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 第1页 《野马》作者:张寻绎【完结】 文案 九王爷卧病在床,将离京多年的私生子云泽找回了京城王府为他抚琴。琴师云泽在王府邂逅了从异国飘洋过海而来的侍卫春川,两人一见如故。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回京的琴师和异乡来的剑客 立意:自由和爱 第1章 我曾以为此生都再无机会回到这王府。时至今日,儿时同母亲一起被王妃扫地出门的情景仍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当日的委屈、对这府上人的积怨就像扎在我心里的一颗钉子,大概将要伴随我一生,永远无法拔除。 可看到我那出身尊贵的父亲躺在病榻上朝风尘仆仆的我伸出手,握住他手掌的那瞬间,我想要原谅他——他从来算不得薄情寡义,只是太过怯懦罢了。 上次见他还是六年前。母亲死后,我决定离京游学研习各地音律,他来城外送我。那时他刚过不惑之年,在小院前勒住了他的大马,下马的动作英武得让我不再怀疑他也是曾血战沙场的郡王。 可如今,未到五十岁的他两鬓斑白、眼神浑浊,紧攥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着话,要将我留在府中。 我的异母弟弟、不久后将要继承父亲爵位的小王爷,同我并肩跪在榻前,附和道:“兄长,这是父亲长久以来的心愿,厢房我已备好,你大可放心搬回府上。” 父亲将我的手握得更用力了些。我拍拍他的手背作安抚,点了点头。 我住进了母亲原先的房间,每日到父亲房中服侍。说是服侍,他的生活起居自有下人照料,我能做的无非是给他读书弹琴。这也正是他执意寻我回京的理由——病中之人最好回忆故人往事,卧病在床之初他便四处寻人为他弹奏母亲生前最爱的那些曲子,全京城的琴师都来过了,没有一个合他心意。 某日傍晚,父亲在琴音中睡去,我端起琴小心翼翼地退出房内。打开房门的那瞬,我看见远处游廊尽头静立着的人影。那人高而挺拔,像是在我开门前就一直望着这处。对上我的眼神后,他急忙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天色已暗,连他衣裳的颜色样式也看不清。可仅凭身形,我便能猜出那人是谁。 回府来的那日,在我答应留下后,父亲抓着我的手自顾自地追忆往昔,用又涩又哑的嗓音说着自己如何对不起我母亲,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深夜,他终于说累了,我伺候他睡下,再走到院中,坐在石桥上对着湖水出神。 石桥那头便是小王爷的卧房。这位异母弟弟比我小上三岁,我和母亲被逐出王府那年他尚且年幼,我对他的了解,大多是离京游学前从父亲口中得来的。几年过去,父亲说过些甚我早已忘却,只清晰记得某次,来探望我们的父亲离开后,母亲向我嘱咐:“若是哪天不得不同那小王爷打交道,务必小心谨慎,不要与他争抢。” 争抢?少不更事的我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问道。我何德何能与他争抢——他将成为万人敬仰的王爷,我不过是个供贵族娱乐的琴师。 我正对着湖面努力回忆当年父亲口中的小王爷究竟是怎样的性子,那熄灯的卧房突然开了门。从门内走出个衣冠不整的男子,低着头急步往石桥这边来,发现坐在石栏上的我时,他惊惶地停下脚步。 那人手上提着灯笼,借着闪烁的微弱烛光,我第一眼瞧见的是他的眼睛。紧接着便是他眼皮上的那颗痣,以及脖颈上泛红的道道印记。那印记新鲜得很,一看便知那些细小的血丝是方才刚被人用唇齿逼出来的——显然,他的所有者相当享受这样标记自己的战利品。 他并未抬头看我,却还是在这静默中觉察出我的视线落于何处,于是用空着的左手扯了扯领口,努力将布料往上拢。 我慌忙挪开视线看向旁侧,那人后撤半步,朝我微微弓了弓身子,快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本来是写的同人文,想着在这边也发一发所以做了修改并且将角色名进行了替换,希望按普通短篇食用也能读得通顺。 第2章 第二章 事实上,即使是见过了那一幕,那夜过后我也从未主动去探听那人的身份或是他与小王爷的关系。但这府上关于他的流言甚嚣尘上,从父亲的妾室到洗衣的丫鬟、种花的园丁,人们总热衷于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从那些闲言碎语里,我拼凑出他的来历。 他名作春川,从东瀛漂洋过海而来,原在一戏班子里做舞伎。去年王爷宴客,请那戏班子来府上助兴,小王爷就在那时相中了他。不多久,小王爷随口编了个由头,说自己去郊外骑马时遇上山贼,亏得被这舞伎所救。接着便从戏班里将他带出,留在身边做侍卫。 “说是侍卫,小王爷才不舍得让旁人伤他呢。” “光是伺候咱们小王爷就够他受的了……他这活儿可比当真侍卫累人多了!” 说完,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在充斥着嬉笑声的洗衣房里,我却只想起那日深夜,我坐在石桥上透过烛火看见的那双眼睛。眼眶红着,眼里噙着泪,可我竟未从他的眸子里看出半点儿绝望的意味——即使人们都那样认为。 我看见的是蓬勃生长的芦苇,在风雨里飘摇,却比谁都要高,且永不愿倒下。 第2页 头回与那芦苇般的异乡人说上话,是在回到王府后的第二个月。 皇宫大宴,父亲卧病在床,只叫小王爷带个随从独自前去。我这弟弟平日里与他那侍卫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在要紧事面前却格外拎得清。面见当今圣上的场合,他自然不会让春川陪同。 正因如此,我难得在白日里见到了形单影只的春川。 他溜进院里来时,我正坐在屋顶上擦拭一支母亲留下的旧笛。他站在小院中央往屋内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身段风流的青年人伸展开四肢,渐渐开始舞蹈。 说来惭愧,我自幼学习音律和演奏、研究过许多民间词曲,却从未认真观赏过舞蹈、从未真正接触过善舞之人。 受好奇心驱使,我放下手里的笛子,专心看他。 我看见他在清晨的鸟鸣中尽情将身子弯曲折叠再蓦地打开,看似细瘦的腰身迸发出骇人的柔韧与力量;我看见他在无人的小院里接连地翻转,纯白的衣摆沾上露水和泥土,如同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没有音乐,我从他的肢体解读他内心的旋律,恍然间,眼前这人仿佛完全向我敞开,我就此窥见他的灵魂——无关身份来历,而是某种更深、更内里的东西。我不在乎他从哪里来、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不在乎何人用何种方式拥有他,我甚至不在乎他将如何看待我。我仅出于乐师的本能去拆解、去感受,用眼去听他在跳什么、又是为何而跳。 我拿起笛子,试图用笛声应和他。听见乐声,他愣怔片刻,却并未回头寻我,只自然地联结起动作,将身躯线条变得更加柔和流畅,融入竹笛悠扬的曲调里。 直至曲近尾声,他才倾身转向屋顶上的我。我看见他在渐弱的笛声中朝我缓缓抬手,因先前剧烈的翻转而卷作一团的宽大衣袖霎时抖落开来,我联想起在彭泽湖畔见过的那群越冬的白鹤。 他朝我笑。 我将母亲的笛子别在腰后,笨拙地爬下屋顶。春川热心地帮我扶住竹梯。 “跳得真好。”双脚平稳着地后,我对他说。 他又咧开嘴笑。这倒是与我预想的大相径庭——先前的两个月,我看到的他始终是沉默阴郁的,总低眉顺眼地跟在我那弟弟身后,见到我时虽也礼貌地颔首微笑,却远非今日这般真挚爽朗。我本以为他定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常来这里跳舞吗?”我问他。 “云公子你回来之前,这里一直没人住,所以我常在这里跳。” 我难为情地笑笑:“是我妨碍你了。” 他急忙摇头:“我该感谢公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奏过曲了。” “哦?”我看着他,“父亲说小王爷也曾习过琴,我还以为……” 他低下头,不再应声。 我未曾料想到他竟这般回避有关小王爷的话题。看来我那弟弟的确有些□□人的手段——眼前这分明是匹梦想肆意奔跑的野马,却被他钉上铁掌、套上马鞍,温驯得让人再看不出这马曾怎样野蛮而顽强地长大。 我竟因此起了恻隐之心,未多加思量便向他提议:“若你不嫌弃,日后我可以为你奏乐。”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彩好似将要溢出来:“真的可以吗?” 我点头道:“随时可以。” 那日过后,我开始同那舞者私下见面——时间都由他来择,地点是城郊我与母亲旧居的小院。将低矮的院门闩上,我坐在屋檐下弹琴,春川就在院中央的泥地里正对着我起舞。我弹什么,他便跳什么。 有一日下着小雨,他走进院里来时衣裳已经被雨水浸湿,我停下拨弦的手,问他:“仍要跳吗?” 他想也不想,站在雨里笑着朝我喊道:“要的!”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琴音混在雨声里。沿屋檐流下的水连成长线隔在我们二人之间,如同一副琉璃制成的幕帘。他在泥泞的院中不知疲倦地变换脚步,踩进小坑时泥浆四溅,雨水打湿他的额发、遮盖他的双眼,可他却快活得很。 直到所有音律都被滂沱大雨尽数淹没,我站起身,将手伸出屋檐。雨打在我的手掌上,他向我跑来。 我在灶房里生了火,让他把衣裳脱下来烘干。他毫无顾忌地解开腰带,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了,赤着上身在我跟前走来走去。 我注意到他胸腹和腰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深的几道像是陈年的旧伤,伤口锐利平整,一看便知是刀剑所致。对比之下,其余那些浅浅的新伤只能算作小打小闹——不过是些齿印勒痕和淤青,多半是我那弟弟拿他消遣时留的。 “你当真会使剑吗?”待他在我身旁坐下后,我问道。 他看向自己胸前狭长的疤痕,随即点头:“是的。” 我又问:“跟谁学的?” “小时候,我们那里战乱、饥荒,逃难时我和家人走散,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剑客救了我,成了我的主人。主人是个刺客,教我剑术、教我杀人,但我胆子太小,舞剑学得还算快,杀人就怎么都学不会。”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后来主人被人追杀,我们东躲西藏,最后误上了一艘来这里的船。上船前他就受了伤,伤口感染,死在半路上。船上的使臣大人帮我安葬了主人,让我跟着他来京城。到京城后,大人介绍我进了戏班子,我便在戏班子里跳舞,直到遇见小王爷。” 第3页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长的一段话。我不知该作何评论,便只是盯着眼前的炭火,对着晃动的火苗出神。 沉默了一阵,春川再开口道:“使臣大人前年曾到戏班来寻我,说他又将出使东瀛,问我要不要搭船回去。” “你不愿意?” “是。”他把半张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回去也未必能找到我的家人,还或许又要饿死在路边。戏班子里有饭吃,又能跳舞,我很满足。” 听到这里,我实在想问他:那现在呢?时至今日,你仍觉得满足吗?做王公贵族的院中花笼中鸟,蜷在人手里任其把玩,也未曾后悔吗? 我终是没敢问出口。对他如此,过去在母亲面前也是如此。 天色已黑,雨却仍下个不停。我想起自己早前放在卧房里的那盒药膏,便去取了回来,交到他手里。 “这药膏比一般药酒温和,你身上的伤大抵都可用它涂抹……” 他盯着装药膏的瓷盒,露出个叫人看不明白的笑容:“多谢公子。” 那个雨夜之后,我们愈加频繁地见面。 我们私会过这许多次了,王府的人尚未发现半点端倪——因为多舌的人们仍会在我面前说他的闲话,也仍常向他宣扬我这异姓少爷私生子的出身。出于侥幸,我们不再囿于躲在院中弹琴跳舞,而是去郊外的湖畔、山林、田野。 我的琴音和歌声回荡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之上,白鹤在我面前展开双翅,野马绕着我长啸疯跑。 我的白鹤,我的野马。 击碎这有关鹤与马的美妙梦境的,是我那手握缰绳马鞭的王爷弟弟。 第3章 第三章 击碎这有关鹤与马的美妙梦境的,是我那手握缰绳马鞭的王爷弟弟。 连着两三日没在府中见到春川,我内心的不安感愈渐强烈。顾不上思虑太多,我走遍整个王府,向所有能说上话的人打听。 “那日他刚从城外回来就被小王爷叫去了,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听说他最近常往城外跑,说不定是被小王爷发现他与女子幽会,便关起来教训几天喽。” 我冲进小王爷的院里四处查看,本以为会受到他房里小厮和丫鬟的阻拦,结果他们只任我横冲直撞,直到我将几间房都搜寻个遍,小王爷的大丫鬟才走上前来:“云公子,小王爷请您去他书房说话。” 我走进书房,空无一人。丫鬟端来茶水点心,说小王爷马上就来,让我坐下稍等。我在房内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坏到不行的设想。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怔怔地望着门口,等着有人推门进来。然而,门始终没有被推开,还被人从外面上了锁。我扑在门页上用拳头砸、用脚踢,大声地呼喊,锁门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接着喊,几个人影在门外来回晃动,出现又消失,却都对我视而不见。 后来天色渐暗,我砸累了喊累了,在暗黑无光的书房里坐下,在墙角蜷成一团。 六岁那年,王妃诬陷母亲偷窃,在被关了三天禁闭后,我那向来坚毅的母亲认输了,签下所谓的认罪书,带我离开了这王府。十几年过去,我又重蹈母亲的覆辙,终是体会到她当日之苦。 ——娘,我没有听你的话,我实在太喜欢那野马。 后来发生的事,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我那些“最坏的设想”更为糟糕。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在上了锁的黑屋里听见春川的声音,同小王爷的声音一起。他们与我只一墙之隔,那房内极轻的响动我都能听见。 我听得出我那弟弟在施暴。碰撞拍打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从墙那边传来,他的语气冷得可怕:“兄长的琴艺果然精湛吗?精湛到你都舍不得回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人吗?” 大概是因为未得到答复,他将那碰撞声弄得更响:“叫啊,你不疼吗?跟以前一样,叫出声来、叫主人,叫得我开心了,我就放过你。” 我听见春川在哭,抽噎着哭。 施暴者的语气并未因哭声而改变:“还是不愿意叫啊?也行,那就哭吧,反正想听的人全都能听见……” 我起身走到门口,此时隔壁的人仍在骂骂咧咧地实施虐待,但我已然听不清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灌上头顶,脑袋昏沉得像要往地下坠。我退到墙根下,失了理智般不顾一切地朝那门页相合之处俯冲过去,头受撞击产生的麻木晕眩盖过了身体的疼痛,破开门摔倒在门廊上时,我只觉出解脱之感。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准备再用相同的法子去撞开隔壁那扇从里面闩上的房门。刚撞至第二下,房门倏地打开了,我扑了个空,摔进那卧房里,额头磕在桌沿上。开门的人跨过我悠哉游哉地走了出去,可我顾不上去在意。 我连滚带爬地走到榻前,看见被绑在床上的男人。我手忙脚乱地去解他手腕上的草绳,解到一半,发觉他紧闭着眼扭过头去不看我,才慌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 我找来褥子将他裹起,抱着他穿过庭院,回到我的房中。我打来水想给他擦身,他背对着我蜷缩在床角,我越是叫他碰他,他反倒缩得越紧。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额头上的血渍还没干透,浑身上下都在发痛——我却只想躺下。 第4页 第4章 第四章 我在疼痛和眩晕中睡了过去,又在夜半时分醒来。拖着昏沉的脑袋和酸痛的四肢,我清理完自己头上的伤口,准备好一浴桶的温水,再坐回床边,轻轻唤春川的名字。 “我接好水了,你去洗洗吧。” 他翻过身看我,大概是瞧见我头上的伤,缓缓撑起身子,用红肿的眼睛盯着那伤口。 “皮外伤而已。你先洗澡,我再睡会儿。” 等他松开紧裹在身上的被子下床之后,我脱力般瘫倒在枕头上。合上眼皮,我朝他说道:“等天亮了,我们就走吧。” 我以为他会开口追问甚至是直接拒绝,可直至我在迷蒙中再次睡去,他也不发一语。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春川正坐在我身旁为我处理身上的伤。我伸手抚上他肿胀的右脸,他的眼泪滴在我胸口上。 “我们走吧。”我说,“先回城外的小院去,其余的事情,以后再想。” 他点头。 我和他比谁都清楚小王爷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今日的我们无暇害怕担忧。各自带上几件要紧的行李,我们赶在拂晓之时从王府后门离开,昨夜的遭遇使他有些跛脚,我要背他,被他拒绝。 那日意外地风平浪静。夜里,为他铺好被褥后我转身要走,春川拉住我的手腕。我猜他是因这几日的事感到不安,便从隔壁房内将自己的棉被抱过来,同他挤在一张床上。他让我睡在里侧时我还只当他是为了方便起夜,直到看见他把随身带着的长剑压在褥子底下。 熄灯的房间里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我靠着墙扭头看他,他侧身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问他:“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遇上我。” “不会,”他答道,“遇见你之前,我不喜欢王府。” 我支起身子,认真问道:“那究竟为何要离开戏班子去王府?” “因为小王爷。” 他翻过身平躺着,朝头顶的床幔说:“那时小王爷跟班主说,若是我不肯去王府当侍卫,就要让他在京城再无生意可做。班主不想得罪小王爷,我也不想连累他们,所以自己离开了戏班。” “离开戏班后你无处可去,所以才……” “我跑遍京城的所有戏班乐坊,但大家好像都知道我跟小王爷的事儿,没人肯收我。我想起使臣大人,想去求他帮忙,却发现他的宅子换了主人。我四处打听,才知道他从东瀛回来后不久就在朝中得罪了权臣,已过世三个月了。那天我睡在客栈里,想起以前没东西吃、被追杀的日子,对比之下,就觉得王府也没那么可怕。” 我倒回枕头上,往他那边挪了挪,把头抵在他肩上。 他侧身面向我,问:“那,云泽,你后悔吗?” 我抬头看他:“我?我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我啊。”他笑。 我也笑:“你都笑了,还问什么。” “睡吧,”他哄小孩儿似的拍着我的胳膊,“不用害怕。我会使剑,会保护你的。” 我仍一宿未能入睡。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床。刚从包袱里取出件干净的外衣,便听见他唤我:“云泽。” “你也醒了?”我看他一眼,“收拾完东西我们就上路。” “去哪儿?” “江南。我先前一直旅居江南一带,那儿风景好又热闹,喜欢歌舞的人比京城还多。扬州城里……” 他打断我:“小王爷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抬眼盯着他:“那我也不可能把你送回去。” “我不是想回去,”春川说着走过来,“我怎样不要紧,但是如果我们现在逃走,你会有危险。留在京城,有王爷在,小王爷不敢伤害你。你不仅不能走,你还得回去,跟王爷待在一起。”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小王爷要想杀我的话前两天就杀了,不会等到现在。再说,”他帮我理好衣领系上腰带,“若是真来了人,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还得保护你。” 要是按我往常的性子,听见这话定会与他犟上句“我人高马大的不用你保护”,如今却连这样的心思也没了,只认真听着,低头等他帮我整理发冠。 “你放心去,我等你回来。”他说。 近来父亲的精神好了些,我回到王府时,他正坐在湖心亭的躺椅上看两位门客下棋。我抱着琴走到湖边,不愿打扰他们,便在近处寻了张石桌,开始抚琴。几曲过后,棋局终了,门客离开,父亲才派人来请我过去。 他并未扭头看我,只直视着亭外的湖景:“你是真同情那东瀛侍卫,还是说瞧不惯你三弟的做派、想借这人找他的不痛快?” 我一愣。虽向来心知王府内的所有事都瞒不过父亲,但从未料到他竟会这般直白。 “原来在父亲心里我是这般‘有勇有谋’的人,”我无奈地笑,“您竟觉得我会刻意同未来的王爷作对。父亲,我从来不想招惹小王爷,若不是您今年想听琴、派人到江南寻我,大约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 “为父不过是想问清楚些,没旁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我往地上一跪:“父亲,孩儿不孝,斗胆求父亲垂怜。” “这还是你第一次求我,”他叹口气,“是那侍卫出的主意?” 第5页 “春川只说让我不要贸然离京,怕我离了您的庇护便会客死他乡、死于非命。是孩儿懦弱无能别无他法,才来请您帮忙。” “这么看他倒是真心替你打算。昨日我与世子谈过了,他许诺我此生都不会害你。至于那侍卫——不妨同你讲句实话,即使你不带走他,只要世子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日后我也会除掉他。” “何为……”我直愣愣地看着父亲,“除掉?” “杀了他,”他说,如同讲述踩死一只蚂蚁,“这话,昨日我也已经向世子挑明。” “世子与那侍卫的事我一清二楚,只不过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妃死后,他年轻气盛,我便对他稍加放纵些,免得他记恨我这父王、更难管教。只要他好生读书习武,一个侍卫而已,想留便留吧。只不过……” “只不过日后他袭爵成王入朝为官,到了成家立业之时,与这侍卫之事必将损您家声毁他仕途——所以您就要为他除去后患?” “我看你终日只知与琴为伴,还真当你不通世故呢。这道理你明白,世子也不会不懂。你要真中意那侍卫便留他在你那儿吧,也算是为我省事解忧了。至于你弟弟那儿,他再骄纵,也不会给我这父王难堪。你只管一切照旧,暂且留在京城,就当是为了陪我。” “多谢父亲。” 第5章 第五章 之后的三个月,大约是我二十二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城西的张大人想寻个乐师去府上教授他的小千金琴艺,父亲引荐了我。除了陪伴父亲和去张府教琴,其余的时间我都和春川在城郊度过。 城郊没有勾栏乐坊,我们在湖边弹琴跳舞。来游湖的骚人墨客总会邀我们同饮,春川每次都欣然应允,临别前还不忘嘱咐人家一句:“大人若是要写诗作赋,别忘了把我们写进去!” 某次在湖边遇上张大人家的二公子——在张府我曾与这位张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听人说他相当善琴。我起身退到一旁,请他为舞者弹上一曲。 想来稀奇,这还是我头回坐在旁侧看春川随音乐舞蹈。不必再默想指法音律,只管把眼和心一并交给他——看他如何把乐声化成动作、化为线条,再尽数泼洒至观者心里。 那日过后,张公子不时就会来我们的城郊小院,春川教他跳舞,他为春川弹琴。若是我也在,便一起吃饭喝酒、谈天说地。 天气渐凉,离了王府,所有过冬的东西都需我们自己准备。其实我手上多少有些积蓄,但春川总让我尽量节俭些。在这点上我从善如流——毕竟,我一直盘算着总有一天要带他回江南去。在这里既然只是暂住,便没必要花费太多。 也正因如此,我们有了理由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夜里寒凉,只需把现有的几床棉絮相叠而盖就够了,不必再添置新的。我总借词手脚发冷,不管不顾地搂着他。最初几次他真信了,拉过我的手又搓又揉,后来许是识破我的心思,我一喊冷,他就自觉钻进我怀里。 “明天你随我一道进城赶集去吧,买件厚些的袄子。”我说。 他拿头顶蹭蹭我的下巴:“不用,我可以穿你的。” “买件新的,咱俩一起穿。” “那你挑吧,我就不进城去了,”他将我箍得更紧了些,“你挑的我都喜欢。” “你怕遇上小王爷?” 他点头:“你也要小心。” 即使他不说,我也一向是这样做的。 这时我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我仍是六年前那个躲在京郊小院的无名无份的私生子,仍对那小王爷心怀畏惧、避之唯恐不及。我曾说春川像是风雨中的芦苇,如今想来,我自己也从未好到哪儿去。 他为芦苇,我为野草,芦苇飘摇,我一道飘摇。 我回京时正值盛夏,仿佛晃眼间就到了隆冬。连着几场大雪过后,父亲终是在全王府人眼前撒手人寰,没能等到下一个春天。 对于父亲的离去,我原以为自己绝不会哭。对他我早不再耿耿于怀了,会抱有这样的想法,单纯是因为我觉得以父亲的身份地位,不会缺我这点儿眼泪——母亲去世时身旁仅我一人,父亲却有这全府上下为之哀切、为之送行。 然而,父亲下葬之后,当我收拾齐自己留在王府的所有乐器、关上箱的那刻,这半年来为他弹曲时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我眼前闪现。 ——听我的琴时他总会流泪,或许,他是真心思念母亲。 我打算卖掉城郊的小院去江南。京城里已没了我最后的亲人,我再不打算回来。父亲的丧事结束之后,我照旧去张府陪小千金练琴,想着等找到房屋的买主后再向张大人请辞。可还没等我主动提起,张大人便先行给我结了工钱,让我不再来了。 那日我揣着银两出城,在城门口遇见挎着佩剑来迎我的春川。我问他为何突然想到来接我,他说近来出城这段路上常有劫匪出没,担心我会遇上。 “那你来对了,”我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口揣着的银两上,“正巧今天张大人给我结了工钱。” 他停下步子,盯着我的眼睛:“先前不是谈好最少也要教满三个月吗?” “本来我就年资尚浅,张大人看在父亲面上才勉强用我。如今父亲不在了,便没必要再多留我了呗。不碍事,”我揽过他的肩膀接着往前走,“本来咱们也快离京了。等到了江南,那儿大户人家可多了,要多少活计有多少活计。” 第6页 他低头想着什么,未再应我。 回到小院门口,我注意到院墙外侧多出的几个鞋印。“这是……” 他瞧了一眼,瞬时慌了神,火急火燎地打开院门往屋内冲。我跟在他后边儿,刚走到房门口,便看见躺在屋中央的我的旧琴——不止被绞断了弦,琴面也遭人砸得稀烂。我急忙跨过坏掉的琴走到床边,看见我用来放银票地契的木箱原封不动地躺在床下,顿时舒口气。 春川在那旧琴面前蹲下,捡拾着断掉的琴弦和破碎的木板。 “大概那贼翻墙撬锁好不容易溜进来,结果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钱,就只好毁琴泄火,咒骂我这穷光蛋吧。”我说完,干笑几声。 “这琴,”他看着我,“是以前王爷送你的吗?” “是。你怎么知道?” “听小王爷说过。” 这还是他头回主动提起小王爷。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些酒。酒是上回张公子带给春川的,他突然从箱子里翻出来将其揭了盖儿,说是今夜要以酒祭琴。 我们如同两个从家里偷了酒出来结拜的顽皮孩童,点上蜡烛拿出酒盏、豪气地给自己斟满,将阵仗搞得颇大,结果却是一盏下肚后便开始头晕脸热,睁不开眼。于是连蜡烛也顾不上熄,相互搀扶着上床躺进被窝里。 虽正是寒冬腊月,我却只觉浑身发烫,睡不安稳。燥热之下,我胡乱脱了衣裳,扔到床尾去。脱掉后却又觉寒风钻被,便闭着眼去摸索身旁之人,想要贴近他的身躯取暖。 先前我一会儿觉热一会儿觉冷,抱住他时却瞬间舒爽,好似严寒已去,春风入怀。我至今不知他那时究竟是酣是醉、是梦是醒,只听见他唐突问道:“你与人亲吻过吗?” 我迷迷糊糊地答:“记不清了。” 他又问:“那你会吗?” “不会,”我说,“明日我就找个先生学。” 他被我心照不宣的胡话逗笑:“我教你就是了。” 不知旁人如何,但我在亲吻这事儿上绝对算是一点就会、无师自通。不就是吻嘛,怎么缠绵缱绻怎么来,抱他揉他融化他,一切都要浅要轻要柔,只需吻得全身发热,剩下的由他来作主。 没有马鞭和缰绳,我能得到一匹野马的方式,只剩与他共坠情网。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春川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望着天空出神,我在他身旁坐下。 他扭头看我,把手中握着的剑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这不是你的宝贝吗,怎么突然想到要送我?” “留给你作纪念。” “纪念?”我一愣,“什么意思?” “云泽,”他低下头,“我该回王府去了。”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 “我去不了江南。就算去了,那儿也跟京城没什么两样。张大人也好、被砸坏的琴也好,你心里都明白,对吗?” 我闷不做声。 “我不想再回到小时候了,”他接着说,“没有饭吃,东躲西藏,眼睁睁看着主人死在我面前。小王爷已经答应我了,他说只要我肯回去,以后他会给我机会跳舞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前天,有人送信来约我去湖边,我以为是张公子,去了才知道是小王爷。我没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我回王府之后,一切就都过去了,你照常去江南就是,再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你呢?”我对着天空问,“你会忘了我,当从来没我这个人吗?” 他使劲摇头。 第6章 第六章 再见到春川,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房屋已找到买主,要带去江南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有支商队三月从京城出发往苏州去,我将搭乘他们的马车。 张公子差人送信给我,约我在城东的瓦市见面。 “今天这戏班子共十几号人,乐师歌伎舞伎都有——”瓦市勾栏的演出开始前,张公子向我介绍道。 我有些莽撞地打断他的话,问道:“您为何突然请我来看戏班演出?” “小王爷打算买下这个戏班子,为了春川。” 我哑然失笑。 张公子听见笑声,瞧我一眼,接着说:“他们当王爷的,往自己府上整个戏班子算不得什么。但这对春川来说确实是好事——” “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连忙摇头,“我是为他高兴。以后他想跳什么跳什么,想跳多久跳多久,自然比跟我浪迹天涯要好。请张公子日后也多关照他。” 他叹口气:“希望你真能这么想。还有小王爷……其实他这人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比这京城内的大多纨绔子弟都要好。我跟他小时候就认识了,那年他七岁,在王府外边儿捡了只被人打断腿的小狗,他天天给它换药包扎,好不容易救了回来。结果王爷扭脸就给他送走了,说是怕他玩物丧志。所以,即使他在这事儿上略显偏激,我也觉得是事出有因——他打小就这样,对自己的东西看得特别紧。你毕竟是他的兄长,还请多担待些。” “我知道的。” 我哪儿会不知道。他救过的那只瘸腿小狗我知道,他上月为何只砸烂那把旧琴我也知道。 当年父亲怕他玩物丧志,便把那只小狗带来城郊给我养;他只学了两年的琴,因为父亲觉得朝堂上不会有人因他精通音律便高看他半分。父亲希望他专心读书习武总有一天成为国之栋梁,于是把他的狗送给我,把他的琴也送给我。 第7页 但春川不是小狗也不是琴,不知道我那弟弟是否明白这个道理。 那天在勾栏演出的戏,讲的是牛郎织女。 ——河汉清浅但鹊桥难建,相爱之人思念而不得会、相望却不得语。 出了瓦市,我与张公子告别。快走到城门口时,正巧碰上怀里抱着袋包子的春川。 我停下脚步看他,他同样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京城的人流来来往往,我们在热闹的集市街巷中无言地对望。 但时光不会如愿因此停滞。我终究要走出京城这偌大的城池,如同逃离一个出生以来便一直缠绕我的诅咒。 于是,我迈开步子,与他擦肩而过。 第7章 第七章 我随商队启程的那天,出京的路上柳絮纷飞。 已是三月,天气早就转暖,漫天飘扬的白色绒团却将我拉回了十六岁离京时的那个冬日。那天,空中飘下的雪花如柳絮般又小又轻,刺骨的寒风从袖口钻进我的袄子里。在我转过身准备踏上马车时,父亲又叫住了我,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系在我身上。 看着无人送行的空荡荡的路边,此时的我猛地思念起父亲来。 商队的伙计正在运货装车,一时半会儿还出发不了,我便在马车上坐着闭目养神,很快迷迷糊糊打起瞌睡。不多久,有人打开门钻进车厢里,我以为是车夫大哥进来取东西,便没有睁眼,将脸换了个朝向后继续睡。 直到那人抱住了我。 闻见他身上的气味,还来不及睁眼,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搂住他。耳边传来微弱的抽泣声,我逐渐清醒过来,于是拍着他的背,跟他说谢谢你来送我,跟他说别哭。 即使这并非我内心所想。 其实我想,我要走了,你理应来送我;或许这就是永别了,你理应要哭。 我还知道,他绝不会仅为我哭这一次,我走后他还会躲起来哭,哭到眼睛发肿。 那么,所有人都将知道他在思念我。 或许父亲果真没有看错——某些时候、某些点上,我的确犟得出奇。 “你怎么溜出来的?”我边问边擦掉他脸颊上的泪。 “张公子知道你今日启程,于是把王爷约去他府上了。” “你最近……好吗?王爷没再欺负你吧?” “没有。但是我不好,”他跪坐在我跟前垂着脑袋,“想见你,想你不走。” 我伸手摸他的鬓发,笑着问:“你不是说让我安心去江南,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人吗?” “那样是好的,只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像是又要开始流泪,“我不想哭,但是——” “我说笑的,”我凑近他的脸,“我都明白。” 在逼仄的车厢里,我们又一次亲吻。 这回吻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将要窒息。我能感知到他在向我印证什么、索求什么,于是我以比他更甚的热切来作答。 在越来越近的车夫的吆喝声中,我们终于舍得结束这个漫长的亲吻。 “保重身体。”最后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下了车,我与三位商人一同挤在马车上,从窗布破掉的缝隙里瞧见仍在路边站着的春川的身影。 他还在哭,边哭边用手掌堵眼泪,手里紧抱着我方才交给他的几件新衣裳。 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仍在看他,但的确,马车驶动的那刻,我看到他笑着向我挥了挥手——尽管脸上满是泪痕。 马车驶向京郊,从我们留下无数回忆的湖畔路过。湖边的芦苇仍在春风里摇,可惜即使是这芦苇荡里,也再不会有我梦中的白鹤野马。 三界火宅,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或许只能归结于流年不利,短短数月之内,我在京城将这人生三苦尝了个遍。 忘了吧,就当作大梦一场。 我回到了江南。我原打算在苏州稍作停留后就往扬州去,却偶然在城内见着了以前教我琵琶的师父。师父如今定居苏州经营乐坊,听见我说以后不回京了想在江南安顿下来,便让我留在苏州、去乐坊做事。 日子似乎就这样恢复了往常。除了再也收不到父亲的家书之外,就只剩额头上的疤能使我确信先前几个月并非一场梦境。 京城的人、事,连同我心里炽热的爱意、身上无解的困局,统统一起被封存进记忆深处那座四方的城池里。 然而造化弄人,这仍不是我这段“京城往事”的结局。 第8章 第八章 在我离开京城五个月后,张公子突然出现在乐坊里。 “您怎么突然来苏州了?” “我到江宁探望我哥,顺道来找你。有些事要告诉你。” 我心里生出些极为不安的情绪。或许是为了留出时间冷静,也或许只是为了躲避推延,我请他去乐坊后院坐着谈。 我们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张公子把他的随从一直拎着的长木箱拿过来,推到我面前:“这是春川给你的。” 我舒了口气,打开箱子看里面的琴:“他还好吗?您回去后替我跟他说声谢谢——” 他垂着脑袋,不应声。 “怎么了?”我觉察出不对劲,“出了什么事吗?” “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你和他不是都……不是都说小王爷喜欢他,不会杀他的吗?” 第8页 “不是小王爷,是——”他难以启齿,“是九王爷派的人。” “父亲?”我无比困惑,“父亲已去世了,如何派人杀他?” “王爷生前向人托付了此事,所以一直有人追着春川不放。” 张公子说,我走后不久王府就遭了刺客。那刺客深夜直进了春川房里,对着床上的人举刀而去——不料从窗外又窜出个人影,一个翻身便到了榻前,为床上熟睡的人挡下那刀。 床上躺着的人是小王爷,被砍伤的人是春川。 “那时他流了好多血,止住血后昏迷了三四天,大夫说他很可能撑不过去。结果他还是醒过来了,我去看他,他发着烧,边哭边说想去江南、想见你。” 我说不出话。 张公子接着说:“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买通大夫,让他把春川的病情刻意往重了讲。接着,我跟王爷说不知道春川还能撑多久,不如让他见你最后一面,当了他一个心愿。没想到王爷真答应了,安排了马车和随行的大夫,打算亲自把春川送到你这儿来。” “然后呢?为什么又——” “出京的头天晚上,他们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又来了刺客。王爷说那时其他人都在车上睡觉,只有他和春川在河堤上坐着。打斗之间,春川为了保护王爷跌下河堤,刺客见状便逃了。” “后来找着他了吗?”我问。 张公子点头:“找着了,他们沿着河往下游走了十几里路,在一处石滩上找着的。但找着的时候……整个人的躯体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脸也因撞上巨石而血肉模糊看不出模样。王爷没有把尸首带回京城,就近火葬了。” 我蓦地胸口发紧,脑中混沌一片,喉咙又干又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王爷回京后把他的东西都烧了,只留下了这琴。这琴——”他抚着琴弦,“是你离京后,他用第一次演出的酬劳买下的。那时他没想过还能见到你,就寄放在我这,让我去江宁时顺道带给你。后来以为能来江南找你了,又欢欣鼓舞地让我给他送回去,说要亲手交给你。” 他苦笑:“大约是……有缘无分吧。” 张公子走后,我抱着他带来的琴去了平江河边。 我的马留给我一柄剑,我的鹤留给我一张琴。这真非一场梦境吗?我向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问。若不是梦,为何跌宕起伏至此?若不是一场磨不开的浮沉世梦,为何先将最缱绻旖旎的光景给我,又猛然将其尽数敲碎,独留我被情思裹挟、永坠这翻涌的无涯苦海? 宿命、缘法、世事无常,这类宏大的人生命题我顾不上去想。此刻的我仅是自私而怯懦地放任自己在回忆里沉溺,再也无法压抑的情绪和爱意随之从心底喷涌。 我后悔了。我为何总是要逃呢?又为何不带着他逃呢?即使他不愿意,即使他为我担心,即使一路颠沛流离最后粉身碎骨,我也该绑着他、捆着他,让他同我一起。 日落西山,我失魂落魄地回了乐坊。 学琵琶的小姑娘一见着我便大声喊:“云公子回来了!” 师父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琴:“你见过那位小哥了吗?” “见过了。” “他今日住你那儿吗?” 我摇头:“已启程回江宁去了,他带着马车和家仆,我家住不下。” “你说的是早间来的那位张公子吧?我说的不是他,是快日落时一个人来的那小哥。” “或许是张公子派来送信的吧。”我说。 “应该不是。背着包袱,腰上别把剑,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刚过来的。我问他从哪儿来、找你做甚,他说是你朋友,从京城来的,但他那口音——不像京城人。” 小姑娘也凑过来,指着自己的眼皮:“那人这里有颗痣!” 我一愣。 第9章 最终章 师父无奈地笑:“这丫头见人家长得好,便虎头虎脑地把你住哪儿直接告诉人家了。我估计他直接去你家寻你了——” 我回过身,疯了般往外冲。 我回到家中,开了院门,空无一人。我怔怔地站在院中央出神,越发分不清今日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云泽回来啦?”邻居婶子端着洗衣盆从门前路过,“有个小伙来找你,你又一直没回来,我就喊他到我家吃饭去了。他还在我院里陪虎子二丫他们玩呢,你去叫他一声吧。” 我踟蹰着走到巷口婶子家的院前,从门里边传来些孩子们的嬉笑声,我深吸口气,将院门推开条缝隙。 屋檐上已经挂起灯笼,大虎小虎各拿着根短树枝在泥地上撒泼打滚,二丫跳着去拽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的腰带:“大哥哥,我也要学舞剑!” 那人回身蹲下,笑着跟她说:“好啊,只是舞剑很难,要慢慢学。” “可是等你走了,就没人教我们了!” “他不会走的,”我走进院子里,“这位哥哥以后就住这儿了。” 他听见声音,抬眸对上我的视线,起身走到我跟前。 我们几乎是相拥着回到屋里。 “在河里找着的尸首,是那日袭击我和王爷的刺客。是王爷的主意,”他挽紧我的胳膊,“把我的衣裳换在那人身上,再扔下河堤。这样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再不会有人追杀我。” 原来他们没说错,我那弟弟果真不会害他。 第9页 我又问:“那你为何迟迟不来找我?” “我身上还有伤,没了马车,不方便赶路。于是就近找了个住处治疗养伤,等伤好些才过来。可我只知你在苏州,在城里晃了几天,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你。直到今天偶然在街上认出张公子的马车,我猜你一定在那一带,才终于找到乐坊去。” “不走了吧?” 他从我怀里露出双眼睛:“不走,以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真的?”我挑眉问道,“就算跟我在一起会没有饭吃、四处漂泊,也愿意吗?” 他点头:“生病的时候我全都想好了,虽然有些东西很重要,但也还有重要得多的东西——重要到让我舍不得死。” 明明是相当不吉利的话,我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上他迷茫不解的眼神,我也不再多加言语。 就只管亲吻吧,反正长夜漫漫,且我们来日方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