《芳华夫人》 第1页 [古装迷情] 《芳华夫人》作者:且醉风华【完结+番外】 谢晚芳奉圣旨赐婚嫁给了安国公世子, 人人只道这是她祖上冒了青烟, 却不知现实和想象总有些差距, 本以为只能一辈子在安国公府混日子, 谁知大盛朝堂风云变换竟将她也卷了进来。 ~﹡~﹡~﹡~﹡~﹡~﹡~﹡ 阅读指南: 1、走剧情时请勿催感情线,该有的都会有。 2、CP已定,结局有且仅有一个。(官配云澄) 3、 架空文,请勿考据。 第1章 祈福 大盛天丰十六年,夏。 京都东郊外,两辆挂着六角檐珠的马车缓缓驶入山门后在阶前停了下来,随后,从车上依次走下三个衣饰讲究的女子,其中为首的看上去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容貌虽不惊艳,但一双杏眼却生得很是漂亮,眸光清澈,难掩青涩的眉目间偏偏又透着股英气,一身玫红色的衣裙更衬出她脸上那几分淡淡的飞扬之意。 另外两名女子则分左右跟在她身后半步左右的距离,一个长相清秀打扮素雅低眉敛目,一个则是乍见之下三人中最为明艳照人的,模样亦相当娇美。 眼见入目处一片香火鼎盛的样子,后者不由得感叹道:“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竟也有这么多人来上香,大慈寺真不愧是我朝国寺。” 其他人并未接话,为首的女子已径直举步拾级而上。 刚过了寺门,得到消息的知客僧正好领了两个小沙弥出来迎接,见面便冲着当先之人施了一礼:“世子夫人。” 谢晚芳微微颔首致意,客气地道:“家父生辰将至,我想为他供一盏灯,有劳师父安排。” 知客僧应声允下,转身正要领路,却见眼前这位安国公世子夫人又回过头看向了身后那两个年轻妇人,语气甚是平淡地说道:“你们去忙自己的吧。” 两女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明艳的那个便已禁不住流露出两分喜色,二人双双低头,齐齐应“是”地停驻了脚步。 谢晚芳带着自己的几个侍女随着知客僧继续往灯楼的方向行去。 大侍女白鹭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她身旁低声道:“夫人当真不与秦姨娘、张姨娘她们一起去么?老夫人明明说要……” “老夫人是让她们两个去求子的,并未对我寄予希望,难道你这也听不出来?”谢晚芳扬了唇角缓缓一笑,“我若也巴巴地去了才让人笑话。” 白鹭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可毕竟您的孩子才是嫡子。” 谢晚芳神色敷衍地道:“我知道。”然后便再不多谈此事。 左右心腹侍女不禁眼露担忧地面面相觑,却也只得闭口不言。 供奉长明灯的灯楼在后山,须得穿过岩壁栈道,沿路上有不少精美的石刻乃是大慈寺十分出名的景致,因大多是根据历代名家在寺中留下的的笔书所刻,非寻常诗板所能比,故常有爱好佛偈或是书法的人特意远道而来欣赏临摹。但谢晚芳却像是没太高的兴致,一路走马观花,眼见着灯楼已在目及之处,她忽而冷不丁问道:“我听闻九清居士在寺中修行,也在此间留有他的字帖石刻?” 知客僧点头笑道:“居士流传于外间的墨宝虽少,不过确是与佛有缘,去年佛诞时曾手书四字用来题刻于东面壁廊上——就在灯楼那边。” 谢晚芳闻言,笑意盈盈地道:“我素来仰慕居士的书法,如此说来今日倒是赶了巧,当真是要去看看才好。” *** 山间清风徐徐,吹动一片竹林沙沙作响,阳光从枝叶间摇落点点金芒,凉亭前的石路曲径亦随之嵌入斑驳影迹,无声地随风轻晃。 亭中正对弈的两人却仿佛丝毫不为外界的风吹草动所影响,其中着一身粗布僧衣的年长者一手执棋,一手摸着下巴上的三寸花白胡须,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紧紧盯着面前的棋盘,良久,忽地摇头一笑,将指间的棋子随意往棋篓里一扔,抬眸对坐在对面的人说道:“这般下去,至多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你便要故意输给我了。” 面前的白衣青年宛然而笑,开口时语声温和:“大师果然料敌机先。” 老僧一挑眉梢,颇有几分感叹地道:“你这副谦恭温善的模样,当真是能够哄人。”他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又状若无意地说道,“想来你此番应是成竹在胸了?” 青年并未多言,只微微低了眸,温润礼道:“玄明承蒙大师教诲,受益匪浅。” 老僧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莫说这些。你若真肯听我教诲,倒不如丢了这俗尘杂事,真正做你的九清居士,想也能再好好多活几年。” 他闻言,笑意中透出几分坦然:“玄明自知命短,大师倒不必时时提醒。” 老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目光中却多了些无奈惋惜之色。 恰此时,有侍从自竹林外快步而来,待行至近前,向着两人施了个礼,而后语声恭敬地向白衣青年唤道:“郎君。”却并未急着往下说话。 老僧见状,便一拍大腿长舒了口气,边说边站起了身:“我也该回去做今日的功课了,改日再下吧。” 白衣青年亦随之站了起来,含笑微微欠身以示礼节,待目送对方走出凉亭渐行渐远,方才转眸回看向了一旁的亲信侍从。 第2页 后者这才禀报道:“安国公世子夫人来了寺中祈福,特意去看了您留的那面石刻,后来因世子的一个妾室得罪了她,此刻正在罚那妾室临写石刻之字,说要让她静静心。” 他听了,却是问道:“她们来求什么?” “世子夫人是来为她父亲生辰供奉长明灯的,世子的那两名妾室姨娘倒并未与她一道去灯楼那边,而是结伴去了求子。被罚的那位特意求了两盏金莲花,说要将其中一盏送给世子夫人,谁知世子夫人一见到脸色便不好了,说她攀比之心太重——想来应是不满其将自己与她相提并论,原本一个妾室当着正妻的面求取金盏花便是有些越矩的事。” 白衣青年沉吟须臾,淡淡一笑:“看来安国公世子应是快回京都了。” 侍从讶然:“郎君如何得知?” “他既出征在外,一年两载不归家也是寻常。”他说,“后宅女子独守空房,求谁的子?” 侍从恍然,随即面露喜色:“那就是果真应了郎君所料!” 白衣青年的神色却未见波动,只犹如仍在说着寻常事般平静嘱咐道:“通知殿下,鸟入网了。” *** 谢晚芳侧身端坐在鹅颈椅上,百无聊赖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崖外风光,就着手里头的帕子随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口中淡淡地问道:“不过只有四个字,你是打算写到日落西山么?” 她说的便是九清居士题刻的这面石壁。一路行来,前人书法大家留下来的无不是洋洋洒洒一片,字数最少也有二三十字,唯有眼前这个,从上至下加上落款也不过才八个字,仅有四字的正文更是简简单单地书着—— “一木一心”。 连笔画都尤其得少。 但被罚的秦氏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谢晚芳在大庭广众下让自己临写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居心不良,她出身商贾本就不擅文墨,偏偏谢晚芳还打着让她静心和诚心的旗号来折腾她,若是临得太差,岂非又有话柄让对方说?何况还有往来的僧侣和香客不时路过,便是别人目不斜视她也觉得如芒在背。 要怪就怪自己万万想不到堂堂的世子夫人居然连国公府体面都不顾了,竟就在这种地方为了那点儿女人间的小心思责罚起人来,难道是巴不得人人都知道她谢晚芳善妒么? 秦氏越想就越难平静,心中气愤和忐忑始终纠缠不已,渐渐竟是汗湿了衣背,握着笔的手亦不受控制得越来越僵,字写得自然也越来越差。 她暗暗说服自己要忍,等到世子爷回来,自己正好借此得个怜惜再顺道告这不得宠的女人一状。 “妾身天资愚钝,”秦氏勉强赔着小心笑道,“九清居士乃书法名家,这片刻工夫,妾身如何能比得万分之一。” 谢晚芳无波无澜地回眸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恰此时,又有人从廊道另一头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手上还捧着个简素的木盒子。 候在旁边的小沙弥见到来人便施了个佛礼,而后对谢晚芳介绍道:“世子夫人,这位便是九清居士身边的侍从,江流施主。” 她便站起身,含笑向着来人微微颔首。 江流双手将木盒往前一送,敬声道:“世子夫人,郎君听闻令尊生辰将至,特令在下将石刻原帖作贺礼送上,以全这‘一木一心’的佛法之缘。” 在场看热闹的众人听得清楚,有些甚至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惊讶羡慕之色,更有那忍不住带着酸气地道:“九清居士真是慈悲心肠,想来也是看不得旁人这么热的天受折腾吧。” 谢晚芳自嫁给顾照之后也不知听过多少这种酸里酸气的话,闻言连头都懒得回,根本不在意是哪家的小娘子想给自己添堵,倒是半点不推辞地笑着道完谢便让侍女接下了礼物,又客气地回道:“有幸结此善缘,却是让居士费心了。” 江流笑笑,并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而去。 谢晚芳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盒盖,里面果然放着书有“一木一心”四字的原纸,她不由得翘了翘唇角,原本表情淡淡始终显得心情很一般的脸上霎时如暖风拂面,小心地重又将原帖叠好放回后,连带着开口时的声音都明显温和了许多。 “行了,回去无事时再接着写完剩下的吧。”她的目光掠过秦氏,果真也不再为难对方,说完便径自吩咐了随行们收好东西,随即又当先转身往山下走去。 回到安国公府后,谢晚芳便带着东西去了上院。 安国公顾奉廉和夫人白氏早已屏退了左右等着她,见儿媳带回了九清居士所赠的字帖,两人都有些意外。 “看来照之说得对,”顾奉廉沉吟地看着手中的字帖,半晌,不由感叹道,“云玄明此人果真不简单。” 说完,他又饶有兴致地看向了谢晚芳,问道:“今日我并未交代过什么,你是如何知道他这份礼物其实是要你转送给为父的?” 谢晚芳回以浅笑,说道:“儿媳也是大胆猜的。圣上病体近来日渐沉重,世子爷又和晋王一道身在征北大军中,偏此时父亲您却破天荒让母亲吩咐我们几个去大慈寺里祈福,让我去为家父供灯,却又特特吩咐她们两个去求子,这实在不像您。所以我猜……您大概是想借此看上去疑似妻妾争宠的打眼状况告诉某个人:世子爷就要回京城了。” 而一个原本应当身在征北军营中的人却在大军尚未班师之际提前回来,还恰逢圣上病重,能是为了什么? 第3页 “我想了想,能在此时从大慈寺里最快得到消息,且这个消息又或许对其有用的人……”她说到这儿,略略一顿,眸中便又多了两分笃定的神采,“除了曾身为太子伴读,后来又遁世修行的九清居士——云澄,云玄明。便再也没有旁人了。” 第2章 夫妻 顾奉廉朗声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原还担心若提前告知你其中内情会不得效果,所以才瞒着,没想到你却是个机灵的。”又索性敞开来道,“不错,让你们此时去大慈寺祈福,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如此说来,”谢晚芳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斟酌着问道,“太子继位或是会有些麻烦?那咱们家是已做好了抉择?” 顾奉廉还未说话,坐在他身旁的安国公夫人白氏却不大高兴地开了口:“你懂什么朝堂事?问这么多晓得了又如何,有这般闲心思还不如多用在你丈夫身上,今日便是你们三人同去求子,那也得求得下来才成。” 谢晚芳被她没好气地这么一噎,不由顿了顿,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不再发言。 顾奉廉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两分:“芳儿是我顾家长媳,将来也是要帮着照之顶立门户的,这些事总要知晓个几分,否则她如何在外与人应酬行事?” 白氏不以为然地道:“在外应酬?她嫁进门来快两年,出门与人应酬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便是去了也同闷葫芦似地。别家娘子聊琴棋书画,她半点插不上嘴。” 嫁进安国公府这么久,谢晚芳早已过了同这位婆母较真辩解自己也有所长的时候,于是习以为常地面上低头垂眸,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白氏难掩轻屑地道:“若是问问别人家的女眷,只怕少有人知道安国公世子夫人是长什么模样的。” 端坐在一旁的安国公世子夫人忍不住默默腹诽:那是她们记性不好,我在家乡可不知道多出名。 “还有,”白氏终于颇为不满地直接向着谢晚芳道,“你今日大庭广众下责罚秦氏,我还未说你,真是半点不顾自己身份,便是要想给那九清居士传递消息,也不至于非得如此不留颜面吧?” 谢晚芳抬起眸来直直望向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来:“原来母亲是在生气这个。但我见二老特意安排她们两个去求子,还以为原就是想借妻妾之争来掩饰我等此行目的,这才借题发挥了一场,适当闹上一闹,既可多些保证九清居士能得到消息;二来也好让外面的人即便晓得了居士此番与我等有所接触,也只当是儿媳这个俗人不分场合地使了性子,却不会疑心到安国公府的意图。若母亲早些吩咐的话,我必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区区一朵金盏花,便是外人以为世子爷宠妾灭妻又如何?只要秦姨娘有这个本事能让九清居士搭理她,儿媳便也算功德圆满了。” 她说这些话时目光平静,语气也无甚大的起伏,听起来就如同在老老实实地陈述事实,且间或还插着那么些“真情实意”的后悔和受教之情,但偏偏却让白氏越听越觉得胸口阵阵憋闷。 她分明就是在说秦氏无用又矫情,连带着为秦氏撑腰的人自然也就显得目光短浅。 这根本就是不服管教之意。 “你……”白氏愠怒着正要开口,却被顾奉廉适时地截断了话头。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白氏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妾室本就不该太过张扬,罚就罚了,何况不过是让她抄几个字而已,修一修心性也没什么不好。”言罢复又对谢晚芳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想得很对,现在形势微妙,小心周全是好的。今日云玄明让人送来这张字帖,除了是表明领了安国公府通知消息的好意之外,也是想借这四个字提醒我们——须得立场坚定。” 一木一心。 谢晚芳微怔,反应过来后不由愕然道:“可据说这四个字是他去年佛诞时已留下的,倘若是借此来提醒咱们,那岂不是……莫非他早料到今日形势?” 顾奉廉思忖了片刻,说道:“且不管是与不是,既然大郎传信让我们如此行事,必定是有他的道理。你们也都不必多想,一切待他回来自然明了。” 在皇位即将交替的关键时刻,只要身在朝堂,便无人可以真正置身事外,想做纯臣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谢晚芳也不再多问,点点头,起身准备告退。 顾奉廉却叫住她,将字帖重新又递了回来,笑道:“你不是一向欣赏九清居士的字么,难得今日得了他的墨宝,便继续收着吧,对外也好解释。” 谢晚芳立刻从善如流地双手接了,道过谢后便明显带着三分喜色地出了门。 她前脚刚离开,顾奉廉就转头对白氏说道:“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你以后还是少掺和。” 白氏一听就有些怒了,连带着先前没能发出来的火气蹭蹭地往头顶上窜,当即忍不住辩驳道:“大郎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儿子,她再如何是圣旨赐婚的,终归也是我们顾家的儿媳妇,我这个做婆母的难道还要把她供起来不成?你瞧瞧先前她那个伶牙俐齿的样子,好像谁看不出来她心底里那股傲气似的,不过就是个副总兵的女儿,我早说肃州那般的荒凉粗犷之地养不出什么识大体的姑娘,若非有人硬要押着大郎成婚非得请了圣上下旨,她哪有机会进咱们家的门?” 第4页 话说到最后已是不加掩饰地埋怨起来。 “呵,”顾奉廉却是轻笑一声,瞥着她道,“要照你那觉得九天仙女都配不上你儿子的心思,只怕是尚公主都不能叫你满意,照之自己喜欢的那个你不也是不高兴人家门第不够显赫又是庶出么?”见白氏垮了脸,他更觉看着烦心,只没好气地丢了一句,“别说我没提醒你,大郎和芳儿是御赐姻缘,别说拆不散,就是你想用妾室磋磨她也要看看那姬妾够不够身份,你自己如何作我不管,可别连累了大郎被御史弹劾。” 顾奉廉一通说完,也懒得再搭理她,兀自撩帘进了内室。 珠帘一阵噼啪乱响,白氏幽怨地皱了皱眉,半晌,到底是起身跟了进去。 *** 暗色依旧的清晨,街鼓声刚刚响过第三次,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便伴着刺目的亮光撕扯开了天幕,街面上正忙着准备早市的商贩不得不又加快了动作,或是忙着撑起简易的油布搭子,或是索性忙着收摊回避。 雷声阵阵轰隆,不过片刻工夫,天地间已是水雾茫茫。 大雨倾盆。 谢晚芳掀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走到书案前,就着屋里微弱的灯火照明和从窗外透入的浅浅昼色,若有所思地凝眸望着挂在墙上那幅已裱好的字帖,久久未动。 大侍女白鹭端着热水走进来时,她也没有什么反应,白鹭见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床前把她的鞋拿了过来,边侍候着穿上,边关心地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这幅字有什么问题么?” 谢晚芳沉吟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这四个字会不会还另有深意?” 白鹭顺着她目光朝墙上望去,不由得疑惑道:“这幅字夫人这些日子不是时常赏着么?您说不过寥寥几笔,区区四字,却能被九清居士写出别样的风骨和气韵来,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造诣,莫非……还有别的什么玄机么?” 白鹭是自小跟在谢晚芳身边长大的,素来知道她的性子其实并不是走的什么大家闺秀才女的路子,对诗书字画谈不上多大的爱好,看别的文人墨客也并无什么青眼有加,但唯独对九清居士此人的字却是例外,总是赞他没有世俗气。 她那时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写字作画还有什么世俗气之说,后来才晓得,原来那是自家这位芳大娘子因初到京城,又是圣旨赐婚嫁到安国公府这样的一等勋贵之家,为了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镇住场,所以自觉很有必要表现出一番品位,故而在众多名人大家中一眼相中了少年成名却又能潇洒放下名利前去清苦修行的九清居士,以其拥趸自居。 只是这时间久了,谢晚芳似乎还真是当拥趸当出了那么点儿真情实感和真材实料来,竟单单只对九清居士的字有着敏锐的触觉,连旁人临摹的赝品都能一眼认得出来。 而且不擅文墨之事的她这两年也唯独在写字这一事上进步迅速,虽骨相上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她临摹的那几笔几画还真依稀有些“逸云体”的皮相之风,几封家书寄回肃州,据说竟还让她的老父亲涕泪纵横了一把,感叹安国公府的水土果然养人。 故此时,白鹭亦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又是将这幅字看出了什么新的花儿来。 然而谢晚芳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按理说早两日他便应该已经回来了,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难道……”是九清居士将消息报于东宫后太子那边有了什么对策,殃及到了那人?可既然想要安国公府做到“一木一心”,又怎能不顾及他的安危? “夫人,夫人!”大侍女黄鹂忽然在这时兴高采烈地从屋外跑了进来,见着谢晚芳匆匆行了一礼便立刻禀报道,“世子爷回来了!” 谢晚芳一愣,旋即抬脚就要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忙忽地停下,脸颊霎时泛了些不大自然的微红,立刻回身吩咐道:“更衣。” 白鹭和黄鹂对视一眼,忍着笑应声跟了上去。 第3章 归来 外面雨势未停,谢晚芳刚换好衣服出来,却发现张氏和秦氏都已到了。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两人的衣着打扮,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秦氏这一身簇新的蓝灰色细布长裙上,而后又看了眼对方头上素净的梅花银钗和腕间那枚碧绿清透的镯子,竟是一反常态简朴得很,打眼看去甚至连张氏的用心都不如。 但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走吧。”谢晚芳收回目光,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秦氏不由有些诧异。 谢晚芳向来和她们没什么话说,张氏又是个谨小慎微话不多的,就连秦氏今天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变得内敛了不少,三人去往上院的这一路竟是异乎寻常的沉默。 一行人刚到正屋,隔着帘子便已听见白氏被她的亲闺女——顾照之的同胞妹妹顾如芝逗得哈哈大笑,谢晚芳等人进去的时候,正看见白氏捏着帕子在抹泪花,嘴里还说着“你这淘气丫头”。 白氏见着她们,原本笑意未退的神情便立刻肃然了些,稳稳受了三人的礼,示意她们就坐。 顾如芝却是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冲着谢晚芳道:“大嫂,听说秦姨娘被你吓得这段日子没事就在听月楼里抄经书,我看她人好像也清减了不少,你要不就饶了她吧?” 她说完,回身巴着白氏的手臂摇了摇:“那日大嫂在大慈寺里罚秦姨娘的时候被冯大人家的二娘子她们几个看见了,昨儿宝盈邀我游湖的时候还委婉地问我大嫂平日里的性子,女儿也为难啊,总不能让人家都以为大哥娶了个河东狮吧。”又倾身过来随手捅了捅坐在下位的庶兄顾茂之,“你看秦姨娘是不是瘦了?” 第5页 顾茂之原本一直有些局促地垂眸坐着,被她这么一捅,登时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神飘忽地晃了晃,然后又避开目光,胡乱地点了下头。 顾如芝一拍手掌:“你看,二哥也这么说!” 秦氏怯笑着微低了头,说道:“是我自己胃口不大好。”并未否认从大慈寺回来后有在抄佛经的事。 谢晚芳侧眸瞥了她一眼,然后平静地看向顾如芝,淡淡弯了下唇角:“妹妹提醒的是,我也正纳闷怎么我才让秦姨娘抄四个字,她就累得像牛似地,看来还是底子不好。” 秦氏闻言脸色一变,眼见白氏也蹙起了眉头朝自己看来,她忙道:“没有没有,是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又心中记挂着世子爷,想他在外行军艰苦,沙场上刀光剑影的……”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 白氏的目光立刻柔软下来。 谢晚芳看在眼里,面无表情。 “什么刀光剑影?”随着门前竹帘被挑起,顾奉廉从外面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半步,一个身着天青色锦袍的高大身影亦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自白氏以下众人纷纷站起,问安声此起彼伏。 随着这父子二人走近,谢晚芳明显感到冷峻的气息瞬间压迫而来,这熟悉的感觉虽隔了大半年,却仍是能瞬间令她心底生出一阵茫然。 渐渐淡去的逆光里,她看见了顾照之的眉眼,然后是脸。外面的风吹日晒好像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只是黑了一点,但看上去却是很不错的肤色。 他还是那个京都第一美男子,而且眉目间更多了几分经过沙场洗礼的沉着刚毅。 顾照之径直走了过来,目不斜视地冲着白氏施了个礼:“阿母。” 白氏眉梢眼角都带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笑意:“都坐吧,今天难得都在,待会都在我这里用过早饭再回去。” 众人应下,纷纷重新落座。 “阿父,是刚才秦姨娘在说担心大哥在外头行军艰苦,”顾如芝立刻接上了先前的话题,说道,“所以食不知味。加上又被大嫂在大慈寺里头吓了一回,这阵子都忙着抄佛经,人都清减了。” 顾照之转头朝秦氏看了一眼,秦氏忙含蓄地将之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顾照之点点头,笑了一笑:“辛苦了。” 秦氏霎时眼神有些发直地涨红了脸。 站在谢晚芳身边的黄鹂盯着她简直要喷出火来,好在这时侍女前来禀报说早饭已经摆好了,这才终于转开了话题。 之后又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众人也并未多说什么,除了顾如芝偶尔不讲规矩地拉着她大哥好奇地问东问西,其他人都充分表现出了沉默是金。 饭后从上院出来,谢晚芳便领着自己的侍女径自回了她所居的芳雪园,进门刚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就见顾照之走了进来。 白鹭和黄鹂微讶之余不由面露喜色,忙不迭准备上了茶点。 谢晚芳却像是太过意外,当即疑惑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照之脚下微微一顿,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我不该来?” 黄鹂在旁边急得连连朝谢晚芳挤眼睛。 好在她倒也并没真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只是怔了怔,便随意地招呼了一声:“坐吧。” 顾照之看了眼一旁的黄鹂,吩咐道:“我和夫人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 黄鹂应声退下,出去的时候还从外面带上了门。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谢晚芳等了片刻,见顾照之迟迟没有说话,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忽然转身朝书案边走了过去。 他的目光已落在了九清居士那幅字上。 谢晚芳见状,便也跟着走过去,停在了他身侧半步的位置。 “晋王回来这一路十分顺利,先前已进宫去面圣了。”顾照之望着墙上的字,忽而开口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她一愣,旋即眼神中就透出些愕然来:“你问我?” 顾照之转过头瞧着她:“这屋子里好像并没有第三个人。” 谢晚芳狐疑地看了他半晌,想了想,忖道:“或许……太子本就没想过要动手做什么,再说此时晋王若出事,傻子也能猜到与他有关吧?” 顾照之不置可否,只重又将目光落在了字幅上,须臾,若有所思地说道:“太子无母,晋王受宠,此刻刀已悬在头顶,倘若他们真不打算做什么,云澄为何要表态收下安国公府的好意?” 她听着觉得怪怪地有点儿不是滋味:“那依你的说法,人家便该让我碰一鼻子灰才是应当?” 顾照之回眸瞥了她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晚芳不想与他追究,兀自没甚好气地说道:“九清居士那是修佛法,讲涵养的,我既投之以木桃,人家报以琼瑶又有何不可?” 他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半晌,薄唇浅浅一弯:“世子夫人既然如此了解九清居士,那不如告诉我,他一个有心舍弃红尘俗世的清修之人,何以肯‘自降身份’与你这等俗人礼尚往来?” 她顿时不服气地挑了眉毛,嘴唇一动便要想辩驳什么,却到底是自知“理亏”,于是不由得默默被噎了一噎,才又状似毫不在意地开口说道:“那不然就是他胸有成竹,根本不将晋王回京的事放在眼里。” 第6页 谢晚芳本是随口一说,然而顾照之听了,却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这话虽仍有些吹捧之嫌,不过倒也算与我想到了一起。” “……”她很是莫名其妙,“那您到底是想夸一声英雄所见略同,还是说我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顾照之笑笑,回身走到临窗大炕前,一撩衣摆随意坐了下来。 “阿父今日对我说了大慈寺里的事。来时我也想过了,”他说道,“既然往后你终归要做安国公府的主母,有些事现在也的确该是时候让你多听多了解。” 谢晚芳眼波微动,犹豫了须臾,走上来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态度比起先前也端正了些:“世子请说。” 顾照之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然后突然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噗!”谢晚芳刚喝进嘴里的茶猝不及防地全喷了出来。 幸亏顾照之反应迅速,说时迟那时快地瞬间侧身避了开来。 他微皱了皱眉:“邋遢。” 谢晚芳也不知是被水呛的还是怎么,咳得一张脸通红,好不容易顺下了气,才略略一顿,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你说明白些。” 第4章 厌弃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顾照之轻勾了勾唇角,“谢大娘子,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可是御赐姻缘,除非你打算一辈子同我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否则自然要顾及皇家颜面。那日你才在大慈寺里为求子之事闹了一场,虽是别有意图,但传到他人耳中却未必不会多想——成亲日久无所出,要么是你不能,要么,就是我不行。” 她听着他一句一句说着,神色已是渐渐淡了下来,待他话音落下已当即回道:“世子若要向旁人证明自己行得很,听月楼那边倒正是有人巴巴地等着,我就不勉强了。” 顾照之听她把“行得很”三个字说得几乎咬牙切齿,倒也不以为忤,只眉梢轻轻一挑,打量了她半晌才缓缓说道:“你想清楚了,现在不愿意,将来可别怨怒他人。” 谢晚芳想也不想地便扬着下巴硬邦邦地道:“不劳世子费心。” “嗯,”他站起来,低头拍了拍衣摆,“你心里有数就好。”说罢,抬脚就要往外走。 谢晚芳想起什么,忙叫住他:“九清居士的事你还没说完。” 顾照之没有回头,声音里却逸出一丝笑来:“你既这么聪明,便自己猜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阳光霎时于门前洒了一地,他迈步而出,微风中背影渐远。 谢晚芳站在门里,纠结半晌,终是没有出去。 白鹭见状,面带关怀地走过来,低声问道:“夫人,您这些时日明明也很担心世子爷,现在终于回来了,怎么不把他留下?” 谢晚芳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忖道:“他这次回来,看我的眼神竟比从前平和了许多。” “这不好么?”白鹭有些不明白。 她只是神色复杂地笑了笑:“他这般平和,却不是因为喜欢我。终归是御赐姻缘,这一生都不得不绑在一起罢了。” 谢晚芳望着廊外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当初御赐成婚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朗气清。她那时满心充斥着忐忑和喜悦踏入了安国公府的大门,忐忑的是京都这全然陌生的人事和未知的将来,喜悦的,却是自己竟能美梦成真,嫁给那令她思慕经年的心上郎君。 她那时候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她喜欢的人竟真与自己有着这样的缘分,或许,她和他也能像阿父阿母那样恩爱一生。 她还依然记得那年在肃州初见他时的情景,当真是陌上少年足风流。但同样清楚记得的,还有新婚那夜,现实是如何将她所有的憧憬和喜悦都毫不留情地打了个粉碎。 …… 顾照之推门走进来的时候,谢晚芳隔着喜帕听见了他明显不大稳当的脚步声,她紧张之余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外面被灌多了酒,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倘若自己此时主动掀了盖头去照顾他,合不合规矩? 她想起崔嬷嬷这一路上千叮万嘱地提醒她大盛朝虽民风开阔,海纳包容,但京都到底不比别处,她又是奉旨高嫁,且嫁的还是不知让多少女子心驰神往的顾子初,更须得时时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让人,尤其是安国公府的人轻瞧了去。 她正自苦恼间,忽然听到一阵桌凳碰撞的响声,她忙将喜帕撩高了些,恰看见他仿佛打了个趔趄突地坐在了凳子上。 谢晚芳再顾不得去纠结考虑,一把彻底掀开了盖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一身首饰环佩叮当作响地急急来到他面前,正要伸手去扶住歪身靠在桌前的顾照之,他却猛然拂袖呵斥道:“别碰我!” 静谧的新房里,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被他这一声充满了抗拒的怒喝给震了一震。 谢晚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喝多了,需要人搭把手,你若能站得起来,我不碰你就是。” 顾照之慢慢转过头抬眸朝她看去,目光沉沉没有半点涟漪,良久,忽而笑了,笑容中却没有一丝暖意。 他单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冰冷却又充满了厌恶的语气字字清晰地说道:“这世上真不该有你存在。” 第7页 …… 新婚那晚,谢晚芳坐在床边看着背对自己向里合衣而睡的顾照之,眼见喜烛一点点燃尽,长夜向着黎明而去,她忽然很想家。 但这里是京都,不是她从小长大的肃州,最疼她的父兄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远到她都不能回去抱着他们哭上一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顾照之待她的态度和从前判若两人,她明明记得十三岁那年遇见他时,他跟在安国公的身边来串门,看见她不识礼仪地大喇喇直视着自己时,还会对她笑,说她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但现在,他眼中明晃晃的反感却压得她心里沉甸甸的。 后来她才晓得,原来在这个家里除了一手撮合这桩姻缘的顾奉廉,其实没有一个人欢迎她。在白氏眼中,她只是个半路出现的程咬金,仗着圣旨撑腰截胡了顾照之本应前途大好的姻缘,而在顾如芝心里,她这个乡下出身的也同样配不上他,甚至连顾如芝的朋友,那些个官家娘子也明里暗里毫不掩饰对她的排斥。 而她从来只能自己面对这一切。 婚后三月,顾照之便抬了身边的通房大侍女做姨娘,连半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彼时谢晚芳从婆母口中得到这个“通知”不禁愣怔了许久,在她心里,向来只有自己阿父那样为了母亲散去所有姬妾的做派才是自己夫君应该有的,怎么自己的丈夫却不仅连半点疼惜都没有给过她,还反而要纳妾呢?她自信满满地凭着三年前与他相处甚欢的记忆嫁了过来,却从未想过他其实可能并不喜欢她。 再后来秦氏进门不久,正值朝廷打算派兵去北境平乱,顾照之便主动请命随军出征了。 她几乎完全能感受到他的迫不及待,那时她坐在寂冷的房间里心想:倘若没有那道赐婚圣旨就好了。 往事历历在目,谢晚芳毫无预兆地又突然想起九清居士写的那四个字—— 一木一心。 寥寥几笔,不仅仅是指点安国公府的将来,也仿佛言中了她这一生。 一木生于一地,活也好,死也好,一心终葬于此。 第5章 入宫 浴桶里的热水正袅袅蒸氲着白色的雾气,顾照之闭目养神地靠坐在水中,任由一双柔白嫩滑带着香气的手在自己肩颈处轻缓游走,渐渐地,他感觉到这双手有些若有似无地不规矩起来。 他笑了笑,开口时语音带了丝慵懒沙哑地道:“你到底是在给我去乏,还是想让我更劳累些?” 论按摩,秦氏的力道自然不如张氏拿捏得好,可她向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听到顾照之这么问,她反而窃喜,含羞带娇地说道:“世子爷久在外征战,妾身心里不知多记挂,不过是行随意动罢了。” 顾照之睁开眼,隔着热气看见她一张桃花似的脸,心中微动,抬手捏了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笑道:“你这番‘行随意动’,可真与这身打扮不配。” 秦氏知他是在调侃自己今天这故作素净低调的姿态,见时机恰好,也顾不得去擦脸上被他沾上的水,半个身子都趴了下来紧紧贴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擦洗着,声音软糯地在他耳畔吹着气:“妾身也想穿世子爷最喜欢看的玫红色来迎接您,可……怕夫人不喜欢。”她说着,偷眼看了下顾照之的表情,见他垂着眸像是注意力在别处没发现她话中的重点,便又续道,“原本那日在大慈寺妾身因那朵送子金莲的事就惹了夫人不高兴,这些时日我也认真反省过了,夫人顾着安国公府的颜面才没有继续罚我抄经,但妾身自己也不能不识好歹,不领她这份情。” 言罢,她又放轻了些语调,似颇为自责地说道:“其实妾身也不该偏在今天把世子爷请过来,只怪自己终是不识大体,放不下私心。” 顾照之握住了她游移的手,若随意般道:“脚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来你这里自然是因我愿意来,你不必想太多。” 秦氏温顺低眉,掩住唇边暗笑,轻声应道:“是。” “不过,”他言语间笑意虽未褪,但话锋已是一转,“你倒确实是应该反省。” 秦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 顾照之转过脸看着她,缓缓说道:“夫人毕竟是夫人,你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秦氏蓦地呆住,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僵了神色:“我、妾身不敢,妾身只是……”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解释,外间已隔着门帘传来了他身边侍者的声音:“世子,宫中宣召。” 顾照之闻言,目光中不见半点意外之色,只淡淡一弯唇角,便应道:“进来。”说话间已放开了秦氏的手。 感受到他的拒绝之意,秦氏蓦地一震,绷紧身子立刻低头跪在了地上。 从人推门而入,只用眼风一扫,便目不斜视地径直快步朝屏风前走去,伸手取下了早已备好的干净衣物。 顾照之起身从浴桶中走了出来,也没去看跪在地上的秦氏,背身边由着随侍伺候擦拭更衣,边说道:“既然你有心修身养性,那也不必停了抄写,这一个月就不要到处走动了。” 秦氏攥紧了手指,面带惶色地低低应道:“是。” 顾照之也不再说什么,等穿好衣服整理完仪容,便转身举步径自离开了听月楼。 *** 宫里召见的消息来得突然,但算一算,却是差不多刚好是在晋王面圣之后。 第8页 大盛朝以武立国,自萧氏一统南北开国以来已历经了两代国主,如今在位的天丰帝膝下共有六子七女,太子萧弘虽是已逝的正宫皇后所出,但因天丰帝对皇后之死心有芥蒂,所以朝臣皆知他这些年来对太子的态度亦相当微妙。现今刘贵妃得盛宠,其所出的三皇子晋王也深受以右丞相上官博为代表的军中一系拥护。 而左丞相吕通虽是文官之首,这些年来也一直倾向于拥护太子正统,但他能力平平,性格又板正懦弱,根本无法与上官博等人抗衡,加上其已年迈,许多事更是有心无力。 这次天丰帝竟然让晋王随大军出征,许多人早已暗中揣测这或许是圣上打算让晋王借此机会建立军功,以备取代太子之需。 母族势弱,随臣力薄,父心已偏,甚至连太子本人这些年都显得是那样如履薄冰——怎么看这番局势,东宫颓败都已是迟早的事。 但是,太子身边却还有一个人。 顾照之听着车轮在长街石板上滚滚而过的声音,想起了挂在谢晚芳房中的那幅字:一木一心。 这看似淡然安稳的四个字,在他看来却是明明白白地透出了书写之人的狂妄。 不过区区一介布衣,便是从前曾是太子伴读,但如今也不过是个空有家族背景却不得依靠的普通人,却敢拿这样一句话来赠他安国公府——他确实有些意外,但也突然前所未有地笃定自己这招投石问路果真是问对了人。 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已发生了变数,就在所有人都不经意之时。 顾照之抬手掀起窗帘一角,望着不远处已近在眼前的朱墙宫门,唇边缓缓溢出几许笑意,将握在掌中把玩的藕荷色香囊重新放回了怀里。 马车在东内西侧门外停了下来,他掀帘而下,随着相迎的宫人一路朝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顾照之边走边暗自思量着东宫那边可能的打算,猜测他们为何要放晋王顺利回京入宫面圣,照理太子若是真要动手,即便是怕上官博有什么准备也不可能安静至此,云澄那胸有成竹的寥寥四字摆明了就是在告诉安国公府太子绝不会坐以待毙,难道……是想在京中下手?他越想,便越觉得对方是另有它意。 然而待他来到紫宸殿见到天丰帝后,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过数月未见,他记忆中的君王却像是变了个人,一张脸已然瘦得脱了像,可面色却又是异乎寻常得红润,看上去很有些诡异。若非开口时声音未变,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原以为天丰帝只是病情不大乐观,却不料已这般严重,虽如常坐在这议事的紫宸殿中,但也明显透着几分勉强。难怪晋王不惜放弃拿首功的机会也要提前返京,看来是与上官博等人通了气。 等等!提前返京?顾照之瞬间心下灵光一闪,是了,就是这个! “子初,”天丰帝半靠在龙椅上,声音虽听上去明显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但语气却平静,“我听全儿说这趟是你护送他回来的?” 这是在明知故问。 顾照之低头示礼,恭声道:“回圣上,前线战事一切顺利,预计不出三月便能收回上庸关,大都督派晋王殿下亲自回京报讯并请圣上示下关于匪首的处置之策,为免乱匪收到消息前来阻截晋王,所以特遣了微臣等陪同。” 天丰帝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地问道:“那么沿途是否遇到贼匪?” 果然来了。 “圣上庇佑,”顾照之平静回道,“沿途诸事皆顺。” “是么?”天丰帝笑了笑,又似随意地问,“既然诸事皆顺,何以还多花了这么些时候?照你们回京最快的路程,原本上月底就应该到了。” 顾照之顿了顿,并未直接说出绕路是晋王萧全的意思,只道:“是微臣怕路上不太平,所以绕了些。” “如此说来,晋王倒不必急着回来?大战在即,你们大都督便是这般差遣你们做这等寻常信使之事。” 顾照之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军情紧要,不敢耽误。” “军情……紧要?”天丰帝颇为玩味地品着这几个字,须臾,缓缓舒了一口气,“好,朕知道了。你们一路上昼夜兼程也辛苦了,既然当日大军便已得胜在即,想来如今报捷的折子也已经在路上了,你既已回来,就不必再去了,在家好生陪陪父母吧。” 顾照之恭声领命,正要退下,却忽听天丰帝问道:“你觉得晋王如何?” 他略略一忖,不轻不重地回了句:“殿下勇猛果敢,很受军中将士爱戴。” 天丰帝打量了他半晌,没有说什么,少顷,轻轻摆了摆手。 顾照之会意,告退后转身离去。 天丰帝看着他大步而出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笑意倏地褪去,忽然抬手抵唇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候在一旁的大内官忙上前服侍着他顺气喝茶。 顾照之一路不加停留地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他的心腹幕僚杨峥正等候着,一见到自家世子爷出来便立刻快步迎上,待离开宫门守卫耳目范围之后,即低声问道:“世子,圣上召见可是与您陪同晋王返京之事有关?” 顾照之点了点头。 “那圣上是什么意思?”杨峥又追问道,“晋王留下来了?”作为幕僚,他虽是按照自家主子的意志行事,但其实也并不看好东宫。 第9页 顾照之停下脚步沉吟了片刻,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晋王这次回来,恐怕已是入了他人的局。” 第6章 夜话 “不对。” 谢晚芳倏地回头说道:“这肯定是个局!” 白鹭正专心在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冷不丁被她这么一吓,险些手抖把旁边的烛台给撞了,稍稳了稳,才忙应和道:“夫人说什么局?” “我是说晋王回京的事。”谢晚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睛里久违地闪着兴奋的光,“他说得对,倘若云玄明真的没有打算,又何必一早就将这四个字留在了石壁上?。” 她说着,又一把将白鹭捏在手里的纸给抽了张过来,看着自己临摹的笔迹不由满脸的赞叹之色:“‘一木一心’,云玄明这是借佛诞题字在等着安国公府今日的表态——他早知道晋王会提前返京!” 白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回道:“云……那位九清居士原本是太子伴读,所以,是太子早就得到消息知晓晋王要回来,因此授意九清居士,想看世子爷会不会站在晋王那边?!” 谢晚芳兀自忖着,又有些困惑:“可他是怎么预料到会是世子护送晋王的?” 白鹭听着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这也能预料的么?您这说的是人啊,还是妖呢?” “否则如何能解释晋王回来这一路上的顺利?这般异乎寻常的平静,肯定不简单,云玄明必定有后招在手。”谢晚芳笃定地道,“虽然我不曾见过他本人,可我瞧着他那手字,绝非池中物。” 她话音将落,白鹭都还未来得及开口附和,就听“吱呀”一下推门声响过,随即传来个似笑似调侃的声音道:“你现在倒是会断字看相了?” 谢晚芳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只见顾照之竟从外面款步走了进来,她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却是先下意识朝窗外的天色看了一眼——大晚上的,他不是应该去听月楼或是前院安歇么? 顾照之进来后看见谢晚芳的第一眼,脚下就不由得一顿:她此刻正盘腿坐在临窗大炕上,眉目间那股兴致盎然仍未完全褪去,和她白日里那般冷傲持重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在肃州初见她的时候,那会儿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天性活泼间有种难得一见的野性,颇为新鲜有趣。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竟出乎他意料地迅速接受了被冷落的现实,他一直以为她也只是不可避免地认了命,毕竟一道圣旨摆在那里,她又能如何?身为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在言行上从未出过什么贻笑大方的错漏。 但经过了这么久,他现在才发现,她这股野性掩藏在她那副假模假式的贵夫人姿态下,其实从未消退。 倒像是那年初见时随性无畏的样子。 见自家夫人像是被定住了似地迟迟没有反应,白鹭忙先上前一步屈身行了个礼,微微扬了声音道:“见过世子爷。” 顾照之没应声,也不坐,只就这么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某人。 谢晚芳总算也反应了过来,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下了炕,又是白日里那副端端正正的模样冲他行了个礼:“世子这么晚过来,是有事吩咐?”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和她说几句话,但见她如此装相的样子,突然就有些想往她这张面具上戳那么一下,于是微微扯了抹笑出来,说道:“我今夜在你这里安歇。” 谢晚芳果然倏地愣住,直到白鹭已经欢天喜地地跑去铺床了,她才侧过脸偏开了目光,淡淡应了声:“哦。” 他笑了一笑,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随口问道:“继续说吧,你就单凭云澄的字,就觉得他心智优于常人?” 谢晚芳也重新落座,果不其然坐姿又变得拘谨起来,且兀自低头捧着杯子喝茶,也不与他对视,闻言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呵,”顾照之道,“可要我给你列举出有多少政治才能拙劣的书法大家?” “云玄明不一样。”谢晚芳忽地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道,“你不也是因觉得他不一般所以才走了他这条路子么?不然太子身边那么多人,你怎么不选旁的亲信?” 顾照之一愣,觉得有点儿不对:“你这是强词夺理吧,这和他的字又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就是出于私心所以才这般不讲理地称赞他,还把我给拽下水。” 谢晚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两句。 他隐约听见“管得宽”什么的,觉得好笑,说道:“我可不如你头脑简单,对云澄此人的判断并非来自他的笔下,而是此人以往的行事经历。” 说到这儿,他不经意一回眸,正看见谢晚芳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好像伸长了耳朵在听什么惊天八卦似的。 他便又不急着说了,随手拿了空茶杯往她面前一递,清了清嗓子。 谢晚芳瞬间了然他这是在拿乔,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出于对九清居士的强烈好奇心,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亲自斟满了茶,又双手递回了过去:“您可别跟上次似地话说一半又吊着人。” 顾照之接过来悠悠然啜了一口,这才状似满意地又娓娓说道:“你既然对他这么有兴趣,可听说过他的出身以及是如何去的东宫?” 谢晚芳点点头:“他是兰溪云氏子弟,在家中行三。按理应是元配嫡出,不过因生母出身平常始终不得家族承认,所以在族谱上迟迟没有正名,论起来反倒成了庶出,后来他父亲英年病故,他就被伯父这一房收养了。至于去东宫,则是因他一日外出游玩正好撞见了微服的太子遇袭,他以身相救有功,所以破例直接被选入了东宫伴读。” 第10页 “这就是关键所在。”顾照之食指轻敲杯沿,勾了唇角说道,“你可曾想过,他那时也不过才是个半大的孩子,是哪里来的这般连大多成年人都不及的勇气和决心?还有,他身为兰溪云氏子弟,年纪又正合适,按理说本就应该有机会进入太子伴读的择选,但他当时却连个名额都没有,若不是因救太子有功,被殿下亲自指名,他根本没有机会。至于你说那日他是外出游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说法,但有一事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就是截至那日之前在云家宴客的场合上,从没有宾客注意到他这个云家三郎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谢晚芳琢磨了半晌,恍然道,“他在云家过得并不如意,当时相救太子非是出于见义勇为,而是为摆脱云家的束缚?” 顾照之眉梢微扬,挑眸瞧着她:“倒是不笨。”又道,“不过最重要之处在于,自他入了东宫伴读之后,太子便突然不再纠缠于先皇后之死的事了,而且行事变得小心谨慎,锐气尽敛,旁人都说他是被那回的刺杀给吓着了——明面上看来他似乎受的打击很大,可也是自那时起,他和圣上原本已经很紧张的父子关系却也得到了缓解,太子之位又再一直平安坐到了现在。” 谢晚芳微感愕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既然连你都发现了,朝中其他人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说完这句话,她才想起顾照之还比云澄小上两三岁,而且身为安国公世子,他虽然头衔听着贵气,可在他加入军队前却是没有任何职事官职在身的,且在安国公府身为纯臣的中正行事作风之下更不必说会和朝中重臣私下有什么深层的接触。但他却能凭这些众人都知道的往事推断出这么多,甚至比安国公顾奉廉还先发现云澄的过人之处…… 谢晚芳默默感叹,真不愧是小小年纪便得过圣上称赞的顾世子。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就立刻不服气地否认了,心想我若是也能有他这般近水楼台的耳目,未必就不能猜得出来。 “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该有这个水平?”果然,顾照之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但还不等她找补,他却意外地没有与她计较,而是兀自续道:“晋王一党以右丞相为首,云澄虽是太子近臣,但以右相的地位,根本不会将区区少年放在眼里。再加上云澄身体不好,这些年除了他那手字也没什么显眼的作为,后来又去了大慈寺修禅,自然,就更不会让人关注到其他。” 谢晚芳沉吟须臾,忽而一笑,满足地道:“我就说他聪明!” 顾照之等了半晌没想到等来她这么一句,不由愣了下,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就只得出这一个结论?” “啊,那不然呢?”谢晚芳脸上满是莫名,“你说这么多,也不过证明了我的直觉是对的。”言罢,她还翘了翘唇角。 “你那叫什么狗屁直觉,”顾照之看她居然还有些得意的样子,顿时大感无语,“就是睁眼说瞎话地吹捧,不过碰了巧而已。” 谢晚芳笑容一敛,默然须臾,突然站起身,挺胸抬头仪态端庄地走到他面前,屈身端端施了一礼:“世子说的是,世子英明神武,盖世奇才,龙章凤姿无人可比。” 顾照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赞美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啊,”谢晚芳抬眸平视着他,弯起眉眼笑得亲切,“我这不是在睁着眼睛,吹捧您呢么。” 顾照之:“……” 她像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就转身径自去了内室,从床上拿了一只枕头扔到了旁边的小榻上。 顾照之随后进来恰好看见,心底顿时有些不悦,神色微沉地道:“行了,不必弄这些,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待你刻薄到连床也不许你睡。” 正在铺弄枕被的谢晚芳手下微微一顿,旋即回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世子误会了,我没打算不睡床。” 他愕然,半晌,忽而想到什么,却是笑了:“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睡这里?” 她居然真的点了下头。 顾照之简直要佩服她的理直气壮了:“还好我没打算留宿。”说完转身就走。没几步又停住,略一沉吟,他回眸似随口道,“早点歇着吧。” 谢晚芳不由一怔。 等到顾照之刚出了门,她便把白鹭给叫了进来,叮嘱道:“你给底下的丫鬟打个招呼,以后世子这么晚再来就说我睡了,别放他进来。” 白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欲言又止地道:“可世子爷毕竟是世子爷,谁能拦得住啊……” 谢晚芳一挥手:“他爱面子,不会这么没脸没皮。” “……”白鹭觉得自己被哽了一下,半晌才找回了身为忠心的贴身侍女应该有的反应,“世子爷难得主动来找您,夫人若这么做,岂不是将他往姨娘们身边推?” 这对夫妻自成婚以来迟迟没有圆房,谢晚芳身边的近身侍女还有带教嬷嬷早就暗暗急得不行,偏她自己像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似的,以往世子不来便罢了,现如今人好不容易主动来了,她竟然还往外推? “夫人,您就算再欣赏九清居士也好,可万万不能学他看破红尘啊!”白鹭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晚芳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外间的方向,说道,“你别忘了,他出征前都还对我爱搭不理的,此番这般一反常态肯定有问题。” 第11页 她说到这儿,目光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不等白鹭再劝,她已丢下一句“信他才有鬼”便转身上了床。 第7章 辨画 自那晚之后,顾照之再没有来过芳雪园,谢晚芳原本还一直提防着他有什么后招,过得几日见门前清静,这才慢慢打消了疑虑,只是回想起那日的事总觉得他像是在故意试探她似的。 莫非,真是她想多了? 谢晚芳正坐在凉亭里拿着书走神,白鹭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夫人,梁捕头在树下留了记号。” 她一听,顿时精神一振倏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被旁边的黄鹂急急一把拉住,劝道:“要不您这回就别管了,今天世子爷在外头聚宴,万一喝多了回来也需要您照顾啊。” “他自去花天酒地,关我什么事。”谢晚芳不以为意地说完,又道,“老梁知晓我难得出门,轻易不会来扰,看来这回他遇着的事情应该不小。”言罢示意的目光自两个侍女脸上一扫而过,果断抬脚就走。 大盛朝民风开放,对于内宅女子出行并没有前朝那样的诸多限制,只是出身前朝世族的大户人家仍会保留些过去的规矩,连带着也多少影响到了那些追随萧氏皇族而来立足于这座古都的新贵豪门,譬如就有前朝氏族出身的白氏坐镇的安国公府。 所以谢晚芳每回出门都得寻个理由,而且身边必得至少带上两个侍女,马车也得是府里安排好的——若非顾奉廉不是太看得惯这些繁文缛节,只怕白氏的要求还要更严格。 自打嫁到京城,谢晚芳就再也没感受过像在肃州时那样,父兄成日里放纵她在外头横着走的自由。 好在,当初父亲谢准在京城买了家香料铺子给她当嫁妆,她借着亲自打理铺子的由头出门倒也不难,唯一的繁琐之处大概也就是需要先把府里带出来的人撇下,然后乔装脱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因此等到她安排好这一切,又换了身胡服男衫,领着白鹭大摇大摆地去了东城安兴坊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晌午了。 约定的老地方是一间酒楼。说是酒楼,但其实这名为“墨缘阁”的地方却也是京城最有名的字画展出地,吸引的大多是文人墨客,众人或同好交流,或待价而沽,或慕名寻踪,又或唇枪舌剑。总之,不是一般吃饭喝酒的地方。 谢晚芳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雅间,这里的雅间和别处的也不大一样,为的是方便围观楼下不时会进行的字画相竞和对台辩论,所以全都没有设门,只挂了湘妃竹帘。而走道尽头的那间因为视野位置不好,所以一贯都不太受青睐,但对于谢晚芳来说却正适合低调行事,只是今日却不巧,已有人先一步选了那里。 她只好在隔壁间就了座。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摆放着棋盘。她和老梁向来是先到先等,所以此刻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地点了几个小菜后,便拉着白鹭下起棋来。 只是两个人的棋艺都臭得很,下着下着就成了比赛看谁悔棋悔得少,谢晚芳还吩咐白鹭用笔在纸上画“正”字记数,她正赖来赖去玩儿得不亦乐乎,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似先前平常的议论声,倒像是出了什么令众人诧异的事。 谢晚芳“哧溜”一下就离开了座位,手撑着围栏,往前半探着身子想瞧瞧下面是怎么个热闹情形,恰此时,就听见有人说了句:“云玄明的画作至今没有一幅流出现世,这上面也没有他的题字,单单只用印章留了落款。你说这是他的画,谁来证明?” 随即,一个小沙弥在众人的目光中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的确是受居士所托,将这幅画寄托在此处供有缘人题字得之。” 谢晚芳闻言不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忙双眼放光地回身对白鹭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守,然后拔腿便往楼下小跑而去。 只见那小沙弥已当着众人的面将画挂在了台上,谢晚芳拨开人堆钻进去,一抬头,这才看清原来上面画的是一片墨竹,果然到处不见一个字,只有左下角落着一枚鲜红的章印。 有人问道:“这位师父,敢问若题的字合了居士的心意,可否能与他一见?” 小沙弥语气端正地道:“此事居士未有交代,施主不妨先试上一试。” 人群里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站在谢晚芳旁边的两个书生面露狐疑地低声讨论道:“这画倒是画得好,但若是赝品,便是得了又如何拿得出手?” 另一人附和称是:“前一阵我还听说冀州那边有人拿着冒充云玄明真迹的字去卖,还找了个老妪装宫里的嬷嬷,说是太子殿下幼时她曾伺候过,后来出宫时殿下赏了她那幅字,若非生活窘迫也舍不得拿出来变卖,结果还真就有人上了当。这年头,骗子的套路可太多了,我看啊,要断明真假,就得先让这和尚拿戒牒出来证明自己真是大慈寺的和尚才行。” 谢晚芳耳朵里听着他们的议论,眼睛盯着台上那幅画,摸了摸下巴,忽然举手扬声道:“我来看看!” 满场的嘈杂霎时安静了下来。 迎着一道道朝自己投来探究的目光,她从众人自发让开的道路间大步而上,三两下跨过台阶,干脆利落地站上了台。 她自知自己这身打扮举止入不得这群书生的眼,看上去实在没有半点文人气质,但却是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那幅画面前,冲着小沙弥弯唇一笑:“这位小师父,不瞒你说,九清居士的画我曾有幸见过一眼,既然大家心中有些疑议,不妨让我来试着辨辨?” 第12页 小沙弥似有些意外,怔了怔,才点点头:“施主请便,只是贫僧受人之托,还请不要有所损坏才好。” 谢晚芳摇摇手,口中说着让他放一万个心,随后便回头朝那幅画又上前了两步,站在咫尺之距用目光在画上溜达了两圈,却也不像旁人那样去仔细甄辨构图或笔法,而是当视线最终停在那处落款时,她突然将脸凑了上去,隔着毫厘之距似乎在闻什么。 众人或愕然或好奇,面面相觑,看不明白她这是什么路数。 少顷,她退后半步,回眸瞧着小沙弥,仿佛欲言又止地含笑道:“看来是我眼力不到家。不过这作画之人想来是有些自己的顾虑才会用这种方法,不如我出五两银子,小师父将这幅画卖给我,也免得再耽搁大家用饭的时间。”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了然了个七七八八。谁不知道云玄明作为当世最年轻的书法大家,他的字市价可值百金,就算画作是将将现世出道不好评估,但光凭他的名字,也绝无可能只卖五两银子,很显然眼前这位看上去应是九清居士拥趸的某人是在给这和尚留面子。 这幅画多半是赝品了,只是的确算五两买了不亏的赝品。但在场的要么是一贯求实求真的文人,要么就是想真正搜罗好东西待价而沽的精明商人,谁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赶着买个赝品回去供着?传出去不仅丢人,而且容易引人揣测。 谢晚芳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台下众人间逡巡着,心下暗喜,面上却端着半点不显——这可真多亏了这两年在安国公府的历练。 她又对那沙弥说道:“小师傅以为如何?” 小沙弥面露为难之色:“可是,居士分明说了不以金银论价,只要有人能题出合他心意的字。” 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那意思显然是嘲他死鸭子嘴硬,凭一幅来路不明的画得了五两银子还不够,竟还想坐地起价。 谢晚芳佯作皱眉状,默然须臾,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那我便献丑了吧。”说着,走到一旁提笔便在画上写了一行字。 她这一番动作快地让小沙弥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只是待看清了她写的什么之后,那小沙弥却不由得一愣,旋即便口称陀佛,笑道:“施主果真是与此画有缘。”言罢,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细轴素纸,面向于众人缓缓展开,露出了上面写的字: ——“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谢晚芳乍见之下也蓦然愣住,回头看了看自己刚才随手写的——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竟是一模一样的两句话! 这是前朝一位大家的名句,她虽然文墨涵养不够丰富,但小时候偶然读到这句便很是喜欢,自此记在了心里,方才见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她不知怎地脑海里就想了起来,只觉此画实在是画出了字里行间的风致,故而当对方坚持要她题字时,她才想也不想地写了出来。 却没料到竟然歪打正着。 而此时台下众人也早已是震惊非常,神色相当精彩,到了此时此刻,有眼力的已是纷纷将那沙弥手上的字认了出来:这分明是云玄明的真迹啊!既然字是真的,那画还用说么? 不少人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时间倒转,先那小子一步题字上去把画占了再说。可话又说回来,若早知是真迹,谁又舍得轻易题字上去?肯定多是都先在纸上写上数遍。 这么一想,他们便更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实在狡猾,而且是真的胆大手黑。 众人正忿忿时,却见她已先一步反应过来,手速甚快地将画取下卷在了手里,又笑眯眯地朝小沙弥一伸手,说道:“既是有缘,小师傅不如将这个也给我吧。” 人群中当即有人表示不满:“你也太贪心了!” “我既有真心,何不能相求?”谢晚芳不以为忤,理直气壮地扬着下巴说完,便伸手将那细轴卷拿了过来,然后又摸出几粒碎银子放在了对方掌中,“这钱你也收着,全当是我用居士的名义给贵寺添的香油钱了。” 小沙弥便也不再推辞,笑着收了。 谢晚芳一战便告捷,心中得意不已,临下台时还冲着所有人扬了扬手里的画卷,有人想请她借来看两眼,她忙推辞说自己的字丑不好见人,迅速溜回了楼上。 开玩笑,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自己还没欣赏够呢,哪舍得给旁人摸来摸去地传阅? 刚踏过最后一级楼梯,她一抬头,不经意发现了两道倚栏而立的身影。 站在后面那个毫无疑问是个跟班,她的目光几乎是在瞬间便落到了那个款立在前,穿了一身烟杏灰色的宽袖长衫,气韵卓然的年轻男子身上。 她不由愣了一下,暗讶想不到这富丽繁华的京都竟有这般姿容出尘如清风霁月的人物,于是忍不住便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只是这细看过去,她才发现这人的面色似乎有些异样的苍白,原本配上他这略显清冷的长相应更有种如寒霜罩雪般的拒人于千里之感,但偏偏衬着他温缓从容的神色,竟又恰似冷玉生暖。 京都多贵胄,谢晚芳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也不好打量地太过放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收转了目光,心想着他应是在此处看热闹还没来得及返回雅间。便不太当回事,径自就要抱着画错身而过。 但就在将要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温然的声音,若有似无地携着丝和缓的笑意:“敢问小郎君是如何一眼认出这幅画是真的?” 第13页 谢晚芳脚下一顿,立时转头朝他看去:“你怎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迎着她疑惑的目光,笑容清浅:“因为,你根本就不懂画。” 第8章 礼尚 谢晚芳听着他这犹如“今日天气真好”的平和语气,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计较他居然就这么戳穿了她装相的事实。 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人长得还那么好看,说起话来语气拿捏分寸也极好,如清风吹皱湖面,徐徐入心。同样的一句“你不懂画”,她想着若是换了某人那个高高在上的样子来说,只怕自己当场就要翻脸。 她心底反而生出几分欣赏来:“不错不错,这满场就属你眼神最好。” 他莞尔,略略垂眸礼道:“小郎君过奖,还请不吝赐教。” 这般谦逊和善的态度让谢晚芳只觉神清气爽,颔首坦然道:“郎君说得不错,在下确实没什么太深的书画造诣,之所以能识出是九清居士的真迹,其实全是因为这枚落款印章。” 她说着,将手里的画小心展开来,露出那四四方方框着“九清”两个小篆的章印递给对方看:“这确然是他的那枚没错。” 他身旁的从人见状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知道是真?难道不能是别人仿着刻的么?” “问得好,的确有这个可能。”谢晚芳扬眉一笑,说道,“但我看的原也不是这雕工真假。” 他闻言,只略一沉吟,便道:“是印泥?” 她不料他反应这么快,意外之余不由颇赞赏地笑着点了下头,道:“不错,九清居士所用的印泥里掺有红石花粉,而他那枚印章又是烟檀木所制,此二物相遇,会生出一种很特别的味道,而且我曾经试过,不同的分量气味也会有些微差异。” 他眸中微露讶色。 侍者将画接过,低头细细嗅了片刻,皱眉疑惑道:“我怎么闻不出来有什么气味?你别是在诓人吧。” 谢晚芳抱手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瞧着,漫不经意地说道:“若是人人都有的本事,又如何算得上天赋异禀?”说着,她一边将画拿了回来,一边看向面前的人,突然问了句,“郎君今日是否用过药浴?” 不待对面两人回答,她又伸了两根手指出来,目中满是自信:“至多不超过两个时辰——是你身上的药香告诉我的。不过郎君用了恰到好处的木松香来调和,倒是独一份的清雅。” 话音落下,那侍者已然是满脸掩不住的惊讶。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裳,须臾,唇角浅浅轻弯,抬起眸看着她:“小郎君果然才能过人。”言罢,微微侧身让开了路。 谢晚芳冲着他一抱拳:“过奖。”便豪迈地举步走了过去。 他看着她难掩雀跃的背影很快钻进了自己隔壁的雅间,若有所思。 “此人也太狂妄了。”回过神来的侍者不由忿忿道,“既明知是真迹,居然还好意思在画上瞎划拉,更只出得区区五两银子,当真是一副奸商嘴脸。” 他笑了一笑:“是安国公世子夫人。” 侍者微怔,大感愕然:“郎君如何知道?” “早听说她在西市开了家香料铺,今日一见始知竟是嗅觉过人。”他莞然道,“掌心茧的位置显是练武之人才有的,她是将门出身,并不稀奇。至于腰间那枚香囊虽普通,但上面的绣花却是肃州宣城一带最传统的‘六蝠抱珠’纹,边角还嵌了百色布,这是家中才会特意做的样式。还有——她刚才题的那行字你可注意到了?” 侍者回过神,立刻点点头,又想了想,说道:“她的字乍看之下有点像,额,有点像……” “像我的字。”他已随意回道。 侍者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只是形似那么三分罢了。”言罢又有些遗憾地道,“只是被顾世子夫人横插了一杠子,题字得画的风声都尚未来得及传出去,。” 他淡淡而笑:“无妨。” 恰此时,只见有一中年矮个,腰系佩刀的男人从楼下大步跨阶而上,两人看着他眉头紧皱着从旁边走过,然后径直往谢晚芳所在的那个雅间而去,掀帘而入。 “是官府的人。”侍者断言,随即又有些疑惑,“世子夫人怎会与官府之人在此私下会面?” 他也微有些疑惑。不多时,又见那雅间里的三个人全都走了出来,步伐微急,显然是要赶着去哪里。 谢晚芳边走边回头交代白鹭务必先好好把画带回去,经过时看见他还站在这里,她先是有些意外地一顿,旋即便以示友好地点了下头,然后跟着那中年男人一前一后快步下了楼。 侍者回头看向自家郎君。 他浅浅颔首。 前者会意,当即领命而去。 第9章 义庄 “诶,你不是说要去瞧那几具尸体么?”谢晚芳朝四周围看了看,冲着骑马走在旁边的中年男人说道,“怎么不是去衙门的方向?” 老梁边抓紧时间大口啃着手里的点心,边抽空转头对她道:“这种事没个定论之前,哪敢轻易往衙门里送,都在义庄呢。” 谢晚芳有些诧异:“既发生了案子自然要尽力破解,你们何必遮遮掩掩。尸体放在那种地方,万一被人偷了或是彻底毁尸灭迹如何是好?” “你以为我想啊!”老梁吃下最后一块点心,抬手抹掉嘴边的碎末渣子,叹了口气,“这可是天子脚下,发生大案要案必得上报大理寺,到时传到吕丞相耳里可就是铁板钉钉了。大人的意思是没有证据证明这几具尸体有联系之前,不能把它当做案子来办。” 第14页 她这才明白原来是京司衙门怕闹大了事情背黑锅,正思忖间,只听老梁又道:“知道你家中管得严,要不是实在查不出头绪,我也不想麻烦你。” “那你是如何断定这几具尸体彼此间有联系的?”她问。 “这就是我当捕头多年的经验和直觉了,你还真比不上。”老梁语带骄傲地道,“首先是死亡时间。仵作验过了,从第一具到最后一具之间相隔应在一个月之内。再有便是它们的死状死因,明明没有任何致命伤或是中毒的迹象,看着都像是因病而死,但偏偏身上都有不少新旧伤,尤其是那不同程度的青色瘀斑,实在诡异。” 两人并辔而行聊着案情,不一会儿突然感觉到有水滴连续打在身上,谢晚芳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眼见着大雨就要倾泻而下,忙招呼着老梁跑到了街边屋檐下躲着。 果不其然,不过转眼间檐外已是水茫茫一片。 “这雨这么大,油衣怕是也不抵用,得找辆马车来。”她拍了拍衣袖,望着水雾弥漫的雨幕说道,“我可不能变成落汤鸡回去。” 老梁只当她娇贵,也不疑有他,便道:“盛夏多阵雨,也不急这一会儿,等等便过了。” 谢晚芳无奈地点了点头。只是又过了好一会儿,这雨却半点不见颓势,她不免就又有些着急起来。 恰此时,一辆挂着盏檀木香囊的平顶马车自雨中渐行渐近,在两人面前缓缓停了下来。 雨雾中,她看见窗帘被拦边掀起,露出了一张清隽温和的面庞。 车里的人迎着她意外的目光,含笑礼道:“小郎君要去哪里?雨天难行,我可送二位一程。” 老梁开口便道:“谢郎君好意,倒也不必麻烦了,我们等雨势小些再走。” 他抬眸看了眼天上,说道:“这是长阵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如此等候怕是一两个时辰都有可能。” 这话犹如一箭准确地击中了谢晚芳的顾虑,于是她只略一犹豫便点了头:“那就偏劳了。” 他笑笑,放下了帘子。 赶车的人正是谢晚芳先前见过的那个在他身边的从人,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对方在侍候她上车时有些之前在墨缘阁里没有的恭敬,倒像是已知晓了她的身份。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旋即她便心想着绝无可能,又给抛到了脑后。 两人坐进车厢,因不欲透露此行目的所以都想尽量避免闲谈,尤其老梁更是警惕性十足地防着对方要来搭话,结果等了好半晌,人家却只除开头招呼了他们一声“请自便”之外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始终安安静静地在自己下着棋。 反倒是谢晚芳百无聊赖间瞧着他面前这盘棋局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了,好奇之下不禁自己主动起了话头:“郎君既帮着黑子冲锋陷阵,却又帮着白子围追堵截,到底是想要哪边赢啊?” 他抬眸朝她看来,似随意地浅笑道:“不过消遣游戏,黑白皆是我,输赢亦可。” 谢晚芳一愣,不料竟会听到这种答案,不由地笑了:“郎君这话听来倒是很像一个人,九清居士。” 他指下微顿,看向她的目光中略带探究。 “我观九清居士的字画便是如此,”谢晚芳笑着解释道,“——世间诸事,唯我从容。我极是喜欢他这不为外物所动的心境,也很羡慕。” 他没有接话,只是淡淡一笑,问她:“小郎君可有兴趣?”他指的是对弈。 “不了不了,我有自知之明。”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臭棋篓子一个,你若不让着我悔棋我不爱玩儿,但你若让着我悔棋,我只怕你又烦。” 他闻言一怔,却是笑意深了些。 马车行至义庄外时,大雨仍没有半点要缓的趋势,谢晚芳回头道了声谢,便和老梁飞快地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了台阶,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对,转头一看,才发现旁边有人一路不快不慢地撑伞跟着,竟没让她淋上一滴雨。 谢晚芳微感愕然,愣了愣,下意识回头朝静静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看了一眼。 “这把伞二位请留着用吧。”侍者说完,便将伞收起递到了她面前。 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微微点头致意,这才与老梁转身进了义庄。 “那位郎君不像是寻常子弟,”老梁边走边对她道,“身边的随侍是个练家子。” 谢晚芳“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两人刚步入堂屋,她就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尸臭味给呛地咳嗽了起来。 老梁习以为常地递了个面衣过来:“你这鼻子灵倒是灵,但这时候也遭罪。” 她摆摆手表示不要和我说话,憋住呼吸迅速用面衣把口鼻给遮了起来。 等顺过了气,她这才将视线重新落在了那几具被覆上了白布的尸体上,一共四具被整整齐齐摆放在用木凳和木板拼起来的简易床架上,昏暗的光线从头顶的气窗透下来,灰白灰白的。 守庄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原本正端着碗坐在点了盏油灯的神龛前吃饭,见到他们来了立刻放下碗筷,抹着嘴弓着腰地站了起来。 “老庄头,”老梁招呼着他,“昨夜这几个没闹耗子吧?” “没没,”老庄头忙道,“我昨夜带着阿黄一起守着,连根老鼠毛都没见着。” 谢晚芳疑惑地看了过来:“阿黄?” 第15页 “一只老狗。”老梁不以为意地道。 谢晚芳四下里探着目光逡巡了一圈,突地一顿,额角不由得抽了抽:“不会是……那只吧?” 老梁顺着她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其中一具尸体上面的白布不知何时已被拽开了一片,露出了肿胀腐烂的手臂,而那只名叫阿黄的老狗此时正仰着头一下又一下地在上面舔舐啃咬着,看上去津津有味。 老庄头霎时脸色大变忙吆喝着想把狗赶走,就连老梁也猝不及防地险些把之前吃下肚的糕点给恶心出来。 谢晚芳却皱了皱眉,转过头对老梁说道:“这尸体不对。” 第10章 认出 “阿黄既是一直养在义庄的,想必早就识得什么能下嘴什么不能下嘴。”谢晚芳道,“何况这尸体腐烂得这么厉害,它便是要下嘴也该找最新鲜的那个。” 她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老梁道:“我记得你说这几具尸体之所以被发现,是因为三天前下过一场大雨后都被野狗刨了出来?” “对,”老梁呼了口浊气,点头道,“而且乱葬岗的那片坡头上就这几个被翻出来了,其他尸体狗碰都没碰一下,还挺刁钻。要不是第二天早上有搬尸人去那里的时候无意中看见狗死在了尸体旁边,且竟有中毒的迹象,所以跟我提了一嘴,我也不会注意到。” “但仵作却并没有在尸体上验出毒?” “对,你说诡不诡异?” 谢晚芳想了想,突然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布,几步走到了先前被阿黄啃咬过的尸体旁,蹲身靠近那块伤处,略略一顿,旋即又迅速起身继续挨个在其他三具尸体前如此稍微停留了片刻。 少顷,她转身就出了门。 老梁随后跟上时,正见她站在檐下冲着雨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禁有些同情地道:“辛苦你了,若实在不行我再找找别的法子入手。” 谢晚芳捏了捏自己被折腾得有些难受的鼻子,摆摆手:“这些人应该生前都服用过同一种药物,死后在血肉中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气味,腐烂最严重的的尸体这种气味也最重,所以吸引了狗去啃咬。” 老梁大惊:“真是中毒?”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谢晚芳道,“不过我对药理不了解,没办法解释为何仵作验不出来。”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看天色,想了想,又道:“你将那几具尸体的尸血分别取一些给我,回头我再仔细辨辨可有什么线索。” 老梁立刻应声去了。 直到两人在义庄里忙完之后转头出来,这场长阵雨依然没有完全停。谢晚芳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准备撑开手里的伞跨出去,却忽瞧见老梁驻步伸手往旁边一指—— 大门外,那辆马车正静静停驻在墙角边。 驾车的侍从迎着她愕然的目光,笑容客气地回手掀开了门帘一角。 谢晚芳握着伞柄的手不大自在地紧了紧,只是微微迟疑过后,到底还是屈服于赶着回去的现实,快步走过去登上了车。 里面的人正半靠在身侧的大迎枕上,就着一盏古朴却精致的桌灯在看书,很是随遇而安的样子。 只是明明是夏日,就算兴了风雨按理说也正该是凉爽宜人,但此刻他身上却罩着一件披风,似乎是比寻常人畏寒。 见到她回来,他放下书礼貌地笑了一笑,不等她问已解释道:“我见骤雨未歇,担心你们或有需要。” 谢晚芳看他这般清温舒朗的模样,原先压在心底后知后觉的窘迫这会子全都蹭蹭往外冒,一时间竟让她有些紧张地不知该怎么接话,只顾得上真心实意地说了句:“有劳你等我们了。” 老梁见状,豪迈哈哈一笑:“你怎么突然这般拘谨起来!” 谢晚芳“嗖”地扬眸朝他瞪去,满脸写着“闭嘴”。 老梁立刻识相地收了声。 他含笑看着,并未言语,视线落在她手中新提的一个粗布袋子上,略略一停,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马车驶入内城,谢晚芳因要先去香料铺和自己的人会合,便提早在城西怀化坊外下了车。 “这伞我如何还你?”她问。 他回以一笑:“不必了。” 谢晚芳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点点头道了谢,便撑着伞转身走了。 听得身后车轮滚滚应是渐行渐远,她回头自飞飞扬扬的丝雨中望去,默然良久,突然,皱眉闭眼地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用力一敲—— “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她懊恼地默默哀嚎。 ***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将近申时末,才终于拨开云雾重新露出了阳光。 谢晚芳踏出门口时看着湿漉漉积水的地面,顿了顿,忽然问白鹭:“世子今日在哪里喝酒?” 白鹭一愣,待反应过来自家夫人在问什么的时候,立时喜上眉梢:“听说是在靖安侯府上。” 谢晚芳默然片刻,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抬起头,微扬了扬下巴,说道:“行吧,反正顺路。” 白鹭不禁弯眉而笑,当即吩咐车夫:“先去靖安侯府接世子爷。” 谢晚芳坐上马车,拿过今日得到的那幅画展了开来,细细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闷闷地说:“我怀疑今日我们在墨缘阁里遇到的那位郎君就是九清居士。” 第16页 “……啊?”白鹭被她这冷不丁的话给震住,“夫人可确定?” “应是八九不离十。”谢晚芳一脸凝重的样子,“我不仅坐了他的马车,还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至少棋书画三样都无一有通。哦,对,我换下来的那套衣服浆洗完后你务必帮我好生收着,以后也莫要拿出来用了,我做个纪念。” 白鹭口中虽应着,却不免被她搞得有些糊涂:“那您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当然高兴了,”谢晚芳立刻道,“那可是活的云玄明!他还同我说话,赞我才能过人!” 她略带几分激动地说完,又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可是我今天当着他的面表演了这一出脸厚皮糙的样子,现在想来实在有些难为情。还好今日大家都不曾表明身份,我是万万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谁的,不然只怕我这个世子夫人的脸都要丢尽了。” 白鹭听了当即点头如捣蒜:“嗯嗯,若是传到世子爷耳中可完了。” 谢晚芳撇了撇嘴,倒也没反驳。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马车在靖安侯府的大门外缓缓驶停下来,靖安侯世子的夫人邱氏得了消息很快便领着人亲自迎出,笑着上前来挽了谢晚芳的手:“难得见一回顾夫人,可得留了饭再走。” 靖安侯世子贺兰简跟顾照之算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当年圣祖皇帝开国立朝,对追随自己的功臣们论功行赏,贺兰氏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贺兰简虽然家学渊源,但他作为家中独苗却志不在上战场冲锋陷阵,平日里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光他自己就在侯府里养了二十多个乐伎,是京都里的知名纨绔。 不过他这个人虽是贪玩好耍了些,但人品倒不坏。只是想也知道,他攒的酒局,定不可能是什么规规矩矩吃饭喝酒的场合。 想到这里,谢晚芳不由得就多看了邱氏一眼,委婉地道:“若是世子爷与贺兰世子还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无妨无妨,你其实来得巧。”邱氏笑道,“我家世子爷奇思妙想,我可正需要帮手。” 谢晚芳听她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对方连拉带劝地给请了进去。 遥遥的传来了管弦丝竹之声,间或还夹杂着欢声笑语,听起来席上人像是不少。 第11章 聚宴 谢晚芳已从飘来的风里嗅到了几许脂粉香气,而且明显还不止一种,心里当下已是有些膈应,只是当着邱氏的面却不好表露,尤其是瞧见对方依然一副笑意打从眼底里散发出来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任何不快。 她不禁有几分纳闷,这是真的心大,还是这表面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待入了花园厅中,谢晚芳一眼便看见了顾照之,他坐在贺兰简右边的矮几后,手里闲闲拿了盏酒,正瞧着贺兰简投壶不中大感懊恼的样态,唇边噙着一丝惯透着意味深长充满了看戏之意的浅笑。 其他人见状立刻幸灾乐祸地笑道:“好好好,这下我们可又多了个机会。” 一个娇柔的声音适时含笑响起:“诸位郎君切莫得意太早,我家世子爷虽是这轮不能出言指点,但妾身却未必不能尽力一搏啊。” 有人便笑着拍了拍手:“娘子好志气!” 那身着粉色轻纱长裙的女子闻言朝贺兰简投去嫣然一笑,后者亦回之动容轻笑。 谢晚芳看在眼里,不由蹙了蹙眉。 贺兰简抬眸瞧见了她们,当即又笑着冲邱氏招了招手:“快来快来,让你去接顾嫂嫂,怎么这么久,还好阿罗正好过来。” 邱氏笑得眉眼弯弯:“路上湿滑,耽误了些。” 谢晚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名叫阿罗的小妾。 贺兰简朝她打招呼:“嫂嫂快来坐子初哥旁边。”又招呼着侍女赶紧伺候倒酒。 她含笑道谢,款步走到顾照之面前,盈盈施了一礼。 顾照之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语气随意地道:“坐吧。”却也没说往旁边稍微挪些给她让点位置。 谢晚芳只得挨在他身侧坐下,顺手拦了正要斟酒的侍女一把:“我喝泉水就是。”又回头对正朝自己看来的贺兰简等人道,“世子爷总要人照顾。” 众人了然,便不再相劝。 她回过眸,正撞见顾照之似笑非笑的眼神。 两人坐得本就近,如此猝不及防地碰到他的视线,谢晚芳毫无准备之下心头便是突地一顿。 只听他用刚好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语带调侃地说道:“原来我夫人竟是个贤内助。” 谢晚芳脸上笑意不变,亦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回道:“本是正好有事想对你说,原打算来看一眼是否方便,谁知贺兰夫人如此热情。” “是么。”顾照之笑笑,饮了一口酒,“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去说,非得让你追到这里?” 她直觉他有弦外之音,立刻毫不留情地想要打断他的戏谑:“都说了是顺路。” “哦?”他眉梢轻扬,微微颔首,“哦——” 谢晚芳突然很想挠死他。 只听贺兰简那名叫阿罗的妾室笑语嫣然地冲着邱氏道:“既然姐姐回来了,那还是你来吧。” 邱氏神情大度地道:“哪有中途换人的道理,你既已上了场那便继续玩儿就是。” 阿罗似还要再推辞,贺兰简却已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再谦让下去天都要亮了,阿罗你快些下手,大家都等着呢。” 第17页 她这才身姿婀娜地浅浅一拜以示领命,然后走到了面前这座半人高的铜灯前。 谢晚芳之所以觉得这玩意儿只能称为“灯”,是因为它长得真的很怪,看上去像是由数个长形镂空雕花的铜片拼成的走马灯,但下盘的底座却要宽出许多,“灯”身就在这个底盘上慢慢转动着,但里面却并没有放蜡烛,而是有不少红线像张开的网似地乱七八糟勾在这些铜片的镂空突尖处。 阿罗冲着灯内凝眉细看了一阵,然后犹豫着伸出手去,轻轻拈住一根红线,往上提了提。 在她略一使力后,一根红线便被连首带尾地收入了掌中。 围观众人神色各异,有面露遗憾的,也有难掩喜色的,当然,也有顾照之这种雷打不动如同看戏的。 谢晚芳看见阿罗面露懊恼地收回了手。 她心中莫名,又不太能按耐得住好奇,便往顾照之这边倾了倾身子,低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是子纯新做的玩意儿,”顾照之说,“这里面的红线只有一根系着个玉铃铛,摘到了就算赢。” 他这番解释言简意赅,谢晚芳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那贺兰世子若是能得到出言指点的机会,靖安侯府不就赢定了?”她边说着,边朝摆放在酒席中间的那尊铜壶看了一眼。 “那也得他先有这个机会。”顾照之意味深长地示意她往铜壶周围散落的羽箭看去,说道,“而且他这玩意做得别出心裁,上面有个机关。每轮投壶赢了的人可以二选一——或出言指点搭档,或用那机关调整这些红线的位置。” 谢晚芳想起他箭术精湛,便问:“那你怎么不参加?” “原本是参加的,”他说,“不过子纯嫌那些乐伎手脚粗笨,不堪为配,所以便让我做中裁了。” 谢晚芳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贺兰简,忽笑道:“我看他是怕你回回投壶都赢,旁人便没得玩了。” 顾照之笑了笑,又见她似乎很感兴趣,便问:“你想玩儿?” 谢晚芳犹豫了一下,问他:“若我最后没能拿到那铃铛,会不会有碍你的颜面?” 他不料她会有这种顾虑,微怔了怔,才道:“不过是个游戏,你随意玩儿就是。” 她这才点了点头,笑容也明显深了些:“那我便试试好了。” 顾照之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你平时不爱出门应酬,就是因为这个?” 谢晚芳正聚精会神地瞧着那边在找铃铛的人,闻言随口回道:“是啊,你们京都规矩多,稍有疏漏人家就会说我们谢家拖累你,能免还是免了。” 顾照之静默了片刻,说道:“当初我阿父求圣上赐婚的时候,应是事先与你家通过气的,你那时便该让你父亲拒绝。” 她忽地一顿,没回头,也没有言语。 他也没再说什么,拿起酒盏喝了一口。 “来来来,这轮重新来。”那头贺兰简已招呼起了其他人,正撸袖子决定好好发挥一把,“我就不信这回你们还能这么运气好拦住我。” 说着,他顺手拿起旁边的短箭便抛了出去。 只是眼见短箭将至,斜刺里却突然飞来一物,“叮”地将它撞到了一旁,接着一阵入壶的叮啷声响过,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另一支羽箭半路截了胡,再顺着方向一看,才发现居然是顾照之出了手。 贺兰简回过神来,顿时不乐意了:“子初哥你可是中裁,怎么能帮着别人对付我?” 顾照之云淡风轻地道:“你嫂嫂想玩儿。”一句话让贺兰简立刻闭了嘴,然后就见他转过脸对谢晚芳说道,“去吧。” 和在墨缘阁被人围观时的兴奋从容不同,此刻谢晚芳迎着众人的目光,还未起身,手心已是有些微微出汗。 “要不……”她突然有点想打退堂鼓。 “担心什么,”顾照之道,“有我在。左右不过图个乐子,你随意就是。”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点点头,一鼓作气地去了。 贺兰简见她站在那里既不急着动手,也不像别人那样从上往下观察红线的位置,反而不知道在透过那些铜片的镂空处张望什么,便提醒道:“嫂嫂可要子初哥帮你指点一二?” 谢晚芳想了想,颔首,向着顾照之道:“世子爷可能帮我定住这旋转的机关?” 顾照之起身走过来,看了眼那兀自旋转而走的“走马灯”,说道:“只要定住,不改变线的位置?”虽说一次改变的机会未必能恰恰好把得胜之机送到眼前,但他却也不想她错过机会。 她却肯定地点点头:“只需定住便可。” 他便如她所言,找到机关位,按下了销子。 旋转的铜灯果然应声而止。 谢晚芳回身退后倒走了几步,似乎在找什么,末了,停在一面铜片前,抬手拔下了头上的银簪,半蹲下来将细长的簪身从镂空的一个小洞中伸了进去。 众人不明所以,好奇地看着她在往里探着什么。 贺兰简隐约有了些猜测,不过却并不紧张,反而略显得意地笑了一笑。 这时,只见谢晚芳手腕灵巧地一转,旋即从里面便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她唇角微翘,手上更加用了些力,随着她往外一带一扯的动作,似有什么东西“当”地撞到了铜片壁上。 然后便见她扬头一笑:“拿到了。” 第18页 “……”众人面面相觑,这也行? 顾照之也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贺兰简环手抱胸,胸有成竹地道:“嫂嫂别得意太早,我早计算过,从这些孔洞里是取不出铃铛的,你这么做反而不好拿出来了。” “你只说凭本事拿到便可,又没说一定要‘拿出来’。”谢晚芳好整以暇地道,“此刻它已然在我掌控之下,贺兰世子若一定要握在掌中才算赢,那我只能请你借从人一用,帮我把这块铜片砸破了。” 贺兰简:“……” 顾照之突地笑出了声。 第12章 提点 “子初哥,嫂嫂耍赖!”贺兰简不服气地嚎道。 “愿赌服输,”顾照之挑眉正色地看着他,“你不肯帮她取,那只能我来动手了。” 贺兰简心疼自己的作品,忙喊道:“别别,算你们赢了就是!” 邱氏是个善解人意的,见状不等贺兰简吩咐,便已先笑着恭喜了谢晚芳,然后吩咐下人将玉铃取了出来。 偏偏贺兰简心里憋闷有点过不去这个坎儿,抢先一步接过玉铃交到了顾照之手里,说道:“子初哥,这彩头便给你了。” 幼稚。谢晚芳心想,却又觉得好笑,觉得这人倒也不负“子纯”二字。 她正想着,便见顾照之拿着玉铃转身走了回来,她正欲伸手接过,他却已径自靠近她身前,低头三两下系在了她腰间。 谢晚芳蓦地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照之给她戴好了铃铛,回头对贺兰简道:“好了,你们继续吧,我们先回去了。” 众人纷纷起身与他们告礼。 谢晚芳一路稀里糊涂地随他出了靖安侯府,直到白鹭在旁边轻轻撞了她一下,她才恍然回过神:“嗯?” 顾照之不知何时已坐进了车里,正掀了一角帘子略带几分莫名好笑地看着她:“你不是来接我的么,还不上来?” “哦。”她忙应了,回头又对白鹭低声交代了两句,这才轻提裙角快步上了车。 顾照之看着她坐在一旁不言语,想了想,到底还是提醒道:“你不是找我有事?现在可以说了。” 谢晚芳这才想起这茬,不由得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哎呀,差点忘了。今天我在外面听说了一些事,觉得有点蹊跷。你可知京司衙门这两天发现了四具尸体,说来竟有几处相同的特征,身上各有不少皮肉伤痕,刀刃和鞭子留下的都有,但最奇怪的,是他们生前都不同程度地服用过某种药物。” 顾照之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下文,便问:“就这样?”他有些意兴阑珊,“那又如何,这又不归我管。” “你不觉得很巧么?”谢晚芳定定看着他,“我怀疑,是有人在试药。” “试药?” “不然没法解释为何在体内残留的药性不同。”她说,“而且能够暗中找到这么多活人来试药,恐怕所图不小。” 顾照之听了,略略一忖,说道:“你就为了这事来找我?” 谢晚芳见他还是一副把这当市井奇谈,明显懒得多理的样子,心下一急,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我是说此案若真是如我所猜测的这般,那必是一桩大案,这可是天子脚下,官府都生怕被大理寺知道了要背黑锅所以只能暗地里掖着查,你若是能站出来把这案子给拿了,岂不是能在圣上面前将功补过?”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将功补过?” “你这人就是要面子,”谢晚芳道,“满京都谁不知道晋王回来之后不仅没有如许多人事先所料地被重用,反而这些日子连圣上都很难见到,只能安安静静待在晋王府里,就连你这个护送他回来的‘头号功臣’也被圣上投闲置了散。我虽不如你懂朝堂事,但也明白这显然是圣上连你一起怪上了。” 顾照之等她噼里啪啦一顿连珠炮说完,才了然地一笑:“哦,你还挺懂的嘛。那照你这么说,累我被牵连的应该是大慈寺里那位啊,你要不帮我骂他两句?” 第13章 又见 谢晚芳倏地被噎住,眼睛眨了眨,才支支吾吾地道:“也……不能这样说,反正你们朝堂上的事我也不了解,只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且不论成败都不会对你们筹谋的大事有误,试一试也无妨。总归是求人不如求己,你若能凭自己的本事被圣上看重,自然比依附他人要好。” 顾照之原本听着前半截还想嘲她两句,但听到后来却听出了她话里话外明显还是更向着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笑了笑:“算你脑子还清醒,知道谁才是外人。” 谢晚芳不大自在地偏了偏视线:“什么内人外人,你就直说愿不愿意去做就好了。” “你急什么?”他觉得有些好笑,“把查案说的跟吃饭那么简单,你帮我破么?” “我帮你啊!”谢晚芳想也不想地便道,说完觉得不对,连忙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我可以帮你,嗯,毕竟一条船上的人是吧?我其实也挺能帮忙的。” 顾照之只当她是在国公府闲得发慌,以为查案和今日做的游戏一样也能随意玩闹,便笑道:“心领了。放心吧,我就算再不济事,也还不至于要女人出去抛头露面为我奔波。” 谢晚芳觉得他是理解岔了,正要解释:“我……” 他却已弯唇一笑,缓缓道:“这件事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他说,“圣上冷落晋王,是为了敲打他身后的贵妃右相一党,没有哪个君王喜欢臣子猜测帝心,尤其是他身染重病时,戒心和疑心都会更胜于往日。云澄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所以故意纵使他们给晋王通风报信,说不定还在其中起了些加油添醋的作用,而且应是早就猜到晋王会拉安国公府下水,因此你去大慈寺时他才会将早已准备好的那四个字赠与你。” 第19页 谢晚芳大惊:“所以他果真是早就算准了会是你护送晋王?” 顾照之淡淡点了点头:“听来的确是不可思议,但若一早了解到安国公府中正的立场倾向,又在军营中安插了耳目知道晋王一直想趁北征的机会拉拢我,再加上了解上官丞相的行事风格,知他多半会叮嘱晋王以我安国公府为掩护,以示此番提前返京绝无其他用心——那么,就可以算到。” “那,”她忖道,“也就是说你会被圣上投闲置散,也在他意料之中了?” 顾照之不置可否,只道:“我看似被牵连,却也许恰恰意味着无论哪边都尚有转机。” 谢晚芳万万不料朝堂上这看似风平浪静之下竟是一举一动都如此凶险,远超自己的想象,不免有些担心地道:“那圣上接下来会如何?两派相争至此,总不能无限拖下去。” “圣心难测,谁知道呢。”顾照之幽幽叹了口气,“不过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晋王也并非全无机会,否则他此刻就是应该已被遣去了封地,而不是还留在京都府邸。” 谢晚芳忽然想起了云澄,那个看上去如冷玉生温的男子,明明有那般过人的才气与智谋,却身体羸弱,或许他这一生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建立功业了。 “那你呢?”她问顾照之,“你又如何打算?” “这个时候我自然要以圣上之令为重。”他说得随意,“我能帮他的已经帮了。” 云澄要将计就计地在天丰帝心里埋下对晋王一党怀疑的种子,那他就顺水推舟地帮着补了那么一刀,好让天丰帝知道晋王在军营里已然是如鱼得水,战事未停,却于圣上病重之际不得诏令便提前返京,竟还能得到统帅的支持,甚至派他这个国公世子随行护送。 有些事晋王早已走在了太子前头,至于是好是坏,却又是未必了。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已是了然,只是想到自己满心以为能帮到他的提议竟原来只是多余,不由还是有几分失落,但旋即仍是点点头表示明白:“确实也不宜,那便算了。” 顾照之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以后莫要听风就是雨的自己吓自己,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来问我。” 她有些意外:“我问你,你便会说么?” “能说的自然会说。”顾照之说着,笑笑,“我也不想你稀里糊涂地好心办坏事,若再将我的后腿扯一扯,那可真是平白生出麻烦。” 谢晚芳突然觉得他这次回来真是变了不少,整个人都比当初刚成亲的时候沉淀了许多,虽仍然凌厉,但锋芒却不再毕露。 “沙场之上很磨砺人吧?”她不由得问道。 顾照之不料她忽然有此一问,顿了顿,才略略颔首:“嗯。” 虽只有一个字,却是能想象得到的艰苦考验。她不再说话,他也似乎并不打算多言,气氛一时静默下来,只有车轮滚滚伴着窗外夜市的喧嚣声声入耳。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马车驶入了国公府的大门。 两人刚在二门前下了车,谢晚芳就看见不远处的廊檐灯笼下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地躲在了柱子后面。 她皱了眉,冷下声音问道:“谁在那里?” 顾照之顺着她目光回头看去,只见有个侍女从廊柱后磨磨蹭蹭地转了出来,犹豫了一下,才低头小步快走过来,站在两人面前拘谨地行了一礼,然后便径自向着他道:“世子爷,姨娘先前原本在屋子里抄经,可抄着抄着突然心口疼,口中一直念叨着世子爷……”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抬眸朝顾照之望了过来。 谢晚芳等人这才看清原来这侍女是秦氏身边的莲儿,这后半句话虽是被她说得欲言又止,但传达秦氏想见顾照之的意思却已是表露无疑。 她神色淡然地看着莲儿,并不搭腔。 “既然身体不适,可请了大夫来看过?”顾照之问道。 莲儿道:“姨娘说天色晚了,不敢惊动夫人。” 这话说的!白鹭有些气不过,可碍于顾照之在场,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顾照之唤了自己的从人上前,吩咐道:“去请大夫来。” 谢晚芳不欲掺和,也不打算把这明摆着的戏码再看下去,趁此空隙向着他福了一礼:“世子爷,那我便先回去了。” 他才一点头,她便转身就走。 “把人带下去,”他的声音忽然自身后淡淡传来,“领十棍。” 谢晚芳倏地顿住了脚步,愕然回头,只见莲儿已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 “世子爷……”她满脸惊慌,似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照之站在那里,声音自夜风中缓缓飘来。 “你在听月楼侍候了这么久,看来是越发地不懂规矩。”他说,“难道还要本世子教你谁才是主子?” 莲儿本就惧他,此时哪里还敢辩解,忙苍白着脸磕头认错求饶。 “这次小惩大诫。再有下回,你也不必留在府里了。”顾照之语气冷淡地说完,转身径自朝前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谢晚芳愣愣地看着他于月色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低下头,伸手轻抚腰间的玉铃,不知在想什么。 *** 没过几天,从朝中便传来消息,天丰帝正式命太子监国,至于对晋王却仍是一字未提。 谢晚芳想起顾照之那天晚上说晋王尚有机会的话,越发地搞不明白这万人之上的那位到底在打着什么心思。 第20页 又过了两日,她按照和老梁约定的期限再次去了墨缘阁,只是这回她才刚走到半路就被人给拦住了。 “是你?”她一眼认出了这是那天在云澄身边的随侍,不由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心中隐隐有些激动,但又不好表现地太过明显,“就你一个人么?” 对方笑道:“郎君叫我花林即可。”又示意她往东边看,“我家郎君就在那边的茶坊里,想请您过去一叙。” 谢晚芳想也不想地就应了:“好啊。” 这干脆爽快的劲头连花林都明显有些意外,一怔之后方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转身引路走在了前面。 他们要去的这间茶坊位于一条略显清静的小巷里,门脸不大,但格局布置却颇费了些心思,尤其是那小小的后院,竟用几丛矮竹和一条流水石渠生生造出了别有幽地之感。 谢晚芳很快看见了云澄,他跪坐在走廊尽头的那方茶席前,正对着墙角处的一丛矮竹在沏茶。 她还未走近就已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茶香,竟是从来不曾闻到过的清妙。 天呐……她心想,我居然还能喝到云玄明亲手泡的茶?! 谢晚芳一个激动,险些开口就要露馅儿,所幸她脑子清醒地及时,话音出口的瞬间生生把那个“云”字给咽了回去,唤道:“……郎君要见我?” 云澄抬眸看见她,宛然一笑,伸手示意:“小郎君不必拘谨,随意坐。” 谢晚芳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起初多少还是难掩紧张,但等了半晌见对方并不急着说话,而是仍在专注地泡着茶,她便也渐渐放松了些,不知不觉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所吸引,越发端详地认真。 “这茶好香。”她忍不住道,“比我以前喝过的闻起来都香。” 云澄笑了笑,说道:“前日得了些寒山谷帘水,正好用来待客。” 谢晚芳反应过来他说的客人就是自己,便猜想他应是早就算定了要和自己见这一面,但想到眼前这人是云玄明,她对这点儿小事也就不觉得惊讶,反倒是颇有兴趣地好奇道:“寒山谷帘水,有什么特别么?” “古书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指的是用来沏茶的水。”云澄将分好的茶放到了她面前,“而山水之中,又曾有先辈说过以寒山谷帘水为首,只是道路艰险很难汲取,所以渐渐地许多人便不知有第一,只知第二的银山寺石水了。” 他声音本就清越好听,加上或是心性素来平和的缘故,说话时的语气又始终舒缓,竟让人听着听着不自觉便松弛了下来。 她双手郑重地捧起面前的青瓷茶杯,低头慢慢喝了一口—— “清香甘冽,果真上上品!”她忍不住一饮而下,末了有些意犹未尽,正忖着开口再要一杯,云澄已主动帮她重新添满。 如此待她大快朵颐地连饮了三杯后,他才说道:“在下有一事好奇,想请小郎君解惑。” 谢晚芳立刻道:“郎君请说,若我能答得上的必尽力相告。” “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是否方便。”云澄浅笑道,“那日梁捕头说你特意取了些尸血回去查验,可有结果了?” 第14章 试药 谢晚芳这才知道他竟是为了义庄里那件案子来的,当下不禁有些诧异:“老梁竟然连这都跟你说了?” 搞什么鬼,老梁头还跟她说要私下行事注意保密?结果自己还不是就坐了人家一回车便把案情给透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多看了云澄一眼,只觉眼前这谪仙似的人儿果真是极容易让人降低戒心。不过也难怪,人家可是连晋王一党都能忽悠过去的,何况区区老梁?只怕在云澄眼里都不够看的。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云澄笑了笑,说道:“那日大雨送他回府衙时途中闲聊了几句,我顺口提了句自己略懂医理。” ……果然直切命门。 “你还懂医理?”谢晚芳有些惊讶。 “不过久病成医。”他微微而笑,回得坦然。 她一时无言,从前隔着那些字画看他还不那么明显,现在见着了真人,她才晓得什么叫真情实感的惋惜,遗憾他天纵奇才却偏偏没有一副好身体。 谢晚芳原打算是把这个案子给顾照之拿来立功的,但既然现在顾大世子用不着,她想云澄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这桩事感兴趣,估计多半是有别的考量。 那不如就帮帮他好了。 如此想着,她也不再有顾虑,照实说道:“我回去后仔细辨了辨,可以确定这四个人生前服用过的相同药物,的确是按照不同的药方分量配制的,其中有一味药尤其明显是随着新死之人顺次减少了用量,所以我推断这个方子应是以它为主。”又有意提醒他,“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什么样的人会反复调配这种可致人于死地的药物,还为了验证药性竟然用活人试药?” 她说话时云澄一直很安静地认真听着,并不发表意见,直到她说完才问了句:“除了这些之外,你可还闻到了别的味道?” “别的?”她原以为他是要问那味药是什么味儿,正想说被污染了这么多次很难还原初始的味道,却不料他的关注点却在别处。 云澄道:“比如,闻起来和这个药方无关,但他们几个又都有的,或者,新死之人身上有的。” 第21页 谢晚芳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么说起来还真有,在最新的那具尸体身上!是一种有些发涩和辛辣的味道。” 云澄看着她:“辛辣发涩?” 谢晚芳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混着血腥的尸臭味险些没把我熏死过去。”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仿佛异味犹在似地忍不住清了下嗓子,赶紧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压惊,齿颊留香,她顿时长出一口气,觉得舒服多了。 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猜到那些是什么人了?” 云澄闻言,笑了一笑:“没有,你为何会这样以为?” 总不能说是我从某人那里听了不少关于你城府极深的合理评价吧?谢晚芳心里猫抓似的,想笑又不能笑,只能掩饰道:“我看你对这事这么感兴趣,想来多半也是善于其中之道的,没准儿已看出了什么来。” “我只是好奇心重罢了。”他说着,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对了,梁捕头是不是还在等着你?” 谢晚芳这才想起了已经被自己抛到九霄云外的老梁:“呀,差点忘了他。”说着连忙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起身冲着云澄端端施了一礼,“多谢郎君的茶。” 云澄含笑回礼,目送她步履轻快地离去,这才对候在一旁的花林说道:“此事应与牢城营那边的犯人有关,若我估计不错,用来试药的尚不止这四个,旁的倒也不重要,但要让他们查一查最近得过大病却又痊愈的人。” 花林立刻便回过味来:“郎君是怀疑有人在用牢城营的囚犯试药?那世子夫人先前说的辛辣苦涩之味是……” “应是大牢里用的驱虫药长期沾在那些人身上尚未消散的气味。”云澄说着,随手给自己添了杯茶。 “用了几条人命来调整用药的分量,这番手笔制出的药自然是不会给别人用的。”他垂眸看着杯中色泽清亮的茶汤,缓缓淡笑道,“只是这回,他怕是要白遭罪了。” *** 自那日谢晚芳和老梁在墨缘阁碰过面后,她便再没了关于这个案子的后续消息,也不知京司衙门那边如何了。 她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案子不会查得太顺利。 这天一早,谢晚芳照例来给白氏请安,见对方神色不太对劲,又不见顾奉廉和顾照之父子两个的人影,不由觉得奇怪,于是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后又寻了个机会去而复返,果然正撞见白氏刚抹完眼泪,眼眶还红红的。 “母亲是在为何事担忧?”她知道白氏不待见自己,与其绕着弯子最后让对方找借口把自己打发了,还不如开门见山。 白氏的心情看上去实在很差,似乎连看她一眼都提不起劲似地,没好气道:“同你说了也是无用。” 谢晚芳也不与她计较,反又上前半步立在她眼前,耐心地道:“芳儿到底是安国公府的人,若是公爹和夫君遇到什么难处,难道我又能躲得过么?母亲与其自己掩着心事,不如说出来,或许还可一起想想办法。” 白氏抬头看了她一眼,默然片刻,终是叹道:“太子出事了。”她说到这儿,似乎是觉得终于找到了能说这些话的人,竟一把拉住了谢晚芳的手,“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会不会牵连到他们父子两个?” 谢晚芳听见太子出事的消息也是乍然一惊,但很快便稳住心神,安抚白氏道:“不会的,母亲放心,世子爷行事谨慎,回京至今从未正面参与过储位之争,更未与东宫有明面上的往来,便是太子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会连累他。” 白氏也不管她说得对不对,只知这话正是自己想听的,心下总算是稍稍踏实了一些。 婆媳两个一时间竟是难得地有了从未有过的亲近感,仿佛这一刻也只有对方才能明白自己的心中忧切。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后,便传来了那父子两回府的消息。 谢晚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顾奉廉和顾照之一进门,见这两人竟凑在一处不由都有些意外,待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顾奉廉却是苦笑道:“还是让照之来说吧,这一场虚惊倒是让我有些乏了。” 顾照之向父母微微低头示礼,又看了眼谢晚芳,这才说道:“昨日晋王突然身体不适,病情来势汹汹竟至卧床难起,御医院那边起先竟查不出病因,最后全靠上任掌院的弟子赵巍看出这是中了一种罕见之毒。圣上闻言一怒之下伤及龙体,当夜太子殿下奉诏入殿觐见,不多时父子两人竟争执起来……” “啊!”白氏不禁惊呼出声,“太子竟敢顶撞圣上?!” 谢晚芳也很诧异:“这不似太子平日的行事。” “殿内当时只有李掌监在,具体是何情形没人知道。”顾照之道,“只知后来贵妃闻讯赶到言指太子逆上,当场便要代行后宫主位之责,命身边侍从将太子拿下。” “所以昨夜太子被扣押起来了?!”谢晚芳这才知道当自己夜里酣睡之时,宫中已近乎发生了一场宫变。 顾照之点了点头:“当时圣上并未阻止贵妃所为,今日一早还将阿父和其他大臣勋贵召入宫中,说太子昨天自请降位,问众人如何看。” “圣上还特意问了我的看法,”顾奉廉接过话头,顿了顿,说道,“我替太子说了两句。” 白氏又急又怒:“都这时候了躲还来不及,您怎么还……” 第22页 “圣上若是真有心立刻废掉太子之位,还需问么?”顾奉廉道,“便是要问也不会问我,而是问晋王党如何看了。” 谢晚芳忽然想到什么,忽问道:“那晋王现在的病情怎样?” “已然稳定下来了。”顾照之道,“这个赵巍倒确实有些本事,原本因为他老师的缘故他在御医院也一直被排挤,这次却是露了脸。” 谢晚芳沉吟未语。 只听顾照之又续道:“圣上最后做了决定,命太子一个月之内查出晋王中毒案的真凶,否则便以无能为由夺其储君之位。” “那就是说太子的危机压根儿就没过去啊?”白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若是查不到,他这储君之位倒是废便废了,那我们……” “但还有一点很奇怪。”顾照之说,“据说贵妃要拿下太子时,他从头至尾竟不曾辩解,也没有反抗。既是如此,那他为何与圣上争执?隐忍了这么久,何必偏偏在此时沉不住气?既已沉不住气,又为何放弃地如此彻底?” “不错,”顾奉廉深以为然,“这件事,我看没那么简单。” 虽是如此说,但太子此刻处境堪忧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即便是顾照之的心里其实也不能完全有底,他一直没有让自己父亲彻底公开地站在太子这边,就是因为拿不准萧弘这些年到底是真的在韬光养晦还是能力有限,他虽对云澄此人有些期待,但毕竟一切都是停留在自己的推测上,倘若太子真的是个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毒杀晋王之举,且还没能够一击即中的愚蠢莽撞之人,那么,他也绝不能让整个安国公府为其陪葬。 顾照之心中计较着顾家接下来的打算,忽然发现身后的人迟迟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怎么了?” 谢晚芳抬眸回神,想了想,上前屏退左右,对他道:“我怀疑,这次晋王中毒的事,与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那几具死尸有关。” “什么?”他微感莫名。 她也知道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要联系在一起令他相信,便不得不将其中关节向他说明,她犹豫再三,终是以大局为重决定向他坦白。 “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过怀疑有人在用活人试药?”她虚虚实实地掩去了自己帮老梁查案的事,只将自己的发现作为官府捕头的结论告知了他,“不然哪会这么巧?他们一次次调整药方分明就是为了试验既能达到目的又可保证安全的剂量。你若不信,可以先打听打听晋王毒性发作时有些什么症状,看看是否会出现和那些尸体一样的瘀斑。” 顾照之蹙眉凝思,没有说话。 “还有,”谢晚芳犹豫了一下,说道,“云玄明大概也知道了。” 顾照之闻言一愣,旋即立刻问道:“你见过他?” 第15章 圣心 “嗯,算是……见过。”谢晚芳有点儿支吾。 “在哪里?什么时候?”顾照之继续追问。 她便半真半假又掐头去尾地把在墨缘阁里见到云澄的情况说了一番:“也就是碰了巧,只是我听那捕头在和旁人说这个案子时,他恰好从隔壁雅间出来,今日又听你说太子举动不同寻常,便猜可能是东宫已提前有了准备。” 顾照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极有可能,如此一来有些不通的地方便也似乎合理了。” 但他旋即又有些疑惑,不知云澄让太子表现得这般被动又有何意义?圣上摆明了是怀疑晋王中毒和太子有关,他何不当时便让太子做出反击来澄清?如此拖下去,岂非等于帮着晋王毁尸灭迹…… 想到这儿,他几乎要怀疑云澄是不是上官博一早就放在太子身边的棋子了。 顾照之不由皱眉。 “这两日你找个时间去见见太子妃。”他忽然道,“她此时正身怀有孕,太子出事必定会令她寝食难安,你带些补品去探望她。” 谢晚芳虽然不喜欢应酬,但也并不是对后宅交往之道全然不通,有时候看似是前朝男人们的事,但却偏偏不能够由男人们正面插手,此时女人们之间的交往便成了一种迂回委婉却又很有用处的手段。 只是如此一来,顾照之显然也是将安国公府倾向太子的意思进一步表明了。 谢晚芳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会不退反进,微讶之余不禁有些敬佩他的骨气和果敢,开口时便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笑意:“好,我明日一早便去。” 顾照之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左右不过是个胜者王败者寇的事。”谢晚芳道,“你如今若是急巴巴地投靠晋王,反而会让人家小瞧,倒不如给东宫雪中送炭还能显出我们府上的纯臣中直之风。” 他看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难掩愕然的打量,少顷,弯了弯唇角,含笑道:“去吧,凡事有我。” *** 翌日早上,谢晚芳便坐着马车去了皇宫,牌子递进去后不到一炷香时间,里面便传来消息:太子妃召见。 太子生母,也就是先皇后早逝,这些年天丰帝虽宠爱贵妃令她执掌六宫但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并未有立她为后的打算,所以每年原本应有的外命妇入宫大朝拜也就一直免了,故而这次来东宫反倒是成了谢晚芳嫁到京都后的首次入宫体验。 而她此番初次体验的唯一感想便是:皇宫可真大啊…… 第23页 或是因为只能绷着身子小步行走的关系,她觉得这辈子从来走路没这么累过,这才知道平日里在安国公府或是跟着白氏出门短暂应酬的拘谨只能算是小巫,哪里能和这大巫比上半分?她只恨不得能甩开膀子大步向前,赶紧地早到早了事。 待到了东宫殿前,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子妃竟挺着已然显怀的肚子亲自迎了出来。 “臣妾见过太子妃。”她忙按照自己学过的礼节低头屈膝行了一礼,还好昨夜刚温习过,倒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懵。 太子妃被侍女搀着上前两步,伸出自己的手虚扶了她一把,温声道:“世子夫人快请起。” 谢晚芳起身站定后便反应迅速地反扶住了她:“劳太子妃亲自相迎,我这探望反倒成了叨扰,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太子妃任她搀着自己慢慢往殿内走,闻言含笑道:“哪里的话,是我该谢你和世子记挂。” 谢晚芳也不擅长安慰人,加上来之前顾照之怕她自作聪明还特意叮嘱让她不要问太子的事,她便也只能是好意劝对方注意身体,莫要让太子分心担忧云云。 太子妃的状态却也没她原以为的那样沉重,眉目间虽有轻愁,但却并不消极,反而流露出几分释然来:“只要他想得通,我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他若是东宫之主,我便是这东宫的主母;他若去做那老百姓,我便是他的掌家娘子。无论如何,一家人只要都在便够了。” 谢晚芳见她眸中微有亮色,不似说假,不由对眼前的女子油然而生了几分欣赏,由衷地道:“这世上愿攀附殿下的多,能如太子妃这般真心为他着想的却是少。” 殿外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阿母阿母——”一个身穿锦衣,头戴小金冠,脖子上还挂了个百宝璎珞的小小郎君被宫女追着跑进殿,直扑太子妃的怀里。 太子妃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地一把伸手将他捞住,跪在地上半抱着他道:“小殿下当心,娘娘肚子里还揣着您的弟妹呢,受不得冲撞。” 谢晚芳便猜这小孩应该就是太子萧弘的嫡长子,皇长孙萧麟。 见儿子红着眼睛将泪水忍在眼眶里转啊转,太子妃终是面露不忍地伸手将他抱了过来:“大郎乖,阿母抱抱便不哭了。” 谢晚芳原以为这小娃娃会立时撒开哭一场,谁知他被娘亲这么一抱一哄,居然生生忍住了,反而抬起小手像大人似地拍了拍他母亲的背,略带哽咽地说道:“我听见有两个内侍在那里嚼舌根,阿母,你说到时候晋皇叔做了太子,我们真的都要死么……” 太子妃忙捂住了他的嘴,转头朝殿外看了一眼,才柔声对他说道:“不要听旁人胡言乱语,你阿父从未亏待过手足,不会有人这样待他。” 萧麟点点头,也不哭闹,只是低低地道:“有阿父阿母陪着孩儿,孩儿不怕。” 太子妃疼惜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谢晚芳见状也不好再继续留下来,便先行告退离开。然而她前脚才刚离开东宫殿,后脚就来了个侍女拦住去路,说是贵妃要见她。 “贵妃娘娘常念叨着安国公世子夫人,夫人难得进宫,怎么也不去牡丹殿坐一坐?”这侍女眉梢眼角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得志,显是因主子的得势被捧得有些飘了。 谢晚芳不由腹诽:这可真当自己是皇后了,我进宫是给太子妃递的牌子,关你牡丹殿什么事? 只是腹诽归腹诽,这趟牡丹殿之行看来是躲不过的,贵妃定是对她去东宫有意见,想借自己来敲打敲打安国公府。 只是抱歉得很,我们家可不是那软骨头任你拿捏。谢晚芳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倒是越发地不动声色起来,歉意含笑地请了对方领路。 谁知没走多远,半路又杀出来了个“程咬金”。 “李掌监。”那侍女见到来人,立刻一改先前的嚣张之态,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谢晚芳想起昨日顾照之也曾提起过此人,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便是天丰帝身边的心腹,于是忙也微微点头表示了礼节。 李掌监并未多看那侍女一眼,只向着谢晚芳笑意和蔼地礼道:“圣上闻听世子夫人进宫探望太子妃,特命老奴前来相送。” “岂敢有劳李掌监。”谢晚芳委实有些受宠若惊。 “世子夫人不必客气,”李掌监笑道,“圣上可还记得他是您和世子的媒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谢晚芳却福至心灵地听懂了——皇帝这是在提醒贵妃的手别伸得太长啊! 且这李掌监来的时机这么恰巧,摆明了就是一直在注意东宫的动向。 那拦路的牡丹殿侍女果然也不敢再多言,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识相地告退离开了,谢晚芳心下一忖,开口道:“我有一事想劳烦李掌监……” …… 掌监李济风在命人送走了谢晚芳后便径直返回了蓬莱殿,一进门,天丰帝那越发显得沉重的咳嗽声就连续不断地传入了他耳中。 李济风忙快步走入内殿,从小内侍的手中接过了温热的茶盏,连同干净的帕子一道双手呈到了天丰帝面前。 天丰帝饮下一口茶含在口中,须臾,偏头将混着暗红血色的茶水尽数吐入了银盅里。 面露疲色的皇帝背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缓缓平复着呼吸,少顷,才屏退了其他侍者,沙哑着嗓音淡淡开口问道:“子初的夫人走了?” 第24页 “是。”李济风恭声应道,“世子夫人并未向老奴打听任何事,只是临走前让我将一只玉铃铛转交给小殿下,说是先前见小殿下因为那些个谣言哭得伤心,倒是一时慌张到忘记了帮太子妃哄他,此时想来很是过意不去。还让老奴跟小殿下说以后若有机会出宫可以去找她,有她带着他玩儿绝不会无聊。” 天丰帝闻言淡淡一笑:“她这是在帮东宫跟朕告状呢。”言罢,他神色微冷,吩咐道,“在麟儿面前嚼舌根的那两个宫人,你都处置了吧。” 李济风垂首应喏。 天丰帝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原先奉廉要朕下旨将区区肃州副总兵之女赐给子初做夫人的时候朕还觉得他有病,不想答应。现在看来,他的眼光倒是不错。” 李济风笑着附和应“是”,又道:“安国公确实不太走常人路。” “他?”天丰帝嗤笑一声,“莫以为朕不知道这都是顾子初那小子的主意,他爹若有这胆子,今日来的便不是世子夫人而是国公夫人了。” 李济风抿着嘴角的笑意,没有言语。 “行了,不说他们顾家。”天丰帝神情微敛,问道,“太子那边如何了?” “殿下他……”李济风回答起来有些犹豫,“去尚书台见过吕相后,便微服去了墨缘阁听学子辩论。” 天丰帝哼笑一声:“他倒是还有闲情!那吕通呢?” “太子离开之后,吕相就派人去了京司衙门。”李济风道,“没过多久从那里便运出来几具尸体,埋到了漏泽园。” 天丰帝显然对这个消息感到有些意外:“什么人的尸体?” “都是牢城营的犯人,大约都是病死的,除了身上那些程度不同的瘀斑之外别的却已都无法辨别。不过,太子的人曾出入过牢城大营调查那里的犯人重病之事。”李济风边说边小心地观察着天丰帝的脸色,“另外影卫查看过,其中有一具尸体的里衣上有炭灰的印迹,看形状像是半枚鱼符,似乎是——赵御医的。” “瘀斑……”天丰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少顷,抬起浑浊的双眼定定看着他,“你是说,晋王身上那种?” 第16章 父子 一个月之期转眼而至,这日,太子萧弘入宫面圣,呈上了自己调查的最后结论。 “你查了这么久,就查出是一种疫症?”天丰帝面色沉静地看着他,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是。”萧弘恭敬端正地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儿臣查到在牢城营里有几名负责开采山矿的囚犯皆感染了此病症,除了最后那个侥幸病愈活下来之外,其他都死了,他们死后未经漏泽园安置,而是直接被埋到了乱葬岗,曾被野狗叼食,或许因此将病情传出,全弟本就自远方长途跋涉归来,大概路遇流染之地,所以才……”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天丰帝声音骤然转沉,旋即又猛烈咳嗽起来。 萧弘身体微动,却终是垂下了眸。 李济风边忙着给天丰帝顺气,边转头苦口婆心地劝他:“殿下,圣上身体不好动不得气,您若还有什么未曾说明的,还是赶紧说明吧,圣上自有是非论断。” 萧弘沉默了须臾,说道:“父皇圣明。只是事到如今儿臣也累了,父子兄弟何至于此?今日有人不惜违背法纪,更自伤己身,明日仍有人暗箭难防,难得信任。”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我如今惟愿褪去这一身荣华后还能护我妻儿安宁。所谓是非曲直,有些时候原本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言罢,他向着龙座上的人郑重端肃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袖袋中抽出一卷素绫,双手捧过头顶,说道:“这是儿臣这些时日监国得到的一些启发和谏策,希望能帮得上父皇几分,儿臣已无所求,只愿尽最后微薄之力愿我大盛江山永寿绵延。” 话音落毕,殿内除了天丰帝尚未平复的呼吸声,便只剩下一片沉寂。 天丰帝渐渐止住了喘咳,少顷,沉默地挥了挥手,示意李济风退到一旁。 他良久未语,只是凝眸看着跪在下面的长子,像是将思绪飘去了远方。 “弘儿,”他忽然沙哑着嗓音唤了一声,“你过来。” 萧弘顿了顿,才应声起来低首走上去,重又在天丰帝身旁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天丰帝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按在了他头上:“今日你说的话,要记得。你们,是兄弟手足——” 萧弘微怔,回神应喏。 天丰帝低眸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幼年丧母,这些年多有辛苦,是朕有亏于你。你这个性子,像朕,更像她。” 侍立在旁的李济风闻言不由面露惊色,自先皇后逝后,圣上从不准任何人提起,对太子的微妙反复也多是因他母亲的缘故,不想如今竟可如此坦然。 看来那天夜里太子不顾圣上恼怒,不仅提起了先皇后,还追忆童年父母相合时的美好过往,这步棋是真真走对了…… 天丰帝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收回手,吩咐李济风道:“传左右丞相,各部尚书侍郎和中书令。” 萧弘难掩惊愕地抬起了头,却见天丰帝回眸朝他看来,目光中竟带着一丝欣慰浅笑:“弘儿,朕把顾子初留给你了,他这个人心高气傲,朕这次将他置散于一旁,就是要你来启用他方可施恩于安国公府,右相在军中经营非你可比,你若要求变,唯顾子初可成为你与右相博弈的利刃。还有,吕通年老能薄,朝中文臣本就势弱,又有不少利益相关趋炎附势之辈,你如今实在无人可用,故切不可心急,须得徐徐图之。” 第25页 “父皇……”话音出口,萧弘才惊觉声音已哽咽。 天丰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哭。” 萧弘紧紧咬住了牙关。 不多时,大臣们便陆续应召而来,右相上官博和左相吕通一前一后进了大殿,两人都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天丰帝身边的太子萧弘,面上皆有讶然之色闪过,随即便神色各异地分列左右行至前向天丰帝行礼。 “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是要各位做个见证。”天丰帝说着,宣了负责草拟诏令的中书令上前待命,“晋王中毒一事太子已查明乃流症所致,御医赵巍危言耸听,朕已命人将其正法。”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低头垂眸,掩饰着心中惊骇。 “拟旨——”天丰帝缓缓说道,“待晋王病愈后,即日启程前往封地,无召不得入京。” “朕死后,命贵妃殉葬。” “太子萧弘,继朕帝位,望二位相卿率百官倾力辅佐,勿负朕心。” 他说完这些话,仿佛骤然放下了心中大石,突觉眼前一黑,伴着阵强烈的恶心便突地呕出了一大口乌红的血。 “父皇!” “圣上——” …… 天丰十六年八月初二,天丰帝病危,太子萧弘衣不解带侍候在畔,足足一天一夜不曾离开。其间贵妃几次请见,皆被太子命人挡出,眼见面圣无望,贵妃竟跪在蓬莱殿外哭号不止。 她正哭得眼泪横飞控诉萧弘以权谋私不肯让她面圣是另有私心,萧弘便从殿内走了出来。 贵妃一见到他便咬牙切齿:“你!你有本事就放我进去见圣上,让我同他说话,他绝不会这么狠心待我们母子!” 其他大臣立在殿前,无人帮她言语,就连上官博也没有开口。 萧弘站在台阶上,无波无澜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没有他往日的谦让隐忍,也没有应有的胜利得意,只是全无感情,就像在看将死的蝼蚁。 李济风抹着眼泪随后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扬声宣布:“圣上……驾崩!” 贵妃如遭雷击,瞬间软倒在地。 萧弘语气平静地对她身旁的宫女道:“好生照顾娘娘,圣上喜欢她明艳照人,入殓那日莫要让父皇看见她这张脸失望。” 贵妃面如死灰一动不动,最后几乎是被宫人给拖着离开了蓬莱殿。 “上官丞相,”萧弘走到上官博面前,伸手虚扶了正要行礼的他一把,“全弟的病可大好了?父皇的丧仪我希望他能来,毕竟父皇生前最宠爱的便是他,他既没有见到父皇最后一面,临走前总不能不给父皇磕个头。” 上官博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便道:“回殿下,听闻晋王再过两日便能下床走动,想来参加丧仪是无妨的。臣也已让人安排护送晋王去封地的卫队了。” 萧弘看着他,似有些疲惫地牵了牵唇角,语带三分敬重地道:“辛苦了。” *** 天丰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云澄正在禅房里抄经,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 来人又道:“殿下说,请郎君早做准备,登基大典后便会派人来接郎君回东宫暂住。” “知道了。”云澄笔下未停,游走从容。 报信的人刚离开,便又有人来敲了门。 “苦瓜大师。”江流笑着将对方让了进来。 穿着粗布僧衣的老僧摸着下巴上的三寸花白胡须,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刚刚放下笔从案后走出来迎他的云澄,半笑道:“大慈寺这浅滩看来终是要留不住云郎君了。” 云澄走到他面前,笑着抬手施了一礼:“大师,请坐。” 老僧也不客气,转身径自走到窗前的竹榻上盘膝坐了下来,问他:“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先帝所定的一月期限是在考验太子?” 云澄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娓娓道:“若先帝有意废太子,那这一月之期便太过多余。他之所以始终下不定决心,无非是担心失败之人会不容于得胜者。但为君者,除了父子之情更有帝王之责,储君的人选关乎大盛朝江山社稷,倘若有人德不配位,在他眼皮底下便已不安分,他又如何能放心。” “所以,晋王打着父子亲情的旗号返京,太子便比他多表现出一重手足之情?我就说他怎会如此沉不住气闹得人人皆知他被贵妃呵斥逆上。”老僧叹道,“现在想来也应是你让他激贵妃按捺不住出手,就是想让先帝知道晋王一党已到了怎样跋扈的境地,倘若晋王继位,必会受如此强势的外戚干政,再加上上官博等人,恐怕社稷难安。” 云澄淡淡笑了笑,算是默认。 “你还算到了先帝对先皇后的意难平。”老僧直视着他,忽而正色说道。 “是您告诉我的,”云澄从容迎着他的目光,“先帝在先皇后服毒自尽后曾于当夜问过您:观星看天,可能问人真心?是么,太常卿大人。” “我早知你不会是无缘无故来这大慈寺修行。”老僧神情复杂地一笑,默然片刻,充满嘲讽意味地摇了摇头,“他当初不曾相信皇后的清白,如今以为自己信了太子,便不曾欠另一人了么?” 他说完,笑着摆摆手,如饮酒般拿起面前茶杯将杯中水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复又看向云澄,良久,似有些感叹地道:“我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必会重用于你,以你的性情也绝不会甘于在这里等死,只是玄明,你虽心怀天下抱负,但却从不怜世人——如此之你,要做一个真正的经世之臣恐怕还有距离。” 第26页 云澄闻言却仍是不气不怒,反而一笑,说道:“我怜世人,世人谁可怜我?世间数载匆匆,今日之世人亦非来日之世人,余若身死自当陨灭,何不可为这天下留史书一笔,闻达千秋。” 老僧愣了愣,苦笑道:“那我只能寄希望于有朝一日,会有人可令你明白情之一字绝非利弊衡量可比。” “如此损性伤神之事,”云澄笑笑,举杯道,“还是敬谢不敏罢。” 第17章 左相 天丰十六年八月初六,太子萧弘登基,改年号为永煌。登基大典上,新君按例宣布新的人事任免,除了安国公世子顾照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从天而降,被任命为负责皇帝安全事务的紫骑卫指挥使之外,其他新任或有升迁的官员几乎无一例外全是在这场争储之战中追随萧弘的臣子。 当然,原先以右丞相为首的晋王一党除了部分人的贬降之外也并未得到更多的追究。 这是新君必要的妥协,而这样的结果也是上官博等人意料之中夺储失败的代价。 然而就在中书侍郎刚刚宣读完免职官员的名单后,左丞相吕通却突然站了出来:“圣上,老臣有一事请奏。” 萧弘一声“准”字才刚落地,他立刻便道:“圣上初登大位,正是需要人才辅佐之际,而老臣年事已高,自知能力浅薄,实在难堪辅佐新君之大任,故特向圣上请辞,还望圣上为社稷计,准臣之所请。” 这一出实在是让其他人万万没有想到,就连上官博都相当诧异,吕通这板正无用的老家伙早些年被自己斗得抬不起头时都硬挺在相位上不走,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他支持的萧弘继位,不摆摆元老功臣的谱便罢了,竟一上来还要辞官?怕不是疯了。 萧弘也挽留了他几句,可吕通却难得表现得相当坚定,不仅要退,且更还进言道:“为人臣者本应急君之所虑,老臣实不该忝居高位——只是若圣上信得过老臣,则臣有一人可举荐继未竟之事。” 上官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萧弘道:“吕相请言。” 吕通下巴一抬,板正无波地说出了三个字:“云玄明。” 什么?! 朝臣们彻底震惊了。 *** 谢晚芳正和靖安侯夫人邱氏在参加大朝拜的外命妇人群里慢慢往前移动着,两人不时窃窃私语交流着近况,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安国公世子夫人”,她立刻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有那么几分面熟的脸。 “安国公世子夫人,”眼前的宫女笑容亲切,和那日在东宫外拦住她时的气势汹汹完全不同,“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几乎是瞬间,谢晚芳便感觉到四周有无数道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投了过来,她一时还真不大自在,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紧紧握了握手,唇角轻弯,扯出一抹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微笑来:“有劳。” 走在去命妇院朝堂的路上,谢晚芳看着沿途的景致不禁觉得有几分感叹,没想到不过才数日,已是胜负转换,太子妃终成皇后,再不敢有人半路拦着自己威胁转道去牡丹殿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在眼前引路的女子,最后到底是没能按耐住疑惑,开口道:“请问——” 笑容亲切的宫女闻声立刻停下脚步回过了头:“世子夫人叫婢子翠云便是,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吩咐,我只是有些好奇。”谢晚芳道,“你原先不是牡丹殿的人么,怎么现在又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了?” “啊,这个啊,”翠云笑道,“婢子原先的确是在先贵妃身边当差,先贵妃殉葬之后牡丹殿所有宫人都各有去处,婢子被分到了栖凤殿,承蒙皇后娘娘不嫌弃,负责些引客送往的差事。” 谢晚芳觉得哪里不大对,但也不好提出质疑,便只当她是个会钻营的,并未多说什么。 待入了朝堂,皇后招手让她坐到了身边。 谢晚芳见周围坐的不是金枝玉叶便是朝廷重臣的夫人,就连上官博的夫人林氏也赫然在其中,便立刻明白这是皇后在抬举她——谢晚芳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当日探望之情就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殊荣,很显然,她这是沾了顾照之的光。 只听坐在一旁的清河郡主笑道:“圣上初登大宝,就得了云相和顾世子两个一文一武的人才,这可真是先帝庇佑。” 这也能扯到先帝庇佑上?谢晚芳不由暗暗佩服这些人面不改色吹捧天家的能力,自己果然还需学习。 说来昨日她听自己公爹说起云澄拜相之事,也觉得十分意外,没想到新君竟然敢一上来就动了左相之位。那时上官博虽然当场表示了反对,更也要主动举荐他人,但却被新君突如其来的另一道敕令给堵住了。 ——萧弘当场加封了上官博太子少傅,与被封为太子少师的云澄共担教导太子之责。 接着新君转头又来了一句:“朕初登大宝,玄明也确实年轻,将来还要右相多多帮衬才是。” 这件事便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谢晚芳不动声色地朝林氏望了一眼,只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杯子喝了口茶,神情竟丝毫看不出异样。 林氏从容地喝完了这口茶,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这才似笑似遗憾地开口说道:“云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只可惜身子骨弱了些,年纪轻轻的,倒是可惜了。” 第27页 皇后淡笑未语。 谢晚芳眼见于此,心中对上官博一党的嚣张之势又有了些深刻的认识,连皇后面对林氏言语间暗含的挑衅都不得不让其半分,可见云澄这个相位虽是到了手,但前景却未必乐观。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既然被皇后抬举在了这个位置上,倘若全无表现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微微一笑,开了口:“云相有圣上洪福泽被,想来报效社稷的日子还在后头。” 林氏递茶的手微微一顿,撇眸朝她看来,似有若无地凉凉牵了下唇角。 皇后则笑意微深地向着她点了点头。 之后又有外命妇陆续前来觐见,谢晚芳坐的这个位置又惹眼,她只得全程端着姿态绷紧了注意力生怕流露出一分半分的失仪,等到从朝堂上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腰背酸痛地像是要散架了,眼见着离出宫门还有段距离,她索性拽着白鹭脚下一拐进了不远处的一道小巷门,见此处四下无人,便寻了个略显偏僻的回廊坐了下来。 只是刚刚才长舒了一口气,她便听见外面有人路过说话的声音。 “吕会之这老匹夫,跑路倒是跑得快,昨日才请辞,今日就忙着要给人家交接了。”男人粗声粗气的话语间明显带着怒火,“我看他这辈子那点儿小聪明全用在怎么当怂蛋了吧?” 谢晚芳一听这话,即知道自己此时绝不适宜冒头,立刻又借着处在对方视角盲区的优势往回收了收脚。 旁人附和道:“那不然如何呢?人家本就是摆明了和圣上串通好的要把左丞相之位给腾出来,可不得赶紧挪开么。” “他想讨好圣上,又想全身而退,这正是个好机会。”另一个略带轻屑的深沉话音幽幽传来,“只是圣上竟让云玄明这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来担此重位,实在有些草率。”话说到最后,竟含了丝轻笑。 “相公说的是,”有人立刻接上笑道,“这云玄明还是个病秧子,谁不知道他命中注定是个短命鬼?当初圣上尚在东宫时就一直让御医给他看顾着,这才吊着命成了如今的什么书法大家,听说原先御医曾断言他连三十岁都活不过去,如今满打满算也还不过再剩六年。都半截进棺材的人了还要被拉来充数,看来圣上也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言语中颇有恶意。 那被称为相公的人淡淡哼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虽然吕通那老小子这般做法实在恶心人,但圣上既一意孤行那咱们便也只能由着。只是凭云玄明能不能驾驭得住尚书台那些人都还不一定,且看看他能坚持到几时吧。” 一行人慢慢走远,说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 谢晚芳从墙角后转出来,看着远处几个穿着朝服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回过头,见白鹭一脸惊诧未褪,她叮嘱道:“方才的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白鹭忙点点头:“婢子知道。” 谢晚芳没想到在这儿居然都能撞上别人见也难见的上官博,看来这宫里真是不可久留之地,于是招呼了白鹭便走。 两人走了没多远,遇到迎面有几名女子聘聘婷婷地行来,当首的那个身穿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整套服制和她身后的宫女完全不一样,发式也全然不同,戴着顶镶了枚拇指大小圆形玉牌的冠。衣服正面绣着一只白翎孔雀,羽翎飞扬延至腰际下方,衬着她一张秀美端静的脸,迎面已透出一股优雅清傲之气。 对方行至近前,随之扑面而来一阵清甜的茉莉香气,在她面前停下,微微屈膝垂首施了一礼:“下官冯婉妍,见过夫人。” 自称下官,看来应是这宫中的女官了。 谢晚芳立刻道:“原来是冯女使,不必多礼。” 女使是宫中女官的称谓,虽无品阶,但却有实实在在的官籍。大盛朝风俗开放,女子也可为官,虽然职权多限于内宫,但理论上也有机会参政。谢晚芳出嫁前上课的时候,教学嬷嬷还专门讲到过大盛朝如今在籍的宫中女使拢共不过六个,皇后不在,除了宫学里的四名女傅之外,有资格配用女官的就只有贵妃和太子妃,两宫各有一个名额。 所以宫中女使不易做,能做到的必会被其他人另眼相看。 谢晚芳不禁打从心眼儿里挺欣赏她,相貌美,气也华,做女使的果真是不一样。 “下官离京日久,初见夫人,不知应如何称呼?”显然冯婉妍只是从她的朝服上看出了她的身份,但却并不知道她是谁。 白鹭适时地担起了侍女的职责:“我家夫人是安国公世子之妻。” 冯婉妍一愣,旋即再看向谢晚芳时目光里就多了丝异样,只是这异样转瞬即逝,很快被她湮灭于扬起的微笑之下,她又朝谢晚芳微微施了一礼:“世子夫人慢行,下官还要去觐见皇后娘娘,先行告辞。” 谢晚芳隐约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奇怪的转变,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行至宫门口时,外面已有不少马车陆陆续续地离去,谢晚芳刚走到自家马车前,门帘便倏地被人掀了起来。 “怎么这么久才出来?”顾照之朝她伸过了手。 第18章 出面 谢晚芳有些意外地顿住,犹豫了一下,把手递到了他掌心。 顾照之握住她的手把人拉了上来。 一进到车厢里,谢晚芳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了不少,仿佛安静到有回音似地,她忙将双手放于膝上紧紧交叠而握,为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和尽快调整不大平稳的心跳,她开口说道:“我先前碰到上官博了。” 第28页 顾照之有些意外:“你不是去命妇院么,怎会遇到他?” 她便将自己路上找了个地方开小差的事讲了一遍,又大致说了下上官博等人在背后说云澄的那些坏话,只是没有提及云澄活不过三十岁的事。 “云澄若是连尚书台都摆平不了,那这丞相他确实是不做也罢了。”顾照之并不太以为意,只是道,“这也不是我们能替他操心的事。倒是你,今日情况特殊便罢了,只是以后莫要处处为他说话,他如今已不是那个只会舞文弄墨的九清居士,免得让人多想。” 谢晚芳觉得莫名其妙:“我赞他也不行?” “那如何不见你称赞我?”顾照之瞥了她一眼,“你是有夫之妇,且你夫君我并非什么摆不上台面的,你却只对个外人不吝赞赏,说得过去么?” 谢晚芳点点头:“说得过去啊。” 顾照之一怔,黑了脸:“你再说一次?” “只许你们有妻室的男子称赞美娘子,而我们嫁了丈夫的女子却不能再称赞出众的郎君,这是何道理?”谢晚芳扬着下巴瞧他,“你若不许我赞云玄明,那你也别看其他女子,可行?” 她半开玩笑地调侃着他。 顾照之看着她的目光透着莫名,随即,竟似无奈失笑道:“你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说着伸手过来往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这些话你对我说说便罢,可别出去说,小心被人笑话。” 谢晚芳有几分失望,面上却浑不在意的样子抬手虚理了理额角细发,嘟囔道:“我阿父就从不看我阿母以外的女子。” 到底是自己的岳父,顾照之没好直接说“所以你阿父是肃州出名的妻管严”,摇了摇头,懒得跟她纠缠。 谢晚芳忽然低头嗅了嗅自己抚过额头的手指,顿了顿,又嗅了一嗅。 “做什么?跟小狗似的。”顾照之看着她道。 她抬眸望了过来,问道:“你手上怎么会有茉莉花香?” “……嗯?”顾照之有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愣怔。 他不由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果然有一丝淡淡的香气,但若不仔细感觉也几乎是闻不出来,他有些惊讶于她敏锐的嗅觉。 “哦,”他似是回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可能先前顺手扶过一个人不小心沾到的。” 谢晚芳本想顺口多问两句是怎么回事,但一想到自己这般追问颇有些想管束他的嫌疑,便及时地住了嘴。 “明日开始我会正式去紫骑卫。”顾照之转了话题道,“往后每月都有当值的几天要宿在宫里,你若有事可以让长风、长露他们给我送信。” “好。”她在这些问题上向来痛快。 “对了,还有这个。”他低头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了她面前,“圣上说君子不夺人所爱。” 赫然正是她的那只玉铃。 谢晚芳立刻伸手接过,难掩喜色地道:“我还以为小殿下,不是,太子殿下已不知将它抛去哪里了呢。” 顾照之看她小心珍视的样子,不由笑了笑,说道:“你若喜欢这些小玩意,改天带你上街再买几个。” “自己买的怎么一样?”谢晚芳把玉铃放进了怀里,心满意足状地抚了抚心口,“这可是我凭本事从贺兰世子手里坑的。” 顾照之看着她这副小得意的样子,不由笑了出声,捧场地道:“嗯,你可真是了不起。” *** 云澄应召来到太庙,尚未走近,候在殿外的内侍监新任掌监罗嘉就上前两步向他行了一礼:“云相公。” 云澄微一颔首,问道:“圣上在里面多久了?” “已有一个时辰了。”罗嘉说着,面上也流露出些许担忧,“圣上虽然不说,但奴婢知道他心中不好受。” 他话音刚落,从殿内便传出了萧弘的声音:“可是玄明来了?让他进来。” 罗嘉忙侧身让路,伸手恭敬请入。 云澄浅回了一礼,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有香火味缭绕,这是他在大慈寺这几年最熟悉的气味,此刻这气味充斥在这精美的宫殿中,恍惚间还能让人忆起当初决定身入寺中的那一日。 转眼已过了这么久。 很快他便看见了正伫立在殿中的新君萧弘,还有其目视之处正挂前方的那幅绘着天丰帝之像的画。 云澄在他身后几步站定,抬手施礼:“臣参见圣上。” 萧弘回首,说道:“免礼,近前来吧。”待对方依言行近,他复又望向天丰帝的画像,少顷,语气复杂地说道,“十三年。这一仗,终是赢了。” 云澄道:“这是圣上应得的。” “你从前说他对朕仍有舐犊之情,其实朕是不太信的。”萧弘缓缓说道,“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却又真的像是个在为儿子考虑的父亲,甚至昏迷不醒时还曾唤朕的名字……你说,倘若那时朕没有听你的用此迂回之法,而是直接将晋王中毒一事的真相宣扬出来,他又会如何?” 云澄道:“大抵,不会比现在更好。” 萧弘闻言一笑:“是啊,应不会比现在更好了。”又幽幽叹道,“只可惜,还不能将母后的画像也迎进来。” “来日方长。”云澄说道。 “嗯,来日方长。”萧弘笑了笑,“十三年前你亦是这般说的,论耐性,你向来过人。”言罢,由衷地道,“这几年在大慈寺辛苦你了,修行清苦,好在都过去了。” 第29页 “修性养身,还能向前太常卿请教学术,倒也并不无趣。”云澄的语气很是从容平静,就仿若在说着昨夜星辰。 听他提到前太常卿这几个字,萧弘也有些感慨和无奈:“可惜了他一身学识,若非是得罪了父皇,朕倒也想用他。” 现如今看来,确实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 想到这儿,萧弘便转了话题,问道:“你打算何时启程回兰溪?” 云澄道:“圣上正是用人之际,臣亦有公务需与吕公交接,还有许多事要做。” 萧弘虽然赞同他留下,但也难免有些意外:“朕还以为你要回去解决你母亲的事。” “是要解决。不过,”云澄淡淡一笑,“还是让他们来找臣吧。” *** 回到安国公府,谢晚芳换下朝服便去了上院见白氏,因后者前几日偶感风寒直到今天仍有轻咳残余,按照规矩是要回避宫中贵人的,所以白氏并未能参加大朝拜,听闻儿媳回来,她已是等不及想知道今日在命妇院朝堂上的情况。 顾如芝正在白氏身边侍疾,见着谢晚芳过来竟然难得地露出了欢迎之色,一口一个大嫂叫着:“今日你在宫中可见到了什么人?” 谢晚芳只当她是小孩心性喜欢新奇热闹,便当着白氏的面将今日在命妇院朝堂得到的优待都大致讲了一遍。 “就这些人啊?”顾如芝好似有些意外,“没了?” “这些人还不够你听着啊?”白氏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女儿的话,冲着谢晚芳关心地问道,“你可有好好对皇后娘娘解释我不能去的事?” 她总不能对自己的婆母说“皇后娘娘压根儿没提起您”吧?但她又知道白氏的性子好虚荣,所以也不好编得太过,以免将来白氏跟人家吹嘘的时候太上头。谢晚芳只能模棱两可地道:“娘娘请您多保重身体。” 白氏听了果然很满意。 “阿母今日没能进宫,倒是大嫂出尽了风头。”顾如芝说起话来酸溜溜的。 谢晚芳明智地拉了顾照之出来当挡箭牌:“哪里,我都是沾了世子爷的光。” 白氏听了,神情间颇为骄傲。 顾如芝坐在她旁边冲着谢晚芳撇了撇嘴。 夺储之争带来的站队烦扰总算随着新君继位烟消云散,丈夫地位稳固,儿子又前程光明,白氏的心情自然也好,难得主动地留了谢晚芳用完饭才让她回去。 谢晚芳走到一半停下来,想了想,转头吩咐黄鹂:“我在二门外的那座凉亭等你,你去把阿兄上次寄的胡酒拿些来。” 过了二门便是往前院去,显然她是要去顾照之那里,黄鹂高高兴兴地应下差事转身走了,白鹭也欣慰于自家夫人总算是开了窍,刚要开口说两句鼓励她的话,一抬眸忽见不远处有个小侍女鬼鬼祟祟地也正往二门的方向走。 “是茂之身边的人?”夜色下谢晚芳虽看不清脸,但风中飘来一丝淡淡香气却是顾茂之房中点的那种香,这还是她从铺子里拿来送给他的,当时她分送了几种不同的香给府里人,给顾照之和顾茂之兄弟两是一样的香,顾照之嫌俗气,或者说是当时嫌屋及乌所以转手将他自己那份也给了顾茂之。 让谢晚芳不得不印象深刻。 不过平日里顾茂之衣服上总会不时染有这种香味,可见是时常在用,他这个人虽然胆小懦弱,但性子却是不坏。 不会是……连底下的人也敢欺负他了吧? 谢晚芳不禁皱了皱眉,顾茂之屋里的事虽不该自己管,但她只犹豫了一瞬,仍是带着白鹭悄悄跟了上去。 那小侍女东拐西拐地绕着路,最后果然还是往顾茂之所住的“风雨轩”去了,上台阶的时候急了点儿,她忽地摔在地上,从身上“叮”一声掉下来一支金钗。 谢晚芳见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来要往怀里塞,立刻给白鹭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一步窜出去厉声喝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小侍女万万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跳出来,一震之下顿时抖如筛糠,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就磕头跪在了地上,话都不会说了。 谢晚芳走上前,语气淡沉地吩咐白鹭:“把东西拿来看看。” 白鹭弯腰一把将金钗从小侍女手中扯了过来。 谢晚芳接过来就着头顶的灯笼仔细看了看手中的这支钗,这是一支素钗,从样式和保养得并不好的光泽状态来看应是个旧物。 “你……”她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见顾茂之忽然慌慌张张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嫂、嫂嫂。”顾茂之看着跪在脚边的侍女,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衣摆,“这个,是我让荷香去库房拿的,是、是我生母的遗物。” 第19章 约定 谢晚芳瞬间了然,难怪这钗虽是金钗但却并不多贵重,顾奉廉对于妾室向来是不太上心,在这一点上,顾照之倒是挺像他,即便是当初她与他刚成亲关系最恶劣时,他一个月去听月楼也不过几次。 “王姨娘的首饰不都收在母亲的库里么?”谢晚芳道,“你若想要,大可直接跟母亲说,为何如此遮掩?荷香是如何拿出来的?” 顾茂之一时语塞,她看他这副样子就猜到定是他让荷香用了什么手段,多半是小小地贿赂了一下看守库房的婆子,毕竟王姨娘的东西又少又不值钱,流出那么一样两样的,白氏也上不了心。 第30页 只是顾茂之虽然在府里不受宠爱,但也绝不会被短了衣食,他好端端地偷首饰出来做什么?传出去让人笑话事小,谢晚芳却担心他是被外面的人哄着学了坏,便吓唬他道:“你若不老实说,我现在就去告诉母亲。”说着转身欲走。 “嫂嫂!”顾茂之果然着急地将她拦住,憋了又憋,终是把实话给憋了出来。 谢晚芳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和学堂里的同窗私下里赌骰子,结果输光了身上的钱还倒欠了些,眼见离下月领钱还有半个来月,他无法,只得想着先把钗拿去当了,等到时再赎回来。 她听得简直无语:“你不好好读书,同他们混这些做什么?” “我也不想,但是……但陈家郎君说我若不去便是不拿他们当朋友,”顾茂之垂头丧气地道,“我去了又不能干站在一旁不玩儿,他们会说我是故意跟来给先生当探子的,还说,说我以后虽比不上大哥三分,但还能有当细作的潜质……” “放屁!”谢晚芳一个脱口而出,顿时震住了顾茂之。 “咳咳……我是说,他们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到底是找不出文雅的方式来骂这群二世祖,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你是我们安国公府的郎君,他们这么说你就是在打父亲的脸,打你兄长的脸,你怎能还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种人,你就该彻底与他们断绝往来,他们自去堕落他们的,你好好上你的学。” “我……”顾茂之欲言又止地顿了半晌,低声道,“我只有他们几个朋友。” “这算什么朋友?”谢晚芳道,“你瞧瞧我,嫁到京都这么久,可有像你一般胡乱交友?交友不慎,当心累己累人,今日他们拖着你输钱给他们,明日呢?会不会拖着你去杀人放火?你也答应?” 顾茂之连忙摆手:“不不不……” “那不就行了?”谢晚芳将金钗递回给他,“赶紧还回去。至于钱的事你不必操心,我会帮你摆平,顺便给这些小子一个教训。” 顾茂之愣住了:“嫂嫂打算怎么做?” 谢晚芳意味深长地一笑,扬眉道:“他们不是喜欢赌钱么?过几日我摆个台,你引他们来。” *** 顾茂之站在这张简简单单四四方方的木桌前,看着谢晚芳一身男装贴着八字胡站在桌子后面,只用一颗蜜饯就把自己这几个同窗忽悠地掏空了荷包里的银两,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大嫂。 为什么人人都说她是个乡下丫头配不上大哥啊?他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呐,我又猜中了。”谢晚芳像个最地道的地痞流氓抬手摸了摸唇上用马尾毛做的假胡子,摊手往前一伸,“说好的赌我手里全部的银子,你还有的赔么?” 眼前的几个少年一扫来时的气势汹汹,纷纷面露窘迫。 “那写欠条吧。”她朝旁边打了个响指,同样乔装打扮过的白鹭立刻呈上了笔墨纸砚。 有人想偷奸耍滑写假名,谁知立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拆穿。 “小郎君,”她说,“咱们道上走的眼睛最雪亮,您可别逼着我找上门要债,高门大户的,多难看啊!” 众人只得灰溜溜地写了真名,给她的时候千叮万嘱自己三天内一定会来交钱,让她务必保管好不许外泄。 “放心放心,”谢晚芳回手递给白鹭,“方爷我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守信用。” 顾茂之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慢走啊,再来啊!”谢晚芳还冲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招呼。 等到顾茂之和他那几个同窗走远不见了,她这才哈哈一笑,将手里的蜜饯抛到了桌上:“小样儿,跟我玩这个,小心输掉裤子!”她得意洋洋地接过白鹭递来的钱袋,顺手丢给了旁边的人,“谢了啊各位,今天全靠你们帮忙镇场子。” 几个闲帮高高兴兴地领了酬劳,为首的说道:“郎君别客气,梁捕头交代的事我们当然要尽力。”又难免好奇地问道,“不过你这个是怎么玩儿的,竟毫无出千的痕迹,能教教不?” “那可不行,我这就是逗他们玩儿的。”谢晚芳笑得坦荡,“遵纪守法啊各位。” 几个闲帮也不气,反而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了。 “行了,我们也收拾收拾走吧,”她回头一拍白鹭的肩膀,“今天夫人慷他人之慨,请你吃好吃的。” 说着,她低头用敷设在桌上的长布一把揽住所有的杯盏赌具裹成一团,刚要放手给白鹭,就忽见对方跟撞了鬼似地定住了。 她正觉奇怪,便听身后响起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原来梁捕头口中所说的那位小郎君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晚芳手一抖,尚未拴住的包裹便塌了一角,一个杯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哐当掉在地上,霎时碎成了几瓣。 她下意识脚底抹油就想溜。 “站住。”顾照之的声音再次适时地传来。 她心虚地倏然顿住。 “过来。”他说。 谢晚芳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包裹随手往白鹭怀里一丢,回过身干笑着道:“世子爷这么巧,你也出来逛街啊?” 顾照之见她一副抵死顽抗的模样站在原地不动,唇角轻牵,抬脚走到她面前,一伸手,便将她那碍眼的假胡子给撕了下来。 “嘶——”谢晚芳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他道:“不巧,专程来逮你的。” 第31页 谢晚芳:“……”老梁这个叛徒! 她只得乖乖跟着他去了不远处的酒楼听训。 只是眼见一桌饭菜都摆好了,顾照之还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谢晚芳被他看得发毛,当即先发制人地道:“你也别这样看着我,今天我可是为你们顾家人出头才扮成这样的。” “我们顾家人?”顾照之似笑非笑地道,“那你是哪家的?” 谢晚芳识时务地闭了嘴,低头提箸默默扒起了白饭。 “你帮京司衙门做事有多久了?”顾照之说着,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炒兔。 谢晚芳微感愕然地抬眸朝他看去,愣了须臾,才道:“其实也不是在帮衙门做事,我只是偶然认识老梁之后间或给他搭把手而已,也算是给自己打发打发时间。” 顾照之看了看她:“你在府里待着觉得闷,可以出去走走,邀约人外出野游也可。官府的事自有那些捕快府吏去管,你若掺和进去,万一暴露了自己该如何?譬如这次,你以为那只是几具无人问津的尸体,左右不过是抓个胆大包天的寻常凶犯,可结果你也知道了,那不是你可以应付的。” “不至于吧……我是说,应不至于每次都遇到这种倒霉的状况?再说现在不是大局已定了么,圣上都登基了。”谢晚芳还想再挣扎下,“不是我不想和其他夫人娘子一样平日里找找悠闲惬意的乐子,只是我在京都根本没有朋友,我能邀约谁去野游啊?便是想串门也没地方串啊,您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放我一马呢,我保证以后行事必定更加低调,可否?” 顾照之看她将没有朋友这件事说得浑不在意,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快。 “你是安国公世子夫人,只要你想,必定一堆人上赶着巴结。”他说,“下个月便是梨园六艺会,到时你与我同去。” 梨园六艺会?她一愣,那不就是传闻中达官贵族争相炫技的场合么…… 梨园是皇家果园之一,每年春日花开之时皇帝都会在那里宴请大臣,而在仲秋时节则会举办六艺会,只是今年因撞上了先帝丧期所以才推迟到了此秋末冬初时节。 所谓六艺会,指的便是琴棋书画再加上骑射,前朝创立之初本来只有前四艺,是各家未出阁的娘子们用来显示才能的场合,而男子们则在另一边以聆听的方式“观战”,算是另类方式的“相亲”。后来萧氏建立新朝,在新的风俗习惯影响下,男人们也希望有个能显摆自己的机会,所以就新有了“骑射”二艺,且女子也可以加入。再后来更是发展成了不管成没成婚都可以参与的上层盛事,从原先的内宫长秋寺主持也转而由礼部正式操办,而在六艺会上夺了魁的,有些还能拿到帝后给的彩头,毫无疑问都会在婚嫁圈里名声大震。 至于成了婚的,若不想参与赛事则也可以在这样的场合里交际往来,扩展人脉。 谢晚芳刚嫁过来的时候也得到了六艺会的邀请,但想也知道因为顾照之的关系她必定会成为许多人关注的对象,白氏嫌她拿不出手,担心连累自己儿子被嘲笑,所以就借故帮她推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是顾照之说要带她去参加。 “你不担心她们笑话我四艺不通么?”她半开玩笑地问道。 他回得满不在乎:“那不还剩两艺么?” 谢晚芳顿时来了精神:“我也可以玩儿?!” 见她像猫见了腥似地,顾照之不觉也弯了弯唇角,说道:“有我在,有何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谢晚芳生怕他反悔,一把抓起他的手,掌心相对“啪”地飞快拍了一下,“我跟你去!” 第20章 会食 尚书台,议政阁。 午时,远远有一人提着食盒行来,至阶前,正欲举步而上,却忽被驻守在外的禁卫给拦住。 “蒲少卿,”拦路的禁卫恭敬地解释道,“相公与各部大人正在会食。”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卫尉寺少卿蒲定庸。只见他闻言面露诧异,竟是不退反问道:“你莫要诓我,上午我才去相公府中拜访过,他老人家还在养病呢!” 禁卫面面相觑,半晌,难掩尴尬地回道:“是……左相大人。” 蒲定庸这才如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哦对对,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这位贵人。”又笑着道,“那我便不进去了,你帮我传个话给裴尚书,请他出来一趟。” 禁卫这一口气到底是没能舒出去就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给堵在了心中七上八下。 议政阁会食,照规矩是不能被中途打断的,蒲定庸不可能不懂,可他却明知故犯,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为守卫,他们当然有拒绝的权利,只是却没有一再拒绝对方的胆子。要知道这位卫尉少卿的妻子是右丞相上官博之妻林氏的亲表侄女,往日里吕丞相还在的时候都要容忍其三分,他们又怎敢得罪? 还是交给这位新任丞相去伤脑筋吧。禁卫们如是想,便点点头含蓄地应了:“属下去通报一声。” 至于裴尚书出不出得来,那就不是他们负责的了。 蒲定庸含笑点头,目送对方转身上阶,就在其打帘的瞬间,忽然如在驱赶不速之客般一巴掌拍在了手中的食盒上,扬高了声音嚷道:“何处乌蝇,竟至于此!” 吓得那禁卫连头都没敢回,飞快放了帘子便匆匆而入。 第32页 室内一片安静,门外的喧哗自然早已是句句不落地传了进来,吏、户、礼三部尚书侍郎等人维持着最轻的呼吸,尽量保持着如常的进食姿态,不约而同地偷偷抬眼观察着坐于上位的云澄。 他仍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特制的五粉汤,似乎无所见,也无所闻。 禁卫入,拱手向他施了一礼,硬着头皮禀报道:“相公,卫尉少卿有事前来寻裴尚书。” 礼部尚书裴辰此刻正在颇为艰难的内心抉择中,左丞相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是太子少师,他自是不能当面顶撞,但右相一派却也是万万得罪不得,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装傻不动,倘若云澄直接呵斥禁卫退出,那他便也顺理成章地留下,若云澄也忌惮右相之威退让了,那自己也算是探明了这位新丞相的底。 然而云澄却迟迟没有言语。 左相不发话,连带着那来报信的禁卫也不敢收了礼仪,依旧保持着低头弓腰,抬手行礼的姿态端端站着,只觉平日里操练都没有这么累过。 云澄不急不慢地喝完了汤,就着侍者呈上的清茶漱完口,而后拿起放在小碟里的素帕拭了拭嘴角,这才看向裴辰所在的方向,却是浅然一笑,问道:“裴尚书还没有想好如何回复么?” 裴辰:“……” 众人:“……” 云澄又道:“既如此,那便不要让卫尉少卿久等了。”他说,“去回了吧。” 虽然他看也没有往这边看,但报信的禁卫却知道这是在吩咐自己,如获大赦般立刻就要领命:“喏——” 话音还未落,裴辰便心头一急,脱口而出:“且慢!” 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裴辰顿时感觉自己如骑虎难下,焦急间忽然瞧见云澄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心中霎时想到:这人不过一个病秧子,连卫尉少卿这般挑衅都还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多半是那些年尚在东宫时就随主养成的懦弱性子,何况又是个修禅的,纵然比吕相公圆滑了些,却也未必多扎手。 思及此,他主意立定,起身端端对云澄施了个礼,敬笑道:“相公,卫尉少卿想来可能是有急事,下官还是去看一眼,去去就来。” 云澄神色未动,回笑道:“裴尚书自随心而为。” 果然。裴辰放了一半的心,转身去了。 蒲定庸是带着酒菜来的,两人一见面,他就邀了裴辰去偏室叙话,刚开始打听了一下云澄对此事的反应,后来便随意闲聊去了,裴辰起初还有点儿顾忌,过了片刻见云澄并未让人来找,剩下的那一半心也就都放了下来,竟就此留下用起了饭菜。 消息很快便在朝臣间传了开来。 据闻会食当日左丞相仍是在议政阁内与其他各部官员商议完了政事,至于礼部事宜,皆由其四司之首的礼部司侍郎李冲应对。 翌日早朝,监察御史乔江海便参了礼部尚书裴辰一本,指他不敬尊上,视尚书台常制如无物。 裴辰欲为自己辩解,便以当时得了左相允准为由陈情。 面对裴辰满是信心的目光,云澄开口道:“臣初入尚书台,于常制之了解自不如各位同僚,因想着常制虽规定议政阁会食不得随意中断,但却并未予臣责罚之权,故才只能以裴尚书心意为准。认真论起,臣确实有未极力劝阻之过,还请圣上赐罚。” 裴辰和蒲定庸等人一听便知不妙,他这番话听着像是认了裴辰的说法,但实际上却是连带着蒲定庸也被扎扎实实告了一状明知故犯。 但还不待裴辰再辩,萧弘已更快地做了决断:“此言也有些道理,既如此,那朕便予左相再遇此等情况时可就地将相关之人免职,事后再报议之权。” 裴辰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就连右相一党也是大感惊讶,怎么也没料到新君竟就直接赐了掌管吏部的云澄这般特权,偏偏这种可事后报议的“先置权”又最是不好反驳,正可谓是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蒲定庸更是不由多看了云澄和乔江海一眼,暗想自己竟然忘了现如今的御史台已不是当初尽在右相掌握之中的那个了,随着萧弘登基,往日里这些不起眼的小角色竟也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散朝之后,百官们潮涌而出。裴辰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到了云澄身边,一改昨日里还不卑不亢的态度,颇有些赔笑地拱手礼道:“相公,下官自知昨日会食处事欠妥,此次梨园六艺会必定办得妥妥当当,以证下官尽力辅佐之心。” “裴尚书言重了。”云澄仍是一贯和缓的神色,说道,“昨日会食时我已与怀秀商讨过六艺会的事,既是常制,那便有他继续主理便可。各部诸事繁杂,倒也不必为此事尽耗人力。” 裴辰闻言一怔,下意识倏地看向了旁边的礼部司侍郎李冲,几乎是刹那间,他便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危机。 而云澄已兀自由众簇拥离去。 “相公这一招可真厉害!”才出得皇城坐上回府的马车,江流已忍不住赞叹道,“这下子有李侍郎在前头和裴尚书斗法,看他还敢不敢敷衍了事。” 云澄靠窗而坐,随着车马启动,闭目养神地缓缓道:“以利相聚之人,自然也可以利而分。这个位子他们若不想坐,有的是人等着。”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亦无喜无怒。 马车一路驶向位于城东南的永仁坊,最后在一座名为“幽竹里”的宅院外停了下来,这是云澄婉拒了萧弘赏赐的左相府邸自己选中的住处,匾额上的三个字也是他亲手题的。 第33页 相比起右相上官博那足足占了一坊之地的府邸,幽竹里虽小,但于他而言却样样恰好。 管家很快便迎了上来:“相公,兰溪本家那边让人送了信来。” 云澄伸手接过,平静地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 他神色沉静的时候看上去当真如冰似雪,就连随侍在旁多年的江流、花林二人也不敢轻易开口相扰,更何况他们比旁人都更清楚自家郎君与兰溪本家那边的恩怨。 然而云澄看完信,却只是弯了一弯唇角。 “邀我下月回去祭祖。”他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又吩咐江流,“替我回信,应了。” *** 自打决定了要去出席梨园六艺会之后,谢晚芳便难得地又重新找回了充满憧憬过日子的心情,又是挑选弓箭,又是量身定做新的骑射服,甚至还临时抱佛脚地翻了几本诗词,就想着投桃报李尽量不给顾照之拖后腿。 顾如芝作为安国公府未出阁的娘子自然少不了也要去这种场合露露脸,听闻今年她大哥要亲自携眷出席,她膈应得连着几天都没给谢晚芳好脸色,直到某日她出去串了个门,回来便不知抽了什么风,竟主动拉着谢晚芳大嫂长大嫂短的关心起对方准备得如何了。 “嫂嫂要参加骑射马毬定然是能胜过不少养尊处优的娘子,”顾如芝称赞道,“只是这六艺之中原是前四艺才是女子传统赛事,嫂嫂虽可以不必参加,但总要在一旁陪陪我才好。不然让人家瞧见,说咱们姑嫂不合事小,可若借题发挥指嫂嫂您不识大体,对大哥的名声也不好啊!” 谢晚芳心想这话说的,好像你很识大体?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也知道出门在外这世子夫人的面子工夫该做还是得做,顾如芝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顾如芝,虽是两看两相厌,但顾如芝有句话却是对的,若让外人瞧了笑话去,对她和顾照之的名声都没什么好处。 好歹是御赐姻缘,她若做得太过分,没准还要连累顾照之被御史参一本。 所以她也没有计较对方有什么弯弯绕绕,爽快地应了:“成。” 结果到了六艺会当天,她才发现原来关注自己的人还真不少,哪怕她人在场边坐,却依旧难免要挨刀。 第21章 梨园(上) 梨园,位于禁苑光华门北,虽是座果园,但园内一应湖泊小岛楼阁和马毬场却都俱全,琴棋书画的传统四艺竞赛今年便被别出心裁地设在了楼船上举行,而这楼船的样式也与寻常的颇有不同,是礼部特意准备。 此船共有两层,上层无顶无墙,与其说是船舱倒不如说是个移动的露台,但又因仿照花园中的模样布置了些用剪彩装点的“梨花”树,衬着今日清朗的日光,一眼望去竟如这满园春色所在。 闻听夫人娘子们都要乘坐小舟过去,谢晚芳望着眼前的碧波深水,不由拉了一下顾照之的袖子。 他转过头看着她。 “我可以和你一起留在岸上么?”她犹豫了须臾,低声道,“我怕水。” 顾照之难得见她这么一副依赖自己的模样,心情颇有些微妙地感到有些受用,但还是道:“放心吧,距离这么近,不过片刻便到了。”见她眉目间仍有些难掩紧张,便又笑笑,安抚道,“若有什么状况,我一定马上过来救你。” 旁边的顾如芝听了一耳朵,大感无语地道:“这可是皇家园林,一杯一碟都是宫里准备的,嫂子你以为是外头那些船只侍者可比的么?放一万个心好了。” 其实谢晚芳也就是出于本能地有点忐忑,心里也明白自己多半是杞人忧天,听兄妹两人这么说,尤其顾照之还承诺若有状况必定马上来救她,她这才放了心,不再说什么,随着众人顺次上了船。 待上得楼船二层,视线骤然开阔,果然四周围景致都变得不一般起来,只是摇晃感也明显又比在小舟和一层船舱时厉害了些,谢晚芳见其他人都泰然自若的样子,只得暗暗吸了吸气,拿出蹲马步的功力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重”。 随着大家一一落座,宫人们也开始行云流水地传起了糖点茶水,谢晚芳低头一看面前的案几:素签砂糖、水晶皂儿、鸡头穰沙糖、杏片、香糖果子、糖薄脆、梨条…… 林林总总竟是摆了一桌。 茶汤是煎煮的,她端起浅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但自是不及那日曾喝过的云澄所沏之茶回味悠长。 这念头最近只要吃茶时就容易冷不丁地窜将出来,谢晚芳对自己颇为无奈,又难免有些埋怨起云澄来,害她养刁了口味。 坐在她左手边的靖安侯世子夫人邱氏见她吃茶吃得颇有些愁眉苦脸,不禁好奇地也尝了一口,末了,疑惑道:“这茶味道很好啊,你怎么瞧着像是不满意?” 谢晚芳半玩笑地叹了口气:“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两人坐在不起眼的后排正说笑着,忽然,前面有几个正值妙龄的小娘子凑到一堆窃窃私语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你们先前瞧见安国公世子了么?” “瞧见了瞧见了,”有人难掩兴奋羞涩地道,“真不愧是京都第一郎君,我从未见过像他那般好看的男子。不晓得待会他会不会参加骑射?” 谢晚芳听着这天真语态,不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垂眸笑笑,心中颇有些感慨。 有人又道:“听说顾世子是带夫人一起来的,那想来世子夫人的四艺应该也不差吧?” 第34页 其他人纷纷表示不了解,不予置评。 谢晚芳有点儿心虚地和邱氏对望了一眼,难免笑得有几分尴尬。 “对了你们知道么?”其中有个小娘子突然说道,“我听我舅舅说原本这次还想请云相来观赛的,可惜他恰巧要回兰溪本家祭祖。” “还是算了吧,云相公是何等人?他若坐在上头,只怕我笔都要抓不稳了,还是几位女官亲近些。” 众人大笑。 “可是我还挺想看一眼云相是什么样子的,”先前说话的那个小娘子有几分含蓄地道,“听我舅舅说,霁月清风也不过如此。” 谢晚芳暗暗点头。 有人立刻笑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提起云相公呢,原来是看上了人家尚未娶妻!” 那小娘子臊地就要去拧她。 “哎呀别闹了。”另有人劝道,“你舅舅是礼部员外郎,自然是要拣好听的说,可你们莫要忘了,云相公他……” 声音越来越低。 谢晚芳眼见那几个小娘子相继露出恍然和遗憾的模样,就连起初说想见云澄的那个也闷闷闭了嘴,便大致猜到了她们说的是什么。 她心里颇有些不畅快,觉得定是有人在京都到处散播云澄身体不好的事,姻缘不姻缘的倒无所谓,但这些话多听一次就好像在多诅咒一次他早死似地。 够缺德!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冯女使来了!” 能被称为女使的人不多,谢晚芳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当日在宫中见过的那个身着官服的女子,下意识随着众人的目光朝楼梯口望去——果然见到了那张秀美端静的脸。 虽然今日这位冯女使并未穿着官服,但她微微昂首在众人簇拥下款步而来的模样却楞是走出了身着官服的气势。在她身后左右还跟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女子,看情形,应该就是与她一同担任这次四艺中裁的宫学女傅。 然后谢晚芳就看见坐在东面首排的顾如芝也一脸端容乖巧地迎了上去,她不由愕然,问旁边的邱氏:“这位冯女使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我瞧着这些娘子们似乎不少都很推崇她。” 照理说女官之间不分等级,这位女使和那两位女傅应该是差不多的同等待遇才是,可这情况怎么看却都是以其为主。 邱氏道:“她是翰林院大学士冯学彦的长女,咱们京都坐二望一的才女,从前是在东宫当差的,两年前随父远去西陵国交流学艺,圣上继位大典前才刚回来,如今又进了栖凤殿。” 谢晚芳了然,难怪大朝拜那天自己才知晓宫中有此人物。 “坐二望一,那这么说尚有他人可与之相争?”她不免有点儿好奇。 “有的,另一位也是出身翰林之家,从前她们二人可是公认的京都双姝,不过俞娘子前几年出嫁了,随丈夫去了雍州任上。”邱氏道,“对了,若论起来俞娘子还算是云相公的同门师妹呢。” “哦?”谢晚芳一听,当即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支持,“那想必是极优秀的了。” 一旁忽然传来个略带不屑的轻笑声:“什么京都双姝,就凭生母那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女儿又怎可与俞娘子相提并论。” 谢晚芳闻言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罩水红色锦绣披风,戴着金镶碧玺头面的冷丽少女正恰自邱氏身畔走过,边说着,边目不斜视地在相邻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邱氏笑笑向对方点头示礼:“宜安县主。” “贺兰夫人。”宜安县主向着邱氏浅回了一礼,言罢,又看向谢晚芳,礼节便稍深了几分,颔首道,“顾夫人,上次大朝拜时我们曾见过。” 谢晚芳闻言不由略有些不好意思,心说当日我全副心神都放在应付皇后娘娘身边这个位置上了,哪里还能记得只一面之缘的你是哪位…… 不过她观其言行,觉得这位宜安县主像是很注重礼教传统之人,下意识感觉这样的人有些像白氏,不好相处,便只是客气地回了礼,并不打算多谈。 谁知宜安县主却又主动道:“我与俞娘子倒是一直有些往来,若有机会可为顾夫人引见。” 谢晚芳有些意外于她的热情,点点头笑了一笑:“多谢宜安县主。”话毕收回目光时不由朝邱氏看了一眼。 后者会意,不动声色地微倾了身子,对她低声道:“冯女使的生母是冯夫人的庶妹,人称小孙氏。当年夫妻两一次回孙家参加孙老爷寿宴,回来后不过一月便匆匆纳了小孙氏进门,没多久小孙氏便生下了冯女使。按说冯夫人无所出,将庶妹之女放在自己名下养着是合情合理之事,但不知为何冯夫人却一直不肯松口,所以……外间也一直有些传言。” 邱氏说得委婉,可谢晚芳仍是听懂了,不由微感诧异。 “快开始了,县主不去前面坐么?也好同众位娘子做个伴儿。”她听见邱氏在问。 “不急,”宜安县主道,“坐这里清静,该上场时自然便上场了。” 谢晚芳突然觉得这位县主倒是颇有些真性情。 在场各家女眷虽不乏有出身更高或夫家更贵的,但今日这种场合冯婉妍身为主裁,自然是要坐在上位居中,她从容落座后,便向着立在一旁的宫正微微笑着轻颔了颔首。 四艺竞技这便正式开始了。 琴棋书画按顺序进行,顾如芝要参加的是最后一项画赛,谢晚芳随口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宜安县主要参加的是第二轮“棋赛”,且没过多久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急不慢地坐在角落里,敢情是根本没有人能做配,棋赛自动取消…… 第35页 照邱氏的说法是因为这一项最不易出风头,所以几乎每年都没什么人报名,毕竟岸上的人隔得远也看不见你是如何在棋盘上大杀四方,远不如琴声悠扬,书画可传阅。 宜安县主本人对此表示:“我只是来走走过场。” 谢晚芳不由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高! 冯婉妍给琴赛出的题目是“秋”,倒也算是应景,谢晚芳正准备趁此机会好好欣赏欣赏京都这些大家娘子的琴艺,忽然,感觉身子一晃,竟是楼船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不由大惊。 第22章 梨园(下) 宜安县主转头看了一眼,说道:“开始游船了。听闻随着四艺赛开始,这艘楼船会绕湖行游一圈,赏览风景之余也便于岸上亭台里的看客观战。” 邱氏笑道:“今日阳光甚好,倒确实适合游船。” 谢晚芳心里虽仍有些打鼓,但又想起顾照之说的那句话,只得安慰自己好歹这船绕湖一圈也能多半时候离岸上人近些。 她不由抬眸朝东南方的那座二层亭台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像是真的看见了顾照之站在那里。 心下稍安。 琴赛一项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首接一首的名曲新调轮番上场,谢晚芳眼见有宫人不时乘着小舟往返于岸上,捧着一盘一盘绢花上楼来呈给赛曲的各家娘子们,顿时了然为何这六艺会还能撮合姻缘。 棋赛因先前已宣布了直接取消,所以第二轮便直接跳到了“书赛”,令人诧异的是,这一项参赛的人竟然多到不得不分成三批进行,赛诗词的、赛书法的、赛经典的,都归于此类。 受前朝影响,本朝诗词之风向来鼎盛,这一批参赛之人也是最多。 而谢晚芳则是受了云澄的影响,最关注的便要属书法。巧的是,今年报名书法的人里,还真有写逸云体的。 要说起来,云澄虽是本朝公认的书法大家,但因他自创的字体易仿难精,而且其开阔变化的风格并不适合性情略显婉约的闺阁女子学习,所以很少有人用。 谢晚芳听说此刻写逸云体的这位小娘子的父亲正是云澄手下的属官,又看她写字时动作略有些迟滞紧绷的样子,便心知应是临时抱佛脚,大概是家中长辈想要借此隔空讨好新任左相,说不定还可借云澄的身份在这赛会上讨个巧走走捷径。 巧的是,这同样姓冯的小娘子她还恰好认识,知道是和顾如芝交好的闺中之友。 随着初选结束,这幅完全背书了一遍云澄名作《怀素帖》的字被大部分人投票选入了最后十佳之内。 “这幅《怀素帖》大约要拿这轮魁首了吧。”邱氏也看出了门道来。 宜安县主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十幅佳作被并排展示于众人眼前,最终排名自然是以三位中裁女官的意见为准,待其他两位女傅宣布完了第十到第四的名次之后,剩下的前三甲便落在了冯婉妍手中已事先写好的花笺上。 她笑语晏晏地打开花笺,和声道:“第三位,靖安侯府贺兰三娘子。” 冯婉妍口中的这位贺兰三娘子不是别人,正是邱氏的小姑子之一。就在刚才,贺兰府的二娘子才将拿了琴赛的第四。 “恭喜啊。”谢晚芳冲邱氏笑着抬了抬手。 邱氏礼尚往来地道:“待会儿我还得恭贺顾娘子呢。” 谢晚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冯婉妍每轮宣布前三的时候似乎是为了让其他人心服口服,不光光只是宣读名次,而是会特意点评一番,变着用辞地从不同方面表示赞赏,时不时引经据典,确实不愧女官出身。 果不其然,待第二名揭晓后书法这项的魁首便已无悬念,正是那照书《怀素帖》的冯小娘子。 只听冯婉妍点评道:“冯娘子年纪虽轻,但运笔却沉稳。云相的怀素原帖虽一共只得一百二十八个字,但最难的便要属这其间的起承转合,冯娘子这一幅字的起势和走势都颇有原帖之貌,收势转承虽略有遗憾,但已属十分不错。” 谢晚芳听着,忍不住轻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可谓几近自言自语的低调,谁知坐在前排的人却忽地回过了头,且这一回头不打紧,连带着也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有人立刻道:“安国公世子夫人为何发笑?” 旁边的人随即附和:“莫不是对冯女使的评点有何意见?还是觉得冯娘子这幅《怀素帖》写得不好?” 伴着这一声声咄咄逼人的提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冯婉妍的视线也落在了她身上。 ……你们要不要这么能挖坑? 谢晚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顾照之那个祸水,面上忙笑着摆摆手道:“我只是看今日天气不错,随口一笑而已,大家不必在意,继续便是。” 谁知顾如芝却在此时满脸天真烂漫状地冒出一句:“嫂嫂一向欣赏云相的书法,想来也是技痒了?” 谢晚芳瞬间感觉自己眼皮一跳:她这个小姑子,真是胳膊肘一贯往外拐。 只是她并不想平白无故地去扫那位冯小娘子的兴,好端端地,何必去招惹那仇恨?于是正欲犹自继续装傻跳过顾如芝的坑,却不料冯婉妍开了口。 “顾夫人既然另有心得不如直言。”冯婉妍站在那里看着她,端庄不减半分地道,“六艺会原本便是秉着切磋增进的宗旨创立而生,夫人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与我等交流一番也好。” 第36页 短短几句话,谢晚芳便被她捧到了“虎背”上。继续婉拒吧,只怕明日这圈子里关于她上不得台面的传言就要更上一层楼;若答应吧……却是难免要得罪人了。 自己不过是笑了一声而已,没想到这个冯女使倒是挺能较真。 谢晚芳隐隐觉得对方待自己的态度并不像对旁人和善,直觉告诉她此刻冯婉妍似乎正等着她走出去大放厥词一番然后用其满腹学识将她当众击溃,从此再不敢有任何疑似轻视之举。 这种直觉毫无道理,却顿时让她好胜心随之骤起。 开玩笑,若是平日里倒也算了,今天可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克制住下意识想转头朝岸上看一眼的冲动,唇角轻轻一弯,挺直腰背不急不慢地站了起来。 “冯女使言重了,心得不敢当。”她含笑道,“我的书法不过初窥逸云之皮毛,评判排位之事自然也是女官们更有专长。只是女使先前提及怀素原帖时似乎言下之意颇为推崇‘还原’之法,对此我有些疑问——世人皆知逸云体的特点便是运笔开阔,笔锋洒逸。倘若限于一撇一捺的桎梏之中,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洒逸,称作‘逸云’呢?” 冯婉妍神色不由一顿。 谢晚芳又径自道:“我想,便是云相亲自再来书写一遍《怀素帖》,也绝不会做到和原帖一模一样,但这番‘稳中寻逸,如浮云千变’,却正是逸云体真正的精妙所在。”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安静,只偶有人窃窃私语,暗暗点头。 “说得好!”宜安县主突然扬声喝了个彩。 冯婉妍在宽大的袖子下暗暗攥紧了掌心,但只用了须臾,她便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谦逊道:“世子夫人所言有理,是下官落入窠臼了。” 谢晚芳不料她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一时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踢场子欺负了人家似地,于是便打算缓和两句,刚要开口,脚下却是猛然一晃,险些摔倒。 不止是她,在场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叫。 面前的案几骤然倾斜,杯碟一个接一个摔碎在地,满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裂瓷声,谢晚芳立刻转头望去,只见楼船竟在以可见之速往一边下沉,当下大惊。 “船要沉了!”有人在大喊。 顿时摔砸声与惊叫声混作一堆。 谢晚芳只觉四肢都僵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上船之前顾照之说的那句:“若有什么状况,我一定马上过来救你。” 大爷的你倒是来啊! “顾夫人,快走,”宜安县主和邱氏踉跄着过来拉她,“下楼坐船去岸上。” 谢晚芳恍然回神,这才发现人们都在往楼梯口涌,一时之间竟形成了堵塞之状,偏偏船倾斜地越来越厉害,有人站立不稳,一倒连着身边几人一起倒,有些人甚至直接掉进了湖里。 “先往上跑!”谢晚芳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决定,转头就领着白鹭黄鹂两人往主裁台所在的上位方向艰难地大步行去。 宜安县主和邱氏也被眼前的情况吓到了,纷纷跟着她转身逆行。 同样被吓懵了的冯婉妍忽见谢晚芳等人从自己身旁走过,立刻回神,也带着侍女准备向上走,谁知一动之下才发现挪步相当吃力,她顾不上去提裙摆,本想使劲迈开步子往上,一脚下去却突感腿部一软,顿时摔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叫,冯婉妍直直顺着甲板滑掉进了水中。 谢晚芳听见声音却无暇回头,反而因为身后的动静让她险些因心慌而失去节奏摔倒,勉强定下神刚攀到堪堪能站住的坡度,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大嫂!” 是顾如芝的声音。她立马转头,正看见顾如芝艰难地从另一边攀来,忙伸手去拉:“快!” 或是骤然心急的缘故,顾如芝竟试图快跑,最后一步脚下蓦地打了个滑,所幸谢晚芳眼疾手快地上前半步,一手攀住假树,一手抓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道身影从船外越栏而过,矫捷地落在了她面前。 “顾世子!” “大哥!” 谢晚芳怔怔看着从天而降的顾照之,禁不住鼻头一酸。 顾照之伸手拉了一把顾如芝,确认的目光落在谢晚芳身上很快打量了一遍,问她们:“没事吧?从这边走,我带你们爬下去。”边说着,边回头看了眼四周。 “婉妍姐姐掉进湖里了!”顾如芝突然道。 顾照之神色一变,将她推到谢晚芳身边,对后者道:“有船在下面接应,带她们先下去。” “我……”谢晚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快走几步后便纵身跳入了湖中,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便喃喃堵在了嘴边。 我不是说了我怕水么…… 她攥紧了微冷的掌心,回过头看着随波飘在水面上等着接应她们的小船,咬咬牙道:“走!” 第23章 心结 次日早晨,身在兰溪本家的云澄便收到了梨园楼船沉水的消息,彼时他正准备和云氏本宗长辈们一起进入祠堂祭祖,礼部的僚吏便匆匆赶了来,说裴尚书有要紧公务需呈报左丞相。 云老太爷当即表示公务要紧,并召唤了其他人随他进祠堂等候。 云澄便让江流把那送信的僚吏带过来,就近在庑房里见了他。 见面行礼后,那姓关的僚吏就将昨日六艺会上的意外禀报了一遍,又特意说明因周围留守的宫人侍卫抢救及时,所以除了有个别娘子受了轻伤外,并无造成更坏的结果。 第37页 关僚吏随即将怀中的公文信件双手呈递上前,说道:“相公,尚书大人说此次事件虽是意外,但却暴露出他御下不严的过失,大人必会将功折罪,妥善处置后事,还请相公放心。” 云澄示意花林把信接过,并未急着拆来看,而是径自问道:“受伤的是哪些?” 关僚吏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愣,才报出了几个名号,末了又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哦,对了,还有皇后殿中的冯女使,她掉进湖里的时候还伤了脚,幸好安国公世子及时将人救了起来。” 云澄有些意外:“安国公世子也在?” “是赶来救人的,”关僚吏道,“世子夫人和顾娘子当时都在船上。” “那世子夫人和顾娘子可有受惊?”他问。 “两位不愧都是将门出身,镇定非常。”关僚吏道,“尤其是世子夫人,急乱中还领头带着顾娘子和宜安县主还有靖安侯世子夫人从背面翻爬下去上了接应的船只。” 云澄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是世子夫人带着她们自救的?” “是。”关僚吏再次肯定地回道。 云澄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此事重点并不在于此,他也就没有再深究,只是简单地吩咐道:“让裴尚书好生处理善后事宜。” 关僚吏心下一喜,暗赞自家尚书大人说得没错,左丞相果然又将礼部之权交回到了他手中。 于是当即应喏,告退而出。 云澄看着门外略显灰蒙的天空,沉吟道:“李怀秀还是大意了。” 江流不无忧虑地道:“这次意外牵涉甚广,恐怕李侍郎很难过这一关了。” 云澄淡淡笑了笑:“我只可惜它牵涉还不够广。” 江、花二人不禁愕然。 “此番不上不下的局面,反倒正适合他左右逢源,浑水摸鱼。”云澄道,“主意和运气都尚算不错。” 一旁的花林顿时回过味儿来:“难怪方才相公要问他受伤的都有哪些家。那……相公可要出手帮李侍郎?” 云澄不置可否,看着檐外天色,忽道:“时候差不多了。” 言罢,自出了庑房,朝着祠堂方向走去。 *** 谢晚芳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中面容因为痛楚而微有些扭曲的自己,不由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夫人,”黄鹂忽然推门而入,脸上颇带着几分激动喜悦,“世子爷来看您了!” 谢晚芳和正在帮她敷药的白鹭皆是一怔,待两人反应过来黄鹂说的是什么,当即手忙脚乱地要把谢晚芳脱掉一半的衣服给穿回去。 可顾照之已大步跨了进来。 他视线一落到谢晚芳身上,便三两步走到近前,蹙眉道:“黄鹂说你受伤了?”边说着,手上已抓住了她尚未穿严实的衣衫,当即就要剥下来。 谢晚芳立刻本能抬手抓住他,这一猝不及防的用力又扯动了肩上的拉伤,她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皱了眉,推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没事,你先出去。” 顾照之被她推地一愣,顿时有些火起:“矫情什么?我只是看看你的伤要不要紧。” 谢晚芳只觉有粒火星子掉在了她煎熬已久的油锅里,顷刻炸了。 “要你管?!”她当即吼了回去,“我伤的时候也没见你来救!” 顾照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呵斥过,何况谢晚芳还是全然无视他的好意,竟当着下人的面这般给他甩脸色,他不禁怒道:“你伤在里面又不说,我怎么知道?疼死你活该!” “我死我的,也没求你来管!” “你可真不识好歹,”顾照之被她气笑了,“昨天在船上难道不是我赶来救的你?倒是你谢大娘子,一路回来冷冷淡淡没句好话便罢了,如今反倒成我得罪你了是么?” 谢晚芳冷笑一声,说道:“怎么原来顾世子是来救我的么?我怎么记得我是自己爬下去的,还得带着你妹子,若不是为了救她我这手怕是也伤不了。却不知顾世子当时在何处?谁欠谁一句谢还不一定呢!” 顾照之听着听着,才隐约察觉到她是在生什么气,顿了顿,情绪微平地解释道:“我那时不知你受了伤,当时情况紧急,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谢晚芳没有说话。 他皱了皱眉,说道:“我知你不是这般计较的人。” 顾照之转头看了眼白鹭,后者心领神会,忙低头行了个礼,然后拉着一旁看呆了的黄鹂迅速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他这才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晚芳,轻了语气问道:“伤得厉害么?”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又默然须臾,忽而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世子,希望世子能如实相告。” 顾照之颔首:“你问。” 她便立刻问道:“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冯女使?” 他怔了一下,点点头:“是,她曾与如芝很要好。”仿佛是知道谢晚芳想问什么,他旋即又道,“但昨日即便落水的人不是她,我也会救。我知道你心中介怀,可当时那种情形下,我确实无法顾虑周全,你和如芝既然平安无事,又何必要与一个刚刚从生死之间挣扎过来的人计较先后呢?” 这正是她难以释怀之处。 平心而论,顾照之救人于危难并没有错,可她不知为何每每想起他毫不犹豫丢下她想也不想便追着跳入湖中去救冯婉妍那一幕,都觉得很是憋闷委屈。这或许是因为顾如芝那声“婉妍姐姐”让她心中生了疑窦,让这两年来所有的冷落都瞬间有了清晰的指向,所以她问了,就在刚才。 第38页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问出口:你是不是喜欢她? 但他却说:即便落水的人不是冯婉妍,他也会救。 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他这句话,可却在突然之间因他这句话而感到有些自厌,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同一个本就应该得到救助的人争风吃醋? 她阿父不是这样教她的。 她也绝不想自己那样难看,仿佛在撒泼打滚不讲道理地希望他爱自己。 顾照之的心她根本看不清楚,既然无法辨别,自己又何必纠缠?除了左右不是之外,于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不过片刻间,谢晚芳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少顷,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知你应当救她。” 顾照之突然间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他笑了笑,不觉温声道:“我那里有上好的药膏,待会儿让长风拿来给你,圣上知晓你们受惊,特准了我两日假,下午我陪你出去逛逛?” “谢世子爷,”谢晚芳道,“不过我正要出门去庄子上,大概过两日才回。” 顾照之不由皱眉:“受了伤还出去折腾?叫庄头到府里述职也是一样。” 她自顾自地扬声唤了白鹭和黄鹂进来继续帮她穿戴,才又似随意地说道:“自己的东西总要自己上些心,京都地贵,阿父给我置办些嫁妆可不容易。且趁这当口说去庄子上小住两天,分散注意压压惊,想必母亲也不好反对。” 顾照之见她此刻还有心情调侃这些,倒不知该不该笑:“你就不怕阿母让你把如芝也带着一起去压惊?” “只要她不嫌弃庄子上样样简陋,我也没不许她来啊。”谢晚芳随手拿了根梅花银簪递给正在帮她梳头的黄鹂,浑不在意地说道。 顾照之看着坐在镜前垂落一头如瀑青丝的她,忽而脱口道:“那我陪你去吧。” 谢晚芳微顿,须臾,抬头看向他,淡笑道:“不了吧。” 顾照之不料她拒绝地这般干脆,闻言不禁有几分尴尬,气氛随之又变得沉闷下来。碍于侍女在场,他也不便再多说,只淡淡点了下头:“好。我让长风把药给你送来,你记得早晚用。” 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夫人,”黄鹂见顾照之离开,当下焦急道,“世子爷明明已在向您示好,您怎么还三番两次拒绝他,他可是被人捧惯了的,哪里受得了……” “行了。”谢晚芳蹙眉看着镜中的人影,冷声道,“我还不曾说你,擅作主张。”又道,“我这趟去就是想静静心,让他跟着做什么?越跟越乱。” 她说着,没好气地将手中钗环丢了回去。 正如谢晚芳所料的那样,白氏虽然不大高兴她离府外住,但因情况特殊,在顾奉廉和顾照之父子两个的支持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多带上两个侍女婆子,庄上人多物杂,能差使下人去办的便无需自己亲自走动。 她自然一一都应了。 顾照之另外还给她安排了两个护卫,都是以往跟在他身边办事的,谢晚芳也没推辞,从善如流地收了。 她本意是想到了庄子上便先四处逛逛,一是实地看看情况,二么,也算是真让自己“散散心”,好将心中杂念彻底丢开。只是谁知天公不作美,她前脚刚到,后脚就下起了雨,冬雨虽不如夏雨暴盛,但也足够大到让人难以成行。 谢晚芳只得留在屋子里看账,偏这是她最不喜欢做的事,何况以她此刻的心境实在很难静得下来,盯着那簿册不到半刻,她眼前看到的就仿佛全是冯婉妍和顾照之在六艺会上的模样。 “夫人,”护卫走进厅中,向她禀报道,“外面有几人想借地方避雨,说是要回都城的。” 第24章 避雨 谢晚芳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云澄。 她原以为只是借过路行人一个方便,也并未打算出面领受对方谢意,谁知白鹭出去给她做酒酿圆子的时候却无意间看见了正在往偏室走的云澄,便立刻急急地转了回来向她禀报。 谢晚芳当时就“腾”一下站了起来,她也没多想什么利益不利益应酬不应酬的,只是觉得既然对方是云澄,那她便理应出去以表礼节,于是就让白氏派来的那两个婆子去找了面屏风搬去偏室,盘算着如此既能不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又可免了白氏派来的人回去七嘴八舌的麻烦。 那两个婆子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庄头那里寻到了一面她们自觉看得过去的素屏,虽只得两曲,但也足够遮住人了。 于是当花林和江流发现有下人抬着个两曲的屏风费劲地走进来,然后又将那屏风横放在了室内正中的位置上,正恰挡在自家郎君眼前时,不由得停下了各自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 云澄原本正握着温热的手炉在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后睁开眼,见此情景也多打量了片刻。 随后,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从门外进入,径自走向屏风后面,就着室内微光于素面上映出了一抹朦胧身影。 谢晚芳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屋外,而后领着白鹭隔了屏风端端施下一礼,说道:“不知是云相至此,有失远迎,还请相公见谅。” 江花两个随侍皆感到有些惊讶。 然而云澄闻言,却是弯唇浅浅一笑,起身回了个礼,道:“不想在此竟会遇到顾世子夫人,是云某失礼了。” 第39页 谢晚芳:“……”他怎么认出我的?我明明还故意改变了些腔调啊! 她抬头看了看立在面前的屏风,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儿滑稽。 想到滑稽二字,她毫无预兆地就又想起了顾照之和冯婉妍,心头又是一阵发闷。 “原来云相早就知道我是谁,”她略有些自嘲地笑道,“是我自以为是了。” 云澄从看见她进门身影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接着她站在屏风后开口,他便立刻听出了她隐藏在端正语态下的雀跃,和那时在茶坊第二次见面时相同的雀跃。 但不知为何,他回礼之后听她再说话时,那个原本雀跃的人又似乎突然沉寂了,语气中仿佛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沮丧。 他微感奇怪,直觉这不是她应有的模样,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澄想起了梨园沉船的意外,于是含笑道:“若是如此说,那夫人想必也早知云某的身份,倘要论起自以为是,却是无人可独美了。” 谢晚芳不由失笑,心情倒也随之好了一些,又礼道:“居士请坐。” 换了称呼,显然是想抛开两人的官方身份叙话,云澄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复又就座。 “听闻昨日游船意外,”他说,“夫人可安好?” 谢晚芳心中微暖,隔着屏风点了点头:“我无事,谢居士挂怀。”想了想,又礼尚往来地关心道,“听说居士回了本家祭祖,一切可还顺利?” 云澄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此番回兰溪祭祖意味着什么所有人也都明白,只是……或许不会有人同谢晚芳一样,会看似委婉实则直白地问出口,而且他听得出,她是真正出于关心。 他为这算不得莽撞的好意而笑了笑,应道:“一切顺利,谢夫人记挂。” “那便好。”谢晚芳真情实感地替他舒了口气,族谱正名,对有家族之人而言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更何况如今贵为左丞相的云澄。 “居士是喝不惯这里的茶吧,”她闻到了从屏风那头飘来的茶香,听着那隐隐约约的滚水咕嘟声,不由笑言,“可是自带了寒山谷帘水?” 云澄转眸看了眼正在用行灶烧水泡茶的江流花林两个,唇角浅弯,说道:“今日没有,用的寻常石水,只是茶是药茶,有驱寒行温之效。夫人可想尝尝?” “好啊。”仍是和那日茶坊再见时一样,她回得干脆。 云澄便让花林给过来取茶的白鹭端了一杯。 那头谢晚芳从白鹭手上接过,见这茶汤绿中微泛褐色,又低头闻了闻,果然是于茶香中混了些特殊的气味,但她对药理不熟,也不知他加了什么,只是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微苦中又带着清甜,颇有润心之感,便捧着微烫的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良久无话。 屋外冬雨纷飞,凉风萧瑟,屋内一盏烛灯衬着透入的微暗昼光,将分坐两边的人影蒙蒙映在素屏上,气氛安静而和缓。 不知是不是云澄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平和之气的缘故,谢晚芳这样与他坐着,竟也觉得心头平静了许多。想到下次再有机会这样见面品茶叙话不知会是何时,她默然须臾,不由冒着交浅言深的唐突,开口问道:“对了,我听说那位冯女使与居士的同门师妹俞娘子曾并称为京都双姝?” 云澄想了想,道:“似乎是。” 似乎?她有些奇怪:“冯女使早先便也在东宫当差,难道居士与她不相熟么?” 这次他回得更简洁:“不熟。” 这一贯如常适然淡定的语气,不知为何用在这里却让谢晚芳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云澄隔着屏风朝她看去,略一沉吟,忽然问道:“夫人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挺好。”谢晚芳道,“不知这里面加了什么药材?我一味也没尝出来。” 他便说了几个并不常见的药名,又道:“不过这些都是辅助之法,古人曾言养身即是养性。而至于养性,药王倒是曾在书中写过一句话。” 谢晚芳被他吊起了兴趣:“什么话?” 云澄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凡心有所爱,不用深爱;心有所憎,亦不必深憎。此并皆损性伤神。” 谢晚芳倏然一愣,许久无言。 “雨势小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云澄说道:“天色将晚,我等也不便久留,这便向夫人告辞了。” 她下意识随之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留客确实不便,而方才他的未尽之言,她也实难开口回应。 末了,她也不过只能再说一次:“多谢郎君的茶。” 他笑了笑,说道:“加上这次,我已欠了夫人两次人情,将来若有机会云某定相回报。” 谢晚芳没想到他竟都放在心上,忙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郎君不必如此。” 云澄没有多言,只是重新系穿好了斗篷,然后隔着素屏向她浅施了一礼,便带着左右从人告辞而去。 谢晚芳从屏风后慢步走出,站在门边静静立了半晌。 “夫人,”白鹭小心地问道,“云相公既说了要还您人情,您何不请他在冯女使的事上帮帮忙?” 谢晚芳垂眸轻轻一笑:“你没听他先前说么?要我放宽心,莫将那两人看得太重,免得损性伤神。” “这……”白鹭大感惊诧,“他是怎么知道夫人在为此事忧虑的?!”说着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昨日的事已传到这样的程度了么?” 第40页 “管它呢,”谢晚芳突然浑不在意似地一扬头,说道,“从今日起我也要修性养身,世间万物,由他爱谁谁!” 她说着一把搂住白鹭的肩膀,豪迈道:“走,夫人带你喝酒吃肉去!” *** 云澄回到都城当夜便直接去了礼部,先后闻讯的李冲、裴辰二人很快也从各自府邸赶来,他倒也一个都没急着让开口,只是让他们先坐在旁边喝喝茶歇上一歇。 他正在看让人事先准备好的关于这次六艺会的相关筹备留档,楼船是由隶属于少府监的左尚署所造,而此刻云澄手中拿着的,正是左尚署所出的船图。 负责造船的两个打造作官和一个监作都已被关入了刑部,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最后还差一个要倒霉的,那就是主筹这次六艺会的礼部司侍郎——李冲。 现下不过是等着善后诸事落毕,圣上再正式发落的时间早晚问题。 想到这里,裴辰便抬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冲,恰见对方也正朝自己看来,两人目光相撞,须臾间已是心照不宣的刀光剑影。 “裴君。”云澄忽然唤了他一声。 裴辰立刻转头看去,正对上那张温和浅笑的脸,忙低头示了一礼:“下官在。” 却听云澄问道:“你可是有话说?” 论资排辈也理当是自己先开口。裴辰不无得意地用余光瞥了李冲一眼,然后施施然冲着云澄拱了拱手:“相公,左尚署那几个匠臣现已都招了供,承认是自己疏忽,在李侍郎的要求下一味只图新意而错估了承重,这才导致出图失误,造了这么一艘船出来引出这场意外。” “嗯。”云澄缓缓颔首,却问道,“那这几个匠臣如今在刑部,皮肉可还完好?” 裴辰一怔,说道:“下官不知相公是何意?刑讯手段向来是正常流程,刑部也不过照制办事。” 刑部是右相上官博所辖,他可不敢由着云澄将话题往那边引。 “裴君误会了,我并非在质疑刑部办事的程制。”云澄淡笑了笑,“我只是想说,你用这几个人来做替罪羔羊,是否有些太过敷衍了?” 第25章 人心 裴辰顿时愣住,就连李冲也很是意外地朝云澄望去。 “这幅图我看过了,”云澄示意道,“但不知你可有看过?还有,”他抽出放在下面的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微递向前,“这几个人在受刑之前的供述你又可看过?” 受刑之前的供述?!裴辰因太过惊讶,一时也没去注意那张船图,只立刻前行几步双手接过了云澄手里的供纸,垂眸迅速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旋即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抬头朝李冲看去。 只见李冲面色如常地站在那里,对此明显知情。 果然! 裴辰虽有些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说道:“相公,这几人受刑之前本就一直负隅顽抗,他们说图纸和工程都无问题又如何能做得准呢?” “人自然是会说谎,”云澄道,“但这图纸和那艘船却不会。” 裴辰满脸愕然地看着他。 “我方才不是说过了?这幅图我已看过。”他说,“那艘船我事前也派了人去测量,然后发现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我用这图纸所给的各项注释与船身实际的吃水线高测算过,结果根本配不上。” 裴辰:“……” “很明显,船底事先已被人动了手脚。”云澄缓缓说道,“至于是如何做的也并不难猜到,无非是就地取材最为方便,毁尸灭迹也容易——只是我以为并没有那个必要去劳师动众地验证,裴君觉得呢?” 裴辰早不知在他说第几句话的时候就已沁出了冷汗,闻言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他竟似有放自己一马的意思,半晌无言应对。 他明显能感觉到李冲如冷箭一般射在自己身上充满恼怒的目光,身为上司,他此刻竟不敢相迎。 云澄从书案后走出来,款步向裴辰行去,边走,边说道:“我入尚书台尚无多久,想必裴君也知道,此时我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意外’两个字。比起我任用的属官玩忽职守粗心大意,显然人祸的真相更利于同袍团结,也无损我的声名。” “我向来不反对下属各自施展所长,能者居之。但不代表我能容忍有人不顾大局,为蝇头之利坏事。”云澄走到裴辰身边,站定,径自续道,“我很好奇,倘若右相等人也知道你欲拿他们过桥,不惜以各家女眷为注,替你打击同僚,又会作何感想?” 裴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相公……”他一开口才发现嗓子也发紧,“以为此事,如何收尾为好?” 云澄侧头看着他,淡笑未语。 裴辰瞬间心中了然,左相这是要他弃卒啊!不禁下意识为难地道:“可是,下官若这样做,也会得罪旁人……” “那么裴君就要好好想清楚了,”云澄漫不经意地说道,“左右逢源终不是长久之计。此刻你还尚且处于主动,但若轮到我将机会交予旁人来选择时,结果却是不一定了。” 裴辰心头一凛,再看向他那张始终温雅谦和的脸时,竟忽觉冰凉彻骨。 云澄这一手看似是为了保李冲,可实际上却是要他姓裴的从此被他人离心离德,真真是釜底抽薪! 云澄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眸对李冲道:“怀秀随我来。”言罢,便径直举步错身而过。 第41页 李冲快步跟上时略一停顿,似笑非笑地转头对裴辰道:“尚书大人最好早些想清楚,距明日早朝也不过只剩三个时辰了。” 裴辰垂下头,不觉攥紧了已汗湿的掌心。 *** 谢晚芳在庄子上住了两天,心情好转的她一旦完全投入到田里乡间的野趣里便立刻觉得烦恼全消,心中顿悟果然还是天大地大的这种自由更适合自己,成日里闷在国公府,被顾照之和他那些桃花债扎眼来扎眼去的,好险差点真成了怨妇。 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她正奋力地碾着手下的茶饼,忽听黄鹂前来禀报说宜安县主来了,差点儿因惊讶砸了手。 “谁?”谢晚芳还以为第一个来找自己的会是白氏派来的人。 “宜安县主,”黄鹂证实了她听觉并没出错,“婢子已让人去上了茶,县主这会子正在厅里候着呢。” 谢晚芳这才“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想了想,说道:“你去同县主说,我这会儿正在干活走不开,她若不嫌弃脏乱就过来,我请她吃我亲手碾的茶。” 黄鹂犹豫着去了。 不过片刻,宜安县主竟然真的跟着过了来找她,一见面便笑道:“你莫以为这样便能让我知难而退,我偏要来吃你亲手碾的茶。” 一旁的白鹭忙和黄鹂抬了长条凳上去让她坐。 谢晚芳哈哈笑道:“既是出来寻自在,便要抛掉府上那套,县主若想见我周到讲究的模样,那还不如回去再约呢。放心,一准儿不诓你!” 宜安县主也笑:“你说的是,所以我不就来了么。” 两人经过了梨园沉船事件时的“共患难”,比起之前倒自发地亲近了不少,宜安县主说自己本来是去了国公府上看她的,可听府上人说谢晚芳来了庄子上,便让同在紫骑卫的兄长找顾照之问了地方,自己乘着车马来了。 “那日承蒙你搭救,还未曾好好同你道过谢。”宜安县主道,“靖安侯世子夫人本来今日也要来的,但她婆母昨日偶感风寒,便来不了了。” “哪里的话,”谢晚芳随意地道,“不过搭了把手而已,也值得你们这样郑重。想来找我玩儿原也不必挑时候。” “你觉得不过搭把手,可对旁人却是实打实的相救之情。”宜安县主说着,顿了顿,方道,“何况我看得出,当时你心里也怕。” 谢晚芳一愣,笑了笑,没说什么。 宜安县主还想说什么,但见白鹭黄鹂两个丫头都在,庄子上又难免人多嘴杂的,于是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另起了话题道:“对了,你可知道那日沉船原来不是意外,而是人祸?” 谢晚芳还真不知道这个,闻言不禁讶道:“这是从何说起?” “当日事情出了之后,少府监负责造船的几个匠臣便都被刑部给拿了。”宜安县主道,“原本大家都觉着礼部司侍郎一个疏忽之罪肯定也是逃不了的,谁知昨日事态却突然有了变化,礼部裴尚书查出了此事乃少府监左尚署内有人出于眼红嫉妒才蓄意制造,为杀一儆百,也给涉事各家一个交代,故主张斩立决,圣上准了。” 谢晚芳忽然想起了当日赶路回都城的云澄一行。 “你说这些人可不可恶?”宜安县主不无愤慨地道,“就为了自己心里那点儿花花肠子,竟拿这么多人的安危来冒险,现如今活该丢了这条命,倒也算为大家出了口气。” “不过听闻那几个罪魁祸首在牢狱中时还嚷嚷着是受裴尚书指使,你说好不好笑?若真是裴尚书做的,又何必帮李侍郎翻这个案?还好云相对下属回护,在朝上帮裴尚书说了话。” 谢晚芳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他冒雨赶回去,就为了第二天早朝上帮一个非心腹的属官说话?何况那人不久前还在议政阁会食时得罪过他呢! 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不过宜安县主的话她倒是赞成的,那些人既做得出这样的事,也就该承受被揭发的代价。 她正与宜安县主坐在一起吃茶闲聊,商量着要不要再试着弄些茶点心来尝尝,便见有护卫前来禀报,说世子爷担心天气渐冷夫人在庄上住久了对伤势不好,特派了长风长露两个人来接她回府。 宜安县主这才知道原来她左肩上有伤:“你掩饰得为免也太好,这样还敢去做那手上用力的活计,还不好好养着?” “没那么严重,碾个茶饼而已。”谢晚芳不在意地道,“这种拉伤我熟得很,何况擦了两天药之后早就好多了。” “那还是要赶紧回去。”宜安县主趁着伸手扶她时靠近迅速低语了一句,“你倒是逍遥,小心让那旁人钻了空子。” 谢晚芳心口突地一跳,下意识朝对方看去,便正对上了宜安县主略带担忧的目光。 她本想问宜安县主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可念头刚涌上来就被她自己给按了下去:算了,知道多了又如何?不过越发糟心。反正她这辈子被先帝那道赐婚圣旨绑在安国公府注定动弹不得,还不如现在这样,挺好。 可心里是这么想,但等她自己反应过来时手上早就已经自有主张地把宜安县主给拉到了一旁。 谢晚芳对自己颇为无语,但她向来不是个矫情的,既然做了索性便坦然相问道:“你若把我当朋友便实话对我说,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第42页 宜安县主犹豫了一下,说道:“当日大朝拜,我离宫时曾无意间撞见冯女使与安国公世子拉扯。” 谢晚芳一愣,顿时想起了那天她在顾照之手上闻到的茉莉香。 “还听到世子对她说……”宜安县主道,“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第26章 山海 顾照之骑马从宫里回来,进门便问下人:“夫人回了么?” 得知长风、长露两人已把谢晚芳接了回来,他不由一笑,将马鞭随手往从人怀里一扔,抬脚便往芳雪园走去。 他到的时候,正看见她在指挥着下人收拾箱笼,一会儿说要把谁谁送的冬枣分给其他人吃,一会儿又让人去风雨轩给顾茂之送了两尊小泥人。 他在窗外听着觉得好笑,边走边扬声道:“可有我的份?” 谢晚芳脸上的笑容倏然一顿,旋即循声看了过来,起身盈盈一拜,重新将唇角浅浅牵起:“不知世子爷突然过来,可是有何吩咐?” 顾照之不由皱起了眉。 不过才走了两日,怎么一回来就又变得和从前一样假模假式的了?他想起她走那天两人吵的那场架,但即便是吵架那也是生动的她,不像此刻,仿佛他又成了个无关痛痒的人。 明明之前两人的关系已有了改善。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说道:“你是我妻子,我一定要有吩咐才可以来见你么?” 一旁的黄鹂见状忙道:“世子爷,夫人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不必你替她说话。”顾照之突然有些着恼,这些丫鬟懂什么?他要她自己说! 谢晚芳顺手抓起面前的一个纸包递到了他面前。 顾照之蓦地怔住:“……这什么?” “冬枣啊,”她说,“你要么?不要算了。” 他回神,一把抓住她将要收回的手,拿过纸包来于掌心掂了掂,不自觉弯起唇角:“就为了这些东西你便乐不思蜀了?” 谢晚芳抽出手,随意拢了拢头发:“倒也没有,原本明天我也打算回来了,总不能真让母亲派人去逮我。” 他笑笑,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问道:“肩伤如何了?” “已无甚大碍,”她说,“谢世子爷关心。” 顾照之见她兴致淡淡的模样,便道:“你也不必失望,今日听圣上的意思,似乎是想弥补今年六艺会的缺憾,所以打算举行一次围猎,到时御驾亲临,众臣相争,你若有本事拿了彩头那才叫厉害。” 谢晚芳听着前面还没甚兴致,到后来听出了点儿弦外之音,不由讶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参加?” “是啊,圣上今日特意提了你。”顾照之看了她一眼,笑道,“那日梨园之事后,现在京都谁不知道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英勇无匹,救人于先?” 这一顶顶高帽子戴的,谢晚芳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哄她,不过么,她倒也不觉得受之有愧。 “那有什么稀奇,”她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在家时这已就不是秘密。” 顾照之看她这浑不在意的得意样,突然觉得可爱得紧,行随意动,忽地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下巴:“是了,知道你谢大娘子厉害。” 谢晚芳被他捏得一愣,从未与男子有过这般暧昧接触的她顿时猝不及防涨红了脸,双颊止不住地阵阵发烫,而这种不经控制的反应也陡然令她心里涌上了一阵挫败感——明明是打定主意和以前一样与他拉开距离平安无事地相处了,可这一出也太有损于她的冷艳姿态了吧?! 她想也不想地就打开了他的手:“烦不烦啊你!” 这一记打得颇有些着急忙慌,并没有多用力,以至于配上她绯红的脸庞硬是被顾照之看出了一种含羞带俏的娇嗔,于是顾世子不仅并不以为忤,反而心情越发愉悦,瞬间涌起一阵冲动,未及多想便开口道:“我今晚留下来吧?” 谢晚芳:“……”他是不是有病?!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 顾照之见她迟迟没有回应,满腔热情也像是被人突然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倏然间令自己恢复了理智。 他虽然想要她,但他也不是那明知对方不愿意还不顾尊严硬要求欢的,这种事若不是你情我愿又有什么意思?何况谢晚芳现在把她那一颗心收得这样紧,就算他得到了她的人,也未必就觉得畅快。 但不知为何,他虽知道来日方长的道理,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这种感觉,在那天她问他是不是早就认识冯婉妍时也曾出现过。 想到冯婉妍,他心中又有些复杂的情绪滑过。 “我说笑的,晚上还要去宫里当值,待会就走。”顾照之也没了那个心情,索性搭了梯子让两人都顺杆下了台,“车马劳顿,你也要早些休息。” 谢晚芳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黄鹂眼见着顾照之出了房门,不由皱着眉头道:“夫人,您明知世子爷和那冯女使不清不楚,还这样将他往外推,难不成真想听月楼再多一个姨娘么?” 白鹭立刻肘撞了她一下,提醒道:“怎么同夫人说话呢?”言罢,却也难免担忧地望向了谢晚芳,“夫人,您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谢晚芳缓缓舒了一口气,幽幽道:“也不如何,我只是不想再纠缠这些,京都生活本就苦闷,何必再自找烦恼?他想要枣我就给他枣,能打发走就行。至于冯婉妍和他的事,黄鹂方才也说了,听月楼不止一个姨娘,我与他之间原就隔着山海,现如今也最多不过再多一座,也无甚可虑的,反正我这世子夫人的尊位是先帝赐的,谁也轻易动不了。只要她们不来烦我,我也可以这样将就着找找乐子在这国公府过下去。” 第43页 “世子爷最近这些时日可没去听月楼。”黄鹂突然道,“秦姨娘变着法儿地找了好几次,世子爷都只是至多过去坐坐就走了。” 谢晚芳有些意外,但也仅仅只是有些意外而已,随即便淡淡笑了笑:“看来他对冯女使倒是挺情真意切。难怪急着安抚我,大概是真有些什么打算了吧……” 黄鹂忙道:“夫人,那冯女使可不是省油的灯,您看那日六艺会上她那张嘴能言善道的,又有宫中女官的身份护体,将来若真进了门,您这正室夫人也得让她三分啊,更加拢不住世子爷的心了。” “行了行了。”谢晚芳摆摆手,懒得再说这个话题,“等她真进了门又想不开要来招惹我的时候再说吧,大不了我就捧着先帝的赐婚圣旨上御史台去哭,谁还不会那三招似的。” 她正说着,底下忽然来报,说是肃州那边来了家书。 谢晚芳忙不迭把人给召了进来,迫不及待接过信拆开来一看,霎时眼睛都亮了:“阿兄要来京都了!” “真的?!”白鹭和黄鹂都很高兴。 谢晚芳口中念念地算着日子:“估摸着正好年关的时候到,说是薛郎君要回京给薛老夫人贺六十大寿,薛都督特准了阿兄陪同,顺道来看看我。” 她开心地不知怎么才好,一会儿想着等兄长谢承熙来了要带他这里那里地去逛逛,一会儿又想着要带他去吃什么,还想着要如何同他说说自己在京都的近况。 突然,灵光一闪,谢晚芳挑眉冲着自己两个侍女道:“你们说,若是围猎大会上我得了圣上给的彩头,阿兄会不会夸我在京都混得还不错?” *** 过了几日,果然和顾照之说的一样,谢晚芳正式接到了宫中派人传达的上谕,让她也随夫参与此次围猎。 皇后还特意让人给她送了新的骑射服和弓箭来,样式颇为华美。 帝后的如此抬举,让身为国公夫人却未曾得到这份殊荣的白氏也难免有些泛酸,于是这些时日几次三番地耳提面命,让她要记得当妻子的这份荣耀都是男人在外面辛辛苦苦挣来的,围猎盛事非那梨园六艺会可比,千万要打醒十二分精神,莫要拖了丈夫的后腿。 谢晚芳差点耳茧都听出来了,连腹诽都懒得,一并嗯嗯唔唔地应了。 直到去参加围猎的当天上午,她和顾照之准备随着公爹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白氏还不放心地冲着自己儿子叮嘱道:“看着你媳妇儿,莫让她在御驾前行差踏错。” 顾照之点头一笑:“孩儿知道。”便告辞母亲,转身扶着谢晚芳上了车。 马车一路朝禁苑围场行去,谢晚芳侧身坐在窗边,一手微撩起帘子露出条缝朝外看,一手把玩着腰间的水晶坠子。 顾奉廉在一旁瞧见,便笑道:“看样子芳儿今日可是冲着彩头去的,连你阿父给的狮头坠都戴上了,可见是要大发神威。” 顾照之朝她腰间那枚被雕刻成狮头模样的坠子看去,也笑了笑:“我也觉得是。” 谢晚芳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阿兄要来京都了,我是想赢个彩头给他。” 顾奉廉点点头:“还知道惦记着你阿兄呢,真是个好孩子。”话说到后半句时,颇有意味地瞥了自己儿子一眼。 顾照之含笑未语。 三人正说笑着,忽然,马匹发出一声嘶鸣,车轮骤停。 顾照之一把扶住谢晚芳帮她坐稳,抬头皱眉道:“怎么回事?” 长风从车外打起帘子来,禀报道:“国公爷、世子,旁边路上出来一辆马车,与我们撞了道。” 顾照之不悦道:“既然车没有碰上,那便走吧。” “可是……”长风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那辆马车好像是左丞相的。” 第27章 围猎 大盛朝承袭前代,一直也有个不成文的礼俗:倘若双方在道途相遇出现冲撞时,下级需向上级行礼避让。 此时顾府的马车与云澄的马车撞了途,按官职,自然是身为丞相又兼太子少师的云澄高,但顾奉廉身受先帝所封的“国公”爵位,论起来也是一等勋贵。在没有明文常制的规定下,他其实让也可,不让,也说不上错。 但相对地,云澄不较真自然是好,可他若较了真,此事还真不是一时片刻能说好的。 故而长风才欲言又止。 顾照之并不愿自己的父亲去让这个礼,撇开地位辈分不说,刚刚两车相遇险些对自己家人造成的冲撞其实令他很不快,若是在这种情形下还是他阿父先去让礼,那也未免太折损安国公府的颜面。 于是他对顾奉廉道:“我去吧。” 顾奉廉其实也觉得有些别扭,毕竟云澄的年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平日里场合上遇到彼此拱手一礼唤声“云相”便罢了,可方才自己差点儿被撞歪了帽子,这般情况下还要郑重端正了形容再去主动示礼,心里实在也有点儿堵。因此见自己儿子这么识大体顾全局,他只略一犹豫便点头应了:“去吧,好好说话。” 顾照之颔首,正欲起身,忽听外面响起一个恭敬有礼的声音道:“我家相公请安国公先行。” 父子两皆有些意外。 顾奉廉不由为自己片刻前那点儿纠结感到有些汗颜,立刻吩咐长风:“替我谢云相行方便。” 长风即依言而行。 第44页 马车重新滚滚启动,听得身后不远处有另一辆车不急不缓的行进声,顾奉廉不由感叹道:“左相这般平和谦让的性格,当真是年轻人中少有,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更属难得。” 顾照之素来不信云澄是个简单的人,对此并不太以为然:“倘若遇见的不是您,却又未必了。” 谢晚芳觉得他这话颇不中听,便道:“只要他对父亲表示的是善意,咱们又何必管他遇见别人是如何。” 顾奉廉点头笑道:“芳儿说的是。” 顾照之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神情间满是“你又帮他说话”的不悦提醒。 她佯作没有看见,转开目光继续看起了风景。 待入了围场下得车马,谢晚芳回头一看,果然见云澄那辆马车也刚刚缓驶而来。 车辆停驻,从人打起帘子,罩着一身狐毛大氅的云澄便款步走了下来。 他抬眸时恰好撞上她的视线,于是眼中闪过一丝略深的笑意,但随后便转开了目光,迎向正朝自己走来的顾奉廉、顾照之父子。 顾奉廉知礼还礼地先抬手打了招呼:“云相公,今日可先已结了伴?” 向来围猎的时候很少有人孤军作战,通常都是成群结伴,尤其文臣本就不擅骑射之工,顾奉廉为表善意,这才有此一问。 云澄抬手回礼,笑了一笑:“玄明技拙,得圣上关顾特准了在旁观战。”他虽是这么说,但其实知情的都明白这是萧弘照顾他身体不好,所以这种行动激烈的赛事根本不可能让他上场。 顾奉廉等人也是心照不宣。 云澄见对方并未身着骑射服,便问:“国公今日也不上场么?” 顾奉廉爽朗地笑道:“老了,让子初和他媳妇儿代我去冲锋陷阵就是。” 云澄回笑,看向顾照之,微点头示礼:“世子英猛过人,想来应如探囊取物。” 顾照之也回了一礼:“云相过奖。” 和这父子两都见过礼之后,云澄才看向了站在旁边的谢晚芳,宛如初次相见般示礼一笑,说道:“圣上曾言世子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晚芳心中暗笑他这一本正经演戏的样子,面上亦端端礼道:“圣上谬赞,妾身实不敢当。” 几人寒暄过后,便一同结伴往围场内走,顾奉廉和云澄不时交谈两句朝堂上的事,谢晚芳走在顾照之身边听他给自己介绍这里那里的,倒也听得认真。 远远地望见前方有一象牙白色的穹庐,帐前还高高立着明黄色的龙纹旗帆,显然正是此次御驾亲临的大本营。随着距离渐近,谢晚芳才发现这顶穹庐被搭建地相当大,起码可容纳百人,而且为了御寒,选用的材质也是上好的毡料,人甫一进入,便已顿觉室内比外面暖和不少。 受召的宗室贵族和大臣将领们此时已陆续而来,谢晚芳发现其中还是有好些出于宗室的女子,先帝的两个嫁留京都的公主也赫然在列,且看装束这些人显然是大部分都准备上场的,真不愧是以武立朝的萧氏宗室女。 不多时帝后驾临,谢晚芳看见了随皇后而来的冯婉妍,她亦身着一身骑射服,走路时步履如常,看样子脚伤也是基本无碍。 谢晚芳下意识地转眸朝顾照之看了一眼,只是他也正低头随众行礼,这匆匆一眼并未能看得出什么来。 随后萧弘携皇后入座,令众人平身,先说了几句惯例的开场白,然后为表鼓励,言明将会赏赐猎物最多的人一柄七星匕首,而皇后则拿出了一支蝶戏花的金钗准备赏给女子中表现最出彩的那个。 萧弘又笑了笑,看向坐在下方左首位置的云澄,说道:“玄明今日既观战,总不能白白让你凑这个热闹,不如你也出个彩头?” 众人都知道云澄的大家身份,闻言也并不觉得惊奇,反而颇有些拭目以待。 只见云澄施施然站起,恭敬向萧弘施了一礼,含笑道:“那臣便出《怀素帖》为彩吧。” 谢晚芳闻言不由一怔。 萧弘当即失笑,指着他道:“好你个云玄明,那字帖早就让朕给收了,你这番耍赖,到头来还不是要朕的东西!” 云澄从容礼道:“臣等自是要沾圣上的光。” 萧弘哭笑不得,只得忍痛割爱地点了头:“行吧,朕拿就拿了,改日总得让你赔上。”又笑着对众人道,“众卿若有喜藏云相书法作的可要打起精神了。” 谢晚芳不由暗暗摩拳擦掌。 为让此次围猎竞争更有可观赏性,萧弘本人并不下场,而是让所有人划分成了四拨:大臣、宗室勋贵、亲贵女眷、宫中妃嫔女侍。 各自在阵营内如何作战不论,总之最后得胜的一拨人人有赏。 谢晚芳自是被归在了第三组,冯婉妍则在第四组,出发之时四组人分从东南西北而走,顾照之临分开前对谢晚芳说了一句:“知你想要那字帖,等我帮你赢回来。” 她潇洒地一挥马鞭:“谁赢谁还未可知,回见!” 顾照之一愣,看着她转眼间已策骑远去,不由哑然失笑。 谢晚芳打猎有自己的习惯和方法,加上觉得宗室女各种身份地位的规矩难免有些碍手碍脚,她可不想正打着猎还要关注旁边的人是不是需要她让一让或者行个礼,所以骑术出众的她很快就单骑跑出,寻了个暂时没瞧见有人影的林子准备大展身手。 第45页 她发现自己今日运气颇为不错,这林中虽没见到什么獐子和鹿之类的大物,但活蹦乱跳的大肥兔子却有好几只,也不知道是不是约好了出来溜达被她给撞上的。 于是当即搭弓射箭,破风之声“嗖嗖嗖”响过,竟是无一虚发。 谢晚芳跑过去把猎物捡起,正准备返身回去,忽听远处草丛中传来了些动静,这动静于她而言颇有些耳熟,便立刻放轻了呼吸,沉默而迅速地循声回头看去:果然见到有带着斑点的动物身影一闪而过。 她估算了一下,预计从大本营往南出发的队伍可能很快将会与那只跑掉的鹿撞上,以顾照之精湛的射术没准还真会被他给抢到先机。 念及次,谢晚芳也不敢耽误,飞快返身将打到的兔子往马背上一扔,然后利落地踩镫翻身而上,奔着那只鹿消失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穿林疾驰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发现远处有鹿角隐约而现,于是立刻勒停了奔跑的马匹,转而缓行向前。她小时候常跟着父兄打猎,这手悄无声息的突袭本事都是随着养出来的,甚至于她已进入到了手上这把弓的射程之内,那只鹿依然毫无察觉。 然后谢晚芳发现,毫无察觉的不止那只鹿,还有就在离那只鹿不远处的顾照之。 彼时隔着草木掩映,她看见顾照之正对准了那只鹿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拿弓的手。 不好! 谢晚芳忙一把抽起挂在身边的弓,早已看准了那鹿位置的她其实也无需特别瞄准,现下最要紧的是破坏掉顾照之的这一箭,所以必须抢先于他射出。 她绷紧了弦正要松手,却在将要出手的瞬间突然有一阵清风吹来,风中隐约带着丝颇令人熟悉的清甜茉莉香。 谢晚芳不由一愣,下意识转了头望去,果然见顾照之身边不知何时晃出了另一个人影——冯婉妍! 她震惊之余瞬间身体一僵,连带着坐骑不知何故突而迈蹄向前走了几步,她本能不想让顾照之和冯婉妍两人发现她,下意识又想去拽住缰绳,忙乱中已在弦上的箭竟倏然射了出去,饶是她在最后关头极力避免,那支箭仍是向着冯婉妍所在的方向径直破风而去。 谢晚芳也同时因姿态失衡摔下了马,落地时小手臂亦被弓角划了一下。 她来不及感觉到吃痛,便急急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那两人奔去,还没跑近便听到顾照之一声怒喝:“谁?!” 第28章 受伤 谢晚芳深吸一口气,撇开面前的长草走了出去:“我。” 顾照之看见是她,倏然一愣,旋即想起什么,立刻转头去看被他打掉在冯婉妍身旁的箭矢,这才发现果然是皇后赏赐给谢晚芳的那种箭镞。 他回看向她,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谢晚芳瞬间被他这种目光刺地心头一痛,又看了眼尚在他怀里半抱着的冯婉妍,突然就不想再做多余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马惊了。”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冯婉妍身上,见对方痛楚颇重的模样,即问道,“冯女使没事吧?” 冯婉妍苍白了脸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尚未褪去的惊恐和难掩的愤怒。 谢晚芳本不想一味上赶着被别人嫌弃,但此事毕竟是因自己这一箭而起,若追究下来自己也没个好,于是耐着性子仍要上去看看她的伤势,谁知冯婉妍却像看到洪水猛兽似地,竟似出于本能地往后,也就是顾照之怀里瑟缩了一下。 而顾照之回过神,便立刻将她打横抱起来回身扶坐到了自己的坐骑背上,然后才侧过脸对谢晚芳说了句:“把你的箭收好。”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扬鞭往大本营的方向奔去。 谢晚芳沉默地看着他带着冯婉妍远去的身影,半晌,走过去把那支掉在地上的箭矢捡了起来,皱了皱眉,也转身跑向自己的马,飞快地策骑跟了上去。 等到她赶回穹庐的时候,顾照之已抱着冯婉妍急急走进去将人放在了圈椅中,然后向惊讶的帝后秉明冯婉妍从马上摔了下来又伤及新愈之处,想是这次动及了筋骨。 皇后立刻传了御医。 谢晚芳之后走入的时候,许多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些或许注意到了但也只当她是陪着顾世子一起送冯女使回来的,并未太过留心。 她静静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顾照之和被包围在焦点中心的冯婉妍,连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此刻是什么情绪了,似乎是麻木,又似乎,是恍然大悟。 “世子夫人。” 恍惚间,谢晚芳忽听有人在唤她。 然后她听见这人在问:“你的手没事吧?” 她一怔,蓦然回神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先前手臂被划伤的地方竟已顺着袖口流下了血来,手背上有些血迹都已干了。 谢晚芳抬眸看去,面对唯一一个发现她伤处的人,忽有些百感交集,于是充满感激地一笑,然后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静语调回道:“无事,谢云相挂怀。” 这慰问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言欠了她两次人情的云澄。 而随着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询问,其他人也纷纷将注意力投了过来,顾照之也是一愣,立刻走过来抓起她受伤的左手看了看,然后目光复杂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回头对萧弘道:“还请圣上让御医拿些伤药来。” 不等萧弘开口,皇后也早已吩咐了人去做。 第46页 谢晚芳心中无波无澜地任他抓着。 御医诊断果然是说冯婉妍这次伤到了筋骨,须得辅以药物好好卧床修养。不知为何冯婉妍也并未在帝后面前提及这次意外发生的真正原因,谢晚芳看她和顾照之在御前那个样子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便也懒得去追究探询,反正若让冯婉妍真的去告自己一状,保不准是要添油加醋的,如今她正好省了辩驳。 离开猎场时,顾奉廉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谢晚芳由得一路沉默的顾照之扶她上马车,刚要抬步,忽听身后有女子唤了声“世子夫人慢行”。 她回过头,见一宫女走了过来,正是那个原先在牡丹殿当差后来又去了皇后殿中的翠云。 “这是给夫人另外用的伤药方子。”翠云边将手中的纸张递过来,边说道,“冷水和滚水各浸泡半个时辰后沥去药渣,每日夜间入睡前用来湿敷于伤处,可伤愈不留疤。” 因知晓翠云的身份,顾家父子都只当是皇后特意吩咐御医出的药方,谢晚芳原本也以为是皇后的特意关顾,但当她接过那张药方时却突然嗅到一丝隐约的特别香气,顿时猜到了什么,再向翠云看去时,对方已谢礼告辞而去。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药方子,虽然这上面的笔迹陌生而寻常,但她还是知道:这是云澄给她的。 这张纸因在他指下停留过,所以染上了普通人难以察觉到的那一丝只有他身上才有的木松药香。 再加上云澄曾说过他通药理,谢晚芳便更加肯定。 她心中微暖,郑重地将药方子折好放进了袖袋里。 *** 回到安国公府,顾奉廉便让谢晚芳不必再去上院给白氏问安,让她自回芳雪园休息,然后就把顾照之给叫走了。 白鹭和黄鹂老早就在门口候着她,见自家夫人回来时不仅情绪颇有些低落而且还挂了彩,全然不是上午出门时那个跃跃欲试的兴致高昂模样,还以为她是受了伤又没拿到奖赏所以心情不好,便纷纷安慰她那种场合上都是能人高手,又有不少武官将领,没能拿到第一也是极正常之事。 谢晚芳叹了口气,将今日在围场里发生的事给她们说了一遍。 “想来她是看在世子的份上才没有告我的状。”她说。 黄鹂道:“她哪是看在世子的份上才不告状,分明是想顺势在世子面前讨个好罢了。夫人又不是故意伤她的,谁让她好端端地偏要往世子身边凑,便是她告了状又如何?难不成圣上还要责罚夫人不成?” 白鹭看事比她通透些,加上自小跟在谢晚芳身边一起长大也更有情感相通之处,便说道:“话也不是这么简单地说,那位冯女使毕竟是皇后娘娘的殿中女官,若真要借题发挥地告咱们夫人一状,众目睽睽下这事也很难轻易了结,国公夫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连世子爷也不站在咱们夫人这边,那夫人的名声可如何是好?何况夫人总要为老爷和郎君考虑。” “再说阿兄马上就要来京都了。”谢晚芳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看来我最近真是流年不利,连着两回这般倒霉的事情都让我遇上了,什么时候还是去寺里头拜拜好了。” 黄鹂皱了皱眉头:“说来说去,都是那冯女使挑拨的。” 谢晚芳接过白鹭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慢腾腾地说道:“若是没有问题,旁人也挑拨不出什么来。”她说完,从袖袋里拿出那张折好的药方子给了黄鹂,让她照着抓两副回来,随后看着这药方又想起什么,沉吟须臾,又道,“我记得出嫁时阿父给了几个方子,其中有一张是专治筋骨伤的,你去找出来,到药房做些成药。” 黄鹂一听就知道她这是要给冯婉妍做的,立刻表示反对:“夫人还管她死活作甚?” 谢晚芳也不想解释太多,只道:“让你去就去。” 黄鹂只好不高兴地去了,白鹭眼见于此,柔声劝自家夫人:“黄鹂也是替夫人不平。” 谢晚芳道:“我知道,我也只是不想欠她。” 白鹭知她说的“她”是冯婉妍,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顾如芝突然吵吵嚷嚷地来了,一进门就柳眉倒竖地冲着谢晚芳怒道:“你怎地心肠这样歹毒,居然故意拿箭去射婉妍姐姐?!” 白鹭一惊,连忙迎上去劝道:“娘子请小声些,若让外面的人听见……” 顾如芝扬手一巴掌把她扇到了旁边:“你还敢使唤我!” 本不欲搭理她的谢晚芳突地就站了起来,看着顾如芝气势汹汹地冲到了自己面前,冷冷道:“道歉。” “我凭什么给你道歉?你这个蛇蝎妇人!” 谢晚芳二话不说,转身三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抽出了挂在墙上的佩剑回身指向她:“对,我就是蛇蝎妇人,所以你立刻、马上给我道歉,不然你就去和你的婉妍姐姐做伴好了,反正她躺在床上起码要三个月,正寂寞得很!” 顾如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般泼辣,陪同而来的近身侍女也被世子夫人这突如其来撕破脸的阵仗给吓到了,本能畏惧地往顾如芝身后闪了闪,轻拉着自家娘子的袖子示意对方好汉不吃眼前亏。 顾如芝的心里其实也有点发怯,但想到这是在国公府里,她便强梗着脖子道:“你敢,就不怕我们顾府休了你!” “我求之不得,”谢晚芳剑锋微斜,又进一寸,说道,“只要你们敢。” 第47页 “你!”顾如芝被气得不行,“我从未见过你这种恶毒、粗鲁、泼辣的母夜叉!” “我也从未见过你这种胳膊肘直往外拐,为了个外人二话不说就冲进来打我的侍女,毫无尊卑长幼之序的小姑子。”谢晚芳半步不让地道,“只会躲在你阿母身后阴阳怪气地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和我真刀真剑地打一架,今天我要是输了就把脸送给你扇,若是你输了我也不动手欺负你,你就自扇几个耳光,今日这事便算了了!” 顾如芝又怕又怒,正气得跳脚又下不来台,指着谢晚芳半天“你你你”说不出个完整句子来,便忽听门外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沉沉道:“你们在做什么?” 第29章 求药 顾如芝回头一看,果然见到自己大哥走了进来,立刻如见到救星般朝对方奔去,告状道:“大嫂说要杀我!” 顾照之朝手中握剑的谢晚芳看去。 白鹭急道:“娘子可不能这样冤枉我们夫人,她分明是说要与你比试一场而已。” “不必同他们解释。”谢晚芳放了手,将佩剑往旁边茵褥上一扔,淡淡道,“总之我今天话放在这儿了,不管是谁,动我身边的人便是动我,若无那个胆量与我真刀真剑地比拼,就少来招惹。” 顾照之听她这话,又看见两人神色和白鹭泛红的半边脸颊,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蹙眉看向身旁的亲妹,说道:“你越来越没大没小,还不同你嫂嫂道歉?” 顾如芝没想到他竟会帮谢晚芳,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为一个区区侍女给谢晚芳道歉的她一听此话当场就委屈地红了眼圈:“我不!明明是她伤了婉妍姐姐还这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大哥你竟帮着她欺负我!我可是为了你们,你不要因为阿父说……” 顾照之脸色倏然一变:“你住嘴。” 顾如芝不料自己满心想帮他却反而被勒令偃旗息鼓,愣怔之余不由道:“我知道你……” “我让你闭嘴!”顾照之更快地厉声打断了她,神情十分不善。 顾如芝还从未被他这样疾言厉色地呵斥过,当下便是被吓得一震,随即更强烈的委屈涌起,也顾不上再和谢晚芳计较,抹着眼角的泪花便跑了。 谢晚芳主仆两个其实对此也有些意外,但毕竟顾如芝是敌非友,所以谁也没太放在心上。相反,谢晚芳看顾如芝一腔热血反贴了她哥冷脸的结局,还勉强觉得那口浊气出了一些,不然她真怕自己忍不住扇那个缺心眼的东西。 她也不去搭理顾照之,径自返身走回窗边坐下,自顾自重新喝起了茶。 听得他屏退了左右下去,谢晚芳头也没抬地道:“世子若是要来质问我当时那一箭的用意,我已没什么可多解释的,早说过,是意外。” 顾照之把她扔在褥子上的剑拾起来,然后走过去重新回剑入鞘,这才平静地说道:“这件事已过去了,不必再提。” 谢晚芳有些意外地一顿,回眸看向他,少顷,点点头:“那便不提了,我让黄鹂用从家里带来的方子去做些成药,专治筋骨损伤的,你到时拿去给她用吧。” 见顾照之看着自己没接话,她便说不清意味地一笑:“放心吧,死不了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沉吟半晌,说道,“这药你可以亲自给她。” “免了吧,”谢晚芳道,“她若知道是我送的肯定不会用,我也不想我阿父给的东西被人这样糟蹋。” 顾照之默然了片刻,应道:“好。”又顿了顿,说道,“其实冯女使这个人性情和你有些像,都是要强却良善的,你总要给别人一个机会彼此了解,好好相处。” 谢晚芳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笑,可结果却意外地平静着道:“世子爷也不必费这些心了,有些人天生就缺了缘分,如何努力也不能亲厚起来。我与冯女使大概就是这样的类型,所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最适合的。” 话说到最后,已是言有所指。 她不知顾照之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但见他沉默不再言语,她也就不过点到即止。 谢晚芳派黄鹂去给顾照之送了药之后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每天又开始了和以前差不多的生活,不同的是,她如今因祸得福地多了两个朋友,倒是有了串门的地方和野游的伙伴。 便更无暇去管顾照之和冯婉妍的事了。 直到十几天后的这一日,她刚从外面回来,才踏进芳雪园的大门就听下人说世子爷在房里等她。 谢晚芳也没太当回事,反正这些日子顾照之三不五时地都会来她这里没话找话说地坐上一坐,她便只当和平时一样罢了。 然而等她进了屋里,才发现顾照之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他坐在那里定定看着她,表情沉静,像是愤怒,又像是痛恨,还有……她看不明白的东西。但这个眼神何其像那日在围场时他乍见到她时的那一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晚芳本能地停在了原地,没有再朝他走近。 顾照之终于冷冷开了口:“把药方给我。” 她莫名道:“什么药方?”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谢晚芳被他的语气激怒了:“我不知道,世子有话便直说,不必这般意有所指。” “我要你阿父给你的那张药方,”顾照之陡然抬高了声音沉沉道,“这么说够明白了吧?谢大娘子。” 第48页 家传之物向来讳莫如深,何况还是这种集先人智慧的秘方。谢晚芳直觉是冯婉妍给他吹了什么风,当即着了恼,冷冷一笑:“世子这是要为冯女使来抢我的嫁妆?既如此,不如你我先去京司衙门当着京兆尹的面辩一辩,看世上可有这样的道理。” “你还敢去京司衙门,”顾照之讽道,“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那药里动了手脚么?” 谢晚芳一愣:“你什么意思?” 顾照之站起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她用了你给的成药之后不仅伤势没有好转,反而腿上皮肤开始出现了溃烂。御医来看过,说是药有问题,但需要药方才能验证。” 他说完,朝她伸出手:“你把药方给我,此事我便算了。” “我没有!”谢晚芳被他这副自以为大度的姿态刺地眼睛生疼,“我阿父给我的药方怎么可能有问题?难道他会想害我么?你用用你的脑子想想,这必是我被人陷害!” 顾照之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是又气又失望:“你是想说她陷害你?这药是我听你的话,用我自己的名义送给她的,那依你之言,她是要害我了?还是,想借我手伤她的另有其人?” 谢晚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高声唤了黄鹂进来:“把阿父给的那张方子交给世子。” 黄鹂一时愣愣地没有反应。 “给他!”谢晚芳喝道。 黄鹂一抖,嗫嚅着去了。 “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谢晚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倘若查明了那药方没有问题,我要你对着那方子磕头行礼,向我谢家列祖列宗说对不起。” 顾照之皱眉回头,少顷,对她说道:“你当真是天真无知,可想过冯婉妍身为皇后殿中女官,冯家书香翰林,倘若此事闹大,你,和你们谢家,难道逃得过御史的口诛笔伐?” 他又说:“我今日对那御医说或许是制药时出了些偏差,并未将你牵扯进来。但此番说辞只能拖得一时,若不能及时挽回,恐怕难逃追查。你好好想清楚吧——” 言罢正要抬脚离去,却忽听她幽幽说道:“我被御史口诛笔伐?真要论扯起来,我这张嘴也不一定会说出些什么,到时冯女使的清白名声怕是也保不住了,不知冯家书香翰林受不受得了。世子爷当真想得清楚?” 顾照之倏地回过头,咬牙切齿地道:“你真是冥顽不灵!” “彼此彼此。”谢晚芳微扬下颔,说道,“你说这么多看似维护之辞,其实也不过是不信我。” 说完她便背过了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顾照之站在门前沉默了片刻,声音中透着几分沙哑,说道:“箭是你射出来的,方子亦是你谢家秘方,药,出自你近身侍女之手。你以为我对一个人的容忍又能有多高呢?不过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谢晚芳背身站在屋中,双手紧攥成拳,连指节也泛着白。 白鹭和黄鹂随后跑了进来,后者刚一进来就“咚”地跪下了。 谢晚芳听见这动静,闭了闭有些酸涩的眼睛,回身看了过来。 “夫人,婢子、婢子……”黄鹂脸色有些发白,支支吾吾了半晌,突然磕了个响头,哽咽道,“夫人救我!” 白鹭还没反应过来,谢晚芳已是想到什么,当即脸色一变:“你别告诉我此事与你有关。” 黄鹂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婢子也只是替夫人气不过,想着……想着拖一拖她的伤势,若能落下一点半点的病根儿,那在世子爷眼里也就不再是白玉无瑕,那……” “你真是害苦了夫人!”白鹭气得上来打了她两下,“你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就算如今你自去说了是你干的,也没人相信和夫人无关啊!” 黄鹂低着头嘤嘤地抹着眼泪:“婢子蠢笨,不知道原来后果会这样严重,先前听世子爷说要追查,婢子已是怕得要命,谁知道世子爷真会为了那个冯女使和夫人置气……” 谢晚芳心累地已不想再多纠缠这些是非,只问道:“你做了什么,仔细说来。” 黄鹂便说自己削减了几个药材的分量,又另偷偷加了味名叫腐骨草的东西,据说那是专用来医治身上长有坏肉脓包的。这样的药,正常人天天用在身上会有什么后果已是不言而喻。 “夫人,婢子现在去追上世子爷告诉他吧。”白鹭说着就打算往外跑。 谢晚芳却出声拦住她道:“你这样跑去告诉他,他必定起疑,若晓得是黄鹂害了冯婉妍,他绝不会像对我这样留手。” 黄鹂当即吓得又连连哭求。 “何况就算你说了是黄鹂自作主张,他也不会相信的。”谢晚芳疲倦地道,“就这样吧,我来处理。” 现下要摆平这件事,不光是要找到这药的问题所在,关键是还要挽回已造成的损失。万一顾照之那边善不了后,这笔账最后还是要算在她头上,与其如此,不如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死也死得不冤。 只是事关重大,外面的大夫她自是不敢轻信,可御医院的那些她既没资格擅自传唤,更也怕对方说漏嘴。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人。 为了不惊动府里,她带着白鹭先是若无其事地出了门,然后在外头的行市里赁了两匹马,这才直奔向了位于城东南的永仁坊。 第49页 此番行程委实匆忙,谢晚芳一路上其实并没有底,既担心云澄不在府中,又怕他贵人事多无暇得见。 如此忐忑地到了云府门前,她仰头看着那用熟悉的洒逸笔迹挥就的“幽竹里”三个大字,深吸一口气跳下马快步上前,扣响了门环。 很快有门房来应,见面前站着的是个身着胡服又相当脸生的人,便问:“阁下找谁?” 虽说着胡服是民间风尚,就连许多官家女子也爱穿着招摇过市,但府里却从未来过这样打扮的。 谢晚芳说道:“烦请禀报云相公一声,就说方郎君来赴他的品茶之约了。” 门房微有愕然地打量了她须臾,到底也没多问,只让她稍待,便重新关上了门。 白鹭见状不由喜道:“看来相公正在府里!” 谢晚芳愁色未散:“但不知他是否知道方郎君是谁,我原先遇他时也不曾报过这个姓氏,而且也不晓得府上是否有其他人,万一不便说话……”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 又等了一会儿,大门终于重新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那门房和善地一笑,侧身礼道:“相公请郎君进去。” 第30章 信任 若是在平时,谢晚芳能有机会来到云澄家中做客,她必定是要好好端详欣赏一番这府中园林景致的,但今日她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一路跟着府里侍者前行,她印象中只有自己脚下走过的这条幽深竹径,伴着瑟瑟寒风,其叶飒飒,好像在领着她慢慢通往另一个世界。 没多久,她便来到那名为竹心斋的地方,见到了正坐在堂中沏茶等候自己的云澄。 屏退了侍者,他抬眸看向她,微笑地说道:“天凉了,上次的茶已不合时宜,不如饮雪芽吧?” 谢晚芳点点头:“但凭相公做主。”又端端抬手向对方施了一礼,“冒昧前来,叨扰了。” 云澄微笑地示意她“请坐”。 “看方郎君行色匆匆,”他仿若寻常谈天地随意说着,给她倒了杯茶放到面前,“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谢晚芳接过茶杯将温热拢在掌中,笑意中却不觉泛起一抹苦涩:“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事想请相公帮忙。”既是有求于人,她自不能辜负他人善意,何况以云澄的聪明才智,她若是谎话稍有说得不圆满之处必定会被他看出来,与其到时令他心生不快,不如坦诚相对。 于是她直言道:“那日围猎大会冯女使受伤的事相公也知道,原本我用自家良方做了些有助疗伤的成药托世子送了去,但冯女使用过之后……出了些问题。” 她便大致把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只是关于那药出问题的缘由她说得较为含蓄,大意是指派去的下人不小心弄错了。也并未提及顾照之为了这件事与她发生的冲突。 云澄听完,却是直接问了一句:“方郎君是担心他人以为你蓄意为之?” 她闻言微愣,不由问道:“相公相信我不是有意?” 他淡淡笑了一笑:“以我所知方郎君的机敏,这等愚笨之事应不至于出自你手。” 谢晚芳想笑,又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她的丈夫,竟然还不如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将她看得明白,难道真是当局者迷么?因为受伤的是冯婉妍,所以他才觉得她能做得出这种争风吃醋的事? “但不知我能为方郎君做些什么?”她听见云澄问道。 “我知道相公通晓药理,”谢晚芳说,“上次您让人送给我的那个方子十分得管用,我臂上果真一点疤痕没有留。我也信不过外面的大夫,怕万一有什么问题会弄地事情更加难以挽回,所以,想冒昧请相公也给冯女使出个疗方,好能弥补些我之前那药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 这次轮到云澄微感意外:“你怎知上次的药方是我给的?” 谢晚芳含蓄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霎时了然,笑道:“这可真是让人无所遁形了。”言罢,又略略一忖,问道,“你可想清楚了,是要救她?”又意有所指地道,“其实这件事你即便不管,顾世子也一定会想到办法。” “世子如何做我不曾过问。”谢晚芳表情平静地道。 短短一句话,却让云澄听出了许多的未尽之言。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须臾,想了想,对她说道:“请稍待。” 谢晚芳看他起身走入了后堂,便猜他大概是去开方子,心里不禁微感安然。 她这时才注意到屋子里浅浅缭绕着的一缕木松香,衬着室内素雅的一应摆设,竟是相得益彰,令人身处其中而忘俗。 她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云澄并没有挂他自己的笔下作,反倒是在书案后的那面墙上用梅枝拼了幅虬枝盘旋的“画”来,颇具巧思。 一眼望去,宛若雪地孤梅。 谢晚芳正看得入神时,云澄回来了,他身上换了件衣服,手里还拿着个竹制的长盒。 “令尊那张药方确实有行气活血疏通经脉的良效,只是加了腐骨草之后难免适得其反,所以只需用回正常配方就是。”他将手里的竹盒递给了她,“再把这两味药加进去,可愈她肌理之损。” 谢晚芳双手接过,打开来一看,见里面是两株连茎带根的药草,纵然经过了清洗打理,但她还是隐约嗅到了一丝新鲜泥土的气味。 再一看云澄换过的衣裳,她立刻明白他应是在府中置了片药畦,而这两株药草正是他将将亲手去挖的。 第50页 “另外还需几样辅助之物,不过就要你自己去药铺里寻了。”他含笑说着,将一张纸笺递给了她。 谢晚芳看上面写的几种都是可用于多种常见症状的药材,便点点头:“我这就去买。”又见这纸上的字迹依然是他刻意伪装过的,心中颇有些感慨,说道,“相公虽说自己欠了我人情,可其实却是我欠了您更多。” 她那时告知他案情发现只是顺水人情,后来借他地方避雨也不过是无心的举手之劳,可他却替她守口如瓶,又在那日围猎时故意出言提醒顾照之她也受了伤。 还有现在,他连怀疑都不曾有,便就这样帮了她。 “有么?”云澄像是有些疑惑地笑了笑,“我倒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谢晚芳不由轻笑出声,却站起端端拱手向他施下了一礼,说道:“那我这便告辞了。” 云澄亦起身,颔首以示回礼:“恕不远送。” *** 傍晚时分,顾照之回到了国公府,他照例先去上院给父母问安,有些意外地在那里见到了正端坐于一旁的谢晚芳。 那日她和顾如芝姑嫂两个闹了一场,消息自然也是传到了白氏耳中,后者得知谢晚芳说的那些话,险些当场气了个倒仰,不停嚷着家门不幸,后来还是顾奉廉一句“你若想让人告咱们家一状诽议先皇,就不妨再多嚷嚷几声”才让她憋着气却不得不闭了嘴。 先挑起矛盾的顾如芝自然也被她阿父给教训了一顿,还被强押着去给她嫂子道了歉,打那之后这母女两就不再和谢晚芳多说一句话了,白氏是气的,顾如芝则是厌恶之余又有点怵她,偏偏谢晚芳面上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每日晨昏定省照样不漏,且全当没瞧见白氏垮着脸一般,问完安还要和顾奉廉如常聊两句,这才施施然往芳雪园回。 但她并不会在上院久留。 是以他乍见她此时还坐在这里,便猜到是在等自己。果不其然,两人问完安从上院一路无话地出来后,谢晚芳在将要转道回芳雪园时对他说道:“我有东西给你。”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转了身先走。 顾照之原本也是要找她,见她先开了口,也就沉默地跟了过去。 谢晚芳让白鹭把制好的外用药膏给了他,说道:“你拿去给她,倘若此药再有问题,你要如何我都答应。” 顾照之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这你不必管,总之若有任何问题我一力承担。”谢晚芳不想和他多说,将掌心一摊,“我阿父的那张方子呢?” 顾照之顿了一顿,低头从袖袋里拿出药方递还给了她。 “御医说这方子并无问题,只是成药里被加了些腐骨草。我已说明是家中药房所存,大概不小心混了些进去。”他说着,看了眼她的神色,方斟酌地续道,“冯女使也不打算追究。” 谢晚芳只是“哦”了一声。 顾照之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那里喝茶,良久一言未发。 他起先的确以为过她被嫉妒冲昏了心智,那一刻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自己的信任从未被这么辜负过。可当他拿到那个方子之后,又回想起她种种言行,还是不愿相信她是这样恶毒的人,最令他气恼的是当他扪心自问:倘若她真的是呢? 他竟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她受伤。 谢晚芳的要强和倔强他都很喜欢,可到了这时他又觉得自己很恨她的要强和倔强,每次吵架都被她吵得不留余地,连一句让步的话也不肯说。就比如现在,他问她这药是哪里来的,她却说“你不必管”;他又对她说这事就此作罢,她也仿佛完全不觉这其中他对她的保护。 “你不要我对这药方磕头谢罪了?”他莫名其妙地开口冒出这句话,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蠢货,就好像明晃晃地在和她斗气一样。 果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语气淡淡地说:“不必了,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也负了责,就此了了吧。” 顾照之受不了她这种轻飘飘的态度,不由皱了皱眉,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驱使着脱口而出道:“谢晚芳,你真的不识好歹。” 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 谢晚芳转头看了眼他大步离开的背影,蹙着眉说了句:“有病。” …… 数日后,小雪。 冯婉妍正靠坐在床头看书,忽见自己的生母一脸惊喜之色地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一把抽掉了她手里的诗集,张口便道:“还看什么书,快去你阿父那里走一趟。” 冯婉妍蹙了蹙眉:“我还在养伤。”说着伸手要去把书拿回来。 小孙氏“啪”一下拍掉她的手:“你不是说顾世子拿来的药有奇效么?再说又不要你用腿,我推你过去就是。”说着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可知道今日你阿父请到了谁来家中做客?是云丞相!” 冯婉妍闻言不禁也有些意外:“云相如何会来?” “听从人说是散朝出宫时遇到了,云相主动问起了你阿父手中收藏的那几幅前人字帖,你阿父便顺势请了他回府欣赏。”小孙氏道,“这会子两人正在书房里交流鉴赏心得。” 小孙氏说着,意有所指地伸手捅了捅她:“云相可还未成婚呢。” 第31章 试探 冯婉妍一听,心头立时冒上了火气:“你疯了?全京都的人谁不知道嫁给他便要数日子等着当寡妇?!” 第51页 小孙氏忙伸手要来捂她的嘴:“你傻不傻?他死了你还可以改嫁,可丞相夫人却不是人人都当得的,你可莫要学得那些眼皮子浅的什么名门闺秀,以云相的身份再加上娘娘对你的关照,你便是蹭,也能蹭出个诰命来。” 冯婉妍实在受不了她这个虚荣又自以为聪明的样子,不耐烦地道:“你以为人家是傻瓜?如你所言,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想要娶妻,让圣上随意指一个便是了。可见云玄明他根本就志不在此。再说我原先在东宫时就与他相识,但除了必要的礼仪场合,他是从不多看我们一眼的。何况今时今日人家简在帝心,我呢,说是皇后娘娘的殿中女官,可毫无品阶,不过是一区区翰林学士的庶女,他凭什么相中我?” “你别当我不懂你们那些朝堂事,”小孙氏不以为然地道,“我可是知道云相修禅所以向来喜欢清静,也很少去别人家中做客的。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在你养伤的时候来,难说是不是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一心想嫁那顾世子,是,你若能进国公府的门固然是好,可现在他那边不是还没有准信儿么?你能等得了他一个两年,还能再等几个两年?总不能真在栖凤殿里等到白头,莫说是我,你阿父也不会答应。婉儿,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没错,阿母可不会害你。” “不会那么久。”冯婉妍眸光坚定地说着,唇角亦淡淡弯了一下,“这次因祸得福,倒要感谢世子夫人。” 当日她见顾照之一副不打算追究那制药之人的样子便觉得不对劲,因这实在不是他的性格,所以她当时就猜到这药可能是谢晚芳让他送来的。她万想不到这位世子夫人竟然这般愚蠢,不过却是真正帮了她和顾照之一把。 只是不管冯婉妍怎么说,硬靠着“进取心”成了翰林学士滕妾的小孙氏却无论如何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于是硬把她从床上给拽了起来,迅速整理了一番形容后便把人给塞到了轮椅上,沿抄手游廊推着就朝书房去了。 冯婉妍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让候在书房外的下人去禀报了一声。 之所以说是硬着头皮,其实都是源自于她心底对云澄那丝莫名的畏惧,人人都说左相性情温和,乃世间真翩翩郎君。可她却知道这个人其实根本没那么容易接近,对他而言没有意义的人和事,他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犹记得那年在东宫,彼时她在太子妃身边当差,而他是太子伴读。论家世,她这个集家中宠爱于一身的翰林学士庶女其实还要好过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又没了双亲的云氏郎君。她当时也是有些自负,听闻他学识深得俞娘子之父俞大学士的赞赏,说他有状元之才,她便想去与他比比。结果云澄与她见过礼后三两句间得知了她的来意,便顺手从书案上抽出了一本书递给她。 然后他说:“冯娘子若想求进益,这个比较适合。” 那是本佛经。 她不解这是何意,问他,他便抬头淡淡一笑,回了句:“我的意思是,冯娘子若心中有不平之意,或许需要的不是比试,而是养心。” “更何况,你连我说什么都听不懂。” 他好像能用最温文有礼的方式将一个人打入羞耻的深渊中,这短短三两句话对她的打击并不啻于恶言相向。 自那之后,她便对他有了种莫名的畏惧,如今他贵为左丞相,这种感觉自然也是越发加深,以至于哪怕在宫中遇到的时候,他如平常那般只是点头示礼便径自走过,她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冯大学士听说让自己引以为傲的爱女来了,怕她伤势未愈在外头又冻着,忙把人给叫了进来,见到推着她过来的小孙氏不免埋怨道:“婉儿受了伤就该好好让她养着,你也不用心些照顾。” 小孙氏便道:“我也劝着呢,可婉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同你一样放不下这些文墨之事,说是突然想到个补书的法子要来同老爷你讨量。”说着,仿佛才发现云澄坐在旁边一样,诧异地忙福了一礼,“不知云相在此,妾身失礼了。” 云澄淡淡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冯婉妍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就是这种态度。 看似宽容有礼,其实根本就没有把小孙氏当回事,连场面上的客套话都省了。偏偏被他轻视的人还毫无自觉,认为左相平易近人,一点不摆官威。 冯婉妍向来是知道外间对自己生母颇有微词的,这些年她奋发上进,卯着劲脱颖而出成了皇后的殿中女官、京都名姝,为的就是想摆脱亲生母亲给她带来的阴影,但也恰恰因她看重这个,所以对此格外敏感。 她不由微红了耳根,不想小孙氏留在这里丢人现眼,耐着性子和声道:“阿母不必担心,你不是说还在灶上给阿父煨了汤么?还是快去看看吧。” 小孙氏以为她是突然开了窍,也不反驳,高高兴兴地顺着她的话去了。 若是往日冯文昭也就把女儿留下来了,但之前云澄才刚刚起了个话头准备询问他对开科取士的意见,他意外之余忽感可能是左丞相要降大任于自己,正欲一展才学,此时又哪里顾得上讨论什么补书之法,于是正要开口让冯婉妍先随侍女去西次间休息,不料云澄却说了话。 “冯女使的伤可好些了?”他忽然问。 冯婉妍一愣,忙道:“好多了,谢云相挂怀。” 她本以为云澄不过口头上随意客套一句,这已属前所未有,谁知他竟又似无意地道:“那就好,我原还想着要替人说个媒,如今却是有些不合时宜。” 第52页 冯家父女一怔。 冯婉妍更是本能地心口发紧。 冯文昭不由问道:“相公这是何意?” “冯女使才貌出众,自是君子好逑。”云澄道,“我伯父的次子亦是少年才俊,两位年纪也相差无几,想来应有话题可聊。” 冯婉妍心中大震。 大盛朝风俗开放素无苛求男女早婚之俗,原本自己在皇后身边当差光是凭着这女官身份也可将婚事再拖得一时,这几年至少是不必担心的。可若是云澄开口保媒就不一样了,何况要说的还是他亲伯父的嫡子,且不说她父亲很可能为了巴结左丞相直接就答应下来,就是到了圣上那里,也不过云澄一句话的事。 事情来的太突然,她一时揣摩不明云澄的用意,慌乱之下也不及多想便直接脱口而出道:“谢云相抬爱,只是皇后娘娘曾说过希望下官再多陪她两年,下官如今心无旁骛,也只一心想好好侍奉娘娘。” 冯文昭觉得她拒绝得太过迫不及待,不由皱了皱眉,拱手对云澄歉意道:“小女不懂事,请云相见谅。” “无妨。”云澄像是真的不过随口一言般,神色间平和如常,“婚姻大事自是急不得,我也不过偶见郎才女貌方如此一想罢了。” 言罢果真不再说这个话题,由得冯文昭把女儿支使开,两人重又谈起正事来。 冯婉妍一出门便不由长长松了口气,然后唤了近身侍女上前,低声问道:“世子常来探望我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侍女回道:“娘子放心,如今已有风声了。” 她点点头,这才暂时放下了心。 *** 云澄离开的时候又见到了一次小孙氏,这回她手里端着两盏汤,还热情地问他要不要尝一尝,他淡笑着摇头回了声“不必”,便径直由冯文昭亲自送着出了冯府。 跟在身边的花林此时终于得以问出了心中疑惑:“相公真打算给四郎君和冯女使说媒么?” 云澄接过江流递来的暖炉握在手中,笑了一笑:“不过随口一说,试试她而已。” 花林有些愕然,自家相公可从来对这些红尘俗事不感兴趣的啊,拿保媒来试冯女使,能有什么好试的呢? 江流隐约知道些近来流传的风声,加上围猎那天是他跟在云澄身边,于是很快便冒出了个想法:“相公是……帮安国公世子夫人试她?” 云澄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方才我说要保媒,她不止不动心还惶恐不已,可见心里是在等着人。而所谓‘等’,则必是因对方给了期待,想来应是顾世子承诺过她什么。但以冯婉妍的性格,是不会满足于只做妾室的。” “那她不做妾室还能怎样?”花林不以为然地说,“安国公世子早就有夫人了,还是圣旨赐婚,不能休也不能离的。” 云澄一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还有一个可能,前朝功臣曾有先例。”他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中微流露出些许意外和感慨,“只是,若顾世子真的这么做,就未免有些愚蠢了……” 江流和花林不由望向他:“相公是指?” “二妻并嫡。”云澄缓缓说道。 第32章 来京 谢承熙抵达京都的时候正是临近年关。 这一日早市刚开不久,谢晚芳就已坐在了她的香料铺子里等候,边顺道打理着账面事务,边不时抬头朝窗外望一眼街上往来的行人车马。 直到将近晌午,黄鹂才急急从楼下跑了上来,欣喜地道:“夫人,世子爷、世子爷和郎君一起来了!” 谢晚芳听到“世子爷”三个字的时候还无甚反应,待听见后半句瞬间便离了座,起身就往外走,微提裙裾“咚咚咚”快步下了楼朝堂中看去,果然一眼瞧见了正站在那里与顾照之说话的自家兄长。 他还是和送她出嫁那时一样,玉树临风。 “阿兄!”谢晚芳一步跨下最后两级阶梯,直奔着她哥就去了。 谢承熙听见声音刚回转身,就见个人影风一样扑了过来,幸好他下意识知道那是他妹,才没有本能地抬起一脚踹飞。 谢晚芳也不管那么多,扑到她阿兄怀里就把人给抱住了,开口便道:“我好想你们。” 谢承熙本来想拉开她,但乍听她语气中竟似带着些微的委屈,不由一愣,旋即抬眸看向了站在旁边也是一脸诧异的顾照之,随即想到什么,皱了皱眉,说道:“当日出嫁的时候不是自信满满说绝不哭鼻子么,现在算怎么回事?” 这话说得颇有些意味不明,旁人听来或许只当他是在指自家妹子仍像未出阁时一样喜欢对着至亲撒娇,但顾照之回过神来,却直觉谢承熙是察觉了什么,再一看扑在他怀里的谢晚芳,不由心情有些复杂。 一听这话,谢晚芳立刻松开手,扬起脸往后退了半步,不服气地道:“我哪里哭了?你怕不是眼瘸。”边说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谢承熙上下打量了她半晌,原本端着的脸忽而弯了唇角一笑,说道:“这才是我阿妹。” 谢晚芳嘻嘻地笑,然后连珠炮似地问道:“你和阿父想我了没?阿父近来身体可好?你呢?可有好好照顾阿财?” 顾照之本不想打扰他们兄妹的重逢时刻,可听着这名字觉得有点儿不对,于是立刻问道:“阿财是谁?” 听见他的声音,谢晚芳不由一顿,像是这才发现了他在旁边似地,语气就自然地淡了两分:“是我在家时养的猫。” 第53页 “哦,原来如此。”顾照之看她这样分明是很惦记那只猫,便道,“那你怎么没有带到京都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谢晚芳就想起当初听那带教嬷嬷的话忍痛把阿财留在了家里,那时不过是生怕安国公府的人觉得她骄横。现在经由顾照之的口中问出这种问题,她就越发觉得当初那个满心期待嫁给他的自己蠢,更不想搭理他了。 谢承熙忽然问顾照之:“芳儿没跟世子提过么?” 顾照之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和谢晚芳之间并不算和谐的关系,便若无其事状地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说道:“阿兄也知道芳儿的性格,不爱这哭哭啼啼的事。” 虽然别扭,但当着亲人和铺子里其他人的面,谢晚芳并没有甩开他。 谢承熙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之后又聊了几句,顾照之便道他已让人在酒楼订好了席面,准备给谢承熙接风洗尘。 虽然他这热情来得突然,但谢晚芳却也不觉得太意外,莫说顾照之本人并不是个不识大体的,就算是她公爹也不会准他慢待她兄长。毕竟是场面夫妻,她也并不打算硬要事事和顾照之较劲,便配合地一道邀了谢承熙去他安排的接风宴。 只是三个人到了酒楼才刚坐下不久,紫骑卫那边就派了人过来找顾照之,说是圣上传召,顾照之便丢下只饮了半杯的酒匆匆去了,临走时还嘱咐谢晚芳好好招待兄长。 她心想这是我阿兄,还用得着你说?只管把这席面的银子给够就是。 “阿兄,你快尝尝这天花饆饠。”谢晚芳夹了一筷子放到谢承熙的碗里,说道,“我刚到京都的时候吃过,此地的饆饠手艺确实比咱们那里的好些。你这次多留些时候吧,等开了春到吃樱桃的时节,我带你去吃京都最好吃的樱桃饆饠,那厨子可厉害了,竟能保樱桃色泽如新。” 谢承熙伸手拦了她一下,神色端肃地说道:“先别忙着吃。说说吧,你们两个怎么了?”不等谢晚芳开口他又道,“别想着糊弄我,我有眼睛。就你原先那般稀罕他的样子,今日待他这样平淡,便已是反常。” 谢晚芳见瞒不过他,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实在过不到一起,那就这样呗。” “就这样?”谢承熙皱眉。 “啊,那不然呢?又离不了。”谢晚芳语气淡淡地道,“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再喜欢他,就各过各吧。只要大家能在场合上成全对方的颜面,也就差不多了。” 谢承熙有些诧异,他向来是知道自己妹子的,敢爱敢恨,喜欢顾照之的时候可以勇敢地一往无前,从不考虑什么门第合不合适,京都的生活能不能过得习惯这些现实问题,只要她喜欢,她就敢去争取。 而且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若是顾照之平日里待她真如今天这般上心,她绝不可能是这种态度。 思及此,谢承熙便道:“我看他今日特意候在城外等我们,还觉得他是看重你。那依你这么说,这倒是他演给我看的了?” 可话又说回来,以顾照之的身份,其实没这个必要。 “可能是想安抚我吧。”谢晚芳坦然地说着,自顾自尝了口用蟹黄蟹肉做的金银夹花,慢吞吞地道,“我看他大概快要纳新人进府了,或许担心我怨气深重欺负人家?这位对他来说不太一样。” 谢承熙的神色就有些冷了:“有你在他身边还能惦记别人,我看他是眼瘸。” 谢晚芳立刻点头:“我也觉得是,不过我当初看上他自己也挺眼瘸的,所以就没好意思这么说。” 谢承熙抬手敲了下她脑袋:“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我早说过他不适合你,你偏要傻兮兮地往南墙上撞。阿父也是的,听安国公忽悠两句就觉得这是天赐良缘了。” “不傻还能叫眼瘸么?”谢晚芳也不生气,反而相当能直面自己的错误,“人这辈子难免有那么一两次,只是我比较倒霉,这一次就掉进坑里爬不起来罢了。”还反过来安慰道,“你也别怪阿父,便是他那时不同意,以我的性格肯定也是要缠着他同意的,他哪里能拗得过我。” 这倒是实话,谢承熙也晓得以他们父亲谢淮对掌上明珠的宠爱程度,最后赢的绝对是谢晚芳。 他便没好气地道:“你就是被阿父宠坏了。” “你可别全怪在阿父身上,这也有你一份功劳的。”谢晚芳嬉皮笑脸地道,“我这半点不愿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还不都是你们惯出来的,你忘了小时候我被那些顽皮小子骂哭了回来,你还支使我去找人家打架,说这点破事儿也值得我回来给你哭鼻子,直接打回去了事。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是想拉着我一起让阿父教训,免得他成日里只说你淘气。” 想起当年兄妹两人一起经历的趣事,谢承熙不由笑出了声。 谢晚芳说着说着也笑了,却也不禁红了眼眶,然后,她含笑地看着他,说道:“阿兄,你此时来看我,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谢承熙说她:“傻子。”言罢,默然须臾,沉吟道,“虽然我和阿父不能帮你和离,但你若只想离开京都回家,倒是有一法可以试试。” 她一怔,旋即立刻问道:“什么?” “你不是说世子打算纳新人,且这个女子对他来说不一般么?”谢承熙说,“那你就让他纳,等到那女人进了国公府的门,你也由得世子去与她缠绵。这些事情只需传出些风声,外头的人便晓得你这个世子夫人过得是什么被人宠妾灭妻的日子,到时我再请薛都督代为上书陈情说阿父身体不好想见见疼若掌中珠的女儿,想来无论是圣上还是安国公都不好阻拦,这样你便能回来,就此住下不走了。” 第54页 谢晚芳听着眼睛都亮了:“此法甚好!但……我真能不再回来了?” 谢承熙一笑,说道:“山高路远的,他们还能来抢人不成?何况世子薄情在先,我不信国公府还能不要脸不要皮地上门强要你回去——当然,若是你自己不争气便又另说。” “我怎会不争气?!”谢晚芳立刻道,“虽然公爹对我是很好,但也不至于让我为这个留下来,何况他们到底才是一家人,我心里有数的。再说到时新人进了门,以她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顾家可能还巴不得我不回呢。” 谢承熙点点头,说道:“那你便稍安勿躁,由得他们去。到时事成我来接你回家。” “好!”谢晚芳开开心心地应了。 有了这番回肃州的计划,她顿时一扫阴霾,觉得心不闷了,气也顺了,连带着胃口也好了不少,总算又有了大快朵颐的快活兴致。 兄妹两正气氛温馨地吃着饭,忽然听见从街上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骂骂咧咧。 第33章 上元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走到了窗边向下望去,只见有一手执马鞭的少年正将一个府衙属吏打扮的中年男人从马背上一把拽了下来,随即扬鞭便抽。 两鞭子下去那男人的肩头就立时见了血,整张脸憋得通红却是一言不敢发。 只听那少年用满是怒气的声音喝道:“区区一府吏,见到本郎君也敢不让路致意,再有下回便不是两鞭子能放过的!” 谢晚芳虽看不见那少年的脸,但凭这话判断应是个官家郎君,在京都这种道途冲撞的事并不鲜见,稍有疏漏又运气不好的话,便可能会遇上这种当场便要给下马威的。她出嫁前学习京都礼俗时曾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前朝有个从七品的供奉官没有及时回避御史中丞,他身边的从人便倒了霉,被抓回御史台“禁身一宿,决杖脊十下”,后来皇帝特意下敕,也不过只是让大家依先后而行,倡导了一句“勿言冲突”。 只是她嫁到这里之后还是头回亲眼见到这种阵仗。但她见那少年所着缺胯袍的襕边也不过是寻常贵族士人可用的绿色,虽说上可兼下,但看这少年张扬的性子也不大可能会把自己往低调了打扮,便不禁有些好奇他到底是哪家的,于是派了白鹭去下头打听,过了会儿后者便回来禀报:那是上官丞相的第三子,上官瑜。 “奇怪,”谢晚芳听了不免纳闷,“上官家的这位三郎君不是一直被养在本家么,怎么突然又回京都了?” 之所以是“又”,是因据她所知,这个上官瑜可谓是他大哥上官瑾的忠实拥趸,所以素来最看不惯的就是处处压了上官瑾一头的顾照之。当顾世子的京都第一郎君之名流传在外时,这个被自家祖母给宠坏了的上官瑜就曾因此掌掴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孙子,这下可捅了御史台的马蜂窝,虽说右相权势大,但监察御史向来行的便是监察之责,平日里卖卖面子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但真要论扯起来人家最不怕的便是告御状,你都欺负到我孙子头上了我还管你爹是谁?弹劾的就是你! 于是先帝当朝就意味深长地对上官博说了一句:“卿家为社稷鞠躬尽瘁,却也不可废了教子之责,将来这大盛朝的江山还是要这些年轻人去守的。” 后来上官博连夜就把这儿子打包丢回了本家让老母看顾,放话在修好性子之前不许他回来。 谢晚芳心想:如今看这模样,显然性子也并未修好啊。 谢承熙倒是并不以为意:“或许是父母对他的将来另有安排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右相还能真让亲儿子一辈子不回京都么。” “这倒是。”谢晚芳也知道以上官博的性格,绝无可能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错才把儿子丢回本家的,无非是为了给先帝一个交代,平一平监察御史的火气,也对同样在军中有积淀的安国公府表现些善意罢了。 话题随聊随放,两人都没太把上官瑜的回京当件事,又重新吃饭饮酒叙起话来。 原本谢晚芳是想让兄长留京的这段时间住进安国公府的,但谢承熙表示自己这趟毕竟是陪薛郎君回来,住在国公府还是多有不便,所以便拒绝了,只是后来随她一道回去给顾奉廉夫妻两个见面道了个礼,临走时又答应了谢晚芳会陪她一起过年,而且会在上元节后再走,她这才勉强放下了那份依依不舍。 *** 上元节向来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节日,燃灯活动从正月十四开始一直要到正月十六夜尽才结束,大慈寺里亦是提前多日就已在寺中搭好了数座高七八尺的灯树,算下来光是这些就已有千盏灯之多。 街面上更是车水马龙,鼓乐喧天伴灯火照地,道路两旁还搭着不少演出舞台,诸如百戏、杂技等各类演出都有,当真是热闹非凡。 且又因这次是萧弘登基后的第一个上元灯节,所以朝廷还特意在启德门外放了一株高达二十丈的灯树,树上不仅用了锦绣绮罗和金玉来装饰,更是簇了几万盏燃灯。无论人身处京都的任何位置,只要抬头朝启德门的方向望去,就能见到那光华冲天的辉煌景象。 谢晚芳怕路上拥堵所以早早就下了马车,领着两个侍女好容易穿过人流一路行来,总算和正岿然不动坐在食店门口四处张望着的宜安县主顺利碰了面。 第55页 “宝珠!”谢晚芳扬手招呼了她一声。 宜安县主循声望过来瞧见她,立刻弯了眉眼站起身回应:“芳儿。”然后迎步上前,笑道,“我还怕你看不见我。” “怎么会,你这么漂亮,打眼得很。”谢晚芳边说便笑着打量了她一番,“倒是难得见你作胡服打扮,好看。” 宜安县主抿唇笑笑,说道:“我这不是为了配合你么,就猜你要这么穿的。” 谢晚芳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胡服袍子:“方便嘛。”又道,“趁他们都去宫里赏灯了,咱们今夜可尽兴才归。” 她指的便是两人家中在朝为官的那些男人们,上元节虽然官员可以放假三天,但这等日子皇帝又怎会不设宴与众臣同乐?是以顾奉廉也好,顾照之也罢,这会子都在宫里出不来。 说起来幸好她机智,白氏从下午起就有意无意地说自己身体不适,顾奉廉说让顾如芝留在家里照顾,白氏却说顾如芝还没出嫁,这种日子当然要和闺中友出去走一走。谢晚芳就猜到白氏大概是想扯她的后腿,可她也不是傻的,直接拿顾照之过桥,以送他进宫为借口便大大方方跟着顾氏父子出了国公府。 既然出来了没人管,当然要尽兴而归! 她便拉着宜安县主又去了桥头找谢承熙会合,谁知还未看到自己兄长,便先一眼瞧见了两个亲亲热热走在一起的人。 顾如芝和冯婉妍。 冯婉妍走路有些慢,应是伤愈不久所以尤其小心,顾如芝便挽着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不远处的戏楼。 自打心里有了回肃州的计划后,谢晚芳就更不把这两人当回事了,便只当没有看见,收回目光径直走了。 谢承熙正抱着手站在桥上看灯,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行来便本能地转头看去,正见到笑嘻嘻想伸手抓他的谢晚芳。 “阿兄,我给你介绍,”谢晚芳见被发现只好讪讪放了手,改拉了身边人上前,说道,“这位是宜安县主,是我在京都的好友。”又对宜安道,“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家阿兄。” 谢承熙抬手施礼:“宜安县主,多谢你照顾我家阿妹。” 宜安县主忙道:“谢郎君不必多礼,我与芳儿并不见外。” 不等谢承熙说话,谢晚芳已笑呵呵搭了宜安县主的肩膀,说道:“是了是了,这一来一往又去了不少时间,走走走,咱们快去看看启德门外那株灯树,我先前已瞧见好多人往那边去了。”又特特叮嘱宜安县主的侍女,“待会观灯的地方人更多,记得好好照顾着县主,莫让她落单。” 上元灯节男女杂观,加上观者众多,负责治安的武侯铺也很难面面俱到,难免会有秽行产生,故而谢晚芳才有此一言。 此刻启德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考虑到宜安县主的安全,谢承熙便只许她们在外围打望,不可硬往里挤。虽说上千人围着这金碧辉煌的灯树载歌载舞的场面十分震撼,但谢承熙向来对这些闹腾的事并不多感兴趣,反倒是因身边有女子在场所以特别注意四周情况,见人越来越多,他便唤了她们往回退,并对意犹未尽的谢晚芳道:“在近处看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再好看也就这模样,又不会真变出花来。” 谢晚芳撇撇嘴,低声对宜安县主道:“我说得没错吧?他就是这样。” 宜安低低地笑。 一行人便打道往回走,谢晚芳正和宜安县主讨论着是去看杂技还是百戏,忽然,她嗅到了空气里飘浮的一丝将散未散的茉莉香。 谢晚芳倏地站定了脚步,转头看去,只见旁边是条深巷。相比起他们身处的这片热闹喧哗,那里就要显得清静许多,灯火映照下,能看见巷子里有几处私宅院邸。 京都的情况她大致是知道的,能在这城东南一片住的大多非富即贵,冯婉妍身上的这茉莉香她也算印象深刻,但据她所知,冯府可不在这里。 更何况她之前还见到冯婉妍和顾如芝在一起,倘若这香真是冯婉妍留下的,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谢晚芳虽不是个喜欢窥探他人私隐的人,可她现在正琢磨着要离开安国公府,冯婉妍这个人对她来说还是有用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探一探。 因冯婉妍之事多少牵扯到顾照之,谢晚芳也不想把宜安县主牵扯进来,便寻了个借口说是好像看见薛郎君进了前面的房子,让谢承熙与她一道去看看打个招呼,这便支了宜安县主带着几个侍女先去不远处的小吃摊等着自己。 兄妹默契使然,直到宜安县主离开,谢承熙才问道:“怎么?” 巷口的香味早已散了,谢晚芳来不及解释,快步便转进了巷子里。 她边走边细细地嗅着夜风,待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时,风里终于又重新飘出了些许的茉莉香气,很淡,她再三确认才肯定无误,于是正要回头和谢承熙商量调查这户人家的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里面突然传来一声:“你休要无礼!” 正是冯婉妍的声音。 这声音愤怒又慌张,还多少带着压抑,显然是说话的人既想斥退对方却又怕闹大事情,若不是谢家兄妹两个就站在门前,也定是听不见这声怒斥的。 谢承熙眉头一皱,三两步上去贴耳在门缝听了听,竟听见似有男子调笑之声,于是立刻回身,攀着门前矮墙就翻身跳进了院子里。 第56页 动作快地连谢晚芳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哥,里面那个女的就是顾照之看上的人。 第34章 冲突 谢晚芳现在有点后悔没给她哥补一补京都的俗规,只怕他脾气一上来会彻底忘掉这是在京师而不是肃州。以她的判断这门后之人肯定不是寻常百姓,谢承熙这样贸然进去救人双方必定发生严重冲突,她绝不能这样干等着。 反正陷在里面的还有冯婉妍呢,顾照之必须得给他们兄妹两个顶上! 她无暇再多想,当即也追着谢承熙利落地越墙而入。 刚一落地她就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吵闹声,这次比隔着门板听着真切了许多,她将要转过影壁打算往里走,就忽然听见从那后面伴着重物倒地传来的“哎哟”一声痛呼。 谢晚芳忙不迭跨出去一看,只见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倒在庭中的花圃里吱哇乱叫,右腿上在不停地冒着血,一张脸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疼得,青白青白的。 冯婉妍就站在谢承熙身后,此时也明显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察觉到门口又有动静立刻如惊弓之鸟回头看来,发现是谢晚芳,更是当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谢晚芳只用了一眼的时间便立刻大步走进来,将冯婉妍往自己面前一揽,同时顺手摘下了她半边耳坠,然后喊谢承熙:“快走!” 宅子里的下人此时也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谢晚芳将冯婉妍往外一推:“先跑,别碍事!” 后者此时也回过了神,立刻抓着裙袍飞快过去打开门跑了。 此时只听其中有个下人嚷道:“他们打伤了瑜郎君,快去叫京司衙门的人来!” 谢承熙并没反应过来瑜郎君是谁,但谢晚芳却是在电光火石间就已想起了一个人——上官瑜! 她立刻发了狠旋身三两下就把准备往门外跑的两个人给打晕在了地上,然后也顾不得其他,拽着谢承熙就跑。 幸好这宅子约莫是上官瑜置的一处别院,因此并无多少的打手下人,谢晚芳和谢承熙两人身手又高出许多,打退几人后很快便迅速逃了出来,两人以前常一起干上房揭瓦的事,也无需沟通便以若无其事之态默契地混入了人流,于闹市间找到宜安县主,拉了人就走。 兄妹两个面上镇定,以至于宜安县主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有些纳闷原先不是说好要去看戏,怎么反倒是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谢晚芳便道:“实在对你不住,是我先前不小心崴了下脚,怕待会状况会加重,要不咱们回国公府在我院中摆个小宴,饮酒谈天过过节如何?” 宜安县主先是关心了一番她的腿,然后看了眼站在旁边正注意身后动静的谢承熙,含笑点点头:“这般聚宴也自是甚好。” 回去的时候谢晚芳特意让他哥坐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两人这才说起了先前的事。 得知那宅子中的一男一女便是右丞相之子和顾照之的相好时,谢承熙沉默了良久,说道:“我这两日就启程回肃州,此事上官瑜不闹出来便罢,他若闹了,就等顾子初和他算完了账咱们再见机行事。” 两人都觉得上官瑜调戏冯婉妍应该只是见缝插针地想恶心顾照之,仗着此刻那两人的关系还未挑明罢了,但他却未必敢真正对冯婉妍如何,不然先前他们撞见这两人的地方便不应当是在院子里。更何况,既是上官瑜做出丑事在先,且不说冯婉妍是皇后的殿中女官,冯文昭好歹是翰林院大学士,上官博也不大可能为此和安国公府闹上台面。 趁着上官瑜并不认识他们兄妹两个,谢承熙此时选择暂避风头是明智选择。 他们于事后的表现和计划已可算是想在了前头,然而,上官博的反应却比他们预料得更快,事情发展也与他们预想的全然不同。 次日早上,谢晚芳正准备出门再去趟薛府,结果还没踏出芳雪园,就见穿着一身紫骑卫服制的顾照之神情沉肃地疾步而来 她心中不由微沉,隐约浮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顾照之走到她面前,当着白鹭和黄鹂的面便直接问道:“你们昨天和上官瑜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晚芳立刻反应过来问道:“我阿兄呢?” 顾照之欲言又止地一顿,才回道:“右相控他行凶伤人,天还未亮就已让刑部去薛府把人给拿了。”见她脸色倏然变得发白,他忙道,“你先别急,把事情先完完本本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 谢晚芳在一时的慌乱之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看向眼前人:“我阿兄和上官瑜彼此并不相识,他便是要找也该是找我,是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阿兄那里的?” 顾照之一愣,被她这颇有敌意的目光看得有些懵:“我怎么知道?我也是才接到消息,这便急急赶回来了。” “好,那就麻烦世子帮我去问问冯女使。”谢晚芳直直看着他,说道,“倘若她也说不知道,那就再麻烦世子,请她出来为我阿兄做个证人。” 顾照之狐疑道:“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谢晚芳淡淡道:“有什么关系,世子去问她便知。” 言罢,她也不再与他多说,自唤了白鹭就径直错身而去。 *** 谢晚芳被拦在了刑部大牢外。 刑部司员外郎站在她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道:“世子夫人,不是我不想给你行方便,只是令兄这次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御医说了,瑜郎君这条腿能不能保得住都还不一定。尚书大人下了严令,说在决审之前不许任何人探望。” 第57页 谢晚芳微怔,旋即问道:“你说瑜郎君的腿伤得如此严重?” 那刑部司员外郎点头,又委婉地道:“夫人还是请回吧。”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昨日事情发生时虽是在夜里,但适逢上元灯节,上官瑜那宅子里也没少燃灯,她当时一眼望去,虽然见他满脸痛苦,腿上也在流血,可凭她的判断那伤势还不至于这么重,更何况她是知道谢承熙的,不是那种下手没有轻重的性子。 但现在考虑这些已没有太大意义,她也根本没有办法去证明自己当时那一眼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以为上官博会不好意思闹大这件丑事,但人家还真就偏偏闹大了,她又以为冯婉妍多少会讲点良心,谁知人家还真不讲。 幸好,她事先也留了一手。 于是她也不同这员外郎纠缠,只是问了两句谢承熙现在的情况,得知他目前还没被提审也尚未受刑,她便暂时放下心,转身出了刑部。 谢晚芳原打算回府后直接去找顾奉廉请他出面想想办法,但才走到半道,她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顾照之。 “你先与我谈谈。”他郑重地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恳切。 谢晚芳并不意外,平静地看着他,微微颔首:“好。” 两人即转道一起先去了顾照之的书房。 谢晚芳进门后也不急,从容在毡席上坐了下来,方开口说道:“世子爷可是已向冯女使问明白了?不知她打算何时去刑部给我阿兄作证?若实在不行,她去圣上面前将事情说一遍也是一样。” 顾照之沉默了半晌,看着她,欲言又止地说道:“芳儿,此事事关她的名节。” “名节?”谢晚芳像是听见了好笑的事情,“世子爷以为我是聋子还是瞎子?她既然敢与你纠缠不清至传闻满天飞,还在意名节作甚?” 顾照之闻言不由皱眉,却终是语气缓和地解释道:“她受伤时我的确常去探望,但还未至于如你所想的那般。你也是女子,应知道倘若她认了自己和上官瑜当时在一起,那外间流言定会将她传得十分不堪。” 是啊,前脚还在和顾世子脉脉相望,后脚便又与右丞相之子传出风流韵事,冯婉妍除非真不在乎她那张脸了,否则又怎会帮他们兄妹两个? “她不想毁了名声,所以就能出卖帮了她的人?”谢晚芳凉凉反问,“顾子初,你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照之知她正在气头上,也不争辩,默默地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单膝蹲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芳儿,我有愧于她,也有欠于她。她和你不一样,她的生母……你是知道的,她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何况昨夜……昨夜她是以为我找她才去赴约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把你兄长救出来,右相这么做无非是想让顾家看的,他暂时不会有事。” “你相信我,有我和阿父在,定能保他平安。” 谢晚芳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闻言只是缓缓笑了一笑,仿佛他说的话并不令人意外。 她抬眸看着他,说道:“世子爷对她有亏欠,与我有什么相干呢?”然后又似随口问了句,“冯女使既然对世子爷言无不尽,那不知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昨夜她掉了一只耳坠?” 顾照之一愣。 她抽手起身,走开几步后停下,说道:“我可以给你时间另寻他法,但若是三日后我阿兄还不能平安离开刑部大牢,世子爷也须相信——我会让冯婉妍后悔一辈子。” 第35章 退让 谢晚芳虽然在顾照之面前放了狠话,但其实比起冯婉妍后不后悔,她更在乎的还是谢承熙的安危。只要自己兄长没事,她还是可以做到和以前一样,甚至能继续按照原计划等着顾照之去纳冯婉妍进门,反正她迟早要走,手里有那么一两个把柄或许反倒有用。 但若谢承熙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必会说到做到,大不了她这辈子就留在这坑里等死了,却绝不能看着冯婉妍得偿所愿。 之后短短三天,当真是度日如年。 其间消息早已传开了,白氏在她面前也没少说风凉话,言语里外都透着嘲讽谢家的子女果然一脉相承地不懂规矩喜欢招惹是非之意,谢晚芳虽然烦她,但为了谢承熙的事也只能先忍让着。 宜安县主得到消息也赶来看她,着急之情溢于言表,又因那晚本就与他们兄妹两个在一起,便猜到应是另有内情。但为了和顾照之的三日之约,谢晚芳此时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我阿兄自然不会是惹是生非之人,但或许上官丞相还不知道内情吧,我已托世子去周旋了。” 宜安县主闻音知意,明白她应是不方便说,便也没有强求,只是再三叮嘱若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自己。 谢晚芳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婆母和小姑子,觉得命运真是个混账东西。 还好,顾家父子终于也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三天上头,顾照之便回来告诉她:右相已答应了大事化小,决定只是面上走走过场,将谢承熙发配去甘州当半年城门守卒。 甘州离肃州只有两天路程,而且谢承熙自小长在西北,对那里也算得上熟悉,他们阿父和薛都督也都可以照应着,确实算得上只是面上走走过场。 谢晚芳其实心里也知道毕竟受伤的人是上官瑜,无论是以父母立场还是丞相权威来说,上官博都不可能完全不给谢承熙教训。 第58页 能这样已算是最好的结果。 她便点了点头,此时才问顾照之:“父亲可在右相面前受委屈了?” 他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心中便涌起一阵喜悦:“你还关心我们。” 他想起那天她理智又冷淡地用冯婉妍的那只耳坠与自己谈判,就好像从头到尾都不肯相信他说一定会救谢承熙出来的承诺,他那时心头百味杂陈,不知是该气她在救人的时候就已想着要用这种威胁手段,还是怨她完全不把他当一家人来信赖。 现在事情有了这个说不上全然圆满的结果,他不免也以为她只会淡淡表示“知道了”,而根本不在乎过程。 谁知有这意外之喜。 谢晚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顾照之打蛇随棍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要说委屈自然也是有的,你也知道西北是我们顾家的起势之地,现如今西北大都督之位还悬空,右相和阿父都想推自己人,原本有圣上属意,我们家自然是胜算更多的,但——这次只好先暂时退让了。” 他这口气叹得七分真三分假,虽然将几乎是囊中物的大都督之位让出来确实很可惜,但凭着顾家在西北军中的经营,上官博的人就算坐上去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稳的。 不过谢晚芳既然表示了关心,他自然是要做出十分的叹息来。 她听他这么说,顿时恍然:“原来我阿兄只是他借题发挥的理由。” 难怪上官瑜的伤势会突然加重,难怪上官博要以迅雷之势把人给抓住,且丝毫没有担心丑事闹大的迹象。原来不过是算准了顾照之想得两全——那就必须要拿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来换。 谢晚芳心情有些复杂。 顾照之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直觉却告诉他谢晚芳并没有因此就对他多出几分谅解和疼惜,相反,她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良久,她才说道:“我去给父亲道声谢。” 顾照之虽自知有亏,也没奢望她的感谢,但见她全然将自己排除在外,还是不由地道:“你就不能先与我好好说会儿话?” “说什么?”她并不太以为意。 顾照之沉默须臾,将她的手牵在了掌中。 谢晚芳立刻就要抽开:“你有话就说,总动手动脚作甚?又没有外人在,我不想与你做戏。” 他这次却不肯放手,用了力不让她挣脱,说道:“芳儿,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难讨好?” 谢晚芳当即道:“不想知道,你放手。” 顾照之忽地将她拉入了怀里,紧紧抱着不让她挣扎,又在她耳边兀自说道:“我知你心里有怨气,但我和她相识在前是事实,我在你之前就已欠了她也是事实,倘若一个男人连对一个女人的承诺都做不到,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但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一定、一定是唯一的世子夫人。” 谢晚芳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也不想为这些无聊事纠缠,只是说道:“嗯,知道了,你爱怎么就怎么,我也没说要阻挠你们。” 他听着这话却又觉得不是滋味,皱眉退身看着她,说道:“你当真一点不介意?你明明说过,不想我看其他女子。” 呵,还记得这话呢。 谢晚芳不免有些好笑地道:“世子爷误会了,我说的是我阿父就从来不看我阿母以外的女子,但你又不是他。何况你也说了,你对冯女使有情也有亏,我这人素不爱与人争抢这些你是知道的,该如何做你自己去做就是。” 她心里想着:等你纳了冯婉妍进门,阿兄在甘州的半年期限一到,我就可以回家了! 顾照之还想说什么,她却忽然道:“哦,你说这些是为了拿回她那只耳坠?放心,等我阿兄平安到了甘州,我自然会还给你们。” 他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又被她这一番话给堵在了喉头,少顷,悻悻苦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那耳坠子才哄你?” 她趁机抽身退开,随口说了句:“都一样。”言罢像是生怕他又赖上来似地,转身就出了屋子。 当真是半步不肯让,半句软话不肯说。 顾照之有时候忍不住想,还好谢晚芳嫁的是他,否则谁又能这般包容她的性子?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那么难讨好,他也已打算用一辈子来试了。 *** 谢承熙被押送离开京都的那天,原本一道来京师的薛都督之子薛平也打算同行回肃州,路上好有个照应,谢晚芳感动地再三表示了谢意。 要说起来这次直接损失最大的还是薛家,原本按照顾家的部署和肃州都督薛义的资历,这次被推举到西北大都督之位上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谁知临门一脚却出了谢承熙的事。可薛家却并未有什么不满,反而觉得能先保住人最重要,毕竟都是顾奉廉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加上又并肩作战多年,有些话也无需多说。 因有顾照之在场,加上负责押解的差役本也知道安国公世子夫人的兄长这趟所谓发配其实就是走个过场,所以也并不较真,甚至连上枷锁的流程都直接省了,倒是根本看不出谢承熙是因犯了事被驱逐出都的。 谢承熙也已从谢晚芳口中知道了安国公府做的让步,对顾照之倒也没有给什么脸色,只是态度如常地说道:“虽说我这趟只是去甘州,但以芳儿的性子也定难免担忧,还请世子好好照顾她。” 第59页 顾照之颔首,说道:“阿兄放心。” 谢晚芳鼻尖微酸,却是说道:“阿兄,我等着你。” 顾照之听着不由笑她:“不过半年,以兄长的能力这或许反而是个历练。”却也不免有些嫉妒谢承熙,倘若谢晚芳待他能有这一半的亲近依赖该有多好。 谢承熙却知道自己妹子说的是什么,于是点点头,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放心。” 他向来也是一码归一码的性子,他们谢家虽是顾奉廉提拔起来的,这次安国公府也确实帮了忙,但这些他都可以回报以他物,却绝不是用亲妹妹来补偿。 十里相送。 一直到了城外的十里亭,谢晚芳和顾照之才与谢承熙两人作别。 望着长路尽头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承熙的事过去后不久,朝廷便正式下了任命,从京都直接委派了新的西北大都督——正是原卫尉寺少卿,蒲定庸。 因事先已有了心理准备,谢晚芳对此也并不感到太过惊讶或是担忧,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她现在只是希望半年能真如弹指一挥,也希望顾照之能尽快把冯婉妍纳进门来,这样她才好脱身,回到肃州去与家人在一起。 如今对她来说最难的反倒是要在顾照之面前掩饰住这份迫切,尤其是他最近不知抽什么风,又开始三不五时往她跟前凑,还颇有章法地专捡她感兴趣的话题说,让她根本做不到充耳不闻,譬如此时他就对她说:圣上赐了两个美人给云澄。 谢晚芳当时就想了想云澄左拥右抱的画面,却觉得完全想象不出来。 顾照之在旁边看着她愕然的神情,心思颇有些微妙地笑言道:“你莫不是真当他不染红尘?他不过是心气高,不肯去提亲让别人挑挑拣拣罢了。” 谢晚芳觉得他话里酸啾啾的,便道:“你若也想让圣上赐两个美人就去和圣上说好了,反正他也不会对你抠门。” 顾照之:“……” 此时黄鹂恰好进来,对他礼道:“世子爷,长风来了,说有事禀报。” 顾照之正了正容色,起身走了出去。 谢晚芳隐约听见从帘外传来的说话声,好像在说“肃州……”什么的,她一怔,下意识集中了注意力想听得清楚些,但外面的声音却忽然消失了,最后说话的人干脆出了门。 她也顾不上别的,马上站起来追了出去,待看到正一脸凝重之色站在长风面前的顾照之时,立刻问道:“肃州那边怎么了?” 第36章 取舍 顾照之乍见她时不由一顿,随即便伸了手来扶住她双肩,语气安抚地道:“无事,你别担心。” 谢晚芳知道他的性子,若真是没什么一定会直言相告,反倒是这样含糊其辞才极有可能是有严峻情况发生,而且顾照之为什么要瞒她?当初夺储之争那样危险的事他都没有瞒着她。 她瞬间意识到什么,不禁抓住了他的衣袖,有些微微发抖:“可是……我阿父出事了?” 顾照之哪里见过她这个模样,顿时心上一疼便将她拥入了怀中:“没事,别怕,等我先去见过阿父再说。” 谢晚芳一听,当即道:“我也去!”言罢也不等他再说便已目光坚定地续了下去,“那是我阿父,我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等着你想好安慰之词来应付我。” 顾照之拿她的固执向来无奈,只好答应了她一起去见顾奉廉。 在去上院的途中,谢晚芳从顾照之口中大致得知了肃州那边的情况:原来是朝廷接到了西北大都督蒲定庸的奏报,说肃州守将利用身份便利在私下贩卖军马,而那被当做掩护的牧场正是由肃州都督次子薛宁所经营,而每次贩卖出城的许可文书都是由谢晚芳的父亲谢淮所签署。 私贩军马,重则可死罪。 谢晚芳绝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这么做,至于薛宁她虽有些拿不准——因为这人从小就爱告状,并不与他们几个能玩到一处,但现在却不是考虑他的时候。 于是待一见到顾奉廉,她便立刻跪了下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请父亲明察,我阿父绝不可能做这种事。”她是知道自己父亲的,并不看重钱财,而且一辈子除了她阿母之外最倾尽赤诚的就是这份守将之责。 又怎么可能为了发财便铤而走险贩卖军马? 顾奉廉忙让顾照之把她扶起来,也不免叹道:“我自然是知道你阿父的为人,但这件事现在最麻烦的就是那叠许可文书和证人供词,而且,消息发作得太突然太快了,我们还尚未来得及做部署,蒲定庸就已把人给拿了,现在就连薛义也被软禁在了府中。我怀疑,之前蒲定庸必是封锁了消息,所以直到兵部把证据拿在手中一举捅到了圣上面前,咱们才知道。” 谢晚芳不禁想到了一个人:“此事……与右相有关?” 顾照之在旁边沉沉道:“是我们大意了,原以为他只是碰巧才借题发挥得到了大都督之位,但现在看来就算不出谢家阿兄的事,右相也早已准备拿此事发难。” 只不过如今有谢承熙的事在前,反倒正好牵引了顾家的注意力,让他更可最大化地利用此事得到利益。 一听上官博是蓄谋已久,谢晚芳只觉凉意瞬间蔓延了全身:“那、那该如何是好?” 她于朝堂之事实在是知之甚少,加上关乎至亲,幕后之人又是上官博那样的权臣,一时间竟是无措至思绪空白,只是本能地寄希望于顾家,相信他们即便是为了安国公府的利益也不会丢下不管。 第60页 顾照之从未见过谢晚芳将担忧恐惧流露在外的模样,便是当初实际凶险万分的夺储之争她都不曾害怕过,可这次,他却到现在都还仿佛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发抖的手。 顾奉廉暂时也拿不出万全的对策,只好先安抚道:“你先别急,等我与子初再与幕僚商议商议。” 顾照之揽住她的肩,温声道:“我们会想办法,你先回去休息。” 谢晚芳也知道自己留下来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可能还会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们议事,便只好点点头,又对顾照之叮嘱道:“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顾照之答应了。 好不容易哄走了谢晚芳,他返回屋内,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父亲那比起先前明显沉重了不少的脸色。 “你应当也看出来了,”顾奉廉说道,“右相这是要我们顾家二选一啊……” 言罢,他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 谢晚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这样坐在府里干等着,于是便让白鹭到宫里递了牌子,打算去觐见皇后探一探口风。 可谁知皇后虽然见了她,但却全程只是与她赏花饮茶,又抱了小公主出来给她看,东拉西扯家常,就是不给她将话题扯到肃州之事的机会。 谢晚芳虽然心中焦虑,但也明白皇后的态度其实恰恰透露了圣上的意思,不提,即是暂不宜提。 无论圣上相不相信谢、薛两家没做这件事都好,这时候都还未到决断之时。 她只好草草辞别了皇后,心乱如麻地出了栖凤殿准备离宫,好巧不巧地,又迎面撞上了冯婉妍。 此时此地谁也避不开谁,何况谢晚芳也没打算避着她,于是停下脚步,等着对方走近先向自己行礼。 冯婉妍倒也不是个会在场面上落人话柄的人,脸上挂着笑,姿态如常地款款行至近前,向她行了一礼:“下官见过世子夫人。” “嗯。”谢晚芳淡声应了,便打算径直走过。 “世子夫人。”冯婉妍却出声叫住了她。 谢晚芳疑惑地回过头朝她看去,但见对方仍是一副端庄的笑颜走来,站定,然后开口问道:“世子夫人可是为了令尊的事而来?” 谢晚芳一怔,旋即心生警惕:“你想说什么?” “夫人别误会。”冯婉妍道,“上次的事其实下官也心有歉疚,所以有些话想对世子夫人说。”她似有斟酌地略略顿了一顿,才又续道,“事关薛、谢两家,有上官丞相在,安国公和世子是绝无法两边都保下的,好在令尊被牵涉的证据只不过是那许可文书,但谁又能证明那文书不是别人做的手脚呢?” 谢晚芳虽然不信冯婉妍这个人,但却无法不被她这番话所吸引注意:殿中女官到底是殿中女官,这一番言论当真是不掺半点情感,全是从大局论利弊。 她也瞬间恍然大悟,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正是顾家在考虑的事——是保薛,还是谢? 谢晚芳转身便走。 冯婉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幽深。 “女使为何要出言提醒安国公世子夫人?”身旁侍女不解地问道。 “若不如此,她又怎能看见自己的私心。”冯婉妍想起当日自己哭着对顾照之诉说着难处和委屈,虽然他终是体谅地保全了她,但她也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就此欠了谢晚芳一笔。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像在谢晚芳面前矮了一截,这让她感到有些忿忿——难处没有落到头上的人当然可以一脸高尚! 她攥了攥掌心,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也不希望他再因她有任何犹豫了。” *** 谢晚芳在回府的路上想了许久,也想了很多。 扪心自问,她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但她是谢家的女儿,是她阿父谢淮从小言传身教着“敢作敢当”四个字长大的女儿,她又怎能做得出往薛家背后捅刀子的事? 那可是薛都督的儿子,薛平的手足。 何况若他们真的自相残杀,那不就正应了别人的愿望?可万一她阿父真是被薛子和给连累的呢?那岂不是太冤了?! 最后她决定先去找顾照之谈一谈,如果形势真的像冯婉妍说得那样糟糕,那能不能反过来利用顾家和薛家在军中的地位,让圣上有个理由从轻发落?哪怕把两个人都贬去做城门守卒也好啊。 来日方长,总有戴罪立功再回来的机会。 再说圣上难道就能眼看着右相这样在西北军中排除异己么? 她虽是这么想着,可顾家父子此时却都还未回府,这两日他们似乎很忙,而且谢晚芳能感觉得到,顾照之好像在有结果出来之前并不想让她知道他们商议的过程。 “你怎么还有脸来?”顾如芝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冲着尚站在上院外出神的谢晚芳没好气地道,“我阿母都被你们谢家给气病了,你竟如此好意思!” 谢晚芳不想和她吵架,冷静地道:“我听说母亲身体不适,所以来看看。”也顺道想等一等顾照之。 “用不着你来看,”顾如芝道,“阿母的病都是让你们给气的!若不是你没脸没皮地硬要高攀我们家,哪里会出这些糟心事?害得我父兄都被你们姓谢的给拖累了!” 谢晚芳本不想搭话,却听她又道:“你阿父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哄着我阿父请了你这尊瘟神回家还不够,如今还打起了军资的主意,当初若是婉妍姐姐嫁给我阿兄,绝不会有这些事。” 第61页 “你够了,”谢晚芳忍无可忍地道,“你说我便罢,不许说我阿父。还有,当初是先帝赐婚,不是我们姓谢的非要高攀你们顾家。” “呵,”顾如芝满是轻屑地笑了一下,“你也就仗着这个耀武扬威,等到婉妍姐姐进了门与你平起平坐,我看你还如何得意!” 谢晚芳一愣,直盯着她,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顾如芝先前不过是凭着一时激愤和冲动才与她争了这几句嘴,此时见谢晚芳冷箭一样的目光突然射过来,不由又本能地有些发怵,顿了顿,才梗着脖子道:“我说,我阿兄是要娶婉妍姐姐进门与你并作嫡妻的,怎样?!” 第37章 决裂 顾照之走出靖安侯府的大门,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阴沉了下来。未几,天空便开始飘起细雨,渐渐越发绵密。 回到安国公府的时候他才发现谢晚芳正站在廊上等自己,忙大步走到她面前,皱眉道:“春寒料峭,你这样站着也不怕受风寒。”又责怪旁边的白鹭和黄鹂,“你们也不晓得让夫人去屋里等候。” 两个侍女神色各异,黄鹂为难,白鹭更是有些难掩怨愤。 “世子不必责备她们,是我要站在这里等你。”谢晚芳极致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因我实在不想踏入你的院子,也不希望你脏了我的地方。” 顾照之一愣,以为她是听了什么风声,于是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拉她:“你听我说……” 谢晚芳倏地退后半步避开了他的手,淡淡扬唇一笑:“二妻并嫡?” 顾照之蓦地震住,拉她的手也倏然顿在了半途。 只听她说:“顾世子打得好一手算盘,当真是对我们姓谢的连一丝尊重也无了。” 顾照之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惶恐,前所未有,只觉得自己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让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想起来应该从何处开始对她解释:“芳儿,你听我说,我当初便对婉儿说过不会让她做妾,会让她堂堂正正做嫡妻,不会再让她的孩子被人轻视……” “哦,你还想与她有嫡子。”谢晚芳静静地说道。 他一顿,不知是出于何种令人心乱的情绪所致,忽然之间也对她有了怨气:“世子夫人的尊号只有你一人有,她即便是并为嫡妻也要敬重于你,你又何必在意这些?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何况我早说过我与她相识在你之前,当初若不是先帝赐婚……” 他险些因意气将后面的话脱口而出,却直觉不能再往下说,于是堪堪打住。 “难怪,”谢晚芳像是终于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笑了一笑,“难怪你当初回来之后对我态度变化突然这么大,还说要与我生孩子,原来只是想安抚我。只怕你当初选择站在东宫这边,也多少有她的原因吧?连你妹子都知道的事,我却直到今日才知晓,被你们全家蒙在鼓里这么久,真实在是个傻子。” “我……”顾照之不能否认刚开始时的意图,只能苍白地道,“我后来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 “只怕顾世子不是不好开口,而是因时机未到,怕我坏了你们的好事吧?”谢晚芳道,“如今你是不是打算用我阿父的事来让我妥协?好,那你说,你打算如何救我阿父?” 见他眸中闪过一丝踯躅之色,她立刻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保薛弃谢?不管我阿父有没有做过这件事,你们都已经打算让他担下全部罪责,是不是?!” “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顾照之知道很难让在气头上的她明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薛子和若一旦被坐实罪名,下一步他们便会指向薛明远,你应该知道薛明远在西北和肃州的重要性。” 谢晚芳在袖袍下死死地扣着掌心,点头道:“薛都督重要,我阿父的性命便不重要。顾子初,他是你的岳父,便是你对我当真没有半点尊重和情义可讲,可我阿父到底是跟着你父亲出生入死过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话说到最后,眼睛已全红了。 饶是顾照之心里有些准备,但还是被她这样的反应给吓到了,不由有些无措地急急道:“不是,芳儿你听我说,我和阿父已联络了不少人,又找了云相商量过,他也答应会出力,只要我们把人从肃州弄出来送进大理寺待审,他就能保你父……” “啪!” 谢晚芳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不仅把旁边的侍女从人给看呆了,就连顾照之也是意想不到,不由怔住,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她掏出一样东西扔到了脸上。 这东西既轻且冷,像被春雨打落的花。 从未被人打过脸的顾照之心中陡怒,喝道:“谢晚芳!” “顾照之!”她亦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毫不相让,“你真让我恶心。”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他气恨地看着她踏入雨幕中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就让她去碰碰壁好了,这样她才知道收敛收敛脾性。可目光不经意一转,落在她先前扔过来掉在地上的那个物事上时,他忽地愣住了。 ——那是一枚玉铃。 是他帮她一起从贺兰简手里赢回来的那枚玉铃。 顾照之猛然回头,眼见谢晚芳就要出了前院,他不及多想,也顾不得脸上的狼狈,立刻也冲进雨里追上去一把将她拽住:“你要去哪里?” 第62页 谢晚芳根本不回头看他,边要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边说道:“我信不过你们,我要去找云玄明,告诉他我阿父是被你们冤枉的,我不要你们‘开恩’保他不死,我要谁做谁当!” 薛子和的名声值钱,难道她阿父的名声就是西贝货?既然谁都不在乎他们谢家将来要面对什么,那就只好她来在乎了。 谁做的,那就谁去担着好了! 顾照之一听,直接改拽为抱,从背后拦腰用力揽住了她,在她耳畔快速说道:“你以为你这么做你父亲就会没事么?就算你证明了事情全是薛子和做的,然后呢?你阿父回到肃州之后还如何面对薛明远和他的那些部下?再说你以为你说了,圣上就会保谢弃薛么?你好好冷静下!” 谢晚芳根本听不进去,仍是强冲着要往外走,顾照之眼见她此时理智全无,只好对着她脑后一记手刀劈了下去。 她旋即晕倒在他怀里。 *** 谢晚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芳雪园的卧房里,而且还隐约闻到了一丝檀木香气,她想起身,却觉得浑身酸痛,疲乏无力,于是只好下意识开口唤道:“白鹭。” 这才发现连嗓子眼都疼。 正在外间整理衣物的白鹭听见动静,立刻应了一声,然后迅速捧着杯水跑了过来:“夫人您醒了!口渴么?先喝些水吧。” 谢晚芳被她扶着勉强撑起了身靠坐在床头,一口气将杯中水饮尽后,才哑声问道:“怎么回事?黄鹂呢?” 白鹭道:“夫人急怒攻心又淋雨受了风寒,大夫说得好好养着,黄鹂正在给您熬药呢。”又默了默,才道,“我们这是在国公夫人的庄子上,国公夫人说府里事多不适合您休养,所以……世子爷也答应了。” 谢晚芳沉默了良久,问道:“他可有什么话让你转达?” 白鹭知道她问的是顾照之,便道:“世子爷说让您放心,圣上已决定将老爷押回京中再审。” 谢晚芳苦笑道:“我不放心又能如何?他们都已安排好了。”她闭上眼,难掩涩然地道,“怪只怪我这个做女儿的没用。” 白鹭从未见过她这般颓然的模样,忍不住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又忍着安慰道:“夫人切莫这样想,留得青山在呢,只要老爷和郎君都好好的,将来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恰此时,黄鹂端着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谢晚芳见到即伸了手道:“给我。” 要尽快好起来才能回去,回去与顾家的人谈条件。她如是想着,喝药时便连个迟疑喊苦都没有,就这么一鼓作气地强咽了下去。 之后她便开始算起了日子,一天天的,估摸着还有多久她阿父就会到达京都,还时不时地让黄鹂去外头打听打听消息。 顾照之并没有来看过她,只是三不五时地派人送些东西来,她全都收了,只要是对自己有用的,她没理由拒绝,也不想便宜他给别人。 只是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她的身子却始终未见大好,虽然不像之前那样四肢酸痛,但现在却仍是觉得有些疲乏无力,而且时不时心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真正是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长这么大风寒都很少有过几次,却没想到这回关键时候却这样不争气。 虽然心里知道不能着急,但事关至亲,谁又能真地做到平心静气?除了刚开始病得昏昏沉沉时之外,谢晚芳晚上都很难睡得安心。 这天夜里,她又好不容易才入眠,正半梦半醒间,突然又被一阵细微的动静给惊动了。 她倏地睁开眼,凝神仔细一听,果然听到门外似乎有人靠近,她立刻低低唤了两声白鹭和黄鹂。 “夫人?”白鹭有些迷蒙的声音随之响起。 “嘘——”谢晚芳示意她轻声,又问,“黄鹂呢?” 白鹭朝身边摸了一下,发觉被窝还温热着,便道:“大概是起夜去了,夫人怎么了?” 谢晚芳听着门外人声已近,忙道:“别说话。” 难道是遇见了盗贼?一般而言若是匪徒应是明火执仗地来抢,不会这样借夜色遮掩小心翼翼。 这样看来,倒是更好应付一些。她如此想着,心中已迅速开始思量起了对策。 但很快,她又发现有人绕到了屋后的窗户下,窸窸窣窣地在摸着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只着绫袜地轻手轻脚也靠了过去,随后借着月色,她隐约看见窗外的人手里拿着一块条状物,斜着贴在了窗上。 谢晚芳大惊,全身上下瞬间都像是被冰水给浇透了。 第38章 逃离 身后几乎是瞬间便齐齐响起了打钉的声音。 谢晚芳想也不想地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便一把推开了窗户,正与外面的蒙面黑衣人撞了个面对面,趁着对方惊愕愣住的须臾间,她一把抓着对方的衣领将人扯到了面前,扬手攥拳,屈起中指骨节,用了全身力气敲在了那人的太阳穴处。 黑衣人当即无声无息地软倒在了窗沿上。 白鹭此时也已赶到近前,见状不由满脸惊恐:“夫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谢晚芳扯下了那人蒙脸的面巾,好巧不巧,竟是个她认识的。 恰在此时,屋外的火油味也已飘进了她鼻中,体力已大损的她忙招呼了白鹭合力将倒在窗沿上的人拽进屋子里丢在了地上。 第63页 “快走,顾家想烧死我们。”谢晚芳示意她赶紧从窗户爬出去。 白鹭想到什么,忙回身飞快拿了首饰匣子塞进怀里:“咱们去甘州找郎君!”然后托着谢晚芳,两人顺次翻出了窗外,朝着庄子背后的山林便拼命跑去。 但跑了没有多久,谢晚芳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心口又开始发闷生疼,头也有些晕眩起来。 她心里觉得黄鹂多半是已遭遇了不测,就算是没事,她人在外面,见着这副场景肯定也是不能再回来,倒也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白鹭却不同,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白鹭和她待在一起只能是个死,但只要不被她拖累,逃走的可能却是相当大。 于是她拽住了白鹭。 “你听我说,”谢晚芳体力不支地喘着气,语气却异常地冷静,“我是不成了,你别回头,就这么离开京都,一路往甘州跑。见了我阿兄记得告诉他,我们谢家大概只剩他了,让他务必得给我好好活着!” 白鹭哭得泣不成声:“不不不!夫人我背着你跑,我们一起跑,郎君还在甘州等着你呢,你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的!”说完也不等谢晚芳再劝,就固执地将她负在了背上,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又继续朝前走去。 谢晚芳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仍在她耳边说道:“你这样带着我,最后恐怕也跑不了,白鹭,你听话,把我放下,我还要你给阿兄带信呢。” 白鹭始终闷头走着,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白鹭……” “我跟着夫人来京都的,也要跟着夫人一起回去!”白鹭忽然哭喊道。 谢晚芳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深林密,从东南边却隐隐照来一片火光,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庄子里已燃起了大火,白鹭越发不敢耽误,生怕会有人发现谢晚芳还活着又追上来,于是咬牙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她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土坑,顿时打了个趔趄,身子一歪,两人就倒了下去。 下面刚好是个斜坡,谢晚芳只觉天旋地转,身子和头上都在滚下来的过程中撞到了东西,等落地后她已是完全爬不起来,只能挣扎着伸手到旁边去摸,用近乎于虚弱的声音喊道:“白鹭、白鹭……” 然后她闻到了一阵血腥味,手下也同时在铺满了落叶的泥地上摸到了一片湿濡。 随着血腥味愈发地浓烈,谢晚芳只觉喉头一甜,甚至都来不及再唤出“白鹭”两个字就晕了过去。 *** 谢晚芳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 ——“诶,这人都捡回来两天了还不见清醒,可别银子还没给老娘挣着就先死这儿给我招晦气啊!” ——“也真是奇了怪了,这外伤也不算多严重啊,照理说两副药灌下去,这会儿人也该醒了。” ——“啧,也亏得是她运气好遇见了老娘,不然就得像当时旁边那丫鬟一样把血给流干了。” 她强撑着睁开了眼睛,看见有一男一女正站在床边,男的衣着普通佝偻着背,女的花枝招展,徐娘半老。 “哟,醒了?”那妇人转过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来,呵呵笑道,“这钱没白花。” 谢晚芳也不问她是谁,只盯着她,说道:“我的侍女呢?” “想要侍女啊?得,回头我就给你安排。”妇人不以为意地说道,“原来那个你就别惦记了,早凉了,估计这会儿尸首都被啃没了吧。” 谢晚芳攥了攥身上的被子,虽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死了?” “这可不能怨我啊,我们路过的时候就见着只活了你一个,”中年妇人道,“她身下被一块尖石头给扎穿了,流了多少血呢,能活得了么!” 谢晚芳咬紧牙关闭上了眼。 “行了行了,”中年妇人皱了皱眉,“死了的也活不过来,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呐,我把你拉回来,车马费总要算算吧,请大夫出诊和开药也要钱吧,你要不先把账结了?” 谢晚芳闭着眼睛,淡淡道:“那盒首饰你既然拿了便拿了,人还是莫要太贪心。” 妇人一怔,旋即又呵呵呵地笑道:“什么首饰盒,我可没瞧见,模样倒是长得不错,可怎么还兴信口开河呢?”说着话锋一转,带了几分威胁地说道,“你若拿不出银子,那就只能用身子来偿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你也看出来了,总不会是善堂。” 谢晚芳沉默了良久。 “我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她语气平静地说。 中年妇人一听这话便知她是服了软,立刻又眉开眼笑地道:“这你放心,我总要让大夫把你医得差不多的。” 好歹能走能动,要能让人开心不是? 那妇人如此想着,便高高兴兴地转身去了。 谢晚芳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荒凉。 *** 农历三月三日正适逢上巳佳节,九曲江边如往年一样由礼部主办,大陈筵席宴请京都颇有文名的士人学子,且今年略有些不同的是,在云澄的授意下,京都之外各县府亦早已得到了三个推举名额,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 江流按照自家相公的吩咐,事先已在离江宴不远的地方准备了一只装饰简素的游船,相比起那些匝于堤岸的彩幄翠帱,可谓是十分不起眼。 九曲江宴刚开始不久,云澄便也低调地乘着马车到了渡头。 第64页 船舱里已提前被洒扫地纤尘不染,还按照云澄的喜好熏了香遮住潮味,江流推开半掩的门,他随后踏入,正要朝摆好了棋具的桌边走去,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于是下意识回过了头。 几乎是在瞬间,他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后扑了出来,眼见就要迫至近前,江流已抽出腰间软剑横在了中间,当即就要刺出—— “住手。” 他的声音和那人影的突袭之势骤停几乎是发生于同时,他说住手时,她也停了手。 然后,两人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她似乎是惊愕于竟会在这里看见他。 而他惊愕的却是她竟还活着,还有,她刚才的收手。 及时收手的江流此时也已经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谁:“顾……夫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安国公世子夫人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穿了一身粗衣,披散着长发,看上去虚弱又狼狈,额角上还多了一道细细短短的伤痕。 云澄拨开挡在中间的江流,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手里捏着的木簪,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谢晚芳听见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悲从中来,加上一直紧绷着的心绪因乍见到眼前人而瞬间松懈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一阵虚乏。 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向旁边倒去。 云澄一愣,忙上前半步将她接揽在了怀里,然后伸手抓起她的腕子把了把脉象。 少顷,他皱了皱眉,吩咐花林:“拿我的针包来。”言罢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到置于舱内的那处卧榻前将她平放在了上面。 不一会儿花林便从马车上取了针包回来,又禀报道:“相公,我见外面有几个彪形大汉还有个凶神恶煞的丑妇在吵嚷,似乎是在找从青楼里跑出来的小娘。”说完,不由得与江流对视了一眼。 云澄打开针包从里面抽出来一支细针,闻言只略略一停,说了句“打发走”便又凝神给谢晚芳施起针来。 花林应喏而去。 江流站在旁边等着他收了针,才终于又出声问道:“相公,安国公府不是说世子夫人丧生于大火了么,怎会又出现在这里?” 云澄看着谢晚芳昏睡中亦不得舒展的眉头,半晌,幽幽说道:“世家豪门向来多阴私。她是先帝赐婚,休不了,离不得。若要摆脱,还有什么比她失去家人倚仗更合适的时机?” “安国公世子竟如此心狠么?”江流愕然道,“那……那他为何做出那般伤心的样子?” 云澄未置可否。 谢晚芳缓缓醒转了过来,见到他坐在旁边,想开口说话,却又觉得体力空乏至难以成言,只能微动手指,勉强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云澄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说道:“安国公府因你之‘死’向圣上为你阿父求情,圣上感念先帝,力排右相等人之议,决定判流放。” 她忽地松了口气。 “还有一事,”云澄沉吟着,说道,“你可知自己中了毒?” 第39章 重生 谢晚芳蓦地愣住。 云澄也不多问,只是缓缓道:“这是慢性毒,初期并不易被察觉,而且很容易被当做病症来诊疗。你的情况倒不知是否算幸运,虽然拖了这么久,但也因这段时间没有再服用这种毒物,所以损伤还并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不知想到什么,自嘲地弯了一弯唇角,目光中却透着些许悲凉。 “你先好好休息。”云澄也不想她再多思多虑,便道,“在这里不必担心,不会有人来骚扰,至于你的毒则需要些时日才能完全清除,若你相信我……”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她轻轻点了下头,“相信”二字如同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 云澄略一沉吟,说道:“那你先睡吧,等药熬好了我唤你。” 她也不吵不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从善如流地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他看得出,她这是在逼着她自己好好休养。 云澄从船舱里退出来,让江流在外面重新摆了张矮桌,然后就着备好的文房四宝很快写了两张方子出来:“找两个人去不同的药房把这些药配齐。另外,送消息回府让翠云过来一趟,她需要药浴,得有侍女在旁。” 江流一一应下了。 不多时花林回来,见云澄披着斗篷坐在外面,不由心下感叹也不知自家相公什么时候这般热心肠起来,自己还畏寒呢,倒是把船舱单单让给顾夫人了。 “相公,”他并不敢真将心里的感叹说出来,仍是端端地礼道,“我已通知五城兵马司那边了,让他们清理闲杂人等,那几个已被赶走了。” 云澄远望着烟水明媚的江面,缓缓道:“查一查来龙去脉。凡与她之事有关的人,都处理掉吧。” …… 谢晚芳这一觉睡得有些昏天黑地,其间她也迷迷糊糊地被人扶起来灌了碗药,因心里明白这是在云澄的地方,所以下意识并不抗拒,虽然睁不开眼但也配合地给喝完了。 等到她彻底意识清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刚醒过来,谢晚芳就感觉到身上明显有了些力气,但同时感觉到的,还有突涌而来的饥饿感。 “郎君醒了?”一个有两分熟悉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言语间还带着笑意。 她转过头,果然看见了翠云那张脸,只见对方正站在个不断冒热气的浴桶前,往里头倒着和汤药一样呈褐色的水。 第65页 “相公说等你醒了便要立刻泡这药浴。”翠云放下木桶抬手抹了把脸,边说边朝她走过来,“连郎君醒来后第一顿吃食只能吃什么他都吩咐过了,放心,都已热在行灶上呢,待会等你进了浴桶里我便把吃的给你端来。” 谢晚芳原本看见她的瞬间还本能地绷紧了全身上下的警觉,但听着对方一句一句地说完,却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不是皇后殿中的人么?” “嗯,原本是的。”翠云说着自己先笑了,“但现在我又被圣上赐给了云相。” 谢晚芳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并不太信云澄会把自己的事让皇帝派来的人知道。 只有一个可能,翠云效忠的人是他。 想到这里,她反而松了口气,也微微笑了一笑:“谢谢。” 翠云服侍着谢晚芳起身脱了衣服,又扶着她进了浴桶中坐下,这才出去端了碗粥进来。 “你别看这粥瞧着不起眼,但里面可加了相公给的药粉,对你恢复有好处。”翠云怕她吃不惯,还特意准备了一小碟姜丝梅,说让她爽爽口。 谢晚芳看见这碟梅子,突然沉默了下来。 “郎君怎么了?”翠云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她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侍女,她很喜欢吃这个。” 翠云见状,也就不再多话,只是小心地帮她擦洗着身子,不经意瞥见她肩头有一粒朱砂痣,便笑着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身上有朱砂痣的人有福气,郎君的福缘想必还在后头。” 谢晚芳知道她是好意,于是回笑了笑,并未表示质疑。 等她泡完药浴换好了新衣,便在翠云的安排下离开游船,随着去了一处位于郊外的柴门小宅,里间物事虽然简朴但却是一应俱全,房舍外又未有车马喧哗,颇有些“悠然见南山”的农家情致。 谢晚芳并不意外云澄会收着这样一个地方。 临近晌午时,云澄也过来了,见谢晚芳正在院子里慢慢地迈着步子遛圈儿,笑了笑,将已制好的药丸给了她。 “你确实意志过人。”他说,“寻常人若是遇到这样的状况,少说也要休养大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言罢又叮嘱道,“但还是不可操之过急。” 谢晚芳郑重地将药瓶接过,笑了一下,说道:“若不是遇到相公,我大概也撑不过那一日。” 她想起他体质畏寒,便请了他进屋里坐下。不多会儿,翠云也端着两盅熟水送了过来,给云澄行了个礼,然后又自去了灶房做午饭。 谢晚芳见她言行间对他十分敬重,便又更肯定了些心中的猜测,问道:“相公与翠云早就相识?” 云澄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往她那盅熟水里倒了进去,闻言坦然道:“嗯,当初是我荐她入东宫。” 谢晚芳瞬间恍然:“所以她当初在牡丹殿侍奉,也是您一早的部署?”恐怕为的就是要给刘贵妃招惹仇恨,推波助澜,在其本就飞扬的性情上更添跋扈。 他笑笑,算是默认,示意她趁热将这盅拌好的药水喝下。 谢晚芳端起喝了一口,由衷道:“相公真是深谋远虑。” 两人相对而饮,等到她将一盅水喝完时,云澄才似寻常谈天地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想先去找找白鹭的尸体,把她好好安葬了。然后……” “找顾家报仇?”他啜了一口水,忽而接道。 谢晚芳倏地愣住。 “我已让人帮你查过,漏泽园那边新近安葬的尸体中并无女子,小松坡也没有发现尸体。”云澄说,“还有,你阿兄已不在甘州。谢家出事后不久他便失踪了,严格说来,他此时应是钦犯。” 她尚未来得及从白鹭的事里平复便又乍知这个消息,不由大惊:“怎会这样?!” 云澄看着她,语气依然平静地说道:“他间接令得上官瑜残了一条腿,以右相的性格自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肃州被发难之际,亦正是右相趁乱兼报私仇之时。我的人去晚了一步,并未见到他,但看情形他应该是跑掉了。” 谢晚芳双手紧攥成拳,身子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云澄看了一眼,说道:“若你还想好好活着令谢家重振声威,那首先便要学会的就是控制情绪。养好自己的身体,来日方长。” 她抬眸看向他,忽问道:“就像您一样么?” 他微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但旋即便宛然笑道:“对,就像我一样。” 谢晚芳低下头,半晌,说道:“您当初曾劝我‘心有所憎,不必深憎’,但我终是做不到的。” 云澄淡淡一笑,却道:“还有一句我不曾告诉你,”他说,“人生苦短,何必勉强?” 她不由失笑,却又觉得心中充满了苦涩。 少顷,她说:“我想去找我阿兄。既然谢晚芳已‘死’,那在这世上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有些事,我来做便可。” 云澄听出了她想要单枪匹马寻仇之意,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句:“你想何时回肃州?” 谢晚芳再次惊讶于他对自己内心的洞悉,顿了顿,才坦言道:“等我祭拜过白鹭就走。” 他点点头,说道:“药和银钱都记得带在身上。” 她默默应下,又以水代酒向着他说道:“大恩不言谢,谢晚芳来生定结草衔环相报。” 第66页 云澄举盅回礼。 尽在未言之间。 *** 云澄离开的时候又问明了她具体日程的安排,告诉她到时会让人在城门接应将路引送上,谢晚芳便算了算自己恢复的进度后定下了离开的日子,又再三表示了感激。 待得云澄坐上马车后,方闭上眼揉着额角幽幽叹了一口气。 江流看出他心有所虑,便问道:“相公可是在担心方郎君?” “她此时满眼被仇恨所蒙,抱着必死之心。”云澄道,“只怕刚到西北这条命便没了。” “那如何是好?”江流对谢晚芳的遭遇也是有些同情,不由说道,“相公可打算助她一臂之力?” “如何助力,帮她杀了蒲定庸还是上官博?”云澄摇摇头,“这都不是根本之法,但她如今自然听不进去。” 也是。江流心想,自家相公对云家都未曾施以报复,而是将整个家族化为可用之势,又怎会赞同顾夫人以匹夫之勇行事? 只听云澄忽而道:“我帮她,也要她自己能过得了这一关才行。” 江流知他素来欣赏意志坚韧之人,倘若顾夫人是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软弱无能的,其实相公还真不一定肯搭手。 “那相公的意思是?” “过刚易折,需得先磨一磨她的性子。”云澄沉吟道,“她离城那日,通知鹰犬处吧。” 江流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是,我会安排。” 云澄看着窗隙外不断划过的田路野景,缓缓说道:“她若能熬过这关,将来应成大器。” 第40章 鹰犬 谢晚芳乔装去了小松坡。 那天夜里太黑,加上她又身体不适,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和白鹭两个是在哪里摔下去的,于是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记忆找到了一处断坡,然而摸索着下到底,却是意料之中地没能够找到一点相关的痕迹。 谢晚芳沉默了半晌,抬手拔下头上的木簪,刨了个坑将簪子埋了进去。 “白鹭,你见谅。”她低声说,“这便当我陪着你了。” 她在原地静坐了许久,才又起身朝山下走去。 远远地她就已经看见了那座已几乎被烧成废墟的宅子,听说安国公府对外的说法是蜡烛被打翻点燃了帷幔,加上人又病着,所以两个都未来得及跑出去。 是啊,她充满嘲讽地想,原本差点就该跑不出去了。 忽然有一列车马自山间道上而来,谢晚芳听得马蹄哒哒和车轮滚动之声,于山林掩映处循声探过视线望去,发现那骑马走在最前的竟然是顾照之! 她倏地攥紧了掌心,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谢晚芳随之悄无声息地潜至不远处,隔着掩体望去,才发现原来那些马车上坐的是一群大慈寺的和尚,只见安国公府那些随行家仆们在长风长露两人的安排下迅速在空旷处铺设好了一片茵褥,又在四周立起了佛幡,随后那些披着袈裟的高僧即纷纷入座,双手合十,开始唱起经来。 她看见顾照之就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的方向, 谢晚芳忽然想,如果手里有弓箭就好了。 良久,她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终是转身离去。 清风乍起。 佛幡被吹得曳动不止,顾照之低头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用金箔拼好了残缺处的那枚玉铃,久久未动。 长风和长露对视一眼,到底是犹豫着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道:“世子爷,该把夫人的东西交给大师了。” 顾照之将玉铃轻轻握在手中,接过长露呈上的锦盒,便要迈步上前。 “世子爷,”长露踌躇地道,“国公夫人说这五花树只有一套,您若给了这支出去那就不齐全了,将来……将来怕不大体面。” 长风忙给他使眼色。 长露立刻住了口,这传话的事他倒不怕做,怕的就是传这种不讨好的话。 说来他也是倒霉,自打世子夫人意外故去后,按规矩与她朝服相配的一应衣着饰物都要收由世子保管,将来续弦的时候,新夫人因要执妾礼,所以代表诰命品级的五花树也只能从先夫人遗物中继承。虽然世子爷并未将这些收回,但夫人库里的钥匙现如今却是由国公夫人代管,早上他帮世子爷去找国公夫人开库取这支花树时就被耳提面命了一番。 国公夫人虽并不阻拦世子爷给先夫人办七七法事,也难得以死者为大地未有微词,可注重规矩的她听闻此事后还是皱了眉道:“将来他再娶时难道只给新妇四支花树么?如此行事太不体面,让他岳家如何看待?” 长露自是不敢原话复述,但又被白氏给说得心中打鼓,生怕真的因此对世子爷有影响,只好硬着头皮提了一句。 然而顾照之头也未回,只淡淡丢了句:“我的世子夫人只有她一个,谁说什么都无所谓。” 从人不敢再多言,应喏退到了一旁。 顾照之轻抚过手中装着花树的锦盒,默然须臾,将它交给了负责这场末七法事的高僧。 唱经声随风萦绕于四周。 他看着那些僧人将锦盒置于正中围着它做法事的样子,忽然间于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涌起了真实感,一种她确实已离他而去的真实。 顾照之不由攥紧了掌心中的玉铃,然后第无数次地在心中对她说:“芳儿,你若回来,我便再不惹你生气了。” 第67页 然而残垣断瓦,只余风声。 *** 谢晚芳决定离开京都的这天原本打算再见云澄一面的,她也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她虽对这都城已没了留恋,却还是因他而留下了些许遗憾。 若有来世。她想,愿有来世,还能喝到他亲手沏的茶。 一杯茶,一帘雨,一个知己,足矣。 这一面到底是没能见到,她知他多有不便,便也只是留了一封短信让翠云转交,然后便自朝着事先说好的启德门方向而去。 眼见城门就在前方目及之处,谢晚芳也已看见了翠云说的接头人——就在左前方那处小吃摊上,身着灰衣又戴着黑纱方帽的。但就在她准备加快脚步过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颇为威严的男声道:“前面那个穿胡衣拿包袱的,你等等。” 谢晚芳一顿,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几个身着统一服制,腰上挂着铁牌的男子正在朝自己走来,一看便是官方吏员。 她顿时有些紧张,但旋即又说服自己不要慌,慌了才容易出事。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待行至近前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问道:“拿着行囊,是打算出远门?” 谢晚芳本想说是去探亲,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拿到路引,便道:“不是,正在找落脚的地方。” 说话间她飞快朝对方腰间的牌子上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的是“鹰犬处”,不由有些纳闷这是个什么衙门。 中年男人却已将手一伸:“包袱拿来看看。” 她寻思着行囊里也没有什么不利之物,若是对方问她来时的路引在哪里那就直接回答刚进城便弄丢了就好了,这么想着,她倒也给的淡定。 可谁知他翻了翻,却把云澄给的银票翻了出来。 中年男人晃了晃捏在手里的这沓银票,问道:“哪里来的?” 谢晚芳颇有些莫名其妙:“钱庄里兑的啊。”这上面又没写名字。 “你不是说你刚来么?”他轻笑道,“刚来就有三天前才出的票啊?”说着脸色陡然转冷,厉声道,“给我锁了!” 左右两边的人立刻跨步上前,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三两下就用铁链捆住了谢晚芳的手。 “再问你一次,这银票哪里来的?”那为首的男人又道。 谢晚芳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倒霉,既然命中如此她也认了,但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连累云澄的,更何况一旦扯出旁人来还可能曝光她的身份,她是死也不愿再与安国公府扯上关系了,就算埋在土里,她也绝不入顾家坟。 于是她也不回头去看那接头人还在不在,从容地梗着脖子回道:“我也不知,那日在街上捡的。” “呵,嘴还挺硬。行吧,说不清便说不清,咱还正就管你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小贼。”中年男人说着,将银票往怀里一塞,问她,“姓甚名谁?不报的话就叫二蛋了啊,总得有个代号。” “……”谢晚芳顿了顿,平静道,“方寄雪。” *** 谢晚芳就这么被鹰犬处的人给带了回去。 在这天之前她从不知道原来京师还有这么一个地方,隶属于中书省,专司收容身份不明之人和家中无亲的轻犯。 被禁身于鹰犬处的人统称为鹰奴,说来也奇怪,这里的人并不如她所想地被关在牢房里,而是分男女居室同处于一个大院,在监管之下每天要干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做杂务,比如浆洗、做饭;二,则是锻炼体能,一天三顿饭虽不吃得多好但也从来不短缺。 体能好的第二件事做得多些,差的便主要是做杂务。 谢晚芳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路数,观察了两天身边的人,她发现有些居然还是自愿来的,其中有个外号叫瘦猴的年轻人倒是圆滑热情,也不知从哪里嗅到的风,知道她是因为身上揣有不明巨款才被抓进来的,便想和她套近乎,主动地为她答疑解惑,说道:“你别瞧这鹰犬处好像爹不疼娘不爱的,看着不起眼,但除了这里,你满京都绝找不出第二个地方能安安心心地当米虫,也不怕会有人虐待你的地方。外面日子不好过的那还不如来这儿呢,悄悄跟你说,有些人可是还当了家里最后一点儿东西走门路才能进来的。” 谢晚芳感觉自己有点儿无语:“……那么这里到底为何这么别具一格呢?” 瘦猴眉毛一挑,颇有几分精明之意地说道:“你知道为何中书省下要设这样一个地方?那都是为了给贵人们进奉的!” 她不由愕然:“进奉?” “是啊,”瘦猴道,“你想啊,像咱们这样的身份,想要和贵人搭上关系那这辈子都不可能,但来了这儿可就不一样了,听说是有机会陪着那些贵人们游戏,若有被看上的就能去高门里做家奴,还有些上进又遇上主君愿意提拔的,甚至能更进一步摆脱奴籍——呐,就那个你看见了没?别瞧他现在穿着那身衣服拽得二五八万地管着咱们,以前啊和我们都是一样的。” 谢晚芳若有所思地道:“那……如果既不想做家奴,又想离开该怎么办?” “这个啊,”瘦猴忖道,“你若着急出去的话,那就等有游赛的时候帮咱们鹰犬处赢下一回,兴许班头能放你,不然就照规矩蹲到有下一个人进来替你的时候咯。” 谢晚芳知道班头就是抓她进来的那个,叫涂勇。 第68页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用故意输给那些人?”她有些意外。 瘦猴像是听到什么尤其好笑的事情,捧着肚子哈哈哈哈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妹子,快醒醒,你还故意输呢,说得好像你不故意就能赢似的。那些个被选走的鹰奴也不过就是矮子里充高个儿,你可认清点儿现实吧!”言罢又上下打量着她,“我看你这样到时候能撑到游戏结束就不错了。” 谢晚芳弯了弯嘴角,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回到屋内,她从枕头里掏出了自己藏好的小刀——这是云澄给她防身的,刀身小巧,既轻且薄,是很适合随身突袭的武器。 谢晚芳坐在通铺大炕边,望着光线里漂浮的尘埃静静出了会儿神,少顷,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左肩上那枚朱砂痣。 一刀划下。 第41章 猎鹰 谢晚芳苍白着脸推门出去的时候把瘦猴瞬间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你……”他盯着她一胳膊的血,结巴了。 她却牵了一牵嘴角:“咱这有金创药么?” 瘦猴像是这才回过神,立刻转身就跑了,没过多会儿涂勇便亲自跟着他过来,见状不由皱眉:“你这是怎么搞的?”说着已将手里的药瓶丢给了她。 谢晚芳虽已猜到涂勇不会不管鹰奴的健康状况,但当眼见这金创药即时止血的奇效时还是不由得怔了一下:这用的药也太大方了吧? 她隐约觉得哪里有点儿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不小心摔了一跤,被自己的小玩意儿割了下。”她知道涂勇不会较真,便也就信口说了个缘由。 毕竟这地方是除了银钱之外,连包袱都不会被没收的散养地。 之后一连半个月,谢晚芳虽依然每天要参与操练,但一日三餐却明显比别人的要好上一些,或者说是更适合她这个需要养伤的。加上那金创药的疗效实在过于超出她的期待,剜肉之伤居然很快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就连瘦猴都看出来她的气色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感叹道:“行啊,再过几天猪就该出栏了。” 谢晚芳一笑,说道:“要不我也帮你来一刀放放血,说不准能重获新生呢?” 瘦猴立刻抬手做出了防卫姿势。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涂勇随在一个内侍打扮的年轻人身后走进了大院,招呼着所有鹰奴集结行礼。 谢晚芳这才知道原来这内侍是受公主令而来。先帝有两个留嫁京都的女儿,她之前在围猎时都曾见到过,今日来的这内侍便是其中同昌公主府上的。 只听他宣令道公主将于六月初三那日在府园中“猎鹰”,又特意叮嘱到时右相也会来,让涂勇领着鹰犬处众人好好准备。 谢晚芳听到上官博要来,立刻本能地绷紧了心神。 “那人方才说‘猎鹰’?”她听着这名字有些不大对劲,问瘦猴道,“这到底是怎么个游戏?” 一旁传来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凉笑道:“来了这么久连这都不知道,当然我们是鹰,他们是猎人了。” 说话的这个汉子人称大虎,是这里体魄最强的,据说以前是个看赌场的打手,后来自己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就索性走门路躲到了这里,也是所有人里最有机会借鹰犬处这个跳板攀上高枝的。 “你是说‘猎人’?!”谢晚芳总算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觉得这状况有些似曾相识了。 她小时候曾听父亲谢淮说过,大盛朝以武立国,所以许多将门勋贵都很崇尚那种拿下战俘的成就感,但萧氏开国后力行休养生息发展商贸,战事也随之减少,那些成了上层贵族的功勋之臣缺少满足,就逐渐开始兴起了这种“猎人”的娱乐活动,甚至连皇族也有参与,于是发展到后来许多世家豪门也开始纷纷加入,竟都把这当成了交际消遣的方式。 萧氏国君眼见此种情况愈演愈烈,不利于社稷稳定,便下严令禁止,但此风仍难以禁断,只是改成了不再以真箭“围猎”。 因她远在肃州到底未曾见过,也难听到什么风声,所以渐渐也就以为这种事绝了迹。 现在看来,倒是这些人玩乐的手段和借口都又更进了一步。说什么比赛切磋,有机会被高门贵族看中,不过是冠冕堂皇拿来搪塞皇帝和悠悠众口的理由,哄着这些鹰奴积极配合。归根结底还是一群猎物在猎人的眼皮底下挣扎求存,只是能“活”到最后的大概也就多了那么一些趣味罢了。 他们谢家向来看不上这些京都勋贵的恶趣味,只会拿老百姓逗乐有什么意思?有种的就冲出关门去把狄丹的老巢端了啊!这么多年了还不是敌不动我也不敢动,嘚瑟个屁! 还好以前顾家不曾参与过这些,不然她真是要把隔年的饭都吐出来。 “也不是猎人。”涂勇不知何时已送走那内侍返了回来,没什么情绪地淡淡解释道,“你们到时也会配发游戏用的弓箭,也可以反击。总之以一个时辰为限,最后活下来人多的一方算赢,便是鹰犬处这一方输了,活到最后的那个也能得到奖赏。” 难怪瘦猴子说没人能赢得了,这根本就是以他们之长攻这些人之短,还天天说什么操练,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增加些体能和会一些射箭的基础技巧,好到时候能多跑一跑藏一藏,免得游戏结束得太快人家还未尽兴。 第69页 想到上官博那些人的嘴脸,谢晚芳突然觉得有点恼火。 “班头,”她叫住涂勇,借了一步说话,“倘若我们赢了呢?” 涂勇笑了:“想法倒还挺远大。”又道,“赢了你自然就能入得贵人的眼,同昌公主也喜欢骑射,没准儿就把你留在府里陪她了。” “不不,我这人没那么个命,怕给公主带霉运。”谢晚芳摆了摆手,说道,“我就一个要求,若是我带着咱们鹰犬处赢了,您可千万替我保密别说是我出的馊主意。然后呢,再高抬贵手,放我该去哪儿去哪儿就成,那些贵人我可一个得罪不起。” 涂勇打量了她片刻,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嘲讽她,而是相当干脆地点了头:“行啊,你若有这个本事,我留你在这儿倒是屈才了。不过话可说在前头,这回要是赢了,分的那些赏赐……” 谢晚芳立刻道:“我的就是您的!” “识相。”涂勇面带赞赏地道。 ***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应付六月初三的“猎鹰”,身体终于已基本康复了的谢晚芳也不再于操练中划水,并开始有计划地准备起来。 时间转瞬即过,很快便到了六月初三当天。 也不知是为显出公主府的奢华大气,还是为了激励鹰犬处这些人,同昌公主拿出来的彩头委实真不算少,至少银锭还是有那么一盘的,让此时正缺钱跑路的谢晚芳看着都忍不住有点儿心动,但她站在人堆里遥遥朝坐于公主下首的上官博望去时,她又知道自己只能放弃这些身外物。 不然若落入上官博的眼中,她迟早先交代在这里。 之后正如涂勇所言的那样,鹰奴们也人手得到了一把弓和相配的箭囊。谢晚芳拿到后看了一看,发现这些箭果然都是特制过的,箭镞处用布裹棉做成圆头粉扑状取而代之。 为了区分,鹰奴们用的是面粉,世家贵族一队则用的是红石花粉。 同昌公主从侍女手中接过令箭,却是又转而双手递到了上官博面前,笑容中带着几分示好地道:“今日既然右相在场,这令箭还是要您来发方显激励。” 上官博也不推辞,仿若走过场一般笑着起身道了句臣恭敬不如从命,就将令箭接了过来。 “公主,”有侍卫忽然快步自园外而入,拱手禀报道,“右丞相和驸马到了。” 谢晚芳微怔,当即转头望去,下一刻,果然见到云澄正带着左右从人自园外款款行来。 他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的广袖长衣,仍是那副仙风道骨的隐士风姿,若非腰间佩着的那半枚白玉鱼符,倒真是让人难以看出他的丞相身份。 对比同为丞相,此刻亦在现场的上官博,谢晚芳打心眼儿里觉得当真是一个在俗世外,一个在世俗里。 同昌公主显然也很惊讶于云澄的到来。 但她很快便回过神并亲自迎了上去:“云相来了?” 谢晚芳居然听出了她声音中突如其来的三分软糯,顿时想起以前曾听邱氏提过这位公主并不满意她的驸马,甚至在朝中还有相好, 她当下不由为云澄捏了把汗,担心他羊入虎口。 只见云澄面色如常地含笑施礼道:“见过公主。臣路遇张驸马,听闻公主府上今日有盛事,冒昧应邀,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他身后半步还跟着个相貌平平的锦衣男子,正是同昌公主正经婚嫁的驸马。 公主本人也像是这才发现自己驸马也来了,于是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干笑道:“怎会,云相公可是贵客。”言罢又呵斥从人道:“还不请云相和驸马入座?” 云澄又看向站在对面的上官博,抬手亦礼道:“宏嘉公。” 上官博略回了一礼,似笑非笑地说道:“还以为云相不喜欢围猎之事,早知如此我便该早些相邀才是” 云澄道:“宏嘉公客气,我不过是和张驸马搭个伴,来此见识见识各位的风采罢了。” 张驸马适时地在旁边拱了拱手。 眼见下人们很快在公主身边和左下首分别添了个座位,有些人便回过味儿来,这张驸马怕是自己都不在公主的安排内,还好意思把左丞相给拉来当借口,摆明了就是想在众人面前挣个脸呗。 奇怪的倒是云相居然真的会来这种以上官丞相为主的场合,还这般单枪匹马的,看上去也不像是打擂台。 谢晚芳在不起眼的人群角落里旁观着这一幕,却是不由默然失笑:这人哪里是被张驸马拉来当借口,分明是他在利用人家做挡箭牌吧! 只是她也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会来这里? 第42章 拔萃 同昌公主实在没想到云澄会来这里,照理说他是个文臣,且身体又不大好,连上回皇家围猎圣上都只是让他作旁观,想当然他定是对这些没什么太大兴趣的,更何况“猎鹰”向来都是以勋贵为主,谁又会料到他竟然不介意与上官丞相同台呢? 早知她就该自己来发令了,现在已将令箭交到了上官丞相手里,却是断不可能再易于他人。 同昌公主正有些为难于要如何来圆这个场,却听云澄已先问道:“宏嘉公是要亲自发令么?” 上官博便貌似平静,却又明显透着两分得意之色地一笑,说道:“承蒙公主谦让。” 同昌公主怕云澄对自己有意见,立刻笑着补了句:“上官丞相乃我大盛名将,有他发令也对众人是个激励。” 第70页 云澄微微颔首:“公主所言甚是。” 同昌公主抿着嘴角笑了笑。 上官博并没注意她这点儿小心思,径自搭弓上箭,吩咐道:“计时——” 然后开弓。 “放!” 令箭倏然离弦,朝着远处空中飞去。 几乎是与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侍卫抽刀,斩断了拦路的麻绳。 没有坐骑的鹰奴们只有一刻时间先行奔出选择适合藏身的地方,于是当麻绳断掉的瞬间,所有人便立刻一涌而出。 谢晚芳边跑边飞快观察着四周地形环境,刚转过弯就招呼了瘦猴和他两个兄弟,脱离了仍在拼命往前跑的大部队,然后迅速钻入了林中。 瘦猴等人事先已按照她的吩咐都准备了布块,于草丛中藏好身后便立刻随她一起把布掏出来三两下叠好后用来蒙住了脸。 “小方,”瘦猴有些紧张地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谢晚芳凝神盯着林外的道路,言简意赅地道:“等。” 过了一会儿,听得外面鼓声作响,随即便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哒哒声,不多时,一群勋贵子弟已策马转过弯角而来。 谁也没想到会有鹰奴藏身于近处,所有人都在一路向前。 谢晚芳几人就此轻轻松松地抄了后方,此时才动身在草丛树木的遮掩下尾随那群勋贵子弟的方向迅速行去。 大概是估计到鹰奴们出发脚程的距离,不多时,那些勋贵子弟开始渐渐停下,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则一人单骑,开始找寻起了“猎物”。 谢晚芳无声地指了指离他们直线方向最近的那个少年,在他身后不远还有两名同伴,她冲着瘦猴打了个手势—— 后者当即一鼓作气地起身跑了出去。 那少年听到动静果然转头,立刻策马追了过来,四条腿的自然是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眼见“猎物”已近在眼前,他便稍缓了坐骑行进,然后抽弓搭箭,对准了瘦猴一瘸一拐的背影。 然而就在他手中箭将要射出去的瞬间,却忽觉背心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这一撞直接让他上半身猝不及防地往前倾去,指上脱力,箭矢随即弹射而出落在了近处。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突感脚腕一紧,下意识低头看去才发现被绳索给套出了,不由愕然抬头,只见先前还在自己正前方处那个身材瘦小的鹰奴竟不知何时已回身潜到了他身旁。 这家伙居然还蒙着脸?不好,中计! 少年反应过来,却已为时已晚,瘦猴倏地用力一拽将绳索套紧,然后朝着反方向飞快跑了几步,将他生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哎哟!”那少年懊恼不已,正要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再战,却见又有个身影已窜至近前,灵巧利落地踩镫翻身骑上了马。 还不等他回过神,这抢了他坐骑的蒙面人又顺手从挂在马鞍侧边的箭囊里抽出两支箭,搭弓开弦—— 双箭齐发! 他两个赶来帮手的同伴一个被正中心口,一个则打在了肩上,随即两匹马发出一声长嘶,竟是相继被绳索绊倒在地。 少年大惊,下意识便要挣扎起身,却见那高坐于马背上的人已回弓指向了他。 “郎君方才背心中了一箭,应当‘阵亡’了。”这人语气沉沉地对他说。 明明不是真箭,可他却莫名咽了下口水,定了定神,怔怔地回道:“哦”。 谢晚芳收手唤道:“上马,走!” 四个人转眼间就抢得了三匹马,谢晚芳领着他们又继续绕背突袭。 少年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捶地:“啊啊啊,太狡猾了!” *** 有了坐骑省力,之后谢晚芳又用同样放饵的方法连续击中了数人,但除了第一次抢马的时候之外其余时候皆不露面,射中即走,只是让沿路被她召集的鹰奴一拥而上把中箭之人的箭囊给抢走。 没过多久,她看见了正在狼狈地躲避着攻击的大虎等人。 正追击他们的居然是上官瑾和上官瑜一行,谢晚芳心念电转,低声吩咐了瘦猴两句,后者立刻招呼了人绕道而去。 谢晚芳拿下了面衣,忽然沉声大喊了一句:“虎哥带他们进圈了,上!” 上官瑾乍然听到这一声,立刻下意识勒停了马,上官瑜和其他人也纷纷停下,所有人都不再急着前进,而是四下里望了几圈。 但却并无动静。 “娘的,谁在乱喊?”上官瑜见“猎物”已没了踪影,顿时气恼地唾了一口。 “林秀,”其他人也道,“我们上当了。” 上官瑾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会把这句喊话当真,于是皱了皱眉,面上仍沉着道:“走吧,继续追。” 然而他们刚重新追了不到片刻,四周却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冲喊声。 不过转眼,那群鹰奴竟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个个手持弓箭,齐齐对准了他们,如拿瓮中之鳖。 上官瑾等人十分惊诧。 大虎想起先前谢晚芳跟他说的话,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嘿嘿一笑走了出来,冲着上官瑜道:“郎君们跑了一路肯定也累了,要不咱们就这样吧?” 上官瑜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良久,伸手将长弓一丢,语气平静地道:“你们赢了。” 其他人本就以他马首是瞻,虽然面子上觉得有点过不去,但还是纷纷一言不发地扔了弓。 第71页 唯有上官瑜。 “贱奴大胆!”他一把扔掉手里的圆头箭矢,忽地从箭囊里抽出来一支短箭,一支铁镞头的短箭,飞快搭上了弓。 众鹰奴大惊。 上官瑾忙唤道:“福郎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上官瑜出手的瞬间,几支圆头箭竟自斜刺里飞射而来,其中一支“啪”地打在了他手腕上,铁镞箭矢当即落地。 “谁?!”上官瑜狂怒地转头看来。 上官瑾喝道:“行了!阿父还在呢,你规矩些。”其实是想提醒自己弟弟今日左丞相也在场,倘若在这里闹出什么事,只怕父亲也不一定保得住他。 话音落下却也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箭飞来的方向,刚才一时之间数箭乱飞,他也拿不准打中上官瑜的那支到底是碰巧还是有意。 远处隐隐传来了慢鼓声。 “时间到了,”上官瑾拨转马头,淡声道,“回去吧。” *** 谢晚芳慢吞吞掉在队伍最后往回走的时候还在继续忽悠大虎:“若不是有大虎哥你勇敢突围,我们哪有机会出其不意,大家你帮我我帮你本是应当,咱这鹰奴扛把子的位子还得非你莫属。” 大虎被她忽悠地心花怒放,加上本就一心想攀高门,三两句下来便拍着心口道:“小方妹子你是真仗义,放心,虎哥以后绝不忘了你。” 说话间眼神都软了几分。 看得谢晚芳眉毛一跳,连忙转头喊了瘦猴说话去了。 等回到大本营,上官博和同昌公主等人听说上官瑾一队竟然输了,都分明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尤其上官博,连带着目光也幽深了几分。 谢晚芳朝云澄看了一眼,发现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淡定,此时正在从容地拿着杯子喝茶。 最后还是同昌公主先反应过来打了圆场,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吩咐人把赏金发了下去,想要尽快把人打发走免得让右相觉得碍眼。 不成想上官博自己却开口了。 “看来今年鹰犬处是多了高手。”他笑着朝鹰奴们望去,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今日领着你们得胜的是谁啊?” 众人面面相觑间,大虎已深吸一口气昂首走了出去:“回丞相的话,小的也只是、只是带着大家搏一把而已,还是多得各位郎君手下留情。” 上官博转过目光看了自己儿子一眼。 上官瑾微微颔首,示意确然是此人。 “唔,好。”上官博道,“那你以后便留在上官府吧。” 大虎一愣,旋即喜上眉梢,激动地几乎难以成言。 上官博说要人,便当真是立刻就要,大虎甚至连鹰犬处都没有再回,抛下了他自己留在那里的唯一一点儿家当,就这么被上官博父子当场从公主府给带走了。 谢晚芳却是因他这般雷厉风行而松了口气。 回到鹰犬处后她本来想直接去找涂勇说要离开的事,但却被瘦猴等人给拉住,非要庆祝今日得胜还领了赏金,就连处里的吏员也参与了进来。 谢晚芳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众人正喝得酒酣耳热之际,涂勇进来了。 “方寄雪。”他唤道。 谢晚芳以为他是主动来找自己说兑现承诺的事,立刻揩掉嘴边的酒渍站了起来。 “丞相府来人领你了。”涂勇如是说道。 第43章 追随 “……丞相府?”谢晚芳蓦地愣住。 难道大虎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她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说不上到底是索性豁出去的激愤,还是将要出师未捷的忐忑。 “走啊。”涂勇回头喊了一声, 她只好掩饰住满腹思虑。 谢晚芳低着头随在涂勇身后走进了鹰犬处的正堂,听见后者对堂中的人说道:“江郎,人带来了。”言罢又侧过头来低声提醒她,“这位可是云相公身边的亲信长随,还不赶紧见礼?” 居然还派的是亲信长随来?谢晚芳心道,上官博盯这么紧绝对是没安好……等等,他刚才说的谁? 她愕然回神,倏地抬眸望去——江流?! 只见他站在那里冲着涂勇抬手施了一礼,语带三分客气地道:“谢涂班头。”然后才朝她看来,仿若初次相见般地还上下打量了一下,“你就是方寄雪?” “……”谢晚芳点了点头,“嗯。” 江流微抬下颔,说道:“随我来吧。”言罢转身便往外走。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也跟涂勇道了声别,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眼前的状况让谢晚芳实在疑惑到有些恍惚,直到随江流坐上马车一路行至幽竹里,进得门见到了正坐在院子里烹茶的云澄,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兜了一圈竟又以这种方式来到了左丞相府。 “小郎君在此处见到我,好像很惊讶?”云澄放下手中的竹夹,看着她如是笑言。 她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顿时松了口气,眉目舒展地笑道:“是我惊讶自己竟又能来到相公府上。”然后这才想起什么,抬手端端向他施了一礼,“相公又帮了我一次,若不是您及时让江流把我从鹰犬处捞出来,只怕再晚些就要引起右相的注意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推出来的那人迷惑不了右相多久。”云澄浅笑,示意她入座。 谢晚芳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相公是怎么发现我的?我藏在那人堆里,还以为您不曾瞧见。” 第72页 云澄不答反问道:“今日‘猎鹰’之战后,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她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能有何想法?” “你赢了那些信心满满前来取乐的世家勋贵子弟。”他将分好的茶放到了她面前,淡笑道,“心中不骄傲么?” 谢晚芳愣了一下,坦然地道:“其实我今日赢了他们多少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实话说,心里挺舒爽的。” 她原以为云澄是不赞成她赢下上官瑾等人,谁知他却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以后继续赢?” 谢晚芳疑惑地看着他:“相公此话何意?” “我知你欲对右相复仇,”云澄缓缓道,“但即是让你今日便杀了他,你们谢家的遭遇,还有今日‘猎鹰’之宴,仍然会在另一个‘上官博’手下重演。局势不变,根本不除,你就算还能活着也一辈子无法见光,便是你运气好能救得你阿父和兄长团圆,却亦不过举家流亡,终身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而无论上官家还是顾家,甚至是薛明远、蒲定庸等人都依然在你仰望不可及之处。你能得到的,至多不过上官博一条命,且这还是在你运气极佳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近得他身又顺利逃走。” 她嘴唇微翕,想说什么,却终是默然未语 “以你的聪慧,其实心里应该明白,”他说,“很多时候在绝对的差距面前,即使损己,也未必能伤人。” 谢晚芳握了握掌心,克制着有些翻涌的情绪,说道:“我也知道是以卵击石,但此仇不报,我死难瞑目。我阿父和兄长无辜却被入罪,还有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白鹭,她是为了救我才没的,您知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什么也做不了时的绝望么?而上官博那些人,他的儿子,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视他人如草芥,甚至仅仅一场游戏便要用私藏的铁箭滥杀无辜,我当时真恨不得自己手里的也是真箭!” “你这次处处留手又藏锋,难道不正是因为怕连累其他人么?”云澄语气平静地道。 她没有说话。 他看了看她,又道:“其实报仇的方式并不止一种,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谢晚芳倏地朝他看来,定定望着。 “大盛军中经营最深的两股朝臣势力,一个是上官家,另一个便要属安国公府,就连圣上在许多事上也不得不顾忌他们,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云澄说道,“那么,你敢不敢走出第三条路来,与他们分庭抗礼?” 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说出这惊人之言时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波动,以至于谢晚芳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疑心他本来要问的是“你要不要再喝一杯茶”。 “我?”她突然心如擂鼓。 “是你。”云澄淡淡笑着,肯定了她没有听错。 第三条路?分庭抗礼?! 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可能,就好像走在路上冷不丁被天上掉下来的梦砸了一下,充满了令人高不可攀的吸引力。 谢晚芳半晌才回过神。 “……但我是女子,而且、而且我如今孤身一人,硬要说来还是被强安了奴籍在身的平民,要如何与他们相争?”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强烈的不自信。 “你若仍是以前的你,那才麻烦。”云澄说道,“圣上不会喜欢再多一个与勋贵世家有千丝万缕之系的人,更何况,有右相和安国公府在前,你又凭什么让其他勋贵子弟追随于你?” “至于说到女子之身和奴籍,”他笑了笑,“今日你不是已凭自己开了个好头,也给了我一个理由引你入局么?” 谢晚芳愕然,旋即回过味儿来:“你……你是早知道我在鹰犬处?!” “实不相瞒,”云澄眸光微垂,举杯拱手,“是我让人拦了你。” “……”她看着他貌似歉意的模样,却分明能感觉到就算给他再一次机会他恐怕还是会这么做。 可云澄真的太聪明了,他若一开始就道歉说明真相,以她的脾气就算是理解他的好意却也肯定会难免生气,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被他说服了。 “您真是太狡猾了。”她觉得有点儿亏,虽然此时已反应过来在鹰犬处时得到的暗中关照都是因为他,可她还是觉得被他耍弄了一次,于是倒也大大方方举杯接受了他的道歉,“相公以后可不能再骗我了,不然我就偷偷给您茶壶里丢虫子。” 不等他回话她却已先笑了,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随后谢晚芳又主动将空杯续满,抬手回礼,郑重道:“我知道相公今日去公主府是为了保我,若是没有您在,只怕我们死在那里也不过草草了事。”她说,“相公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这条路,您说怎么走,我便怎么走。” 云澄却没有马上受礼,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问道:“前路多险,你想好了?” 谢晚芳颔首:“相公能隐忍多年走到今天,我也可以。” 他缓缓一笑,受礼,说道:“来日方长,待成就前人未达之功,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听着不由“噗嗤”笑出了声,感叹道:“相公真是我见过最会激励人心的,什么事到您口中好像都变得寻常起来。”随即忍不住透露了心中好奇,“我见相公从来都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提起右相等人也是云淡风轻,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我只怕将来遇到曾经的熟人仍难免控制不住。” 第73页 云澄重新添好了茶,从容道:“这世间之事无非两种,一是有计可施,二是无法解决——前者不必着急,后者急也无用。” “……”谢晚芳想起自己这暴脾气,觉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当真从未急过?” 他却回道:“自然也急过。”不等她再问已径自续道,“在我父亲临终时,便是那次明白了急也无用,以后就不急了。” 她微怔,不由想起曾听说过的关于他那些传言,心下顿感涩然。 云澄看出她在想什么,又笑意平和地道:“何况我的身体不适合情绪大起大落,养身之重在于养性,这些年已习惯了。” 谢晚芳忆起当初听见上官博等人在背后议论他活不过三十岁的情形,闻听此言,越发觉得心里不好受。 “相公也一定会得到所有想要的!”她真心地道,“长命百岁,贤妻在侧,儿孙满堂!” 云澄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这是揣着祝词来给我送礼的?” “不是,”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我只是想说老天爷绝不会让那些恶毒长舌的混账东西如愿。” “恶毒长舌?”他略有疑惑地顿了一顿,想到什么,迟疑地道,“哦,你是说市井传言我……” “您别听那些!”谢晚芳立刻道,“没得污了耳朵。” 云澄:“……” “其实,”他微低了声音道,“是我让人传的。” 谢晚芳:“……” “为何啊?”她满是讶然地问道。 云澄本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但被她这种仿佛又受了骗的眼神一看,倒突然生起几分好像自己对她不住的歉意。 他不大自在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解释道:“我无心婚娶。” 谢晚芳有些看不懂他的想法:“但你不是接受了圣上赐的美人?” “哦,你说翠云她们。”他说,“那是我向圣上请的‘门神’。”见她仍有些不解的样子,便又笑笑,说道,“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应付这些事情上。” 她瞬间恍然大悟,刚想再顺嘴多问两句,就见云澄拿起置于一旁的地理志放在了她面前。 “从明日开始,”他说,“先跟我读书吧。” 第44章 幽竹 谢晚芳就这样在幽竹里住了下来。 云澄为了方便她修学,将她的住处安置在了离竹心斋不远的鉴心台,又让管家给她拨了个三等侍女照顾起居,谢晚芳初见那小侍女时便不由一怔,觉得她有些像白鹭。 不是长得像,而是性情。 她便问对方叫什么名字。 “回方娘子,婢子叫彩雀。”小侍女声音清脆地回道。 连名字都如出一辙。谢晚芳心中既暖且涩,问道:“是相公给你起的?” 彩雀讶道:“娘子真厉害!” 她笑笑,朝四周望了望:“相公住在哪边?” “就在竹林北边,不远。”彩雀边引着她往正屋走,便说道,“相公已吩咐过婢子了,让回头带您在府里四处转转。” “好。”谢晚芳觉得她亲近,也不多说那客套话,反正将来是要长相处的,言罢还加了句,“改日我请你吃糖。” 彩雀嘻嘻地笑:“相公说娘子会待婢子好,原来是真的。” 谢晚芳心道我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进得门内,屋中摆设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一眼看见桌上放着个有些眼熟的木盒,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相公给娘子的。”彩雀快走几步过去,双手捧了木盒,转身呈到了她面前,“说是物归原主。” 谢晚芳慢慢伸出手去接了过来,轻抚过盒身上的划痕,心中百味杂陈。 她没有打开,直接递回给了彩雀,浅笑道:“帮我收起来吧。” …… 第二天清晨,谢晚芳是在竹喧鸟鸣声中自然醒来的,一夜无梦,以至于她睁开眼时不禁有些许恍惚。 彩雀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很快便端了洗漱用的热水进来,并备好了巾栉,边回身推窗透气,便笑问道:“娘子昨夜睡得可好?相公已去上朝了,吩咐了江郎来传话,说让娘子晚些自去竹心斋里读书。” 谢晚芳听着她叽叽喳喳的,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会儿白鹭也是大清早地来催她起床去上学,可她听见读书就脑仁疼,回回都要在床上磨蹭一会儿,搞得白鹭十分无奈。 “嗯,睡得很好。”谢晚芳看着窗扇外露出的那一角竹林,莞尔道,“我明白相公为何将这里取名‘幽竹里’了,‘风声竹响,愈喧愈静。’竹中鉴心,是个好地方。” 彩雀并不太能听得懂她的意思,不过却知道她是在说相公的好话,于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梳洗完后用过了早饭,谢晚芳就带着昨天云澄给她的那本地理志去了竹心斋,刚穿过竹中小径踏入院中,就看见花林正坐在阶前喂鸽子。 “方娘子来了。”花林看见她便笑着站了起来,“相公吩咐在书房里给您辟了地儿,桌椅文房四宝都准备好了,您随意用。” 谢晚芳刚想应声好,却突然觉得不大对,顿了顿,说道:“我如今与你们一样在相公身边当差,你还是莫要这样称呼我了,让外人听见也容易多想。” 左丞相看重归看重,可她现在作为鹰奴白手起家还没建树呢,怎可能得到这般礼遇。 第74页 花林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小方,你随意用。” 谢晚芳笑着应了。 云澄给她辟出来的地方就在他书案对面,两人的位置同样临窗,抬头可见。 他那张案后墙上的木枝画她之前已见过,但这次她发现,自己这边的窗户也改过了——内侧多了一株小树,是用几段梅花枝勾勒出来,姿态曲美,在她触手可及处。 最巧妙的是,外侧窗纸上错落有致地缀着几朵以朱砂填色的纸梅花,当她拿走叉竿将整面窗扇放下时,那些花也随之就位,竟似瞬间怒放于枝头,栩栩如生。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几本书,谢晚芳看这梅窗看得惬意,连带着瞧见这几本书也忽然有了种“不够看”的冲动,拿起来一瞧,却冷不丁又有些傻眼——怎么还有《草木本经》,我又不是学医啊…… 她觉得云澄教人读书的路子还真是有些特别,不过因对他有着超出一般的信任,她虽然疑惑,但却并不质疑,还是老老实实地翻看了起来。 直到申时将末,云澄才回来。 他更过衣之后便去了竹心斋,刚进门就看见谢晚芳皱着个眉头在念念有词,一会儿抄书一会儿咬咬笔杆子,倒是摆在她旁边的茶点一口都没动。 她揉着额角抬起了头,打眼看见云澄站在几步开外,先是一愣,随即马上站了起来:“您回来了?” 他笑了笑,问道:“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谢晚芳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草木本经》,说道:“相公,这个真的太难了。” 云澄有些意外:“我不是把它放在最下面的么?” 她一愣:“原来……这是按顺序看的啊?” “倒也不是,”他笑了一笑,“只是我以为你会对放在上面的地理志和兵书典籍更感兴趣。这本药经我原是打算有时间的时候亲自教你的,你性子活泛,以实践感知更适合你入门。” “啊,太好了!”谢晚芳立刻把《草木本经》给推到了一旁,重新拿起了地理志来看,有模有样地重新提了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云澄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开始阅起了公文。 室内除了翻书和写字的动静之外便再无一点杂声,两人都在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直到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起把谢晚芳随手放在案旁的稿纸吹落在了地上,差点被端着茶进来的花林给踩到。 后者连忙将茶放在一边,蹲身来捡。 谢晚芳也正准备从书案后走出去,还未来得及开口道谢,谁知却见花林站起来就直接转到云澄面前去了。 她愣了一下,忙招呼道:“那是我的。” 花林顿住,回头朝她看去。 原本正在批阅公文的云澄听见动静,也抬起了头。 “啊?”花林垂眸又看了看手里剩余的纸,突然笑了,“哎呀,我打眼一看还以为是相公写的呢,你这是在临相公的字帖么?” 谢晚芳被他提起这茬,突然就想起当初在墨缘阁与云澄初见的情形,不免有些不大好意思,走过来把稿纸往臂弯里一塞,说道:“相公的字好,我练着写习惯了。” 绝对、绝对、绝对不是故意冒充你的字骗画的啊!她心里对云澄说着。 如此想着,她还偷眼朝他看了看,想瞧瞧他是何反应。 却见云澄浅浅一笑,起身走到旁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副细轴卷,然后走回来递到了她面前:“拿去吧,既然要练,就再多下些工夫。” 谢晚芳接过来解开一看——《怀素帖》?! “这、这字帖不是已在围猎大会上被上官瑾赢走了么?”她说不出的激动,好像原本错失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了面前。 “小郎君不是说过,我若再写一次也和当年不同了?”他含笑道,“所以你还是临我现在的字帖更好。” 谢晚芳怔了怔,旋即有些脸红:“您连这个都知道……其实我也不知当时说得对不对。” “那要看如何来解了。”他说,“我自是可以写出和当年那幅一模一样的,但正如你所言,如此已失真意。”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顿时油然而生起了些骄傲,这普天之下能得到九清居士本尊称赞的,除了她还能有谁?至少,嗯,至少现在只有她嘛! 她心满意足地将《怀素帖》小心收了起来。 “走吧,”云澄说,“久坐不利于筋骨疏通,我带你去药畦那边看看。” “好!”谢晚芳兴高采烈地拿上《草木本经》跟着他去了。 *** 从那天开始,谢晚芳每天的课程就被她自己给安排了个明白,早上先临帖写两篇大字静心,然后才开始看地理志和兵书典籍。等到云澄下了衙回来,会先问她可有疑难需解答之处,等解答完了会再看看她写的字,提出些指点建议,然后才又带她去认草药,从外形到习性再到药效,都会给她讲一遍。 谢晚芳渐渐发现,云澄的学识之广博完全已经到了令她不可想象的地步,而且他不知看过这些地理志和舆图有多少遍,给她教授其他课业内容时都是有选择性的,主要关联都集中在让她看的地理志所指向的区域。 譬如认那些药材,她也问过他,怎么不是照那书上的顺序讲。 第75页 云澄便笑了笑,说道:“我知你没有那个耐性,将来等你达成所愿若还有兴趣学,我再教你其它不迟。” 谢晚芳便不再提这些早被他一眼看穿的话题了,越发踏踏实实地当起学生来。 其间云澄也告诉过她关于她父兄的消息,得知父亲谢淮在岭南目前一切平安,而兄长谢承熙至今还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也就慢慢抛开了杂念。 转眼她便在幽竹里待了一个月,这天是府里发月钱的日子,她的那份是江流亲自拿来的。 谢晚芳很是惊讶,想着自己还没为云澄做什么只是白吃白住的居然也有钱拿,这要让外面捧着束脩去求学都未必能拜到名师的那些人看见,怕是要被她给气死。 她原本也觉得不大好意思想推辞,但想着自己确实囊中羞涩以至于有些事迟迟无法做,便也就自动自觉地忽略了那点儿不好意思,把钱收了下来。 谢晚芳转头就让彩雀去街市上买了些羊肉。 等到云澄从尚书台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她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端了碗东西往竹心斋里走。 “小方?”他唤了她一声。 谢晚芳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他,便弯起眉眼笑道:“相公快来尝尝我做的水晶角!” 云澄:“……” 她又边继续往屋里走,边扬声招呼道:“快来,趁热才好吃!” 云澄随后走进门,看见她小心翼翼把碗放在桌上,揭开盖子,那碗里便倏地升腾出缕缕热气。 “相公快来尝尝,”谢晚芳道,“我原先跟带教嬷嬷学得,就这道菜学得最好。” 所谓水晶角其实就是饺子,以豆粉擀皮,以羊肉加脂佐配料为馅儿,出锅的时候玲珑剔透宛若水晶,故因此得名。 别的不说,谢晚芳对自己做面食和烹饪羊肉的手艺还是有些自信的。 她一心想回报云澄,哪怕只万一,心中已是十分雀跃。 “就当是我给您的束脩。”她笑道。 云澄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接了她递来的双箸。 谢晚芳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他慢慢夹起一个,凑到唇边,微顿,轻咬了一口。 “好吃吗?”她立刻问道。 云澄嚼得很慢,很细,点点头:“嗯,好吃。” 她高兴地道:“那你多吃点儿,不够还有。”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吃着。 江流恰好这时进了门:“相公,云……”话还没说完就整个人震住了,“相公您……” “何事?”云澄放下筷子,平静问道。 江流这才回过神:“哦,那个,云老夫人来了。” 第45章 直言 云老夫人?谢晚芳在心中念了念,那不就是云澄的大伯母容氏? 她又想起他在云家那段必然并不怎么美好的过往,不由就皱了皱眉,心想这云老夫人倒还好意思上门来。 却见云澄神色平常地“嗯”了一声,吩咐道:“好好招呼,请她稍候。” 江流应喏而出。 云澄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谢晚芳,说道:“走吧,你随我一道去。” “啊?”她有些意外,迟疑地道,“会不会不大方便?” 云澄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回以一笑:“不会,很方便。” 谢晚芳其实心里也很好奇他们会说些什么,闻言便也就不再纠结,从善如流地随着他去了。 到了前厅她才发现,原来今日云老夫人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大儿媳妇杨氏。 见到云澄进来,两人当即便面带笑意地起了身,正要行礼之时又瞥见了跟在身后的谢晚芳,不由都面露疑惑地迟疑了一瞬。 “相公。”婆媳俩见礼道。 “大伯母不必客气。”云澄示意对方自便,然后径直走到了上位落座,才又问道,“不知伯母和大嫂此来所为何事?” “啊,这个……”容氏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晚芳,见后者没有什么反应,便又看了一眼。 谢晚芳不动如山地站在云澄身边,假装没有看见对方的眼神。 只听他从容道:“大伯母直言无妨。” 容氏闻听此言,和杨氏不由都朝谢晚芳投去了更带打量的目光,但见此人一身男装打扮,模样倒是清秀,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竟然能顶替江流、花林站在这里。 容氏琢磨了一番说辞,开口道:“相公日理万机,近来身体可好?” 云澄便笑笑:“同以往无异,谢伯母关心。” 容氏又道:“但你总要有人照顾,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才能放心,你阿父想必也不愿见你这般形单影只。” 谢晚芳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早干嘛去了?现在人家功成名就了,你们倒想来说媒占便宜! 此时,花林亲自给云澄送了茶来,她立刻上前一步接过,端端放在了云澄面前,又退回到了他身旁。 云澄笑而未语,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容氏没等到他回话,脸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犹豫,但见到儿媳杨氏不断冲着自己使眼色,又想起自己来时的满满自信,于是微扬下颔,端然道:“你到底是我和你伯父看着长大的,终身大事别人不操心,我这个做大伯母的却不能不操心。你也莫要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你的好处总有人知晓,我这里正好已相中了一个娘子,是你大嫂母家表妹,模样好,性情也温和,而且仰慕你文名已久,并不在意旁事,同你正是般配。” 第76页 谢晚芳在旁边听得分明,容氏这番话是把养母的姿态给搬出来了。 云澄慢慢喝着茶,并未答话。 杨氏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也出了声:“三郎……” 云澄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无波无澜,却愣是把杨氏给倏然冻在了原地,后面的话再未能出口。 容氏见状,不由皱眉道:“三郎,你的终身大事家中长辈都很是关心,你总不能当真只养妾不娶妻,嫡子还是要有的,否则说来也有损你丞相和云氏的名声。” 云澄随手将茶盏放在了旁边,闭上眼轻轻揉着额角,缓缓道:“不知祖父和大伯父可知此事?” 容氏一愣:“这有什么区别么?” “自然有。”云澄睁开眼,淡淡道,“我说的话只怕伯母听不明白。” 容氏听他这么说,顿时有些来气:“你且说说看。” 谢晚芳便见到云澄看了她一眼,看似无波无澜的目光里明晃晃地透着“朽木不可雕”之意。 “好,那我便直说了。”云澄语气平静地道,“想来复杂一些的话您也不懂,我便说得浅显些——人,要有自知之明。” 话音落下,容氏和杨氏先是一怔,旋即面露窘迫,尤其容氏,更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说什么,又顾忌着。 外面又有人来报,说是兰溪的云四郎君求见。 云澄便吩咐把人请了进来。 来的正是容氏的次子,云池。 他进来后先是一眼看见了自己母亲和大嫂的窘迫狼狈之状,然后即回神立刻朝云澄望去,当即拱手礼道:“阿母莽撞,但请相公看在她一片好意的份上,勿要与她一般计较。” 云澄看着他,淡笑道:“我想也是,大伯母这般记挂这些年的养育之情,总不至于忍心见我忧思早亡。” 云池一震,忙道:“祖父和阿父都曾对我们说过,相公在前,兰溪云氏便为后盾,绝不敢徒增相公烦累。” “嗯,家中有心了。”云澄啜了口茶,似随意地问道,“若川近来学业如何?” 云池道:“托相公之福,阿弟得俞大学士指点,大有裨益。” 云澄微微颔首:“那就好。二老对我有养育之恩,大房若能有人才出世再好不过,可惜广宏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年秋试我对你寄望颇高,莫让我失望。” 云池恭声应喏。 而容氏也在听到他这番话后眼睛一亮,默默低下头来。 杨氏的脸色则又变得有些复杂。 让人送走了云家这几人后,云澄才回头对谢晚芳道:“可看明白了?” 她一愣,旋即立刻点头,颇为不平地道:“云老夫人也太不知足了,您都大人不计了,她竟还上赶着想操纵您的姻缘。” 云澄不由失笑:“不是让你看这个。我是问,你可看明白我的用意了?” 谢晚芳恍然,又回忆了一番,忖道:“相公一面对云老夫人的得寸进尺不假辞色,一面又抬举云四郎君,是……打一巴掌再给个蜜枣?” “不算严谨。”他含笑道,“对我而言容氏从来无关痛痒,我不与她计较前事,是因我所图为整个兰溪云氏,要让他们相信我衣锦而归并非为携仇相报,容氏不过一枚棋子。她若安分守己,我自然能如先前般礼遇,但我退,却不代表她可以进,故施恩以扼其咽喉,敲打以断其妄想,都有必要。” “你也看见云若川了,他是个聪明人,这世上聪明人到底还是比蠢人多些的。”云澄说,“将来你遇见和自己有过节的人,也要学会择其长处以用之,能利用的便无需浪费,意气之争除了能让你得一时痛快,并无多大意义。待他们不得不顾忌你,仰仗你时,其实你已经赢了他们,又何必与败者斤斤计较?” “……哦!”谢晚芳想起什么,悟道,“那广宏可是云老夫人另一个嫡子?你好狡猾啊,这样当着她儿媳的面一说,他们兄弟和婆媳之间也迟早产生嫌隙,又能为你见机所用了!” 云澄淡淡一笑:“毕竟偌大一个家族,若反过来成为掣肘,我清理起来还是有些浪费时间。” 她听着觉得好笑:“您怎么都嫌浪费时间?难道除了无涯学海和国家大事,就再不能有什么事能值得多看一眼?” 不等云澄答话,她突然“哎呀”一声:“那碗水晶角都没法吃了,我再重新去做一碗。” 云澄:“……” 她已迈开腿跑了。 谢晚芳出了院子正准备往厨房去,迎面正撞上了来给云澄送药的江流,见她急吼吼地,便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相公还没吃上那碗水晶角呢,”她委实觉得容氏等人来得不是时候,“我重新再去做些。” “……别别别。”江流忙不迭拽住她,“相公吃不得那些的!” “啊?”谢晚芳忽地愣住,“什么意思?” “哎呀,”江流道,“也怪我们没事先告诉你,但谁知道你会跑去做吃的给相公呢?你不知道,相公因为身体的缘故,这些年已经辟谷了,平日里连谷米都几乎不沾,更何况荤腥,他是从来不吃的。” 谢晚芳愣愣地,良久无语。 “那,他若吃了,会有什么后果?”她忐忑地问道。 “这个……还真不知道,相公平日里向来自律。”江流想了想,也不免皱起了眉头,忖道,“但我看他先前面色如常,应该,没事?” 第77页 虽是这么说着,但两人都不由地被对方所言给带起了担忧,于是一对视,不约而同地快步往前厅赶去。 但云澄已不在那里了。 江流问在前院洒扫的仆从:“相公呢?” 仆从道:“相公身体不适,让花郎他们扶到偏室了。” 谢晚芳拔腿就跑。 还没进门她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了花林的声音:“相公先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作呕不止?” 她心头一紧,立刻跨了进去。 云澄正闭目养神地靠在大迎枕上,似乎比起片刻之前面色又再苍白了几分,听见花林唤了一声“小方”,他睁开眼,看见谢晚芳快步走了过来。 “相公可还好?”她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便微微一笑,说道:“无事,大概近来公务繁多,有些累着了。” 谢晚芳低下头,须臾再抬起眸来,眼睛已然红了。 “是我不好,”她说,“早知你不能吃那些东西,便不该让你吃的。” 云澄看她这样,轻轻叹了口气:“哭什么,我又不会因吃了一点肉就死掉。”他说,“何况不知者无罪,是我自己不曾对你言明。” “对啊,”她埋怨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江流、花林:“……” 云澄弯了弯唇角:“是我不好。” 谢晚芳摇摇头:“你没有不好,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我扫兴。但是比起你的康健,一碗水晶角算什么呢?我又不是不能学做其他的东西,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您又不沾谷米,我做起来还方便呢……” 云澄轻声失笑,说道:“那可未必,我这样的人吃东西才麻烦。” “那我也能学。”她说。 云澄含笑应道:“好,下次告诉你。” 不多时宫中御医便到了,大概是有萧弘叮嘱在前,来的还是御医院掌院,待给云澄把过脉后,便说是大概近来操劳过度,所以才引发了风寒之症,让服药好好休息两天。 谢晚芳却知道自己那碗水晶角多少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且……操劳过度,肯定也和她脱不了关系,他每日里既要忙公务还要给她授课,怎能不操劳呢? 她心中歉意更深。 “我来吧,”于是她主动接过了药方,“我去帮相公抓药。” 第46章 再遇 谢晚芳抓好了药刚从后堂出来,忽然听见个女声道:“多谢黄鹂姐姐了。” 她倏地一顿,迅速侧身退到了门板后,佯作低头整理衣带的模样,抬眸将目光朝外探去。 下一瞬,果然见到那站在柜台前的女子正是黄鹂!而在她身边还有个年纪略小些的少女,谢晚芳认得,这是顾照之其中一个妾室张氏的近身侍女念柳。 只听黄鹂笑意和善地道:“谢什么,咱们虽不在一个屋里当差,但归根结底都是世子爷的人,互相扶持也是应该的。你啊,以后有难处也莫要憋着,张姨娘那边若没法子,你大可来找我商量。” 念柳感激称是。 谢晚芳微蹙了蹙眉,暗暗将黄鹂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其身上穿了件绣花的绫衣,无论式样还是用料都明显比念柳好出许多,也比当初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更惹眼。 黄鹂发间还戴着一支喜鹊鸣枝的银簪,那是她以前赏的。 两人抓完药后就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出了门,谢晚芳连忙跟了出去,见两人好像要往什么地方去,正想再尾随而上,斜刺里却忽然传来个语调飞扬的男声道:“诶,你站住!” 这声音听起来全然陌生,她也就没太当回事,下意识停住,回过了头。 这一回头不打紧,却被她一眼看见了上官瑾。 谢晚芳顿时警惕起来。 然而上官瑾却并没有正眼看她,反而是颇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了他身边几人中的一个少年,似乎也很奇怪为什么要叫住她。 只见那身着锦缎胡服的少年突然几步窜到了谢晚芳面前,先是扯着她前后看了看,然后抬起手虚挡住她下半张脸,半眯着眼看了半晌。 末了,他放下手,翘起唇角盯着她,笑道:“果然是你。”言罢,回过头冲着上官瑾道,“林秀兄,上次在‘猎鹰’时算计了我的就是她!” 原本对眼前场景并不太以为意的上官瑾闻言,神色微正,倏然朝她凝眸看来。 “你是方寄雪?”他虽是疑问之句,但却明显已有八分笃定。 谢晚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于是端端抬手施了一礼:“小的见过几位郎君。” 上官瑾静静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倒是那先前认出来她的少年很有些兴奋地说道:“本世子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个敢赢我的下奴,还让我从马上摔下来抢了我的坐骑,你很有胆色嘛。” 谢晚芳虽不认识他是哪家的世子,但却听得出他不是在说反话,便恭敬地回道:“世子见谅,小的不懂规矩,只是听公主殿下谕令说‘两队相竞’,这才胡乱弄了一场,若非贵人们相让哪里能有这样的运气。” “哈,你说自己靠运气才赢,倒显得我很不中用啊。”少年道,“我那日见着那傻子就觉得他不像是能坑到我的人,果不其然后来找他比试就露了馅儿,可惜再想去鹰犬处寻你的时候,却已被云相给抢先了一步。说来真没想到你竟是个女子——” 第78页 另有人便起哄道:“继泽,今日遇上也不晚,正好再比过。” 这被称作继泽的少年听了这话,先是眼睛一亮,继而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改日先向云相请示过再说。” “那有什么,”旁人道,“不过比试比试,云相总不会还为个奴仆与你计较。” 少年坦然道:“我不是担心云相与我计较,只是我敬重他,自然是要先问过他的意思。” 其他人脸上就流露出些不以为然的意思。 谢晚芳不禁略感意外,她原以为这些世家功勋子弟就算敬重也应该是敬重上官博,谁知他倒是有些与众不同,竟然看中的是文臣之首的云澄。 “当日引我们入围,是你的主意?”上官瑾忽然打破沉默问道。 大虎暴露即等于自己暴露,谢晚芳知道此时再否认已无意义,便做出一副谦逊诚恳的模样,恭声道:“不过情急之策,还请郎君见谅。” 上官瑾默然须臾,目光落在她手里提着的药包上,问道:“你在云相府上平日里也做些这跑腿的活计?” 谢晚芳道:“在府里大家都是互相帮忙。” 上官瑾看她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便猜测当日大虎冒领功劳应该也是平日里在鹰犬处作威作福惯了,也难怪她不敢出头。 只可惜,是个女子。 上官瑾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点点头,便招呼了其他人继续走了。 那叫作继泽的少年却落在最后停了一停,对谢晚芳道:“你一个女奴,在两位丞相身边想必至多也只能当当他们姬妾,额,或者他们儿子妻妾的近身女卫,但若是跟着我的话就不一样了,本世子可让你当左膀右臂!”想了想又补了句,“还把你奴籍给除了。如何?若你愿意,我便去找云相求求情,请他把你放给我。” 谢晚芳挺欣赏他敢挖丞相墙角的勇气,笑了笑,拱手礼道:“谢世子青睐,只是云相对小的有知遇之恩,女奴也好,女卫也罢,亦绝不敢辜负。” 少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末了,让从人自钱袋里拿了片金叶出来,塞到了谢晚芳手里。 “有性格,我欣赏你。”他说,“这个就当上回你赢了本世子的奖赏,下次有机会再比过。” 她哭笑不得,只得恭声应诺。 谢晚芳拿着药回到幽竹里,亲自守着熬好后便端着去了云澄的住处——隐园。 这还是她来了府里这么久头一回踏入他的居所,进得卧房内室,见他穿着件素白单衣正闭目靠坐在床上,便立刻快步上前,唤道:“相公,喝药了。”说着顺手放下托盘,拿起碗就准备送到他面前。 然而伸出去的手却忽然被一层薄薄的东西挡住了去势——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床上落着帘帐。 云澄浅浅一笑,单手掀开了帐子:“给我吧。” “哦……”谢晚芳把药递给了他,顺手想把帘帐挂起来时又被疏薄微凉的手感所奇,便顺口道,“这帐子好生奇怪,远见竟如无所碍。” “嗯,这是以南海鲛绡制成,名唤‘紫绡帐’。”云澄一如以往给她授课时般娓娓道,“是圣上所赐。” 说完,面色如常地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谢晚芳忙又将手中巾帕给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相公,我先前出门遇见了上官瑾。” 云澄似是早有意料,闻言点点头,宛然道:“你能顺利回来,就代表并未让他察觉不妥,做得很好。” 她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竟是称赞自己做得好,一愣之后却不由顿时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还有一个少年郎君。”谢晚芳就把先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说起了那位被唤作继泽的“世子”。 云澄略一沉吟,淡笑道:“他应当是万贯侯世子,宋承。” “万贯侯?”谢晚芳觉得挺有意思,“咱们大盛还有位封号为万贯的侯爷么?” “有的。”云澄道,“宋氏当年本是富可敌国的商贾之家,后来几乎倾尽家财助大盛开国有功,论功行赏,便得了这世袭罔替的爵位。” 谢晚芳意识到什么,问道:“那如今宋家还是在行商么?” 云澄颔首:“虽不及当年之势,但在南方还是颇有积淀,圣上这次将万贯侯世子召入京,正是应他父侯所求,帮他在京都觅得良缘。” 她瞬间就有些明白上官瑾身边那些人对宋继泽微妙的态度从何而来,想必宋家也很想和真正的高门世家打成一片,奈何在那些人眼里他们却不过是靠撒钱捐来的爵位,根本不值相提并论。 “只怕万贯侯此一请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谢晚芳忖道,“把宋世子这块闪着金光的大肥肉抛出来,圣上便是本不在意这商贾之家,但却也未必能忍得了旁人拿去,而右相他们也不可能任由圣上吃下,这样一来宋家倒是身价水涨船高了——不愧是商人,真会造势。” 云澄笑了笑:“所以,此事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谢晚芳沉默了下来。 他察觉到她情绪的突然沉落,问道:“怎么了?” 谢晚芳犹豫了一下,忽而笑问道:“相公这紫绡帐到底有何妙用?” 话题转得生硬,云澄也不拆穿她,顺着应道:“‘虽属凝冬而风不能入,盛夏则清凉自至’,大约如是。” 第79页 “哇?”谢晚芳睁大了眼睛,“这薄薄的绡帐,竟然这么厉害?不愧是御赐之物。”言罢又想起什么,忙将帐子从挂钩上放了下来,“原来是免了您受风的,瞧我这傻子,竟多此一举。” 云澄隔着绡帐看了看她,说道:“你不傻,只是待人向来赤诚。” 她微顿,须臾,低声道:“相公,其实我今日还遇见了一个人,是当初和白鹭一起在我身边伺候的大侍女,黄鹂。而且我看她的穿着打扮,都比以前更为惹眼些了。” “嗯。”云澄静静应道。 “……您早知道她还在安国公府上当差,是吧?”她问。 他没有否认,只是道:“安国公世子夫人去后,京都皆知世子哀恸,他善待亡妻的心腹侍女也并不足为奇。” 谢晚芳垂着眸,没有说话。 云澄看着她,问道:“你想如何做?” 第47章 义绝 西市,天香坊。 赵掌柜正在后院验看新送来的香料,闻听前店伙计跑来报信说黄鹂来了,他不由皱了皱眉:“前几天不是刚来过,又来做什么?” 伙计道:“说是她近来总梦见夫人,很是思念,所以想买一些以前夫人用的广陵香点在屋子里。” 赵掌柜沉吟片刻,转身去了前店。 黄鹂正端了杯茶水站在柜前看着店里的伙计招呼客人,等到客人出了门后,她还指点那伙计说先前应当如何如何,颇有些管事娘子的风范。 赵掌柜一清嗓子,掀帘而出:“黄鹂来了?” 黄鹂回头见到他,立刻扬起了笑容:“掌柜的。” “你上次拿回去的香用完了?”赵掌柜问。 黄鹂面色微僵,隐有尴尬,但旋即便笑道:“没呢,我只是近来总梦见夫人,想起她夜里入睡时喜欢点广陵香,所以就来问问铺子里可还有。” “早没了,那香不好卖你知道的。”赵掌柜道,“客人都嫌太寡淡了,也就是夫人独独钟情,每次进货的时候才让捎带着拿些回来。” “那可还能进些?”黄鹂问道。 “可以是可以,”赵掌柜道,“但这香成本高,我总不能都自己点着玩儿吧。这铺子是做生意的,夫人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没道理将来我交还给谢老爷的时候就成了赔钱货了。” 黄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听完这话尴尬地一扯嘴角,敷衍道:“掌柜的说得有理。”言罢便草草告辞走了。 一旁的伙计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凑上来道:“掌柜的,黄鹂现在好歹还在国公府当差呢,您这么不给她面子会不会不大好?” “再如何当差她也是夫人的婢女。”赵掌柜没好气地道,“你见过谁家婢女隔三差五到主子的铺子里拿东西用的么?便是安国公府的人亲自来也没这个道理。” 黄鹂虽然没有听见赵掌柜后面说的话,但自她踏出天香坊的那一步起,就已经可以猜到这个人是如何的在背后看不起自己。 她捏着拳头气冲冲地越走越快。 这个赵掌柜,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来教训她。夫人在的时候也没少赏她铺子里的香料,怎么轮到她自己拿的时候就不行了呢?她还没那姓赵的管得宽呢! 黄鹂羞怒地想,说什么谢老爷回来如何如何,可谢老爷能不能回得来还不一定,倒是这赵掌柜,怕不是真将夫人留下的这铺子当做他的私产了吧?! 想到这儿,她便开始酝酿着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在世子爷面前提一提。 忽然,有个人撞了她一下。 黄鹂转过头正要呵斥,却听对方低声道:“娘子可要买什么东西?香料首饰,我这里都有,比铺子里便宜。” 她一顿,不由问道:“为何比铺子里便宜?” “这个么……”对方揉了揉鼻子,意味深长地道,“自然是因来路不正,见不得光了。” 黄鹂暗忖:莫非是贼赃? 不过就算是贼赃,香料这种物事却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她随口问道:“可有广陵香?” 对方一听,立刻强压着兴奋之意回道:“娘子问得可真巧,前两日刚好得了些,不多,就三盒。咱也利落些,你若要的话,我收你三两银子吧。” “太贵了。”黄鹂吃定他急着脱手,便道,“我最多只给你二两,愿意就成交,不愿意便算了。” 果不其然,这长着双耷拉眼的少年犹豫之下到底还是点了头:“走吧,我那‘水车’停在巷子里,我阿姊守着呢。” 黄鹂掩饰着心中喜悦,随他走向了东南边的那条小巷。 *** 手腕处突然传来一阵紧实的疼痛,黄鹂一激,终于迷迷糊糊从昏迷中慢慢醒转过来。 先前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回想,哦,对了,那个耷拉眼的丑家伙说要带她去拿广陵香,她跟着他走进巷子,看见了那辆停在墙边的水车,旁边还坐着个穿粗衣戴笠帽的人,那丑家伙叫她“阿姊”。 然后那戴帽人就抬起了头,她……她看见了夫人的脸!对,是夫人的脸! 黄鹂瞬间清醒。 随即她就看见了眼前这令人惊惧的一幕——四周荒林乱坟,阴风阵阵,周遭除了乌鸦啼鸣之外竟没有半点生息留迹。 而在距她几步开外处,谢晚芳正半蹲在一个土堆上,单手支颐地静静看着她,目光深邃,毫无涟漪。 第80页 “夫、夫……”黄鹂下意识想有所动作,可才一动手腕就传来剧痛,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树上。 黄鹂惊恐不已。 不对,这是在做梦。她强定下心神安慰自己,夫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又出现在这里,这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你不是思念我么?怎么见着我好像不高兴。”谢晚芳突然开口说道。 黄鹂一震,面无血色地转开了视线,用力地眨了眨眼,许是发现这样并没能脱离“梦境”,又使劲眨了眨。 谢晚芳看着她在那儿徒劳地瞎折腾了一阵,这才慢悠悠站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夫人,夫人!”黄鹂闭上眼喊道,“婢子是很想念您,可是、可是您知道的,我从小怕黑,我……下辈子,下辈子黄鹂一定重新跟着您,再好好侍奉您!” “说什么下辈子,”谢晚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对方的脸扳了回来正对着自己,“谁信?” 黄鹂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从下颔处传来的温热,不由一愣,睁开了眼睛。 “夫人,你……”她怔忪地开了口。 谢晚芳松开手,神色淡淡地道:“黄鹂,我待你不薄。” “……夫人,夫人你误会了。”黄鹂回过神,哭道,“那晚我半夜起来解手,等我回去的时候屋子已经烧起来了,我本来是要喊人去救火的,但是、但是我被他们拦住了,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嗯,然后你便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安国公府。穿罗,”谢晚芳的手指缓缓轻抚过她发间的绢花银簪,“戴银。” “不是,不是的。”黄鹂道,“世子爷是看在您的面上才将我留在芳雪园替您守着屋子的,我若是不倚仗世子爷,迟早也会死在国公夫人手里。夫人,黄鹂还要为您守住您的东西,我不能死,也不敢死啊!” 谢晚芳弯了弯唇角:“真是能言善道。我如今才知,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个傻子,鬼门关前走了一回,若还连给我下毒的人是谁都不知道,那我可真该蠢死了。” 那日九曲江上,当云澄说她体内有毒时,几乎是瞬间,她便察觉到了背叛的滋味。 她一直希望是自己猜错,也不愿意去深想,直到再看见这昔日的心腹侍女以那般姿态出现在眼前,她竟半点不觉惊讶,那一刻谢晚芳便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事实。 “我不……” “再要辩解,我此时便送你去陪白鹭。”谢晚芳指间一晃,便多了柄薄刃匕首搁在黄鹂颈畔。 后者霎时咬紧了牙关。 “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谢晚芳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会找该算账的人算账。第一个问题,是谁教你给我下毒?” 黄鹂深吸了一口气:“是……国公夫人。” 不出所料。谢晚芳点点头,又问:“顾家其他人可有参与?” “我只知张姨娘脱不了关系,是她来说服我的。”黄鹂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忙道,“但是世子爷是真的不知道!那天他在宫里当值。而且夫人你气急攻心病倒之后,世子爷本来是陪在您身边的,但是国公夫人和张姨娘都劝他,说夫人此时正在气头上,若是醒来看见他说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来,伤人伤己。国公夫人还说等谢家父子都平安无事了,您自然会理解世子爷的难处,会原谅他。” 谢晚芳听她言语间处处有所回避,就猜到这昔日心腹肯定也在其中起了些作用,但此时这个问题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于是便也并未深究,只是……向来低调无争的张氏居然牵扯其中,这才是最令人意外的。 “你方才说张氏说服你。”谢晚芳敏锐地抓住了其中重点,“她用什么说服你了?钱财,还是性命?” 说完这句话她就发现黄鹂犹豫了一下。 “不对,”她观察着后者的神色,笃定地道,“这两样都不是。” 论钱财,她从未亏待过,张氏能拿出多少来收买她身边的人?白氏就更无可能这么大方。若说是以性命相胁,她觉得就凭黄鹂在之后还晓得紧靠顾照之谋求庇护,就不会那么蠢。 更何况黄鹂此时的神色明显是在犹豫选择哪个答案。 谢晚芳看着她,忽然间福至心灵,说出了连自己都万万没想到的答案:“你是为了世子?” 黄鹂蓦地一顿。 看着她倏然紧绷起来的模样,谢晚芳突然觉得很可笑,可笑到都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出何种反应才是应当。 “几时开始的?”良久,谢晚芳只听见自己语气平静地问道。 黄鹂沉默不语。 “我问你,”她手中匕首再近一寸,“几时开始的?” “……从我陪着夫人嫁到安国公府,”黄鹂说,“见到世子爷的第一眼。” 谢晚芳忽而轻笑出声。 许是因终于将潜藏的心思打开了闸口,黄鹂之后也不再等她问,便已不觉陷入了某种情绪中,兀自续道:“我是夫人的陪嫁侍女,原本就离世子爷只有一步之遥,我原想着,倘若夫人和世子爷琴瑟和谐,夫人对我好,自然会抬举我,到时我也必会帮着夫人,不让其他女人迷惑世子爷。可是夫人不肯,而我的心思却被张姨娘看出来了,她说我看世子爷的眼神像极了以前的她。” 黄鹂缓缓抬起目光看着她:“夫人,我原本真是一心为你。可是张姨娘有一句话却让我突然明白,如果你真的和世子爷圆满了,我这样的人,反而永远没有机会了。” 第81页 “她说,夫人不肯和世子爷在一起,并非是寻常的吃醋争宠。而是……你要他一心一意,身边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夫人,”黄鹂苦笑道,“但冯女使是不会如此的,她当年能容得下张姨娘,以后也能容得下世子爷的其他女人。您知道么?世子爷留下我之后,她甚至还想拉拢我的。” 谢晚芳看着她,没有说话。 “夫人,夫人,”黄鹂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连声唤道,“世子爷是真心喜欢你,你回来吧,只要、只要你答应让我留在世子爷身边,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愿意,我,我还可以作证,作证是国公夫人要害你。” “你给我作证?”谢晚芳问。 黄鹂拼命点头。 “告诉顾照之,是他亲娘要害我。”谢晚芳笑了,“那你觉得,他会杀了你灭口,还是杀了他亲娘替我报仇?” 黄鹂倏地顿住。 谢晚芳缓缓褪去了笑意,忽然抬手,寒光一闪——刀刃瞬间割破了黄鹂的腕脉。 鲜血当即自伤口处涌出,顺着她的胳膊直往下流。 黄鹂甚至忘了喊疼,又或者说,那一瞬间她根本没感觉到疼,直到带着黏腻的腥冷顺着袖管淌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惊叫。 但谢晚芳却更快地用布团堵住了她的嘴。 “忘了告诉你,”谢晚芳看着她,无波无澜地说道,“那天夜里,白鹭就是这样一点点流干了血死的。我到现在还不知她尸体流落在何处,但是你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别担心。” 黄鹂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挣扎着,却只能像一条被挂起来的咸鱼,徒劳着,发出“呜呜呜”的不明声音。 “很委屈吧?是不是觉得我说话不算数?”谢晚芳淡淡笑了一笑,“但对你这样叛主的人,我凭什么算数呢。” 言罢,她屈指凑到唇边鸣出一声长哨,不多时,花林就带着人返了回来。 交代完后事,谢晚芳便转身朝山下走去。 山道边,一辆马车正静静停驻着。 她才将走近,窗帘便从里被拦边挑起,露出一张清隽温和的面庞。 “想回去么?”云澄问。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半晌,弯了眉眼:“想。” 第48章 跨越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顾照之睁开眼,尚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的意识仍有些恍惚,半晌没能回过神。 “世子爷。”长风从外间走了进来,见他合衣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出神,顿了顿,才放低了声音禀报道,“张姨娘来了。” 顾照之过了须臾才终于找回实感,待反应过来长风说了什么,当即便冷道:“我不是说了不许她们来芳雪园?让她回去。” “可是……”长风为难地道,“张姨娘说有要紧事见您,非要候在院外,不肯走。” 顾照之皱眉,起身走了出去。 张氏站在芳雪园大门外正自惴惴不安,见到他出来,顿时眸中燃起了希望:“世子爷……” 顾照之一步跨出来,神色淡淡地道:“何事?” 张氏在他身边伺候多年,自然是看得出他此时心情十分不悦,若是以往她肯定不会这样讨他的嫌,可现在已火烧眉毛,只得硬着头皮温温笑着问道:“黄鹂……可有下落了?” 自打那日黄鹂独自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底下的人就渐渐有了许多猜测,最为普遍的说法就是谢晚芳舍不得生前的贴心侍女,所以回来把人给带走了。白氏得知后还下了严令不许再有这等话传出,可禁令能禁得住嘴,却禁不住人心,尤其是禁不住张氏的胡思乱想。 顾照之微一沉默,回道:“还没有。” 天香坊的人也并不知道黄鹂离开店铺后去了哪里,他查了这么多天半点消息也无,就好像人真的是凭空消失了。 就连顾照之自己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因为黄鹂太过思念芳儿,所以才能等来她么? 可他也这般思念她,为什么她却不肯回来看他一眼呢? 哪怕是做梦,他竟也只能梦见当日雨中她的决绝之态,每当此时必然惊醒,好像生怕再下去就会听见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的答案似乎并不让张氏意外,但却令其明显更加惶恐不安。 顾照之看她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狐疑地道:“你怎么了?” 张氏回神,连忙摇头:“没事,妾身只是有些不舒服。” 他看了她半晌,说道:“既然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往后无事不要再来这里。”说完便转身回了院中。 张氏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低了头,拖着沉重犹豫的步伐往回走去。 但令张氏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顾照之竟然来听月楼看了她。 “白日里我见你身子似乎有些虚,”他说,“可是府里近来事多让你太过担忧了?你从来就柔弱。这样吧,不如还是去庄子上休养一阵……” 他话还没说完,张氏已白着脸惊声道:“不,我不去!” 顾照之看着她,没说话。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张氏忙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谢世子爷关心,妾身真的没事,妾身区区婢妾哪能这般得您关顾,让国公夫人知道了也不好。” “你不必担心,阿母不会反对。”顾照之说。 第82页 张氏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子最重要,”顾照之像是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边起身准备离开,边说道,“让念柳帮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派车送你过去。” …… 顾照之离开听月楼不到半刻,就听长露来报说张氏急匆匆地去了上院,他握了握微凉的掌心,面无表情地亦转而朝上院走去。 他到的时候发现下人们都已被屏退出了屋外,不由皱了皱眉,阻止了侍女的通传,径自快步上阶,打帘而入。 “老夫人不肯帮婢妾劝世子爷,难道是巴不得让婢妾去庄子上等死么?!”张氏陡然拔高的声音突然从内室传来,夹杂着已几乎不能掩饰的愤懑。 “放肆!”白氏喝道,似乎顺手抓起什么东西打了她,落地闷响。 “区区婢子,也敢在我面前撒泼。”白氏怒道,“于嬷嬷,让人进来把她给我绑了,今晚就送庄子上。” 不等那于嬷嬷应下,张氏已道:“老夫人这是杀了黄鹂灭口还不够,还要对婢妾下手么?!” 白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休要疯言疯语!” “否则她拼了叛主也要留在府里,留在世子爷身边,怎会突然就失了踪?”张氏也越说越激动,“老夫人就不怕这一手来得太狠,让世子爷起疑么?!” 白氏抬手捂住心口:“你……”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忽听珠帘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于是猛然抬眸,正看见顾照之脸色铁青地大步而来。 “……大郎?”白氏磕磕绊绊地唤道。 顾照之却一把将张氏从地上拽起,目眦欲裂地盯着对方,沉怒道:“你刚才说什么?” 张氏此时也从愣怔中回过了神,望着他突然就哭了起来:“世子爷,我、我也是听老夫人之命,实在是不敢违逆她啊!我初一十五都去给夫人上香,就是希望她下辈子能投得好人家,千万……” “我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顾照之厉声道。 张氏瞬间闭了嘴,抽噎着从袖袋里摸出了一样物事递给他:“这个,是念柳看见于嬷嬷偷偷摸摸拿去夫人坟上埋了的。” 顾照之低头一看,见是一支喜鹊鸣枝的银簪,愣了愣,然后想起什么道:“这是,芳儿赏给她的那支簪子?” 他现在才想起来,自打芳儿没了之后,黄鹂好像一直就戴着这簪子,还对他说是思念旧主。 站在白氏身边的于嬷嬷和白氏一样目瞪口呆,当即涨红了脸急道:“张姨娘可不要血口喷人!” 顾照之却像是根本没听见那两人在吵什么,只定定望向自己的母亲,良久,才艰涩地开了口:“阿母,你……” “世子。”有人忽然在身后唤道。 他看着白氏,没有回头。 “国公爷请您过去。”身后的人继续说道。 *** 谢晚芳自打把那支银簪抛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关心过后事如何,在她看来,张氏和白氏之间迟早会起嫌隙,由得这两人去互相猜忌,才是最不费力也最有用的方法。 直到某天云澄告诉她,安国公世子的一个婢妾因冲撞尊长,被发卖了。 她当时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甚至觉得自己再想起白氏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了,安国公府这四个字,当真是连幽竹里的一片竹,一扇窗都比不上。 转眼已至中秋。 佳节当日,谢晚芳一大早去竹心斋的时候就端了个白瓷碗,在云澄的注视中从容地摆在了他面前。 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挑眉一笑:“相公尝尝这个。” 说着,将盖子揭开,瞬间一室馥郁。 云澄微怔,旋即浅笑道:“天香汤。你怎会做这个?” “您这里书上看的。”谢晚芳笑吟吟地把勺子递给了他,“我还生怕这花泥没晒好呢,看来我还挺有天赋——今日过节,这便是礼物了。快尝尝看,可合你胃口?” 云澄笑笑,也不多说什么,低头舀了一勺,尝罢,颔首道:“很好。” “真的?”谢晚芳有点儿激动,但还是克制地问道,“您这回没哄我吧?” 他一勺一勺慢慢喝着,回得自然:“我觉得很好,府里人做的不及你。” 她高兴坏了,立刻道:“那以后我给你做!” 云澄略略一顿,抬眸含笑道:“你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等有空时我再沾光不迟。” 谢晚芳默了默,郑重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记得。” 云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等喝完了汤后,才又对她说道:“晚上带你去看灯游湖,就当是我的回礼,可好?” 谢晚芳闻言不由有些意外,虽然云澄在休假时若有空也会带她出去走走,但基本都是去郊游,多半都是到山上去,还会伴随着教学。像今日这样说要带她去街市上闲逛还真是第一次,她本来自己也觉得如今不大方便走街串巷,所以也并未想过今夜要出去凑热闹,但云澄却开了口。 她便笑着一点头:“好啊!” 于是晚上在府里早早用过饭之后,谢晚芳就跟着云澄出了门。 中秋时节的灯市比起上元节时少了些繁华,却多了些宁和,遥遥望去,天空中徐徐飘过的孔明灯像极了万千星辉。 她走在云澄身畔,听着他问道:“你想放灯么?” 谢晚芳想了想,说道:“我想放孔明灯,还不曾试过。” 第83页 云澄笑了笑:“那便去试试。” 她走着走着,却忽然一顿。 云澄停下脚步,顺着她视线转眸望去——人群中,顾照之和冯婉妍正随流相向而来。 两人走在一起,神色如常,看不出在聊什么。 谢晚芳不是没想过可能某一天会在京都的街头遇见顾照之,遇见他们,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一刻,那满天星辉都仿佛化作了当日上元节的景象,她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当初那段岁月…… 眼前忽然被挡了一下。 她回过神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云澄递来了一张面具。 “走过去,便过去了。”他说着,便将手里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谢晚芳不知自己此时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还来不及想,就已随着他也将面具戴了上去。 “走吧。”云澄隔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晚芳瞬间感觉到透过轻衫传来的微微凉意,才知原来他的手这么凉。 顾照之和冯婉妍越走越近。 云澄拉着她,目不斜视地从容向前。 一朵烟花于天边绽开时,他们和他们,终于错身而过。 谢晚芳觉得像是跨越了一生那样长,又像是只过了一瞬这样短,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中再无所碍。 云澄松开了手,将面具摘下,说道:“以后都会这样容易。” 她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花火映照间,似如玉生辉。 “嗯。”她含笑应着,抬手将面具摘了下来。 第49章 如意 与身旁路人错身而过时,顾照之毫无预兆地突然于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他不由停下脚步,顿了顿,回头望去—— 然而人头攒动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冯婉妍见他一路沉默寡言还不够,此时又明显将心思飘去了别处,终于忍不住道:“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顾照之转过目光看向她,沉吟道:“婉儿,我要对你说的话早已说过了。” “那你为何今夜还要赴约?”冯婉妍道,“你既然反悔了,又何必担心我会不会被上官瑜纠缠,还从不澄清我与你之间的事?” 他无言可辩,只是道:“是我对不住你。等过些时候我走了,京都风声自然会渐渐平息,到时你再对外传出我们只是情同兄妹……” “你终于肯告诉我你是要走了?!”冯婉妍险些克制不住情绪而当街失态,硬生生一顿,才勉强维持住若无其事的端庄之色,压低了声音道,“若不是皇后娘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打算一走了之,我如今在你心目中难道真地已不值你多交代一句么?” 顾照之道:“调令还未正式发布,我本想着等事情定了再告诉你。” “告诉我?”冯婉妍轻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是真想听见你离开的消息么?”言罢,定眸望着他,“你明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照之沉默了片刻,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冯婉妍略略一顿,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行去。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江边,顾照之遥望着自上游飘来的盏盏河灯,良久,缓缓说道:“婉儿,当年我没想过我会不能娶你,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不能失去她。” 冯婉妍攥紧了手指,眼中微有泪意:“你再不能失去她,如今也已然失去了。我知道你是重情义之人,从未要求过你将她全然抛诸脑后,我等了你这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你为她守孝,一年可以,三年也行。但你如今想要丢下我离开京都,是将我置于何地?将你当初的承诺置于何地?!” “顾子初,你不要忘了,明明是她介入了你我之间,是那道赐婚圣旨令你我左右为难——你当初说过的,即便是你阿父和圣上也不能阻你娶我,你说你定会一样八抬大轿让我进门,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曾反悔,难道就因为她死了,你的承诺也就烟消云散了么?” 冯婉妍眸光微转,看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忽道:“若是只有死人才能在你心里成为第一,死又何惧?” 顾照之一怔,立刻伸手抓住要往前走的她,低喝道:“你疯了?别做傻事!” “我为你傻的难道还不够?”冯婉妍落下泪来,说道,“我是翰林之女,皇后殿中女官,若要嫁人早该嫁了,何必偏偏等着要与别人共为嫡妻?现在她人不在了,或许是天意,你又何必为此折磨于我?” “何况你堂堂国公世子,竟如此随意便将自己放逐那边陲之地。”她说,“你难道真的连父母亲人和安国公府的前途都不要了么?!” 顾照之听着她说的话,不觉苦笑了一下。 天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意,不过是人意让他失去了发妻罢了。偏偏这人意是他追究不得,报复不得,只能令他每日里饱受折磨的! 他做梦都想不到,那天晚上得到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彼时当他的父亲满脸疲累地对他说:“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能让你母亲为芳儿填命么?更何况,这件事也绝不可让外人知道。” 否则…… 否则便是安国公府,便是他的父母无法立足于世,顾氏之名也将毁于一旦。他是安国公府世子,是他们的儿子,他能如何?他又可以如何?! 一个下毒放火,一个帮着掩埋,难怪他事后只能被假象谎言所笼罩,甚至连个叛主的婢女也敢来哄瞒他! 第84页 他算什么?谁又将他当回事? 从那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在京都待下去了,至少现在,他多待一天都难以忍受。 “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顾照之终于开口说道,“你往后也不必再管,只需比我过得好便是——也千万不要为了我想不开,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值得。” “……顾子初!”冯婉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婉儿,”他平静地说道,“我的妻子今生只有她一人,你忘了我吧。” 他竟说这样的话,他竟说这样的话……便是从前还没有谢晚芳,两人正是关系最好的时候他提及将来都从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冯婉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攥紧了衣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说道:“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最是过不去那道坎的时候,无妨,等一年之后,我们再看。” 顾照之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什么,她却已先一步打断道:“我了解你,你不是会将满腹心思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将来你就会知道,我比她更适合做未来的安国公夫人。”她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已有些泛旧的藕荷色香囊硬塞到了他手中,“这个你上次虽还了我,但我要你记得,当初我离京的时候是它陪着你,如今你要离京,也该是它陪着你。” 言罢冯婉妍也不再等他回应,转身招呼了侍女便走。 顾照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囊,而后抬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微微蹙眉,须臾,唤了候在不远处的长风:“送她安全回去。” *** 谢晚芳从江流手中接过笔来,想了想,在自己这面灯纸上写了四个字。 “相公,我写好了。”她边说着,边踮脚探眸地朝站在对面的云澄望去,“您写的什么?” 云澄含笑未语,径自行云流水地书了数笔。 谢晚芳就挪着步子转到了他身边,定睛一看,不由讶道:“你怎么与我写的一样?!” 云澄看了看自己刚刚写好的字,反问道:“是么?” “是啊,”她说着,飞快将面前的这盏孔明灯转了半圈,停在了她刚刚写字的那一面,“你看,一模一样——‘万事如意’。” “嗯,”他笑了一笑,却道,“还是不一样。” “嗯?”她莫名,左右转来转去地看了半晌,“除了你的字更好,没有不一样啊。” “我知道!”旁边的花林突然插了一句。 谢晚芳一脸“你居然知道”的样子朝他看去。 江流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只见花林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小方写的这四个字是为心中所求许愿,但相公呢,写的却是——愿万事如‘你’意。是帮你求的嘛!” 谢晚芳倏然愣住,然后反应过来,立刻回头望向了云澄,问他:“是真的么?” 云澄神色如常地微点了下头。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问花林:“不错啊,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花林颇有些小骄傲地道,“咱们相公从不许愿。” 谢晚芳:“……”你就仗着你跟他的时间长在我面前嘚瑟! 她虽如此腹诽着,可面上已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放灯吧。”云澄说。 谢晚芳点点头,与他一人一边轻轻将孔明灯托起,朦朦的烛火隔着灯纸映在他脸上,忽而让她想起四个字:静水流深。 松开手,孔明灯便乘风而去。 她望着那盏越飘越高的灯,突然轻笑出了声。 “怎么?”他问。 “没什么。”谢晚芳忍笑道,“我只是在想这灯可真贵,至少四千金呢,早知我应该私吞了才是。” 云澄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遗憾。你若想私吞,每日都有机会。” 谢晚芳抿笑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就更开心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 谢晚芳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看见远处有人在冲自己招手,隐隐地好像还听见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方寄雪”,她就着人群中盏盏灯辉定睛望去,不由额角一抽:“万贯侯世子?” 云澄正要回头,却被她拉了一把。 “您别搭理他,”谢晚芳道,“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她才不想好好的日子让宋承过来打扰呢,上回他就当着上官瑾的面儿说敬重云澄,谁知道这回撞见会不会缠上来说些有的没的。 这么想着,她也不给宋承先过来的机会,立刻就响应了对方的招手,然后快步从人群中穿行而去。 结果到了近前她才发现,原来宋承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们一堆人里有男有女,最重要的是上官瑾和上官瑜兄弟两个居然都在! 谢晚芳:“……” “你也出来过节啊?”宋承明显挺高兴的样子,说道,“待会我们要去游湖,我还订了全羊宴,你一起来啊?” 上官瑾闻言,皱了皱眉。 上官瑜就更直接了,不等谢晚芳答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开了口:“宋世子,她一个区区贱奴,怎能与我们同席?”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不过让她来给我们助助兴倒是可以的,若演得好,赏两个菜也可。” 宋承道:“不是说鹰奴的奴籍只是暂时的么?” 第85页 “说是暂时罢了,”有人接话道,“一个鹰奴,到了云相府上还不是做奴婢。” 上官瑜看着谢晚芳,笑容里渐渐带了些意味深长:“说来你在云相府上到底是做什么的?听闻他并未让你做宫中美人的女卫,而是把你带在身边。难不成,云相近日也开始对‘猎鹰’感兴趣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腿瘸了的缘故,谢晚芳如今怎么看上官瑜怎么觉得他比当初看着阴冷了许多,好像目光里时时带着恶意。 宋承似乎也不大喜欢他这样说话,接道:“大约是云相看她有潜质,想培养一番吧,我原本也想把她要来当左膀右臂的。” “一个女奴,培养什么?”上官瑜不以为然地道,“不过今日既然碰上,那还真是正好,我们晚宴还就缺一个助兴的,你先随我们走吧,回头我让人去跟云相禀报一声,借你来用一晚就还。” 借?谢晚芳当即心生警惕。 虽说借奴在上层圈中并不罕见,但由此也引发过一些强占他人奴仆的事发生,一借不还有,弄伤弄死的也有,前者且不说,后者也至多不过赔钱了事。 以她所知上官瑜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上次在公主府时吃了亏,只怕这次不会轻易放过她。 宋承没想那么多,但也犹豫地道:“不太好吧,还是先跟云相说一声……” “没事,”上官瑜道,“一个奴仆,云相是何等人物?不会不肯借的。” 谢晚芳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温润清越的声音。 “我若说不能借,瑜郎君打算如何?” 众人闻声一愣,旋即不约而同循声看来。 入目处,只见云澄一袭轻袍缓带地款步而来,淡淡含笑,站在了她身边。 第50章 出世 上官瑜不料云澄居然也在这里,一时愣怔不及言语,直到上官瑾先于众人反应过来,拱手礼道:“见过云相。”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纷纷行礼问候。 云澄看着上官瑾,淡淡笑道:“听闻上官大人昨日喜得千金,还未来得及恭喜。” 在场的人都知道上官瑾这个女儿是妾室所出,大宴宾客也说不过去,更遑论让云澄亲自登门贺喜,他这么说,明显不过是客套话。 上官瑾自然也不会当真,顺口接道:“区区小儿,何足云相挂怀。” “相公,”一旁的宋承忽然道,“我们正打算去游湖聚宴,您也一道来吧?” 云澄婉拒道:“我只是带小方出来给她践个行,信步游玩,这就打算回去了,各位玩得尽兴。” “践行?”宋承微讶,朝谢晚芳看了一眼,“你要去哪里?” 她心说我也刚知道我要走…… 偏生当着这些人的面她还不能表现出惊讶,再加上云澄这话来得突兀,以至于须臾之间她竟搞不清这到底是真是假,所以神色间倒也真的无甚起伏。 “吏部的公文已下,”云澄替她回答道,“节后她便要去丰安县上任了。” 谢晚芳倏地攥紧了手心。 众人不由面露诧色,上官瑜的目光更是陡然变得晦暗不明,就连一向持重的上官瑾都忍不住讶道:“云相是收她做了门生?” 云澄说的这句话,听着轻飘飘的,可却不仅挑明了她如今已是官身,驳斥了上官瑜的“借奴”之言,还同时宣告于所有人:此女是他的人。 不是领回来逗趣,也不是为了故意膈应右丞相,而是真的要用她?! 但比云澄要用她更令上官瑾惊讶的,是他突然间反应过来,左相之所以把这叫方寄雪的女子带在身边或许是真的在培养她,也即是说,云澄这是将她收在了门下? 朝中皆知此次秋试云澄会亲自担任主考,也就是说最后脱颖而出的考生都将称他一声“师座”,一个区区鹰奴,又是个女子,竟然比起那些应试而出的天之骄子还要先了一步,且还正儿八经是云澄亲自教导的。 她到底有何过人之处?难道就凭公主府她的侥幸得胜,云玄明便觉得她可堪大用么? 上官瑾心想,若是如此,那他也太敢想了。 再者说,把人弄去丰安县上任又是什么安排?丰安县令虽与上官家无亲,可也不是他左丞相一系的人,更何况丰安县作为京都畿县之一,可以说是乡里情况最复杂的地方。 面对上官瑾脱口而出的疑问,云澄只是回以了一笑,模棱两可地道:“不过是看她有些资质,便全她一个心愿,算是为今年佛诞积福了。” 言罢,他也不去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径自转头对谢晚芳道:“走了。” 她立刻点头:“嗯!”然后半步不迟地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了一段距离,感觉到身后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终于被人群隔断后,谢晚芳才低声问道:“相公刚才说的话是哄他们,还是认真的?” 云澄与她慢慢并肩而行,回道:“自然是认真的。”又解释道,“我原本想等放完灯再告诉你,也算是惊喜。” 要说惊喜,谢晚芳觉得自己确实很惊喜,只是……好像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离开他身边时的情景。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又问道:“那我要去那里做什么?我方才看上官瑾的神色,他好像很意外您会派我去那里。” “因为丰安县令徐谦既非上官一系,亦非我所用之人。”云澄道,“他是前朝五大世家之一丰安徐氏的大家长,徐氏一族当年助大盛开国有功,但也因此几乎全族覆灭,如今拢共剩下不过百余人。” 第86页 “还有,”他说,“他的妹妹是河西候夫人。” 丰安徐氏。谢晚芳在心里念了几念,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愕然道:“丰安,那不是……” “对,”云澄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平静道,“安国公夫人的母族本家也在丰安。” 不错,丰安白氏,亦是五大世家之一。这也是为何萧氏开国后白氏能与安国公府联姻的原因。 他说:“所以你现在应当明白,为何那里的县令会是徐氏家长了吧?河西候在西北虽不如安国公的光环亮眼,但先帝将他放在那里不是没有用意的。” “雍州。”谢晚芳当即恍然道,“相公的最终目的,是想让我借徐谦这条路去雍州?” 云澄微微颔首:“不错。” “难怪,您让我看的都是京畿各县还有雍州一带的地理志。”她说道,“那,可是丰安县那边已出现了机会?” 云澄淡淡一笑:“其实机会一直都在,只是许久以来无人能动。丰安县西南边的那座山,你还记得吧?” 她飞快在心中回忆了一遍:“剑门山!相公是说……占山而居的那个寨子?” 说来这寨子的存在本就稀奇,京都畿县,竟然还有乡民为躲避税负索性跑去占了山头,之前云澄授课时便对她讲过,官府也不是不想去清查,只是这些人依附于当地世家,偏偏大盛现行律法又规定世家只以田亩缴税,不算人头。加上乡民宗族又团结,有人来查就有人望风,一查起来这些人就往世家府里钻,个个都说是这些高门望族的家仆,再考虑到这些世家和朝中亲贵的千丝万缕之系,便越发难以下手。 让宗族势力稍弱,但又有皇室加恩在身的徐谦在府衙里坐镇,大概已可算是最聪明也最无奈的做法了。 “你此去是做县尉,”云澄说道,“佐领治安盗捕之事。虽是流外官,但你仍是我大盛第一个有品阶且真正掌有管制之权的女官,所以你去了丰安县之后必定会遇到许多打量的眼光又或者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不过越是如此越不可着急。徐谦此人性情中直,你只需让他看见你的能力,等到时机成熟时,你便会得到立功的机会。” 谢晚芳点点头:“相公放心,我不会因那些人便自乱阵脚的。”说完,又笑了笑,“不过相公这话说的,好像是对我很有信心?我记得书上写剑门山地势易守难攻的,何况还有宗族世家为掩护。” 她语气轻松地说着,实际上心里想到这些还真是觉得没有底。云澄为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从一开始救助她,后来又苦心教导,到现在连身份都帮她摆平还铺了一条官道出来,可万一呢? 万一她出师不捷怎么办? “只当信心满满地试上一试。”云澄却笑意清浅地如此回道,“人生在世,也不过只能试试。” “你心中亦不必有负担,”他说,“走出这一步,即是在帮我,帮这大盛江山。” 闻言,她心头微暖之余顿觉意气澎湃,当即郑重地许诺道:“我一定会做成的。” 云澄微微颔首,又道:“你在外自当便宜行事,不必过多顾虑,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法,身后有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与平时无异,仿佛这番叮嘱再寻常不过,并不值得有什么波动。 可谢晚芳却只觉心口一阵酸热,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我能常给您写信么?” 云澄微怔。 她忽然反应过来,忙低下了有些发烫的脸:“算了,我知道您很忙,等有事的时候再……” “自然可以。”他似是轻笑了一下,“你这样说,倒好像是我不肯收你的信。” 谢晚芳倏地抬起头,漫天灯辉下,眸光清亮地望着他:“那我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 “好。”云澄垂眸回视着她,温声应道。 *** 一大早,宋承正在院子里练剑,刚才冒了一层细汗,就被前来报信的从人给打断了。 “世子,”从人道,“云相来了。” 宋承一听,即丢下手里用来擦汗的巾帕,立刻道:“快请!”言罢又招呼了下人速速去备最好的茶。 他在京城暂居的这宅子不算大,没多久,就见云澄带着随侍走进了院门。 宋承迎上来礼道:“不知云相今日会来,多有慢待,还请见谅。” 云澄看着他,淡淡一笑:“世子不必客气,正巧路过,突然想起有两句话想与世子说。” 宋承即招呼他入座详谈。 “不用麻烦,说完就走。”云澄道,“听闻世子来京多日尚未觅得良缘,我忽然想起有一人选或许合适。” 宋承一愣。 “随国公年迈,膝下又只得一个孙女。”云澄道,“倘若世子能与他家的娘子缔结良缘,随国公定会拼上一身功勋向圣上请旨让世子袭爵,世子也能就此留在京都不走了,岂不皆大欢喜?嗯,如此甚好。” 他说完,像是也不打算等宋承回应,转身就准备离开。 宋承反应过来后,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忙快步追上去拦住了他。 “云相、云相,”宋承倒吸了一口凉气,“有话好说,我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直管开口,犯不着……犯不着惊动随国公他老人家是吧?” 那随国公都八十好几了,就差最后享尽一生尊荣寿终正寝,他孙女不仅是大归之妇,而且也年过四十都能做他阿母了,让他娶她?除非他是疯了! 第87页 可是,那随国公还真是有一身功勋……万一真缠上他了,怕是圣上都没办法啊! 他不由有些惊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云澄。 云澄笑意清淡地看着他:“世子言重了,我还以为世子一而再地拿我身边之人搅混水,是因为希望云某替你选人呢?” 宋承:“……” 他垂头丧气地道:“我错了,再不敢了,还请云相高抬贵手,莫要拿随国公来整治我。” 云澄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真的知错了。”宋承苦着脸道,“我也没办法,右相那些人实在逼得紧,我怕我再跟他们耗下去就真要把自己交代在这儿了,我还有壮志未酬呢!”又忙解释道,“我也是瞧云相你看重小方,这才想了这个馊主意……但我说真的,我欣赏她也是真心欣赏她,并不愿意她真的被瑜郎君他们欺负。” 云澄略一思忖,说道:“世子有壮志未酬,小方也有,她如今将要去丰安县上任,世子如果只想避开姻缘纷扰,倒不如也给自己找些事做。”又提醒道,“她没什么朋友在身边,世子若是真心与她相交,她高兴,我也不会反对。” 宋承疑惑地挠了挠头。 等到云澄转身已快走到院门口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惊喜地嚷道:“云相,我会去看她的!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照看好她——” 第51章 上任 中秋过后,谢晚芳便带着彩雀去了丰安县上任。 因抵达时已近深夜,她便没有先到徐府上拜访,而是直接去了衙门。然而让她意外的是,此时的府衙大门不仅还依然大开着,且里里外外还杵着不少人,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 谢晚芳边打量着四周边往里走,忽然间被人给拦了一下,于是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僚吏正挡在面前,虽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算得上平和地对她说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公堂。” “……不得靠近公堂?”谢晚芳颇为诧异地道,“那打官司去哪儿啊?” 青年看了她一眼:“既然不急,明日再来。” 呵,还能看出她不急呢。谢晚芳觉得有些好笑:“可我瞧着大家伙都是来听审的,怎么也不能进去?” “内审。”青年言简意赅地道,“不可旁听。” “哦。”谢晚芳恍然地点了点头,又客气地笑道,“还好我既不是来打官司也不是听审的,好歹让我先落个脚就成,赶路可累死了。”说着,从身上拿出吏部公文递了过去。 青年微怔,接过来打开一看,随即拱手礼道:“原来是方大人今日到任。下官丰安县衙主簿凌远,大人的住处已安排好,请随下官来。”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这公堂上不还有事么?”她话虽这么说着,却半点没有拦着对方的意思,十分自然地举步跟了上去。 凌远引路时并不领先太多,而是始终保持着仅快半步的分寸,闻言亦礼道:“堂上之事有徐大人坐镇,又有康大人协助,并不多需人手。” 谢晚芳成功将话题拐到了这里,也就顺着茬接问道:“咱们衙里平日都是这样么?这么晚了还升堂办案,还有外面那些人,既然不能听审却还都不回家睡觉,竟如此热情。” “不是的,今日情况有些特殊。”凌远道,“堂上双方是两位宗族家长,也并非是为了打官司,而是找徐大人断公道来了。” 谢晚芳这才知道,原来今夜这桩内审的起因是一段“三人婚姻”,而现在堂上的那两个,正是与讼人和争讼人各自所属的宗族家长。 据凌远所言,这姜姓男子在四年前娶了邻村的何氏女,新婚过后就跟着同村从兄去了沿海做买卖,刚开始每个月还寄信回来,半年过后即再无只言片语,姜、何两家打听无果,于是渐渐都默契地形成了一个共识:人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何家并不愿自家女儿大好年华就此困死在夫家,于是一张状纸递到了徐谦面前请求判令可别嫁,后者根据大盛律法以三年为界,终断何氏女可以改嫁。但谁知就在何氏女另嫁后不到一年,她的前夫在失踪了三年半后——也就是今天居然回来了,且在回家后得知妻子已经改嫁即心生不忿,立刻跑去求了宗族家长出面要找何氏一家讨说法,又因事情牵扯到身为县令的徐谦,故这才有了如今的后续。 谢晚芳沉吟须臾,问道:“那徐大人打算怎么办?” “依律断案,并无不妥。”凌远道,“只是需顾及双方情面,以安抚劝和为主。” 谢晚芳听着,想到什么,问道:“所以难处是,补偿尚未谈拢?” 凌远点了点头。 说话间,她已随着他来到一处位于小巷里的私宅外,凌远拿出钥匙打开了挂在门上的锁,然后当先走了进去,拿出火折子将挂在院中的灯笼一一点亮。 谢晚芳进门,就着灯火和月光四下望了一圈。 “上任县尉辞官回去后这宅子就一直空着,”凌远道,“我前两天已安排人过来打扫了一遍,只是原以为大人明日才到,所以厨娘要早上才会来。” “无妨,”谢晚芳爽快一笑,“我吃了晚饭来的。” “那我叫两个人过来帮大人抬箱笼吧 。”凌远说着,正准备转身返回府衙,却被她给叫住。 谢晚芳并不想在徐谦那边正头疼的时候还搞得劳师动众,便道:“不必了,我东西少,有老童在就可以。” 第88页 老童是云澄派给她用的,她这一路上都用得很顺手。 凌远见她并无什么需要自己留下帮忙的,便只待了一会儿就告辞先走了。 “娘子,您真的不用去堂上看看么?”彩雀关心地道,“徐大人还在呢。” 谢晚芳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一笑,说道:“我听相公说过,这些乡里宗族往往都依附于当地世家高门,一件依律断令的案子,竟然深夜还连累县令亲自在府衙调和,而且还迟迟谈不妥,这两家里面怕是有一家是不大占理但却身后有力的。我初来乍到,还不知府衙里其他人对我是什么态度,此时能不撞上去便是最好。” 彩雀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娘子是怀疑,姜氏是依附于高门大族的?” “嗯。”谢晚芳道,“所以你也不必急,我们刚来,这些关系还得先了解了解再说。” “是。”彩雀说着,又笑道,“娘子说话真是越来越像相公了。” “啊,对!”谢晚芳忽然转身急急往屋里走,边走边吩咐道,“快帮我取文房四宝,我要给相公写信报平安。” *** 翌日清晨,谢晚芳用过早饭便出了门,从她家到府衙不过短短半条街,然而一路行来路人的纷纷侧目,还是让她觉得这段路走得不大轻松。 但她仍是面色如常地走入了县衙大门。 “小方大人——”有人忽然在身后叫她。 谢晚芳一听这声音像是在油锅里滚了一圈似地,当下就猜到了是谁,于是回头一笑,拱手礼道:“康大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丰安县县丞——康平途。 康平途身材有些肥胖,走起路来慢腾腾地,这种慢和云澄那种从容缓行全然不同,满满地透着漫不经心,看起来就更油滑了。 “听说你昨夜就到任了,”康平途走到近前,才上下打量着她开了口,“怎么没有进来?我也好请你吃顿夜宵尽尽地主之谊,明达肯定没有告诉你我家那个厨娘做点心可是一绝。” 谢晚芳忙道:“康大人太客气了,我昨天到得晚,又听凌主簿说你和徐大人在忙着审案,自不便打扰,何况严格说来我今日才是正式上任呢。” “哎呀,那叫什么审案,就是大家一起聊聊天。”康平途状似随意地道,“你若来了才好,多一个人也多条建议。” 谢晚芳并不接话,微微地笑。 “对了,”康平途道,“你初来乍到,我还是先让人带你出去转转,也好熟悉熟悉地方,毕竟往后这丰安县治安都是你管的。” 谢晚芳点点头:“好啊,那就麻烦康大人了。”说完突然抬手捂住腹部,皱了皱眉,“哎呀,这个早上吃得有点儿多,我先缓缓,缓缓啊。” 边说边朝内堂走去。 康平途见状一怔,旋即连带着脚步都快起来,跟着走了进去。 谢晚芳刚走进内堂,就一眼看见了正坐在案后处理公务的徐谦,后者听见他们进来的动静,也抬头看了过来。 “下官方寄雪,”她当即挺直了脊背拱手礼道,“特来向大人报道。” 落在她身后慢了两步的康平途脸色颇有些精彩。 徐谦看了看谢晚芳,略一沉吟,颔首道:“方大人来得正好,有一事还需要你亲自带人走一趟。” “昨夜姜、何二氏家长已答应回去说服当事之人,”徐谦道,“你拿这两份文书去,让他们签字画押,此事便算了了。” 谢晚芳恭声应喏,双手接下。 这文书写得倒是一目了然 ,她迅速扫了眼,发现上面提出的结案意见一共有三条:一、何家退还当初收取的姜家彩礼;二、姜家不得再骚扰何氏女及夫婿一家;三、姜氏郎无视官府断令,擅自挑起两族争端,禁身七日以诫。 看到这第三条时,谢晚芳瞬间就懂了为什么要她亲自去一趟,不由相当怀疑这一条是徐谦自己加的。 她心下一忖,回道:“下官初来乍到,对地形风物不甚熟悉,还请大人能准我调用精锐。” “准。”徐谦答应得很痛快,“衙门里各吏名单,你可找明达调阅。” 谢晚芳也不客气,转头就去找了凌远。 县衙里有资历有能力的差役不多,在后者的解说下,她很快就定下了六个人,然后让凌远将他们都召集起来,略作整顿一番后便麻利地出发了。 走了没多久,她就发现这几个差役有些异乎寻常的散漫。 “你们平日里都爱去康大人家吃点心么?”谢晚芳忽然笑着随口问了一句。 几个差役一愣,似乎没明白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年纪最长的老胡也是县衙里排得上前二的捕头,胆子比另外的人壮些,直接回道:“康大人挺大方,常让家里下人送些来给我们大家分着吃。” “那敢情好,”谢晚芳似寻常聊天地笑道,“我以前在鹰犬处的时候也常常一堆人一起吃东西,那会儿还真没想到自己有今天。” 老胡犹豫了一下,问道:“鹰犬处?可我听说方大人原先是在云相府上当差的。” “是啊,”谢晚芳大大方方地道,“是我家相公看我还不算驽钝,所以才把我从鹰犬处领回去的。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别的也没学会什么,就学会惜才了。” 老胡几个人所有所思地对视了一眼。 “咦,”谢晚芳远远见到乡路上有人在汇集,“那边就是姜家村吧,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第89页 老胡顺着她视线望了一眼,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要去村口。” 几个差役又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谢晚芳只当没有看见,招呼道:“那我们也快过去吧,早些办完事我请你们喝酒。” 六个人跟在她身后加快了步伐,朝着远处那群正在迅速集结的人走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赶到近前,从那乌泱泱的人群中就传来了一声惊叫—— 第52章 新官 几乎是在那声惊叫传来的同时,人群便也动了。 嘈嚷声瞬间铺天盖地般涌来,谢晚芳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片乌泱泱的人群应是有两拨人,此刻他们早已混杂扭打做了一团,几乎人人手上都拿着或攻或防的东西。 是乡里械斗。 饶是早在云澄给的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可当亲眼见到时,谢晚芳还是不免因这阵仗有些暗自咋舌。 “大人,”老胡在旁边问道,“怎么办?” 谢晚芳知道他在装相,也不戳穿,只回头问道:“徐大人平日对此类事件可有指示?” 几个人语焉不详的,要么说徐谦从未正面遇上过,要么就说等徐大人知道的时候双方已经谈拢了。 “哦,”谢晚芳道,“那想必是这里的风俗了,我们也不必多管闲事,先去把那姜氏郎锁了再说。” 老胡愣了一下,明显大感意外地道:“大人不管?” “不是你们说的么,”她道,“徐大人都不追究的事,想来并非危害民众的治安问题,我入乡随俗难道不该?” 老胡:“……”结果倒成了是他们阻止她管了? “我就是怕自己不懂事,所以特地向徐大人说明了要你们几个老手随行。”谢晚芳道,“你看,这不就帮上忙了,谢谢啊。” 几人一惊,心说这还了得?要让徐大人知道他们路遇械斗而不让县尉大人出面干预,一顿板子定是少不了了。 本想着她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是要出这个风头的,大家只当配合她随意敷衍一番,还能乐得看看笑话,谁知她居然早有准备! “……大人,大人,”老胡连忙快步追上她,说道,“要不咱们还是避避吧?若不想管这事儿,最好还是别让徐大人知道我们遇见过。” 谢晚芳心下了然,面上却做出一副讶异的神色来:“原来是这样么?那你应当早说啊,若是咱衙门里其他人都知道,就差我一个不懂,那多不好啊!” 老胡松了一口气,刚要咧个笑容出来,却又忽听她道:“可是咱们出来执行公务徐大人是知道的,算一算脚程也很容易,怎可能瞒得过去。” “就说大人半路上肚子不舒服,我们耽搁了些时候!”旁边有个差役飞快反应道。 “好主意。”谢晚芳笑着赞赏道,言毕不等那几个开口却又话锋一转,说道,“但为什么是我啊?我肚子可没有不舒服。” 老胡听她这话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自己背锅,咬了咬牙,说道:“那要不我们就绕路走,从那片山林穿过去也可以进村。” 谢晚芳意味深长地含笑看了他一眼:“又不早说。”言罢又道,“不过徐大人既知你们是精英,头回陪我出来办事却绕远路,唔……当真辛苦了。” 老胡:“……那大人说应当如何是好?” “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们了么?”谢晚芳看着他,说道,“徐大人向来对此是何指示。” 老胡迎着她的目光,突然间福至心灵,老实道:“徐大人,会以止住纠纷为先。” 谢晚芳点点头:“那你们还不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为难道,“可我们就六个人,您看那些人打红了眼怕是会误伤的,再说咱们应该拦哪边啊?” “这还用说么,”谢晚芳看了眼老胡,对众人道,“我们既是来执行公务的,自然是要冲着被锁的人去,他是哪边的你们就拦哪边。记住,他们宗族矛盾与我们无关,但是妨碍公务的不必手下留情。” 老胡看她的目光里倏然透出惊讶。 其他五人更是已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再犹豫,互相招呼着就奔着那群打架的人去了。 老胡临走时还回头看了谢晚芳一眼,发现她不紧不慢 地似乎并不打算跟进,心中了然她这是将这件事全然抛给了自己几个来处置,不仅留了条与宗族交涉的退路,还可不必冒着被他们忽悠而认错人的风险。 他顿时明白了眼前这女子虽年纪不大,但却实实在在不是个好相与的,至少,她绝不是传言中那种人。 六人骑虎难下地赶到了姜、何二氏的械斗现场,老胡一把抓起旁边衙役手上的铜锣就用力敲了一下,大喊道:“官府办案,姜同在何处?!” 见无人理睬,他又接连敲了三下,再喊了一遍话。 正斗得兴起的人群中嘈杂声渐渐减小,不少人纷纷停手转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来,不知谁喊了一句:“难道徐大人也要帮姓何的欺负人么?!”此话一出,刚刚才稍有平息的现场突然又有了沸腾的迹象。 对面何家村的人也不服气,大喊道:“明明是你们姓姜的不讲理还来挑衅,有本事今天你们输了不准去白府哭嚎!” 谢晚芳脚下一顿,再迈步时即加快了步伐。 老胡知道此时不能由着他们纠缠这个,便沉声喝道:“姜同在何处?大人传唤,还不出来?!” 第90页 片刻,一个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梗着脖子道:“不知大人传草民何事啊?” 老胡便当着众人面将文书念了一遍,末了,说道:“现奉徐大人令,拿你回衙门,禁身七日。”言罢,手一挥,示意身旁差役上去拿人。 姜同挣扎着不肯走,姜氏其他人也站出来阻拦道:“他们何家人根本就没有用心找过阿同,如今不止没有补偿,徐大人还要抓阿同去坐监,凭什么?我们不服!” 老胡就怕他们各认死理纠缠不休,他向来也不善言辞,正头疼间,眼尾余光忽然扫到一片官袍衣角,随即便听一个女声似漫不经心地道:“何家人有没有用心找过姜同我们不管,也不归我们查,但姜同三年无消息且无视官府断令是事实,我只是来执行公务,无关人士烦请让一让——” 姜同皱眉打量着她:“你是何人?” “这是我们新任县尉,方大人。”老胡立刻介绍道。 姜同愕然:“哪有女子为官的?” 谢晚芳这头已接过了何家人先签字画押好的判案文书,看了眼,然后往他面前一递:“我啊,现在你不是看见了?”又似随意问道,“你是在这里签,还是回衙门再签?” 姜同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第三条我不服,还有,我要何家赔两倍彩礼!” 谢晚芳并不搭理他,只将文书折好收起,转头对老胡等人道:“那就带回衙门再说。” 衙役便准备将他拽走,姜氏众人刚才顶撞老胡不过一时出于与何氏械斗的激愤情绪,此刻略略冷静后又见是县尉亲自到场督办,不禁纷纷有些迟疑起来。 姜同情急之下猛然一挣,竟从袖管里“铛”地掉出一柄匕首来。 谢晚芳与他目光对视了一眼。 后者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俯身飞快将匕首捡起,只是还未来得及抓稳,手腕处便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周围人只听清脆地“咔”一声,伴随着姜同的惨叫,他的手也耷拉下来,匕首随即重新掉落在地。 “竟然在本官面前动凶器,”谢晚芳面不改色地捏着他的腕子,眉毛一挑,说道,“看来你这七日确实少了,若判你一个‘意图刺杀官员’,流放都是轻的。来人,给我锁了!” 老胡等人回过神,忙上去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三两下就给上了锁链。 她当真也没有半点要继续耽搁的意思,回头对姜家那边挡在前头的人说道:“行了,忙你们的去吧。” 姜氏众人:“……” 谢晚芳带着手下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刚走出村子不远,姜氏大 家长就坐着牛车亲自赶了上来,喊了好几声才终于把人给叫住了。 “方大人,”姜氏大家长跳下车冲着谢晚芳便是一礼,“阿同不懂事,还请您海涵。”又意有所指地道,“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商量。” “当然可以,”谢晚芳痛快道,然后就重新将文书拿了出来,“姜老做个见证,你们签了就成,大家彼此不拖累便最好。” 姜氏大家长一愣,似乎没想到她竟这么好说话,忙道:“没问题,签,马上签!” 姜同此时也知众目睽睽下自己被对方拿住了把柄,连冤都没处去喊,便也不敢再多言多语,只得闷闷签字画了押。 “那人?”姜氏大家长试探地问道。 “放心,七日而已。”谢晚芳道。 姜氏大家长舒了口气,又再三道谢。 老胡目睹了全过程,不由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 回到县衙,谢晚芳便拿着那两份文书去找徐谦复了命。后者见上面还多出了姜氏大家长的见证签字,就问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大致将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 坐在旁边的康平途听了,当即难掩惊诧地道:“你就带着他们几个就这样冲上去了?哎呀,小方大人,不是我啰嗦,但你这、这实在是有些托大了,那种混乱的局面,你还是应当派人先回来求援才是应当,我也知你新官上任难免着急表现了些,但是……” “倘若当时姜同身上没有匕首落下,”徐谦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径自问谢晚芳道,“你打算如何?” 她笑了笑:“也不如何,总不能真地强抢,康大人说得对,我们人少吃亏呢。所以我原想着,等老胡他们不好招架的时候,我佯作上去拉他,自己摔一下便是了,只不过那样比较难看些。” 徐谦一愣,然后扬唇笑了。 “倒是机敏。”他说。 康平途在一旁看地目瞪口呆,怎么回事?她不是左丞相的人么?怎么竟如此不讲身段的? “此事你办得很好,”徐谦道,“既让他们知道国家律法不得轻视,也敲打了持凶器械斗之人,还给了姜氏家长一个台阶下去,免了再生事端。” 谢晚芳含蓄地微微笑着。 徐谦拿起放在案上的一枚印章递了过去,说道:“从明日起,你便开始负责县里治安案件的堂审吧。” 她举步上前双手接过,郑重应道:“喏。” 第53章 来访 谢晚芳安安稳稳地办了一天的公,下衙的时候彩雀送了酒菜过来,她便招呼上凌远和老胡几个,在府衙后院支了张桌子就开始聚起宴来。 酒过三巡,老胡等人也渐渐放开了拘谨,彼此间说笑不停还划起了拳,谢晚芳应邀陪着他们玩了几把,却只赢不输,最后面带得意地做出无奈状说道:“不来了不来了,再下去都让你们把酒给我喝光了。” 第91页 老胡几个哈哈大笑。 凌远坐在一边安静地吃着自己的菜,见此情景也不由笑了一笑。 “明达,”谢晚芳坐到他身旁,专门端了杯酒递给他,“来,这杯我独敬你。” 凌远忙放了筷子双手来接:“大人您……” 谢晚芳抬手止住了他未出口的客套话,说道:“看在你我都是相公忠实拥趸的情面上,这酒还得喝。”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碰了杯。 说来这事倒也巧,谢晚芳早上去找凌远查阅名单时无意间发现他房间里挂着云澄的那幅怀素帖——当然,是不知已临了多少手的仿品。她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原来凌主簿也喜欢相公的字啊?” 一个“也”字,成功引起了凌远的注意。 谢晚芳这才知道,原来凌远并非京都人士,而是来自江南,且上巳节那天因为有云澄的破格令示,所以他一个自知文才平平的主簿在徐谦的推荐下也有幸去参加了九曲江宴。 他言语之间满满透着对云澄的欣赏敬慕之情,还主动说道:“听闻大人是云相亲自安排下来的,下官便很是期待会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是啊,不然一个区区的县尉,哪里值得左丞相亲自选用人才?谢晚芳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上任县尉是突然递交辞呈的,麻利地连徐谦都还没反应过来,无论是他还是康平途,都尚未来得及推举自己人,吏部宣布由她就任的公文就已下了。 整个县衙的人都相当错愕,除了凌远。他一心觉得就凭云澄不拘一格对待人才的态度,也绝不会是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出于女色之由,故而他初见谢晚芳时便已表现出了友好。 两人讨论人选的时候谢晚芳还有意无意地露了一手书法,凌远见她那手字果然有几分云澄的神髓在里头,更是连连点头。 彼时当她跳过了另一位邢捕头而说要用老胡几个人的时候,他还委婉地提醒过老胡和康大人走得近,对她这个天降的女县尉亦颇有微词。 她那时只是一笑,说道:“我又不是来做光棍县尉的,既然迟早要为我所用,还不如一开始便认识认识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也免了浪费时间。” 他那时还有些担心她是仗着云相的名字有些过于自信,但当看到老胡等人跟着她办完事回来的样子时,便不由暗叹到底是云相比他更会看人些。 几人正喝着酒,当值的差役忽然来报,说有一位自称是万贯侯世子的人来找县尉大人。 万贯侯世子?宋承?! 谢晚芳难掩惊讶地愣了愣,才道:“请他进来。” 老胡几人面面相觑,不由纷纷面露忐忑:“大人,要不属下等还是先告退吧?” 他们在丰安县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徐谦,虽说白氏族中是出了个国公夫人,可那位安国公世子他们却不曾见到过,如今冷不丁突然来了个“世子”,管他是哪家的,都难免令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再一看谢晚芳听说这万贯侯世子来了竟还十分镇定的模样,老胡也忍不住在心中感叹:真不愧是跟着左丞相见过大世面的人,难怪面对那乡里械斗的场面也丝毫不怵。 “没事,”谢晚芳道,“宋世子这人好相处,你们见了就知道。” 宋承大概是早就等不及了,来得很快,她这头话音刚落,那头就见他一步跨进了院子, 视线一撞,当即嚷道:“你怎么下了衙不回家,还在这儿喝酒?” 饭桌上的人不约而同转头朝她看来。 “……”谢晚芳觉得他今天大概是头被门夹了,为避免误会,立刻起身端端对他施了一礼,“不知世子来找下官有何事?” 宋承走到近前往桌面上扫了一眼,随口道:“我听说你来了这里上任,过来看看你啊。” “……啊?”谢晚芳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云相说我可以来找你玩儿,反正我在城里闲得慌,就过来了。”宋承抓起一颗胡豆丢进嘴里嚼了嚼,含糊道,“我得帮他看着你,你少喝点儿。” 众人:“……” 谢晚芳因他这句“我得帮他看着你”倏地红了脸,好在意识还清醒,当即转移了话题道:“世子可找到歇脚的地方了?” “还没呢,”宋承道,“住客栈总觉得冷冰冰的,我还是喜欢住在家里,诶,要不我住你——” “明达。”谢晚芳转头对凌远道,“世子就交给你照顾了。” 凌远:“……” *** 结果最后宋承还是决定去住客栈,但他却丝毫不见外地吩咐了凌远一个任务:在谢晚芳住处附近帮他找个院子,价格不是问题,但必须得离她够近,至少不能超过半条街。 谢晚芳看他摆出这副万贯侯世子不缺钱的做派,无奈扶额之余忍不住道:“世子,您在京都城待得好好的,何必为与下官较劲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呢?须知财不可露白。” “那有什么,”宋承浑不在意地道,“我这么有钱的都摆明车马信任你这个新任县尉了,其他百姓难道还好意思不信任你?”说着,一副邀功的样子笑了笑,“你看我给你面子吧?对你可好?” 谢晚芳强忍着鸡皮疙瘩窜起来的冷意,说道:“世子请恕下官直言,百姓信不信任我,还真不是您有没有钱能决定的。” “不能决定也没事,”宋承道,“反正我是帮云相来照顾你的,能照顾到就行。” 第92页 谢晚芳犹豫着问道:“是……相公让你来的?” 宋承正要点头,又想起什么,秉着不敢说云澄瞎话的态度,自觉坦诚地道:“倒也不是。” 谢晚芳转开了脸。 “不过也算是。”他又说。 她无语回头:“您就不能说得清楚些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云相那个人有多高深莫测,我得全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去猜他话里的意思,多不容易啊我!”宋承道,“他说只要你高兴与我做朋友,他也不反对。那我可不就赶着来了嘛!小方,不是,方大人,现在你可是我在京都唯一的朋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为了你,我绝不成婚!” “……”谢晚芳道,“那您还是回去成婚吧,到时下官来随礼。” 她说完,转身径自加快了脚步往家门走去。 “哎呀,”只听宋承在身后突然拉长了语调说道,“我突然想起相公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还在车上呢——” 谢晚芳脚下蓦地一停。 “要么?”宋承忍着笑道。 谢晚芳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朋友,拿来。” 第54章 白氏 谢晚芳原本还有些怀疑宋承是在诓她,谁知他竟真地拿出了一方竹制的盒子,还说道:“我保证,我可没看过里面装的什么啊。” 谢晚芳心说他要是怕你看就不会让你转交给我了。如此想着,她已径自打开了盒子,待看清了里面装的是什么的时候,先是一怔,继而噗嗤笑出了声。 宋承克制不住好奇心,也试探着伸了脑袋要来看:“送的什么啊?这么高兴。” 她也不避着,大大方方由他看了。 “不倒翁?!”宋承大感无语地指着盒子里那一身财神打扮,此刻正兀自左摇右晃的小小人偶,说道,“云相这当你是小孩儿呢?” 他心说就这么个小玩物还让我小心翼翼揣了一路,怕不是在故意整我…… 谢晚芳抿了抿唇边的笑意,说道:“世子不觉得它和你有些像么?”她伸了根手指出来在他眼前左右一晃,“相公这是在告诉我,世子您啊是房顶上的冬瓜,嘱我交友需慎重。” “我?”宋承愕然,“什么叫房顶上的冬瓜?” 谢晚芳合上盖子,笑着回身而走:“房顶上的冬瓜——两边滚啊。” 宋承恍然大悟,当即不免心虚了一把,忙追上几步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一路解释道:“哎呀这个事你听我说,我对天发誓,我心里绝对是向着云相的,但是吧我总要先做点什么来引起他注意……”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世子为何一定要引起相公的注意?我瞧着上官丞相已足够看重你。” 宋承顿了顿,一副高深的样子看着她:“这你就不懂了。”他径自走到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下来,还招呼道,“过来坐,我慢慢跟你说。” 谢晚芳示意彩雀去沏茶待客,自己也随之入座,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宋承道,“我是一点也没打算听我阿父的话来京都选个老婆把自己绑住的。其实我心里清楚,我们家虽有侯爵但向来为宗室贵族所轻,在他们眼里我们宋家就是一身铜臭的商贾,但那又如何?有钱又不是我的错!” 谢晚芳含蓄地提醒道:“是是,你莫激动,小声些。” “哦。”宋承应下,又道,“所有啊,我打小就有个志向——定要让所有人对我们万贯侯府刮目相……额,至少对我得刮目相看吧!这种心情,如右相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但是,”他说,“云相一定明白。” 她听着听着,终于听出点儿意思来:“原来世子是觉得即便走了右相这条路,也未必能得他器重,所以并不想拿终身幸福来冒险?” “你看,我就知你明白!”宋承颇为欣赏的样子点了点头,“其实原本我也不确定云相的态度会如何,直到我看见他将你从鹰犬处捞了出去,后来又对你亲力培养,我才真正确定,他是我应找的人。” 他忽地凑到了谢晚芳面前,说道:“小方,云相让我照看你,我必定好好照看着,但等你在这里站稳脚跟了,能不能帮我跟云相说两句好话?我是真心投靠他,连你都能得器重,我一个万贯侯世子,总不至于拿不出手吧。” 嘿,这小子,真是会讨嫌。 她暗自一忖,面上从容地说道:“旁的倒也好说,只不过……世子可确定自己比我强?” 宋承一听,顿时不服气了:“你别以为公主府里赢我那次就真是赢了啊,我那是没准备,不曾想到鹰奴里竟有你这样狡猾又大胆的家伙。” “世子这话是没错,”谢晚芳笑了笑,说道,“但输了就是输了,战场对阵,难道这么说一句便算是无事发生过么?” 宋承支吾了一下,到底无言以对,半晌,别别扭扭地道:“你先把这县尉之位坐稳再说。” “那便走着瞧吧。”谢晚芳也不与他相争 ,一笑而过。 *** 第二天早上,谢晚芳正要去上衙,谁知刚一打开门外头就突然涌上来了几个妇人。 “方大人,”当首的中年妇人捧着竹篓直往她面前送,“昨天多亏了您出手才打压了姜家那群人的气焰,这是一点儿心意,您初来乍到地,想必府上东西准备也不齐全,留着慢慢吃,慢慢吃。” 第93页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竹篓里装着的是两条肉和一些尚带着露珠的新鲜蔬菜。 “方大人,”又有人提着一挂油纸包走上来,“这是我们自家铺子上做的糕点,呐,就在街东头的酥心斋,你往后想吃了就派人来说一声。”边说也边挂到了她手上。 之后又有上来送鸡蛋的送菜的,应是把她和彩雀给塞了个两手不空,连老童都出来帮忙给接了不少过去。 “大家真是太客气了,”谢晚芳道,“这是我身为县尉的职责,各位真不必如此。” “大人不要推辞,”为首的中年妇人道,“以前那位县尉就不曾像您这样敢出手,再说了,您这样的女儿家咱们也是第一次见啊,可不输那些差役捕快的,大家都说您拿下那姜氏郎时可威风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谢晚芳也知道乡里乡亲表达热情时都是习惯如此,此刻正是拉近彼此距离的时机,推拒过头反而不好,便也不过是客套地推辞一番后就收了下来,又笑道:“那我就当这是大家欢迎我的,以后可不要如此了。” 众人并不走心地应了下来。 她将东西都交给了彩雀和老童拿回去,正要继续出门,一抬头,就见宋承正抱着手站在不远处,瞧了眼那些散去的人影,又回眸来看着她,然后笑着挑了挑眉。 “小方大人上任才两日就得了这么多人爱戴,”他走上来说笑道,“不知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晚芳当作途中闲聊地把昨天姜、何两家械斗之事说了一遍。 宋承很是惊讶:“你怎么敢接何氏族人送来的东西?那岂不是更要得罪姜氏了么!难怪云相要我来看着你,你这……可真不省心!”说着就要招呼自己的随从,打算让去订桌上好的酒席,“你回头就请了那姜氏家长去吃一顿。” “行了,知道你有钱,但此时用不着。”谢晚芳心中觉得好笑,云澄还真是给她送了个“财神”过来,“你可知那姜氏一族是依附于白府的?” “白府?”宋承想了想,并没能想起这姓白的在京都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就是安国公夫人的母族本家。”她平静地解释道。 “……啊,我明白了!”宋承恍然大悟,“你是云相的人,自不能放低姿态去讨好于他们。” 谢晚芳不置可否地道:“总之我只管做好我分内之事即可。” 自她从云澄那里得知这丰安县的情况之后这段时间她已经想得很明白,要走徐谦这条路,其实就等于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徐氏这边,徐谦再如何个性中直终归是徐氏大家长,只要是一族之长就必定会和另一个分量相等的族群有利益之争,先帝安排下的河西候与安国公府是如此,徐氏和白氏亦是如此。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须得从一开始就让徐谦清楚地看到,她绝不打算左右逢源,白氏于她,亦不过丰安县寻常百姓家。 也只有这样,有些事,徐谦才会放手让她去做。 宋承一路跟着谢晚芳进了县衙,并十分坦然地道:“昨夜徐大人已来客栈见过我,我同他说过了是来探望你的,让他不必挂心,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自当随意。” 谢晚芳挺欣赏他这种特把自己当回事的性格,也不戳穿,笑着由他去了。 一上午堂上无事,她便找凌远拿了以往的结案留档来翻阅,看得累了,听见宋承在 后面和几个衙役玩樗蒲,却并无什么兴趣参与,而是从腰间的锦袋里摸出了那个小巧精致的不倒翁放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 “财神爷财神爷,”她笑着低低自言自语地道,“你从城里来,相公可好啊?” 不倒翁晃了晃。 谢晚芳:“那他可有收到我的信?” 不倒翁继续晃。 “那他什么时候回我信?”她越发来了兴致,又想到什么,自己便先摇了摇头,“算了,他朝中的事那么多,我那封信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报个平安,他知道就行了,不必回。” “大人!”堂外突然传来几声急喊。 谢晚芳忙一把抓起不倒翁飞快塞回了腰间,面上沉着地看着来人,道:“何事?” “启禀大人,”衙役快步走入堂中,拱手禀报道,“来远村杜岩武之妻白氏,前来状告儿媳叶氏与人通奸并盗取家产。” “白氏?”谢晚芳微微一怔,旋即立刻道,“把人带进来。” 衙役奉命而去。 此时在堂后的宋承等人也已听到了动静,相继赶了出来,不等谢晚芳吩咐,老胡已先开口说道:“大人,这杜岩武乃是本县有头有脸的乡绅,他妻子白氏正是出自簪花白府旁支。” 他说簪花白府,便是在提醒她这白氏不是寻常白姓,而整个丰安县的白氏宗族不过就那一家,谁都知道。 “嗯,知道了。”谢晚芳无甚表情地道,“先审了再说吧。” 第55章 断案 谢晚芳见到杜白氏的第一眼不禁有些许意外,没想到这来状告儿媳的竟然是个约莫花信之年的年轻女子,再一看旁边被杜府家丁扭送来的叶氏,说这两人是姐妹怕是都有人信。 “民妇见过方大人。”杜白氏盈盈向她福了一礼。 被五花大绑的叶氏跪在地上默默垂泪不语,看上去似乎心神都已萎靡了。 第94页 “杜白氏,”谢晚芳打量着她,“你可有诰命在身?” 杜白氏微笑了笑,回道:“大人真是折煞民妇了,既是民妇,哪里能有诰命在身。” “是啊,本官也在奇怪。”谢晚芳状似随意地说道,“既无诰命在身,公堂之上,为何不跪?” 旁听百姓顿时开始窃窃私语。 杜白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素来被人礼遇惯了的她不禁眉头微蹙,但到底还是很快跪了下来。 “大人见谅,”杜白氏道,“民妇初上公堂,加之心情忧伤激愤难当,这才有了这无心之失。” 谢晚芳也不去接她的话,只径自低头翻看着面前的状纸,边问道:“听闻你要状告杜叶氏通奸并盗取家财,可有证据?” 杜白氏就立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讲了一遍。 原来这杜岩武这大半年来都卧病在床,叶氏的丈夫正是他已逝元配留下的独子,也是杜岩武唯一的儿子,因这杜家郎君这段时间都在外地,所以一应管家事务就都落在了这婆媳两个身上——准确来说,是杜白氏的身上。 就在今天上午,杜白氏为了杜岩武的病又请了法弘寺的僧人来祈福,谁知这回不同以往,那名为得清的僧人来了之后忽然又毫无理由地告辞要走,她觉得不对劲,追问之下对方终于欲言又止地告诉她“后宅有淫邪污秽之气,恐浊染了主君”。 杜白氏大惊,当即召集了亲信仆从突击搜查,很快,她的侍女就从叶氏的房中找到了被藏在箱笼里的一只镂空花鸟纹百宝金香炉,这正是杜岩武当初送给白氏的聘礼之一,是前朝古物。 “东西先暂且不说,”谢晚芳道,“但你又是凭什么断定她与人通奸的?” “大人有所不知,”杜白氏道,“这香炉原本还有一只同样花纹的金香囊相配,但在她那里却只见香炉,所以民妇又让下人去查了一遍,谁知最后竟在姚管家的小儿子住处发现了那只香囊!他两人还咬死不认,是得清师傅看不下去,这才告诉民妇,其实他早就见过这对奸夫□□在弘法寺中暗通款曲。” 叶氏泪水涟涟地转眸看着她,哑着嗓音道:“母亲,我真的没有……” 杜白氏冷眼一瞪:“你若没有,难道是大师冤枉你不成?他一个出家人,莫非还能与你有仇怨?竟还好意思叫我母亲,我儿在外为这个家奔波忙碌,你却这样待他,实在是无良!” 谢晚芳等着她说完,才吩咐了衙役去把那叫作得清的僧人带来。 “杜白氏,你嫁给杜岩武有多久了?”谢晚芳忽然问了一句。 杜白氏道:“回大人,已有六年了。” “嗯,”她微微点头,“我看你这般关心他病情,想来夫妻感情应是极好。” 这话像是戳中了杜白氏的心,也不等谢晚芳问,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与杜岩武虽是老夫少妻但却恩爱有加,说杜岩武待她如何如何得好,又道他近来病情缠绵,自己是如何如何地担心,因怕药石无灵所以隔三差五就去法弘寺上香,还布施了不少银子。 旁听百姓也有不少面露同情惋叹之色。 没过多久,那得清和尚就随着衙役来了,这人看上去年约三十几岁,外形憨壮,穿的僧衣上还打了块补丁,看上去确实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苦行僧人。 得清站定,双手合十施了个佛礼:“贫僧得清,见过 县尉大人。” 谢晚芳也不走什么过场,直截了当地开口便问道:“听杜白氏说,是大师告诉她曾在法弘寺见过杜叶氏与那管家之子暗通款曲?” 得清似犹豫了一下,才道:“贫僧确实曾见到过杜少夫人在后山凉亭与那位姚小郎君拉扯,但至于别的,却是不大清楚。” 谢晚芳沉吟须臾,忽而起身款步走到了堂下,在杜白氏与得清的面前踱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定,突然问了句:“大师诵经时喜欢点什么香?” 得清怔了怔,随即神色平静地道:“诵经诚在心,静在意,贫僧素来不惯纷扰,所以从不用香。”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而问叶氏道:“你有何话说?” 叶氏语声虚弱地开口道:“大人,民妇确实冤枉,民妇也不知为何那香炉会在我的箱笼中,更不知得清大师怎会见过我与姚学礼私下纠缠,这些都是没有的事,真的……” 她这状态显然是在被押到官府之前就已被逼问多时,声名尽毁的压力早已让这柔弱女子不堪重负,神态中委屈有,疲倦有,绝望亦有。 “你这样随口一说,本官如何信得?”谢晚芳说着,从摆在公案上的签筒了抽出一支来往地上扔去,“来人,先打十板再说!” 站在一旁的宋承见状,当即两步上前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这十板子下来,叶氏早已是面色苍白,疼得满头冷汗。 “本官再问你一次,”谢晚芳沉声道,“你可认这指控?” 叶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是顾忌着堂上刑罚的威力,咬唇未语。 “既然不说话,那便当你默认了。”谢晚芳手一挥,令道,“带下去关入大牢,待本官择日报请县令大人下结案文书再传召画押。” 叶氏几乎是被人给拖下去的。 杜白氏见状,即向着谢晚芳又福了一礼:“谢大人,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第95页 谢晚芳虚扶了她一把,带笑道:“杜夫人不必客气,此乃本官分内之事。”说着话锋突然一转,“只是不知杜夫人觉得这案子如何了结为好?到底是夫妻一场,说不准杜郎君是怎么想,要不还是等他回来再……” “多谢大人为我儿着想,”杜白氏道,“但他这个人我是知道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我们杜家也断无可能容忍此等事的,只不过经由官府明断,倒免了旁人说我们欺负她叶家。” 谢晚芳了然,笑道:“本官明白了。” 杜白氏又盈盈一礼,回笑道:“大人辛劳,改日民妇再替我家老爷请大人过府一聚。” 谢晚芳但笑不语。 眼见着杜白氏被侍女簇拥着离开了府衙,宋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也不再多查一查么?我瞧着那杜叶氏也不像在撒谎啊,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说不准是那姓姚的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搞了这一出?你倒是先提他来问问话啊,怎么如此轻率!” 谢晚芳没理他,回头径自对凌远道:“让人盯着杜白氏和那得清和尚。” 凌远一愣,当即拱手恭声应下:“喏。” 宋承闻言不禁愕然:“他们两个有什么问题么?” “方才得清说他从不用香,”谢晚芳扬唇,淡淡一笑,“但他们两个身上却有同一种香味。” 宋承呆住,直到她已转身走开,他仍站在原地兀自纳闷着:“香味?什么香味?我怎么没闻见?!” *** 不出谢晚芳所料,派去的人跟了不到五日,就在杜白氏又去法弘寺上香那天当场将正在后山厢房偷情的她与得清和尚给逮了个正着,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捕快还意外发现了原来这得清和尚竟然是个练家子,老胡再顺着一摸,就探出了原来这厮竟然是个假 和尚! 这两人被带回府衙后,谢晚芳立刻开审,为求自保的得清和尚当堂就毫不犹豫地卖了杜白氏,说自己只是受她蒙骗,以为叶氏真的对她不利,才帮着说了谎,其他的一概与他无关。 杜白氏不敢相信情郎竟然如此薄情,立刻也指控得清诱哄她失身,又拿这个来威胁她,让她在他的吩咐下一步步掌控杜家家产。 谢晚芳听出了点儿意思,便顺着这根藤又让人去查了查杜岩武病情不见好转的事,果不其然,又探出了杜白氏的幕后主谋身份。 铁证如山。 最后,谢晚芳以两人意图谋害杜岩武与叶氏为由,将此案定为凶杀,上报徐谦呈送刑部。 “你真的只是因那二人身上有相同香味,就断定杜白氏有问题?”徐谦饶有兴致地问道。 “也不尽是,”谢晚芳道,“我那时问她与杜岩武的感情如何,她说得千好万好,但若是夫妻两个真的感情这样好,此时杜岩武卧病在床,她又怎会将儿媳偷人的事闹上公堂人尽皆知?我恐怕她是希望杜岩武受刺激早点死才是。” 徐谦不由笑出了声。 康平途坐在一旁,神色有些悻悻,又有些不赞同地道:“但也不至于以凶杀定案吧?大人,”他对徐谦说道,“小方大人如此定性,恐怕白府那边会有意见,万一闹到最后上头说咱们府衙断案不明,这伤的可是您的面子。” 谢晚芳正要开口,便听徐谦幽幽道:“杜白氏明知丈夫年迈身体不好,还在药中动手脚让其病去难抽丝,又诬陷叶氏通奸——这两样有哪个不是要命的?白府再如何有意见,我们的呈报也没有半点问题。” 康平途低头噤声,没再言语。 “大人,”凌远匆匆自门外而入,冲着徐谦拱手禀道,“左丞相来了。” 谢晚芳初听未以为意,但见徐谦和康平途两人面带愕然地朝自己看来,她一怔,突地反应过来,顿时看向凌远:“你说谁来了?!” 凌远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左丞相来了。” 谢晚芳抬脚就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56章 探望 谢晚芳跑到府衙大门外,恰看见云澄正从马车上下来,她心头一喜,脱口扬声唤道:“相公!” 云澄抬眸,就见穿了一身官服的她笑意飞扬地朝自己奔来。 他不由莞尔,待她到了近前,含笑问道:“在这里还习惯么?” 谢晚芳笑着一点头:“自不如在幽竹里时,但也一切都好!对了,我写的信您可收到了?” “嗯,”云澄道,“正好要来看你,所以就把回信一道带来了。” 言罢,他竟真的从身上拿出了一封信来递给她。 谢晚芳一愣,随即双手接过,难掩讶异地道:“你人都来了,还给我写信啊?” “信是信,”云澄笑了笑,“我答应过你的。” 她低头抿笑,小心地把信放入了袖中。 徐谦等人此时正好也迎了出来,见到云澄当即纷纷拱手施礼:“下官见过云相。” “不知相公突然至此,可是有何要事?”徐谦边说,边暗暗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徐大人不必担心,并无什么要事。”云澄道,“我要回一趟兰溪,顺道来看看小方,不知她这个新任县尉是否能帮上你的忙?” 徐谦即拱手道:“小方大人心思机敏,才能出众,多得相公慧眼识珠,下官才能有幸与这样的同僚共事。” 第96页 云澄含笑道:“徐大人心胸广博,她能有你这样的上司才是幸运。” 徐谦忙称不敢。 康平途腆着一脸笑凑了上来:“云相公车马劳顿,还是在本县歇息一日再走吧?下官有处别院环境清幽,正适合相公安顿休憩。” “不必了,”云澄道,“我无意打扰府衙办公,路过而已,这便走了。” “啊?”谢晚芳忽地一愣,“您这就要走了?” 他浅笑地看着她,微微点头。 谢晚芳下意识地想要留他,但话到嘴边又想起他本就是个大忙人,这趟抽空出来回兰溪估计也是有要紧的事,自己又怎好耽误他? 但还不等她违心地开口开口,便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相公来了?!” 于是回头一看,果然是宋承。 云澄刚颔首回礼唤了声“世子”,就见宋承几大步跨上来一把拽住了谢晚芳的手臂,说她:“你还傻愣着作甚?赶紧去张罗席面给相公接风洗尘啊!” 谢晚芳有些悻悻地道:“相公说要走了。” 宋承愕然:“啊?这么快!” “倒也并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云澄将目光从宋承的那只手上收了回来,淡淡笑道,“与世子喝盅茶的时间还是有的。”言罢转向谢晚芳道,“就在你家中吧,近一些。” “好!”谢晚芳一高兴,也顾不上其他人,把手一抽转身就跑了。 甚至都没想过云澄是怎么知道她家离府衙不远的。 宋承也没想那么多,转头道:“徐大人,你也一道来?” 徐谦拱手礼道:“下官还有公务处理,就,不打扰相公和世子叙话了。” 康平途倒是想去,可宋承却压根没打算邀请他,连正眼都没朝他甩一个过来,但他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从天而降巴结左丞相的机会,便又厚着脸皮笑道:“那下官这就让人去准备些上好的茶点给二位送去。” “用不着,”宋承一挥手,说道,“你又不知相公的口味。” 康平途忙问:“不知相公喜欢吃什么?下官府上的厨娘极擅于做点心,只要相公喜欢的,她都可一试。” “我不吃点心,”云澄说,“你让人做些糍糕给小方吧,她喜欢吃。” 宋承也接着道了句:“那我要一碗乳粥,正好这会儿有点饿了。” 两人径自吩咐完,谁 也没去多看康平途一眼,转身上车便走了。 康平途仍有些不死心地对徐谦道:“徐大人,左丞相毕竟是贵客,就这样让小方大人一人招待怕是不好吧?不如待会我还是多准备些吃食,您随我一道过去?” 徐谦似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说道:“康大人还不明白么,相公只让你送糍糕过去便是在说他无需你我特别招待,只要小方大人在丰安县衙无人与之刻意为难便够了。” 康平途一怔,旋即后背窜起了一股凉意:“我、我也没做什么啊,可是有人对相公胡乱说了什么?否则怎么刚来就……” 徐谦意味深长地说道:“丰安县不过是京都畿县,相公若想知道小方大人在这里的情形,算上车马脚程,也最多不过两日时间。你以为能瞒住他什么?不过是许多人都低估了他对小方大人的看重罢了——还有,从京城去兰溪根本不会‘顺道’经过这里。” 他言罢一笑,返身走回了衙门,独留康平途一人站在风中兀自凌乱着。 *** 云澄和宋承进门的时候,谢晚芳正亲自在灶房里准备着茶席,听见动静连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快步跑出来,站在门口冲着两人道:“先坐啊,等我一会儿,就好了。” “不急。”云澄说。 “相公,坐。”宋承招呼着他,“小方这里简朴是简朴了些,不过这时节坐在木樨树下还挺惬意,我每日里都爱过来蹭个花香闻闻。” 谢晚芳在里头隐约听见宋承的话,忙又返身跑出来说他:“天已经开始凉了,院子里坐不得。”又对跟在云澄身后的花林说了声,“带相公去正屋坐。” 花林笑着应了是。 云澄进了屋后也没急着入座,而是驻步,慢慢打量着四周。 “相公不知道,小方虽然来了还不足一月,却已受不少人爱戴,尤其是那些妇人,一个个的总爱拿她当自家闺女打扮,今天送些头花,明儿送些料子。”宋承指着座榻上那块色彩艳丽的茵褥,笑道,“那个也是送的,说是女孩子家就要多用些鲜艳的颜色,但这配色也太俗气了,她还用得美滋滋的,您可得说说她,没得拉低了丞相府上的品位。” 云澄看着那茵褥上绣的百蝠纹,想起那时初见她腰间挂着的那只百蝠抱珠纹香囊,笑了笑:“我府上并无什么特别的品位,只要喜欢就好。” 宋承微讶,旋即竖起了大拇指:“相公果真超脱世俗。” 不多时,谢晚芳就领着彩雀送了茶点进来。 云澄接过她亲自送来的茶,还未开盖就已隐隐嗅到一丝别样的气味,打开来一看,才发现里面的不是茶汤,而是满盈着稻香气的梁杆熟水。 他抬眸,正对上她满眼盈盈笑意。 “家里的茶有些粗,怕您喝不惯。”她说,“但此处的水稻不错,杆心熬出来的味道还可以。” 云澄低头浅尝了一口,微微颔首:“嗯,很香。” 第97页 坐在旁边的宋承这时才发现自己这茶和云澄的不一样,探头瞧了瞧,好奇地道:“你给相公喝的什么?还有么?” 谢晚芳模棱两可地道:“相公与你口味不同。” 宋承:“……那到底有还是没有啊?” 云澄低笑了笑,看向站在宋承身边的彩雀,吩咐道:“去给世子也盛一盅尝尝吧。” 宋承忙道:“还是相公大方。”言罢冲谢晚芳皱了下鼻子,“你这个偏心眼儿。” 谢晚芳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世子来了这些时候,不知可还习惯?”云澄问道。 “也挺好的,虽说这里不及京城中物资丰盈,但也自有野趣。”宋承道,“而且我跟着小方帮她破案子也很有意思,她这方面确实有些本事,这个我不如她。” 云澄点了点头,却道:“不过我让她到丰安县来却不是为了这些的。” “嗯?”宋承有些意外,“那是为了什么?她做这个县尉做得挺好啊。” “此县剑门山上有个匪寨,”云澄缓缓道,“这几年一直是官府心头之患,所以我派小方来帮徐谦。” 宋承大感惊讶,就连谢晚芳都没想到他竟会直接给对方透了底。 “那……那这不是调兵遣将的事么?!”宋承讶然道,“她?相公为何不奏请圣上派京中守军来处置?” 说完宋承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冒傻气,云澄是何等人?他若不这样处置定然是因这处置方式有不妥之处,虽然为何不妥自己并未能想明白,不过听他的意思,应该是说这件事最好是要由当地县府出面,由小方这样的初生牛犊来做。 “可是,她从前也只是在鹰犬处待过些时日,这么要紧的任务怕是不成吧?”宋承道。 云澄慢慢喝着水,闻言一笑,说道:“她很有信心。” 宋承就抬头去看谢晚芳:“你可别托大,这打仗啊与你坐在公堂断案完全两码事,别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让人家说相公用人不明。” 谢晚芳看云澄并不阻止他们斗嘴,便也不客气地道:“那若是我办成了呢,世子要如何?” “呵,你要是成了,我就称你一声大姐,哦,不,我叫你姑奶奶都成!”宋承边说,心里边琢磨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期待着。 谢晚芳有些犹豫:“姑奶奶这辈分怕是太高了……” “那就姨母!”宋承生怕不够吸引她。 “成,”谢晚芳果然如他所愿地那样接下了赌约来,“我要是输了就……” 宋承就等着她这句,忙接过来续道:“我也不用你叫我什么,你就——”他冲她使了使眼色。 谢晚芳了然,犹豫地唤了声:“相公,世子说他的心愿是替万贯侯府正名。” 云澄看向宋承:“世子不愿成婚,想入行伍?” 宋承睁大了眼睛:“云相果然犀利!真正知我要什么。” 云澄微笑道:“我会与圣上提。” 宋承当即连连道谢。 谢晚芳看着他,不禁有些意外。 没过多久,康平途那边果然派人送了点心吃食来,云澄等她吃完糍糕,才起身准备离开。 出门的时候竟恰好遇上白府那边的老太爷亲自来邀请云澄,说要给他接风,云澄以赶路为由婉拒了。 谢晚芳送了他很远一段路。 “糯米胀肚,一日不要多食。”他临走时叮嘱道,“出门在外要多注意身体。” “是。”她笑着应下,终于问出心中疑惑,“相公先前为何要告诉世子我此行的真正目的,还由得他与我打赌呢?” 云澄笑了一笑:“一旦你打算动手,这件事旁人迟早是要知道的,他此时知晓了,你到时若要支使他也才好开口。” 谢晚芳恍然而笑,又道:“那相公不怕他为了赢我,从中作梗啊?” “亦无甚可担忧,”云澄云淡风轻地说道,“跑在前头的未必是赢家,也可能是代罪羔羊。” “……”谢晚芳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思到底还是单纯了些,随即又想起来另一个可能的结果,即问道,“那若我赢了他,他说要叫我姑母……” “那么你多一个有钱的侄儿,”云澄道,“也没什么不好。” 她噗嗤笑出声来:“相公你真坏!” “大约吧。”云澄看着她,莞尔道。 第57章 意外 傍晚时,云澄抵达兰溪后便直接住进了驿馆。 不到半个时辰,兰溪县令和云府的人就前后脚赶了过来,他三言两语将前者打发了,又只独独留下了陪同父亲前来的云池关门叙话。 云家大爷,也就是云澄的大伯父在驿馆正堂一直等到夜色降临,才终于看见自己儿子出来。 云大爷倏地站起迎上两步,先是朝他身后打望了一眼,才问道:“相公不回去住么?” 云池摇了摇头:“三哥说他明日参加完仪式就走,让家里不必费事。” “那晚饭呢?” “同方才一样,也说不必。” “那,那件事他如何说?”云大爷压低了声音问道。 云池看了看门口的驿馆守卫,须臾,面露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大爷一怔,沉吟道:“他既只将你留下,便是不会听我说……看来还得老爷子亲自出面,先回去吧。” 两人出了驿馆大门,正准备上马车,忽听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哒哒声到了近前,随即勒马而停。 第98页 云池看着来人向守卫出示鱼符自报身份,随后大步走入了驿馆,不禁若有所思。 …… 花林刚打开门,一只脚都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就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脱口道:“方大人,你怎么来了?” 正在内室换衣服的云澄听见声音,手上不觉一顿,须臾,回过神来三两下系好衣带,罩上外衫走了出去。 谢晚芳站在门外,一双眼睛本就不住在往屋里探,乍一见到云澄出来,立刻笑嘻嘻地道:“相公,我突然想起原来明日我旬假。” 云澄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半晌,说道:“先去洗把脸,待会过来吃饭。” 谢晚芳弯起眉眼笑了。 她之前在幽竹里的时候没少听他说这句话,云澄从不逼着她久学,只要一到饭点就会对她说“先去净个手,吃饭了”,哪怕是外出教学时也顿顿不缺,似乎因他自己很注重养身所以也从不让她饿着肚子。 此刻乍然又听到他这句话,她不由心头一暖,瞬间仿佛回到了还在幽竹里时。 她高高兴兴地应了。 等到谢晚芳转头清清爽爽地又过来找他的时候,云澄已坐在桌边等着她一道用饭了。 他面前仅放了盅茯苓汤和一碟香药时花,而她这边除了一大碗三脆羹外还有两个菜,又是线肉条子又是蛋皮卷肉,都是她喜欢吃的。 “让人去酒楼买的,”他说,“味道应与京城相差不大,尝尝看。” 她以前第一次同他一起吃饭时还会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眼见着他就连进食都这么风雅,相较之下自己这无肉不欢又吃得多的就难免显得俗气了,但多几次后她也就渐渐习惯了饭桌上这同时存在的两种风格,反而还觉得看着他吃饭颇为赏心悦目,自己还能再多吃两口。 “这线肉条子不错,”她边嚼着嘴里的肉,边颇为惊喜地点了点头,“腊味儿好香!” 云澄含笑地看着她:“喜欢就多吃一些。” 谢晚芳在他面前自是不会拘谨,一口一口吃得很香。 “以后不必这样奔波折腾,”他说,“我明日去寺里参加完法事就回了,休沐只得一日时间,你若想探望我可等长假时。” 谢晚芳夹肉的手一顿,然后默默舔了舔唇角,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我大事尚未成,暂时无颜回去看您。所以……”她放下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只能写信。” 云澄低头一看,微感愕然:“这是?” “回信。”她弯了弯唇角。 在丰安县送走他以后,她回去就忍不住拆了信来看,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一字一句汇成整整两页笺纸,将 她在去信中提到的所有都一一作了回应。 就连她夜里望着月亮,因想起父兄而突如其来的担忧伤感也没有被他忽略,信的末尾,他回复说:“一切如常,你安,即所爱之人安。” “方寄雪”无法明言的心事,这世上只有他懂,也只有他总是能在她需要时给予最深的抚慰。 云澄接过她的回信,笑了:“这应是我见过回复最快的信了。” 谢晚芳也笑:“等您回了京城就没那么快了。”她说,“不过,我会争取早些回去见您。” 他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说什么,只莞尔道:“好,我等着。” *** 翌日清晨,谢晚芳便跟着云澄坐上了云府派来的马车,一道去了兰溪香火最盛的通济寺。 她这才知道原来云澄这趟回来是为了给他的母亲迁坟,按照云府这个高门世族的规定,外葬之人若要迁回祖坟,须得先以牌位受佛寺香火“净洗”一年,此谓之“濯”。 只有这样家族中人才会认为其已洗去了在外间染上的污浊晦气,迁回祖坟不会对宗族有害。 虽然云澄说这些时语气很平静,但谢晚芳听着,心里却酸酸涩涩的,颇不是滋味。 “相公的父母一定很相爱。”她说,“所以不顾世俗压力也要在一起。” 不得家中长辈承认的婚姻,单单是云澄的父亲就肯定逃不过棍责,更别说他母亲遭受的那些不公。 云澄淡淡笑了笑:“不清楚,我记事时我阿母已不在世了。” “我阿母也走得早,”她说,“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不过我阿父老爱说以前自己是如何战胜了一众情敌抱得美人归的,特别不害臊。大约就因他是这么个性子,所以我也不知内敛为何物,这么看来还是你们家好些……” 云澄弯了弯唇角。 谢晚芳看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便也不再多说。 看来他果然是不赞同心有所爱,甚至深爱的。 她看着他,心中如是想。 马车行至通济寺山门前停了下来,寺庙住持带着座下高徒一行早已亲自候在了外面,见到云澄等人,当即迎上施了一礼。 谢晚芳是外人,自觉不方便跟着去参加法事,于是云澄便吩咐了住持安排人带她去四处逛逛。 “这里风景不错,”他对她说,“后山还有上月才新落成的佛塔,你可以去看看。” “是啊,”通济寺住持也道,“这佛塔还是县令大人与云府四爷领头,号召乡里募捐而成的。” 谢晚芳此时也已经看到了那在几重殿宇之后冒出来的白色泛金的塔尖,想着里面应当有精美的石刻壁画,她也兴致盎然地应了。 第99页 云澄和其他云府众人便随着寺庙住持去了后殿。 “这佛塔建成之后啊,通济寺的香火也比从前更胜了。”云老太爷走在云澄身侧,听似沉稳的言语间却明显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不少外地的香客都来,已然是将它当做了本地象征之一,老四平日里看着交朋结友没个正形,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云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三郎,”云老太爷略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昨日老大父子两个同你说的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依我之见,你如今正是要奠定天下学子之师的关键时候,这门婚事你还是先认下来再说,待秋试过了,咱们再想办法退了就是。” 云澄款步往前走着,没有说话。 “我也知你对成家不感兴趣,但毕竟人家手里握着你阿父给的庚帖,”云老太爷叹了口气,“若不认父母之言,万一让右边的人知道了,怕是会拿来借题发挥攻讦于你。” “昨日我已听若川说过这些话了,”云澄语气平淡地说着, 听不出什么情绪,“由他们去闹吧,无妨。” “可是……” 云老太爷刚说了两个字,忽然,一阵轰隆巨响伴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尘雾瞬间袭来,连带着脚下踩着的地都好像晃了一晃。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昏暗的尘雾中有隐隐约约的叫喊声传来,是从殿宇的后方。 花林敏锐地迅速护在了云澄身侧,恰此时,不远处终于有声音层层传到了众人耳中—— “佛塔塌了!” 云澄一愣,倏然回头朝记忆中佛塔所在的方向望去,提步便走。 尘雾虽然此时已在渐渐散去,但空气中仍然满是尘埃,花林边走边将浸湿了的巾帕递到了云澄手里,但他却并没有拿来捂住口鼻,而是攥在掌中,兀自往前走着。 花林听见前方传来不少哭嚎和□□声,打眼望去,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人,有些满身白灰的要么是扑在身边人怀里哭,要么就是扑在另一具已无知觉的躯体上哭,场面杂乱又触目惊心。 “相公……”他本想提醒云澄不要再近前,但不过转眼却发现后者早已走出了一段距离。 花林暗感惊诧,这还是他头次见到素不疾行的自家相公步伐与平日有异。 云澄边走边四处张望,空气里的粉尘令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胸口亦有些气闷,就连心跳都好像变得不大正常。 “相公?” 他蓦地站定,赫然回眸。 “您怎么在这儿?”谢晚芳僵着两只手走了过来,对他道,“这里灰大,你身子不好不能久待。” 云澄垂眸,目光落在她染了血迹的双手上。 “我在帮忙抬人呢,”谢晚芳也不等他开口问便已解释道,“没事的,我运气好,还没进去就塌了,没受伤。” 她言罢,对跟过来的花林说道:“快带相公回去歇着,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来了。” 花林还没开口,就见云澄朝谢晚芳伸出了手。 她愣了愣,有点儿尴尬地道:“我手脏……” 云澄抓住她的腕子,把人轻拉到了近前,就着手里的巾帕帮她擦掉了脸上的粉尘污糟。 “让花林帮你。可能还有二次垮塌,”他说,“当心些。” 谢晚芳将帕子接过来攥在掌心里,点头应道:“好。” 云澄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 云老太爷等人赶来的时候,见此情状不由也大惊失色。 “相公……”云老太爷刚要开口便被打断。 “让他来见我。”云澄冷声说道。 第58章 你来 云四爷是被云老太爷四分震怒六分做戏地打了一顿后才提去见的云澄,只是等云家人到县衙的时候才发现,左丞相这回怕是动了真格。 牵涉到佛塔修建的通济寺住持及其座下具体掌管度支和工程事宜的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即时被抓入了衙门,云澄又派人手持符令迅速从临县抽调了人手,短短不到一个时辰时间,不仅已全面展开救助伤员和安置死者的善后之事,还将兰溪县衙监管了起来。 云老太爷听说连兰溪县令和其他佐事官员也全都被软禁在衙门里,不禁开始感到有一丝忐忑。 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出来,对云四爷那副挨过打的狼狈相连看也没多看一眼,便径自说道:“老太爷,相公吩咐,请各位随我等去后院。” 云四爷原本也有些忐忑,但听说要去的地方是后院而非大牢,便暗暗舒了口气。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踏入后院厅堂就突然被左右制住,还未来得及回过神,花林已将一只杯子递到了面前。 “相公记得四爷最喜喝酪浆,”花林面无表情地说道,“特令属下等人提前备好,还请四爷尝尝。” 云府众人脸色大变。 云四爷的一张脸上的血色更是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膝上一软,“咚”地就跪到了地上,望着坐在案后连头也未抬的云澄,颤抖着道:“相公饶命!” 云老太爷也心口发紧地往后踉跄了半步,忙攥住了大儿子扶着自己的手,随即亦忍不住开口:“相公……” 云澄此时才不紧不慢地搁了笔,抬眸看着他,淡淡笑道:“不过是请四叔喝杯酪浆,哪里值得这般严重。” 第100页 “相公,此事真的与我无关啊!”云四爷快要哭出来了,“我也不知这佛塔、这佛塔为什么这么脆,肯定是有人中饱私囊偷工减料,但绝对不是我啊,我只是负责号召乡里募捐而已,真正是一心一意为咱们家,为了您做好事的!” 云澄轻弯了下唇角,说道:“四叔好好想清楚些,看是否还遗漏了什么应当讲的——不急,直到他们招供之前你都有时间。” 言罢,他便又兀自提笔写起奏折来。 云四爷看着花林手里的杯子,吓得根本止不住发抖,慌乱中下意识回头去寻求家中其他人的帮助,尤其是自己的父亲,结果还不等他和云老太爷对上眼,就见有官员快步而入,恭声向着云澄礼道:“禀相公,通济寺掌管度支的和尚空海招了。” 站在旁边的云池一眼认出来这官员正是自己曾在幽竹里见过的女子,忙道:“方大人,那空海和尚可认了是他中饱私囊?” 谢晚芳有些意外他居然能认得自己,点了点头,说道:“才打了十板便认了,还供出了藏匿银两的地方。不过他说,此事是兰溪县令朱鼎主使授意,我们也已在朱鼎家的院子里找到了被他埋起来的银子,不过……他说要见相公您。” “朱鼎?!”云四爷听着一怔,继而青筋暴起,“居然是他?这老小子竟敢算计我们云家!” 堂堂兰溪县令,表面上做出一副鼎力相助他筹划的模样,却居然早已是打算在这后头等着吞钱,一旦事情曝光,谁又会相信他云老四与此事无关,云家与此事无关?! 朱鼎就是吃定了他们不敢让云澄知道,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偷工减料的后果偏偏在今日,在云澄要为他母亲迁坟做法事的时候以如此灾难的状况爆发在了他眼前。 就算不论私愤,这样的伤亡和恶劣影响也已然是过不去的大事。 云家人也不是傻瓜,很快就意识到云澄若要撇清包庇的嫌疑,就很有可能牺牲老四,先拿他开了刀,之后再如何处置朱鼎等人都不会招致异议。 果不其然,云澄幽幽开了口:“我记得今日祖父曾说,此时正值我奠定声名的关键 时候,想来祖父应当也赞同四叔牺牲小我才是。” 云老太爷眉头紧皱,却到底是沉默未语。 谢晚芳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惊诧之余不禁想起了当初顾家保薛弃谢的事,对或者错在利弊权衡之下都变得无足轻重,错多错少也无甚区别,哪怕是亲父为了家族利益也能放弃儿子…… 她微感凉意。 云澄看见了她脸上片刻间的神情变化,略一沉吟,对云四爷说道:“你此刻有两个选择,一,等着朱鼎拉你共沉沦;二——告诉我那张庚帖是怎么回事。” 庚帖?谢晚芳乍听之下不由莫名地朝他望去。 与之前的委屈绝望不同,云四爷一听云澄提起这个,先是一愣,随即惊喜与忐忑明显交加,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相公真能原谅我?” 云家其他人也听出来他这话有问题,云大爷见有转机,立刻抬脚往他背上一踹:“还不赶紧说?!” “是是,我说……”云四爷为了保命,只能抱着不死即可的求生欲老老实实交代道,“那对父女,是我让人找来冒充的,二哥并未曾给相公订过什么娃娃亲。” 谢晚芳倏地一愣。 云老太爷险些被他给气了个倒仰,挥开大儿子的手就要拿拐杖来揍他:“你个混账东西,居然连这种事都敢撒谎,谁给你的胆子竟妄想蒙骗相公?!那来路不明的女人你也敢往相府引,往云氏带,你简直……简直该死!” “你为何要这样做?!”谢晚芳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明显带着些气愤。 云四爷这会子脑海里已然乱作了一团,也不觉得她开这个口有什么不对,只是立刻解释道:“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那猪朋狗友乱说,想、想给相公留个后。” 谢晚芳根本不信他这个说辞,只怕是这云家老四或者云家担心云澄活不长久,所以才想尽可能多捞些好处,塞个正室夫人给他,不仅可以方便云家往相府里伸手,若真有了孩子,他们又可以拿这孩子做文章了,说不定还可借此从圣上那里续得恩荣。 他奶奶个腿儿的。她心说,自己连碰他一下都怕冒犯,云老四却居然敢给他乱塞些来路不明的女人! 想到这儿,谢晚芳就觉得云老太爷还是打得太轻了。 “哪个猪朋狗友?”她当即黑着脸道,“假造庚帖,可是吃牢饭的罪名!更何况打的还是我大盛丞相的主意,往大了说那就是意图扰乱朝政,万一相公因此忧思伤神影响了身子,便还涉嫌谋害朝廷命官!若让圣上知道了,只怕难逃株连之罪——” 云老四好不容易恢复了点血色的脸“唰”得又白了。 云澄垂眸,忍了忍唇边轻笑。 待云老四战战兢兢地说了个名字后,他才问:“那对父女如今可还在黎山别苑?” 云大爷忙道:“还在的,正妥善照顾着,不敢惊动外间。” “嗯,”云澄道,“勿动声色,此事我另有处置。” 云府众人应喏。 “花林,”只听云澄又道,“既然四老爷今日没有胃口,你便替他喝了这杯酪浆吧。” “是。”花林便在云家人诧异的目光中潇洒地举杯一饮而尽。 第101页 云澄起身往外走。 “三郎,”云老太爷忙唤住他,红着一张老脸说道,“这件事,确实是你四叔糊涂,回去后我必定好好教训他,佛塔之事……” “祖父不必多虑,我自有安排。”云澄语气平静地说完,视线微转,落在了颤颤巍巍站起来的云老四身上,“四叔大约也有些气闷,回去的时候多露露脸吧,让旁人瞧见了,也才知道他的不容易。” 云老太爷了然,浅浅一礼应下:“是。” …… 谢晚芳引路在前,带 着云澄往朱鼎被软禁的房间行去,边走,边听到花林语带好奇地问道:“相公尚未见过那对父女,是如何猜到那庚帖有假的?” 她伸长了耳朵听着。 “因为不合常理。”云澄说,“若换作是你们,长途而来想要兑现这份门第不等的婚约,会去找谁?” 谢晚芳想了想,说道:“还是直接找您吧,带着婚书庚帖去丞相府敲门,越多人知道越好。” “不错,”云澄颔首,“这样才是最安全也最保险的方法,但他们却去找了云四爷,当真是无知又无畏。” 是啊,云四爷在云家根本算不上什么有话语权的,就算找也该是找云大爷才对啊,再说了,父女两个本就在京都没有其他依仗,竟还敢往云氏这个高门大宅跑,真不怕连云澄的面都没见着就被灭了?要知道云澄自己的亲生母亲当初有他父亲维护还没能进门呢。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背后之人既不想令我反感此女,”云澄道,“又可借云四之手让她先得家族认可,这样一来便是形势逆转,受压之人就成了我。” 谢晚芳惊道:“那这么说,云四爷真是被利用了?!” “既贪且蠢,怨不得人。”云澄语气清淡地说。 谢晚芳恍然:“如此说来,相公还真是放了云四爷一马,饶了他性命。” 云澄看了她一眼,须臾,收回目光,浅浅“嗯”了一声。 第59章 我往 通济寺佛塔倒塌造成伤亡的事很快被上报到了朝廷,萧弘不日即下旨将此案主谋通济寺和尚空海等三人斩立决,兰溪县令朱鼎有失察之罪,罚俸一年,贬往蜀地。 然而,就在朱鼎被贬去蜀地上任的途中,却于一日在山间义堂夜息时意外堕入井中溺亡。 谢晚芳得知这些的时候正带着彩雀在剑门山南麓郊游,彼时宋承突然骑着马不请自来地说要趁机再赛上一回打猎,也不等她回应就主动自觉地拿这消息做了交换。 “死了?”谢晚芳也有些意外。 “是啊,说是借酒消愁后失足堕井,死得透透的。”宋承说着,摇了摇头,“他也是有够倒霉的,圣上都没要他的命,他却折在自己手里。” 会有这么巧的事? 谢晚芳思绪微转,直觉朱鼎的死应该和云澄有关。 那日在兰溪县衙,她陪着他去见朱鼎,云澄并没有避着她说话,直截了当就问了朱鼎想要什么。 朱鼎回:“下官自知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不敢牵连云家四爷,只求左丞相能保下官性命和官身。” 当时云澄淡弯了弯唇角,说道:“你还想留官身?” 京都各县,除了离都城最近的京县之外,其余畿县中县令官位最体面也最有油水的就是这几处盘踞着钟鸣鼎食之家的所在。 否则若非因云府的面子,朱鼎怎可能搞得成这募捐修塔的事? 但现在他得罪了云家,自然是不可能再留在这里,朱鼎这人明显是个能当断则断的,一心着眼于未来,主动对云澄表示只要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即便是外派为官也无妨,更明里暗里透露出愿意全身心为左丞相当牛做马的意思来。 云澄似乎也是接受了他的说辞,说道:“那你便去蜀地为官吧。” 世人皆知蜀道难。 朱鼎一愣,大概是舒服日子过得多了,他脸上明显就露出些不情愿的神色来,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就听得云澄语气清淡地道:“除了与我四叔一同立即赴死,你没有别的选择。” 谢晚芳到现在都还记得朱鼎当时那个震撼惊惧的表情。 现在朱鼎死在了去蜀地的路上,她回想起当时种种,竟也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云澄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要留他的命。 区别只在于他是当时死,还是后来死。 估计云四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得在家里多病些日子了…… “就当是天意吧。”谢晚芳说。 宋承点了点头,又招呼她道:“如何?比上一把。” “今日没空,改天吧。”谢晚芳边说,边转身继续往山坡上走。 宋承不信,一路追着她走:“你不是出来郊游的么?有什么没空的这么了不起。” 谢晚芳头也没回地说道:“世子若愿意一起爬山就跟着,不然就先回去吧。” 宋承好奇心重,联想到云澄说派她来此的任务,忙快步上前拦了她一把,颇为兴奋神秘地道:“你可是来观察进攻地形的?”说完自己往四周围打望了一圈,摇摇头,说道,“你想从这边上去攻寨的话,可得整整翻过一个山头,而且路线是最远的,等你到的时候那寨子里该准备好的早已准备好了。” “谁跟你说我是要去攻寨的?”谢晚芳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往坡下远处看,“瞧见那是什么了吗?” 第102页 宋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白府么?” “还有呢?”她问。 “还有……除了一大片民居和田地,也没什么了吧。” “我说的就是那片田地,”谢晚芳道,“昨日我翻阅卷宗,发现彩霞村因河水取用的事曾发生过一次后果相当严重的械斗,上村的人认为下村的人越过了地界来取水,而下村的人则 认为这条河本应是两村共用,可上村却因位置优势企图独占三分之二的河段,故亦十分不满。” “那后来呢?”宋承听着来了兴致,“徐大人是如何解决的?” 谢晚芳朝着白府大宅坐落的方向遥遥望去,缓缓道:“那条河道本为白氏一族造福乡里所修,后来经由徐大人出面,白氏大家长做中找了两村村长来谈话,决定让下村以一半枣林来与上村换取河段对半而分。” 宋承琢磨了一下,说道:“这拖泥带水一半一半的,怕是也分不了那么清楚吧?” 谢晚芳微微颔首:“所以在那之后仍然偶有冲突发生,不过相比起来倒算是小事了。” 他便有些不解:“既是小事,你特意来此说起这些是何故?” 她原本也觉得这是小事,至多不过是双方闹大了才惹得官府必须出面调停或者以刑事立案,但直到通济寺佛塔倒塌的事发生之后,她突然就受到了些启发。 有些事明面上看是不值一提的日常琐事纠纷,可实际上,却或许大有利用价值。 “因为我在想,”她说,“也许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言罢话锋一转,笑着挑眉看向了宋承,“不知世子可有兴趣收揽收揽民心,捞个长生牌位让人供奉,又或是树碑立传之类的?” “……会有这么好的事?”宋承半眯着眼看着她,“你不会是想坑我呢吧?” “怎么可能,”谢晚芳一脸诚恳,“好歹你我现在都是相公的人,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啊!再说了,你可别忘了你是答应相公过来照看我的,此时我正需要你的照看,你若甩手不管怎说得过去?” 不知为何,宋承看她这副纯真模样,竟觉得和云澄那笑意温缓的样子如出一辙——绝不简单。 他不由清了清嗓子:“那你想要我如何做?” 谢晚芳抬手,端端一礼,微笑道:“请世子慷慨解囊,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 宋承一口气被噎了一下:“你还说不是坑我?这些时日我也大致了解了此县的主要布局,你想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要么是直接从上村引流——但这样势必会引起他们不满,要么就只有自己绕远路,但关键就是这离白水河也太远了吧!我要真帮他们把道给开了,你可知要多少银子?再说了,这么大的工程肯定得报备工部,到时说不准又惹得什么枝节出来。你就一区区县尉而已,这事儿还轮不着你操心,搞那么大阵仗就为了独独造福一个彩霞下村,你以为这政绩说出去好听么?” “我没说要从白水河引流啊。”谢晚芳无辜地笑了笑,回手往身后的剑门山上一指,“用不着多壮阔的工程,能将那坡腰上的山泉水从池子里引下来就成。” “还有,人工也没你想得那么费钱。”她说,“杜老爷和杜郎君父子两个说要还我人情呢,有他们号召,村民自然主动来帮,你再多少拿些银两出来,何家村那边大约也能至少来个百来号劳力,其他人见着,自然又会前赴后继。” 宋承听得一愣一愣地:“……你这是,早就算好了?” 谢晚芳莞尔一笑,没有言语。 她也是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云澄教给她的所有,都是为了让她能在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 譬如此时,她就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那本地理志里的舆图,还好,就她这些时日断断续续抽空为之的勘察来看,相差不大。 至少地形如是。 *** 秋试三日。 这是萧弘登基之后采纳云澄的建议开放的恩科,加之这一次又是由文名在外的左丞相亲自担任主考,天下学子多跃跃欲试。就连原本深恶朝廷荐官制度而公开表示“不肯入青云”的知名才子也有前来应试的,且丝毫不避讳同他人宣称:自己是为云相而来。 当初伴随着萧弘顺利登基,二十四岁即拜相的云澄这些年的经历也不胫而走,与他的书画著作一道渐渐深入人心。 众人皆传他虽是兰溪云氏出身,但却身世坎坷,后得太子关顾入东宫为伴读,十年得成大家之名,却依然身怀不入俗世的风骨,据闻当年他曾让人拿着自己的第一幅画作去墨缘阁,不求金银亦不迎显贵,而是寻有缘人赠之——如今这些逸闻也已然传为了佳话。 更别说他在贵为左丞相之后竟还亲自主持恩科,更下达实际政令鼓励学子应考。 因此,云澄在这些学子眼中与寻常贵族子弟和达官显贵都极为不同,在这些人看来,他的身世与他们有共情之处,他的品格风骨又让他们欣赏,而他所取得的成就更可让他们敬佩仰望。 这场秋试恩科,朝廷当真是没花多少力气就吸引了许多有才之士前来。 萧弘为此还颇为感慨,私下里对云澄说:“父皇总说文臣势弱,却不曾想过朝廷为何难以招揽人才。” 是的,这也是云澄在东宫那些年得到的启发。 他早就想过,只要萧弘能顺利继位,在自己的筹谋下,这一天就一定会出现。 第103页 倒是上官博的反应却比他想得慢了一些,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打击他的形象——可见一个人目无下尘久了,就很容易变得迟钝。 云澄不紧不慢地朝大理寺地牢的尽头处走去,空气中潮湿发霉伴着血腥的气味让他有些许不适,偶有一两声轻咳。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外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鼎意外溺亡还有今天刚刚开始的秋试时,云澄却让大理寺卿不动声色地邀了正在衙门里办公的工部侍中方涵过来,当场就让侍卫把人给拿下了。 此刻,方涵正被堵口绑在尽头的那间牢房里,呜呜乱叫。 云澄走了进去,示意差役将布团从方涵的口中取了下来。 “……左丞相这是何意?”方涵顾不得松缓嘴巴的酸痛,开口便质问道,“不知下官所犯何罪?竟要劳动云相让大理寺卿将我哄来下狱,想必右丞相若是知道了也需要了解些说法。” 他边说边恨恨瞪了站在云澄身旁的大理寺卿一眼。 云澄轻轻咳了两声,才开口说道:“你犯了何罪,自然要你来告诉我。不过,作为交换,我倒是可以先告诉你马德成犯了什么罪——他因见色起意谋害窦氏父女二人,被兰溪县衙判了斩立决,京司衙门今日将公文呈上大理寺,已批了。” 方涵听到马德成这个名字时已是心下一震,待听到后面更是不禁窜起一股冷意:云澄竟将他们三个都杀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儒雅带着几分病意的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们所有人,包括右丞相,恐怕由头到尾都真是看错了这个“九清居士”! 第60章 破局 “我乃朝廷命官,”方涵回过神,立刻义正辞严地说道,“即便是大理寺也不可对我滥用刑罚,大盛律例我亦熟知,左丞相若不打算趁机打死下官,那么五十棍之后,下官要求面圣!” “方侍中真是明白人,”云澄淡淡笑道,“趁机打死你自然是不能,不过,我也没准备要打你五十棍。” 方涵本意横下一条心准备咬牙受刑了,没想到却听对方说不打算打他,不由有些意外。 却见云澄款然举步近前,站定。 江流亦适时地将打开的针囊双手呈到了他面前。 “我不喜见血,”云澄侧过头,选中一根长针缓缓抽出,“只好委屈方侍中试试别的法子了。” 方涵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就又猝不及防地重新被差役堵住了嘴。 片刻之后,方涵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也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云澄为何不让大理寺对自己上刑具——方涵本以为自己能咬牙挺过五十棍,又吃定了云澄不敢下手太狠,到时自己还可借此在右丞相面前表一番忠心,可现在,云澄用这区区一根银针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 方涵不知道云澄刺的是什么穴位,只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脑海深处犹如撕裂般源源而来的痛楚,偏偏想晕又晕不过去,痛到后来竟恨不得求死。 他只知道自己胡乱而近乎疯狂地点了头。 云澄撤下银针的时候,方涵也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 不知是谁拿了张供纸放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定睛看了一眼,瞬间又惊出一身冷汗。 马德成那个混蛋竟然一直在背地里留着后手?! “方侍中犯了我的忌讳,想全身而退是不能了。”云澄说,“但你此刻尚有选择——要么认了自己的罪,要么,说些其他也许我更感兴趣的事。” 方涵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但云澄要的东西实在太昂贵,别说自己没有,就算有,也实在给不起。 更何况若是让右相知道了,自己才真是两头不讨好,这条命恐怕真真保不住了。 思及此,方涵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下官自知有罪,不敢推脱。” 云澄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颔首,授意左右道:“那便请方侍中签字画押吧。” 言罢,他将指间长针递回给江流,接过干净的巾帕擦了擦手。 大理寺少卿于此时快步而入,拱手一礼,低声对云澄禀报道:“相公,右丞相来了。” 云澄淡淡“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拿过方涵已画好押的供纸,这才抬脚出了牢房。 双方在院中迎面而遇。 “宏嘉公,”云澄微微笑了笑,抬手礼道,“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理寺?” 上官博目光有几分锐利地看着他,草草回了个礼,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到有空,怎及得上玄明?正值秋试之际,大理寺卿请工部方侍中过来讨论请教一二术业,竟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宏嘉公是知道我的,身子不大济事。”云澄从容地说着,还伴了两声轻咳,“若非此案是从兰溪县报上来的,我也不会恰好得知,要说起来,大理寺卿知情地反倒要晚些了。” 大理寺卿听得出这是云澄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大为感动。 上官博此时却注意到云澄拿在手里的东西,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他也不避着,坦然回道:“方涵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我正要入宫面圣。”说完还主动邀请道,“宏嘉公若有兴趣,不如随我一道去?” *** 谢晚芳正在丰安县衙里和徐谦商量着打算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的事,就见康平途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步伐间颇带了些兴奋 第104页 的意思,一进门就嚷嚷着喊两人先吃些点心再继续办公。 说来自打那回云澄来过一次之后,她也不知为何康平途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就有了转变,以往总是明里暗里想压一压她的意思全不见了,现在不仅是热情亲切,还相当主动地配合她公务,那瞧她的眼神吧,就好像……唔,好像是她明天就要高升了似地。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明白了当初云澄说的话。康平途这个人虽然圆滑了些,花花肠子也不少,但此人胜在善于交际,确实也有些可用之处,就譬如收发消息这一点,他绝对是非常好用的。 故而谢晚芳一看他来时这个姿态,就猜到他应是又听说了什么。 果不其然,康平途开口便道:“两位可听说了?六部里出了大事。” 谢晚芳听着一怔,立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工部侍中方涵被大理寺查实了贪墨,圣上下旨将他罢官流放,家产也全部充了公。”康平途道,“新任工部侍中是左丞相推荐的,靖安侯世子。” 贺兰子纯?! 谢晚芳正惊讶着,就听徐谦感叹了一句:“云相好手段。” “可不是么,”康平途边说,边冲着谢晚芳讨好地笑了笑,“这工部可是上官丞相的地盘儿,云相这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方涵,又把靖安侯世子塞进去补了位,恐怕上官丞相即便有心,一时也动不得。” “只不过两位丞相这么久明面上都风平浪静的,”康平途有些疑惑地道,“也不知为何云相这次突然就发了难?听说那方侍中是被兰溪县一个商贾告发的,莫非,是与云相上次回兰溪县有关?” 话音落下,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晚芳。 “你们看着我作甚?”她立刻摇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上次也并未听说有人要举报什么工部侍中。” 谢晚芳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明白,此事多半与那个假造的婚约有关,这么看来……背后推手不是方涵就应该是方涵身后的上官博。 不过无论是谁,云澄这一手都算是彻底警告了右相一党,估计短时间内上官博那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想不到云相看着温文尔雅,”康平途也不由感叹,“行事作风却是这般厉害。我原还以为他当初能顺利与吕相交接都是凭着在圣上面前的体面,如今却是明白了,当真是深水处不见漩涡啊!” 谢晚芳略一沉吟,回头对徐谦道:“大人,开道引水的事若您同意,我想下个月初便开始动工。” 徐谦仍有些迟疑地道:“咱们县衙一文不出,世子那边真地愿意么?” “大人放心,”谢晚芳道,“银子方面宋世子会准备,我也同他说过了,倒不是我们抠门儿,只是情况特殊,若由官府出面为他们修筑水渠怕是要引起麻烦。只不过——有一难处需要康大人出面解决。” 康平途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闻言,立刻开口应道:“世子开道引水不还是为了咱们丰安县的老百姓好,康某哪里会有二话?方大人但说无妨。” “事关那条水渠经流之处还涉及白府旁边两个村子。”她说,“康大人人脉广,又素来与白府那边有些交情,此事由你出面与他们交涉是最好。” 宋承自来了丰安县后就有意地与白府那边保持着距离,谢晚芳心知他这是怕有心人将消息传到上官博等人的耳中,误以为他此番来是有意亲近安国公府一脉,故而一直避免着节外生枝。 还好,现在有了康平途,谢晚芳倒是省了亲自往白府跑这一趟。 商定了开道引水的事之后,她便下衙回了家。 “相公可有回信来?”一进门她就问彩雀。 彩雀摇了摇头。 谢晚芳虽然理解他近来事忙,但想到康平途说的 那些却还是不大放得下心,越是帮不上忙的时候,她就越是想看见他的亲笔回信,似乎只有这样才好像是在他身边,确认一切都好。 方涵的事发生之后,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紧迫感,上官博从此将会正式将云澄作为头号关注对象已是毋庸置疑,虽然如今在朝中暂时是云澄占了先机,但军中却到底还是他人天下——她必须要成功。 “大人,”老童推开大门跨了进来,“京都来信了。” 谢晚芳一愣,忙回身快步过去接了过来,拆开后迅速扫了一遍,果然,云澄根本就没有提方涵的事,只是针对她去信中提到的开道引水提出了些建议,还特意在她随信附去的地形图上做了修改批注。 归根到底就一句:他觉得她的想法可行。 最后还说万贯侯府远在外地,若她这里财资有缺,可让老童去找云五老爷。 谢晚芳看完信,不禁有些心绪澎湃。 “大人,”彩雀疑惑地盯着她,“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谢晚芳抿着唇边笑意,将信笺小心地折了起来,“就是觉得有人明白和支持的感觉真好。” 彩雀和老童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是呢,这世上最了解咱们大人的,除了相公也没别人了。” 谢晚芳被她调侃地一愣,随即心中陡然有些发虚,当即抬手佯作要去打她:“把你宠得没个正经了,赶紧去给我做饭去!” 彩雀嘻嘻笑着往老童身后躲:“知道啦,婢子这就去,大人快去给相公回信吧!” 第105页 一贯沉稳的老童也低头忍了忍笑。 谢晚芳正要说话,就听大门“吱呀”一响,随后宋承就带着小厮走了进来。 “小方大人,”他进门就得意地嚷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刚见到阿父派来京都找我的人,这下子咱们又发财了!” 谢晚芳:“……麻烦你不要把我说得好像是个觊觎你家钱财的骗子一样。” 宋承哈哈大笑。 ……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彩霞下村开凿水渠的工程开始后,丰安县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61章 不速 上官瑜竟然来了。 而且与前几次见面时不同的是,他这次并未结伴,只是自己带了几个从人过来说是特意探望宋承的。 谢晚芳和宋承都有些怀疑他来者不善,后者怕他坏事,便说丰安县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只巴不得上官瑜会因为冬季天寒嫌弃这里不够京都府中舒服,会主动提出等回京再聚。 谁知一贯养尊处优的上官瑜这回倒是不怕苦的样子,还把上官博的名号给搬了出来,说什么阿父知道宋世子在这里为老百姓做好事多有赞誉,让自己这回出门要多多与他交往。 宋承打从心眼儿里并不想与他“多多”交往。 最主要是他觉得上官瑜这个人比起其兄长实在差得远,若说后者还是个端方君子,那上官瑜就真是个性情乖戾的主儿,虽无官身但脾气却是一副不输皇亲国戚的架势。再加上这开道引水的工程他还是很看重的,既不想浪费时间去应酬上官瑜,更担心对方一言不合会搞什么破坏。 尤其是现在二相明争暗斗,而主持这项工程的人又是曾得罪过上官瑜,且明摆着颇受云澄看重的谢晚芳。 但不想归不想,他也实在找不出什么能不让上官瑜愉快的理由来婉拒,于是只好答应。 谢晚芳是在巡视工程的时候见到上官瑜的。 彼时当她见到他和宋承一起过来的时候,立刻就本能地在心中戒备起来,不过上官瑜这次来的态度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似乎并不是专程来挑刺或者为难他们的,与她见礼时虽不热络,但倒也心绪平和,好像不仅已放下了之前的心结,而且也没有因云澄与上官博之间的事迁怒于她。似乎真地只是因被他父亲打发着才只得老老实实过来带上宋承一起走。 其间有村民见上官瑜走路不大自然,不由多往他腿上看了一眼,上官瑜明显对此十分敏感,立刻回头看去,目光亦倏然变得冷厉,但还不等谢晚芳开口圆场,却意外地见他收回了视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又与他们聊起话来。 谢晚芳自然不相信一个人会突然之间改变本性,但很明显,上官博肯定敲打过这个容易冲动的小儿子。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敢松懈。 上官瑜来了丰安县,被惊动的并不只有谢晚芳和宋承两个,不同的是有人上赶着前来讨好,而有的人则以不变应万变,譬如身为河西候大舅子的徐谦,又譬如与安国公府同气连枝的白氏一族。 上官瑜好像也早有这个准备,并未太在意谁有没有主动来迎自己,只是对前来接迎他的驿丞说:“连宋世子都没有去驿馆住,我亦非官身,怎好意思?” 他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哪里听不出音来?康平途险些就出于交际本能地说“我有处别院,若瑜郎君与宋世子不嫌弃,可去那里暂住”了,但眼风扫到站在旁边的谢晚芳,冷不丁就将这话哽在了喉头,决定还是装聋作哑假装蠢笨为好。 宋承当然也不可能让上官瑜因此怨上自己,只得识时务地道:“我只是想着驿馆不如外间自在罢了,若瑜郎君愿意,我自当相陪。” 上官瑜呵呵笑着,算是应了。 *** 之后的一段日子,上官瑜像是对丰安县真地燃起了极大的兴趣一般,成日里这里逛逛那里走走的,而且似乎还尤其对谢晚芳在做的事感兴趣。 她外出办理公务时会遇到他,巡视水渠工程时也会遇到他,就连旬假休沐时想外出逛一逛,也会遇到与宋承几乎形影不离的上官瑜。 虽然他也不曾做过什么,但谢晚芳却颇有种被贼惦记的感觉。 这种感觉委实不大好。 于是她决定先发制人,给上官瑜找些别的人来关注。 她不动声色地一直等到了过年的时候,上官瑜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回了京都 城,趁此时机,谢晚芳借邀约宋承一起吃团年饭的机会,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计划。 宋承听了先是一讶,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招能行?我看他这回像是转了性,这么久都安安分分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晚芳不以为然地道,“他这趟来是受了右相的吩咐,自然要听他阿父的叮嘱收敛脾性,不然事情没办好反倒容易被拿住把柄。” “右相的吩咐?”宋承大感意外,在他心里上官博能用来办正事的儿子只有上官瑾,上官瑜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可右相吩咐他来这里缠着我作甚呢?难道,还在打我婚事的主意?!” 他还以为云澄已经和圣上说好了! “不是缠着你,”谢晚芳淡声道,“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你?”宋承愣了愣,旋即恍然,“该不是……他们想拿你来打击云相吧?” 第106页 她摇摇头,沉吟道:“我不过区区一县尉,就算是说我犯了杀头之罪也对相公造不成什么危害。我想,大概只因我是相公一手栽培,所以右相只是单纯想用我回以颜色吧。” 宋承听她这么说,立刻就明白过来:“他们神仙打架,竟拿你这小鬼来遭殃,真是岂有此理!方涵有罪,你却何辜?!就为了让云相打从心里难受,他堂堂一品大员竟连个勤勤恳恳做流外官的小丫头也不放过,当真是格局就差了一大截!” “你小声些。”谢晚芳提醒道,“上官瑜人走了不代表没留眼线,当心隔墙有耳。” “是是,知道了。”宋承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憋屈。”又道,“不过倒也是,细想来右相若要回以颜色,确实你是最亮也最容易的靶子——毕竟现在京都谁不知道云相一手提拔出了个女门生。何况吏部本就是云相属下,你要真是靠在丰安县的政绩出了头,大盛第一女官之名何在话下?定能光耀左丞相府的门楣。” “所以上官瑜不过是来做‘斥候’而已,”谢晚芳道,“因此我需要给他转移个目标,也好教他分散些注意力。” “好,”宋承点头,“那就这么干。” 两人商定好计划之后,便开始了分头行动。 *** 不出谢晚芳所料,上官瑜这次回京都城并没有待上多久,还没过完上元节就又带了大包小包地来了丰安县。 宋承就主动邀了他次日一道去郊外游玩,谢晚芳则表示自己之前先应了凌远的邀去他家做客,所以需要先去打个招呼,晚些再上山与他们会合。 当天夜里,宋承和上官瑜在驿馆里喝酒到了深夜,翌日上午,直到随从大着胆子将宿醉未醒的上官瑜叫醒,他才磨磨蹭蹭地起了床。 “好端端地去爬什么山,”上官瑜由着从人侍候更衣,困倦未褪地半闭着眼没好气道,“老子头都快疼死了,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找个温柔乡让我舒服舒服。” 近身侍从连忙提醒:“郎君慎言,宋世子还在外面呢。” 上官瑜被迫忍着不适起床,心里头正气性大着,当下憋不住就往侍从的腿上用力踹了一脚,兀自低骂道:“要不是阿父吩咐,谁愿意搭理他个暴发户!” 他自己心里不爽快,也就看不得别人心情好,于是慢腾腾地又磨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出了门口。 宋承倒是看不出有什么不悦的,见他出来还热情地问是要在驿馆用早饭还是出去尝尝只有上元节才能吃到的特色,上官瑜只当是尝尝鲜,就选了后者。 两人便一起乘了宋承特意赁来的马车出门,不同于这县城驿馆里的配置,上官瑜见这辆马车内的一应物事颇为华贵,倒还算满意了些。 马车一路沿北街而行。 哈欠伴着头疼不住袭来的上官瑜见宋承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忍不住道:“宋世子是喝的什 么解酒汤?看起来效果不错。” “我没喝解酒汤,”宋承笑道,“只是昨天我比瑜郎君多吃少喝了些而已。” 上官瑜本也是随口一问,倒并不真的有多么在意答案,闻言也不过随意点了点头,就又打了个哈欠,嗅着马车里温甜的香气,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而此时,就在西街上,一辆往西的水车艰难地给迎面驶来的马车让开了路,道路错开后,马车即径直而去。 谢晚芳坐在西北二街交叉路口旁的茶楼上,看着那两辆从不同街道而来的马车,拉开弹弓,对准了西街的这辆—— “啪!” 拇指大小的石子应声飞射而出,打在了那辆车的马尻上。 马匹瞬间撒开蹄子直奔前方而去,不到片刻,原本将要错过的两辆马车竟眼看着就要撞到一起。 上官瑜正打着盹儿,就忽然感觉马车被吊了起来,随即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嘶,还不等他回过神,车厢又重重落地,他当即毫无准备地从座位上被甩了起来,撞到车厢又弹回了地上。 要不是宋承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只怕他掉回来的时候就要撞到后脑勺,但即便是如此,上官瑜的额头和手臂还是受了伤。 他回过神来,立刻就被惹毛了,全忘了在上官博面前的再三保证说绝不惹事,顾不得身上的痛感,站起来二话不说掀帘下车,怒目喝道:“拖下来,给我打!” 那惊魂未定的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上官瑜跟在马车后的几个随从一把拽下拳打脚踢,上官瑜的近侍脑子还算清醒,见状忙上前低声劝自家郎君:“郎君,这里是丰安县,相公说……” 上官瑜昨夜宿醉,今天没睡好本就一肚子起床气,来这丰安县原已够让他心烦,谁知还横遭了这档子事,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恼红了眼一把推开自己的近侍,大喊道:“把车里的也给我拖下来往死里打!” 还不等人上去,对面那马车门帘一动,随即跳下来一个年轻人,厉声道:“住手!你们是什么人竟如此猖狂,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当街施暴?!” 上官瑜冷笑一声正想开口,肩上却忽然被人满含劝阻意味地按了一下,他转过头,就见宋承捂着手臂下了车。 “原来是白府的马车,”宋承语带几分客气地道,“在下宋承,不知车上是白府哪一位?” 那年轻人扶了自家车夫起来后,才勉强压着怒气回了一礼:“原来是宋世子,在下白骏,我阿父方才受了些冲撞此时头还晕着,请世子恕他不便下车行礼。”言罢,还冷冷看了上官瑜一眼。 第107页 宋承闻言,当即礼道:“原来是宗房的白大老爷和大郎君。” 上官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两人。 白氏……宗房? 上官瑜突然想,要是自己向祖母求救,不知阿父会不会饶了他? 第62章 时机 上官瑜当天回到驿馆就称病不出。 没多久,白府那边也传出了宗房大老爷受惊抱病的消息。谢晚芳就和徐谦商量好了,由后者前去白府探望,而她则作为衙门代表陪同宋承去驿馆走一趟。 “你的瘀伤好些了么?”她问宋承。 “已基本没事了,你那个药膏可真是好东西。”宋承边说,边抡了抡胳膊给她看,“哪里买的?” 谢晚芳眸中微黯,旋即神色又恢复如常,淡淡道:“家传的。” “哦哦,难怪你不肯拿出来给上官瑜做人情了,”宋承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让他多疼两天也是好的。就是难为了我还得在他面前装一装。” 谢晚芳心说我没趁机给他下毒就不错了,还想用我家上好的伤药,美得他! “你估计上官家会派人过来么?”宋承问。 “肯定会。至于让谁来么……”谢晚芳道,“上官瑜和白家昨天都连夜派了人去京都城送信,接下来就不是咱们的事了,安国公府和白家若有那个本事,上官博自然会给个看得过眼的交代,若没有,派个心腹管事来也就差不多了。” 反正不管上官博让谁来帮上官瑜收拾烂摊子,他在丰安县都没办法安安心心地待下去了。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顾家要不要借此机会和上官家斗,斗到何种程度——她也不介意看看热闹。 几天后,上官家果然派了人来。 而来的人,是上官瑾。 彼时谢晚芳也正好收到了云澄的来信,信中说上官瑜和白府马车路途冲撞,当街施暴打伤了白府的世仆又对宗房白氏父子言出不逊的事已上达了天听,不仅有御史出面弹劾上官瑜,与白氏一族交好的其他宗亲和世家亦有进言,一时间大家都在传堂堂世族宗房之长竟然被个官家小儿当街羞辱,愤慨者极多。 且安国公此次态度亦相当强硬,把上官瑜并非官身却入住驿馆享用官员配置的事也搬了出来,并当朝对出言辩解的右相质问道:“不知是上官瑜少不更事,还是受家中长辈影响,才觉得我大盛朝一馆一县一街皆应为他所享?” 轻飘飘两句话,却让上官博不得不立刻郑重地向国君萧弘再三表明自己的拳拳之心。之后的结果也就是顺理成章地,上官博表示一定会给白家一个交代—— 于是上官瑾来了。 除了在信末叮嘱她不必介入两家之事外,云澄对此并未发表什么意见,从头到尾只是在陈述着来龙去脉。但谢晚芳却读得出,他已猜到了这是她所为。 说不定那在世家中间煽风点火的功劳就有他一份呢?她如此想着,忍不住抿了抿笑。 谢晚芳高高兴兴地把信收起来,转头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 上官瑾这次过来带了整整两车的东西,到了丰安县第一天第一时间什么也没做,直接就让人去驿馆把自己弟弟从里面连人带箱笼给搬了出来,然后拎上他弟就去了白府上门赔礼道歉。 上官瑜自知有错,并不敢反驳,一路低着头随兄长到了白家,直至他乍然听见上官瑾要他给那白家大老爷磕头赔礼,他才倏然从低迷中清醒了过来。 “阿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被这些人一副审视挑剔的眼光围观着也就罢了,可白家这老东西算个球?凭什么受得起他的跪礼?! 上官瑾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提醒道:“这是阿父的意思。他说你若不愿,那便从此刻起不再是上官家的人。”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 而且上官瑾说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中,这番话也就十分清晰地落入了白家人耳里。 虽知道这是上官博做的姿态,但人与人之间无非讲的就是个情面,白 家的人听着倒也受用。 于是宗房大老爷也见好就收,说了两句诸如“瑜郎君年纪还小”,“不必如此”的客气话。 谁知上官瑾不等上官瑜下定决心忍辱负重地跪下去,就突然一脚踢在了他膝窝上,后者当即身子一扑,跪到了地上。 这下就轮到白家的人有些许尴尬了。 上官兄弟离开的时候,白府宗房的大郎君白骏还特意将他们送到了门外,有好事者远远见了,还跟旁人说这两家看着不像是有过节,倒似是来串门的。 然而只有当事双方才明白,这不过是谁也不相信对方,不肯落人话柄罢了。 兄弟两个骑着马行出一段路,上官瑾就吩咐人先带上官瑜去回程的官道上等他,随后自己则带着亲随去了丰安县衙。 待与徐谦见过礼后,他看了看四周,问道:“方县尉不在么?” 徐谦顿时有些警惕,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地笑了笑,说道:“方县尉去外面巡视了,上官大人找她可是有事?” “倒也没有,”上官瑾说,“只是想与她正式认识一番,既然她不在,那便算了。” 徐谦便送了他出门。 谁知两人刚走出县衙,就正好碰上了外出归来的谢晚芳,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上官瑾竟然今天还有心思到衙门里来应酬。 第108页 “方县尉,”上官瑾看她的眼神也比之前多了几分正眼相待,“方才我还向徐大人问起你。” 谢晚芳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觉得又是情理之中,便也不动声色地笑着向他行了个礼:“上官大人可是有事吩咐我等?” 上官瑾道:“我只是有一事好奇,听闻方县尉主持的开道引水工程是要从剑门山南边的泉水池中引水,不知这样是否有些舍近求远?” 谢晚芳一怔。 上官瑾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说道:“依我所见,丰安县衙与本地世家乡绅的关系还不错,尤其白府的各位又是宽善识理之,连舍弟的无礼行径都可被包容,又何妨居中协调用水之事?” 来挖坑的?! 谢晚芳和徐谦几乎同时想到了这点。 “上官大人有所不知,”谢晚芳很快就笑意从容地回道,“原本下官也是这么想的,但宋世子说既然要做好事就得有头有尾,哪里有去讨了别人做的好事再修修补补当做自己做的道理?这便才大家一合计,选了如今这条开水渠的路线。” 徐谦听着,暗暗点头。 上官瑾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谢晚芳本来也并没有太把这段对话当回事,她想着即便上官瑾怀疑和白家这档子矛盾是有人作祟又如何?这事儿也不过是只能止步于他的怀疑了。 直到水渠建成投入使用后的某天,谢晚芳和宋承两个在彩霞下村对新一季的取水状况进行巡视,就见凌远亲自奉了徐谦的意思过来找她。 “大人,”凌远将她带到了不远处的大槐树下,低声说道,“徐大人让我来通知你,上官大人来了,说是奉命前来剿匪的。” “剿匪?”谢晚芳愕然,旋即忖道,“咱们这里,除了剑门山东面那个寨子,可还有别处能称为‘匪’?” 凌远与她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又略略一顿,说道:“还有,上官大人点名要你来协助他。” 谢晚芳只花一刻就反应过来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上官博父子肯定是已经猜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才想让上官瑾来半路截胡,丰安县的“匪寨”猫腻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上官家这么做无非一是想报复白家,二么,就是顺带着抢她的功以达到压制目的。 至于上官瑾点名让她去协助……谢晚芳想了想,觉得也不外乎是打算从她这里捡现成的便宜,而她 还不能拒绝或是不尽心,否则就一定会让人家抓住把柄,但若是尽了心呢?功劳却是上官瑾的。 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知道了,”谢晚芳淡定点头,“我这就过去。” 她想了想,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宋承。 之后两人一起回了县衙去见上官瑾, 当着衙门里众人的面,徐谦代上官瑾又说了一遍后者的来意,谢晚芳事先已从凌远那里知道了,此时也就没有刻意做出惊讶的样子,只是态度沉稳地领了命。 宋承就不一样了,乍听这个消息,先是一愣,继而下意识看向了谢晚芳,不知想到什么,随即便也主动请缨说要加入。 上官瑾将他的神色变化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心中再次笃定了云澄派眼前这个女子到丰安县为官的真正用意。 “方县尉之前为了开通水渠之事在剑门山南麓很是活动了一阵,”上官瑾说,“不知你对上山拔寨可有什么建议?” 他本以为对方会推拒或是别的什么,谁知却见她拱手一礼,认认真真地道:“不瞒大人,下官也对此事考量已久,依下官之见,从南边迂回可,正面强攻亦可。南边地势缓,虽然路远了些,但却可以绕背;东边正面虽是易守难攻之势,但咱们胜在这回人多啊——下官愿主动请命,为大人领东面一路!” 上官瑾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女子还真有几分狡猾。他心想,一面说南边如何优势,一面却说她愿去东边,还拿了话来压他,好像他若不肯给她多的兵力强攻就是自己有私心似地。 云澄的人,会那么好心把最优势的路线让给他们姓上官的么?何况地缓路远,虽是优势,但亦可为劣势——因为容易打草惊蛇。 一旦被其他人发现,只怕南边这头还没上去,就已被搞了破坏。 要打,就要打个措手不及。 上官瑾开口说道:“圣上既然将此事交付于我,本官又怎能让你去走这条艰难之路?南边就交给你吧,务必安抚好乡民,别让他们上山。” 丢个这么大的锅过来,那就是说万一他到时候打了败仗,随便找个由头就都是她的责任咯? 谢晚芳在心里笑了笑,面上微露为难地应了。 上官瑾对她的反应比较满意,微微颔首,对众人道:“那就定下行动的日子吧,所谓兵贵神速,我看也不宜久拖,三天后如何?” “恐怕不太合适。”谢晚芳这回就说得直接了,“大人既然让我守南路,有句话下官不得不说,这次的任务与寻常短兵相接的不一样,乡民们最是敏锐,城里来个生面孔都能让他们注意到,更何况大人带来的这些官兵?下官这边出了篓子倒无所谓,就怕连累了大人的正面进攻。” 上官瑾这次来主要还是为了拿下剑门山寨,赢才是他的目标,所以当他觉得双方已被绑在一条船上时,他对谢晚芳的意见也更能接受,闻言只略一沉吟便问道:“那你觉得几时何时?” 第109页 “下官认为,要以消除乡民们的戒心为先。所以,大人最好是找个练兵的借口先扎营于外,至于接下来,”谢晚芳说着,朝徐谦看去,“就要靠徐大人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了。” 第63章 大雨 在谢晚芳的建议下,最终行动的时间被定在了半个月后,也就是徐谦作为丰安县令开始领头清收上年税赋的时候。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那些人并非训练有素的兵士,人多遇事就容易生变,到时有人自顾不暇,又如何顾得上旁事。” 送走了上官瑾一行后,徐谦就把谢晚芳单独叫到了内堂去说话。 “我看你到时还是不如称病算了。”他说,“这件事若是我们自己做便罢,但现在牵涉到上官家和白氏一族,我只怕你被人拿了作筏。” 性情中直的徐谦能说出这番护短的话,谢晚芳意外之余还是有些感动的,于是诚恳地说道:“谢大人为我考量,不过您也知道上官大人因何要指名令我协助,到时他必会派人在我身边盯着,若是我藏了私心被他瞧出来不肯尽力,免官受罚都是小事,就怕会连累我家相公还有您受他人攻讦。” “更何况,这件事我们县衙也是迟早要做的,与其等到哪天上头一道命令下来让咱们赶鸭子上架,还不如趁这个机会一劳永逸。”她说,“这回白府和上官家结了梁子,以右相的性格,也不大可能让咱们丰安县继续这么糊里糊涂地‘安’下去,好在他这回想动的还只是剑门山上那些人。” 徐谦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由担忧道:“那你刚才就不该建议半个月后行动,由上官大人做主三天后行事便是,现在这样一说,到时候万一事情不成,你怎么办?我看你平日里行事也是个稳重的,怎么关键时候却冲动了?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云丞相想一想。” 谢晚芳也没明白这事和云澄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点点头:“您放心,半个月后事情虽然未必会成,但他也不能证明依他所言的时间就一定能成啊,何况他这趟来动的是谁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总有些人会站在我这边的,毕竟区区县尉不值钱,但上官大人可不一样呢!” 最后徐谦勉强被她说服了,但还是说了句:“若是云相有什么指示,你还是要听他的。” 谢晚芳应了。 不过后来她并没有得到云澄的什么指示,相反,这期间里他一封信也没有来过。 半个月转瞬即逝,丰安县在接连下了三天的雨后也终于放了晴。 雨后道路本就泥泞难行,更别说山势险峻之处,上官瑾觉得此时出击那些乌合之众时机正好,便派了手下去丰安县衙传达命令,说是次日亥时行事。 来人还给了谢晚芳一个令牌,将带来的两百官兵都留给了她,言明这是上官大人拨给她的人马,其中还包括一个姓钟的佐官。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钟佐官就是上官瑾派来盯着她的。 “方县尉,”钟佐官的办事态度倒是积极,刚来便主动道,“可有何吩咐需要我等先行布置么?” 谢晚芳凝神想了想,微笑道:“没了!明晚我们直接过去就是。” 钟佐官回想起上官大人说过的话,不禁狐疑地道:“可是听闻南边一路需穿越村落民居,我们不用事先熟悉地形和安排行军路线么?” “想什么呢,”不等谢晚芳说话,宋承已一副随意的样子开了口,“你既然知道那片住着什么人,难道还不清楚为何以前没有大批官兵从这条路走过么?哪里有时间还让你三番两次熟悉,就得去个突然,去个措手不及!” 钟佐官自然是知道那里是白氏一族的地盘,但这样的回答却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于是又试探着问谢晚芳:“可是夜间行动,我们大部分人都是不熟悉此地路形的,万一到时候帮不上方县尉的忙,让人漏了网就不好了。” “放心,”谢晚芳不以为意地道,“我们县衙也安排了人手在外围。而且我们的任务只是不放人上山,大晚上的一般人谁会出来?见一个逮一个就行了。要不怎么说上 官大人英明呢!” 钟佐官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他又确实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好将谢晚芳的原话传了回去。 上官瑾收到消息后倒是并不太以为然,反正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真正帮上什么忙,此女再有小聪明,终归是眼界和能力都有限,他的正事自然是不能让她耽误的,不过她若能守得住白府是最好,若守不住,该谁的责任自然由谁来担。 双方各有心思。 一日转瞬而过。 第二天上午,谢晚芳把钟佐官请了过来,让他派几个人随县衙差役一道去帮乡民加固防洪袋。 钟佐官听着就有点儿不高兴,语气有些生硬地道:“方县尉,上官大人让我们来是另有要事。” 言下之意你们县衙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也好意思使唤我们? 谢晚芳倒是不急不怒的,解释道:“并非是我想用牛刀,只是觉得你的话也有些道理,恰好这个时节正是本县雨水多降之际,你们若是以这个理由过去,既可看看环境,又可顺带消减消减乡民疑心,这样夜间再出现时大家也只当你们是又过来补漏的,正是一举两得。” 钟佐官便亲自带着人去了。 谢晚芳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弯弯唇角,端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兀自继续低头看起了卷宗。 第110页 天色渐沉。 戌时左右,下午刚下过阵雨的天空又开始打起了雨点,越来越大。 “方县尉,”钟佐官站在谢晚芳身旁,耐着性子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上官大人那边就快到时间行动了。”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即倏然划过。 谢晚芳看着窗外灯影下接连不断的雨幕,竟不急不慢地反过来问他:“这么大的雨,上官大人会不会正派传令官来说改日再战?” 钟佐官被她气得胸闷:“方县尉当军令是儿戏么?命令已下,别说只是下雨,就算在下刀子,我们也必须得按照上官大人的计划行事!” “唔……知道了,”她说,“那我们现在出发吧。” 钟佐官等了一晚上总算等到了她这句话,也顾不得摆上官瑾亲信的架子,立刻亲自去安排了。 “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宋承自然不信谢晚芳畏苦怯战的,等到钟佐官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走上来终于将已经憋了一天的疑问说出了口,“难道是觉得上官瑾输定了不想费工夫?可你这不是跟人家递把柄么。要我说,你就更应该马上带了人去南边守着,这样事后才说得清啊!” “去早了没用。”谢晚芳也没多做解释,只浅浅一笑,便丢下这句转身出了门。 *** 上官瑾冒着大雨带人冲上山一举拔下了寨子的时候,发觉这里的状况和之前探子回报的竟是大相径庭。 山寨里被他或砍杀或活捉的,总共加起来最多也就四五十人,可以说是与他带来的兵力相差十分之悬殊,这根本就不符合他得到的消息。 上官瑾当即将刀横于眼前之人的脖子上,冷声问道:“寨子里的其他人呢?” 那人连反抗都没打算反抗一下,就哆嗦着道:“都……都下山去救灾了。” “救灾?”他很是莫名其妙。 那人紧闭着双眼飞快地道:“说是山洪突然泻了,村里的屋子和田地都被淹了,他们就都赶回去了,还有些人是去帮忙的。” 上官瑾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回手将刀丢给麾下另一个佐官:“这里交给你。”随即立刻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边走边厉声道:“抓一个领路的,其他人都跟我走!” 正所谓攻山难下山易,有了寨子里的人带路,上官瑾等人便从他们的山洞秘道里一路由东向南地穿过了剑门山体,当他们从 另一头的山洞出来时,没走多远,就发现已无法前行了。 上官瑾只能站在半山坡上朝下望。 夜幕漆黑,只有白府那座高门大宅挂的灯笼还亮着,仍然灯火通明。只是此时这些灯笼照亮的不是什么富贵,而是一片人影纷杂的洪泽。 他们站在这里,隔着大雨和洪水的声音,也能够隐约听到人们的叫喊声。 可想而知,这洪水褪去后,白氏一族的损失有多惨重。 上官瑾皱了皱眉:“绕路下去。” 等到他们终于绕到了对面山下的时候,雨已经基本停了,洪水也已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上官瑾见到了正在指挥手下官兵帮着村民们救灾的谢晚芳,她站在那里,一面统筹着全局,一面在和白府的宗族长辈们说话,似乎是在安慰他们。 她不经意抬眸恰好看见他过来,当即行了个礼,微带讶然地问道:“大人怎么也来了?剑门山上的事可还顺利?” 白府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上官瑾略略一顿,沉着地道:“很顺利,不过还有些漏网之鱼逃下了山。” 他本意是想借此责难她没做好自己交代的事,谁知却见她一愣,旋即面露为难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然后谢晚芳就转过头,冲着围绕在身边的白府众人说道:“今日我等奉命协助上官大人剿匪,事出突然,可能有山匪趁乱混入,我们会让人逐家逐户清点,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看着白家人瞬间变得异样的脸色,上官瑾一愣,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或许中了计。 第64章 回京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洪灾,让白府这座百年大宅损失最重的不是金银器物,也不是良田,而是世家真正的积淀——藏书阁和祠堂。 更不必说正当他们急于尽力挽救的时候,官府的人却已趁乱一举拿下了剑门山上的那些流民。 而其他为躲避税赋藏于剑门山和受白府庇护的村民也被这场洪水给引了出来,上官瑾看着谢晚芳早有准备一般领着手下于短短两日间就梳理清楚了所有人的身份,又见白氏一族的人为了自保矢口否认与自家有关,心中如同闷了口气,不得舒展。 尤其是当洪水褪去后,下面的人来报说是原来大雨那晚冲毁了山坡上的一段水渠,这才导致了多年来都平安无事的地方竟然遭了灾。 上官瑾回想起那天夜里整件事的过程,并不相信会是真地这么凑巧。 他也知道,即便是真地凑巧,别人也不会信。 偏偏谢晚芳还一副很是恭敬的样子前来询问上官瑾的意见,问他打算如何处置大牢里的那些流民,上官瑾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生以来遭遇了第一次关乎修养的挑战。 他连担着京都第一郎君之名的顾照之都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也并不觉得别人说他不如他就真的不如,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前所未有地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第111页 上官瑾一时没忍住板着脸说道:“自然是继续关在你们县衙里等候发落,这还用得着来问我么?” 谢晚芳也不气,笑呵呵领了命下去了。 等她出去了好一会儿后,上官瑾才猛然反应过来:她这是又来旁敲侧击地在试探自己啊! 事已至此,这个功他受了,这锅他不背也只能背了,难道还能对白家说那水渠不是他破坏的么?且不说人家信不信,光是这么巴巴地上去解释就实在有损他此番来的气势,伤的也是上官家的面子。 再者,有时回以颜色可以,赶尽杀绝却不行。 他只能见好就收,原定要拿那些流民做文章的打算便也不了了之。 万万想不到,一个鹰奴出身的区区女子,竟就这样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上官瑜想起她,气极反笑。 兵用了,仗打了,人抓了,该有的捷报自然也是要有的,很快,上官瑜就领兵返回了京都城,与此同时,徐谦呈给户部的公文也送了上去。 没过多久,从京都城便传来消息:丰安县衙协助剿匪有功,赏银三百两,另赏县尉方寄雪白银一百两。 谢晚芳这时才知道,拿了头功的上官瑾得到的赏赐也不过只有白银千两——很显然这是萧弘有意弱化他的功劳,以此作为对世家势力的安抚,也算是双方的平衡。 几日后,朝廷又颁布了针对此次丰安县受灾百姓的政令,鼓励并支持他们迁居豫州,并言明会给予第一批先行的人比在本地多一成的土地,此后依次递减。 随后尚书台的公文也下到了丰安县,要县令徐谦带同佐官方寄雪回京述职。 接连得知这两个消息的时候,谢晚芳禁不住有片刻的恍惚:她真的……做成了? “看来,你我都在这个位置上待不久了。”徐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是叹道。 从前白氏势大,需要徐氏制衡,他自然动不得。但现在白氏遭此重创,朝廷新令一下,从前依附于白府的那些乡民自然也要散,白府的凝聚力和影响力又再大打折扣,而这些人去了豫州,又可解决那里的地无人耕的问题。 白氏被削弱了,他们徐氏当然也不能继续壮大——所以,他也留不住了。 真是好手段啊! 徐谦此时回忆起来,才觉得或许从这位新县尉来就任那一天起,就都是圣上和左丞相筹谋已久的计划,包括那条水渠。 “那下官便提前恭喜大人高 升了?”谢晚芳笑意诚挚地向着他拱手施了一礼。 徐谦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说道:“方大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寻常男子也不及你的谋略和胆识,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大人谬赞了,”谢晚芳谦逊地道,“下官自知能力有限,在您的庇护和教导下当个县尉还成,别的却不敢想——其实比起做官,我更想入行伍,上沙场。” “你想从军?”徐谦惊讶了,不觉脱口便道,“那云相知道么?” 谢晚芳点头:“知道啊。” “他同意你去?!”徐谦更惊讶了。 “同意啊,”谢晚芳也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好像云澄不应该同意她去似地,“不过相公说我还需要历练,否则没有哪个将军愿意用我这种只会添麻烦的。” 徐谦一时语塞,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末了,感叹了一句:“云相的胸怀与眼界非我等所能及,当真是让人佩服。” 这跟胸怀有什么关系?谢晚芳正想问问,还未来得及,就听徐谦说出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 “想来你这次应当能得偿所愿,若是你愿意去雍州,”他说,“我可为你写封引荐信给河西候。” *** 谢晚芳一行回到京都城那日,正是个清风习习的好天气,她随徐谦一道去尚书台述职的时候虽然没有见到云澄,但却相当意外地见到了吏、户两部的尚书——谢晚芳没想到她和徐谦两个区区县官进京述职竟还有这样的待遇。 而且她感觉得到,他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看似平常实则客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和讨好的态度,若不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流外官的身份,险些都要以为与他们是同僚了。 无论是两部尚书还是徐谦,全程都有意无意地在将这次肃清了瞒骗税赋的功劳引向她。 谢晚芳则在叙述来龙去脉时还是提了上官瑾几句,佯作谦虚地说时机碰巧云云——毕竟追溯上去还是要有人在那些世家面前背锅的。 再也没有比上官家这个脑袋大皮又厚的适合对象了。 正事说完之后,她下意识犹豫了一下,但就这么瞬间的犹豫竟然都被吏部尚书那个人精给看在了眼里,后者当即慈祥地微笑道:“圣上召了相公进宫,不然你们也许有机会得见一面。” 谢晚芳没来由耳根子一烫,忙掩饰般地说道:“相公日理万机,下官岂敢相扰。” “呵呵。”两部尚书摸着胡子笑。 谢晚芳心虚地拉着徐谦告了辞。 “行了,你也不必送了。”徐谦豪爽地一摆手,说道,“驿馆我知道在哪里,你去你的。” “我也没什么地方要急着去啊,”她伸了手来搀他,一本正经地道,“先送您去驿馆安顿下来再说。” 徐谦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也不拆穿,由她去了。 第112页 倒是宋承这个没心没肺地,见谢晚芳送徐谦去驿馆安顿下来不止,还说考虑着可以顺便把晚饭吃了的时候,便立刻把她拉到一旁,满脸愕然地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居然不先回丞相府么?!” 谢晚芳:“……我,我觉得一回来就往幽竹里跑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宋承觉得莫名其妙,“谁还不知道你是云相的人么?” “话不是这么说,”她有点儿纠结地道,“我怕那些人胡说八道,让相公不高兴。” 宋承看着她这副样子,眉毛一挑,明白过来,嗤笑一声,说道:“那你可真是想多了——早前相公把你从鹰犬处捞出来带在身边的时候,外头该传的早就传过了。” “什么?”谢晚芳一愣,“居然已经传过了吗?!”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宋承笑话了她一句,又安慰 道,“放心吧,原也就是一些人这么传而已,何况你去了丰安县后这些话就更没人信了,毕竟哪个男人会把自己的女人往外送?” 谢晚芳顿了顿,神色微寂,没再说什么,默默点了点头。 *** 因到底磨蹭了一些时候,等到他们去到幽竹里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门房打开门一见是她,当即边拉开大门边笑着说道:“相公已经回来了,方娘子,哦,不,方大人快请进。” 宋承这还是沾谢晚芳的光头一回登左相府的门,见状低笑着肘撞了她一下,说道:“你人缘不错嘛。” 谢晚芳道:“他们对相公忠心,相公待我好,他们自然也待我好。” 穿过竹径,远远地,就看见了云澄正站在亭子里写字。 她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云澄一笔书尽,抬眸,看着她走近,莞尔一笑:“回来了?” 谢晚芳点头:“我回来了,相公近来可好?” “诸事如常。”他说,“可用过饭了?” 她正要摇头,却听宋承突然说了句:“要不是我拦着她,她就陪徐大人吃了,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都不惦记着看望相公!她这才跟我回来的。” 谢晚芳还没听他说完就是一激灵,连云澄的表情都不敢去细看,连忙开口辩解道:“相公别听他乱说,我只是、只是想着徐大人一个人在驿馆住,您这边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所以才有些犹豫,哪里像宋世子说的这样……”她说着,偷偷看了眼云澄,见他没什么表情,不禁一阵心慌,连带着对宋承没好气起来,当即气呼呼地道,“对了,我险些忘了件事,趁着今天有相公作证,下官敢问世子一句——您打算什么时候履约啊?” 宋承愣了下,这才后知后觉般地僵住了。 “世子可别想拿上官大人来打马虎,旁人不知真相,您总是知道些许的。”谢晚芳颇有些冷傲地道。 “……成!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叫就叫!”宋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姨母——” 谢晚芳嘴唇微动,刚想“诶”上一声,就见宋承忽地一转头,冲着云澄又唤了声:“姨父!” 谢晚芳和云澄双双愣住。 她回过神来照着宋承小腿就是一脚,压低了声音吼他:“你胡说什么?!” 宋承忍了痛,面不改色地道:“姨父——以后我也认了。” 谢晚芳被他这“大喘气”臊地心慌不已,也不敢去细看云澄的反应,忙道:“相公,我风尘仆仆的,先去换了衣服再来。” 说完就把宋承给拽走了。 云澄看着她慌慌张张的背影,须臾,垂眸失笑。 “哎呀你慢点儿慢点儿!”宋承被她拽着往前越走越快,险些打了个趔趄。 谢晚芳进了枝叶茂密的竹林就把手丢了,恼怒地看着他,说道:“宋继泽!相公对我恩重如山,是我最敬重之人,你休要胡言乱语坏他清誉,再有下次,小心我揍你!” 她说完,冲他挥了挥拳头。 宋承愣了愣,忽然笑了:“哈哈哈,方寄雪啊方寄雪,啊,不,姨母啊姨母,你这是骗自己呢还是骗我呢?分明就是拿人家当心上人,说什么敬重……” 谢晚芳怒瞪。 “好了好了,莫要恼羞成怒了。”他安抚道,“你方才没瞧见么?” “瞧见什么?!”她彻底没了好气。 “我称云相‘姨父’的时候,他没有生气诶。”宋承说着,狡黠地冲她挑了挑眉。 ◎作者有话说: 本来应该早点放上来的,有点事耽误了一下 第65章 升迁 谢晚芳回到房间后平静了许久,自觉已看不出什么异样来,才在彩雀的服侍下重新换了衣服出门。 再回到亭子里的时候,她才知道宋承已经走了。 许是看出她的诧异,云澄笑了一笑,说道:“宋世子想知道的我已告诉他了,所以他很高兴地说要去帮你招待徐大人,还让我转告你安心玩儿。” 谢晚芳松了口气,心说还好宋继泽那小子没再在他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他这个人倒是挺不错的,就是有时爱胡说八道。”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道,“我哪能是回来玩儿的呢。” “哦?”云澄似是有些意外,随即遗憾地道,“我还打算明日带你去大慈寺逛逛,既然你这么忙……” 第113页 谢晚芳当即脱口而出:“我不忙!”言罢回过神,又解释道,“我是说,我这次是陪徐大人回来述职的,原本就待不了多久——明日相公若有空,我也想走前能去大慈寺瞧瞧!” 她最晚后天就要回丰安了。 两人就又开始说起了白家的事。 “你这次做得很好。”云澄说,“圣上已同意了任你为雍州长史,宋承为州司马,最快明日吏部公文就会下来。” 谢晚芳愣了一下,虽然去雍州的事她并不意外,但突然间连升几级的感觉还是让她不由恍惚了片刻。 而且,云澄说这是皇帝的意思,也就是说,她已在国君心里留下了姓名? 她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我能有今天,都是多得相公的信任和支持。”她诚恳地道,“否则这件事也不可能进行得这样顺利。” 谢晚芳知道,以云澄的才智,必定是早在她决定修筑水渠时就察觉到了她的真实用意,否则这后续处置不会来得这么快。 他却只浅浅一笑,说道:“是你帮了我。”他说,“过些时候朝廷就会借此机会颁布新的税收政令,有此事在前,相信阻力会大大减小。” 虽然私下收留流民和藏匿负税人口的事并没有给白氏一族带来太多明面上的牵连,但实际上给这些高门世家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甚至连带着那些效仿他们做法的宗亲贵族也不例外,最为直观的体现就是当新政颁布的时候,这些人不会也不敢掀起反对的波澜。 否则等着他们的就是较真,就是清算,首当其冲的就是白氏一族,故而白氏为了自保,也只能捏着鼻子想法设法地让其他人不从中作梗。这也是为什么朝廷至今拖着这桩案子没有明确处置的原因。 至于上官家,想必也是在事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此时也反倒低调沉默起来,仿佛上官瑾不过只是“剿了个匪”而已。 谢晚芳得知云澄和皇帝的真正目的,不禁讶道:“可是,兰溪云氏不也是五大世家之一么,你这么做他们会同意?”又不免担心地道,“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却见云澄神态平和地缓缓一笑,说道:“普天之下皆臣民,我只为大盛千秋计。” 她心中一震,久久未言。 直到饭吃了一半,她忽地放下碗筷,抬起头定定望着他:“相公,您曾说的‘前人未达之功’,到底是什么?” *** 谢晚芳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因为白氏一族的元气大挫正兴奋不已,随后又去了雍州,一门心思想地都是要如何拆仇人的台,最后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赢,但却清晰地记得梦境最后画面陡然一转,是云澄坐在她面前,神色温和地对她说—— “破狄丹,一统漠北。” 然后她就醒了。 谢晚芳还记得,昨天当她听到云澄这样回答的时候,她愣怔了半晌,觉得自己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句也想不起来该 说什么,或者说,要从何说起。 照云澄的意思来看,圣上是早就有再次北征的打算,且这次征伐不是为了应敌,而是主动出击,要彻底将北方不安定的局势了结。 这样的机会,对她而言或许一生只有一次。 彩雀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边忙活边提醒着她待会还要随相公去大慈寺,谢晚芳这才回过神,掀被起身洗漱去了。 等到她收拾好赶过去时,云澄早已坐在马车里等着了。 “相公不好意思,”谢晚芳有几分赧然地道,“昨夜没怎么睡好,早上起晚了。” “可是身体不舒服?”云澄说着,就要准备帮她把脉。 “没有没有,”她忙道,“就是做了一夜的梦,怪累的。” 云澄还是不大放心,坚持给她号了个平安脉,确定她身体无恙,才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记得我说过的,戒忧思多虑。” “好。”谢晚芳二话不说就应了。 云澄看了她半晌,说道:“此去雍州不比在丰安,我去信费时较多,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容易见面,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将她刻意压在心底不去想的东西又哗啦啦翻了一地出来。 谢晚芳鼻子一酸,忙低头抿住嘴唇,点了点头。 “相公,”过了会儿,她开口说道,“我还会回来的。” 他莞尔,正要说什么,却又听她兀自续了下去:“但是,沙场之事难有定数,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最后没能回来,还要麻烦你帮我照顾我阿父,不管我阿兄那时还在不在,都不必将真相告诉他了,就让他继续以为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吧。” 反正都见不到最后一面,她也不想阿父再伤心一次了。 云澄笑意尽敛,眉宇间微有沉色,默然须臾,才道:“好。” 谢晚芳心下稍安,又不由看了他侧脸一眼,见他神色平静间透着清冷的模样,嘴唇微动,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马车一路驶入了大慈寺内门外才停下,主持净空大师带着师兄弟和座下高徒亲自迎了出来,云澄也没多说什么,寒暄几句后就问起了“苦瓜大师在何处”,随后也不让人带路,让他们自去忙了。 谢晚芳并没听说过大慈寺里还有位法号“苦瓜”的高僧,倒是颇有些兴趣,跟着云澄沿了幽静的寺庙后院往山上走去,发现这条路居然是通往她以前来时就注意到的“山中桃源”。 第114页 只不过她以前只能与此间遥遥相望,还曾暗中猜测过九清居士也许就住在这里。 现在看云澄这熟门熟路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当初多半是猜对了。 远远地,谢晚芳就听见有人声传来,但随着脚步渐近,她听着又觉得这人声有些过于尖利的诡异,直到她跟在云澄后头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声音是一只挂在屋檐下的鹩哥发出来的。 而此时一个身着粗袍的老僧正站在那鸟笼子面前,用手中的玉米粒在不厌其烦地教着它学舌。 “苦瓜大师。”江流先笑着唤了一声。 老僧听见动静,回头看来,随即颇为惊讶地笑了:“你们怎么来了?”又马上丢了装玉米粒的小碗,拍了拍手就朝云澄走来,“玄明来得正好,我这两天手痒得不行,快来陪我下盘棋……”话音还未落,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谢晚芳身上,顿了一顿,回看向云澄,“这位是?” 谢晚芳见云澄待他礼遇,自然也是恭恭敬敬地拱手施了一礼,弯了眉眼笑道:“晚辈方寄雪,见过苦瓜大师。” “……哦!你就是玄明收的那个女门生?”苦瓜大师恍然地打量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不是!”见云澄转头朝自己看来,谢晚芳又兀自镇定地向苦瓜大师说了句,“我资质愚钝 ,还不够资格。” 云澄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苦瓜大师瞧着眼前这两人,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子,然后一笑,请了他们坐下喝茶。 “你难得来一次,自去随意逛逛吧。”云澄对谢晚芳道,“前面不远有座索桥,可以直通到对面的岩壁栈道。” 她想着他们或许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多问,笑着点点头:“好,那我去逛半个时辰,额,一个时辰再回来?” “觉得无趣了便回。”他说。 谢晚芳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云澄看着她身影渐远,少顷,忽然听见苦瓜大师清了清嗓子。 他便回了眸来看对方。 “玄明,”苦瓜大师递了杯谷茶过来,笑道,“我瞧你似是心有挂碍,可是因那位方施主?” 云澄略一沉吟,说道:“她将要去雍州任职,原本我告诉她一些事是希望她能更有目标和动力,但现在我却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 “你说的决定,是指帮她去雍州,还是告诉她那些事?”苦瓜大师道,“所谓怀疑,仅是质疑,亦或是有些后悔?” 云澄移开目光,望着远方天际,没有说话。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苦瓜大师道,“你向来冷静理智,能对自己产生这种怀疑,就已说明——你确实是有些后悔了。” 云澄摇了摇头,却是一笑:“是我庸人自扰了。”又道,“其实我今日带她来,只是想在她走前让你见一见。” 苦瓜大师有些意外:“特意让我见,为何?” “没什么,”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只是想告诉你,你如愿以偿了。” *** 谢晚芳过了索道踏上对面的岩壁廊道,才发现原来这边竟还是去灯塔的捷径,她想起了当年自己为阿父供的那盏长明灯。 一念及此,她再也按捺不住对家人的思念,提步朝着灯塔的方向行去。 只是为了不引人怀疑,她到底是没有进到里面,只是站在塔下望着东门里莹莹点点的灯火,心中默默祝祷,良久驻足未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在朝自己走近,有些慢,带着迟疑。 谢晚芳睁开眼,不动声色地依旧站在原地。 她嗅到了风中越来越明显的清甜茉莉花香。 谢晚芳倏然转身,正撞上猝不及防瞬间流露出惊惧的冯婉妍—— “……你?!”她脸色苍白地失声惊道。 第66章 偶遇 谢晚芳无甚表情地看了冯婉妍一眼,便要举步错身而过。 冯婉妍回过神,还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地一把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眉间轻皱,当即沉了脸喝道:“放肆!” 冯婉妍似是被她这一喝瞬间给喝清醒了,定了定神,然后松开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世子夫人既然还活着,为何到今日才回来?圣上当初得知夫人的死讯,还特意召世子进宫好生劝慰过。” 说完这番话,她就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表情。 谢晚芳佯作愕然,上下打量了冯婉妍一番,语气充满了疑惑和试探地道:“本官姓方,乃丰安县县尉,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冯婉妍一愣,心中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震惊、怀疑,还有难以言状的愤懑。 方寄雪。这个名字她怎会没有听说过呢?京都不知多少人在拿同是女官的她们作比较,但她原本从未放在心上,即便认真论起来方寄雪有品阶而她没有,但大家走的官路不同,别说只是那点儿流外官的品阶,就算是入了正品,也差她太远了。 冯婉妍甚至觉得拿自己去和这种从鹰犬处出来苦苦挣扎为人卖命的女子比,本就是一种欺负。 可谁知这个方寄雪竟然有一张和谢晚芳一模一样的脸,不,或许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冯婉妍觉得心里很乱。 “我姓冯,是栖凤殿的殿中女官。”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啊,原来是冯女使。”谢晚芳便又于恍然中加了那么一点郑重,抬手做了个平礼,“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冯女使果然和传闻中一样优雅端庄。” 第115页 两人都默契地以平级相谈。 冯婉妍看着她从容镇定的样子,忽然就有些拿不准自己的怀疑了。倘若眼前这人真的是谢晚芳,态度怎么会这般自然?就凭她谢家和本人遇到的那些事,就凭自己和顾照之的关系,她即便不怒目相向,也不该这么平静才是…… 想到顾照之,冯婉妍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然后便像是在躲着谁一样,对眼前的人道:“方大人若不介意,可能随我去前面逛逛?” 谢晚芳看出她的想法,就有意拖上一会儿,故作为难地道:“可是,我正打算为相公点盏灯……” 冯婉妍听着不由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边没有侍女随行,便试探地问道:“你是随云相来的?” “嗯,”谢晚芳道,“我陪徐大人回来述职,正巧相公今日要来寺中,就带我一起了。” 冯婉妍正要再说话,就听见身后忽然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婉妍。” 这略显低迷的语气,除了她今天特意陪同前来的白氏,还能是谁?! 但已经来不及了。 白氏也已经看见了谢晚芳,原本神情恹恹的脸上倏地便是一震,紧接着就像是见了鬼似地瞬间将本就不大红润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你、你……”白氏捂着心口往后打了个趔趄,所幸一旁的顾如芝及时将她扶住,才没有人前出丑。 顾如芝也是满脸震惊。 冯婉妍担心最近因为家族的事本就精神不大好的白氏乍受惊吓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忙也快步过来与顾如芝一左一右将她扶住,又飞快地解释道:“国公夫人,这位是云丞相的门生,丰安县尉方寄雪,方大人。” 白氏反应缓慢地转过了头:“她……就是丰安县尉?” 冯婉妍点了点头。 谢晚芳也适时地冲着白氏拱了一拱手:“下官见过安国公夫人。” 冯婉妍眸中精光一闪,忽而问道:“方大人怎知这位是安国公夫人?”她先前可没说过! 谢晚芳说完之后也已立刻察 觉到自己说漏了嘴,但她不慌不忙地笑了一笑,说道:“我曾听闻冯女使与安国公府常有往来,所以便想当然了,若有不是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与安国公府常有往来。 不知为何,冯婉妍觉得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竟充满了讽刺。 “既然国公夫人与冯女使还有事要忙,那下官也不打扰了。”谢晚芳这话是冲着白氏说的,“相公那边还在等着我,告辞。”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氏原本想叫住她问个清楚,却被冯婉妍眼神示意,摇了摇头。 顾如芝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 谢晚芳走上索桥,行至一半,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娘子跟着我,可是有事?”她一副无奈的样子看着大大咧咧尾随自己而来的顾如芝,心说哪有人跟踪别人是跟到索桥上的? 当真是生怕人家发现不了。 何况就顾如芝那点儿道行,她早在刚出了灯塔不远就已经察觉到了。 顾如芝似乎有些害怕悬于两山中间的索桥,也不敢朝外看,凝神屏息地等着索桥慢慢减小了摇晃感,才抬起头朝谢晚芳看来。 “大嫂,你……真的还活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晚芳有些奇怪于她的反应,要说害怕,顾如芝在乍见到自己时也是有些惊惧的,但好像比起惧,她更多的只是惊。 现在还撇了白氏和冯婉妍,自己领着个丫鬟就追了上来,开口就问大嫂是不是还活着,的确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娘子这话问得我好生莫名,”谢晚芳便笑了一笑,“我尚未嫁人,哪里来的小姑子呢?”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心里就梗了一下。 当下就坚定了再坚定要成就前人未达之功的想法。 顾如芝还是有些不信,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眼前这个方大人,确确实实和自己大嫂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好像又不完全一样?似乎眉眼更加坚毅,轮廓也更英气?总之是有什么地方变了,而且变了许多。 “你长得真的和我大嫂很像,”于是顾如芝说道,“若是她还活着就好了。” 啥?我没听错吧?! 谢晚芳由着这份惊诧表现了出来,只是话到嘴边变成了:“竟有这样的事?可我从未听人说过。”又佯作恍然地道,“难怪国公夫人看见我会受惊吓了,我还以为她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顾如芝双颊浮上了一丝尴尬的红,顿了顿,才又径自说道:“我大哥很思念她。” 谢晚芳敷衍地点了点头:“难为世子了。” 真难为他想了一个又一个,次次自诩深情,也不嫌累得慌。 顾如芝还想再说什么,她却已没了耐性,抬手一礼,便道:“相公还在等我,顾娘子若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谢晚芳话虽这么说,可她却根本没打算给顾如芝回答的机会,言罢回身便走。 “我大哥因不愿留在京都这伤心地,”顾如芝突然在她身后扬声急急说道,“所以不顾阿母反对也要去雍州做守将!” 雍州?! 谢晚芳心下大惊,却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兀自步履如常地走了。 第116页 顾如芝不死心,又提步追来,只是刚追到这头下了桥,就忽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侍卫给拦住了。 “闲人止步。”侍卫面无表情地下了驱逐令。 …… 谢晚芳回来的时候,云澄正在和苦瓜大师讨论观星术,见她似有心事的样子,他便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苦瓜大师也看着她。 她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没 事,就是刚才在灯塔那边遇到了安国公夫人和冯女使,我瞧着她们的态度有些奇怪,就回来了。” 谢晚芳这么说自然是为了不让苦瓜大师起疑,但后者却像是并没怎么在意她说话的内容,反倒是盯着她这个人在看,似乎很有些好奇的样子。 云澄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便道:“安国公夫人近来身体不大好,冯女使应该是陪她来上香祈福的,你不必在意。” “方大人,”苦瓜大师忽然说道,“你的生辰八字可方便说一下?” 谢晚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云澄在旁边清了下嗓子。 苦瓜大师反应过来,笑着解释道:“无事无事,我就是头回见着这么英气飒爽的女官,一时没忍住。”又朝云澄看了一眼,说道,“反正玄明也会看,你找他也是一样。” “你还会看这个?”谢晚芳的注意力成功被带跑,对云澄学识渊博的真相又多了些认识。 他淡淡笑了一笑:“略懂而已,是跟大师学的。” 谢晚芳像是根本没听见后半句,满眼崇拜地看着他:“你真厉害。” 苦瓜大师摸了摸胡子,识趣地起了身:“我去后头给我那块地浇浇水,你们先聊着。” 云澄就吩咐了江流去帮忙。 “刚才她们可有人对你无礼?”他这时才又问起了前事。 谢晚芳摇摇头:“那倒没有,她们只是受了些惊吓,我说我是方寄雪,她们也不敢轻易质疑。只是……” 她顿了一顿,说道:“我听顾如芝说,顾照之也去了雍州?” 云澄微怔,默然须臾,才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嗯,已走了快一年了。” 那岂不是和她去丰安县任职是前后脚的事? 谢晚芳愕然之余,不由问道:“那您怎么没告诉我?” 云澄略一沉吟,说道:“我原本是打算在你确定能去雍州的时候告知你的。”说完,他看了看她,“你很在意这件事?” 谢晚芳摇头,说道:“我只是突然听到有些惊讶,没想到会这么快碰到他。” “就算不碰到他,也还会碰到旁人。”云澄道,“你只当他和旁人无异便是。” 是啊,攻打狄丹这么大的事,圣上想用更多有能力的,尤其是他自己提拔起来的人真是再正常不过。 “嗯,”谢晚芳点点头,“我知道了。” 云澄顿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了一支被雕成竹节样式的乌木簪递给她:“这个你拿着,若需要帮忙时就吹响它。” 她不料他会突然送自己这样东西,愣了愣,才回神伸手接过。 “这簪子有相公身上的松药香!”显然比起簪子的精致工艺,这香气更令她感兴趣。 谢晚芳像是发现了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发现的秘密,迫不及待与他分享道。 云澄看着她,笑了。 第67章 雍州 翌日早上,谢晚芳向云澄辞行的时候,他让人搬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箱子出来,示意让她带走。 谢晚芳不料除了那支工艺精巧的发簪之外他居然还有这么多东西要送自己,尤其是那个大的,一看就很沉。她愣了愣,才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云澄笑笑,说道:“于你有用之物,回去看了便知。” 这意思就是现在不让她知道了。 谢晚芳好奇心伴玩心顿起,说道:“那我待会偷偷地看。” 他也不阻止,笑着微一颔首:“好。” 她高兴完了,又想起近在眼前的分别,凝眸望着他,默然须臾,说道:“相公,你要多保重。” 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面。 她真喜欢这里的竹子,也真喜欢竹心斋里的那扇梅窗。 不知自己再回来的时候,它们还在不在? 云澄看着她,温然道:“你也是。” 一阵风来,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喧然间,两人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谢晚芳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说,而他似乎也有未尽之言,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出口。 愈喧,愈静。 就这样,她又再一次离开了幽竹里,离开了京都城。 徐谦和宋承也注意到了谢晚芳多出来的两个箱子,大的那个和其他行李一起放着,而小的这个则被她直接抱进了马车里,因着外观平平无奇,宋承就好奇地顺嘴问了一句里面装的是什么。 谢晚芳也正有些按捺不住想知道,于是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打了开来,一看,原来里面装的是一些瓶瓶罐罐。 宋承八卦的心顿受打击:“相公送你这么多药做什么?” 谢晚芳却早已在打开箱子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由不同味道组成的香气,知道这些并不是药,便随手拿了一瓶起来,拔下塞子,嗅了嗅——是桂花油? 她微感愕然,然后又拿了个罐子打开,发现居然是面膏! 她做梦也想不到云澄居然会送这些给自己,而且一看就知道不是外面卖的那些,多半是他按照古方手作之物,一时间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感动。 第117页 马车忽然急停。 谢晚芳一时不慎往前倾去,不小心踢到了箱子,里面的瓶瓶罐罐也随之发出了碰撞之声,幸好里面本身垫有防摔的绒布。 但饶是如此,也把她给心疼得不行,连忙先把箱子盖好推到了里边。 “请问是丰安县令徐大人的马车么?”外面有人在问。 徐谦微感意外,正准备掀帘去看,就又听见那人继续道:“我家主君是安国公,想见一见方县尉。” 安国公顾奉廉?! 徐谦讶然地朝谢晚芳看去。 宋承也有些惊讶,不无担忧地道:“安国公不会是为了白府遭水灾那事儿来的吧?” 谢晚芳心中多少有些预感,所以意外之色不过稍作停留便逝去。 “没事,谁都知道是右相自己向圣上进言要剿匪的。”她说,“他最多不过是来试试我的深浅罢了。” 要不怎么说她还挺感谢上官瑾的呢,就像云澄教她的那样,跑在前头的未必是赢家,也可能是背锅的。 更何况安国公府和上官家本就因为当初争西北大都督一位的事有了嫌隙,顾奉廉又一贯不太看得上白氏那种世家作风,以她来看,他就算真地猜到了这里面有自己做的手脚,也会选择默认。 因为默认她的做法,便是默认了云澄,默认了圣上。 这是顾奉廉和白氏本质的位置不同所决定的必然选择。 所以她觉得他此刻突然在城外拦住他们的去路说要见她,应该还是因为昨天在大慈寺里的事——白氏和顾如芝回去大 概同他说过了。 于是她对徐谦道:“大人先别动,我下去看看。” 她便起身掀帘下了车。 拦住他们去向的那辆马车果然是顾府的。 谢晚芳心里有了准备,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在顾奉廉亲信长随惊诧的目光中抬头挺胸地迈步走了过去,站在车窗下,拱手端端行了一礼:“下官方寄雪,见过安国公。” 坐在车里的顾奉廉在听见她声音的瞬间便是蓦地一震。 他倏地撩开了窗帘。 谢晚芳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迎着他震惊中带了几许复杂情绪的目光,神色未动。 “……真的是你?”顾奉廉开了口,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忧。 她佯作尴尬状,说道:“国公想是认错人了,昨日我也听顾娘子提起过一些世子夫人的事,但下官并不是她。” 谢晚芳一点也不惧他的探究,以云澄做事的周到和细致,能把她放到台面上就必然是已经把她“方寄雪”的身份做到了天衣无缝。 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可以大大方方地用云澄教她的故事面对他人怀疑的目光。 谢晚芳也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查她来历的也绝对不止一个,顾奉廉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果然,他听到她这么说之后,并没有表示出质疑,而是目光深邃地打量了她良久。 似是怀疑,又似是犹豫。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凑巧的事,这样相像的两个人。”顾奉廉意味深长地叹道。 谢晚芳从容道:“下官也感惶恐。” “听闻,方大人要去雍州任职了?”他忽然说。 他一问,她便一答:“是。” 顾奉廉沉吟片刻,说道:“既然身系报效社稷之责,就要心中顾念大局才是。”他说,“还望方大人勿要太在意个人一时得失。” 谢晚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想起前事,心中不禁泛起几许感慨来。 “下官谨记国公爷教诲。”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然能平静地面对这些人,这些事。 或者说,她也是同意顾奉廉这番话的,和她想要做成的事来比,白氏也好,上官博也罢,都不过区区了。 所以她可以顺手坑白府和上官家一把,但却绝不会为了报私仇坏朝廷大事。 顾奉廉临走前又再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儿思念忘妻日久,将来方大人与他相见时,若他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看在他一片真心的份上,请多见谅。” 谢晚芳没有说话,低头施了一礼。 看着顾奉廉的马车渐渐远去,她长舒了一口气,掩去心底隐隐的不适感,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 顾照之刚走到营帐外,就听长风说雍州都督程平家的三娘子又来了,且来的时候还正好撞上了京都那边送信过来,她便从顾府下人那里硬要走了信件,说是待会自己亲手给他。 他闻言微皱了皱眉,说道:“既然连送信的差事都不会做,那也就不必留下了。” 长风了然应喏。 顾照之进了营帐,果然见程三娘子正翘着一双不安分的腿坐在椅子上往四周张望着,好像这已让她来了不止一次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似地。 他无暇与她纠缠。 “三娘子。”顾照之叫了她一声。 程三娘子猛然回头,看见他后脸上瞬间绽放出笑颜,立刻起身提起放在手边的食盒就三两步迎了上来。 “世子,”她笑着说,“我外婆遣人送了些蜜饯来,这是我阿母让我给你拿来的。” 自打这位程三娘子今年夏天时自从小长大的外婆家回了雍州见到他,就三天两头地找由头跑来,顾照之并不关心 这到底是她父母的意思还是她自己有什么心思,不过如常回了声“替我谢谢程夫人”,然后就示意长风收了下来。 第118页 程三娘子也不急着走,又问他:“你明日休沐吧?我表兄说想邀你一道去打猎。” “明日我有事。”顾照之也不给她多说,直问道,“刚才可是从京都送了信来?” 程三娘子被他一说才突然想起这茬,忙从怀里掏出信来递了过去:“啊,是,好像是你阿妹寄……” 顾照之接过信,不等她说完便道:“有劳三娘子了,只是下次若我府上的仆从再这样不懂规矩竟偷懒让你传信,还请你告诉我。” 程三娘子一愣,当下涨红了脸,含糊地应了两句便很快找借口走了,出去的时候差点连斗篷都忘了披。 顾照之拿着信兀自走回了书案后坐下。 他一边拆信一边在想着下次与程平见面时要提醒对方几句,等拿出了信纸展开后习惯性地先扫了眼结尾——因为顾如芝每次寄信来说一大堆最后无非都是劝他早点回来的话,若是如此,他这次也同样不必再浪费时间看前头了。 然而这一次,她却写着“……到时你可以看看”。 看?看什么东西? 顾照之这才返回去重新从头看起。 长风站在一旁,眼见着他的神色从漫不经心到疑惑再到蓦然的愣怔,不禁关心道:“世子,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若是京中有什么大事,寄信来的应该是国公爷才是。 顾照之回过神,说道:“没有,她只是说了件闲事。” 什么叫和芳儿长得像? 他按捺住胸腔中阵阵郁气,觉得甚是可笑。 河西候府忽然派了人过来。 顾照之平复了心绪,将顾如芝寄来的信收起随手夹在了书里,然后吩咐把人请了进来。 来的是河西候府的主簿,见着他便是恭恭敬敬先行了一礼,然后道:“世子,侯爷要给新任雍州长史和州司马办接风宴,请您和都督一道过去。” 第68章 前尘 顾照之在河西侯府外遇到了同样前来赴宴的程平,两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便一起走了进去。 待他们入得厅中时,宴席已然布置好了,其他人也都入了座。 河西侯坐在上位冲他们笑着打招呼:“伯凯、子初,来来来,快坐。” 顾照之随在程平身后半步,目不斜视地走过来,抬手一礼。 接下来自然是要引见新人的流程,二人一边转身朝坐在河西侯下方左侧的人看去,一边听着他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雍州新任的长史,也是我大盛朝第一位入品的女官——方寄雪,方大人。” 随着河西候话音落下,顾照之的视线也落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 他倏然一震。 谢晚芳穿着身官服,长发挽成髻,只插了一支雕成竹节样式的乌木簪,整个人看上去挺拔又利落。 她先与程平见了礼,然后才转眸看向了顾照之,神色从容地抬手施礼:“下官见过子都督。” 顾照之死死盯着她。 他迟迟不回礼,就连河西候和程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包括宋承在内几个人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 “顾世子?”河西候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顾照之突然两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了谢晚芳的手。 众人大惊。 她眸中闪过一抹讶色,但旋即便镇定地看着他道:“世子这是做什么?” 顾照之不答,只是深深凝着她,半晌,伸了另一只手要来摸她的脸。 谢晚芳不料他会在人前做出这种举动,下意识偏开了脸:“请世子自重!” 顾照之的手停在了半空,但却仍没有放开她。 宋承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忙凑过来打起了圆场:“顾世子可是想帮我姨母拿掉什么脏东西?您说一声就好了,何必劳您动手……” 顾照之皱了皱眉,像是这才察觉旁边还有人似的,微侧了眸看过来:“你姨母?” “是啊,”宋承趁机把谢晚芳拉到了身后,笑道,“我姨母是左丞相的门生,很受他器重。” 他心说这下你总不敢随意动手动脚了吧? 然而顾照之听了,眼中却流露出了浓浓的困惑。 云澄?姨母?怎么回事?她到底是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和他的芳儿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声音都……哦,不,有一点不像,这个女人,她额角上有疤痕。 可是一念及此,他却突然又想起了当年的事,心头钝痛倏然袭来——若是,她那时受了伤呢? 程平看出他的不对劲,也上前来拉他,边笑着打圆场:“子初一向待同袍亲厚,倒是一时忘了方大人是女儿家。” 顾照之失魂落魄地被他拉回位子上坐了下来。 之后宴席全程,他的目光几乎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旁人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得进去。 谢晚芳也知道有道视线始终追着自己,但她只当不知,兀自于席间与河西候等人谈笑风生。 虽然她这次是奉命调任,但徐谦还是提前写了封信给河西候,故而相比起其他人,河西候对她的情况倒是更了解一些,时不时还问起丰安县的事还有徐谦的近况。 散席之后,顾照之急着就要往回走,程平以为他是要去追人,便私下里拦了他一把,问道:“子初,你今日是怎么了?难道你和方大人早前相识么?” 第119页 顾照之现在只想赶紧回去再看一遍妹妹写来的信,闻言心乱如麻地随口回了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程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以为是他敷衍自己,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劝诫道,“我不知你与方大人有什么过节,但她现在是圣上亲自任 命的雍州长史,又是左丞相的亲信门生,你从来行事稳重,这次也还莫要冲动才是。” 顾照之听着他一句句的,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划过,但却又没能抓住。 好不容易摆脱了程平,顾照之立刻吩咐长风:“回军营!” *** 谢晚芳住的宅子是河西候事先安排好的,也不知是有人事先叮嘱还是河西候自己的意思,说是为了方便她和宋承互相照应,所以两家就在隔壁。 从侯府回来,谢晚芳就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去了去一身的风尘和疲乏,然后又吩咐彩雀拿了本名为《观星策》的书过来——这是云澄给她的。是的,没错,他送的另一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书简,其中不乏有她在竹心斋里见过的孤本。 她讶异之余,只能理解为云澄这是在拿女子喜欢的东西哄着她莫忘了好好读书。 谢晚芳想到这儿就有些忍不住笑,难道她以前在他面前上课的时候有偷过懒么?不过这么比起来,那些面膏澡豆发油什么的也太少了些。她抿唇笑,忽然心血来潮放了书,准备先给云澄写封信去委婉表达一番这个意思。 ——我若用完了,还能再找你要不? 堂堂左丞相的亲手作呢。她笑着想,这可比起他的字还稀罕。 彩雀这边正在帮她研磨,院外却忽然隐约传来了些人声,因夜里寂静,所以这声音也就显得尤其入耳,谢晚芳起身穿上外衫就要往外走,彩雀也连忙拿了斗篷给她披上。 刚走到二门外,她迎面就遇上了正大步行来的顾照之。 谢晚芳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一把拽住,二话不说地往大门方向走去。 彩雀和老童等人见状就要上来拦,谢晚芳担心他们在顾照之手里吃亏,忙递了个眼神过去,边走边道:“无事,我随顾世子去去就来。” 顾照之一言不发地把她拉到了门口,才语气不明地道:“上车,我有话问你。” 谢晚芳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就要麻烦世子想好这回要说些什么才是,我到底是个女儿家,这样三番两次被你用这种方式‘表示亲厚’还是不大好的,尤其现在这么晚了,你如此闯进来实在不太方便。” 顾照之眸光微闪,好容易才强按捺住因她这番话又陡然涌动的心绪,哑声道:“上车再说。” 她左右也不惧他,一掀衣摆,大大方方地上了马车。 车厢里点着一盏小灯,不明不暗,恰恰好足够让人看清里面的样子,也能让她看清随后进来的顾照之。 谢晚芳只想速战速决,于是当即便主动开了口:“世子,你想说……” 但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便是一黑,顾照之的身影骤然压下,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抓住她左边衣领,倏地扯了开来。 第69章 登门 顾照之扯开了谢晚芳的衣领,然而下一瞬,他便愣住了。 没有。 怎么会没有?! 就着灯火微光,他看见那原本应当有一粒朱砂痣的地方如今却半点痕迹也无,甚至连伤疤都没有。 一片光洁。 谢晚芳冷不丁被他扯开衣领的瞬间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在车厢里挡风,不然大晚上的被他搞这么一出怕是刚上任就要得一场风寒了。 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但他想找的自己早就毁掉了,何况当时有云澄照拂及时给她用了上好的伤药,伤愈后除了在白日里细看能看见新肉长好的地方有一点点色差之外,更是连一点疤都没留下。 现在这种环境,他能看见才有鬼。 谢晚芳早有心理准备,表现也就不慌不乱,只是伸了手抓住被他尚拽着未放开的衣襟,说道:“世子看够了么?” 顾照之被她平静冷淡的声音骤然拉回了思绪,下意识因不想惹她不快而松开了手,然后看着她蹙眉整理衣服的样子,沉吟不语。 谢晚芳从容整好了仪容,才又淡声开了口:“顾世子方才的行为下官不打算问缘由,但若再有下次,恐怕就不能不惊动圣上了。” “为何?”顾照之却忽然道。 他这一问着实没头没脑,她不由有些莫名。 “你为何不问我缘由?”他凝眸看着她,又追问道。 谢晚芳道:“自然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为何你认为没有这个必要?”顾照之步步紧逼,“是因为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我想看到什么,我想听到你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 “是。” 出乎他意料地,她竟就这样承认了。 顾照之蓦地一愣,正要再开口,却又听她语气如常地说道:“不瞒世子,我在京都时就已遇到过令尊、令堂和顾娘子,哦,对了,还有皇后殿中的冯女使,从他们的反应和言辞中我已明白你们是将我当做了谁——但很遗憾,我不是她。” “……你不是她?”顾照之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重复出她这句话的。 谢晚芳看着他,居然还笑了一下:“不是。”又道,“除非安国公府欺君,又或者,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世子想找的人又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第120页 他凝着她,没有说话。 “夜深了,下官也不便久留,世子慢行。”谢晚芳说完,起身就要走。 顾照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谢晚芳蹙眉回头。 “我送你。”他说。 ——“姨母?姨母你在么?” 宋承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车窗外传来,不用想,肯定是她的人跑去通知的。 顾照之看着她抽手回身撩起窗帘,冲着外面的人道:“刚和世子说完话,正要回去了。” 宋承道:“那我等你吧。” 顾照之听着眉头一皱,起身跟在谢晚芳身后下了车,冲着站在他马车旁的宋承便道:“这么晚了,宋大人还没休息么?” “还好,也不算晚,顾世子不也还在我姨母家门口找她谈公事嘛!”宋承笑呵呵地说道。 顾照之神色冷淡地看着他,说道:“我记得宋大人的母家姓钟,不知何时多了方长史这个姨母?” 要不是他在侯府乍见她时太过震惊以至于心乱如麻无暇他想,就宋承这种一戳就破的瞎话,哪里能唬得住他? 宋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我与方长史一见如故,所以认了她做姨母——左丞相还当了见证呢。” 又是云澄。 顾照之此时一心想多知道些她的事,闻言当即便道:“无妨,我有时间。” 宋承:“……” “那两位就慢慢聊吧,我先回去睡了。”谢晚芳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两个男人张了张嘴,最后谁都没敢叫住她,只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 第二天早上,谢晚芳刚出门就碰到了专等着她一道上衙的宋承。 谢晚芳知道他有话想说,便如他所愿地乘了同一辆车,果不其然她才刚坐下,宋承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和安国公世子到底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谢晚芳想也不想地便回道。 “不可能!”宋承也斩钉截铁地道,“那他怎么拿那种眼神看你?还大晚上地追到家里来,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姨父可危险了!” 谢晚芳莫名:“姨父?” 宋承冲她挑了挑眉毛:“虽然你是我姨母,顾世子呢又是上峰,但除了幽竹里那位,我可不认别人作姨父啊。” 谢晚芳没说话。 没等到她骂自己,宋承反倒有点儿不习惯,顿了顿,才又道:“昨天他问了我你好多事,不过我也只能从我知道的你还在鹰犬处那时给他说起,他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他挺难受的。” “姨母,你和顾世子的事……”他斟酌着问道,“我姨父知道么?” 谢晚芳语声幽幽地道:“你到底有没有半点敬老之心?明知我对顾子初的事不感兴趣,还提。” 宋承抿了嘴:“是是,那便不提了。”然而顿了半晌到底是没顿住,又忍不住问道,“可是咱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哪能真当他是个不存在的啊?” “那他也不过是个同僚罢了,又值得我时时挂在心上么。”她语气淡淡地,听着就是没甚好气。 宋承明智地闭了嘴。 到了衙门外刚下马车,就见有人迎了上来,冲着谢晚芳拱手便道:“大人,林刺史和林夫人来了。” 林刺史?谢晚芳回忆了一下,立刻想起这位刺史姓林名逸,字言渊。而他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冯婉妍并称为京都双姝的俞娘子,云澄的师妹。 说起来,云澄倒是从未主动与她说起过这件事,更不必说透露一星半点人家夫妻两的喜好,这都是她自己知道将要来此任职后做的功课,这才得知了原来俞娘子和她夫君也是在雍州。 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先来了。 谢晚芳带着宋承径直去了待客的正厅。 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厅中的那对璧人,林逸是个相貌俊雅浑身书卷气的郎君,俞娘子也很是端庄秀美,这样的两个人,委实让人很难想象他们最大的爱好既不是诗词也并非书画,而是——钻研美食,甚至还专门合写过一本有关烹饪的书。 “林大人,林夫人。”谢晚芳笑着边抬手施礼边迎了上去,“原本我还打算晚些时候上门拜访的,谁知你们却先我一步了。” 林逸笑了笑,还未开口,俞娘子却已笑弯了一双杏眼:“是我好奇云相信中的方长史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所以便让言渊带着我来了,大人不会介意吧?” “相公……写了信给你们?”谢晚芳意外地道。 俞娘子与丈夫对视了一眼,笑道:“是啊,他说让你多来咱们家吃饭。” 噗。谢晚芳不由失笑:“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 林逸的性子要沉稳一些,此时倒还惦记着正式见个礼,道:“原本我昨日也该去参加两位的接风宴,只是路上有些事耽误了,还请见谅。” 谢晚芳自然要客气回去。 俞娘子却忽然笑问道:“方长史,做云相的门生感受如何啊?” 她不明何意,正想问,衙门主事恰好又来禀报说子都督来了。 听闻顾照之来 了,林逸和俞娘子以为谢晚芳与他是有什么公事要谈,就打算先告辞离开,然而谢晚芳却言说不必,留了他们继续喝茶。 没过多久,顾照之就从门外大步而来,长风、长露跟在他身后,一人手里提了个食盒。 第121页 他一进门看见厅里还坐着林氏夫妻两个,先是有些意外,旋即便笑了一笑:“原来林大人也在这里。” 林逸亦携妻与他见了礼。 顾照之与他们打过招呼,复又看向谢晚芳,眸中笑意温和地问道:“我在一品楼买了些糕点。” 话音落下,长风和长露就已主动自觉地走到她面前,将食盒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放,然后就开始手脚麻利地摆起了盏碟。 顾照之穿着一身轻甲径自走过来,站在了宋承面前,目光却直直落在谢晚芳的脸上。 她便打算起身。 他伸手拉住她,转过脸看向宋承:“宋大人,麻烦让个座。” 宋承:“……”他清了清嗓子,好心地提醒道,“子都督,我姨母早上吃过饭了。” “我没吃。”顾照之言简意赅地道。 “所以,您不是专门到这里来吃饭的吧?”宋承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顾照之就“嗯”了一声。 “可是……”宋承很想说可是这里既不是酒楼又不是饭厅啊,再说你办公的地方也不在这里吧?! “行了,”谢晚芳倒是语声清淡地打断了他,“既然子都督要在这里用饭,那我们便把位置让出来吧。” 她边说边准备抽开手和宋承一起换个地方坐,然而一抽却没能抽动,抬眸,正对上顾照之深沉到有些固执的眼神。 “一起吃。”他说。 不用转头去看,谢晚芳也能感觉到俞娘子和她丈夫惊诧的目光。 “我吃过了。”她说完,抽手便走。 她从头到尾不曾看过一眼他拿来的是什么糕点。 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拿来的都是她以前爱吃的东西。 顾照之目光微黯,但旋即又振作起来,说道:“那等你饿了再吃吧。” 谢晚芳没搭腔,林逸夫妻两个也不大好插嘴,这时候气氛就突然断了层,诡异地透出些尴尬来。 俞娘子看着顾照之被晾在一边的样子,突然有点儿心生同情,便打起了圆场:“要不中午我们做东,请大家去一品楼吃饭吧?方长史不知道,这一品楼在本地很出名,京菜也是做得最好。” 言语间也颇有为顾照之说话的意思。 谢晚芳不想拂她的面子,就笑着点了点头:“应该是我做东才是。” “那我让人先去准备。”顾照之立刻道,说完就给长露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应诺而去。 见谢晚芳没有反对中午一起用饭,他心情就又好了些,连带着对俞娘子也多了几分好感,主动地道:“你们先前在聊什么?可不要因我打断了。” “哦,也没有什么,”俞娘子笑道,“就是在问方长史,做云丞相的门生有什么感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让大家久等了,谢谢小伙伴们的理解~ 第70章 失踪 顾照之也很想知道谢晚芳怎么回答,但其实他更想的是从中得知云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绝不信云澄仅仅是出于好心才救助她。 然而谢晚芳却只是笑了一笑,对俞娘子说道:“相公很好。” 俞娘子听了,只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倒也没再多问什么。 顾照之很想开口问问是怎么个好法,但他看见谢晚芳提起云澄时眼睛里那柔和的笑意,全不同于看他时的平淡和无关痛痒,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发闷,瞬间没了问下去的兴趣,只怕自己会听到更心塞的话。 他默然片刻,对她说道:“下午我带你出去走走吧,也好熟悉熟悉这边的环境。” 谢晚芳下意识想拒绝,但转念又觉得这样很矫情,抛开别的不说,她和顾照之现在的确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关系,就像云澄说的那样,她不应该将他看得和其他同僚有什么不同。 她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做的,哪里又有工夫把时间浪费在刻意回避他上面,何况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也好。”她便点了点头。 顾照之还未来得及感受这意外之喜,却又听她转头唤了宋承:“那就先去军营看看吧?” 宋承立刻点头表示赞同,还冲顾照之笑着道谢:“有劳子都督了。” 顾照之从来没觉得一个人这么碍眼过。 结果他原本让长露去安排好的席面众人中午也并没有吃成,程平那边派了人找他们过去,说是有事情商量。 俞娘子就和她约了改天去林府喝茶。 到了都督府,谢晚芳和顾照之他们才发现河西候也在,且脸色看上去和程平一样,并不怎么好。 “今日让你们过来,是因半年前发生的那几桩失踪案。”程平说道。 失踪案?谢晚芳不禁有些疑惑,什么样的失踪案在发生了半年之后还会这样引得河西候与程平的重视?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顾照之解释道:“不是雍州的事,是发生在其他州的,官府接到报案的一共是五起,失踪的皆是女子,年龄从十三到三十岁的都有。不过根据她们失踪时间的跨度来看,很有可能幕后黑手从一年前就开始犯案了。” “你的意思是,或许实际发生的并不止这五起?”谢晚芳一下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顾照之点头:“但这些人至今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当地官府也没有办法查到什么。” 第122页 可是不对啊。谢晚芳心想,这几桩案子既然并非发生在雍州,那为何他们今天会聚在这里讨论这件事?更何况这本应是官府捕快去查的,而且程平和顾照之都是军中将领,职责更是不在此范围内。 “侯爷和程都督的意思,”她问,“是否此事与咱们雍州有关?” 顾照之与程平望向河西候,后者沉吟道:“这件事表面上看来的确与我们无关,我们也不应越俎代庖,但……你们不觉得很巧么?其他州都发生过,只有雍州至今没有接到过一宗报案——我今早收到从阿萨克城送来的密报,说是在狄丹右王爷的府邸里见到了数名大盛女子,而且,有人已被折磨致死。” 谢晚芳一顿。 顾照之很快想到了什么:“可是狄丹的人是如何三番两次混进来还从我大盛境内把人给带走的?何况这也并非他们的作风。” 这两年狄丹不安分,数次派出小股部队来侵扰大盛边境,他也没少与其交手,深知狄丹人的作风十分张狂,能抢就绝不会用偷,何况还是费那么多心思又是潜入又是掩盖行踪,若有这个工夫,恐怕狄丹要偷的也就不仅是那些女子了。 “所以我才让程都督把你们叫来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做,”河西候说到这儿顿了顿,续道,“这件事,恐怕是有人冲着我们来的。” 谢晚芳皱了皱眉,说道:“侯爷是怀疑此事是我们自己人所为?” 顾照之也想到了这一点:“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人真是其心可诛。” 从大盛境内掳走那些女子送给狄丹的权贵,而且还特意绕过了雍州犯案,显然若不是为了将来事发让他们背黑锅,就是为了阻止他们涉入,又或许,根本就是二者兼有! “我与侯爷商量过了,”程平道,“这个消息不宜声张,也不必让蒲大都督知晓,要想先拿住真凭实据,还得我们自己暗中查探。” 他话说得委婉,但谢晚芳和顾照之却都听明白了,他们这是防着蒲定庸。 两个人都很赞同。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先抛出去试试深浅。”顾照之道,“我们自己先报一个‘假案’上去。” 河西候一听,当即赞道:“好主意!” 如此既可先暂时摆脱雍州的“独特”之处,又可撩拨撩拨那幕后之人,看对方是否会因此搞出什么动静来。 谢晚芳若有所思。 “方长史,”程平注意到了她,“你可是有别的看法?” 顾照之转头朝她看来。 谢晚芳想了想,说道:“子都督的这个办法很好,不过,我觉得抓贼还是要拿赃,所以……”她拱手一礼,续道,“下官请命,去阿萨克城探一探情况。” “不行!”顾照之立刻反对。 谢晚芳目不斜视地兀自说道:“按照侯爷收到的消息来看,这些女子应当被他们关押在某个地方,她们都是我大盛子民,我们本就应当营救,即便不能成事,至少死者我们可以带回来,一则好好安葬,二则,或许这也是指向幕后之人的证据。” “你不能去,”顾照之也不等河西候和程平表态,当即便拒绝道,“你就留在城里,报案之事你来负责,我带人去阿萨克城就是。” 谢晚芳这时才看向他,说道:“子都督,你与狄丹部多有交手,难保进了城不会被认出,我初来乍到,又是女子,比较不易引人注意。” “我可以乔装。”顾照之道,“总之你不能去。” 她眉头微蹙:“我自然也是要乔装的。” “我说不能就不能!”他有些恼她的不知轻重,“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着你,但要我见你以身涉险,绝无可能。” 河西候与程平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讶色。 谢晚芳的气性也有些上来了,沉声提醒道:“顾世子,还请你以大局为重,莫要说些大家都听不明白的话。” 他们顾家人不是一向最重大局么?顾照之到底想干什么?!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当然不明白我有多怕得而复失”,但当着旁人的面,他只能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去不合适。” 谢晚芳不想和他浪费时间扯这些,便索性直接对程平道:“还请都督决断。” 程平看了眼面色不善的顾照之,忖了忖,安抚地对他说道:“子初,其实方长史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若带着人去确实有些扎眼了……” “不如我和方长史一道去吧。”宋承在旁边听他们争了半天,总算找着机会毛遂自荐了一把。 顾照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连地方都不熟,随她去了是拖后腿的么?” 宋承被他噎住。 “我觉得可行。”谢晚芳却道,“宋大人也是生面孔,而且他身手不错,可以配合我。” 什么熟不熟地方,在场的哪个又熟悉阿萨克城里头是什么样?至于怎么去,就大盛和狄丹对彼此的了解程度,这也根本不是个事。 顾照之摆明就是不同意她 去罢了。 他确实到最后也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谢晚芳的执拗,偏偏程平与河西候都支持她,前者还吩咐他安排人手给她用。 顾照之一路憋着气,刚进军营就把谢晚芳给拽走了。 第123页 宋承反应过来想跟上去的时候又被长风长露给拦着,示意他不要去打扰两人说话。 “这安国公世子怎么这么想不开,每回硬要拉着姨母说话最后都是惹得自己不高兴,偏生还不自觉。”宋承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如是想着。 谢晚芳被顾照之拉着进了帐中,还没来得及站定,他就忽然回身恨恨盯着她说道:“这就是云玄明要你来做的事?” “什么?”她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让你为他卖命,为他披荆斩棘在军中打开他要的路,是么?”顾照之越想越是愤恨,“你怎么这样傻?他是在利用你!” 谢晚芳看了他一眼,抽回手,慢慢揉了揉自己被他抓的有些发僵的腕子。 顾照之看她冷淡的样子,心中说不上来是焦急还是心疼,又或者是害怕,他再也顾不得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行随心动,一伸手,就要将她拥入怀里。 然而却停在了咫尺之距。 他低下头,看见她一只手横档在他身前,坚定而有力。 犹如隔在他和她之间的山海。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71章 潜入 谢晚芳与顾照之目光对视了半晌,然后收回手,平静地后退两步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顾世子,”她说,“你未免把我想得太重要了些。” 她说到这儿,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淡淡笑了笑。 “云丞相是什么身份,我当初又是怎样的身份?他利用我,还得先花精力救我、教我、扶持我,且还不一定能从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回报。”谢晚芳道,“换作是你,会这样浪费时间么?” 顾照之听到从她口中云淡风轻地说出“救我”两个字时,几乎不用去深思,就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痛苦绝望,还有,云澄的及时出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云澄仅仅只是救了她,他一定也会感激戴德,可是,那人却让她出现在了这里,还有他之后才知道的她在丰安县的那段日子——云澄拿她去破局,不仅动摇了白氏一族的利益,还把她摆在了和上官瑾冲突的对立面上。 顾照之怎么想,也不可能相信他只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救了你,我也很愿意感激他。”顾照之尽量平复着心绪,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就如你所言,他有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何却独独在你身上花时间?会不会是他知道,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是她,所以有家学渊源的底蕴能够闯入军营;因为是她,所以无论是云澄还是圣上,都相信她不会和安国公府或者上官博任何一派结为同盟;因为是她,所以才不会在丰安县一役留手。 顾照之不得不佩服云澄看人用人的眼光,事实证明所有的事都如他所愿,可他不该,不该拿她的安危一而再地冒险。 然而谢晚芳听了他这番话,却反问了一句:“我凭什么不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顾照之倏然一愣。 “譬如顾世子,难道你留在身边的心腹都是酒囊饭袋么?士为知己者死,古来如此。”她说着,下颔微微扬起,眸中透着自信的光,“更何况是我自己要走这条路。我不像顾世子,想要什么都很容易,我只能靠自己去挣。” 他想要什么都很容易? 顾照之听着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心中百味杂陈。 “若是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苦笑道。 谢晚芳只当听不明白他的话,径自拱手道:“还请子都督行方便。” 他是知道她的,性子执拗,认定的事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何况此时此刻他已然失去了立场。 “好,”顾照之只能妥协地点了点头,“那我让长风挑几个精锐随你去。” 谢晚芳道:“人选我想自己来定。” 她自小也是在军营里混大的,加上后来又有云澄特意教导,深知那些将领兵士内部也会分有派别,尤其是安国公府和上官家多年势力相抗,军中那些但凡出身与两家沾上点关系的,都会自然站队过去,平日里上阵虽是亲兄弟,可一旦涉及到上头权力相争的问题,他们又会开始各自拥戴心中所向。 这也是为什么云澄说她不能也无法笼络到那些人的原因。 所以她才要走第三条路——以鹰犬处出身的身份,站到那些寻常军士中去。 顾照之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虽然担心,也很想尽量安排好一切以保她平安,但却也明白此时面对她自己只能适可而止,否则除了令她愈加推拒之外,对两人关系毫无益处。 于是谢晚芳在划定的范围内查看了一些卷宗后,从先锋营里挑了三个人,她亲自一一见过之后就定了下来,为避免走漏风声,当天下午一行人就乔装出发了。 *** 阿萨克城其实原先并不是属于狄丹的,前朝之时,阿萨克城的城主也是正式受了朝廷 的封赏,镇守着这条连通中原和关外的必经之路,城中居民虽以胡人居多,但也有不少从中原迁居过去做买卖的,当时颇为热闹繁华。 后来随着前朝败落,民生艰苦,朝廷对阿萨克城的掌控也就渐渐有心无力,狄丹部那时自大漠崛起,野心勃勃,趁着前朝皇室与萧氏争斗的时候,狄丹的狼主也趁机占领了阿萨克城,之后还想趁关内天下初定之际进一步入侵,只是并没能如愿,但大盛国君也没有能够拿下对手,狄丹人骁勇善战,尤其擅骑兵,何况他们真正的王室根基远在大漠,己方难以深入。 第124页 或许是认识到彼此都不可能在短期内克敌制胜,于是之后双方都默契地开始了休养生息,偶有冲突也都是小股作战,局部试探。 虽然大盛和狄丹关系紧张,但双方都没有锁关,主要原因还是一方为了发展关外贸易且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而另一方除了想继续发挥阿萨克城的中心作用之外,也需要满足远在大漠王庭的狄丹狼主对臣子的控制。 所以谢晚芳这趟过去,选择了与同伴们乔装成西陵国人。 从雍州去阿萨克城其实路途并不算近,最近的路线应当是借道肃州从居庸关东,但肃州不仅有薛家人,更有大都督蒲定庸在,谢晚芳不想暴露行踪,所以决定直接自雍州经凤鸣关出去。 一路上都很顺利。 进入阿萨克城之前,为了不让己方显得目标太过明显,谢晚芳把这支五人小队分成了两路,一路是她和宋承,两人扮作逃亡而来的姐弟,其余三人则由事先约好接应的西陵商人当作随从带进去。 有些出乎谢晚芳意料的是,城里的汉人其实并不少,而且看上去眉目间也并无愁苦之色,汉人女子也还是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甚至还有在酒肆做当垆女的。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她边走边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 宋承“嗯”了一声:“我还以为这城里看不见汉人呢。” 谢晚芳道:“比起右王爷桑铎,狄丹狼主更倚仗左王爷阿史勒摩耶,据说此间政令皆以他所示为准。” “这个我也有听说,”宋承道,“好像最开始只是桑铎来镇守城池,但他来了之后竟有屠城之势,没多久阿史勒摩耶就来了,下令不得动城中一草一木,然后又连颁几条政令安抚人心,还对外宣称将维持阿萨克城内的贸易自由,无论客商来自何处都不会被战事牵连。” 谢晚芳凉凉一笑:“不过是比另一个会演戏罢了,这头看着这城里的汉人女子似乎过得平静,可另一头却从关内抢人。不过你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她道,“那些女子既然是在右丞相府邸发现的,也就是说很大可能阿史勒摩耶不知道,又或者知道了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估计不是他们亲自下的手——侯爷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说到河西候,她又不免想起了临行前顾照之对自己说的话。 ——“侯爷说他是得到了从阿萨克城来的密报,但你这趟要以身涉险,他却并没有表示出联络对方协助的意思,我想这个在阿萨克城里的探子,很有可能身份有些特殊,否则也不会绕过蒲大都督。” 他当时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已很明显,或许这个探子连河西候都不能直接接触到。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朝廷安插的人。 看来圣上是真的要对狄丹动手了。 和其他地方一样,阿萨克城里也有不少路边食摊,这种地方向来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眼见临近正午,谢晚芳和宋承便寻了个人多的面摊坐了下来。 刚坐下不久,远处就突然传来了喧哗声,两人循声举目望去,只看见一片聚集起来的人群。 “前头怎么啦?”有其他食客拉了个相向而来的路人,边张望着边问道。 那路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说道:“护卫府的佟司徒带人抓了两个从南边来的探子。” 谢晚芳和宋承对视了一眼。 “啊?”其他食客也纷纷大感诧异,“什么样的探子竟要护卫府司徒亲自带人来抓?” “谁知道呢,”那路人道,“不过那两个探子功夫倒是不弱,且闹了一场呢,要不是佟司徒出手,恐怕那些护卫一时还拿不住他们。” 宋承低声问谢晚芳:“怎么办?” 从南边来的探子,自然也是指的从大盛来的人,只是不知是谁派来的。 “先看看情况,”她很快做了决断,“能救便救。” 宋承点头,暗暗握紧了拳。 那些聚集的人群很快便往两旁散了开来,显然护卫府的人是要往这边走。 谢晚芳坐在正对街道的方位,恰好可以直接看清自面前经过的队伍——为首的那人高坐于一匹黑色骏马的背上,身姿挺拔,面容冷峻,那根套着人犯的长绳被他牵在手里,时不时轻扯一下,听着后头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他脸上不见半分波澜。 谢晚芳屏住呼吸,近乎于呆滞地看着那人骑着马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径自率众经过。 她拼命克制着,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狠狠地攥着衣衫,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喊出来在心底唤了无数遍的称呼。 ——阿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去上坟,可能更不了,大家不要等哈~ 第72章 重逢 谢承熙把两个大盛探子带回护卫府后一个时辰不到,右王爷桑铎就派了手下心腹事务官来,说要把人带去王爷府亲自审问。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劳右王爷费心,只是此乃护卫府职责,若无左王爷手令许可,我等实不敢懈怠。” 他话虽这么说着,身板却挺得直,语气亦不卑不亢。 那事务官又明里暗里地威逼了两句,但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样子,便索性准备让人硬抢。 谢承熙不动如山地站在前面,抬手一挥,护卫府众人也举刀围了上来。 第125页 他利落地抬脚踢倒已冲至近前的两个人,而后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平静地看着那事务官,语声淡沉地道:“阁下若无他事,还请尽快回去吧。” 桑铎的事务官拿他无法,只得暂且作罢,带了人匆匆离开回去复命。 谢承熙看着他们出了大门,才转身回了刑房。 因防着桑铎不死心再派人来,他将护卫府三分之二的人手都调了过来看守,在那两人没开口之前,他需要时间。 从刑房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近黄昏,谢承熙对手下略作了些吩咐后,便命人备了马,准备去一趟左王爷府。 谁知他刚骑着马行出不远,就忽见有个人提着篮子从街边冲了出来,他下意识急忙勒马,对方似乎因避让不急摔倒在了地上,篮子里的馕饼也掉了几个出来。 谢承熙稳住了坐骑后抬眸看去,“你没事吧”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突然撞入视线中的那张脸给震住了心神。 谢晚芳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开始低头捡自己的东西。 谢承熙回过神,立刻翻身跳下了马朝她走过去,当着往来打望的路人面前,谢晚芳在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突然脚下一崴,顺势倒在了要来扶她的谢承熙身上。 而后两人分开,站定。 “你可有大碍?”他问。 “没有,都是妾身不小心,”她说,“耽误了郎君的行程。” 谢承熙一脸淡然地点了点头:“下次注意些。”然后便返身回去重新骑上了马。 如同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的一场偶然的意外,谁也没有为此多作停留。 谢承熙头也不回地走出一段路后,才垂眸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手里的纸条—— “戌时,护卫府。” *** 入夜。 谢承熙端坐在熄了灯火的值房中,静静面对着眼前那扇能隐约看见廊上光影的红木双开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抹黑影闪过,门被推开了。 他拿起放在手边的锦盒,打开,温亮柔和的光华便瞬间弥漫开来,映出了来人的模样。 “……”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谢承熙倏然站起,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弯起唇角唤道,“芳儿,你怎会在这里?” 谢晚芳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看那锦盒里的东西,又看了看他,说道:“夜明珠,阿史勒摩耶对你倒是大方。” 谢承熙知道她在想什么,并未多言,只是笑了一笑,从案后走出来站到她面前,温声道:“让阿兄看看,你还好么?” “阿兄!”她鼻尖骤酸,终于忍不住扑到了他怀里。 “傻瓜,哭什么呢,我看到你还活着,不知道有多高兴。”谢承熙轻拍了拍她的背,垂下眸,掩去眼中的水光,含笑道,“我家阿妹真是了不得,竟然做官了。” 谢晚芳吸了吸鼻子,不由诧异地退开半步看着他,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阿兄是谁?这点小事还瞒得过我。”谢承熙扬唇笑时,又是那意气飞扬的模样,“那位传闻中的大盛第一女官方大人刚到了雍州任职,你今日便乔装出现在我眼前——芳儿芳儿,称自己姓方也不稀奇。 ” 谢晚芳抹了把眼泪,说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要把我绑起来交给阿史勒摩耶啊?” 谢承熙皱眉看她:“你傻子么?” 她也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否则他也就不会特意放开守卫漏洞,又用香粉给她引路了,而且刚才进来时这屋子里等着她的也就不会是他。 “可是你为何要帮阿史勒摩耶做事呢?”谢晚芳殷切地说道,“阿兄,你这样以整个大盛为敌,绝不是阿父想看到的,我们谢家从哪里摔倒的还要从哪里爬起来才是。何况圣上苦右相一党也不是一两天了,若无圣意,我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你相信我,上官博不会有好下场的——” 谢承熙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来这里之前,云相什么也没跟你说么?” 谢晚芳一愣,没想明白这事和云澄有什么关系:“说什么?” 谢承熙沉吟片刻,说道:“当初我听说你出了事,曾偷偷潜回过京都,打算寻安国公府算账,但京都又有上官博虎视眈眈,我恐难以成事,所以曾找过云相。” ……什么?! “可是他拒绝了。”谢承熙想起当年,有些感叹地道,“但他对我说,可以助我脱掉钦犯的帽子,走一条为谢家正名的路。” 她有些愣愣地听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所以……你来阿萨克城,是他安排的?” 谢承熙点了点头。 谢晚芳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乱,她不明白,为什么云澄要瞒着自己,为什么一直告诉她的都是没有消息。 “他为什么要帮你呢?”她听见自己呐呐地问。 按时间来算,云澄在帮谢承熙的时候还不曾遇见“死而复生”的她,难道……不,不对,是他让她来雍州的啊,这条路也是他一早指给她看的,难道他会想不到他们兄妹终会相见么? 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这一问本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也没有想过兄长能够说出什么答案来,毕竟以云澄高深莫测的行事作风,他不想说明的事,谁又能猜得到他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别的什么呢…… 但谢承熙却还恰恰真地知道。 第126页 “他说,因为他欠了你。”见自己妹妹有些茫然的模样,谢承熙想到这两人现在的师生关系,顿了顿,才又续道,“云相说,当初他本意是想帮你,但顾子初的私事他却不好插手,所以才故意放消息引了上官瑜回京,想利用他对顾子初的忌恨借上官家的手把姓冯那女人给解决了,如此一来顾子初便不能如愿,他也算还了你的人情。” “只是他说……” ——“我没有料到那时你们兄妹两会出现。说起来,之后你们谢家的事,我也应当有些责任。” 是啊,他又不是神仙,怎会料到偏偏那时他们兄妹两个就发现了冯婉妍,还阴差阳错地为了救冯婉妍得罪了上官瑜,之后又牵连出那许多事呢?恐怕连顾家最终选择放弃她,他也未必能猜到。 谢承熙不是个傻子,不会听几句居高临下的好话就轻易信任谁,所以当云澄如实相告时,他反而会相信对方事出有因的好意,毕竟云澄其实没有必要告诉他这些。 谢晚芳早知道云澄聪明,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应当用什么样的态度去交流,她现在好像也懂了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谢承熙在阿萨克城,无非是因起初见她状态不稳不想她冲动行事,而之后又担心她记挂着兄长的安危急于求成。 何况只要他们兄妹他日重逢,他没有说的,谢承熙都会告诉她。 正如他所言的那样,到那时她想要的都会得到,所以没有这个必要。 他真是考虑得好周到。 那么,他对她的好,也仅仅都是“事出有因”吧? 谢晚芳深吸了一口气, 强按捺住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问谢承熙:“那你今日抓的那两个大盛探子是怎么回事?” 说到那两个人,谢承熙眼中就透出些厌恶来:“不过是两个助纣为虐的爪牙罢了,说他们是大盛的探子都抬举了他们。” “怎么回事?”谢晚芳转念一想便猜到了什么,“可是和那些失踪的女子有关?” 谢承熙颔首:“我盯了右王府很久,前两日发现这二人的踪迹就立刻禀报了阿史勒摩耶,他想用阿萨克城树立狄丹的良主形象,嫌桑铎那个张狂莽夫碍手碍脚也已许久,所以我倒可以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既能解决那些女子失踪的事情,又可进一步得到阿史勒摩耶的信任。” 她立刻问道:“那他们可招认了是谁在帮桑铎干这种恶心勾当?” 谢承熙目光微冷,说道:“是蒲定庸那个软骨头的怂货。”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谢晚芳居然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他这胆子是真的敢包天。”她摇摇头,说道,“恐怕上官博知道了都保不住他。” 蒲定庸能得到西北大都督的位子本就是在上官氏和安国公府的争斗中捡了个便宜,虽然众人皆知他军事能力不怎么样,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为了政绩敢干这通敌的事。 “我们要把那些女子救出来。”谢晚芳道,“既然阿史勒摩耶厌烦桑铎已久,你看能不能把这件事递给他做把手中刀?” “我也正在考虑这件事,现下你来了更好。”谢承熙言罢,又问她这次带了多少人,然后道,“阿史勒摩耶肯定是不会为了几个大盛女子就出头和桑铎正面对峙的,但若是蒲定庸和桑铎私相授受是为了与他作对,那就不一样了。” 谢晚芳略一忖思,便道:“我有一个主意。” ◎作者有话说: 呼,这个伏笔也埋了好久,终于揭了。 第73章 受伤 没过两日,狄丹左王爷阿史勒摩耶就从下属的口中得知了关于自己暗中劫掠女子囚禁作乐的城中传闻。 “啪!” 他一掌打飞了手边的茶碗,强压着怒气:“他自己做的好事,竟想让我来背这黑锅?!” 几个大盛女子的死活他无所谓,将来待夺下整个大盛国后他还能送桑铎百八十个的,但却不是现在,更不是能由得那蠢货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时候! 阿史勒摩耶并非是个目光短浅的人,相反,他向来是放眼于这天下山河的,这偏安一隅的狄丹王爷有什么了不得?他要的是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盛人难道是杀能杀得绝的么?在这一点上,他认为桑铎真是蠢得无药可救,甚至连狼主也没有真正意识到保民政令的重要性。 阿史勒摩耶每每想起这点,就觉得心烦又心累。 就在这时,下人禀报说佟司徒来了,他想到那两个探子的事,立刻把人召了进来。 谢承熙进得堂中后,先是如常行了礼,然后开口便道:“王爷,属下听说了一个传闻……” 阿史勒摩耶知道他要说什么,摆了摆手:“若是说那些女人是我抢的就不必再说了,我已知道了。” 谢承熙本就是找个理由于此时介入,闻言便故作愤慨地道:“想不到王爷还什么都没做,右王爷却就已迫不及待先下手为强了。此事如果传到狼主耳中,不知会不会……” 阿史勒摩耶一愣,是啊,他和桑铎不一样,如今这阿萨克城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倘若此时传回去他暗中囤积财富却半点也没有送回去孝敬狼主之意,岂非要引主猜忌? “他想得倒美。”阿史勒摩耶冷笑一声,“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我无义。”于是当即点了谢承熙和其他两个手下心腹,令道,“带上人马,随我去右王爷府上‘抓探子’。” 第127页 “王爷,”谢承熙知道他这是打算当众把那些女子找出来自证清白,便出言道,“传言到底是背后招数,您这样过去摆开阵势,若让有心人提出质疑,反倒要怀疑是您在陷害右王爷了。” 阿史勒摩耶想了想觉得也是,自己去了如果没把人扫出来,自然是下不了台,但如果找到了呢?结合那些传闻,桑铎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是他陷害。 这么看来,那些故意放出去的传言当真是用心可恶! “那你们可有什么建议?”他向着在场众人问道。 谢承熙等了一等,才站了出来拱手道:“不如,我们放一把火吧。” …… 夜幕降临后,谢晚芳坐在邸舍的客房里,一边和宋承喝着这里味道不怎么样的酪浆,一边静静等待着什么。 忽然,从窗外隐约传来了阵阵喧哗声,宋承立刻起身走过去一把推开了窗户,夜色下,远处依稀可见火光。 “姨母!”宋承兴奋地回过头唤她。 谢晚芳神色微松,点了点头:“按计划行事。” 右王府突然走水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且因被火烧的和来救火的都是大人物,所以城中的百姓们也有不少关注打听的,没多久谢晚芳他们就轻而易举地收到了后续消息—— 阿史勒摩耶有备而来,果然趁乱从桑铎的府里找到了那些被软禁起来的女子,连带着桑铎其他的妻妾美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以救火救人为名义当着众目睽睽之下给带了出来,之后自然还免不了要与桑铎当街讨论一番这些人的身份。 桑铎大概也是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着了道,当下便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女人是是从哪里来的,明里暗里言指有人趁乱陷害。 但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多少都觉得有些勉强,毕竟左王爷带人来救火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看着的,几时有夹带什么女人来? 阿史勒摩耶也不同他纠缠,就道:“既然右王爷也不知道这些女人是哪里来的,那就都送回王庭由主后处置吧。” 他话是这么说,可明白人却都听得懂,他这是实实在在的借花献佛。 据说当时桑铎脸色铁青,十分难看。 毕竟换了谁被竞争对手放火烧了宅子,还堂而皇之地让自己吃了个哑巴亏,抢走那些女人献给狼主更是一石二鸟地告了他一状,都不会好受。 但谢晚芳却对此很满意,尤其是当谢承熙让人送来了具体出发时间和随行官兵的情况时,她就更加满意了。 次日,赶在阿史勒摩耶派出押送那些女子的人出发之前,谢晚芳一行便先悄无声息地出了阿萨克城。 “此处地势开阔,看来只有东面那片树林可以埋伏。”宋承一面随她骑马缓行,一面四处张望着。 谢晚芳摇了摇头:“他们不会走那条路,等我们远远冲下来的时候人家早就摆好阵势等着了,现在咱们以少打多,又只带了近攻兵器,还需得抢占个先机才是。” 宋承若有所思,正要再说什么,就忽见跟在后面的随行兵勒马停驻,翻身跳下去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到地面上在听着什么。 “大人,”那名唤何涛的随行兵抬头朝谢晚芳道,“有马队往这边来了,骑马的应该有三十几人,还有两辆承重的马车。” “好。”她在心里将这些信息一一核对后,点了点头,“大家继续缓行慢走,若无其事便可,待会看我行事。” 众人应喏。 没过多久,身后的马蹄哒哒和车轮滚滚之声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果然是阿史勒摩耶派出来押送那些女子的官兵,而所谓的两辆承重马车,正是装着那十几个被抓来的大盛女子的囚车。 扮作西陵商人的谢晚芳等人还佯作对官兵有些敬畏的样子让旁边让了让。 那些狄丹官兵也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骑着膘肥高壮的马匹满脸傲慢地径自走了过去。 五个,四个,三个,两个…… 一个。 当队末最后一个狄丹兵从谢晚芳身旁经过的时候,她突然毫无预兆地从斗篷下抽出了刀,寒光乍现,手起刀落—— “啊!” 伴着这一声痛喊,那些狄丹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宋承和其他人也已纷纷亮起兵器杀了进来。 瞬间乱了。 混战间,谢晚芳突然听到远处又有疾驰的马蹄声在靠近,她心下一惊,抽空抬眸望去,却出乎意料地看见了熟悉的服制,而为首的人更是让她没有想到会在此时于这里出现。 那些狄丹兵也发现自己是中了大盛人的埋伏,只是此时进退不得,慌乱之下更谈不上什么战术,转眼间就被杀的片甲不留。 “你没事吧?”顾照之看见谢晚芳转身时脸上的血,不由心上一紧,生怕她受了伤。 “没事。”谢晚芳摇摇头,抬手将溅到脸上的血迹揩掉,问他,“你怎么会来?” 长露听她语气淡淡的,忍不住道:“方长史,世子爷怕你有危险特意带了我们来支援,昨日我们就到了,就在那片林子里等着。” 他心说这下你总知道世子爷有多关心你了吧?过去几时有什么女人能让世子爷上赶着吃这份苦,还不一定讨得了好的呢! 谢晚芳听了,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礼道:“多谢子都督了。不过,”她说,“下次子都督若是见下官尚有余力,倒也不必急着出手,也免了暴露行踪。” 第128页 如果刚才顾照之只是感觉到她不大高兴,那现在谢晚芳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她并不喜欢他的插手。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觉得她不识好歹,辜负自己的心意。 可是现 在他却只能苦笑。 “方长史,”长风听了也忍不住道,“世子爷对你是一片好意。” 谢晚芳客气地笑了一笑:“是,我这不也为子都督好么。”言罢也不再与他们多说,径自招呼了自己人,提着刀上去两下砍断了囚车的锁链,将被困在里面的女子都放了出来。 “把这些马给她们骑,加快些脚程。”她说的是那些狄丹的高壮马匹,可以说是这趟的战利品了。 这些女子早就受尽了折磨和惊吓,能早一刻回到家乡便对她们是早一刻抚慰,何况这些狄丹兵的尸体还在这里,也要防着阿史勒摩耶得到消息真地派追兵来。 顾照之也吩咐了自己带来的随兵帮忙。 他看着就站在眼前几步地方的谢晚芳,却迟疑着没有再上前,但他的目光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那个从谢晚芳身后经过的女子突然冲着她后背抬起手的时候,他立刻就发现了。 “小心!”顾照之大喊出声的同时,已经一个箭步飞扑了过去。 谢晚芳感觉到身后异样和听见这声提醒几乎是在同时,她倏然回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眼前人影一晃,旋即自己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拉入了个温厚的怀抱里。 接着她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世子爷!” “子都督!” 她听见有人在大喊。 那偷袭的女人还想趁着其他人赶到近前这须臾工夫再度暴起,谁知手才刚抬起来,就忽然被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倏地射穿了头部,倒下去再无声息。 谢晚芳一时无暇他顾,因为顾照之的身子在往下滑。 她扶不住他,只得随着他半坐到了地上,顺手在他后肩上一摸,摸到的是一手发黑的血。 “有毒。”她立刻吩咐,“长风、长露,快,把他扶上马,赶紧回城找大夫。” 顾照之却忽然虚弱地笑了一下。 谢晚芳转眸看向他,还未开口,便听到他说:“还好,她没伤着你。” 话音未落,他就带着唇边尚未褪去的笑意,晕倒在了她身上。 第74章 真心 顾照之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空气中似乎萦绕着浓浓的药味,他忍着不适,强打起精神喊了一声:“长风……” 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可怕。 “长风去熬药了。” 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声音忽然如从梦中照入了现实,顾照之蓦然一愣,旋即整个人都清醒了,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转过头,果然见谢晚芳正端着个杯子朝自己走来。 “先喝点水吧。”她走到床前站定,然后俯身扶着他小心地坐了起来。 顾照之有些吃力地撑着身子任她将自己扶靠在床头半坐,然后伸手拉住她正要收回的手,问道:“你可还好?” 谢晚芳顿了一下,摇头:“我无事。”又将另一只手里的杯子递过去,说道,“喝吧,你一定渴了。” “好。”他好不容易才得来这能与她温馨相处的片刻时光,自然是什么都要依她的。 一杯水下喉,胸腔里的燥热干痛也仿佛瞬间缓解了许多,顾照之不由舒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在大都督府。”许是为减少他说话的负担,不等他开口问,谢晚芳就已径自说道,“你受了伤,需要尽快医治。其他人我已让宋继泽和长露按原路带回雍州了。” 也就是说他们此刻是在蒲定庸的地方? “那薛明远他们已见到你了?”顾照之立刻问道。 他受了伤,薛府那边得到消息定然是要过来探望的。 “嗯。”她回得并无甚情绪,“薛都督是有些惊讶,不过我已习惯了。” 她还是丝毫不肯松口。 顾照之眸中滑过一抹涩然,说道:“薛明远……”他斟酌地道,“这两年日子也并不大好过。” 谢晚芳其实也看出来了。昨日她在蒲定庸这里见到薛明远的时候发现他比自己印象中苍老了许多,而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再如当年,一看便是心中长期承受压力的。 长风告诉她,蒲定庸来了肃州之后,明里暗里地找了各种由头消耗薛家的势力,不管做什么总是要让薛明远先去打头,时不时还要挖个坑,像薛明远这样性情忠直的人只会觉得疲于招架。 听闻,薛宁被流放之后他半点也不曾过问。 谢晚芳对他谈不上恨,但薛、谢两家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恰好此时长风端了熬好的药进门,她便起身准备离开。 顾照之忙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等长风给你换好药我再过来。”谢晚芳既没有多解释也没有等他同意,简单说完就转身走了。 长风看着自家世子爷恋恋不舍欲言又止的目光追着她出了门,便安慰道:“方长史既然留在肃州照顾您,肯定一时半会儿就不会走的,您还是先安心养好伤才是要紧。” 顾照之仰头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没有说话,也没有打算喝药的意思。 第129页 “世子爷,来日方长。”长风道,“我看方长史还是很关心您的,当时您受了毒伤,是她及时为您放血包扎,连这外用的伤药也是她亲自给配的,您昏迷的这两天也是她与我轮流照顾着,并不假手于大都督府的人。” 他说这些无非是想证明谢晚芳很关心顾照之,好让后者莫因为一时挫折消沉,谁知顾照之听了,却只是苦笑地说了一句:“你说了这么多,却唯独没有她因我而无措慌乱的时候。” 一步步条理清楚,连她照顾他都和长风是轮流做的,哪里有一星半点为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她在乎什么人的时候,哪里是会藏得住的? 哪怕长风说她当场将那凶徒千刀万剐,听着也比这没有特别之处的过程好些。 长风也不是傻子,听他 这么说很快也反应了过来,但沉吟一番后还是说道:“世子爷也知道方长史的性子,她当初也是经历过生死的,如今……如今虽然世子爷为她挡了一刀,可我看或许在方长史眼中也不过是扯了个平手而已,世子爷若想得到她的心,还是要从她心中的症结下手才是。” 长风的话说得含蓄,可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抛开谢家当年受的委屈不说——毕竟凭顾家父子的性格将来绝对是要尽力补偿回去的,可谢晚芳那时与他真正离心决裂的原因是什么?还不是因他们中间有个冯婉妍! 更何况后来她还差点死在安国公府,顾照之今日救她一次,怎么算也不够让她感动到以身相许的。 顾照之瞬间犹如醍醐灌顶。 是啊!他怎么早没想到?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爱恨分明,算得极清楚,从不肯委屈自己半分。说不定在她心里,自己这奋不顾身还真的就顶多不过还了她死里逃生的那一命罢了,否则怎么会从自己醒来到现在都未曾听到她说一个“谢”字?更遑论要从她眼里看到什么疼惜和纠结之色了。 看来她根本就没有把他的感情当回事,因为他们中间真正的症结一直就没有解开过! “你让她回来,你……咳咳!让她回来我有话说!咳……”顾照之激动之下牵动伤处,突然猛咳不止,一张脸都涨红了。 长风吓了一跳,忙劝道:“世子爷莫急,方长史就在那里哪儿也不会去,您才刚醒身子还虚着,总要先养好精神才能将心里话好生讲给她听。” 顾照之却不肯依,非要他去把谢晚芳叫回来,长风无奈,只得放了药半步不敢耽误地赶紧跑了出去。 那头谢晚芳正打算去蒲定庸那里探探情况,见长风突然急急跑来说顾照之找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又跟着返了回去。 “世子爷,方长史来了!”长风一进门就赶紧喊了声。 谢晚芳前脚刚跨进门,就听到房门在身后给关上了,她下意识回过头,发现是长风在外面关上了门,还未来得及将心中疑惑表达一二,就听见顾照之在床上咳了两声,唤她:“芳儿,你过来——” 她微皱了皱眉,到底是没有与他这个病号计较,只是说了句:“子都督或是叫错人了。”她走过去看了看他,“可是身体不舒服?” 顾照之这回却没有依她的意思,固执地唤道:“芳儿,我有话跟你说,你坐下。” 她就在床前的杌凳上坐了下来:“子都督请说。” “我受了伤,没什么力气。”他深深凝着她,轻扯了扯唇角,说道,“你坐近些,好不好?” 谢晚芳听他确实声音有些轻飘,想了想,还是将就了他,起身换到了床边坐下,只是为了保持距离她只沾了些床沿,难免觉得不大舒服。 “子都督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她道。 顾照之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才沉下心绪从千言万语中找到了起头的地方,望着她说道:“你受苦了。” 谢晚芳瞧着他这虚弱的模样,心说这人莫不是在说反话?因拿不准他打算干什么,她便并没急着接话。 而他也像是并没打算等她回应自己,话起头后,就已陷入了某种情绪中,兀自缓缓续了下去。 “你嫁给我的那些年,”他道,“辛苦你了。” 她一愣,当即正色道:“看来子都督是真的需要休息,又将我认错成先夫人了,我还是去叫长风吧。” 果然,无论再如何心照不宣也好,她始终是不肯明面上承认和松口半句的。 她对那段婚姻到底是有多不堪回首,才会这样防着他?! 还好他早有准备,用了全身力气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急道:“那你就当我认错人了,听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就当我求你。” 谢晚芳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示弱的语气,一时也不禁怔住,还不待她考虑,他已抓住机会往下说去。 “我……”虽然时隔多年,可再提起埋在心里的这件事,顾照之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又或者,他更怕的是从她眼中看到鄙夷,但事到如今,他却只想把自己的心真真正正地剖给她看,好让她知道,他是真地知道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我当年是真地很抗拒我与她的这份御赐姻缘。”他说,“但冯婉妍却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谢晚芳神色微动,抬眸朝他看来。 “你曾说我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你说得对,也不对。”顾照之淡淡笑了一笑,“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安国公府将来的支柱,所以阿父对我的要求我都是做到十成十的好,锦衣玉食我自是不缺,他人的敬畏恭维我也受得不少,可是又怎样呢?我连自己喜欢吃什么都不能决定。所以我一直很想尽快成长到足以拥有能和阿父谈判的话语权,但那个时候还没有来,我就遇见了她——哦,我说的是芳儿。” 第130页 谢晚芳没搭话。 “我初见她时其实是很喜欢她不受拘束的性子的,她眼中有我没有的东西,像清晨第一缕阳光。”他说到这儿,默然须臾,才又缓缓说道,“但阿父突然对我说要我娶她,既不问我愿不愿意,也不问我喜不喜欢,后来我听见他对徐翁说……芳儿长得很像她母亲,连性子都有几分相似。” 什么?!谢晚芳心中大震。 “我承认,我那时觉得心中十分屈辱,想着这算什么?他自己不能如愿的东西,便要逼着我去圆满,那我又算什么呢?他不过是欺我无能罢了。”他有时候回忆起来依然很埋怨自己父亲当初的一意孤行,如果不是那么快,那么早,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他又想,如果不是这样,或许以他当时的心境也还是就与她错过了,两人之间根本就不会有这样深的纠缠。 “至于冯婉妍,”他说,“你应当知道她当时京都双姝的名号,还有她那时不易亲近的清高,都是我觉得她适合做世子夫人的理由,至少,她是我自己选的——我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成,所以也想了各种办法一定要做成。” “我自以为是地拒绝,又自以为是地妥协,”他忍不住又紧了紧握住她的那只手,哑声道,“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错过的是什么。” “芳儿,”他说,“我是真得很笨,有些事明白得太晚,后悔也来不及了。往事不可追,但往后我绝不让你再受委屈,这安国公世子有什么稀罕?我可以为你重新挣一份诰命。你便是不肯原谅我,但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昨天忘记说了没办法更新,这两天家里有点事,本来打算今天抽空双更的,但是现在要看情况才行,大家晚上不用特意等,我能更的话会放上来。 第75章 探望 谢晚芳沉默了很久。 平心而论,顾照之的这番剖白并不是让她内心全无波动,至少,她明白了他从前种种行事的来由。 也明白了他刚开始为何那样厌恶她。 往事历历幕幕,好像转眼间已在她眼前重走了一遭,初见时的心动,待嫁时的期盼,嫁入安国公府后那兜头一盆泼来的冷水,还有一日复一日的孤独和周而复始的失望。 最后,是那场火光冲天的杀局,交错着他舍身相救的瞬间。 “世子,”她抬眸迎着他满是渴望的目光,说道,“你若讲完了的话,就把药先服了吧。” 顾照之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把他的心浇了个透凉。 足足过了半晌,他才能勉强牵起唇角冲她笑了笑,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说道:“好,此刻只要你不是疾言厉色让我有多远滚多远,我已是该心满意足了。” 他心里清楚与她之间隔着那么多人和事,想要破镜重圆绝不是那么容易,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吃了这么多的苦,莫说是她,就连自己每每看见她额角上的那道疤痕都会觉得心间刺痛,难以忍受。 谢晚芳等着长风重新热好药端来又看着顾照之喝完才离开,临走前只叮嘱了两句让按时换药,别的并未多说什么。 之后几天,她仍是如常来探望和照顾他,待他精力好些了她便开始会说一些公事,顾照之明显能感觉到谢晚芳对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淡,他有些激动于这细微的变化,但又怕操之过急惹她反感,于是只能强自按捺着,暂且也不再提两人之间的事。 然而让顾照之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开始可以下床走动,谢晚芳就过来跟他辞行了,说要先回雍州。 “你要走?”他还以为她会等他一起。 “嗯,”谢晚芳道,“我这几日看蒲定庸的样子很是镇定,不知他是胸有成竹还是另有主意,我放不下心,想回去看看,而且那个偷袭你我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些我还未来得及查。” 顾照之受了伤,无论是河西候还是程平肯定都不会在这时候要他们回去,但她却不可能全不在意,既然他现在已无大碍,她留在这里也没有多大意义,反而是雍州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顾照之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我与你一道回去。” “不必,万一路上车马劳顿影响了你的伤势就不妙了。”谢晚芳道,“你就再多休养几日,我看大都督府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顾照之不肯同意:“我躺在蒲定庸的地方难道就能安心休养么?我同你一样记挂着雍州的事,就这样决定吧。” 见他这样说,谢晚芳也就没再劝阻,只是吩咐了长风去准备舒适些的马车。 蒲定庸听说他们要走,果然没有阻拦,反而还看着有几分亲切地问是否有别的需要,顺带又关怀了几句。 薛义带着长子薛平也来送行,顾照之现在一心想将自己与安国公府的势力分开,再加上担心触动谢晚芳的心结,所以并未与他们交谈太深,只是简单客气地道了谢。 薛家父子的欲言又止谢晚芳也看在眼里,她并不打算刁难谁,从容如常地走完辞别的过场便转身上了马。 只是才刚出肃州城,顾照之的外伤就出现了些反复。 谢晚芳停马上车,先是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然后从事先让长风准备好的药材里取了一味出来,又拿出金创药将两者混合,重新给他上药包扎了一遍。 第131页 大概是因出门在外无暇计较,她甚至并没有在意什么男女有别,全程有条不紊,这样的不计较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两人关系亲密的象征,但顾照之作为当事人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中毫无杂念,像是既没有把她自己当做女人,也并没有将他当做男人。 “感觉 如何?”谢晚芳替他包扎好后就把帮他穿好衣服的事又丢回给了旁边的长风。 “好多了。”他说着,笑了一笑,“你如今越发有模有样,像个大夫。是在哪里学的这些疗伤方子?” 谢晚芳边收拾东西边顺口回了一句:“相公教的。” ……云澄? 顾照之愣了一下,才问:“他除了教你这些,还教了什么?” “很多。”她言简意赅地说。 虽只有短短两个字,但他却发现她眼中有了些看旁人时不曾有的柔和,一闪而逝,却足以令他注目。 可见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包含着多少只有这两个人自己才知道的经历。 顾照之突然想起她从前便对云澄极为欣赏,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又是云澄救了她,帮她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不管云澄的目的是什么,但却是实打实地施了大恩,恐怕现在在她心里,那人的地位更是远胜于从前。 他心中陡然而生了一种危机感。 还好。他看着就坐在自己面前的她,心想,云澄远在京都,而他们两个如今却可以朝夕相处,云澄从他这里拿走的时间他还可以补回来,但那人却不可能像自己这样,可以有与她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机会。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四次……他总可以做到比云澄给她的更多。 这么想着,顾照之的心情又稍稍平复了下来。 “快下雪了。”谢晚芳根本没注意到他短短片刻间已在脑海里上演了一场纠结大戏,看着窗外的天色,说道,“我们最好加快些脚程,你还可以吧?” 顾照之二话不说地就点了头:“没问题。”又忙道,“你就留在车上吧,别骑马了,万一我又有什么不适,你既可及时看顾着,也不用再停下来耽误行程。” 谢晚芳知道他是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考虑到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便只略一犹豫后还是答应了。 顾照之心中暗喜。 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行终于回到了雍州城。 河西候和程平那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两人联袂而来探望了顾照之,然后与他们说起了后续之事。 “你说的那两个探子现在还在阿萨克城,”程平对谢晚芳说道,“那些女子又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抓走的,现在我们手上并无足够的证据。” 她也大概猜到了,否则蒲定庸也不会那样气定神闲。 “那两个狄丹兵呢?”顾照之问。 “他们不过小喽啰,”程平道,“只说是阿史勒摩耶派他们押送那些女子回大漠王庭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在之前,谢晚芳可能会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那两个探子至少弄一个出来,但现在她知道了自己的兄长在那里,自然是不能陷他于危险中。 何况照阿兄的说法,她想,朝廷应该是有更加长远的打算,自己也不可能为了扳倒蒲定庸就破坏圣上和相公的布置。 “混在那些女子中的那个杀手可有线索么?”她转而问道。 程平摇了摇头:“都说不认识,那两个狄丹兵也不知道。” “其他女子的身份都一一核实放回家了,”河西候道,“大都督府那边亲自派人来催办的。” 装的一手好相。谢晚芳凉笑道:“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却不妨碍侯爷上疏向圣上问安时提两句来龙去脉,毕竟这首功可应当是咱们雍州都督府的。” 顾照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笑着颔首:“好主意。” 程平自然是不好越过了蒲定庸上疏请功,但要指望着蒲定庸给他们请功也是不可能的,但雍州这边若由河西候出面就不一样了,不仅可以保住他们的功劳,还可顺带向圣上说一遍事情的经过,没有证据的结论他们不 提,但却不代表圣上心中没有判断。 程平也不是个不懂人情的,当即便道:“要论首功,自然还应当是子初和方长史的。” 河西候心中也有数,笑着道:“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几个人商量完了事情,就不打算再留下来耽误顾照之休息,谢晚芳当然也就一起出了门,顾照之心知回了雍州自己也没有多的理由能再将她留住,只好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离去。 谢晚芳回到家之后也给云澄写了一封信,除了也大致交代了一番来龙去脉之外,还委婉地表示自己这趟去阿萨克城,又明白了许多他的用心良苦——用以暗示他们兄妹的重逢。 不过她有意无意地隐去了顾照之为了救自己受伤的事。 封好信之后,她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白雪红梅出了会儿神,突然,想起些什么,抬手拔下了发间的木簪。 她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将簪头凑到唇边,吹响。 一串轻灵如鸟鸣的哨音瞬间飘入耳中。 少顷,一抹身影出现在了窗边,低声恭敬道:“大人请吩咐。” 谢晚芳讶然地看着对方,发现这侍女颇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居然是她家洒扫庭院的丫鬟,叫……哦,对了,好像叫双喜来着! 第132页 “你?”她不禁感到愕然。 双喜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奉相公之命,吾等皆听从大人召唤。” 吾等?那就是说自己身边不止她一人咯? “那日在关外放箭相救的,也是你们的人?”谢晚芳原本以为是自己兄长派人暗中保护,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 双喜点了点头:“此乃暗卫之责,平日不得现身,唯当主君召唤或有性命之忧时方可出手。” 云澄居然在她身边放了暗卫,几时开始的事?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将放在桌上的信递了过去:“这封信让人帮我送回去给相公。还有,再帮我跑一趟阿萨克城找护卫府的佟司徒,把那个杀手的事告诉他。” 双喜当即领命而去。 第76章 密友 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夜才停,次日清早太阳冒出头,终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起来的谢晚芳便唤了彩雀随自己去院子里摘梅花。 “只要那些挂着碎雪的,”她说,“旁的不要。” 彩雀知道她不是个讲究的性子,难得这么讲究必定是事出有因,于是边准备摘花边笑着问道:“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 “我想弄一瓮雪花水,”谢晚芳仔细地采着花,说道,“听说用来研墨很有雅趣,我先试试,要是好的话就送些去京都。” 彩雀了然,忍不住轻笑出声:“等大人做好送回去的时候怕是天都回暖了,也不知道路上好不好保存。其实京都那边也下雪的,相公若是需要,自然会吩咐人去做。” 谢晚芳原本兴致勃勃地,被她这么一提醒,顿时有些没了干劲。 “也是。”她悻悻地道,“只是他送我的那些手作之物都这样好,我若不回些自己做的东西,总像是不够真诚。” 彩雀安慰道:“相公不会与大人计较这些的,将来您调回京都了,再还礼也不迟啊。” 调回京都。她想,也不知有没有这一天,这趟来雍州原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 想到这里,谢晚芳难免对前路感到有几分缥缈。 “算了,再寻机会吧。”她不愿去多考虑这些容易令人沮丧的现实,很快收拾了心情,准备去书房练会儿字。 只是她这头还没来得及动笔,老童管家那边就派了人来报说林夫人和宜安县主来了。 “谁?”谢晚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夫人和宜安县主。”下人又重复了一遍。 “宜安县主?是从京都来的那位宜安县主?”她再三确认着,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 “是,”来禀报的人说道,“听闻宜安县主和林夫人是好友,这次是特意来雍州探望。” 是了,她们两个原先就关系好。 只是这眼看着离年关也没剩多久了,宝珠怎么会离开京都到雍州来?谢晚芳心生疑惑,面上却不显,点点头:“请她们先去花厅坐,我马上就来。” *** 俞娘子和宜安县主正在花厅里边喝茶边说着悄悄话。 “待会若是你见方长史真长得很像安国公世子那位先夫人,”俞娘子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先看看再说吧。”宜安县主回得淡然。 她其实打从心里就不相信两个人会长得有多么相像。原本她只是偶然从林氏夫妻的口中得知顾照之近来在对那位方长史献殷勤,据传都是因为方长史长得极像他去世的妻子谢氏,所以才在俞娘子说要来探望这名为方寄雪的女官时忍不住主动搭了个道,想要来看看那安国公世子到底是不是在借芳儿的名字给他自己捞好处。 如果真是这样,就别怪她不给顾子初脸了。 “两位,我家大人到了。”彩雀当先一步跨进去,笑着通报道。 宜安县主身子还未完全站起来,目光已立刻转了过去。 下一刻,就见门口出现了道青色身影,一身的飒爽利落,于逆光中款款行来。 “林夫人,”谢晚芳笑看着她们,依次抬手问礼,“宜安县主。” “方长史。”俞娘子笑吟吟地回了礼,随后等了半晌也没等到身边另一个声音响起,便转了头去看,却见宜安县主早已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人失了神。 俞娘子忙暗中肘撞了她一下。 宜安县主状似瞬间回过了神,谁知开口却突然说了句:“方长史可有小字?” 这就是想要相交的意思了。 俞娘子大感诧异,初次见面就要互换小字,就算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更何况是向来性情端正的宜安县主 ? 谢晚芳意外之余却又觉得这像是以她的性子能做得出来的事。 然而出于种种考虑,谢晚芳还是摇了摇头。 “那方长史若不介意,我便称你阿雪如何?”宜安县主又道,“你可以唤我宝珠。” 俞娘子见她都这样说了,自己要是不跟上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便也附和道:“也可唤我思齐。” 谢晚芳心中一暖,点点头:“好。” 之后三人就在暖阁里摆了席桌,彷如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开起了茶话会,从谢晚芳这趟狄丹之行的有惊无险说到俞娘子在雍州的各种人脉见闻,然后又转到了宜安县主身上。 谢晚芳终于有机会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宝珠怎么会一个人到雍州来?” “没什么,”宜安县主笑了笑,“我就是在家里待着闷,所以求我阿兄给开了后门,偷偷溜了。”说完又似意味深长地道,“正好你们都在雍州,我今年便与你们过节好了。” 第133页 她说得轻松的样子,但谢晚芳却敏锐地感觉到她有心事,而且看自己的目光里含着几分欲言又止。 “宝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俞娘子笑道,“瞧着是个端端正正再讲规矩不过的大家闺秀,可其实任性得很,若是看不上眼的人遇见了连眼神都懒得给,在家里待得烦了,竟然只带了几个护卫说出远门就出远门,还是偷偷溜的——也是你阿兄才那么心大惯着你。” 谢晚芳和宜安县主听了都笑,前者还颇有些兴致地道:“你方才说‘也’,还有谁是表里不一的?” “自然是我那位挂名师兄,你家先生了。”俞娘子似是想到什么趣事,还摇了摇头。 “相公?”谢晚芳回想起云澄那副清净出尘的模样,觉得若是与他的心机城府比来,倒也的确算是表里不一吧? 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宜安县主瞧着便不依了:“你们怎么像在打哑谜,好像谁都知道云相的秘密,就我不知?” “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俞娘子道,“只是我与他相识得早,所以恰好瞧见过些八卦而已——呐,你们也知道他原先不是跟我阿父修过学么?虽没有拜师,但他对我阿父还是很敬重的,所以隔三差五会来探望请教,这一来二去吧,他就偶然间被我姨母的夫家表侄女给瞧见了,那小娘子的父亲还是他们当地县学的山长,要说来也是书香门第……” “等等,”谢晚芳敏锐地道,“你是说,那位小娘子对他?” 俞娘子点头:“可不是嘛,还是一见钟情再见难忘,三见就要许终身那种。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姿容出众,加上我阿父又对他多有赞许,所以我姨母便也想撮合这桩姻缘,好不容易求得我阿父答应了管这桩闲事,本以为一开口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该有六七成把握了吧,结果啪嗒,摔地上了。” 谢晚芳想着以云澄一心在江山社稷的性格,拒绝倒是并不意外。 “但你不是说云相很敬重你阿父?”宜安县主听得倒是有兴趣。 “所以我说他表里不一啊,哦,倒不是说他对我阿父不是真敬重,”俞娘子道,“只是他那个人,看着温润有礼好像对谁都很和善,但是主意正得很,而且,唔……其实心里冷冰冰的。” “我不大记得他当时是如何婉拒我阿父的了,大约就是说志不在此吧,总之是我阿父完全能理解的那种理由。但让我真正印象深刻的,是后来那苏小娘子不肯甘心,借着找我赏花的由头在我家等到他来时冲出去主动说的那番话时他的回应。” 谢晚芳竖起了耳朵:“他们说什么了?” “苏小娘子问他,是不是因为身体有疾怕拖累她才不肯答应,又说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哪怕一天一个时辰她都不会后悔——可以说是相当勇敢了。”俞娘子回忆 道,“而且还说她不在意他在云家如何,只要两人好好的,她愿意陪他阅尽天下书。” “这番话听上去已是很真心了。”宜安县主由衷地道。 俞娘子却道:“那时我也是这样觉得,不过这只是我们旁人的想法,可云相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当时听了苏小娘子的话,脸上非见愉悦,亦没有什么辗转纠结的样子,反而是眉间微皱,神色颇有几分复杂地笑了一笑,就告礼转身走了。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过我们家,只是逢年过节会遣人送些节礼来,我阿父后来还时不时埋怨说我阿母不该给他招揽这些事,害得他小友多有避讳,来往再不如从前随意。” 其他两人这才知道原来在俞大学士心里是拿云澄当忘年交看的。 “可他那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宜安县主问出了谢晚芳心中也想知道的事。 “我后来追上去问了,”俞娘子大大方方地道,“我说人家苏娘子待你也算一片真心,你怎么不肯领情呢?结果他反问我何为真心?为满足自己所愿强求他人便是真心么?然后他说——谁人规定命不久矣者便无权选择心中所向?话不投机,半句也多。” 宜安县主愣了半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他那一笑,是笑对方自以为是了?” 俞娘子颔首:“我觉得是。他那时可才只有十六岁呢,我阿父说他心中有大海,而苏娘子却想塞给他一条山溪且还觉得以他贫瘠的条件不应该不接受,所以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苏娘子确实是错估了心上人。”宜安县主似有些感怀地叹了口气,“我若是她,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云相那一笑了。” 这得多大阴影啊…… 俞娘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大约是吧,后来她夫君向她提亲的时候,整整上了三次门她才答应的。” “也不知将来云相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宜安县主禁不住也有几分好奇。 “这是我这些年最最最好奇最想看到结果的事!”俞娘子兴致高昂地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转而望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谢晚芳,“阿雪,你同他关系最近,你说呢?” 谢晚芳倏然回过神,怔了半晌,牵起唇角淡淡笑了笑:“我怎会知道这些。”言罢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主动地倾身过来要给她们添茶。 “咦?”俞娘子动作微顿,然后深嗅了一嗅,问道,“阿雪你用的桂花发油是哪里买的?我先前就想说了,这味道真好闻。” 宜安县主也附和道:“是啊,冷时清透,暖时微甜,不仅香气自然,我瞧着你这把乌发也润泽得很。” 第134页 “不是买的。”谢晚芳道,“是我离开京都的时候,相公给我的。” 俞娘子、宜安县主:“……” ◎作者有话说: 今天除夕,二更为礼,祝大家新春快乐~ 第77章 交心 三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时间便过了,谢晚芳还留了俞娘子和宜安县主用晚饭,只是俞娘子记挂着不大会自我照顾的夫君,便婉拒了,说是改天再来。 宜安县主却忽然问了一句:“阿雪,你这里可方便我借住些日子么?我怕扰了思齐他们夫妻两的小日子。” “当然可以,你随时来就是,我待会就让人把房间给收拾出来。”谢晚芳高兴得很。 她也知道宜安县主这次一个人在年关前到了异乡多半是另有缘由,怕是过年的时候在林府既不大方便且也多少会有些感伤,她们两人正好做个伴,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 宜安县主立刻道:“那我今晚就来。” 俞娘子就佯作失意地笑她:“哎呀呀,真是喜新厌旧,有了阿雪这就赶紧地把我给抛弃了。” 宜安县主就告饶地哄着她去了。 谢晚芳眉眼弯弯地送走了她们,心中只觉一片暖意氤氲,想着相公说得果然很对,她如今正一点一点地在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亲人,朋友,还有……属于她自己的新人生。 等用完了晚饭,谢晚芳就亲自张罗着让人把东厢房又给稍微布置了一遍,觉得差不多应该是宜安县主会觉得舒适的样子了,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房间。 刚进门,她便忽然嗅到了一丝隐约的香味。 这味道是…… 谢晚芳当即想到什么,从容转过头对彩雀道:“我先眯一会儿,你也去休息吧,宝珠若来了你再唤我。” 彩雀不疑有他,应喏退了下去。 她听见彩雀关了门离开的脚步声,这才开始往屋内四周打望,试探地唤了声:“阿兄?” 话音落下,谢承熙从内室的帷幔后走了出来。 “真的是你!”谢晚芳讶然之余大感欣喜,忙快步迎向他,“你怎么会来?” 谢承熙笑了笑,说道:“我收到了你让人送来的消息,虽然知道你没有受伤,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既然知道她没有受伤,又何必特意跑这一趟?她阿兄可从来不是这样腻乎的性子。 谢晚芳不傻,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是担心我因为这件事对顾子初旧情复燃?” 谢承熙看了看她,反问:“他舍命救你,你当真心中没有半点动摇?” 谢晚芳沉默了一下,忽而一笑:“说来很复杂。”她转身走到桌边坐下,伸手倒了两杯茶,边说道,“若说全无动摇也不对,我现在知道了些他从前行事的缘由,其实也开始能理解他的一些想法。” “你是不是真傻?”谢承熙一听就不淡定了,蓦地抓住她递茶过来的手,“你可是差点死在他们顾家手里,便是旁的我们能不计较,可他们家在我们姓谢的为了顾氏一派牺牲落难之时不仅没有好好待你,反而还让你险些命丧黄泉这事我就绝不可能原谅!他救你一回算什么?他们顾家缺的是救人的勇气么?他们缺的是德性!就算阿父来说也没用,除非顾照之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否则他想都别想!再说那姓冯的女人还杵在那里呢,他又打算如何解决?” 谢晚芳忙道:“你先别激动啊,我还没说完呢。” 她暂且安抚了一番自己的兄长,然后抿了口茶,顿了顿,才又徐徐地道:“他以后的路打算怎么走其实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刚才的意思,其实是想说母债子还,有些事或许可以算了,但,往事不可追。” “你真这么想?”谢承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可别在我面前嘴硬,我是知道你的,心里揣着谁可不是那么轻易能放下,如今你们又朝夕相处的,这次他是抵了母债,下回呢?再下回呢?你是不是就被他打动心软了?” 谢晚芳无奈失笑:“你别把我瞧得这么没用好不 好?这回是事出意外,他也不是每次都能有机会对我施恩的,再说,”她眉宇间就透出些要强来,“这次他即便不出手,我也未见得就会死。” “沙场上的事谁说得清楚?”谢承熙不以为然,想了想,干脆地道,“算了,你还是从这里脱身吧,云相看重你,你写封信给他,请他把你调去岭南他一定会同意,你和阿父待在一起我也放心。” “不行。”谢晚芳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我要的东西,必须靠自己来挣。” 谢承熙大感莫名地看着她:“你挣什么啊?做官去哪里不能做?非要在这里来搅和。从前你是不知道我在哪里,但现在你知道了,有些事就该能退就退,能保就保。为谢家正名自有我来做,将来拿功勋来为你恢复身份也必定能成,你干什么非得让我挂两头?你从官场一步步往上爬虽然是慢了些,但却安全得多,到时我们兄妹两依然可以守望相助。” “我……”谢晚芳张口想说什么,却突然发觉有些语塞,好像他说得句句都有道理,自己确实无从反驳。 谢承熙敏锐地察觉到她还另有所图:“你老实说,你到底还急着想要什么?” 谢晚芳回避着他的目光,手中有些无所适从地捏着已然空掉的杯子,轻咬着嘴唇,谢承熙一看她这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第135页 少顷,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破釜沉舟般地开了口。 “云玄明。”她说。 “……哈?”谢承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来着?” 谢晚芳抬眸直视着他,坚定而清晰地说道:“我说,我要云玄明。” “……”谢承熙彻底失语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必定是觉得我自不量力。”她也不管他怎么反应,兀自一鼓作气地说道,“但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地不得了,生怕我来不及得到他。我也晓得他未必愿意答应我,可我还是想试试,是他告诉我的,将来成就前人未达之功,我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说:“家人、朋友,一身荣耀——还有他,我都要。” 谢承熙目光复杂地看了她良久,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为她担忧。 “你啊……”他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撞了安国公府这堵南墙之后,于这些事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谁知你不仅还有,且还比从前更加敢想。” 谢晚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亦牵起唇角笑了一笑:“原本我也觉得是没有了,是他又给我一点点找回来的,教我看得更高、更远。他把我养成了这般敢想的性子,总要负些责任吧?” “你还真能赖。敢情人家若不答应反而对你不住了?”谢承熙调侃完自己妹子,想起云澄,又难免有些担心地道,“且不说云相愿不愿意,他的身体……我怕阿父那边不肯松口。”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愿意支持她了。 谢晚芳浑不在意地道:“我都拿命来挣了,阿父还怎么好意思不同意?那我就要去阿母灵前哭了。” 果然还是他那个勇敢恣意的阿妹。谢承熙感慨之余心中亦感到十分欣慰,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他阿妹的内心还并未失去这股意气,可见云相确实把她养得很好。 难怪芳儿会喜欢。 只听谢晚芳又缓缓说道:“早前我一心只想光复谢家门楣,把你找回来一家团聚,后来时日渐长,我不知不觉又多了些贪心,想着咱们家若是能再多一个人也好,再后来……我离开他身边,便越发地感觉到时间紧迫。” “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何不早些表白?先把人订下来也好啊。”谢承熙觉得她有些没出息,“同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他半句也不知。你就不怕你在外这些时日,他已看上了别人?” “你不明白。”她叹了口气,“他那个人是从小在逆境 中靠自己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最是不喜别人软弱无能,我现在大事未成,哪里好意思与他说这些,再说万一我死在沙场上了呢?” 谢承熙立刻不喜地瞪了她一眼。 谢晚芳也不避忌什么,坦然地道:“咱们身处这个环境,有些事即便不提也是存在着风险的。再说了,他心中装着大海,我总不能拿着条山溪去给他下聘吧?连我自己都觉得磕碜。” 她说:“我想同他一起看海,那里必然风景很好。” 谢承熙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海啊溪的,正想再开口问,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渐近。 兄妹两人当即对视了一眼,谢承熙即起身迅速又藏回了帷幔后,谢晚芳也飞快地将他用过的那只茶杯收了起来。 果然是彩雀来推门。 “大人,”彩雀抬头发现她坐在桌边,微讶而笑,“原来您醒了啊,宜安县主过来了。” 彩雀说完就侧身让开了路,下一刻,宜安县主就出现在了门边。 谢晚芳不料她会直接过来找自己,见对方像是有话想说,也不好拒绝,只能赶紧起身唤了宜安县主到自己左手边——也就是背对着帷幔方向的位置来坐,而谢晚芳则换到了对面。 两人遣走了侍女后,宜安县主也没急着说话,谢晚芳看她似是在酝酿,便没有催促,而是倒了杯热茶过去放在她面前:“莫急,慢慢说就是。” 宜安县主闻言,抬起眸望向她,如瞬间下定了决心,开口唤道:“芳儿。” 谢晚芳和藏身于帷幔后的谢承熙俱是一怔。 “你莫要急着否认,”宜安县主定定看着她,“我知道是你。但我也晓得你不认是有自己不认的理由,换作我是你,也是不会承认的——不然你好不容易才逃出安国公府,岂非兜了一圈又回去了么。” 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宜安县主就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方寄雪就是谢晚芳,人确实可以有相似,但没道理连性情都这般相像的。再说顾子初作为丈夫,肯定是最了解有没有认错人的,他既然一头栽了进去,可见是真的了。 她当时也几乎差点失态,但转念又想明白了谢晚芳现在的处境,所以当着俞娘子的面便什么也没说。 谢晚芳默然须臾,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问道:“宝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下午时我便见你有些欲言又止,是与你这次来雍州的原因有关?” 宜安县主微微点了点头:“我家里想给我说亲,但我不愿意,所以就出来了。” 谢晚芳有些诧异:“这么严重?对方是谁?” 她想着既然宜安都到了离家出走这个地步了,可见是很不满意对方,她是知道所嫁非人的煎熬的,实在不行就求相公搭把手? 结果宜安摇了摇头,说道:“还未有确定,我只是……还不想嫁人。” “为何?”谢晚芳这就有些不大明白了,“好歹可以相看下嘛,万一有品貌俱佳的青年才俊喜欢你,你若一味拒绝,不就错过真命天子了么?” 第136页 “我……”宜安县主的耳根有些发红,望向谢晚芳时目光里又多了几分那种欲言又止的意思,半晌,才垂了眸道,“这些事不提了。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既然还好好的,那,那你兄长是否也还好?” 谢晚芳一愣,旋即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宝珠,你该不会是……心仪我阿兄?!” ◎作者有话说: 我记得之前谁猜到过哥哥和宜安县主这条线,举手有礼哦~哈哈哈~ 第78章 年关 宜安县主的脸倏地红了。 谢晚芳震惊过后都来不及顾得上自己那句自曝身份的话,忙追问道:“几时的事?你竟半点口风不曾漏过!” 宜安县主怕她误会,立刻解释道:“我与他不过仅上元节那天见了一面,你也是知道的,后来就出了冯婉妍的事,哪里有机会能与你说这些……”话说到后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也是。谢晚芳想了想,更好奇了:“你就那天与他见过一面就心仪他了么?可我觉得他不是那样能讨女孩子喜欢的。” 倒不是她看轻自己的兄长,实在是谢承熙那个性格吧,猫嫌狗憎的,白瞎了一副能哄小娘子的好相貌。要说别人不了解也就罢了,只见那一面确实很可能被他的彬彬有礼忽悠住,可她记得自己以前没少跟宝珠提过他们兄妹两个小时候的事,也说过蛮多谢承熙那个生人难近的脾气。 谢晚芳相当疑惑。 谁知宜安县主却似有些羞赧地垂了眸,说道:“我同你说,你可千万不许笑我,也要替我保密。” “自然自然。”谢晚芳口中忙不迭答应着,眼尾余光却往帷幔处瞟了一下,心说他自己杵在那里听的可不能算我不守承诺吧? 宜安县主沉吟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或许你不信,在你以前同我讲起你们兄妹两那些事的时候,我就……就已将他放在心上了。我总会想象他长得什么模样,想他如你口中所言那般洒脱飞扬的风姿,想他外冷内热,是个多么值得托付的郎君——直到上元节那天我特意寻了借口提前从家宴离开去赴你的约,见到了他。” 她说到这儿,略略一顿,仿佛回忆起了那天的场景,莞尔道:“竟发现他与我想象中相差无几,你说是不是缘分?之后又发生了冯婉妍那件事,我便更加欣赏他的品性。原本他被发配去了甘州的时候,我心里还想着寻个机会借探望思齐时去看看他,谁知……” 在谢晚芳面前那些不好的过往她也不想提,于是点到为止,只是道:“我同你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些事除了你我也不知该说给谁听。我不想嫁人,是因我心里装着一个人,我不知自己几时能够放下,也不知自己能拖多久,但至少,在我知道他平安之前,我实在做不到揣着这样一颗心嫁给别人。”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谢晚芳盯着她,说道,“我阿兄已不在了呢?” 宜安县主面色一僵,须臾,沉声道:“那我就等三年再议亲。” 谢晚芳大震:“宝珠……” “你莫要有什么负担,”宜安县主神色端肃地望着她,平静道,“我也不是为他守的,我是为了我自己这颗心罢了,既予了他,自然就要对自己的感情有个交代。” 谢晚芳只觉心头一阵酸软,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宝珠你真好,”她说,“我也希望你能做我阿嫂。” 宜安县主倏地臊红了脸,忙抽了手道:“你胡说什么梦话。” “有梦做总是好的嘛。”谢晚芳不以为意地笑着,“难道你不肯做这样的梦么?若是我就一定是要往这方面去努力的。” 宜安县主若有所思地默然了须臾,然后颇有些不大自在地站了起来:“不同你说了,我先去整理东西,你待会若有空就过来吃点心吧,是我从京都带来的。” 谢晚芳笑着点头,起身送了她出门。 帷幔后静悄悄地,谢晚芳走过去抬手轻撩而开,瞧着站在暗光处的谢承熙,意味深长地笑道:“谢郎君,看来你阿妹聊天帮你聊出来了个好姻缘啊。” 谢承熙无甚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先搞定自己的男人再说吧,多管闲事。” “嘿,你可真不识好歹呢。”谢晚芳追着他走了出来,差点忍不住把谢承熙手里的茶杯扣在他那张臭脸上,“宝珠这么好的女 孩子,我怕你后半辈子都遇不着了!” “我有说我想遇到么?”谢承熙瞥了她一眼,兀自将杯中茶饮尽,顿了顿,方续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得了云相是你占便宜,但哪个女孩子跟了我却是只有吃亏的份。” 谢晚芳也就是嘴巴上说说,心里其实也明白兄长的处境与自己到底是有些不同的,要说危险,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心情也难免有几分沉静下来:“你也别这么想,我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谢承熙没再与她说这个,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行了,我也该走了。这趟过来除了想劝你脱身之外,也是顺道告诉你,那个杀手应该是桑铎派去混在里面的。” “桑铎?”谢晚芳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他是打算一拍两散,自己得不到,也不肯便宜阿史勒摩耶?” “是。”谢承熙道,“阿史勒摩耶看见那杀手的尸体时就什么都明白了,现在对他来说,那些女子被救回大盛可能反而没有那么令他难受了。” 第137页 谢晚芳沉吟道:“照这么看,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 谢承熙也是这么想的:“估计朝廷那边很快就会有命令下来,只是不知是从京都开大军来,还是让大都督府主战。” “若是要打措手不及,自然是大都督府这边直接主战为好。”谢晚芳道,“只是……” 蒲定庸还坐在西北大都督的位置上。 “我会盯着的。”谢承熙与她想到了一处。 谢晚芳点点头:“就看朝廷这次如何安排了,估计免不了又是一番权衡。” 毕竟还有个右丞相上官博在那里,圣上想用兵绝无可能绕过他,而一旦决定开战,这么好的机会上官一派又怎么可能白白让出来。 “你在那边一定要小心。”她叮嘱道,“若有需要接应的随时通知我。” 谢承熙微微一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他转身正要开门出去,想到什么,又顿住。 “若是,我真的死了,”他背对着她说道,“你别让她浪费三年。” 谢晚芳一愣,心中不禁漫上一阵酸涩,却强笑着说他:“你可别想使唤我,自己同宝珠说去。” 谢承熙弯了下唇角,打开门走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了在夜色里,谢晚芳站在门口静静望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了西厢房那边透出的暖暖灯火,良久,抬头望着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簌簌飘落的雪花,长长叹了一口气。 *** 顾照之伤势初愈的时候,朝廷的令旨也终于到了。 比较耐人寻味的是,这道圣旨并没有经由肃州大都督府接迎,而是直接送到了雍州,许多明眼人一看便猜到了这是皇帝有意冷待大都督蒲定庸,并且在这道圣旨里萧弘明着高调地嘉奖了雍州一系,尤其特别点名了以谢晚芳为首的几个人,她和顾照之得到的赏金也是最多。 但关于那些女子失踪的事萧弘果然是轻拿轻放,并没有提到要追谁的责。 顾照之担心谢晚芳失望还特意安慰了她几句,但她其实对此倒是并不意外,觉得皇帝能做到这一步已算得上是表明了态度,说不定蒲定庸现在正为这道绕过了他的圣旨忐忑呢。 更何况没多久她就收到了云澄让人从京都送来的节礼,心情更是好得如这两天雍州的雪后晴空。 宜安县主得到消息也过来凑起了热闹。 “那些茶叶和药材便算了,这些……”她看着谢晚芳面前打开的这个小箱子,不禁讶道,“是什么?” “一些金创药和补身的丹药,”谢晚芳边说边拿起那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拔开塞子挨着嗅了嗅味道,又笑着道,“还有面膏、澡豆, 胭脂。哦,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觉得我用的胭脂好么?拿两盒去用吧。” 她虽大方,但宜安县主却根本不敢接。 谢晚芳用的那些胭脂粉黛一看就是云澄专门为她量身安排的,身在官场不能不注意仪容,但打扮得太过明艳又不利于她震慑下属,所以粉也好,胭脂也好,从色泽上全都属于刚刚好配合她的肤色那种,不多不少衬出一张清丽英气的脸,且粉质细腻香气淡雅自然,一看就不是轻易能买得到的。 还有这黛,宜安县主一眼就认出来是宫中好物,她曾经也得过皇后发下来的赏赐,想必芳儿从前在安国公府也是用惯的。 倒不是说好东西她不敢接,只是……她看着旁边那些面膏和澡豆,又想起人家用的桂花油——就连俞思齐都震惊于云相能有这样的细腻心思,显然他这已不是普通的照顾门生在官场的仪容,而是根本在呵护芳儿身为女子的美丽,不让在这从戎生涯中流损半分啊! 宜安县主心说这样的礼物我怎么敢接?怕是让云相知道了要嫌不识相的。 “不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我也就是瞧着在你脸上用着才好看,这粉色可当真是只有你才适合用。”宜安县主笑着说完,又注意到大箱子里放的还有几幅卷轴,好奇道,“相公难道还送了年画?” 也没听人说送节礼还送这些的,既然是年关,估计是想着芳儿孤身在外,给她府上添些喜庆? 被宜安县主这么一提醒,谢晚芳也注意到了,于是边伸手去拿,边猜道:“我离开京都的时候相公送了一箱子书让我读,这回估计是看我不缺书,但可能缺字帖?” 果不其然,连开了三幅都是云澄写给她的字。 宜安县主不由赞道:“好字!”又颇为感叹地看向谢晚芳,“云相待你可真好,特意给你写了几幅字让你既能学又能挂在厅堂装饰。”随即忍不住促狭地道,“你可得小心了,这可是几千两金子呢!” 谢晚芳嘿嘿地笑。 宜安县主笑着伸手去拿起了最后一幅卷轴,抱着再多欣赏一幅的态度直接解开系带展了开来—— 她却突然顿住了,不由朝谢晚芳看了一眼。 “怎么了?”谢晚芳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于是探头凑了过来,这一看不打紧,顿时就被惊艳了。 这是一幅画。 画里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幽竹里的那片竹林。 “京都也下雪了啊……”她望着画中的皓雪劲竹,漫无边际地想着他作画的这个方位有些像是她在竹心斋时坐的那个位子。 谢晚芳又想起了他给她做的那扇梅窗。 第138页 开窗乘凉时无花,关窗御寒时则绽于枝头——梅花香自苦寒来。她后来已明白,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在告诉她这个道理。 宜安县主在旁边听得忍不住笑:“哪年没有下雪才是稀罕。”又忍不住好奇道,“不过相公送你这幅画又是何意呢?也瞧不出什么喜庆的地方。” 虽然画很好,但这画意岂止不喜庆,简直可以说是清冷。 谢晚芳才不在乎喜不喜庆,只欢喜地道:“可能他是想鼓励我吧。” 她嘴上虽这么对宜安说,其实心里却忍不住升起了那么几分幻想,想说莫不是他也想让我看看京都的雪?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彩雀去门外兜了一圈后走了回来,向着谢晚芳禀报道:“大人,子都督亲自给您送节礼来了。” 第79章 不速 宜安县主看见顾照之送来的礼物时,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想着谢晚芳从前在安国公府时过得并不开心,也因这位安国公世子和冯婉妍之间的关系受了不少委屈,她险些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相比起云相的轻柔体贴,顾照之这礼送得就未免有些莽撞了。 和云澄一样,他显然也是觉得一般的物事并不足以表达心意,所以也额外送了只有谢晚芳能用的东西,但和云澄不同的是,他送的是衣服。而且大约是考虑到谢晚芳平日里几乎并不穿女装,所以他虽然送了女子服饰,但也送了更多的男装,无论用料还是样式都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但问题就在于谢晚芳即便碍于情面收了,却肯定不会穿。 她虽然和男子们同袍为官,可女官女官,到底是女子。谢晚芳若是穿着顾照之送的衣服到处走,谁人看了不会觉得他们关系非比寻常?这几乎就是贴在脑门上的“我是顾子初的人”整整一大标签。 哪怕是给布料都比直接送衣服明智,再不然送一套上好的轻甲也说得过去啊。 反观云澄送的,全都是不显山不露水,既实用又不会过于张扬,但细品起来几乎每件东西都浸入了她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融万物于无声。 宜安县主觉得这两个人送礼的心态可能差别就在这里。 ——顾照之太迫切了。 果不其然,谢晚芳并没有收那些衣服,很直接地就表示了拒绝:“谢谢世子好意,不过男女有别,我实在不方便受这些礼。” 顾照之在决定送衣服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一心希望能趁机多照顾些她的日常,又想着她若能穿上自己送的这些衣服该是多么令他欣喜振奋。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与她之间的关系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肯接受这些衣服,也即意味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依然还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他难免有些失望。 因了解谢晚芳的脾气,顾照之也不敢强要她接受,只能从善如流地让长风和长露把东西挑了出来,然后才又用商量的语气对她说道:“除夕那天,不如你和宜安县主一起到我府上来吧?或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来你这里也是一样。” 谢晚芳这次倒没有急着拒绝。 她似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还是我来做东吧,到时我让人给你们下帖子。” 顾照之没想到她会答应地这么痛快,自顾自忽略了她口中的“你们”二字,高高兴兴地被她给哄走了。 谢晚芳就招了老童过来,让他去准备设宴待客的事,然后又吩咐道:“顾世子送的这些礼你也看着回了。” 宜安县主听出来些言外之音,返身随她回房的时候便笑着低声问了句:“那云相送你的那些你打算亲自回礼么?” 谢晚芳浅笑未语。 宜安县主见状,不由暗叹了一声云相到底是云相。 *** 之后两个月边关倒是一片太平,冬日安安稳稳地过去,直到天气开春回暖的时候,京都那边来了人。 谢晚芳在大都督府见到上官瑾的时候,要说惊讶也不算太惊讶,但意外却多少还是有些的。 一来是她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只派了上官瑾来,二来是更没有想到上官瑾来虽来了,但却并不是带着大军来的。 严格说起来,他只是朝廷派来传达圣上旨意,并带了一支三百人的援军协助西北大都督府在五月之前拿下阿萨克城。 这就是要打快的意思了。 谢晚芳回过味儿来,顿时了然了圣上的这番用意:你蒲定庸不是上官博嫡系么?你不是生出了那些见不得人的花花肠子么?那么好,我就让上官博的儿子来制衡你。 上官瑾来了,蒲定庸虽 然表面上还是主帅,但别的不说,于公于私肯定都要以对方的意思为主,倘若有一星半点的相左之意,势必会经由上官瑾传到上官博耳中。再者,上官瑾为了保全上官一派的威信,在攻打阿萨克城这件事上也肯定会尽力。 否则也就辜负了他父亲特意把他送到这里来立功的心意。 只是……在己方势力稍弱时用这般顺水推舟以力打力的手段,谢晚芳忖着,倒觉得有几分熟悉的调调,疑似是某个人的手笔。 果不其然,蒲定庸虽然算得上是上官瑾的长辈,但却待他相当礼遇,人才来,就已立刻将主战之责交了过去,让对方全权负责此番进攻阿萨克城的人手调度。 上官瑾显然也是做好了这个准备的,并不推拒,过场地恭敬客气了两句就受了,之后就开始对着众人说起了他对于此战的大致安排,吩咐完了一大圈后,落到雍州这边,他顿了顿,看着程平和顾照之道:“……还请两位都督继续在城中镇守,勿要让我等有后顾之忧。” 第139页 顾照之一丝掠到唇边的轻笑还未来得及浮起,就又见上官瑾的目光投向了谢晚芳,语声似有略沉地道:“方长史,此番就有劳你负责随军供应诸事了。” 谢晚芳不禁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自己会和顾照之一样被投闲置散。 “她不合适。”顾照之却冷了脸,直面上官瑾道,“上官大人,你便是不好意思找蒲大都督用他的得力下属,也可以找薛都督就近取才,方长史来雍州还不到一年,怕难以急你所需。” 他这番话说得已是相当明白,其中不满已是溢于言表,摆明就是觉得上官瑾是故意拿这个职位丢给谢晚芳,是打算方便给她挖坑或者背锅。 上官瑾的神色也淡了些,不躲不避地迎着顾照之冷箭似的目光,说道:“子都督的意思,是西北大都督府下属的所有人,唯有方长史不能受调配驱遣了?” 顾照之冷笑了一声:“倒不必拿这么大的罪名来唬她,我只是不明白上官大人非要弃优择劣,是打算意欲何为?毕竟连程都督与我都只能镇守城中。将来见了圣上,我也好请教一二。” 蒲定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明显神色间也有些愠怒的上官瑾,默默而笑,看起了好戏。 然而上官瑾到底不是他那个熊弟弟,性格沉稳是出了名的,被顾照之这样当面质疑他的动机,一般人肯定会觉得是顾世子为了女人沉不住气,但他却能很快冷静下来,明白顾照之这是有意为之。 假若谢晚芳到时真要被降罪,今日顾照之挑起的这一场架就是将来为她翻身且可顺带告他一状的由头。 想到这里,上官瑾愠怒之余倒是笑了:“弃优择劣?子都督这样评价方长史,也不知她自己是否同意?依我之前在丰安县同她合作的时候看来,方长史可是个相当有能力且有主见的人,我选她,自然是因生不如熟,也是信得过她罢了。方长史,你说呢?” 他索性跳过了顾照之这个坑。 顾照之转过头,冲着谢晚芳使了个眼色。 她若有所思地默然了片刻,而后望向上官瑾,拱手道:“国家大事,下官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子都督的话也有些道理,下官或许还是更适合为大人充当先锋。” 顾照之瞪大了眼睛。 “好,”上官瑾答应得相当痛快,“那就这么决定了。” *** 回雍州城的一路上,顾照之都沉着个脸没有说话,程平看出来他心里头不痛快,便安抚道:“你也要想开些,方长史既然来了此地为官,有些事就是躲也躲不掉的,上官大人再如何总不可能真做得那么直白,否则不说是你,云相也不可能轻易算了。” “恐怕他这一手就是冲着左丞相来的。”顾照之冷声道,“云相能不能动得了上官瑾还是未必,但上官 瑾想要动云相一个着意栽培的门生,此刻却不过顺手之事。”他说到这儿,朝骑马走在前头的谢晚芳看了一眼,刻意扬高了些声音没好气地说道,“倒是有些人我却搞不明白,明明可以躲开这个坑,却偏要自己上赶着挖个更大的,到底是当真活腻了,还是半点不肯在乎他人感受?” 若说身处后方还可以周旋一二,那主动请缨当先锋就是她非要一头往生死大门闯。 她可以无视他的感情,但怎能如此糟践他的心意?她当真不知她这条命对别人来说有多要紧么?! 谢晚芳兀自骑马前行,全当没有听见他的埋怨。 要说怕死,能活着谁又想死呢?何况她的心愿还没有达成呢。可是现在大战在即,根本无人能安居于后方,她身为雍州长史又怎能不担当起职责?好歹上官瑾不是蒲定庸,至少他肯定会真心尽力地去打这场仗。 那她帮蒲定庸还不如帮上官瑾。再说她阿兄还在阿萨克城,她若不做这个先锋,万一前头发生什么事岂不是鞭长莫及? 顾照之的好意她心里明白,但有些事,却不是能够交到他肩上扛着的。 她来雍州,不是为了求他庇护,让其他人觉得她这个所谓大盛第一女官其实也不过是依靠男人只会让他们事倍功半的拖油瓶。 该她的事,她不怕,也不会避,不仅要做,还要做得好。 上官瑾又如何?她赢过他一次、两次,自然也可以有第三次。就像云澄当初吸引她走上这条路时说过的,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有机会一直赢下去。 一念及此,她勒住马,回头看向了正郁郁不乐闷头行进的顾照之。 “子都督,”她说,“我有两句话想与你说。” 顾照之没想到她会主动来与自己说话,愣了愣,最后到底是心软战胜了心塞,虽淡着一张脸,但语气却已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嗯。” 程平见状,清了清嗓子,识趣地先行了一步。 “我知道你想说服我,”顾照之看着她来到近前,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但我还是那句话,我见不得你涉险。” 没想到谢晚芳却根本不是来和他纠结这个,而是径自道:“这次圣上独独派了上官瑾来,又要尽快拿下阿萨克城,你可有想过为何?” 顾照之一怔,略忖了片刻,道:“不是因为蒲定庸?” “我起先也只想到了这一层,”谢晚芳道,“但刚才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这是圣上给你我的机会。” 用上官瑾来牵制蒲定庸,实际上削弱了蒲定庸这个大都督对他们的钳制,而上官瑾本身的官阶并没有任何变化,圣上也从未曾许他什么特权,那也就是说…… 第140页 “这一战会直接影响到西北的主将之位?”顾照之立刻反应了过来。 谢晚芳沉吟颔首:“所以我猜,上官瑾这一战的安排绝不会是今天说得这样简单,他必定会防着蒲定庸为利坏他大事,以他的性格,再没有比顾全大局于此时建立功勋要紧。” 要防着蒲定庸,那也就是说对初来乍到的上官瑾而言,在时间紧迫的条件下,西北的上官一系势力反而未必比他们可靠了? “也就是说,”顾照之忖道,“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谢晚芳道:“我打算寻个机会与他谈谈。” 他立刻道:“我也去。” 两人这头商量好达成了一致,只是还未等他们找到机会,上官瑾却已先有了动作。 第80章 联手 这天下午,顾照之正在军营里处理公务,忽然听说谢晚芳身边那个叫彩雀的大侍女来找他,便立刻搁了笔去见人,得知是谢晚芳请他去茶楼喝茶,虽知她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仍是不免受宠若惊。 因怕耽误了时间让她久等,他连笑都没顾得上多笑一会儿,就赶紧返回去换了身便衣,招呼了长风就走。 结果到了茶楼雅间时他才发现,在里面等着的并不只有谢晚芳,还有上官瑾。 “上官林秀?”顾照之有些意外地看着正和谢晚芳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的上官瑾,“是你要见我。”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上官瑾客气地微笑道:“世子请坐。” 顾照之朝谢晚芳看去,见她给自己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便没有说什么,虽心有疑惑但也从善如流地坐了。 “上官大人是来与我们商量攻打阿萨克城之事。”谢晚芳对他说道。 不等顾照之说什么,上官瑾已道:“我已与方长史商量过了,到时她会与我一道先行潜入城中,与大军里应外合。” “你们两个?”顾照之一愣,当即表示反对,“不行,太危险了。”他后面这句话是冲着谢晚芳说的。 她似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闻言不慌不忙地道:“咱们三个里面只有我进去过城中,上官大人既然都决定身先士卒了,我自是要全力相助。” 上官瑾转眸看了她一眼。 “宋继泽不是也去过?”顾照之道,“到时一旦乱起来,你陷在里面怎么办?” 他连个“们”字都省了走过场了。 “他是去过,但不合适。”谢晚芳冷静地分析道,“继泽勇猛有余,应变不足,他还是跟着你在外接应我们为好。” 她若不进城,怎么帮她阿兄? 上官瑾与她或直接或间接地交手过两次,是见识过她的应变之能的,对此并未有疑,于是道:“到时我会请蒲大都督按照我之前说的调配部署,顾世子可以借镇守雍州为由避开大都督府的统指,暗中出城,若是遇到阻碍,可将我的鱼符出示给蒲大都督看,届时再言明我们今日计划不迟。” 顾照之看着对方将早已准备好的鱼符递过来,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接,长这么大,他才发现自己的所有纠结迟疑,竟全是因为她。 上官瑾见他迟迟不伸手,微微蹙了蹙眉,正要再说什么,斜刺里却忽然伸来一只肤如凝脂的手将他的鱼符接了过去。 他不由晃了下神,心想:不都说边关风沙摧红颜么,她怎么反越发明艳了? 这念头闪过的瞬间,上官瑾被自己吓了一跳,旋即立刻撤回目光,皱眉垂眸地拿起了面前茶盏凑到唇边,一时未言。 谢晚芳接了鱼符后就径自递给了顾照之。 “子都督,”她说,“有你在外接应,我也放心。” 她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顾照之只得强按耐住心中的不愿和担忧,从她手上将鱼符接过,顿了顿,转看向上官瑾道:“你有意避开蒲大都督,看来是信不过他了?” 蒲定庸再如何,终归身上是打的上官家印记,上官瑾自然是不会在他们面前多说什么,只是道:“此次攻打阿萨克城须快,首要即是出其不意,我这般安排并非为信不过某一个人,只是越少人想得到越好。” 谁又会猜到他竟会和眼前这两人联手呢?尤其是在那场发生在大都督府的争执之后。 顾照之淡淡扯了下唇角,没再说什么。 …… 从茶楼离开的时候,他们也是分头而走,顾照之在楼上看着上官瑾乘车远去,良久,沉吟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就不怕他和蒲定庸已是沆瀣一气,打算将你折在那里?” “这个 可能自然也是有的。”谢晚芳回得很平静。 顾照之猛然回身:“那你还……” “但战场上生死之可能本就一半一半,”她从容道,“我正是要防着上官瑾在背后下黑手,所以才要引他不得不与我同去阿萨克城。” “你是说,他要同去阿萨克城,”他有些诧异,“是你故意设计的?” “倒不算故意设计,只是我要去,所以他便不得不去。”谢晚芳道,“进城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他又不能保证他派的人能够压得住我,此战若成,风头也就被我抢完了,那他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虽要防着蒲定庸,但为了上官家此时也必须要保他,他与我一道去那最前线之处,也能将情况尽握于掌中。” 第141页 顾照之看了看她,说道:“但你莫要忘了,他的人还在外面,乱军之中对你下手又如何?” “所以我拿东西与他做了条件交换,”她说,“要他答应我从肃州都督府调用先锋军。” 她竟连薛明远的人都用上了。比起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让顾照之更为意外和感慨的是她竟真能放下心结用他们。 “你拿什么与他做了交换?”他当即注意到了这句话的重中之重。 谢晚芳弯了弯唇角,说道:“阿萨克内城图,详记了城营分布和兵器库位置那种。” “什么?”他愕然道,“你怎会有这个东西?” “上次去的时候顺道带回来的。”她看着顾照之瞬间猜到什么的样子,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所以我这次必须要去,我得将他平安带出来。” 顾照之沉默了良久,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看来就算这次来的不是上官瑾,你也早就打定了要做先锋的主意。”他说,“我拦不住你。” 谢晚芳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一笑:“谢了。” “此时听你对我道谢,我却半点开心不起来。”他苦笑道,“我只希望你千万小心,好好去,好好回。” “嗯,”她说,“会的。” *** 之后过得几日,谢晚芳收到了谢承熙让人送出来的消息,得知阿史勒摩耶那边暂无闭城的计划,只是加强了些盘查和防卫,便知是朝廷派出的这支仅有三百人的“大军”多少迷惑了狄丹。 看样子蒲定庸也并没有搞什么小动作,估计要么是上官瑾的牵制起到了作用,要么就是上官瑾不知用何种手段安抚住了他。 不管是哪种原因,对她来说都算是好事。 四月初八,谢晚芳和上官瑾一行七人赶在阿萨克城内集市的时候扮作行商成功混了进去。 按照计划,他们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用了三天时间来踩点,一一对应内城图上的位置摸清了那几处兵器库的所在。 “你是说烧南边这两处?”上官瑾有些诧异地看着谢晚芳,蹙了蹙眉,“可到时顾世子他们会在东门外接应,南边可只有山林,我们藏进去就只能等死了。” 这和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并不相符。 上官瑾原以为他和谢晚芳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这四处的火光一起,负责烧南边兵器库的人多半是逃不走的,所以他本来是打算留两个既非他嫡系又是寻常军户出身的随兵负责这边,却没想到谢晚芳在见到实际环境后却改了口。 “自然不能等死。你看,”她指着图,说道,“这里是左王府。”她抬眸,向自己的随兵说道,“你们到时先在这里放一把火,我见到火光,就炸兵器库。” 上官瑾这才知道她打算自己留下,一时不由怔住。 “上官大人千万记住,”谢晚芳又叮嘱他道,“别动东边的兵器库,也莫要去动右王府,否则我们怕是一个都跑不了。其他的按原计划行事即可,你们完了自己的事就先走,趁他 们还来不及顾上东门的守卫赶紧过去。” 他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图,沉吟须臾,开口道:“我和你一起留下。” 谢晚芳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坚定,便想他估计还是防着自己,不过又觉得他留下也不错,至少由蒲定庸统指的正面攻势绝不敢放水,她和阿兄安全离开的机会也更大些。 于是她也不婆妈,干脆地点了头:“那行吧。”说完,她又对着众人道,“大家行事都务必小心,我希望我们几人来的,就几人回去。” “是!”随兵们答得激昂。 四月十二,盛军兵临城下。 已提前收到肃州有异动消息的阿史勒摩耶当即下令应战,可就在这时,他的左王府居然走了水,连带着平日里由他掌管的那两座兵器库也被人给炸了,而大盛军队就如掐准了时机一般竟然一反此前的等战之态,开始了强攻。 同在议事厅的桑铎当场表示让他赶紧安内,由自己领战。 阿史勒摩耶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冷意,也不同他多言,在立刻吩咐了人去救火之后,才神色沉静地看向桑铎,说道:“放火之人还在城里,你带人立刻去搜。还有,马上让人把另外两座兵器库打开——” 桑铎一听,顿时来了脾气:“你吩咐地倒顺嘴,我的兵还不够用呢,你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凭什么让老子来给你做嫁衣?!” “你还好意思问?”阿史勒摩耶就算再沉得住气,到了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怒了,冷笑道,“蒲定庸突然在这时来攻城,我的府邸和兵器库就都出了事,然后右王爷就打算将统战之责揽过去,倒真是巧得很呢!” 桑铎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难道真以为谁不知道他和蒲定庸那些勾当么?只是他没有想到,之前是蒲定庸拿女人来讨好桑铎求安稳,现在却是桑铎胆大包天与蒲定庸联手想拿下他,看来应该是从京都来的钦差让肃州城内生了变。 否则大盛皇帝平白无故派那点儿人来做什么?想必是和上次那些女子失踪的事情有关。蒲定庸慌了,所以桑铎也坐不住了。 阿史勒摩耶这么想着,也就越发地坚定了心思,说道:“你若想自证清白,就立刻照我说的做,否则不要怪我与你翻脸。” 话音落下,议事厅中众人已是气氛微变。 第142页 桑铎捏紧了拳头,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正想张口说一句“翻脸就翻脸”,就被自己的心腹给拉住了,然后听到对方低声劝道:“王爷,城中之势我们并不占优,还是先做好自己分内事,将来再到狼主面前分辩不迟。” 他咬紧了牙关,又深吸了两口气,这才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阿史勒摩耶冷冷收回目光,望着厅中众将领,沉沉道:“随我迎战。” 第81章 遗憾 上官瑾被谢晚芳拉着跳进河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他几乎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想:她见我因不会泅水而溺死在敌营,肯定要拿来当笑谈了。 实际上谢晚芳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知道上官瑾不会水的那一刻是在千钧一发之间,彼时她虽已让人在左王府那里放了把火多少吸引走了些守军的注意力,但她和上官瑾那些带着火星子的箭矢射出去点燃藏有火药的那间屋子时,自然也是瞬间暴露了大致方位的。 他们藏身的机会只有那么片刻。 所以她果断地在和上官瑾将弓箭扔进草丛后,迅速与他奔到了坡下,脚下未停地招呼他:“跳进去,游到前面那座板桥下。” 措手不及的上官瑾生生地顿住了奔跑的步伐,停在岸边望着面前深不见底的河水,有些发懵地道:“跳进去?”他倒是不怕苦也不怕冷,但是…… “我不会泅水。”他皱着眉头说。 一贯在他面前都显得相当恭敬从容的谢晚芳顿时瞪圆了眼睛:“你居然不会泅水?顾子初都会啊!” 不过转瞬之际她已在心里腹了个诽:搞什么,这两人不是京都双璧么?你身为上官家下一代的希望,都不用和顾照之比一比十八般武艺的? 上官瑾耳根子倏地红了,绷着脸道:“我用不着学这些。” 谢晚芳望兵器库的方向望了一眼,听得嘈杂声渐近,也顾不上跟他讨论这个了,飞快地说了一句:“那就对不住了!”话音未落,就一把抓着他跳到了河里。 上官瑾在水里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就感觉到有人在拽着自己往前面游,他虽然不会泅水,但却不是个拖后腿的,很快就镇定下来在心里告诉自己屏住呼吸随她行事。 但饶是他意志再坚强,气息再深厚,也抵不过来自水下真实的压迫和消耗。 渐渐他就感觉有些撑不住了,谢晚芳似乎也感觉到他的疲力,抓着他的那只手用力摇了摇,又加快了动作。 上官瑾脑海里冒出自己将要溺死被她当做笑谈的念头不过一瞬,就迷糊地感到从自己手臂处传来一股向上的力量,下一刻,耳边破水之声响过,胸中滞闷尽消。 “上官大人?上官大人?”谢晚芳轻声喊着他,手上越发用力地摇着。 或是她摇得狠了,上官瑾竟然真地倏然倒吸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谢晚芳松了口气。 “你……”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她以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上官瑾这才发现他们此时正藏身于一块连通两岸的板桥之下,不多时,就听得有狄丹兵跑到了桥上来,大喊布置着谁谁去山林的哪里哪里搜人。 两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上官瑾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头上这座简陋的板桥被那些人踩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塌下来的声音。 他不由看向了谢晚芳。 她此刻大半身子与他一样浸在河水里,头脸上全是水,顺着她的眉梢眼角在往下滴,脖领处也都湿漉漉的,衬着她白皙的肌肤,他心想,倒像是一朵出水的荷花。 “我们得在这里多待些时候了,”谢晚芳听到桥上的人走远,才看着他,低声说道,“等到东门那边开始进攻就可以离开。”又示意他抬头去看木板上那些较深的沟壑,“你若累了可以稍微借借力。” 春天的河水还有些刺骨,上官瑾听她这么说,蹙眉道:“你在冷水里待久了可能受得了?我听说女子受寒对身体不好。” “无事,相公给过我驱寒气的方子。”她下意识回完才像是想起自己这是把财露了白,于是顿了顿,补了一句,“到时我给你抄一份吧。” 上官瑾感觉她后面这句补得并不是十分真心,不由冷道:“不必了。” 谢晚芳果然就没有强求。 沉默了片刻,他到底没有忍住,问道:“你为何要救我?”连张驱寒的方子都舍不得给他,那刚才救他又为什么呢? 谢晚芳心说你这问的不是废话么,你要是折在这里那你阿父还不疯了似地给我家相公找麻烦?再说我与上官博的私人恩怨归私人恩怨,可没那么大方让狄丹捡这个便宜。 “大人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她自是不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只笑了一笑,“难道换作不会泅水的是我,你便不救了?” 他一向不喜欢用假设性的问题庸人自扰,于是干脆地道:“不知。” 谢晚芳对他这个答案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她原以为上官瑾就算心里不想救但至少也会说些场面话,却不料他倒算坦诚。 只听上官瑾又僵着语气说道:“今日之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是,我不希望你对外提起,否则这个人情也就一笔勾销了。” 谢晚芳看他神色间有几分尴尬的痕迹,想到以前上官瑾在她面前那副目无下尘的样子,突然间福至心灵地笑了:“上官大人莫要想太多,不会泅水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以前也不会泅水,后来被水困过一次才发狠心学了。你说得也是,上官丞相一贯拿你当金玉之人培养的,自然是用不着学。” 第143页 上官瑾本来已决定到此为止,可听她这么一说,却不由多问了一句:“那你刚才还说我不如顾子初?” “嗐,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别介意,我刚才想了觉得你很有道理。”谢晚芳其实也不想跟他聊什么天,但架不住身上冷,只能靠说话集中注意力,“顾世子嘛,他和你走的路不大一样,所以也没什么。” 像顾照之那种从小铁了心要和自己父亲打对头的,只怕说他会第十九样武艺她现在都觉得不意外。 上官瑾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平静道:“我从来自觉与他不同,不过是旁人喜欢拿我们比较。” “上官大人好……呃,心胸。”她说着话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上官瑾立刻察觉了:“你还好吧?” 谢晚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他沉默了须臾,说道:“你确实是个做先锋的人才。” “想不到能从上官大人这里听到这般肯定,”她颇为讶异地笑了笑,“下官真是欣慰不已。” 你若是我的人就更好了。他心中不无遗憾地这么想着,却知道或许在桥下水中的此刻,就将是与她唯一勠力同心之时。 岸上又传来一阵迅速集结的动静,两人再度屏息凝神地等着桥上脚步声离开远去,依稀都听见了有人在说东门那边如何如何,看样子是在林中没有收获所以大部分人都被召去了增援。 上官瑾神色一振:“他们应该来了,我们走。”说着刚要动作,就又尴尬地顿住了。 谢晚芳一言不发地重新拽住他的手臂,带着他从桥下游了出来。 两人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对视一眼,朝着那些剩余正在抢救兵器库的狄丹兵走去。 *** 顾照之带着援军前来的时候本以为会耗些时间攻门,他也已做好了全力尽速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扇城门居然自己打开了,更没有想到的是,打开这扇门的人居然会是谢承熙。 彼时当谢承熙以迎战为名从城中缓缓骑马步出的时候,顾照之看见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电光火石间,震惊已是不可言喻。 顾照之很快回过神来,当即对左右丢下一句:“莫要伤他,直接进城。”言罢顾不得旁人的惊诧疑惑,想也不想地就一马当先直直冲了上去。 满城刀影乱,浓烟冲天。 谢晚芳与上官瑾在烟雾漂浮的街巷中穿行,听得到处都有喊杀声,两人边灭掉沿途遇 见的狄丹兵,顺手救了不少正在被他们屠杀的百姓,边寻着己方援军。 上官瑾凭着记忆一路往东门方向跑,跑着跑着,突然发现谢晚芳停住了。 “你站着做什么?”他道,“还不走?” 谢晚芳被空气中的烟尘呛了几下,须臾,伸手一指西南方向:“他们在这边。” 上官瑾还来不及惊讶,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在跟着她跑了,他略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阿萨克城这么大,瞎跑来跑去谁知会不会遇到更多的狄丹守军?往东却是肯定会遇到顾照之留守在那里的人马的。 谢晚芳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闻到了风里传来的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否则她怎么诓了上官瑾跟她一道去接应她阿兄? 于是她随口说了一句:“子都督肯定是要进城来寻我们的,那个方向是日月宫,他多半会去。” 日月宫是狄丹二王的议政和办理公务之处,说来倒也有理。上官瑾想着她对阿萨克城的内城地形比自己清楚,便没再说什么,跟着她一路去了。 结果刚出了大街他们就看见有个身着狄丹官服的人骑着马从渺渺烟雾中踏蹄而来。 “小心。”上官瑾提醒间已立刻抬臂举起了手丨弩。 “别!”谢晚芳吓得一激灵忙将他的手一推,几乎是在瞬间,那支离弦而出的弩丨箭就射了出去。 上官瑾惊愕之下正要回头质问,却忽听她情急间已张口唤了一声:“阿兄!” 骑在马上的谢承熙听见声音,立刻转过目光往来,下一刻见得谢晚芳从烟雾中奔出,他顿时松了口气,跳下马快步上去拉住了她,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晚芳宽着他的心,“就是泡了会儿冷水澡而已。” 谢承熙皱着眉道:“顾子初怎么会让你进城来?而且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他先前得知之后差点没被吓死,也顾不上顾照之和桑铎那头了,赶紧出来四处寻她。 谢晚芳干笑了笑:“告诉你肯定不同意,但你不同意我也还是要来的,既然咱们谁都不能说服谁,还不如瞒着你呢是不是?” 谢承熙气极反笑,抬手佯作要揍她的样子:“下回打断你的腿就行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从谢晚芳身后又走近来一个人,当即下意识将她护在了身侧。 “自己人。”谢晚芳及时道。 上官瑾先前已经听见他们兄妹两谈话,此时哪里还会不知其中真相?只是……他眼神颇有些复杂地看了眼谢晚芳。 谢家兄妹似乎都没太在意被他听见了这兄妹相称的一段话,反倒是谢承熙,当听见谢晚芳说他是上官林秀的时候,明显比之前一刻流露出了些许冷色。 “原来是上官大人,”谢承熙淡淡道,“有劳你此番对她多加照拂了。” 第144页 上官瑾看着他,没有搭话。 “子都督他们呢?”谢晚芳问。 谢承熙道:“我们和桑铎遇见了,桑铎自知不敌打算突围而出,他正带人追击。” “走,”谢晚芳当即道,“去找他们。” ◎作者有话说: 晚些时候二更,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第82章 擒获 顾照之带着人正准备返身离开日月宫,才刚出得大殿,迎面就遇上了赶过来的谢晚芳一行三人。 “芳儿!”他喜从心来,也顾不得旁人如何,当即大步迎上,“我正打算去找你,你没事就好。”边说着,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当心着凉。” 谢晚芳这会儿确实冷得有些打摆子,所以也就没有推拒。 顾照之像是这才看见了上官瑾,走过场般地问了一句:“上官大人没事吧?” 上官瑾淡淡道:“无事。”又问他,“听说子都督在追击桑铎,他人呢?” “躲进地宫去了。”顾照之道,“还挟持了些百姓。” 上官瑾皱眉道:“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躲进去?那地宫谁知里头是什么样子,万一他从另一头逃了呢?” “那依上官大人的意思,我应该让人乱箭射死那些百姓,”顾照之冷道,“好让他手中再无筹码了?” “大敌当前岂可拘于小节。”上官瑾道,“顾世子今日为几个阿萨克城的百姓放过桑铎,却不知来日他可会因我大盛百姓而放弃扰我边境?” 顾照之轻笑一声,说道:“上官大人莫要忘了,圣上是要我们收回阿萨克城,这里的百姓就是大盛百姓,岂能容你滥杀?” “你……”上官瑾正要再说话,就突然被谢晚芳给打断了。 “行了你们别吵了,”她说,“他躲都躲了,你们争这些还有何用?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逼他出来好了。” 顾照之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也不稀罕和上官瑾争论这些,有这功夫他真觉得不如多和谢晚芳说几句话,于是当即丢了话头回答她道:“我已让继泽安排用火攻了。” 也就是说打算用浓烟将桑铎熏出来。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谢晚芳点点头:“去看看。” 桑铎所藏的地宫位于日月宫主殿背后,处于花园之中,大门是用巨石所造,非常得重。谢晚芳他们过来的时候,宋承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正打算点火引燃门前的大捆柴薪。 “继泽等等!”谢晚芳忽然唤了他一声。 宋承听见她的声音倏然转头,随即将火把往旁边人手里一塞,惊喜地迎了上来:“姨母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 “先别点火。”谢晚芳咳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马上要风变了。” 风变? 顾照之和上官瑾都是学过兵法的,连带谢承熙也都是多少会看些老天爷的脸色,却从不知道风变这种瞬息之间的事还能看得出来。 “你如何知道?”上官瑾更是已不由问道,“我看此刻天色并无什么变化。” 其实谢晚芳还真不是从天色看出来的。以前云澄教她观天,她其实学得很吃力,这其中玄妙多与数术有关,她看个账簿还可以,但这种高深的东西……唔,实在力不从心。好在云澄待她向来是因材施教,所谓观天也不过是讲些浅显的东西方便用得上的,只当她心有好奇的时候,他才会将难度演示一二。 而对于风变这种及其讲究应变的观象之法,云澄更是帮她挖掘出来了一种只有她能用的方法——闻。 利用风中极其细微的气味变化,她可以及时预判风变的方位,而且准确性很高。 于是她道:“纯属感觉,很难用言语说明。你们应该懂的吧?” 很没有道理的理由,但却让这些久经沙场确实各有直觉的优秀儿郎们颇有同感,众人沉默了。 顾照之更是已不必等她再做解释,便已开口道:“确实风变了。” 其他人也都纷纷感觉到了风向变化,可见谢晚芳的确是提前有所预见,否则刚才这把火若是点下去,那些浓烟也就全都冲着他们来了。 “那只能另想办法了!”宋承有些郁闷地道。 “既然不能火攻……”谢晚芳沉吟须臾,笑了一笑,“那就水攻好了。” 上官瑾就想起了丰安村那件事,果然是她干的。 “你想把这地宫给淹了?”顾照之问。 “啊,你放心,倒也不用淹。”她说,“只需要往水里加点料就可以了,他受不了自然会用那些老百姓与咱们谈条件。” “好主意。”谢承熙头一个表示了支持,又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打算加什么料?” “粪水。”谢晚芳利落地说道。 *** 不得不说这座地宫的建造风格给谢晚芳他们还是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倘若这道大门是直接平地而起,他们要灌起水来还真是不大容易,但现在有一道及小腿高的门槛立在这里,可以说是既免了他们反受水累,又帮了他们保证最大限度的不浪费。 谢晚芳招呼了顾照之他们几个去旁边坐着歇脚,听到前方来人报讯说阿萨克城已被彻底攻破,只是阿史勒摩耶于万军之中靠着护卫拼死掩护居然奇迹般地骑着马突围跑了,蒲大都督已派了人去追。 “一入大漠便很难追到了。”顾照之平静地道。 第145页 其他人也赞同他的看法,就连上官瑾都没多说什么。 “狄丹王庭到现在都无人知道具体所在。”谢承熙道,“若不破掉此根基所在,恐怕他们很快还将卷土重来。” “能抓到桑铎或许还有机会。”谢晚芳说着,突然捂了口鼻忍不住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 一句异口同声的话,让顾照之和上官瑾不由对视了一眼。 谢承熙则直接撩起衣摆撕下了一片中衣递给她:“捂着。” 这风变真是要命。谢晚芳心里闷闷地想着,手上半点不敢耽误地将自己口鼻遮了起来。 谢承熙这才转向顾照之和上官瑾道:“她鼻子比我们灵些。” 二人恍然,顾照之更是已经想起来以前她还在他身边时就已显露出这方面的天赋,那时……好像是为的那一缕茉莉花香。 她这样灵敏的感受,不知从前在他这里受了多少委屈? 一念及此,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心中微涩。 地宫大门后在这时忽然传来了动静。 ——“你们再不住手,我马上杀了这些贱民!” 谢晚芳立刻看向谢承熙,后者知她意思,点了点头:“是他的声音。” 顾照之便扬声道:“桑铎,你若是条汉子就出来与我单打独斗一场,若是赢了,你就可以走——但若你敢伤了那些百姓,我必让你死无全尸。” “他不会信吧?”上官瑾沉吟道。 “信不信不要紧,”谢晚芳扯下面巾,说道,“开门就行。” 门后沉默了片刻。 “好,让你的人退开!”桑铎喊道。 顾照之示意宋承让门前众兵士后退。 石门果然缓缓而开。 当先出来的就是挟持着城中百姓的数个狄丹兵,犹如一道屏障般严严实实地挡着身后。 顾照之等人集中注意力观察着那里的动静。 就在此时,其中一个人质突然抬手打开了挟制自己的手,抬脚就朝外奔来,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人质可以自救当然是最好不过,如此一来顾照之他们也可没了顾忌,所以大盛军队这边并无人阻止那些百姓奔逃而来,谢晚芳原本也没打算阻止,但她站的这个方位正好是出去的必经之路,那个首先挣脱钳制的人质一马当先地往她这里跑来,错身而过。 谢晚芳一顿,猛然抄手抽过旁边护卫的刀,对准那人的腿丢了过去。 顾照之等人 立刻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变故,旋即循声赶来,只见她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将那正要挣扎起身的人按压在地,轻笑一声:“右王爷,走那么急作甚?” 谢承熙赶过来将这人从地上拽起,掀开对方覆面的乱发,忍着恶臭,定睛道:“桑铎。” 桑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正要挣扎着说什么,突然面色一顿,噤了声。 “……”谢晚芳定定看着桑铎身后的上官瑾,一时无言。 “上官林秀,你这是做什么?!”顾照之怒不可遏地吼道。 上官瑾神色淡漠地将手中染了桑铎之血的刀丢在了地上,说道:“方才顾世子不是在担心他穷凶极恶下伤害人质么?我见他要反抗方长史,也是一时情急。” 说完,他回首招呼众人,淡道:“此间事了,回吧。” *** 回程的半路上谢晚芳就已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一阵阵地打着寒颤,加上不知是不是被上官瑾给气了一回,她觉得心口喉咙都火烧火燎的。 结果万万不料后面还有更让她生气的,他们才刚和蒲定庸那边会合,后者一见到谢承熙就立刻下令把他抓了起来。 顾照之自然是要护着:“大都督这是做什么?谢郎君乃是为我大盛忍辱负重深入虎穴。” 蒲定庸道:“谢承熙乃朝廷钦犯,事实如何尚不清楚,顾世子如何能肯定他就不是狄丹反留下来的谍子?” “那我倒要问一问大都督,狄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顾照之毫不客气地道,“就为了在我们这里安插个本身为朝廷钦犯的谍子,就连整座城池都不要了,还把他们右王爷的命折在了这里。”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朝上官瑾看了一眼。 蒲定庸一时不禁语塞,但他旋即又道:“你我并非蛮夷,如何知他们所想?何况众所周知阿史勒摩耶和桑铎有过节,现在他跑了,桑铎死了,谁又能肯定不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谢承熙将来若是反手相帮,恐怕我们到时就不是丢一座阿萨克城那么简单了。故而蒲某不得不问问清楚,世子说谢承熙心在大盛,还有什么证据么?” “我能作证。”谢晚芳强忍着身体不适站了出来,“我与上官大人能顺利潜入阿萨克城与大都督里应外合,都是因为谢郎君那张内城图的缘故,而且也是他在街上救了我与上官大人。” 蒲定庸似乎正等着她这么说,当下便朝上官瑾问道:“上官大人,方长史所言可是事实?” 上官瑾静默地看了谢晚芳一眼,少顷,说道:“我不大清楚。” “上官林秀!”顾照之当即火了,“他们救了你,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是不是恩将仇报,方长史心中应当比顾世子清楚。”上官瑾不躲不避地对上谢晚芳的目光,说道,“我只知我与方长史从兵器库脱身出来,然后在路上一路寻找你们,后来我与她失散了片刻,再见到时就见她与谢承熙在一起,我那时并不知眼前人是谁,只是基于对方长史的信任所以一道去了日月宫,便正好遇上了你,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第146页 不等顾照之再说话,蒲定庸已道:“既然上官大人都这么说了,那这么看来一切只是方长史的一面之词,我倒是有些好奇——”他说着,目光深沉地望向了谢晚芳,“你何以如此维护谢承熙?难道……” “没有什么难道。”谢承熙忽然开了口,从容地道,“不过是方长史确实从我手里得到过那幅内城图,又觉得我是个好人,所以一见如故,相信我罢了。蒲大都督不肯信我也无妨,只是我既然如你所言是有重大嫌疑的朝廷钦犯,那还请将我安全送回京都,请得圣上发落才是。” 蒲定庸轻屑地笑了一声:“你不过区区一罪人之子,岂能得圣上亲自过问?待本都督查明罪证,自会军法处置!来人 ,带下去!” 顾照之和宋承等人当即便要动作,却被谢晚芳按住了他握住腰刀的手。 好烫。顾照之倏然一凛,转眸朝她看去。 谢承熙也冲着宋承等人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顺从地被押了下去。 “大都督若是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谢晚芳说完,转身刚要迈步,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往旁边倒去。 顾照之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起,连回头看蒲定庸和上官瑾一眼都没有,当即大步边往外疾走边喊道:“快请大夫来!” 谢晚芳此时在她怀中还尚未完全失去意识,强撑着最后一线清明,伸手紧拽住他的衣襟,声音有些发抖地道:“护住我阿兄周全,尽快通知……通知相公。” “好。”顾照之咬牙应道。 她闻言,气息一松,终于晕了过去。 第83章 相见 谢晚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乱七八糟,一路行来历历幕幕,她迷迷糊糊间心里知道是在做梦,但当她看见当初父兄因上官家之故被流放追杀的情景时,她仍是心头一紧,随即天地转换,蒲定庸站在被捆绑着的谢承熙面前,手起刀落—— “阿兄!”她倏然惊醒。 “芳儿?!”顾照之的声音很快随着他疾步而来,“你醒了。” 谢晚芳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躺在个陌生的房间里,不等她问,顾照之已道:“这里是薛府,你已昏睡两天两夜了。”言罢伸手从彩雀那里接过了杯子,俯身要扶她喝水,“来,慢些。” 谢晚芳勉力坐起,抬手抓住他:“我,阿兄……” “他在养伤。”顾照之说完,见她脸色有变又忙道,“你放心,蒲定庸还没来得及下狠手,豫阳伯就已到了。” “豫阳伯?”谢晚芳有些意外。 顾照之颔首,说道:“他是此次朝廷大军的主帅,不过圣上有密旨让他先行带到肃州,大军还在后面,就连公布他是主帅的令旨也是不久前才宣的。” 主帅居然先大军而动,可真是不走寻常路。 “此法当真闻所未闻。”她不由道。 顾照之笑了笑:“你若知道他带来的密旨是什么,就知道圣上这是有意为之。” 谢晚芳顿了顿,忽然想起云澄,笑了:“是赦免我阿兄,为他正名的吧?” “你倒聪明。”顾照之微讶地看着她,笑道,“看来圣上应是早防着蒲定庸这般面厚心黑,所以此举正可一箭双雕——既瞒了狄丹,又瞒了大都督府。” “不是圣上防着,”她轻轻地道,“是相公。” 只有云澄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还为她兄长的区区之命设下周全之计,也只有云澄,才能用这样一箭双雕的办法说服皇帝如此行事。 他从来都是这样帮着她。 顾照之一顿:“你说云相?”他语气虽带疑问,但其实转念一想已几乎想通了其中关节,“也是,圣上心在大局,估计也想不到那里去。” 便是换作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蒲定庸竟然真的胆子这么大,敢如此粗暴地趁机强要谢承熙的命,还想把她也搭进去。而蒲定庸之所以敢这么做,无非就是想打个时间差,便是将来圣上知道了,也不过是只能事后给谢家平个反,却没有什么办法责怪这个“尽心尽责”的西北大都督。 顾照之这么想着,对云澄也就多了几分真心的感谢之意,觉得自己从前认定他只是为了利用谢晚芳还是碍于偏见了。 芳儿既然认云澄是恩师,那自己也就随她认了好了。他如是放下身段地想着。 “对了,豫阳伯说让你这些日子好生养病,”顾照之道,“等大军到了再商议征讨狄丹之事。” 正在喝水的谢晚芳闻言一振:“豫阳伯特意如此说了?” “是。”他看出她眼中的振奋,却不知自己该不该也为她高兴,“听他的意思,这次征讨之战中具体的职责分工,会在大军到后才分明,此刻他也并不十分清楚。” 但既然让她一起参与商讨,肯定就是有她的事了。 谢晚芳又连喝了两杯水,然后就要掀被下床:“我去看看阿兄。” 顾照之忙将她按住:“他需要养伤,你也需要静养,早前他来看你险些扯开伤口,才被我赶回去了。你现在又去,是打算再晕一回让他又来扯伤口么?” 谢晚芳难得地被他给噎住了,不过她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会子觉得顾照之说的也确实有理,便从善如流地打住了念头。 不过蒲定庸……她心说,这笔账迟早要算的。 “那我阿兄那里你让双喜去照顾吧。”谢晚芳对彩雀 第147页 吩咐道。 “我让长露过去了,”顾照之突然说了句,“现在宜安县主也在那边帮忙,你放心吧。” 宝珠?谢晚芳先是一怔,然后默默笑了。 看来自己确实不用急着过去了。 *** 谢晚芳这场伤寒受得委实猛了些,虽然不至于病去如抽丝,但也着实花了些日子,大病初愈之后她又喝了两天云澄给的驱寒保养的方子,这才觉得元气终于恢复了过来,身上一有了力气,她便立刻打算去拜见豫阳伯。 结果她刚出门就碰见了住在旁边小院里的谢承熙,不由讶然迎上:“你伤还没好呢,出来乱走什么?” 蒲定庸关谢承熙的时候是存了借着严刑拷打的机会把他和谢晚芳都拿下的,一心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打击左丞相府的机会,所以下手颇狠,要不是有顾照之和宋承盯着,豫阳伯又来得及时,恐怕他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但饶是如此,他这一身的皮肉伤也还是至少得养个把月才能完全见好,不过谢承熙的个性也向来要强,只要能下地走动,就绝不会躺在床上让仇人看笑话,只是让谢晚芳意外的是,他今日这个穿着打扮,倒像是要出门的。 果然,谢承熙面色如常地说道:“朝廷的人来了,我去看看。” 朝廷的人来了?怎么没人告诉她?!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谢晚芳心说不至于我的人缘比你差啊。 她现在好歹也是受兵士们拥戴的了好不好! 结果谢承熙被她这么一问,居然破天荒地卡了下壳,片刻,才道:“刚才宜安县主来给我送药,说朝廷大军到了,她父母托了口信来让她在开战前先回京都。” “……所以宝珠来了,但是只去隔壁看了你,然后告诉了你这个消息,却没有想起过来跟我说一声。”谢晚芳受到了打击,哎,算了,未来的嫂子,她还能说什么? 想到这儿,她就顺便关心了一下她阿兄的私事:“那你怎么说?” “什么?”谢承熙莫名地朝她看来。 “她特意来告诉你家中催她回去的事,走的时候又连我都忘记了,”谢晚芳说,“想必你应该是说了什么她不想听的话吧?竟让她失神至此。” 谢承熙沉默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让她路上注意安全。” “……”谢晚芳嘴角轻抽,“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 谢承熙似乎懒得理她,挥开双喜要来扶自己的手,脚下步伐也加快了些。 肃州城外早几天就已搭好了营帐,此时大军已至,所有将领也都被召集到了此处,谢晚芳他们到的时候,豫阳伯正和众人在帅营里议事。 “两位不必多礼,”豫阳伯是个面庞坚毅但眉眼温和的人,也不等谢晚芳行全礼,就已示意了左右去添座,“先坐下说话吧。” 顾照之的位置恰好和谢晚芳中间隔了个宋承,见她坐下,他也不管别人怎么看,直接碰了下宋承,示意换换座位。 宋承犹豫了一下,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把目光收了回去,权当没看见。 顾照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宋继泽这小子在有意无意阻挠自己! “攻打阿萨克城,两位可谓是立了大功。”豫阳伯言语间颇为欣赏地道,“尤其是方长史,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若非有你,恐怕也不会这般顺利地就能斩杀桑铎。” 谢晚芳当然要谦虚一番:“元帅过奖了,下官不敢当。” 豫阳伯笑了笑,说道:“此前方长史在养病,我也不好相扰,原本是打算等旨意到了再做安排,既然两位今日也来了,那咱们就一起等等吧。” 等? 谢晚芳闻言,下意识朝坐在斜对面的蒲定庸和上官瑾望了过去,发现两人神色如常 ,便心想莫非这回的圣旨和大军又是分开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念头刚刚才闪过,就见一佐将自帅帐外大步而入,拱手恭声道:“元帅,云丞相带着粮草到了。” ……什么?! 谢晚芳倏地转过头,一时间震惊竟至失语。 其他人显然也非常惊讶,包括顾照之和上官瑾,都明显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 而豫阳伯已经起身下来朝帐外走去,谢晚芳被他带过的一阵风吹在脸上,瞬间回过神,也管不得还有些许大病初愈的头重脚轻,忙不迭跟着跑了出去。 营帐间旌旗猎猎,谢晚芳远远望见那道正迎面行来的紫衣身影时,忽然间就觉得心跳漏了一下,耳边呼呼只余风声,连带着豫阳伯在哪里她都根本看不见了。 她直跑到他面前时才突然想起什么来,顿时急刹住了脚步,整个人险些被带了个趔趄。 云澄及时伸手扶住了她,清越温和的声音随之飘入了她耳中。 “慢些。”他说。 谢晚芳嘿嘿笑着,有些不大好意思。 云澄见她站稳当了,才收回手,说道:“不是还病着,怎么也跑来了?” “已差不多都好了,方才只是意外。”她道,“相公怎么也没有告诉我要亲自过来?” 他若是想要她知道,即便不是在往来书信中提前告知,借用暗卫的口也是很容易传达的,而她却到现在见着人了才知道,可见是他有意不说。 她这一问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意思,纯属是因看见他太意外也太高兴了,所以顺口那么一说,毕竟这种事说是临时决定或者要保密都是说得过去的。 第148页 然而云澄却出乎她意料地笑了一笑,轻瞥了眼她身后那些正疾步赶来的人,微低了声音,说道:“给你一回惊喜,不好么?” 谢晚芳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不由心中狂跳,面上亦忍不住笑开了花。 “嗯!”她当即点头。 云澄莞尔,神色自然地转眸看向了随后来到近前的豫阳伯等人,从容与对方见了礼,说道:“劳诸位久等了,我们先宣旨吧。” 第84章 许诺 如果说豫阳伯带来的密旨是皇帝特意为了保谢承熙所为的话,那么云澄亲自来西北宣读的这道旨意,就可以说是对这场征讨之战的全面部署。 因此次作战乃主动深入,目的是找到狄丹的大漠王庭,更重要地是要与其主要军力决战,所以对于各个大将之位的安排也就不同于一般,而先锋将领的作用性也就需要发挥到极致,其所要面对的压力也相对更大。 谢晚芳毫不意外地被封为了左前路将军,和顾照之还有上官瑾挑起三路,并为先锋大将。此外,圣旨里还提了一句“西北各都督府务以尽心听从调遣支援为要”,看似寻常,实则却透露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蒲定庸被留守在了后方。 说是留守,其实基本等同于弃用,堂堂西北大都督,没能做成这次征讨大元帅就罢了,连当军中大将都没有机会,这已不仅仅是被打脸的问题。 谢晚芳不禁暗暗有些惊讶,算算时间,这旨意仿佛是事先已洞悉了阿萨克之战的结果,这三个先锋大将的位置就好像端端留给他们三个的一样,再加上身为元帅的豫阳伯在之后的议事过程中又当场将她兄长谢承熙定为左前副将,还把宋承也给了她用,这种感觉就更加得强烈了。 从帅帐里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去找云澄。 顾照之见她抬脚急着就要走,便伸手将人一把拉住:“你要去哪里?” 谢晚芳回得自然:“我去看看相公。” “他那里此刻肯定围着一堆人,你上赶着去做什么。”顾照之皱着眉,“今天的药喝了么?” 她到底对云澄是有多看重?人来的时候竟然将上峰都甩在了身后。他想起先前遥遥见这两个人说话时的气氛,直觉不喜。 谢晚芳还没说什么,随后走过来的上官瑾却冷不丁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方将军和云相的关系又怎会和旁人一样,她若去了,便是围着一堆人也是要让路的。” 顾照之冷着脸转头给了他一个眼刀,声音发沉:“上官将军什么意思?” 上官瑾正要开口,旁边的谢晚芳已不耐烦地道:“爱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正忙着呢,没工夫同你们打嘴仗。”说完抽手就跑了。 顾照之、上官瑾:“……” 谢承熙不知道从哪里慢悠悠走了过来,经过他们两人时,驻步,淡淡说了句:“救命恩人之情自然不是忘恩负义与薄情寡义之人能抵得上的。” “谢副将这话是何意?”上官瑾没来由生起一股浊气,忘恩负义?他能置身事外就已算得上是对她的回报了,否则落井下石,连她都得立马折进去,你们姓谢的到底知不知道好歹?! 顾照之没说什么,沉着脸径自去了。 谢承熙笑了一笑,冲上官瑾抬了抬手,状似礼道:“上官将军莫要多想,心中明白之人,自然知末将说的是什么。” 说完这些话,他就若无其事地走了。 上官瑾站在原地,气极而笑,蒲定庸从后面走上来唤他,他恍若未觉,拂袖而去。 云澄住在了肃州驿馆里。 谢晚芳到达时也看见了外面停着不少车马还聚集了些官门中人,只是她去到云澄那间屋子的时候,守在门外的侍卫并没有阻拦,而是直接推开了门示意她请进,谢晚芳被这举动误导之下还以为里面只有云澄在,结果刚踏进去就发现他屋子里还真是应了顾照之的话围着一堆人,从河西候到各州属官,有熟人也有生面孔,且一看这屋子里的阵仗就知道他们是在谈公事。 众人听到门口的动静,纷纷转头望来。 “……我,”饶是谢晚芳再不拘小节,这情景下还是难免生出几分尴尬来,“我在外面等吧,大家继续。” 她说着就准备往后退。 “小方。”云澄的声音却在此时越过一室寂静传来,说道,“你去里面稍坐。” 里面,那就是他的休憩间了。 众人再度朝她投来了目光,不同于刚才一般的讶异,此时不少人都明显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 顾照之在对长得极像先世子夫人的方长史示好几乎人人都是有所耳闻的,而且顾世子还称方长史“方儿”,此等昵称已可算是不走寻常路,给人以胸有成竹独一无二之感,可此刻听来,云相的“小方”也是不遑多让。 倒不是说这个称呼本身有多特别,但是配着云相对方长史的毫无隔阂,实在是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的……呃,宠溺? 门外侍卫不拦她进来便罢,进来了还可以直入内室。 这得在云相面前是什么地位啊?!不少人已开始默默后悔之前没有对这位方长史再多下功夫拉拢一些。 比起这些官员心里九曲十八弯的想法,谢晚芳就想得很简单了,云澄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于是当即应了个“是”就从善如流地去了帘后内室。 她这头刚坐下,云澄那边就已经继续开始议起了事。 第149页 谢晚芳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些大官小官这趟赶来除了是给左丞相请安之外也是为了借机述述职的。想来也是,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人若是能在左丞相心里留下个好印象,又岂愁前路无光? 花林来给她送茶点的时候见她坐在那里支着耳朵听墙角,时不时还抿嘴笑,不禁觉得纳闷,想着那些人也并没说什么好笑的事啊。 他哪里知道谢晚芳是听见那偶尔传来的云澄的声音在笑。 一盏茶还未喝过,云澄已将那些人给打发走了,独留下林逸叮嘱了两句,然后说道:“你们夫妇若得空闲,晚些可过来饮茶。” 林逸立刻道:“不瞒云相,我出门时思齐也千叮万嘱倘您这边公事了了,就请您到家中去吃顿便饭。”又看了看旁边还未离开的河西候,说道,“侯爷也一道来吧?” 河西候虽然并非是来述职,但也很想借此机会和云澄相交,不过他是个知情识趣的,朝帘后看了一眼,就笑着婉拒了,然后起身告了辞。 林逸也朝帘子后面瞧了一眼,略略扬起了些声高,说道:“那方长史也一起来吧?” 谢晚芳听见自己也有份儿,忙站起来走了出去,笑道:“好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云澄笑了一笑,对林逸道:“她病刚好,要吃得清淡些。” 林逸笑着应喏而去。 “思齐肯定是要亲自掌勺招待你,”谢晚芳站在帷帘下笑望着他,说道,“她做的菜很好吃,我可沾光有口福了!” 云澄笑笑,唤她:“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哦。”谢晚芳乖乖走过去在他身边隔着几案坐下,卷起袖口将手递到了他面前,他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指轻落在脉门上时,她忽然觉得一阵咕嘟咕嘟滚水沸腾的感觉瞬间从手腕窜到了心里。 然后她就看见云澄微微蹙了下眉:“脉有些快。”他说着,抬眸看来,“呼吸可有凝滞之感?” 谢晚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连忙道:“没有!”为了掩饰这恼人的心跳加速,她当即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听圣上这道旨意的意思,好像是对阿萨克之战的结果早有预料?” 云澄感觉到她脉间乱象在渐渐缓解,这才信了她说没什么的话,回道:“不是早有预料,只是有两种准备。” 谢晚芳微怔,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圣上其实给了两道旨意?” “嗯。”他微微颔首,又让她换了只手,“其中一道用上,另一道便废了。” 谢晚芳感叹道:“想不到光是下个旨都要如此周折。”说着,不免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那另一道旨意是建立在我失败的基础上么?” “我给你的那道驱寒方子你再接着喝三副,寒气便可彻底除了。”云澄嘱咐完,顿了一顿,才说道,“你若是失败了,即便给你这先锋大将之位也是无法令下属将士信服,反倒容易招来祸患。” “我明白的。”谢晚芳真心地道,“所以我特别高兴,没有辜负你的心意。” 云澄静静看了她须臾,说道:“我早知你是个做先锋大将的好苗子,却没想到你成长得这么快。” 他说这句话时看不出什么欣慰喜悦的情绪,她有些不大明白。 “这样不好么?”她问。 “自然是好的,”云澄淡淡笑了笑,“我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谢晚芳了然地点点头,笑道:“我懂的,我阿父当年送嫁的时候也是这样感慨。”说完她回过神差点咬到自己舌头,糟糕,这么说他会不会误会啊? “啊,对了,”她急急又开了口,想要借此打断云澄对上一句话的接收,“我还没多谢你救了我阿兄呢!” 云澄却微微一笑:“你不生我的气已是很好,没有什么可谢的。” “是了,你倒是提醒我了,虽是为了我好但到底又诓了我。”谢晚芳眯眼瞧着他,“我这回忘了带虫子,下次再给你丢壶里。” 他浅浅失笑,说道:“下回我给你准备好了你来丢吧。” 她看着这张清隽的脸,心里头顿时软成了一片。 “我才舍不得呢。”她无意识嘟囔出了声。 云澄没听清:“什么?” “……哦,那个,我是想说,”谢晚芳思绪飞转,突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下,她突然坐姿一正,定定望着他,说道,“倘若我这次能够凯旋,你可不可以答应许我一个机会?” 深入大漠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毫无收获怎么去怎么回,二么,就是说不上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撞上了狄丹大军,胜则自可立下前人未达之功,但若不敌,恐怕连想平安突围归来都会很难。 她想要一个机会放在心中做念想,一个只有云澄可以给她的机会。 她以为云澄会问自己要的是什么机会,谁知他却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然后用那一贯温然含笑的声音对她道:“好。” 第85章 心意 林府准备的晚饭是一桌素席,安排的地点是在府中的小花园里,一株仍然盛放着的杏花树下。 谢晚芳随着云澄刚刚入座,就见俞思齐回身信手掐了几朵白中带粉的花下来,然后丢进了林逸递给她的一碗清水里,濯毕后用竹夹一朵朵挑起,放入水晶碗中捣碎,然后尽数拨出洒在了席间的一盅清汤之上。 “这花须得用新鲜的才好。”俞思齐边说,边笑着招呼道,“你们尝尝。” 第150页 因是以家宴为名,所以谁也没在身边留着从人,谢晚芳很是主动自觉地当先盛了一碗汤,转手就递给了云澄。 “我闻着应当是你喜欢的味道。”她还笑着如是说。 云澄顺手帮她将落在肩上的花瓣拈了下来,然后才将汤碗接过,浅笑道:“谢谢。”又叮嘱她,“药膳你近来就不要碰了。” 席上有两道药膳。 谢晚芳点头:“好的。” 俞思齐和自己的丈夫暗讶着对视了一眼。 “相公,”俞思齐是个按捺不住的,心思一转就已忍不住语带试探地道,“我这里有桩颇为为难的事,正好想问问您的意思。” 云澄颔首:“你说。” 谢晚芳觉得她肯定是有自家事想请云澄帮忙,所以也并未太在意,兀自又夹了一块拔丝山药放进嘴里。 “是这样的,”俞思齐道,“阿雪是您亲自培养出来的,也知道她身为咱们大盛第一女官,哦,如今应是第一女将了,有多么亮眼出色,其实……嗯,已有人来我这里探口风了。” 从来和自家夫人意气相投的林逸在旁边不失时机地佯作惊讶添了一句:“谁这么有勇气啊?瞅着有顾世子正在前头努力呢,还敢来你这里探口风?” “咳咳咳……”谢晚芳猝不及防地被这夫妻两个给呛到了。 一方淡青色的素帕被递到了她面前,泛着清雅的松药香。 谢晚芳抬眸,正撞上了云澄的深邃目光。 “慢点吃。”他说。 她接了帕子,正要开口解释,就见云澄转而看向了俞思齐,说道:“你想问我的什么意思?” 语气一如平常,仿佛只是寻常回问。 俞思齐被他这么一问反而被堵住了,顿了一顿,才及时地道:“那阿雪不是您的得意门生么,现在又正是仕途在往上走的时候,我也怕万一您那边对她的姻缘已然有了什么安排,我这里让她为难就不好了。” 云澄淡淡一笑:“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相信知道何为门当户对,我没有什么安排。” 他这话一出,不仅仅是俞思齐,就连谢晚芳都愣住了。 “……相公。”片刻之前还想打住这个话题的谢晚芳此时却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云澄回过头,就看见她欲言又止地凝眸望着自己。 “你说门当户对,”她说,“是真的么?” 整个大盛朝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云丞相一手培养出来的这位大盛第一女官是鹰犬处出身,要说门当户对,恐怕还真没有。 就算是不想让安国公世子如愿,可云澄这么说,还是挺打击人的,就好像在随时提醒人家莫要忘了出身寒微一般。俞思齐觉得他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当真是和当年对苏娘子那一笑有异曲同工之处。 林氏夫妇对此心照不宣,不由或同情或怜惜地看了谢晚芳一眼。 俞思齐都很想开口劝她莫要问得那么明白了,只怕他后面说出来的话会更让你伤心。这念头刚一转过,就听见云澄语气如常地说道:“自然是真的。” 看吧,果然。俞思齐心说。 “你如今乃我大盛第一女将,只靠家世荫蔽的寻常儿郎自然配不得你。”云澄缓缓续道,“你若 觉得有哪个可靠自己撑起门楣且不输于她能力的男子,也可以引见于她相看,无论她是否愿意,都不是旁人应当安排的事。” 他后一句话是向着俞思齐说的。 俞思齐:“……” 谢晚芳双眼发亮地盯着他:“你方才说的门当户对原来是指这个!”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云澄反似有些莫名地笑了一笑,“祖上积淀不过前尘往事,往后还需看今朝。” “云相说得好!”林逸突然豪情满怀地赞了一声,举杯礼道,“言渊以茶代酒,敬诸位今朝。” 一顿家常便饭,各生欢喜。 送走云澄和谢晚芳的时候,俞思齐看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抬头看了看今夜天幕上满布的繁星,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林逸瞧着便笑她,“晚饭也不曾饮酒,你这便醉了?” 俞思齐颇有几分振奋地道:“我感觉我有生之年终于解了最大的疑惑。”又感慨地道,“想不到云相竟然喜欢的是阿雪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难怪过去无人能打动他。” “啊?”林逸不由愕然,“你真肯定云相对方长史有男女之情?可我后来听他的意思,也只是觉得方长史应该配一个旗鼓相当之人啊,而且还很尊重方长史的个人意愿。” 半点没有什么占有欲的表现。 “你懂什么,”俞思齐道,“他那样心怀大海之人可不是会有闲情逸致顾虑这些细节的,更何况阿雪现在军中可是能与顾世子还有上官郎君一争长短之人。他若对阿雪无意,怎可能当真不存利用她姻缘牵制和笼络的意思?以他那特立独行的性子,即便再心存照顾之意也至多不过对阿雪说一句‘你将来若有其他看中的男人,收来做个面首也可,有我在,你丈夫也不敢置喙’,只有真心喜欢,才会这般尊重她的意愿罢了。” “而且啊,”她冲着自己夫君挑眉一笑,“你也不想想,照阿雪现在这个风头,将来能与她旗鼓相当般配得了的放眼大盛朝,还有几个?与顾世子相比而言,谁在阿雪面前又更有胜算?” 第151页 俞思齐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路数的。” *** 回程的马车上,云澄正在和谢晚芳说话:“……既然顾世子已将你长得像他亡妻的事传了出去,你们兄妹反倒不必有所顾忌,对外只称一见如故,承熙觉得你长得像他过世的亲妹,所以索性结拜了。”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谢晚芳道,“不过圣上那里可能还需要麻烦你先铺垫一下,我怕上官博他们会先拿着此事做文章。” 云澄笑了一笑:“你不会当真以为圣上一无所知吧?” 她一愣:“啊!那,那圣上可知我就是……” “已是心照不宣了。”云澄解释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是圣上要用的心腹大将,自然就不能被前尘往事所羁绊。” 谢晚芳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不必担心,”云澄道,“朝中有我。” 她听着他清越温和的声音,心中颤动不已,掩饰地垂下了眸,说道:“我知道你一定费了番工夫才说服圣上相信我可用,我会争气的,不让你和圣上失望。” 云澄看着她发间戴着的乌木簪,顿了顿,说道:“平安回来。” “嗯,会的,”谢晚芳扬起脸,笑道,“我还等着你兑现承诺呢!” 他莞尔道:“随你要什么,都给你。” 她听他这么说,险些一个没忍住就要开口,好在脑子到底清醒,及时地打住了激动的心情,只笑着一点头:“那相公可要记住这句话了。” 马车在大营外缓缓停下,谢晚芳掀帘下车,站在窗下又同云澄道了一次别,这才既雀跃又不舍 地走了。 直到看着她身影消失于营间,云澄才唤了一声花林:“走吧。” 他正要放下帘子,忽然听见一个略带几分沉意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云相。” 云澄转头,就看见顾照之从营外灯影下步步行来。 “不知云相可有时间?”顾照之站定,神色沉静地看着他,“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云澄略一沉吟,便放下帘子转而起身下了马车,款步走到顾照之面前,微微笑道:“世子请带路吧。” 顾照之选的“借一步说话”之地并不远,四周一片空阔,远望有天际繁星映照着一片高高低低的石丘,风声呜呜,人沉默地静站于此时,衬着从身后大营方向隐隐投来的微弱光亮,平白生出几分苍凉感。 “云相应该也听说了,”顾照之望着远方天际,徐徐开了口,“我对芳儿是真心的。” 云澄有些意外,略略一顿,回道:“世子与我说这些,并无多大意义。” “她看重你。”顾照之径自说着,转身看向他,“你和我都知道她是个重情义的人,云相对她有救命和栽培之恩,这份恩情不光她看重,我也愿意与她一道终生铭记。” 云澄淡淡一笑:“我从未想过要她报恩,也无需旁人替她报恩,世子多虑了。” “既然云相不打算要她报恩,那么就是真心看重她这个门生了?”顾照之此来似是早有准备,当即便道,“她待你这般真心实意,想必云相今日也看出来了,即便你不说,她也会拼尽全力报答于你,阿萨克之战便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云相真的如你所说那样真心看重她,那么子初有一事相求,”他说,“还请云相亲自劝服她退出。” 云澄终于回眸朝他看来:“退出?” 顾照之点头:“我知道圣旨已下,皇命不可违。但只要你能说服她放弃,办法总是可以想出来的。” 云澄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曾失去过一次,”顾照之道,“那种感觉至今时时令我备受折磨,我可以冲锋陷阵连眉头都不皱,可是却不能看着她以命相搏。我欠她的,我都可以给她,她欠你的,我也都可以帮她还,只希望云相能够怜悯她一路坎坷,让她能过些安稳日子。” 少顷,云澄忽而浅浅一笑,说道:“安稳日子。世子以为家国不平,何来的安稳呢?” 顾照之微怔。 只听他已又缓缓续道:“或许对顾世子来说,爱护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将她的双翼折起,缚于身后笼中以护她平安。”他说,“但我不是。” 顾照之心中一震:“你说……你爱她?” 云澄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目光,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般从容道:“我以为世子这般百折不挠,应该是早已知道她有多耀眼。” “……”顾照之突然生起一阵夹杂着心慌的恼怒,“她是我妻子!” “顾世子请慎言。”云澄淡淡道,“人有相似和死而复生是两回事,若照世子说来乃是另有隐情,看来我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应当请国公夫人到大理寺走一趟才是。” 顾照之攥紧了拳头,冷笑道:“云玄明,你如此趁人之危,也好称君子?” “趁人之危,”云澄轻轻笑了笑,“顾世子的死缠烂打,在我看来才是更有意思。” 言罢,他正色看着顾照之,语气平静地说道:“你既然从前就没有保护好心中所爱,可见你那套方法根本行不通。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让她离了我也能真正安安稳稳好好活下去,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给她委屈,更没有人敢仗着长辈身份算计她,无论她要嫁给谁,那个男人都不敢违背她心意拈花惹草——便是皇后娘娘的殿中女官,也休想与她平起平坐。” 第152页 “你给的那座笼子,你 不在了,她关在里面就只能饿死苦死。”云澄说,“而我要她展翅高飞,万事如意。” 他看了眼脸色倏然变得极为难看的顾照之,平声道:“大局当前,云某劝顾世子——还请珍惜同袍之谊。” 云澄说完,旋身于夜风中款步而去。 第86章 王庭 大军开拔当日,谢晚芳、顾照之还有上官瑾身披甲胄高坐于马背上,领于众将士之前,向着三路进发。 分道时顾照之叫住了谢晚芳,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当心些。” 谢晚芳点了点头。 她觉得顾照之近来有些变化,好像就是从云澄来宣旨那天后开始的。自打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跑来营帐找自己,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不是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会坚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而她干脆利落地回了个“是”字后,他就沉默了许多,再也没有提过要她放弃之类的话。 谢晚芳虽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性,但也落得清静,所以并未去追究原因,反倒是谢承熙瞧着说觉得他像是心里在憋着大事。 大事小事,反正不关自己的事。她这么想着,更懒得纠结。 谢晚芳率军一路西进。 然而沿途行来,除了漫漫黄沙,众人连个狄丹兵的影子都没见着,更不必说大漠王庭。 这样的日子一长,除了在恶劣环境中粮草渐渐匮乏的影响之外,更重要的是所有人的士气都遭到了难以逆转的消磨。就连谢承熙和宋承都犹豫再三,决定劝谢晚芳返程。 “你虽然嗅觉灵敏,”谢承熙看着她近来因为忍渴和冒着风沙前行而变得有些干涩蜕皮的嘴唇,按捺住心中对这个结果的失望,苦口婆心地道,“但我们毕竟不熟悉这大漠腹地,即便你嗅到了绿洲的独有气息,可军士疲劳,能走到哪一步却都不一定。你总不能让大家在这大漠绕来绕去到最后却只能顾着如何活下去了,待到粮草再尽,怕是不等遇到狄丹大军,所有人就已都折在这里。” 谢晚芳回头看了眼那些满面风霜的将士,没有说话。 “将军,”宋承亦少有的面色沉重道,“兄弟们没有怕死的,只是这样下去若被风沙所迷,饿死渴死才让人觉得不甘。虽然咱们出师不利,但沙漠这么大,狄丹王庭又是可以随帐移动的,顾将军他们那两头也未必就有了收获,依末将看,还是趁大家还走得动,先返回大本营休整一番,也好和元帅秉明这前头的情况,下次再来不迟。” 谢晚芳沉默了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不等谢承熙和宋承再说什么,她已看着他们,缓缓开口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并非那刚愎自用之人,也非是因阿萨克之战赢了一回就膨胀起来。只是我算过了,余下的粮草物资若省着些用还可供我们再坚持前行几日,我不知怎么对你们解释,但我就是觉得还可以再试试,反正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说来说去,还是战场上的那点儿直觉和不甘。 谢承熙是最能明白她的想法的,他们兄妹两个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尤其是他妹子那么难的路都走过来了,却偏偏眼看着就要输给天意,换作谁又能甘心?虽然深入大漠无非就两种结果,而他们如今看起来已然是中了“何来何去”这一种最中规中矩的,但若是顾照之和上官瑾他们有了收获呢?又或者真的应了宋承所言,那两路也没有什么收获,那他们就更舍不得就此放弃了啊! 故而当谢晚芳说出这番话后,他便再没有说什么。 宋承听她这么说了,也就索性咬了咬牙:“成,那就拼了!” 谢晚芳牵牵唇角,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越过而出,向着近处的其他佐将和众兵士扬声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已经很累了,也开始怀疑我们这一路继续走下去到底是能立功还是只能送死,不瞒各位,我也有这种担心。但是担心有什么用呢?除了让我们一条条本该是铁骨铮铮之躯显得胆怯畏缩便没有旁的意义了!这万里黄沙带来的难处,我们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克服,但我身为统将,也绝不会拿兄弟们的命不当回事,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和我一样再多坚持几天,反正都 走到这里了,万一呢?也许我们只和狄丹王庭相差半天而已。若是就此错过,大家难道就不觉得可惜么?即便下次重整出发,再要横穿大漠腹地探知敌情,难道又要半路而弃?你们是我的将士,今日我方寄雪在此立誓,无论水粮,但凡有多一口,我都决计先拿来保住你们的命!我也不勉强大家,不肯继续前进的可以留在这里等候消息,若有愿与我再往前行的,无论生死,荣辱与共!” 众人俱震。 谢承熙随即站出:“我的水粮也可让出一半。” 宋承道:“我也是!” 其他佐将兵士亦纷纷应是。 ——“愿追随将军!不死不还!” ——“不死不还!” 一时间,广袤无边的黄沙大漠上竟响彻震天山呼。 *** 之后一走,就又再走了五天。 谢晚芳喝下最后一口今日分量的水,心口的灼热感才勉强舒缓了几分,她舔了舔唇上的干皮,抬头望着片刻前开始变得阴沉的天空,目光沉寂。 一路行来,谢承熙还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走过来在她身旁站定,低声轻轻道:“避过这场风沙,该回了。” 第153页 是的,风沙又要来了,而且看样子这次的风沙比之前几回都还要大。 谢晚芳默然,少顷,微微点了点头。 或许,她想,当真是天意不许。 就地寻掩体躲避风沙的军令传下后,很快兵士们就已做好了准备,如同掐算好了一般,不过须臾间,昏黄沙雾就已漫天而下。 这次的风沙来得果然尤其猛,不过转瞬间眼前目视之距已只得半臂,谢晚芳原本遮着脸挡沙,突然,她人一顿,蓦地抬手将面巾拉了下来。 谢承熙等人愕然转眸,只见她蹙眉凝神地在忖着什么。 片刻后,她双眼发亮地将面巾重新遮了回去,然后冲着谢承熙大声道:“我知道狄丹王庭在哪个方向了!传令下去,除了负责辎重的原地留下之外,其余所有人解下头巾,依次两两相系,我们要在风沙中继续前进,小心失散!” 谢承熙虽然有些惊讶,但出于对她的了解,知道自己妹子不会无缘无故有此安排,当下也不多问,点了头就立刻吩咐将军令传下去了。 于是大军重又冒着漫天伸手难见五指的风沙开始缓缓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风势渐小,眼前昏黄的沙雾也在缓缓散去,谢晚芳在前头才停下了脚步。 此刻随她行军在前的众佐将望着眼前的情景,早已是目瞪口呆。 “那是……”宋承喃喃地,迟疑着没有将话说下去。 谢晚芳摘下覆在脸上的面巾,不顾风沙尚未散尽,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而笑:“狄丹王庭。” 虽然昏黄的沙雾还未完全褪去,但从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片经风不倒的穹庐轮廓,以及上面迎风猎猎的狼旗掠影。 宋承忙道:“风沙快停了,我们得赶紧后退从长计议,趁他们还没发现才好部署。” “不,”谢晚芳道,“我们摸着风沙而来,他们此时也尚未做好准备,你看那边稀疏的人影——可见他们也是要躲风沙的,便是要趁此时,打他们措手不及。” 她这个决定委实大胆,其他人听了都不免感到惊诧。 但随即,以谢承熙为首的众将领就纷纷表示了支持,二话不说将谢晚芳的军令传了下去——断系带,听令全力而上。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没过多久,那些尚在王庭中的狄丹众王室亲贵还没有回过神,就被犹如风沙漫天席卷而来的喊杀声给惊呆了。 谢晚芳带着人攻进去的时候,还有许多贵族竟然 就躲在他们举办宴会的桌椅下,瑟瑟发抖。 谢承熙看着一长桌子的美酒佳肴,又看了眼孤孤单单杵在那里的烤全羊,忽然间福至心灵,问正在统指现场的谢晚芳:“你不会是闻到了这里的香味吧?” 醇美的果酒,佐料异香的烤肉。不管哪样,在这大漠风沙之中都显得是那么目标明确。 谢晚芳一笑,冲他眨了下眼。 “把这些吃喝的东西都装了,”谢晚芳吩咐着,“咱们正好用上。” 底下的士兵语带兴奋地应了。 “将军,”有人过来禀报道,“宋参将发现了阿史勒摩耶的踪迹,已带人追过去了,还有,末将等在后帐中发现了一个中年男子,已自刎身亡,应是狄丹狼主。” 谢承熙淡淡笑了笑:“看样子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背,竟让我们阴差阳错地绕过了大军主力,直取王庭。” 一举拿下这些王室亲贵,对狄丹的打击可谓是致命的,一旦让他们的大军主力得知这个消息,必将陷入乱境,即便大盛军队这次不能将其尽数歼灭,但至少今后数年分崩离析已不是悬念了。 “阿史勒摩耶为人狡猾,我担心继泽不好应付他。”谢晚芳对谢承熙道,“你带人去帮帮忙吧。” 谢承熙点点头,招呼了人就走。 果不出谢晚芳所料,谢承熙到的时候,宋承刚刚把阿史勒摩耶追丢,正琢磨着该往哪个方向去追,在阿史勒摩耶身边潜伏日久颇为了解其性情的谢承熙就及时地来了,两人合力之下,很快就将带着狄丹狼主最宠爱的幼子一起出逃的阿史勒摩耶给成功俘虏。 见到来抓自己的人是谢承熙,阿史勒摩耶倒也不气不恼,反而很是平静地道:“我输在一个人手里三次,看来是天意。” 谢承熙道:“你虽输了三次,但赢你的人却不是我。” 阿史勒摩耶一愣:“是谁?让我见见他!” 宋承道:“别急,等你被我们带回去了,自然就能见到咱们将军。” 阿史勒摩耶果然就半点没有反抗,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哄着已然吓得快要晕过去的狄丹王子,老老实实随他们一道走了。 等到了王帐见到谢晚芳,阿史勒摩耶先是一愣,继而就提出了要与她比试。 “我与你比试射箭,”阿史勒摩耶道,“我若赢了,就请将军这一路上莫要亏待我们王子,倘我输了,就告诉将军一个可以助你们大盛提升骑兵战力的方法。” 宋承在一旁冷笑道:“你如今在我们手上,还想讨价还价?你若不肯说,难道就不怕你们小王子今日就被亏待致死?” 阿史勒摩耶神色不动:“我们狄丹人向来只服强者,也只与强者交易,我们今日既落在你们手里,横竖是个死。倘若你们不敢与我这败军之将比试,我与王子也不过是先死一步半步而已,并无什么要紧。” 第154页 “好。”谢晚芳答应得痛快,“你想怎么比?” 阿史勒摩耶想了想,说道:“大漠风大,我也不占你便宜,分三轮比试,每轮你我各射十箭,靶子么……就立在东南边那片平缓的沙地上吧,按照每轮难度递增距离渐远。” 谢晚芳正要回答“可以”,突然间不经意瞥见了对方眼中那不大合时宜的悠然从容。 若是旁人可能看见也只当是觉得阿史勒摩耶对箭术相当自信,但谢晚芳却是从云澄身边出师的,最是熟悉这种从容背后往往意味着有必胜之心。 但既然是射箭,阿史勒摩耶又不了解她的实力,即便有信心,但又怎么可能有“必胜”之心呢? 再说了,就算他赢了,也不过只是能为那狄丹王子讨个路上的优待而已。身为狄丹左王爷,难道真的只是要这微末的胜利意义么? 电光火石间, 谢晚芳倏然一凛,旋即抽刀便搁到了那狄丹王子的脖颈旁。 阿史勒摩耶脸色一变:“你难道要反悔么?!” “左王爷大概以为除了你之外旁人都是傻子,”谢晚芳看着他,下颔微微扬起,冷声道,“我虽赢过你,但不代表我会因享受赢你的感觉而错失大局。你这般拖延时间,想必是在等着我们的损失。” “说吧,”她道,“狄丹的主力大军往什么方向去了?” 第87章 时机 顾照之所率的中路先锋大军在回程的途中便遭遇了狄丹的主力,因双方军力悬殊,他只能且战且退,一面派人突围求援,一面将对方往阿萨克城的方向引。 那里现在已由大盛收复,城中尽是己方守军,且离肃州城关不远,只要能及时得到援助,坚持到豫阳伯派的援军赶来,合击之下要反制敌方大军也不是难事。 他心中计划清晰,打仗的时候看似总在突围奔逃,但其实退得很有章法。 然而顾照之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阿萨克城的援军迟迟未至。而与此同时,狄丹的主力大军似乎也已意识到了什么,一扫之前的试探追击,开始了更为猛烈的一轮围杀。 顾照之的身上已不知沾了多少的血,四周萦绕的血腥味呛得人想吐,但他却不能停,刀刃卷了边,他就再杀一个狄丹兵换一把刀,只为了坚持到援军赶来。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援军来啦!” 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谢晚芳率领的左前路大军突然出现在了狄丹军队的侧后方,边打边让所有的将士口中喊道“狼主已死,投降不杀”,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怀疑也好,惊诧也罢,狄丹主力军中都明显出现了迟疑和涣散之状。 谢晚芳策马奔来一刀砍下了个狄丹骑兵,望向近在眼前已浑身浴血的顾照之急喊道:“你没事吧?” 顾照之手起刀落又斩下一人,顾不得脸上新溅到的血,向着她笑了一下:“你来了。” 说来可笑,他乍遇狄丹主力大军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想到前路艰难,而是不禁庆幸:还好不是让她撞上。却没有料到兜了一圈,她还是来了。 更没有料到,当他已做好必死之准备,想着可惜不能再看她一眼的时候,她来了,而他看见她来了的这一刻,才方知千山万水不可挡的思念是怎样的滋味。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呢? “去阿萨克城!”谢晚芳见他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也就放了心,忙边招呼着往后退,边低声对他道,“我们挡不了多久。” 她来的时候把手下将士一分为二,一路由宋承和另一名副将领头负责押送人质原路返回,而她和谢承熙则带着剩下的人马赶来支援,虽然现在敌人被她扰乱了军心,但双方阵势悬殊毕竟在那里,顾照之这边的人更是经过这几天的苦战早已是强弩之末,也架不住你一刀我一刀地这么消磨。 谢晚芳边说边又砍了两个冲上来的狄丹骑兵,口中骂道:“奶奶的,等我杀回去了一定找蒲定庸算这笔账!” 照理说城里的援兵不应该到现在还没来,显然是有人刻意拖延。她就不信了,等他们到了城下,难不成蒲定庸还敢让手下人不开门?! 顾照之沉沉“嗯”了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他抬眸间一个不经意忽然瞥见乱军中有人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举起了弓箭。 “小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飞身将谢晚芳扑到了地上。 两人虽然打了个滚就迅速站起,但刚才那一扑一站几乎在片刻间耗尽了顾照之的体力,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又怎会等着他在原地得到喘息之机?几乎紧接着,就有一把冷刀落了上来。 谢晚芳挥刀起身站定和眼尾余光瞥到一股寒光袭来不过同在转瞬,她眸中微凛,当即一把抱住顾照之,身形立转,抬腿就将来人一脚踢开。 只是男人身沉,谢晚芳还来不及站稳脚下,另一侧已又有刀光而至—— 顾照之随即听得耳边一声闷哼,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芳儿!”他看着那柄没入谢晚芳身体里的冷刀,整个人都呆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滔天怒火。 顾照之一手揽 着她,发了疯似地连连手起刀落,就在此时,谢承熙越过乱军奔到了他们面前,见谢晚芳中了刀此时已然面色苍白失去了振作之力,忙跳下马一面帮着击杀敌兵一面道:“你带她先走,我掩护你们。” 第155页 到了这个时候,顾照之也再顾不得其他,沉声应道:“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从远处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顾照之和谢承熙抬头望去,漫漫黄沙血雾间,只见绣有“盛”字的旌旗正迎风而来…… *** 肃州,知州府衙。 一众肃州官员此时或坐或站地聚于厅中,正鸦雀无声地听着坐于上位的左丞相在一页页翻阅着度支簿册,上头的人没有说话,下面的人也就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云澄看簿册的时候也如同在看一本杂书,不止神情上看不出什么肃穆,手里还闲闲握了杯茶,悠悠然喝完了就顺手往旁边一递,侍者便又及时添上。 他似乎很随意的样子,只是偶尔提笔在簿册上圈点几处。 但就是这个圈点的动作,让肃州知州暗暗擦了把汗,琢磨着里面可能有的问题,待会若被丞相问起应当如何解释才好。 只是还不等他考虑,左丞相身边的江郎君就神色严峻地走了进来。 “相公。”江流站定拱手,顿了顿,说道,“前方战报,狄丹王庭被取,大军主力亦溃败而降,但是……方将军受了重伤。” 云澄笔下一滞,倏然抬眸:“人呢?” 江流道:“被就近送往了阿萨克城,豫阳伯已让肃州城最好的大夫赶过去了。” 云澄丢下笔起身便走。 当他急急赶到日月宫时,顺着风便听到了不远处的有两个将领正在说话。 “哎,也不知方将军能不能熬得过这一关。”其中一人说道,“我看大夫的意思,是没有把握拔刀之后她能活下来。” 另一人沉重地道:“若不是方将军,我们哪有机会立下这种战功。她待同袍也是真得没话说,竟然还为顾将军挡了刀,难怪顾将军自己都这般狼狈了还不肯离开半步,非要守着咱们将军。” “顾将军心仪方将军众人皆知,”前一人又道,“他们这一对如今也算是历经了生死考验,只愿将军能有惊无险渡过此劫,两人成就好事也算一段佳话了。” 云澄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窒闷,比之先前在知州府时更甚。 “相公?!”耳边传来江流的一声低呼。 那两个说话的将领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循声望来,旋即面露恭敬地低头施礼。 云澄抬手轻挥开侍者要来扶自己的手,定了定心神,兀自迈步而去。 此时谢晚芳所在的房外已围了不少人,他到的时候,正看见宋承神色凝重地从里面出来。 众人见到云澄来了,纷纷施礼。 “她情况如何?”云澄径自朝宋承问道。 “大夫没有把握拔刀,”宋承咬了咬牙,说道,“需要先用一片百年老参压在她舌下吊住气,谢副将已亲自去取了。” 言罢,他又恨恨地道:“都怪那姓蒲的,要不是因为他这边援军迟迟未至,姨母他们至于那般苦战么?若是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和他没完!” 云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错身而过,径直走进了房里。 几乎是瞬间,他就看见了那床上和床边都浑身是血的两个人,一个紧闭双目躺在床上,而另一个,则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用了这世上最深情的目光在静静凝视着眼前人。 窒痛陡然猛烈袭来。 云澄捂着心口猝不及防地倒退了两步。 “相公!”江流等人大惊,连忙将他扶住。 云澄皱眉 咬牙,沉下心头阵阵浊气,拨开旁人,迈步上前。 顾照之满脸血污,一身狼狈,却恍若未觉有人走到近前。 “让开。”云澄说。 顾照之仿若入定,一动不动。 云澄也不与他多说,直接沉声吩咐左右:“别让他在这里碍事。”然后看向踧踖地站在一边的大夫,“我给她施针,你来拔刀。” 顾照之仿佛突然回过了神,挥开前来拉自己的人,一把抓住了云澄:“你当真有信心?如果没有把握……” 云澄抽开手,接过花林递来的针包,头也不抬地冷声喝道:“还等什么?过来!” “我来!”顾照之立刻说道。 云澄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懂如何快准狠地避开要害么?让开。” 顾照之无言,但仍坚持地道:“但我要守在这里。” 云澄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花林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门外。 门内,绷紧了全副心神的顾照之突然发现云澄有些异样的脸色和额上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不由怀疑道:“你真的可以?” 云澄并未理会他,只是凝神小心翼翼在谢晚芳头上几处穴位下了针,然后扯开了些她的衣襟,在她心口的穴位又下了两针。只见他与候在谢晚芳身旁的大夫对视一眼,口中念到第三个数时,那满脸紧张的大夫握着那柄刀,倏地拔了出来。 昏睡中的谢晚芳顿时闷哼了一声。 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顾照之连忙急急两步跨了上来。 云澄伸指细细探了探谢晚芳的颈脉,少顷,目光微转,落在她怀中露出的那张已沾染了血迹的淡青色素帕上。 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帕子抽出握在掌中,须臾,转而吩咐大夫道:“我说药方,你来写。”他说这话时气息已有些强耐之下的轻飘。 第156页 江流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出来粒药丸忙送到了他面前:“相公……” 云澄未有言语,只是随手接过来放入了嘴里,然后便开始指点起了那大夫写方子。 顾照之见谢晚芳失血的程度远比自己想象中轻,又看她呼吸虽弱但尚算平稳,便知她已是度过了生死大关,不禁松了口气,这才抽了个空注意到云澄念药方的声音听来气息有些异常。 “可以了,”云澄道,“就这些。” 那大夫面露惊讶地道:“这个药方……有些凶猛啊,也不知这位将军能不能受得住。” “她的身子如何我清楚,”云澄淡淡道,“伤重时久,若不如此用药,恐会遗患于脏腑。” 大夫这才恍然且惊叹地应声去了。 云澄又吩咐花林:“你亲自看着,别经旁人的手。”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顾照之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云相若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吧,芳儿这里有我守着。” 云澄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这便是你让她挣的前程。”顾照之被他这么看着,到底是没有忍住冷冷一笑,然而笑过之后眼中却泛出几许自嘲和痛苦来,“却不知她这一劫,到底是因为谁而起。” 云澄垂眸,看着面无血色沉沉昏睡着的谢晚芳,良久未语。 “咳咳……”他忽然咳了两声,“我没有闲暇在此同你追悔,”他略缓了缓气息,方平静续道,“眼前有件事还需要做。” 第88章 失望 云澄离开阿萨克城后就直接回了肃州驿馆,没多久,就传出了左丞相准备次日一早启程回京的消息,不仅如此,他还提前让下人放出风来拒了官员们来送行。 江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再三思量,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向着正闭目躺在床榻上歇息的自家相公说道:“您为了方将军劳心劳力,就真的这样放手把她留给顾世子了么?” 少顷,云澄闭着眼睛缓缓道:“她向来有自己的想法,不是谁抓着不放就能得到什么的。” “可是……”江流有些忿忿地道,“那顾世子凭什么也好意思?当初可是他害得人家伤身伤心,要不是相公你……” “我做这些并非为了要她以身相许,也无需她混为一谈。”云澄淡淡说道,“倘若他们在生死之际真地看清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他顿了顿,续道:“那于她而言也算得偿所愿了。” 江流咬了咬牙,语气满是不值地道:“您要不是为了看顾着方将军这要紧的一战,何必百忙之中大老远亲自跑一趟,早知若是在她面前卖个惨便有用,您还费这个劲做什么啊!” “行了。”云澄喉间逸出几声轻咳,缓了缓,方徐徐地道,“我既心存所愿,自然也受得住失望,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是。”江流闷闷应下。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相公,”侍卫禀报道,“蒲大都督听闻您身体抱恙,特意前来探望。” 云澄撑身从床上坐起:“让他进来。” 蒲定庸很快就带着一堆药材补品踏入了房中,见云澄面色苍白,似体力有些虚乏地靠坐在床头,便心知消息无误,他果然是旧病发作了。 “我听说云相身子不适,”蒲定庸走过来在床前安置的杌凳上坐下,很是客气地笑道,“怎么也不在肃州好好休养几天再回京?走得这样着急。” 云澄淡淡一笑:“我在这里也待了不少日子了,是时候该回去处理些事情,蒲大都督也知道,尚书台总是事务繁多的。” “也是。”蒲定庸似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话锋一转,问道,“但方将军现在还伤重未醒,云相当真能放得下心?” 又有侍者推门而入,进来呈上了汤药和香茶。 云澄接过药碗,好像有些嫌苦地皱了皱眉,口中心不在焉地道:“她既跨过了鬼门关,身边又有这么多人守着,也无需我特意留下关顾。” 蒲定庸接了侍者送上的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说来这回顾世子和方将军倒是患难见真情了。” 云澄兀自喝完了药,才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蒲大都督还有什么事么?我有些累了。” “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蒲定庸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听闻云相从方将军房中出来的时候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接着便急急离开阿萨克城,不顾身体也要尽快回京——不知,云相拿到的是什么?” 云澄目光平稳地回视着他,说道:“这似乎不应是大都督关心的事。”他说,“我拿的只是寻常玩意罢了。” 他越是这么说,蒲定庸便越是肯定有猫腻,于是冷冷一笑,竟是直接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倘若云相是打算拿着什么似是而非的所谓证据回京告我一状,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且不说我明明已派了援军,就算没有,你觉得——明日能从这里走出去么?” “大胆!”江流喝道,“蒲大都督竟敢威胁当朝丞相、太子少师,是将圣上置于何地?!”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蒲定庸连个眼尾余光都没有瞥过来,径自对着云澄续道,“云相应该很清楚,离了京都,此时在肃州便是我说了算,即便有豫阳伯领着大军驻扎在外又如何? 到了明日,他也不过和圣上一样,只能惋惜您这一趟竟因身体不适来不及自救而丧生火海罢了,大不了我再送他两个狄丹余孽,也全当为云相您报仇了。” 第157页 “不过我也不想做得这么绝,”蒲定庸悠悠道,“只要你肯与我合作,告诉我东西在哪里,咱们一同把事情就此揭过,今日就当我不曾来过。再者说,你也不想看着顾照之将你心心念念栽培起来的人就这么捡了现成吧?安国公府怕是可没有云相对他们这么讲情义。” 云澄随手将药碗递给了江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以为我拿的什么,你和桑铎勾结的罪证,还是方将军指控你的血书?蒲大都督,你还当真是……让人没有半点惊喜。” 蒲定庸神色一凛,倏然站起就要发作,然而他才一动,就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只听江流在旁边冷笑道:“大都督喝的那杯茶,味道还不错吧?” “……你!”蒲定庸恼怒地道,“云玄明,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实话告诉你,此时这驿馆外面早已被我派人给围住了!” “是么?”云澄道,“那还真是巧,我也请了人,把你们给围住了。” 蒲定庸蓦然一怔:“什么?” “你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你此举有多招惹众怒。”云澄幽幽说道,“看来你是真的被右相放任惯了,才以为军中也能像你当初在卫尉寺时一样任性妄为。只是你那时错估了我,如今依然错估了我,强杀——我也会。” 他话音将落,江流手中的碗便倏然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瓷裂声。 房门倏然而开,旋即一身铠甲的谢承熙和几个身着常服的侍卫便大步走了进来。 蒲定庸还没有回过神,脖颈边就被架上了冷刀。 “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区区一张染了血的素帕罢了。”云澄掀被下床,慢步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抽出了血迹已干涸发黑的帕子,“你听到的这些消息,是我想要你知道,你才会知道。” 蒲定庸心中大颤,脱口而出道:“你不能杀我,我乃圣上亲封的西北大将,你就不怕右相与你算账么?!” 云澄轻咳了两声,语气淡淡地说道:“原本我是打算回京后再计议你这西北大都督之位的,”他说,“但你当真是找死。”又无甚情绪地看了对方一眼,“你该庆幸你京中的妻儿有右相照拂。” 蒲定庸一听,当即想到了自己在肃州的这个府邸,还有府里头受他宠爱的人。 “你想做什么?!”他想挣扎,然而脖颈边的冷意和从四肢传来的阵阵酸软却让他心有顾忌。 云澄目光微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云玄明,云澄!你竟然连我的家小都不放过!”蒲定庸当即狂怒着大喊,“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便是真有那一天,”云澄说,“你也看不到了。” 谢承熙回身便是手起刀落。 鲜血瞬间从蒲定庸颈间喷涌而出,他喉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就瞪大了眼睛软软朝地上倒去。 云澄将那染血的素帕撕作了两半:“西北大都督蒲定庸,为掩盖与狄丹勾结之罪行意图谋害本相,幸得豫阳伯麾下战将及时赶到,与侍卫一起奋力将其正法。”他说着,松开手,其中一半素帕便飘落在了蒲定庸的身上。 “把尸体交给豫阳伯吧。”他语气无波无澜地说道,“驿馆外那些追随于他的人,就地格杀。” *** 次日早晨,云澄并没有离开西北,而是又去了阿萨克城。 经过服药和一夜平安无事的休养,谢晚芳此时的状态比起昨日要好了许多,顾照之不知是来得早还是根本整晚都待在她房里,云澄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已经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在给她擦脸擦手了。 云澄在门边静静站了一会儿,才举步走了过去。 “我给她把把脉。”他站在顾照之面前说道。 后者看了看他,然后放开手,起身让到了一边。 “没想到你竟然真地杀了蒲定庸。”顾照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如此简单粗暴地行事。” 云澄头也未抬地道:“如此下去,西北大军迟早因他生变。” 顾照之点了点头,问道:“那他府里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亲信不留。”云澄坦然道,“姬妾庶子我会一并带回京都,就当送给他妻子和家族的大礼。” 顾照之先是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大致猜到了他的用意:“你是打算借后宅之事挑拨林、蒲两家?” 云澄没有说话,换了谢晚芳另一只手继续把脉。 “物尽其用,真不愧是云丞相。”顾照之语气不明地说道,“还好芳儿闯过了这关,我替她谢谢你。” 云澄将谢晚芳的手轻轻放了回去,又替她掖了掖被子,默然须臾,才起身走过来淡声道:“她的脉象已平稳好转,等过两天她醒了我就会启程回京。”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才又续道:“好好照顾她。” 顾照之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 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谢晚芳忽然有了动静。 顾照之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床边,随后走上来的云澄下一瞬就看见了谢晚芳在昏睡中伸手抓住了顾照之的衣摆,仿佛用了她全身的力气。 云澄蓦地顿住了脚步。 她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芳儿别急,我在。”顾照之边说边俯身把耳朵凑了过去,“你说什么?” 云澄看见她嘴唇动了动。 第158页 顾照之倏然一愣。 云澄眉头微蹙,问道:“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顾照之握住谢晚芳的手,转过头看着他,扬唇笑了一笑,“她在梦中喊我‘子初小心’。” 第89章 苏醒 谢晚芳隐约知道自己这一觉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她其实并不晓得今夕是何夕,梦境昏乱,连想开口说话都觉得身体沉重地难以成言。 但她知道云澄来过。那时她脑海中正挣扎着想要搞明白自己到底还活着没有,然后就感觉到腕间传来一丝微凉柔意,这种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几乎不用多花一息时间就知道是谁,接着她就拼尽了全部的力量迫使自己追着这一丝仿若天外而来的微凉柔意有了瞬间跳出昏沉的感知。 然后她就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他说要走。 她急忙伸手去抓了一把,然后就攥住了片衣摆,咬死了不肯放开。但这样的举动却再次让她陷入从四肢百骸涌来的疲惫中,后面的事,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好累。她想,但他既然被自己抓住了,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这么想着,她后来的时候就睡得越发安心入沉。 直到这一天,谢晚芳在一片安稳的睡境中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芳儿你醒了?!” 她听见了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稍缓了缓神,才转过目光落在了眼前满脸惊喜的人身上。 是顾照之。 谢晚芳有些虚弱地道:“我……” “你没事了。”顾照之忙道,“别着急说话,你此刻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又担心她放不下军中的事,便又主动道,“我们赢了。豫阳伯今天一早已先行率大军班师回朝,让我和承熙留在这里等你康复后再一起进京,哦,你阿兄刚刚去给他们送行了。” 谢晚芳眼中微露诧异:“为何这么急?” 顾照之知道她问的是豫阳伯班师回朝的事,便解释道:“因为蒲定庸死了,他的尸体在豫阳伯那里,所以需要尽快回京面圣秉明此事,昨日见你已有苏醒的迹象,他们就放了心,今天一早就启程了。” “……死了?”若不是因精力不济,谢晚芳此刻脸上的震惊之色还要更深些。 “嗯,”顾照之没有多说,只是道,“他因个人私欲陷阵前将士于苦战,又差点害了你我性命,已然是引了众怒。那夜他死时,上官瑾等人都被软禁在了军营中,此事说来竟是险些酿成军中大变。” 谢晚芳的脑子这会儿虽然还有糊,但她却不傻,知道要杀蒲定庸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即便是军法也没可能当场处置——更何况顾照之这话的意思明显就是说杀他不是走的军法处置,而是强杀。 几乎转瞬间,她就已想到了一个人。 “相公呢?”她开口便问。 顾照之从彩雀手中接水的动作略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他昨天就回京了。” 谢晚芳倏然一愣,没有再言语。 “来,先喝点水。”顾照之说着,伸手将她小心扶起,正要喂她喝,谢晚芳却忽然伸手把杯子拿住了。 “我自己来。”她说。 他弯弯唇角:“好,你慢点喝。”然后松开了手。 谢晚芳接了杯子却没有马上喝,而是看了看他,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彩雀说会儿话,等阿兄回来。” 顾照之沉默了须臾,到底没有说什么,应了她便起身走了。 彩雀这才走了上来。 “相公可来看过我?”谢晚芳靠坐在床上,抬眸问道。 似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彩雀当即便道:“来的,每天都来,将军的命还是相公赶来救的呢。您受了伤不宜挪动,所以相公第二天就也住到了日月宫,只是……只是顾将军他一直守在您身边,相公来了也不好多待,只能是看看您的情况,然后交代我们两句要紧之处。”说完又立刻添了句,“您受伤那天相公的旧病好像也发作了。” 谢晚芳一怔,忙问道:“他没事吧?” “大概……后来没事了吧。”彩雀有些不大能肯定,只能猜测地道,“不然也不能再舟车劳顿地赶回京城处理要务了。” 谢晚芳默然,少顷,又问道:“那,他可有什么话让你转达?” 这回彩雀倒是能肯定,只是摇头摇得有些犹豫。 谢晚芳便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沉默地喝完了水,然后吩咐若是谢承熙回来了就立刻来告诉自己。 彩雀自然无有不应。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得到消息的谢承熙和宋承赶了过来。 “云相说你今日就能醒,果然是真的!”谢承熙很是高兴。 谢晚芳顿了顿,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蒲定庸怎么死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谢承熙笑了笑,然后便将那晚的过程大致给她说了一遍,“云相这招请君入瓮是真得厉害,别说是蒲定庸,连我都没想到他竟如此杀伐果决。” 宋承在旁边语带佩服地插了句:“要么说人家当年能帮圣上登大位呢,只是相公这人无论长相还是平日里的言行举止都实在太有欺骗性,才让人觉得他既雅且仁,谁晓得这种简单粗暴的事情他干来可也比蒲定庸高明多了,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又颇为感叹地冲谢晚芳道,“姨母,云相当真是看重你。” 第159页 她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谢承熙,又问了一次之前问过彩雀的事:“相公走时可有什么话要你转达给我么?” 谢承熙被她看地怔了一下,才点头道:“说了。” 谢晚芳随即一振,顾不得扯动伤口的疼痛,忙问:“他说什么?” 谢承熙急伸手按住她:“你小心些。”然后才道,“他说,京都见。” 宋承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这不是相公跟你说的话么?” 谢承熙一拐胳膊肘撞在了他肚子上。 宋承吃痛之余瞥见了谢晚芳倏然黯淡下来的目光,顿时后知后觉地险些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云相在朝中身份非常,”谢承熙只能安慰自己妹妹道,“他已离京这么些日子了,圣上和尚书台那里怕是早有不少事等着他,何况蒲定庸的事也还需要善后。他是看着你已平安无事,又知道我们会好好照顾你,这才放了心走的。” 谢晚芳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地道:“我知道他有很多事要做,我也不是非要他放下一切在这里守着我,更不会不管不顾地去拖他的后腿,但是……他怎么能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呢?” 谢承熙和宋承对视一眼,后者突然一脸恍然地道:“会不会是云相觉得你和顾将军好了,所以才要避嫌的?” 他这话一出,不仅谢晚芳愣住了,就连谢承熙都是满脸的惊讶。 “我什么时候……咳咳!我什么时候和顾照之好了?!”谢晚芳顾不得身体虚弱,一口气把话给吼了出去,当即喘息不止。 谢承熙连忙给她倒了杯水,让她顺顺气。 “你别急啊,”宋承见此情景顿时有了点左右为难又骑虎难下的感觉,但在兄妹两人的逼视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也不是我说的,是现在军中很多人都这么传,说顾将军对你心仪已久,这次你们并肩作战又经过了生死考验,可见是上天要你们走到一起,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谢承熙皱眉道:“你就没帮着解释两句?” “我怎么解释啊,我又不是当事人……”宋承颇有些委屈,“再说了,别说他们,我也不知道姨母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为了救顾将军受伤,他呢又深情款款地守着你,换谁都不敢肯定你们两个没什么吧……万一我自作主张在外头说错了什么,岂不是让你们三个都尴尬?” 谢晚芳觉得自己快被他给气 到晕厥了:“那种情况下,换了是上官瑾我可能都要中这一刀,难道我也喜欢他么?”说着又埋怨起了云澄,“我还昏迷着呢,什么都没法说,他那么聪明的人,凭什么也不信我?” “那,”宋承帮她胡乱想着缘由,“可能是你昏迷的时候说了什么梦话让他误会了?” “我……”谢晚芳正想反驳说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说个鬼的梦话,可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宋承这个看似荒谬的猜测给止住了。 莫非,她昏睡时真的发生了什么容易让人误解的情况? 以顾照之那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还真有可能让人错以为她与他之间已是不容外人介入的关系。 于是她幽怨地看了一眼谢承熙。 后者顿时一僵:“你别这么看着我,你那时伤正重呢,谁会和他争这些?他愿意守着便守了。” “嗐,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宋承大大咧咧地宽慰道,“往好的方面想,云相避嫌,或许也是因他醋了?” 谢晚芳在情之一字上经验并不多,在云澄之前她就只喜欢过顾照之,但这两人的性格实在相差了有汪洋大海这么宽,顾照之对她求而不得的那些表现根本就没办法反推到云澄身上证明他醋了,因为他一样都没有。 所以当宋承这样说的时候,她只能半信半疑地看着对方。 但谢晚芳向来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沉吟了半晌,把手往谢承熙面前一伸:“我要早些回京面圣。药呢?” 第90章 愿望 谢晚芳在阿萨克城养伤养到大约好了七八成的时候,她就以不宜让圣上久等为由决定提前启程,顾照之和谢承熙都没有拦着她。 只是众人为了照顾她养伤,难免路上稍微放慢了些脚程,等到初冬时他们回到京城的时候谢晚芳的伤也已差不多大好了。 国君萧弘不仅召见了他们,而且是派了人亲自在城门口迎了他们进宫。 过了这么久,谢晚芳再次进宫的时候,走的已不是原来命妇入宫走的那道门和那条路了。 那时她是安国公世子夫人,帝后抬举她只皆因看重安国公世子,而现在她身披甲胄,只以她自己为名,正在向着皇帝议事之处的紫宸殿而去。 当真恍若隔世。 若不是云澄,谢晚芳想,恐怕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走上这条路。 大殿之上,萧弘高坐于龙椅中,含笑看着他的重将们在朝臣注视的目光中步步行来,站定,恭敬行礼。 谢晚芳的眼尾余光飞快扫过列于殿上右侧的众臣,却并没有看见原本应当立于首位的云澄。 内侍掌监罗嘉当朝宣读了封赏的圣旨:谢承熙被破格提拔为了青州都督,因其父谢淮已在被赦免返京的路上,所以特准了他两个月后再赴任;封顾照之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升任齐州都督;宋承为勋卫郎将,入禁军任职。 而立下此战首功的谢晚芳则被授予了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之衔,并节任禁军统领。 第160页 朝臣们到了这会儿已然是品出来了些圣意,心中暗讶圣上这番安排可谓颇有些深意。首先是上官丞相之子上官瑾在随大军班师后便被圣上封了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属于妥妥的封赏大于功劳,但随着今日这道圣旨的颁出,许多人才明白了这怕是圣上在堵右相的口。 谢承熙被破格任用且不提,顾照之这个齐州都督却是非一般,齐州是离京都最近的一个外州,此前的都督之位一直是被上官一系握在手中的,但这次论功行赏,皇帝做了不少的职位调整,早在谢晚芳他们回京之前就已经把该挪该动的人给动了,譬如蒲定庸的大都督之位如今已由程平接任,而齐州的人则调去了雍州和其他地方。 至于谢晚芳的这个正二品武散官的爵位,明显也是萧弘为了抬高她身价好能顺利接下禁军统领一职而特意准备的,一个掌管整个京都大军,一个则在齐州遥相照应,可见两人是深得圣心。 而事后,萧弘更是单独把谢晚芳留了下来。 “谢舅舅恭喜你啊,”宋承信服谢晚芳,加上也挺敬重谢承熙身入敌营的有勇有谋,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又认了这个亲戚,“终于可以和谢老爷团聚了。” 谢承熙笑笑道了谢。 “诶顾将军,”宋承叫住了与他们错身而过正往外走的顾照之,“你赶着去哪儿呢?一起去豫阳伯安排的接风宴啊。” 谢承熙看了顾照之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大概顾将军是急着去见宫里的熟人吧。” “我有事要先回国公府,”顾照之神色淡淡地说道,“你们先去吧,我晚些到。”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是刚回京么?”宋承有些莫名,“能有什么事这么急着回去啊?” 谢承熙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自觉没有关心这个前妹夫的闲情,于是只不以为然地说了句“谁知道”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 谢晚芳在御花园里陪着萧弘喝茶。 要说她不紧张,那是不大可能的,毕竟眼前与自己面对面坐着的可是大盛国君,而且萧弘还明明知道她是谁。 “你回来后还没有机会去看望你老师吧?”萧弘垂眸撇着茶叶,悠悠问了一句。 谢晚芳很快反应过 来他在说谁,立刻应了一声,然后小心地问道:“臣今日没有在殿上看见相公,不知他近来可好?” “不大好。”萧弘说。 她倏然一愣:“……啊?” 萧弘看她一眼,随手将茶盏放在了桌上,说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他这些年身体虽不说强健起来,但也是保养得宜没有什么要紧的状况再出现过,怎么就去了西北一趟便发病了,且回来这么久都不见好呢?” “他病了?!”谢晚芳失声惊道。 萧弘倒并没有追究她这番失态,旁边的宫人们也像是入了定,没有人侧目。 “这次恢复得极慢。”萧弘叹了口气,“他这个病原是入了冬后便越发地难过,所以两日前朕勒令他去温泉行宫将养了。”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心里已是焦急得不行,但又只能按捺住问道:“那御医怎么说?” “能怎么说?养呗!”萧弘道,“且你也知道玄明那个性子,御医只起了个头,他就已经开口说没事了。” 谢晚芳沉默无声地攥紧了手里的茶盏。 萧弘往她手上瞥了一眼,又徐徐地续道:“朕看大概是蒲定庸的事这回把他给气得够呛,除此之外,以他那生死不惊的个性,应该也没有别的事能让他这样动心气了。” “哦,对了,说到生死,”萧弘看着她,说道,“听闻你这回和顾子初倒是有些患难见真情?” 谢晚芳顿时一惊,抬头便道:“圣上切勿相信他人传言,我和顾将军只是同袍之谊,面对敌国互相扶助本是应当,否则这场大战便要如那些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的愿了。” 萧弘没有急着说什么,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似是在打量着她说的是真是假。 良久,他才轻轻一笑,低头喝了口茶。 “玄明在惠山行宫,”萧弘说道,“去看看他吧。” 谢晚芳回神,立刻起身拱手告辞而去。 萧弘看着她已然掩饰不住急切的背影,不由微微失笑,摇了摇头,说道:“云玄明这个家伙,杀蒲定庸的时候也没见他讲什么君子之风,对着女人竟就肯这般吃亏,再晚些,只怕朕和他都真是为安国公府做嫁衣了。” 倘若谢晚芳真的被顾照之挽回了心意,双方合计着要恢复她世子夫人的身份,那先帝的赐婚圣旨还摆在那里呢,他能不认么?即便是要追究欺君之罪,以谢晚芳今时今日的军功,还真不是一件能容易处理的事,更何况上官博还在旁边看着,那可真是进退两难。 侍候在旁的罗嘉躬身笑道:“云相为了圣上和大盛朝,也不会为了那儿女私情破坏与方大将军间的情义,自然是不能像顾世子那样率性而为了,好在看方大将军的样子应该也是心系于云相的。” 萧弘轻轻一笑,自得地道:“还不是靠朕。” *** 谢晚芳从皇宫里出来就直奔去了惠山。 她在折梅阁里见到云澄的时候,他刚刚才从汤池那边回来,发梢上还沾着湿气,身上穿的那件碧青色广袖长衣也染着比平日略显浓重的药香味。 第161页 他清减了一些。 谢晚芳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严实的衣襟下挡住的锁骨有多明显。 云澄走到她面前几步之处站定,微微笑了笑:“回来了?” “嗯。”谢晚芳轻轻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刚从宫里过来,圣上封了我辅国大将军并节任禁军统领,我阿父也已在返京的路上了。” 云澄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含笑道:“恭喜你。” 谢晚芳见他并无邀自己入座长谈的意思,好像是等着她说完随时告辞离开一样,饶是云澄面上温和如常,但她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态度的转变。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相公想必在这里也很忙,寒暄之言我便不再多说了,只是当日相公曾答应许我一个机会,不知可还算数?” 云澄微愣,旋即轻轻一牵唇角,说道:“自然是算数的,你说吧。” 谢晚芳攥紧了有些微凉的掌心,看着他道:“那你先答应我,不因我这份愿望而生气,也不可因此心有芥蒂。”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却是垂下眸淡淡一笑,语气有几分复杂地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狭隘。” “好,那我说了。”谢晚芳肃然地道,“我想要一个能得到你的机会。” 檐外突然吹起了一阵风。 云澄蓦然抬眸,定定看着她,似乎怔住了。 随风而来四溢的梅花香气熏得谢晚芳脸上阵阵发烫,但她觉得表白这种事向来需一鼓作气,更何况是对云澄这样的高岭之花表白。 于是她果断地略略偏开了视线,好让自己不至于中途被他看得不由自主偃旗息鼓,然后兀自续道:“我喜欢你,也不晓得你有没有看出来,但我喜欢你已然许久了,我这个人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即便你说过你志不在此,我也还是想要试试。” “以前不敢对你说,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既没有那个资格去想这些,更不能成为你的负累。”她说,“你曾告诉我,这条路我若走成了想要的都会得到。我现在走成了,如今得回了家人,也得到了荣耀,只还差了一个你。” 谢晚芳一口气说着有点儿累,于是顿了顿,又暗暗缓了缓,复又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续道:“思齐说你看不上拿山溪来塞给你的人,我,我嘛,也不晓得如今给你的是什么,大概可能也许没有海那么宽广,但决计不是一条山溪。你若觉得我还算有潜质,不如就让我到你那里去一道看海,我也会帮你好好守着它。” 她说完,等了一等,却并没有听见他的回应。 谢晚芳心里有些发沉,原本想要跟他解释自己和顾照之没有什么的话也就骤然被堵在了喉头,再也说不出口。 万一他说他根本不在意呢? 她突然觉得心底像是漏了个洞,凉飕飕地在灌着冷风,难言的失落和委屈倏然涌了上来,不自觉地开口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待我这样好,可能我在你心里是的确有些不同的,那日你二话不说答应许我一个机会,我高兴地简直不得了,觉得这已约莫等于你我定了一半情。我伤重之时最怕的就是来不及得到你,睁开眼头一个想见的就是你,可是你……却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就走了。” 谢晚芳越说越觉得心里头沉沉发闷,鼻子阵阵发酸。 她索性回眸直视着云澄,破釜沉舟一般地说道:“过去的就不提了,我只问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云澄依然静默地看着她。 沉默一息接着一息,谢晚芳那一鼓而起的勇气顷刻间就化作了云烟,她很是失望,却又明白他不喜欢自己并不是什么错,她只是自己想得太多,非要试一试。 她很想潇洒地说一句“那便算了,你要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不因此心有芥蒂,放心,我绝不再纠缠”,但喉头才一动,心里就难过地浑身没了力气。 谢晚芳转身准备就这样离开。 云澄忽然一把拉住了她。 谢晚芳晃了下神,下意识回过了头。 “你说得太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澄凝眸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又认真,“你刚才……问我什么?” 谢晚芳有点儿懵,愣愣地道:“我,我问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云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次换了她没能反应过来,一时只知呆呆地望着他。 云澄莞尔,温声道:“也是已然许 久了。” 第91章 如愿 谢晚芳愣愣地“哦”了一声,然后一顿,随即恍然大悟激动着又“哦”了一声。 “你、你你……”她连忙深呼吸了一口气,红着脸把这有些丢人的反应给稍稍平复了一下,这才又继续问道,“几时开始的?” 眉梢眼角已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期待。 云澄像是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般,连片刻思量都无,就已是坦然地说道:“大约,是从在九曲江上再见到你的时候开始。” 谢晚芳以为他会说是在竹心斋朝夕相处的时候,也猜想以他素来赏识能干之人的性子,会不会是他后来瞧着她果然争气,这才将赏识转变成了情愫? 却万万不料竟然是始于她人生中最狼狈最悲惨的时候。 她有些发怔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为什么?” 第162页 “可能是因为,”云澄浅浅一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你扑上来想要挟持我却又因见到是我而收了手,我不知你为何这样信任我,但你当时那滴眼泪,好像落在了我心里。” 她还是安国公世子夫人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颇为欣赏她,欣赏她的聪慧,她的赤诚,她的坚强还有爱憎分明。围猎之时他见她分明因为丈夫对其他女人的关怀而备受伤害,却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将软弱流露半分,后来还能为了冯婉妍来向自己求药,只为不愿有损气节。 后来听闻她的“死讯”,他其实是觉得可惜的,也觉得安国公世子当真愚蠢,竟然舍明珠而择鱼目。 在九曲江上与她再见之时,他惊讶于她竟然能活下来,那时她眼中满是绝境求生中的冷厉,却在乍见他时倏然散去,仿佛见到了终于可以信赖之人一般,既喜且悲。 他从来不喜人哭哭啼啼,也不屑于对这样的人伸出援手,且怜悯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也太过虚妄。 但她骤然间卸下心防晕过去时在他怀里落下的那滴泪,却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粒小石子掉入了平静无波的湖水中,荡起一圈涟漪,也再难取出。 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帮她,也是从那一刻起,他隐约知道她和旁人有些不同,却并未深思,只当是为了还她人情也为了长远的共赢伸手扶上一把。 但渐渐地,他知道自己在变,也察觉到待她过于有些不同了,但他没有费力去深思,直到兰溪县佛塔倒塌那天,一切好像都是天意使然。 谢晚芳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竟然这样沉得住气!那要是我今日不来对你表明心意,你是不是就算了?”想到这件事她就不免有些郁郁,“你见顾子初不肯放手,就不能学学他?好歹放点风给我也好让我对你的心意有些了解啊!不然就你这高深莫测的样子,我哪里知道你是醋了还是压根儿不在乎我?” 她这么说的本意只是想听他服个软道声歉再说几句话来哄哄自己,谁知云澄听她说完,却像是若有所思地顿住了。 “我……”他似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是一直在对你表示心意么?” 檐外飞过了两只雀鸟。 谢晚芳愣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哈?” 云澄默了默,说道:“你不会是以为我真的那么闲,给谁都回信,给谁都送那些手作物吧?” 她眨了眨眼睛:“可你送这些也并未说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啊,我哪里能知道呢?” “你想知道有什么寓意?”云澄温柔地看着她,眸中染着笑意,“我送你那些东西,是想要你往后余生无论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都会记得我。” “书里有我,笔下有我,镜中有我,朝夕有我,”他轻轻拉起她的手牵在掌中,然后续道,“四时亦有我。” 谢晚芳心中一震。 她突然间反应过来,在外面的时候 谁谁问她这是哪里来的,是从哪里学的,怎么知道的,她的回答几乎大半都是“相公给的”、“相公教的”,她头上还簪着他送的发簪,朝夕所用都是他送的手作之物。 再没有人比他在她生活中的存在更多,即便他那时远在京都。 “你……你真是,”谢晚芳只觉心里像是涌起了千层巨浪,百感交集,想笑又忍不住鼻酸,“太不得了了。”她叹道,“怎么能把追求女孩子的路数用得像是在官场上那么另辟蹊径?万一我体会不到你的含蓄用心,岂不是要让你伤心了?” 说完她就想起了自己昏迷时候的事,说不准还真是让他伤了心。 “我认真想过,觉得这样才是既对你有帮助又能如我所愿的办法。”他说,“倘你体会不到,便只能代表你对我并无那个意思,既然没有,我又何必勉强于你?让你在恩情与感情间为难,也并非是我想看到的。我这个人大概是因为太过明白人生苦短的道理,所以只希望自己在乎的能永远记得我,你即便是真地回头又选了他,往后也一定不会忘记我,这便足够了。” 谢晚芳看着云澄说出这番话时的满脸平静与坦然,眼泪倏地就涌了出来,突地扑上去把他给抱住了。 她朝思暮想的松药香便漫入了心间。 “你怎么这样傻,”她忍了忍喉间的哽咽,将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干嘛要这么委屈自己。你不是说‘心有所爱,不用深爱’么?” 想到他还被那些不长眼的八卦惹地旧疾发作,她心疼得不行。 云澄抬手轻轻回抱住她,低声道:“我现在也仍是这么想的。” 谢晚芳吸了吸鼻子,话音入耳,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真真是应了那句女人心海底针,她前一刻还在心疼云澄为此受的委屈,后一刻听他说现在还依然觉得“不用深爱”,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抬起脑袋来皱眉眯眼地盯着他:“嗯?” 云澄垂眸凝视着她,温然含笑:“你也看到了,损性伤神当真对我影响甚大。” 他说:“我这一生,有你这一个例外就够了。” *** 顾照之回到安国公府的时候,顾奉廉和白氏已难掩欣喜和激动之色地在正屋里等了他好一会儿,就连前些日子已经出嫁的顾如芝都特地赶了回来。 “大郎……”白氏看着已许久未见的儿子,想到他在战场上经历的那些艰苦危难,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滚了下来。 第163页 顾照之的脸上却很是平静,只是朝着父母行了个礼,然后道:“秉父母双亲,孩儿已得圣上封冠军大将军,并升任齐州都督。” 顾奉廉点点头,欣慰的笑容中透出一丝释然,说道:“你为国效力,能有这样的功绩,为父也为你开心。” 顾照之对于他的认可此时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沉吟地道:“所以我有一事想在上疏之前先向父亲秉明。” 顾奉廉对自己的儿子太了解,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怕是又做了什么说一不二的决定,又想到谢晚芳在战场上救了他的事,便估计着顾照之可能是要把人再娶回来,只是……顾奉廉心中微有担虑,顿了顿,才微微颔首:“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我会自请去世子位,另立门户。”顾照之说道。 顾奉廉蓦地愣住,顾如芝亦是满脸震惊。 旁边泪盈于睫的白氏更是倏地站了起来,顾不得什么世家出身的端庄,一开口竟险些破了音:“你说什么?!” “既然孩儿如今已另有了爵位,两位也可不必担心,世子之位我自知无能胜任,为免辜负长辈期待还是早些让贤为好。”顾照之说,“请父母谅解。” 白氏又惊又痛:“好好的未来国公你不做,偏生要抛下父母去出生入死另挣军功,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你平安 回来,又说要另立门户,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顾照之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转头去看她。 顾奉廉皱眉默然了半晌,问道:“是她要你这么做?” 白氏母女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谁,当即朝顾照之望去,只见顾照之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当日离家时就已做好的决定。” “你、你……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便真的要这样伤你父母的心么?!”白氏心急如焚地道,“你若真喜欢那个长得像谢氏的女将军,那娶回来就是了,往后你的婚姻大事我们都依你,还有什么不能补偿的?” 顾照之实在对她心累,闻言已是无奈至轻笑出声。 白氏被他这一笑给笑愣了。 “我不想继续做这个安国公世子,是因为我觉得做得窝囊。”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从前我不喜欢的时候逼着我喜欢,我喜欢了又背着我去伤害,我当日护不了芳儿,让她被我的至亲伤害,以后呢?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背过身的时候,你们又要擅作主张地替我下什么决定呢?为了这安国公府,你们又有什么样的大局需要顾?我还不如要个简单门庭,至少无人能再来干涉。” 顾照之以为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可以做到很平静,可事实上他依然觉得心痛如绞,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世上伤他最深的竟然会是自己的父母,尤其他的母亲,更是到现在都不知错在何处,即便丈夫冷待,儿子远走,她还是觉得是他们偏心,是他们疯了。 “你们是我的父母,所以你们伤了我的心,我什么都不能做。”他说,“但我也实在不能原谅你们,更原谅不了自己,只有换种方式重新开始,我们才都会好受一些。” 白氏哭得泣不成声。 顾奉廉脸色很难看,但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孩儿心意已决,”顾照之道,“还请父亲对世子承位早做安排。”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正好看见白氏身边的掌事嬷嬷从院外走来。 “世子爷。”嬷嬷先给他行了一礼,然后便站在门口遥对白氏礼道,“夫人,冯女使来了。” 白氏一听,顿时眼睛都亮了:“快!让她进来!” 第92章 了断 冯婉妍很快被下人引着走了进来,她向来心思敏感,进门一见厅中的这个情况就知道这家人此刻的氛围有问题,又见顾家的下人将她引到门口后就退了下去,她便也给自己的近身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也随之退下。 果不其然,待到从人们离开后,白氏立刻便忍不住了,冲着她便道:“婉妍,你快来劝劝这浑小子,他竟说要自请去了这世子位!” 什么?!冯婉妍心下一震,愕然转头望向顾照之:“世子,你……” “我意已决,”顾照之微偏了视线,轻轻地道,“你不必多劝。” 冯婉妍一哽,皱了皱眉,说道:“你出征在外,国公爷和夫人是最担心你的,你平安凯旋,也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开心,便是父母与子女间有什么误会也可以坐下来慢慢说,你又何必急着就要将从小到大已烙在骨子里的东西丢掉呢?何况到了如今,更是谁也不会因你天生贵胄就怀疑你的能力。”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语气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她站在白氏这边在怨责顾照之,还透着一股子善解人意的语重心长。 便是白氏听着也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泪:“连婉妍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又说道,“父母说得你听不进去,婉妍说的你总能听得进去了吧?你原先不就与她心意相通么?她也在京都等了你这么久,你便是这般给她交代的?” 顾照之在父母面前可以理直气壮,但对着从头到尾在两人关系中并无什么错处的冯婉妍,要说他半点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不管当初自己选择她的原因是什么,终归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以对于她,他确实也做不到冷漠以对。 第164页 于是他默然片刻,抬眸看向她,说道:“我走前不是对你说过,让你别等么?你应该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冯婉妍脸上一红。 她从未让白氏,不,准确来说是任何人知晓过自己在这段感情中已然处于了绝对弱势,顾照之在西北的时候她也写过不少信,但全都石沉大海。她向来知道他是个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动摇的人,所以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向他证明自己对这段感情的决心,也需要些助力。 她需要让安国公夫妇两明白她有多适合做这个家的儿媳,做顾照之的夫人,更要让她看中的男人明白她对他已是多么用心良苦。 所以当顾照之当着白氏等人的面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只是短暂地红了一下脸,然后就克服了内心的羞耻感,容色平静地道:“你有你的考虑,我理解,也能接受,但有一点你却不知,”她说,“在我心里,你已是最好。” “我……”冯婉妍顿了顿,说道,“我也听说了你和方大将军的事,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情义我自是不如,更何况,何况她还长得那么像先夫人,想必也是你们之前不能了断的缘分,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也不会让你做什么选择。” 顾照之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想让她生出什么误会,于是沉吟道:“婉妍,我不会娶你的。” 冯婉妍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但仍是强笑了一笑,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地道:“不娶,便不娶吧。你既对她心有所愿,我自当成全。” 这意思已是相当明显地表示她为了他可以放下多年坚持,不再要求正室之位,但凡对这位冯女使的心气之高有些了解,都会惊诧于她此时面对顾照之所做的妥协。 白氏也不例外,所以顿时对冯婉妍的“自己人”之心又多出了许多感动怜惜,觉得只有这样识大体的女人才能真正帮自己圈住这浑小子的心,且不会让他与父母反目,于是当即道:“你听见了没有?人家婉妍这样的身份,想要做个官夫人还不容易么?为了你已肯这样退让,你还要如何?是不是要她替你去向那位方大将军提亲你才肯满 意?才不会这般不管不顾伤了父母又伤她的心!” 顾奉廉并没有说什么,要说喜欢,他始终对冯婉妍谈不上多么喜欢,但……若是她真地能把人给劝服留下来,他也只能沉默。 顾照之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久了些。 冯婉妍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这样就是有犹豫,就是有顾及,于是便又道:“你若担心方大将军不肯接受,可以问问她有什么要求,我自是无所谓,想必令尊令堂也会尽量满足的。” 顾照之觉得这话对谢晚芳影响不好,便道:“此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又顿了一顿,方叹了口气,徐徐道,“婉妍,从前诸多事大多都是因我之过错而起,耽误了你这么久我也心存歉疚,今日我便对你许下一诺,往后你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无论刀山火海,我都会为你一赴。” 冯婉妍一怔,旋即眼眶便湿了:“你的意思,是宁肯把命给我也不敢在她面前冒半分风险么?” 顾照之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忽然斜刺里传来个充满了隐忍的女声喝道:“够了!” 厅中众人皆是一愣,纷纷闻声转头看来,才发现发出这一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沉默坐在旁边的顾如芝。 只见她似是气极而笑,眼圈也有些发红地盯着冯婉妍,说道:“冯女使的口才真是好厉害,当年哄了我阿母对我嫂嫂痛下杀手,今日竟又不费吹灰之力就要将我兄长的命也哄到掌中握着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震住了。 冯婉妍白着脸便道:“如芝你、你怎么能这……” 顾照之前行半步站上前,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如芝,你说什么?” 顾如芝与他目光对视,突然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强忍着哽咽说道:“当初谢家出事,嫂嫂一心想要救父所以与你闹出了些矛盾,母亲一直担心会因为她牵连于阿父和你,那些日子十分苦恼,我……我其实也有些担心我们家被牵连的,所以也陪着母亲去上过好几次香,也不知巧合还是什么的,总是能碰到冯女使,她说她也是担心咱们家所以才特意去的,母亲听着自然感动,一来二去关系也就亲近起来,后来有一回,冯女使就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谢家的事,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你因此受累的意思,就连圣上和皇后娘娘都有些为难和同情。我起初也只是愤愤于嫂嫂令你们为难,却并不明白她这番话会对顾家有何影响,直到阿母在若有所思多日之后,嫂嫂因故被送外别庄,大火突起……” 顾照之攥紧了拳。 “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嫂嫂……可是我真地说不出口,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顾如芝泪道,“我真地接受不了母亲竟然这么心狠,也接受不了自己崇拜敬慕的姐姐原来是这样的面孔心肠,更没办法面对自己当时的自私软弱。” “以前我总觉得嫂嫂配不上你,冯女使出了点事我就相信了是她在暗中使坏,觉得她恶毒,可结果她没要谁的命,反倒是冯女使哄着阿母要了她的命!”顾如芝泪道,“阿嫂以前那么不喜欢我也还曾救过我的,可是、可是我们家却要了她的命……” “如芝,”冯婉妍有些急切地走上了两步,似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你怎能如此想我?难道,难道我连真心为你兄长担忧的资格都没有了么?难道是我邀约夫人去的寺中么?难道我就是神机妙算,会算到你阿嫂遇到意外?你便是真觉得我有那样的本事,可我却知道我没有那个天眼,能晓得别人会如何行事,我哪里知道你阿嫂会去别庄养病?莫非也是我给她气出来的?” 第165页 顾如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绪,冷静地道:“我不知你有没有那个天眼,但我如今嫁了人才更加明白,没有哪个动了感情的女人能真地这般大方,即便是我阿父并不对几位姨娘多么上心,可只 要他去那边过夜,我阿母都会心酸,更遑论你与我阿嫂争的乃是我兄长心中唯一?你方才把自己说得那么大方,我确实一句也不信,即便你今日退让了愿意做妾,将来肯定也是要为正妻之位奋斗的,这才是我晓得的冯姐姐——从生母为人不齿的一介庶女成为我大盛朝曾经第一女官的冯女使!” 冯婉妍还要再为自己辩解什么,顾照之却已淡淡说道:“你或许确实不知我阿母会如何行事,但你也无需知道。” 冯婉妍一顿,回头朝他看去。 顾照之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得冷淡。 “你知道我母亲的性格是一心以丈夫儿子为天,又看重家门声誉,更知道她一直不喜欢芳儿。”他说,“所以你只需要用你栖凤殿殿中女官的身份似是而非地向她吹吹风,让她疑心你是真地从皇后娘娘那里听说了什么于我顾家不利的消息,她就一定会忍不住动作,而至于这个动作有多大根本不重要,你要的不过是芳儿彻底在顾家没有容身之地罢了,这么看来,之后的结果于你而言应当是‘意外之喜’吧?” 冯婉妍攥紧了手里的绣帕,定定看着他:“你当真如此想我?” 顾照之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是我如何想你,而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我不说,是因你我之间终归是我先招惹了你,但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是因我这个人才肯放下清高回眸一顾的么?倘若我不是顾照之,不是安国公世子,即便你对我有所意动,但当日我会成为你心中所选么?” “你若真地如你所说爱我如此义无反顾,”他说,“当年你身为东宫女官,就不会在东宫最艰难的时候陪你阿父远赴西陵修学交流,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那时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过是你们冯家担心东宫被夺储你会被牵连罢了,如此方可进退自由,还可令我对你念念不忘。” 顾照之看着冯婉妍倏然变得僵硬的脸色,兀自凉声说道:“我去了西北,你若真得不肯放弃我,怎么不追来呢?连日理万机之人都能远赴边境,你一个区区殿中女官,难道比当朝丞相还忙,亦或是更受倚重?你不过是始终有所保留罢了。只怕除了担心追到雍州也不成功,还担心我上了战场下不来吧?那你未来国公夫人的心愿可要落空了,所以,你现在也是这般担心的。” 他说完,转头朝早已呆住的白氏淡淡说道:“只可惜我母亲这个人实在看重好恶了一些,稀里糊涂做了你的手中刀,还以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竟将你当做了贴心棉袄。” “不是的!”冯婉妍再也顾不上矜持,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想我,不能……” “冯婉妍,”顾照之径自说道,“我与你之间早已作罢,别再纠缠不休,徒增我对你的厌恶。” 言罢,他便没有再看厅中任何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第93章 相悦 此时的谢晚芳正坐在云澄身旁,托腮凝眸地看着他在沏茶,檐外阵阵随风而来的梅香让她明白了这里为何叫作折梅阁,也让她想起了“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 她想要的人就在眼前,对她说他也喜欢她,她长大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两情相悦的快乐,竟是这样令人久久难以平静心潮。 云澄沏茶的动作一如往常般行云流水,感觉到某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不由笑了一笑。 “啊……”谢晚芳当即喟叹出声,“相公你怎么这样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她这倒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云澄虽然模样长得好,但他不笑和笑时的好看却是完全不同,不笑时如冷玉,虽然好看,但却令人不敢生出亲近之心。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平常温文尔雅微微礼笑的模样,虽既好看又亲切,但也仅仅就是如此;而另一种,便是她已然明白过来只有自己能时常见着的,他眼中含笑的模样,那是真正的温柔。 当真是可令冰雪消融,春风拂面。 以前她对云澄心存敬慕,除了慕之外还有个敬压在上头,自然是不会去多想,也不敢去肖想,可现在么……谢晚芳则非常诚实地面对了自己一看见他这样笑就忍不住想多亲近他一些的心情。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把坐垫往他那边挪了挪。 云澄也不知有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回答地倒是很正派:“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还是要感谢我父母。” 谢晚芳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扬唇笑了,将分好的茶递到了她面前:“这么开心么?” “我是觉得你说得对,多亏了你父母亲,”谢晚芳接过杯子深深嗅了一下,又笑道,“让你生得这么一副寻常人只敢远观的模样,才让我有了机会勇敢攀折,哈哈哈!” 云澄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笑话我不招人喜欢?” 谢晚芳知道他是在逗自己,便轻挑眉梢,说道:“你当真觉得自己桃花少?可光我知道的,就有当年的苏娘子,还有……同昌公主?” 他听着却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隐约透出一丝调侃来:“哦,原来有人那么早就这般关注我了么?” 第166页 谢晚芳被他说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竟是大大方方地恍然道:“我居然把这件事记了这么久!可见我真地气量不行啊……” 云澄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笑笑道:“你喜欢我,情应如此,我心悦你,亦是相当。” 谢晚芳心头猛地一跳,蓦然抬眸,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有件事需要跟他交代交代。 “那个,我和顾子初的事你不要多想,”她说,“我对他早已放下了,只是毕竟一起为国征战,又出生入死过,我……” “你不必解释,”云澄道,“我明白。” 打从她亲口对自己表白的那一刻起,他对她与顾照之的关系就再无疑惑,更不会因此耿耿于怀。 谢晚芳知道云澄不是口是心非的人,见他神色如常,终于是松了口气,又笑道:“那我们也不说别人了,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她边说,边又不动声色地把垫子挪了挪。 “我的事?”云澄不知她想问的是什么。 “嗯,”谢晚芳点点头,“你自己的事。小时候的,或者求学时候的,还有在大慈寺的时候都可以,只要是你愿意说的,我都想知道。” 云澄默然须臾,说道:“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小时候过得不怎么样,求学的时候是一心奔着在短暂的生命里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而去,到大慈寺静修是顺势而为——要说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遇到了你。” 谢晚芳第三次不动 声色挪了挪垫子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挨到了他身畔。 “大概是赶路有些乏了,我怎么觉着犯懒呢……”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偏头就靠在了他肩上。 云澄侧眸看了她一眼,笑而未语,也没有动。 “我听着你方才的话,好像是在说遇到我是件很好很好的事,”她闭着眼睛,大言不惭地道,“我觉得很高兴。” “不过啊,相公你真得太老实了。”谢晚芳又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来都是个不喊苦的,再不好的时候也是说没事,可是人都是一样的啊,怎么可能别人会痛就你不会呢?且你这个人都是伤在心里藏着,不像我们受了伤都摆在身上,你要告诉我,我才知道怎么疼你呀!” 云澄一愣。 良久,她感觉到他抬手轻轻揽住了自己,旋即低低笑道:“你既然说了要疼我,我又怎么会再伤心呢?” 谢晚芳高高兴兴地又朝他近了近身:“你说得也是。” “其实这世上有难处的人许多,我的那些也不算太稀罕。”云澄徐徐地道,“我阿父也有他的难处,但我其实恨过他。” 谢晚芳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终于敞开心扉说起了过去。 只听云澄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才又淡淡续道:“他和我阿母两情相悦生下我,可好像谁也没有做好面对兰溪云氏的准备,从我回到兰溪那天起,感受到的就只有冷漠和疏离。我小时候捡过一只猫来养,从那么一丁点儿大养到长得像个圆滚滚的毛球,还会往我掌心里拱脑袋,后来被我大伯母的嬷嬷打死了,说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畜生怕惊了我大伯母睡午觉,但其实她们见过我抱着那只猫不止一两回。” 谢晚芳心里一紧:“你阿父可帮你出头了?” “没有,”云澄说,“他只是很耐心地安慰我,说会给我找只一模一样的,然后让我尽量避开长辈午休的时候与那只猫玩耍。” 虽已时隔多年,他说起这件事时也是很平静的语气,但谢晚芳听着仍是忍不住难过,她轻轻圈住他,说道:“你阿父大概是担心你会惹云家长辈不高兴,毕竟你们处境不大好。” “嗯,你说得对。”云澄幽幽道,“只是有些事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他虽教了我许多君子立世之理,但我少时诸多折磨却也皆是源于他的强求两全,包括我阿母的郁郁而终。所以我拜相之后回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他们达成了协议,我依然会视自己为兰溪云氏儿郎,往事种种也尽归前尘,但他们必须答应不会以家族长辈的身份插手我的亲事。” 谢晚芳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件事,不禁恍然讶道:“我说怎么上回你四叔要帮你拉扯那假亲事的时候,你祖父他们比你还紧张!” 云澄道:“他们自然是更看重家族前程的,不然也不会在我做东宫伴读,还有去大慈寺静修的时候从不来人探望,甚至也无节礼往来,就好像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谢晚芳皱眉,忿忿地道:“他们估计也是知道这些做法圣上都是看在眼里的,整个云家现在都是靠你才沾着那点儿圣宠荣光,哪里还真敢不要脸皮地干涉你的亲事,也不怕圣上抬手就给他们难看。” 云澄似乎颇为喜欢她为他的事打抱不平的样子,笑了一笑,说道:“所以还是你最聪明,知道擒贼先擒王。” 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噗嗤”便笑出了声,佯作出一副拿乔的样子退开身瞧着他,说道:“可接下来就该轮到你努力了。” 云澄很快了然:“等你阿父回来,我自然是要去拜见的。” 谢晚芳心里顿时美成了一朵花,直到江流进来问她晚饭想吃点什么的时候,她还美滋滋地没有想起来豫阳伯那边有场接风宴等着自己,结果还是云澄提醒了她。 第167页 “不用 了,”云澄对江流道,“她待会要去豫阳伯那里饮宴。”又对谢晚芳道,“饮酒前记得先吃些东西垫垫。” 好不容易才见着面,又好不容易才刚刚把人给定下,正是气氛大好之时,谢晚芳根本舍不得走,闻言不由皱了脸试探地道:“我要不差人去跟豫阳伯说一声我奉旨来看你了,不去了呗?” 云澄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态,从前谢晚芳在他面前也活泼,但却始终带着那么几分有些敬意的分寸感,不似现在,竟像是在冲他撒娇。 他光是看着她这个样子心就已先软了一半,不及细想,手已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你若想让你那些同袍觉得我是个蓝颜祸水,”他抿着一丝笑意道,“那便留下吧。” “啊!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这就走了!”谢晚芳怕自己真会忍不住证明一下他确实有点儿祸水,赶紧站起了身,说道,“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云澄也站了起来:“不用来回跑,我也没什么大碍,再过两天就跟圣上说回去了。” 谢晚芳没太把他说的“没大碍”放在心上,反倒是被他那句说过两天就回去的话一提醒,突然想起了一个颇为要紧的问题。 “对了,”她说,“我才发现我称你相公已然称习惯了,可是,”她伸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咱们现在都定情了,私下里我换个称呼可好?” 谢晚芳觉得有必要从称呼上更明确地感觉到如愿以偿的真实感,也有必要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云澄点头:“好。” “那我叫你……玄明?”谢晚芳忖了忖,“九清?” 云澄正想说都可以,就见她忽地神色一顿,旋即脸上漫出了些可疑的红晕来,亮晶晶的眼神往他这里一定,便带了几分缱绻地道:“三郎?” 他蓦地一怔,须臾已不由莞尔:“嗯,在。” 谢晚芳咬唇偷笑了一把,又问他道:“那除了小方之外,你要不要也寻个称呼给我?” 云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小郎君觉得我应寻个什么称呼给你才好呢?” 谢晚芳倏地呆住了,直到云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猛地回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肃然道:“小郎君很好,就这个吧。” 她真心觉得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比云澄念出这三个字来更好听,也再没有人如他这样念出来就带着种充满了幸福的隐秘感,就像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我走了。” 她说完转身大步就走,没走几步又顿住,突然返身疾走上来抱了他一下,然后嘿嘿笑了两声,心满意足地跑了。 云澄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须臾,忽而失笑出声。 第94章 今朝 谢晚芳还是到得比其他人晚了些,一进门,她就看见宋承在朝自己招手。 “方大将军来了。”豫阳伯带头起身笑迎,“姗姗而迟,可要罚酒三杯?” 谢晚芳笑呵呵地道:“让伯爷和诸位同袍久等,是我的不是,确然该罚。”说完就主动地回头一望,冲着宋承便道,“继泽拿酒来。” 军中之人素来作风豪爽,也自然欣赏这样的人,豫阳伯等人见谢晚芳如今功成名就又得圣上和丞相看重,却依然没有半点膨胀做作之态,也越发地对她感到赞赏。 只是她这番话音落下后拿酒来的却既不是宋继泽也不是伯府的下人,而是先了一步的顾照之。 谢晚芳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让人立在那里尴尬的话,伸手将他已斟好的杯子接了过来,然而低头一看,她才发现顾照之根本就没有把酒倒满,于是略顿了顿,终是仰头一饮而尽。 顾照之正要再给她倒第二杯,却见谢晚芳回手微微避开,然后对他笑道:“顾大将军若是担心我弄虚作假倒也是可以在此监督的,只是我却不敢再三劳您大驾,要不然今夜咱们大家可不都得围着伯爷去将他灌醉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三两句话就婉拒了他的照拂。 顾照之顿了一下,轻牵了牵唇角,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马上返身回去坐下。 接着她就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两杯酒,连个迟疑都没有就相继一饮而下,末了反手将空杯示于众人,说道:“大家伙可饶我一回了吧?” 豫阳伯等人哈哈大笑,爽快地放了她入席。 谢晚芳这才发现自己的席位被安排在了顾照之身边,但她并未对此感到太多意外,加上她的位置正好又邻于谢承熙和宋承那桌,自然也就更不会有什么意见。 因为有了她这个主要人物的加入,豫阳伯当然也免不了又要重说几句接风宴的开场白,话语落毕,表演歌舞的乐伎们也就上了场。 谢承熙就倾了身过来和谢晚芳说话:“你刚才去哪儿了?” 她拿了串羊舌签吃得津津有味,顺口回道:“去惠山行宫了,”也不等对方再问就已直截了当道,“相公在那里休养。” 旁边一只手刚碰到签的顾照之忽地顿住了。 只听谢承熙“啧”了一声:“就这般等不及。” 谢晚芳似乎并未察觉到同桌之人的异样,兀自嘻嘻笑道:“自然是等不及的,我都等了多久了。” 身旁忽然传来一串颇有些兵荒马乱的响声。 几乎是瞬间,舞乐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顾照之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谢晚芳也转过了头。 第168页 只见他已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或许是因起身时有些急,所以不小心撞到了几案,总之酒杯和筷子都已该落的落,该掉的掉了,面前的银制碗碟也歪歪斜斜地摆着,显见是受了牵连。 豫阳伯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关心地道:“子初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我让大夫来瞧瞧?” “没事,”顾照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克制,“可能是刚才喝酒喝得急了些,觉得有些气闷,出去走走便好。” 豫阳伯忙唤了个侍女给他引路,等到顾照之头也未回地前脚出了门,他想起什么,转而又问谢晚芳道:“寄雪,你要不去看看?” 被众人视线包围的谢晚芳似是有些意外地怔了一怔,然后便露出了几分为难的意思来,推辞地笑道:“我看世子可能是酒气上了头,还是近身的从人看顾着比较好,我到底是女子,恐不好事事照拂。” 豫阳伯听她这么一说,先是一愣,继而神情间就透出些恍然和若有所思的味道来,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道:“你说得也是。” 就此 揭过不提。 又过了一会儿,顾照之那边派了长风过来代为告辞,说是身体不适为免扫兴就先回去了,改日再向豫阳伯赔罪。大家是见着他脸色难看地出去的,自然都不会说什么,豫阳伯还再三表示了关怀之意,只是长风临走的时候朝方大将军望去的那一眼,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等她表个态,结果方大将军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豫阳伯觉得长风走的时候有点儿失望。 舞乐重起之后,谢晚芳还冲着谢承熙扬了扬下巴:“你那羊舌签再给我两串。” 谢承熙干脆就端起自己桌上那份,起身走到了她旁边坐下,趁机问道:“圣上今天留你说什么了?” “问我是不是和顾子初患难见真情了。”谢晚芳边吃着东西,边状似随意地回答道,“我说没有,他好像半信半疑,后来就让我去了惠山见三郎。” 谢承熙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三郎就是云澄。 “可以啊,”他笑道,“这都叫上‘三郎’了,看来人是已然被你定下了,恭喜恭喜。” 谢承熙敬了她一杯。 “那是,我是谁?”谢晚芳舔掉沾在唇边的酒,自得道,“机会已在眼前,错过不是我的风格。” 谢承熙感叹地道:“云相到底是有眼光。”又道,“那你刚才是有意为之了?想对圣上表明无意与顾家破镜重圆?” 谢晚芳轻轻“嗯”了一声,说道:“我也不想让我喜欢的人难过,他虽然大度,但我却不能仗着他的大度欺负他,我自己是吃过那种苦的,晓得有多委屈人。” 谢承熙因为妹妹的事对顾家始终心有芥蒂,此时听她这么说,又想到顾照之刚才失态而去的样子,顿时心里就有了几分痛快的感觉:“这便是好男人才能配得上好女人的道理,”他说着笑了笑,又拍拍她的肩道,“刚才干得很好,就是要划清界限,免得传来传去人家还以为你脚踏两只船,圣上那里也难免会有看法。” 谢晚芳点头,随后看着他想起一事:“你回来之后没去看过宝珠么?” 谢承熙一顿,旋即又成了那副我行我素遗世独立的模样:“少来八卦我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呵,”她轻笑道,“可别等到我孩子都有了,你还只能隔着千山万水地思念人家,哭唧唧地窝在青州喊宝珠,谁理你啊。” 谢承熙听着某人这个嘚瑟的语气,无语地白了她一眼:“你知不知什么叫矜持?还没成婚呢就想着孩子了,小心云相看破了你的真面目反悔。” “那有什么不能想的?”谢晚芳道,“我同他在一起也不是为了耍流氓,自然要想着将来,况我自打与他定情后就总想着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小时候我来不及抱一抱,但我还可以生个长得像他的来抱一抱,此乃人之常情,且我又不是说马上就要跟他生,但这不过迟早的事。” 谢承熙沉吟了须臾道:“你赢了。” *** 第二天早上谢晚芳是被个美梦给笑醒的,梦里她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做了新郎官,云澄倒是穿着凤冠霞帔戴着盖头成了她的新娘子,她掀盖头的时候还跟他说“我们不如来打个商量,你只要给我生个长得像你的孩子,我就随便你要如何”,然后云澄就用他那双清透又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她被他看得心里怦怦直跳,心想他真是漂亮啊。 接着她就看见他好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就在什么字音将要发出来的瞬间,忽然,她就毫无预兆地醒了。 谢晚芳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疼,身上软软地浑身透着懒劲,她索性四仰八叉地又继续在床上躺着回味了一会儿刚才的梦,颇为可惜没听见他怎么回答,直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现在在京都也是有府邸的人了。 改天让 三郎也来做客。她美滋滋地这么想着。 昨天她委实心情好,虽然很听云澄的话喝酒时吃了不少东西往肚子里垫着,但因她一场宴席喝的实在不少,所以从豫阳伯府出来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醉了,回到新家自然是顾不上细细观赏,洗完了倒头就睡,直到现在才有空往自己房间里打望了一圈,然后她很快就发现了挂在墙上的云澄字帖。 彩雀果然是个贴心小棉袄,这么快就收拾好布置出来了。谢晚芳懒懒地在心里想着,待会等这丫头进来侍候梳洗的时候问问她想要什么奖赏好了。 第169页 这念头才刚刚在心里转过,房门忽然就被人从外面给推开了,而且进来的竟果然是彩雀,身后还带了个端盆的小丫鬟,瞧着是个新人。 谢晚芳就忍不住笑,说道:“小彩雀,你是不是听见我在想你了?来的可真及时。” 彩雀抿着嘴笑:“婢子都惦记一夜了,可不得来及时嘛,将军才得了封赏肯定心情好,婢子正好来讨些花戴。” “行啊,本将军给你买!”谢晚芳一鼓作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又笑瞧着彩雀旁边的小丫鬟,说道,“你也有份。” 小丫鬟连忙称谢。 谢晚芳又问彩雀:“我阿兄和继泽他们安顿在哪里了?” 彩雀道:“就在东边的荷风苑。” 谢晚芳点点头:“那早饭我过去和他们一起吃吧。” “他们两位昨天也喝了不少,这会儿还没起呢。”彩雀禀报道,“不过倒是来了位客人要见您。” “这么早,”她有些意外,“谁啊?” 彩雀道:“安国公。” 谢晚芳刚伸进水里的手忽地一顿,少顷,她说:“我宿醉未醒不便待客,你让老童去与安国公好好说一声吧。” “婢子原已说了将军昨夜饮宴归来还未醒,”彩雀说,“但安国公说他有个您一直想知道的消息要当面告诉您,还说可以等您起来再谈。” 谢晚芳看了她一眼,默然片刻,沉吟颔首:“好吧。” 第95章 再见 顾奉廉也不知道自己在厅里等了多久,只知道他面前的茶水凉了一盏又一盏,直到将军府的下人又新换了盏热茶上来的时候,谢晚芳终于出现了。 身为一品国公,他其实可以不必起身相迎,但顾奉廉还是站了起来,向着款步而来的谢晚芳抬手做了个同朝之礼:“方大将军。” 谢晚芳便也回了一礼:“不知国公找我有何事?” 她的礼节虽没什么轻慢之处,但说这话的时候就那么站在顾奉廉面前,既没有邀他入座长谈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寒暄走过场的意愿,开门便见山。 顾奉廉沉吟了须臾,说道:“我有个地方想请方大将军一至。”不等对方说话,又道,“大约能如你所愿。” 谢晚芳心想我能有什么愿望还需要你们安国公府来成全?并不太以为意。不过她也知道顾奉廉会突然上门来找自己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思忖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她笑了一笑,“我也想知道国公能满足我什么愿望。” 顾奉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邀了她一道乘车,谢晚芳没有答应,让人去另备了马。 “我正好待会还要去别处,”她随口敷衍道,“也不好劳国公相送。” 顾奉廉看着她,目光中似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那我就不勉强了。” 谢晚芳便唤了彩雀和老童各自吩咐了一番,这才和顾奉廉一起出了门。 两人出了京都城一路往南行去,最后来到了乡下,又继续往前走,经过两处庄子后抵达了一座小山脚下。 谢晚芳虽并不知道顾奉廉带自己至此间有何用意,但从方才沿路的观察来看,这里应该是安国公府的产业。但是安国公府的产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从前做世子夫人的时候轮不着去管,现在更是彼此都不相干,安国公总不可能以为所谓的“如她之愿”就是拿顾家的资产来收买她吧,那也太神奇了! 她正自纳闷着,就见顾奉廉从车上下来,然后冲着自己招呼了声“走吧”,随即当先往山上徒步而去。 冬日虽萧瑟,但山间仍有绿树成林,微暖的阳光自枝叶缝隙穿过洒落在地,伴着冷风习习,耳边的沙沙声有种别样的静谧。 小山坡缓,谢晚芳随在顾奉廉身后走了没多久,就已远远看见了一片坟茔。 “那是顾家设于此处安葬府中世仆的墓地。”顾奉廉边走边说道。 谢晚芳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但这念头闪得太快,又太过令人不敢相信,她既来不及抓住,也有些下意识回避去深思,但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发沉。 然后她看见顾奉廉在一座坟前站定,墓碑瞧上去要比其他的新一些,上面刻着“红珠之墓”。 “红珠是子初母亲那座庄子上负责洒扫的侍女,”顾奉廉道,“卖身契是白家带来的,在京都并无亲人。当年,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发生的时候。” 那场大火。 谢晚芳一愣,顿了顿,不由冷笑地牵了下唇角。 顾奉廉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没错,她很无辜,若不是半夜起来恰好撞上也不会死。我也没有想到白氏竟然可以说动我身边的人动手,等我知道的时候赶过去,早已是烧得不成样子了,那时子初在当值,也没有人去通知他庄子上出了事,后来为了瞒住他,只能用红珠的尸体将错就错当做你,他那时悲痛欲绝自然不会注意到‘白鹭’的尸体有异,但其实真正的白鹭尸体是我后来在一处山坡下找到的,失血过多而亡。” 她在袖子下攥紧了掌心。 “我怜她是忠仆,也不想让子初起疑,”顾奉廉径自续道,“所以就用红珠的名义把她葬在了这里。” 他说完,转身看向了谢晚芳:“从我发现焦尸有异,到再找到白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可能还活着。” 第170页 谢晚芳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让人暗中找过你,也想过你可能会回西北,所以在城门各处都安排了人等候。”顾奉廉道,“但却都一无所获。或许你会觉得我找你是为了赶尽杀绝,但其实我当时真正的想法是亡羊补牢,及时找到你,救助你,才是我真正的打算。可是后来一直没有找到你,以你的性格遇到这种事肯定是要讨个公道的,但你迟迟没有来,我便在想也许你独自逃离的时候真地遇到什么困境,可能还活着但是回不来,也可能去寻上官家报仇,死在了他们手里。” “却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被云相放在了身边。”他说。 谢晚芳没有解释当初自己是被青楼老鸨给捡了回去,这种事如今说起来全无意义,倒好像是她多么埋怨安国公府没有及时找到自己。 于是她只是举步走到了白鹭的坟前,轻轻抬手抚上了墓碑,说道:“国公当初即便找到了先世子夫人,有些事和结果也依然不会改变,所幸于受难之人而言都已过去了,世子也替国公夫人做了甚多,忠仆在此长眠,已可抚慰人心。” “可你怎知旁人没有为改变做出努力呢?”顾奉廉忽然道,“子初已决定上疏自请去世子位。” 谢晚芳不禁愕然,但亦不过转瞬,便平静地道:“此乃国公府家事,我不好妄言。” 顾奉廉看了她半晌,摇头轻笑出了声。 “看来子初说你移情了云相,是真的。”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顿时眼中就透出了几分凉意:“国公不必将此事牵扯到相公身上,即便没有他,我和世子也是不可能。”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爱顾照之的时候不关谁的事,不爱了也仅仅是因为那些发生的事让她彻底死了心,即便没有遇到云澄,她也不会走回头路,而且极大的可能是她当年为了报仇就已经和他生死不两立,要么他死,要么她亡,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一起征战沙场,让她可以认同他为白氏所作所为的弥补。 “昨夜子初喝醉了。”顾奉廉缓缓说道,“明明从席上回来的时候还没怎么沾酒,结果回到家里反倒是喝了不少,我去他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喝地都不怎么能认出人来了,你知道他拉着我说了什么?” 顾奉廉也不等她回应,就已径自续了下去:“他将我当做了你,哭着说他错了,又问你为什么喜欢云玄明,是不是因为当初你有危险的时候是云相救了你,嚷嚷着可是他那时候不知道你有危险,然后便开始喃喃地说你对他不公平,我对他不公平,他阿母也对他不公平。” “我知道这么说或许有些厚颜,”顾奉廉道,“但父母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他自请去位已是惊世骇俗之举,另立门户也无非是想自主,为的是什么你应该明白。” 一阵风忽然从林间吹过。 谢晚芳淡淡笑了一下,转过头看向顾奉廉,说道:“为的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可以为他自己的决定负责。” 她又回眸看了眼白鹭的坟墓,然后抬手冲顾奉廉一礼:“有劳国公特意告知,晚些我会通知谢都督安排迁坟之事,告辞。” 言罢,谢晚芳就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径自朝山下走去。 顾奉廉看着她身影渐远,站在风里良久未动。 “出来吧。”他忽而有些疲倦地说了一句。 少顷,树后慢慢转出来一个人影,正是神色有些寂寥的顾照之。 “你也听见她说什么了,”顾奉廉道,“你们中间隔了这么多事,回是回不去了,否则也不会连个侍女她都不肯留在顾家的坟地里……况且圣上也明显属意于撮合她和云相,只怕云玄明在世一日,你都不可能 有机会,即便再有不甘也不过只能待来日。你是否也该重新考虑去位的事了?” *** 谢晚芳回到将军府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谢承熙说了白鹭的事,后者一听,立刻表示会以谢家的名义出面去和顾照之谈,尽快用个适当的理由把坟给迁走。 谢晚芳很满意,不仅满意,简直可以说是高兴。看样子如今一切当真是苦尽甘来了,不仅一家人即将团聚,相思得以被成全,就连以为再不可能找到的白鹭竟然也回到了她身边。 太好了。 真得太好了! “对了,还有个事跟你说。”谢承熙起先没来得及,这会儿等她说完了,才顾得上把另一件正事转达出来,“先前宫里来人说圣上要去惠山行宫,还打算在那里过上元节,要带些臣子随行,你身为禁军统领已被点了名。” 谢晚芳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连笑都不会笑了,傻傻地呵呵了两声:“这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我正寻思着怎么掩饰一下我想每天看到相公的心情呢,圣上就来帮我了!” “你高兴什么,”谢承熙无语地笑道,“那惠山行宫又不止你们两个人,且皇后娘娘和后宫嫔妃也要去的,还有些公主贵女,你好歹也是大将军,人前装得矜持些。” 谢晚芳撇了撇嘴:“知道了,装相谁不会啊,我最擅长了。”又问道,“那阿父要是回来了,你就马上派人给我送信啊。” 谢承熙点头:“放心。” 谢晚芳就高高兴兴地亲笔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去给云澄,言明自己很快会随驾去惠山,让他安心等她过去找他玩儿。 谢承熙看她写信的时候看得眼皮直抽抽。 第171页 谢晚芳倒没有管他,去了禁军府正式上任之后就开始安排起了一应事务,除了皇帝亲卫紫骑卫负责的那些外,余下的行宫守卫和随行护军等诸事皆是由禁军府来详细统筹调配。 她全然忘记,也顾不上会在惠山行宫遇到哪些人,直到迎驾当天,她看见了站在宗室行列里的同昌公主总是目光嗖嗖刮着冷风往她这里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不大对。 第96章 传闻 谢晚芳确实如愿以偿地在惠山行宫第一眼就见到了前来迎驾的云澄,只是环境所限没能说上话,彼时她骑在马背上朝他望去,也恰好见到他往自己的方向抬眸一笑。 虽不过发生于须臾间,但一种隐秘的幸福感却瞬间从心底涌了上来,让她觉得很欢喜。 萧弘搀着已经又怀有身孕的皇后从龙辇上走了下来,见着云澄就伸手去虚扶了一把示意对方免礼,又笑道:“我给你的灵丹妙药如何?” 言行间很是随意亲近。 云澄莞尔,礼道:“圣上用心良苦,玄明自不敢不好。” 萧弘就露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出来,太子萧麟此时也已从后面的车辇下来,上前先是给自己的父皇和母后行了礼,然后转向云澄,行了个师礼,神色敬重地道:“老师,你身体可好些了?” 小小的年纪行事已是颇有章法。 云澄回礼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已好多了。” “那也别站在这里吹风了,明知自己身子不好,在里头等就是,出来做什么。”萧弘边说,边已伸手拉了云澄的手臂,招呼道,“走,进去再说。” 宋承在谢晚芳旁边看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低声咋舌道:“我虽然知道云相得圣心,却不知原来他这么得圣心,连太子都这么喜欢他,到底是东宫伴读时长出的情谊,真是不一样啊!” 谢晚芳看了眼若无其事随后走入宫门的上官博,淡淡道:“有些情谊不必表现,但有些却是非现不可。” 若说上官博在朝中立身的本钱是圣上对他的忌惮,那云澄就是圣上对他的信任,否则当初云澄无根无基,怎么能入尚书台和上官博斗? 仪仗队缓缓有序而行。 忽然,从宫门里头出来个鹅蛋脸的宫女,冲着谢晚芳的方向就跑了过来,笑意盈盈地道:“方大将军,皇后娘娘说请您安顿下来后就去碧波清台坐一坐。” 碧波清台是皇后此行所居的住处。 谢晚芳立刻谢声应下。 虽然皇后让人传话传得客气,但她却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不可能真地等到自己也去了住处又收拾妥帖了才去拜见,所以一入行宫,她便在对下属进行了一番安排吩咐后就直接去了碧波清台。 皇后正坐在殿中陪已经三岁的小公主玩翻花绳,见谢晚芳来了,便将小公主交托给了乳母带下去休息,笑着问道:“你要茶还是酪浆?” 谢晚芳见她面前的杯盏里装的是酪浆,便知对方应是身怀有孕所以平日里不大喝茶,于是便礼道:“末将饮酪浆就好。” 也无需皇后吩咐,侍候在旁的掌事嬷嬷就已亲自斟好一盏给她端了上来。能在皇后殿中掌事的宫中嬷嬷自然身份不同一般,谢晚芳乘了好意,也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她端起喝了一口,抬眸时恰好对上皇后含笑打量的目光,不由抬手摸了摸嘴角:“请问娘娘,是末将脸上沾到什么了?” 皇后微笑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往事历历,人相同,却也大有不同,有些感慨罢了。” 谢晚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当真是个奇女子,”皇后叹道,“旁人走不出来的路竟就让你这样闯出来了。自听圣上说起你后,我就一直很想再见见你,今日终于如愿了。” 谢晚芳谦虚道:“娘娘谬赞了。” “若是只有我一人赞你或是谬赞,但圣上和云相也都赞你,总不会是我们都‘谬’了吧?”皇后笑笑,忽而问道,“对了,这几日都中有个关于你和顾世子还有云相的传闻,不知你可听说了?” 这个她还真听说了。 倒不是谢晚芳耳朵灵,而是宋承这人实在是个八卦能手,收风收得快,且收了之后立 马紧赶慢赶地跑来跟她说,还一脸的兴奋,搞得谢晚芳当时还以为他是发了什么横财,结果一开口就是:“姨母你太能耐了!一个当朝左丞相,一个安国公世子,竟然与你这朵娇花,不是,铁花,不是,披了铁甲的娇花!同时出现在市井八卦里,且安国公世子在这个八卦里还被你无情地拒绝了,啊,虽然我一向是知道你对他的态度很明确,不过你不晓得此刻从那些八卦中听来又另有一番荡气回肠和催人泪下。” 她当时无情地看了他一眼:“说人话。” 然后宋承就告诉她,好像一夜之间他们三个人的事就传遍了都中,市井间的说法是:顾世子因为痛失爱妻所以郁郁寡欢,直到后来在镇守雍州之时遇到了前去赴任长史的方大将军,惊见其与亡妻相貌极为相像,顿时死心复活,从此倾情。然而一手栽培起方大将军的云丞相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心生倾慕,只是自觉寿元短暂不愿拖累所爱,只默默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但方大将军乃是情义分明之人,虽然顾世子待她有情,可方大将军对他却只有同袍之义,听闻顾世子在接风宴上醉了酒,方大将军都推说男女有别不便近身照拂,反观大将军回到京都当天就已立刻去了惠山行宫探望云丞相,当真是大大不同。 第172页 如果只听前头,谢晚芳还以为这是西北军中的八卦又刮到了京都,但后面掺了云澄进来,还编的这么一副苦情调调,她一听就知道了是圣上的手笔。 难怪传得这么快,摆明了是想快刀斩乱麻地把她和顾照之的事给澄清了,顺便再帮云澄正一正身份。 当时宋承还兴趣十足地给她说:“虽然有不少人怜惜世子情深,可更有许多人支持云丞相,你不知道竟还有人为此吵了起来。有人说世子乃京都第一郎君,又这般痴情,还与你是并肩作战的同袍,自然是最值得你托付之人;但反对的人却道世子痴情乃是对亡妻痴情,万万不及云相对你的用心良苦,何况云相姿容风仪亦相当出众,不过是吃亏在身体不好,但……嗯,但你也是个上了战场就朝不保夕的,所以也没有什么。” 她立刻就骂了声奶奶个腿儿:“这人到底会不会吵架?吵到最后竟是膈应我的!”当即让宋承去找了两个人,自己亲自教了一遍支持她和云澄的最佳说辞后,就遣去了都中最大的茶馆和说书摊子上轮流蹲点。 估摸这两天应该有效果了? 谢晚芳正自想着,就听皇后已含笑续道:“这些日子在行宫,你稍避开些同昌公主走。” 自己的直觉竟然是对的?!谢晚芳虽然觉得是意料之中,但还是难免受了些冲击,一时都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但其实她真地很想问公主总不会真觉得云澄还能答应做情夫吧? 皇后显然也很清楚同昌公主那些事,但到底是自家人,她也不好多说,只是委婉地道:“同昌看上的人,多少都带有几分与云相相似的风仪,你心中了然便是。” 谢晚芳很了然。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是圣上亲封的朝廷大将,她不敢拿你如何,”皇后道,“只是能避开些是最好,也免了生出枝节。” “末将明白,”谢晚芳道,“多谢娘娘提点。” 话音刚落,就见有宫人自殿外行入,恭声禀报道:“启禀皇后,几位娘娘和公主们来请安了,还有冯女使和秦女使也都到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谢晚芳当即起身退到了座下:“那末将先告退了。” 皇后想了想,却是留了她:“不必,反正你现在出去也是要撞上她的,我正好再与你一起说会儿话。”言罢便传了众人入内。 没过多久,就见一行各有风姿的华衣女子婀婀娜娜地走了进来,冯婉妍和另一位秦女使身着官服走在最后,亦是一贯的端庄淑雅。 众人向皇后行过礼后,便默契地按着位分落了座,公主一列,嫔妃一列,冯婉妍和秦女使则按左右站到了皇后座下,井然有序。 皇后见谢晚芳还站在那里,就再次示意了自己身边的位置,招呼道:“方大将军,你也坐。” 谢晚芳感觉得到有很多道视线在打量自己,但她已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了,自然是不会觉得怯场,笑着应下一声,从善如流地重新坐了下来。 “你们来得正好,”皇后笑望着众人,说道,“我正在问及方大将军深入大漠直取狄丹王庭的事,大家可以一起听听。” 谢晚芳知道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显摆,或许也可借此压压同昌公主的心气,其实是个既省力又方便拉近与其他人距离的法子,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人娇声娇气地说了句:“皇嫂肚子里还揣着我侄儿呢,哪能听得这些,万一被那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吓着了怎么办?” 谢晚芳一看,说话的正是同昌公主。 皇后似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才又笑道:“萧氏的孩子,哪会被什么刀光剑影吓到,再者这一战颇为传奇,你们应该也是耳闻过的。” “旁人三言两语哪里比得上当事之人的绘声绘色?”同昌公主道,“胎气这事玄妙得很,皇嫂还是小心些好。我看咱们正好人齐,倒是可以商量商量在这行宫里搞一场‘百香宴’。” 谢晚芳虽不知同昌公主搞这个宴会的目的是什么,但顾名思义,却是能猜到所谓百香宴就是为了“斗香”。所谓斗香,其实和斗茶的意思差不多,就是在雅会相聚时,大家各自携香来比试优劣,是自前朝起就有的游戏,她以前开香料铺子的时候就有不少娘子为此来买香,不过好的香太贵,寻常人家多是随意玩玩儿。 但显然同昌公主不会打算随意玩玩儿。 只是据她所了解的那个热衷于“猎鹰”的同昌公主,竟然会放过自己讲战场轶事的挑刺机会,反而一门心思想搞斗香大会这么风雅的活动,这倒是有几分奇怪。 而且斗香这种事其实倒更像是某个人感兴趣的…… 谢晚芳这么想着,就不由朝站在皇后座前的冯婉妍看了过去。 第97章 红妆 冯婉妍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姿容雅然,并无什么异样之处。 只听同昌公主兴致勃勃地道:“我有个好主意,皇嫂听听可不可。这斗香若大家只独独拿了香来斗,未免有些落于平常,咱们既来了这惠山行宫自是不能辜负此地可入人心的暖意,依我看,这次斗香,应将香与人合二为一来品,相得益彰谓为最佳,无论是香拖了人的后腿,还是人拖了香的后腿,都是不行的。” 坐在对面的淑妃听了,饶有兴趣地道:“那岂不是斗香,也斗红妆了?” 第173页 “正是如此。”同昌公主说着,眼中划过一抹得意。 谢晚芳敏锐地感觉到了她在克制着用余光朝自己这边看。 皇后似乎也对这风雅比美之事有些意动:“倒确实颇有争春斗妍之意,于这冬日里也添了不少生气,挺有意思。不过……”她考虑了片刻,说道,“我与淑妃她们就不参与了,到时大家做个评判即可,其他具体事宜就由同昌你来理个流程吧。” “皇嫂误会了,”同昌公主笑道,“可不是咱们斗,是请宗亲子弟和那些平日里只知因公废私的臣工们来斗,那‘红妆’就相当于他们的承香器皿,想想多有意思啊!” “啊?”这下不仅是皇后,其他人也都很是诧异。 但不可否认,同昌公主的提议确实有些吸引。 “这香和红妆都得经他们自己手雕琢,”通常公主说着说着,好像自己都沉浸到了想象中去,“没有些雅思和品位是断断拿不出手的,也让咱们瞧瞧这些男人们啊手笨起来是什么样子,不然还以为我们女人平日里打扮自己多容易,怪我们在镜前坐得久。”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趣味倒是有些,”皇后笑道,“只是到底要将这些男人们都拉入局,况如此一来这百香宴也就不再是兴之所至的后宫小宴,我还得先和圣上商量一下。” 同昌公主等人尽皆称是。 有的人其实心里还揣着些看好戏一般的好奇心情,旁的不说,单说这次随驾的臣子里就有名声在外的京都第一郎君顾照之,还有风仪出尘的左丞相云澄,光是这两个人能够入局,这场百香宴就有意思了许多,且想也不必想,此二人的胜负结果一定会直接对都中的传闻八卦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当真是有趣味。 谢晚芳在碧波清台一直待到了将近午时,约莫是看同昌公主已离开得久了,且也不好耽误禁军统领的事,皇后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了她离开,还顺手让人赏了盒十二花神糕点给她带回去吃。她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没看见同昌公主,可见行宫里虽比都中暖和些,但同昌公主也还不至于大冬天地等在外头同她过不去。 她本想直接去折梅阁找云澄,又想起圣上一早拉了他去说话,说不定人就留在那里用膳了,只得悻悻转了头回自己住的晓看花堤。 结果谢晚芳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当是时,宋承正在她这边蹭晚饭,顺便还向她汇报了一番今日禁军各部属将领的担职情况,然后就见双喜快步进来禀报,说云相来了。 谢晚芳倏地就站了起来,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云澄进了门。 “……相公!”她出口的瞬间猛然想起宋承还在这儿,忙生生把三郎两个字给憋了回去。 宋承恭恭敬敬冲着云澄拱手施了一礼。 云澄边解斗篷边含笑对他点了下头,旋即转而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谢晚芳,温声道:“我从圣上那里过来,带了些御赐的糕点给你,正好你们可一道尝尝。” 御赐之物自然是不能慢待,哪怕是肚子已经胀得快要破开,那也得在接到的第一时间先恭敬地吃上一口,谢晚芳想到自己才塞到肚里没多久的十二花神糕点 ,不禁有些苦恼,心说圣上和皇后真不愧为贤伉俪,赏赐吃的都这么有默契,要是给点汤也行啊,她还能分一分少喝些,要么早些让宫人送来也成,现在……她至少也得吃下一个整的。 她一时竟不知圣上到底是在成全她和云澄,还是在让云澄看她愁眉苦脸的笑话。 云澄似是瞧出来她在想什么,唇角扬笑地微微倾身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放心,我已委婉地同圣上说过你食量小,这些糕点做得颇为精致。” 言下之意便是东西很小个。 谢晚芳立刻又眉开眼笑了,伸手把食盒双手接过来,就招呼着宋承先尝一个,余下的正好顺理成章地让对方拿回去替她打着共谢圣意的名目散给那些下属将领,一则可以把这人给支使走,二则也顺道拢拢人心。 心明眼亮的宋承当即连半点耽误也没有地告了辞就走,走的时候糕点都还被他拿在手里边走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冲着谢、云两人道:“你们慢慢聊啊!” 云澄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是否有些太为难他了?” “有么?”谢晚芳想起宋承刚才那个忙不迭跑路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下回请他喝酒吧!”说完就上来拉了云澄的手。 他听她又说起喝酒,便道:“那夜接风宴上听闻你喝得大醉。” 谢晚芳本来正牵着他往坐榻那边走,闻言忽地一顿,回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心虚地道:“也,没有大醉啦,只有一点点……我那天太高兴了嘛,你知道的。” 她说着,掩饰般地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御赐糕点。 云澄伸手过来轻轻帮她抹掉了唇边的残渣,口中说着:“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偶有一两次便罢了,不可经常如此。” 谢晚芳早就被他这温柔照拂的动作给撩拨地心里化成了水,更何况云澄说出这番叮嘱之言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无奈和叹息,她哪里还记得争辩什么,忙忙就是点头:“嗯嗯嗯,你放心。” 她顺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连倚带牵地终于把人领到了榻前坐下,然后从几案下抽出个檀木盒子,从里面拿了一只小瓷瓶出来递到了云澄面前:“你闻闻这个味道如何?” 第174页 云澄接过来拔下瓶塞轻嗅了嗅,说道:“梅香清冽,挺好。你是打算做香露?” “本来是想做成可以滴入墨中的香露给你写字画画用的,”谢晚芳道,“不过今天在碧波清台的时候皇后娘娘她们说起打算办一场百香宴,我就想着改一改,到时拿去送给同昌公主好了。” 她就把今日那些女人们讨论的打算拉他们这些男人入局比试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因担心云澄见将要到手的礼物飞了给别人不高兴,她还安抚了一句:“你且等等啊,晚些我就重新给你做,反正这惠山行宫里梅花更好些。” 云澄有些意外地道:“但你为何要送给同昌公主?” 谢晚芳就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近来京都里那些传闻早就传到宫里了,我今日看同昌公主瞧我的那个眼神确实不大友好,听她说起百香宴斗香时的赛制,也觉得像是为了令我出丑……” 云澄微微蹙眉:“令你出丑?” “是啊,你听她说的那个什么人香合一的品评,”她说,“怕是料准了你会与我做配,又觉得我定然是红妆上不得台面的,想让人家传一传我乃一介武夫,额,不是,武娘?额,管它呢,反正就是形容粗犷与你并不般配吧!” “我反正也没打算上场,倒不如哄她一哄,”谢晚芳道,“她若不肯领情也无妨,到时就看皇后娘娘面前有没有其他人相中这香的,自有人去予她不愉快。” 云澄将香露重新收起放回了盒中,说道:“无需如此。这梅香你便是给了她也不过浪费东西,遇到有心之人多嚼两句口舌 ,她或许还会觉得你是在拿梅花的高洁取笑于她。” 谢晚芳一怔,旋即恍然点头:“你说的是,我只想着恰好手里头有,这香我自己又很喜欢,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又沉吟道,“我本就觉得她突然提议搞什么百香宴就有些怪异,这么看来可能还真会有人在她面前说些什么。” “既然喜欢,就用在你自己身上。”云澄说着,将盒子放到了手边,“我回去后参照古方再改一改,无论圣上是否同意办百香宴,这香都只有你能用。” 谢晚芳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云澄看出了她神色间的迟疑。 “我……”谢晚芳心底没来由涌出些不自在,无意识地抬手摸着额角,轻声说道,“我许久没有换女装了,不大习惯。” 云澄顺着她的动作看见了她额角上的那道疤痕,忽然间就明白了过来。 她如今的自信全来自于成为方寄雪之后在官场和战场上的胜人一筹,身上的男装和铠甲给她带来的不仅仅是荣誉,也是安全感,而从前身为女子和妻子的那段时光给她带来的结果却全是挫败,一旦换回了女装,安全感于她而言也瞬间消失,那道在她号令大军时从不曾以为意的疤痕也立刻就成了令她局促不安的存在。 他放在心头护着的人,怎么可能让这样的挫败感和遗憾伴她终生? 云澄轻轻握住她抚着额角的那只手,温然道:“你虽是大将军,但将来嫁了我,命妇之仪也是要兼顾的,总不好别家女眷请你去赴宴,你却穿个男装到人家后宅里招惹误会。” 谢晚芳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当成登徒子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又反应过来刚才云澄说了什么,顿时眼中就有些发亮:“那,你说我怎么打扮才好?” 云澄细细端详了她良久,看得谢晚芳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他才握着她的手浅浅笑道:“交给我便是。” 第98章 算计 很快碧波清台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圣上也觉得此提议甚好,已亲自命了长秋寺去操持,举办的日期就定在除夕那天,届时以百香为名在行宫中设一场年关宴,正是一举两得。 圣谕一下,行宫里上上下下也就都知道了,因长秋寺那边传达说圣上考虑到此次随行的宗亲大臣里许多已是可做祖父的年纪,若有不便,可以上报替换家中晚辈参与,所以上官博那边就第一个报了让长子上官瑾代赛。 谢晚芳觉得有几分奇怪,不仅是长秋寺转达的这个圣意有些奇怪,上官博竟然会这么积极地让自己儿子来参加也颇为奇怪。 她拿这事和宋承讨论,宋承想了想,说道:“难道是他瞧着咱们都在随行之列,所以替他儿子不爽?” “我和你是禁军府的人,在列本就应当。”谢晚芳道,“顾子初是安国公府的新柱,又是圣上亲封的齐州大将,让他在赴任之前随行亦不稀罕。反倒是他上官家,老子还在朝为相呢,且儿子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有什么必要伴驾么?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即便他真敢这么想,但圣上也没理由特特给机会成全他。” 这么深奥的疑问宋承就没有办法和她谈下去了,当即受不了地道:“你家里不是储着云相么?这些事你问他就行了啊!狐狸的心思你得让另一只狐狸去帮你猜,我那点心眼儿可不够看。” 谢晚芳冲他亮了亮拳头:“敢说他是狐狸,揍你哦。” 宋承双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放下,诚恳地道:“姨母你不要为感情蒙蔽了良心,难道你不承认只有这个形容才是最适合他们的么?若是你觉得狐狸普通了,那我也可以改成狐狸精。”见谢晚芳倏地瞪了眼睛,忙又补道,“其实我是真心觉得只有对手才最了解对手,就像你当初搞定了上官瑾和狄丹左右王爷一样。何况以云相和圣上的关系,肯定也比你我更能揣摩到圣意,咱们抠破脑袋想半天,你还不如直接问他来得明快。” 第175页 谢晚芳点点头,正要说话,就听下面人来报说康子领求见,她便传了人进来。 康子领名为康胜,是四子领的其中之一,年纪四十来岁,相貌品性都较为板正,平日里从不喜结群应酬,做起事来倒不划水,丁是丁卯是卯的,不管别人的事,但别人也轻易对他指手画脚不了。说他直也好,刚也罢,总之这大约就是他虽然朝中无人但皇帝却愿意抬他到这个位置的原因,也是谢晚芳最放心沿用的一个禁军府旧属。 康胜此来是为了向她请假,因明天是他父亲的私忌日,所以他需要出宫拜祭,但明天又刚好轮到他当值,便想换一换班。 私忌日给假一日乃是法制所许,谢晚芳也很干脆,直接就让宋承查一查后天是谁当值。 “宋郎将不必麻烦了。”康胜说完,看向谢晚芳道,“回大将军,属下已打听过,后日应是袁子领当值,属下可自行与他交接。” 袁子领名曰袁彦卿,说起来,此人乃是上官一系,不仅年轻,而且因长相颇为出众,虽为武将却有种儒雅之气,所以在都中也有些名气。 谢晚芳到禁军府上任之后对上官系的人马都暗中观察了一番,这个袁彦卿虽不说多么用心支持她,但他这个人本身看着也像是个志不在禁军府的,大约是因这人身上其实有个举人功名,上次恩科时也曾参加过但却没有中,所以还想着下次春闱再来过,毕竟对一般人而言走正经做官的路子才更有机会直上青云。 康胜来找她也不过就是报备一下,谢晚芳既不打算刁难,当然也就可由他自己去和袁彦卿换班,这种小事也根本不必她去管,于是当场就同意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件私忌日换值的小事,却在第二天当夜引发了轩然大波。 彼时谢晚芳为了避开同昌公主那些宗 室贵女,专门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汤池里泡澡,正舒服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双喜就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将军,”双喜的声音有些发沉,“禁军那边出事了,宋郎将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谢晚芳猛地睁开了眼睛,转头抬眸:“出了何事?” “详细的婢子也不太清楚,”双喜道,“只知大约是皇后身旁的冯女使带着侍女想去赏夜梅,结果半路竟遇到个喝醉了酒的禁军佐领,把她吓地忙不迭就带着侍女往回跑,恰巧惊动了住在天水金阙的圣上,圣上一听就发了怒,传问今日的当值将官是谁,可结果……竟然无人在值。” 谢晚芳听得脑袋发疼,也来不及去追究细节,当即起身出了汤池,吩咐彩雀和双喜两人麻利地帮她穿好了衣裳,将满头青丝用云澄送的那支乌木发簪随意一绾,抬脚就走。 宋承果然就在外面等着她。 “那喝醉了酒的佐领是怎么回事?”谢晚芳无暇停留,边走已边问道。 宋承亦快步跟在她身旁,一路叙述着来龙去脉:“那佐领是康子领手下的,康子领换了值,今夜亦本不该他巡逻,按理应该老老实实待在禁军府台,却不知为何去了天水金阙东面的那片梅林,还恰巧冲撞了冯女使。” “只是冲撞?”谢晚芳直觉以冯婉妍的性格不会那么大惊小怪,何况还惊动圣上着了恼。 宋承犹豫了一下,说道:“是……好像冒犯了她。”又斟酌地说了句,“但我看他的状态,不像是单纯喝醉了酒。” 谢晚芳停下了脚步:“什么意思?” “我以前做我那纨绔世子的时候也常去一些酒会,”宋承道,“见过那些服了寒食散之人的样子,我觉得他像是服用过寒食散的,不过分量应该比较少,所以说他是醉酒也并不容易被发现。” 康胜的人,寒食散,闯入,冒犯,圣上…… 谢晚芳突地一顿,沉声道:“这件事,恐怕是有人故意算计。” “算计那个佐领?”宋承疑道,“还是康胜?” “是康胜,”谢晚芳道,“也是我。” 事到如今,那个犯了事的佐领根本就不是重点,也并不要紧,所有的矛头实际上都是冲着他上头的人来的。看似是要追究今夜当值将官的责任,可实际上却还有更大的谋算,康胜明明已和袁彦卿换了值,结果宿卫里却根本没有人,最后追究起来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康胜倒霉,要么袁彦卿倒霉。但既然这件事是被人有意挑出来的,可见不是为了让袁彦卿倒霉。 那就是为了让康胜倒霉了。 而她身为禁军统领若是就这么放任已在自己面前报备过的康胜,与弃卒保帅何异?随之而来的必将是失掉人心。那些观望的,中立的,要么会觉得她连袁彦卿都拿不下是无能,要么就是会认为她不堪托付。 这一招当真是又狠又毒。 果不其然,等到她赶回禁军府台的时候,那据闻喝醉酒的文姓佐领此时已清醒了大半,即便是真如宋承所说他是服用过少量的寒食散,此时也已然无法追查了,而其本人在清醒后得知自己是为什么被捆绑押到了这里,更是整个都呆滞了。 “方大将军,”奉命把人押送回来的紫骑卫指挥使对她说道,“圣上说这是禁军府的事,理应由您先行传问处理,明日早上他在天水金阙等您回复。” 谢晚芳拱手应是,目送了对方离开,才转而问下属道:“袁彦卿在何处?” 第176页 康胜那边宋承一早就吩咐了人去通知,但袁彦卿在哪里却无人知道,或者说派去找的人并没能得到他在何处的消息。 她皱了皱眉,冷声道:“还不继续去找?!”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袁彦卿的几个部下,“他平日里与谁交好,想来你们比本将军清楚,早些去通 知一声,别等到龙颜大怒之时牵连人家。” 除非是人不在行宫内,否则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连点风都没收到?想必是已经躲起来了,至于躲在哪里…… 她正自思索着,就见那文佐领似突然回过了神,直直盯着自己道:“大将军,袁子领素来与同昌公主有些交情。” 谢晚芳一愣,……啥?! 她面上尽量淡定地掩饰着心中蹭一下窜起来的火苗,问道:“你是说他和公主关系挺好,可能现在人是在澄心馆?” 她这话已经问得很含蓄了,难怪那家伙敢躲起来,这是吃定了有公主护着可以在今夜躲过自己,只要第二天到了圣上面前,他就可以在上官博的照应下同她打擂台了! 当真是一切都算计得极好,连圣上会先给她时间都想到了。 这事儿要不说是上官博在背后筹谋的她都不相信,只怕让上官瑾到行宫来,也是为了打她这个统领之位的主意吧?! 袁彦卿那些个部下倒依然个个稳得住,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驳斥这文佐领的话,可见也是觉得没有必要主动汇报,但也不怕她知道。 很好。 反倒是宋承见那文佐领这么说还怔了一下,然后低声对谢晚芳道:“这件事我虽也有所耳闻,但……不会吧?毕竟驸马还住一个院子呢,而且这可是在行宫。” 若不是在行宫他们还没机会用这个计策呢! 谢晚芳气笑了,当即正色令道:“宋郎将点人,随我一道去澄心馆。” 宋承当即急急点了人就随她往外走。 刚出了禁军府台,他们便迎面遇上了匆匆而来的顾照之,见谢晚芳大晚上不在里头审人,反带了兵往宫内走,他当即有了丝不祥的预感,拦了她借一步说话。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问。 谢晚芳回得言简意赅:“澄心馆。” 顾照之虽不知今夜禁军的当值内情,但却知道澄心馆是同昌公主的住处,忙道:“你审案便审,去招惹她做什么?” “非是我招惹,而是我要处理袁彦卿,左右都会得罪她。”谢晚芳道,“我不愿让人当傻瓜怂蛋,某人以为我不敢闯公主的院子,我便闯给他看看好了。” 顾照之愕然,忙道:“此事你可有和云相商量过?” 谢晚芳莫名道:“我和相公商量做什么?此乃我分内之事,只有我最清楚来龙去脉,晓得某些人意欲何为。” “那你若是去公主那里没有找到袁彦卿怎么办?”顾照之反问道,又劝她,“我恐你会中了他人激将。” 谁知谢晚芳却一改先前怒色氤氲的模样,淡淡哼笑了一声:“谁说我是要去找袁彦卿?” 第99章 出丑 谢晚芳率众一到澄心馆,就立刻将里里外外给围住了,然后当场令人把守在那里的当值禁军侍卫们给拿下,连当时正要迎上来给她行礼的职事官也被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有人,包括在澄心馆里侍候的那些侍女宫人,眼见此情此景都不禁瞬间脸色大变。 “大将军这是何意?!”那职事官一愣之后当即冲着谢晚芳辩道,“属下不知何错之有?” 一副硬头硬骨不肯为人所屈的样子。 谢晚芳看了一眼内院里亮起的灯火,还有那些伸头探脑往这边张望的宫人,面不改色地冷声一笑,高声道:“你竟还好意思问我。本将军奉圣上亲谕传问彻查今夜宿卫当值将官之事,找了袁子领已是许久,先前竟听闻他在这澄心馆里——你身为澄心馆侍卫值官,该当何罪难道不知?!” 那职事官一听,以为她是来追究自己知情不报之责,心念电转,立刻反驳道:“事发突然,公主与驸马也早已安寝,属下不敢相扰。” 谢晚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上去就狠狠一脚踹在了对方身上。 “狗胆包天,竟还拿公主和驸马来做挡箭牌!”她厉声喝道,“既然你不知自己何罪之有,那本将军就来告诉你——你身为澄心馆侍卫值官,明知今夜宫中有事必定人言纷杂,却居然让此等流言传出,你若非无能,就是不安好心!怎么,是想毁了公主清誉,还是对驸马多有不满,又或是眼见你的上司将要被我传问追责,便索性踩上一脚?” 职事官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传言竟是真的了?”谢晚芳冷笑道,“你莫当我好欺,袁子领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他向来同你们这些寻常武夫不同,身有儒气,为人克己复礼,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怎可能做出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大半夜往公主屋子里钻的事情来?莫非他眼中没有驸马,连圣上也没有了么?你分明就是在言指他寡廉鲜耻,自轻自贱,无君无圣!” 以那职事官为首的澄心馆当值众人顷刻间脸色已是苍白,职事官本人更是只能“我……我”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晚芳也没打算等着他再说,当下已径自道:“好,本将军反正是今晚还有些时间,为免你们说我冤枉人,也不妨就亲自在这里陪你们守到天亮——若到时袁子领没有从这院子里走出来,你们必死。” 第177页 众人一震。 “你们想必也是知道我的,沙场上刀光血影惯了,没有什么女儿家的柔软心肠。”她淡淡说道,“在我这里,遵军法,遵圣意,旁的一概不受。” 那职事官嘴唇微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却已有按捺不住的侍卫抢先一步跪了下来。 “大将军明鉴!”那侍卫惶惶道,“我们真的没有诬陷袁子领,他、他确实在公主房里啊!” 其他侍卫也纷纷跪下。 职事官垂下了头。 谢晚芳平静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扫过,语气无波无澜:“是么?那我也不能凭你们一面之词就去扰了公主安歇,再说你们都是男人,这也于礼不合。” 言罢,她轻一抬手,招了旁边人提着马扎过来摆下,一撩披风坐了下来。 “还是等等吧,反正也不急。”她说,“人没出来,你们立死。若出来了么,唔,明知本将军四处寻人却知情不报,你们既不知军令为何物,那也就不必留在禁军府了。” 众侍瑟瑟不敢抬头。 谢晚芳却很是随意地又招呼其他随行将官摆上马扎来陪自己坐着等,还准备再让人来生个火盆给大家取暖,就忽听院里传来了声难掩紧张的及时通报:“公主到——” 谢晚芳不紧不慢地领着其他人站了起来,看着在院中灯火和禁 军手持火把的映照下款款走来的同昌公主和伴在她身边的袁彦卿,眼中划过了一抹凉凉笑意。 同昌公主的脸色不怎么好,袁彦卿的神情更是绷地相当难看。 “末将见过公主。”谢晚芳当先已是一礼。 “大将军客气了,”同昌公主勉强牵了下唇角,“若论品阶,我这个公主倒是受不起你的礼。” 她话虽这么说,但却仍挺挺地站着,并没有还礼。 “公主说笑了,”谢晚芳语气谦逊地道,“臣子是臣子,金枝到底是金枝。” 同昌公主看了她一眼,这才目光微转,缓了口气,说道:“袁子领是我传来的,驸马也在,因赏画聊诗词投契了些,所以未曾注意到时间,倒并非是他有意回避你。” “是,”谢晚芳道,“公主说的末将自然相信,那末将就不耽误公主休息了,还有些事要带袁子领回去询问。” 她话音一落,宋承就已两步上去一胳膊搭在了袁彦卿的肩上,满脸哥俩好的笑容道:“袁子领你也是的,早派人回来跟咱们说一声,大将军也就不让人四处寻你了,走走走,想必这会儿康子领也到了,我们回去再说。” 袁彦卿一听,不由下意识望向了身旁的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也被宋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旋即看到袁彦卿朝自己投来的目光,立刻心生警惕,想也不想地便道:“我与袁子领一道去吧,既然他的事多少与澄心馆扯上了些关系,若有什么需要说明的,我也好及时向大将军解释一下。” 出乎她意料的,谢晚芳连个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那就辛苦公主了。”然后回过头吩咐道,“职事官领军棍三十,其余人尽皆二十,打完了之后送去城门司。” 宋承就立刻招呼着其他人该护送的护送,该押送的押送,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旁边,与错身走过的谢晚芳目光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 不出谢晚芳所料,袁彦卿和康胜一碰了面就开始互相言指是对方的责任,因换值乃是两人私下交接,可谓是各有各的说法。康胜说自己是和袁彦卿当面说过的,而且袁彦卿也答应了;袁彦卿却说自己根本没有见过康胜,更不知道对方要和自己换值。 两人都十分坚持自己的说法。 而康胜比袁彦卿弱势的地方则在于,他没有证据。即便谢晚芳可以为他证明自己事前是知道他打算找袁彦卿换值的,但却不能代表他真地有将换值的事落到实处,更何况给袁彦卿作证的还是同昌公主。 谢晚芳也没打算让他们在禁军府台吵一夜,只让人把所有证词都记录在案后就下令把康胜和袁彦卿分别带下去看管,同昌公主本来还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打算在后半夜背着自己又继续审问,竟留了个小侍女在外头观察动向,结果这一观察就观察到了第二天早上,然后发现谢晚芳直接带上人就去了天水金阙复命。 同昌公主那边收到消息就急急赶了过去。 谢晚芳到天水金阙的时候,是罗嘉的小徒弟来迎了她。 “大将军,”小内侍边引她往内走,边低声说道,“两位丞相片刻前已都来了。” 谢晚芳低声道谢。 待进了屋室,她果然见到云澄和上官博分左右相对坐于萧弘下首,三个人手里都端了盏茶,个个都是一副从容做派,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场君臣相约品茗的和谐佳话。 她突然就想起了宋承说狐狸猜狐狸的那些话,险些绷不住笑出来,连忙低头忍了忍。 谢晚芳走过去站定,刚要抬手行礼,外面的宫人就又来禀报说同昌公主来了。 萧弘好像也不意外,随意点了下头:“让她进来。” 同昌公主进来的时候正好就听到谢晚芳在说话:“……因两位各 执一词,袁子领又有公主作保,所以末将觉得此事还是当着圣上的面查实为好。” 上官博笑了一下,说道:“不过区区当值小事,方统领也要有圣上出面才能处置,倘需圣上事必躬亲,还要你我这些臣子做什么?” 第178页 这话便是明着在说她无能了。 谢晚芳正准备回话,就听云澄的声音从旁边悠悠飘了过来:“宏嘉公此言差矣,你我都知事无表面,看似区区小事往往牵连甚广。此次作保之人身份非常,倘方大将军不当着圣上的面来查实孰是孰非,无论禁军府台先断了是谁的过错,都可能伤及皇家颜面,有圣上做个见证,也好平了那些是非。” 云澄的话说得含蓄但却犀利。昨夜她在澄心馆闹出的那一场戏此时早已传遍了行宫,谁人不知袁彦卿是被同昌公主大半夜护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事后还亲自在禁军府台给袁彦卿做了保。 断康胜的过,恐是公主淫威;断袁彦卿的过,则意味公主撒谎。 左右都是皇家人出丑。 上官博神色微敛,没有说话。 袁彦卿和康胜都低头跪在地上,圣上不发话,这会儿他们谁也都没敢争抢着为自己辩解。 同昌公主打从进门来看见云澄也在这里时就已是面露了些许尴尬,此刻望着一眼都没朝自己这边看的他,更是目光复杂。 谢晚芳则抬手一礼,向着萧弘道:“云丞相之言正是末将所想,请圣上明鉴末将拳拳之心。” 萧弘免了她的礼,无甚表情地看了眼自己的皇妹,说道:“依你的意思,袁彦卿是连着两个晚上都在澄心馆与你秉烛夜谈了?” 昨夜便不说了,康胜找袁彦卿换值应该是前天的事,同昌公主要为此作保,自然就要证明她一整天都和袁彦卿在一起,且并没有看见康胜来找过他。 “是……”同昌公主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鬼扯,但她那些事向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她皇兄也不是不晓得,于是也就厚着脸皮继续这么扯了,还顺道拉了丈夫出场,“这两天驸马也都在的。” “是么?”萧弘道,“那就让驸马来回话吧,若有他能作保,你也就不必抛头露脸地来凑热闹了。” 同昌公主听得出这是皇兄在敲打她别为了个情人失了皇家体面,不由面皮一紧,好在她驸马平日里还算循规蹈矩,这事虽没有与他事先通过气,但自己的打算都那么明显了,他也不可能不懂该如何行事。 她就准备派自己的侍女去请驸马过来的时候顺便再叮嘱一番说辞,结果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有内侍进来禀报,说张驸马来了。 谢晚芳当即便道:“回圣上,末将先前已经让宋郎将去请过驸马了。” 同昌公主蓦地一愣。 就连上官博也微微皱了皱眉。 “传。”萧弘已吩咐道。 谢晚芳收礼抬眸,下意识瞥向了云澄的方向,恰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唇角微扬,目光含笑。 她一顿,然后眸露狡黠地飞快冲他眨了下眼睛。 第100章 周全 张驸马很快走了进来。 萧弘免了他的礼,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公主说这两天你们夫妇都与袁彦卿在一起,那你说说,可曾见过康胜来找他?” 张驸马身姿挺立地站在那里,低眸恭声道:“回圣上,据微臣所知,康胜确实找过袁彦卿换值。”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同昌公主倏地就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袁彦卿抬起脸望着张驸马,面色有些发白。 康胜的眉宇间也流露出些许疑惑。 谢晚芳端端站在他们前面,目不斜视。 萧弘转眸看向了同昌公主,云澄随手端了茶盏低头浅啜。 此时只有上官博沉沉开了口:“那张驸马的意思,是公主为了给袁彦卿遮掩,故意说谎了?” 张驸马微微侧身向他施了一礼:“上官公明鉴,我并非此意。只是公主性情单纯,素来是个容易相信人的,她未曾见到的事,别人在她面前做出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解释两句,她自然也就容易信了,更何况对方在她面前乃是向来故作文雅高洁的做派,且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谁又能想到竟是这般颠倒是非的卑劣之徒?别说公主,怕是上官公见了都要难免信他几分。” 上官博神色一滞。 这个张驸马,平日里看着庸庸碌碌也没有什么男人的脾气,就连昨天夜里同昌公主公然护着袁彦卿从澄心馆走出来的时候他都根本没有露面,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等着! 他这一番话已是相当明显就是冲着钉死袁彦卿来的,不仅保全了皇家颜面,还堵地同昌公主根本没有办法再为她的情人辩驳,就算是袁彦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否则你若跳出来说张驸马欺君,那你又算什么呢? 更何况张驸马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是他自己亲眼所见,人家说的是“据我所知”,每一句话都是显见斟酌过的,你质疑他,就是在质疑同昌公主,上赶着要打皇家的脸。 上官博目光微冷地看了眼站在那里的谢晚芳,第一次感觉到这区区女子真不愧是云澄亲手教出来的,滑不留手。而且比起云澄,行伍出身又有军功的她明显行事作风更为张狂,昨夜那般公然打袁彦卿和同昌公主的脸,看似仅为出于私愤,想要在禁军府彻底站稳脚跟,实则是为了一箭双雕,拉张驸马出场,。 看来云玄明当真是给他自己养了个好帮手。这么想着,上官博又缓缓抬眸朝坐在对面正从容品茗的云澄看了一眼。 同昌公主这边果然已经再找不出话来开口,只能心疼又纠结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冲着袁彦卿使了个“我也没有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的眼色。 第179页 袁彦卿完全慌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连连喊冤:“求圣上明鉴,末将真的不知道啊!” 然后他又想起什么,慌慌地就朝上官博看去,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对方倏然冷厉的目光一瞪,那极有深意的眼神让袁彦卿瞬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云澄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萧弘也没有搭理袁彦卿,径自看向谢晚芳道:“既然此事已经分明,方统领觉得应如何处置?” “回圣上,”谢晚芳道,“袁彦卿玩忽职守,又意欲撒谎推卸责任,末将以为,他已不应再担任禁军子领。” 子领之位也需经兵部任命,禁军统领并不能进行裁撤,她也不好直接就说要如何如何,终归还是得等着圣上发落,这种情况,想必上官博也是不能说不同意。 但就像上官博低估了她一样,她也到底是低估了对方的厚脸皮,萧弘还没说话,上官博居然就已先点着头开了口:“方统领所言甚是,臣也觉得袁彦卿不再适合担当此位,不如就贬去庆安县吧,也好让他反思己过。” 谢晚芳听着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劲,庆安县在哪儿她并不知道,不过就从对上官博此人的了解而言,她不大相信其中没有猫腻。 萧弘显然也是一时没有想起来庆安县在哪里,顿了一下,才说道:“此事不急,晚些再说吧。” 上官博正要再开口,忽然,云澄那边却说了话。 “圣上,”他说,“依臣之见,袁彦卿的功名也应当革去。” 上官博倏然一顿。 袁彦卿脸上最后一丁点血色也褪去了。 萧弘一怔之后已是当即了悟了什么,沉吟颔首:“左相言之有理,此等不知忠君事主的蝇营狗苟之人,身负功名只会让天下学子羞于与其为伍,此事你看着办即可。” 云澄应喏。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同昌公主同情地看了袁彦卿一眼,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本想先于众人请退离开天水金阙,没想到她皇兄又偏偏独独把她留了下来。 萧弘端了罗嘉新换上来的热茶,轻撇着浮在面上的茶叶,淡淡说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这种气氛,同昌公主连坐下的胆子都没了,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理虚气不壮地道:“皇兄,同昌知错了,以后不敢再撑着皇家的面子去蹚这样的浑水。” 萧弘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听了她这话只是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笑:“你可知你差方寄雪在何处?”他说,“依朕所见,是差在你蠢。” 同昌公主一愣。 “你母妃当年因难产而死,”萧弘道,“父皇对你怜惜,想着你母家不济事,这才给你选了个空有勋位的张氏侯府让你过舒心日子,谁知你偏不肯过安生日子,这便也罢了,竟打你丈夫的脸打到行宫来,打到了朕眼皮子底下,你到底是不把张家当回事,还是不把朕当回事?” 同昌公主慌慌跪了下来:“同昌不敢!” “不敢?”萧弘凉凉一笑,“你若不敢,怎会还上赶着来给那袁彦卿作保?朕看你是生怕落不着个欺君大罪。” 同昌公主低头磕在了地上,不敢抬起。 “这次若非方寄雪和你那驸马机灵,你便要栽在袁彦卿手里。”萧弘淡淡道,“谁人在拿你当枪使,你最好心里应有个数,那等货色不过投你所好,东施效颦,也配与云玄明相提半分?你也不嫌磕碜。” 同昌公主听他这样说,难免生出了些忿忿,本身当年她就不喜欢这个驸马,勉强嫁了,后来遇见喜欢的那个却又是她不能够肖想的,说她不嫌磕碜,那也得她能得到正品啊! “皇兄见谅……同昌也是因自知不可对云相表心意,”她不自觉就委屈地说出了口,“相思难解,才与他们走得近了些。” 萧弘瞥了她一眼:“你这话的意思,是还怨朕了?” 同昌公主忙道:“同昌不敢。” 萧弘懒得再与她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张家能忍你到今时今日,不是因为你有多了不得,而是看在你皇家公主的尊位上,但你这个位子,尊不尊却是朕说了算,张家到底是勋府,你别不知好歹激地朕亲自给你丈夫塞十个八个姬妾,到时看你如何自处。且你也莫要以为得了云玄明就可此生无憾,凭你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根本就不够他看的,你若在他手里吃了亏,莫不是以为朕能向着你?” 同昌公主走出天水金阙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愣愣噔噔的。 “公主。”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唤她,这声音是如此的让人不敢置信。 同昌公主回过头,就看见了云澄站在不远处的暖亭里,她下意识就朝他走了过去。 “云丞相。”她微微低首示礼。 云澄与她站的位置中间约隔了两人的距离,浅浅含笑礼道:“不 知公主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同昌公主有些发怔:“我?能有……什么看法?” 云澄淡淡笑了笑:“依臣看,今日之事最要紧的一个结论,应当是圣意在何处,公道便在何处。” 同昌公主蓦然愣住。 “公主素来人缘不错,”云澄道,“大约是并不喜欢做选择的。只是有些事既然不能选择,倒不如多加回避的好,与其揣着一颗真心拿给别人算计,何不远离是非地呢?” 第180页 同昌公主望着他,顷刻间觉得出了一背的冷汗。 难怪圣上要敲打她,原来袁彦卿根本不是重点,上官博才是。圣上不满她左右逢源已久,更不满她维护明显是上官博送到身边来的袁彦卿,她这哪里是因为什么皇家颜面得罪了圣上,根本就是因为脑子迟迟不清醒! 同昌公主险些脚下一软,后退了半步才堪堪站定,然后白着脸恭恭向云澄施了一礼:“多谢云丞相提点,同昌知道该如何做了。” 云澄也没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同昌公主快步领着候在亭外的侍女匆匆就走了,云澄随后步出,于阶前站定,语带浅笑地道:“大冬天地躲着听墙角,也不嫌冷么?” 话音落下,谢晚芳就从亭子旁边转了出来。 “竟然被你发现了。”她面露讶色地道,“云丞相,末将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乃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 云澄款步走到了她面前,笑道:“若是不想让我发现,就小心些别把脑袋露出来。” 谢晚芳轻哼一声:“就是要露给你瞧瞧的,好让你晓得同别的女子说话要谨慎些。” 云澄失笑摇头:“淘气。” “我气量小嘛!”她浑不在意地说着,陪着他走上了回廊,又笑嘻嘻地探了目光来瞧他,说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在等着你夸我么?” 云澄停下脚步,回身与她面对面相视着,少顷,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 谢晚芳定定望着他含笑的眉眼,心里头那叫一个起伏澎湃,要不是在外面,她能立刻就上去把人给抱住了,但饶是她再克制,还是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云澄的袖子。 “你……真觉得我做得好?”她说,“那我若是今天没能摆平这事,你打算怎么做?” 她早知道他特意赶到天水金阙是为了替她兜底。 云澄笑了笑:“你这是想要偷师?” 谢晚芳冲他挑眉毛:“可要束脩?” “你能给我什么束脩?”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她一本正经道:“给你个媳妇儿。” 云澄笑出了声,说道:“哦,原来是个钓长线的。” 谢晚芳也笑了起来。 笑过后,两人继续往回走,云澄慢声说道:“若是这件事当真扯不清楚,那就彻底搅浑了便是。” “搅浑?”她若有所思。 “嗯,”他道,“康胜赢不了,但也绝不能让袁彦卿赢,袁彦卿若有公主作证,康胜也可以有当朝丞相作证,如此各执一词,最终自然会不了了之。而袁彦卿经过此事,形象自是毁于一旦,除非他脸皮厚如城墙,不然必也是不好意思再在禁军待下去的,定会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谢晚芳恍然道:“原来如此!你这个方法果真是温和之下暗藏杀机,而且只要你出面给康胜作证,他们本就是说谎,尤其同昌公主其实并不清楚内情,自然也不好辩驳,但袁彦卿若是敢辩,破绽也就越大,说不准就把他自己给装进去了。” “那先前右相才说要把他贬去庆安县,你就说要革去他功名。”她问,“可是又在打什么暗仗?” 云澄道:“庆安县虽然默默无闻,但袁彦卿身有功名,即便只是举人,可按照律法也 是可以去补县里的缺,难保右相不是想借机令他再起炉灶。而且庆安县山多林密,且离晋王封地也不远,我总觉得右相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还是釜底抽薪为好。” 谢晚芳听着长出了一口气:“这种博闻强识的事情到底还是你擅长,我听着脑子有点疼。”又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好奇,倘若用你那搅混水的法子解决了这件事,右相又打算把袁彦卿安插去哪里?” 云澄想了想,说道:“毕竟在圣上面前已出了丑,大约也是会调离京都吧。”他言罢,又笑了一笑,“但你现而今用的法子是最好的,以后便是我不在你身边,这些人也轻易不敢动你。” 谢晚芳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突地一用力,拽停了云澄前行的步伐。 “我虽然不想要你时时为我担心费神,”她说,“但你也不许想我没了你也可以如何如何,你这样总想着与我会有分开的那天,我是会不高兴的。” 云澄深深看了她良久。 “你要一辈子都放心不下我才行。”谢晚芳严肃道。 他莞尔,笑道:“我自然是放不下心的,你每回下厨都闹得灶上鸡飞狗跳,厨娘都怕了你。” 她“噗嗤”笑出了声,声音里不自禁就染上了几分撒娇的软糯:“你莫要口是心非地说嫌弃话,我知道你疼我,不然刚才也不会特意等在暖亭那里借提点之由想把公主支出京都,还不是为了想让我省麻烦。” 云澄看着她笑眼弯弯的模样,心潮微动,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经意瞥见远处廊上有道略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怎么了?”谢晚芳循着他的视线转头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好像是顾子初,”云澄也没瞒着她,说道,“大约是担心你在这边的情况吧。” 她“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云澄沉吟了片刻,说道:“顾子初昨日上表自请去国公府世子位,你可知晓?” 第101章 至亲 “上次听安国公大概提过,不过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也没太放在心上。”谢晚芳似乎并不对这个话题多感兴趣,转而又感叹起了旁事,“说来,我原本还答应了皇后娘娘要避着些同昌公主走的,没想到这才多久,竟就不得不与她正面撞了一回。” 第181页 云澄笑了笑,说道:“在皇后娘娘心里自然是谁也比不过圣上的位置,你此举乃是替圣上敲打了同昌公主,又当着那么多人面表了一番对圣上的忠心,放心吧,她不止不会说你什么,还会更加觉得你亲近。” 谢晚芳点点头,忽然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已随了他往晓看花堤的方向去,忙拉了他一下:“我先送你回去。” “哦,忘了对你说。”云澄道,“近日我那里你都不许来了。” “为什么?!”谢晚芳脱口而出地说完,乍看见他笑意颇深的模样,便眯了眼睛肯定地道,“你有事瞒着我。” 云澄倒是相当坦然地承认了,颔首一笑:“自然是有的,不然早早被你察觉了还有什么意思。” 她闻言,瞬间福至心灵,得意道:“能让你这般小心的,思来想去不过是我那些许的天赋异禀,你瞒着我的是什么不说我也能猜到。” 云澄笑而不语,转身先行。 谢晚芳三两步又追了上来,走在他身畔抬头挺胸道:“反正早晚都是我的,我不急。” 他回眸,调侃地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没忍住笑,认输地道:“我就,就只有那么一丢丢好奇而已。” 云澄唇角微弯,没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从斗篷下伸手来牵住了她。 谢晚芳一怔,下意识回头飞快往周围打望了一眼,除了不远不近缀在后头的江流和花林之外,还好并无什么旁的人在附近。 “在外面会不会不大好?”她话是这么说着,身子倒是很诚实地往云澄那边近了近,借着冬日御寒斗篷的遮挡,悄咪咪回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不怕,”云澄从容道,“反正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心仪你。” ……他果然也知道了这个八卦!谢晚芳想笑,又觉得心中甜蜜,牵着他的那只手就忍不住再紧了紧,说话时声音也温温软软的:“你冷不冷?要不要我让花林把手炉给你拿过来?” “我不冷,”他说,“只是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染了些许凉意。你呢?我的手是不是冰着你了?” 他说着就要将手往回收。 谢晚芳紧握着不放:“我不冷!我从小就火气重,身上暖得很,正好给你做手炉呀!” 为了打消云澄放开手的念头,她说完就忙忙转移了话题,问他:“对了,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其实我有些好奇,圣上是孝惠皇后正经嫡出的独子,自小受了太子册封的,外家也低调,怎么当年上官博他们却偏要去支持晋王?即便成了事,就以先贵妃家那个跋扈的作风,也不怕和自己分权么?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不掺和储位之事反倒好些,这样将来无论谁登基为皇,也都不会不倚仗他。” 谢晚芳这倒不是随随便便起的话头,以前她还在安国公府的时候与顾照之一道经历了东宫被夺储之危,那时她身在国公府后宅,所知甚少,顾照之虽然给她提过一些,但其中隐晦之处却难以涉及,直到先前云澄说起上官博想贬袁彦卿去的庆安县离晋王封地不远,恐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才突而联系起来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 云澄牵着她转进了一条花林小径,徐徐地道:“你知道圣上为何至今不能尊生母为太后,而只能继续沿用孝惠皇后的尊号么?” “我隐约知道些,”谢晚芳道,“好像与先帝曾说‘不复与其相见’有关?” 云澄微微点头:“若尊了太后,按例就要合葬,到时 朝中必会有人反对,而圣上若要执意做成此事,就难免会让人觉得他还对生母之死耿耿于怀——即便是现在他没有做,也已然是有人一直放不下心的。” 谢晚芳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反应过来了他这话中的含义,顿时一震,压低了声音惊道:“你是说,右相竟与孝惠皇后之死有关?可……她不是在和先帝争吵过后暴病而亡的么?” “是服毒自尽。”云澄说,“当年先帝与孝惠皇后原本也是伉俪情深,孝惠皇后不同于一般嫔妃,心有大局,目光长远,所以在许多前朝之事上也给了先帝不少中肯的建议,且几次进言斥责勋贵世家在民间的狂悖之举,纠正家主的放纵之风,上官家也在其中。” 谢晚芳了然道:“所以上官博与皇后不和。” 云澄微微颔首,说道:“不过表面上倒也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后来,先帝一日夜间突至栖凤殿,竟在皇后偏殿之中发现了一衣冠不整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正是皇后为了让圣上开阔眼界,多方了解民生,而特意让她母家亲自给圣上寻的老师。” 谢晚芳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后自是不肯承认这般龌龊事,但先帝却在那男人的身上搜出了皇后亲手所绣的汗巾,”云澄顿了顿,续道,“帝后为此大吵了一架,孝惠皇后虽向来贤淑雅惠,但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无论如何不肯服软,先帝盛怒下便命人赐了鸩酒。” 之后的太子的处境便不难想象了。 谢晚芳不禁叹道:“害她的人看来是真地很了解她的性格,这一局本就是冲着要她命去的。” “嗯。”云澄伸手替她拨开了前路旁逸斜出的一段花枝,缓缓说道,“圣上那年微服出宫在街市上和护卫被人群冲散,之后遇到闲帮追袭险些命丧于巷道,虽然此事看上去是意外冲突所致,并不能追究出更深的线索,但也算因祸得福,让圣上反又得了先帝几分眷顾。” 第182页 谢晚芳忽地想起了这起事件中关于他的那些传闻,又想起了当初顾照之关于他的推测,稍默了默,轻声道:“你就是在那次的事情里对圣上以身相救,然后才入了东宫伴读吧?” “是,”他回得云淡风轻,“心口边中了一刀,”说着还浅浅笑了一下,“再正一些就没机会与你相识了。” 她倏地攥紧了他的手。 云澄回眸,安抚地回握了握她的手,温温一笑:“无事,已许多年了,不疼。” “当真不疼么?”谢晚芳忍不住道,“这么深的伤,那疤痕必将伴你终生,你每次见到是不是都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过得是什么模样?日子有多么难熬?” 云澄迎着她深深的目光,不禁愣怔了须臾。 然后,他垂下眸,轻轻笑了笑,边迈出犹若随意的步伐,边低低地道:“原来你已知晓这伤是为何而来。”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我那时候只是觉得这样在云家待下去迟早会废掉,所以要么走,要么死。” 她听地一阵心颤。 谢晚芳没有问他那时候是怎么看出来萧弘不是寻常家儿郎的,他的聪明她早已有了足够了解,但他的决绝却令她有些后怕。 “我在战场上中那一刀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爷爷的真疼啊!”她说,“然后眼前发黑的瞬间就冒出个念头想我该不是见不到你了吧?我当时就有点儿后悔没有早同你表白。” 云澄静静凝着她,没有说话。 “三郎,”她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你以后要时时记得,你再不是以前那个不得所亲的云玄明了,你有我,往后能不受伤就别受伤,我会心疼的。” 云澄淡淡笑了笑,抬手轻抚上她额角的伤疤:“我一个文官,能受什么伤?这话应是我对你说才是。” “你心 疼我我知道,”谢晚芳道,“但我心疼你,却须得提醒你记得。” 云澄莞尔,顺手将她轻轻揽入了怀中。 “我知道的,”他说,“你最疼我。” *** 云澄陪着谢晚芳回了晓看花堤,彩雀正询问着两人中午想要吃什么,院外就来了禁军属下求见,说是谢承熙谢都督让人送了信来。 谢晚芳忙让双喜把信接了,拿到手上屏退人后拆开来一看,顿时一怔,眼圈儿倏地就红了。 “是谢老爷回来了?”云澄边说,边从袖子里拿了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嗯……”谢晚芳声音有些哽咽,脸上却在笑,“说是提前到了,让我晚上回去一起吃饭。”说完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去跟圣上说一声。” 云澄拉住她:“待会我去跟圣上说,晚上陪你一道去。” “你,你这就去啊?”谢晚芳似乎三份意外六分惊喜外加一分担忧地瞧着他,“当真做好准备了?还是要不我先去替你打个头阵?” 他不由失笑,说道:“你这样才更教人紧张。” 她却更惊讶了:“原来你也会紧张!”言罢高高兴兴地道,“好吧,那我就给你壮壮胆好了。” 在晓看花堤用过午饭后,云澄就去了天水金阙找萧弘,没过多久就让江流过来通知了谢晚芳一声,说圣上已经应允了他们同去,让半个时辰后在西门外见。 因想着有云澄带着人同行,所以谢晚芳就把彩雀和双喜都留了下来,自己换上常服拾掇一番后就和等候自己的江流一起出了门,沿途还遇到了巡卫的禁军下属们同她打招呼,态度比之以往都更为恭敬。 刚出了庆兴苑,她就迎面遇到了带着侍女往汤池那边走的冯婉妍。 谢晚芳本不欲搭理对方,但是眼见就要两个人即将正面对上,冯婉妍还没有停步行礼的意思,她想起前尘种种,连同昨天夜里在梅林发生的事,顿时就觉得这姓冯的委实不知好歹。 于是,她就先停住了。 她这么一停,冯婉妍也就不得不停了下来,但却明显想借岔开话题来避过行礼,直接便状似平常地道:“方统领是要出宫去?” “冯女使连这都知道,真是厉害。”谢晚芳似笑非笑地道,“不知我们禁军府台还有什么事是你猜不出的?啊,我知道,昨天夜里那个喝醉酒的竟然恰恰好在天水金阙旁边的林子里冲撞了你,这个你肯定猜不到!” 冯婉妍双手交握于腹前,姿态端庄,脸色却有几分不大好看地静静看着对方,说道:“下官不知方统领是何意。” “何意。”谢晚芳笑了,上前两步走到她身畔,用刚好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笑道,“冯女使,你莫当我是傻瓜,环环相扣之计,其起始之初必得确保有人能引线,若没有你,后面那出戏怎么能唱的出来?” 冯婉妍一笑,说道:“受害之人反被污蔑,此等破案手法也是下官闻所未闻,大约也是方统领的独门专属吧。” “你晓得我手段多就好,”谢晚芳浑不在意地道,“我今日便与你敞开说明白,你和顾子初的事与我狗屁关系没有,你愿意做他的妾也好,妻也罢,都不必将你那双鼠目钉在我身上不放,再来招惹我,别怨我不给你脸。” 冯婉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当即就有些挂不住脸了,冷笑道:“方统领也是女儿家,怎么开口闭口就是妻啊妾的,难道是在两个男人中间左右摇摆不知该选谁?听闻方统领前脚在西北时还与顾世子生死相许,现在看来却是后脚回了京都就又与云相不分你我了,此等女子朝三暮四之事下官亦闻所未闻。” 第183页 她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站在谢晚芳身后的江流。 “我的事,又关你狗屁事?”谢晚 芳根本懒得同她去讲理,直接一句将她顶了个脸青,“左右我看上的人也不会要你,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冯婉妍扣紧了手指,咬着牙关脸涨得通红。 “今日只同你废话这一次,”谢晚芳面上带着笑,口中话语却字字冷厉,“离我远些,趁我还没让你滚之前。” 说完,她便看也没有再看冯婉妍一眼,就径自错身而过。 冯婉妍深吸了好几次气,却终是没有忍住,劈手夺过了侍女手中抱着的巾栉等物,“啪”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侍女忙不迭蹲身去捡。 冯婉妍一撇眸,却忽地看见了顾照之正静静站在园中看着自己。 她倏然一滞,下意识脚下动了两步,就见他已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转身而去。 第102章 拜见 黄昏时分,谢晚芳和云澄回到了大将军府,为了给他们父女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云澄并未随她同去院内,而是由得谢承熙陪着自己在前厅喝茶。 他就问起了谢淮的身体如何。 “多谢相公让人照拂,”谢承熙诚恳地道,“阿父在岭南并未受什么苦,除了气候饮食有些不惯,旁的都还好,这趟回来瞧着人的精神都还不错。” 云澄点点头:“那就好,你阿妹最是担心你们父子,你们若好了,她才会放心。” 谢承熙以茶代酒道:“承熙多谢云相对我阿妹的爱护。” 云澄举盏回礼道:“爱护她是我心之所愿,你无需道谢。”言罢又问道,“对了,不知你阿父平日喜欢什么?我这趟来得急,也没顾上备礼。” 谢承熙一听就知道云澄是打算以晚辈之礼拜见他们父亲,不禁为他妹子高兴了一把,笑道:“我阿父喜欢喝茶,最爱的茶叶是祁山忍香。” 云澄听了,心下倒是松了口气,还好谢淮喜欢的不是酒,不然他在拉近关系上还得再另想办法。 “那倒是巧,”他便笑着对谢承熙道,“我正好可以与谢老爷交流一二。” 两人说完了家事,就又聊起了谢承熙去青州上任的事,正相谈间,就见面向着门口方向而坐的谢承熙目光一顿,忽地站了起来唤道:“阿父。” 云澄也随之站起,转身看去,果然见到谢淮踏入了厅门,随后又见谢晚芳并没有跟着一道过来,他心中便立刻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谢淮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行礼的意思——可见也是未将云澄当做丞相来对待,且脸上的神情也颇为端肃,淡淡“嗯”了声算是应过两人的问候,然后便对着自己儿子道:“你先出去,我与云相有些话说。” 他虽只是吩咐谢承熙,但云澄闻弦音而知雅意,自然也屏退了自己的左右,于是转眼间,整个厅里就只剩下了谢淮与云澄两个人。 谢淮直接一屁股坐到了上首去,清了清嗓子,才摸着颔下三寸胡须,沉声道:“想必云相也猜到老夫想说什么,不错,是关于你和芳儿的事。” 云澄敬道:“谢老爷称我玄明便是。” 谢淮却是意味不明地一笑:“称呼不称呼的,晚些再说吧。”又正色道,“只是倘若云相不是来以势压人的话,那老夫就直说了,其实你并非女婿的佳选。” 云澄略略一顿,微微而笑道:“玄明亦自知并非完人,但不知谢老爷介意的是我身上哪一点?还请明示才好。” 谢淮默然道:“真话说来可能不大好听。” “无妨,”云澄道,“我受得住。” 谢淮皱眉道:“旁人不知,但是云相应该是知道的,芳儿以前遇人不淑吃了很多苦,我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所以如今什么家世门第官位前程,我通通都是不想那么多了,再多光环也不能代表幸福,左右我女儿自己现在这般有出息,只要她喜欢,便是找个白丁我也没有意见。” “云相对我们谢家的恩德,我们父子两个愿意以命回报,但却绝不能拿芳儿的幸福来换。云相固然是人中龙凤,可你……你站得太高了,从前那人都尚且不能将芳儿放在第一考虑,更何况当朝丞相?你可以在乎很多人,很多事,但我这个做父亲的如今在意的也不过就是儿女的幸福,我家孩子性情单纯,所爱全凭一腔赤诚,爱得深伤得就越痛,云相这样厉害的夫君,她是镇不住的。”谢淮叹了口气,“还有你的身体,恕我直言,这大约也是云相至今未婚的最重要原因吧?可能其他想要攀附丞相府的人愿意拿自己女儿来换前程,但我却不想芳儿吃那样的苦,说得难听些,以她的性格,你若不在了,她必定会为你守一辈子,就是这样的一根筋。” 厅中 一时静极。 少顷,云澄轻轻牵了下唇角,说道:“谢公对女儿的疼爱之情,令人敬重。但谢公又如何能知,令千金就不是我之唯一呢?” 谢淮微怔。 “我在大慈寺修行的时候曾随苦瓜大师参学,”云澄缓缓续道,“回朝之前,他说我这个人没有怜世人之心,我记得当时回他‘我怜世人,世人谁可怜我’,他便说,希望我将来能遇到一个让我可以不计利弊衡量的人。” “我那时觉得此乃无稽之谈,”他说,“因我当时全然能肯定这世上绝无这样的人,但后来我遇见她,做了许多原本我不应该花时间心力去做的事,连安排她去西北攒军功这样的必行之事也生出了徘徊之心,我就知道,她成了我的例外。” 第184页 谢淮沉吟着没有开口。 云澄微缓心绪,又道:“或许在谢公看来,这只能说明我是个冷情之人,并不能保证什么。我承认,我的确是个冷情之人,过往二十几年,我体会到的温暖不过童年那寥寥几分,我难过时没有人为我出头,也没有人向我伸出援手,所以我想我又凭什么要白白去帮别人呢?只因为他们哭了就有用,还是一个个拿着无能当令箭以弱凌强?” “与其说我厌恶去怜惜他们,倒不如说我不喜欢。”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神情和语气却平静到了极致,“我不喜欢那些人太过好运,所以在我这里,从来只有利弊衡量过后的惠泽济世和利益交换。” 谢淮不由道:“那,你帮我们……” “我这个人记冷,所以也记情。”云澄知道他在忐忑什么,坦然道,“诚如先前所言,我很少受人帮助,所以帮过我的人我都会记得,感谢,也愿意回报,因我觉得这是人家帮了我应该得到的。” 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许的另一种利益交换罢了。 “令千金与我相识之初曾帮过我,故而我帮谢家,乃是应当为之。”云澄道,“后来我心里有了她,为你们做的一切便是我心之所愿,无需任何回报。” 谢淮感叹道:“像云相这般恩果极其分明之人,老夫还真是平生仅见。” 云澄淡淡一笑:“大约是因我原本是个连至亲之恩也没怎么尝过的人吧。” 谢淮闻言一愣:“你父母……” “谢公先前说到我这副身体,”云澄道,“外面的人大约皆知我是因小时候落过水才染上的心脉寒症,但我当时落水,其实是被我堂兄推的。我阿父难得盛怒了一次,找了我大伯父家说理,后来在我祖父母的调和下家里人又拿着我在云家族学读书的事说服了他,然而此后我缠绵病榻几年,其实并没能去学堂听得了什么课,我服的药又有好几种温补的名贵药材,我大伯母那时掌家,做主给我换了寻常之物,不过就是吊着罢了。” 他说到这儿,牵了一牵唇角:“后来我阿父竟跑去了祖父母那里撞柱,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让云家以后可以省了他那口饭,都拿来给我买药。” 谢淮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曾经因为这副身体,所以早早就很明白人生苦短的道理,不想浪费一点点时间去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云澄淡淡道,“或许谢公觉得我是不自量力,但我不过是不愿辜负心之所向,玄明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长命百岁,但却可以向谢公承诺,我一定会用尽全力活得更久一些,别家夫人有的,我的妻子都会有。” 谢淮沉默了良久。 “你喜欢我家芳儿什么呢?”他问。 云澄一时没有回答,似乎也沉入了悠悠回忆中,少顷,缓缓一笑道:“她于我而言,是人生中破云而来的灿烂辉芒。” “她说我心有大海,要到我这里来与我一同守着这片海。”他说着话,含笑的目光渐渐越发温柔,“但她其实不知,是我看见了她心里的海。 ” 谢淮看着他,没有说话。 “玄明与谢公说这些,并非为了卖惨,只是想回以真心。”云澄笑了笑,说道,“我并非生来就在高位,幼时也是尝过委屈是什么滋味的,父母在世时不得纾解,他们去世后便更只得孤苦,谢公对令千金的疼惜我敬重,也羡慕,但我也有信心,对她的疼惜绝不输于谢家父兄。” 说完,云澄起身,抬手端端对着谢淮施了一礼:“还请谢公放心将女儿交予我。” 好歹是手握重权的当朝丞相,谢淮冷不丁受了对方这么一个大礼,一时间还真是没太能反应地过来,刚下意识开口说了个“我……”就听一阵噼里啪啦珠帘乱响之声从旁边传来,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风似地旋到了面前。 “阿父你不许再刁难他了!呜呜呜呜……我,我就嫁给他,我这辈子只嫁给他一个人,呜呜呜呜……”谢晚芳一开口眼泪就往下掉,转眼间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淮被这不争气的女儿闹得顿时失了再拿架子的契机,不禁气笑道:“你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我都说了他对我是真心,呜呜呜,你偏不肯放心,”谢晚芳抽噎着道,“他那些话连我都没有告诉过,今天却让你给逼了出来,你怎么还好意思继续刁难他啊,你太狠心了!” 谢淮无语地指着自己:“我……狠心?” 又不是我让他说的!谢淮现在深深怀疑云澄刚才就是在故意卖惨。 云澄已走了上来帮谢晚芳擦眼泪,温声安慰道:“你阿父也是为了你好,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哭。” 谢晚芳吸了吸鼻子,对着谢淮道:“你自己还为了阿母守身如玉呢,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再说了,上回我差点死在战场上还是三郎救的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长命百岁?万一我明天出门又被马车撞了呢?” “不许胡说!”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道。 谢晚芳一顿,看了看自己的老父亲,又看了看自己的未来夫君,讪讪道:“你们还挺有默契的嘛……” 谢淮与云澄对视一眼,无奈扶额:“都是做大将军的人了,还和以前在家里时一个样,你也不怕云相笑话你。” “他且惯着我呢,”谢晚芳哼了一声,“您才是操心。” 第185页 谢淮嘴上虽说得嫌弃,悬在半空的心此时却是真正地落到了实处,看来儿子说得没错,芳儿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还能保持初心,云澄功不可没。他的城府一般人难及又如何了?左右自家女儿这性子也只有他能降得住,以后怕是就算吵架也是以芳儿心疼他受不得气而告终。 也挺好的。 “去去去,”谢淮笑骂道,“为父都被你给气饿了,赶紧让人摆饭,吃完了你们好早些回行宫,万一圣上那边有事呢。” 这就是同意了! “好咧!”谢晚芳立刻眉开眼笑地就跑了。 “又哭又笑的,没个样子。”谢淮语带宠溺地说着,转而对云澄礼道,“往后还要请云相多担待她了。” 云澄当即回了一礼,温然笑道:“吾之所幸也。” *** 云澄从没有想到过,他这辈子还能吃到这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饭,谢家的氛围很好,好到在饭桌上也能互相调侃玩笑,谢淮更不像一般爱摆长辈架子的父亲,性情爽快又尊重人,即便是对晚辈,也从不强迫投其所好,譬如他知道云澄多年来在饮食上另有习惯,且滴酒不沾,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麻烦,反而还夸云澄有毅力。 云澄吃东西简单,谢家人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放了筷子,便端了杯热茶,边慢慢喝着,边听谢淮讲岭南那边的见闻。 谢淮看他听得认真,并不以丞相之尊有什么居高临下之感,对这个未来女婿也就 更加欣赏了,其间还会停下来主动和云澄讨论几句民生问题。 谢晚芳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两个,扒米饭都扒到了嘴边上,谢承熙若有所思地默默放下了碗筷。 谢淮看了他一眼:“有话想说?” 谢晚芳舔掉嘴边沾着的米粒,瞧着谢承熙面前的碗,说道:“你说呀,不然剩饭要长麻子的。” 幼稚的言语,引得云澄不禁微微失笑。 “阿父,云相,”谢承熙看着他们两个,沉吟地道,“我想请你们出面,替我向英国公府提亲。” 谢淮长年在肃州,后来又流放到了岭南,并不了解京都的勋府,儿子说什么英国公府他根本就没办法把人家的女儿对上号,于是下意识转头向云澄看去。 “你想向宜安县主提亲?”云澄已朝谢承熙问道。 谢晚芳惊喜道:“阿兄,你终于开窍了!” 谢承熙没理她,径自对云澄道:“我将要去青州任职,倘若县主愿意,我想带她一起去任上,不知相公可方便亲自帮我做这个媒?” “好。”云澄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爽快地让谢淮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得过来:“等等,这位宜安县主什么样的人?性情如何?她……” “哎呀阿父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谢晚芳道,“阿兄的眼光你还不信么?宝珠是我的好友,阿兄当初在肃州被蒲定庸陷害受伤,都是宝珠帮着照顾的。” 谢淮一听,当即道:“哦,那行。” 云澄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答应得爽快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这桩婚事可行,二么,就是若谢承熙先成了亲,他和谢晚芳自然也就更不必再遵兄长为先之则了。 他觉得甚好。 离开将军府的时候谢淮父子两个亲自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看着谢晚芳和云澄上的马车。 眼见着亲人身影渐远,谢晚芳才依依不舍地把脑袋从窗外收了回来,揉了揉眼睛,低低笑道:“我阿父还是那么英武帅气。” 云澄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好了,本是开心的事情,可别把眼睛哭伤了。” 谢晚芳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嘿嘿笑道:“你今日在我阿父面前说的那些好听话,要不要再对我说一遍?” “我说了许多话,你指哪一句?”云澄装傻道。 “就是后面你表白我的那一句啊!”谢晚芳道,“你说我是你的灿烂辉芒。” “哦,”云澄笑笑,“你既已听见了,就不必重复了吧?” 谢晚芳觉得他肯定是不好意思了,便鼓励道:“可是你并非是对着我说的呀,这样好听的话你怎么舍得只让我阿父听见呢?”又卖惨般地指着自己的眼睛,“你看我今天为了帮你过阿父那关,眼睛都哭肿了,现在都还没全消呢。我好歹也是大将军,待会回了行宫还得找理由挽一挽面子,你就不能补贴补贴我?” 云澄转头,含笑看着她,须臾,忽而倾身过来在她左边眉眼间轻轻落下一吻。 “这样补贴可好?”他说。 谢晚芳呆了半晌,脸上越来越粉,最后竟红透了双颊。 “那个……”她抿着唇边将要漫延而出的笑意,又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这边也还肿着呢。” 云澄莞尔,轻捧起她的脸,凑过来又柔柔吻了下她右边眉眼。 谢晚芳定定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潮澎湃。 然后她听见他清越如三月春风的声音拂在耳畔,说道:“你是我此生灿烂辉芒。” 她情不自禁扬起脸,下一瞬,他已低头吻住她的唇。 谢晚芳只觉身子一软,四肢百骸都在发麻,耳边滚滚车轮声和车外长街夜市的喧哗声都像是顷刻间湮灭于天地,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闻得见 他身上沁然入心的松药香。 她闭上眼睛,慢慢抬手攀住了他的脖子。 第186页 第103章 深意 谢晚芳脑子晕乎乎地软软倚在云澄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脸上的热意久久未散,甚至像是透入了她的血脉里,暖地那一片心池咕嘟咕嘟直冒泡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随后从帘外传来江流的声音道:“相公,安国公府到了。” 嗯?谢晚芳迷蒙的眼神陡转清醒,仰起脸望着云澄,困惑道:“我们不是回行宫么,怎么来安国公府了?” 他温声道:“是关于顾子初自请去位的事,我顺路过来找安国公说几句话,你在车上等我就好。” 谢晚芳确实不想和安国公府再有什么不必要的联系,就点了点头,心安理得地留在了车里等他。 云澄这一去就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回来的时候,她正有些昏昏欲睡。 “让你久等了。”他走过来挨在她身边坐下,让她把脑袋靠在了自己肩上。 谢晚芳下意识地去摸他的手,拉着他朝面前的暖炉凑去:“冬夜寒重,快烘一烘。” 云澄从善如流地握着她的手一道取暖。 “你同安国公说了什么?”谢晚芳似随意地问道,“可还顺利?” 他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 “他们家的事我自是不想掺和,”她说,“但既然能劳动你亲自出面,想来也是关乎朝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还是要关心关心的,再者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云澄笑了笑,说道:“顾子初自请去位的折子圣上留中不发,你可明白是为何?” 谢晚芳想了想道:“圣上既然没有立刻驳回,那就是说并不反对?但若是不反对,为何又只是留中不发呢?” “因为不反对和不支持,是做给不同的人看的。”云澄提点道。 她一愣,旋即忖道:“你是说……圣上想让安国公府知道他并不反对,同时又要其他人看着不会认为是圣上相逼有功之臣退世子位。” 云澄颔首,赞赏道:“孺子可教。” 谢晚芳忙问道:“那你找安国公谈话,其实是替圣上传意?” “算是吧,”云澄道,“我只是给了他些许可考虑的建议。” 他此来找顾奉廉,开门见山地便说了顾照之自请去位的事,直言顾世子在上表中说的那些自谦之语虽大家都心知只是场面话,但其心志之坚定却是毋庸置疑,只是顾世子才立了大功,圣上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倒颇有些为难,问对方是否最好家务事家中了。 言语间已是相当明白地表达出了他知道顾照之这一出折腾乃是因为家中矛盾所致。 顾奉廉的脸色并不怎么好,语气冷硬中透着些疲惫地道:“孩子大了,既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云相与方大将军交好,若当真想帮子初过得心结,不如让方大将军去劝劝他才好。” 他这话说得就难免有了几分负气的意思。 云澄却也没怎么让着他,自是一笑,淡淡道:“原来在国公爷心里,顾世子是这样没有主见的人。” 顾奉廉一怔。 “对了,”他又径自问道,“不知国公可知道谢都督的父亲今日已从岭南回来了?” “谢淮……到京都了?”顾奉廉有片刻的失神。 云澄“嗯”了一声,说道:“如今谢公的亲生儿子和义女都是圣上倚重之人,想来这几天登门拜访的人会有不少,国公若愿与故人叙旧,或许还是早去为好。” 顾奉廉沉吟良久,品出了些“义女”两个字的意味,缓缓道:“云相不如请直言相告,觉得我们顾家这桩‘家务事’应该如何了结才好?” 云澄便说道:“国公爷想必也很清楚,顾世子是个讲情义的性子,不能还的东西,他自然 要用自己的方式尽量做出些补偿,只是这样的补偿或许对国公府来说有些太重了,但人生在世,错了的事总不能丝毫不付出些代价,只有偿了债,往后的日子也才会过得轻松些,既不必担心事情败露龙颜震怒,也可令顾世子没有理由再拿他自己的前程性命去抵债,便是他想不依不饶地另立门户,那也需圣上以为过得去才是。” 谢晚芳听到这里,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回过了味来,愕然道:“你是要让他自己向圣上出条件挽留住自家的继承人?!” 云澄透露给顾奉廉的信息只要是有点脑子地就能明白过来:对圣上来说,安国公府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勋府,且还是握着实权的勋府,现在世子又立了军功得了大将军的封位,要说起来顾家也算是风光之上再添风光,所以他必然会从别的地方稍加制衡,毕竟安国公府也不算是圣上的嫡系,总要防着顾家趁圣上和上官博斗的时候坐大,现在顾照之自己上表,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缘故自请去世子位,圣上的留中不发都已经带了那么点儿确实想分解一些安国公府光环的意思。 倘若安国公府不知该如何做,当年谢家的事却又可成为一柄好刀,到底是先帝御赐姻缘,好好的世子夫人就那么没了,圣上存心要追究的话如今也不是不能追究,只需谢家长辈亲自出面求个伸冤便是,到那时白氏怕是逃不掉罪责,安国公府的脸上也就不会那么好看了。 或许顾照之的自请去位,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为了子代父母之过。 谢晚芳不由默然,平心而论,她其实觉得白氏有顾照之这个儿子真是算好运,可白氏这样的好运却让她难免意难平,顾照之做再多,白氏也是被他挡在身后,仍然是那个一品国公夫人,顾家父子谁也不可能真地狠下心将她如何,且以白氏自以为是的性子,说不定看见顾照之做这些事还觉得是人家在不依不饶地祸害自己儿子。 第187页 或许当年区区谢家和她谢晚芳并不值得安国公府做出多大的补偿,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圣上拿了顾家最在乎的东西反过来敲打他们,这一步,顾家退也是得退,不退也得退。 “若是聪明的,就该明白前程光明的儿子远比隐身戴罪的父母更有希望,”云澄徐徐说道,“安国公府只要表了忠心,圣上必然会把顾子初这个继承人留在顾府,将来从他开始顾氏一脉就会成为圣上的嫡系。” 从当天顾奉廉亲口告诉她顾照之要自请去位到现在,谢晚芳终于对这件事生出了关注之情,好奇地问道:“那你给他的建议是什么?” 云澄转过头看着她,淡淡弯了下唇角,说道:“安国公府自请降位。” 谢晚芳惊讶道:“自请降位?我听说以前只有降位袭爵的,但还没有听说在位时自请降爵的。” “凡事总有第一次。”云澄握了握她的手,语声轻缓地道,“若让她带着国公夫人之位安度此生,又怎算是向你偿了债。” 她怔了怔,不禁伸手抱住了他。 云澄温声道:“将来她见了你都要矮一头,前尘往事你想起来可还难过么?” 她埋头在他颈边,用力摇了摇头,却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 没过两日,安国公府果然上表自请降爵,且用的说辞正正是顾照之自请去位时说的因没有护好先世子夫人谢氏,令其丧于非命,有负于先帝,如今世子顾照之又得蒙当今圣上所重,再赐大将军之爵,实无颜受承,故自请降公府为侯,还望圣上恩准。 萧弘于第二天日常议事时当着众臣亲贵的面公开了安国公府的这道上表,不少人都感到相当讶异,实在想不通安国公此举为何意,但也有人觉得此乃安国公的高明之处,以退为进,这样圣上和顾世子自然都不便再提起令立将军府的事。 顾照之本人看上去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时间殿上反对者有之,支持者有之,观望沉默者亦有之。 只是相较于顾照之那道被留中不发的折子,萧弘对安国公的上表就处理得比较积极了,其他人反对也好支持也罢,听过便是,沉默的那些他也并不相问,只等着走了一遍这讨论的流程,他就当场同意了,新赐安国公府为“安宁侯府”,然后顺便驳回了顾照之之前的上表。 散朝之后,顾照之还被萧弘留下来说了会儿话,他从天水金阙出来的时候,觉得今天的阳光白得有些晃眼。 “顾世子。”上官博竟然在外面等着他。 顾照之抬手一礼:“见过右相。” “世子不必多礼。”上官博今日言谈间倒是颇为亲切,打量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左相是个心念大局的,却没想到为了儿女私情竟然也会做出这样打压勋臣的事。” 顾照之看着他,没有说话。 上官博诧异道:“难道世子不知道么?前两日谢淮从岭南回了京都,和谢都督都住在方统领府上,左相还特意陪着她回去探望过,没想到昨天安国公,哦,不是,如今应称为安宁侯了,便递了自请降爵的表书上来。” 顾照之顿了顿,淡淡地道:“大概只是巧合吧。” “或许是吧,不过也委实太巧了些,巧地就像圣上也在这里等着一样。”上官博笑了笑,又状若随意实则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想来也是,顾世子即便另立了门户,可到底还是顾家的儿郎,既可多了些行事的自由,又依然能与国公府守望相助的,支持顾世子去位,又怎好过将你压在侯府的位置上不能动弹呢。” 顾照之目光微冷地抬眸朝他看来。 上官博恍若未觉,只兀自道:“老夫只是有些同情顾世子,一颗真心送到别人面前却只得不屑一顾,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情分,竟不及某些人一两句花言巧语,背后黑招。女人啊,再会打仗又如何?终归是没有什么看男人的眼光,如今看来恐是更加觉得你比不上另一个了。” 顾照之竟连礼节都没顾地转身就走。 上官博看着他明显压抑着怒气的身影,缓缓笑了。 第104章 对镜 惠山行宫里的人觉得今年冬天事情好像尤其多,且还桩桩件件都是等闲不能得见的奇闻,首先就是朝廷新贵方大将军和同昌公主的正面冲突,大将军不仅在大庭广众下把公主的情人毫不留情骂了一通,还逼得公主不得不大半夜亲自护着人现了身,可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公主于一夕之间像是变了个人,再不复从前张扬,还向圣上自请将于百香宴后与驸马一道回封地长居,圣上也同意了。 第二件就是安国公府降爵成了安宁侯府的事,俗话说降爵容易升爵难,且一府之勋位光环往往照应全族,那些并非世袭罔替的勋府成日里最揪心的就是下一辈承位的时候又要降一级爵,可安国公府却竟还主动降位,想来也定是排除了族内反对的,这种坚定地往自家门楣上泼灰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于是渐渐就流传出了些说法,有人觉得当年世子夫人的死可能有些不太简单,不然这顾侯爷何至于下这么大的矮桩?想必是有些事不能公开说,但又被人拿住了把柄,只能后退这么一大步。且又听说圣上同意顾府降位之后,第二天顾侯爷就去了方大将军府上,那里如今可是只有借居的谢家父子在,顾侯爷去那里想也能猜到是去见谁,这就又更加令人遐想了。 第188页 至于第三件嘛,也是同谢家有关的,那就是万万想不到谢承熙居然和英国公家的独女宜安县主定了亲事。 要说起来,这两家的家世是十分不相配的,不相配的程度大约也就是比当年谢氏女奉旨嫁给顾照之稍低一些,但谢承熙是男子,夫家的家世比妻子差却又有些不同,且当年谢淮好歹还有官身,现在却是个白的。但其他人提到这桩婚事,却大多都是称赞英国公有眼界,要知道选婿乃是选个长远,谢承熙如今也是圣上倚重的一方将领,年轻有为,算得上朝廷新贵,家世虽低但门庭却简单,不仅谢淮没有续弦,谢承熙的屋里也是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更何况人家还有个做大将军的义妹,且这个义妹还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未来丞相夫人。 再想想这门婚事竟是左丞相亲自出面做的媒,英国公如何能看不懂云相对谢家的看重? 英国公府不仅爽快地答应了婚事,而且还主动提出要让两个孩子赶在谢承熙赴任之前成亲,好让县主随着夫君去任上,消息传到了圣上那里,圣上体恤,考虑到婚事筹备或许有些匆忙,就让礼部那边派了人协助。 礼部本就是云澄属下,如今又得圣上亲自关照,自然是不遗余力,有了各方人力物力的支持,一场婚事倒也体体面面地顺利如期举行了。 迎亲那天谢晚芳是作为男方这边亲戚去的英国公府,趁着外头热闹就麻溜地摸到了新娘子的房里,屋子里的人乍见有个“男人”晃进来起先都吓了一跳,等到谢晚芳笑眯眯地喊了声“宝珠”,其他夫人娘子们才纷纷反应过来这位是谁,就说怎么可能英国公府的下人们都是死的。 待反应过来之后众人就纷纷口中唤着“方大将军”,朝谢晚芳施礼。 谢晚芳还看见了个熟人,靖安侯世子夫人邱氏。自打她以方寄雪的身份重回京都之后,这还是和邱氏的头一回照面,显然邱氏见着她也是不可抑制地怔住了。 宜安县主今日不愧是做新娘子的,一眼望去重重如花美颜中就属她最明艳照人,见着谢晚芳进来,也不顾身上喜服环佩的繁琐,起身就要迎上去,谢晚芳三两步跨上来把她按住,笑道:“快别动,省得待会又要整理半天,我阿兄可还眼巴巴等着呢。” 宜安县主桃花似的粉颊就更红了。 其他人见她们“姑嫂”两个是要说会儿话,便纷纷找了理由回避,谢晚芳这才拉了宜安县主的手说道:“宝珠,我真为你高兴,哦,不对,以后我就要称你阿嫂啦!” 宜安县主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感慨道:“我也没有想到与你兄长会 有今天,阿父来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却能想得到。”谢晚芳笑道,“我阿兄这个人不是个轻易许诺的,当日在肃州他定是觉得大局未定,所以不想让你空等。现在他有了前程,又将要去青州上任,肯定是要先把你定下的,不然这一走万一让其他郎君钻了空子他可要悔死。” 宜安县主垂眸低低说了句:“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谢晚芳顿时回过味儿来,“哦!我阿兄来同你表白过!” “嘘!”宜安县主忙伸手来捂她的嘴,“小声些啊。” 谢晚芳呵呵笑着拿下了她的手:“我阿兄看来也不傻。” 宜安县主羞恼地又伸手过来往她腰上掐了一下:“坏丫头,你现在笑我,等你嫁给云相的时候看我不笑话死你。” 谢晚芳痒痒地直躲,边躲嘴上还不歇着:“那你可没机会了,我到时候让禁军府派人来守门,看你怎么进来笑话我!” 宜安县主被她逗笑,两个人意思意思地玩闹着动了两下手就歇了,毕竟谁也不敢真把这身新娘子的妆容行头给搞乱,太麻烦。 谢晚芳觉得自己是专门来闹嫂子的,没想到等她阿兄来迎亲的时候,她看着宝珠被她阿兄接走——虽然是朝着她的大将军府去的,却突然像个娘家人似的红了眼圈儿。 身为媒人的云澄看着也不由笑她:“你这到底是站在哪头的?” “我自然是希望我阿兄能娶宝珠的,”谢晚芳感叹道,“但他们成了亲就要马上去青州,以后我在京都就见不到他们了。” 她父亲则打算在年后返回肃州老家,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时候到底是短暂。想到这里,她又难免鼻酸。 云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以后我陪你去看他们。” 谢晚芳点点头,又将他牵紧了些。 *** 大将军府和英国公府的联姻过去没多久,转眼就到了年下。此前由同昌公主提议,皇后转呈,最后圣上亲自决定的百香宴也就正式提上了日程,谢晚芳算了算时间,琢磨着云澄那边的香应该也做得差不多了,因想着之前他给自己下了“禁入令”,正忖着是不是让人过去问问,就听下面人来报说云相过来了,她赶紧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迎到了门口。 云澄是带着花林一起过来的,后者手里还捧着个被绸布遮盖住的托盘,她也看不见布下面是什么,只知道看样子不是什么瓶瓶罐罐。 谢晚芳和云澄已经差不多有十天没有见面了,行宫里到底人多眼杂,云澄不让她常去折梅阁其实也是有为了她好的意思,但尚书台公务繁忙,他又要抽出时间来准备百香宴的事,她不想他休息不好,加上天气冷,所以也不想他每次都特意过来。 第189页 “这是什么?”等花林刚把东西放下,她已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去掀搭布。 下一刻,谢晚芳便倏地愣住了。 “既然是须得亲力亲为的任务,我也就自作主张了。”云澄站在她身旁说道,“也不知你是不是喜欢?” 他拿来的是一套裙衫,霜色的,虽然这样叠放着看不见全貌,但谢晚芳只需要从衣襟上绣着的淡粉色梅花和裙身上隐约的零落花瓣就已可大概猜到是如何清冷中携着丝温柔的模样。 花林还在旁边适时地补了句:“大将军,这衣裳的花样还是相公亲自画的呢。” “我觉得很漂亮,但是……不晓得适不适合我。”她有点儿忐忑,怕自己再穿上女装会不够端淑,和这套裙子搭不上调。 云澄也不急着说服她,只是道:“先试一试。”又问她,“你这里谁梳头梳得好?” 他本想着她往日里穿男装惯了,可能身边的侍女日子久了会有点手生,还想着若是不行就直接去皇后那里给她求一 个梳头的嬷嬷来,结果话才一问出口,彩雀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相公让婢子来吧!” 谢晚芳有点儿惊讶:“你这么有信心的么?” 彩雀自信道:“阿母以前是商家娘子身边的大侍女,婢子打小跟她学的,就是后来进了丞相府当差一直也没有机会用上。” 谢晚芳拍了拍她的肩:“相公用不上才是应当的。” 云澄则笑笑,说道:“以后会用上的。” 她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就带了点儿心照不宣的甜蜜。 于是主仆两个就拿着东西进了内室,走之前云澄还特意交代了彩雀两句什么,谢晚芳没听清,反正想着自己今天就由得他们折腾了。 云澄坐在外面边喝茶边等,等到第二盏茶上来的时候,谢晚芳终于磨磨蹭蹭地出来了。 他半晌没能回过神,不错眼地看着她。 云澄忽然想起好像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穿女装,相识之初她总是以“小郎君”的模样示人,那次避雨偶然遇到的时候两个人中间又隔着一道屏风,再后来正式以安国公世子夫人和左丞相的身份见面也是在猎场之上,她当时因为要上场所以穿的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 等她成了方寄雪,就更是再也没碰过女子饰物。 “你,你别这样只看着我不说话啊,”谢晚芳被他瞧得有些紧张,“是不是哪里不合适?” 虽然彩雀说很好看,但她见云澄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又想到自己额角的疤痕,寻思着莫非是配了这样的打扮反而更显得奇怪? 云澄起身走了过来。 谢晚芳正紧张着,就被他牵起了手。 “来,”他笑着说,“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 她就糊里糊涂地被他给拉到了镜前坐下,也没注意到云澄是从哪里拿出来了个手掌大小四四方方的小匣子,打开之后她才看见原来里面放的是样式颇为清艳别致的花钿。 不用问,她也知道肯定是云澄亲手画的花样。 她有些发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他凝神轻轻将这叠瓣形的花钿贴在了自己的额角上,然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支细蕊碎花碧玺流苏小钗,对镜慢慢簪入了她发间,颜色、花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衬出一身清丽潋滟。 谢晚芳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你觉得,我好看么?”她无意识地开口问道。 云澄微微俯身,与她并而同视于镜中,微微笑了笑:“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谢晚芳回头看着他。 他眸中便透出几分戏谑来,说道:“等你穿嫁衣的时候会更好看。” 说到这个,她忽地笑了,云澄看她这大笑来得颇为诡异,不禁有些莫名。 “我之前做梦,梦到是你穿嫁衣。”她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我是一特威风凛凛的新郎官,还让你给我生孩子来着。” 云澄挑了挑眉毛:“哦?” “真的,”谢晚芳并没有察觉到他神色中的深意,兀自嘻嘻哈哈地道,“我还跟你说只要你能生个长得像你的,我就随便你要如何。” 云澄的意味就更深长了些:“哦。” “但我还没听到你怎么回答就醒了,”谢晚芳可惜道,“以后也再没梦到过后续。” “不要紧,”他说,“还有机会。” 她觉得他对自己委实不错,听自己讲这些第一反应不是说她当真白日做梦,而是鼓励她下回还有机会梦到后续,当下就感动地上手抱住了云澄:“三郎,你真好。” 云澄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唇角轻弯,笑了。 第105章 百香 为了便于各家斗香,百香宴被特意设在了揽春殿里举行,此殿顾名思义,就是即便在冬日也可“揽春”的,因建造之初就是存了可以方便君王赏乐的心思,所以无论是里面破费巧思的几池流动的暖水,还是华丽宽阔的平台,都可以说与这场宴会极为相称。 谢晚芳是和云澄一道来的,但因她要上场,所以不方便随他入席,而是得按照长秋寺的安排,带着近身侍女先去偏殿梳洗更衣,然后等在那里按顺序上场。 除了有那么点儿紧张之外,别的她其实倒没什么所谓,反正一起待在偏殿的还有公主。看见同昌公主要上场谢晚芳也不意外,毕竟这场宴会就是她提议的,只是今日看同昌公主这副低调中带了几分恹恹的神色,怕是早没了当初跃跃欲试的豪情,反成了骑虎难下的样子。 第190页 见到谢晚芳进来,同昌公主居然还先对她点了下头,她按捺着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从容过去向对方行了一礼,其他人知道她是谁,也都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谢晚芳就注意到了其中有个神色板正似乎不苟言笑的女子,看着倒是很年轻,也没听说是什么大人物,但这位却稳如泰山地坐在一旁,居然也只是对她点了下头,且神情平平。 这圈子里的大多都是人精,谢晚芳的目光不过就是在那女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就立刻有人替她做了个介绍,说:“那位是上官林秀大人的夫人。” 哦,上官瑾的夫人,难怪。 谢晚芳想起了之前自己问云澄为何圣上会给上官博让儿子进来替试的机会,云澄当时笑了一笑,说:“大约是因为圣上想看看风向吧。” 也就是说圣上是故意促成这次百香宴上左右相对战的局面的,上官博若是不好下场,那风向当然就看不清了,所以就要给他儿子来替的机会才行。 那时谢晚芳突然就明白了这场百香宴最后的胜负结果很可能根本和香好不好没有什么关系,红妆是否出众大概也没什么人真正在乎,只怕是现在不少人苦恼地都是要怎么投票,今日投出去的这一票,显见日后就会被记在圣上和左右两位丞相的心里。 要表忠心的,改弦易辙的,今日都是个好机会。而她和云澄的搭档,在谢家和英国公府联姻之后也更多了一丝强强联手的意味,用云澄的话来说,就是在她正式入局之后,许多事就又有了变化。 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在军中的存在威胁到了上官家,这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谢晚芳也就更不奇怪这位小上官夫人在自己面前的倨傲了,反倒觉得她和上官瑾不愧是夫妻,走哪儿都绝不丢上官这个姓的面子。 或许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场百香宴的目的,所以谁也没躲躲藏藏地避着谁准备,该有的认真对待也是都有的,毕竟当第一虽然没啥希望,可不代表不能在这场宴会上出风头,香好的还是好,也不会被落下赞赏。 等到谢晚芳换好行头出来的时候,正在寒暄闲聊的那些夫人娘子们就不由纷纷停了下来,就连同昌公主和小上官夫人都明显怔了一下。 “哎呀,”还是与谢家有亲的英国公世子夫人先笑盈盈地开口捧了场,“瞧我们这位方大将军真是不得了,戎装那般英姿飒爽,红妆竟然又是个清艳的美人儿!” 然后就有人问她额上那别致的花钿是叫什么。 谢晚芳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问过云澄,严格来说她完全没想起来还该给这花钿取个名字,只得老老实实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那肯定就是别人送的了,百香宴的规则大家都是知道的,虽然大部分人都是作弊——毕竟与其顶着自家男人那个赶鸭子上架的手艺来丢丑,还不如只让他们挂个名,但架不住别人家真有品位的男人愿意出手啊! 有那反应快的立刻附和着笑道:“没想到云相不仅四艺俱佳,连妆点红颜都这样擅长,哪像我家夫君,瞧他给我打扮的什么,真真是不好意思说了!” 谢晚芳少不得谦虚回捧两句,其实心里美滋滋的,想也知道就今夜宴会的性质而言,云澄特意在她身上花这些工夫绝不是为了胜负,只是想让她高兴罢了,她很喜欢也很感动他的这份心意。 正殿那边接了偏殿里众位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的消息,没过多久,就宣布了宴会正式开始,此时夜幕也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殿内殿外早就挂起了宫灯,雪夜星光一般,特别漂亮。 长秋寺对上场顺序明显是按照一定考虑来排的,最先上场的肯定是金枝玉叶,之后才开始轮到大臣勋贵家的,在这个第二梯队里,谢晚芳被排在了首位出场,在小上官夫人的前面。 这个先后有些微妙,但想起来也算说得通,其他人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毕竟都晓得这位不仅是未来的左丞相夫人,且自己还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小上官夫人再如何代表上官家,论起本人身份也就仅仅是大臣之女,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夫人,和这位身为禁军统领的方大将军还是差得有点多。 继兄嫂的婚事之后,谢晚芳也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云澄当初说的那句“门当户对”的意义。 她有些感慨地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彩雀手里接过了那盏一拳大小的镂空花鸟纹金香炉,随着领路宫人去了正殿。 炉中的香叫做“月泠香”,名字自然也是云澄取的,按照他的吩咐,彩雀是在她出门前一刻才将香块燃好放入了香炉中的,谢晚芳面上从容地提着触感温滑的玉石手杆,心中泪流满面地想这香也太好闻了吧! 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调整的配方,这香初燃时气温很淡,渐渐转浓,阵阵冷冷梅香随风萦绕,仿若月夜下阵阵忽起的香风,时浅时深。谢晚芳都不用细闻,就知道随着自己提着香炉走到正殿的这片刻工夫,她周身早就染上了香气。 等到她踏入殿门,从脚下蒸氲而上的暖意又让这香味于清冷中多了一丝沁人心脾的甜,谢晚芳一路在众人的视线中款款走到正中,不必看也能感觉到有许多惊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难免有些紧张,但还是顺利地按照女子的礼节向着上位的人福了一礼:“臣见过圣上、皇后娘娘。” 第191页 萧弘颇为惊讶地看了看她,又笑看向了坐下左首位的云澄:“玄明,这是你给捯饬的?” 云澄将目光从谢晚芳身上收了回来,含笑向他礼道:“臣只是把方大将军用得上的东西给了她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说人家是天生丽质。 皇后点头道:“方大将军既有这般风采,平日里也莫要掩埋了才是。”然后又笑问道,“这花钿的样式我还是头回见。” 这种事自然还是云澄来说比较好,于是他也主动回道:“回娘娘,这花样是臣随手画的,多得方大将军不嫌弃才派上了些用场。” “哦?”皇后感兴趣地道,“可起了名字?” 皇后这一问那必然不是问了就算了的,这代表皇后娘娘喜欢,皇后娘娘亲口赞了的东西那就是出了风头的,这场宴会后必然就会有人效仿,自宫中开始成为流行。 云澄也不见什么突然的样子,闻言便从容回道:“臣将其起名为‘含芳’。” 谢晚芳一顿,情不自禁地就深深望着他弯了弯唇角。 坐在右首的上官博目光微瞥,落在了不远处的顾照之身上,正见到他转开了脸,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上官博笑了笑,下意识就想回过头和坐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对个眼色,然而一转头,却冷不丁看见了上官瑾那张明显走了神的脸,他当即皱眉,沉沉轻咳了一声,上官瑾倏然回神,迎着他的目光低下 了头。 圣上和皇后显然都对这个月泠香很感兴趣,但是碍于皇后有孕在身,所以虽然是斗香,但殿内却也不便长久留有这些燃香的气味,所以圣上在表达出了对这个月泠香的赏识之意后就让人把香炉接了过去,这就是要拿去外面把香味熄去的意思,且在下一个上场的人再进来之前,还要散散气味,所以这中间又有些空档。 谢晚芳就在云澄的示意下从善如流地走到了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随后圣上便主动问起了“方寄雪”和谢家的事:“听闻这次你又认了谢淮做义父?” 他这话一出,殿内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明显就是圣上递过来的机会,谢晚芳当然不能放过,于是立刻就站起身,恭敬道:“回圣上,臣打小亲缘薄,谢家父兄待我如同至亲,臣十分珍惜,也想以至亲之情回报他们。” “嗯,”萧弘颔首,沉吟道,“你们能有这样的缘分,确实也是罕见。” 什么叫“这样的缘分”?在场人无有不知,那当然就是方大将军长得和谢氏女,也就是顾世子的亡妻一模一样的缘分了。 只见圣上又若有所思了片刻,然后一脸“我想到了个好主意”的样子,说道:“朕听左相说过你在方家已没了亲人,既然如此,你不如就干脆认了谢家的宗,至于要不要改名字,你们可以商量。” 萧弘这话说得轻飘飘地,随意的就像是在家宴上问了一句你最近身体好不好一样,但在场许多人,就连上官博一时都愣住了。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要正式给大将军府盖个谢家的戳,不仅谢家又被抬了地位,且还让大将军多了个正儿八经的母族,英国公府和大将军府更是成了直接的姻亲,可不是什么绕了弯子的。 更有那心思灵活的更是很快想到了另一层——近来坊间早有传言方大将军并不是什么长得像谢氏女,而根本就是谢氏女“死而复生”,现在圣上这一出,保不准就是在提醒那些传话的人“这事儿朕知道,但是朕不想把她还给顾家,你们该明白着点儿”,现而今顾家被降了爵说不定就是方大将军亲自告的御状,这里头的猫腻怕是深得很,既然顾世子都认了栽不敢说什么,上头还有圣上和左丞相压着,谁又敢质疑方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历? 圣上说她是方寄雪她就是,还她为谢家女,她今天就也能认祖归宗。 果不其然,那头方大将军已经高高兴兴地承了圣意:“臣谢圣上关怀!” 萧弘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晚芳重新一落座就忍不住低声问云澄:“可又是你的功劳?” 不然圣上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茬来?她本来以为顶着方寄雪的名字这辈子能和父兄顶个名分上的“义”字团圆就已经很好了,谁知竟然还能认宗,圣上还暗示她可以把名字改回去,能够完完全全做回“谢晚芳”,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然后她就看见云澄温温笑了笑,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你认了宗,别人便不能给你造方家的亲戚了。” 原来如此!谢晚芳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且又是一石二鸟地送了她这么大的惊喜,她看着云澄的侧脸,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呢?若不是时间场合都不对,凭着她此时的激动之情,肯定是要做点什么的。 可惜,她想,只能憋着。 谢晚芳的眼里看不到其他人,自然也就看不到别人在看她,后面其他人斗香她也没什么兴趣,就顾着在心里偷着乐了。 等到大家都酒酣耳热,斗香结束宣布结果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今天的黑马既不是左相也不是右相,而是顾照之。 是的,因为她之前在偏殿,所以并不知道原来顾照之搭档的也是一名公主,且这位公主不是别人,正是皇后嫡出的福安公主,听闻他 是在百香宴的前一天才找到圣上说自己没有夫人,也不便与其他女子搭配,便想请三岁的福安公主与他一道玩玩儿应个景,圣上便同意了。 第192页 福安公主的身份又岂是寻常人能比的?毫无疑问这组折了桂。也没人提起顾照之给公主用的是什么香,甚至听云澄说并没有闻见什么香料的味道,谢晚芳就想可能他压根就没给公主用香,毕竟只是应个景,没必要,也省得节外生枝。 但他这个景可真是应得好啊,不知让多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但众人关注的第二和第三的排位还是透出了些信息出来,第二名便是云澄和谢晚芳同制的月泠香,第三是上官瑾的桃源香。 前三名都有赏,萧弘吩咐人把事先已备好的彩头给他们,谢晚芳这边得的是一块羊脂玉佩,她伸手连盘接过,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走了出来,躬身一礼,说道:“圣上,臣与左相是两个人,这玉佩只有一枚恐怕不好分。” 上官博那边立刻就有人不阴不阳地来了句:“方大将军这是嫌圣上赏的少了?” “圣上给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臣只是……”她说着话,就流露出了几分难得一见的娇羞出来,“只是斗胆想用这玉佩再同圣上换一个恩典。” 萧弘就大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意外其大胆之余不由下意识往云澄看了一眼,却见这位左丞相好像还没明白自己的女人在想什么,果然,长年远离红尘的人到底是迟钝了些。 萧弘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你想要什么恩典?竟连朕给的赏赐都不稀罕。” 谢晚芳双手举过盛了玉佩的托盘跪下,恭声道:“臣倾慕云丞相已久,还请圣上能帮臣做个媒。” 原本还在疑惑她要做什么的云澄蓦地一愣。 殿上众人显然也是没想到方大将军竟然是个这么虎的性子,这和她几天这身打扮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这豪迈的,简直像是穿着她平时那身甲胄在跟圣上说“请圣上让臣去打死某某人”。 所以,云相喜欢的竟然是这种类型么?还是……云相也有牺牲色相联姻的一天? 也不等其他围观人士多想,圣上和皇后已经相视一笑,前者唤了云澄一声,问道:“玄明,朕的大将军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啊?” 云澄看了谢晚芳良久,久到她已按捺不住偷偷挑眸往他这边瞧了,他才回过身,向着帝后二人一礼,语声温润地道:“臣,恭领圣上美意。” 第106章 格局 帝后先行离席之后,揽春殿里的气氛就越发地活络了起来,敬酒的敬酒,玩笑的玩笑,又因今夜多了对圣上亲自做媒的准新人,不少人都趁着这个机会纷纷离座上去恭喜。 云澄那边自然是没有人敢劝酒的,他自己也都是以水代酒聊表谢意,但是谢晚芳却几乎是来者不拒,不仅来者不拒,人家敬她一杯,她瞧着是熟人的还要高高兴兴地再回敬两杯,即便她酒量不错,可这样喝法还是没多久就明显有了醉意。 可那些酒兴上来了的人却顾不上什么小节,加之军中出身的更有一醉方休的豪情,所以反倒是她那些同袍下属闹得最起劲,除了一开始见着自家大将军一身女装的样子还有点放不开之外,后来发现大将军换了打扮性子还是那个性子,就渐渐又都忽略了她这身打扮,彻底放开了手脚。 云澄看着被围在众人中间已是满脸酡红的谢晚芳,目光微转,给侍候在旁的江流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点头,当即一边上前一步扶住他,一边微扬了声音紧张道:“相公您怎么了?” 他这一声堪堪吸引了近处几个人的注意力,只见云澄蹙眉揉着额角,似有些疲累地道:“可能酒味太浓,心口有些发闷。” 江流就扶着他起身准备回折梅阁休息。 左丞相身体不适?人精们立刻纷纷表示关怀,声音此起彼伏地传到了那群正在斗酒的人耳朵里,谢晚芳一听云澄不舒服,立刻扔了杯子两步跨过来接替了江流的位置扶住他,关心道:“你没事吧?” 云澄看着她微微笑了笑:“还好,别误了你们的兴致。” 只有那没眼色的才会不管丞相的身体还拉着人家未婚妻继续拼酒,再说人家方大将军也不可能丢了云相不闻不问啊,于是一时之间再兴致高昂的人也偃旗息鼓下来,恭敬垂首不语。 果不其然,谢晚芳立刻就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云澄从善如流。 看着明显脚下有些不稳的方大将军扶着云丞相离开的身影,有人不由借着酒意感叹道:“云相的身体是有些弱啊,看来大将军以后还得多加照顾才行。” 旁边尚书台几个正准备跟着离开的人精子在旁边听见,彼此露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出来,暗骂了声笨蛋。 谢晚芳扶着云澄出了揽春殿迎面被晚风一吹,就觉得头晕乎乎地不自禁拐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完全稳住,就感到手被身边的人给抓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已三两下情势倒转,自己成了那个被扶着的人。 她脑子这会儿有点迟钝,下意识转头望着云澄,却还没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 他此时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抱恙模样,眼中唯有几许无奈地看着她,说道:“乖一些,别逞强。” 谢晚芳愣了愣,等被他已近乎半揽地扶着转了方向往晓看花堤那边去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其实并没有身体不适,她就把手伸进了他的斗篷下轻轻回揽住了他的腰,嘿嘿笑了几声。 云澄叹了口气:“也不知还剩下几分清醒。” 第193页 “我清醒着呢,”谢晚芳立马道,“我知道你刚才是故意让我躲酒。”又呵呵笑道,“我就是高兴,你看,我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多好,以后你身上就盖了我的戳,再不必管旁人,我想找你便光明正大地去找你,想抱抱你就可以抱抱你。”她说到这儿,略略一顿,踮起脚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想亲亲你就亲亲你。” 她说话时热气拂在他的耳朵上,酒味中夹着一丝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月泠香,隐隐有种特别的清甜。 云澄微怔,失笑地摇了摇头:“我说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原来是举一反三。” 因为他说她认了宗便可断了别人造方家亲戚的麻烦,她便兴之所至地想着借圣上的金 口玉言给他盖个戳,这样即便是有人想拿她谢家女的身份来做文章,她也已先断了他们的路。 看来她还在意着先帝那道赐婚圣旨,所以才这样提防。 他抬手将她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说道:“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她立刻抬头望着他。 云澄叹道:“可惜我慢了你一步。” 谢晚芳眨巴了两下眼睛,待看见他唇边浅笑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当即忍不住双手抱紧了他,高兴道:“我就知道你也想给我盖个戳!” 他低笑着在她头上轻轻一吻:“嗯,你说得对。” *** “今夜宴上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上官博端了盏茶坐在榻上,垂眸慢慢撇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下一下的,好像没有尽头。 上官瑾正襟危坐于旁,沉吟片刻,说道:“圣上促成这桩婚事,除了想给云玄明军中的支持外,也是想借此进一步抬举谢家。” 上官博笑了一下:“抬举谢家。”他淡淡说道,“有抬举自然就有打压,谢家和我们有死结,圣上用起来自然放心得很,朝廷里的人也都不是瞎子,今日这场百香宴的胜负已然说明了左相从前的弱势如今已有了方寄雪给他补足,而我们上官家,却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上官瑾知道父亲所说最好的机会是征伐狄丹的那场大战,于是惭愧低头道:“是孩儿技不如人。” “你不是技不如人,”上官博道,“是运气太差。蒲定庸这个蠢货,当真是绊了我们好大一步,即便你那时和顾子初换了行军路线立下大功,难道圣上就不会将蒲定庸的账算在我们上官家头上么?人人都知他身上盖的上官家的印子,功过一抵,恐怕你连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都没机会得到。” 上官瑾没有说话。 上官博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性子,从不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更何况方寄雪确实救过你,你这辈子见过的女人都平平无奇,就连阿父给你选的妻子都不过只能担得上你的举案齐眉,却还是头一回遇到个能赢你的女人,所以你心里其实挺欣赏她,是么?” 上官瑾一震,心中陡然涌起阵莫名的慌乱和恐惧,倏地站了起来,恭声地道:“方大将军的能力孩儿看在眼中,只将她当做对手,未曾多想其他。” “有话好好说,你我父子闲话,不必搞得这般紧张。”上官博虽是这么说,但却还是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片刻,待他缓缓重新坐下,才又幽幽说道,“阿父也并非是否定方寄雪的能力,她若没有本事,也不可能立得下这样的头等大功,便是换作我亲自上阵,也未必能找到狄丹大漠王庭的所在,但这种事,向来也是六分能力四分运道,你不必看得太重,那一仗更算不得是你的失败。” 上官瑾垂眸应了声是。 上官博啜了口茶,顿了顿,方又徐徐续道:“我们和他们的胜负之战,也并不在那里。”言罢,又问道,“你方才只注意到了左相那边,可有发现顾子初的动作?” 上官瑾一怔,他先前还确实没有怎么注意到顾照之,闻言方才回忆着想了想,说道:“阿父是说,他在百香宴夺魁的事?” “嗯,”上官博微微颔首,笑了一笑,“顾子初这一手可是有些意思啊。” 上官瑾忖道:“孩儿想,顾家降爵后,他这么做大约是为了向圣上表忠心?” “这只是其一。”上官博提点他道,“你若注意到了当方寄雪当众提出要嫁给云澄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就会明白他此举已然存了分庭抗礼的意思——向圣上表忠心,并不意味着要和云澄站在一边。” 上官瑾心想那时候顾照之是什么表情,他确实看不见。 挥去无谓的念头,他 定神忖了忖,恍然道:“阿父的意思是,顾子初此举虽明面上是向圣上表忠心,可实际上却是不服云相?否则他大可不必参加,又或者直接走云相的路子便是。” 他这一番自问自答已然是得出了结论,而父亲欣慰的眼神也在告诉他,这个结论是对的。 “顾子初这个人心高气傲,却当着天下人的面被人抢了老婆,还只能哑巴吃黄连。”上官博的笑容中透出几分兴味来,“更别说他还为这个女人付出了这么多,至今未再娶不说,还连顾家的爵位都降了,怎么可能平得下那股心气?他和云玄明这个心结是打不开的,这大概也是圣上愿意见到的局面。” 上官瑾有些惊讶:“圣上他……已想到这一步了?” “哼,”上官博凉凉笑道,“咱们这位圣上虽然年轻,可这些年却不是白白熬下来的,能容得谁在他面前担上‘权势滔天’这四个字?有方寄雪在,左相一派势力大增,而顾子初既不会与我们练成一线,也不可能和云澄心无芥蒂,这般格局之下,才便于他且打且治。” 第194页 上官瑾若有所思地道:“打的是我们上官家,治的是朝政大局。” “不错,”上官博说着,目光渐渐冷厉起来,“从孝惠皇后死那天起,为父就知道与圣上之间绝无安宁,只是没想到方寄雪会横空出世,这么快就打破了军中格局,如今既已将我们逼到这样的地步,上官家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上官瑾听到他又一次提起方寄雪这个名字,心中不禁一紧,下意识问道:“阿父想如何做?” 上官博看了他一眼,从容笑道:“先等等吧,送上门来的人还得看看能不能用。” …… 上官瑾回到自己书房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些乱哄哄的。 他想得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偶尔闪过去的一两个清晰画面,竟然也都是在阿萨克城与那人跳进河里躲避敌兵的时候,然后耳畔就又响起了他父亲的声音“从孝惠皇后死那天起,为父就知道与圣上之间绝无安宁”。 是啊,他们家和圣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以为从当初父亲帮着晋王夺嫡失败起那一刻就决定了是这样,没想到还要更早。 这么看来,上官家是连表忠心的机会都没有的,这不是胜负之争,而是生死之战。 他心口有些闷,起身走到窗前想要透透冷风,谁知刚推开窗户就看见了父亲身边的人在往这边走,自己才刚离开就又来了人,莫非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这么想着,上官瑾也顾不上关窗,转身直接开门走了出去,迎面便问:“可是阿父有事找我?” 对方收礼点头:“相公请郎君再过去。”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瑾也不敢耽误,好在同一个院子距离也不远,很快他就返了回去,只是出乎意料地,却不见自己父亲脸上有半分郁色,相反,还明显心情很好。 这才多久? “阿父。”上官瑾走过去便问,“出什么事了?” 上官博捋着胡子,笑叹道:“圣上防着我们往后宫送的女人,却倒是真的不防皇后身边的人啊,果然这种事还是女人更擅长玩弄心机。” “阿父此话何意?”上官瑾疑惑道。 上官博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冯婉妍,今夜被圣上幸了。” 第107章 名分 谢晚芳头天晚上喝了个七八分醉,意识虽然全程都很清醒,但情绪上就多少有些兴奋过度,所以她早上一醒来就明显觉得身上有点儿累,想必是昨夜把精力浪地过头了些。 不说别的,光她自己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有拽着云澄不撒手,非要他看她舞剑,还自觉目光十分缱绻地望着他,用近乎于哄人的语气靠在他身畔说道:“你看看啊,看我舞得好不好。” 然后云澄就从了她,而且看得还很认真。 谢晚芳现在有点儿想不起他当时的表情,但估计在他眼里自己这算是撒酒疯了吧?别说云澄,她自己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要命,舞个呆瓜的剑啊,她根本就是兴之所至瞎来地好么?! 她后悔地捂脸。 谢晚芳就这么头疼地去了禁军府台,面上倒是极淡定从容地和部下们商量了一番明天护卫回宫的安排,可这番淡定从容却没维持得了多久,因为就在议事结束后,她手下昨夜在碧波清台当值的佐领就悄悄给她递了个信儿,说道:“昨夜冯女使伴了驾,大统领看这次回程要不要给她乘的车驾旁多添两个人?” ……这一定是错觉! 这是谢晚芳的第一反应。倒不是说她对自来将三宫六院当做等闲的九五之尊有什么错误的理解,只是冯婉妍在他面前也算不上新鲜人儿,从东宫到栖凤殿,要幸早该幸了,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昨天? 她心里震惊又充满了狐疑,但面上还是很快稳住,平静道:“凤驾在前,怎好为一个尚未加封的女使破例?” 那佐领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忙拱手道:“大将军英明,是属下多想了。” 圣上的打算和皇后娘娘的态度都还不知道呢,这会子上赶着去递这个好,万一打了脸怎么办?他本意也只是想用这第一手的消息讨个好,却是忽略了大将军这连公主都能硬怼的性子和底气,区区一女使又怎会值得她特别对待,这话说出口,反倒显得他们禁军府台眼皮子浅。 他脸上火辣辣的。 却听大将军又问他道:“冯女使在哪里伴的驾?” 佐领顿了顿,回道:“就在碧波清台。” 谢晚芳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说昨天圣上和皇后离席后同回了碧波清台,然后大好的夜晚,圣上就……在皇后眼皮子底下幸了冯婉妍?! 这算什么事啊! 佐领见她神色复杂的样子,一忖便猜到了些原因,再开口时就难免带了点儿男人说这种事时惯有的意味深长:“大概,是皇后娘娘不便伴驾吧。” 可皇后又不是今天才不便伴驾,再说还有其他妃嫔在呢,何况在宫里的时候她都没拿身边女官来替自己固宠,怎会突然转了风格? 只是再具体的情况就不可能是侍卫们能晓得的了。 谢晚芳压抑着满腹的疑问和情绪,淡淡看了对方一眼:“这些事不是我们能挂在嘴上的,现在内务府那边也还没有什么消息下来,你出去说话还是要当心些。” 佐领旋即正色应喏。 结果谢晚芳在禁军府台的公务才处理到一半,就听说了皇后动胎气的消息,她想了想,还是起身直接去了碧波清台。 第195页 皇后动了胎气自然不是小事,她到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听下面人说圣上和御医都在里头,便没有求见,仗着自己禁军统领的身份自自然然就接过了当值将官的位置。过了许久御医才从里面出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圣上也出来了,只是脸色有些难看,似乎还带着怒气,连看都没往她这边看一眼就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晚芳估摸着再过会儿可能后宫其他人就要来探望,于是便走了进去,也不说求见皇后娘娘,只是请了娘娘身边的掌事嬷嬷佟氏出来说话,关怀了几句皇后娘娘的身体情况。 佟嬷嬷谢过她后又返回了寝宫,谢晚芳也没急着离开,站在阶前想着什么。 片刻后,身后的宫门又被打开了,佟嬷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方大将军,娘娘请您进去。” 谢晚芳并不意外,点点头,便举步走进了皇后寝宫。 她被引着一路直入内室,见到了靠坐在床上的皇后娘娘,只见昨日还容光焕发的人此时却是脸色发白,面有疲意,像是强打着精神。 “寄雪来了,”皇后微微一笑,向她示意,“坐。” 话音未落,佟嬷嬷已将杌凳放在了谢晚芳身后,她也没有推辞,向皇后道完谢后便坐了下来。 谢晚芳坐下后就先开了口:“末将听闻娘娘身体不适,情急之下就直接过来了,却没有想到娘娘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实在是思虑欠妥,还请娘娘见谅。” “有什么可见谅的,你也是关心我。”皇后说着,又牵了牵唇角,“正好来陪我说说话。” 谢晚芳就应了声“是”,但她应完之后却迟迟没有听到皇后再开口,皇后不开口,她自然也就不能开口,毕竟是皇后要她“陪着说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宫女又来通报说淑妃娘娘她们来了的时候,皇后才像是回过了神,对那宫女吩咐道:“谢了她们的好意,就说我乏了正要休息。”然后似略有歉意地看向谢晚芳,“改日我们再聊。” 谢晚芳识趣地起身告了辞,出去的时候迎着淑妃等人的目光,她心知皇后娘娘这是顺便拿自己挡了个驾,左右都躲不了别人来探望,禁军统领先来总好过淑妃她们先来。如此也免得其他人对她这次动胎气的事胡思乱想,虽然别人未必会信吧,但面子这种事维护了总比不维护好。 而她这个挡箭牌也没有白当,皇后这样的态度恰恰也确实说明了一些问题。 谢晚芳往碧波清台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想了想,转头去了折梅阁。 一见到云澄,她便再也克制不住情绪,怒气冲冲地道:“皇后娘娘真是养了个白眼儿狼!” 云澄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怔了一下,才无奈含笑地伸手拉了她,安抚道:“这种事便是在寻常人家也是常见的。” 就好比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被主君收了房? 谢晚芳突然想起了黄鹂,皱了皱眉,更觉得像是吞了苍蝇:“若是妻子自己给的便不说了,她自己往上爬算什么?这是背主!皇后娘娘还怀着身孕呢,她怎么做得出来在娘娘眼皮子底下和……”圣上的闲话不能说,可她真觉得冯婉妍恶心,“果然品格下流的人读再多圣贤书也不过只是装得没那么下流而已。” 相比起她的义愤填膺,云澄就显得理性很多,只是问了句:“你怎么知道不是娘娘的意思?” “因为我也是女人啊!”谢晚芳忿忿道,“我一见皇后娘娘的样子就知道她是憋着委屈不说,再说娘娘若是想把冯婉妍荐给圣上,为什么偏偏要在昨天?在宫里的时候不行么?昨天多好的日子啊,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这件事若不是冯婉妍蓄意为之,我就跟她冯家姓!” 云澄斟酌地道:“其实争宠之事常有,只看哪一种更对路罢了。” 谢晚芳知道他是想说女人出尽法宝想讨男人欢心是一回事,但男人想要宠幸谁又是另一回事,从寻常后宅到三宫六院皆是如此。 “她虽是冯婉妍,但也和寻常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他说,“不值得你如何看重。” 谢晚芳看他这不以为意的样子,突然就有点儿来气:“你这是在帮着圣上说话吧?” 云澄表示自己有点冤:“我只是想说冯婉妍将来如何还未可知,但这种事皇后娘娘却不宜得理不饶人,同圣上较劲,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被他这么一说,谢晚 芳才突然想起来圣上从碧波清台离开的时候明显是带着怒气走的,于是立刻问道:“你是不是已知道了什么?我先前去看望娘娘的时候发现圣上脸色不大好,但我看娘娘的性子也不像是会给圣上难堪的啊。” “有些时候难堪不一定只有言语能造成。”云澄道,“皇后娘娘好好地突然动了胎气,那不就是明摆着说圣上昨夜幸了冯婉妍的事让她受了打击么?倘若她脸上再露出几分来,圣上即便心中有愧,此时也抹不开面子了。” 谢晚芳目瞪口呆道:“圣上的面子竟然比娘娘的康健重要?” 云澄叹气道:“他是君王。” 她想起先前碧波清台紧闭的偏殿大门,还有一直没见到的冯婉妍,默然道:“娘娘也是人啊,再如何贤惠,连伤心气愤的权利都没有么?” 云澄看她神色有些颓然,便知她是又被触及了心底事,于是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半笑道:“别人有没有伤心气愤的权利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的。” 第196页 谢晚芳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就瞪圆了眼睛:“你还想让我伤心气愤?” 云澄就立刻摇了摇头:“不敢。” 她被他逗笑,但笑过后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圣上昨天是被什么迷了眼,过去这么久都没看上的人,怎么偏偏就……” 云澄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此时江流从外面走了进来:“相公,大将军。” 谢晚芳看出他这是有事要报,果然,下一刻江流便道:“圣上封了冯女使为婉嫔。” 嫔?不过一夜伴驾而已,这就封为嫔了? 她错愕地朝云澄看去,却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地淡淡一笑,说道:“这就是我说的,不要和圣上较劲。” 第108章 人心 让不少人意外的是,圣上下旨册封冯婉妍为婉嫔之后第一个召见的人竟然是顾照之,据说圣上当时屏退了左右,君臣两个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圣上还留了顾世子一起用膳,人走的时候还赏了四个美人。 四个美人啊,比当初圣上给云相的还多。 行宫里的动静向来是一点点都传得极快,圣上这么明显地对顾照之施恩,还这么突然地赏了伺候的人,只要是在京都里住着听过前两年那些言之凿凿的风声的,都会联想到顾世子和婉嫔以前的关系。 圣上幸了婉嫔,从某种角度来说可能还有抢了臣子女人的嫌疑,所以圣上召见顾世子,大约一是想聊表抚慰,二么,也是想试探试探两人到底断了没有——毕竟圣上的女人不容觊觎。可能一番长谈后顾世子让圣上放了心,所以圣上也就十分大方地表示了补偿之意。 之后圣上就让罗嘉到禁军府台传了令,说皇后身体不适不宜劳顿,回宫之事另作安排。 谢晚芳那边接到旨意后就去找了顾照之,长风看见是她来了直接就示意长露赶紧去通报,一面已亲自将她迎了进去,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顾照之明显是赶到花厅来的,见到谢晚芳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好像都还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原地半晌,仿若无意识地弯唇笑了笑。 “顾世子。”她虽不必对他行礼,但还是站起了身。 他边笑边朝她走来,口中说道:“你怎么来了?”语气里透着几分轻快的喜悦。 谢晚芳没说话,看了一眼屋内侍候的人。 顾照之了然,转头给长风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招呼着人退了出去。 “婉嫔的事,”她打量着他的神色,说道,“你是如何看的?” 顾照之倏地就沉了脸色,顿了顿,看着她淡淡道:“圣上的女人,我能如何看?” 谢晚芳其实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些,但冯婉妍这个人恐怕只有顾照之才能说得上一声了解,她站在皇后这边私人感情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皇后是太子生母,皇后有损即是太子有损,太子有损则朝中与太子相关之人都将有损。虽然从圣上推迟回宫可以看出他还是顾着皇后的,但就凭冯婉妍这个横在两人之间的疙瘩,谁知道之后这对夫妻又会产生什么龃龉?帝后不和,带来的影响肯定是非常大的。 于是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么生硬地道:“你我都是知道对方底子的,有些场面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是在想她当初对你一往情深都不肯做妾,从东宫道栖凤殿挺了这么久,怎么如今却转了性?或许你对此会有什么见解。” 什么爬龙床,和她母亲一样这些更难听的话谢晚芳都忍了没说。 顾照之笑得很淡:“人往高处走,世间常情而已。”又道,“我和她早已了断,她要如何做也与我无关。” 谢晚芳没有问他为什么了断这种话,只仿若未闻后半句,径自又道:“可是皇后娘娘不是不讲情分的人,只要她流露出想要嫁人的意思,娘娘肯定会给她找个家世般配的。” 顾照之听着却是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再般配的家世,能比得上当朝丞相么?” 她一愣。 他索性说得更明白了些:“她个性要强,这点相信大将军也早已看出来了,可能她突然发现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做了圣上的女人,得到圣上的眷顾,才能藐视众人吧。” 谢晚芳恍然大悟,所以……敢情冯婉妍这么做是因为不肯屈居于他们之下了?那以她这样的心性,只怕也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嫔位,而且必定会与和她立场相反的皇后发生利益冲突。 而从今天早上的事情看来,圣上显然对她皇后殿中多年女官的身份很信任,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上 了钩,事后不仅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还头一次和皇后产生了不愉快——想来也多半是觉得皇后没有容人之量。 这样一来,她即便只是个嫔位,皇后以后都不好拿她如何,否则随时都有对圣上心怀不满的嫌疑。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是真地把皇后的性情给拿了个透。 她想起当初的事情,对这个女人的自私自利越发膈应。 再看向顾照之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不大好:“她这样做,你心里就没有半分芥蒂和防备么?” “后宫之事离我太远,圣上的心意也非我等所能左右。”顾照之似不以为意地道,“何况我不日就要启程去齐州赴任了,与其操心婉嫔要如何,不如好好为圣上效力才是要紧。” 谢晚芳听出来了他的弦外之音,明摆着就是不愿意站队,哪怕冯婉妍将来可能会对皇后产生威胁,但他只要做个让圣上必须倚重的臣子就好,这样就算是冯婉妍将来想要取代皇后,更甚者想要她自己的儿子取代太子,那也必须得倚重他。 第197页 一个女人的爱恨而已,他承担得起。 谢晚芳不仅听出来了,也直觉地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站到皇后这边来,但她没有问,有些事也不必勉强。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顾世子了。”她起身准备离开。 “芳儿。”顾照之忽然叫住了她。 谢晚芳知道这个口他是改不了了,也懒得再去纠正,只是平静转头道:“世子既然与我道不同,又何必再多言?” 他静静看了她半晌,说道:“你还有机会选择的。” 谢晚芳淡淡一笑:“我早就选过了。”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顾照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坐在位子上久久没有动,他闭上眼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世子爷,”长风走了进来,“上官大人来了。” 他停住,抬眸,问道:“他一个人?”等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让他进来吧。” 上官瑾很快走进了花厅,两人一打照面,他就先抬手对顾照之施了一礼:“顾将军。” “上官大人不必多礼,”顾照之也没起身,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着,点点头算是还了礼,“请坐吧。” 上官瑾坐下后先是同他寒暄了两句,恭喜他在百香宴上夺了魁,然后问他是不是就要去齐州了,顺道给他推荐了些当地的地道风味,言谈间有意无意挂着两句自己父亲对顾世子的关心之意。 顾照之笑着点点头:“替我谢谢右相,到时我去了一定尝尝。” “听闻圣上先前赐了顾将军四位美人,”上官瑾话锋一转入了正题,“怎么顾将军却像是不大高兴?可是与先前从这里离开的方大将军有关?” 顾照之一顿,神色就沉了一些:“上官大人此话何意?圣上赏赐,我自然是高兴的。” 上官瑾笑了笑,说道:“圣上赏赐固然是令人欢欣鼓舞,但若是这个赏赐是顾将军心之所向的话,应当会更好些吧?” 顾照之看着他,没有说话。 *** 谢晚芳回想着顾照之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冯婉妍这件事不对劲,起先她确实只当做男女之间的问题来看,想的也不过只是担心会影响到帝后关系,可再一想,冯婉妍凭什么有这个底气背叛皇后? 即便她有信心能得到圣上宠爱,可她又是哪里来的信心在后宫站住脚?她那个家世还不至……等等,谢晚芳突然想起了当初冯婉妍为了自保和上官博合作坑了谢家一把的事,那么这次,有没有可能她又和上官博联手了呢? 她赶紧去告诉了云澄。 谁知他听了只是笑了一笑,说道:“这并非稀罕事。” 自来圣上的后 宫就少不了朝廷势力的延伸博弈,何况当今圣上登基时是受过煎熬的,上位后自然也少不了怀柔政策来安抚一些人,后宫不是没有和上官家沾着关系的嫔妃,冯婉妍不过是看着身份最干净的一个罢了,但此种手段却不稀奇,即便冯婉妍此时没有和上官博联手,为了力争上游,她以后也会。 谢晚芳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把冯婉妍当回事,便把自己对帝后关系的担忧说了出来,对他道:“这个女人当初可以为了安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筹谋坚持这么久,进了后宫必然不会安分,我觉得还是不要给她机会比较好。” 云澄笑着安抚她道:“不急,先看看情况吧,便是要收拾她也不好是现在,否则会累皇后被圣上猜忌。” 谢晚芳立刻明白过来。这么急着把冯婉妍按下去,无论成不成功,都等于是在火上浇油,再者他们这些前朝之臣若是插了手,难保圣上不会认为是皇后已在朝中有了积势,那事情又更复杂了。 她只好按捺下来。 只是让谢晚芳没有想到的是,她这边倒是按捺下来了,可皇后自己却没有按捺得住。圣上虽然给了冯婉妍封位,但却并没有挪她的住处,所以她原本还是和秦女使一起住在碧波清台的偏殿里,皇后静养之后这两天她本来一直都闭门未出,没想到这天却亲手抱着几卷抄写的经书说要供到佛堂去为皇后和未出世的小皇子祁福,佟嬷嬷耐着性子好说歹说劝她回去,可她怎么也不肯,最后正殿里的皇后派了心腹宫女出来说了两个字:不必。 这冷淡至极的两个字不知怎地就传到了圣上耳朵里,他就直接派了内侍过来,把冯婉妍的住处给挪到了离天水金阙不远的潇湘院。 谢晚芳得知后不禁叹了一口气,再大度聪明的女人,即便知道面前是别人挖的坑,可逆鳞到底是不许人碰的,冯婉妍一口一个给未出世的小皇子祁福,皇后估计听在耳中只会觉得她是在拿自己的孩子做戏卖好,身为母亲自然是不能容忍,本就动了胎气在静养的皇后旧怨新恨齐齐涌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情面? 而圣上听了会怎么想呢?只会觉得皇后这是在给他甩脸子。 整个行宫的气氛在除夕夜之后突然就有了急转直下的微妙转变,就连云澄这几日授课的时候也明显在太子那边留得久了些。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冬天,圣上终于下令启程回宫。 谢晚芳身为禁军统领自然要统筹随行护卫的全局,她骑着马先去了圣上那里,然后又掉头慢慢巡转回来,皇后的车驾在圣上后面,今日似乎格外的安静。 她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经过冯婉妍的车驾——是的,她回程时已单独有了车驾,她听见车里那人在叫自己:“方统领。” 第198页 谢晚芳忍着心里的厌恶,神色淡淡地回头,拨马靠了过来:“婉嫔娘娘。” 冯婉妍微微笑地看着她:“要你为我费心,真是难为你了。” “娘娘哪里的话,”谢晚芳道,“我只是为圣上效力罢了。” 她心说你莫不是还想在我面前摆圣上女人的架子?抱歉得很,我品级比你高。想到这儿,她就又忆起了云澄的话: ——“你既然烦她,也就不必勉强自己容让她,她这样的人越不甘就会越激进,激进便容易犯错。”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冯婉妍这个人其实没什么深度,对付她并不难,现在难的不过只是需要个合适的时机。 所以谢晚芳很乐意推上那么一把,让她不用容让冯婉妍,那简直太棒了! 只见冯婉妍果然皮笑肉不笑地牵了下唇角,连带着眼神里都透出了那么些扬眉吐气的傲劲:“那也是难为了大将军,要关顾着我这个本应从你视线里‘滚’得远远之人。” 谢晚芳听着她说那个“滚”字时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然后谢晚芳就笑了,笑得十分和蔼可亲:“没事,也不在这一会儿。” 说完,她就仿佛没看见冯婉妍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利落地将马一拨,潇洒地走了。 第109章 花朝 谢晚芳在行宫里待着的时候觉得膈应,但回到京都城后每日里忙于公务和应酬那些交际的帖子却又让她忍不住怀念起在惠山的日子来,尤其是云澄回来之后的各方事务只会比她更多,两个人最近连见面的时间都很少。 不过忙归忙,为免夜长梦多,眼前切身相关的事还得赶紧抽空出来做,谢晚芳在百香宴上得了圣上给的恩典之后就已经让宋承往大将军府报了信,让她阿父先别急着回肃州,等到从行宫回来,她一面整理着事务,一面开始安排起了认宗的事情,她和云澄商量过一致认为这个事情要大办,最好是过了今天那些该知道的人都要晓得她的名字改为了“谢晚芳”,是谢家的女儿。 所以大将军府就又大办了这么一场宴席,谢晚芳事前还照流程给圣上递了道谢恩折子,大意就是自己孤零已久多谢圣上赐了她这段亲缘,谢家父亲感念父女缘分来之不易,所以打算把亡女的名字给她承继,她觉得这样很好——洋洋洒洒一整页全是面子上应该说的话。 圣上那边毫不意外地批了个“好”字,然后还赏了东西下来。 上意已然如此直白,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她不可以叫谢晚芳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是端着一副恭喜的脸来的,个个都像是染了喜气。 等到她这边认完宗了,云澄那边就正式上门提亲了,趁着谢淮还在京都两家迅速交换了婚书,因这个媒是圣上亲自做的,所以自然备受瞩目,仅仅第二天云相和谢大将军正式定亲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等到这些事都尘埃落定了,便正好适逢花朝节将至,趁着大好春光,英国公夫人在府上办了赏花宴,帖子也发到了谢晚芳手里。 这种请帖出自内宅女眷,自然就不是走的前朝应酬,谢晚芳自离开安国公府后就再没有收到过这种帖子了,因为她后来是大人,是将军,所以邀约她的都是一家之主君,少不得也得是主君的儿子,不然不够显得正式。 所以英国公府这张帖子发的就明显是有点意思的了,这意味着她此去不是以大将军的身份——虽然她头上依然顶着这个光环,而是作为左丞相未婚妻去的。谢晚芳和云澄说起的时候还在笑,觉得可能以前别人邀请她还要顾忌一些,现在拿女眷身份来约她却是方便多了,尤其云澄是个难得出席宴会的,人家可不逮着她了么? 虽然英国公府算是正儿八经的姻亲,但可以想见,她这次只要去了,以后这种帖子就不会少。 云澄却是觉得没太大所谓,因为她就算嫁了他也还是大将军,身上有公职,哪家的女眷又敢说她必须赏脸亲至?除非她们觉得自己家的小宴胜过圣上的国家大事。 那当然是没人敢的。谢晚芳想。 而且他还意有所指地笑了一笑:“不过你去参加这种小宴我倒是放心些,至少你应该没有多少酒喝。” 她就少不得要赶紧转移话题,勾着他的手指黏糊糊地道:“可是我本来想和你一起过节的,好不容易那天咱们都休假,我还没有和你一起过过花朝呢。” 云澄看着她撒娇的样子便笑了,想了想,问道:“要不到时你那边宴席差不多了我来接你出去逛逛?” 谢晚芳立刻点头。 于是她的好心情就一直持续到了花朝节当天去英国公府上的时候,因这次赴宴乃是以女眷身份出席,所以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自从在百香宴上换回了女装之后,她平日里只要不是有公务就已经开始做回了女儿身打扮,云澄给她做的含芳钿她一直用着,不仅她用得顺心,京都城里也开始流行起来。 百香宴的影响确实是寻常斗香所不能比的,现在几乎京贵圈里都知道了她和云澄当晚出的风头,顾世子的第一实质上是可以不算数的,那么拿得第二的月泠香自然就成了不 少女子心驰神往的东西,不过比起这个香,当然还是云澄的美名更深入人心,宋承就曾经跑来跟她嘻嘻哈哈地道:“姨母,你可要小心了,有人都找到我那里来了,旁敲侧击地问我姨父府上那两个圣上赏的美人可有让你苦恼。” 第199页 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她当时就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角,回道:“你就直接跟他们说,我不苦恼,但是脾气不好。” 换言之:云玄明是我一个人的,你们趁早歇了。 她才不管是那些女子心有向往还是这些人想拿家中女儿换利益,总之如果翠云她们是门神的话,那她就只会是门神的爹。 想想还挺痛快,果然有个与她心意相通的夫君在身后,她就是有底气能够打走这些牛鬼神蛇。 谢晚芳这两天正为此心情舒畅着,然后就在英国公府的小宴上遇到了一个让她没想到会遇到的人——白氏。 相比之下陪着白氏一道来的顾如芝都显得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谢晚芳乍然间再见到白氏的时候竟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种愤恨心情,因为白氏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种大不是单单说性情,诚然她今日见了她早没了当初的鼻孔朝上,整个人都显得很沉寂颓然,但最主要的是她老的让谢晚芳差点都没认出来。 白氏从里到外都塌了。这是谢晚芳乍见她后的第一感觉。 花白的头发,难再挺直的背脊,强撑的精神,种种让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让谢晚芳惊讶的是,白氏见到她的时候除了一开始有明显的滞涩之外,竟然并没有回避的意思,反而垂眸掩住尴尬由顾如芝扶着迎面而来,到了她跟前,只略顿了一顿,便是屈膝往下一福。 “谢统领。”白氏的声音很平板,有些干,有些涩。 谢晚芳其实是可以拦住她或是侧身避开这个礼的,毕竟她是侯夫人,受也可,不受也可,端的不过看个情面,但她和白氏之间没有情面可言,且她也看得出白氏这趟是特意冲着自己来的,既然如此,这个礼她为何不受? 她受得起。 于是她就站在那里受了白氏这一礼,然后才淡淡笑道:“顾夫人客气了。”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英国公夫人等人眼神一转就知道这两人之间有点问题,看来谢大将军就是顾世子先夫人“死而复生”的传言竟有八分真? 但八卦归八卦,谁也不敢摆在明面上来说,英国公夫人更是没有想到白氏竟然真的会来,她本是循情理发了张帖子而已,但白氏自打白家元气大伤后基本上就已是足不出户,便料想现在顾家降了爵她就更不会出来赴宴了,谁知道她竟来了呢?难不成是以前放不下面子,现在被降爵了反而觉得府中前途比面子更重要了? 想来也是,顾世子还没有续娶,安宁侯府女眷能打头的也只有白氏了。 不过片刻,围观众人已在心里将七七八八的念头转了个圈。 但白氏在向谢晚芳问了礼之后就没有再主动攀谈什么,谢晚芳也像是根本不在意宴上多了这么一个人,言行犹自从容,其他人发现并未有什么好戏上演,不免感受有些复杂,作为主家的英国公夫人等是松了口气,旁人则多少有些遗憾。 谢晚芳这头倒是的确从容,不过她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敏锐却不是假的,席上虽平平常常,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顾如芝时不时朝她投来的目光不大平常,她心里挂着待会云澄要来接自己的事,便不想到时候浪费时间应酬,正好先前多喝了几口茶,于是她索性借着去官房离了席。 果不其然,等她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如芝在前头的院子里等着自己。 “谢统领。”顾如芝嫁了人之后也和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此时面对她规规矩矩 行了一礼,商量中带了几分期待的语气道,“我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么?” 谢晚芳点点头,留了彩雀在一旁,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顾如芝道:“与你母亲有关?” 顾如芝也不意外她会猜到的样子,颔首道:“我阿母……是来向你道歉的。”不等谢晚芳说什么,她已又忙道,“我知道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抹去的,阿父也已经找过谢老爷赔罪了。” 这件事谢淮也已经同谢晚芳说过了,他和顾奉廉毕竟是老关系,有些事或许会永远成为一个结,让很多人事再也回不到从前,但从前那份情义也不是假的。 她当时对她阿父说,她现在过得很好,每当觉得特别幸福的时候她就会想从前的磨难也不算什么,她有了新的人生,一切都是她所爱。 谢晚芳没有说什么,实际上比起道歉这件事本身,她更诧异的是白氏居然会来道歉。 顾如芝见她虽然不说话但也没有要动怒的迹象,便又壮着胆子说道:“我阿母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嘴上是不饶人些,可平时也没有做过什么恶毒的事去磋磨人。她心里装的都是阿父和我们,其实她那样忌惮阿父,又怎么敢随随便便动这样的念头呢?” 谢晚芳听出来她有弦外之音,先是下意识想驳斥,随即看到顾如芝颇有意味的眼光,赫然间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她沉吟道,“当初是有人挑拨?” 顾如芝点头,认真地看着她:“不仅仅是挑拨,而是诱导,她就是冲着害你来的。” 第110章 争艳 谢晚芳有些佩服自己竟然可以表现得这么冷静,事实上当她听完顾如芝说的话之后,她脑海中只浮现出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她只是稍微意外了那么一下,然后就打从心里觉得这确实是冯婉妍做得出来的事。 第200页 顾如芝大概是发现她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于是还颇为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她如今得了圣上宠幸,恐怕是还要生事的。” 谢晚芳看了她一眼,觉得挺有意思,便笑着点了下头:“你能告诉我这些看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谢了。” 顾如芝当时便顿了那么一顿。 后来她见到云澄的时候就把这事跟他说了,末了不免感叹道:“人啊,真是经一事长一智,她现在也知道用这种手段了。” 白氏的示弱,还有顾如芝特意前来告知的当年真相,都来得太过突然了,与其让谢晚芳相信这是良心发现,倒不如说是另有缘由。她觉得她们应该是不想谢家再把安宁侯府视为仇人,不说能友好相处,但也至少不能让顾家再挡在前头招仇恨,尤其冯婉妍当初还是靠借刀杀人坑了白氏,现在又被圣上所宠幸,听顾如芝言语间所表露出来冯婉妍的那股不平意,可能也是担心顾家腹背受敌,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时候她们当然是来与她修好才是上策。 谢晚芳觉得这些小心思倒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她肯定也不忿要替冯婉妍背这个锅,更何况白氏那么看重丈夫儿子。而对她来说,顾如芝出于什么原因告诉自己真相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真相本身。 所以她才会道了声谢,意思就是你这个情我领了。 云澄静静听她说完了才问道:“那你如何打算?” “这个仇肯定是要报的,早晚罢了。”谢晚芳回答得也很平静干脆,“安宁侯夫人有丈夫儿子帮她赎罪,她冯婉妍可没有,而且,此人其心可诛。” 云澄就很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似有所思地道:“你说李三夫人道此事顾世子早已知晓?” 李三夫人就是顾如芝。 谢晚芳点头,说道:“我想他之所以没有告诉我,就是不想我报复冯婉妍吧,他那个人的性格也不是会跑来跟我说这个的。” 顾照之要面子,而且非常大男人,冯婉妍做出这些事毕竟是源起于当初三个人的感情问题,他不可能这个时候巴巴地跑来跟她说都怪冯婉妍挑唆了他母亲,大约他一是不想她觉得他在为家人开脱狡辩,二就是觉得他自己责任最大,既然已经扛了,就该继续扛下去,也免了再生事端。 云澄笑了一下,说道:“可惜婉嫔不懂得领情。”又转而安慰她道,“这些事总会有个了结,不急在一时半刻。” “嗯,我晓得的。”谢晚芳觉得自己在他影响下已经挺能沉得住气的了,这会儿她不仅不气躁,反而还颇有些兴致地问道,“你打算带我去哪里玩儿?” 他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很是期待着。 等到马车在九曲江岸边停下的时候,谢晚芳才惊讶地发现目及处除了烟波浩渺之外还有一片姹紫嫣红,随随便便一个从眼前走过的女子头上都戴着鲜花,一朵两朵不算什么,三朵四朵也有许多,还有些花贩子提篮在游人中穿梭,脑袋上更是各种花乱簪一气。 当然在这里游玩的不仅有女子,男子也不少,而且有些在头上和腰上也戴着花,不过大多都是相貌好的才戴。 谢晚芳就猜可能这些花是别人掷给他们的,大意就是郎君你长得真不错,来,吃我小娘子一花。 而这种处处见花的阵仗她虽然头回见到,但这种模式却并不陌生,这其实就是春日里一种好玩中又带着几分缱绻的游戏——斗花,当然主要也是女儿家玩的,别看这些人好像 没有凑在一起,其实都是兴之所至的“斗”,想抓谁斗就抓谁,赢了的可以拿走对方的花,有些小摊贩也会以此吸引买主,斗赢他们的就可以把东西拿走,输了的当然就要付钱。 花贩子的生意虽然今天大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但其实他们手里卖的花一般只能拿来应个景,斗花归根究底斗的是个新鲜和别致,寻常花贩卖的花新鲜可能有,但别致就很难了,所以真正有心玩的大多都是从自家种的花树上现摘下来的,又或者是去山里寻的,简单来说就是哪怕同样是茶花,一朵普通红色花瓣稀疏的茶花可能就比不上人家那朵粉中带白重瓣似缓缓晕染开来的茶花。 斗花这游戏贵族女眷也玩儿,不过谢晚芳以前没什么机会接触过,后来在其他地方见到的也没有这么大场面,而且她哪有能打的花啊,一没物资二没心思,最多也就是应个景。 所以今天她一见到眼前的景象就忍不住“哇”地叹出了声,这一叹就叹得云澄顿了一下,说道:“你想先逛一逛么?” “你不是带我来玩斗花的?”谢晚芳意外地看着他。 云澄还真没想过让她去玩这个,主要是花朝节除了是赏花玩景的好日子之外,也是年轻男女们郊游相看的时机,这种场面的斗花玩乐,其实更多的是有吸引倾慕之人的意义,在他心里这件事完全没什么必要,这些花花绿绿姹紫嫣红不过是他们遥望岸上时看到的风景罢了。 不过既然她想要凑热闹,他自然是要依的。 谢晚芳自觉已把他的性子了解了个□□分,他这轻轻一顿立刻就让她有了点福至心灵的了然,便又笑道:“我正好与你‘招摇过市’一番。” 云澄失笑,说道:“原本是想带你游船的,那就先去逛逛吧。”说完让人拿了事先备好的披风来,亲手给她披在了身上,“江边风大,春日里还是要捂着。” 第201页 谢晚芳笑眯眯地随他摆弄着,心里甜丝丝的,恰好远处忽然飘来了阵琴音,她听着就来了兴趣:“怎么还有人在弹琴?我们去瞧瞧。” 结果去了才发现原来那里是有人在比艺夺花。 “这主意挺好,”谢晚芳站在围观人群里望着花台上那位刚刚赢下对手的小娘子,低声对云澄说道,“搞出这般风雅的味道,吸引了这么多人来关注,不仅招人气,而且还容易撮合姻缘。” 云澄正要附和地应一声,就听她忽然道:“这盆白牡丹好漂亮!” 他顺着她目光看去,果然见到台上的人正引着那小娘子往中间走,而一盆莹白如玉的牡丹花就被摆在那里,旁边有人端着个红绸垫底的托盘,上面放着把剪子。 云澄回眸看了眼双目炯炯有神的谢晚芳,唇角轻弯,转头便道:“且慢。” 不仅台上的人,台下的人也纷纷朝他看来。 云澄就在谢晚芳愕然的目光中越众而出,款款两步上了台阶,站定微笑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步,不知可还能向这位娘子讨教一二?” 那小娘子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身旁还跟着两个侍女,她乍见云澄时先是一怔,待被他正眼望去的时候倏地就红了脸,但又很快掩饰般地撇开了目光,笑意端淑地道:“看来郎君也是惜花之人,既如此,这盆花我便让给你吧。” 云澄淡笑道:“那倒不必,既有规则,那还是按规则行事为好。”说完客气地伸手一引,“请先。” 两人比试,也就是一人一琴,比的是琴艺,也是心境。 谢晚芳是知道云澄四艺俱佳的,但她发现这个小娘子的心境却是实在差,先前她和别人比的时候从神情到音律就透着股“就你也能与我相争”的浮傲之气,但因她琴艺好,所以才能胜过对手,可现在她遇到的对手是云澄,都还谈不上曲中意境,她明显心境就已经崩了,起先是紧张,后来是慌张 ,才弹了不到半曲,指下已是错漏连连,然后她就更慌,越慌越错。 最后云澄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台下众人喝彩连连。 那小娘子站起身时脸上尴尬的神色已是不能再看,不晓得是气的还是羞的,居然眼圈都有点发红,谢晚芳正担心她会不会真的哭出来,就见她冲着云澄盈盈一拜,说道:“郎君琴艺过人,是我拖了后腿。” 云澄平平含笑道:“客气了。”说完也没再去看对方倏然僵住的脸,径自转身走过去拿起剪子“咔擦”一声就利落地将那朵牡丹带着两片嫩绿叶子剪了下来。 他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人群中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路,谢晚芳就看他拿着花朝自己走来,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激动。 云澄走到她面前,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莞尔一笑,然后抬手将花簪入了她发间。 他牵着她从人群中离去。 谢晚芳也没有回头,只嘻嘻地笑,说道:“我觉得你真的很会气人。”人家那个样子摆明了就是希望得两句安慰的,最好是能连花一起推让给她,说不定一来二去还能结个缘分,然而云丞相却和颜悦色地顺着话茬用那短短三字表示:你确实弹得不怎么样。 云澄微微笑道:“那是冯家的人。” “……啥?”谢晚芳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咋知道?” “她腰上那枚玉佩是以前皇后娘娘在东宫时赏给婉嫔的。”云澄道,“我记得她家里还有个妹妹,难得你也喜欢这花。” 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撞上了,恰好你又喜欢这花,便不必谦让。 再说他也不是个能吃那套的人。 谢晚芳拜服之余不免要“逼问”两句:“这么久的东西你竟然还记得?你不是说与她不熟么?” “是不熟。”云澄似想起什么,笑了笑道,“但她很是若无其事地显摆了一阵,难免有些印象。所谓京都双姝的名号多少都是需要些身份加成的,她那时将这玉佩捧着无非为了声名。” 她恍然道:“难怪我觉得她的行事作风有些眼熟。”原来是有传承的。 “等等,”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冯婉妍现在让她妹子出来这样高调显摆,还挂着娘娘那枚玉佩,难不成是想捧个接班人出来?” 云澄淡淡一笑:“这对她的声名也有好处,一门两名姝,做姐姐的如今又得宠于后宫,妹妹也差不多该订人家了。” 谢晚芳觉得冯家怕是有点飘了。 两人一路闲逛说着话往渡头方向走,走着走着,云澄忽然说了句:“我们的婚期可能要等到明年了。” 谢晚芳听出他这是酝酿了半天才说出来的话,一怔之下倒不是觉得失望,而是先担忧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澄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温笑道:“没有,只是圣上有意让我借出使西陵的机会去晋王那里转一圈,现在旨意还没下来,只是我大概算了下这样的话可能最近的好日子也要明年初了。” 又是出使西陵又是去晋王那里转一圈,谢晚芳光是听着都放不下心,但她现在是禁军统领,也不可能跟着他走,只好再三叮嘱道:“那你十日给我写封信,我也好放心。” 他笑着应下了。 让云澄出使西陵的旨意是半个月后下的。 让谢晚芳没想到的是,圣上居然下令让她亲自护送,后来云澄才告诉她,这是他跟圣上提的,可能圣上想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亲,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吧。 第202页 长宁殿里,也有人对这个消息表示出了意外。 “圣上让谢统领亲自护送左丞相?”冯婉妍坐在萧弘对面,原本手里捏了支笔正在计划着下个月生辰的时候在殿里摆个小宴,还对他说想请谢统领也来坐坐,然后萧弘就告诉她到时候谢统领已经随云 相离京了。 其实这个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但在圣上面前她自然要装得不知道,否则又如何能说出下面的话? 于是她不无惋惜地道:“真可惜,臣妾本来还想着趁此机会为阿妹和谢统领解除些误会的。” 萧弘正在看书,闻言翻页的手一停,好似来了些兴趣地问道:“谢统领和你阿妹有什么误会?” 冯婉妍就把花朝节那天的事说了一下,然后叹道:“我阿妹回来说没能认出那是云相和谢统领已经后悔得很,又说若早知云相是要拿花送给谢统领她肯定先把花奉上了,现在这样得罪了人她很是忐忑。” 萧弘听了便是一笑:“朕还当什么事,放心吧,他们两个都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话虽如此,可,可若是因为臣妾的缘故让阿妹被云相和谢统领误解,那……”冯婉妍欲言又止,“想来云相也是不放心吧,所以临走也要带上谢统领,只是臣妾就更担心了。” “担心什么?”萧弘的语气明显沉了一些。 冯婉妍从容演道:“担心云相思虑太多,会影响到圣上,毕竟禁军统领乃是关系到京都安危的要紧人物。”又叹道,“其实臣妾也明白,一时之间难以让他们接受……” 萧弘道:“你是说他们会因为皇后而刻意排斥你们冯家?” 冯婉妍立刻放下笔,起身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娘娘仁厚,对谢统领一直是很好的,云相又是太子之师,臣妾也没想过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臣妾对圣上的心意。” “好了,”萧弘伸手拉了她起来坐下,淡淡道,“他们是朕的肱股之臣,无论是皇后还是你,待他们好都是理所应当。” 冯婉妍没有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可。 倒是萧弘多打量了她片刻,蹙眉道:“怎么吃了这些日子的药膳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来在行宫里你真是把自己折腾地够呛。” 他这么说着,她听了却是忍不住从心里笑到了脸上,圣上说她自己折腾自己,其实还是在□□后不给面子。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除了身上寒湿重些,每个月月事来时有些难受别的都没什么,大约是在行宫里跪的那一场又染了些寒气,所以她现在气血有亏,月事时疼得比较厉害罢了,这御医院的药膳方子想来也是效果比较慢才没怎么见效,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她可以忍。 萧弘这边正说着,御膳房那里就送来了每日定时的药膳,还是罗嘉亲手端了放在她面前的。 冯婉妍就笑着谢恩道:“臣妾能得圣上关怀,已是铭感五内。” 萧弘冲她笑了笑,气氛瞬间又和软了许多,但片刻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对罗嘉道:“跟太常寺那边说选个合适的日子让左相和谢统领举行婚仪,再去左相府和大将军府说一声,婚事不必着急,等朕这边好好给他们挑个日子再说,不可慢待。” 冯婉妍指间一紧,掩饰着内心激动抬眸朝圣上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沉默含笑地喝起了药粥。 第111章 晋地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谢晚芳头回和云澄一起出远门,虽然是去办公差,路上肯定也算不得多么轻松,但到底是两个人成亲前难得能有的长时间朝夕相处的机会,而且能亲自陪着他出去,她其实心中大定。 两人的关系现在已是有名有份众人皆知,也不必遮遮掩掩,所以谢晚芳虽担着护送之名,但实际上却是和云澄同乘一车,其他人知情识趣也不会说什么,与她关系好胆子大的下属有时还会趁私下说笑之机调侃她两句,谢晚芳哈哈哈地既不生气也不扭捏,一脸“你懂就好”。 云澄坐的马车自然是很平稳的,但即便如此谢晚芳也并不赞成他在行驶途中看书,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会拉着他玩些消遣的东西,比如现在她就喜欢上了和云澄下棋——这是她原本一直不敢起心尝试的事,主要是云澄以前在她心里太高不可攀了,这就好比你满心满意倾慕仰望着一个人,自然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显摆短处的。不过这回恰好有了这么个长途的机会,加上两人又已经订了亲,她想着自己就算是个臭棋篓子也只能让他先提前适应适应包涵包涵了。 结果没想到云澄比她还有兴趣。而且谢晚芳惊讶地发现她居然不用悔棋了!不仅不用悔棋,还能和他一盘下上许久,当然最后还是她输了,不过她觉得云澄好像下得还蛮开心的。 她就好奇地将这种居然不用悔棋的惊讶表现了出来,结果他笑着说:“同你下棋确实很有意思,比和其他人下要多花些心思。” 她沾沾自喜了半天,还以为自己是不是灵光乍现地开了窍不用人教棋艺也突飞猛进了,然后抱着能听云澄多表扬她两句的心思就问他:“为什么啊?其他人下得很烂么?” 他当时正捏着棋子考虑下一步,闻言便道:“哦,不是,不过我发现要让一盘棋不要结束得太快比寻常布局更费事一些。” 谢晚芳:“……” 云澄落下一子,抬眸含笑看着她。 第203页 “你竟调侃我!”她龇牙咧嘴地伸手要去掐他。 “诶小心小心——”云澄忙一脚将摆着棋具的矮几蹬开,失笑地将扑过来的她揽住,“是你说要下棋的,怎么还恼了呢?” 谢晚芳捏着他的脸,恶狠狠地道:“你变坏了。” 云澄笑着拍拍她的背:“好好,我错了,下回让你悔棋就是。” 嗯?好像哪里不对。 谢晚芳反应过来:“这不是悔不悔棋的问题!” “哦?”云澄就有些无辜地看着她,“那你到底是想悔棋,还是想我的棋追着你跑呢?” 谢晚芳纠结了片刻,觉得好像不管是悔棋还是现在这样被他顺着棋路走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无非是让一盘棋下得久些,而她不至于输地太快太难看。 那这么看来,她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劲呢? 云澄看她真被自己给绕进去了,脸上迷茫的样子尤其可爱,心潮微动,便就着现在半扶半揽的姿势,单手将她往怀里一搂,凑过去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 谢晚芳倏地整个愣住,定定望着他。 “你慢慢想,”他笑着对她说,“小郎君想我怎么做,我都听着就是。” 谢晚芳被他撩得七荤八素的,片刻前那点儿不满早抛去了九霄云外,脸上一红就甜丝丝地靠在了他身上,带着些嗔怪地道:“哪有你这样的,让着我便悄悄让着就好了,还要说出来让我晓得我棋艺竟差成这样。” 云澄正色颔首:“嗯,你说得对,以后我都悄悄让着你。” 他这么哄着她,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晓得倘若让我明着悔棋可能用不了两盘我就没兴趣了。”毕竟明摆着的悔棋次数对自信和兴趣的打击都更大,云澄顺着她的棋路让着她到底没有什么实感 ,可若让她一盘悔上个几十次,她可能自己都嫌麻烦,觉得被他碾压地连扑腾的兴致都没有了。 云澄那么一说,无非也就是逗逗她,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就是同他闹着玩玩罢了。 于是她抬头,勾着他的脖子把人拉下来在他脸上还了一吻,大方道:“其实也没什么,这样真的挺好玩的,我都以为我成了高手了呢!” 云澄凝眸看着她,眼睛里含着笑。 近在咫尺的距离,私密的车厢,逐渐升温的气氛,也不知是哪一样触动了她的心弦,云澄的手明明揽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像是拽住了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还感觉自己往前凑了那么一凑。 云澄笑意微闪,侧过身便兜头吻了下来。 谢晚芳正迷糊着,就听见车窗外传来了江流熟悉的声音道:“相公,西陵来信。” 车里的两个人慢慢分开,谢晚芳还在呼吸不稳地平复着心绪,云澄已调整好了状态,顺手还笑着摸了下她的头,便回身淡定掀起帘子把信接了过来。 离西陵越近,那边的来信收到的也就越频繁,主要还是为了能让云澄事先对那边的情况多有了解的缘故,据他说这都是常规做法,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什么特别。 谢晚芳瞧着云澄看信时的神色,觉得这封信上大约也没啥问题,西陵和大盛本就是友邦,而且西陵国小,一直都是安安静静不爱作妖的,他这回去也不过只是因西陵新君将将登基,大盛这边要表达点意思罢了。 她之前也主要是担心在关外恐会有狄丹余孽搞事,现在既然有她亲自陪着,这些担心也都算不得什么了,谢晚芳最怕的不是有事发生,而是有事发生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而已。 她放了心,想着想着思绪就飘到了别处去,笑道:“听闻西陵那边风俗和狄丹有些同源,颇为大胆,女子看中了哪个汉子就能拉着去钻草丛,到了那里相公还要跟紧末将才是,小心丢了。” 云澄看完了信,听着她这意味深长的调侃,亦是一笑,回道:“我应该也不是那种能随便被人拉走的。” 谢晚芳笑着哼了一声,戏谑道:“那是有我们替你挡着,你又不能打架,若是来个和我一样能打的,你可难挣扎呢。” “嗯,”云澄点头,“你拉我,我确实无需挣扎。” 她一愣,旋即对上他的目光,也不知想到什么唰得就红了脸,随即忙转了话题道:“快到中午了,我去同他们商量下扎营的地方。” 说完就忙忙起身从车厢里钻了出去。 云澄含笑收回了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信笺上,而后眸色微深,笑意渐冷。 *** 西陵之行比谢晚芳想得还要更顺利一些,云澄也并没有在西陵王都停留太久,和新君见过面大家和和气气商定完了往后继续好好相处的国策后,他们就启程从西陵离开转道往晋王封地那边去了。 唯一让谢晚芳觉得比较窘的是,西陵国的人好像为了表示友好特别喜欢送奴隶,而且还是长得漂漂亮亮的女奴,就跟劝酒一样,你不喝就是看不上对方,礼物也必须得收着,不仅国君送了十几个,其他几个王爷也各自送了几个来,云澄倒是都收了,不过转头就给了她一半,让她拿去分给几个随将做人情,剩下的一半他随行带着,谢晚芳就猜他应该是打算带回去送人。 这一路行来谢晚芳手里拿着路程图,在云澄的指点下已经知道了当初上官博说的那个庆安县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但位置却恰好在晋王封地和邶州的交界处,而邶州则与西陵国只隔了个万河关。 第204页 谢晚芳当时听他说过之后就觉得云澄可能关注晋王那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晋地之事他从未真的当做无需朝廷操心不闻不问,否则 也不会连个小小县城都记得在哪里。 她便问他:“近来晋王那边可是有什么动静么?” 云澄回得倒是很轻松:“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晋王身份特殊,虽然那边有朝廷派去的知州等人看着,不过圣上觉得我可以顺道再去看一眼。” 言下之意就是圣上还是对这个当初险些夺嫡成功的弟弟放不下心。 说起来,现如今在晋地插着的这位知州还是皇后母族的人,是圣上登基后提拔起来的,政绩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似乎讲究的也就是个信任而已。 谢晚芳想着当初圣上最后还是准了上官博的提议把袁彦卿丢到了庆安县,原本是打算把路程稍微绕一小段拐过去看看的,但云澄说他们人多目标大,走哪儿都不可能不惊动当地,袁彦卿不过区区小卒,他们这样折腾反而容易让人多想以为她是特意去找麻烦的,还是按照正常的路线走就好。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直接去了晋州。 车马刚一入城,已经提前收到消息等在城门口的知州汪子拙和长史范通就带着人迎了上来,谢晚芳本来是骑马随行在旁的,见此情景便翻身下马对对方见了礼,然后就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隔窗与云澄寒暄了两句,随后两边队伍合二为一,一齐向着驿馆方向行去。 等到了驿馆安置下来,汪子拙还在孜孜不倦地劝着云澄去他那里住,云澄客气地婉拒了,只是让他和谢晚芳手下的几个官员将领过去住了,然后答应晚上自己也会去对方府上办的接风宴。 汪子拙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谢晚芳就有些纳闷,一是汪子拙出身后族,而云澄从做了太子老师的那一刻起身上也就被打上了正统的烙印,他去汪府住上一住也并没有什么;二是他既然打定主意不去住了,那又何必让手下人过去住呢? 然后她就看见云澄颇有意味地笑了一笑。 “准备一下吧,”他说,“随我一道去晋王府。” 第112章 泾渭 云澄和谢晚芳到晋王府后便被府内长史直接迎了进去,两人在厅中坐下不到半刻,就见到晋王萧全匆匆从门外疾步而入,一缕错身而过的浅风带起隐约的酒气和胭脂香味直扑谢晚芳的鼻尖,她再一看晋王那身算不得整平的衣衫,顿时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之余她便忍不住腹诽:这晋王也太沉迷酒色了吧,莫不是夺嫡失败后被困在封地就开始破罐破摔了? 不过王爷到底是王爷,她还是跟着云澄先行端端施了一礼:“见过晋王。” 萧全似有些尴尬又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云澄这一礼才刚施下,他已忙忙伸手托了一把,赔笑般道:“云相切莫多礼,本王不知云相和大将军会来,多有慢待了。” “王爷言重了,”云澄笑道,“圣上关心王爷,不知王爷近来一切可好?” “好,好,都好。”萧全将他王爷的姿态放得很低,“多得皇兄照拂。”又想起什么道,“云相和大将军今晚可是要去接风宴?” 云澄淡笑颔首:“王爷可好同往?” 萧全当即点头道:“定是要去的。” “那我就不多打扰王爷了,才将安顿下来,驿站里也还需拾整一番。”云澄道,“此去西陵出使得了些馈赠,此番一道带来,还请王爷笑纳。” 谢晚芳听着他这话似是在说送礼,但萧全的注意点却显然在别处,只见他微微一顿,旋即便愕然道:“云相竟是住在驿站么?那里哪有自家园子伸展得开,相公和大将军若不嫌弃,就都到本王这里来住吧!” 这话说的,谁还敢说嫌弃不成?谢晚芳心里想着,但还是觉得云澄肯定会拒绝,谁知他却微微一笑,只客气两句后便答应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萧全看上去也是个行动派,好像生怕云澄又反悔似的,这头刚一答应,他立马就派了长史亲自带人去帮着左丞相和大将军搬行李,然后又跟着唤了大管家来,让带两位贵客去西苑安置。 谢晚芳一路上憋着话,直到进了院子将王府的人打发走之后,她才忍不住问云澄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晋王会邀你来府上住,所以才先拒了汪大人?” 云澄环顾着院中格局,口中应道:“嗯,他不能避开我们,我们也不应避开他,所以只要晋王知道我们并未在他人府中落脚,就一定会主动相邀。”又转头冲她笑了一笑道,“我给了他递杆子的机会,他也递了杆子过来,我们当然就要接住,这不过心照不宣之事。” 她立时恍然大悟。 也是,倘若晋王刻意回避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招惹圣上猜疑么?而他们也不应与晋王保持距离,不然作为圣上的信臣这样就太做作了,难免晋王府这边不会生虑。的确不如两边都坦坦荡荡地把意思对上就好,左右不过是圣上想看看你这个做弟弟的在干嘛,那你就好好让咱们瞧瞧便得了的事。 谢晚芳随着他慢步走到了一丛秋海棠前停住,若有所思地道:“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却觉得他这个人有些矛盾。” 云澄回眸,询问地看着她。 “他既晓得抓住机会递杆子来透过你向圣上自表安分,先前见面时我瞧他姿态也放得挺低,”谢晚芳忖道,“那为何他又不亲自去迎你,还在这个时候于府上寻欢作乐呢?一件讨好人的事,他看上去知晓应该做足十分,可实际上却只做了七分,我觉得挺奇怪。” 第205页 这王爷的架子端一半放一半的,让人难免多想。 他随手折了一朵海棠花,倾身过来轻轻簪入了她发间,温笑道:“小郎君真是冰雪聪明。” 谢晚芳就巴在他身上踮起脚直直往他眸子里瞧,好像这样瞧就真能将他眼中自己的模样看得分明一般,心满意足道:“嗯,好看。”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云澄这才又含笑续了下去:“不管他只做七分的原因是什么,唯有一点十分明确,那便是他的沉迷酒色必是假象。晋王不过是想要我们看见他这副假象罢了,让我们觉得他安于现状也好,甘于自我迷醉也罢,这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其实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害怕自己为国君所忌的,有些史书上记载的瞧着也确实为难得很。”谢晚芳沉吟道,“只不晓得他到底是否能真地安于现状?” 云澄远远看着花林和王府长史领着身后一行人进了院子,浅浅一笑,对她说道:“看看便知。” *** 晚间的接风宴上来了不少人,但除了晋王之外便是当地官员,有些还是从邻州匆匆赶来的,正是因这些人的“热情”才尤其地衬托出了以甘南大都督为首的军中态度是截然相反的——他们没有人来。这意味着他们既不对左丞相云澄表示欢迎,也显见得并不想和谢晚芳这个大将军亲近。 因为这位甘南大都督高苍是上官派。 不过此地势力泾渭之分明着实有些让谢晚芳意外,难怪汪子拙虽出身后族,但看上去行事作风低调又谨慎,晋王的架子虽然放了一半,可还有一半却是高苍帮他端着的,他就算不放下来,也不怕汪子拙等人在背后捅刀。 谢晚芳一晚上坐在云澄身边冷眼看着这场晚宴,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沉,西北战场的胜利和御前的关照都让她快忘了上官家在朝中是有怎样的影响力,离开了西北,离开了京都城,她亲眼见到在远离国君的地方上官一系是如何的傲慢,在她和云澄的面前都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平时又是怎样的专横。 她看着在席间谈笑风生的晋王,忽然明白了上官家为何到今时今日还肯罩着这个“失败者”,甘南比西北更不好动,想来就是因为这里有个晋王,圣上下手若是稍微一重,就可能担上个不仁之名,罩着晋王也就是罩着他们自己。 上官派在此地拥有兵权,实在是太占便宜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晚芳初时其实有些沮丧,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突然间看不到打倒上官博那一天了,但当她看见给自己递来一盏酪浆的云澄时,他眼中的从容温雅又让她霎时安定了下来。 比起和上官家的仇恨,她又怎么比得过圣上?那可是杀母之仇和夺位之恨。 论在此事上耗费的心力,她也远远比不上云澄。他们都还没有慌,她又有什么好急的? 兵来将挡吧。 她就不信上官博能把住这些一辈子,机会总是会有的,她这个大将军不就是靠抓住机会得来的么?现在西北一势也已基本掌握在了圣上手中,甘南又如何?迟早给它摆平! 谢晚芳心中瞬间豪情万丈,默默端起面前的酪浆一饮而尽。 啊,不是酒,当真少了点什么味道。她这么想着,目光就不自觉往旁边案几上的酒壶瞥了一眼,还没怎么呢,身边正在和汪子拙说话的云澄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随手把他那里装着泉水的银壶放到了她面前。 谢晚芳:“……” *** 接风宴散去后,谢晚芳和云澄便随着晋王一道回去了王府,萧全看着不知是高兴还是心宽,今晚倒是喝了不少的样子,走路都有些偏偏倒倒的了,还不忘热情地邀约他们明天去爬山赏红叶,云澄这趟本就是为了他而来,自然也就答应了。 谢晚芳就想着去安排一下随行的人手,云澄失笑地拉着她,说道:“不急,别紧张,在这里没事的。” 一个当朝丞相,一个大将军,要是真的刚来晋王府上就出了什么事,头一个倒霉的就该是他萧全。 就今日所见而言,云澄觉得萧全还没有那个敢主动招惹圣上的能力,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会在晋州城有什么麻烦。 谢晚芳听了他的话才稍微淡定了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紧张了,不大好意思地笑笑道:“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大场面,谁知一想到这里不是咱们的地盘,还是难免有些心慌。” 他莞尔,牵起她的手慢步道:“我还从未见你真正怕过什么,此时不过因我关心则乱罢了。” 她顿觉心里一片舒坦中带着暖暖的甜意,也不管这晋王府里此时有没有人盯着他们,大大方方便是习惯性地一手抱住他的胳膊倾身靠去,两人就这么亲密无间地在夜色下闲闲走着,似乎很是享受这私下相处的缱绻时光。 然而谢晚芳却低声道:“我觉得有上官博罩着晋王,他恐怕很难真正安分。” 她在接风宴上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大约是因为有晋王在,所以席上众人就算喝了酒说话也听得出多有注意,而且都明显与其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但谢晚芳还是看得出来,除了汪子拙等因为家族派系原因天生立场相对之外,其他人似乎对晋王的观感并不差。 显然云澄也发现了这一点。 “嗯,”他说,“看来他们平日里也没少了人情往来。” 第206页 有时候人与人交往,未必要今日一顿酒明天一折戏那样天天聚会碰面,想要留个人情日后得用,多数都是在他人需要的时候送上些关怀,譬如四时节礼,譬如红白喜事,更如雪中送炭。萧全到底是堂堂亲王,他的关怀在他人眼中原本就有着不同一般的分量,别人不敢忘这份情不说,日久天长还慢慢记得晋王爷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等到大部分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的时候,他那点儿故作出来的沉迷酒色也就不是什么缺点了。 而晋王揽这种声名自然不会真是因为他乐于助人。 “过两日我们去趟庆安县。”云澄忽然道。 谢晚芳立刻想到了袁彦卿:“到时也要邀晋王同去吧?”就像今天这样,说不定眼见了又能察觉出什么来。 云澄淡淡一笑,说道:“说不定,他会先提起这个人。” 第113章 威胁 翌日早上,谢晚芳和云澄便随晋王一道去了位于郊外的景山,不得不说晋王府确实将一应人手和物事准备地十分齐全,竟连厨子都一并带上了,谢晚芳瞧着这个浩浩荡荡的架势,真心生出了几分“皇子出身的排场果真不一样”的感慨。 上山时谢晚芳发现他们走的这条路很是清静,明明说景山是晋州有名的赏秋胜地,可一路行来却连其他游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显然是事先清理过的。 晋王边走边同云澄说着这里那里的风光如何如何,时不时还会带出几句晋州多有安逸之乐的意思,尽着地主之谊的同时也仿佛在说他这几年身在桃源般很是惬意满足。云澄含笑听着,间或会适时地应和两句,谢晚芳自然也不会多说别的,反正听别人说这些也是听,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游逛着行至山腰处一间凉亭坐了下来歇脚,从人们很快搭好了行灶开始烧水泡茶,晋王将摆上来的点心往谢晚芳面前轻轻一推,笑着招呼道:“谢统领尝尝这菊花酥。” 谢晚芳道了谢,从善如流地拿起一块尝了口,味道倒是很不错。 云澄看着她笑了笑,抬眸远目望向亭外的漫山红叶,说道:“此亭名为‘枫澜’,倒是合情合境。” 晋王笑道:“云相和谢统领不如多留些时日再走,月底还有菊花宴可赏呢。” 云澄婉拒道:“晋州秋景虽怡人,但奈何我还有公务在身,须得早些回去向圣上复命。” 晋王果然就没有再劝,恰此时茶也泡好端了上来,他便又招呼着云澄和谢晚芳品茶。只是才刚喝了两口,就有侍卫前来禀报说有一群学子闻听左丞相在此,特意前来拜见。 晋王询问的目光探过来时,云澄淡笑着点了下头,对那侍卫道:“让他们过来吧。” 侍卫应喏而去,不到半盏茶工夫,就引着一行儒生远远自山径间走了过来。 谢晚芳打眼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几岁,形容普通,步履间明显透着些因紧张导致的僵硬;而另一个最多二十来岁,相比起旁边年长的那位,他反倒瞧着更像是见过世面的,颇有风仪,穿着打扮也更为讲究,想来家世不错。 云澄放下手里的茶,看着众人走到亭前向他们分别拜了一礼,目光微转,落在了那当头的年轻人身上,问道:“你们有几人是明年春闱要下场的?” 这话虽听着是问的所有人,但那年轻人却像是知道云澄在看着自己似的,当即低首敬道:“回相公,此番一共有十人是春闱要下场的。” 也就是说这二十几个人里至少有十个是已身负举人功名的了。谢晚芳暗忖,这年轻人在举人堆里还能打头,想必不是家世过硬就是学识出众,而且年纪还不大,若是这次能金榜题名,倒确实算得上前途一片光明了。 只见云澄微微点头,问他:“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拱手端端一礼:“学生姜廷光。”又将手中叠得齐齐整整的文纸捧起道,“我等闻听相公途径晋州城,欢欣不已,特携文前来拜见。” 所谓的携文拜见,其实就是投文了,想来这些学子应该是想趁此机会得到云澄的注意,万一有人被他看上,就算这次应试不第也未必就没有前程。这种类似于自荐的方式其实并不稀罕。 云澄看上去也并不打算拒绝,颔首道:“拿过来吧。” 晋王府的从人立刻上去挨个把姜廷光等人的文章收起送到了他面前,随后在晋王的授意下,侍卫们也很快在亭外给这些举子设了简座。 云澄随手拿起一份便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谢晚芳端着茶随意地望向亭外那些正襟危坐状的学子们,心里琢磨着晋王和这些人或者说这些人身后的家族私下交往到底有多深 。 “对了,谢统领,”晋王忽然笑着唤了她一声,说道,“不知你可还记得袁彦卿此人?” ……居然真的先提了!谢晚芳不由下意识看了眼云澄,见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兀自在看着文章,心说真不愧是和晋王隔空打过多年交道的当年赢家。随即她便微露讶色地道:“袁彦卿之前是我的下属,自然记得,不过他已被圣上革去功名贬到了庆安县,不知王爷为何突然提起他?” 晋王叹了口气,说道:“说来本王也是有些为难,他听闻谢统领和云相来了晋州城暂住在王府,昨天晚上就匆匆赶了过来说想求见谢统领你,好为过去的事赔罪,本王本不欲烦扰你,但他实在执着,竟在府外守了一夜,今早见我们要出门,又主动说要为你做马前卒以表真心,本王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但现在想想,这些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才好,不然待会回去时万一他觉得自己已做得圆满了,突然跑出来求你的意思怎么办?” 第207页 谢晚芳听这话听得有些不是滋味,敢情好像袁彦卿倒霉是因为得罪了她才倒霉的?晋王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尤其是这些士林学子在场的情况下说这些,这不摆明了是要她当场表示“宽宏大量”么?问题是袁彦卿倒霉乃是他自己作死,是他自己站错了队,她这锅背地真是猝不及防,但还不能不背。 “王爷言重了,”她如今的微微而笑已颇有了些云澄的真传,神情很是平和,“我们做臣子的都是为了圣上尽心尽力,袁彦卿原本该是个人才,我也觉得挺可惜。” 三言两语把她自己给摘了出去,又言明了袁彦卿乃是因为对圣上不够尽心尽力才得到这种结果的。 晋王略略一顿后便似是松了口气般地朗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也就放心了,那他说想要亲自来给你磕个头,你看……” 谢晚芳正想说不必,就听云澄忽然道:“袁彦卿这个名字我也似乎还有些印象,不知他现在庆安县做什么?” 晋王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是在做巡城卒。” 谢晚芳瞥了眼那些学子的表情,就知道有些人挺同情袁彦卿,毕竟巡城卒这个活儿又累又没什么前途可言,白天黑夜都要轮值不说,最关键是一个堂堂禁军将领沦落至此,首先身份和地位就掉了不止一大截,在这些奔着青云路而去的学子们看来,这可真是一个大大的惨字。 然后人家都这么惨了还要特地跑来给她做马前卒,想要给她磕头,她不表现出更多几分的宽容来又怎么好意思?谢晚芳就挺膈应袁彦卿这种行径,难不成他以为她在这里表现出几分宽容好意来,他就还有机会回京都不成? 她并不想顺着他们的意思走,正想随口说两句话打发了,就见云澄点了点头,对晋王说道:“为朝廷效力,官职不分大小。巡城卒若是做得好,自可防患于未然,保一方之平安,我看袁彦卿拿得起放得下倒是个心胸开阔之人。”然后转而吩咐侍卫道,“让他过来吧,就说我请他喝茶。” 谢晚芳差点笑出声来,她家三郎果真是不走寻常路,瞧瞧,这下子就轮到袁彦卿和与其同心之人该“心胸开阔”了。 没过多久,穿了一身侍卫服侍的袁彦卿就快步走了过来,在亭前刚一站定就“咚”地跪了下来,叩首道:“卑职袁彦卿,见过云丞相,见过谢统领。” 云澄正在听学子的应答,闻言淡淡一笑道:“起来吧。”然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只以眼神示意江流端了盏茶过去。 袁彦卿跪在地上没有动,本想等云澄考校完那个学子之后再说些什么,谁知胳膊上一紧,竟是被江流伸手来搀住了——但与其说是搀,还不如说对方是在用力逼着他站起来。 袁彦卿愕然地转头看去,却见江流一手端茶,一手扶着他,笑得温和:“袁巡佐快起来吧,我们家相公可没有让人跪着喝茶的 习惯。” 江流虽然是云澄的随侍,但云澄贵为左丞相,他自然也有了身份,论起来还是官身,他亲自来送茶,既算得上是给袁彦卿面子,也算得上是给他压力,更何况江流扶住他的那只手确实压力不一般。 左丞相身边果然没有一个废柴。 袁彦卿全程都没有等到谢晚芳开口,便就已不得不老老实实站了起来,站起来后还得老老实实接了茶盏,再老老实实地走到一边在将将安排好的简座处坐了下来。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搭理他了。 云澄说请他喝茶好像就真的只是请他来坐着喝盏茶,半点让他在谢晚芳卖惨的机会都不给,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在他们面前开口一样。 而在场其他学子的注意力则早已被云澄和投文之人的对话吸引了过去,激动的,忐忑的,羡慕的,看笑话的,什么样的都有,就是再没有人注意坐在那里捧着茶的袁彦卿,就连晋王好像也把他给忘了。 直到云澄和姜廷光等人说完了话,才像是顺便注意到了低头坐在末尾的袁彦卿,对晋王笑道:“看来庆安县的水土倒是养人,我瞧着袁彦卿似是比在京都时精神了许多。” 谢晚芳默默深以为然。她先前乍见到袁彦卿时其实颇为意外,尤其在她见过白氏那种什么叫从里到外垮了的样子后,她以为袁彦卿遭此重创就算不颓废,至少也该有点在穷途挣扎的样子才是,可袁彦卿不仅外形上看着比从前更为挺拔,眼睛里还透着股跃跃欲试的光,好像他就算是来做道歉磕头的事情,也是他应当视为目标认真去做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袁彦卿其实还是没有怎么变,他仍然是那个不太会掩藏内心的人,当初的得意忘形,和现在的摩拳擦掌,都能够让人一眼看穿他并不安分于现在的生活状态。 袁彦卿那边连忙起身应和了两句,随即便听得云澄又径自对晋王道:“听闻王爷在那里出资修建了寺庙?” 晋王一愣,然后便笑道:“不过是听风水先生的话择一处建了座家庙而已,每月十五的时候自己会去上两柱香,顺便住上几天,山中往来人稀,静心甚好。” 言罢还不等云澄再说什么,他已又主动道:“倘云相也有兴趣,不如明日本王带你们过去看看?” 云澄含笑道:“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王随即便表现出了对这次要离开晋州城的行程的足够重视,跟着就派了人去丰安县提前通报,随后又用商量的语气对谢晚芳道:“谢统领既是此次负责云相的护卫事宜,要不要先去探一探路线?” 第208页 其实就算他不说,谢晚芳也是打算派人去做的,不过晋王这么一提,就显得晋王府重视云澄的安全已到了十分谨慎的地步,好像生怕万一在那里出了什么事她会往他头上扣黑锅一样,与其说是想要她亲自出面做个双保险,倒不如说是防着她。 她向来也不是个怕事的,便索性决定亲自去探探,说不准她去了还有什么意外收获呢?这么想着,她便干脆地点了头。 倒是云澄本想让她把大半部分人都带上,但谢晚芳最后还是只带走了三分之一。 她这一去,便一直到了晚上。 云澄坐在房中看完了今日刚刚送到的京都来信,第三次抬头看了看天色,若有所思。 江流顺着他视线往外头望去,不禁蹙眉道:“按理说大将军也该回来了,难道庆安县那边有什么麻烦?” 就在这时,晋王忽然派了人过来,说是王爷问相公休息了没有,若是还没休息的话可有兴趣去赏一赏刚刚开花的夜昙。 江流在旁边听着,心中难免有些纳闷:相公来了这两天,晋王一直都表现地迎合又体贴,今夜这一出却倒是有些像转了性,难道是因为相公说打算过两日就启程回京都,所以晋王才忍 不住更积极地想讨好一二? 云澄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留下江流在院里等消息,只带了花林便跟着来人走了。 花园暖亭里,萧全正满脸兴味地斜坐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盆刚刚打开花苞的夜昙,云澄才刚走到帘外就已经闻到一股从里面飘来的药香味,等他进去了才发现原来亭中正煨着一罐药膳汤。 萧全抬眸看见他便笑着招呼:“云相,快坐。”说完就又盯花去了,并没有起身。 云澄走到已经摆好的案几后就席跪坐下来,看了看那盆正开到一半的昙花,说道:“王爷是打算等花开了拿来熬汤?” 萧全惊喜道:“云相也懂这种吃法?我以为你不沾荤腥,不晓得这昙花拿来熬鸡汤有多好。”又叹道,“虽说昙花一现,可本王就觉得其他花不如它扎眼,它最好最美的时候是明明白白看得见的,得到了便是得到了。不像其他花,人人都可以跟在后头摘,今日摘的和明日摘的也没有区别,那如何显得出特别来?” 云澄淡淡一笑:“俗花热闹,王爷非俗人,当然更喜欢万花丛中那一点特别。” 萧全笑意深邃地看了他一眼:“云相果然是聪明人。真可惜,本王发现得这样迟。” 云澄但笑未语。 “说起来,本王倒是也有些优点的。”萧全看着那盆夜昙,口中似随意地说道,“譬如,为人大方。”言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而问道,“对了,听说你与谢统领的婚期被圣上推迟了?” 云澄笑意微顿,旋即又淡笑道:“圣上关心,想让太常寺好好选个日子。” 萧全朗声笑了笑,说道:“这日子好不好的,怕是只有各人心里清楚。只是云相真心喜欢谢统领,何不为她多考虑一些呢?” 云澄道:“王爷此话何意?” “是这样,”萧全顺手从迎枕下抽了一本蓝色的折子出来,说道,“今日云相也见过姜廷光了,他可算得上是姜氏这一代的希望,姜家是个上进的,听闻朝廷这两年有心想再点一家皇商出来,他们也想试试。” 云澄笑了笑,说道:“这是内务府的事,受隶皇商更要圣上亲自赐封官衔。” “这个本王也知道,但左丞相写一封亲笔手书推荐他们入京上贡参选总可以吧?”萧全说着,将手里的折子往前一递,“事情能不能成不要紧,责任也不在你我,不过行个方便,但这份恩果情分该记的人都会记得。说不定来日云相便可在朝中多个助力,总好过现在这样,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到头来却连想和心爱的女人成个婚都难以如愿,高处不胜寒啊,左右是被人忌惮,何不多给自己准备条路加些筹码呢?” 云澄看着他手里的折子,没有动。 萧全道:“这折子可不轻的,旁人想要还未必有云相这样的资格。” “既是如此,”云澄道,“王爷何不让右相替你推荐?” “哈哈哈,”萧全大笑起来,说道,“云相真会开玩笑,此事上官丞相若出了面,你岂不是要和他对着干?那这说不定可就真不成了。现如今彼此有个默契,好处人人有,谁也不吃亏,不是很好么?” 他说得直白,云澄也回得直白:“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不大好了,”萧全道,“本王都开门见山什么都让你知晓了,自然是非要你答应不可的,倘若你实在不肯答应,那——谢统领恐怕就回不来了。” 云澄沉眸看着他,说道:“王爷说得这么肯定,看来是动了军中之人帮忙?” 萧全不置可否地道:“我只知道谢统领现在还没有什么事,但她四周可能有无数把弓箭正对着她,当然云相你回到京都之后也可以告本王一状,不过嘛,庆安县非我所辖,也不是本王无缘无故让她去的,大约到时至多高大 都督会亲自出面帮你剿一剿匪吧,只是仇虽报了,但人也没了,云相还是先确定自己舍得才好。” “至于圣上那里,”萧全道,“可能也会松了口气,不用再让太常寺帮你们看日子了?” 云澄沉静地看了他良久。 第209页 “好,”他伸手将折子接了过来,说道,“我写。” 第114章 风变 谢晚芳回到晋王府时已是深夜了,见云澄竟然这么晚还在等着她,她不由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休息?” 话说完她就看见他沉默着走过来,然后忽然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谢晚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抬手回抱住他,担忧地道:“出什么事了么?” 她还从未见过他在外面情绪这样外露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紧张着急的样子,可此时她却分明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时候好像深深在心底松了口气。 云澄静静抱了她一会儿,才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你久久未归,我有些担心。” 谢晚芳闻言,又想笑又觉得有些对他不住,最后只能抿着唇边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道:“那小庙背靠一片深林,我想到你曾说上官博打发袁彦卿去庆安县是有猫腻,便遣了人去大都督府求那里的地形图,谁知高苍竟然亲自带着人过来了,说是那里常有猛兽出没,担心我遇到危险云云,然后他就说我们来的时候他正好有事没能来接风,明日那里的护卫事宜就交给他来做,让我放心。接着还当着我的面派人去林子里下捕兽夹子,我看他的意思是不想把地形图拿出来,既不好勉强,就只有同他多待了一会儿,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提出他定下的哨位我这边也派人同站。”她有些歉意地道,“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应该先让人回来说一声的。” 云澄摇摇头,牵着她的手走到一旁挨着坐了下来,沉吟道:“明日我们不去庆安县了,直接启程回京都。” 谢晚芳一怔:“为什么?”见云澄眉目间透出微思,她立刻又道,“你不要想着找理由瞒我,到底怎么了?你要去那里必是有原因,若无什么意外,你不会突然放弃。” 云澄这时候还冲她笑了一笑:“我如今在你面前真是无所遁形了。”言罢,他迎着她担忧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也没什么,我刚才给晋王亲笔写了份手书,是让姜家入京送贡参选皇商的。” 他说的虽然很平静,可谢晚芳听着心中却霎时翻起了巨浪。 “你怎么可能答应帮他?”她想也不想地就说道,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我威逼你了?所以你投鼠忌器。我不信他晋王敢!” “此事牵涉其中的定不止他一人。”云澄安抚地握着她的手,徐徐地向她梳理着其中关节,“晋王突然摆出这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肯定是因为若不借此拿住我的把柄,恐怕明日我们去了庆安县会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再加上你说高苍亲自露了面,这里面应该还有比让姜家参选皇商更重要的事,我们现在不宜涉入太深。”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一个人明知道自己即将被赶入穷途,那他必定会对赶自己的人亮出獠牙。在圣上面前,晋王就是那个光脚的,有过当初的夺嫡之争后,他这辈子都别想要被当今所用,既然如此,谁要来破坏他的好事,他又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 云澄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是在说现在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晋王现在明摆着是想把他一起拉下水,谢晚芳几乎可以想见,云澄写的那份手书必定是用的逸云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真伪,晋王这是要拿实了他的把柄。 偏偏这件事他们的确不能拿来赌圣上的信任。谢晚芳想到了在宫里的皇后,心下便是一沉。 “好了,”云澄抬手轻抚过她皱起的眉头,温声道,“不过是一份推荐的手书而已,我只是暂时不便插手,皇商之事少说也要等到春闱之后才能落实,到时想办法把姜家抹去就是。”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说到春闱,”她道,“估计下月起就有举子陆续进京了吧 ?我看晋王倒是在甘南士林里名声不错。” 云澄微微颔首,淡淡笑道:“既然晋王不想我们去庆安县,那我们便不去了。先用姜家的事拖他一阵也好,凡事自可从长计议。” *** 次日云澄与晋王再见面时便说起了打算即刻回京的事,晋王果然也没有挽留,甚至连惊讶的样子都显得并不走心,谢晚芳看着这两人间若无其事实则透着心照不宣的氛围,没来由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终于在她和云澄回到京都后得到了某种证实——帝后不和,朝中有数名大臣纷纷进言劝谏圣上,圣上大怒,早朝的时候直接贬了两个人出京。接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是皇后娘家人担心皇后彻底失宠所以才联合了部分朝臣向圣上施压,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御史台的人,而皇后的娘家人之所以突然有了这么大动作,都是因为云丞相在回京经过晋州时与汪子拙等人有了默契的缘故,否则怎会来得这么巧? 谢晚芳觉得这些传言可谓恶毒至极,根本就是冲着云澄来的,与后族出身的大臣联合向圣上施压,这不是摆明了说身为太子之师的他已有了私心么?! 难怪晋王敢逼着云澄写下手书还这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尤其是当她和云澄一起入宫复命的时候,圣上只单独宣召了云澄而没有见她,谢晚芳就知道,圣上心中还是生了疑。偏偏云澄出来的时候又只对她说没事,她再问,他就正色对她说道:“你是武将,切勿轻易涉及朝政之事,现下你要做的就是在圣上面前闭口不言,即便他主动问起,你也无需为我辩解,更不要替皇后说话。你要记得,你是圣上的大统领,万事以圣意为先,不可表现出半点怨愤。” 第210页 谢晚芳听他这样说才肯定了自己心中担忧已成事实,忙道:“可我是你的妻子,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有危险而只顾自己明哲保身?” 云澄沉默了半晌。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你莫想要反悔。” “我怎么会反悔呢。”他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只是,我们要晚一些再成亲了。” 谢晚芳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的婚期被圣上用择选良辰吉日的借口推迟了的这件事,她愣了片刻,转身就要走:“我去向圣上请辞。” 云澄一把拉住了她,谢晚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波动,回头便道:“圣上不就是担心你成为第二个上官博么?那我先去说,我不做这个大统领了,这样他总该相信你没有私心了吧?” 她不做大统领,也就是放弃了兵权,便等于证明了云澄没有那份野心,这应该够了吧?圣上厌恨朝臣管他的家事,那他凭什么不准她和云澄成婚呢?施压谁不会,她就不信圣上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了打压有功之臣硬逼着人家不准成亲! 云澄用力抓住她,蹙眉沉声道:“别胡闹。”他说,“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怎可轻易为他人牺牲?” “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他人’么?”谢晚芳看着他,说道,“若在你心中我不是‘他人’,自然在我的心里你也不会是‘他人’。三郎,我知道今日若我们易地而处,你也一样会想尽办法为我渡过难关,而且一定会如期与我成婚,你能做到的,难道我便做不到么?” 两人四目相对,少顷,云澄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为何今日陷入困境的是我,而不是上官博?就因为他有兵权,所以圣上想要动他并不容易。我帮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看你拿着你辛苦得到的权位为我牺牲表真心的,我见过我阿父无法庇护的阿母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永远护着心中所爱,所以我不希望你的荣辱安危全都系在我身上,即便我明日就被贬出了尚书台,你也还是你的禁军统领,是军功赫赫的大将军,无人敢慢待于你。” 谢晚芳红着眼圈定定望着他:“在你心里,当真要与我分得这么开么?我虽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听着还是不喜欢。你若有什么事,难道我还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做我的大将军?云玄明,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他若被贬黜出京,那她也随他去就是,人生苦短,她和他能在一起多久都未可知,他既从未放弃过她,她又怎么可能舍了他? 云澄看她泪盈于睫的样子,心里陡然便是一软,他从来都是无论做什么决定只要定了便不会回头的,他没有怕过,也没有慌过,当年辅佐圣上登位如是,拜相后谋算大局亦如是,死有何惧呢?他曾经知道死期近在眼前是什么滋味,所以早就对死没有了惧意。 但唯有她,总会令他动摇。 云澄抬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缓声道:“放心吧,圣上念旧情,不会那么轻易将我贬黜的,何况他也不会再给上官氏机会独大,现下不过是暂时忍耐些时日,文臣有文臣的周全之策,我心中有数,你不要轻举妄动。武将进言兹事体大,你此时保护好自己,便是为我分忧了。” 谢晚芳半信半疑道:“真的?”圣上若真那么念旧情,又怎么会这么不给皇后情面?就连皇后这次诞下二皇子宫中都没有庆贺,她听下属说圣上似乎还因为二皇子出生时身体比较弱而有些迁怒皇后。 云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一笑,说道:“你多想想我说的话。这些时日暂且也少与我来往,无论我在政事上做出何种让步,你都不要管。” 谢晚芳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让她少和云澄往来,这简直是让她不悦又憋屈,可他已经提醒她之后会在政事上做出些让步,显见是打算以此来打消圣上的猜忌,或者又是为了将矛盾再次转移到上官一系的身上,到时候圣上为了平衡,自然也必须再次拉拢他,说不定到时候就会以推进他们两个的婚事为示好之法了。 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相信他,相信他的文臣之道,相信他的“柔性之策”会比她的“刚”更好。 谢晚芳在心里默默做好了面对接下来一段不太容易的日子的准备,可饶是她再有准备,她也怎么都没想到这风波来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这个冬天,当真是个凛冬。 没过多久,圣上就寻了个由头撤下原本的春闱主考,然后下旨点了婉嫔的父亲冯大学士补上,朝里朝外随即开始纷纷传言圣上这是要压制后族和□□势力。 谢晚芳知道,这一定就是云澄说的退让之一。 接着便是在年后,圣上收到了顾照之从齐州递上来的折子,决定派她前去协助剿匪。 “顾子初的意思是那群盘踞在悬河谷中的人虽是乌合之众,但却是些会玩弄陷阱手段的。”萧弘把折子递给了谢晚芳,浅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他知你嗅觉过人,又擅打奇袭,所以向朕借你。” 顾照之行文简练,三言两语间意思已表达地非常明显,大概就是说齐州紧邻京都,若放任这样的祸害壮大恐会对京城有危,他那边兵力虽绰绰有余,但倘若谢统领能亲至协助一二,或会事半功倍。 言下之意,便是只需要她一人过去就是,无需带上兵马。 萧弘见她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便笑了一笑,说道:“怎么,舍不得玄明,所以不想离开京都?” 第211页 谢晚芳一顿,忙道:“为圣上效力,末将自当鞠躬尽瘁。” 萧弘微微点头:“那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出发吧,玄明那里朕让人帮你去说一声就是。” 谢晚芳张口欲言,但在触到萧弘意味微深的目光后又想起了云澄的叮嘱,只能按捺住心中冲动,恭声应喏。 离开之时她恰好遇到了奉召前来伴驾的冯婉妍,谢晚芳不想与她多说,便微一点头示礼就准备径自错身 离开,然而冯婉妍却主动叫住了她。 “谢统领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啊。”冯婉妍笑笑地看着她,说道,“我以为这些时日你应是会陪在云相身边,但如今瞧着,谢统领倒是个顾大局的。这么看来,我与谢统领还是有些相像的地方,往后也可多些亲近才是。” 谢晚芳看着她满脸写着“你以为比我高尚多少”的嘚瑟样子,心中既膈应又想笑,于是她就真地冷笑了一下:“婉嫔慎言,云相好好地在那里为圣上分忧解劳,我也自有我的差事要做,婉嫔这么说,却倒好像圣上亏待了云相似的,我可不敢苟同。再者婉嫔是后妃,我是军中将领,哪有能随意亲近的道理?冯大学士才将得了圣上提拔,做女儿的,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 冯婉妍一愣,随即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谢晚芳这分明就是在说他们冯家根基不稳,圣上打压云相一系还需衡量,但要把冯家搞下去却是如碾死一只蚂蚁,她这是在嘲笑她冯婉妍高兴地太早。 她看着谢晚芳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心中恨恨想着:等到云玄明倒了台,看你可还能这样得意?! *** 直到第二天早上出发离开京都,谢晚芳都没能有机会和云澄见上一面,她虽然让宋承帮忙递了话去幽竹里,也得到了云澄言简意赅的四字回复:一路平安。可她还是莫名放不下心,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顾照之的折子来的太突兀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云澄于朝中出现困境时递了上来,何况以顾照之的性格,这么点小事,打都还没打,哪里就会想着要找帮手呢? 必定是事出有因。 她和宋承也讨论过这件事,尤其是当她得到云澄的回复之后,她便更觉得或许在他心里也清楚,圣上这样做可能就是想让其他人看看他的态度,以表明他们两个的事情还未成定局,这样,可能想要靠在云澄身边的人又会少一些。 谢晚芳想到这些,觉得很心累,然后想到云澄的心累只会更甚,她又不禁感到担忧。 现在这个时候,她实在担心京都还会出什么事,不管顾照之这封折子到底是什么意图,她都只想速战速决。 谢晚芳骑着马刚进入齐州城,就被守在城门处等候的佐将亲自迎着去了都督府,见到了事先收到消息已在花园水榭中摆好了接风小宴的顾照之。 这小宴设地颇有几分巧思,他用了一张中有曲水的石桌,盛着小菜的碟也很精致,恰恰好可以放入这小小的曲水石渠中随波微动,水中还点缀着数多巴掌大的碗莲,能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寻到这几朵碗莲放上来,显然是花匠在温室中花了心思培养的。 这样的席面确实很有雅趣,但当席上只有一男一女对坐时,谢晚芳就觉得这个小宴有了那么些令人不大自在的意味。 “其实顾世子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她说,“我这趟来是有公务在身,吃饭么,随便用些就好。” 顾照之恍若未闻地自含着笑意提箸夹了一块糖藕放到她碗里,彷似随意地说道:“听说最近左丞相府有御医出入。” 谢晚芳一愣。 他又淡淡笑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毕竟他总要瞒着你,而且如今也不好动用御医院的当值御医,所以都是去家里请的。不过,朝中该知道的人应该都已知道了。” 她倏地就要站起来。 顾照之却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更快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她,谢晚芳怒目瞪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温和又平静地看着她:“芳儿,这一次我不能依着你了。” “从今日起,”他说,“你要留在齐州。” 第115章 入瓮 “看看,”上官博将刚刚收到的信递给了自己的儿子,捋须笑道,“顾子初这个时机选的还真不错,这下子,咱们也算是把人送到他手里了。” 上官瑾将信接过来只是大致扫了一遍,并没有细看,这封信里写的什么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顾照之要做什么,他心里也早就是有数的,毕竟拿谢晚芳去和顾照之谈交易的,就是他自己。 上官博最近心情都十分不错,今日更是愉悦地逗起了他养在书房里的小龟,语气里带着些轻快地道:“女人有时候还是很能派得上用场的,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总有用武之地。就拿云玄明来说,我原本还觉得想要拿他的弱点实在难得很,那么个冷心冷肺的人,好像除了圣上和大盛江山他当真什么都不在乎,可惜啊,一个连家族都不如何放在心上的人,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女人被拿住了,既舍不得委屈她,更舍不得放弃她,可如今又如何?恐怕等到齐州的消息传回京都后,他可真要被抽去半条命了。” “还有顾子初,”他说,“好像生怕我们此时会把他心爱的女人搭进去,宁可自己冒险些也要先把人弄到身边缚着,却倒是又给了咱们一个拿住他的把柄——此番他若不肯尽力,谢晚芳的事便会成为他的死穴。” 第212页 上官博说到这儿,抬眸看了眼静静坐在旁边的儿子,半笑道:“所以林秀你看,有些事无需太认真,尤其是对做大事的人来说。” 上官瑾面色平静地礼道:“孩儿明白。”又道,“顾子初能将谢晚芳从京都弄走也是好事,这样我们也省了动禁军府那些人了,没有她坐镇,宋承等人未必有那个触觉和魄力。再者云相那边,或许正如阿父所言,要受些前所未有的打击了。” “嗯,的确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上官博满意道,“你这次做得很好,接下来,便正是好时候。” 借挑唆离间萧弘和云澄的君臣关系来浑水牟利的方法固然是好,但却不宜久拖,毕竟萧弘会顺“水”而为也是因为他的确需要平衡两相势力,一旦云澄那边真正显出势弱了,萧弘肯定会抬手松一松,然后又要回过头来盯着他们上官家。 所以,最好的时候只在眼前,这是他们必须奋力一搏的时机,错过这次,麻烦就会跟着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且不会间断,甚至可能令上官家倾覆。 “冯婉妍那边,阿父打算如何处理?”上官瑾忽然问道。 “她?”上官博怔了一下,随即便面露轻屑,似乎完全不觉得上官瑾有特地提起这个人的必要,“一个心比天高的蠢货,至今还以为只是帮着我们斗倒左相呢,到时龙椅上换了人,她难道还能留在后宫么?自然该去哪儿去哪儿。” 上官瑾不着痕迹地淡淡弯了下唇角,说道:“我看她像是穷人乍富,飘地快有些过了,即便妄想着斗倒云玄明后便可以踩着谢晚芳耀武扬威,也该想想还有个顾子初才是。” 上官博不以为然地道:“贱出之女,终究上不得台面。就凭谢晚芳能拿下狄丹,让云玄明和顾子初都为了她甘愿赌上一生荣华甚至性命,冯婉妍就根本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既然顾子初要谢晚芳,自然是留不得冯婉妍,到时候便用这女人做个顺水人情,让他拿去处置了讨谢晚芳欢心吧。” “是。”上官瑾应道。 *** 谢晚芳在齐州山林里中了瘴毒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当是时,云澄和上官博正在与六部官员会食议事,就见到姗姗来迟的兵部侍郎面带为难之色地走了进来,看着像是来给上官博禀报事情的,但目光却一下一下地没少往旁边的云澄身上抛。 上官博不动声色地问了是什么事,那兵部侍郎这才低首犹豫地把消息说了。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了云澄身上。 上官博看见他握着汤勺的手指倏然一紧,关节处也泛着白,面上虽似情绪不显,但脸色却好像又苍白了一些。 所有人都好像在等着云澄先开口,而他也确实越过上官博向着那兵部侍郎开口问道:“顾世子可有说谢统领情况如何了?” 后者一派恭敬地回道:“回云相公,顾都督那边只说了谢统领现在昏迷不醒。” 云澄立刻道:“马上把消息送入内廷。” 朝中大将出了事,无论如何也是要让国君知道的,事关派遣御医和后续慰问,这一步流程谁也没打算拦着,所以那兵部侍郎去得很快,上官博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看今日会食就先这样吧,”上官博叹了口气,用满是安慰的语气说道,“玄明也不要太过担心,谢统领吉人自有天相,等御医去了一定会转危为安。” 云澄唇边的笑意透着几分勉强,似随意似敷衍地轻轻应了一声,便举步从案后走出,正要往外走,却忽地站定一顿,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猛然吐出了一口血,随即整个人就往旁边倒去。 其他人连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口中着急忙慌地一声喊着相公又一声喊着御医,片刻间厅里竟乱作了一团。 上官博用了半晌才确信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地衣上的血迹,无声地笑了。 …… 三月十五,夜。 随着京都城内一片火光倏起,原本静谧的街道突然间到处都是喧乱的动静,很快,这动静便开始波及到了各处朝臣勋贵的府邸。 安宁侯顾奉廉便是被卧房门外的声音吵醒的,深夜喧哗本不应出现在侯府这样有规矩的地方,他当即便是心生疑惑,于是披衣而起想要喊人进来,恰此时,管家正好敲门而入。 昏黄的烛光映照下,顾奉廉看见了对方明显透着不安的神色,不由皱眉道:“外面什么事?” 管家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说是城里混进了乱党,现在正在到处拿人,派了官兵来护卫咱们府上。” 顾奉廉一怔,当即沉声怒道:“胡说八道!好好的哪里来的乱党?再说乱党若已有了能威胁到各府的这般阵仗,还用得着等他五城兵马司的人主动来抓?!” “是上官大人亲自来说的,”管家小心地道,“侯爷,您看,会不会是和云相的事有关?” 云玄明?顾奉廉想起了这段时间圣上针对后族和左相一系的动作,还有几天前云澄在尚书台突然吐血晕倒后被送回府中一病不起,御医院掌院至今仍每日往返于宫中和左相府……难道,圣上真是打算趁此机会清理掉一些人? “你说上官林秀亲自来了?”顾奉廉道,“他在哪里?” 他边说着,边已下了床径直往外走,管家忙快步跟上引着他去了侯府大门外,顾奉廉随即见到了守在那里的官兵和正站在门前的上官瑾。 第213页 “顾侯爷。”上官瑾看见他出来,便含笑上前拱手施了一礼。 顾奉廉冷眼看着外面长街上火光照天兵马横行的乱象,问道:“上官大人不是忙着做事么?怎么竟得空亲自来我这安宁侯府护卫着,莫非也是圣上的意思?” 上官瑾没有急着答话,而是伸手示意他移步院内。 顾奉廉沉吟须臾,转头对管家道:“去夫人她们那边看看,没什么事,让她们不必慌张,待在屋子里就好。”待后者应喏而去,他便直接举步走回了院中,背身站定,等着上官瑾上来说话。 “顾侯爷,”上官瑾依然恭敬地道,“还请您和家人稍安勿躁,待今夜过去,自会一切恢复如常。” 顾奉廉心里的某种不祥预感仿佛因着他这句话瞬间落于了实处,哽地一时忘了呼吸,脱口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先前看见有官兵手里拿着火 器,那不是神机营的制式。” 自然也绝无可能是圣上的意思。 上官瑾也并没有打算真地瞒着他,闻言只是平静地说道:“侯爷不愧是勋将出身。其实也没有什么,晋王回来了。” 顾奉廉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又听见他续道:“再过会儿顾世子也应该带着人到了,他连夜回来,是为了赶着向圣上复命。” 上官瑾说完这番话,就眼看着顾奉廉的脸色倏地白了。 上官博反了……不,是晋王反了!而且这件事他的儿子竟然也参与其中,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相信侯爷也听说了谢统领在齐州中了瘴毒的事。”上官瑾淡淡说道,“顾世子一向看重她。” 顾奉廉摇头:“不,不可能,子初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 上官瑾笑了一笑,说道:“顾世子对谢统领的执念,侯爷应该比我清楚才是,不然您以为谢统领为何偏偏在此时被他要去了齐州帮忙,去了之后又那么快就出事只能留在那里呢?” 言下之意,便是说谢晚芳的事乃是顾照之为了将人强留在齐州找的托词。 顾奉廉顿住了,他不敢相信,也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子初对心爱之人的求而不得,最终竟会演变成这样的晴天霹雳。 他脚下晃了晃,但还是坚丨挺地道:“我不会信你。” 上官瑾也不与他争论,只是平常道:“那待会见到就知晓了。” 京郊大营的兵马他们没有虎符是调不动的,神机营又是由英国公统辖,按照他们事先的布置,包括火器和晋王及其豢养的私兵都是经由从甘南来赴考的举子还有姜家押送贡品的商队顺利带入了京都,前者是因入京的举子身份所以车驾可免除盘查,后者则是因为有云澄的那封亲笔手书。 但仅仅做成了这两样是不够的,城中虽有他的五城兵马司可以先制造混乱控制住局势,但只靠他们匀出来的那点人马和晋王的私兵要闯入宫中甚至封锁宫门却还是有些勉强,所以他们需要顾照之带着人马“回京复命”,由顾照之来管控住宫外,这样内廷才可被他们顺利拿下。 上官瑾这头话音才刚落,手下便有人快步跑了进来禀报道:“大人,顾都督带着大军已经进城往泰安门那边去了。” 顾奉廉一惊,整个人都滞在了原地。 上官瑾点了点头,对来人吩咐道:“好生照看着侯爷。”又对顾奉廉道,“侯爷放心,我阿父答应过顾世子不会让侯府有损,那些人都是留下来保护你们的。” 他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人疾驰而至,跳下马便匆匆跑了进来禀报道:“大人,神机营封了宫门!” 上官瑾一怔,忙道:“怎么会这样?!”英国公等人明明也应该被困在府内才是,神机营没有上峰命令怎么可能赶过去?而且还是这个时候! 来报信的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现在宫门那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只说自己赶来时看见顾都督已经带人奔过去了,离开的时候还让他赶紧来跟上官大人报信。 上官瑾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晋王此时都在宫里,也来不及再考虑到底为什么他这里没有收到一点风声但英国公还是调动了神机营,匆忙招呼了左右吩咐立刻召集人马赶去泰安门驰援。 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硝火和烟火混合的气味,还有渐渐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上官瑾远远地就已经听见了前面的喊杀声和发动火器的声音,他不敢去想倘若让神机营占了上风得到出城报信调动京郊大营的机会,他的父亲,他们上官家会面临着什么,这一刻,他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冲上去,无论如何要控制住局面! 然而就在他带着集结的人马冲入战圈的瞬间,突然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了“拿下叛逆” 的喊声,接着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调转枪头的大军砍杀包围住了。 上官瑾愕然地看着眼前与神机营并肩作战的顾照之,刚开口说了个“你”字,背后便突然传来了钻心的疼痛,他一时不慎便摔下了马,随即便被冷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知道自己背上中了箭,而当他坐在地上抬头望去的时候,看见了从人群中走来的谢晚芳。 她穿着一身普通兵卒的衣服,手上挽着弓,一步一步,逆光向他而来。 上官瑾喉头滚了滚,有些想笑,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感叹,好像他本来应该惊讶,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他只是看着她走到面前,然后用听上去有些勉力但却很平静的声音说道:“是你故意引我至此。” 第214页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大胆,敢打奇袭,若换成一般人肯定是希望将敌人分而击之的,但她却偏要让他带着人赶来支援,然后半路出击,一网打尽。 “时间紧迫,总不能给你机会带着游兵散将再四处找麻烦。”谢晚芳说着,将手里的弓往旁边人手里一扔,然后看着他,说道,“上官林秀,你太糊涂了。” 说完她也不再多看他一眼,径直走过,和顾照之一起带上人便立刻赶去了内廷。 背上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上官瑾咬紧了牙关,他听到身后宫门内迅速远去的援军动静,沉默地闭了闭眼,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跟着就要往深里送—— 却被一旁眼疾手快的佐将一脚踢开,阻止了他的自裁之举。 上官瑾看着掌心里不断溢出的鲜血,心里麻木而悲凉地想:上官家完了。 第116章 定局 紫宸殿内,上官博看着低头跪在旁边的晋王,忽然笑了下,然后又笑了一下,最后竟像是克制不住一般大笑了起来。 “圣上,”他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萧弘,笑着摇了摇头,“先帝慧眼,萧全当真是远不如你。” 萧全埋着的头又低了一些,生死面前,既有活命的机会,谁又愿意去死?尤其是当他以为自己失败后将必死无疑的,却乍然得知圣上竟然还肯留他尊位和性命,他又凭什么非要陪着上官家去死?! 上官博说完这句话,目光微移,落在了萧弘身旁的云澄身上,又笑着感叹道:“云相当真是比我更心狠些,竟对自己也能下得这样的手。” 他这辈子最错误的事就是小看了萧弘,也小看了云澄。他以为萧弘会因为太子时期的经历而极度渴望权力,所以他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真的这么信任云澄;他又以为云澄只是个比一般人更有脑子的文弱书生,所以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从在晋王府签下那份手书时起就在步步引他们入局,为此甚至不惜自伤其身,看似是云澄无奈之下节节败退,可其实这不过是一盘引君入瓮的棋局。 云澄做出一副要输给他们的样子,他们就当真以为他输了,多可笑! 这对君臣唱的好一出大戏,上官博觉得自己都几乎想要给他们喝一声彩了,他输了,输得没有什么不心服口服的,但是,不甘心。 云澄被罗嘉扶着静立在萧弘身侧,今夜一番劳顿带来的消耗还是比他想象中要多一些,他轻咳了两声,才看着上官博,缓缓说道:“宏嘉公老谋深算,若不如此,怎可让你尽信。” 与其说这个机会是上官博自己等来的,倒不如说是圣上和他送到上官博面前的,这么好的时机带着深深的稍纵即逝的诱惑,任谁都舍不得轻易放弃,更怕自己来不及抓住。 云澄话音刚落,就看见谢晚芳和顾照之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迎着她复杂的目光,不由便是一顿。 谢晚芳很快就将视线从他身上收了回去,神色冷静地和顾照之并行着走到了萧弘面前,拱手一礼:“参见圣上。” 萧弘微微一笑:“免礼,辛苦两位爱卿了。” 谢晚芳从身上拿出一样物事,捧在掌中双手呈上道:“末将等幸不辱命,现将虎符归还于圣上。” 上官博从顾照之和谢晚芳走进来那一刻起就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定定盯着他们,此时见到谢晚芳手里的虎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愣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起来。 萧弘接过虎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又笑什么?” “老臣是在笑,原来我还看错了第三个人。”上官博说着,视线便落在了顾照之身上,“顾世子,你又是何时与圣上联手的呢?” 顾照之回过头看着他,无甚情绪地道:“在惠山行宫时,圣上召我去天水金阙说话,当时圣上便已猜到了你们利用冯氏女的用意。”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过赢面!上官博恍然大悟,所以所谓的赏赐美人交换“臣妻”,根本不过是迷惑他们的手段。 他不由转头看向了萧弘,这个年轻的君王是他看着长大的,但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他。 萧弘就站在那里,如深渊般凝视着他:“当年你们是如何离间父皇和母后的,朕还没有忘,这样的手段,又怎么可能让你再得逞一次?朕的皇后,无人可替代。” 上官博似是想笑,但最终只是牵着嘴角肌肉动了动。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说道:“圣上,老臣自知罪无可赦,我上官家的儿郎受家族泽佑,也自然没有逃避责任的道理。但妇孺无力,还请圣上能网开一面,老臣愿以牵涉此事之人的名单交换。” 跪在地上的萧全抖了一抖。 “好,”萧弘很痛快地道,“朕答应你。” 上官博一愣,然后慢慢跪了下来,磕头道:“谢圣上洪恩。” 侍卫很快上来把他押了下去,萧全也在萧弘的示意下被内侍监的人带走暂时软禁在了宫中。 云澄朝萧弘看去,说道:“圣上,还需提防他借这名单生事。” “朕明白,”萧弘望着殿外已微微亮起的天色,说道,“除了甘南那边和禁军府,朕也不打算再追究旁人,以免事态扩大难以收拾。” 史书上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多少官员借着清剿乱党余孽的机会铲除异己,最后闹得鲜血满地,忠臣含冤。 至于犯下谋逆大罪的上官家,他虽深恨上官博,但也并不是一定要杀那么多人。 第215页 萧弘想到因在娘胎里待得不安稳而导致出生时先天不足的次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当是为麒儿积个福吧。” 云澄并无意见,其他人也没有说什么。 随后,谢晚芳便开了口:“那圣上若无其他吩咐,末将就先去处置五城兵马司那边的事了。” 云澄顿了一下。 萧弘看在眼里,颇有些不大过意得去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你这里朕还有事吩咐,子初你去外面看着些。” 顾照之看了眼谢晚芳,又看了眼云澄,默然须臾,拱手应喏而去。 谢晚芳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虽然没动,但也没有说话,更自进门那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云澄,一张看似冷静平静沉静各种静的脸却明明白白地透着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怒气,就连萧弘看着都觉得一时不太好开口,免得点了炮仗。 就在这时,忽听旁边罗嘉急喊了一声:“云相!” 谢晚芳立马转过了头,三两步就冲了上去搀住了眼看着像是要晕倒的云澄:“三郎?!” 萧弘差点都要把“传御医”三个字喊出口了,结果一看,云澄顺势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谢晚芳身上,然后用一种已算得上是柔弱可怜的语气低声对她说道:“我有些头晕,可能是累着了。” 萧弘:“……” 众围观大臣:“……” 今天他们的眼睛怕不是被雷给劈花了?云相竟然还会对女人来这手! 云相会这手便也罢了,偏偏谢大将军还真就服这么一手,只见她当场一听就面露急色地回头看向了圣上。 不等她开口,萧弘便已立刻福至心灵地道:“快,先扶玄明去偏殿歇息,罗嘉,传御医院掌院来。” 谢晚芳搀着云澄转身就走,连谢恩都忘了。 萧弘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背影,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突然间很想马上商量完了善后事宜,然后好去见见皇后和孩子们。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 谢晚芳扶着云澄刚刚在榻上躺了下来,正准备给他掖好被子,就忽然被云澄抓住了手腕,她才一抬眸,他便一个用力将她拽入了怀里。 殿中侍候的宫人立刻纷纷低下了头,然后跟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倒退着出了内室。 谢晚芳冷不丁被云澄拉到了榻上抱着,惊讶过后便已立刻意识到他刚才是在故意惹自己担心,“新仇旧恨”顿时齐齐涌上,等那些宫人退出去之后,她便毫不留情地要去扒开他的手,口中冷道:“云相既然没事,那末将就不在此耽误你休息了。” 云澄抱着她没有松手,无奈地叹道:“我现在只有这么点力气,你若不肯要我,我自然是犟不过你的,但我的心会很疼。” 谢晚芳鼻子一酸,眼泪突地就掉了下来:“你还知道心疼?!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么欺负我!”她恨恨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但又顾着他的身体,所以这一拳捶到身上反倒颇有些粉拳撒 娇的意味。 云澄的心软地发疼,忙将她又搂紧了些,温声道:“是我错了,待会我便让江流去帮你抓虫子,你爱往壶里丢多少就丢多少。不哭了,好不好?” “不好!”谢晚芳立刻道,“丢虫子有什么用?明知道我不舍得真拿给你喝!”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憋屈又委屈,他却忍不住笑了,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说道:“幸好你还舍不得我。” 她闷闷地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恼什么,”云澄低声叹了口气,“但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这一步我无论如何都要走,我不想让你担心,也怕万一……你会不肯听从顾世子的安排。” “所以,其实你也怕有万一。”她仰起头,满脸的泪痕便映入他眼中,“让我拿到虎符策应救驾不止有这一种办法,你却选了顺水推舟将我送到顾子初身边,你敢说没有存着半点倘若你有什么万一便是想将我托付于他的心思么?” 云澄凝眸深深看着她,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并没有否认她的话,只是极为轻柔地说道:“我相信他会拼尽全力护你平安。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放弃,我答应过你阿父,会尽量长长久久地陪伴你,所以我其实很惜命的。” 他似安慰般地对她扬唇笑了笑:“这次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我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放心。” 谢晚芳却被他这一笑弄得心里越发难受,她伸手去摸着他清瘦的脸,说道:“云玄明,我今日便同你说个明白,倘若你下次再这样对我,我就……” 云澄等了片刻不见她续下去,便柔声问道:“你就怎么?” 她眼圈一红,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滑下来:“我不知道,我竟舍不得对你说半句狠话。可是我真的很生气,我气你只想着推开我,我气你这样想得开,气你这样不将我的感受当回事!” 云澄沉默地握住她的手,垂眸极轻极柔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顿了顿,哑声道:“我其实没有那么想得开,把你交托给他,我心里很舍不得,可是我不敢拿你来赌这个万一,我输了身家性命可以,但却输不起你。” 谢晚芳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心中酸胀地说不出话。 云澄慢慢凑过来吻上她的额头,又一点点缓移亲至她的眉眼,脸颊,唇角。 第216页 然后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不让你哭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再难克制心中情感,依在他怀中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她用带着哭泣后的浓重鼻音不容置喙地说,“你以后要听我的话。” 云澄低头在她发上亲了亲,莞尔应道:“好。” 第117章 芳华 谢晚芳刚一走进冷宫,就感觉有股阴寒的霉味携着风迎面扑了上来,她不由抬手掩住了鼻子,皱了皱眉。 与她同行的御前内侍张德贵见状便笑道:“大将军可还好?若是受不了这气味,不如大将军在院子里稍等,小的进去就是。” 这可是三郎特意找圣上帮她要的差事,谢晚芳心说我怎么可能不进去呢?于是早有准备地从袖袋中拿出了云澄昨天给她的香包,放到鼻前深深一嗅——唔,这薄荷香真好闻! 她顿觉神清气爽,眉眼间的笑意也随之带了几分飞扬之色,豪爽道:“无事,我们进去吧。” 张德贵恭敬应了声,然后回头示意端着托盘的手下内侍跟上,自己则当先两步上去推开了面前这间屋室紧闭的大门,冲着里面的人便扬声提醒道:“婉嫔娘娘,谢统领奉圣上旨意来看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冷宫里采光都不好,明明是大白天,但好像只有当这扇门被打开的时候,这间屋子才像是终于有了些亮活气,谢晚芳乍见到一身素衣简钗坐在桌前的冯婉妍时,觉得光线下的她显得惨白惨白的。 屋子里的霉味比外面更重些,谢晚芳拿起荷包掩在鼻前,在冯婉妍强作镇定的冷恨目光中走了过去,张德贵眼明手快地在她坐下之前用袖子三两下帮她扫了扫凳子。 谢晚芳在冯婉妍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挥了挥面前的空气,口中似随意道:“婉嫔看见我,似乎有话想说?” 冯婉妍咬住牙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不愧是谢大将军,有云相照拂着,连圣上的女人也可左右生死了。” 谢晚芳淡淡笑了一下:“都到了这时候,再说些挑拨离间的酸话,有意义么?”她说,“好心怕你临死还误会着,我便直说了,打从一开始你在圣上眼里就什么都不是,所以莫以为自己是后来才倒的台那么不甘心了。圣上那样英明的人,根本无需旁人说你什么坏话就已经看出了你是个什么货色,一个可以背主上位的女人,你指望圣上能将你看得有多高洁呢?” “更何况,圣上那么心疼皇后娘娘。”谢晚芳道,“虽然为了扳倒上官博,圣上选择了将计就计地利用你,但娘娘和二皇子却到底是实实在在因你受损,难道你还妄想着能得到一丝怜惜么?” “你胡说!”冯婉妍再也顾不得端持姿态,拍案而起地怒道,“圣上只是误会了我与晋王他们勾结逼宫,是你们在他面前进谗言!你有本事就让我见一眼圣上,我要亲自同他说!” 谢晚芳不动如山地坐着,抬眸瞧了她一眼,轻笑道:“真能异想天开,圣上若是想见你,我又何必来这儿?” 冯婉妍正在再说什么,旁边的张德贵已皮笑肉不笑地接了话茬道:“婉嫔娘娘就不要为难大将军了,圣上厌你至深,是不会见你的。” “你个阉奴!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冯婉妍此时再无了往日的端庄贤淑之态,话音未落便已一把抓起面前的茶杯朝张德贵砸了过去。 后者及时侧身一避,这才没有被打中脑袋。 谢晚芳见状,皱眉正要开口,就听见张德贵阴冷地笑了一下,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阉奴不阉奴的,说的也是实话。婉嫔娘娘自活在自己想象的圣宠中,当然是注意不到当初日日进补的药膳是个什么功用,圣上恶心你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给你怀孕的机会,让你们冯家还有翻身的余地?圣上虽疼爱子女,但龙子凤孙也不是谁的肚皮都有资格生的,不忠不义的贱人,也配和皇后娘娘相争,还气得娘娘生二殿下时多有艰难,臭不要脸。”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冯婉妍,就连谢晚芳都一时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圣上下手竟然这么利落…… “不,不,不可能,你这阉奴在胡说,你胡说!”冯婉妍 目眦欲裂地扑了过来。 谢晚芳眼疾手快地一把制住她,冯婉妍被她反押住胳膊的瞬间就已受不住疼痛苦地哀嚎出声,谢晚芳冷声警告道:“受得住受不住都给我受着,在我面前由不得你撒野。” 说完便一个用力将人推到了一旁。 冯婉妍被她这一推连扑带摔地倒在了地上,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冯婉妍,”谢晚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说道,“圣上让我来,是给我机会与你了结从前恩怨,你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心里也应该清楚,我便也不多赘述了。总而言之你既然想害我,那今日我便来做一回你的取命人,也算得上两清了。” 言罢,她回头示意端着托盘的内侍上前,说道:“白绫还是鸩酒,你自己选一样吧。” 冯婉妍缓缓抬起头望向她,然后又慢慢转过视线落在那托盘里的东西上,良久,充满绝望和嘲讽地笑了笑,说道:“我到底哪里不如你呢?你也一样是个自私又小心眼的女人啊!怎么在顾子初眼里你就那么值得他去爱?就连云玄明,他那么目空一切的人,从来看我都不用正眼的,竟然也爱你。你凭什么?凭什么呢?!” 第217页 “他们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哈哈哈哈!”冯婉妍叹罢,便仰头大笑了起来。 谢晚芳神色淡然地看着她,对张德贵说道:“既然她不肯选,那就张内侍你帮她选吧。” 张德贵好像已经等搞死冯婉妍等了很久,闻言二话不说就应了喏,然后伸手就拣了白绫——冯婉妍刚刚得罪过他,他若是帮他选死法,自然会选更难受痛苦的那种。 谢晚芳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白绫,心知肚明。 被绞住脖子的瞬间,冯婉妍就开始挣扎起来,张德贵和手下内侍一个绞着白绫,一个按住她的双手,都下了死力。 谢晚芳转身走到门边看着檐外的蓝天白云,思绪有片刻的放空,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想了许多。 往事历历而过,那些曾经受过的感觉似乎还清晰着,但却已不再让她疼痛憋闷了,她如今似乎终于可以平静地回溯过往,然后对自己说:没事了,芳儿。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张德贵复命的话语:“大将军,已处置好了。” 谢晚芳返身走了回去,半蹲在在早已没了声息的冯婉妍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颈脉,与此同时目光也从她歪斜的不大正常的头上缓缓移到了脖颈,只这样看了一眼,便知刚才张德贵是弄断了冯婉妍的颈骨。 “嗯。”她收手站了起来,吩咐道,“此间后事便交给你了,我去向圣上复命。” 张德贵满脸堆笑地将她送出了门,手下内侍瞧着他的样子不免好奇道:“张哥哥,你方才为何要故意激怒那婉嫔呢?反正她都死定了,有谢统领在她连风浪都翻不起来,您何苦把那药膳的事说出来惹她发疯,还险些伤着。” “你懂什么,”张德贵看着谢大将军从容远去的身影,意味深长地笑道,“云相那边的意思是婉嫔怎么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须得让大将军爽爽快快地把心结给解了,你说能有什么比让她看见自己的仇人临死前绝望地发疯发狂更解恨的?再者说了,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爷爷还真看不惯,阉人又怎么样,她不照样死在阉人手里?” “狗屁倒灶的东西,还真以为圣上多喜欢她呢,我呸!”张德贵说着,满脸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 京中风波平静下来之后,萧弘便下旨让谢晚芳与顾照之一起率大军前往甘南清理乱党欲孽,将甘南大都督高苍就地革职,连同其左右副将戴罪押送回京,若遇军中相助顽抗者皆视为叛逆即刻镇压,格杀勿论。另,抄姜氏一族,相关主要参与者全部下狱待死,其余人流放北境。 最后便是需顺便把晋王的家眷 都带回京都来,与晋王一并圈禁于王府中。 谢晚芳从宫里接了旨意出来便直接回了幽竹里,她这几天都住在这边陪着云澄休养身体,想到自己这一去至少也需几个月,她少不得要对他多叮嘱两句:“虽然现在朝廷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你操心,但你还是要多多休息,圣上已经答应我了等这趟回来就亲自为咱们主婚。” 云澄不由笑了笑,说道:“放心,就算今日就与你拜堂我也行的。” 他这话不过是想说自己现在恢复的感觉挺好,就算多走两步或是略耗些精神,也不至于需要人扶着了,谁知话音刚落,就见到谢晚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你可能还不行。”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可疑地红了那么一红。 云澄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喉间当即被呛出两声轻咳,面色微有些不自在地道:“这种事,你还是不要说得太绝对。” 见她眸中随即流露出讶然和好奇来,他立刻说道:“这些问题还是留待成亲后再讨论吧。” 谢晚芳惊讶地看着他,突然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巴着云澄的胳膊便笑道:“原来你也会害羞!” 云澄无奈失笑,难掩尴尬地道:“不是害羞,只是……谈及这些对你会有冒犯,不大好。” 她听他这么说,更是觉得新奇得很,顿时就将自己起先那点儿不好意思给抛去了九霄云外,伸出双手去捧住了云澄的脸,嬉笑道:“那我若是非要你今日从了我呢?” 她一贯晓得云澄是只狐狸,却万万不料他还有这样像兔子的时候,好想逗一逗啊! 谢晚芳说完这句充满了调戏意味的话便双眼发亮地盯着他,仿佛他接下来说的话会让她记住,并能留待取笑他一辈子。 于是她就看见云澄当真像是不大好意思地微微垂下了眼帘,用低轻的声音对她说道:“既然你想,那我也只好从了你。” 谢晚芳:“……”她脸上一烫,那热度瞬间像是烧进了心里,慌得她有些手足无措,张口便结巴地道,“我,我才不想呢!”然后丢开手就跑了。 “诶,这又是要去哪儿?”云澄看着她慌张的背影,忍着笑唤道,“大将军不要我了么?” “本将军去军营遛遛!”谢晚芳逃似地远远如是嚷道。 云澄笑笑,随即转过头又想起什么,不禁面露忖思之色。 “花林,”他招呼了自己的近身随侍上前,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过两日抽个空帮我去找两本书来,去外面找,别到宫里问。” 花林没太反应过来:“相公要的是什么书?” 云澄清了清嗓子,淡定道:“就是那种,帐中之事。” 第218页 花林恍然大悟:“是。” 旁人不知道,他和江流难道还不知道么?他们家相公在这件事上可谓是从里到外的毫无经验,不仅是身体力行的禁欲,而且连心思都从来没往那些事上歪过一下,成日里想的不是学问就是朝廷大事,丞相府里藏书是多,可偏偏就没有一样是有关这个的,就连那些养身相关的他也从来只挑食疗和养性练气的看,什么房中养生术之类的偏方根本就没上过他的书案。 可人家大将军却是成过婚的,外面的人也都以为相公之前收用了美妾,总不能到时候还专门让人来给他讲这个吧?相公肯定也不愿意让人来教。可万一新婚之夜在大将军面前露了怯怎么办?这种事,必须是一次压倒的。 于是,花林内心充满了要帮助自家主君勇振雄风的激昂心情,踌躇满志地去了。 …… 三日后,谢晚芳和顾照之率军离开京都前往了晋州。 随后历经五个月,朝廷大军顺利清缴了甘南一带的乱党欲孽,班师回朝。 国君 萧弘当朝论功行赏,升任原齐州都督顾照之继甘南大都督之位,加封禁军统领谢晚芳为一品护国夫人,并赐其与丞相云澄于半月后大婚。 后据史书列传记载,护国夫人英名赫赫,备受大盛朝民间推崇,因其名中含有一个“芳”字,故而世人又称之为——芳华夫人。 (正文完) 第118章 【番外一】成亲 这一日天气甚好,阳光微暖,连带着拂林而来的丝丝清风也夹带着宜人的温意,云澄拿着卷闲书,慵然于竹林凉亭里的坐榻上倚肘而卧,一手随意接过了花林递来的药碗,正要饮下,江流便过来禀报说顾世子来了。 云澄略有些意外,但旋即便点点头,示意对方将顾照之请进来。 于是当后者来到竹林里时,一眼见到的就是身上盖着张薄毯,正靠卧在那里休息的云澄,待他踏入亭中时,还能隐约闻到股尚未完全消散的药香味。 “难得顾世子登门,今日不如尝尝我新制的合香露吧?”云澄看着他,微笑地说道。 顾照之不置可否,只是略略一顿,说道:“我来探望云相,其实是有些话想说。” 云澄了然,浅浅一笑,随即屏退了左右,才又请他入座:“世子有话但说无妨。” 顾照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方看着对方说道:“你们已将要成婚,你的身体如何了?” 他这话语气虽然没什么特别,但听来其实并不大客气,而且无礼。 但云澄却并无半分恼色,而是笑意微浅地轻挑了下眉梢,点头道:“尚可。” 顾照之静静看了他半晌,忽而道:“我一直觉得,你爱芳儿不如她爱你深。输给你,我其实很不服气。” 云澄也没有同他计较称呼的问题,仍心平气和地道:“愿闻高见。” “你说你爱护一个人的方式是让她展翅高飞,可难道所谓的让她展翅高飞,就是从不在你的人生未来里考虑她么?”顾照之道,“你明知自己寿元不稳却还要招惹她,更别说为了扳倒上官一系不惜以身犯险,你心里当真如她所想地那般看重她么?云玄明,我竟不知该说你是个自私还是无私的人。” 云澄淡淡一笑,说道:“那顾世子有没有想过,倘若这次不能一举扳倒上官博,如我这样的圣上嫡系会面临什么?我的妻子又会面临什么?” “这一局,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全力以赴的。”他说,“我倾尽心力愿大盛朝海晏河清,并非如你想得那般全是出自高远的心志。当日西北战场上她重伤昏迷,你可知我为她施针时用了多大的忍耐才克制住手没有发抖?我愿她展翅高飞,是知道她有这个能力,我不想束缚她的能力和理想,但不代表我就乐于见到她以命相搏,沙场素来是埋骨之地,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在她身边,事实上那一次我能及时救她才是真正的偶然。” 云澄缓缓说道:“正因为我的人生未来里有她,所以我希望她一世安宁,愿这世间再无沙场白骨——我想留给她的,唯此而已。” 顾照之无声地攥紧了掌心。 “顾世子,”云澄看着他说道,“情爱之深浅是无尺可量的,不是你当初捅了她两刀如今再还三刀她就一定会回头爱你,也不是我没有为她挨过刀就一定不如你,感情从不是这样计算,是蜜糖或为□□,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遇到她之前我从未对什么人动过心,所以我不知道你们以为爱一个人的准则应该是如何,但遇到她之后,我却很清楚地知道,如她所愿便是我的方式。”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沉默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顾照之,浅浅一笑:“或许真如你所说我寿元不稳终将先她而去,可那又如何呢?只要她想要我,我这辈子便都是她的,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但凡我在世一日给她的幸福都必定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就算是你,也无法取代。” “更何况,我会努力活到与她白首。” 云澄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丝丝迫切和迟疑,从头到尾都显得从容镇定,好像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一直都是这样地有信心。 顾照之轻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道:“你未免有些太过自负,难道你敢说当 年她去西北,还有之前我与她同去甘南的时候你没有担心过?” 第219页 “她去西北的时候我有,所以我用自己的方式希望她记住我。”云澄坦然道,“不过你们去甘南平叛的时候我没什么,因为你已经没有机会再介入。” 顾照之很讨厌他这种淡定的态度,就好像云澄对这段感情的信心已经强大到不屑于任何人的想法了,尤其是……他想起在甘南的时候谢晚芳借着一杯庆功酒对自己说,希望他们能是一辈子的好同僚。 有些事他其实很早就已经明白,但到了这一步,他还是心痛如绞。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她依旧和以前那样只肯对他做点头之交更好些?她这样全然放下云淡风轻的姿态,虽给了他能做朋友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光是握在手里就已经将苦涩浸入了四肢百骸。 顾照之想到这里就觉得口中发苦,当下便皱着眉道:“你也别高兴太早,就算你们成了亲,你也得有本事守着她一辈子才行,我会看着的。” 云澄微微笑了一笑,说道:“看在你我大是大非上立场一致,我劝你还是不要太执着。” “这是我的事。”顾照之神色清淡地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对你说这句话,你切勿以为往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说完了想说的,他起身便告了辞。 云澄看着他转身就走的那一意孤行的样子,淡淡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 顾照之来过幽竹里的事云澄并没有告诉谢晚芳,事实上大婚前的她也无暇关注到这些,因为这次婚仪要在宫里举行,所以对礼仪的要求比一般要高出许多,谢晚芳自打回京后甚至都没能好好和云澄单独待过一天。 婚服是内务府做的,礼仪也是宫里派人来教的,而且还是皇后娘娘特意派了个身边得用的嬷嬷来教的——谢晚芳更加欲哭无泪了,这让她连偷懒都不好意思啊喂! 她当初嫁进安国公府的时候虽然也学过礼仪,但那是在家里学的,总结来说学得也就那么回事吧,大处不出错,小处也不算多么周到,而且过了这么久,尤其是不管云澄也好还是在军中也罢,日常都是纵着她性子发展的,好多东西她不是忘了就是早就从习惯里丢了出去,以至于这回她不得不绷紧了弦。 相比之下,云澄就要轻松太多,谢晚芳看他好像除了让内务府的来量身做婚服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了,每次见他都是在那里闲闲状拿着书看,她有点羡慕嫉妒恨。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大婚当天,整整一日的婚仪连同宴席下来把谢晚芳累得够呛,等到她回到幽竹里的时候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一进新房就自顾自坐到镜前开始拆起了满头发沉的钗环首饰。 云澄进来时正好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在对着镜子往头上东抓一下西扯一下的,彩雀在旁边被她搞得手忙脚乱,拆发髻都拆出了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 他弯唇笑笑,走过去对彩雀道:“你先出去吧,我来。” 谢晚芳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立刻回过了头,然后张手便抱住他,身子一倾就靠了上去,口中似撒着娇般懒懒地道:“我快累死了。” 云澄任她抱着,低头一边轻手帮她继续拆着头发,一边含笑道:“我记得之前有人还说我不太行。” 谢晚芳闷笑一声,说道:“是了,你就笑我吧,此事是我高估了自己,但也是因为我没有你对宫中礼仪这般熟识于心,且又因我今日嫁的是你所以尤其紧张的缘故。你试试一根弦绷上一整天,还得保持着全程端庄拘谨的姿态,那可比军营操练还累呢!” 云澄帮她卸下了最后一支钗,松开发髻时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先坐好,我帮你通头按按穴位,等会再用热水泡个脚就不会那么累了。” 谢晚芳累归累,可脑子还清醒得很 ,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想起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这时候还说什么通头泡脚啊!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已经缓过来了,”她说,“我们还没喝交杯酒呢!” 谢晚芳说完,起身拉着云澄就走过去坐到了桌边,然后将已经准备好的两杯酒拿起来,一手往他那里塞了一只,一手自己捏在了指间。 喜烛灯火摇曳之中,她看着坐在面前的云澄,忽然又涌上了一阵恍惚。虽然今日在宫中已经看了一天,但此时此刻谢晚芳还是忍不住想感叹,他真的是太好看了…… 云澄平日里的穿着大多都是清浅素雅的颜色,没想到他穿上这样的红衣反而另有一种深刻夺目的惊艳感,她今天在却扇后乍然看见他这身打扮,心里顿时就澎湃了,脑子里一幕幕像是看走马灯似地,从当初单纯的仰慕九清居士到墨缘阁两人初见,再到后来正式相识,经历过那么多,然后一步步,一点点走到今天。 这个光彩耀眼的男人,被她得到了。 谢晚芳行随心动地随手将空掉的酒杯一扔,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今日看我觉得好看么?” 云澄微微一笑,说道:“好看。”他伸手轻抚上她的脸庞,声音越发温柔,“你最好看。” 然后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傻兮兮地定定望着他,只有一颗仍在怦怦乱跳老实不下来的心在告诉她,她很想做些什么来缓解这近在咫尺的思慕之情。 “你还累么?”片刻后,是云澄先开了口。 谢晚芳立刻摇头。 第220页 “那,”他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糕点,问她,“饿么?要不让厨房做些你喜欢吃的来。”他看她婚礼上这么端着,席间应该也没怎么吃东西。 “我不饿。”谢晚芳忙道,“开宴前皇后娘娘让人送了碗鸡汤面给我,还挺抵事的。” 说完,她略略一忖,忽然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云澄一愣,随即便见她凝眸望着自己,轻轻说道:“这样,算不算你开了荤啊?” 他看了她半晌,然后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转身走到了挂着大红喜帐的床前将她放了上去。 谢晚芳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呼吸都快停止了,心里小鹿乱撞似地冲得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结果等到自己被放在了床上之后她睁开眼才发现,云澄正侧身坐在床边,单手支颐地看着她,眉目含笑。 “我仿佛记起来,”他道,“有人说并不想我从了她。” 谢晚芳:“……”这都哪天的事啊! 然后她就看见他冲自己笑了一笑,问道:“现在也不知她有没有改变主意。” 谢晚芳被他这一笑瞬间撩得七荤八素心里直冒泡泡,行动迅速快过脑子,一个探身就扑上去把他给抱住了,然后身手十分敏捷地就势翻身一滚,便将云澄给压在了下面。 她低头用鼻尖蹭他的:“好夫君,你不从了我,还想从了谁啊?” 她随即感觉到云澄的呼吸滞了一瞬。 谢晚芳正得意着,再要学着话本上的做派开口撩他两句,结果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是天地一转,自己又被压住了。 她愣愣看着云澄俯身将头埋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微凉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然后落在了她左边耳垂上,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却烫红了她耳朵,在她脸上烧出了一片红云。 当她看见云澄用嘴衔着她那枚并蒂莲的耳环时,心里那无数个泡泡顷刻就炸成了漫天烟花。 谁先抱上去的已经记不得了。 …… 一夜风雨过。 谢晚芳醒来时便一眼看见了云澄安静的睡脸,檐外滴答入耳的残雨声似乎格外容易让人沉浸,她看得出了神。 昨夜,咳咳,她其实有些丢脸了。原以为大家半斤八两,少不得在这些事上要花上段时间一起谋求进步,谁知人家云丞相根本就无所谓她这个拖后腿的,从头到尾都将她牵着走,她哭唧唧的时候他还很坏心眼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这些事不要说得太绝对?” 谢晚芳心服口服地想,在学习的问题上,天才果然是她不可企及的。 不过话说回来,昨晚他们好像忘了讨论今天要不要回兰溪本家的事?她便轻轻推了推云澄。 “……嗯?”他半睁开了眼睛,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迷茫的沙哑,像把小钩子似地猝不及防在谢晚芳的心上刮了一下。 一些和谐的回忆霎时涌入了脑海里,谢晚芳忙定了定神,问他:“我们今天要回兰溪吧?” 云澄闻言,视线微侧,往帐外瞟了一眼——她觉得他可能最多就是看了下天色。然后便听得他道:“还早,不着急,你昨天不是累着了?再睡一会儿吧,我陪你。” 说完,他就闭着眼睛十分自然地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 谢晚芳被他身上好闻的松药香围着,心里一阵甜蜜满足,扬起脸在他下颔处亲了一下,然后往他怀中又拱了拱,安心地继续睡了过去。 晨光初起,时候还长。 第119章 【番外二:婚后番外二则】眷属 1、春华 谢晚芳上一次和云澄过花朝节的时候去了九曲江游船,那天夜里的满天繁星还有江上随波轻曳的五彩灯影伴着风里花香让她至今记忆犹新,于是今年花朝的时候她就又让云澄带她去了。 不过这回的运气却没有那么好,今天的夜幕之中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子,仿佛衬地江上那些簪花挂灯的游船也透出几分寂寞来,谢晚芳隔水遥遥听着从其他画舫里传来的低吟浅唱,突然心血来潮道:“我们不如一起来写个话本子吧?到时候还可以排一出府戏来看看,若是排得好,以后咱们家里宴客时还可以演来看!” 云澄对话本故事一类的东西其实并不太感兴趣,不过她喜欢,他也愿意陪她分享那些感受。有时候谢晚芳看了某个话本对其中的情节或者人物如鲠在喉,晚上在帐子里就会跟他说,比如二女共侍一夫最后还被传为佳话的这类型到了她这里一准就会被啐,说这些男人就会做花心换真情的美梦,有本事也给这两个老婆一人多配一个丈夫啊,岂不更为佳话? 然后他就会摸着她绸缎一样的青丝微微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之后便往他怀里一钻,又是一夜好眠。又或者有时她一个不经意看了本悲剧,晚上就会痛心疾首地表示早知如此就不该翻开,但说完了还不等他安慰,她就自动自觉地凑过来抱住了他,像只猫儿似地黏糊道:“三郎,我们要好好的啊。” 云澄就从善如流地抱着她“好”了一把。 渐渐他就觉得,其实她这个爱好挺不错。 于是当谢晚芳现在说想要自己写个本子出来的时候,原本从未想过要在家里演府戏待客的云澄便点了点头:“可以。” 谢晚芳的行动力向来很强,见他答应立刻便吩咐从人将笔墨摆了过来,然后将纸一铺,提了笔便问道:“你说写个什么类型的故事好?” 第221页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向来对无关之人的人生不感兴趣的云丞相如是回道,“依你喜欢就好。” 谢晚芳想了想,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便是一亮:“要不,写个修仙问道的故事?” 云澄笑了笑:“你懂如何修仙问道?” “不懂啊,乱想瞎写呗。”谢晚芳说得理直气壮,“反正也没人敢来踢我们的场子。” 他不由失笑出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大将军,你膨胀了。” 谢晚芳也笑了,说道:“哎呀其实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事,看话本嘛,看的乃是个主要精神,修仙问道之类的准则原也不过是人创的,随自己需要就好啦,反正我也没打算写出来教人修仙,就是想写一对神仙眷侣的故事罢了。” 云澄点点头,表示了解。 然后她就开始自顾自在纸上三言两语勾勒起了主角形象,云澄在旁边看着,越看越觉得她写的这个男主人翁有点眼熟。 “我怎么觉得……”他凝眉沉吟道,“他好像是我失散的同胞兄弟?” 谢晚芳“噗”地笑了出来,笑了第一声出来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手扶在他身上,笑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云澄就含着抹浅笑静静地看着她。 谢晚芳笑得差不多了,才擦着眼角泪花说道:“怎么办?我脑子里一想到要写个漂亮神君出来就不知不觉都是你的样子。” “我倒是无所谓,”云澄往纸上瞥了一眼,说道,“不过你既要给这位神君配个仙侣,想着我的模样,可能舍得?” 谢晚芳:“……”她竟忘了这茬! 不过这等小事又岂能难倒谢大将军,只见她当场便将下巴一扬,说道:“不怕,等我给他配个与我一样招人喜欢的神女就是。” 云澄忍着唇边笑意道:“哦, 那有多招人喜欢?” 谢晚芳眼波轻转,含笑带嗔地望着他:“就像某人今天走在路上被砸了一身花那样。” 他一时微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这般调皮狡黠的目光里就总会不自觉地流转着一丝惑人的轻媚,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云澄忽然伸手关了船窗。 江上的花香清风瞬间被隔在了外面,谢晚芳下意识抬头朝他看来,随即指间的笔便不经意地被他给轻轻抽走了。 云澄徐徐道:“夫人既要写,那就应好好写,修仙之道别的或可自创,但有一样却还是要靠实践经验的。” 谢晚芳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听着他绕于耳畔的低轻话语,止不住地心跳加速起来,只怔怔道:“什么啊?” 云澄一本正经状含着笑道:“双修。” 谢晚芳很想说我再有经验也不可能写这个啊!结果开口时说的却是:“……说的好像你很懂一样,你不是不看修仙问道一类的书么?”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自是不看,不过嘛,”他微微一笑,忽地将她揽到了身前,“我前两日正好看了本养身益寿的书,倒有些心得可与小郎君探讨一番。” 谢晚芳当即倒吸了一口气,完了,他每次这样叫她小郎君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亲他……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十分配合地在榻上被云澄给压倒了。 于是这个花朝节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道友交流的日子。 *** 2、秋实 今年六艺会上在马毬一节设了个让谢晚芳心痒痒的彩头,这样东西倒不是多么稀罕了不得,只是正符合了她近日想学刻章的兴趣——是两块从同一芙蓉原石中打磨雕琢而成的坯子,且一块雕着仙鹤梅兰,一块则琢成了云绕竹菊。 怎么想都是一对。 于是谢大将军就透了个风表示自己准备参赛,她大外甥宋继泽当即头一个响应,其他得力下属也纷纷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她觉得这回稳了。 谁知半个月之前开始谢晚芳突然觉得时不时有些头晕,因为症状很轻所以她也没太在意,每次有点不舒服休息片刻也就好了,于是就这么不以为然地拖到了六艺会当天。 她刚走到女眷看台那边就觉得不太好了,眼见着一堆娘子夫人围着自己行礼打招呼,她却只想赶紧逃走,不为别的,就是闻到一些浓香混合的味道让她有些想吐。 谢晚芳是忍着头晕目眩之感上的场,宋承刚好在她旁边,见她脸色不大对便关心道:“姨母你没事吧?” 这点儿小事自然不会被经历过沙场的谢大将军放在眼里,当即便淡定摇头道:“没事,被闷着了,待会跑马起来吹吹风就好。” 双方人马很快各自为阵集结完毕,谢晚芳想着自己这边的阵仗其实略有些欺负人,便大方地让对方先选了场地。恰此时,宋承又在旁边语带笑意地唤了她一声,让她往北边看。 于是她一回头就看见了正在往看台里走的云澄,他今日尚书台那边有事,所以并没有与她一道前来,这会儿倒是正巧瞧瞧她的英姿。她含笑遥遥望着他,那边正在与前来行礼问候之人说话的云澄似乎心有所感,转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谢晚芳立刻扬起手中鞠杖冲他挥了挥,然后便见他好像是笑了笑。 比赛随即开始,她轻喝一声,策马跑动了起来。 随着场上交锋越来越激烈,渐渐地,谢晚芳觉得自己也有些越来越不对劲,头晕得厉害,好像随时可能从马上栽下去。 第222页 奶奶的,她心想,这可是关系我的英名,绝不能这时候丢人!于是她一咬牙关,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和鞠杖,谁知就在她走神关注手上的瞬间,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将军 ”,她下意识抬起头,脑子还晕着,尚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迎面而来的马毬倏地砸中了头。 谢晚芳掉下了马。 看台上的云澄倏地站起身就走了出来,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往下跑。 场上更是早已乱作了一团,受惊吓的人着实不少,尤其是先前本想传球给她的下属,这会儿看着倒在地上的谢晚芳已经懵了。 谢晚芳掉下来的时候好在是停着马的,所以她摔下来虽然有点疼但冲力不算大,她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地仍然清醒着,并没有昏过去,但她觉得现在这个糗大了的状况可能她还是昏过去比较好。 “姨母你没事吧?!”宋承忙着将她扶了起来。 谢晚芳勉力坐起,为了缓解尴尬当下便揉着头呵呵笑道:“没事没事,不小心走了个神,大家别慌,我们再来过。” 宋承担心道:“我看你脸色发白,要不还是让人替上来吧,我怕刚才真摔着了。” 一个清冷的男声越过人群传来:“先别动她。”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云澄蹙着眉头快步越众而入,他也没看周围人一眼,径自便来到谢晚芳面前,蹲下丨身从宋承手上把人接过揽入了怀中,然后一边仔细检查着她头上是否有伤处,一边问道:“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谢晚芳在其他人面前还能顾着端面子逞强,但对着云澄她就只想凭本能行事,倚在他怀里立刻就哼唧开了:“我就是觉得头晕想吐,不是因为被打到,是刚才就一直头晕。” 云澄闻言,眉间微凝,立刻抓起她的手腕扶起了脉。 片刻后,围观群众们看见云丞相怔了一下,旋即看向他的妻子,神色复杂。 “……我,我不会身染重症了吧?”谢晚芳也被吓到了。 云澄看着她,似松似叹地舒了口气,将她揽地更紧了些,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柔声道:“没事。”然后将腰间鱼符一扯,转头递给了江流,“去御医院请卢世朝。” 卢世朝擅长妇科,懂行的人看见云丞相这关切心疼的模样,再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大将军这十有□□是有喜了啊! 只是现在这个状况,到底是恭喜还是不恭喜好呢? 好在丞相似乎也还没心情顾得上高兴,见园内侍卫将软轿及时抬了过来,他便二话不说立刻抱起谢晚芳就走过去将她放在了上面。 临走的时候云澄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跟宋承打了个招呼:“你们继续。” 其他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先前打中谢晚芳的那个佐将。 某佐将默默迎风流泪:呜呜呜,大将军你一定要挺住,帮属下在丞相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啊! 没过多久,从丞相府便传出了消息,护国夫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而自六艺会马球赛那天之后,京都城的人就都知道了禁军府有个佐将被冷着脸的云丞相吓哭了。 第120章 【番外三:养娃番外二则】日常 1、偏心 这一日谢晚芳被他们家二小子给鄙视了,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位云小二郎嫌弃她回答不上来他提的书中疑问。 拜托,你阿母我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好么?再说这是你阿父给你留的功课,你跑来找我要什么答案! 于是当天晚上在帐子里她就跟自己夫君告了状。哼哼,天才自有天才磨,小子你就自求多福吧! 然后第二天早上云小二郎才刚起床就被他阿父给叫去了书房。 “这个字你念一念。”云澄示意他去看放在书案旁的那张纸。 云小二郎就凑过去拿起来看了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不知道看了多少眼,傻眼了。 他涨红了脸道:“……阿父,我去查一查书。” “若要你查了书再来答,我何必此时叫你过来?”云澄淡淡说着,也没去看他,只是兀自提笔蘸墨在写着什么东西。 云小二郎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他却知道自己这是在受罚,因为咕咕叫的肚子正在不断提醒着他,他真的好饿哦。 他委委屈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改换了路数:“阿父,我还小,没有学过这个字。” “你们三个都是我开的蒙,有几斤几两难道我不知?”云澄说着,此时才抬眸朝儿子看了过来,“只是你兄姐不会如你这般,才学了一点点东西就先生出张狂气来。你不如别人的便是理所应当,别人不如你的就该被你嘲笑,是么?” 他说到这里,语气陡然转冷:“竟还敢在你母亲面前放肆得意。” 自负聪明的云小二郎这下明白了,眼圈儿一红,便老老实实认了错:“孩儿知道错了。” 云澄看他这惨兮兮的样子,顿了顿,唤了他到面前来,语气也随之柔和了些,说道:“这世间人有千千万,各有所长的大有人在。你只看见你阿母平日里在家里对你们温言细语,陪着你们玩她或许也不擅长的游戏,但你可知她出门之后是如何威风凛凛?我大盛朝有谁人不知她这个护国夫人,谢大将军?” “你喜文不喜武,自然是不知道你阿母有多厉害。”他说,“她只是不与你较真而已,你看她几时用自己擅长的技艺来欺负过你了?” 第223页 云小二郎吸着鼻子点点头:“她有的。” 云澄:嗯? 云小二郎继续告状道:“就是因为阿母之前先欺负我,她带着我们跑圈圈,我跑了最后一名,她就笑话我腿短。我想让阿母知道我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她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的!” 云澄:“……哦,这样啊。” 云小二郎期待地看着他阿父。 “你母亲这么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再接再厉地追上她。”云澄淡定地如是说道。 云小二郎:“……” 阿父你真的很偏心! *** 2、最爱 中秋节这天,谢晚芳在竹林里备了一桌家宴,然后让人将事先已经做好的花灯都挂了出来,方便孩子们欣赏玩乐。 她家大郎和大闺女毫无意外地又看上了同一个灯笼,这对龙凤胎打从懂事起就一直在为了谁最大而“勾心斗角”,小时候儿子还会乖乖叫他姐一声阿姐,后来可能发现大的那个更占便宜——比如欺负弟弟乃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不干了,开始叫起了阿妹,不管便宜能不能占到,至少嘴上不肯认输。 谢晚芳也曾为此苦恼过,问云澄,他很淡定地来了一句:“反正他们将来也不会看上同一个女人或者男人,无所谓。” 谢晚芳:“……” 云丞相你赢了。 只是相比这对龙凤胎之间热热闹闹的景象,她如今瞧着文文气气遗世独 立般站在旁边挑着灯笼的云小二郎,忽然觉得是不是该再给他生个妹妹,这样她应该可以看见兄妹间一派和气温馨的画面了吧? 于是趁着孩子们提着灯自去园子里玩耍的时候,她便就这个问题与云丞相展开了友好亲切的讨论。 等到一对龙凤胎和云小二郎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从人们都背身站在亭外,而他们父母在亭子里低声说小声笑的耳鬓厮磨之场景。 云家小大郎:“我看他们又要亲亲了。” 云家大娘子赞同地点头:“为什么每次他们好像都以为我们看不到?” 云小二郎:“……我觉得他们可能并不在意我们会不会看到。”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 “上次我问阿母是最喜欢我还是弟弟。”云家大娘子忽然说道。 云家小大郎立刻道:“叫阿兄。” 云家大娘子没理他,径自续了下去:“然后她说,她最喜欢阿父。” 气氛安静了半晌。 “上次阿父罚我抄书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为何就对阿母那么偏心。”云小二郎迎着兄姐投来的目光,沮丧道,“他说若没有他对阿母的偏心就不会有我们三个,让我们要明白沾光的道理。” 云家三兄妹:“……” 阿父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