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酒》 第1页 [古装迷情] 《热酒》作者:承古【完结+番外】 文案: 听人说后来我们都变成了江湖传闻,与江楼头,一壶热酒,就说完了一生。 九年前的一场山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火灭掉的时候,君山上的一切都被烧得一干二净。而携妻女隐居在此的冷州云一家三口都未幸免于难。 世人都道,冷大侠行侠仗义,嫉恶如仇,乃是这世间的大善人,可年纪轻轻就丧了命,绝了后,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泣。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冷州云之女冷思茗,被人用一具焦尸从大火中换了出来,偷偷养大,化名热酒。 热酒原以为自己劫后余生的使命就是报仇,可当她迈入这江湖,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经历各种事情,最后接近真相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这世间因果轮回,千丝万缕,剪不清,理还乱。 那干脆全部丢丢掉,一刀一剑,快意江湖。 可这滚滚红尘,人如飘萍,命如草芥,若有颠覆,谁又能独善其身? 为侠者以武犯禁,舍己为人,可若为人的代价不是舍己,而是要舍弃自己最亲近的人,你又会怎么选择? 江湖不过是一壶热酒。愿你历尽千帆,踏过万水,再归来时,酒且尚温。 人道:“黑白道人出深山,一剑须臾叛师门;翡翠娘子有灵蛇,千丝万蛊摄人心。” 又道:“万事千篇息于此,天下刀客第一人;霜花琉璃聚金光,一舞倾城动四方。” 再道:“棍不短不足以涉川平天下,剑不长方可左右定乾坤。” 主cp:暴力少女×腹黑公子 避雷:1.内含一条非常非常非常隐晦的gl线,几乎看不出来,但是是有的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热酒,苏晖 ┃ 配角:息之,顾长清,方清墨 ┃ 其它:武侠群像 一句话简介:江湖不过是一壶热酒。 立意:江湖不过一壶热酒。 第一章 热酒 天方破晓,青石路上满是水汽,石头缝里面长了青苔,有些粘腻。石桥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红衣,长发编成两个麻花儿辫子,垂在胸前。 小姑娘肤白如雪,红唇娇嫩,还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有人让她今日凌晨守在桥头,杀掉第一个经过的人。 她等了许久,雾气里终于有人影浮现。 近了,热酒瞪大了双眼。那是一位翩翩公子,风骨凛然,一身白衣略有些褶皱,袖手还沾了些血迹。他牵了匹黑马,后腰处挂了一根约一尺多长的短棍。一人一马似水墨融入到这迷蒙的雾气里。 那人走到桥头,也注意到了热酒。 他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热酒有些不自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有其它动作,然后她看到那个男人弯下腰,向她行礼。 “在下苏晖。” 抬起头的时候,热酒看到这人冲着自己露出一个略有些腼腆的笑。 他笑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衣服上的血迹都连带着变得柔和了起来。 但这所谓的春风,很快便消散了去。 那是一个女人,她就像是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黎明时分渐渐涌起得浓雾里,缓缓向这边走过来。 近了。 热酒沉下目光,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向她走过来的虽然是个女人,却仿佛洪水猛兽,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柳顾君早知道有人会在这里等她,每年八月十五她都会在黎明时分经过与君桥,每次都会有不同的人来杀她,而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与那些个买凶杀她的人博弈,几乎成了她生命里最大的乐趣。 行至桥头,她很自然的便停下了。她戴着一顶黑色的长帏帽,也不抬头,看不清她的模样。露在衣服外面的手布满狰狞的疤,似乎是被火烧留下的痕迹。 “两个?”她嘲讽道,略有些臃肿的身型和有些干涩的声线,宣告着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倒是新奇。” 拔刀翻身而来的动作一气呵成,热酒下意识一掌推开苏晖,反手抽出短剑抵挡,刀剑相接时她只觉得仿佛一块巨石忽然压在剑上,一股酥麻感顺着手臂密集的传递到身体,她尽力运功护住心脉,仍是气血翻腾。 只一招,热酒已经是冷汗涔涔。 僵持不过一秒,只听那长帏帽下传来一声冷笑,那女人原本腾空的左手不知从何处又抽出一把短刀,横扫向热酒的腰间,热酒一惊,下意识的想翻身躲避,而这一动却使她破绽百出,原本握剑挡刀的手猝不及防的脱力,剑应声落地,而那刀带着破空的力道劈下来,她瞪大了眼睛,强劲的内力令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竟忘了躲避。 耳边传来“铛”的一声,桥下原本宁静的河水被两股浑厚内力碰撞的气劲冲撞,泛起一个很大的浪头,拍打在岸上。 身体外与身体内迅速涌上来的剧痛将热酒拉回现实中来,那把刀砍入她肩头一寸,被一根短棍架住。她猛的喘出一口气来,罕见的红了眼眶。 若不是棍挡去了一些刀的劲头,如今她的手臂恐怕已经不保了。 柳顾君偏头瞧了苏晖一眼,苏晖正想说些什么,热酒却趁这个空档向下一蹲,那砍进肩膀里的刀被生生拔了出来,还带出来一些碎肉。 第2页 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抽出腰间的短刀,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刀,她从不会轻易拿出来用,可这一刻不知怎么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她双眼通红还含着泪,但或许是胸中翻涌的气血涌上了头部,她感觉自己陷入到从未有过的极端兴奋当中。 就像一头受伤的狼,伸出最厉害的爪子,露出最尖利的牙齿扑向对手,莽撞而灵活。 热酒怀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她的刀法犀利,不给自己留一丝后路,她的右手不能动弹,左手却更加娴熟,血顺着袖管流到地上,满地鲜红触目惊心。 热酒是不要命的打法,柳顾君竟被她逼的连连后退,她右手挥刀抵挡,左手灵巧的将刀转了一下,寻了个破绽击在她后颈上,热酒几乎是在瞬间就倒下了,柳顾君丢了刀,空出手来点了她两处止血的穴道,接住了热酒。 “喂,小子。”她抬起头来望向苏晖,说道。她的声音只是略有些起伏,想来方才未用什么力道。 苏晖上前两步,从柳顾君手里接过了热酒,热酒整个人就像是被大雨冲过一般,早上编好的两个麻花辫子也已经湿透了,乱发紧紧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她已经失去意识了,却依旧紧紧的握着那把金色的短刀。 柳顾君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弯腰掰开她的手指,取走了那把刀,转身捡起自己的刀就准备走了。 “柳前辈留步!”苏晖出声道。 柳顾君闻言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认识我?”她出声道,“倒是新奇。” “前辈此话何意?”苏晖问道。 “哼。”柳顾君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年轻的杀手中,能认出我的刀法之人并不多。”她说,“这把刀我就拿走了,每年的今天我都会经过这座桥,她若还有命,可以来问我讨回这把刀。” “不过可得注意,别被人弄死了。” “那前辈可否回答晚辈一个问题?”苏晖将热酒抱起来,小心翼翼的避开她的伤口。 “说。” “前辈明明可以要了她的性命,却为何到后来总让她半招?” 柳顾君闻言,微微一愣,她转过头来,瞧了苏晖一眼,空气一瞬凝结。 然后她摘下了黑色的长帏帽,露出来一张爬满了狰狞疤痕的脸,和她的那双手一样,也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她抬起握着刀的手,伸向苏晖,仿佛是在向他展示那把漂亮的金色短刀。 苏晖只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满是薄凉,或许是因为寡妇上了年纪,总会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气质在身上,更何况是她是个厉害的寡妇。 但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或许是脸上的皱纹和疤痕的蠕动的衬托,苏晖总觉得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含了一丝温情。 “我永远输此刀半招。”柳顾君如是说。 雾渐渐散了,血顺着石板路的缝隙,缓缓淌进青色的河水里,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味。赶早出来占位子摆摊的人们似乎早就对这样的情景见怪不怪,心照不宣的避开那一块地方。老人将篮子跨在肩上,抱起孩子掩住口鼻匆匆经过。 很快,两个衙役提着水桶拿着麻袋来了,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他们只是熟练的打了水,将地板上的血冲洗干净。 两个小乞丐在与江楼门口大打出手,过路的行人对这一幕似乎也见怪不怪,更有闲人停下来起哄。大概凑热闹是人的本性,只要热闹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可以永远高高挂起,这是旁观者的权利。 白衣公子靠着墙站在医馆门口,面无表情的抱臂看这人来人往的街景。有时候他觉得这种和平与宁静来之不易,更多的时候他只觉得讽刺。 琼州,揽月江穿城而过,那江水在城里的时候秀丽干净,流到城外便开始慢慢发绿,再往北,流到去柳关,便开始腐烂发臭。城内百姓生活和乐安宁,城外的村落饿殍遍地,路有冻骨。 “小兄弟……你这棍子……看起来有点奇怪啊。”突然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碰了碰苏晖挂在腰间的短棍,那声音像是驴拉石磨,缓慢又干涩,想那声音的主人该是上了年纪。 苏晖低下头,果然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头发老长挡了脸,若不是他衣服太过破烂露出了黑黄的胸口,苏晖几乎无法分辨他到底是正对自己还是背对自己。 那人的手垂下去的时候,苏晖注意到有一道狰狞又漫长的暗红色疤痕,如一只被切成许多段的蜈蚣,张开所有的腿死死扒在他身上一般,从他的脖子根一直延伸到衣服里。 世上只有一种刀,能造成这样的伤痕,可那刀若是出鞘,从不会留活口。 “我看你这棍子,倒不像根棍子,倒像是……”那乞丐抬起双手抓了抓自己蓬松的头发,拍下来一地的头皮屑,似乎是舒服了些,“像是什么长兵器给削成这样的。” “前辈好眼力。”苏晖心里惊他一语中的,面上却还是装的波澜不惊,“不知前辈姓甚名谁?” “诶,不是前辈不是前辈,没啥眼力,我就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觉得有趣瞎猜的,瞎猜的。”那老乞丐的笑声从头发下面传出来,“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的确不是。”苏晖依旧是温和的回答。 “那你可知道,那俩小兔崽子为啥打起来吗?”那老乞丐伸出手指了指与江楼门口那两个打架的小娃,他们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头破血流,眼看着手脚无力都已经上牙咬了,却依旧没有人肯认输。 第3页 “何至于此啊。”苏晖面露不忍,同时注意到那人的左手上只有三根手指。 “嘿。”那老乞丐一笑,浑身都抖了抖,“这一架若是赢了,便可入这与江楼,一辈子吃穿不愁喽。” “哦?原来如此。”苏晖垂眸点头,“前辈怎不去一试?” “嘿。”老乞丐抖了三抖,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这小子有点意思,我这老胳膊老腿,哪里干的过那群臭小子?” “前辈谦虚了。”苏晖笑道,“您一眼就能看出我这根棍子的不同,至少这眼力自是不凡的。” 苏晖这话里有话,听起来是夸赞,却有了一丝针锋相对的意头。但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你既点了我的棍子来历不凡,我便也偏要点清楚你扮猪吃老虎的嘴脸。 “喔哟,好,好得很。”那老乞丐听了竟然开心的很,他伸出完好的右手把拉开乱糟糟的头发,露出来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老夫懒得和他们计较罢了。” 苏晖盯着那眼睛看了会儿,心道这人的眼睛着实可怕,那眼球本就突出,再这样子一瞪,似是要掉下来一般。可心里再惊,面上却依旧平和似水,看出来一点情绪。他伸手掏出一袋子钱,递给那人。 “不成敬意,给老先生添些酒钱。” 那老乞丐仰天大笑,他一把抢过那袋子钱,托在手里掂了掂,“上道,上道。”乌糟糟的头发下面传来声音,听起来十分怪异。 “你这小子我很喜欢,下次,下次若是有缘再见,我可应你一个条件。”他就这样颠着钱袋子离开了,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苏晖看着那人越走越远,消失在人流里,又转头看向那与江楼门口,之间那两少年胜负已分,赢得那位不知何时已经被带进楼中,输的那位趴在一片血泊中,不辨生死。围观的人也都已经散了,过路的竟没有一人去看一眼那趴在地上的少年。 苏晖走过去,在那少年手里头塞了张纸条,又在旁边的铺子买了几块热乎的鸡肉饼。再回到医馆客房的时候,却发现那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喵~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每个江湖人都有一段年少轻狂的过往,我常想,那些站在武林巅峰的大人物,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曾荒唐迷茫,生活在封建腐朽的家族伦理关系之下,我想写一个年轻的侠士们怀着梦想冲破阻碍寻找自由的故事。 初次写文,其实就是想写个这样的江湖小故事,也不知道最后会写成什么样,但只要有一个人看都会努力写好~文笔比较平庸,其实特别害怕后期会崩,多多包涵。 第二章 回忆 热酒很久没有做过如此冗长的一个梦了。 梦中似是又回到了她幼时与父母一同生活的君山,她最喜欢君山的秋天,层林尽染,火红的叶子像花儿一样,风一吹就落下来,落在父亲的剑尖上,父亲轻轻一送,那叶子便递到了母亲面前。 母亲是极漂亮的,她笑着低下头,也不去接那片叶子。温和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零零碎碎落在她的头发和裙子上,恍惚间那个年轻人已经收了剑走到她面前,那片叶子失了依托,在空中挣扎了两下,缓缓落在他们的脚边,而父亲的吻,落在了母亲的额头。 热酒就坐在一边的枫树下看着,总觉得他吻得不仅仅是母亲,还有这一抹秋色。 从她记事起,热酒就与父母一起住在这君山上。 冬去春来,四级更替,日日平静,岁岁清闲。 因为鲜少见到外人,她十分怕生,偶有客至,也只是躲在房间里偷偷往外瞧。 那些人大多都称呼父亲为“冷大哥”,也有一些年级稍长的称呼他“冷大侠”。他们中有些空手而来,与父亲饮酒谈笑,不亦乐乎。也有人备着薄礼有求于他,他却常常只是微笑着摆手。 “在下早已不再插手江湖之事了。”他这样说。 可是热酒时常觉得父亲或许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淡。 她原以为父亲天生柔和,就连拔剑都有那么些情意绵绵的意味在里面。 直到那日,她撞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月下,以酒洗剑。 银白色的月光落下来,残留在剑上的水痕似乎也变得锋利起来。那日父亲罕见的束起了长发,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化进这夜色里,而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一起融掉了,那是她在画本子里看到的年轻剑客。 她趴在窗边,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双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缓,生怕打扰了这时光倒流的瞬间。 她原以为他会舞剑,却没想到他只是静坐良久,而后收剑回鞘,一口气喝光了酒,悄悄回了房间。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热酒,母亲喜茶,父亲爱酒 ,所以她叫冷思茗,又起了个小名叫“酒酒”。 七岁生日那天,母亲送了她一把短刀。那是一把漂亮的金色短刀,刀柄上雕了一朵精致的梅花,梅花中央镶了一颗蓝色的宝石,她认出来这正是我母亲从不离身的那把刀。实际上,她也觊觎它很久了。可是从前不论她怎么撒娇,母亲都从未让自己碰过。如今她却弯腰将这刀仔细挂到她腰间。 “愿酒酒岁岁平安。” 第4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天母亲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悲伤,也愈加温柔。 热酒低下头,这才发现刀鞘上刻了四个字:“岁岁平安”。 那时正是初春,君山上还覆着一层薄雪。她如往常一样跑去屋后的林子里面折梅花,却看到一人站在一株梅树下,那人头戴着一顶黑色的长帷帽,看身形应当是个女人,她一手托着一朵红梅,一手握着一把短刀,目光却一直落在不远处的院子里。 母亲正在院子里煮茶,热酒不知那女人是在看那冒着热气的茶炉,还是在看煮茶的人。 那女人察觉到热酒,转过头,热酒虽看不清她样貌,却能明显的感觉到她浑身一颤。 “岁岁?”女人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有些干巴巴的,不似年轻人。 热酒歪头看她,没有说话,眼前这个人她从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岁岁”是谁。可那人略有些臃肿的身体轻轻颤抖,小巧的红色花瓣还沾着点雪轻轻落在她的帽上肩头,无端生出些许哀伤。 “这刀……”那女人喃喃道。 “这是我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今天是我生日。”热酒说这话的时候,竟也有几分难过。 “啊……你七岁了。” 热酒没有说话,那女人说这话的语气不似提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生日快乐,岁岁。”女人似乎是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可女人的手很冰,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女人却已经不见了。 她折了梅花回去,告诉母亲这些事情。 “我不叫岁岁。”热酒有些不满,“娘亲,那是谁啊?” 母亲却笑着将她折来的梅花摘下来洗干净,丢进煮的滚烫的茶水里。 “那是我师父。”母亲笑起来十分好看,我却从那笑里看出来一些凉薄,“娘的小名叫岁岁呀,她是把你当成我啦!” “啊,既然是师祖,为什么不进来呀?”她问。 “因为……娘亲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不愿意再见娘亲了。”母亲回答。 “怎么会呢!”热酒高声道,“师祖如果不愿意再见娘亲了,怎么会偷偷的看你呢!师祖一定也很想娘亲的!” “嗯,也对。”母亲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梅花的花瓣在沸腾的茶水里折叠又展开,她看的有些出神。 “那下次,酒酒如果再看到她,就把她请进来坐坐,好吗?” “嗯嗯!”孙凝雨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热酒使劲点头。 可不久她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她也再没见过那个女人。 母亲到底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 火不知道是从哪里烧起来的,那群蒙着面的黑衣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是热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孙凝雨用刀,她头一回知道,原来一直温柔的母亲也有如此英姿飒爽的一面。 冷洲云的剑快的像一道光,大火中卷起层层热浪扑面而来,血落在被烤的火热的剑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和木头烧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一起。热酒有些害怕的靠在树干上,忽然有人提刀向他砍来,她竟也不知道反抗,只眼睁睁看着那刀锋劈开火光,堪堪落在她额前三寸。 一把剑刺穿那人的心脏,热酒只觉喉头升起透骨地凉意,逆着血脉漫上脑子。 冷洲云一脚踢开那把刀,捡起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短剑,把着她的手握住。 “酒酒,……” 热酒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父亲已是遍体鳞伤,他浑身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或许都有。可他眼神坚定,目光如炬,她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愤怒的样子,像一头发了狂的狼,凶猛而残忍的撕咬入侵者。可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收起獠牙,尽量露出一丝安慰性的温柔。 “走!往山下跑!” 母亲跑过来抱起她,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冲去。 火光冲天中,她看到父亲挥剑,碎了衣袍,斩了长发。 热酒醒过来的时候额上积了些薄汗,右肩如被火烧过一般热辣辣的疼。她忍着疼坐起来,转头就看到那个白衣少年正站在门口,低下身子,将钱袋递给一个老乞丐。 热酒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人的气质实在是与他挂在后腰的那根棍子没有半点关系。他的眉眼柔和,目光平静,素白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竟平白显出一些贵气来。他应当是某个书香世家的公子,通书画,晓诗词,而非如初见时那样,白衣染血。 老乞丐走后,那人又出了门,不知干了什么,没过多久便又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纸包,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那人进屋来,第一眼便看向了自己,四目相对,热酒早有准备,苏晖则微微一愣。 “什么时候醒的?”苏晖笑着问道,他走过去,拿了个软垫放在热酒背后,尽量让她坐的舒服些。 “刚刚。”热酒说,转而又问他:“我睡了多久?” “大概一天吧。”苏晖说,“饿了吗,刚买的鸡肉饼,还热着呢。”他说着拆开了纸包,那香味一下子就溢满了屋子,热酒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苏晖脸上笑意更深了。他用纸单独包了一块鸡肉饼递过去,“诺,吃点吧。” 热酒看了那饼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低声道了谢。苏晖又倒了杯水,给她放到床边,热酒又道了声谢。 第5页 “你是叫苏晖,是吗?”热酒问,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嗯。”苏晖点点头。 热酒又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苏晖却好像真的就没有什么别的话了,又等了一会儿,热酒还是没忍住开口继续问:“你难道不问问我是谁吗?” “唔……”苏晖沉吟了片刻,就好像他之前真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你是谁?”他笑眯眯地问。 “……”不知为什么,热酒并不是很想回答他,但这话题是自己挑的,于是她还是有礼貌的说:“我叫热酒。” 我是个杀手。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其实即使她不说,苏晖也是知道的,因为那天,她本就是要去杀人的。 “嗯嗯,好,我知道了。”苏晖点点头,他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敷衍,可又挑不出他什么错出来。 热酒突然很想打他一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棉花做的。 “苏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救我。”热酒问。 苏晖闻言微微一愣,萍水相逢,他在心里细细品了这四个字,而后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又摇了摇头。 “不,不是我救了你。”他的声音儒雅温柔,听起来倒像是在品一杯味甘的热茶,有些令人回味无穷,“应该是你救了我才对。” “什么?”热酒有些奇怪。 “柳顾君可不是什么善类,若非是你恰好在,我恐怕早就死在她的刀下了。”苏晖道,“只是,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你是去杀柳顾君的?”他问。 热酒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我去杀那天第一个经过那座桥的人。” 言下之意,你是第一个经过那座桥的人,我是去杀你的。 “那就是有人让你去杀柳顾君。”苏晖接话说。 “你才是第一个经过那座桥的人。”热酒一本正经道。 我之所以没有杀你,主要还是因为被柳顾君半路截住了,顺便还有一点见色起意。 “柳顾君每年的八月二十都会在凌晨经过那座桥,而我不过是偶然路过,幕后之人的本意定是让你去杀柳顾君的。”苏晖有道。 热酒不说话了,她觉得苏晖说的有些道理。 可她虽有些功夫,在同龄人中亦是佼佼,但若要与柳顾君这样的绝世高手相比,实在是差的太远。让她去刺杀柳顾君,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事实证明,她甚至几乎都接不下柳顾君一招。 思及此处,热酒垂下了头。 与其说是要让她去刺杀柳顾君,还不如说是幕后之人想让她去送死。 是有人想要假借柳顾君之手,不知不觉的弄死她。 第三章 息之 初秋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了丝寒凉。热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吃饼。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在认真吃东西,实际上内心的浪已经翻的老高。 柳顾君此人虽不常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但其刀法卓然,路数又野,又有成年累月积淀的深厚内力,动起手来还带了点老寡妇的疯劲。放眼当下武林,几乎没有人能从她的手下全身而退。 热酒是个杀手,杀人和被杀,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有人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杀她,不得不让她怀疑起对方的真实目的。 人的记忆有时候就如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去了,可那风还是风,有时候碰到个什么障碍,打了个旋儿,卷着当年的细沙又回来。 热酒早就忘了那个带着长帏帽的女人,可那天又见到了,那些事情便又自然而然的被想了起来。 她抬起头,却看到苏晖正坐在桌边煮茶,他神情专注,就好像那茶水里有什么能吸引到他的东西。那根短棍依旧挂在他的后腰处,之前没怎么注意,现在看来,倒是十分方便的兵器。 不知为什么,她与面前的这个人素未谋面,却用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好像是自己的某位故人。 可她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她的故人,都死在了九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热酒看着他安静煮茶的样子,又回忆起方才他事事敷衍却也不失礼数的作风,不由得就很想逗一逗他,试探一下他的脾气。 于是她故意晃了晃脑袋,说:“唉,这饼吃着无趣,要是有个故事听听就好了。” 苏晖闻言愣了愣,而后他笑着抬起头看过来,问她:“杀手也喜欢听故事的吗?” “当然。”热酒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杀手都很喜欢听故事的,下次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也可以给他讲故事。” “怎么说?”苏晖饶有兴致地问。 “如果你讲的故事好,他不就舍不得杀你了。”热酒认真道。 “嘶……”苏晖皱着眉头吸了口气,“虽然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在骗我。” 因为我确实是在骗你。热酒这么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有啊。” 她一脸无辜,“骗你我图什么,图你给我讲故事吗?” “嗯……”苏晖想也想,“也对。” 他点了点头,停了手里的活,问她:“那你想听什么故事呢?” “嗯……就讲讲柳顾君的故事吧。”热酒道。 “柳顾君的事,恐怕我知道的你也知道。”苏晖说着,抬手抚上桌边的瓷杯。 第6页 “我不知道。”热酒摇了摇头,似乎是怕苏晖在拒绝,她又故意补了一句,“好哥哥,你就给我讲讲吧。” 苏晖抚着杯子的手忽然一抖,那瓷杯“啪”的一声倒了,水翻在桌子上,沾湿了袖口。 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掏出帕子来擦了擦袖子,似乎是努力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了句“好吧”。 “柳顾君这个人,我所知也不多。”他垂眸,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那柄短剑,“不过,当今武林中,若要论刀,当首推柳扬,扬是指《九州神兵谱》中排名第三的名刀扬秋,柳则是指柳顾君这个人。” “扬秋刀是杨门祖传的兵器,且世代单传,若那一辈有多个孩子,则至成年后比武相争,不死不休。” “这法子听起来未免太残忍。”热酒道。 “是残忍了些,不过却也有效。杨门刀法在江湖上素来享有盛名,如今的刀主杨散酒,亦是公认的天下第一。”苏晖说。 “那柳顾君是天下第二吗?”热酒提了些兴致。 “嗯……”苏晖想了想,正色道,“也不能算,柳顾君曾以半招之优势胜过大她八岁的杨散酒,所以江湖上流传的是,柳在前,扬在后。” “她的刀法路子很野,没有人知道她师从何处,她那对双刀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几十年前她曾在青州之会上大出风头,这才在武林中站稳了脚跟。只是后来……”苏晖顿了顿,“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说是她被火烧毁了容,从此便变得行踪不定。” “扬散酒与柳顾君也没有再交过手,如今谁强谁弱,倒也不好说。” “什么是青州之会?”热酒心道此人说的这些不过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并无什么稀奇,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问。 “孙家专为年轻侠士举办的大会,凡是二十岁以下的侠士不论男女都可以参加。”苏晖解释道,“听说柳顾君当年十七岁,便能以一敌三,你如今亦与她交过手了,当知道她如今的厉害。” 热酒点点头,实际上她心里清楚的很,柳顾君若真想杀她,恐怕两招足矣。 可后来她却故意输给自己半招,最后还饶了自己性命。她不是输给自己,而是输给那把金色的短刀。 思及此处,热酒才发现那桌上只放着一把短剑,而她的短刀好像是不见了。 “我刀呢?”她问道。 “柳顾君拿走了你的刀,每年八月二十她都会在凌晨时分经过那座桥,届时你可以去问她讨回那把刀。”苏晖自我安慰般的耸了耸肩,“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打不过她。”他补充道。 “哼。”热酒冷笑了一声。 打是不可能打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的。 明知山有虎,傻子才向虎山行。 最好是能让那老虎自己出来,或者想点什么办法,把那老虎引走。 苏晖看着她,虽说看上去是一脸的冷漠,可那双眼睛古灵精怪,虽然目露凶光,但却不让人觉得害怕,只觉得她心里头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屋外有人大吵大闹。 二人对视了一眼,苏晖走过去,开了门。只见那医馆门口有一中年男人扑在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上,嘴巴里头大喊着“女儿”,面部神情扭曲,也看不懂是在笑还是在哭,只是不管他如何狰狞,那眼睛里却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整个人十分滑稽。 “把你们老板叫出来啊!我家大姑娘被你们大夫治死了,我要你们偿命!”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跪在地上边哭边喊。 “我们夫妻两个,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这么大,生了个小病,送来你们医馆治病,哪想到就这么被治死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治死了人就不管了!我们今天就是要一个说法!” “你们这姑娘自己喝了药,送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我们还用了些好药材,怎么就是我们治死的了?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医馆掌柜反驳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吵嚷不堪。 苏晖抱臂站在房间门口,目光落到那嚎丧的一对男女身上。不论那掌柜的如何解释,那对男女都只一口咬定自己女儿是被治死的,其余的一概不说,也一概不答。那男人声声“偿命”,眼睛里头却一滴泪也没有,那女人倒是哭的撕心裂肺,可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哭了一会儿便会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一下周围再闭上。 热酒坐在床上,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瞧着苏晖的背影,便觉得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可苏晖依旧没有动,因为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有个少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那少年手执一柄折扇,一身劲装精致华丽,袖口绣了一朵粉色的牡丹花,那牡丹粉里透白,栩栩如生,想来是出自岷都最有名的秀娘李慕白之手。他的头发柔顺丝滑,一看就是精心护理过的样子,金色的发冠上镶了一颗粉色的玉石,那雕花的工艺则是江南名艺坊独有。就连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穿的都价值不菲。 他就这么闲庭信步的走过来,周身气质不凡,人群竟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若非他背上背着的长刀,苏晖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人是某位王爷家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前来看热闹的。 “三少,你怎么来了?”那掌柜的看到那少年一面震惊的迎上去,一面竟是大大舒了口气。 第7页 “我路过,看到你们这儿可热闹了,便来凑个热闹。” 那少年正是孙家第三子。 他自诩是个刀客,本名孙息,江湖上的人问他叫什么,他却只说一句话, “刀名息之。” 息少爷祖上靠盗墓发家,后来孙老大爷觉着偷偷摸摸不是个办法,于是叫了帮兄弟开了几个矿洞,做起了矿石生意,再后来,铺子越开越多,生意几乎遍布全国。 老一辈的人辛苦挖矿打铁,于是有了现在呼风唤雨的息少爷。 息少爷幼时爱剑,孙老爷寻来当年江湖上最有名的剑客教他剑法。 息少爷把剑一扔,说要读书,孙老爷买了块地,盖了座书塾。 息少爷看了几天书,觉得纸上谈兵索然无味,嚷着要学枪骑马带兵打仗,孙老爷买了块马场,请来岷都大将军府的老师教他骑射。 后来息少爷指着自家矿洞里一块纯白色的不知名矿石,颇有几分认真的对他爹说, “爹,我想要一把刀。” 孙老爷不干了。 息少爷说了四个字。 “刀名息之。” 息之,息之,万事息于此。 他的家世背景在江湖上并不是秘密,可他若背着刀,大家还是更愿意唤他一声“息公子”。 这家医馆,正是在孙家名下。 只见那息公子两步上前,也不嫌脏,撩起衣摆便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撑着头,身体前倾,一副饶有兴趣地样子盯着那男人,有些吊儿郎当的说: “嚯,这是在干啥呢,唱戏呢?不如给小爷我来一首,猫哭耗子假慈悲!” 第四章 试探 那掌柜弯下腰,凑到息之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便见坐在阶上的锦衣少年轻蔑的笑了笑,吩咐了那掌柜什么,而后手中的折扇一收,道了声“闭嘴”,那气场便震得在场无人再敢出声。 “若说……是我这医馆治死了人。”只见他慢悠悠的伸出右手,竖起一根手指道:“十两银子,拿钱走人。” 瞬间全场哗然,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十两一条人命,真的太过轻贱了些。 苏晖笑着靠在门框上,那神情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十两!你他妈打发要饭的吗?”果然那男人瞬间就破口大骂,这一激动,方才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点点难过的神情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你要多少?”息之紧跟着问。 “我……”那男人想也不想就要开口,却被身旁的女人一把扯住,可那女人正要开口时却又被息之抢了先。 “三千两,怎么样?” “三……”那女人愣住,男人结结巴巴的几乎都不敢张口说话。 若说十两银子的人命太过轻贱,三千两便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天价,多少农家本本分分干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 那女人正想开口,又被息之抢了先。 “五千两,五千两,成不成交?”他又将身体向前倾了些。 那对男女似乎是被这个数字吓傻了,而周围的议论声不知什么时候竟变了味儿。 “五千两还不满意?” “哇塞这医馆真是大方啊……” “啧啧,这哪里像是在讨公道,这是在卖女儿吧。”苏晖站在一旁颇为惋惜的开口说了句,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盖过在场的议论声。而此话一出,围观的人们议论的风向瞬间就变了。 “是啊……这家人是在卖女儿吧……卖女儿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啊……” “天哪……这可别是女儿的病治不了了故意来问医馆要钱的吧……” “诶诶,这家人我见过啊,住城东的,天天在家里打女儿……” …… 息之的脸上略过一丝惊讶,他偏过头,见是苏晖,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他见那两人呆在原地结结巴巴正准备说话,又掐着他们的话头开了口,这次的语气却是有些为难:“不会吧,我娶个媳妇儿都不用这么多钱做聘,你卖女儿……” “好!就五千两!”耳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多数都是在指他根本不是在讨公道而是在卖女儿,处处戳他的心窝肺管子,那男人额上冒出来些许冷汗。那男人生怕息之再抢了话头,强忍着心虚抢道。 “好啊,抬上来。”息之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挥挥手,医馆的小厮便抬上来一个木头箱子,两个小厮抬得十分用力,看起来那箱子是极沉的。 “诺,五千两,你点点?”息之笑着收了扇子,指了指那箱子。 那对男女几乎是立刻就扑了上去,脚步带起一阵风将那盖着身体的白布吹开,露出一张年轻轻女人的脸,脸色苍白,唇色乌青,脖子上还有被鞭打的伤痕。现场一片哗然,妇人们连忙捂住孩子的眼睛,更有胆小的直接吓的哭了起来。 而那两人的脸上哪儿还有先前的愤怒难过,只布满了贪婪和欲望。可打开箱子,两人瞬间就变了脸色,那哪里是五千两白银,那分明是一箱子碎石! “你他妈骗老子!”那男人愤怒不已,“老子杀了你!” 那男人随身带着把小刀,想也举起来便胡乱向息之砍去,息之眼见着那人飞扑过来,正到面前,他脸上笑意一收,举起扇子将那持刀的手臂一挡,那男人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的手臂连带着身体翻带向一边。息之原本就是屈膝坐着,如今顺势用左膝顶在那男人的背身上,将他狠狠贯向地面,右脚从后面扫过去,卡住那人的后腿,将他死死的压制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第8页 “我家开医馆,向来都是找最好的医师,每一道方子都会经过再三核对才敢给病人用。若是我的医馆医死了人,赔多少钱都是应当的,可你这女儿分明是中毒死的,赖不到我们医馆头上。”息之大声道,“方才那白布可是你们自己掀开的,如今所有人都看到了。” “你……呃……”女人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那男人还想说什么,却又被息之从后面紧紧捏住了脖子。 “若再不滚,我现在就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为你们这冤死的女儿陪葬!”他松开手站起来,那对男女不敢再说什么,连滚带爬哆哆嗦嗦的逃走了,息之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了,医馆门口又恢复了平静。息之松了口气,吩咐小厮给那女孩寻个棺木好好安葬,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才恢复了一脸的不正经向苏晖走过去。 “知……” “好久不见了,息公子” 他正准备开口,却见苏晖向他施了一礼,抢先说道。 “呃……”息之眼珠子一转,之间苏晖的眼睛向房中撇了撇,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话锋一转,“好久不见,方才多谢苏公子了。” “谢我做什么,我不过说了句风凉话而已。”苏晖冲着息之笑了笑。 “苏公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息之问。 “有个朋友受了伤。”苏晖答,转过头问房里的热酒,“可愿意认识一下新朋友?” 热酒方才虽未见人,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早就对这位“息公子”好奇的很了,于是她点点头,苏晖引了息之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在下息之,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息之进门见是一小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他依旧很有礼貌的行礼。 “热酒。”热酒报了名字。 “这名字倒有趣。”息之笑道,“莫不是因为你爱喝酒,才起了这名字?”他开玩笑似的问道。热酒望着那笑,只觉得这人十分神奇,分明只是第一次见,三言两语却能给人一种十分熟络的亲切感。 “与江楼的酒甚好,不如我请你们去那里吃酒去?”息之道。 “酒酒受了伤,不能喝酒。”苏晖说着,热酒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瞪了他一眼,却见苏晖根本不看他,只是随意的又走到桌边坐下。 热酒觉得自己又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虽然有些不爽,却也觉得软绵绵的有些舒服。 “哦对,抱歉抱歉,我一高兴,就给忘了,哈哈。”息之笑了笑,“那下次,下次若有机会,定邀热酒姑娘去与江楼喝酒。”他说着也走到桌边,坐在苏晖身边。 “咦?”息之的目光落到那短剑上,似乎是有些惊讶,他伸手拿起那剑,细细端详。 “怎么了?”热酒见他神情怪异,问了声。 息之又看了会儿,才开口说:“我虽不学无术,却从小爱刀,什么样的力道用什么材质的刀能造成什么样的伤痕我亦了解一二。你这剑虽样貌平平不太惹眼,乍一看不过一把普通的短剑,可若有懂行的人,定能看出质地不凡,做工精细,机关暗藏。能在这样的剑上一击搞出这么大口子,当今世上只有两人能做到。” “可扬秋刀若出鞘从不留活口,你该不会是惹了柳顾君那老太婆吧?” 热酒一面惊他只凭刀上的缺口便一语中的,一边又暗自思量着从这人的嘴巴里多套出些话来,于是她将语气尽量放软,有些委屈的低声说:“嗯,八月二十,在不归桥头,我也是……偶然遇到她的。” 热酒本就长得可爱,如今低眉做柔弱,看起来更是可怜。苏晖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了口水,饶有兴致的看她演戏。 “八月二十?”息之脸上的神情更怪了,“你是去杀她的?” 热酒心道这人怎么如此不机灵,都说了是偶遇了,非得说直白了是去杀人。 她的确是去杀人的没错,可杀人不成反而差点被反杀,再被人提起来着实有些丢面子。 思及此处,热酒便有些不太开心,她低着头不发一语,不想承认,却又像是默认。 “息公子可否与我们说说柳顾君?”苏晖在此时开了口, 热酒手指张开一条缝瞧他,心道此人着实上道的很。 “唔……”息之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头,“说起来这个柳顾君……与我家还有些渊源,听说她那对双刀所用的晶矿还是在我们家矿洞里头挑的,先前我姑姑还与她学过一段时间的刀,不过后来好像闹了些不愉快,两个人就再没有交往了。” “什么不愉快?”苏晖问。 息之摇了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姑姑后来嫁与当时的冷家二公子冷州云,两人一同隐居山林了,到她从不回家里,后来……” “孙凝雨?”苏晖疑惑道。 “嗯。”息之点点头,表情有点凝重,“可惜了。” 七年前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到最后甚至惊动了官府,然而火势太大,只能砍了山脚下所有的树。即使如此,等那火灭的时候,整座山上,不管死无活物,都已经被烧的焦黑不辨形状了。 冷州云和他的妻子孙凝雨,还有他们年仅八岁的女儿,都没有幸免于难。 苏晖转过头去看热酒,只见她正看着桌上的短剑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9页 “酒酒?”他试探性的喊了声,却见那小姑娘听到这个称呼愣了愣,而后露出一个笑来。 “那事情听起来,让人有点害怕。”热酒说。 “没事,那只是个意外。”息之轻声安慰,“九年了,这事儿早过去了。” “过去了……”热酒喃喃低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已经没了方才的委屈,“多谢息公子了。”她道谢。 “啊……啊哦哦,没事,我所知也不多。”息之摆摆手,“你这剑,需要我帮你修一下吗?” “不劳烦息公子了。”热酒说。 已近黄昏,息之唤了人去买了碗清粥给热酒喝了,三人又在房中聊了会儿天,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了。 初秋的夜里起了些凉意,苏晖点了烛火,火光映在印花的窗纸上,巨大的影子安静的跃动着,热酒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你刚醒过来没多久,今日也累了,先睡吧,多休息一会儿。”苏晖伸手拖住了她的肩膀,热酒没有说话,只是乖巧的顺着他的力道躺下,苏晖又拉过被子,轻轻为她盖上。 “出去喝一杯?”息之见热酒闭眼睡了,低声问道。 “可以。”苏晖笑了笑,“不过还是老规矩。” “嘿嘿,懂得懂得,我喝酒,你喝茶。”息之也低声笑起来,拉着苏晖便出了门。 “与江楼今年秋天新酿了酒,我从家里头赶过来可就是为了它……” “是吗……” …… 热酒听他们的交谈声越来越远,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通红,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最终也没有落下来,她只是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又走到桌边拿起来那把短剑。 她又想起来漫天的火光中,父亲把这她的手紧紧握住这把剑,周围热浪翻天,父亲的手心却是凉的。 “酒酒……” 那个时候,父亲说了什么呢? 清凉的微风卷起一丝酒的甜味钻进她的鼻子,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钟鼓乐似兵戈相接,声声砸在她心头。 她只想饮最烈的酒,一醉方休。 第五章 暗流 夜渐深了,揽月江上的轻舟陆续靠岸停泊,琵琶女款款而去,街道两侧人家的灯火也渐渐灭了,喝醉了的老少爷被家里的娘们揪着耳朵一路骂骂咧咧的扯回家里,老教坊的客房里还有学子在挑灯夜读。 与江楼主副楼阁共一十三座,除了主阁以外,都夜夜掌灯,从揽月江心一直绵延到临江大街的最西边,如同一只沉睡的猛虎,沉睡在这小小的琼州城内。 而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总有暗流涌动。 李林和兄弟们喝酒喝到凌晨,江边雾蒙蒙的,两米开外看不清东西,一群人勾肩搭背走在路上,吆喝声大的吓人。 镇上有名的混子,即使有人听到了,被吵醒了,也不敢开了窗户多说一句。 走到了一个弄堂口,李林别了其他兄弟,一个人摇摇晃晃的拐进了巷子里,那巷子很窄,他靠着左右长满青苔的石墙,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忽然,他脚步一顿,瞪着眼睛缓缓低下头,一把匕首从后刺穿了他的心口。许是过量的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他竟不怎么能感受到痛苦,只是费力的转过头,想看看是谁如此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背后,可头刚转过一半,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匕首“噗”的一下被拔了出来,血喷在两边的墙壁上,流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李林已然气绝了,可那人似乎还不过瘾似的,手起刀落,从那人身上剜了什么东西,装进随身的布包里。她将那布包藏进袖子里,踏着一地的血水,又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雾气里。 城东还有一户人家烛火未熄,那屋子破烂不堪,屋顶破了几个洞,只用了些茅草草草盖住,跃动的烛光将两个人影放大映在脏兮兮的灰墙上。 小姑娘借力踩着风轻轻越上屋顶,屋内一男一女正在低语,她轻轻拂开稻草,露出一点空隙,从那空隙向下看,恰好能看清那两人的脸,正是白日里在医馆闹事的那两个。 只听那男人压低声音骂了声娘,一拳打在桌子上。 “哎呀你轻点,当心这桌子。”那女人被他吓得不轻,皱着眉头安慰。 “他娘的。”男人呀呀咧嘴的呸了一声,“妈的,老子他妈的养她这么大一点用没有,死了都半点油水捞不到。” 那女人听了也有些气了,枯瘦的手指着桌面说:“我早说了把她弄死了卖了配个冥婚,你非要去医馆讹钱,现在倒好,啥玩意儿都没捞着。”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会突然冒出来个什么东西,他妈的,操他大爷。”那男人说着用手扶上了腰,面露狰狞,“嘶……他妈的,再让老子见到他老子一定杀了他,草!”他是痛极了,又气急了,可又怕惊动邻居,只能拼命压低声音。 “好了好了,这地方算是混不下去了,天亮了咱再去城外转转,看看能不能抓到城外村子里的娘们,再卖了,咱就拿着那钱逃了。”那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狠辣贪婪,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风从屋顶的缝隙里倒灌进屋子,在狭小的空间里乱撞,那烛火忽然剧烈的跃动起来,男人还未来得及抬头,神经剧痛的瞬间他只觉得脖子下面一轻,有什么东西瞬间脱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失去了意识。 第10页 女人看着那颗脑袋落在地上滚了两圈,眼珠子转了一会儿,才没了动静。滚烫的血就这样直直的喷向空中,落下来一片血雨,漫天红雾中有人一身红衣向她飞扑过来,那人身形小巧,一头黑发都像是在血水里浸泡过一般,满眼猩红,满面血泪。 “鬼……”她颤抖着出声,一个音节还没出口便被那女鬼死死捂住口鼻,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将手中的短剑轻轻送进自己的心口。 那血溅到烛芯上,发出“嘶”“嘶”的声音。片刻后又恢复宁静。 红衣还是那身红衣,红衣本该滴血。 斜照过来的烛光将映在灰白色土墙上的人影拉的很长,她似乎是累了,垂着头一动不动,风裹着浓郁的血腥味钻进她的衣服里,那烛火一动,人影已经消失。 —— 已至三更,与江楼里的歌舞也早已停了,却依旧掌灯。买醉的酒客就趴在凌乱的桌上呼呼大睡,还有一两个落魄文人,不顾形象地一脚踏在桌上,借着酒劲扯开衣襟,对着这些睡死过去的人们高谈阔论。 息之今日喝多了酒,揽着青阁的头牌娘子找了个房间睡下了,苏晖只是坐在两人方才对饮的桌边,那桌子正好挨着窗,一转头,就能看到月色下平静无波的揽月江。 他缓缓地将桌上的瓷杯挪了个位子,风声忽紧,屋内的烛火突然间灭了,苏晖出手极快,只听到黑暗里闷闷地“当当当”三声,似是木棍与银质暗器相接。有什么从檐上落下,直接落到江里,发出“噗通”地声音。 两个。 苏晖闭上眼睛,伸手在桌上的桶里抽出一根筷子,掷了出去,只听到闷哼一声,又有什么落到水中,只是这次距离较远。 三个。 江上异动,浮船升平,都只在一瞬。 苏晖站起身,借着月色又点了根蜡烛,他面上一片寒霜,完全没有白日里的温和与柔软。 有人推门而入,那人应当是上了年纪,满头白发,连胡须也是花白,挑不出一丝黑来。他柱着根拐杖,脚步有些虚浮,却也还算稳健地一步步走到桌边坐下。 苏晖行揖礼,恭敬道了声:“师父。” “嗯。”老人点点头,“坐。” 苏晖依言又坐了下来。 “之前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老人问道,他的声音缓慢还带着丝期待。 苏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师父,世人都道,世间高位,当有能者居之,可若有能者不愿,又当如何呢?” “有能者为何不愿?”老人问。 “高处不胜寒。”苏晖道,“古有壮士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公主和亲远嫁,客死他乡。身居高位者一言一行都要必要以家国为先,可我只愿携一人终□□湖,自在逍遥。” “为侠者,即使远离庙堂,亦当以家国为先,舍身忘死。”老人又道,“知樾,你是个聪明人。” “师父……”苏晖垂下头,他的眼眶似是有些红了,声音里隐忍了一丝痛苦,“若我当年只是军中的一位无名小卒,我就可以独自一人去救他,我可以与他同生共死。” “舍身取义,舍己身不难,可舍亲人挚友之身太难,我……”他说着竟有些哽咽,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苏晖还是咬着牙把泪咽了回去。 老人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叹出一口气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有些事说是说不清楚的,终究要你自己想明白,为师所能做的,只是多给你一些时间罢了。” “如何想明白?请师父指点。”苏晖问。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年纪的人笑起来总有一种慈祥的感觉在里头。 “遇到的人多了,看过的事多了,自然就想明白了。” “但是,你要切记,万事皆有备无患,可以无欲,却不可麻木。” “是,徒儿记住了。” 第六章 黑白 热酒不见了。 房间的窗户开着,清晨的阳光洒进来,落在空空如也的床榻上,桌上的短剑也不见了踪影。桌子上的杯子下面压了张纸,苏晖走过去。 那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告辞。” 那字笔锋凌厉,颇有风骨,倒不像是个小姑娘写出来的。 苏晖浅笑了笑,“她说她有事先走了。” 息之疑惑,“不是还受了伤吗?” “我与她不过点头之交,萍水相逢,她要走,我自然管不到。”苏晖说着将那字条收进袖子里,走到窗边。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息之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也凑上去望了望。 楼下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嬉闹声此起彼伏,偶有一两个小混混来砸场子,也不打扰这一团祥和的市井气。 “诺,你看那边。”苏晖伸手指了指。 息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河对过不远处,两排二层楼高的房子中间挤出来的弄堂口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男人,女人们只看了一眼便惊慌地跑开,抱着孩子的妇人遮了孩子的眼睛匆匆而过。隔着这么远距离,还能听到那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似乎是出事了。”息之道,“去看看?” 苏晖点点头,两人出了楼,一同往那处去了。 热酒站在与江楼二楼楼梯边的窗边,看着二人离开了医馆,向那嘈杂的人群去了,才转身转了出来,却恰好迎面遇到了左巧巧。 第11页 那是与江楼的头牌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曾有人一掷千金,只为听她抚琴一曲。她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丝裙,薄纱遮面,走起路来身形窈窕,即使是女人,也要为之倾倒。 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左巧巧,热酒的脚步微微一顿,左巧巧则只是对她浅浅一笑。 两人打了个照面,又擦肩而过了。 二楼的走廊很长,一直走到头,左转,是一扇雕花的木门,门的正中间嵌了一颗翡翠。她伸出手,在门的右上角敲了四下,门向里开了。 热酒走进去,门就立刻又关上了。 屋里头的光忽明忽暗,一个女子坐在榻上,她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绿色轻纱,隐约可以看到光滑的细腰,腰上盘着一条青黑色的巨蟒。 屋里很暗,看不清天花板的位置,从上面吊下来各式各样扇子,有的开着,有的合上,那女子侧着身子,执一柄折扇,细细绘着。 热酒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她将手里的布包扔了过去,正好落在女人的脚边。 “哟,这回有两双呢?”那女人面露惊喜。 热酒没什么表情,只是抬了抬头。 “哎呀……这两双眼睛生的也太丑了些。” 青衣女人将袋子拉开,是两颗血肉模糊的眼珠子,她嫌弃摆摆手,一条小青蛇从她的眼窝子里爬出来,顺着她的手爬到袋子里。 “真是便宜了翡翠了,诺,给你。”她说着扔了一袋子钱给热酒。 女人的声音绵软纤细,慢吞吞的,就好像她的嗓子里也盘着条蛇一般。 “恶心。” 热酒只说了两个字。 “你这丫头年纪轻轻怎地这么无趣,可见杀人太多可不好,还不如养蛇。” 她忽的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热酒,碧绿色的眼睛里流出一点点期待。 “小热酒,给我看看你的眼睛?” 热酒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啧,不近人情。” 那女人摇了摇头,翡翠吃完了袋子里的眼睛,顺着她的手指爬上去,又回到了眼窝子里。 李林侧靠着石墙躺着,从弄堂口看就像是坐在地上睡着了,可他大概已经死去两三个时辰了,血一直流到了街道上。 大家都堵在弄堂口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查看。 苏晖二人挤开人群走进去,近了才看清情况。 他的心口处破了一个大洞,一双眼睛被人挖走,只留下两个黑色洞,皮肉外翻,阴森恐怖。 “下手之人用的应当是短兵,从他身后一击毙命,然后剜下了他的眼睛。” 这条窄巷容不下两个成年男子肩并肩,息之侧身靠着墙,他比苏晖矮半个头,只得踮起脚从苏晖肩膀后面探出脑袋说道。 “嗯。”苏晖皱了眉,“而且手法娴熟。” “这你怎么看出来的?”息之问道。 “眼眶边缘虽然皮肉外翻,但可以看出手法很快,应当是拿着什么锋利的工具一下子挖下来的。”苏晖道,“或许是刀……”他犹豫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也可能是短剑?”息之接话道。 “嗯,或者匕首,都可以。”苏晖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他觉得自己这脑袋忽然有点沉重。 想到同一种可能性,二人一时间都盯着那尸体沉默了。 有二人从弄堂的另一头走过来,那脚步声一道轻盈,一道稳重,错杂而来。 “这也太他娘的狠了!” 苏晖抬起头,却见一个白衣少年正准备蹲下身子查看情况,却被他身后站着的黑衣少年一把扯住。 “你干嘛?”那白衣少年回过头问道。 黑衣少年却只是面相冷漠的望着他,吐出一个字: “脏。” “哎哟喂,不脏不脏,洗洗就干净了。我这可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被翡翠娘子挖了眼睛的人,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就让我凑近了好好观察观察呗。”那白衣少年说着便又要往上凑,可那黑衣少年仍然死死拽住他,不动分毫。 “行行行,老迂腐。”那白衣少年嘟了嘟嘴,慢慢直起身子,又忽然转过去撞了那黑衣少年一下,那黑衣少年毫无准备,身子一歪,靠上了血色粘腻的墙壁。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白衣少年,罪魁祸首却只是一脸的坏笑。 “翡翠娘子?”息之敏锐的捕捉到了两人对话中的关键词,苏晖只是低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咦?”白衣少年收了笑,转过头来歪着脑袋他,“你竟然不知道翡翠娘子吗?” “听是听说过,了解不多,不知公子可否解惑?”息之客气的笑笑。 “当然没问题啦。”那白衣少年又笑了,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岁上下,衣着随意,头发短短的,笑起来仿佛有一股春风拂面,在这污秽狭小的弄堂里,却让人觉得分外清爽干净。 “但是……”他转身,扯了扯黑衣少年的衣角,“你得等我们先去河边,我得帮他把衣裳擦擦。” “好。”息之转过头,官府的人已经来了,“那我二人先去与江楼的酒阁等你们,在下息之,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那白衣少年本已拉着黑衣少年转身走了两步,闻言又回过头来。只听他声音清脆,意气风发: “他是方清墨,我叫顾长清。” 第七章 死局 第12页 翡翠娘子只有一只眼睛。 翡翠娘子年轻的时候是有两只眼睛的,那个时候她还有名字,但是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记得的人也都死了。 翡翠娘子爱蛇,爱养蛇。她有一条青色的小蛇,起了个名字,叫翡翠,后来她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用自己的眼眶子养它。 小青蛇喜欢啃眼窝子里的腐肉,把翡翠娘子的眼眶子啃的圆圆的,日子久了就成了一个黑洞。 翡翠娘子喜欢眼睛,自己的眼睛没了,就格外喜欢收集别人的眼睛。她想尽办法装饰那只完好的左眼,又用翡翠点了一颗泪痣,于是江湖上的人就都喊她翡翠娘子。 “竟有人能如此狠心挖了自己的眼睛?”息之吃了一惊,“可即便如此,你又怎么能确定这一定是翡翠娘子的手笔?” 顾长清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方清墨冷漠的吐出两个字: “猜的。” 与顾长清不同,方清墨着一身黑衣,浑身上下从发冠到束腰再到靴子都穿戴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随身的佩剑如今就横放在桌边,整个人坐的笔直,几乎一动不动。 那剑却有些眼熟,苏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呃……哈哈。”顾长清笑得有些尴尬,“对,对对,其实我也是猜的。” “不过我是有依据的!”他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来不由自主的就要往前倾,却又被方清墨扯回座位上。他不满的白了一眼方清墨,却被他摁的站不起身,只得放弃起身,只是趴在的桌面上,试图凑近息之。 “我之前去了琼州城外的乱葬岗,发现很多尸体眼睛都没了。我估计啊,都是被她挖掉去喂他的宝贝蛇了,不然普通人要那么多眼睛干嘛。”顾长清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一边的方清墨却皱着眉撇开了脑袋。 “你竟然去了那种地方!”息之难以置信。 “害。”顾长清摆摆手,毫不在意,“这算个鸟,外头的坟爷都他妈的挖过好几个呢。”他眨眨眼睛。 “好好说话。”方清墨白了他一眼。 “啊?哦哦哦,下次一定,下次一定。”顾长清立刻笑嘻嘻的发誓,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递过去,“诺,剥了个橘子,一人一半啊方道长。” 方清墨冷哼了一声,接过橘子,有些别扭的别过身子。 “欸,苏公子,我也剥个橘子,咱们一人一半啊?”息之轻轻撞了撞苏晖,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苏晖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被息之这一撞,才转头看过去。 “不用了。”他笑了笑,同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橘子,“我已经剥好了,多谢息公子好意。” 息之神色怪异的盯了那个橘子许久,讪讪的低头默默剥桔子去了。 一顿酒吃的很愉快,临走的时候顾长清向店家打包了八块糕饼,听说这店里有刚酿好的桂花酒,又连忙让店家给他随身带的酒葫芦里装了满满一瓶。可他显然低估了“天下第一酒阁”酿出的美酒的价格,摸便全身的银两都不够付,却又别扭的不想把酒倒回去。 推推让让,没想到息公子大手一挥,说了句“记我账上。”惊得他直呼“大哥”,想来息公子也没想到他这说习惯了的一句话,竟让他多了一个忠实的异姓弟弟。 “二位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四人相继走出酒阁,走在最前面的息之转过头来问道。 “我们打算……” “莫管闲事。”方清墨提着剑从后面走上来,冷着脸打断了顾长清。 “哥去哪儿我去哪儿!”顾长清立刻改了口嚷嚷道。 “……”方清墨一脸嫌弃。 “已经入秋了,青州之会要开始了,我要回家帮忙。”息之道。 “青州之会?”顾长清眼睛亮了亮,“太好了!我们与你同去!我每次都去!” “哦?”息之道,“可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这个……”顾长清嘿嘿一笑,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只会些花拳绣腿,根本上不得台面。”方清墨道。 “嗯……是,是的……”顾长清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似乎还有一丝失落。 “没事,总有个过程,加油。”息之笑了笑,这个少年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又声声叫自己“大哥”,突然觉得有这么个弟弟也挺好,怪可爱的。 他不禁抬起手揉了揉顾长清的脑袋。却立刻感觉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了看苏晖,又看了看方清墨,想想似乎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走了。”方清墨说完便转身离开。 顾长清连忙向息之二人摆了摆手,“苏兄,息大哥,我们先走啦,青州见啊青州见!” 息之也挥了挥手,待那一黑一白走远了,才转过身问苏晖:“你接下来去哪儿?” 苏晖道:“我与你同去青州。” ── 叶落秋凉,转眼又至十五。 江边的树下站了个红衣小姑娘,低头望着手里头的那片红色的枫叶发呆。半月有余,与江楼的金疮药世间独有,肩膀上的伤好了大半。 一个胖子横着小调走了过来,他袒胸露乳,一手捧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托着一个棋盘,棋盘上放了个酒坛子和两盒棋子,酒坛子上面又放了把短剑。他将那棋盘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又一屁股坐下,喘了两口粗气,才向热酒招了招手道: 第13页 “徒儿啊快来,你师兄给你把剑修好了。”他边说边捧着酒坛子喝了口酒,满意的砸了咂嘴,又举起剑端详了一下,面露嫌弃。 “这剑倒是一把好剑,但你那师兄的品味还真是……啧啧啧”他说着将剑丢给热酒,“女孩子怎么能用黑色的剑呢?先将就用吧,晚点为师再去给你寻一把粉色的来。” “多谢师父。”热酒早就习惯了栖桐子的唠叨,没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放在心上。她稳稳接住那胖子丢过来的剑,细细端详了一下,又拔剑出鞘,随意比划了两下,高兴道:“果然比之前更好了,师兄铸剑的技术越发精进了。” “那他可不是铸剑,他那是为了打簪子吸引小姑娘呢。”栖桐子嘲讽道,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张棋谱,细细在那棋盘上摆了,“来来来,乖徒儿,来陪为师把这残局接了,为师想半天了,怎么都解不开啊这……这这……” 热酒将那剑收回腰间,走了过去,在栖桐子的对面坐下。 她其实并不很会下棋,若是连栖桐子都解不开,那对她来说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可她还是坐下了,因为她有些话想与栖桐子说。 “师父,前段日子,我遇到了孙息。”热酒开口道。 栖桐子没看她,依旧盯着那棋盘,半响才叹出一口气来,说:“酒啊……以为师的想法,这仇咱不报也罢。” “为师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每日里划水摸鱼,这日子不美上了天?” 这话栖桐子早已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而她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但左右之间,她选择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平静安逸,去报那杀父之仇。 “请师祖指点。” 栖桐子知道她已经做了决定,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又喝了口酒,才慢悠悠的说: “当年的一切被一场山火少了个干净,半点证据都没有留下。三具焦尸让所有人相信冷州云一家已死。时隔九年,恐怕即使你对外说自己的冷州云之女,外人也只会当你疯癫而已。” “而冷州羽当年作为冷家家主,倾尽全力扑灭大火,又着素衣三年以祭亡弟一家,你要如何让世人相信,他曾做下弑兄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好一出兄弟情深的大戏。”热酒咬牙冷叹一声。 栖桐子望着棋盘,将手中的旗子随意一丢,有些颓废的往后一靠,道:“酒啊……此为死局啊!” 热酒站起来,捡起那颗棋子,双眉紧皱着盯着那盘棋,那眼神就好像是要将那棋盘盯出一朵花儿来,可她盯了半响,还是没有落子。 栖桐子知她定是不甘,可这棋,却也的的确确是盘不活了。 “看来这棋是下不了喽……”栖桐子说着,便想伸手去收那棋子,指尖方要触碰到那棋子,却听热酒说了声“不对。” 栖桐子的手僵在半空,抬头看她。 “师父,不对。”热酒又重复了一遍,也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的与栖桐子对视。 “师父,这棋盘不活是真,但我不是在下棋,所以这对我来说并非死局。”热酒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里面好像闪着些细碎的微光。 栖桐子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只是收了手,等着她的下文。 热酒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隔着些距离将那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她的力道不大不小,可棋盘上原本的几颗子却因为撞击挪了位置。 这整盘棋,竟是因为一颗黑子的突然闯入,而局势大变。 栖桐子定定的看了那局棋一会儿,又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热酒,又低下头去看那棋局,再抬头看热酒。 “这……”他一手指着那棋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竟然活了?”他歪着脑袋问热酒。 热酒坚定的点点头,栖桐子看着她眼睛里的那一点得意,撇了撇嘴说:“你这不是赖皮吗,棋能这么下?” 热酒道:“棋不能这么下,但事情可以这么做。” “师父,我就是这了颗黑子。”她指了指方才自己丢到棋盘上的那颗棋子。 “柳顾君的那件事,我恐怕也是出自他手,他或许已经有所怀疑。” “如今我确实没有什么证据,但他只要有所行动,总会露出破绽,到时候,如今的死局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栖桐子听她说了一会儿,抬起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道:“我早已不管江湖世事。” “你呢,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师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就行。” “至于……具体要做什么,就不要跟为师说了。” 栖桐子边说边将那些棋子收进盒子里,“老喽,不中用喽。” 热酒皱着眉头看着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走过去帮他拿了酒坛子道:“你就不能少喝点酒?” “诶。”栖桐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一般,一脸惊恐的从她手里抢过酒坛子,“不行不行,我不喝酒会死。” “你你你,你把那棋盘收了给我带回去。”他说着,抱着酒坛子,哼着小曲便头也不回的往回走。 热酒看着他脚步轻松,身上的肉一癫一癫,唇边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来。 她将那棋盘收好,端起来,自言自语道了声:“多谢师父。” 第八章 狠厉 深秋十月,落叶将尽,四方少年会于青州,以武会友。 第14页 青州之会,表面上是少年人的武武学盛会,各方年轻侠士切磋较量,好不痛快。实际上也是江湖各大家族势力明里暗里的较量,有争锋,亦少不了吹捧奉承。一说切磋较量,点到即止;又说刀剑无眼,若真伤了人亦不可过于计较。 这盛会,往好听了说叫各有千秋,往难听了说就是鱼龙混杂。 那一边台子上四人正打得激烈,白衣少年一个下腰躲过横扫过来的长剑,额前的几簇头发却被锋利的刀锋割断。 “娘诶!”他脚底一滑仰面躺在了地上,又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还没站稳便见一柄折扇向他飞过来,他双目圆瞪,躲避不及,忽而一人从身后揽住他的腰轻轻一带,那扇子擦着耳鬓回旋而过,又回到一青衣少女手中。 “别他娘的打脸啊!”那白衣少年嚷嚷道,而方才揽他转身的黑衣道长却没有片刻犹豫,手中长剑顺势转了个方向刺向青衣少女那只握扇的手,那一剑又快又准又狠,青衣少女翻身后跳躲避,一旁的紫衣剑客见状想来帮忙,却寻不到破绽,神色慌乱间刺出一剑破绽百出,黑衣少年头也没回,而那剑却被一柄拂尘架住。 “嘿小子,你不乖哦。”白衣少年语气轻浮,那紫衣剑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言语调戏了,可他从小长在世家哪有听过这种市井里的污言秽语,瞬间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这一慌,一怒,一乱,局势瞬间反转。 “拖住他。”黑衣少年见白衣少年已然占据先机,丢下三个字便专心对付那青衣少女。 “好嘞方道长。”白衣少年转过头对那紫衣剑客邪魅一笑,“小子,来和你爷爷玩儿啊!” “市井小人!”紫衣剑客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白衣少年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原来世家子弟也会口出秽语的嘛,平素里那君子行径竟都是装的!有趣!有趣!” “你!”那紫衣少年汗流浃背,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剑早已乱了章法,只是胡乱向前刺去,看似主动,实则处处被牵制。 白衣少年一面后退,一面挥舞手中的拂尘,看似抵挡,实则是在暗中引导那剑的走势。忽然他足间一点,飞身而起,竟轻盈的踩在剑尖上。 “小家伙,爷爷今天教你一招,诱敌深入。” 紫衣剑客猛地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擂台边缘。还未等他反应,那白衣少年已借力翻身而起,手中拂尘一扫,紫衣剑客便跌落了擂台。 “对不住了啊小兄弟。”白衣少年得意的笑笑,转头对那与青衣女子缠斗的黑衣少年大喊: “喂!方道长!怜香惜玉啊!” 黑衣少年闻之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直紧紧抿住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一改方才缠人的势头,脚下一扫,右手趁那女子跳起的瞬间抛剑握住剑身,左手背在身后借力一个转身,那剑便抵在了女子喉头,胜负已分了。 青衣女子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那剑竟一直未曾出鞘。 “孟姑娘,承让。”黑衣男子收剑行礼。 “谦虚了,方道长。”青衣女子收了扇子回礼,转身下了擂台。原本拥在台下观战的几名年轻少女立时一口一个“孟姐姐”的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 那一黑一白也双双下了台子,正是方清墨和顾长清。 另一边台下,息之与苏晖并肩坐着,目光落在另一边,小姑娘一身红衣,扎了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子,不是热酒又是谁? 只见她左手使刀,右手握剑,一上一下架住对面一蓝一白两人的攻势,下腰向右一闪,左脚勾住蓝衣人的脚踝,借力一转整个人便像是飞过去一般绕到那二人的后方,那两人反应过来转身再砍,却见她右手将剑转了个个儿,由反握变成正握,直冲其中蓝衣人的眼睛刺过去,那人本能躲避,殊不知这一躲,不仅是露了自己的弱点,更是给队友留了破绽。 热酒右手忽的一收,左脚点在地上收住了往前冲的身子,左手挽刀从上至下劈向了那白衣人,白衣人只能接连后退,那刀劈了个空,却没有收回,直接点到地面上,热酒就靠着那一点,借力双腿离地,向蓝衣人踢过去,那人躲闪不及,跌下台去。 “一对二,她竟毫不费力。”息之叹道,“阿晖啊,看不出来,你这朋友这么厉害?” 苏晖毫不在意的笑笑,说:“我的朋友都很厉害。” 那丫头使得都是寻常的招式,没什么稀奇,只是胜在对局势精准的判断。苏晖的眼睛里略过一丝赞赏,他又想起那日看她与柳顾君交手,虽不敌,但她下蹲抽刀的那一刻,柳顾君实实在在是意外的被击退了几步。 那时候他以为只是这姑娘的运气好,如今看来竟是不然。 “诶,那我呢,我哪儿厉害?”息之用肩膀顶了顶苏晖,问道。 “钱多。”苏晖眯着眼睛笑笑。 “哦,我早知道你就是看中我的钱!”息之故意装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嗯,难道看中你的人?”苏晖又把脑袋转回来看息之。 “那你还是喜欢我的钱吧。”息之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抖了抖,他的目光越过苏晖,落到他身后正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女孩子身上。 “孟姐姐!”息之冲她招了招手,喊道。 第15页 “嗯,好久不见。”那女子已经走到了近前,苏晖这才转过身看她,那正是方才台上与方顾二人较量的青衣女子。 “我叫孟千山,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她向着苏晖行礼。 “在下苏晖。”苏晖回礼道,“孟姑娘出身名门,晖不过市井小民,入不得姑娘的眼。” “哈哈。”孟千山爽快的笑笑,“苏公子也是来参加这青州之会的吗,不知可愿意赏脸与我一同参加这青州之会?” 苏晖愣了愣,没有立刻作答,余光瞥见那边胜负已分。 “姐姐姐姐,我我我,看看我。”息之在他身后嚷嚷,试图引起孟千山的注意,可孟千山却根本不理他。他二人自幼熟识,如此嬉笑打闹已是习惯。 “苏公子?”孟千山见他有些出神,出声唤道。 “啊……”苏晖回过神来,“孟姑娘英姿飒爽,能与姑娘一同是在下的荣幸。”他温柔的笑笑。 “苏公子过奖,班门弄斧,不足挂齿。”孟千山看着他的笑,有些害羞的抬起手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既然如此,那你与我同去,刚好会一会那边那位生面孔。”孟千山取下扇子一指,苏晖顺势望去,正是热酒。 他礼貌的点点头,随着孟千山上了擂台。热酒已在台上站定,转过身来。她手握着短剑,目光扫过孟千山,落在了苏晖身上。苏晖也望着她,四目相对,热酒没有什么表情,一丝怪异的情绪从她的眼睛里一扫而过,而下一秒她又扯出一个笑来,这转变快到苏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在下孟千山,这位是苏晖。”孟千山持扇行李,那把琉璃霜花扇在阳光下莹莹生辉,而她本人,即使只是简单的行礼 ,也显得英姿飒爽。 热酒忍不住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里那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又看了眼自己右手上那把有些旧了的刀,明眼人都能感觉出来她似乎是有些失落。 “热酒。”热酒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看了眼孟千山,又盯了苏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问他:“好哥哥,你要和她一起欺负我吗?” 苏晖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这么问,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愣在原地,孟千山亦是一怔,而后她有些愤怒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如此轻浮!” 轻浮。 热酒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这个词,而后莞尔:“市井小民,轻浮惯了,若有冒犯,抱歉抱歉。” 孟千山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接她这话,却见苏晖向后退了一步,对自己说:“既然热酒姑娘是一个人,那不如由在下先与她切磋一场,若是输了,孟小姐再上,如何?” “倒也……” “不必了。”孟千山话音未落,热酒直接打断了她。 只见她刀剑在手,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些许轻蔑与傲气,可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等孟千山转过来,看向自己,她才抬起手臂,对这孟千山勾了勾手,道:“你们一起上。” “正有此意!”孟千山本就不怎么开心,又被她一激,那琉璃扇“刷”的一下展开,刹那间那阳光竟像是突然怼着她的双眼照过来,热酒那轻狂的表情忽然一收,短剑在胸前一挡,可强光令她短暂不可视物,只能凭那风声判断方位抵挡,双兵相接,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那扇锋已至眼前。 视力短暂恢复,热酒这才看清,那琉璃制的扇骨上雕着几朵精致的小花,光似乎就是从那几朵花里面射出来的。 苏晖则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并没有出手。 孟千山是名门女儿中最出色的一个,关注她的人亦不少,有的是钦慕她的少年郎,亦有一些家族中为子女相看的长辈。很快,这边擂台下聚集的人就越来越多,人们开始对台上的局势品头论足。 “那果真是琉璃霜花扇吧?” “正是正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这么厉害的兵器啊!” “孟家姑娘果然英姿飒爽,当为女中豪杰啊。”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热酒却不太好受。 时间已近正午,秋日当空,那琉璃扇每变换一次攻势都裹挟着强光,一开一合间甚至只有及其短暂的时间能让她看清周遭的事物。而台下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无法准确通过风声判断扇子的位置,只得靠感觉挥剑抵挡,不知不觉,她身上已多了些细小的红痕,那是扇锋造成的伤口,虽然极细,却也极深。 汗水流进伤口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疼,热酒越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 “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看她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啊。” “切,你可不知道,她方才可还大言不惭的说要一打二呢,果然是头脑简单。” “什么?一打二?这野丫头莫不是在做梦呢吧哈哈哈哈。” 台下嘲讽声越发大了,更有甚者直接吹起了口哨。热酒抽出空来撇了一眼苏晖,却见他依旧站在一边不动半步,那短棍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里,一颠一颠。 热酒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头暗骂了一声。 “只要你认输,我就会立刻收手,否则死伤不论!”孟千山说道,她如今只希望这小姑娘能赶紧认输,她也不愿在这样的切磋里闹出太大的不愉快。 热酒喘着粗气,却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火辣辣的痛感让她浑身上下都更加兴奋,头脑却异常清醒。她就像是一匹陷入绝境的狼,耐心的与对手周旋,冷静的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第16页 “这实力差距也太大了吧?”顾长清在台下说道,“这红衣服的小姑娘看起来好小啊,她根本还不会用剑吧,这他娘打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扇子。”方清墨嫌弃的瞥了一眼顾长清,说道。 “不就一把破扇子吗还能抵得过剑?”顾长清问。 “琉璃霜花扇,九州神兵谱排名第八的兵器。那扇柄上的几朵霜花看似可爱,实则暗藏玄机,能聚集折射阳光从而致盲。”方清墨道,“方才我与她交手时就发现了那扇子的玄机,但我身形比她高大,那时的阳光比不得现在这么强烈,巧妙利用身法可以挡去大部分。” 可台上这位红衣服的小姑娘,显然不行。 “靠!”顾长清跳了跳脚,“那还打个屁,赶紧叫停啊!没看见都受伤了吗!” “规矩,除非台上人认输,否则死伤不论。”方清墨依旧面无表情。 “这他娘还不认输?”顾长清又嚷嚷起来。 不知是不是觉得有些烦了的缘故,方清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产生了一丝变化。 “不,不一定输。”他喃喃道。 却见那红衣小姑娘似乎是寻到了一个机会,飞身而起,那角度恰恰好遮住了阳光,她本就身形小巧,又身着宽袖长裙,如一只火红的蝴蝶一般翻飞而起,台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孟千山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眼前除了一片夺目的红色外再无其他。可她也只能看到那一片红色,热酒仿佛是消失在了那这云蔽日的颜色里,而那剑鸣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道都好似要将她深埋,令她眩晕不已,跌倒在地。 “酒酒!” 不只是谁厉声大喊。 孟千山猛地回过神来,那短刀的刀背就在自己喉头一寸处,被一根短棍死死抵住。 台下一片唏嘘,方清墨低声说了句“精彩”。 顾长清有些不明所以的震惊,他用手肘拱了拱方清墨,问他:“这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那用扇子的就输了?” “阳光。”方清墨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那抹红色,“难怪……” “什么?什么难怪,难怪什么?”顾长清一头雾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说一半?” 方清墨撇了顾长清一眼,道:“琉璃霜花扇利用阳光致盲打出优势,但若两人一起上,另一人势必会挡到阳光,孟小姐本身的实力与这小姑娘差了不少,若非那扇子,恐怕是接不下她三招的。” “啊。”顾长清一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她之前让他们两个人一起上,打的是这个主意!” “哈哈,即使是没有遮挡,孟家那丫头也不是她的对手啊。”大概是因为注意到了这边他们二人交谈的动静,一个老人乐呵呵的走过来,称赞道。 那人一身红白道袍,白须白发,执了一柄拂尘,稍有些驼背,却也不妨碍其仙风道骨。 “师父。”方清墨恭敬行礼,顾长清见他如此,便也跟着弯了腰。 “嗯。”那老道人慈爱的看着爱徒,点了点头,才又将目光挪到热酒身上,抚了抚白须,慢悠悠道:“今日看这丫头,总感觉又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啊。” 方清墨有些疑惑的看着老道人,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却见那老道人微微一笑,说:“当年也有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指着三个人的鼻子就说要他们一起上。” “当时我们都觉得她疯了,却没想到,还真被她做到了。”老道人看的有些出神,“唉,当年柳姑娘也是如此,耐心周旋许久,最后取胜。如今她虽不如柳顾君当年的风姿,可那神态却是有几分相似。” “可惜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台上。 苏晖一手揽着孟千山,一手反握着棍子,可他却没有看热酒,而是盯着那抵着棍子的刀背,看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 热酒也正盯着他看,对上那双眼睛,苏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 那一招他用了七分力道,若非他后来转攻为守,打到身上可能会断了手臂。 热酒撇了一眼那刀棍相接之处,嗤笑一声,收了刀,道:“琉璃霜花扇,不过如此。” 孟千山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脱力,脚下不稳,苏晖正在她身边,便扶了她一把。 “能自己站起来吗?”他关心道。 孟千山抬头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台上二人郎才女貌,低语互动,台下一众年轻女子纷纷心碎唏嘘,方才那凝重的气氛竟瞬间散了去。 热酒提着刀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无趣,转身走了。 刚下台子,却被孟千山叫住。 “热酒姑娘!” 热酒回头看她,正见苏晖捡了那扇子递给孟千山。 “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孟千山这么问,而这也恰好是在场大多数人都好奇的事情,热酒忽然就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 她沉默片刻,而后露出来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道:“我师父不愿显名于江湖,无可奉告了。” 言罢,她足下一点,飞身离开,在没有回头。 杂乱的人流里,有两个人目光躲闪,匆匆往冷家的居住的客栈去了。 第九章 知樾 第17页 是夜,万籁俱寂。 客栈的房间里点了烛火,却依旧有些昏暗。白日里被琉璃霜花扇折腾出的伤口都已经上药包扎,如今麻药的效果过去,热酒只觉得浑身都酸疼得厉害,没什么力气。 她自幼挑食惯了,孙家提供的晚饭她也没吃几口,如今已然有些饿了。 有人敲了三下门,热酒坐了起来,理了理有些乱的衣服,才道了声“进”。 苏晖捧着一个双手大小的纸包走进来,他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也未束发,短棍挂在后腰,整个人丝毫没有江湖侠客的影子,一眼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哪个书香门第的公子。 他走到桌边,将手里的纸包放在桌上,而热酒从他进门开始,就又扭过脑袋,趴回桌子上,根本没有看他。 “我见你今晚没吃什么东西,想是饭菜不和胃口,下午被息之他们拉去逛街的时候买了些鸡肉饼,带过来正好给你填填肚子。”苏晖说着,将那纸包打开,肉饼的香味溢了出来。 房间里只有苏晖与热酒二人,烛火跳动,一时无语。 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那白衣公子叹出一口气来,伸手拿起一块肉饼,转过去在那小姑娘面前蹲下,递到她面前晃了晃。 “不吃吗?真不吃吗?” 热酒撇了撇嘴坐起来,还是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问:“还生气呢?” “我生什么气?”热酒反问他。 “这我可不知道。”苏晖笑了笑,“气我白日里没有和千山一起打你?” 千山。 热酒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默默翻了个白眼,暗中愤愤地骂了句轻浮。 苏晖不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只继续说:“我知你白日里的计划,但我若出手,实在是不妥的。” “哪里不妥?”热酒问。 “孟姑娘是孟家独女,我若与她一同出手,没了阳光的加持她定是不敌于你。”苏晖耐心解释,“那你说,我是该赢还是该输?” 是赢是输还不都是为了你那位千山姑娘的面子? 热酒心里有些不爽快,但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嗯,是赢是输的确都不妥当。”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的确是有些肚子饿了,那饼看起来确实诱人,她咽了口口水,指了指说:“你先吃一块。” “你怕我下毒?”苏晖听她这么问,略有些吃惊。 热酒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我今天白日里欺负了你那位千山姑娘,你刚进门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可别是在为她找场子来了。” “我若是为她找场子,白日里就该找了,何必等到现在?”苏晖有些哭笑不得。 “唔。”热酒想了想,“你说的有理,但你还是要先吃一块。” 苏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来一块饼,看着热酒咬了一口,又向他展示了一下,示意无毒。热酒这才放下心,也吃了起来。 苏晖则是把手里那块吃完便擦了擦手不再吃了,他看了热酒一会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放到桌上。 “白日里那扇子弄出来的伤口应该挺疼的,这是与江楼药阁上好的金创药,你拿去用。” 热酒闻言抬头看了苏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那小瓶子,挑了挑眉,说:“苏公子啊,那天在不归桥勉强算是我救了你,但我们也……” 她指了指那瓶子:“也没熟到这种地步吧,你给我这个,是想我帮你做什么?” 苏晖认真看了热酒一会儿,说:“我说我什么目的也没有,你信吗?” “我不信。”热酒摇了摇头,还不忘往嘴巴里面塞饼,顺便喝了口水。 “可我们并非萍水相逢,我是你的故人。”苏晖看着热酒的眼睛里盛了一丝期待,声音却低了许多,就好像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会吓到她一样。 热酒吃饼的动作一顿,而后她把剩下的一小块一下子全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的说:“我的故人都死了,您是哪位还魂?” 她说着准备往衣服上擦手,苏晖连忙递给她一张帕子。 “用这个,别往衣服上擦。”他说。 热酒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来。那帕子上绣了两三朵梅花,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清香。 “翡翠娘子不是什么好人,我虽不知你与她之间有什么交易,但如今你在青州之会上出了风头,这种脏事还是少做。”苏晖开口道。 热酒擦手的动作一顿,“脏事?”她抬头看他,苏晖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含着一丝讽刺。 “什么是脏事?我杀了人是脏事?他们难道不该死?他们杀自己的女儿,没有证据,官府也不会管。我不杀他们,难道要等老天降个雷把他们劈了吗?” “未免太过残忍。”苏晖道。 热酒的目光冷了下来,身上细微的伤口疼的细细密密,让她多少有些烦躁。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一点点讽刺和怒火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毫无效果,还反弹回来伤了自己。 他说她残忍,可那两人对他们的女儿作出的事情又何止残忍二字? 可她要做什么事,何时又需要这个人来指指点点? “不错,我向来残忍。”热酒越想越觉得生气,“比不上你谦谦君子,你我本非一路人,你今日又何必来这一趟?” 第18页 苏晖听了她的话又怔了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是那个意思。”热酒打断了他,她的脸上很明显的写了“不高兴”三个大字。 苏晖噤声,他能感受到热酒的不开心,可如今他想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她忘记了,但他还记得,那就够了。 “苏公子,夜已深了,请回吧。” 热酒站起来,下了逐客令,苏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待到脚步声听不到了,热酒才又坐了下来。 “出来。”她喊道。 无人理她。 “再不出来,我就给你养的那些王八浇开水。”热酒又道。 话音刚落,立刻有一团圆滚滚的东西从窗户外跳了进来。 “哎哟,有话好好说嘛,小乌堆做错了什么嘞?”那胖子抱着个酒坛子,大摇大摆的走了两步。 “戏好听吗?”热酒冷冷问道。 “郎有情妾有意,你侬我侬,好听,好听!”栖桐子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拍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小伙子不错,我看上了,你不考虑一下?” “你看上了,你可以自己上。”热酒道。 “你可得抓紧啊,今天白天我看那孟姑娘对他很是喜欢,下午还拉着他一道逛街呢。”那胖子喝了口酒,咂了咂嘴,“我瞧那孟姑娘可漂亮的很,性格豪爽,武功了得,家世清白,那琉璃霜花扇又是世间至宝,与她更是相配……” “滚!”热酒抄起手边的刀就砸了过去。 只见那胖子大喊一声“妈呀”,灵活的一滚躲了过去,拍着胸脯说着“好险,好险。” “说过多少遍了刀子不能乱丢,打死了我你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师父?”那胖子把酒坛子抱起来,像是在抱什么宝贝,“不过,为师倒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你是不是真的还有什么老朋友自己都给忘了?” “我不知道。”热酒说,“但我确实觉得他有些熟悉,他那根短棍,我总觉得在哪里jianguo……” “为师觉得这小子挺好,或许能帮你,可以信任。”那胖子喝了口酒,正色道。 “可如今我对他一无所知。”热酒显然有些丧气。 “嗯……倒也不是一无所知。”胖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半个月我托我京城的朋友给我秀了一幅《龟戏牡丹图》,顺便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京城大将军府里头,从前倒是有个叫苏晖的,不过那是早年随如今的皇帝打天下的苏家老太爷三房太太的第三子,如今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如今的苏老爷是个痴情种,只有一位发妻温氏,是当朝宰相独女……” “说重点。”热酒打断他。 “别急别急,重点来了。”那胖子又喝一口酒,摇头晃脑,“温氏育有二子一女,大公子已成家,想来你让我打听男人,应该不会打听已经成了家的男人,我就不细说了。” “苏家第三子名知樾,取了个文人名儿,却还是走了武将的路。他十三岁随父兄出征,十年来战功平平,中规中矩,直到三年前,他带兵平乱,虽有波折,但有惊无险,大获全胜。” “这本该是件昭告天下的好事。可他班师回朝之后,此事却没有大操大办,而京城里,慢慢的也少有人再提及苏知樾这个名字了。” “听说,他谢绝了所有赏赐,辞了官,离了家,江湖逍遥去了。” 第十章 变故 青州之会为期九日,热酒第一日受了伤,懒洋洋的不想再打了。 息之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孟千山自那天擂台之后,常常来找苏晖,大多数时候拉着他一同在台下点评讨论,有时兴致来了,也亲自上台比试,琉璃霜花扇晶莹夺目,而苏晖虽兴起时也会上台切磋,腰间那根短棍却像是摆饰一般,再也未取下来用过。 可纵使赤手空拳,也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 自那日夜话后,每天早上热酒都会收到热乎乎的鸡肉饼,苏晖却再没有出现过。第五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热酒在房间里等了一个上午都没有等到店家敲门,到了中午,肚子饿的开始抗议了,她只能认命的准备自己去买。 她没有像平常一样编小辫子,只将一头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随身带了短剑,便出门了。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热酒不知道卖鸡肉饼的店家在哪里,正好得空,便一家一家的慢逛慢找,也寻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从一家首饰店里头出来的时候,恰好碰上一算命道士,那道士一身白衣,左手举着个“神机妙算”的白旗,一看热酒出来,笑眯眯的就迎了上去。 “小姑娘,我看你骨骼清奇,面容俊丽,算个命吗?”顾长清晃了晃手里的旗子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眼见热酒摆了摆手就要走了,他连忙一拍脑袋道, “哦哦哦哦哦哦哦!你你你你!你是……是……” 热酒被他突然一声大喊吓了一跳,皱着眉头望他,却听他“是”了半天总也是不出个所以然来,抬脚又准备走了。 顾长清将那旗杆往地上狠狠一跺,“你你你你你你……你,那个,那个……”他语无伦次,却见热酒根本不理睬他,赶忙跟了上去。 “诶,诶诶诶你,你别走啊,我不是骗子!” 第19页 “我……我是真的见过你啊我,哎,喂……喂……草他娘的老子……哎哟!” 热酒突然停了下来,顾长清没来得及反应,撞到了他背上,而那杆旗子往右边一倒,恰好打在一抱着孩子的妇女的肩膀上。索性那不过是一根竹竿,打到身上也并不疼,可那孩子却被吓得哭了起来。 那哭声让热酒有些烦躁,她转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孩子,可那孩子却被吓得哭得更凶了。她正觉郁闷,却见一边的白衣道士一改方才的恬噪,对那孩子温和的笑道: “不哭不哭,道士哥哥变朵花花给你” 而后左手一摆,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翻出一朵海棠花来,递到那小娃娃跟前。那小娃觉得有趣,伸手来抢那花。顾长清假意躲了两下,又故意让那花被抢了过去,那小娃破涕为笑。 “哎呀,被抢走了!”他嘿嘿了两声,转过头见热酒正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他眨了眨眼睛,抬手又翻出一朵海棠来,递到热酒面前。 “诺,也给你变一朵,不生气了啊。” 热酒看着那朵花,心想此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热酒白了她一眼,神情却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弗开顾长清的手,那海棠直直落到了地上。 “诶,我想起来了,你是前几天和苏兄弟打擂台的那位红衣小姑娘!”顾长清丝毫不生气。 热酒转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哈哈真的是你!”顾长清朗声笑道,“诶,你那天可真是太他妈狠了,老子都以为你要没了你知道不,没想到最后那下,哎哟真的太帅太过瘾了!” “……”热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或许是方才那朵花儿的缘故,她依旧看着那白衣少年,等着他的下文。 “哦哦哈哈,我叫顾长清。”顾长清突然反应过来还没自我介绍,尴尬的笑起来,“行走江湖,收人钱财,□□,为人解难,你可以叫我顾道长,或者,顾大侠,嘿嘿。” 他颇有自信的说完,却见小姑娘依旧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瞬间觉得有些心虚。 “呃……”他抬起手挠了挠头,“好吧,简单来说,我是个算命的。” “不过那天我也在!你不知道我,方清墨方道长你总认识吧,朱墨观的那位,我是他的……呃……朋友,好朋友!”顾长清又补充了一句。 “朋友?”热酒疑惑的打量了他一下,问道。 方清墨此人,在江湖上还是有那么点名气,一说他是朱墨观观主坐下最得意的弟子,年纪轻轻,剑法出众,是观中百年来的不世之材;又说他受师尊之命下山历练,如今世人多见他与一白衣少年出双成对,想来就是眼前这位“顾道长”了。 热酒上下打量了一下顾长清,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算命先生,着实有几分像江湖骗子。 听说朱墨观中的道士都心气极高,方清墨作为下一任观主继承人更是有些目中无人,竟会与如此市井之徒混在一起,当真是奇闻。 顾长清似是看穿了热酒的小心思,将那拂尘一甩,“你这小丫头片子,可别看老子看上去像个骗子,老子算命准的很,我说生男就绝不可能生女!”他边说边招呼热酒就近到街边的酒家坐下, “马小七,来壶好酒!”他嚷嚷道。 “哎哟顾道长!您可好久没来了啊,上哪儿快活去啦?”那马小七立刻跑了过来,看起来顾长清应是这里的熟客。 “哈,交朋友去了!”顾长清笑道,“诺,这位也是我新交的朋友,叫——”他拖着尾音,挤眉弄眼的示意热酒。 “热酒。”热酒接道。 “哪个热?哪个酒?”顾长清又问。 “冷热的热,烈酒的酒。”热酒答。 “哦,热情的热,美酒的酒。” 顾长清边接话边递了一个眼神过去,那马小七也机灵的很,立马连夸了两声“好名字!”。 热情,美酒。 热酒细细品了品,觉得这两个词实在与自己的风格不搭。 但不知为何,顾长清这个说法,让她轻松了许多。 “顾道长啊,上次请您给俺老婆算的,还真生了个男娃,哎哟,您可是真的神机妙算呐,俺们一家老想着谢谢您呐,可您这一直不出现,就给耽搁了。”一提到自己家里那男娃,马小七笑的愈发开心了。 “今儿您和您朋友的酒钱全免,全免啊!”他热情的给热酒和顾道长都倒了酒,又端上来两盘小菜。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顾长清道。 “哎,哎,您可千万别跟俺客气。”马小七道,另一边又有酒客招呼,他连忙先应了声,转回来给二位道,“那您二位慢聊,俺先去了!”说完便匆匆走了。 顾长清笑着转过头,抓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满意的砸了咂嘴。 “诶,你也看着了,我可不是骗子啊,我是,实,打,实,的算命先生,你去打听打听这方圆几百里谁不得喊我声顾道长呢!”他招招道,“来来来,把手给我,哥哥给你算一卦。” 热酒望着他,若是放在平日里,遇到这样的算命的她定是扭头就走了,现在却竟然有些犹豫。 “啧,来呗!不收你钱,就当交个朋友!”顾长清似乎兴致很高,耐心极好,见她无动于衷,又催促道。 第20页 热酒最终还是伸了右手给他,她的手指节分明,常年握刀留下一层薄茧,还有许多细小的疤,最深的一条刚好与生命线重叠,一直蔓延到手腕,看起来十分狰狞。 顾长清皱眉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久,依旧看不清那线的尽头在哪里。 “唉……”他有些丧气,“你这个……有点难啊……” “我看不清你的命到哪里,或许长,或许短。”他坐直了身子,热酒抬头看他,却见他神情凝重严肃,微闭着眼睛,手左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嘴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直到那桌上满是水渍,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是在做些什么危险的事情?”顾长清问道。 热酒眨了眨眼睛,点点头道:“好像是有些危险。” 顾长清又想了想,好像是憋回去了许多话,只问她:“能不能不做?” “那可不行。”热酒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唔……”顾长清愣了愣,笑起来,“好吧好吧。” “那老头千叮万嘱我不可对他人的路多加干扰,天机不可泄露,我老记不得。”他那笑里有一丝苦涩,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的,“你这小姑娘可爱的,与我也投缘,我这儿有一句话要说与你,你……” 他话未说完,突然看见热酒背后,一辆马车冲过街道,直直冲了过了来。他瞳孔一缩,大喊一声“小心!”,想也不想便飞身扑了过去。热酒见他神色骤变的瞬间本能的就想拔剑,可手刚摸到剑柄顾长清就扑了过来,热酒手臂一僵,那白衣少年抱着她身形一转,热酒只摔在他的身上,分寸未伤。 她本不需要人保护,过去九年她做杀手遇到比这更危险的情况不在少数,方才若那人没有扑过来,她也能灵巧避开,顾长清的举动无疑是多此一举。可她如今撞在那人身上,耳畔是骨头碰撞碎裂的声音,内心却五味杂陈起来。 “呸!”顾长清背部着地,受的冲击不小,歪过脑袋狠狠啐出一口血沫。 那马车压过二人方才坐的地方,顾长清扭头,车厢已经被撞的脱了节,歪倒在一边,两个黑衣人破车而出,向这边袭来。而那马却如疯了一般,直冲酒棚,酒客们四散奔逃,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草!”他骂了声,翻了个身将热酒轻轻放在地上,“没事,别怕!”他似乎是痛极了,却依旧尽量克制,轻声安慰,那语气竟还有些像是在哄孩子。 那两柄剑刺过来的时候,热酒依旧呆呆的坐在地上。 白衣少年取下背上的拂尘与那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招一式间都可以看出那人并不擅长这样的近身搏斗,那白袍上的血色越来越多,可他却没有让那群恶人靠近自己分毫。 她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迟钝过,也从没有像这样被保护过。 那疯马忽然一声嘶鸣朝这边冲过来,顾长清自顾不暇,却见那红衣小姑娘迎着马奔过去,左手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右手拔出腰间短剑,借着马的势头奔过来。 “让开!”她大叫。 顾长清没了顾虑,足下轻轻一点,借了兵器相接的力道向后跳去,轻盈如蝴蝶。 热酒的速度极快,多年的杀手生涯练就了她快,准,狠的武打风格,她没有丝毫犹豫,高举着剑狠狠刺下来,扎进其中一人的肩膀,她本就力量极强,又借疯马冲撞的力道,竟几乎要将那一整条手臂割了下来。 另一人见状,不敢再恋战,闪身便要逃跑。热酒狠拉缰绳,调转马头,又猛地一夹马肚,箭一般飞奔追去。 “看好他!” 顾长清坐在地上,看着那抹飞驰而去的红色身影有些出神,他又想起来那天在擂台上,冰冷的刀背抵着白皙的脖颈,那种紧迫的气场,令观者亦不敢大声喘息。 耳边传来哀嚎声,顾长清扭头望去,见那黑衣人断了一臂,蜷缩在满是血的地面上大幅抽搐。他忍着痛站起来,抬起手随意的抹了嘴角的血沫,不温不火的踢了那人一脚。 “嘿,小子,刚不是很嚣张吗,这就是打你大爷的下场!” 第十一章 破阵 那黑衣人径直向城外跑去,热酒策马跟来,只见那黑衣人在一片树林前转头望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确认她跟过来之后,闪身进了林子。 热酒眸光暗了暗,翻身下马,她将马拴在树干上又撕了自己的外裙系在马腿上,抽出短剑跟了进去。 虽说是白天,林子里却晦暗阴郁,几声鸟鸣更显其静谧。这里应该是平日里青州城内的有钱人春日里打猎游赏之处,深秋时节却十分冷清。 “你是谁?” 有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热酒停下脚步,那音色听上去有些干涩,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你是谁!”那人又问了一遍。 热酒面露不屑,“阁下这么问,想是知道我的身份,又何必问呢?” 那人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 “你若是冷家女,为何九年来都不曾回家。” “害我父母之人尚在,何处为家?”热酒一面耐心与那人周旋,一面循声辨别他的位置。 南边传来脚步声,热酒转过头去,只见一人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方才那个引她入林的黑衣人。不过此时他已经卸了面罩,露出一张满是胡茬的脸。 第21页 他已经收了剑,如今只站在那里望着热酒。热酒自站在那里任他打量,那人目光深沉,似乎在试图透过自己看到一些别的什么人。 “像,真像。”他声音有些颤抖,“九年了,未曾想公子在这世上竟还留有后人。” 那语气悲伤,热酒听来却只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怪。 “那……那公子他……”那人突然想起来什么,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 “我父亲早已经死了。”热酒打说道。 “唉……”那人眼里的光又灭了,深深叹出一口气来,“你放才说的,害你父母之人,是什么意思?公子的死难道并非意外?” 热酒沉默了,火烧残木的声音纷至沓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重重砸在她心上。 孙凝雨是真的痛极了,她趴在地上不断呕吐,也不知道自己呕出了些什么东西。可她却还在笑,笑的撕心裂肺,笑到自己肝肠寸断。 “师父绝不会背叛我,她也绝不会放过你,若酒酒还活着,她必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长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她会断你的喉咙,让你悔不当初!” “冷洲羽!你弑兄弑父!你不得好死!” “冷洲羽弑兄弑父,他不得好死。”周围的风似乎已经停了,热酒凝神沉思了一会儿,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开了口,将当年之事简单道来。她声音平静,神色如常,仿佛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这些皆不过是我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信不信在你。” 可那中年人的目光从悲痛到震惊再到愤怒,却独独没有怀疑。 “我信。”他解了剑丢在身前,“噗通”就跪下了,“吾名以剑名星野,此剑乃是当年公子赠予我的,公子救我全家于水火,教我识字,授我武艺,我曾以亡母之名起誓,此生追随公子,当牛做马以报。如今公子被奸人所害,我愿追随小姐,为公子报仇。” 他说罢双手抚着那剑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热酒只觉得他哭的连声音都变了几个调子,像个孩子一般,十分滑稽。可她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人,并没有说话。 “若,若小姐不信,我,我愿自断一指以证!”星野以为热酒不信,拔剑作势对着自己的左手就要砍,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热酒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有些为难的抬头,又下不去手,突然觉得这人怎么长了一张四十多岁的脸,一言一行却似个少年。她把玩着手中的短剑,转了个圈,反握住剑柄。 “不用割了。”她握定了剑,“为你作证的人来了。” 耳畔风声忽紧,星野瞳孔猛的一缩,热酒已至近前,右手一挥。“叮叮”几声轻响,他扭头望去,只见几根银针散落在草地上,每根针的尾部都穿上了红线,可那线太细,掩映在草里不知道延伸到何处。 “红娘子针!”星野失声。 热酒心中一凛,便听有人冷笑着道了句“聪明”。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男女不辩。思索间,又有几根针飞来,热酒下意识挥剑抵挡,可那针看似无力,实际内力极强,被剑抵挡,换了个方向,扎进树干里。 热酒方站定,又有几根银针飞来,她正准备动手,却听星野道了声“我来!”。 她扭头看去,只见他单膝跪在地上,拿起剑,如她刚才一般将那几根银针打进树干中。 “都说红娘子针如索命修罗,如此看来不过尔尔!”星野将剑撑在地上冷笑了声,正准备起身,却听热酒大喝一声“别动!”,那声音锐利,他毫无防备的抖了抖,额前一阵刺痛,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鼻尖流下来,流到唇畔。 他不敢乱动,只能小心翼翼的抿了些尝了尝。 是血。 星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他还保持着起身起到一半的姿势,很累,却一动都不敢动,他斜眼向上看,什么都看不到,再向下看,才看到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横在自己腰间。 那看上去是线,紧绷着却像锋利的刃。 他心有后怕,方才有几根针被钉入树中,如今就有多少这样的线在他二人周围。方才若不是热酒一声喝住自己,他不知道如今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恐怕不只是破了额头那么简单。 竟是作茧自缚。 热酒紧紧抿着双唇不说话,她也曾听过“红娘子针”的名头,可只闻针,不知它真正恐怖的地方却是在那线。 可相传红娘子虽心狠手辣,一手“红娘子针”独步江湖,杀人做事却只为义不为钱,热酒隐姓埋名九年,说白了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杀手,纵是收钱办事,从来只杀恶人,自不可能得罪这等人物。 她转头看向星野,四目相对,星野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正想摇头,又想到自己得处境,连忙又不敢动了,只是开口说道:“不不不,不是我,我从没得罪过任何人。” 热酒皱着眉,她不想再去关心为什么红娘子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想要如何脱身。线再锋利也不过是线,用剑应是可以割断的,可这线阵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倒不是不可破,只是若要破这线阵,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 艺高之人多狂妄,如今敌在暗处,尚有耐心看自己的猎物在线阵中如困兽犹斗,若等他耐心耗尽再出手,到时候道应对的就不只是线,还有针。 第22页 此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她撕下一条衣服,将自己的右手除手指以外的地方包裹起来,又将短剑的剑柄牢牢绑在自己手腕上。那剑紧贴着她的手,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剑尖在指外。 “星野,等一下你就听我的,我教你如何你便如何,懂了吗?”热酒开口道。 “好。”星野点头应道。 热酒不再犹豫,她抬起绑着剑的右手斜向前一挥,只听“铮”的一声,如琴弦崩裂,是那线被斩断了。 断线如鞭子一般打过来,热酒顺势向前一扑,双手撑地侧翻躲了过去,双脚却没有落在实处,而是倒立在空中转了一圈,腾出右手又割断了一条近地面的红绳,左手用力一顶,整个人又向星野那边跳去。 “缩头!”她喊。 星野连忙一缩脖子,热酒翻身而过,手一挥斩断了那条割破他额头的线。 “站稳了!”她又喊。 星野忙将长剑狠狠插入地里,扎了马步,如木桩一般死死站定。热酒抓住他的肩膀借力回身,整个人如轻雁展翅,在他大腿上一踏。 “仰!” 星野不敢犹豫,单手握住剑柄整个上半身向后仰去,热酒大臂一挥斩段原本悬在他腰间的那根线。 “铮铮铮”三声,错落有致,倒像是有狂士在暗处狠狠拨弦。 “好聪明的姑娘!” 热酒抽空抬头,只见一人一身蓝衣,懒散的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面容妖媚,每一根手指上都带了红色的戒指,那针便是从他袖子里射出来的。 “可惜了。”那人摇了摇头,一抬手,袖中又出几针,那针极细极快,辨不清方向。热酒避开阵中红线向后退去,一掌拍在身边的树干上,树叶震落下来,在空中被切开,她又闪身向后,躲过那几根银针,挥手直接斩断了牵针的红绳。 “利用树叶的切口判断针的走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有如此智谋,可惜了你有个恶毒的母亲!”那蓝衣服的“红娘子”狠狠叹道。 左手又出几根银针,热酒如法躲避,可他右手一拉,先前刺入树干中的一根针被拔了出来,那线本是紧绷着,突然一松,如鞭子一样胡乱的打过来。 那力道不受人控制,便也没有章法。热酒方斩断一根银针,站定抬头,就见那隐隐约约的红线倒钩着针向他袭来,直接将刚好飘在空中的一片叶子切的粉碎。 “小心!”星野急急喊道,想从地上把剑□□,哪知方才用力太猛,而今又焦急无比,拔了两下那剑竟纹丝不动。 “你别动!”热酒道。 虽然口中这么喊,内心却一派清明。 躲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9 15:32:44~20210130 14:2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苏大王、白琯舒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拔刀 那把金色的短刀从她身后擦着耳朵飞过来,准确的将红线钉在地上,刀柄上雕着一朵金色的梅花。 热酒半侧身子转过头,不远处的大树下,柳顾君就站在那里,她依旧戴着那顶黑色的长帷帽,一对短刀别在后腰。 分明只是站着,热酒却觉得她是在居高临下的看自己。 不,那并非是看,而是审视。 “柳柳柳柳柳……柳顾君!”星野只看了她一眼便害怕的浑身颤抖,他还想继续嚷嚷什么,却被热酒一瞪,话到嘴边全都憋回了肚子里。 “顾君!”可那红娘子却似乎更加激动些,他跳下树来,向柳顾君走近两步,“你帮她,你可知道她是谁吗!”他质问道。 柳顾君没有回答他,隔得有些远,热酒看不到她的长帷帽下是怎样一种目光。她觉得周围的温度似乎又低了几分,可她却被那透过黑纱的目光盯得浑身燥热。 她有些烦躁,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妄图通过她看到另一个人。 可她是冷思茗,她是热酒,她不是其他人。 “顾君!”红娘子几乎闪身到了柳顾君面前,“她是孙凝雨的女儿!她是孙家人!你现在帮她,你忘了吗?你把一切都忘了吗!”他嘶吼着,双手按住柳顾君的肩膀将她掰过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阿宁,这件事情你别管。” 江湖上知道红娘子真名的人不多,柳顾君是其中一个。 不知起于何时,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喊她“柳姐”的少年都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也不再叫自己“柳姐”,而是喊她的名字。 “顾君,顾君。” 人上了年纪,看到一些旧人旧物就喜欢回忆过去,可那些东西似乎又太久了,很多她都记不清明了。 想到的时候,只觉得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几乎要漫出眼眶。 “不要我管?”高宁愣了愣,“是,是,你从来都不要我管。” “你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就算是见了棺材,恐怕你也是要一刀劈了的。”他自嘲的笑笑,“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脾气到一点没变。” “你也不小了,却也一点都没变。”柳顾君道。 “我在你面前永远不会变。”高宁叹了口气,声音轻了许多,“我信你的,顾君,我永远信你的。” 第23页 “收了你的针,以后别再找她的麻烦。”柳顾君抬头看他的眼睛,“我知你为我报不平,但允之并未负我,他是为奸人所害。”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日后有机会,我会全部说与你。” 高宁苦笑了声,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翻手收了针,转身便走了。 星野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人放松下来。劫后余生,才惊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深秋的风吹在潮湿的衣服上,寒意透骨。 柳顾君目送高宁离开,一直等到那抹蓝色消失在树林深处。她低下了头,拿下来那顶帏帽,随意的丢到地上,幽幽看向这边。 星野倒吸一口凉气,热酒微微皱了皱眉。 那几乎不能被称为是一张脸了,被火烧的疤痕,与岁月留下的皱纹混在一起,三分苍桑,七分狰狞。 她右手抽刀出鞘,指向热酒。 “拔你的刀。” 热酒垂眼望向那把插在地上的金色短刀,正是先前被柳顾君拿走的那把。可那是她母亲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她几乎舍不得用,也不敢用,她握住那刀,就能感受到父亲沾满热血却又冰凉的手,就能听到母亲临死前绝望的悲鸣。 如今那刀就被插在地里,刀面上还沾了些泥土。 可柳顾君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她挥刀冲过来,热酒心下一惊,一个翻滚向前躲过她,她扯掉了原本缠在右手上的布条,手腕一转边将短剑又握在手中。 “拔你的刀!”柳顾君又喝道。 她的速度极快,刀光闪过来,热酒几乎只能狼狈的逃跑躲避。可柳顾君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鹰,她无处可逃。 “拔你的刀!” 恐惧,压迫,窒息。 “若有人要杀你朋友,你当如何!” 不知道是谁又在嘶喊,她憎恶这个声音,她只想让这个可恶的声音消失。 “若有人要杀你爱人,你当如何!” 那声音像是噩梦,打碎了,混着冷兵相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刀上还缠着一团红线,热酒一个翻滚,顺势将它拔起来。 “若有人要杀你亲人,你当如何!” 那声音充斥在她的胸腔里,每动一下就狠狠的撞一下,撞得她心跳加速,肝胆俱裂。 滚烫的精血回流到脑中,在狭窄的管子里沸腾跳动,跳的她双眼通红,耳鸣如雷。 …… “酒酒,一把剑,只有沾了恶人的血,才是一把好剑。” “冷州羽,你弑兄弑父!你不得好死!” “她会长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她会割断你的喉咙,让你悔不当初!” …… “愿酒酒岁岁平安。” …… 她突然就很想大哭一场,多年来的坚强瞬间分崩离析。 可她突然又觉得冷,彻骨的冷,冷的她经脉生寒,浑身颤抖。 “我当令他粉身碎骨,悔不当初!”她嘶吼着,她终于举起那刀,狠狠的劈过去。她想劈碎那声音,她想摆脱这压抑的绝望。 “铛”的一声脆响,让她清明了不少。 柳顾君那张狰狞的脸几乎就挨在她眼前,热酒瞪大了眼睛,她双唇微张,剧烈的喘息,通红的脸上布满了水渍,也辨不清是泪还是汗。 迷茫,无助,脆弱。 柳顾君盯着她的眼睛含了丝温情,而后那丝暖意渐渐散了。 热酒看着她那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起来,慢慢映出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待她的喘息渐渐平稳了些,柳顾君才开了口。 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的皱纹和疤痕都在跟着蠕动,那声音也像是从那些褶皱里挤出来的一样艰涩难听。 多年后,热酒依旧记得那天。 她冷笑一声,说: “看清楚了,我教你的,这是第一招。” 林子深处有一男一女骑马并肩,那男子一身月白的衣衫,外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披风,散着长发,骑着一匹黑马,他身旁的女子则是一身玄白交加的短打,长长的头发一丝不苟的高高束在脑后。 “知樾,如今边南又有贼人动乱,琼州边境不安,你真的不打算回来?”苏月晚问道。 “每到冬天边南的匪寇都会来犯琼州,他们所为不过是一些过冬的粮草衣食,这点小打小闹,想来二姐不会放在眼里。”苏晖笑着回道。 “那是自然。”苏月晚伸手揉了揉马的鬃毛,她是大晋建国以来唯一的女将,圣上亲封的挽月将军。 “可我毕竟是女子,登不了青龙台。”苏月晚的声音低落下来,“大哥又不喜打打杀杀,我们苏家往后还是要靠你的啊。” “二姐,你知我的。”苏晖自嘲的叹了口气,“苏知樾已经死了,他的枪折了,再不上战场了。” “镇西关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月晚皱眉问道,“我们都是自幼就上了战场,那么多生死都看过来了,好不容易得了功勋,你却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知你与梁宇自幼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他战死你定是伤心不已,可难道就因此你就要逃避吗,你忘了父亲和老师从小对我们的教诲吗?”苏月晚的声音严厉起来,不是提问,而是质问。 “是我杀了他。”苏晖停下脚步,轻声说。 “什么?”苏月晚愣住。 “阿宇遇伏被俘,他们用他威胁我打开城门。”苏晖只望着前方,说的风轻云淡,就好像是在讲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我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 第24页 树欲静而风却不止,林中树叶沙沙,传到耳朵里,又像是关西茫茫戈壁上北风卷起的沙砾在摩擦起舞。 他看不清朋友的表情,他只看到那人满身是血。他也不知道他是拉弓射箭,他只记得那只箭带着破空的力道飞过去,狠狠的钉穿了那人的心脏,那人一直高昂着的头颅在那一刻才无力的耷拉下来。 这就是战争,要保全,就必须有牺牲,从他穿上铠甲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这样的觉悟,他愿意随时牺牲自己来守护他脚下的这片土地。 可如果守护的的代价,不是牺牲自己,而是要牺牲自己的朋友,爱人,亲人呢? 苏知樾选不出来,射出那一箭的那一刻,他自己也跌落深渊,他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苏月晚沉默了,她万没有想到真相如此残酷。 苏晖平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又满是温柔的笑。 “二姐,你是天生的将才,战场上多少男儿都不如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苏晖冲她眨了眨眼睛,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好二姐,你就再加把劲,就当是帮帮我嘛,你若是退了,爹肯定要抓我回去的。” 苏月晚向来拿这个小她三岁的弟弟没什么办法,那日他辞官离都,虽然与家中仍有书信往来,却再没见过面。今日她领命带兵支援琼州,途径青州,没想到竟偶然碰到,看他活得恣意,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马蹄似乎踏进了一个水坑里,苏月晚心下疑惑,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前方的林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黑衣蒙面的尸体,血积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她倒吸一口凉气,翻身下马,跟着苏晖上前探查。 “都是被人割喉死的。”苏晖站起身道。 “……”苏月晚紧紧皱着眉不发一语,突然,她抬起头来,目光犀利的盯住一棵树。 苏晖也抬起头,淡淡望过去,那个红衣小姑娘,从树后转了出来。 她的衣袍被割的稀碎,拖下来许多布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疲惫倦怠。 热酒看到苏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沉默了半响,才开口说了句话。那声音很轻,轻到跟风融为一体,从他的耳边轻轻刮过。 “不是我杀的。” 她的眼睛里不禁含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一幕,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不需要任何证明。 可她突然非常不想让眼前这个人误会自己,她害怕他看到自己狼狈的黑暗面。 苏晖示意苏月晚先行离开,再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热酒对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走过去,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抬起手抚摸她有些湿漉漉的脸,缓缓将那笑抹去。 “不是我。”热酒就着他的手低下头,有些贪婪的享受他掌心里的温暖。 她总是害怕这样丑陋的自己会弄脏了他那双干净的眼睛,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总是温柔的,那温柔像潮水一样将她包裹起来。 可她害怕那潮水退去,自己成为一条搁浅的鱼。 热酒道不清这样的一种依赖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其他所有人看她的时候,都是在透过自己看她的父亲和母亲,而这个白衣人,从初见的那一刻起,望向她的眼睛里,一直只有她一人。 苏晖说不清心里是怎样一番滋味,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却一直都没有哭出来,他形容不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他能感觉到她是在寻求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而这也恰好是他愿意给的,于是他开口说:“我知道的,我信你的。” 第十三章 纠结 热酒的眼睛里的红色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与清明,但那冷漠中似乎是含了些先前没有的情愫。 她把剑收回鞘中,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可她的袖子本也脏了,那张脸被擦的像小花猫,她自己却也不是很在意。 苏晖看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可他却也只是在笑,什么也没说。 “你不问点什么?”热酒问。 “不问。”苏晖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热酒看着他的样子,这算什么?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么形容实在有些不妥当,她很想撕下这副笑面,看看这副彬彬有礼的皮囊里面包裹的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哦,其实我刚刚是骗你的,这些人是我杀的。”热酒说。 苏晖闻言眼底笑着更深,他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其实是我刚刚还是在骗你,这些人真的不是我杀的。”热酒挑了挑眉,“你信吗?” “信。”苏晖正从马上拿了件披风下来,顺口答了一声,走过来将那披风给热酒披上,“起风了,当心着凉。” 他说着这些话,就好像完全没有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可热酒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 对答如流。 热酒觉得这么形容也不太贴切,可她也的确是问不下去了。 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像一团有些惹人讨厌,却又让人越捶越上瘾的…… “苏棉花。”热酒咬牙切齿的低声骂了句。 “什么?”苏晖问。 “没什么。”热酒抬起头,眯着眼睛冲苏晖笑了笑,“我是说,你人真好。” 第25页 “这样。”苏晖站直了身子,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再深究。 两人一时无语,热酒垂头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些人应当是冷家人,他们或许是追着那位叫星野的黑衣人过来的,结果被红娘子先遇到,杀了个干净。 所以冷州羽是故意让星野来刺杀自己,好检测他的忠心,顺便还可以利用他确定一下自己是否是冷思茗么? 那星野本人,仅仅是冷州羽计划中一颗可以牺牲的棋子,还是他的同谋者? 热酒想起来栖桐子那晚对她说的话,他说苏晖此人可信。 思及此处,热酒抬起头,苏晖正也低头看着热酒,见她抬头,又笑了笑,问她:“怎么了?” 热酒想了想,没有说话,只是拉着苏晖的衣摆,带着他走到方才打斗的地方。 “今日上街的时候遭到追杀,来了两个人,一个被我……”她想说“一个被我断了手臂”,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一个被路过的顾道长断了手臂当场抓了,另一个引我进了树林。”热酒自问从不是个好人,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又把方才发生的事都说与苏晖听了,只刻意隐藏了柳顾君教自己刀法的那一段。 “看来冷州羽已经有所行动了。”苏晖好像是丝毫没有怀疑,认真道。 热酒听他这么回答,知道他应当是对自己的事了解的不少。 当年那场大火几乎要了她半条命,醒过来的时候浑浑噩噩,或许真的有什么她忘了的“故人”也说不定。 她不在意这位“故人”有什么目的,但不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像是自己的敌人。 “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苏晖问。 “没有。”热酒摇头,“如今他在暗,我在明,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晖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他还是收了笑,道:“这样未免有些冒险了。” “是冒险了些,但我目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热酒说着拢了拢披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也对。”苏晖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热酒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好笑,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反问他:“你想做些什么?” “我什么都想做。”苏晖答,“就看姑娘怎么想了。” “我想做一件大胆的事。”热酒说着走近了两步,苏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能踮起脚尖,眯着眼睛瞧他。 热酒本就年纪不大,又生了张娃娃脸,眼睛一眯,凑得近了,总让人觉得她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什么事?”苏晖低头笑着问她。却见她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到了自己身后。而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闪身绕过自己,三两步飞身跨上了他的那匹黑马。 苏晖回头,之间她缰绳一拉,那马儿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她又俯身轻抚它的脖子,嘴里头似乎还念叨着什么,那马儿竟慢慢安静下来。 苏晖眼睛里略过一丝惊讶,热酒稳稳坐在马上,低头冲他得意的笑了笑:“我想抢了你的马回客栈。” “你就慢慢走回去好了。” “噗。”苏晖忍俊不禁,“不过一匹马而已,酒酒想要,送你又何妨?” 热酒撇了撇嘴,丝毫不与他客气:“那成,那它以后可就是我的了,多谢苏公子啊。” “不谢。”苏晖站着,抬头看她。 树林阴翳,午后的阳光从树叶间透下来,细碎的金色落在小姑娘的肩头发尾,她的脸上还有些脏污,眉眼间的笑容不掩疲惫,鬓角还沾了些薄汗。 可她依然昂头挺胸,一如当年,君山初见时的模样。 苏晖将自己从恍惚中扯回来,指了指星野道:“那他怎么办,难道要我背回去?” “不管他。”热酒掉转马头,“他故意引我来郊外,此事蹊跷,我……” 热酒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苏晖亦是收了笑,习武之人耳力俱佳,西南边不远处,有人来了。 那脚步声杂乱无章,却不显得嘈杂,大概有四五个人左右。有人本不稀奇,只是那脚步声中,隐约还混杂着有女孩“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在无力地挣扎。 热酒轻巧地翻身下马,落到柔软的草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与苏晖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循着那声音轻手轻脚的摸了过去。 没多久,便见到有几个体型壮实的大汉走过来,其中一个人的肩上还扛了个麻袋,袋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那袋子里明显是装了一个人,看起来身形娇小,那“呜呜”的声音就是从袋子里传出来的,听起来还是个小姑娘。 袋子里的人拼命挣扎,那大汉被她弄得烦了,抬手便往那袋子上狠狠一拍,恶狠狠地说:“死丫头,给老子安静点,再敢动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另外几个人听他这么说,都嘿嘿笑了起来,其中一人开口道:“三弟,这么小的你也下得去手啊?哈哈哈。” “啧。”那扛着人的汉子猥琐地瞥了一眼那袋子,“咱哥几个啥时候玩过这么小的,你们难道就没什么想法?” “哈哈哈哈哈,刺激,刺激!”其余几人听了这话,都乐得随声附和,还有人伸手在那袋子上又轻拍了几下。 袋子里的人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呜咽声亦小了许多。 第26页 “禽兽。”热酒低骂了声,当即便想冲上去,苏晖眼疾手快,将她拦住。 “那姑娘现在就在他们手里,你若现在上去,太不保险。”苏晖低声劝道,“这帮人应该是青州城外山上的山贼,不如偷偷跟着他们,他们休息的时候总会把那姑娘放下,到时候再救人。” 热酒听了他的头一句,便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她点点头,却又听那一个领头的人说: “你们可小心着点,这可是冷家大小姐,精贵着呢,弟兄们可还打算靠着她敲冷州羽一大笔,当心别给人弄死了。” “切,哪儿那么容易死……”扛着麻袋的汉子撇了撇嘴,“到时候给个活的给他不就行了,咱拿钱跑路,那孙子还能抓得到我们?” 苏晖听这话头不对,神色一变,转过头,却发现热酒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出去老远,苏晖目光一沉,连忙追了上去。 可热酒看起来只是在走着,速度却奇快,苏晖提气快跑了几步,一把抓住的手腕,可刚抓住,却又立马被热酒甩了开去,他皱了眉,又抓了她的手腕,这次他用了七分的力道,热酒一时间竟挣脱不开,只能停了下来。 “你冷静些。”苏晖道。 “我很冷静。”热酒冷声回,“苏公子,我看起来像一个一身正气的大好人吗?” 苏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抓着她的手,说了一个“是”字。 “滚。”热酒一把甩开他,退了两步。 苏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继续说:“你方才……” 热酒冷笑一声:“我骂我自己呢,我是禽兽。” “可她……” “她怎么?她无辜?”热酒打断他,“可那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害得。” 苏晖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热酒,也说不出是什么眼神。 谁会去帮助一个杀父仇人的女儿,即使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热酒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苏晖的目光就好像一根羽毛,挠得她心头痒痒,她本可以一走了之,却觉得浑身难受,挪不动步子。 “你,你没听他们说吗,要冷州羽带钱来赎人。”她有些支支吾吾地再开口,也不知是在说服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反正她肯定也死不了,顶多吃点苦头罢了,谁还没吃过些苦头?” 热酒觉得自己心态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她想起来当年,火烧得她浑身刺痛的时候,她多想有人能帮她一把,可她喊破了嗓子,一直到闭上眼睛,失去意识,都没有人来帮她一下。 身体上的伤早已经好了,可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时候,那种深深的绝望感都萦绕在脑孩子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她却醒不过来,她只能一次次的被火焰吞没,再一次次的死里逃生。 “凭什么当初没有人救我,如今我却要去救她?”热酒低声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埋怨谁,或许她谁都不怪,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苏晖深吸了一口气,收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她:“真的不去吗?” “不去。”热酒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而后咬着牙又补了一句,“你也不许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说出这句话,后来再回想起来,或许那时候她本身也已经不太清醒了。 苏晖愣了愣,而后露出一个温和地笑,他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又帮她理掉额前的碎发,开口道:“没事的,你先回去,我晚一点去找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热酒呆呆的站在原地,掌心传来痛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双拳攥得死死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她咬了咬牙,看着那抹白影消失在林子里,突然有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 第十四章 信任 深秋的风吹过来,这么一拖,已近黄昏。 苏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热酒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抬了抬手,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腰间的短剑。 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的就握住了剑柄,触手微凉。那剑是父亲在她出生前就亲自为她铸的,她想起来当年父亲将这剑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她问过父亲为什么自己的剑这么短,父亲笑着告诉她: “长剑太重,不适合小孩子,等酒酒长大了,爹再去给你铸一把长的。” “到时候,酒酒就能成为行侠仗义的女英雄了。” 那时候自己说了什么呢。 她说:“爹爹,一言为定啊!到时候酒酒要自己去挑!” 可多年过去,长剑终折,她也未成英雄。 她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开腿向那边奔过去。 多年过去,她早就不需要什么长剑,她也不想成为什么英雄。 她握住她的剑,她拔出她的刀,只因为她甘愿,她希望,她乐意。 她不后悔。 苏晖其实并没有走出去多远,耳闻身后有响动,转头,看到热酒跟了上来,面露惊讶,那惊讶里还含了些担忧。 “你……”他停下来,有些惊讶的张了张嘴。热酒只是与他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苏晖愣了愣,而后苦笑了一下,一声不吭的跟了上去。 两人循着声音又摸到了那群山贼的所在,如今他们恰好坐在树下休息,那麻袋被丢在一人的脚边,里头的人大约挣扎了许久也累了,没了什么动静。 第27页 “怎么又多了三个人?”热酒低声问。方才来看的时候明明是五个人,如今却变成了八个。 “不知道。”苏晖摇了摇头,“或许是汇合了。” “二打八,还要救人,这怎么打?”热酒一面说,一面细心观察。那八个人中有五个都是体型健硕的壮汉,估计站起来比苏晖还要高半个头,还有两个身材比较正常,穿的最为正式的一个瘦的想根竹竿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最好对付。 但人不可貌相,他们八人都带了刀,却分辨不清谁才是领头的那一个。 苏晖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不由得笑了笑,说:“要不你上去给他们讲个故事?” 热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问他:“什么意思?” 苏晖看她呆滞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不是你说,给杀手讲故事,若有用,他们就会手下留情?” 热酒这才想起来自己说过的话,说:“是这个道理,但我不会讲故事,要不你去给他们讲故事,我去救人?” 苏晖好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而后径自站了起来,闲庭信步的就往那边走过去。 他本就气质清爽,而今长发未挽,随意的披散着,一身白衣,更多了几分书生气,那短棍挂在腰后,竟然更衬得他身形修长,儒雅随和。 他一直走到近前,那群山贼都注意到了他,却没有一人起身,只是那眼珠子盯着他滴溜溜的打转,脸上的笑越发猖狂。 “哎哟,来了个小白脸。”其中一人打趣道,“还挺好看的。” “啧啧啧……”另一人一脸猥琐的砸了咂嘴,面露贪婪,“小公子,你是迷了路吗?” 苏晖停下步子,向那八人拱手行礼,而后慢悠悠道:“在下并非迷路,而是来此给各位好汉讲故事的。”他说着,露出一个笑来,“不知各位大哥可否赏脸……” “嗯?” 苏晖微微垂头,向那群人招了招手:“不知各位大哥可否赏脸凑近一些,听一听在下的故事?” 热酒早就绕到了放着那麻袋的一边,躲在树后,看他如此做派,只觉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正事儿。更别说那群山贼,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嘿嘿笑着就凑了上去。 热酒趁着现在,悄悄上前去,本想直接将那麻袋一整个带走,却不想刚碰到那袋子,里面的人就疯狂挣扎起来,直接惊动了那群人。 他们回过头来,正看到热酒,面露凶光就要扑过去。热酒提着麻袋不方便逃跑,刀剑出鞘,果断迎了上去。 苏晖见状,脸上的随和一扫而光,手一挥,那短棍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取了下来。他一手握着短棍挡住一人,另一手递出一掌,那人毫无准备,一下被拍飞出去老远。 与此同时,热酒已然闪到近前,反手一刀,又干掉一人,霎时刀光染血。余下六人当即四散奔逃,连刀都忘了拔,哪还有人管那麻袋里的女孩。 如今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在过不久,林子里边不再能看清路。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再追上去,热酒走回到麻袋边上,一刀将那袋子划开。里头的小姑娘抱着头,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她一身粉色的裙子破破烂烂,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看样子应该才十二岁左右,被吓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热酒皱着眉头,这是她仇人的女儿,如今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只看她可怜,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丢到她身上。 那丫头感受到带着温热的披风,情绪稍缓了些,小心翼翼的从披风里探出一双眼睛,有些惊恐的四下望了望热酒,确认她并非坏人后,才嗫喏了一句:“谢谢姐姐。” 热酒有些嫌弃的撇了一眼那小丫头,转头见那匹黑马不知何时自己找了过来,苏晖正牵了它往这边走。 “你把这丫头送去冷家住的客栈吧。”热酒说着,直接就着那披风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到马上,她本人的身形其实也只比那丫头大不了多少。 苏晖牵着马,目光复杂的看着热酒,没有说话。热酒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便知道他心中所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既然选择救人,就没有存那样的心思。”热酒道。 “这是个机会。”苏晖说,“或许你还可以再想想。” 热酒犹豫了一瞬,转头看到那姑娘正趴在马上抱着马脖子一脸无害的盯着自己,见到自己看过去,她眨了眨眼睛,问:“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在商量要不要把你抓起来威胁你那杀千刀的爹。 “姐姐,我叫冷思君,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现在似乎是真的一点都不怕她了,自顾自的说,“我爹爹是超级厉害的大英雄,你救了我,我一定回去告诉我爹爹,以后我一定报答你。” 热酒心里头冷笑了一声,冷州羽那样的恶人,竟然能养出这么不谙世事的女儿,也是稀奇。 “如果你爹问,你就说是这位哥哥救得你。”热酒道。 “为什么呀?”冷思君问。 “没有为什么!再问我现在就杀了你!”热酒听她的声音,心里头一阵烦躁。 冷思君被她的态度吓的瑟缩了一下,不再敢说些什么,只趴在马上一动不动。 苏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第28页 “赶紧把她带走,别在这里碍眼。”热酒挥挥手,她真的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我先回去了。” 她言罢,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苏晖看着那抹红影消失在远处,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月明星稀,青州城与其他地方都不太相似,每到入夜子时都有门禁。苏晖将冷思君送到冷家住处,没有在外面多待,直接回了客栈。 热酒房中灯还未熄,苏晖方才走到门口,便见有一人推门而出,那人蓬头垢面,看起来更似一乞丐,苏晖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今日在林中他们未带走的那名黑衣人——星野。 两人打了个照面,苏晖礼貌的笑了笑,星野看过来的目光却带了些许警惕。 一直等到他走远了,苏晖才敲了敲门,直到里头传来一声熟悉的“进”,他才走了进去,又仔细将门关好。 热酒正坐在桌边擦试自己的短剑,见来人是他,只抬了抬眼,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苏晖走到桌边坐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自己过来的。”热酒道,“他说我父亲曾救了他全家,他一定要报答我父亲的恩情,希望我能够与他同行。” “你怎么想?”苏晖问。 “我答应了。”热酒说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短剑收好,放在桌上,这才正色看向苏晖,把方才星野与她说的事一一与他说了。 “冷州羽在冷家后山藏了人?”苏晖听完,略有些惊讶。 “嗯。”热酒点点头,“此事的真假还需要再打探一下,若是真的,或许我要去那后山一趟。” “你咋算怎么打探?”苏晖又问。 热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冲着苏晖眨了眨眼睛,道:“你去打探。” “你怎知我一定有办法?” 热酒撑着脑袋看着他,忽然勾起一个坏笑,“我猜的。” “你既然说你是我的故人,帮我这个忙应该不成问题吧。”她说道,“你放心,我不让你会白白帮我,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定不推辞。”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等我报了仇,即使你要我的命我都能给你。” 苏晖下意识觉得这话哪里有些奇怪,但他没有很在意,只一如既往的笑着答应。 “不过……”苏晖顿了顿,试探性的问了句,“你这么信任我吗?” “你值得我信任吗?”热酒不答反问。 苏晖听她这么问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一直看到热酒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才终于松了口气,吐出两个字:“值得。” 第十五章 鸿沟 孙家为前来参加的江湖散客准备了专门的住处,因此苏晖与热酒二人住在同一间客栈,方清墨与顾长清,也同样住在这里。 苏晖从热酒房中出来的时候,正看到方清墨抱着剑站在一间房门外,目光严肃的盯着空无一人的楼下大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苏晖走到了他的身边向他打招呼,他才反应过来,点头以回礼。 苏晖习惯性地想再与他聊几句,可方清墨的态度冷得像一座冰雕,很明显没有任何寒暄的兴致。 苏晖见他心情不好,便不再多说,正准备离开,身后的房门却在此时开了,一个身着一身布衣的少年背着一个药箱走了出来。 “没什么大事,我开了药,每日喝就好了。”骆秋白道。 方清墨脸上的紧张淡了些,向他道了谢,骆秋白只是摆了摆手,又看了眼苏晖,径自便走了,苏晖连忙跟了上去,他与骆秋白也算是熟识,方才见他便觉得他神色不对,像是有什么心事。 方清墨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却没有直接进门,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是阴郁的眼神和紧绷着的身体,出卖了他不太平静的内心。 赶到那酒家的时候,顾长清就一个人闭着眼睛靠在倒了一半的柱子上。他的身上脸上都有血,原本白色的道袍几乎成了黑的,拂尘搭在腰间,那根挂着“神机妙算”旗子的竹竿倒在一边,旗子也几乎被扯了下来。 他的脚下躺着一根断臂。 方清墨之觉得那根手臂像是隔在他与顾长清之间的深渊,他不知道该怎么走才能走到那个人身边,又好像他从没有走到过他的身边,明明他们相识数月,走到哪里都是一道。 直到顾长清动了动肩膀,睁开眼睛茫然失神的望过来,他才恍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许奇怪的失态。 他跨过那根手臂走过去,本想查看一下顾长清的伤势,却见那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来了句: “哦哟?早啊顾道长!” 方清墨瞬间黑了半张脸,本来正欲蹲下的身子僵了僵,又直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顾长清实在太累,竟就这样不知不觉靠着杆子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觉得那光线有些刺眼,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大早上。 如今方清墨就站在他身边,挡住了大部分阳光,痛感涌上身体,他清醒了不少,缓缓抬起头。不得不说方清墨从性格到相貌都透着一股清冷,像一座冰山,却又不令人讨厌。 方清墨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便也什么都不说,想看他下一步要干嘛。却见顾长清眨了眨眼,摇头晃脑似乎在找些什么。晃了一会儿,才又转回来对他憨憨一笑。 第29页 “方道长,你看这酒铺,要不你给点钱人修修呗。” 方清墨没有说话,他撇了一眼正在忙着收拾的朱小七,朱小七方才听到顾长清的话,也正好奇的看过来,恰好对上方清墨那两道剑利剑一般的目光。 “呃……”朱小七抖了个机灵,“不……不用……”他话音未落,就见到顾长清艰难的摆了摆手。 “方道长,人家里仨孩子嗷嗷待哺,就指着这一个铺子过活,你又不差这点钱……”顾长清苦口婆心的劝方清墨,方清墨又把脑袋转回来看他。 “那你为何不自己给?”他冷声问。 “我这不是就差这点钱嘛……”顾长清皱着眉头笑笑,那表情在外人看来颇为滑稽,“你知道的,我就一算命的,我遇到你之前都是睡大街的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方清墨沉默了,他想起来初见顾长清的时候,可能是他居无定所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些体面。可相处了一段日子后,他发现这个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穷困潦倒。 他靠算命谋生,却并非骗子,又看人下菜。贵人多收,若是贫民,便再要细分,有时他只要两个地瓜。 后来方清墨偶然有一次听一个大娘开玩笑似的抱怨才知道,以前顾长清一个人的时候,只要一个地瓜。 他的钱一部分用来买酒,另一部分,用他的话来说叫“劫富济贫”,实际上,他不劫富,只济贫。 方清墨从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他幼时家中清贫,被送上朱墨山之后反而吃穿不愁,却也再也没有见过家人。而他本人亦是天赋极佳,十三岁时被观主收为关门弟子,赐剑须臾。 大道无情,红尘世俗纷纷扰扰,可修剑本该摒弃杂念,一心一意。 方清墨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师父硬要逼他下山修炼,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顾长清明明没钱也没什么本事,却总爱多管闲事。 “莫管……” “啊哦哟,莫管闲事闲事莫管,每次都这四个字你都说不腻,那你难道见死不救吗,你师父教你见死不救了?”顾长清猜到方清墨要说什么,急忙开口打断了他,他撇了撇嘴,“再说了……当初要不是我多管闲事,你……” “拿走,闭嘴。” 方清墨掏出一袋子钱扔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此事与他无关,他却要赶过来帮顾长清收拾烂摊子,如今还要帮他管闲事。 方清墨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朱小七连声道谢,顾长清瘫坐在地上憨憨的笑,他虽然歪着头,目光却一直落在方清墨身上,不知那在想什么。 “还不走?”方清墨道。 顾长清轻轻眨了眨眼睛,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慢喘了两声,在悠悠的开口: “起不来了……骨头好像断了……”背部的痛楚越来越强烈,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有人用手在掰他的骨头,顺便还折腾一下他浑身的筋脉。 他的声音很轻,干涩无力,不似装腔作势。方清墨呼吸一滞,他蹲下来,探了探顾长清的脉细,神色大变,他转过去,身体微微前倾。 “上来!”方清墨焦急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愤怒,可顾长清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努力撑起身体想要爬到方清墨的背上,可就连指尖都使不上一点力气。 方清墨只得将剑和拂尘一道系在顾长清背上,又伸出手将他背起来。 “酒……酒……”顾长清趴在方清墨的背上道,方清墨只得再弯腰,将那个掉在地上的酒葫芦捡起来,系在自己腰间。 他背着顾长清走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步子更加平稳,走了一段,耳边传来顾长清低低的笑声。 “咳……咳,哎……我小时候就特羡慕那些背着一把剑走天涯的大侠,我我也想成为大侠,可惜,我师父是个臭算命的。” 顾长清口齿不清,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方清墨说话。 “糟老头子还喜欢到处跑,搞得我想偷师学剑都没地方学。小时候我可老想要一把剑了,糟老头子总说没钱没钱,后来有一天他说出去给我买一把,你都不知道,咳……我那会儿有多开心呢。” 顾长清说着说着又笑了两声,可那笑却让方清墨听出了几分悲凉的味道。 “可是啊……那天臭老头出去之后,再也没回来。” 方清墨脚下顿了顿,抿了抿嘴唇依旧没有说话,顾长清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说: “其实我早知道的他不会回来了,可是我总还是抱着点希望……指着他能给我带把剑呢,结果渣都没带回来。” “后来我一个人给人算命,老管闲事,就更穷了,这都多少年了啊……我都快忘了我小时候想要把剑了,嘿嘿,咳……咳……嘿……嘿。” “老方啊,我跟你说啊,我刚见你的时候我就看上你这剑了哎呀……就特想摸摸,哈哈,摸摸,结果你就一直不给我碰,我稍微想碰一下你就生气。” “现在须臾就在我背上,哈哈哈……哎哟……咳……咳咳,舒服,舒服死了,原来背着剑的感觉是这样的,感觉自己是个大侠了……咳……咳咳咳……” 顾长清稍稍笑得大声了些,禁不住又开始咳嗽。 “你若能少管些闲事,怎么也能买一把剑了。”方清墨说道。 “什……什么叫闲事咳咳……行侠仗义怎么能叫闲事呢……”顾长清反驳。 第30页 “热酒武功远在你之上,她需要你救?”方清墨冷冷问道。 “唔……”顾长清一时有些语塞,他当时没想那么多,完全是处于一种保护女人的本能,“那她是女孩子嘛……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遇到什么事儿都让娘们顶上去吧……” 房内传来一声轻响,方清墨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才进了门,却看到顾长清正想伸手去够那放在床边凳子上的酒葫芦,瞬间就变了脸色。 顾长清看到他进来,手臂僵了僵,像是做贼被发现,有些尴尬的嘿嘿笑了两声。 “虽说,受了伤不能喝酒,但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嘛……”顾长清道。 方清墨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房内静了许久,直到顾长清等的快要睡着了,才听到方清墨开了口。 “今后,凡是与那丫头有关的事,你都少管。” 他的声音很冷,带着很明显的不开心。 “为什么?”顾长清有些奇怪,不知为什么,他直觉方清墨对热酒似乎有些敌意。 “没有为什么。”方清墨想起今天白日里听到的各种议论,又想到顾长清奄奄一息的模样,目光又深沉了几分。 顾长清见他如此,知道再与他争论也没有意义,他想起白日里他给热酒算的那一卦,觉得方清墨这么说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于是他失落的回了个“哦”,明智的选择了没有再说话。 第十六章 礼物 深秋过去,枯叶落尽,便是寒冬了。 青州的冬天并不太冷,偶有落雪,也只让人觉得雅致清新。但冷家地处柳州城外的柳山下,背靠柳山,山门四下皆是天险,深涧下有俪水流过,一旦入冬,山上落雪,俪水进入冰期。 可那冰薄,不承人重,若要行舟,又须破冰。而悬崖峭壁,树少石多,到了冬天更滑,轻功难以施展,山中又有阵法,一般人难以进入。 “因此,冬日里,柳山天险与俪水便是冷家最天然的屏障。” 苏晖提笔在纸上绘了张地图,又在那山上圈了几个水墨圈圈,“柳山上多有洞穴,想来冷州羽藏的人,应当就是在这几处。” 热酒站在他身边,有些震惊的指着那图说:“我让你去打探柳山的情况,可没让你把一整个柳山搬回来啊。” 苏晖闻言勾了勾唇角,道了声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画的好了。” “我觉得你有这手艺,倒不如去画了画去卖,一定能挣很多钱。”热酒继续说。 苏晖考虑了一下,认真点了点头:“好,等以后空了我就去卖画。” “不过这山倒的确是搬不过来。”苏晖继续说,“柳山上有阵法,一不小心便会困死在其中。” 苏晖站起身,走到窗边:“若要去柳山,不如再等等,我觉得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时应当是最好的时候。” 热酒点了点头,好奇他为何突然走到窗边,只见苏晖招了招手,她走过去,见到一只乌金色的鸟儿在窗外盘旋两圈,加着寒气落到窗台上。 热酒低头看着那鸟儿,大概巴掌大,目似雄鹰,爪似秃鹫,她忍不住握着剑鞘,用剑柄上那钝钩逗弄它,却见那鸟不仅不怕人,还仰着头扑腾了两下翅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苏晖低唤了声“月晚”,那鸟儿闻音收了那股子浪劲儿,扑棱着翅膀落到苏晖手上。苏晖抚了抚它的毛,从它腿上取下一支信筏。 “你这鸟的名字怎么这么正经?”热酒有些奇怪。 “这是我家养的信鸟,共三只,分别起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苏晖笑道,“这只是我二姐的,因此与她同名。” “那也有只鸟与你同名?”热酒不禁问道。 “是。”苏晖笑道,“你想见见那鸟儿吗?” 热酒不说话了。她不想说是,却又的的确确很想见见那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鸟儿。苏晖见她侧头不语,她在想些什么。他走到窗户边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根折子,打开,一股青烟从那折子里散出来,热酒嗅了嗅,却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这味道人闻不到。”苏晖笑着解释道。 没一会儿,便见到天空中一只灰白色的鸟儿盘旋而下,落在窗台上,“月晚”见到同伴,似乎十分开心,飞过来与它互相逗弄玩耍。 “这就是……苏晖?”热酒用剑尖指着那鸟儿问。 “嗯?”苏晖歪了歪脑袋,听到她这么说似乎十分奇怪,“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他笑吟吟的反问。 “哦……”热酒有些尴尬的点点头,想来自己调查他的事情他是已经知道了,不过看这情形,他也并不生气,于是她蹲下,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挠那灰白色鸟儿的下脖颈子,那鸟儿舒服的昂头直颤。 热酒没想到这鸟看上去凶狠,实际上竟如此可爱。一时间着了迷一般,一边笑着逗它,一边嘴巴里还“知樾”“知樾”的唤着。苏晖站在一旁,十七岁的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还有两个漂亮的小酒窝,水灵灵的眼睛虽然眯了起来,却含着点平日里没有的亮光。 他看着热酒对着一只鸟喊自己的名字,似乎是喜欢的紧,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苏晖轻笑了声,轻轻低下头,缓缓打开了那张被整整齐齐卷起来的信纸。 吾弟,展信佳。 今日方至琼州,城中百姓生活尚且安宁,偶有流匪作乱,琼州守军加以驱赶,也无大碍。然,守军只退守城内,城外村庄大多人去楼空,吾巾帼军于琼州城北安营扎寨,不日将抵去柳关,据探报,今年流匪之数多于往年,然吾亦不惧,勿忧。 第31页 姐,苏月晚。 苏晖将那张有些泛黄的纸整齐叠好,收进胸口的衣服里。 “是谁?”热酒问道。她自然知道苏晖方才读完了一封信,心里又清楚明白的知道此事自己本不该问,但仍抵不过好奇,左右大不了得不到回答,自己也并不是非要知道有关他的事情。 “二姐的信,你们见过的。”可苏晖很显然没打算瞒她,“那日在树林里,她本跟在我身后,那日是她途径青州,赶巧碰上了,便到树林一叙。” “哦。”热酒点点头,“她……英姿不凡。”虽然只有短短一面之缘,如今回想起来,热酒已然能记得她一身玄白短打坐在马背上的样子。 苏晖没有接话,他走到书桌边,拿起笔回了两个字“安好。”,让“月晚”带了去给苏月晚。又拿出来一个烟折子,递给热酒。 “这是知樾的烟引,日后若分开了,有事可以用它唤了知樾过来传信与我。” 热酒看着他手里的烟折子,习惯性地挑眉道:“你说给我就给我,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苏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稍愣了下,而后放软了声音说:“好妹妹,你就收着吧。” 热酒被他的语气惊的抖了个机灵,手里的短剑差点没握住。她也不看苏晖,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有些结巴的说了句“好。”,一把将那烟折子抢了过来。 苏晖看她这幅样子笑的更开心了,热酒急得想跳脚,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让他闭嘴不许笑,房中氛围正轻松着,忽听有人敲门。 热酒安静下来,有些狐疑的看了眼苏晖,却见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拜访。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稳的问了声:“是谁?” 门外传来星野的声音:“小姐,是冷家家主带着女儿来拜访,说是明日就要离开青州,特地前来致谢。” 热酒目光一沉,她未向冷思君透露自己的身份,即使是冷思君无意间提到,冷州羽猜到那是自己,他要道谢也应该找苏晖而不是自己。 “不见。”热酒开口道,“就说我不喜见外人,不用谢了。” “可……”星野还想再说什么,又被热酒打断。 “告诉他,我这人爱财,若真的要谢我,就留下千金。” 门外人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应了下去回话。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留下千金?”热酒转而问苏晖。 “若真留下了你打算怎么办?”苏晖反问。 “嗯……”热酒歪着头想了想,“先去珉都买两套宅子吧。” 苏晖一听这话,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热酒看着他的样子,觉得这人真是稀奇。 一方面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每次见他笑都觉得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另一方面他心里头又好像藏了万般事情。 他整个人像一个无底洞一般,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又想了多少。 有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打散了房中原本因为笑声而轻松了不少的氛围,苏晖与热酒对视了一眼,那敲门声听起来又轻又密,竟透了点欢快的意味。 苏晖走过去开了门,只见冷思茗一个人捧着一个小布包站在门口,见到开门的是苏晖,兴高采烈地蹦了两下,喊了声“哥哥”! 苏晖愣了愣,温柔得摸了摸她的头发,问她:“你怎么来啦?” “爹爹说,既然姐姐不想见客她就不上来啦。”冷思君一脸天真,“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就自己上来再谢谢你们!” 苏晖向前走了两步,自上而下,正可以看到一紫衣中年男人坐在堂中一雅座上,长剑靠在一边,若无其事自顾自的细细品茶。他鬓角有几缕白发,严肃的眉眼间带了丝柔和,怎么看都更像一位正道侠客。 只看了两眼的功夫,冷思君已经跑进了房间里,看到热酒,也不管她面色不善,兴高采烈的就跑过去扑到她身上,抱着她的腰甜甜唤了声“姐姐”。 热酒本有些不爽,可冷思君丝毫没有把她当成外人,只抱着她抬头,咧开嘴乐呵呵地笑。这小姑娘修养了几天,如今气色恢复,活泼可爱的模样,令热酒实在是狠不下心给她脸色瞧。 “你,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本来下意识就想让她滚开,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 “思君亲手做了个手链,想送给姐姐!”冷思君兴冲冲地从布袋子里拿出来一条银色的链子。 热酒低头,那链子上的银丝还有翘起,还点缀了三四个小铃铛,看起来丑丑的,虽然做工粗糙,却还是可以看出来是用了心的。 “姐姐,我给你带上吧,你带上一定很好看!” 热酒的目光落到小丫头那包了白色纱布的手指上,看起来应该是为了做这个东西受了伤,心里瞬间五味杂陈,只任由她拉着她的手将那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冷思君满意的看了看那手链,满脸都是自豪,热酒只是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冷思君没有呆太久,她与二人道了别,欢快的跑走了。 苏晖关了门,这才走上前来。 “冷州羽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看起来是真的只是在等女儿。”苏晖道,他方才站在门边关注冷州羽的动向,并没有见他有什么动作。 第32页 热酒点点头,抬起手,不禁“嘶”了一声。 苏晖神色一变,两步上前,发现她的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那根银链子上翘起来的银丝给划破了一道口子,一丝鲜血从那口子里流出来。 “手破了怎么不吭声?”苏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将那链子取下来,拉着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转身去取了药和纱布来,为她上药包扎。 热酒看着苏晖的动作,贪婪地享受了一会儿这久违的温柔,才低声说:“她做的很用心,我不想她失望。” 苏晖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他轻叹了口气,只说了一个“好”字。 第十七章 蛊毒 二人一时无语,房中静的只闻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初冬的寒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到身上,热酒却只觉得有一丝焦躁从心底升上来,她没有在意,深吸一口气,想将那股燥气压下去。 苏晖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关切的问了声:“怎么了?” 热酒皱着眉摇了摇头,那燥意像一团火漫在她胸口,不断跳跃着,令她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手腕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 苏晖见她脸色越发难看,意识到情况不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撩起袖子一看,脸色大变。 只见那雪白的小臂已经有三分之一变成了青紫色,他一下揭开那绷带,发现原本细小的伤口如今皮肉外翻,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血肉来。 热酒只觉得自己身体上的疼痛愈发剧烈,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游走乱窜,搞得她难受的就要发狂。 苏晖忙绕到她身后,伸手递在她后背上,将内力传进她的身体。 感受到一股清凉又强劲的内力涌进体内,热酒总算是好受了些,她双手紧握成拳,努力维持清醒,张了张口,唇齿干裂,声音嘶哑问道:“是……是什么?” “蛊。”苏晖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来。 他只顾着盯着冷州羽,关注他的动向,却没想到要提防冷思君。 如今细想,应当是她送过来的那串银链子里面藏了蛊毒,那勾丝割破了热酒的皮肤,蛊虫嗜血,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顺着伤口就爬了进去。 可这种苗疆的毒物在中原销声匿迹多年,为什么会在冷州羽手中? “蛊……”热酒喘着粗气重复了一遍这个字,似乎是在思考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如何解?” 她几乎已经撑到极限了,原本苏晖的内里还可以起到压制的作用,可那痛意和燥意越发强烈,几乎就要压不住了。 她努力维持最后一分清醒,可苏晖却在这个时候沉默了。 他也不知道此物何解,苗疆蛊术门道颇多,中原医术实在难窥起内里。 热酒再也支撑不住,她暴躁的一掌拍飞手边的桌子,“框铛”一声巨响,那桌子竟直接破门飞出,撞断了栏杆,砸在客栈的大堂中央。 刹时间客栈内的人门都四散奔逃,尖叫声此起彼伏。可热酒如今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疯狂的在屋内乱砸乱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再好受些。 房中一片狼藉,热酒本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双手都鲜血淋漓。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又回到了那一片火海中。 燥热,疼痛,绝望,无助。 她嘶吼着,那是她此生最痛苦的经历,是她无数次独自一人在午夜躲也躲不过的梦魇。 谁能来救救她,谁能来帮她一把,哪怕是就给她一点点希望呢? 苏晖扑上去一把抱住热酒,不管他的挣扎,拼命将她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唤她。 “酒酒,酒酒。” “酒酒!” 是谁……是谁在唤她? 热酒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木兰香气将自己包围起来,她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 “你……你怎么现在才来……”她依旧不太清醒,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双目赤红,低声呜咽。 “你……你为什么才来,为什么……” 苏晖闻言浑身猛的一颤,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我”字,再说不下去了。 他想起来当年他再赶到君山的时候,昔日的青葱不再,只余一片狼藉。 所以她那时候是一直在等他,她本可以等到自己的,可他最开始却忘了,等想起来有这么一个约定的时候,已经迟了。 热酒头疼欲裂,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她却知道自己必须要维持清醒。还没等苏晖反应过来,她抽出腰间的短剑手起剑落,直接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汩汩鲜血从划口出流出来,几乎染红了她半边衣衫,热酒一把推开苏晖,跌跌撞撞的往房门口走去,她紧咬着牙,她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狼狈丑陋的样子。 可她刚走到门口露了面,却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杀人了!”,那声音尖利刺耳,叫的热酒有片刻的恍惚。 杀人?谁杀了人? “她!她拿着剑,她手上有血!她杀人了!” “她疯了,快杀了她!她,她杀了人!她疯了!” 手上有血……热酒低头,眼前一片模糊慢慢清晰,是她的手上有血,是她拿着剑,可她却没有杀人。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刺过来一炳长剑,热酒躲闪不及,眼看着那剑尖就要刺穿她的心脏,有人在后面搂着她的腰将她往后一带,而后一根短棍直接就迎上了那剑,她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那长剑尽碎。 第33页 热酒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抬起头,泪眼朦胧间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正一人与五六个剑客缠斗在一起,耳边棍与剑相接的声音闷闷的在响,还有那四个字——她杀人了。 她没有杀人。 她是个杀手,她的确是杀过人。 热酒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就错乱了,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可她不能在这里久待,她没有由于,抓住仅有的一点点理智又在左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痛意终于又让她获得了短暂的清醒。 她看着苏晖挡在她身前保护她的身影,突然觉得这个人真的很不错,这好像是她期待已久的局面。 但她不能在待在这里,她不能再拖累他。 热酒咬了咬牙,转身跑到窗边翻身一跃而下,借着轻功,落到地上的时候没有摔得太重,她爬起来,飞身便往城外而去。 宁静的林子里惊起许多飞鸟,热酒扶着树在林子里漫无目的的乱闯,湿润泥土散发出的芬芳的香气令她清醒了些许,突然一柄小刀迎面飞过来,热酒身形一闪,那刀擦着她的鬓角而过,扎进树立,割断了几缕长发。 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三道暗器向她射过来,热酒手中短剑一翻,“铛铛铛”三声,又挡了下来,可那暗器本就裹着强劲的内力,热酒如今中蛊,挡了三下已是极限。 苏晖追过来的时候,正看到有一黑衣人提剑当头砍向热酒,而热酒只趴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不及了。 那剑眼看着就要劈开热酒的头颅,苏晖瞪大了眼睛,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一个酒坛子,击在那黑衣人的手腕上,黑衣人冷不丁吃痛,长剑脱手而出,苏晖恰好赶到短棍轻轻一跳,那剑便断成了两截。 转头,见到热酒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胖子,那酒坛子在空中转了个弯,稳稳的落在胖子面前的草地上。 “怎么回事?”栖桐子一手扶着热酒,一手压住酒坛子,抬头问苏晖。 “她中了蛊。”苏晖没有一句废话,“是冷州羽。” 栖桐子闻言神色一变,他登时将那酒坛子里装的所有酒一下子倒在热酒身上,热酒从头到脚都被淋的湿透,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热酒清醒了些,虚弱的唤了声“师父”。 “别说话。”栖桐子道,直接原地坐下,为她运功疗伤。 苏晖手中短棍又转向前,刺穿方才那人的心口,又利落的抽出来,那暗色的棍子上沾了鲜红的血,他整个人,哪里还有平常翩翩公子的影子。 “情况如何?”苏晖奔回热酒身边蹲下焦急问道,只见她整个人都湿透了,乱发贴在脸上,眉眼间有戾气盘布。她的一整条左臂都已经变成黑紫色,方才她自己划的两道口子里还不断涌出黑色的血来。 栖桐子如今也满头大汗,听苏晖这么问,有些艰难的摇了摇头道:“这蛊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我也只能暂时压制。” 苏晖握紧了手里的短棍,看着热酒痛苦的神情,越发自责。 “小子,你知道我是谁?”栖桐子问。 苏晖点点头,道了声“是”。 “嘿。”栖桐子抖了抖,没有再纠结苏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与热酒的关系,而是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你与我说。” 苏晖点点头,不敢耽误,简单的将发生的事情与栖桐子说了,栖桐子却只是冷哼一声,什么也没有说。压制热酒体内蛊虫的躁动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内里,栖桐子的唇色稍稍有些泛白。 忽然,他神色一变,抬起头看向苏晖身后。苏晖亦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转过身,却见到一中年男人,自一棵树后,缓缓转出,向这边走过来。 那人一身紫衣,长剑在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明明面色看起来还没有太老,可鬓角却已经有了几缕十分明显的白发。 “冷州羽。”苏晖站起来,咬牙切齿的吐出三个字。 冷州羽甚至都没有蒙面,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走过来,苏晖上前两步,将热酒与栖桐子挡在身后。 “冷州羽,你如此明目张胆,你就不怕被外人知晓吗?”栖桐子厉声道。 “呵。”冷州羽冷笑一声,“是她发了疯,毁了客栈还杀了人,大家都看到了,我不过是为民除害,为何要怕?” 苏晖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却听身后栖桐子又说:“冷州羽,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冷州羽一听这话,忽然长剑出鞘,直指栖桐子。 “我是答应过你绝不对你的人动手,但你也从没有告诉我你竟然偷偷救了冷州云的女儿!”他面色扭曲,满脸恨意,“况且如今你也自顾不暇了吧。” 他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林子里,之令人更觉心底一阵寒凉。 “小人……”栖桐子方从牙齿缝中蹦出来两个字,热酒忽然气血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栖桐子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又加大了力度,可他自己本人也快要撑到极限了。 冷州羽看着这一幕,脸上多了些许快意。苏晖转身想去帮他,身后风声忽紧,他闪身一避,反手短棍挡住了那刺过来的长剑。 不得不说冷州羽剑术了得,内力深厚,苏晖须得专心致志才能与他过招。 “蛊虫发作,她活不了了。”比起苏晖冷汗涔涔,满心恨意,冷州羽反倒是气定神闲,漫不经心。 第34页 “今日,你们三个人,便一起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4 17:55:31~20210205 23:0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催更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净土 刀光剑影,草断树倾,满目疮痍。 热酒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一如当年君山大火中,父亲一袭黑衣与紫衣人缠斗在一起……可那人着了一身白衣,手中拿的也并非长剑,那人是谁? “她中了蛊,她活不了了。” 我要死了吗? 九年前她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可她最后还是醒了过来。 如今她还醒着,她还能思考,她还能看到有人在保护着她,她还能感受到有股力量在她的血脉中支持着她。 她怎么会要死了呢? 热酒觉得自己头疼欲裂,浑身难受,难以自持。可她还是死死咬住嘴唇,血从牙齿缝里渗出来,她拼命让自己静下心,顺着那力道一同耐心引导身体里燥意汇集到自己的左臂。 她知道自己再如何狂躁或是消极都毫无用途,最好的选择就是抓紧时间,给自己也给她身边的人,争取一线生机。 方才被划开的伤口处又开始发烫,仿佛手臂里有精血翻涌,拼命地与她体内的压制之力对抗,像是想冲破桎梏,压制的越用力,那股燥意就越发活跃。 热酒深吸一口气,不急不躁的与那燥意周旋,她的一整条左臂都已经肿了起来,青紫的皮肉伤布满了红血丝,密密麻麻,看起来极其恐怖。 而热酒的退让终于让那东西开始有些松懈,她趁着那燥意开始有些不注意的时候,汇全身之气,用力一顶。她先前在左臂上划的两道口子直接爆开,血肉飞溅。 而地上暗红色的一团模糊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似乎又要飞出来。栖桐子眼疾手快,抄起那酒坛子就丢过去,从那酒坛子底下爆出来黑色的汁水,一股恶臭在林子里弥漫开来。 冷州羽见状,突然闪过苏晖,直向热酒刺来一剑,栖桐子酒坛子不在身边,方才耗费大量精力,如今连动一下都艰难。 那剑尖就要到眼前,热酒摒了口气,咬紧牙关,就要抽剑抵挡,却突然有一股凉意覆上她的右手,抵着她的手将那剑送回了剑鞘之中。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疾风骤起,蓝光乍破,冷州羽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击退,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抵着剑,才稳住身形。 “柳顾君。”他看到那人似乎是愣了愣,而后咬牙切齿的吐出一个名字,冷笑一声,抬手抹了嘴边的血迹,转身头也没回便跑了。 柳顾君也没有再追,她利索地将双刀收回腰后,三两步回到热酒身边。 热酒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落在一个冰凉的怀抱里,那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她看到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向她奔过来,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个人,可她似乎是等不到他了。 柳顾君双眼通红,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她抱住热酒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热酒的左臂都鲜血淋漓,可是好在蛊虫已除,那恐怖的青紫色已经慢慢淡了下去。 苏晖奔到近前,正巧柳顾君抬起头撇了他一眼,他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老泪纵横,一时间呆住了。 这个已经生了白发的老寡妇,从前她只让人觉得冰冷,可如今她的脸上,却写满了后怕与孤独,眼底隐忍了无限的怒火。 柳顾君只看了苏晖一眼,抱着热酒飞身便走,苏晖惊了一下,正欲追上去,可柳顾君身法太快,他伸手,只接住了热酒垂下的左手上滴下的两三滴鲜血。 “小子。” 一直闭目调息的栖桐子这个时候叫住了他,苏晖回过头,见他调息完毕,脸色依旧苍白,动了动身子,发出一连串咳嗽声。 “小子,你莫要再追了,柳顾君不会把她交给你的。”栖桐子扶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吃力的站起来。 他说着浑身上下摸了摸,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摸了许久,才摸出来一个很薄的小盒子,他打开盒子,那里面躺着一块令牌。 苏晖只看了一眼便大惊:“这……” 那盒子里,正是与江楼的楼主令。 楼主令是以特殊矿石制成,全天下只有一块,且不可仿制,而这楼主令,本该在他的师父手中。 “师父他出事了?”苏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栖桐子摇了摇头,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自顾自道:“这是你师父让我带给你的。” “邪物再现于世,武林注定将不太平。”栖桐子正色道,“那蛊虫定不是出自冷州羽本人之手,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与这蛊虫会有联系。” “是谁?”苏晖问。 “翡翠娘子。”栖桐子道。 苏晖沉默了。 “酒酒是我救下的孩子,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本不愿再涉江湖事,也不求她有什么出息,一生平安喜乐足矣。但事与愿违,说到底,家仇未报,她总是心意难平。” 栖桐子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你与她究竟有什么过往,但我能看出你对她存着什么心思。” 第35页 “你师父说,你天资聪颖,是天生的的将才,可你却一直不肯接手与江楼,只想携一人自在逍遥。” “如今,这楼主令,你是否愿意接?” 栖桐子将那令牌递过去,苏晖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便接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常一贯地温和与淡然,他白色的袖口上染的是热酒的血,还没有干透,悠悠的晕开来。 他不像是握着根短棍,反而更像是持了一柄长/枪。 他曾是个将军,他折了枪,是因为那枪护不住他想护的人;如今他接过这令牌,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身处滚滚红尘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你们都需要一些时间,酒酒跟着柳顾君,不会有事。”栖桐子道,“小子,是时候回去一趟与江楼了。” 苏晖抬起袖子,看着那点点血迹,深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凶光。 正午将过,吃饱喝足,猫儿狗儿都跑出来晒太阳,小娃娃们嬉笑奔跑,妇女们搬了小凳子坐在屋前聊天拣菜。 青州初冬的阳光仍是暖和,可若再往北去,便至琼州,此时的琼州已入深冬,再过段日子,就要飘雪了。 琼州城外几乎四处可见马革裹尸,骆秋白裹紧了自己的白色狐裘,一脚一脚踩在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上,虽是白衣,却丝毫没有沾上污迹,他小心翼翼的避开尸体与残肢。苏月晚跟在他身边,走的漫不经心,但也没有踏到尸体。 突然,骆秋白停步蹲了下来,翻开一具面朝下的尸体。 “眼睛被什么利器挖走了,这是第三具了。”他肃声道,“切口还没有被腐蚀,应该是先死了一段时间之后被人挖走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能做什么?”苏月晚有些不解,抱臂站在一旁,她依旧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玄白劲装,“入药?你们做大夫的有没有什么用人眼睛入药的方子?” “我所知,一般要用眼也是兽眼,不常用人眼。”骆秋白回答,“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太过于残忍了。” “唔……”苏月晚思考了一下,“死人又不知道痛,若是挖了死人的眼睛,倒也没有那么残忍。”她自幼随夫出征,战场上看惯了残肢横飞,军营里太多兄弟身受重伤却只能慢慢痛苦而亡。如今看到这些死后被挖了眼睛的人,竟也觉得没有那么可怜。 骆秋白嘴里说着“是”,却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苏月晚,苏月晚愣住了,那眼神里有些陌生的情绪,是心疼吗?可她有什么好心疼的?苏月晚不明白,这个小大夫常常露出一些她看不太懂的神情,大多数时候,她也懒得去想明白。 耳边传来一声虚弱的呻/吟,骆秋白转过身,正瞧见一人攀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那人只剩下半边身体,仅存的右臂死死的抱着石头。那几乎是个血人了,残存的躯体微微颤抖,断面上的腐肉连着皮,摇摇欲坠,血滴入到他身下的泥地里,几乎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骆秋白正想走过去,两米开外被人拉住了手臂。 “你别去,太脏,我来。”苏月晚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这抹纯洁的白色染上血的肮脏颜色,他本应呆在医馆里安安稳稳的治病救人。 她走过去,想将那人翻过来,可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了。思量再三,苏月晚还是把着他的脖颈与腰部,将那人翻了过来,一瞬间,饶是久经沙场的苏月晚,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的眼睛也被挖走了,只剩下两个漆黑的血洞,还有几条蛆虫在啃噬他的脸,连嘴唇都被啃掉了一半,口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淌过森森的白骨。苏月晚狠狠将胃里翻上来的恶心感又咽了下去,心里暗自惊叹这人竟还留有一口气在。 “呃……”那人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半边嘴唇蠕动了半响,才断了气。苏月晚将那人平放在地面上,骆秋白接下自己的白色披风,盖住了他。 “只愿他死后再无寒冬了。”骆秋白的声音有些沉痛,他为医者,亦看惯生死,可每每眼睁睁看着病人痛苦而死,他依旧会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他刚才说了什么?”他抬头问。 苏月晚定定的望了那白色披风半响,闭上眼叹出一口气来。 “他说,救救孩子。”她说着绕道那块石头背后,两块石头的夹缝处藏了一个竹篮,篮子里是一个小婴儿,“他应该是为了保护孩子,趴在石头上,活生生被人挖了眼睛,苟延残喘道方才,也是为了给他的孩子留一线生机。” “那孩子还活着吗?”骆秋白问。 “还有一口气。”苏月晚将篮子里的布盖好,“走吧,我们把他带回去。” 二人渐行渐远,而去柳关外又只剩下一片死寂,白色的披风静静的躺在一片血腥的土地上,仿佛是这污秽世界里的最后一块净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 ==================== # 卷二 ==================== 第十九章 三年 偶有书信至,一别已三年。 灰白色地小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姑娘的手臂上飞起来,在空转了两圈,伴着深涧里哗哗地水声落到她肩头,站了不过片刻,又飞起来落到女子盘在脑后的头发上。 第36页 那鸟儿双目如雄鹰一般闪着凶光,却低头轻啄那女人绑进头发里的发带,像极了扯着母亲衣角撒娇的孩子。 “知樾别闹。”热酒忍不住抬起手来摸了摸那鸟儿,她细细看完那信上画的山水,又将它小心翼翼地叠成一个规规矩矩地方块儿, 第五封。 热酒折了一根柳叶,托在手里。 当年她遭受重创,再醒过来后,休养许久,而后便一直随柳顾君学刀,与世隔绝,每日起早贪黑,也不太知道外界的消息。 第三个月,见有飞鸟在空中盘旋,那是知樾鸟带给她的第一封信,信的内容是一幅水墨画。 她不明白为何苏晖要给自己寄来他画的画,也曾一度怀疑这人或许是真的开始卖画为生? 于是她收了那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再入江湖,可以卖了换一些盘缠。 而后的三年,偶有信至,皆是画作,画得内容似乎是那人一路所见风景,有石桥流水,也有崇山峻岭,最后一封,却是画得琼州城外遍地的枯骨。 她忽然又不明白苏晖给自己寄这些画的用意了。 如今她站在这崖边,崖下俪水奔腾,对面峭壁上异石突起,偶有向天而生的枯枝,趁着初春冒出来的新芽,点缀在这灰白的崖壁上如星罗棋布。 热酒望着这景想了半响,抽出腰间的短剑,手腕轻动,在柳叶上刻下一行小字: “柳山俪水风景极佳,邀君共赏。” 她将那柳叶卷成一个小卷儿塞进知樾鸟腿上的小信筏里,那鸟儿将脖子凑过去蹭了蹭热酒的剑柄,微微张开翅膀抖了抖羽毛,在空中转了两个“八”字,飞走了。 热酒目送那鸟儿飞远不见了踪影,这才低了头,解下腰间的白绫,那白绫极薄极长,热酒将那白绫一头绑在崖边的柳树上,另一头则系在自己腰间,绑牢固后,她翻身下了悬崖,踏着崖壁,一点一点荡了下去。 到了崖下,俪水奔腾,冲击岸边与水中的礁石发出的声音撞在两边的崖壁上,如此反复,轰鸣不绝。再往上看,阳光被遮住,只觉天高云远,如井底之蛙。 热酒踏着江中的礁石过了江,崖壁陡峭,但想避开冷家进入后山,这已是最简单的一处了,从此处上,可以到达柳山的半山腰。 热酒掏出两块长条形的绢布在自己双手的手掌上缠了几圈,确定不会掉落之后,暗自提气,借着岩壁上突起的石块开始慢慢向上爬,她本身轻功了得,手脚并用,爬起来并不怎么费力,没用多久,便至山腰。 可那天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方才还晴空万里,如今却阴沉沉的刮起风来,热酒低头拍掉方才爬山时沾到身上的灰尘,在抬头看时,只觉得那天满布阴云,似是快要下雨了。 她皱了眉,耳边风声不绝,还有风带起的树叶声,混着崖下俪江水声,热酒屏息凝神,却听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身后。 她回头,蹲在崖边向下望去,只见那涧中不知何时漫起腾浓雾,雾中隐约飘过来几片绿叶,有一人一身白衣道袍,手持一柄拂尘,踏着这雾中的点点翠色,款款而来。 热酒本能的抬起右手,覆上腰间短剑的剑柄。 那人他至崖边,一甩拂尘,借了最后一片叶子的力转了个身,点在崖壁上的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贴着岩壁继续向上,明明是在峭壁上行走,那人却如履平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丝毫不费力气。 热酒心中感叹那人轻功绝世,却见他只是优雅的崖壁下面徘徊,不像是在爬山,倒像是在游览玩耍,只见他身法华丽,明明可以借力直接跳上另一块石头,却非得在空中转两个圈儿下落,再翻身上来,那拂尘一甩一甩,配上他宽大的白色道袍,像极了一只扑上扑下的大蛾子。 热酒拔出短剑,下意识地握在手中把玩,想着这人多少有点什么毛病,看他那样子却又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她刀柄一顶,推了块巴掌大小地石头下去。 那石块顺着崖壁落下去,乱了风声,只听崖下那人说了声“我靠”,翻身一躲,却乱了步子,脚下一滑跌落下去。 热酒正觉得那声音耳熟,又见他反握拂尘,木柄架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借力绕了一圈,“撕拉”一声,那衣摆竟是被什么东西割破了。 这一声撕裂,崖上崖下之人皆是一惊。 那白衣人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刚刚荡过地位置,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抬头也注意到了热酒,收了方才花里胡哨地阵势,踏着岩壁向上而来。热酒见他不再如方才一般闲庭信步,只握住短剑,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等着那人上来。 她方才听那人的声音,总觉得有一种熟悉地亲切感,还未想清楚究竟是在哪里听过,没想到人未至,声先到。 “□□大爷的,你他娘的知不知道高空抛物很危险的啊?” 话音刚落那人便飞身上来,热酒抬头,恰好撞见他站定转身,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你是……小热酒?”那人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指着热酒支支吾吾道。 热酒眯眼瞧着那人,一身宽大随意的白色道袍,拂尘依旧是那柄拂尘,只是尘尾处似乎是黑了些。头发也似乎是长了,些依旧是一副年轻的样貌,却似乎比三年前更褪去了些稚气,多了些稳重,似乎还长高了些。 第37页 热酒将手中的短剑送回鞘中。 “哇,真的是你啊小热酒!”顾长清激动的将拂尘往背上一挂,上前两步,张开双臂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哈哈太开心了!这三年我都没见过你,老子还以为你被人偷偷弄死了!” 热酒僵着身子被他抱了又抱,拍了又拍,只是抿着嘴没有说话。顾长清把着她的肩膀拉开她,兴致勃勃的还想说些什么,对上热酒那紧皱的眉头,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过了。 “嘿嘿……嘿,抱歉抱歉,我太激动了。”他有些尴尬的笑着松开手,又取了自己的拂尘下来抱在手中摆弄。 热酒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嘿……嘿嘿,好,好久不见,小热酒都成大姑娘啦。”气氛变得有些凝重,顾长清只分为得努力的找些话题,听起来却有些许生硬,“嗯……更,更漂亮了哈哈。” 热酒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对于顾长清这个人她有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或许名为亲切,或许是源于三年前的那场刺杀,他明明自身难保,心里头也知道自己不需要保护亦不会被伤到,却依旧冲过来将自己护在身下。 那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优解,而是危险发生时出于本能的反应。 当时她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憨傻可笑。可那时候她每每想起来那一幕,她只记得那日正值午后,阳光正好,金色的阳光从他的脑后照过来,那人的脸藏在那耀眼的光下,隐忍着痛轻声安慰她“别怕。”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怀念。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嘴角扬起一个淡淡地笑,说:“好久不见了,顾道长。” 顾长清原本还在纠结如何为自己方才的行为道歉,听到热酒的声音,抬起头撞见热酒的笑容,一时间竟是有些呆了。 “啊……啊,好,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哈哈。”顾长清也笑了起来,“小热酒,你笑起来真好看,你以后可得多笑笑。” 热酒唇边笑意不减,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尽管没有世家子弟那样知文识礼的气质,也不似名门公子那样风度翩翩,却仿佛一个小太阳一般,让人看到他就不由得心情愉悦,就连这漫天的阴云都像是被冲淡了几分。 “但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地方可是真的危险。”顾长清问。 热酒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先瞒着他。 “我来此处寻一个人。”她回答,“顾道长为何会来此处?方道长没有与你同来吗?” 话音刚落,便见顾长清有些泄气的撇了撇嘴,他抬起手挠了挠头,谈了口气说:“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 顾长清抬起头看天,只见空中阴云密布,于是他正色道:“这天气说变就变,看起来是快要下雨了,不如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热酒低下头,目光落到顾长清方才在崖下被划破的衣摆上。之前被他一闹,脑子里有些乱,如今才注意到他被扯破了的衣服上还带了两三根枯枝。 顾长清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撇了一眼自己破碎的衣摆,又抬头与热酒默契地对视了一下,不用什么言语,光靠眼神,二人便了解了对方所想。 “这地方有些古怪,此处应是柳山半山腰处,我们先离开这崖边,我再与你细说。”顾长清说。 热酒点点头,将方才用来裹手的绢布拆下来,递给顾长清。 “越高越好。”她说。 顾长清点点头,踮起脚将丝带系到树枝上,转身又望了一眼身后的悬崖。 崖下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可天气依旧没有放晴,俪水奔腾之声夹在两侧的崖壁间,站在崖上听,如闷雷阵阵,不绝于耳。 再转头,热酒已走出一段距离,顾长清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更新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感谢在20210207 21:41:53~20210222 19:0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栖桐喵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世的大满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夜话 天色越来越暗,二人寻了个山洞,方才躲进去,雨便落了下来。 早春三月的雨淅淅沥沥,不是很大,却也不知何时才会停下。山上的温度相较山下稍低一些,热酒内力强劲,即使是数九寒冬,一袭单衣也不会觉得寒冷,她挑了块稍高些的石头坐了下来,却见顾长清搓了搓手,挑了些干树枝堆在一起,背对着自己,也不知做了什么,竟生起一堆火来。 顾长清满意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拍了拍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转头看到热酒的眼神在他和那堆火之间跳跃,遍猜她定是十分震惊自己的这项技能,于是他刻意的咳了两声,十分得意地说: “嘿嘿,这没什么,我从小随着师父四海为家,不会生火早饿死了。” 热酒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就是一算命的呗,不过他算的特准,我从小跟他学的,我也算的特准嘿嘿。”提到这个,顾长清又十分自豪的笑了起来。 热酒看着他的笑却觉得有些难过,于是她转头看向洞外,那雨落得缠缠绵绵,若非找到这洞穴避雨,恐怕也是要浑身湿透的。 第38页 “你从小就没有家,会不会羡慕别人?”热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可她依旧没有去看顾长清。 顾长清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却回答的很快,他说:“我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可能从小就没拥有过吧,不知道那滋味,当然也就不会羡慕了。” “那你想不想要?”热酒又问。 “不想啊,我觉得我现在挺好。”顾长清想也没想回答。 热酒把脑袋转回来,意料之中,又看见顾长清乐呵呵的,看起来还有点傻的样子。 “我跟你说啊,我师父捡到我那会儿,我还是个婴儿,被人丢雪地里,就一口气了。那会儿那死老头子算了算,觉得我肯定是要死了,但是他又害怕就这样让我冻死会影响他日后算命的准头,于是就捡了我找了个医馆让随便治治。” “结果你猜怎么找,他跑出去买了个小棺材,回来等了三天,没想到我三天之后竟然活了。你说这是啥,这我他妈的不得是,天选之人嘛哈哈哈!”顾长清说着自己就又笑了起来,似是越说越上瘾了。 “诶,那死老头儿说我活不过十三岁,结果我好好活到了十四岁,他又说我说不过十五岁,搞半天,他自个儿没了,我还活的好好的。可不是我那师父算不准,他算什么都准,就是算我这事儿没准过哈哈。” 热酒听他话里话外都透着些骄傲,不知为何原本被这阴雨弄得有些沉闷得心情竟也不由地变得好了些,她心知自幼无父无母是什么样的日子,可听了顾长清的描述,又觉得好像真的还挺令人羡慕。 “那你真的很幸运。”她开口说,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那点释怀与开心。 “那可不!”顾长清见她笑了,更来劲了,向前倾了倾身子,恨不得就要凑过来,“老子从小跟着臭老头行走江湖,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虽说没几个钱,但是朋友可多的很,就说方,方清墨那老迂腐,要不是我,他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他说到“方清墨”三个字的时候,明显的顿了顿,而后声音越来越低。热酒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失落应当是源自方清墨,又想起来之前在崖边的对话,问道:“你和方道长怎么了?” 顾长清一屁股做回地上,也不嫌脏,靠着石壁叹了口气,说:“我被他赶出来了。” “出了什么事?”热酒问。 “呃……这事儿我想想要怎么说。”顾长清搓了搓手,“你知不知道方清墨是什么来头啊?”他问道。 “朱墨观观主坐下首徒,据说年纪轻轻在剑法上造诣极高,奉观主之命下山历练。”热酒说。 “是啊,不过江湖上还传了一种说法,说老观主有意让他继承观主之位,下山历练是为了他好,想让他增长点见识的。”顾长清补充道。 “重点呢?”热酒皱着眉头问,顾长清这样一段一段说不到重点的风格,总让他想起来某个胖子。 三年未见,如今想起来亦有些想念。待此方事了,若还能活着,定是要先去拜见师父的。 “欸,别急嘛,反正这雨停了估计天也黑了,夜还长着呢。”顾长清摆摆手,却见热酒盯着自己越发有些不耐,忙收了方才的轻浮,一本正经起来。 “前阵子,与江楼出了点事儿,我和方清墨闲着无聊,便想去凑个热闹,人刚到,就收到了消息,说是那朱墨观的老观主,就是方道长那师父,突然得了急病死啦!”顾长清把声音压得很低,神神秘秘得说。 “什么?”热酒有些惊讶. “是啊,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顾长清咽了口口水,“我与方清墨结伴同行三年了,他常与朱墨观有书信往来,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说老观主身体抱恙,上了年纪,也不怎么下山,只呆在山上修道养身,怎么会突然就急病死了。” “你与他回去朱墨观了?”热酒一边习惯性地将短剑抽出来握在手中把玩,一边问道。 “嗯。”顾长清有些失落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在路上遇到了群孙子耽误了点时间,等我们赶到朱墨观的时候,说是那个什么什么……什么灵什么的道长,哎呀反正就是老方的师叔啊,已经当了新观主了。” “多久?”热酒问。 “啊?什么多久?你是问我们用了多久吗?”顾长清问。 热酒不说话,算是默认。 “我们日夜兼程的,主要是那家伙着急,虽然耽误了些事情,不过也就用了三天吧。”顾长清仔细回想了一下说,“哪想到我们到的时候,连老观主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说什么怕放久了尸体变质了就他妈的给烧了,他奶奶的,大冬天放三天会出什么问题?想到那群臭道士恶心的嘴脸我就恶心,呸呸呸,晦气!” “方道长虽为老观主首徒,但离观多年,估计也无可奈何。”热酒看着顾长清义愤填膺的表情,短剑握在手里头颠啊颠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是啊,不过观里头还是有些人支持他的,结果他那个师叔说两个人打一架谁赢了谁上。这不就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吗?他那狗屁师叔大他三十几岁啊,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不要脸了。”顾长清情不自禁的抬起手在空中指指点点,说完了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哼一声,往后一靠,好像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第39页 “所以方道长输了,你为他抱不平,朱墨观上下皆笑他整日与你厮混而剑道不纯,他一气之下,便将你赶走了。”热酒将剑收回鞘中说。 “嗯……诶?你怎么知道的?”顾长清愣住。 热酒冷笑一声,声音里带了半分轻蔑:“朱墨观中人大多都心气极高,向来看不起无门无派的市井人物,更何况你在他们心里头不过是个算命的,方道长虽与你交好,但回到观中怕也顶不住压力。” “也对。”顾长清赞同道,“不过我觉得方清墨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热酒问。 “呃……这个嘛。”顾长清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与他同行三年,路见不平,他嘴上说着莫管闲事莫管闲事,但最后还是会别扭的帮一把。虽然他把我赶下山了,但我总觉得他不是真的看不上我,不然他也不会跟我同行三年吧?” “有理。”热酒评价道,有道是剑如其人,她想起曾在青州之会上见到过方清墨的剑术,带着明显的傲气,却果断干净,没有一丝杂质,“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走了?” “老子当时也是生气啊,就走了。”顾长清说到这里有些小小地懊恼,“不过我后来冷静了之后,仔细想了想发生的事情,就觉得不大对劲。” “老观主急病去世,你二人赶回途中遇要阻拦,去世三天就急急烧掉尸体,这三件事情每一件都单独拿出来都可看作是意外,合在一起就显得过于巧合,像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热酒接了他的话。 “对对,就是你说的那样。”顾长清听了热酒一波分析眼睛都亮了,他有些兴奋的站起来,“我后来仔细一想,就那追杀我们的人用的是剑,那剑法我三年前在青州之会上见冷家人使过的,诶,那回你也在的!” “三年前的事情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热酒有些惊讶。 “诶,我记忆力从小就好得很。”顾长清见她吃惊又骄傲了几分,“总之,我觉得这事儿和冷家脱不了干系,反正老子也不可能舔着脸再回去朱墨观了,又没什么事儿做,干脆就来冷家看看喽。正门进不去,我就想着从后山过来了。” “我观察了几天,发现就那地方最容易上山了。本来想着就来碰碰运气,能打探到什么最好,没有就当来玩儿一趟,也不亏,没想到就碰到你了。”顾长清说着觉得有些饿了,便从衣服里掏出来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个烧饼,他丢了一个给热酒,自己一口吞了一个,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哦对,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我还给你算过一卦,当时我就说你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你看准不准准不准?” 热酒接了饼却没有吃,雨似乎是小了些,但是看天气应该已经是晚上了,思绪飘回三年前,那时候她没有把顾长清的话放在心上,如今那时候他好像是有一句话想对她说,于是她开口问:“当时你说有一句忠告要告诉我,是什么?” “哦哦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想说……唔”顾长清似乎是噎了一下,抬手捶了两下胸口,才勉强咽了下去,缓了缓,才继续说: “因果报应,福祸相依。因果福祸之间,或为生路。” 第二十一章 星月三秋阵 雨似乎是已经停了,入夜地小树林子中不闻鸟鸣,偶有走兽乱窜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水滴从山洞上方的石块滴下来,一滴一滴,音调各不相同,奏出简单又诡异的旋律。 顾长清躺在冰冷地石地上已经睡着了,时不时还咂咂嘴,似乎是做了什么美梦。热酒十分佩服他这样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睡着的功夫,可她自己却不习惯这样冷硬地地面,只是靠坐在洞口不远处。 深夜无聊,却十分适合冥想,她将短剑抽出来,剑尖抵着地,一指抵着刀柄左右转着,火烧枯枝发出细微地“噼啪”声,热酒的目光在这山洞里四处游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顾长清那一块被扯破的衣角上。 白日里她在崖上看顾长清,虽然那崖壁上偶有向阳而生的枯枝,顾长清整个人划过的那块地方却是没有的。方才她也与顾长清确认过,顾长清说自己落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听到衣服被扯破的声音后回头,才发现那地方竟长了一根枯枝。 是因为浓雾所以看不清吗? 热酒觉得有些头疼,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初春的风还带着夜里山中的寒凉吹进来,那火堆“嗤”“嗤”窜了两下,慢慢灭了。 漆黑的山洞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热酒轻轻跳下石头,极轻的落地声,却似乎是吵到了睡的正香的顾道长,只听他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嘴巴里面哼哼了两声。热酒待他没了声音,才又小心翼翼的扶着石壁向洞外探出半个身子。 林子里也是一片黑暗,白日里的那些花草树木奇石异兽似乎都融化在了这黑色里,消失不见了,若非手下扶着的石壁传来冰冷的触感,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在黑暗中被挪了位置。 她抬起头,部分黑色的遮挡之外还可以看到皓月当空,星罗棋布。那星与月是热酒现在所能看到的唯一的东西,月色清明,星光满天,可那星月排布看似散乱却暗有规律。 那星星有处抱团,有处散乱,月之于其间,如明灯引路。 大约是因为都在山上的缘故,这将要溢出黑暗的星河,竟与她幼时在君山上看到的很像。 第40页 可那熟悉感并不是来自君山,而是来自白日里那崖壁上突起地石块和点点新绿。 “君山之北可通人,君山之南是为阵。”热酒想起来幼时母亲常与她唱的歌谣,“星河不语遥相望,可探牛郎织女声。” “以月为眼,以星为阵……”热酒喃喃道,嘴边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 “三秋一变。”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热酒被吓得一哆嗦,瞬间本能抽出短剑向后砍去,只听后面那人压低声音喊了声“娘欸!”,而后她的手挽就被人握住,热酒听那声音便收了力气,而那人却用了十成,握的她有些疼,热酒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松手。”她冷声道。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顾长清一下子松了手,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你说你挺可爱一小姑娘能不能不要这么暴力,老子刚才以为自己要死了。” 谁知道你是人是鬼。 热酒心里头还有些惊魂未定,恨不得一个巴掌拍死他,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收了剑,翻了个白眼,开口问他:“你没有睡着?” “睡了啊,醒了啊,大晚上的还要干活当然要睡会儿不然谁顶得住啊。”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懒散随意地拍了拍热酒的肩膀,“诶,你别别说,这星星还挺好看的,是吧。” “你说的干活就是看星星?”热酒心里头气还没消,没好气挥开顾长清的手。 “诶,人生在世,乐趣处处有的嘛,别这么严肃,来笑一个。”顾长清嘿嘿笑了笑说道。 热酒不禁回过头,黑暗中她看不清顾长清的脸,却依旧能想象到他那带着些痞气却又干净的笑,她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人生气的样子。 人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自己在意的东西受到侵犯。孩子们常常因为自己的玩具被夺走而哭闹,大人们会因为所谓的底线受到挑战而大打出手。 可是顾长清呢,从认识他开始,她所有针对他的冷漠和怒火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不痛不痒,反弹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丝甜,热酒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清墨那样凡人眼里谪仙般的人物竟会愿意与他同行。 顾长清不知道她脑子里划过这么多东西,只是依旧逗她:“笑一个啊,哥哥告诉你你刚才念的是个啥东西,嘿嘿。” 热酒只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猥琐,又觉得自己方才脑子里想的那些有几分可笑,这人根本没个正经,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他本身就很离谱。 “以月为眼,以星为阵,三秋一变,为星月三秋阵。”热酒开口。 “咦?你知道啊?”顾长清似乎是有些吃惊。 “嗯。”热酒点点头,“我幼时见过此阵,但是记不太清了。星月三秋阵多见于山林,以山石树木拟星辰皓月,三秋一变,极难破解,变动之时是它最易露出破绽的时候,若不知方法,可乘其变动之机。” 她顿了顿,似乎是思考了什么,才继续开口说:“我知这山中有阵法,只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声音里带了犹豫,还有一点怀疑。 顾长清道:“那你会破吗?” 热酒犹豫了一下说:“三天之内应该没问题。” “哎,三天,我不得饿死。”顾长清嘿嘿笑了两声:“叫声长清哥哥,我带你出去啊,嗯?” 热酒受不了他到这种时候了还这么不正经,抬手想拍他,抬到一半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刚想动,又听顾长清轻声道:“别动。” 热酒乖乖不动了。 “嘿,哥带你出去。”顾长清说着便拉着热酒往外走。 热酒被他拉着,却没有松开扶着石壁的另一只手,疑惑地问:“这周围黑漆漆地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你要去哪儿?” “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顾长清道,“你抬头,不是能看见很多东西吗?” “你会观星?”热酒问。 感受到热酒声音里的惊讶,顾长清又骄傲了几分,“老子……哥,哥可是正经算命的,这东西能不会吗?”。他只觉得自己今天算是展现出了十足的男子气概,这丫头估计已经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可这天空被挡去了许多,你怎么看?”热酒又问。 顾长清反问:“你知道算命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热酒问:“是什么?” 顾长清神秘的笑笑,说:“猜的都对。” 热酒沉默了,她觉得顾长清这话说的是在是离谱,但是又似乎很有道理。 “可即便如此,也要等天亮了再走啊。”热酒道,她觉得这个人真的奇怪的很,星星能告诉他哪里有坑,哪里有树?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世人都说这阵难破?”顾长清问。 “此阵是以星月为谱排布,变化很多,人在其中自然难以……”热酒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声音慢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那星空,有些不可思议的缓缓开口: “是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1]” “悟性很强嘛。”顾长清笑笑,“人们说阵法难破,不过是因为人在阵中,像星月三秋阵这种的,用通过植物和石头的排布来布阵,可山上树多石多,你怎么知道哪块石头入了阵,那棵树长着就是为了好看,这种阵之所以多见于山林中,就是因为山林中自然之物太多,不易看透。” 第41页 “白日里眼见得东西太多,看着看着就跑偏了,不如晚上看星星来的直接。” 顾长清说着就拉着热酒向黑暗里走过去,热酒松了左手,正准备将挂在右边腰间得刀□□握在手里以防万一,却听顾长清连道了两声“别”,正疑惑间,又听他说:“你可别握着刀,我怕你一不留神误伤我,我可打不过你。”。热酒只得作罢,左右她反应快,若有危险再拔刀也来得及。便松了手,只随着顾长清向前走去。 顾长清走得很慢,有时候嘴巴里念叨一些热酒听不懂得话,像极了江湖骗子,可跟着他走,虽然弯弯绕绕,却竟真的一个坑都没有踩到,热酒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诶,这么黑,你怕吗?”顾长清问道。 “不怕。”热酒答。 “怕的话咱们来聊天吧。”顾长清说。 热酒皱了皱眉头望了望顾长清,又道:“我不怕。” 顾长清却依旧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自说自话:“你想聊什么?” 热酒沉默了一会儿,直觉告诉她顾长清是铁了心要和她聊些什么了,于是她回忆了一下之前得对话,捕捉到了一点,问:“不如就聊聊有关与江楼的事情。” 顾长清脚下顿了顿,又继续摸黑往前走。 “是与江楼的老楼主去世了。”他开口道,“与江楼自建立以来一直以楼主令为尊,除楼主外还有十二位阁主,历代楼主都是从十二阁主中选出来的,可老楼主临终前,却没有将那令交给在楼中呆了最久的青阁阁主,而是给了画阁阁主。” “说到那青阁阁主啊,我也是这次去看了才知道,你猜猜是谁?” “翡翠娘子。”热酒轻声道。 她为翡翠娘子杀过人,青阁的女人以翡翠娘子为首,个个都不好惹,可不知怎么的,她恍然间又想起来苏晖曾经在客栈里对他说过的话。 “翡翠娘子不是什么好人,我虽不知你与她之间有什么交易,但如今你在青州之会上出了风头,这种脏事还是少做。” 那时候他对自己说这个话,仅仅只是个提醒吗? 顾长清脚下一顿,停了一会儿,转了个向才继续走。 “但是翡翠娘子在外名声不好,为什么还会有人追随?”热酒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长清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顾长清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热酒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到他身上。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二人似乎是又到了一个悬崖边,崖边树少,此时的月亮恰好爬到最高处,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崖边一棵枯树上系着的红色飘带。 热酒刚想问些什么,却见顾长清转过来,示意她靠着树坐下。 “时辰还未到,在此处歇一会儿。”顾长清说着,也做到了她身边。 “那不如来说说这位画阁阁主。”热酒说。 “也好,不过对他我所知也不多。”顾长清抬头望月,“这位画阁阁主听说是三年前才入的与江楼,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声望很高,也很受老楼主的器重。”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唤他,画师。” [1]出自自宋代苏轼的《题西林壁》 第二十二章 画师 与江楼画阁中有无数画画的,却只有一个画师。 没有人知道画师的来历,但他应当是有名字的,江湖上的人却都只唤他画师。 世人都传画师是个瞎子,因为他出现在人前的时候,眼睛上总是蒙着一条白色的带子。 画师的房间在画阁的四楼,上楼左拐第一间。他推开门,脱了鞋子,跨上一级台阶。房间的地面上铺满白色的宣纸,窗户上挂着大大小小不同的画笔,窗户的下面装了一条凹槽,有小童时刻保证槽中墨水不断。 画师的房间里几乎所有的摆设都靠着墙,实际上除了一张床,一张案桌以外,剩下的都是些花花草草,正值春天,花开的正盛,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案桌上摆着一张古琴,画师却不会弹琴。 画师随意在窗边执了只笔,沾了墨水靠着窗坐下,在地上随意涂涂画画,他仰起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灰白色的鸟儿夹着光落在窗台上,那人用笔杆轻轻逗弄鸟儿的脖子,引得那鸟儿舒服的直叫唤。 “呵。”画师轻笑了笑,他的声音干净,闻之如沐春风。 他伸手解下鸟儿腿上的信伐,打开,却发现那里面不再像先前那样空空如也,而是多了一卷柳叶。 他将柳叶取出,小心翼翼的展开,只见上面用刀刻了一排小字: “柳山俪水风景极佳,邀君共赏。” 忽然,门被人一下推开,来者一身锦袍,背上却背了把长刀,袖口上还绣了朵粉色的牡丹,不是息之又是谁? 只见他脱了靴子,将手中的刀随意往地上一扔,摘了脑袋上的发冠,一转身便躺在了地上。 “唉,还是你这儿舒服啊!”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如今的与江楼,就数你这里最清净,还香得很。” “我这儿可没有巧巧姑娘那儿香。” 画师半开玩笑着说,他并不在意息之的无礼,嘴角却擒了丝笑意,他将那柳叶捋平,夹进桌上的一堆宣纸里,又端了早就备好食物的碟子放到窗边,那鸟儿开心地原地转了个圈儿,低头吃了起来。 第42页 “诶诶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种时候我当然站在你这一边的。”息之四肢大张的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哦?那先拿点钱来用用。”画师道,抬手抚摸那鸟儿的羽毛。 “害,钱不是问题,小爷要多少有多少。”息之摆摆手,背上的薄汗散了去,他一下子盘腿坐了起来,“倒是你,老楼主头七刚过,外头都乱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逗鸟作画?” “你就不怕那翡翠娘子把你吃了?” “不急。”画师笑了笑,只注视着那鸟儿,十分专注。 “你看鸟的眼神怎么像在看女人一样,鸟儿有我好看吗?”息之说着,坐在地上向苏晖那边蹭了蹭,屁股下面铺着的宣纸被蹭的皱了,发出“嚓”“嚓”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对这位粗暴地客人很是不满意。 “有。”画师点点头。 “啊……想我息之一世英名,没想到最后竟败在女……哦,一只鸟的手里!”息之十分夸张地仰天长叹一声,正想假惺惺的再挤出两滴眼泪,却听到有人敲门。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画师道了声,“请进。” 息之手忙脚乱的整理好刚才被他弄得有些乱了的头发,又抚了抚方才被他坐的皱起来的宣纸,来不及站起来,只得就这样盘腿坐着,一本正经的望向门口。 来人正是方才才提到的左巧巧。 “咦,巧巧怎么来啦?”息之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对她笑笑,腹诽道果真是不能再人背后说坏话地,说什么来什么。 左巧巧今日穿了条深绿色地绸缎裙子,外头用一件白色地纱罩着,挽了个低低地发髻,那两条细眉一看就是精心描画过,眉间还点了点翠色。 她抱了盆花,白纱隐约下看那腰竟还没那花盆粗,拖鞋上阶,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 “我来给画师送花。”左巧巧笑着说,她的声音很细,却又不似翡翠娘子那般尖利,听之只让人觉得如饮美酒,脑耳留香。 “哇,知……” “知道息公子来,巧巧姑娘便特地送了花儿来,倒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画师抢在前头接了息之地话,回道。 息之有些僵硬地回头,却见画师不知何时已将头发扎了个低马尾在脑后,从容不迫。 “画师莫要胡说,我要看他这个傻子做什么。”左巧巧瞥了一眼息之,将花盆放到窗边,与窗户边上其他地花儿放在一起,“哇,画师你可真厉害,这花儿我拿来地时候都快死了,没想到在你这里月余,竟养的这样好,真是奇了!” “嘿,奇了,奇了。”息之在一旁接话。 “你干什么!”左巧巧瞪了一眼息之,怒道。 “不干什么啊,不是你说的奇了嘛?”息之道。 “你!”左巧巧走过去两步,当着画师地面却又不好发作。 画师在一旁轻笑了声,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澈透明,一下子就冲散了这房里头酸溜溜地空气,原先僵持不下地两位也都平静了些许。 “这两盆花,本是要死了的。”画师指了指那花儿,“但是我与息公子说,这是巧巧姑娘的花,第二日他便寻了最好的花肥过来。” 左巧巧听了这话,哪还有半点气,脸上泛起两朵红晕,她忙低下头,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了声谢,那声音里含了很明显的甜意。 “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没听清。”息之故意道。 “我说你是个傻子!”左巧巧知他在逗自己,心底又生出一股子气来,转过身冲息之喊了一声,而后扭头就小跑出了门。 门被关上发出不重不响地“砰”地一声,画师靠着窗子掩面而笑,息之却望着左巧巧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开了口。 “你不该告诉她这个的,左右青阁是个青楼,我父亲不会同意我娶一个青楼女子的。”他垂了头,似乎是有些丧气。 “放心,她心里头清楚的很,你做了什么,总还是要让她知道才是,否则不是亏大了?”画师说。 息之抬头看他,画师的唇角是向上的弧度,可他蒙着眼睛,看不清那白色的带子下,究竟是怎样的目光。 “哦,你说的也对。”息之耸了耸肩,又懒散下来,“所以翡翠娘子那个事儿,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今十二阁有半数都支持她,还有两阁阁主空悬良久,你这气定神闲的,难道在等老天降个雷把他劈死?” “噗嗤。”画师笑出了声,垂眸,床边那灰色的鸟儿吃饱喝足,合了翅膀在太阳底下睡着了,他的目光落在那鸟儿身上,竟是比那春日午后的阳光更柔和。 可他目光虽然柔和,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地,他问: “翡翠那个人啊,名声不好,却又如你所说,有人支持,可楼里却没有大闹起来,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啊?这我怎么知道。”息之呆呆地摇摇头。 “呵。”画师将窗台上的碟子收走,又拿了块布细细擦了方才鸟儿吃东西的地方,才理了理衣服站起来,问他: “因果报应,翡翠做的事本与我无关,但她惹到我头上,我就要让她付出代价。 “时间尚早,息公子要不要与我一同去会会那翡翠娘子?” “嚯,那翡翠娘子可恐怖的很,一想到她那养蛇的眼睛我就心慌啧啧啧。”息之好像图然来了精神,一下子蹦起来,完全没了方才的懒散劲,“不过嘛,知樾,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刺激了。” 第43页 他从地上捡了刀背在背上,又捡了发冠将头发简单束起来,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问他:“不对啊,这个节骨眼,你去找翡翠娘子干嘛?” 苏晖将眼睛上的带子拿下来,又将摆在案桌上琴边的短棍挂回腰间,准备好一切后,整个人的气质似乎稍微凌厉了一些,但依旧没有脱去画师温柔地影子。 他走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框上说: “有些事情现在不问,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心里越没底,每天都在害怕写的差了对不起小可爱们qaq 第二十三章 往事 与江楼里没有人见过画师的真容,但苏晖就这样走出去,似乎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画师。 于是阁里头那些“画画的”,一面向他行礼打招呼,一面议论纷纷。 “喔!原来画师不是瞎子呀!” 苏晖只是笑着对他们回礼,丝毫不在意那些议论,息之是与江楼的常客了,画阁里头的很多人对他倒不觉得陌生。 过了连廊,便是青阁。 青阁做的是夜晚的生意,白日里便比较冷清,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偶有一两个美人路过,也是低头掩面,哈欠连天。 这些属于夜晚的女人,最看不起的就是白天的男人。 翡翠娘子的房间在二楼最角落里,息之跟在苏晖身后,走到那扇雕花的大门前,只觉得周围静的出奇,就好像没有一点活物发出声音。他从前没少来青阁找乐子,却完全没有办法把晚上的青阁和如今他看到的联系起来。 苏晖在大门的右上角敲了四下,门向里开了,两人方进去,门即刻就又关上了。 翡翠娘子的屋子里头没有窗户,却点了很多蜡烛,那些蜡烛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微风吹得火苗微微跳跃,衬得房间里忽明忽暗。 息之看不太清屋内的摆设,只是跟着苏晖慢慢的走,苏晖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目光从下往上移,才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榻上,一手执了一柄扇子,一手架着一根烟斗。 看到她的那一刻,息之只觉得呼吸一滞,血脉喷张。 那女人周身几乎未着片缕,只披了件薄薄的绿纱,侧卧在美人榻上。纱裙轻轻搭在她曼妙的身材上,勾了出她身体的轮廓,细长地双腿交叠在一起,每动一下,那层纱便也动一下,烛光透过屋内摆放的翡翠照到她身上,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幽光。 而她那张缺了只眼睛的脸,与其他的比起来,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了。 息之咽了口口水,抬头望了一眼苏晖,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个男人的定力。 “画师?”翡翠娘子抬头,声音里有些迟疑,突然看到从苏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的息之,连忙“刷”得一下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被挖掉的左眼。 “怎么带个人过来也不说一声,让别人看见我这副样子可怎么好哟。” 她的声音像蛇,绵长柔软,却透着危险,息之一时间竟忘了接话。 “哟,好俊的公子呀。”翡翠娘子你似乎是对息之很感兴趣,“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刀名,息之。”息之定了定心神道。 翡翠娘子的那张脸妆点精致,烛火掩映下,不细看,竟也有几分妖美。可世间万物,越美丽的东西,有时候越危险。 “呀,原来是孙家的小公子呀。”翡翠娘子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那双腿却没有分开,只是摩擦着换成交叠的姿势。 这个女人真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妩媚。息之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苏晖,却见他依旧是淡淡的注视着翡翠娘子,却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发一语。 “小公子,你这双眼睛,可真漂亮呀,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眼睛。”翡翠娘子的眼神几乎有些魔怔了,起身想再凑近一点,却见苏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将息之挡在身后。 “翡翠,你可别吓到我的朋友。”苏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翡翠娘子听到他的声音似乎立刻清醒了一点,她冷哼一声,吸了口烟,又重新躺回榻上。 “你的眼睛果然和你的人一样不讨人喜欢。”她的声音本就尖细,生起气来更是如一根细针,扎进人的耳朵里。 “你今日过来,是来给我送礼来了?”翡翠娘子问道。 苏晖浅笑一声,拉着息之寻了两张干净的椅子坐了,才回答:“是,我备了份大礼。” “什么大礼呀,神神秘秘地。”翡翠娘子嗤笑道,“难不成外头传地谪仙一样的画师,今日要送我一双眼睛?” “你若肯把你旁边那位小公子的眼睛挖了送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不在再与你纠缠。”她说着又看向息之,目露凶光。 息之看着她,只觉得青烟缭绕中,她整个人柔若无骨,像一条准备捕食的蛇。 “你这屋子还是要装个窗户才好,否则即使外面是白天也暗沉沉地,总让人想做梦。”苏晖道。 “哼,阴阳怪气。”翡翠娘子道。 “我送你的东西不是眼睛,却是比眼睛更有意思的东西,说不定你看了,有些事情自能重新考量。”苏晖继续道。 “哟,看不出来画师这等神仙人物也喜欢做梦呢。”翡翠娘子收了扇子,露出那只空洞的眼睛,小青蛇从眼眶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吐着鲜红的蛇信子,好奇的左顾右盼。 第44页 “呵,我可不爱做梦。”苏晖笑了笑,“不过我这个人倒有一点奇怪的爱好,遇着个什么事什么人,都爱去查一查。” “三年前那弄堂里头死了个人,还没了眼睛,可我认识的翡翠很少会在城里头堂而皇之的杀人挖眼,于是我就去查了查这个人的底细。” 翡翠娘子抬了抬眼,握着扇子的手稍紧了些,“不过是个混子罢了,我想杀便杀喽,又怎么样呢?” 苏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 “几年前岷都有个做布匹生意的李家,手艺非凡,虽说不上做得有多大,在当地却也小有名气。可后来得罪了某个高管,被人暗地里使了手段,倾家荡产,李家老爷自尽死了,哪想到那纨绔的大儿子竟将两个妹妹,卖到青楼,自己拿着钱跑了。” 苏晖不紧不慢的说,他是在讲一个故事,可翡翠娘子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三年前……那个混子李林,就是当年那李家的大儿子?”息之问道。 苏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头,算是默认。 “啊?真的假的啊,当年你才几岁啊这种事你都能查出来?”息之难以置信。 “我自有我的方法。”苏晖笑了笑。 “但是这事儿和……和她……有什么关系?”息之瞥了一眼翡翠娘子,问道。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女人,他莫名觉得有些心虚。 “别急。”苏晖将挂在腰后的棍子取下来,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继续往下说。 “那李家的两位小姐,名字倒没有流传下来,不过岷都里头的老人们都称她们为李大娘和李二娘。 他们从前也是富户家的女儿,知羞耻,懂礼节。可那青楼训人,息公子,你可知道有些什么法子?”苏晖说着转而问息之。 “啊?这我怎么会知道,应该无非就是又打又骂吧。”息之摇了摇头道。 苏晖笑了两声道:“错喽,不能打,打了身体上会留痕迹。” “那怎么办?”息之问。 “下药。” 二字一出,只见那翡翠娘子刷的一下就收了扇子,面上却还摆出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息之有些疑惑地看向她,苏晖却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 “那药有的只是催情的春/药,有些更烈的,就会用到五石散,这种东西,会让人上瘾。 听说,那李二娘性子软,经不起折腾就从了,可那李大娘却烈得很,被喂了多少药都宁死不屈,后来竟然真的给她跑了。” “然后呢。”息之好像是听故事听上瘾了,紧接着问道。 “然后,青楼派了人去找,可那些去找她的人最终却都跑了回来,只说是在破庙里头找到那女人的,见到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死了。 似乎是毒瘾上来,痛苦难当四处冲撞,搞得自己鲜血淋漓。“ “说是,她没了左眼,手上握着把刀,背靠着一尊破佛像已经没了声息,周围还爬满了蛇。” 息之听完,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挪到了翡翠娘子的身上,只见她正神色怪异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只烟斗,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透过那烟斗看到了什么。 只是先前她周身散发的妩媚气息都不见了踪影,却有无限的悲伤随着烟斗里冒出来的白烟蔓延到整个房间。 苏晖也不说话,似乎是在等翡翠娘子先开口。却见她呆了半响,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再开口,依旧是那样绵软纤长的声音: “这李大娘死了,还真是……可悲啊……”她说着又吸了口烟,吐出来的时候,那烟竟也像蛇一般,在她指尖绕了一圈,才慢慢悠悠的荡开来。 “是。”苏晖点点头,“倒是那李二娘,才貌出众,没过两年竟成了岷都回燕堂里头有名的,妓子。”他特地放慢了“妓子”二字,又见榻上之人微微别过头去,似乎是有些嫌恶。 “不过她的运气,可比她姐姐好太多了,没多久便有贵人为她赎了身,听说那位贵人虽然曾经留连青楼,可遇到她后,便一心一意起来,二人逍遥红尘,好不快乐。” “你说,那李大娘何苦性烈如此,自命清高,最后却落得无人问津,惨淡收场。倒是这二娘,听说她长的倾国倾城,性子温和,虽曲一时之身,却终遇真爱啊。” 息之听了苏晖这话,只觉得话头似乎有些不对,他皱着眉头看苏晖,想示意他话说的有些过了,却见他根本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自己, 可说者声情并茂,听者却竟然是气极败坏。 “她不过一个妓子!也配与我相提并论?”翡翠娘子一扭头就站了起来,瞬间就到了苏晖面前。 息之下意识地抬手握了刀,可看清了那张一下子拉近的脸,他呼吸一滞,浑身都有些僵硬。 那脸上布满了淡淡地疤,她一说话,那些疤痕便如去了皮的蜈蚣一般,露出里面粉色的皮肉,在干巴巴地皮肤上艰难的动起来。 她没了左眼,却越发精心装点自己的右眼,烛光照进她眼睛周围贴着的翡翠映到黑色的瞳孔里,仿佛是眼睛里有莹莹幽光。 那小青蛇就趴在左边那个圆圆的黑洞边沿上,正向着苏晖“嘶嘶”地吐着蛇信。 可那白衣公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本是坐着的,如今依旧坐的笔挺,只是抬起头,对上这个快要发疯地女人盛满愤怒的眼睛。 第45页 “呵。”苏晖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那笑底下却藏着刀,“妓子?你是说,那位死在荒郊野外无人问津,发了疯,挖了眼,只能与破佛为伴的,李大娘吗?” 翡翠娘子愣了愣,而后她笑了起来,那是疯子才会发出的笑,那笑声震的屋里头的烛火都开始跃动。 “她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烂的酸臭味,让我恶心反胃。”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坚贞不屈被人唾骂,委曲求全却步步高升?” “为什么?凭什么?” 她大概是已经疯了,这是她的软肋,是她最恶心,最不愿意被人深挖的过去。 “所以你杀了那个男人。”苏晖道。 翡翠娘子闻言浑身都抖了一下,她慢慢的向后退去,一下子跌坐回榻上。她不再看苏晖,只是垂着头一晃一晃。 “是,是我杀的,只是可惜没能弄死她肚子里那个贱种。” 她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可那腔调凄凄惨惨,如诅咒声声入耳。 “她就应该像我一样,痛苦孤独的活在这个世上,变成一个疯子,那样才公平。” 第二十四章 姊妹 “疯子?” 热酒抬手指了指正蹲在院子里的井边专心致志洗果子的女人,冷冷地问顾长清。 顾长清摸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个……毕竟是有猜的成分在……或许偏了那么一点,也情有可原的嘛。” 热酒一个眼刀过去,顾长清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举双手作投降状道: “别别别,你冷静你冷静,我瞧她方才真的像是在等什么人,不如就等等,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呢?” 热酒盯了他良久,心道现下也却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今日他二人在崖边,一直等到凌晨,星星散了些,顾长清才再拉着热酒动身,在林子里弯弯绕绕,便看到了一间小院子。 那看上去就是间寻常的院子,院中一房一树,一桌一井,精致简单,在清晨的浓雾里若隐若现。再走近去,才看到一个女人缓缓从屋子里走出来,那女人一身村妇打扮,大着肚子走路颤颤巍巍,看起来像是怀孕了。 可她走路颤颤巍巍却不是因为她大着肚子,而是因为她两鬓斑白,已经上了年纪。 头发都白了的人怎么能怀孕? 热酒二人皆默契的站在原地不动,只看着那女人一步步艰难的走到院门口,她抬头看过来的眼睛里,满含着期待与深深地……爱意? 看到他们的时候,女人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浮出一个慈祥的笑。她一手柱着竹杖,一手托着肚子,慢慢地走过来。 “是阿姊叫你们来的吗?”女人问,她的声音虽然溢满了老气,听之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林子里的薄雾也被吹散了不少。 这人年轻时,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 热酒想着,却不应她。 到是顾长清脑子转的极快,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对对对,是,是你阿姐喊我们来的,她让我们来看看你!” 那老人低头笑了笑道:“我就知道,阿姊一定不会骗我的。”言语间的媚态竟如青葱少女,“既然是阿姊的朋友,便唤我二娘罢。” “呃……噢,噢噢,二……二娘。”顾长清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唤这人“二娘”着实有些不妥,但他仍然硬着头皮喊了出来。 “嗳。”二娘十分熟练的应了,“快进来坐。”她边招呼着边拄着竹杖往回走,走几步歇一歇,看起来十分吃力。 “二,二娘,你,你没事吧?”顾长清上前想扶她,却叫她挥了挥手,抬头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没事,没事,我月份大了,有些吃力。”二娘道,她说着走到门边开了门,“家里头东西不多,你们先进去坐着,我去洗点果子来。” “我,我来帮你!”顾长清忙道。 “不用,来者是客,你们进去吧,我很快就进来。”她说着伸手就把两人往里面推,自己才转身端了盆果子去洗。 热酒坐在屋里,那桌椅有些旧了,坐在上面每动一下都会发出“嘎吱”地声响。她撑着脑袋向外面望,那女人正坐在矮凳上,清洗盆里的果子。 她一颗一颗洗的仔细,就像是大家族不善做活的小姐,可她又洗的熟练,像是常做这些事情的农家妇女。 她只是在洗果子,却也能洗出一点莫名地幸福感来。 “顾长清。”热酒喊道。 “啊?在在。”顾长清见热酒看的出神,没想到她会突然喊自己,这也是她第一次喊自己的全名。 热酒沉默了,她看着院子里头的女人,突然就又想起孙凝雨来。她的母亲曾经也会在家中的小院子里洗茶,她会笑着将那把金色的短刀挂到自己腰间,对她说:“祝酒酒岁岁平安。” 可后来熊熊烈火中,她绝望地嘶吼出声,像是三千业火里头爬出来的女鬼,那时候热酒觉得,原来疯子是这么可怕的,即使她曾是自己最温柔的母亲。 “顾长清,你见过这么安静的疯子吗?”热酒开口问。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也低了几分,仿佛稍大一点都会吓到这个脆弱的女人。 “我没见过。”顾长清老实的摇摇头。 第46页 “你见过这么漂亮地疯子吗?”热酒又问。 “也没见过。”顾长清继续摇头。 “你认识她姐姐?”热酒转而问道。 “不认识啊。”顾长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带着说话声音也一颤一颤地,“我看她那么期待,就不忍心让她失望嘛。” 热酒撇过脑袋白了他一眼,他又立刻就不摇了。 “她真的是个疯子吗?”热酒又问,那女人已经沥了最后一次水,端着果盆起了身。 “是啊。”顾长清点点头,“看她这个样子少说也得有六七十,怎么可能还怀孕呢,还月份大了,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嗯,也对。”热酒道。 那女人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顾长清忙起身接了她手里的果子,那女人扶着肚子在桌边坐下。 “你们今天来的也是赶巧,若是冷哥在,他定会把你们赶出去。”二娘冲二人笑笑,倒了三杯茶水。 “冷哥?”热酒开口,她问得急,声音冲了些,那女人愣了愣,似乎是有些恍惚。 “啊,我们是想问,这个冷哥,是谁呀?为什么会将我们赶出去?”顾长清见状忙乐呵呵的打圆场。 “奥,冷哥啊。”那女人提到这个名字,眼睛里便有藏不住的娇羞。 “冷哥是我的夫君。”她低头敛眉,“他原是极好得人,对我好,对别人也好。” “只是我们搬到这里之后,他就不愿我再接触外人了,经常莫名其妙的生气,脸色也都冷冰冰地有些可怕。所以,若是他在,我是万万不会让你们进来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隐约有些无奈。 “那他什么时候会在?”热酒问道。 “每月初一,十五,会来三日。”女人答。 “那他会不会突然出现?”顾长清问。 “呃……”女人似乎是有些惊讶他这么问,“从前从未有过。”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顾长清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二娘见他滑稽有趣,又笑着补充道:“你莫要担心,他若突然来了,你们从后门偷偷走了便好。” “好好好,好好好。”顾长清说着拿起一个桌上的果子,啃了一口,“嗯!真甜!”他夸道。 “你喜欢就好。”二娘道,转而招呼热酒,“小姑娘,你也吃呀,这果子可好吃,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特别爱吃。” 热酒看着她,拿起一个果子啃了一口。山林的清新混着甘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可游到喉头,却变了味。 顾长清说的没错,眼前这个女人少说也得有六七十岁,绝不可能怀孕,可她这肚子,却又像极了是怀胎的样子。 她出现在柳山,十有八九与冷家人有联系,她嘴巴里的的那位夫君“冷哥”,结合她的年龄来看,或许是自己爷爷那一辈的长辈。 可她的爷爷冷青月,早就在十一年前,自己的父亲去世后,就郁郁而终了,膝下只有州羽,州云二子。冷青月的弟弟冷青舟,早年便病逝了,也未曾听说有过婚配。 这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阿姊……她近日过得如何?”正思忖间,却听二娘开口,言语间有些小心翼翼。 热酒转头去看顾长清,却见他开口完全没有一丝慌张。 “嗯嗯,她过得好着呢。”他遍起这些来轻车熟路,那一瞬间热酒又觉得自己看到了初见时的那个“江湖骗子”。 那女人听了果然十分开心,她又问:“那……那她的眼睛怎么样了?” “嗯嗯嗯,眼睛也好着呢,前阵子去看她还能穿针引线呢!”顾长清想也不想就说。 “啊?”二娘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她只有一只眼睛了,还能穿针引线吗……” “唔……咳咳咳咳……”顾长清闻言似乎又被呛到了,连着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热酒撑着头看他怎么给自己圆场。 “我是说,她……呃,就是,她最,最近,喜欢上了绣……绣花,对,在仔细学呢,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了,但还是能秀出个样子来的嘿嘿。”顾长清把果子放下,有些生硬的解释道。 好在二娘没有深究,听了这话只是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奇。 “我原以为她此生除了蛇便不会再有什么兴趣了,没想到竟然还会喜欢上绣花,真是奇了。”她道,“不过这样也好,她总算是走出来了。” 那女人像是在自我安慰,热酒与顾长清对视了一眼,“眼睛”和“蛇”,这两样东西本身都是寻常地,但联系在一起,就只能让人联想到唯一地一个人。 “那她……她……她还恨我吗?”未等两人细想,又听到那女人颤抖着声音。 热酒抬起头,四目相对,心神恍惚。 那女人是真的老了,她的头发花白,眼睛也不再清明。可她干枯的唇轻轻颤动,几乎淡到看不清楚的眉微微拧起来,只是害怕从他们的嘴里面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想到女人口中的姐姐挖人眼喂蛇的行径,顾长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让我们给你带话,她说,她不恨你了,她很想你,她希望你好好的,不用为她担心。” 顾长清有些震惊的转头望热酒,却见她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顾长清立刻懂了热酒的意思,接话道:“是是是。” 热酒继续说:“她本人也很好,虽然没了眼睛,但还是很健康,现在她也有了朋友,我们就是她的朋友。” 第47页 “真的吗?”二娘问。 “真的。”热酒点点头。 “对对对,真的真的。”顾长清连忙付和,“否则他也不会让我们来看你啊对不对。” “好好好,那就好。”二娘乐的连连点头,她又将那面前的那盘果子往二人那边推了推,“来,多吃些,不够还有。” 热酒的目光落到那女人的肚子上,女人注意到了,问她:“你喜欢孩子吗?” 热酒看着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幸福,点了点头,说:“我很喜欢孩子。” 那女人笑的更开心了,她拉过热酒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热酒乘机隔着布,小心翼翼的探了探。 可那肚子里头一片死寂,完全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女人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 “这是我与冷哥的第一个孩子,虽然还没有出生,可我们已经给他起好了名字。” “州羽,九州的州,羽毛的羽。愿他来日羽翼丰满,能翱翔九州之上。” 第二十五章 疑云 热酒闻言像是摸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猛地将手一缩回来站起,原本就有了年代的木凳被带动,“哐当”一声倒在地上,而她本人因为绷得太紧还微微有些颤抖。 二娘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愣了会儿,才怯生生的抬头看向热酒。顾长清亦被她的行为惊了一下,他皱着眉头将目光从那肚子挪到热酒身上,却见她盯着二娘的眼睛里多了明显的戒备。 “你姓温?”热酒问。 不是提问,而是审问。 “不,不不……”二娘答,也不知她是在颤抖还是在摇头,“我……我我,我姓李。” “你是冷州羽的母亲?”热酒向前一步,又问。 “我……我……”二娘下意识的用手护住自己的肚子,红着眼睛向后躲了躲,“你……你想,你想干什么……你,你不要过来……你……” “够了。”顾长清站起来,将二娘护在身后,“你怎么了,突然这样?”他皱着眉头,却见到热酒双眼通红,一副就要拔剑的样子。 “让开!”她喝道。 只两个字,风肃叶萧,杀气顿生。 顾长清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如此激动,或者他从未直面过热酒阴冷凌厉的一面,竟也被吓得小抖了一下,心砰砰直跳。 那一刻那是真的害怕眼前这个红衣服的女人会因为愤怒而一刀劈了他,他甚至已经在思考若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要如何保全自己。 不知道扯头发管不管用,似乎不太靠谱,或许凭借自己出色的轻功,受点伤,还是可以跑掉的吧。 但他身后的二娘已经被吓得哭了起来,她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小声啜泣,生怕自己的哭声会给自己和“孩子”惹来更大的祸事。 顾长清听着那哭声,不由得就心软了下来,他想着若热酒拔刀,他定要保全身后这个可怜的老女人。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他从不怕死,只希望热酒能给他一个痛快,让他不至于太痛。 只是不知道方清墨那个老王八看到自己的尸体会不会嚎啕大哭,感叹蓝颜枯骨,知己难求。 他这一生本就了无牵挂,侥幸见了一条命,每天快快乐乐活到现在,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觉得可惜的是,没能看到方清墨为自己痛哭流涕悔恨不已的样子,那场面一定比他平生看到的所有都要壮观。 这么想着,他眼前似乎就出现了方清墨跪在他的尸体旁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的样子,突然他又有些不忍心起来,其实当初自己也不是真的想跟他置气。 但是,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方道长,若有来世,我一定接受你的道歉!只是,“今后再不得相见了。「1」” 热酒没有想到她不过说了两个字,顾长清的脑子里就划过了这么多东西,甚至还响起了昆曲《长生殿》中唱诀别的调子。 她只看到顾长清死死的盯着自己,不知怎么那神情就变得有些视死如归。可他又好像是透过自己看到其他的什么画面,眉头深皱,看上去纠结痛苦,唇角却微微扬起,勾出一个略微有些得意又有些满足的笑来。 热酒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脸上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可方才心里头的怒火却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平息下来的契机,借着他面上的滑稽,渐渐被理智压了回去。 冷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顾长清见她如此,才小心翼翼的问她:“你……你没事了?” 热酒点点头,顾长清松了口气,可二娘已经被吓得不明所以,顾长清转过身去的时候,看到她像只兔子一样将自己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顾长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他正想着要如何安抚二娘,耳边却传来女孩子的哭声。他身体僵了僵,一点点转过头去,见热酒正捂着眼睛,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这人不是方才还凶得很吗,怎么突然就哭这么伤心? 顾长清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二娘从他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来半个身子,她听这哭声凄惨,好奇稍稍取代了一些方才的恐惧。她看着热酒,问顾长清:“她,她这是怎么了?” 顾长清还未回答,却见热酒伸出一只手来指向自己,哭的更凶了,她像一个被人欺负了却敢怒不敢言的孩子,哭得压抑,又很夸张。 第48页 他正好奇她为何突然指自己,却见方才还吓得胆战心惊的二娘竟然起身向热酒走过去,而热酒竟也顺势就抱住了她,将头埋到了她怀里。 “看她怕成这样,一定是你方才吓到她了。”二娘一边抚摸着热酒的脑袋安抚她,一边埋怨地看了眼顾长清。 “哈?”顾长清目瞪口呆,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吓到她?我就差被她吓得尿裤子了好不好? 可二娘这么说,他又不好回答,毕竟人家是真哭的凄凄惨惨,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好在热酒并没有哭太久,二娘安慰了她一会儿,她便三两下抹了鼻涕眼泪,与二娘一同又坐了下来,二娘拿了个果子像是在逗小孩一样逗她:“你看,果子,果子要不要呀?” “要!”热酒乖乖道,拿了果子,还装模作样的笑了两声,甜甜地说了句“谢谢二娘!” 二娘安慰了她一会儿,早将方才的不快丢到脑后,又听了这声甜到发腻地谢,立刻就喜笑颜开了。 顾长清难以置信,只觉得自己在这房间似乎突然小了些,自己在里头十分多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了场大戏,只想拍手称奇。可手抬到半空又反应过来这样做属实不妥,只能就这样僵在半空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犹豫间,又听热酒道:“二娘,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和冷哥的故事呀,我想听!” “好啊!”李二娘一下来了精神,还不忘招呼顾长清,“来呀,你也坐下来一起听啊小伙子!” 顾长清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有些不自在的“呵呵”了两声,才挑了个离得稍远些的椅子坐下来。 李二娘待他坐定,才叹了口气,继续开始说。 “这些事呀,我也不怕与你们说了。” “我幼时家中出了事,我那泼皮哥哥,把我与姐姐卖到了青楼,是冷哥为我赎身,将我从那污糟地方解救出来。 我们一同寻了个地方,搭了院子过日子,再后来,我就怀上了小羽。” 老人说这些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可再接着说下去,她的神情却开始变了。 “冷哥从前天天都会回来,可后来有一天,他白日里出去了,却一直没回来。我大着肚子跑出去找,没有找到,后来我找人问,他们告诉我说,冷哥死了。 我不信,冷哥临走时说,要我在院子里等他,我就一直乖乖的在院子里,可他一直没回来。我以为他不要我了,我本是青楼女子,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对他来说也是个累赘,他不要我,也是应当的。” 老人的情绪急转直下,两眼含泪。 “可后来有一日,我买菜回去,却看到我的冷哥就站在院子里,我跑过去唤他,他却说,我不是你的冷哥。” “他怎么会不是冷哥?他是在与我开玩笑呢。可是从那之后,他来的就越来越少了。” 老人说着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目光里流露出爱与坚定。 “州羽乖,州羽不怕,冷哥他……他不会不要我们的,他一定,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热酒冷眼看着低头轻抚肚子的李二娘,又下意识的想把短剑抽出来把玩,手刚搭到剑柄上,又收了回来。 她先前只听说自己的爷爷只有温氏一位妻子,但她那时还太小,祖辈若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风流韵事倒也正常。 可冷州羽分明就是自己的父亲冷州云一母同胞的哥哥,如今这位李二娘,却又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名叫冷州羽,看她神情恍惚,想来是记忆错乱,却不像是在说谎话。 莫非冷州羽并非是温氏的孩子,而是这位李二娘的孩子? 可爷爷当年肯为她赎身,又接她回冷家,想来是喜欢她的,为何要将冷州羽的身世瞒得严严实实?而这一切,自己的父亲是否心知肚明? 若是真的介意青楼女子的身份,当初又为何要招惹呢? 思忖间,李二娘抬了头,热酒立刻又恢复了甜甜的笑面,可那笑容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察觉到屋外远处林间异动,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那人离的还远,顾长清没有她这么好的耳力,只在旁边见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敬佩。 “二娘,我们要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热酒站起来道,“这果子,您收起来吧,别告诉别人我们来过,这是阿姊特地叮嘱的。” “哦哦,好,那你们慢走。”李二娘似乎是觉得有些唐突,愣了一下,才应下来。 顾长清察觉到热酒的反常,没有多问什么,站起来与李二娘道了别,二人从后门出,刚出了院子没多远,热酒便拉着顾长清躲在了院子侧面不远处的灌木丛后。 顾长清不明缘由,正想开口询问,却见热酒转过头严肃的对他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忙把刚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没过多久,边见有一人出现在林子里,那人步履沉稳悠闲,一身紫衣。他背上背着一把剑,手里还握了一把剑,但手里头的剑看上去似乎有些旧了,刀鞘黑乎乎的,像是被火烧过。 热酒透过灌木中树枝交错的空隙看过去,这个角度,却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李二娘从房里面走出来,喜笑颜开的唤他:“冷哥。” 那人没有应,只是随她拉着自己的手,慢慢转了过来。 第49页 顾长清蹲在一边,他看见热酒的脸色慢慢变了,她双目通红,咬紧牙关,垂在一边的手不自觉的攥紧,到后来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隐忍的愤怒。 他看得有些心疼,见她全神贯注,却又不敢轻易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热酒眨了眨眼睛,流下一滴泪来,然后她缓缓转回身子,跌坐在地上。 顾长清没有说话,只是托起她紧握成拳的手,一根一根慢慢掰开她的手指,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到她,掌心里有四道带了血的指甲印。 热酒抬头看他,顾长清只觉得那目光深邃复杂,有疑问,有恐惧,有痛苦,有愤怒。 他直觉她在向自己求救,他想帮助她,可是当他想跨出一步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的时候,他却发现二人之间有一道鸿沟。 他没办法给予她帮助,因为他不懂她的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又将归于何处。 他只能扯了两块干净的布,轻轻将她的手包扎起来,最后在手背上挽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热酒两两只手放在一起,看着那两个蝴蝶结,沉默了一会儿,问他: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她看着那两个蝴蝶结有些感动,她愿意向这两个蝴蝶结的主人打开自己的心门。 可他却只听到顾长清问:“你方才看清楚了吗,那个人是谁?” “不问些别的?”热酒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他。 顾长清摇了摇头,说:“不问了,与人相交,纠结过去是最没意思的,我只需要你是热酒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把你卖了啊?”热酒问。 “嗤。”顾长清满不在乎地笑笑,“哥看人可准了,不会错。” “那如果我要偷东西呢?”热酒问。 “那我帮你放风。”顾长清答。 “那如果我要杀人呢?”热酒问。 “那我可以帮你保密。等等,什么?你要杀谁?”顾长清答了又问。 热酒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方才那个冷哥,是冷州羽。” 顾长清一听当即就想叫出声,他急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把惊呼咽下去之后,才压低声音开了口。 “什么?冷州羽弄大了自己妈妈的肚子还给自己儿子起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说分不清冷家的人物,的确是名字太像啦人物太多会有些难记,后面还会再提哒! 补一个简单的冷家家谱~是以热酒视角写的。 (祖父辈)冷青月 冷青舟 (父辈)冷州羽 冷州云(热酒的父亲) 第二十六章 入瓮 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热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哪一方的水土能养出顾长清这样的人。 顾长清见热酒眼神复杂地看他,觉得有些奇怪,问:“你看我干嘛?” “你脸上写了两个字,你不知道吗?”热酒反问。 “啊?哪两个字?”顾长清抹了一把脸,更奇怪了。 “傻子。” 热酒别过头去不想再理他,冷州羽已经扶着李二娘进了屋。两人交谈地声音也小了许多,热酒凝神听着,却也听不清楚。但隐约可以辨别,基本都是李二娘在问这问那,冷州羽只是“嗯”“好”这样作简短地回答。 两人聊了没多久,热酒听到冷州羽说了句“我带你去个地方。”,而后屋内地声音渐渐没有了。她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那边依旧没有一点动静,正准备起身过去看看,转头想叫上顾长清,却恰好见到他双手抓了一只鸟儿递到自己面前。 “欸,这傻鸟刚刚在你身后蹦,我看它长得挺肥,就给抓了,我看这快中午了,要不咱把它烤了吃了?”顾长清邀功一般地说道。 热酒看了看一脸认真地顾长清,又低下头看了看被他抓着翅膀的知樾鸟。 知樾鸟也不挣扎,只是淡定的盯着热酒,一人一鸟对视不过片刻,热酒竟从这鸟半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里,读出来一些鄙视。 “你把它放下。”热酒道。 “啊?”顾长清有些惊讶,“你不喜欢吃鸟吗?小爷我烤的叫花鸟儿也很好吃的……” 顾长清还想再继续叨叨,试图说服热酒,却见她一个眼刀丢过来,立马就闭了嘴,不敢再说话了。他乖乖的将鸟儿放到地上,有些不情愿的松了手。 知樾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自顾自的抖了抖羽毛,将方才被顾长清抓乱的羽毛都梳理干净了,才睁大了眼睛蹦到热酒跟前,热酒伸手摸了摸它的羽毛,从它腿上的信筏里抽出来一张小纸条来。 顾长清目瞪口呆地看着热酒的动作,又见她展开那张纸条,认真看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心里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那信上写了什么,看这么开心?”他问道。 热酒将信收好,抬头看到顾长清耷拉下来的脸,说:“信上说,让我不要跟傻子玩。” 顾长清本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确实拉跨了些,听了这话更是不知该怎么接,只取下背上的拂尘,逗弄起那鸟儿来。 “对不起啊小鸟儿,哥哥不知道你是酒酒的朋友嘛,你别生气。”他对着那鸟儿低声道歉。 可那知樾鸟理都不理他,展开翅膀没好气的挥开那棒子,飞到了热酒肩上。顾长清吃了一只鸟的瘪,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第50页 “好啊你个臭鸟,什么样的泼皮能养出你这么恶劣的鸟儿!”他低声骂道,却见到热酒抽出了腰间的短剑,“你你你,你干嘛,你要为了一只鸟,你……” 他说了两句,热酒也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在叶子上刻了字,卷进信筏里。 “去吧,当心点。”她温声道。 知樾鸟蹭了蹭热酒的手,也不飞,只是一蹦一跳消失在了林子里。 “它为什么不飞?”顾长清问。 “会暴露位置。”热酒道。 “哦……这傻鸟还挺聪明的。”顾长清道。 热酒觉得这个人的脑子里一定有一根经搭错了。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那屋子,道:“那边没动静了,人应该是已经不在了。” “啊?可是我没看到那边有人出来啊。”顾长清道,“莫非是……” “嗯,我方才听他们交谈,虽听不贴切,但那屋子里,应该有密道。”热酒点点头,“我过去看看。” “我与你一起去。”顾长清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率先拉着她向那边走过去,“你就跟在我身后,事情不对就跑,懂吗?” 热酒有些呆呆地被他拉着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于是她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抓着自己的手又紧了紧,顾长清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热酒以为他看到了什么东西,目光一凝,手已经不动声色的抚上剑柄,只等事发便可用最快做出反应。却听顾长清道了句: “其实,我觉得,如果你有余力,也可以考虑留下来救救我。” 热酒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被抓住的左手:“放开。” 顾长清乖乖放了手,转过头来垂着头看她。热酒没再管他,只是径自往那屋子后门走过去,顾长清跟在她身后,两人都进了屋子。 屋内香方燃尽,新茶未凉,人应当是没有走太久。 周围静的出奇,热酒的手心里也冒出来一些薄汗,她的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落到一扇门上。 那门方才他们来时是紧闭着的,但别人家中有关着的门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如今那门开了,风吹进来,那门来回晃动,“嘎吱嘎吱”地声音,像是警钟一下下敲在心上。 人在紧张的情况下对危险会有强烈的预感,如今热酒握着剑,一步步走向那扇门,之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就要蹦出喉咙。 目光渐渐绕过遮挡,门内的景象逐渐如一副画般,在热酒的眼前徐徐展开。 地板上,密道口就这样打开着,仿佛是在明目张胆的邀人进入,而那里面是一段向下通往黑暗中的楼梯。 那旁边放了一个瓦瓮,瓮中插了一柄长剑,正是方才冷州羽手里拿的那一把。 方才隔得太远,热酒看不清楚那剑的样子,如今她走过去,在那瓦瓮边蹲下,才真真切切的看了个清楚。 那是一把被火烤的焦黑地剑,剑鞘上的纹路也已经看不清楚,可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剑鞘上的祥云浮雕和剑柄上点缀的一朵梅花。 那是她父亲的剑。 热酒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剑从瓦瓮里取出来,一手握住剑柄,像是幼时好多次,父亲握住自己的手一般,拔剑出鞘。 顾长清刚好在此时走进来,他就站在门口,眼看着那剑被拔/出来的瞬间从中间断裂开来,“哐哐”几声,只余满地碎片,和一柄断剑。 热酒只觉得心如刀绞,她握着剑柄的手无所适从,豆大的泪水落下来,一滴滴砸在地板和碎片上,声声如刺,一下下扎着她的胸口。她将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剧烈的颤抖。 昔日仗剑天涯红尘潇洒客,而今尸寒剑断恶人瓮中骨。 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顾长清虽不知缘由,但看这情景也猜到了一些,他快步走过去在热酒面前蹲下,只见她目眦尽裂,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握着剑柄的手几乎要将那剑捏的碎了,却还是不肯放下。 他第一次恨自己无能,每次她难过的时候,除了一个拥抱,其他的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热酒是痛极了,就好像是又被大火包围,浑身燥热,耳边乌糟糟的,什么都听不清。 与君断剑,请君入瓮。 这是居高临下地羞辱,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不能退。 可有人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那声音从遥远到清晰,如暖风入怀,迷雾散尽。 他说:“想哭就哭吧。” 热酒哭的沉闷压抑,顾长清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孩子一般。他想,他的确是帮不了她什么,可他能在她难过的时候与她一同,等待恩怨散尽的一刻,那也就够了。 热酒没有哭太久,待情绪稳定后,她才缓缓推开顾长清,扯了片裙角,默默的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包进布里。她没有去看顾长清,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太过脆弱的样子。 “你明知他请君入瓮,还要去?”顾长清看她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密道口发呆,皱眉问道。 “要去。”热酒道。 “我刚刚算了算,此去凶吉未卜,其实我们可以……”顾长清道。 “凶吉未卜,就是说,还有生机。”热酒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又问,“你可知为何翡翠娘在在外名声不好却依旧有人支持?” 第51页 “不知。”顾长清摇摇头。 “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有冷家的支持。”热酒道,这是知樾在信中告诉她的事情之一。 “那把断剑,是我父亲的。”热酒看到顾长清瞪大了眼睛,但她依旧继续说,“这是我与他的事,你不必管,以你的本事,从这林子里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去与江楼吧,方清墨在那里。” 热酒看顾长清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谈了口气,转身就要下去,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冲他甜甜地笑了笑,说: “多谢你,长清哥哥。” 回身欲走,却听顾长清在身后骂了声“他娘的。” “他娘的,他娘的!”他似乎是气极了。 “朱墨观那点脏事与冷家脱不了干系,老子现在他娘的回去用什么见他?” “他娘的,疯了,都疯了,老子他娘的也疯了!” 热酒有些惊讶的看他,却见他边自言自语地咒骂,一边走到桌边,将本来放在桌上的五六个果子一股脑装进腰间的袋子里。 “老子他娘的饿了!”他瞪了热酒一眼,又取下腰间的葫芦灌了口酒,往地上呸了一口,才向走了过去。 “走走走,他娘的,老子跟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超过100啦!!!真的超级开心!!真的完全没想到呜呜呜呜! 超级感谢支持我的小可爱们,给自己打气!加油加油加油! 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支持!!!! 第二十七章 祖父 热酒莫名其妙的被他瞪了一眼,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就见他怒气冲冲的往那密道里头走去,每踏一步都好想要把地面踏出一个窟窿。 不知为什么,虽然顾长清是在生气,热酒看着觉得有些可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道,外头照进来的光渐渐消失了,索性每到快要没入漆黑的时候,都会有一盏壁灯的光补上空缺,让人不至于完全看不清楚脚下的路。 密道里头有些滑,走了一会儿,那阶梯变窄且不规则,容不下两人并行,热酒走在顾长清的后面,看不到前面的路,抬头,入目只有他的背影。 左右两边皆是触手黏腻的石壁,凹凸不平。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掠过狭窄的通道,打在石壁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饿鬼哭嚎。 哭嚎中还依稀有“丁零当啷”的声响,像水滴在高低起伏地冷硬石壁,又像是金属碰撞,又或者二者兼有。 热酒用指尖轻碰着两边的石壁,突然将顾长清拉住。顾长清被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缓了缓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到身后人是热酒,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热酒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弯下腰,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观察石壁。 “这上边有什么?”顾长清问。 “是划痕。”热酒皱眉道。 很细,很浅,划痕边上条状的暗红,应该是干涸已久的血迹,如今沾了这洞里的湿气,又散发出一点点腥味来。 “看起来不像是刀痕。”顾长清道,“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 “指甲印。”热酒道,“或许是有人被拖拽,挣扎时指甲划破留下的。” 顾长清闻言心下一惊,摇着头连连感叹此人残忍。 二人继续往前走,阶梯的尽头是一个狭小的洞口,从洞口出,豁然开朗。 那大约是一个圆形的场地,靠着周边的石壁有一圈两人宽的石路,中间是万丈深渊,四面八方有锁链,伸到一块柱撑起的平台上,似乎是锁住了什么人,那人每动一下,数条链子便会碰撞发出声响,在这空间里碰撞回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类腐烂的恶臭,只有一座吊桥通往那个平台。 热酒与顾长清对视了一眼,踏上那座桥,缓缓向那中间平台走过去。 他们一步步走过去,可那人却像是死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那恶臭与腥味混在一起却越发浓烈。过了桥,上了平台,热酒才看清那人的样子,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 眼睛忽然被一只手遮住,有人在他耳畔颤抖着说了两个字:“别看。” 绕是顾长清这样以前没事就喜欢去乱葬岗逛一逛的奇葩闲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那人除了一张脸,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的头发凌乱花白,绑在身上的锁链已经生锈了,铁锈长进肉里,翻出暗红色的皮肉。新伤与旧伤交叠,渗血的口子里,隐约可以看到有细小的白色虫子翻进翻出。 顾长清强忍住想要呕出来的冲动,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热酒缓了一会儿,有些僵硬地慢慢挥开顾长清的手。 她蹲下来,仔细端详那一张完好的脸,这张脸已经老的不像样子了,胡茬丛生,皱纹满布,劣迹斑斑,可她看着这张脸却有说不出的熟悉,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了。 冷青月,是她的祖父。 “啪”“啪” 背后传来慢悠悠的掌声,热酒还未来得及回头,却看到那老人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身后。 顾长清回过头,那紫衣人推着一张轮椅站在吊桥中央,轮椅上坐着的,正是方才的李二娘。 “怎么,祖孙相见,好像都不认识了。”冷州羽冷笑一声,嘲讽道,“看来你这个老家伙识人的本事的确是不太行。” 第52页 他这句话是对那冷青月说的,热酒依旧蹲着,她看到那冷青月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上下游走,直到落到她腰间的那柄金色短剑上的时候,他才狠狠的踉跄了一下,拼了命的想站起来。 可他嘴巴里面只发出“呜”“呜”的声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来。 冷州羽见他挣扎,心情似乎是愉快了些,他推着李二娘又往前走了两步,说: “我原以为他们一家都死透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怎么样,我这个儿子当得不错吧,知道您想要什么,便给您找来了。” 冷洲羽推着李二娘上了平台,却见那李二娘眼里只盯着冷青月。 她无视了所有人,只一把环住冷青月的腰,疯狂的吸他身上的味道,冷青月身上的伤口被她蹭的裂开,血流出来,沾在她脸上,她也毫不在意。 “冷哥,冷哥!州羽他真的是你的儿子!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州羽他真的是你儿子!” 她哭得凄惨,哭得绝望,哭得疯狂。热酒看她这个样子,又想起来方才院子里老人安静清洗水果的样子,心里更是难受得紧。 可无论那女人怎么哭喊,冷青月都只是疯狂得摇头,他似乎是太久没说话了,嘴巴里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个“不”字。 冷州羽几乎是瞬间就冲了过来,顾长清下意识的就想挡他,还没近身就被一股强劲的内力震开,在地上滚了几圈,竟直接跌落了高台,热酒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再一用力,将他拉了上来。 两人惊魂未定,再看过去,却见冷州羽死死掐住冷青月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恶狠狠的盯着他,哪还有半点平日里在外人面前衣冠楚楚的大家做派。 “你不认!你为什么不认!是我不如他吗!从小到大我哪点做的没有他好?” “他在逃学偷懒的时候是我在勤学苦练,他在仗剑江湖做他的游侠大梦的时候是我在帮助您管理家事。” “就因为她是一个下贱的妓子,你就可以不认我,你就可以否认我的一切?” “那你早干嘛去了!你早干嘛去了!你怎么不早点弄死她,你怎么不早点弄死我!” 他一手指着捂着肚子跌在一边的李二娘,破口大骂。可不论他如何撕心裂肺,冷青月都只是毫不躲避的迎上他的目光,嘴巴里面还是只有一个字: “不。” 眼看冷青月脸色发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热酒抽出腰间短剑,毫不犹豫的向冷州羽刺过去,冷州羽措手不及,松手向后翻身躲开,“撕拉”一声,紫袖尽碎。 热酒回身即刻又是一剑,冷州羽一声冷笑,长剑出鞘,剑气陡然,四下皆寒。 瞬间一长一短双剑相抵,冷州羽的脸就在近前。 剑气再震,热酒向后轻轻一跃,落在吊桥上,冷州羽则手持长剑,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那身影真的像极了自己的父亲,可那声音,那剑气,那眼底的轻蔑与讽刺。 孰鬼孰神,高下立现。 “冷青月,我亲爱的父亲,您一向以冷州云为傲,可他不过是个废物,如今我就让你亲眼看着,他的女儿,如何败在我的手里。” 话音未落,热酒只觉剑光一闪,人已至近前,她足下轻点向后飞起来,踏在吊桥的锁链上,借力又向冷州羽攻过来。冷州羽单手挡下她三剑,推出一掌,热酒躲闪不及,败下一招,吐出一口污血来。 她抹去嘴边的血沫,又攻过去。可那短剑又被轻松架住,冷州羽冷笑一声,道:“不自量力。” 热酒本是低着头,闻言唇角微微一动,左手金刀出鞘,横扫向他腰间,冷州羽未想到这一招,腰间瞬间就被割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冷州羽,你也不过如此。” 冷州羽捂着腹部错愕的抬头,那个少女一身红衣,立在他面前,左刀右剑,英姿飒爽。 腹部的疼痛让他有些不太清醒,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就被她打得措手不及。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双刀在手,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眼睛里有盈盈地傲气与自信,她的声音几分轻蔑,几分挑衅。 她说:“冷州羽?也不过如此。” 从来没有人能把他的名字叫的那么好听,可足足十几岁的年龄差距让他只能将这份爱藏在心里,他深知自己不配,他配不上那一道光。 若有一日,她嫁了人,他也会备上一份厚礼,去讨一杯喜酒。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比她大了十几岁的书呆子。 为什么孙允之可以,而他不行? 就因为他是妓子之子,他就活该生父不认,爱人不喜,到最后的最后,众叛亲离? 热酒冲过去。 刀光一闪,是柳顾君。 冷州羽怔愣一瞬,收剑后跳。 剑光一闪,是热酒。 冷州羽陡然清醒,她是在说什么? 她说:“冷州羽,你也不过是个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畜生罢了。” 她说:“冷州羽,你永远也比不上我的父亲,因为你不配。” 她是在故意激怒对手,而他的对手也确实中招了。 只听冷州羽怒斥一声“闭嘴”,那剑带着十分的凌厉气势刺过来,光是剑气就使人心神震荡。热酒咬着牙在交错地铁链上跳来跳去,只守不攻。 第53页 “你就像冷州云一样,是个只会躲避的懦夫!”冷州羽讽刺道。 “躲到最后,就连死了,也无人问津!”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快意的骄傲。 “谁是懦夫,你不清楚吗?” 热酒的声音是从他背后传过来的,冷州羽一剑劈过去,热酒下意识将刀剑相交在胸前低档。可力道强劲,直接将热酒惯向地面,重重砸在中间的平台上。 热酒“哇”得吐出一大口血来,冷州羽正要再施力,却听那锁链突然被震得哗哗作响,震耳欲聋,他诧异地抬头,却见那链子竟是是从中间断开,零落进深渊里。热酒趁他发呆的一瞬收剑一滚。 有人自他身后拍来一掌,冷州羽身形一闪,跳开一段距离,却见冷青月那一掌拍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掌印。 长剑脱手,落在地上。 原来方才热酒在铁链间来回躲闪,是借他之力破开锁链,而他们之前交手的时候,顾长清就在一边偷偷为冷青月输送内力疗伤。 冷州羽冷笑一声,看着那掌印,露出一丝苦笑。 “您就这么恨我,恨到,要杀我……” 冷青月体力不支,有些颓废的跌坐在地上,道:“不是……你……不是……” 他依旧说不清楚话,只是机械的重复。 顾长清扶着热酒坐在一旁休息,冰冷的山洞里,只闻李二娘越发凄厉的哭声。 “冷哥!他是!州羽真的是我们的孩子!我……我给你看!我给你看!” 冷州羽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李二娘大叫一声,拾起地上的剑向着自己硕大的肚子狠狠一划。 快到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的有点严重,总觉得怎么写都写不出想要的感觉TAT 第二十八章 同归 血水混着秽物一股脑的全流了出来,长剑“哐当”一声被甩落在石地上,借着余力在地上转了两圈,才停在热酒的脚边。 令人作呕的腥味涌进鼻子,死命地往喉头钻,钻到身体里四处乱窜。热酒浑身战栗,她想挪开自己的眼睛,可她的脑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想去阻止,却不知道要从何做起。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哭着笑着,就好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死死拽住冷青月的衣袖,一手伸到那破肚中,掏出一些黑乎乎血淋淋地东西来,摒住最后一口气,伸到冷青月的面前,再唤了最后一声: “冷哥。” 然后她再没了力气,跌倒在地上的一滩血水里,像一条溺水的鱼一般,瞪大了眼睛,微张薄唇,嘴边上微动的水波证明她还在微微喘息。 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看到自己最快乐的回忆,没有人知道二娘看到了什么,但是她目光柔和,口齿不清,嗫喏而语。 她说:“阿姊,……” 她是想说什么? 阿姊,多年不见,我好想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阿姊,愿你余生幸福,岁岁平安。 可是她心里头最敬佩地阿姊却也已经没有余生了。 苏晖独自在青阁二楼最里面的那扇雕花大门前站了良久,直到鼻尖一动,嗅到了一丝血腥味,才抬起手,在右上角敲了四下,门应声开了。 他走进去,门又关上了。 那房间里本就没有窗户,如今烛火又灭了将近一半,大部分地方都陷在黑暗里。苏晖就站在那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向那片明亮。 小青蛇从中间被斩断,鲜红的蛇信还露在嘴巴外边,翡翠娘子跪坐在地,上身趴在美人榻上,已经气绝了。 她周身的皮肤松弛,血水和浓水从那只被挖掉眼珠子里面流出来,红色和白色的液体混到一起,积在略有些凸起的美人榻的边缘,终于再挤不下,顺着青玉的边缘滴落到地上。 这个女人不论是生是死,都让人难以靠近。一如当年,她陷入到欲火中,挖掉自己的一只眼睛,背靠破佛,涅槃重生。 可她再不能重生了,因为她与她的蛇,都已经死透了。 左巧巧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沾了血的匕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苏晖,但她又似乎是在等着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先开口。 “杀了自己师父的感觉如何”苏晖问。 左巧巧道:“别假惺惺的,我最恨你们这些表里不一的男人。” “左姑娘此话何意?”苏晖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再问。 左巧巧也冷笑一声,她一挥手将翡翠娘子甩到地上,翘着腿坐到那榻上干净的地方,道:“你既然喜欢装糊涂,我就偏要跟你说清楚。” “你知我虽承她救命之恩,但她多年来多番利用,不顾我的生死尊严,因而我与她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义。” “你又知她一辈子对任何事情都平平淡淡,只若见到自己喜欢的眼睛便一定要得到,所以特地将息公子带到她面前,引她注意。” “我所做的这一切,不是正合你意吗?”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画师如今得逞了,要除掉我了?”左巧巧轻蔑道。 “不,这个节骨眼上,翡翠娘子不能死。” 可她已经死了,再没可能活过来。 “你什么意思。”左巧巧问。 第54页 “我很欣赏你。”苏晖一字一字说的很慢,每一个字节都像是从不同处的黑暗里传出来,再拼成一句话,传进左巧巧的耳朵里。 “今日之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青阁阁主。” “翡翠,你知道怎么做对你最好。” 左巧巧愣了半响,在开口,声音似乎轻松了很多,她似乎十分满意且开心。 “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老阁主会将楼主令给你了。”她站起来,这个房间似乎是有什么力量,所有人来到这里,说话的声音都会不自觉的变得慢而悠长。 “没想到平日里的画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竟还有两副面孔。” 苏晖笑了笑,回:“过奖。” “你也知我没什么野心,我想要的很简单,你既愿意给我个人情,我也很乐意受着。” “诺,这是她到死都要再看一眼的东西,我没打开,但我觉得你或许会感兴趣。” 左巧巧说罢丢了一个小木盒子过去,苏晖伸手接住,顺势收到袖中,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厚重的大门又关上了,阳光正好,洒在走廊里,春风拂面,清香扑鼻,正是青阁最静的时辰。 苏晖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间,与江楼里头的人几乎都熟悉了画师的脸,有的笑着与他打招呼,有的则仍是爱答不理的就与他擦肩而过。 知樾鸟已经在房间的窗台上等了他许久了,息之也在房里等了他许久,一人一鸟如今一个窝在窗台,一个仰躺在太阳底下,睡的正香。 房间里还弥漫着花儿的香气,息之听到开门声,手臂动了动,稍稍适应了一下光线,才懒洋洋的坐起来,连打了两个哈欠,深吸一口气,长长的呼了出来。 “唉,实不相瞒,我息公子也算是广识天下名花,可偏偏就巧巧姑娘的花最香了,知樾啊,你说,是为什么啊?” 苏晖笑着走到窗边,轻轻取下鸟儿腿上的信伐,展开里面的嫩叶,看完后又将嫩叶好好收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巧巧姑娘对你有情。”他边说又边将手里的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还有一只旧毛笔。 “唉,我何尝不知道呢,但我觉得我们就这样挺好,至少还能做朋友。”息之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说到就烦,你刚又去找翡翠娘子干嘛了?谈判?谈得怎么样了?” 苏晖不语,只是抛给他一个神秘的笑。 “呃……你这笑的意思是,成了?”息之问。 “成了一半。”苏晖道。 “好哇,不愧是你啊知樾!”息之高兴地从地上跳了起来,“那我们接下来干嘛?” “你好像每天都很闲?”苏晖不答反问。 “我?我本来就很闲啊,我大哥二哥管着家里头的事儿呢,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找个好媳妇儿。”息之听不出苏晖话音中的一点点讽刺,言语间还有些得意。 “哎哟,你说有钱有什么用呢?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每天都有各种事儿,啧,充实。不像我,只能闲的那边逛逛这边买买,青楼里的姑娘都眼熟我了,没意思。”他说着还摇头晃脑,皱着眉头十分无奈。 “是啊,你是闲的只能逛逛青楼了。”苏晖道。 “啧,我觉得我这样的人生太平淡了,得找点刺激才痛快。”息之道。 “你想要的什么刺激?”苏晖问。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是让我知道了还能叫刺激吗……”息之笑嘻嘻的话音未落,便听外边有小厮唤了他一声,“公子”。 “干嘛?”息之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白州城外的矿洞塌了,家主让您尽快赶过去主持大局。”那小厮在外头道。 “哈?”息之神色怪异的看了眼苏晖,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你说真的?”他问。 “是,有家主亲笔信。”小厮说着双手将信奉上,息之接过来看了一眼,又丢了回去。 “白州挨着青州,我大哥二哥过去一趟不比我快得多?不就是赔点钱吗,他们是有多忙啊连这功夫都没有?”息之问。 “说是……生意上的事有些麻烦,大公子脱不开身,二公子去了冷家。”小厮回。 “冷家?干嘛啊,不会是去看姑娘的吧?”息之问。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说是冷家家主亲自下的帖,请二公子去坐坐。”小厮毕恭毕敬。 “哦,那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又有喜事儿了。”息之闻言笑了起来,他穿了鞋,背了刀,向苏晖摆摆手,“诶,听到没?有刺激了,我先走了啊。” 苏晖仍旧笑着点了点头,目送息之出了门,在房里用过午餐,才慢悠悠的换了身白衣,将短棍挂在腰间,出了门。 此去冷家不远,若策马不停,一天一夜足矣。 —— 阴冷的山洞里弥漫着的腐臭与腥味经久不散,李二娘已经没了声息,热酒坐在一边疗伤,顾长清扶着冷青月,让他坐靠在自己肩头,抵着他的胸口一点点的将内力送进去。 想起方才情形,顾长清只觉得那或许是自己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了。 冷州羽这个人太疯狂,他的悲喜恨怒似乎都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他就那样木讷的一跪,像无数次惹了母亲生气的时候一样,满怀期待的望着她,祈求她的原谅。 她会在屋里院内疯狂的砸掉各种东西,对着他破口大骂。 第55页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呢?” 也会在狂风暴雨之后再将他拥进怀里,浑身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娘控制不住自己。” “可冷哥,冷哥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到死都心心念念那个抛弃妻子的负心汉呢,为什么不能看看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呢? 风吹进空旷的洞里,呜咽不止,是谁的泪水落在地上,一声声又砸在哪里。 顾长清是不怕死的,只是那种,将死不死,要死又活的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人,还不如给他个痛快来的直接。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若冷州羽发疯冲过来,他就拼尽全力抱着他跳下去一起死。可就在他聚精会神准备应对的时候,有个黑影跳过来,在冷州羽耳边低语了几句,原本即将发作的人神色大变。 他站起来冷笑一声,向后一跃,一掌拍断了那吊桥,匆匆走了。 顾长清劫后余生,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汗浸湿了。 “外面是,出……出什么事了,他怎么走的这么急?”他问道,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我竟然还能完好无损的活着?” “不知道。”热酒回答,但她的声音里没有高兴,也没有意外。 “或许是因为你是天选之子。”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顾长清一听她这话就像是入了水又活过来的鱼一般,登时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娘的,老子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太刺激这。” “诶,我要是能出去,就这死里逃生,我真能吹一辈子!” 热酒盘腿坐在地上望着顾长清,她想,顾长清这个人啊,不仅生气的时候喜欢说几句脏话,开心的时候也喜欢说几句。 跟他在一起,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是在计划之中,也有一种,峰回路转的快乐与轻松。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突然找到了她过去的十一年人生中所缺失的东西。 冷清月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顾长清忙用手帮他顺气,但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 慢慢地咳嗽声变小了,可冷青月却面露痛苦,整个人无力的靠在顾长清身上,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微微颤抖。 “这……这,老头……哦不是,那个……那个前……前辈这是怎么了这……”顾长清有些慌了,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到底要怎么称呼这位老者,但他也不知道冷青月到底怎么了。 他求助的看了眼热酒,却见她也只是皱着眉望着自己摇了摇头。 “你……您,您是饿了吗,您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顾长清没了办法,可又不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冷青月这样痛苦下去。 病急乱投医,他忙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来之前带的果子,递到冷青月嘴边,“前……前辈,您肚子,肚子疼,可能是因为没吃东西饿的,你吃点果子,说,说不定能,能好点。” 顾长清的手不太稳,连带着说话都有些结巴。冷青月此时整个人都不太清醒,那果子在他嘴唇边上晃啊晃的,他顺势便咬了一口,咽了下去。 刚咽下去没多久,冷州羽忽然浑身抽搐,“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可那血又与热酒方才吐出的鲜血不同,黑乎乎的,里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东西在略有些粘稠的黑色血液里蠕动了一会儿,突然一下跳向热酒方才受了伤才止住血的手臂。 热酒正一直盯着那东西,眼疾手快捉住了那虫子的尾巴,定睛一看,才看清那虫子竟然正在疯狂啃噬着伤口处的血肉,拼了命的想要往里钻。 热酒一咬牙,将那虫子扯出来,重重摔在地上。那虫子大约是方才吸饱了血,鼓鼓囊囊地,被甩在地上,“啪”地一声炸开,一股恶臭弥漫到空气中。 “这什么东西啊,好恶心。”顾长清捂着鼻子凑近了些问。 “不知道。”热酒低下头,嫌恶的看着自己粘上了些黑红色液体的手。她亦从未见过如此邪物,竟然还直往伤口中钻。 “蛊虫。”说话的人是冷青月,虽然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却吐字清晰,与方才显然是不同了。 第二十九章 因果 “什么?”顾长清有些惊讶。 热酒听到冷青月开口说话也愣了一下,她转头望过去,却见那老人已经支撑着坐直了身子,正幽幽的望着自己,那目光里含了太多情绪,一时间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是起源于苗疆的一种邪物,极少见于中原,我的弟弟也是死于这种东西。”冷青月道。 热酒依旧盯着他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自幼与父母隐居在君山,对于这位祖父,其实见得也并不多,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感情深厚。可从前一贯知道他已亡故,如今再见,竟是有些陌生了。 顾长清见氛围不太对,本还想再说的话统统都憋了回去,目光落到冷青月身上,只见他周身伤痕累累,整个人的精神似乎比方才好了许多,可他目光灰败,形容枯槁。 他脑子里只闪过四个字:回光返照。 冷青月就这样盯着热酒看了许久,才缓缓落下一滴泪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后半生,妻儿惨死,被困囚笼,受尽折磨,至死不得再见天日,却未曾想到,临终还能再见自己的亲孙女一面。 也未曾想到,她竟能如此平安长大。 第56页 “爷爷……”热酒开口唤了声,冷青月的泪让她有些许动容,面对亲人的本能驱使她喊出了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 “嗯……”冷青月笑了,他的泪终于也止不住了,一滴滴的滚落下来。 “当年……到底是为什么……”热酒问道,她迫切的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这是唯一一个能给她解答疑惑的人了。 为什么要对外宣称冷州羽是正室所出?为什么让李二娘生出孩子却又抛妻弃子?李二娘口中的那声“冷哥”,到底又是在唤谁? 冷青月听她这么问,闭眼长叹一声,才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 他说:“州羽,他其实是我的弟弟冷青舟的孩子。”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那一年,回燕堂里头出了件大事,有人为珉都里头最出名的花魁娘子赎了身。 “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又哪堪配得,这飒飒少年郎。” 可那少年郎却痴心一片,带着那二娘潇洒而去,从此避世而居,逍遥快活。 李二娘有了身孕,只觉自己终于苦尽甘来。她本是闺中贵女,懂琴棋,晓诗词,一朝家中失事,沦落至此。而今终于得觅良人,终老一生。 这人间事事,最喜失而复得,最苦得而复失。 冷青舟死了,李二娘疯了。 她将冷青月当成冷青舟,给自己织了一个梦。 而冷青月一时的心软承认,造就了她的梦。 李二娘就怀揣着这个梦,生下了冷州羽。 她开始变得暴躁,阴晴不定。她将所有无端的怒火全都发泄到冷州羽的身上,在这种情况下,那一点温柔也显得猝不及防,微不足道。 冷州羽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从小就知道父亲不要母亲了,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加努力,他只希望李二娘有朝一日能回过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可李二娘始终没有。 …… “冷州羽,你也太厉害了吧,老师昨天才教的剑法就这么熟练啦!” “羽哥,你这么厉害,以后冷家归你管,肯定越来越好!” …… “我对这掌家之事可是既没天赋,也没兴趣,我只想仗剑天下惩恶扬善,做个侠客。哥,你呢,就跟着爹好好学,你学会了,我可就自由了!” “加油啊哥!我看好你!” …… “都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凭什么冷州云可以你就不行?” …… “可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 …… 李二娘到死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而冷青月终于是泪如雨下,他跪趴在地上,一手死命得扯着自己干枯僵硬的头发,另一手用力锤着地面。 “是我错了……”他闷声道,悔恨溢于言表,“可我……可我也是个父亲啊,我总要为我的亲生儿子做打算。” “我一直将他当我的亲生孩子,我从来没有亏欠过他什么,为什么却落得如此下场?” 顾长清转头见热酒抿着嘴,盯着那人却不言语,眼眶红了却不落泪,心里头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的握住了她的手,想给她一些安慰。 热酒轻轻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将手抽走。顾长清的手掌似乎永远都是暖的,这份温暖总像是一盏灯,亮起来的时候,总能看到意外之喜。 就像不久前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里,隔着两层微湿的布料,他拉着自己的手腕兜兜转转找到了李二娘的院子,原以为是出了差错,却没想到歪打正着。 又如现在,她的手上原本还沾满了血,就这样被他握住,方才凝固了的液体又慢慢融化,手心与手背相接,细微的抖动都会造成粘腻的触感。而她在这样缱绻的温柔里,不可思议地慢慢平静下来。 冷青月趴在地上哭声渐止,热酒方才一直在调息疗伤,如今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这个距离,以你的轻功,能过去吗?”她问顾长清。 “嘿,这你可问对人了。”顾长清得意的笑了笑,他走到边缘估算了一下长度,“这距离估计这世上没多少人能过去吧,我嘛,勉勉强强吧,应该差不多。” “那你先过去吧。”热酒道。 “啊?”顾长清回过头,“那你怎么办?” “我再想办法,总不能就这么在这里耗着。”热酒说着抬起头,四下观望。 唯一的一座桥已经断了,方才连在崖壁上的铁索如今也尽数断了裂,这个平台如今就像是这茫茫深渊中的一座孤岛,寻不到任何一点依托。 怎么办。 “不行,要走一起走。”顾长清道。 热酒听他这么说,不禁皱了皱眉,道:“万一想不到办法怎么办?” “那就一起死。”顾长清想也不想便答道。 “不需要,你赶紧滚。”热酒回的比他更快。 “凭什么,你让我滚我就滚,我不要面子的吗?反正我也……”顾长清顿了顿,盘起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反,反正我……我不滚。” 他似乎是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改了口。 热酒叹了口气,罕见的没有发作,只是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这本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却拖累你至此,我已十分过意不去。你若再因我而死,我死亦不可瞑目”她的声音里是顾长清没有听过的温柔,他不禁抬头看向热酒的眼睛。 第57页 热酒的眼睛向来是好看的,从前他第一眼只觉得那眼睛里慢慢的都是冷漠与阴戾,这不该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该有的眼神。 后来他再见她,她的眼睛常常是红红的,含着泪却倔强的不落下。她才十九岁,却常常露出那种恨不得要吃人的眼神,实在不太可爱。 如今她的目光却似乎柔和了许多,可那柔和或许也是她装出来的,她只是想劝动自己丢下她独自逃命。 “他娘的。”顾长清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他站起来,凶道。 热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暴躁起来,一时间愣住了。 九岁前父母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后来这么跟她凶她的人大多都是她要杀的人,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而现在顾长清这样质问她,她却不觉得反感。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有几分无奈,有几分疑惑,还有几分委屈。 “我……” “你把老子当什么啊?”顾长清打断她再问。 热酒听不懂他的意思,她闭了嘴,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后文。 “我发现你这人是不是多少脑子有点毛病?”顾长清指着自己的脑子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遇到任何事情都把别人一把推开自己不要命的去解决很帅?” “他娘的。”顾长清忍不住又骂了声。 “老子真的忍很久了,进密道前你竟然他娘的让老子回去?现在你又他娘的让老子丢下你自己走了?”顾长清越说嗓门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怒吼了。 “老子他娘的是个男人!你把老子当娘们使唤是不是?” “你咋想的啊?” “我真挺好奇的,你咋想的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叫叫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不懂?咱俩换换你能就这样走了?” “老子真的是服气!” 顾长清吼完最后一句,发泄似的猛一转身。 热酒呆呆地蹲在地上,抬头看他吊儿郎当的晃来晃去,地上的碎石被他一块一块的踢下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我没有……”憋了半天,热酒才有些委屈的说了三个字。 “你……”顾长清还想再说些什么,回头看热酒一脸快哭了的样子,立马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反,反正我就不走了,你不想让我死了,最好快点想办法。” 热酒看了他良久,轻轻问了声“为什么”。出口,却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见他不回答,便当他没听到,继续想办法去了。 过了会儿,她才听到顾长清嘴巴里面塞满了果肉,含糊不清的开了口。 他说:“从没有人叫过我一声,长清哥哥。” 第三十章 牺牲 顾长清将剩下的小半个果子握在手里一颠一颠,也不看热酒,只是自顾自的说。 “从我小时候起,好像就挺少有人叫我名字的。臭道士一般都喊我小兔崽子,然后,其他人都喊我小顾道长,臭道士死了之后,就把那个小字给去了。再后来方清墨……他好像也一直就直接你啊你的喊,反正他基本上也不需要喊我名字,他说一句话我就知道是不是对我说的了。” “你还真别说,被人喊哥哥还挺享受嘿嘿。”顾长清笑了笑,“诶,你喊了我哥哥,就得对我负责啊,否则你这就叫……那个叫什么来着。”顾长清挠着头想了一会儿。 “始乱终弃!”他说道。 热酒本来听他说这些有些感动,始乱终弃这四个字一出来,方才的情感立刻全部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始乱终弃好像也不是这么用的。 热酒知道在这种情况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顾长清又将半个果子啃了个干净,他将果仁横着往平台外边一丢,那果仁平着飞出去老远才落了下去。 热酒看了一会儿,问他:“你还有几个果子?” “啊?”顾长清以为她是饿了,丢给她一个果子,“还有两个。” “你每次丢果子,都能丢的那么远?”热酒又问。 “啊?小时候为了赢别人打水漂练过,大概能吧。”顾长清答,一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你想在空中借这果子的力过去?” “嗯。”热酒点点头。 “唔……这到的确是个办法,不过,你轻功好吗?”顾长清问道。 “一般。”热酒实话实话。 “那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热酒在心里头答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六成”。 “六成?”顾长清果然嚷嚷起来,“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这底下是什么吗?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不行,哥不同意。” “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热酒被他这样的态度弄得有些烦躁,“难道我要试都不试就这样在这里等死?” “……”顾长清说不出话来了,眼下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们在这里拖得时间已经够久了,冷州羽如果回来,我们在这个地方,他若有弓箭,你猜我们会不会变成刺猬?”热酒继续说。 顾长清愣愣的看着她,觉得她说的十分有道理。 “你先过去,到那边如果我还差一点,你还可以拉我一把,懂了吗?”热酒拉着顾长清的手将他带到平台边缘,顾长清只是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第58页 “你看我也没用,我们不能一起死在这里,至少也一定要有一个人出去……”热酒说着抿了抿嘴巴,“死在这里,根本连找都找不到。” “你快过去,我们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热酒说罢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给顾长清留出空位。 “对了,这个给你,如果我失败了,你帮我交给苏晖。”热酒将腰间的短刀取下来,交给顾长清。 顾长清回头接过短刀,转而绑在自己腰间,又看了一眼热酒,见她目光坚定果断,脸上没有一点恐惧,心里不禁有些钦佩。 顾长清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有些释然的笑了一声,“那你可看仔细了,哥哥今天就给你露一手,让你长长见识。” 言罢,他脚下一转,踏着平台的边缘,整个人腾空而起。他身法极轻,原本白色的衣袍早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上面还沾了些血迹,如今看起来,像是一片带血的枯叶,在空中飘着飘着,就飘到了对面。 绝世轻功,名不虚传。 热酒看着他,心中感叹。不过其实她早就已经见识过了,那天在柳山断崖,俪水之上,她便已经见过了。 她早知道她的长清哥哥,轻功绝世,劫不了富,却喜欢济贫,武功不好,却依旧想成为一位大侠。 “喂,你准备一下,好了喊我啊!”顾长清向她招招手,喊道。 热酒看了他一会儿,向他喊道:“顾长清,如果我这次能活着,事情结束后,你带我一起,我劫富,你济贫,行吗!” “嘿,好啊!”顾长清被她逗的有点乐了。 “如果我没成功,请你再帮我转告柳顾君一句。”热酒道,“就说,徒弟无能。” 顾长清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热酒看着他,生出些不舍来。 从前她一直活得了无牵挂,毕生所求也不过报仇这一件事。而今却有了好久不见想要再见一面的人,也有了舍不得抛弃的人。她开始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的陨落在此。 她原想激怒冷州羽或许能找到破绽,实在不行也可以与他同归于尽。可她却没想到李二娘剖腹,也没有想到冷州羽会因为急事突然断桥而去。 造化弄人,大底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些颓废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听了冷青月的话,对过去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些奇怪的变化。 也可能是因为李二娘死前恐怖的那一幕令她有些退却,也可能是冷州羽斩断那座吊桥的那一瞬间,连带着她心里头最后一根弦也斩断了。 她忽然觉得好累,一个人承受这些事情好累。如果能就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其他人的看法还去考虑什么,反正到时候也与自己无关了。 热酒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底下的万丈深渊,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转头望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冷青月,走过去蹲下,又轻轻唤了声:“爷爷。” 冷青月闻言抬起头看她,只等着她的下文。 “爷爷,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吧,还剩两个果子,我们……刚好……一人一次机会。”她说的很慢,“只是……您的身体……” 冷青月听了这话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他开口,嘴角的胡子一颤一颤。 “我这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他的声音沙哑的不行,像是古藤老树上的昏鸦扯着嗓子,孤独的叫,“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你先去吧,等会儿,我也一试。” “酒酒,你很好,比我,比你父亲,都好。”他又补了一句。 热酒盯了他一会儿,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但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去想了,只道了声“好”,便又站起来,到了深渊边上。 “来。”她向顾长清招招手,“你可别手抖丢歪了。” “放心,很稳。”顾长清回答。 他的话音落下,山洞里头瞬间安静了,出了通道里涌出来的呜呜风声,热酒只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重如擂鼓的心跳。 她是紧张的,是害怕的,但也是全神贯注的。 那果子在顾长清手中被颠了三下,沾了些掌心的薄汗,顺着平台的方向横着被抛了出来,热酒看准了时机,果断飞身而起。 可她的判断出了些差错,那果子擦着她的足尖落了下去,热酒在空中踩空一脚,整个人失了力气,向前扑过去,离顾长清所在的平台还有一段距离。 看来今日…… 热酒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下落间,她看到顾长清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向她伸出双手,可他震惊的目光,却好像是落到了自己的身后。 来不及细想,身后传来细微的钢铁碰撞声,热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自下而上托了自己一把,她借着这股力道,向上翻了个身,稳稳的落在了顾长清的怀里。 她想转过身看看,却被顾长清抱得死死的不得动弹,直到过了许久,顾长清才慢慢放开她。热酒似乎是猜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看了顾长清一眼。 再转头,中央平台上只余死去许久的李二娘一人。 她再往下看,深渊之中,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我方才,不让你转身,是……是因为,他落……落下去的时候,向我摆了摆手……”顾长清后退两步靠着墙,有些结巴地道。 第59页 他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他看到热酒跌落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他紧紧抱着她,那平台本就不宽,他只害怕一松手,她又像方才那样,转身的时候脚一滑,又掉下去了。 那到时候,他要到哪里去找她,他还能找得到她吗? 热酒凝望着那一片黑色,想起来冷青月方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酒酒,你很好,比我,比你父亲,都好。 那会儿她没太在意,如今听起来,的确像是一句诀别。 热酒方才从刚刚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如今面对这样的现实,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她吸了吸鼻子,喉头动了动,还是忍住了。 顾长清见她状态有些不对,又站在崖边,心中有些后怕,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往里拽。 注意到顾长清的情绪,热酒安抚性的抓了抓他的手,“没事了。”她说。 “没事了?”顾长清有些呆滞的又确认了一遍。 “嗯。”热酒肯定的点点头,她握住顾长清的手,“我们走吧,赶紧出去,有什么话先出去再说。” 顾长清点点头,两人顺着石壁寻到来时的那个小洞,一前一后钻了出去。 冰冷的山洞里,有人嘶声哭诉,有人含恨长眠。 可这些故事,或许都将永远沉睡在这个山洞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蹭玄学真的有用吗! 第三十一章 大火 冷州羽匆匆走了,是因为山下的冷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说:柳顾君只身一人闯进冷家,直奔家主殿去了,冷家众人竟无人能拦得住她。 冷州羽赶回到殿中,却又听说,柳顾君已经走了。 “家,家主,柳顾君,她,她真的太可怕了,山门口我们十几个弟兄一起上,她只一招就把兄弟们都打趴在地上了,我们……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殿中的摆设被撞的歪七歪八,冷州羽脸色阴沉,问:“她来干什么了?” 那小厮哆哆嗦嗦的不敢回答,冷州羽怒斥一声,他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说: “不……不知道,她,她进了内,内殿,无……无人敢,敢,敢……” “废物!”冷州羽转过身就是一脚,那小厮顿时捂着肚子缩在地上不断哀嚎起来。 “你们一群人,拦不住她一个人?”冷州羽冷冷地问。 其余众人从未见过他发如此大的火,都有些害怕的低着头站在一边,谁也不愿去触他的霉头。 那柳顾君在山门一人打了十几个,一路闯入冷家,但凡有人阻拦都被她轻松制服,到后面根本没人再敢拦她,谁又愿意去送死呢? “你们先出去吧,今日之事不许外传。顺便,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冷州羽指了指地上那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忙拖着那蜷在地上之人出了门。 等人都退了出去,冷州羽才缓步走进了内殿。 内殿里被翻的乱七八糟,花瓶碎在地上,书桌与柜子都被翻了个遍,枕头和被子都被丢到地上。冷州羽扫视了一眼,目光落到地上一个精致的金色锦盒上。 他走过去捡起那盒子,意料之中的发现那盒子已经空了,柳顾君拿走了里面的东西。 他盯着手中空空的盒子看了良久,才深深叹出一口气。他敲了两下地面,一个黑衣人从窗子外面翻进来,冷州羽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那黑衣人似乎是愣了愣,又向冷州羽确定了一遍是否真的要这样做,才又像鬼魅一般,消失在了窗外。 冷州羽咬了咬牙,将那盒子盖好,双手捧着再放到架子上,才又唤了人进来。 “把外殿收拾干净。”冷州羽言罢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晚了,“另外,去叫人通知夫人,就说今晚,我在后山小院,邀请她一同……” 冷州羽顿了顿,“赏月。” —— 热酒没有想到一路原路返回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却好像隐约有一点烟雾弥漫在黑暗中。他们一路沿着通道走上来,那烟越来越浓,烟味呛得两人不断咳嗽,到最后只能弯下腰,几乎是屏住呼吸一下子从那大开着的密道口窜了出来。 可一出来,热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屋子里几乎四处都有火,她愣了一瞬,头顶木头做的房梁被烧着发出“嘎吱嘎吱”地声响,终于再支撑不住,掉落下来。 顾长清大喊一声“小心”,将她扑到一边。转头再看方才他们站的地方,几乎已经被砸出了一个窟窿,顾长清一阵后怕。 “走!我们先出去!”他急忙将热酒扯起来,拉着她从窗户口翻了出去。 可眼前的景象将他也吓了一跳,原本安静祥和的山林现在几乎变成了一片火海,群鸟惊飞,百兽奔逃,时不时有树枝被烧的掉落下来。刺鼻的焦味令人作呕,呛的人喘不过气。 “他娘的!冷州羽那龟孙子竟然……”顾长清恨得咬牙切齿,“他娘的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人!” 顾长清下意识的就回过头想去安慰热酒,却见她正回头看着方才他们才逃出的那座院子,有些出神。 顾长清以为她是没见过这场面,害怕的不敢动了,忙安慰她道:“没事酒酒,你别害怕,我……” “我见过。”热酒打断了他,说道。 第60页 “什么?”顾长清一头雾水。 “……”热酒沉默了,她的眼睛里映出熊熊大火,那座木屋,那一整个院子,都淹没在扑面而来的热浪里。 她见过的,她见过……当年,她在君山的家,也是像这样,轰然倒塌。 “冷州羽。” 热酒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恨不得嚼碎这个名字,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不管了!你有什么想说的等活着出去了再说,快走,先跟我走!”顾长清见她情绪不对,但当下也没有时间再让她多愁善感,直接拉着她向山林里跑去。 热酒有些麻木的被他拉着拼了命地跑,浓烟呛进鼻子里,令她有些恶心想吐,一波一波扑面而来的热浪,让她有些神志不清。 她只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周遭景色变幻,偶有走兽流窜,却到处都是火。火光中她抬头看了看前人,他也被浓烟熏得弯了腰直咳嗽,却努力的在寻找正确的路。 就好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君山的大火里,母亲抱着她拼了命的向山下跑,她的耳边都是母亲的咳嗽声,鼻子里除了刺鼻的烟味,还有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血腥味? 热酒突然就清醒过来,哪里来的血腥味! “顾长清!你吐血了?”她大喊道。 “没事,老毛病了不打紧!”顾长清头也没回。 “你停下,我给你疗伤!”热酒道。 “听话,你别闹,很快我就能找到路了。”顾长清几乎是在用哄孩子的口吻对热酒说话了,热酒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虚弱。 可她却不能再开口了,她知道顾长清不会停下的。 “哈,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顾长清才停下来,热酒强忍着身上的痛跑上前去,才见到他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迹,半跪在地上指了指前面。 热酒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前方正是他们之前来时候的那片断崖。 “到,到了。”他取下背上的拂尘撑在地上,有些艰难的再站起来,他似乎是已经到了极限了,“走,走……我们,我们过去。” 他撑着热酒艰难的弯腰站起来,热酒用力扶住他,两人才走了不到两步,身后一棵大树再不堪火烧,一整棵树竟就这样直直向两人砸了过来。 热酒一手捂着口鼻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被重重一推,腿一软,倒在地上滚出老远,整个人翻身落下悬崖,她心底一惊,死死扒住崖边的石头,整个人腾空悬在崖边,摇摇欲坠。 底下是奔腾的俪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夹杂着火烧焦木的噼里啪啦,偶有带着火的叶子擦着她的皮肤飘过,火辣辣的疼。 热酒死死的咬住下唇,血从牙齿缝里面渗出来,腾空的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剑,用力插进岩壁里,另一只手死死扒着地面,几乎拼劲全力,爬了上来。 她坐在崖边,再望过去,心头大震。 顾长清半个身子都被压在那棵树下,整个人趴在地上干呕。他满嘴是血,神情痛苦不堪。 这一幕映在热酒漆黑的瞳孔里,她想起来当年,也是这样的大火中,孙凝雨被压在树下,浑身是火,也是像这样不断地呕出血来。 她害怕的快要窒息。 崖边的风很大,吹在她满是汗水的背上,寒意透骨,迎面而来的层层热浪,将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顾长清抬起眼看了热酒一眼,他想让热酒快走,不要管他了。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有力气了,脑袋枕在一片血泊里,被本能驱使着不断抽搐。 热酒颤抖着,她的耳边又响起母亲撕心裂肺的笑。 …… “冷州羽,你弑兄弑父,你不得好死!” 是,她是在笑,她是疯了,她是在笑。 “她会长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割断你的喉咙,让你悔不当初!” 她笑的好可怕,她像地狱里面爬出来的厉鬼,她是在索谁的命? …… “娘,不要……不要……你不要这样……酒酒,酒酒害怕……” 热酒大喊一声捂住了脑袋,原本握在手中的短剑,掉到地上。 “哐当”一声,震耳欲聋。 她猛地睁开眼睛,低头望向那柄短剑。 那是……那是父亲给她的短剑,也是在那年的大火里,他把着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了它。 他说:“酒酒,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他说:“酒酒,握住它,别再掉了。” 握住它,别再掉了。 热酒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抖动的右手,她用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臂,捡起来那把短剑,紧紧握在手里。 冷州羽是在故技重施,他想用和当年一样的方法将自己弄死在山里。 可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 “他娘的!” 热酒狠狠啐出一口血沫,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向顾长清奔过去。她紧紧握着短剑,自下而上扎进树干中,另一只手直接托着,用尽全力,将那树抬起来一点。 “顾长清,快……”她憋着一口气道。指甲嵌进树里,从中间断裂开,她亦浑然不觉。 顾长清一手撑地,往旁边翻了个身,热酒再支撑不住,双手脱力,大树又狠狠的砸在地上。 两人瘫倒在地上剧烈的喘息,崖边的风吹过来,带来一点新鲜空气,也助长了火势。 第61页 “走,到那边去。”热酒正打算拉着顾长清往崖边走,却见他单膝跪在地上,目光却落在林子里一棵树下的一株粉色植物上。 “顾……” “你先走!”不等她开口,顾长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她,竟就这样半跪在地上,踉踉跄跄的冲进那火中去。 “顾长清!你疯了!”热酒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抓住他,却只扯下他的一片衣角。 顾长清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的右半身血肉模糊,衣服上还沾点火,魔怔了一般向那株小花扑过去。 热酒眼看着又一棵大树不堪重负倒下来,顾长清却只顾着小心翼翼的摘下那朵花,像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收进自己胸口还算完好的衣服里。 她心里暗骂了一声,咬着牙站起来冲过去,用尽全力将他狠狠一拉,自己却向前倒过去,那树擦着她的背砸在了地上。 顾长清被热酒大力一扯,跌到悬崖边上,却见热酒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力震出一小段距离,呕出一口血来,落在坡地上,滚进一片火海中。 他还想再追过去,可剧烈的疼痛和困意一起涌上来,他终于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QAQ卡卡卡卡卡卡卡卡文了 第三十二章 赴约 热酒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她本能的抬起双手死死的护住自己的脑袋,闭着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气血翻腾。 枯枝扎进她的肉里,又从火上滚过,焦味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凸起的碎石划破她的皮肤,她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才重重撞在一颗大树上,终于停了下来。 疼……好疼…… 热酒一点一点撑着坐起来,靠在树干上,终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意识却还有几分清醒。 清醒的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传来的痛——应该是骨头断了,可她却不知道是哪里的骨头断了,又好像,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她再动不了了,每动一下都撕心裂肺,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像痰一样堵在喉头,可她连咳嗽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只能由着身体本能地抽动,那大概是这幅残躯最后地挣扎。 粘稠地血从嘴巴里流出来,拂过干裂地唇,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还没等淌到地上就已经被烘干。 她就这样,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着,亦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强撑着睁开眼睛,近处远处,不断有树木折断倒下,火光冲天中,她似乎看到一人一剑,一身玄色长衫,缓步向自己走来。 那是她年轻的父亲,那是她最最钦佩的人。 她看到母亲奔过去,像许多次那样,欢快的扑进父亲的怀里。 一眨眼,那身影却又都消失不见了。 她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静得出奇。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到一些深藏在内心的回忆,而今热酒半眯着眼睛,恍惚间想起来她似乎曾经在君山,遇到过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比她大概高了有半个头,他误入君山上的阵法迷了路,她遇到他的时候,他正颓废的靠在一棵树下,饥肠辘辘。 那个少年,他说:“我喜欢画画,但是我爹娘都说,我以后是要当将军的人,不能天天画画。” 她嬉笑回:“等你当了将军,你就可以娶好多个会画画的夫人,这样你一回家就能天天跟他们一起画画了。” 少年听了这话冷不丁噎了一下:“什么娶好多个,哪能娶好多个!” 热酒见他羞红了脸,急的跳脚,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又问他:“那你想娶几个?” “唔……”少年认真想了想,支支吾吾道:“两……两三个吧……多,多了也不好,会吵起来吧。” “嗯……”小热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嬉皮笑脸起来,踩着少年的影子一蹦一跳,“你看,当将军多好呀!” 少年问她:“可我并不很想当将军,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那要怎么办?” 她记得当时自己十分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半开玩笑的说:“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做的事,那你可以来帮我做我想做的事!” 少年那个时候是应了她的,他说:“好,那你等我,等我打完仗,我再回来找你玩,到时候我给你画画,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那个少年,他叫苏知樾。 可他一直没有来。 远处好像有人在喊着“酒酒”“酒酒”。 热酒歪了歪脑袋,轻轻抬了抬眼,她想,那声音好熟悉,可他是在叫谁? 酒酒是谁? 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到有个身影跨过断枝向她奔过来。那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略有些褶皱,袖口处沾了点血迹,整个人似一道清冷的月光,与这热浪滔天的火海格格不入。 是知樾吗? 正思量间,那人已至近前。 “你……打完仗啦……”热酒看到他神情慌张,满是担忧,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只能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你是来……给我画……画画……的……吗……”热酒扯着了扯嘴角,干裂的双唇又被撕扯流下血来。 她想,人家不远万里来给她画画,她却是这幅样子,实在是太扫兴了。 第62页 也不知他有没有当上将军,娶了几个夫人。 她想,她现在的声音,一定又沙哑,又难听。 那人闻言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他靠过来,热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兰香味,贪婪的多抽了好几下鼻子。 那人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热酒的世界是安静的,可她偏偏听清楚了那两句话。 他说:“我来赴约。” 他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身子一轻,她被人抱了起来。一股清凉瞬间将她包围,那人浑身冰凉,倒让她觉得十分舒服。 热酒将头埋在那人的胸口,她想,她得救了。 十一年了,终于有人向她伸出了手,终于有人来救她脱离火海了。 她终于没有再一次孤独地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想,这样真好。 …… 流水落花春去,日暮溪亭残酒。 铁马冰河,天上人间。 …… 耳畔惊雷炸响,电光一闪,再睁眼时,暴雨如注,火光尽消。 那一年热酒十三岁,那一天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手起刀落,血溅到衣服和脸上,那个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已经死了,热酒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跑进夜色里的暴雨中。 跑到城外,她才陡然感觉到后怕。雷鸣闪电裹着黑暗化为恶鬼,对她穷追不舍,她拼了命的跑,跑到脱力,就跪在一棵树下呕吐,吐不动了,就靠在树上哭。 血,泪,雨水,混在一起,将她包围起来,她突然心生憎恶,她想毁了那只杀过人的手。 但是有人阻止了她,她的手上,后来只留下来一道长长的疤。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到底下过没有。她抬头,看到树影摇曳,月明星稀,那个月白衣裳的少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短剑被拿走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慌和厌恶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只余柔和清冷。 她看着他用手帕细细将剑擦拭干净,插回到自己腰间的剑鞘里。然后托起她被划伤的右手,轻轻吹了两下,问她:“疼吗?” 热酒老实的点点头,说“疼”。 她确实很疼,疼到了骨子里。这伤养好之后会变成一道疤,那道疤会伴她一生。 他帮她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上了些随身带着的金创药,包扎好后,才又开口说:“下次别再这样了。” 他的声音动作都太温柔,于是热酒又老实的点点头,说:“哦。” 但是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下次别再杀人了?还是,下次别再伤害自己了? 好像有这么一桩事,只是后来被我忘记了。 我那时候没有认出那个少年,如今我却想起来了。 他是苏知樾。 …… 天接云涛雾晓,吴越镜湖飞度。 星河欲转,绿肥红瘦。 …… 天光破晓,热酒眨了眨眼睛,看见一道门,推开门,是一个小院,院子里假山环绕,廊桥交错,有一人立于中庭。 那一年她十三岁,与江楼来了一位新阁主,大家都叫他画师。 热酒闲来无事,不知为何对这位画师十分好奇,便寻了个白天,从青阁悄悄的溜进画阁后面的小院子里,却没想到正巧碰到了一人。 听闻响动,那人缓缓回过头来,他一身白衣,白绫覆眼,手里握着两截被折断了的长/枪。 她想,他一定就是那位画师,可他为什么这么悲伤。 画师应该拿着笔,可他却又为什么握着枪。 他看了自己一会儿,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热酒说:“你是画师。” 他叹了口气,将那断枪伸出来,展示给她看,问她:“这枪断了,怎么办?” 热酒皱了皱眉,断了,扔掉再买新的不就行了? 他似乎是看出来热酒在想什么,摇了摇头,说:“舍不得扔,还想留着做个纪念。” “最好还能让我时时带着。”他又补充道。 热酒想,这人的脑袋多少有点问题。但也不能当面说出来,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万一把人家搞生气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说:“那你就把头和尾都砍掉,把它做成一根短棍,挂在腰间,这样你到哪儿都能带着了,也不显眼。”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他愣过之后竟笑着道了声“好”。 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只是后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那时没有认出那个人,如今我想起来了。 他是苏知樾。 …… 吴馆中梦莫忘,岭南泥雨步行。 石桥烟青,血气横生。 …… 有人要我今天凌晨守在不归桥头,杀掉第一个经过的人。 远处的雾中忽有人影出现,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近了。 那是一位白衣公子,他的衣服略有些褶皱,袖口沾了些血迹,后腰处挂了一根一尺多长的短棍。 他牵着一匹黑马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才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时间竟不想杀他。 他的目光落到我藏剑的长袖上,我握着剑的手又紧了紧,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索性他只看了一眼,便躬身向我施礼。 第63页 “在下苏晖。” 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他笑起来让我觉得如沐春风,就连他衣服上的血迹也连带着变得柔和起来。 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的就散了,眼前人的脸愈发清晰。 他是苏知樾。 “我叫热酒。”我慌忙道,只怕自己答慢了,这个人又要消失在混沌中。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过了人声鼎沸的街道。 揽月江上升起的水汽,合起来是烟火,铺开来是人间。 我想他就这样永远拉着我的手走下去,我们就这样寻一个有山有水的小树林子隐居,建一栋小木屋,养一群小鸡小鸭,等它们长大,再杀了吃掉。 可他拉着我的手,跑着跑着却突然停了,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竟站在山巅。 抬手可触白云,低头可见江山。 他还拉着我的手,转过身来,依旧带着一贯温柔的笑,嘴唇一开一合。明明他就在我眼前,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乘风而来。 他说:“酒酒,别睡了,快醒过来吧。” …… 唇齿间漫上一丝腥甜,热酒醒过来的时候,午后阳光正落在她的头顶,她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 有人握着她的手。 她歪过脑袋,苏晖正趴在床边睡着,他似乎是有些累了,眼下有些乌青。春日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发尾,柔和缱绻,似仍在梦中。 第二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闷头码字! ==================== # 卷三 ==================== 第三十三章 碧落草 苏晖睡得很浅,热酒方动了动,便醒了。他坐起来,看着热酒呆了一会儿,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发。 “我去给你倒杯水。”他说着站起来,身形晃了晃,扶着床杆站稳了,才往桌边走过去。 “顾……”热酒想问顾长清如何,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只觉得喉头刺痛,她痛苦的咽下一口血沫,再说不下去了。 “顾道长没事,他比你伤的轻些,三天前就已经醒了,这会儿应该能下床走动了。”苏晖猜到她想问什么,回答道,“你的嗓子受了伤,但不严重,养一段日子就会好了。” 说话间,他已经端了杯水,放到床头的柜子上,俯身小心翼翼的将热酒扶起来,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背后,尽量让她靠的舒服些。又将水端到她嘴边,喂她喝了。 “索性没有断胳膊断腿,骆大夫说,只要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了。”苏晖道。 热酒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才觉得喉咙里舒服了些,再开口,也不似方才那般疼了。 “这是哪里。”她开口问。 “与江楼。”苏晖道,“你伤的重,回琼州更安全些。” 热酒闻言点了点头,又问:“我睡了几天?” “五日。”苏晖道,“我收到你的信后,便赶过去了。本想假意约见冷州羽,给你争取时间,我却没有料到他竟然……”苏晖说着皱了眉,目光阴郁。 那一日他策马而去,远远地看见浓烟滚滚,再近了才看到柳山上火光冲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震惊,恐惧,后悔。 那些交叠在一起陌生又熟悉的情绪,现在想起来仍觉后怕。 热酒还在山上,可柳山那么大,他要到哪里去找她? 当年梁宇的死状仍然历历在目,那种深深地无力感至今还刻在他的骨头上,怎么抹都抹不掉。 那种绝望,他无力再承受第二次了。 “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苏晖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的开口,“还好,这一次,我找到你了。” “十年前,我答应你打完仗就回来找你,我……后来忘记了,等我再想起来回到君山的时候,那里已经……” 什么都没有了。 热酒看着苏晖,他低着头,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对不起,我失约了。” 热酒看着苏晖低着头向自己道歉,看了良久,才忽然有些俏皮地开口问他: “怎么办,我不会画画呀。” 苏晖有些错愕的抬头,看到少女唇色苍白,眸色无光,却冲着自己甜甜地笑。 他突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好像是终于找到了丢了许久的东西,他伸出手揉了揉热酒的脑袋,凑得紧了些,清冷的木兰香味又将她包围。 热酒没有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安闲。 又过了许久,热酒才听到他轻声说了句:“没关系,如今我……” “小热酒啊听说你醒啦!” 门突然被人踢开,苏晖坐直了身子,热酒微微探头看过去,看见顾长清拄着根木杖,一瘸一拐的跳了进来。他的左手缠了绷带吊在脖子上,脸上额头还缠着绷带,看起来十分滑稽。 一个侍卫一样的男子跟进来,有些无奈道:“对不起公子,他,他受了伤还横冲直撞,我……我不敢拦他。” 苏晖笑着道了声没事,热酒正打算开口,却见那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眼含热泪唤了一声“小姐”。 热酒被吓了一跳,低头打量了他一番。那人一身布衣,提了柄长剑,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干净。热酒又仔仔细细看了他的脸,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第64页 “小姐,我是星野啊!”那人激动道。 热酒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难以置信地望向苏晖,却见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三年不见,却没想到当年蓬头垢面的少年收拾干净了竟是这副模样,热酒心里不由的有些感慨。 “小姐走后,我便一直跟着苏公子了。”星野道,“苏公子待我很好。” 热酒点点头,道:“没想到你如今竟是模样大变了,我都没认出你来。” “嗯……是,是。”星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我觉得这样,更……更好一些。” “嗯,的确更讨女孩子喜欢一点。”苏晖在一旁接话道。 “啊?星野看上哪家姑娘了?”热酒问。 “没,没有!”星野忙接话道,“小姐别听公子瞎说,他开玩笑的。” 苏晖在一边笑着点点头,道:“对,我是开玩笑的。” “星野,我与顾道长和……苏晖,还有事要谈,可能要麻烦你再去守着门了。”热酒道。 星野起身道了声“好”,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内只余顾长清,苏晖,热酒三人,一时无语。 顾长清见两人都一脸复杂的盯着他,也自觉踹门有些不妥,露出一个有些憨的笑来,解释道:“你们看我这,没手开门,就只能用脚了,拄着拐杖呢,不太稳……嘿嘿,踹门的时候,就,就没控制好嘿嘿。” 苏晖站起来,给他搬了一张有靠背的椅子到热酒床边,顾长清道了声谢,拄着拐杖一蹦一跳的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苏晖自己则是自然而然的就坐在了床边。 意识到气氛有些许尴尬,顾长清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的鼻子,有些忌惮的看了一眼苏晖,才慢慢开口道: “那个……酒,酒酒,对……对不起啊,我……我……”顾长清有些说不下去了,那日热酒滚进火海中的最后一幕还在他眼前晃悠,每每想到就觉得内疚不已。 “我,我其实觉得自己根本没脸来见你的,但……但我觉得还是要当面给你道歉,我……”顾长清觉得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苏晖看着他的目光就好像是一根绳子,勒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虽然苏晖的脸上一直挂着温柔的笑,顾长清却觉得笑里藏刀。 热酒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你以身犯险帮了我许多,我也愿与你同甘共苦。只是我很好奇,那株草到底是什么,能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顾长清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声道:“那是,碧落草” 热酒心中疑惑,苏晖若有所思。 “碧落草……”热酒喃喃道,“这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九州医典上记载,世间至宝灵药有四,碧落草,黄泉花,梭罗果,接骨枝。”苏晖见顾长清不说话,便开了口。 “碧落草为四宝之首,据说有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但这种草药十分奇特,它长在何处似乎是全凭自己高兴,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想要遇到它,只能靠两个字。” “哪两个字?”热酒问。 “缘分。” 缘分。热酒在心里细品了一下这两个字,又问顾长清:“所以你就连命都不要了?” “我……” “他向来脑子不大好。” 顾长清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有一人推门而入接了他的话,言语间满是怒火。 星野从方清墨身后探出头来,苦着脸道:“这个……我也拦不住。” 方清墨依旧是一身黑色道袍一丝不苟,但出来的太急,须臾剑被他落在了房中,头发也稍有些乱。如今看到顾长清完好无损的坐在椅子上,探头探脑的望过来,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方才注意到自己的行为是有些冲动了,躬身道歉。 “抱歉,在下方才……” “没事,方道长也是关心则乱。”苏晖笑着摆摆手,“顾道长出来竟没有跟方道长说一声?” “我留了字。”顾长清忙道。 “你的字我看不懂。”方清墨想起那鬼画符就觉得有些烦躁,冷声道,“跟我回去。” “啊?我醒过来之后你每天看我跟他娘……跟,跟坐牢一样,老子……我,我都要闷死了,坐牢也有放风的吧!”顾长清有些激动。 “不是坐牢。”方清墨道。 “啊?对啊不是坐牢啊,你也知道不是坐牢?”顾长清理直气壮的反问道。 “所以没有放风。”方清墨脸上没什么表情。 “对啊!”顾长清想也没想就接了话,话一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对,“啊?什么?什么放风,什么,呸呸呸!” 热酒在一旁笑的忍不住咳嗽不止,苏晖忙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顾道长也刚醒没几天,不如还是先回去多休息一会儿。”苏晖道,“我与酒酒也还有些话要说。” 顾长清自然能听出来这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感激的看了一眼苏晖,拄着拐杖站起来,向两人道了别,转身与方清墨一同出了门。 星野又将门关好,屋内又只剩下苏晖热酒二人。 热酒刚才笑的有些喘不过气,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靠在软垫上,收了笑,有些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这碧落草果真那么难得?”她问道。 “嗯,的确难得。”苏晖又去倒了杯水,喂热酒喝了两口,放在了床头,“不仅难得,而且据说还神的很。” 第65页 “怎么说?”热酒有些好奇。 “民间有传闻,说这花虽然百年难遇,但只要只出现了,就定有其价值。”苏晖笑道,觉得热酒好奇的样子十分可爱。 “这话说得不对,凡是能治病的草药都有价值,更何况是这种稀世珍宝。”热酒道。 “我说的这个价值,是指,碧落草总会在一个人恰好需要它的时候出现。” 热酒皱着眉头看了苏晖一会儿,问:“这次……我与顾长清是靠那碧落草救过来的?” “不是。”苏晖摇了摇头,“那朵花儿被顾长清收起来了,他说这是他拼命才摘到的花,要好好留着。” “那看来,这回这花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人需要它。”热酒微微一笑,“你方才说的那个传说,恐怕只是无稽之谈吧。” 苏晖听她这么说,只是耸了耸肩,道:“或许吧,毕竟只是传说,大家听着也就图一乐。” 热酒方才醒来没多久,说了会儿话,如今又觉得有些乏了,靠着软垫小憩了一会儿。 正是午后,街道上静的出奇,揽月江上偶有断断续续的琵琶声,那是乐姬在练习新曲。风从窗户外头吹进来,花香混着被子干爽的味道钻进鼻子,挤走残留在脑海中的大火浓烟,只余片刻安闲。 热酒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苏晖依旧在盯着自己,有些奇怪的问他:“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苏晖又盯了她一会儿,盯得热酒有些不自在了,才轻轻开口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变了?” “哪里变了?”热酒问。 “变得比以前稍微开朗了些。”苏晖抬手揉了揉热酒的脑袋,才继续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比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更新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 第三十四章 吾妻 热酒看这苏晖想了想,反问他:“我以前难道就不笑吗?” “不一样。”苏晖摇了摇头。 “哪儿不一样?” “现在笑得更好看了些。” 热酒似笑非笑的看着苏晖,道:“我发现三年不见,你更会说话了。” “我向来很会说话。”,苏晖非常心安理得的就受了她的夸奖,“从前你是在笑,而现在你是开心,所以不同了。” 热酒愣了愣,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有什么地方悄悄的改变了,这些变化若是别人不提,连她自己都不会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热酒不禁回想。 或许是和顾长清待久了,潜移默化的就受到了些影响;又或许是知道了更多的东西,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也产生了些小小的变化。 “我听顾道长说,你们在山洞里的时候,你的状态有些不对。”苏晖开口道。 “什么?”热酒稍有些惊讶。 “顾道长说,之前一直觉得你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做起事来十分果断。可你在平台上,准备越过深渊的时候,却觉得你似乎是有些犹豫与消极了。”苏晖收了笑,问: “那个时候,你是在想什么?” 热酒闻言,手指不由自主的蜷了起来,而后手被人握住。热酒抬头看了一眼苏晖,见他一脸正色,眼底有一些担忧,又低下头,面露苦笑。 “也没什么,只是当时突然就觉得很累。”她稍微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才继续说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我快要死了吧。”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缠满了绷带的一小截手臂上,“我那个时候和顾长清说有六成把握,其实我只有三成。” “当时就觉得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自己多活了这十一年的意义在哪里,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么有做过,什么都没有做成。刚知道了那些事情,脑子很乱,也不想去理了,就想这样一死了之,从此世间爱恨情仇再于我无关了。” 苏晖沉默地看着热酒,看了一会儿,才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他小心翼翼,亦不敢抱的太紧,生怕碰到哪出伤口又多增痛楚。 热酒被他轻轻揽着,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伤感,安慰他:“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苏晖抱了一会儿,松开手,重新坐直了身子,问:“那你现在如何,还要报仇吗?” 热酒听他这么问,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连着反问了三句:“当然要,怎么不要,为什么就不要了?” 苏晖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呆了。他觉得热酒是变了,变得比从前爱笑,也比从前更开朗了些,也更加看开了些。可她好像又没变,她的目标依旧坚定。 “你好久之前说,要帮我做我想做的事,这话还算数吗,苏小将军?”热酒见他呆呆的不说话,又开口问他。 “算数。”苏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你叫错了,不是将军,是画师。” “哦,画师。”热酒晃了晃脑袋,“你一幅画能卖多少钱呢?” “不知道呢。”苏晖笑了两声,“待此间事了了,你可以拿去卖,卖得的钱可以去岷都买宅子。” “也行。”热酒道,突然皱眉转了话头。 “只是我想不明白,冷州羽若是想在柳山弄死我,方法太多,为什么非要放火烧了自家的后山?”热酒皱了皱眉。 第66页 “此事我也觉得蹊跷,但是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原因了。”苏晖对他这种突然转变话题的行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很自然的接了话,顺便伸手为她抚平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嗯。”热酒点点头,“只是苦了那李二娘,本性纯良,却一生苦多乐少,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苏晖闻言神色复杂的看了热酒一眼,起身拿起案桌上的旧盒子,递给热酒。 “这是翡翠给我的,你看看吧。” 热酒有些狐疑的看了苏晖一眼,慢慢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一沓泛黄的宣纸,还有一只已经不能用了的旧毛笔。热酒将那沓宣纸取出来,那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仍可以看得出十分工整,热酒又看了苏晖一眼。 苏晖对她点点头,示意她读下去,她低头,那字迹略有些难辨认,热酒不由就读出了声: “……吾妻。”热酒顿了顿,抬头问苏晖,“这前面是有两个字被人撕掉了?” “是。”苏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读。 热酒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看了下去。 “……吾妻,犹记,当……年,初……见……” …… 吾妻。 犹记当年初见,是在初秋,岷都城中。彼时娘子年方二六,在包子铺前站了许久,吾好奇上前询问,哑然失笑。 原是娘子与家人争吵,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却忘了带银钱,如今腹中空空,虽有些狼狈,吾看来却十分可爱。 劝说良久,娘子却始终倔强不肯回家,吾虽身无长物,却也不能丢下一弱女子独自离开,只得与娘子同行。 却未曾想,同行数月,竟暗生情愫。 彼时年幼,懵懵懂懂,便敢许长大后非娘子不娶,娘子亦言非吾不嫁。吾二人皆立誓,若今后遭家人强迫,定以死相逼。 如今想来,我当时甚至不知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只作菁菁之唤。便敢如那般大言不惭,着实惭愧,只道一声,童言无忌。 索性上天仁慈,再见时娘子虽委身青楼,性格大变,但吾亦未忘记当年之诺,当以身相护。 只愿娘子往后一生,平安喜乐,再无烦恼。 …… 吾妻。 今日家中遇蛇,娘子大惊,躲进为夫怀里,娇羞之色,十分可爱。 只是为夫依稀记得,娘子幼时胆子可大,不惧鸟兽,还曾抓了蛇来吓唬为夫。 如今倒只能感叹一句,女大十八变,娘子愈发温柔。 …… 吾妻。 今日是你我成婚之日,我虽不能与你十里红妆,却能许你一世安宁。 …… 吾妻。 吾思来想去,吾之子可名,州羽。 愿他来日羽翼丰满,得以翱翔九州之上。 …… 吾妻,吾妻。 …… “吾妻,生辰……快,乐……”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夕阳照进来,老旧泛黄的宣纸,风一吹,轻轻扇动,好似要融入到这柔和的光影里。 热酒艰难地读完了最后一封信,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每一张纸上吾妻二字前面的两个字都被撕掉了,每一封信的署名都是——冷青舟亲笔。 “这应当是冷青舟写给李二娘的信,被撕掉的那两个字,应该就是,二娘。”苏晖开口道,“翡翠太较真了。” 热酒将那沓纸收好,再放进盒子里,闻言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较真?” “嘴巴长在李二娘身上,她明知冷青舟是认错了人,却又为什么从来不说?” 苏晖觉得热酒的情绪有些低落,抬手想要揉一揉她的脑袋安慰一下,却被热酒别扭的躲开了。他微微一愣,有些哭笑不得。 “翡翠知道的时候李二娘应该已经怀孕了。”他柔声道,“我只是觉得,对于再不可能得到的人,再不可能做到的事,何必执念太深。” “可那本不该是她的错啊。”热酒觉得有些难受。 她帮翡翠娘子杀过人,大多数都是抛妻弃子的男人。 她帮翡翠娘子挖过眼睛,可大多数,都是死人的眼睛。 从前她总觉得这个女人脾气实在古怪,整个人从上至下没有半点正常女人该有的样子。 她残忍,冷血,终日生活在没有窗子的房间里,脸上总挂着笑,可那笑却让人生寒。 热酒突然想起不多日前顾长清在柳山山洞里对她说的那句话:因果报应,福祸相依,因果福祸之间,或为生路。 可这世间本就不是对错分明,都说耳听为虚,眼见却也未必为实。善恶难分,光照不到的地方,还藏着多少无人知晓的真相? “对,那不是她的错。”苏晖点点头,轻声附和,“终究是意难平罢了。” “人生最苦意难平吧。”热酒闭上眼晴,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伸手将盒子递还给苏晖,向他眨了眨眼睛:“有些饿了。” 苏晖见她这样,便也不再提这件事,只将那盒子接过来,收进柜子里,吩咐了小厮去做一些清粥。 “你才醒过来没多久,先吃些清淡的。”他说道。 “嗯”热酒点点头,转而又问,“翡翠娘子为什么会给你这个东西?” 第67页 苏晖关门的手顿了顿,慢慢将门关好,转过身来冲热酒微微一笑,说:“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她想通了吧。” “我怀疑你在骗我。”热酒道。 苏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热酒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没有再问,她想,他或许有许多的秘密,他要做,或者正在做的事或许有些是难以启齿。 但她不必在意,她只需要知道,知樾不会害她,知樾是在帮她,那就够了。 “我昏迷的这些天……有出什么大事吗?”热酒问。 “没有。你是指……哪方面的事?”苏晖反问。 “嗯,没有就算了。”热酒不答,转而又问,“方清墨为什么会在与江楼?” 言语间,已经有人端了碗清粥敲门,苏晖接了那粥,手背贴着碗试了试温度,递给热酒。 “他被人追杀,我救了他。”他在床边坐下,“你边吃,我边说与你。” 热酒接过粥,觉得手指有些无力,将那碗放在被子上准备慢慢适应,闻言有些惊讶的抬头问了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那个信: 那一沓信其实是李大娘杀了冷青舟之后从李二娘家里偷出来的,是冷青舟写给李二娘的信。 当年遇到冷青舟的其实是李大娘,因为二人又约定,所以李大娘在青楼的时候宁死不从。可是后来冷青舟去找人的时候,李大娘已经离开青楼了,李二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冒名自己的姐姐嫁给了冷青舟。 然后就有了后面的事情。 第三十五章 阴谋 “朱墨观之事,顾道长应该与你说了一些?”苏晖并不意外热酒的惊讶,只是淡淡的问她。 “嗯,知道一些,顾长清说是方道长赶他下山的。”热酒点点头。 “方道长觉得老观主暴毙事有蹊跷,可老观主的尸体已经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想查却无从下手。奈何观中风声四起,顾长清走后,以他师叔为首的一帮人对他多方排挤,也有人为他说话,他不愿因为自己而导致师门不宁,便自请下山。”苏晖道。 “这么说,他让顾长清离开,实际上是在保护他了。”热酒若有所思,“但他作为老观主首徒,若继续待在朱墨观,的确地位尴尬。” “是这个道理。”苏晖道,“只是他没想到,刚下山没走多远,便遇到人追杀。” “来者众多,足有十几个,方道长重伤逃跑,我恰好遇到,便救了他。” 热酒低头用手指慢慢摩挲着碗沿,她很想问问苏晖,为什么他做什么事情都能沾得上一个“恰好”。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些人呢?” 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跑了。”苏晖眨了眨眼睛。 “那就是还活着?”热酒抬起头,正迎上苏晖含着些宠溺的目光,那目光让她觉得自己的双颊微微有些发烫。 “应该是还活着,否则应该是不会跑的。”苏晖说,“但任务没完成,也不好说。” “方道长那里还有没有别的线索?”热酒问。 “朱墨观。”苏晖道,“方道长说,那群杀手用的是朱墨观的武学路数。” “嗯?”热酒皱了皱眉头,“若说是朱墨观要杀方道长,也是说的通的,但做的这么明显,不会有问题吗?” “不知道。”苏晖摇摇头,“这也是为什么方道长伤好之后没有立即回朱墨观回报此事的原因。” “顾长清曾和我说过,他们在赶回朱墨观的时候也遇到杀手,他认出那剑法隐约有三年前青州之会上冷家弟子所使剑法的影子。”热酒沉吟道,“二者会不会有关联?” “他记性这么好?”苏晖闻言有些不可思议。 “嗯……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说他记性向来很好,我觉得应当……不会有错。”热酒回答,“总之此事与冷家脱不了干系,我觉得应当不是简单的门派内乱。” “嗯。”苏晖赞同的点了点头 ,“快喝粥,再不喝凉了。”他笑着指了指那碗被热酒捧了半天却一口没动的粥。 “手有力气了吗,要我喂你吗?”苏晖有心逗她,却见热酒抬头瞪了他一眼,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两个字“不要。”,他只得无奈地笑着作罢。 习武之人身体本就好些,热酒方才适应了一会儿,如今手上已经有了一些力气,喝粥不成问题。她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粥,将碗递还给苏晖,懒懒的靠着软垫,好像是有些不开心。 “怎么啦?”苏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问道。 “不舒服,想喝酒。”热酒道,那语气竟是有些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娇气。 苏晖轻笑出声:“受伤之人不能喝酒的,会加重病情,等你病好了,再带你去尝与江楼的美酒,好吗?” 热酒扭了扭身子,低低道了声“哦”,歪着脑袋靠在垫子上不再说话了。 房中燃了熏香,窗外天色已晚,填饱了肚子,疲惫泛上脑子,热酒撑不住,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就又醒了。睡眼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转头望过去,却见苏晖正领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一身灰白色布衣,背了个药箱,面容看上去还透着点稚气。 第68页 苏晖见热酒醒了,扶着她坐正了些,柔声问她:“抱歉,还是吵醒你了。” 热酒摇了摇头,示意他无妨,又问:“这位是?” “在下,骆秋白。”骆秋白将药箱放下,对热酒行礼道。 “热酒。”热酒行动不便,微微低头算是回礼,“多谢骆大夫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不用谢他,他很喜欢你这种有挑战性的病人。”苏晖笑着接话。 骆秋白白了苏晖一眼,没高兴理他,只是礼貌的对热酒说了声“不妨事。”,才打开药箱取出来里面的针包。 “话说回来,你今日为什么来的这么晚?”苏晖见骆秋白面露疲惫,问道,“有什么事耽搁了?” “嗯。”骆秋白目光暗了暗,点点头,“本来下午在茶馆坐了会儿就打算过来了,突然月晚派人过来说安宁出事了,又匆匆赶回去,忙活到现在。” “安宁怎么了?”苏晖问。 骆秋白闻言停了手中的动作,叹出一口气来。 “安宁自小身体就一直不好,我帮他调理了三年,依旧不见起色。今日突然上吐下泻,好不容易才舒服了些,方才睡下,我就过来了。”他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孩子也是可怜,不过四岁就得了不治之症,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苏晖又问,“阿姐很喜欢这个孩子。” “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骆秋白言语间流露出深切的悲伤,“我又何尝不想救他?可……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算了,不提了,”骆秋白说着将针取出来,放在烛火上烤了烤,“请热酒姑娘将左手给我。” 热酒点点头,伸出手臂。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骆秋白道。 “好。”热酒点点头。 绵密的刺痛从手臂上传来,热酒眉尾颤了颤,这痛与她曾经历过的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骆秋白手法利落,不多久便施针完毕,便开始低头收拾起来,边收拾边抱怨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吃饭,如今肚子空空,饿的都走不动路了。 热酒看他的样子,有些担心的看了苏晖一眼,苏晖看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饿是真的饿了,但路一定是走的动的,家里还有人等着,就不留骆大夫吃饭了。” 骆秋白轻哼一声,虽没有接话,脸上却浮现出一点甜甜的笑来。他长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乍一看跟热酒竟有两分相似,笑起来别人看着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哦对了,我今天在茶馆闲坐,打听到一件事。”骆秋白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道。 “什么事?”苏晖问。 “就是,柳顾君,你们知道吧?”骆秋白见热酒与苏晖对视了一眼,以为他们不知道柳顾君是谁,又补充道,“就是那个寡妇,那个拿着一对短刀的那个……” “知道。”苏晖打断了他,“她怎么了?” “哦,知道早说啊。”骆秋白有些不满,“我听人说,柳顾君前几日在闯进冷家,在冷家后山放了把火。” “她放火那日,冷夫人刚好在后山赏月,火势太大,冷夫人也被活活烧死了。” 骆秋白说着指了指热酒:“我想起来热酒姑娘似乎也是烧伤,便留心听了听。那冷夫人孟秀之又恰好是孟家家主的妹妹,现在孟家和冷家都在找柳顾君,说要抓了她将她活活烧死。” 房间里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里,骆秋白整理好东西,才觉得气氛好像有些不对,他握着背带,抬起头看了看热酒,又看了看苏晖。 热酒紧紧拧着眉,看起来有些生气;苏晖则是神色复杂,看不出来到底是在想什么。 “你们……这是怎么了?”骆秋白有些茫然的问,“你们该不会是……” “柳顾君为什么要放火烧山?”苏晖打断他问。 “冷家说,柳顾君还偷了冷家家主本来要送给冷夫人的一根木头簪子。外头都传,是柳顾君嫉妒孟秀之,一怒之下偷了簪子,故意在后山放火烧死孟秀之。”骆秋白道。 “以前人们都说柳顾君是个寡妇,但其实根本没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过丈夫,现在大家都说是柳顾君爱而不得发了疯,那孟秀之也是倒霉了。” “为什么说是柳顾君放的火?”苏晖又问。 “啊?柳顾君闯进冷家的事情,所有冷家弟子都知道啊,还有当时正在冷家做客的孙家老二,也能作证,不是她还能是谁?” 骆秋白莫名觉得房间里的氛围越来越凝重,热酒靠在垫子上把脑袋偏向一边,他看不到她的表情,苏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面上平平。 可他那样的人,平常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带着笑,如今没有什么表情,便让人觉得他心情沉重。 “你们……和此事,有什么联系吗?”骆秋白试探性的问道。 “没有,只是……如此奇事当真是闻所未闻。”苏晖摇了摇头,“天色不早了,骆大夫早些回去吧。” “哦,哦,此事确实闻所未闻,我初听到的时候也觉得实在残忍。”骆秋白没有怀疑苏晖的说法,“那我明日再来,热酒姑娘早些休息。” 热酒沉默着没有说话。 “好,多谢骆大夫了。”苏晖替她道了谢,起身去帮骆秋白开门。 第69页 行至门口,骆秋白才听到房中传来低低地一声“多谢”,那声音及其隐身,似乎暗含了点怒火。他揉了头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春夜寒凉,骆秋白将药箱又向上提了提,想着赶紧赶回去吃点东西。刚跨出与江楼,便见一人一马立在楼外,正是苏月晚。 苏月晚本是今晚闲来无事,想着来看看骆秋白,结果没想到一等等了许久,如今看到骆秋白出来,牵着马上前去,问他怎么回事。 骆秋白没想到苏月晚竟会来接自己,压下心底的惊喜,只是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没事,多说了些时间话,你来了怎么不上去?”骆秋白问道。 “外头舒服,没高兴上楼。”苏月晚没有追根究底,也笑着回答。 “那你干嘛骑马过来,我又不会骑马。”骆秋白伸手摸了摸那匹黑马,道。 “我一个人可不高兴走路。没事,咱俩走回去,小黑刚好出来散散步。”苏月晚道。 “行,那走吧。”骆秋白耸了耸肩,向前走去,聊了几句,方才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了。 万物寂静,江水无波,苏月晚跟在骆秋白身后半步,突然觉得这样普通安闲的日子似乎也十分惬意。 “其实,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骆秋白突然开了口,却没有停下,只是径自往前走。 “什么?”苏月晚问。 “安宁的病愈发严重了,你那边毕竟是时不时会打仗的地方不安定,不如接他到与江楼养着,或许……会对他的病有好处。”骆秋白道。 “你说的也对。”苏月晚点点头,“但是我三弟最近也比较忙,与江楼里出了他还有别人能照顾安宁吗?” “嗯……有个姓顾的道长,顾长清,你知道吗?”骆秋白转头说,“我觉得他人挺好的,今天我提了一嘴这个事儿,他,他好像挺喜欢小孩子的。” “顾?”苏月晚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个顾道长,是那个顾道长?” “啊……对,就是他。” “我记得你那时候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怎么现在……”苏月晚有些奇怪。 “啊……啊,是,我也没想到他还能活着,一般来说……应该是……”骆秋白支支吾吾,目光躲闪,“不过他那病确实罕见,只能说他运气好吧。” “唉一两句说不清楚,反正……反正是顾道长是个好人,正好安宁也没人陪着玩儿,他也正好在与江楼养病,说不定安宁与他玩的开心对病情也有好处。”骆秋白有些丧气的挠挠头。 苏月晚笑着叹了口气,问他:“那你就不怕他伤害安宁?” “不会。”骆秋白坚定的摇了摇头,“顾道长是个好人。” “那好吧,听你的。”苏月晚道,“这几天我若得空,与你一同将安宁送过来。” 骆秋白点点头,有道:“你累了一天了,我来牵马吧。” “你还会这个?”苏月晚有些惊讶,“你这小身板不会被马牵走吧?”她半开玩笑道。 “小身板?谁是小身板,如今我可比你高了!”骆秋白从她手中抢过缰绳,特地挺了挺胸,站的更直了些。 苏月晚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行行行,给你牵。” 二人一马走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依旧是一前一后,只是现在变成了骆秋白在前,苏月晚在后。 骆秋白的速度没有变,变得是苏月晚。 她故意放慢步伐,跟在骆秋白的身后,眼前的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当在自己面前,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放松。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人记得第一卷 末尾他们捡到的那个小婴儿吗 第一卷 写的有些差,苏月晚是苏晖的二姐,骆秋白是那个给顾长清开过堕胎药的小大夫。 第三十六章 丑闻 夜里起了风,苏晖将窗户关好,扶着窗框低头叹了口气,边听热酒冷冷道了声: “好一个爱而不得。” 苏晖转过身,又坐回到床边,问她:“今日天色已晚了,你方才醒过来,应当是累了,不如先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 热酒看着他眼底的关心,摇了摇头道:“没有心思睡觉了。” “嗯。”苏晖又叹了声,“好吧,那就先把这些事情理清楚再休息。” “柳顾君会出现在冷家,是你们商量好的?”苏晖问。 热酒点点头:“我们约定三日,我去柳山找线索,她去冷家闹一闹吸引冷州羽的注意。三日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离开,再之后她说她会再联系我。” “那你可知道为什么她会拿走了那个戒指?”苏晖又问。 热酒皱了皱眉道:“我不知道。” 苏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将被子掀开一角,热酒有些意外,低头,却发现自己的左手紧握成拳,若不是手掌包着纱布,恐怕之前裂开的指甲又要出血了。 而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竟然是如此紧绷着的。 苏晖执了她的手,轻轻的掰开她的手指,握在手里。 “你太紧张了,在这样的情绪下是没有办法去思考一些事情的。”苏晖柔声道,见她眉间尚有一点愁容,安抚性的揉了揉她的手,又道:“等过两日,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70页 “哪里?”热酒问。 “去把你卖给冷州羽,你信吗?”苏晖笑道。 热酒愣了愣,而后松了口气,面上的阴云终于是散去了些。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他:“你可相信世人所说的那句,爱而不得?” 苏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柳顾君与冷州羽年龄相仿,若不了解内情,这个说法的确是挺可信的。” “我虽不知道她为何会拿走那根木簪,但我曾问过她,当初为何会因为这把刀而放过我。”热酒的目光落到就放在自己枕头边上的金色短刀上,那刀被火烤的有些发黑,却依旧十分漂亮。 “她向我谈起我的母亲,她说她初见母亲时就觉得母亲十分可爱,这把刀是她千辛万苦寻来,送给母亲的拜师礼物。” 热酒望向窗外,此时恰好能从窗子里看到外面的月亮,她想起来那个浑身散发着寒意的女人,对月举杯,说起这段时光的时候,言语间也能透出一股子温柔来。 她说:“凝雨,她从小就没了母亲,可她身上还是有一股子娇气,就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 “我教她的时候,她常喊累,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习武哪有不累的,可她一喊,我就忍不住心疼,我想让她停下,哪想到她却总和自己较真。一边喊着累,一边不停的练。” “有一日我走神输了她半招,她开心的到处炫耀,我从没见到她这么开心过,我希望她能永远这样。” “于是那之后比试,我常常让她半招,到后来,就成了习惯。” “她想努力的时候我陪她努力,她累了,我便陪她歇着。练不好也没事,反正,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她分毫。” 她说:“若是有人要害她,那就先从我柳顾君的尸体上踏过去。” …… “那为什么……” 苏晖话还没问完,便见热酒摇了摇头,道:“她不愿再多说,只说是自己对不起她。” “不过,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里面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是什么?” 热酒沉默了一会儿,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奇妙,有些事情明明努力的想要记住,却偏偏忘得一干二净;而有些事情明明只是不经意地一听,却记得异常清晰。 就像现在,即使时隔三年,热酒仍然清晰地记得柳顾君那日在林子里对红娘子高宁说的那句话: “允之并未负我。” 热酒抬头看向苏晖,一字一字缓缓的问他:“允之,孙允之,如今孙家老太爷的二弟,十几年前就已经病故,对他你知道什么吗?” 苏晖摇了摇头,道:“这个人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我没有关注过他。” “不过他既然是孙家老太爷的二弟,那息之或许知道什么。” “可当年我试探过他,若柳顾君与孙允之之间有过什么矛盾,闹得她不惜与孙家,与我母亲反目,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热酒问。 苏晖执了热酒的手,摊开她的手掌轻轻握在手里,才慢慢开口道了两个字:“丑闻。” 被握住的手意料之中的微微一缩,苏晖安抚性的拍了拍热酒的手臂,才继续往下说。 “孙老太爷今年又六十多了,他的那位二弟,若还活着,也要有五十多岁。而柳顾君如今应当大约是在四十五岁上下。”他耐心的推断道。 “这么看来,孙允之与柳顾君之间若是有什么,恐怕对于孙家来说应当是一桩丑事。息之作为后辈,不知道这件事也在情理之中。” “丑事?”热酒有些不解。 “柳顾君毕竟来历不明。”苏晖解释道,“再者,他二人相差十余岁,柳顾君初展头角时是十七岁,焉知那时候孙允之是否已有妻室呢?” 热酒的眼睛里有些迷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苏晖这话。半响,她才低声开口说:“柳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但今日已晚,明日一早我传信给息之,让他过来一趟,我们仔细问问。”苏晖道,“既然柳顾君让你等她的消息,那你便先安心休息,把身体养好。” 热酒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顺着苏晖的手乖乖躺下。苏晖给她盖好被子,轻声问她:“这回不会再跑了吧?” 热酒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红,她闭着眼睛,像是没有听到一般,默默将头偏向另一边。 熄了最后一只烛火,琼州城的街道上已无人声,只有与江楼的灯火,一直绵延到琼州城外一点。 城内安静祥和,城外一片死寂。 一墙之隔尚有不同,两城只间差别更甚。 琼州皓月当空,白州却夜雨连连。 息之站在怡红院的门口,风卷着细雨打到他脸上,酒醒了许多。他低头摸了摸自己领口处绣工精美的粉色牡丹花,砸了咂嘴,叹了口气,又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只觉得这怡红院比琼州与江楼还是相差甚远。不仅是酒差了点味道,姑娘也缺了些风情。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总体水平实在不高。 他总记得自己以前似乎也没有这么挑剔,大概是被青阁的某个姑娘惯得。息之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好像又不清醒了,还是需要雨水的冲刷。 于是他大步迈进雨中,可那雨本不大,他走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头发沾了水,贴在脸上,十分难受。他越走越烦躁,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有一股血腥味钻进鼻子,他只恨不得插翅飞回琼州才舒服。 第71页 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衣摆,息之下意识的以为是什么东西钩住了衣服。从小金山银山里长大的小少爷,一件衣服哪比得上心情重要? 他十分不耐烦的一扯,却意外的没有扯动。息之回过头,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是被人拉住了。 那人隐没在黑暗里,只伸出一只手死死的拉住自己。那手臂上虽沾满了血,看起来却十分有力,像是一截苍老却又十分健硕的树干。 息之眯了迷眼睛,那一看就是常年用重兵之人的手。 他蹲下身子,凑上去,血腥味愈发地浓了。可下着雨,又实在太暗,看不清什么。息之在自己浑身上下摸了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竟是一颗小小地夜明珠。 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在自己的各种衣服里乱塞东西,塞了有时候就会忘了,这颗珠子,大约就是哪天他不经意间塞到这件衣服的某个口袋里又给忘了的,没想到现在竟派了用场。 借着夜明珠的光,息之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容貌。 那人没有头发,面色惨白,眼尾处有一条淡淡的疤。再往下看,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身上新伤旧伤纵横交错,最致命的一道在胸口处,到现在还在不住的往外冒血。 “你……”息之方一开口,便见那人突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自己。 他瞬间闭了嘴,那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就好像是快要饿死的狼盯住了猎物,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 可息之并不想跑,他知道这个人就快要死了。 “你……你,带着我的刀和……和这封,信,去……去,去与江楼,找……找,高,高宁……”那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息之的酒完全醒了,他皱着眉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这个人。 “去,去告诉他,就说……顾君,顾君出事了……她……”那人断断续续,更加用力的扯住息之的衣服,将他有拉近了写,血红色的眼睛里是迫切的恳求。 “你……你答应我,你……你拿着我的……我的……”那人将一把用布包起来刀取下来,往息之怀里塞。 或许是同为刀客的惺惺相惜,那人将刀塞到息之怀里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立刻就答了声“好”。 “带着……我的……刀……” 那老人吐出最后一口气,再无了声息。 息之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一拂,合上了老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熬过漫漫长夜才有可能等到属于自己的启明星。 第三十七章 扬秋 春雨不歇,泥路难行。 息之摆脱了几波杀手,好不容易才赶到了琼州城外。 正准备进城,却又被一个老乞丐拦住了去路。息公子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倒霉,待此事了了,定要去找个庙仔细算一算。 那老乞丐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颜色蜡黄,蓬头垢面,裸露在外的胸口上爬了一道暗红色的疤,那疤痕分为三段,一直延伸到脖颈出,无比狰狞,一时间却看不出是被什么兵器所伤。 他目如铜铃,眼球突出,期期艾艾地伸出手指向他背上的那把用白布裹住的刀,说:“小公子,你这刀我瞧着眼熟,不知是从何而来啊?” 息之有些警惕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并不打算与他多废话,只道:“这就是我的刀,没有从何而来的说法。” 言罢抽身就想走,却没想到那乞丐直接扑上来要抢那刀,息之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却不想单手竟丝毫使不上力,忙又上了一只手,才勉强能与那人单臂的力量抗衡。 息之惊出一身冷汗,这老乞丐看起来年迈体弱,却没想到手劲竟如此之大,内力深不可测,若真要争抢起来,自己定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他忙说:“老人家,你总得给我个理由,我才能告诉你刀的来历!” 那乞丐盯着他,突然转了转眼珠子,猛地松手向后退了几步。息之正纳闷,忽又觉自己身后风声忽紧,是有人袭他后背,他忙抽刀转身,与那三个黑衣人斗在一起。 原本进城的百姓登时四散惊逃,息之应对的有些吃力,转眼竟看到那老乞丐靠在城门口的一棵树下,叼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头看戏,不由得就气不打一处来。 “臭要饭的,你再不来帮忙,你的东西可就要被人抢走了!”息之大声道,试图将杀手的注意力分一些到那老乞丐身上。 “诶诶诶,那刀可不是我的,我就是个路过的看个热闹,各位大哥别牵连到我啊!”那老乞丐故作无辜的摆摆手道。 “这东西用布包着,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是刀?”息之方说完,一股大力通过那刀震到他的手臂上,他吃痛松手,长刀脱手而出,向那老乞丐原本在的地方飞过去。 可那刀只砍进了树里,老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息之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可现在想要去拔出刀来已经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他硬着头皮将那老人给自己的那把刀从背上取下,用力一扯,用来裹刀的布瞬间散尽。 那刀比寻常的刀重了许多,息之要用双手才能握住。可他如今也没有心思去纠结这个,只能使了全力挥刀抵挡,挡了一招,那刀直直就落到地上插进地里,竟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了。 第72页 息之汗流浃背,忽听到耳边有人说了声“放手”。那声音如魔音贯耳,他鬼使神差的就真的放了手,而后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他丢了出去,索性丢的不远,息之翻了个跟头摔在地上,抬头望过去,却见那老乞丐一手握刀,迎了上去。 那人再没了方才的颓废,他手中的刀狠狠挥过去,突然从中间断成三截,三截之间用两段铁链相连。眼见着三人已到眼前,老乞丐向后转身,手腕灵巧的一转,那刀竟被扭成一根麻花的形状,绕到后方砍进其中一人的后背。 那老乞丐顺势,借力将砍中的那人甩出去,自己又绕到另两人的身后,一手拧住一人脖颈,另一人挥剑刺来,他利落的拧断了一人的脖子,手腕又是一翻,那三截刀竟又收拢起来聚回成最开始的样子。 他将刀横在胸前,“当”的一声,那老乞丐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最后一人,脚下一扫,那人闪避不及跌倒,他将手中的死人随意一丢,双手握住刀柄,从上狠狠贯下去,直接将那人捅了个对穿,扎进土中一尺有余。 息之看的呆了,忽然见一具尸体冲自己飞过来,惊吓之余连忙往旁边一滚,差点就被那尸体砸了个正着。 春日里雨水多,草地上湿漉漉的,息之方才被那老乞丐一丢摔了一跤,如今又这么一滚,锦衣之上也变得又脏又破,袖口的牡丹被蹭的有些惨烈,线头四起,蔫了一般覆在衣服上。 一如他本人,虽战局已了,却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整个人有些失魂的望向那老乞丐,却见他正跪在地上,细细抚摸着那柄大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人摸着那刀的样子,倒像是在观察什么稀世珍宝,而他那双有些突出的眼睛,似乎也缩回去了一点,整个人竟散发出一些…… 息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温柔?平和?悲伤? 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准确。 他忙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面前,规规矩矩的作揖施礼。 “多谢老先生出手相救,方才在下多有冒犯,还请老先生见谅。”他蹲下道。却见那人斜眼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他摊出一只手来。 息之见他如此,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他:“前辈这是何意?” 那老乞丐听他这么问,有些不满道:“不必谢,拿点钱来不比什么都实在?” 息之恍然大悟,伸手往腰间一摸,却发现钱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许是赶路的时候或者方才打斗的时候丢了。于是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木牌,递给那老乞丐,道: “先生拿着这牌子,琼州城内任何一间画了和这牌子上一样花纹的钱庄,您都可以去拿钱。” 那老人接过牌子握在手里颠了颠,翻过来,看到上面刻了孙息二字,似乎是有些兴奋地抖了抖,道:“噢哟,原来是孙家三公子,得罪得罪,难怪出手这么阔绰,不错,不错。”他眯着眼睛连声赞叹,看起来是十分满意。 “前辈可是识得此刀?”息之问。 “嘿。”那老乞丐将刀一横,饶有兴趣的问他,“你现在倒愿意说了?你就不怕我是专门来抢刀的?” “不会。”息之礼貌的笑了笑,“这刀奇特,一般刀客不会用,前辈用此刀如此娴熟,若是来抢刀,大可让那三个人杀了我之后再出手,实在没有必要救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嗯,你说的有理。”那老乞丐一边垫着手里头的木牌,似乎是越看越开心,又问,“那你这刀,到底从何而来?” “是一位老人临终前托付给在下,要在下带着这刀到琼州与江楼找人。”息之回答。 “临终前?”那老乞丐脸上闪过一丝怪异,“他长什么样?多大了?他死了?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息之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蒙,细细回想后才将当时的状况大致道来。 “哦……”那老乞丐点了点头,喃喃道,“死了。” “真死了?”他忽然又问。 “真的。”息之点点头。 “埋了?” “埋了。” “埋哪儿了?” “埋在了白州城外一处。” “一处?哪一处?那一处有几棵树?有水吗?靠山吗?安静吗?” “树……不太多,大概三四棵,不靠山,也没有水,没什么人到,算是比较安静。” 息之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问的这么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哦。”那老乞丐有些失神的点点头,又指着那刀问息之,“这刀是他给你的?” “是。”息之点点头。 “哦,甚好,甚好。”老乞丐点点头。 “前辈是否认识这刀的主人?”息之小心翼翼的问。 “嘿,认识?”老乞丐抖了抖,那狰狞的脸上浮出一个诡异的表情,半张开心,半张难过,合在一起,让人品出一些自嘲的味道来。 但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息之的问题,只是反问他:“你知道这刀是什么吗?” “在下不知。”息之摇头。 “扬秋刀听说过没?”老乞丐问。 “什么!”息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是……那您莫非是……” “诶诶诶,我不是我不是,死了的那个才是杨散酒。”老乞丐不等他问完,直接打断他接了话。 第73页 息之低头看着那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九州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兵器,全天下唯一一把链刀,从前他连做梦都从未梦到过,而这些天他竟然天天背着这刀而未发觉。 方才那老乞丐使刀时他本该反应过来的,却没想到竟是看呆了。思及此处,他立刻单膝跪下,激动道:“方才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前辈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息之问道。 那老乞丐笑眯眯的欣赏着手里的木牌,将扬秋刀丢给息之,道:“无妨无妨,你说那杨散酒让你拿着这刀干啥来着?” “他让我去与江楼寻一位故人。”息之这才猛然想起正事,又怕眼前这位高人跑了,忙道,“前辈不如与我同去!” “我就不……” “与江楼新酿的春日桃花酒名冠天下,不知我是否有幸请前辈尝尝?” “嘿,有幸,有幸。”那老乞丐有些兴奋的抓了抓乱糟糟地头发,“走走走,快走。” 说罢率先便往城内走进去,息之将刀重新背回背上,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方到了与江楼门口,恰好遇到苏晖和热酒,二人似乎正准备出门,金色的短刀别在腰间十分显眼。 息之迎上去打了个招呼,热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苏晖,没有说话。苏晖只是笑了笑,有些惋惜地道:“看来今日是去不了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地息之,说:“你今日这身行头,莫不是白州流行的新式样?” “去去去。”息之心里着急着杨散酒交代给他的事儿,也没有再寒暄,开门见山问苏晖,“高宁,这个人你认识吗?” “红娘子高宁?”苏晖皱了皱眉,“你找他干什么?” “有封信要给他。”息之道,“你知道就快说。” “知道是知道,只是我恐怕他不愿见你。”苏晖道。 息之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那双带着笑的眼睛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 “为什么?”息之问,“见不见再说,你先带我去了,我有急事。” “好吧。”苏晖点点头,看了眼热酒,还没开口,热酒抢先道:“我与你一同去。” “好。”苏晖温柔地笑了笑。 “前辈也请与我们同去吧。”息之转身对老乞丐说。 苏晖的目光落到那老乞丐身上,那老乞丐正好也笑眯眯的在盯着他。 “好好好,同去,同去。”那老乞丐回答,却不看息之,只盯着苏晖笑。 苏晖领着息之等人在与江楼中上上下下绕了一会儿,才到了一间小院子前,那院门紧闭,十分老旧,周围杂草丛生,乍一看像是久无人居,只在门边挂了一个牌子,写着“秀阁”二字。 “就是这里,今日高宁应该恰好在。”苏晖说着让开身子。 息之两步上前,正想敲门,却看到那门上用朱红色的笔写了一排字: “孙家人和狗不得入内。” 第三十八章 矛盾 “孙家人和狗不得入内?”息之指着那一排红字问苏晖,“这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苏晖一摊手,有些无奈道,“高宁很讨厌孙家人,一切与孙字沾边的东西,他都很讨厌。” “所以我说他可能不太愿意见你。” “为什么讨厌孙家人?”息之问道,他从未曾听说自己家中与高宁这个人有什么纠葛。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晖摇摇头。 “那我进去了会怎样?”息之又问。 “上次有条狗一不小心跑了进去,高宁看到直接杀了。”苏晖道,“他还把那狗的尸体吊在这门口三日,从此再也没有狗敢偷跑进秀阁了。” 息之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那,那你他总会见的吧,你去把他喊出来,我真的有急事。”息之神色焦急。 苏晖见他不像是开玩笑,谈了口气,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有一稚嫩的声音从院内传出。 “来者何人?” “画师。”苏晖一边答,一边挥了挥手,息之会意,悄咪咪的躲到一颗树后。 门开了一条缝,有一穿着蓝色的布衣小童,从那缝里头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左探右探,才将门打开,对着苏晖行礼道:“楼主请进。” “我们就不进去了,有事找你家阁主,你去唤他出来吧。”苏晖道。 “好,楼主稍等。”那小童又乖巧的施了一礼,关上门,去叫人去了。 息之从树后面伸出半个身子说:“我发现你这个楼主当的没什么排面啊。” “什么排面?”苏晖问。 “话本子里的那种楼主,不都是一声令下,莫敢不从的吗?”息之道,“怎么感觉你找个人还得客客气气的跟人家打商量?” “我比较亲和。”苏晖笑道。 息之哼了一声,觉得他有些敷衍。 热酒抱臂靠着息之躲着的那棵大树,老乞丐坐在地上,两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不急不慢,可以想见那院内之人的姿态应当是如闲庭信步。 门开了,一抹蓝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方才的蓝衣小童跟在红娘子身后,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严肃,看起来到有些滑稽。 第74页 “好久不见,看起来前辈的日子过的不错。”苏晖后退一步行礼道。 那红娘子撇了眼苏晖,面无表情地又环顾了一下,目光落到热酒身上,才冷笑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厌恶的将目光挪开了。 热酒皱了皱眉,三年前她就知道这位红娘子对她似乎有一点恨意,但那恨意不是对热酒,而是对冷思茗。而今又看到绣阁门上写的那一排红字,才想起来,冷思茗也是孙家人之女,虽然不姓孙,但也算得上是半个孙家人。 “不知楼主找我何事?”红娘子问道,那态度里多少带着点傲慢。 “有人托我一个朋友带了两样东西给你。”苏晖道,“只希望前辈给个面子,冷静地听一听?” 他并不在意对方的傲慢,如今的与江楼十二阁,有半数阁主之位空悬,剩余的还有许多不问世事自成一派。 他们中大多数都已经上了年纪,年轻如高宁这样的也有三十多岁了,对苏晖这样的小毛孩子,依然是谈不上有多少尊重。 “是什么消息,值得你特别关照我冷静?”红娘子嗤笑道。 “你出来说吧。”苏晖向息之道。 红娘子顺着他脑袋撇的方向望过去,息之从树后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还没探出半个身子,边见那红娘子原本冷淡无波的脸上陡然紧绷,周围杀气顿生。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两根银针拖着红线便向他射过来,热酒刚好在他旁边,手腕一动,短刀出窍,“叮叮”两声,那银针射入两边的树干中。 可她内伤还未好全,红娘子却是下了杀招,方才挡了两下,热酒便无力的靠在树上喘息起来。 那红娘子不由分说便要再攻,苏晖眼疾手快,短棍出手,挡住了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红娘子一时摆脱不得,怒瞪苏晖。 “你有话快说!”热酒抚着胸口喊道。 “啊!”息之刚从震惊中缓过来,连忙道:“柳顾君被人抓走了!” 一语出,三人皆惊,还余一人坐在地上冷眼旁观。 “你说什么?”苏晖一松手,红娘子几乎是瞬间就凑到了息之跟前,恶狠狠的问他。 “杨秋刀传人杨散酒,临终前将杨秋刀给我,让我带着它来与江楼找你,还有一封信给你。”息之这个时候反而到冷静下来,他将刀取下,展示给高宁看。 高宁紧紧皱着眉头,看着他像自己展示那刀,而后从胸口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团,递到自己面前。 他一把抢过那布团,展开,竟是一封血书。 热酒看那高宁读那血书,神色越凝重,又低骂了声“蠢货”。一时着急,想上前去问问到底是什么事。苏晖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的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耐心等一会儿。 倒是那老乞丐,坐在地上,一脸的嘲讽之色,漫不经心的开了口。 “嘿,让我猜猜,是不是那老匹夫又去找柳顾君切磋结果让人家把自己搞死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三分戏谑,六分讽刺,还有一分不可查觉的悲伤。 高宁神色复杂的看了那老乞丐一眼,抿着嘴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热酒忍不住问道。 高宁又厌恶的看了眼热酒,才开了口。 “杨大哥说,是有人特意透露给他柳顾君的位置,利用他与柳顾君相斗,而后趁他们二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出手。”高宁神色凝重,“血书上说,柳顾君是被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带去了哪里?”热酒连忙又问。 “不知道。”高宁摇了摇头,“我先去找她。” “哪儿去找?” “我……”高宁被问的一愣,方才心里头快要炸开的焦急稍微消下去一些,他停了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要在这里等着?”高宁问。 热酒不说话了,她的内心也无比焦虑,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她从高宁手中接过那血书,细细读了,除了方才高宁讲的内容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只能叹出一口气来。 “他们既然选择抓走柳顾君而不是像对待杨前辈那样痛下杀手,那大概率不会对她做什么,与其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不如先想想,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情。”苏晖握了握热酒垂在身侧的手,只觉得她的指尖冰凉,原只是表面上故作冷静。 “会不会是孟家?”热酒问。 “应当不会,孟家家主孟博远扬言要将柳顾君活活烧死,但如今五日过去并无消息。”苏晖回答。 高宁点点头,觉得苏晖说的有理,转而问息之:“难道是你们孙家监守自盗?” “什么?”息之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想起这些天的追杀,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小爷我为了送这封信人都成这样了,你还说我们监守自盗?我们孙家怎么说也是大家族,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诋毁我们家?” “诋毁?”高宁嗤笑一声,“你们孙家自己做过的脏事自己到不敢承认了,如今还要说我诋毁你们,孙家人当真是都该死!” “你!”息之正要发作,被苏晖拦住。 “你为何如此讨厌孙家?方才你口中所说的脏事又是什么?”苏晖问。 “哼。”高宁道,“你不如去问问他他们家都做了什么。” 第75页 “我不知道。”息之摇摇头,“有关柳顾君的事我家中皆无人提及。” 高宁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地笑,“好啊,想来你们家那老头子自己也觉得这事儿丢脸,既然他不愿说,我便来告诉你。” “当年顾君与孙允之两情相悦,你家祖宗却以顾君来历不明而不允,二人私下成亲又有了孩子。而后孙允之以私奔之名约见柳顾君,实际上却是为了将她赶尽杀绝!” 高宁情绪愤愤,时隔多年如今再提,仍然双目猩红。 “那日我去送她,本想着日后再难相见,却未曾想等了一夜都不见孙允之的影子,直到凌晨,才等来一纸休书。” “顾君看了,那是孙允之亲笔,她不信,要去找孙允之说个明白,那群人却不肯放过她,我拼命带她逃走,可她腹中的孩子,却没有保住……” 高宁讽刺的看了一眼息之,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思及当年情形,眼中含泪,话中哽咽,竟是说不下去了。 “那封休书在哪?”苏晖问。 “撕了。”高宁答,“顾君当场便撕了,那种东西难道还要留着吗?” “休书可以作假,字迹也可以模仿。”苏晖说。 “可那群人使得就是孙家的刀法,就是他们逼死了顾君的孩子!”高宁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且不说,那修书是真是假,你们为什么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而孙允之,那个时候后他又在哪里!” 他恶狠狠地盯住息之,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威压,令人不敢动弹。 “可……”息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嗫喏了半响,他才说了下去。 “可我二伯他,过世之前便已有婚配啊。” 苏晖与热酒对视了一眼,双方皆是不解,热酒却看到他有些严肃的向自己摇了摇头,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 高宁又冷笑一声:“青州城东颜氏之女颜卿卿,因心爱之人身死,受父母之命与孙允之接亲,成亲当夜得知那人还活着,竟拒不入洞房。” “颜氏书香世家,颜氏书孰在外名声甚好,如何能出此丑闻,孙家亦不想将此事闹大。于是两家商议,不将此事对外宣扬,对内则无夫妻之实。” “出了这样的事,孙允之竟也能就这样不了了之?”苏晖问。 “呵,那孙允之软弱卑鄙,没有半点男儿血性,为了所谓的面子,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当真是顾君当年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高宁咬牙切齿,越说越气。 “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第三十九章 线索 忽而起了风,院门口四人一时无语。 热酒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些事情,息之的表情则更为怪异,难以置信地低低道了声“荒唐”,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那老乞丐坐在地上无聊的扯着杂草,仿佛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眼神却时不时的瞥向苏晖。 苏晖脸上的震惊却只是一闪而过,眨眼间又只余平和,可他却也没再笑了。 “这些事情连息之都不知道,为何前辈如此了解?”他开口问,他大约是如今在场唯一还能冷静问出这些问题的人。 “当年顾君执意要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便去查了个一清二楚,否则最开始又怎会不阻止,以致最后悔不当初?”高宁说这话的时候又添了些愤悔。 “枉我当年还当他是因为顾及到颜卿卿的颜面,宁愿自己吃亏将那事瞒下,虽然心软了些,却也十分良善。哪想到那根本不是什么良善,而是懦弱不堪!” “你们孙家人,可曾为你们的行为负过责吗!” 高宁声声质问,息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起来家中长辈对柳顾君与孙凝雨之事闭口不言,甚至连名字都不让他提起。他不愿相信这些,可高宁所言桩桩件件都如此具体,滴水不漏,实在不像是在说假话。 “我二伯在我三岁时便已去世,我不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到底真相如何我自会查证,若无此事,你如此诋毁,我必不会放过你!”息之沉声开口。 “查?”高宁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孙允之已死,此事你还能去哪里查?” “想你们那老祖宗也就打算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了。” “你说话放尊重些!”息之再忍不得高宁出言不逊,高声呵斥。 “凭你也配?”高宁见他怒了,更加不依不饶。 息之上前一步正想发作,却被人拦住。他有些不满的望向苏晖,却见他只是伸手拦了自己,目光却落在高宁的身上。 “前辈莫急。”苏晖道,“前辈方才所言,在下觉得有几处矛盾。” 高宁闻言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若说那孙允之心狠手辣,为了保全家族颜面甚至能杀了自己的孩子,又为何能容忍当初洞房之夜妻子的背叛?”苏晖向前一步,挡住了息之的半个身子。 “他不过是懦弱可欺,半点不敢违背他父亲。”高宁道。 “若是如此,又怎会做出与柳顾君私定终身这样离经叛道之事?”苏晖又问。 “这……”高宁一时间有些回答不上来,他从前从未细想过其中缘由。他只见到柳顾君被人背叛失了孩子,一病不起。又冲进火场,救人未果,自己却被重度烧伤。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强大的女人被血淋淋的现实步步紧逼到悬崖边上,却死死地抓住崖边最后一根稻草倔强的不肯落下去。 第76页 那根稻草,是她对孙允之最后的一点点信任,也是她内心仅存的一丝傲骨。 可他却没办法拉她上去,他也不能割断拉住她的那根稻草。他只能就这样陪着她,看着她痛苦的挨过一个又一个冬季。 “前辈,你还记得,孙允之是什么时候死的吗?”一直默默听着的热酒此时开口问道。 “是在顾君小产后三日,孙家传出孙允之病逝的消息。”高宁眉头紧锁。 那封休书是孙允之亲笔,她的孩子也确确实实地没了,而孙允之到最后都没有出现。 他从前一直不明白柳顾君究竟是在坚持什么,明明真相就摆在眼前却不愿意去相信,如今想来,她是早就想明白了这些矛盾之处,从万千毒药中挑出来一颗稍有些与众不同的,也不知是不是解药,只怀着一丝可怜的期待将它含在嘴里,苦苦撑过了这么多年。 “你知道当年为孙允之和柳顾君传信之人是谁吗?”热酒开口问,如今若想在弄明白其中缘由,只能去找当年与此事相关之人。 “是孙凝雨。”高宁闻言看向热酒。 “什么。”热酒愣住了,几乎下意识的就脱口而出,“我娘不会背叛柳师父的!” “你娘?”息之立刻就抓住了热酒话中的重点。 “我……”热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求助性的望向苏晖。 “轻重缓急,此事说来复杂,你且先听着,晚些我在与你解释。”苏晖抬起手压住息之的肩膀,低声道。 息之满脸震惊,正想再问,却听到高宁又幽幽地开了口。 “顾君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徒弟。”提到这些,高宁似乎是奇迹般地冷静了许多,他的声音里再没有了方才与息之对峙时的戾气,只余下一丝疲惫,“出了这样的事,她也没有办法再与孙家交好,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孙凝雨。” 热酒不说话了,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瞧着高宁,那张脸上的的确确是写满了一个三十大几岁的男人应有的沧桑。 “意思是说,如今知道此事真相的,就只有孙家老太爷一人了吗?”苏晖道。 高宁轻哼一声,表示默认。 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孙家老太爷卧病在床多年,闭门谢客。老人家本就上了年纪,加上年轻时身体亏损留下的病,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恐怕是时日无多。 况且,就算是孙老太爷身体尚好,恐怕也未必愿意谈及此事。 气氛又陷入到诡异的凝重之中,路行此处,线索似乎又断了。 热酒靠在树干上,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她却没有开口,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苏晖,正好碰到苏晖也抬头向自己会心一笑,苏晖的目光轻微地向不远处的林子里撇了撇,又转正,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一人。”热酒开口道。 “谁?”苏晖问。 “颜卿卿。”热酒吐出这个名字,敏锐的捕捉到林子里的一丝响动,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 “颜卿卿也参与其中,若她能证明,当年他二人并无夫妻之实,那此事或许还有转机。孙允之如此顾及颜卿卿的颜面,想来二人虽做不成夫妻,或许是很好的朋友,孙允之的这些事,前因后果,或许颜卿卿也知晓,还帮衬了几分。” 热酒说的一本正经,苏晖在一旁边“嗯”边点头。高宁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动静,侧着身子道: “颜家书香世家,那颜卿卿的相好,本是严氏书孰里的一位学生,家境一般,初考还落了榜,后来新皇登基加开恩科,一举中榜,听说是姓刘。” 老乞丐躺在地上,嘴角上扬。 息之听着热酒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说不出哪里似乎有些怪。 “这么说,岷都城中倒的确有一位姓刘的年轻人在朝为官,我父亲于他们家还有些交情,早些年只知道那位刘大人的夫人姓颜,如今看来,应当就是那位颜卿卿了。” “我即刻便派人去将那颜卿卿带来。”苏晖一脸严肃。他这人很少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就算是心里头有事,面上也总是挂着笑,如今忽然严肃起来,倒显得有些奇怪。 热酒点点头,道了声好,将原本一直握在手中把玩的短刀又查回鞘中。 晚来天又欲雨,众人还是决定先回楼中用了晚饭,再做商议。高宁显然不打算与热酒三人同行,只站在院门口,静静望着门旁挂着的,刻了“绣阁”二字的木牌发呆。 苏晖拉着息之先走了,老乞丐躺了半天,早就饿的不行,如今更是脚步匆匆,只有热酒留了下来,没有着急离开。 “怎么,你不走?”高宁没有看她,“我绣阁从不留客。” 热酒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他:“前辈,我母亲与柳师父的事,您能与我说说吗?” 高宁微有些惊讶,他盯着热酒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了声。 “你的面相乍看上去倒不像你父母,但若细看,与孙凝雨倒有七分像。” 他说的很慢,面上浅浅的皱痕一动一动,竟挤出一些少年人才有的执着来。 “世人皆说,柳顾君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却无人知她亦有软肋,孙凝雨就是她的软肋。” “可她的心上人和她的软肋,十几年前就已经都死了。” 第77页 高宁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被风吹的云,散开又聚拢,踏实飘渺,全凭听者决断。 “武林中人,哪一个不希望自己无懈可击。可她却拥抱她的弱点,细心呵护。能成为她的弱点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今那个人是你了。” 他说着悲伤的话,热酒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些羡慕的情绪来。 他是在羡慕那些死去的人吗,羡慕他们永远都在柳顾君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羡慕他们即使是死了,传出来一点点消息,都能牵动柳顾君的心。 羡慕他们能够让柳顾君痛苦,羡慕他们能够成为柳顾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能够感受到这个男人对柳顾君异样的情感,当年青州城外,他招招索命不留生机,却能因为柳顾君的一句话拂衣而去。 他不是因为怕了,他只是不想让她为难。 “你也想成为她的弱点吗?”热酒想着,鬼使神差的就问出了这句话。 高宁罕见的微笑了一下,他又转过头,看着那块刻了字的木牌有些出神,微风吹来,牌子一下下撞在墙上,“哐当哐当”地响,高宁的声音架在那撞击声中,听起来有些破碎,却也很清晰。 多年后热酒仍记得那天傍晚,夕阳映的所有人都有些醉意。 有些人就是天生冷漠,只有在提到某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片刻温柔。 他说:“你错了,我从不想成为她的软肋。我追随她,我想成为她手中的第三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没有谈过恋爱,我写不出甜甜的爱情呜呜呜呜呜呜 第四十章 兄弟 画阁中已备好了饭菜,外头方才又落了一场雨,如今又雨歇月出。 揽月江上亮起点点火光,青阁的欢声细语传不到画阁,只有咿咿呀呀的调子飘进窗户,裹着饭菜香将房间中的人包围起来。 可房中的氛围却不如饭菜那样热气腾腾,苏晖给热酒盛了一碗热汤,热酒端起来看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放下。 方才回来的路上苏晖将热酒的身世说与息之听了,一直到现在息之都觉得自己的脑子晕乎乎的,一下子接收到太多信息,而且这些信息皆是无凭无据,信与不信全凭他心情。 息公子头一次感受到江湖的险恶,只想花点钱找个人给他理一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偏过头故意不看热酒,只向那老乞丐拼命使眼色,想拉他与自己一同离席。 可那老乞丐端着碗吃的十分尽兴,席上其他人的悲欢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吃风卷残云一样吃完了一碗,息之刚想开口,他唤了一边的星野又盛了一大碗,活脱脱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前辈,与江楼的青阁晚上热闹得很,不如我带您去瞧一瞧?”息之硬着头皮对那老乞丐道。 哪知那老乞丐不耐烦的摆摆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嘴巴里头塞满了饭菜,鼓鼓囊囊的就说:“不去不去,老子对女人不感兴趣。” 息之气不打一处来,奈何有人在场不能发作,只得独自一人离了席,思考人生去了。 苏晖看了一眼拼命扒拉饭的乞丐,转头对星野道:“先生初来,还得麻烦你去酒阁讨一些新酿的桃花酒来,给先生尝尝。” 星野点点头,出了门,又将门关好。 那老乞丐几乎是在关门的瞬间就放下了碗,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吐出两个字:“上道。” 苏晖笑了笑,站起来向他作揖。热酒不认得这老乞丐,但苏晖与息之都作“先生”“前辈”之称,想来是不简单。于是她也跟着站起来,向那老人行礼。 老乞丐见状嘿嘿一笑道:“你们这两位,向我一个乞丐行礼,倒不觉得自己掉价?” “前辈说笑。”苏晖道。 “诶,不说笑不说笑。”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手就放在肚子上,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热酒,问她:“我与他倒是有过一面之缘,那你又是为何对我行礼啊?” 热酒看了一眼苏晖,开口道:“先生相貌不凡。” “哈哈哈哈哈哈。”那老乞丐听了这话竟大笑不止,他一手指着热酒,睁开眼睛对苏晖说:“你这媳妇儿也上道的很呐哈哈哈哈哈,看起来一本正经,没想到还是个会唱戏的。” 苏晖听到热酒这么说,也略微吃了一惊,老乞丐对他打趣,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好好好,我曾许过你一个条件,如今再见,说明咱俩有缘,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那老乞丐略坐直了些问。 “恰好有一事需要请前辈帮忙。”苏晖道。 “哦?说来听听。”老乞丐又眯起了眼睛。 苏晖勾了勾唇角,上前两步,俯身沾了些茶水,在老乞丐面前的桌上写起字来。那茶水干的极快,待到他写完最后一字,前面的几乎都已经看不清了。热酒看着那些字眉间一动,忍住了没有说话。 那老乞丐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一般,原本眯着的眼睛瞪的圆圆的。苏晖认真写完,才又抬起身子与那人大大方方的对视。 但他也一语不发,只等对方先开口。 “我不过一个老乞丐罢了,你这忙可是太大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帮你这个忙?”那老乞丐看着苏晖的眼睛里带了些先前从未有过的兴趣。 第78页 苏晖只是笑着沉默,但他并非是不想回答,而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未有多久,便听道有敲门声,苏晖应了声“进”,星野端着两壶酒走了进来。 热酒在看桌上方才写字的地方,水渍已经完全干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苏晖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说:“前辈实在是谦虚了,令兄持扬秋刀,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前辈作为他唯一的弟弟,自然也是不凡的。” 那老乞丐闻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自己的脑袋,笑着“哦?”了一声。 苏晖后退了两步拜道:“杨散诗,杨散酒同父异母的亲弟,请受晚辈一拜。” “杨散诗?”出声之人是星野,“可是扬秋刀不是有规矩……同辈相残,最后剩一人继承扬秋刀,杨散诗作为杨散酒的弟弟,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惊讶道。 杨散诗也随声附和:“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杨散诗呢,杨散诗怎么还能活着呢?” 苏晖起身,不急不慢的说:“当年在药铺前,我见你胸口有形状怪异的刀伤。世上只有一种刀能造成那样的伤,可扬秋刀若是出窍,从不留活口。若要说有什么人,能让杨散酒手下留情……想来也只有他的亲弟弟了。” “再者,你那伤明显就是陈年旧伤,且那人当时应当是使得杀招,但却在最后一刻,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可杨家的规矩是……”星野的声音似乎是有些着急。热酒则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她握在了手里。 “规矩是人定的。”苏晖答道,“况且这规矩本就有违人道。杨散酒是迫于父辈的压力,不得不与幼弟交手。但他若想给自己的亲弟留一条生路,谁又能察觉呢?” 星野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热酒附身,想为杨散诗倒一杯酒,那想到那人伸手挡住杯口,道:“诶,倒碗里倒碗里,你这一杯杯的喝的忒不过瘾还不如不喝。” 热酒顿了顿,帮他倒满了整整一大碗。 杨散诗一口气干掉了一整碗,又打了个饱嗝,不住的咂嘴。 “啧啧啧,不爽!不痛快!” 星野见他如此,不禁开口道:“前辈,这桃花酒要细品才能知其滋味……”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杨散诗不耐烦的摇摇头说:“品不了品不了……品个屁嘞!”他说着指了指星野,“你小子,去给老子拿个……拿个那个什么,哦,给老子拿个缸来!” “什么?”星野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热酒在一旁有些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偏过头去偷笑。苏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面扇子,对星野道:“既然杨前辈要,你就去酒阁寻……寻两个小一点的……小一点的缸来吧。” 星野对苏晖的态度十分惊奇,嗫喏了半响,还是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去酒阁寻缸去了。 杨散诗眼见他出了门,瞥了瞥嘴,摇摇头道:“这酒是好酒,可那端酒的小子,却是个不上道的。” “前辈好眼光。”苏晖夸道,也不知他是在夸杨散诗的前半句,还是在应承他的后半句。 “今日之事,不知前辈怎么看。”他又问,拉着热酒自然地便坐了下来。 “诶,你不必担心。我这个人最重承诺了,我既然答应了你,那便定会做到。”杨散诗说,“何况这事儿对我也有利。” “我那哥哥,外人不知道,我却明白得很。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和柳顾君比试结果输了半招,一直耿耿于怀,结果后来柳顾君出了事儿他再没找到机会与她比试。” “今日听那红娘子把信的内容一说,我便估摸着他是被人给阴了。” “怎么说?”热酒问。 杨散诗看着摆在一边的扬秋刀冷哼一声,目露凶光。 “我哥那人,就是个蠢货,脾气古怪的很,对什么都不敢兴趣,就想四处找人切磋。他突然找上柳顾君,我估计是有人给他透露了柳顾君的下落。” “所以,是有人利用杨散酒与柳顾君互相争斗,可对方杀了杨散酒却没有杀了柳顾君,他的目的是……想要拖住她吗?”热酒沉吟道。 拖住她,是为了什么呢? 杨散诗抬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像个醉鬼一样倒在地上,恰好压在扬秋刀上。他一声不吭,胸口剧烈的起伏暴露了他如今不平和的心情。 他抬起手臂遮了自己的眼睛,低骂了好几声“蠢货”。 骆秋白照旧背着药箱在晚饭后来了,热酒让苏晖在房中继续陪着杨散诗,自己与骆秋白去了隔壁的房间。 她坐在床上,看着骆秋白在自己的手臂上扎针,思索了许久,知道他收了最后一根针,才开口问他: “骆大夫,我听说有一种药,名叫回光丹,可以快速疗伤。” 骆秋白闻言有些怪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是有这么一样东西。” “骆大夫可否给我几个?”热酒又问。 “你要这东西干嘛?”骆秋白停下收拾的动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东西药性很霸道,服用后确实可以快速疗伤,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副作用我也不能确定,严重的甚至可能会死。” “作为大夫,我不能随便给你这种药。” 热酒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骆大夫,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可是时间可能来不及让我慢慢养伤了。” 第79页 “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它,请你把他给我吧,有什么后果我都自己承担。” 骆秋白抿着嘴与热酒对视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丢给热酒道:“罢了,我只你们把一些事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劝也没用。”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似乎是不愿再说什么,直接推门而出。 热酒看着他的模样,听着他的话,忽然间有些不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你们”是在指谁。 她低下头,握紧了手里白色的小瓶子。 第四十一章 三不过 热酒不记得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她日常所服的药里面有些助眠的成分。在与江楼的这些天,她每每喝过药之后都能有一夜好眠,可今夜她却睡的不大安慰。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未完全亮,狭窄的窗户缝里面透出一点迷蒙的天光,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火。苏晖在桌边撑着脑袋打盹儿,热酒一动,他便醒了。 自那日她醒来后,苏晖都没有在她睡着后再守在热酒房中,而今热酒醒过来又看到了苏晖,心底自然就升起来一丝不详的预感。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苏晖端了杯水站起来,走到床边将水递给她。她喝完了水,苏晖才开了口说:“孙家出了事。” “孙家老太爷去世了,昨天夜里有人连夜赶来给息之传的信,息之已经在往回赶了。”他的声音很轻,可说出来的话却如一块石子丢入江中,在热酒的心里头激起许多波澜。 “如今江湖上的几大家亦已出发前往孙家祭拜孙老太爷。” “你觉得此事有异?”热酒问。 “是。” “异在何处?” “此事乃冷州羽起的头,但孙家老太爷在江湖上素有声名,若说是冷家家主召集大家一同去悼念倒也合理。”苏晖的脸上又浮出一丝笑来,“只是他送来与江楼的帖子,却没有送到我的手里,而是送到了翡翠的手中。” “此事是她告诉你的?”热酒挑了挑眉。 “不错。”苏晖答。 “你俩现在关系倒是好,她不跟你抢这个楼主了?”热酒又问。 “哈哈,谁知道呢,或许是她想通了吧,又或许是我运气好呢?”苏晖还是一贯的浅笑风格,他总是善于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大事化小,“倒是你这句话说的,莫非是在吃醋吗?” 热酒已经习惯了他动不动就喜欢逗一逗自己,没有理他,只是哼了一声,说:“那你的运气可是真的有些过于好了。” “我即刻就要去一趟孙家,可否借我一匹良驹?” “你的身体还不适合骑马,我已经备好了马车,与你同去。”苏晖站起来说。 “不行,马车太慢了。”热酒皱眉摇头。 “不急于一时,其他人既然是去悼念,想必不会赶的太急,我们坐马车日夜不停,不会比他们慢多少。”苏晖说,“再说你内伤未愈,若是在路上再出什么毛病,岂不是更加耽误?” 热酒心急如焚,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他,只得点头应下:“那现在就走吧。” 她换好衣服出了房门,路过顾长清所在的房间门口,却发现他的房中竟点了烛火,热酒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发不要惊动他。正准备再走,门却“砰”的一下突然开了。 一个婢子端了个铜盆,慌慌张张的闯出来,低着头就往热酒身上撞,一旁的苏晖眼疾手快拦了一下,那婢女铜盆脱手,盆中浓稠的血水一下全洒在了走廊的地板上,触目惊心。 “这是……”热酒看着那满地鲜艳一时间头脑有些空白,下一刻她几乎是踉跄的冲进房间里,见到顾长清安然无恙的坐在床边,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顾长清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他的手臂依然缠着绷带,整个人看上去气色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可眼睛却有些红。 “小热酒?”顾长清看到热酒有些惊讶,“这个点你怎么醒着?” “你……”热酒没有回答他,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慢慢往那边走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顾长清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面黄肌瘦,露在外面的小手肿胀发紫,眉心发黑,丝毫没有半点活气。顾长清一面用他没有受伤的手臂揽着那孩子,一面轻声哼着些小调在安慰他。 “这是……怎么回事?”热酒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头一痛,那孩子太小了,还不懂事,却已经连哭都哭不动了。 “我,我没事。”顾长清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气息平稳一些,“安宁从小身体就不好,今日恐怕是不行了。” 热酒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苏晖跟进来,站在她身边问:“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吗?” 可他不是在问顾长清,而是在问骆秋白。 热酒这才注意到骆秋白也在,他正跪在地上,低着头眼神有些躲闪,床上的空处散落了一片带血的银针。 “啊?呃……”骆秋白听到苏晖这么问似乎还有些恍惚,他有些迷茫的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长清看热酒一身行头,短刀挂在腰间,问她:“小热酒是有急事要出门吗?” 热酒点点头,又说:“你门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便直说,若我能帮定尽力而为。” 第80页 “没事,没事。”顾长清扯出一个笑来,“连骆大夫都……都无能为力,你又不通医术。” “方清墨已经去找苏将军来了,这里……这里没什么要帮忙的,你们有急事,便快先走吧。” 热酒歪着头有些担心的看了顾长清一会儿,她与顾长清同行时,总觉得这个人专好多管闲事,不管什么事情有什么没什么他总喜欢参合一脚,参合不了也要问上几句。可如今他却连问都没问,热酒只当他是太过忧心,实在没有顾得上。 “你们愣着干嘛啊,有,有急事就快去啊别耽误了。”思忖间,顾长清又开了口,可他这语气,却有了些赶人的意思。 “有骆大夫在安宁不会有事的,你们快走吧!” 热酒只觉得今天的顾长清有些小小地异样,但她也确实有急事在身,便也没多想,只向他点点头,转身与苏晖一同出了门。 顾长清看着热酒将门关上,挤出来的一丝笑容突然就消失了。 “骆大夫,你……” “不行!”骆秋白直接打断了他,“杀一人,救一人,那我还当什么大夫!” 他的眼睛也有些红了,可他天生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像是有人欺负了他一样。 顾长清被他吼的有些懵,可他的心里头也十分不好受,只能耐着性子劝他说:“骆大夫,这娃才四岁,甭说女人了他连个女娃娃都没见过呢。你就这么给他整没了,不是作孽吗?” 顾长清说着将方才热酒闯进来时慌乱间压在被子底下的碧落草拿出来往骆秋白怀里塞,边塞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赶紧的救人啊。他长这么好看要是死了指不定多少女娃娃要守寡呢!” “你也知道这东西只为有缘人长的,老子拼了性命摘回来的,可不就是为了救安宁吗?” “更何况还不止拼了一条。” 说到这里顾长清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他不仅拼了自己的命,还拼了热酒的命。 说话间怀里的小人又颤抖的吐出一口血来,嘴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在唤着什么,骆秋白贴近了些,才听清楚他是在说:“爹……爹……疼……” 骆安宁的心都要碎成一片一片的,这虽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却也陪了他三年之久,可如今,小人儿闭着眼睛,意识都不清醒,只声声唤他“爹”,喊着“疼”。 枉他行医多年,如今却救不了自己至亲之人的性命。 他望着怀里已经有些干枯了的碧落花,终于开始迟疑。 “可……可这,这是你……这是你救命的花啊……”骆安宁哽咽道,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悲世道不公,恨自己无能。 他是在前几天给顾长清治伤诊脉时才发现他地病,那病极为罕见,多为遗传,医书上称他为“三不过”。 而这“三不过”,指的是得了此病之人,年岁每逢三地倍数便有死亡地可能。顾长清多年来服用堕胎药加他师父留给他地丹药,二者结合,才得以延缓,可以说是苟活至今。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这碧落花,恰好正可以药到病除。 “哎哟额滴娘,你怎么还哭了啊!”顾长清这会儿倒是比方才平静的多了,他抖了抖肩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 “老子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的,就算是突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你就看那小热酒,等她回来,你和她说老子逍遥江湖去了,你看她会着急找我不?” “况且我也活了快二十年了,这世间该经历的老子也都经历过了,那你这娃连家门都还没出过呢,你就忍心让他就这样没了?” “再说,这病我从小就有了,若这碧落草的出现是为着我,那我早遇到了,还能等到现在吗?它现在出现,就说明安宁才是它的有缘人。” 顾长清下意识地就想拍一拍骆秋白以示安慰,却腾不出手来,只能轻轻用脚踢了他一下,道:“欸,你哭啥啊整的跟号丧似的,你每个病人要死了你都这么哭啊?是我我得给你气活过来。” 骆秋白被他这么一通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他止了哭,只盯着手里头粉色花儿发呆。 耳边是骆安宁微弱几乎不可闻的哭声,顾长清见他还在犹豫,便催促道:“哎哟你可快点吧,反正这花我是不会用了,你再拖着,可要……要,那个什么……” 顾长清想要挠挠头,却又腾不出手来,只能拼命将脑袋往肩膀上靠,却也只蹭到了耳朵。 “哦!你再不快点可就一尸两命了啊一尸两命了!”他嚷嚷起来。 骆秋白神色怪异,他想告诉顾长清,一尸两命不是这么用的,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拿了那花站起来,顾长清抬头看他,只觉得他眼神犀利,有点嫉恶如仇的味道。可下一刻,骆秋白深吸一口气,“扑通”一下竟就跪了下来,他不仅跪了下来,还给顾长清磕了个头。 “顾道长舍命相救,他日若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不推辞。”骆秋白咬牙道,“我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法子!” 这下倒变成顾长清慌乱了,他哪见过这阵仗,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他慌忙想扶骆秋白起来,却又发现自己根本腾不出手,想挪一下,却又顾及到怀里的安宁不敢大动。 而这功夫,骆秋白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去熬药了。 顾长清这才松了口气,他望着骆秋白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安宁,轻声安慰他道:“安宁不怕不怕,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第81页 方清墨带着苏月晚火急火燎的赶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恢复了平静。骆秋白坐在床边上为安宁擦身体,顾长清则坐在桌边上,一只手拿着勺子,慢慢的喝药。 苏越晚快步走过去,安宁只是睡着了,虽然依旧是面黄肌瘦,但眉目间却是罕见的平静。 “这孩子,多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她吐出一口气来,自言自语道。 方清墨并不在意那孩子,只将目光落到顾长清的身上,他沾了血的袍子还没有换下,见方清墨走过来,放下勺子抬头向他傻笑。 “你……” “我可什么都没做,都是骆大夫医术好!”顾长清猜到方清墨要说什么,抢先开了口,“我们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累死累活才救回了安宁,你可别唠叨了。” “你就看我这样!”他抬起那只缠了绷带的手晃了晃道,“我就算想管什么闲事,我也管不了啊。” 方清墨只是皱着眉头看他,连顾长清的那只手臂,都没能分掉半分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顾长清这个样子,他心中总有些不安。 顾长清被他盯的有些心虚,他又觉得这心虚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不信你问骆大夫啊。”顾长清补了一句。 闻言方清墨依旧没动,倒是骆秋白放下了毛巾,抬起头来,眼睛还是有些红的,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安宁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今日不宜挪动。”他说道。 “啊,那,那我去方道长房里挤一晚。”顾长清忙接话到,端了碗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苦的呲牙咧嘴。 “走了走了,别打扰人一家三口。”顾长清站起来推着方清墨往外走。 方清墨被他推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对房中二人行李道谢:“今日多谢骆大夫了,若长清给您添了什么麻烦,还请多多包涵。” “哎呀他一定会包涵的,走了走了。”顾长清听到方清墨这么说,脸上泛过一丝苦涩,而后又催促了他一声。 骆秋白低声说了句“他没有给我添麻烦。”也不知顾长清与方清墨二人听到了没有。 苏月晚就在他旁边,听的一清二楚,有些奇怪的问了声“什么?”。 骆秋白依旧低着头,半响才叹出一口气来,说了声“没事。” 第四十二章 惊变 一路上车马不歇,索幸多走平地,没有崎岖颠簸的山路,到青州时,日头刚落,恰是城内万家灯火时。 孙宅坐落在青州城的最西边,由于宅院面积太大,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有江水穿府而过,江的这边是活人居住的地方,而靠着郊外山林的那一部分,则是孙家祖辈长眠之地。 “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找个客栈歇下,明日一早便去孙家拜访。”苏晖道。 “嗯。”热酒点点头,她内伤未愈,又坐了许久的马车,实在是有些累了,“下车走走吧。”她说。 “好。”苏晖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件黑色的披风和一块黑色面纱,递给热酒,“你这短刀太过显眼,虽说认得你的人不多,但还是谨慎些好。” 热酒接过那两样东西,问他:“那你怎么不伪装一下?” 苏晖笑了笑道:“我光明磊落。” “你光明磊落?”热酒反问了一句。 “是啊。”苏晖认真地点点头,从热酒手里拿过披风给她罩上,“走了,再不快些可找不到客栈了,你不想睡在马车上吧。” 热酒没再说什么,带好面纱跟着苏晖下了车。 青州不比琼州,入了夜便鲜少有人在外走动,街边的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光,有些发黄的窗纸上,映出人间百态。 有的是学子挑灯夜读,有的是夫妻举案齐眉。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偶有路人匆匆而过,也来不及抬头看他们一眼。车夫架着马车远远的跟着,车轱辘的声音在耳边忽低忽高,夹着轻柔的风,将人包裹起来。 “看惯了琼州繁华的夜,在到这青州,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苏晖开口道。 热酒“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难怪息公子总喜欢往琼州跑。” 苏晖听她这么说竟是乐了,“这青州城里唯一的一家青楼开在青州城的最北边,晚上其实也是热闹的,只是这儿的人只在楼里面闹,所以街道上显得安静。” “你去过?”热酒问。 “哈哈。”苏晖听他这么问似乎更开心了,“与江楼也做这个生意,总要考察考察。” 热酒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了句“有道理”。 “那酒酒是喜欢这里,还是更喜欢琼州?”苏晖又问。 “琼州。”热酒想也没想便回答道。 “为什么?”苏晖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 热酒闻言送了耸肩,扯出一个疲惫的笑来,对他说:“不是,我喜欢热闹,那种我不参与其中的热闹。” 苏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接了句:“嗯,我也喜欢看热闹。” 两人又一同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路边一个客栈门的两边竟挂了两个白色灯笼。 “这店倒是奇了,还做着生意,竟然挂了白色的灯笼,看着怪瘆人的。”苏晖停下脚步,指了指那灯笼。 热酒与他对视了一眼:“进去看看?” 第82页 “好。” 两人一同进了那客栈,客栈共三层,一楼还有不少人在饮茶闲谈,有些桌边虽没了人,却还摆着吃剩下来不及收的杯碗,热酒二人进去的时候,恰好看到一桌三人提了剑从一张桌子边站起来往二楼走上去。 奇怪的是,那三人站起身来时还有说有笑,一旦走起路来,竟是自动就排成一列,虽然走路姿势随意,队形却规规矩矩。 店小二见又有人进门,赶紧迎上来问:“这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要两间房。”苏晖把头转回来笑着回答。 “哎哟,不打巧啊。”那小二一拍额头,双手一摊,“咱这店里头的客房方才被人全包了,现在可腾不出房来了,实在是抱歉啊两位。” “你这里有两层的客房,全被人包下来了?”苏晖有些惊讶地问。 “唉,我哪敢骗贵客呀。”那小二早挣足了钱,心里头是乐开了花,可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可惜又无奈的样子。 “我们刚在外面看到贵店挂着白色的灯笼,可是有什么大事吗?”热酒开口问道。 “诶?”小二听她这么问,先是惊了一下,而后一脸神秘的招呼两人到了柜台,才低声问:“二位可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吧?” “正是。”苏晖回答。 “那可难怪不知道了。”店小二了然,“我跟你们说啊,我们青州城城西有一户姓孙的人家,那孙家在我们青州名声可是顶好的,但凡有什么事儿啊,找孙家人可比找官老爷都有用多了。” “前几日啊孙家老太爷没啦,小店平日里也没少受孙家的照顾,所以挂个白灯笼以表敬意。” “原来如此。”热酒点点头,转而又问,“那这些人是……” “诶,他们也是来悼念孙老太爷的,好像说是……是从白州来的吧,这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了嘿嘿。”店小二陪笑道。 “今天白日里我们这青州可来了与多人呢,哟,你们二位若是要住店,那得赶紧再去别家问问了。咱这青州夜里子时到寅时可是有门禁的,若是那时候出门,万一被巡逻的军官撞见,那可是要被抓进去吃牢饭的。” “这青州城里还有这规矩?”苏晖惊讶道。 “稀奇。”热酒叹道,“那我们还是去别处再寻住处吧。” “嗯。”苏晖点点头,转身谢过小二,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有人喊了一声“苏公子?”。 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苏晖抬起头,看到孟千山一手扶着栏杆,探出来半个身子,看到他,面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苏公子,真的是你!”孟千山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她从楼梯上跑下来,琉璃霜花扇挂在腰间一晃一晃,十分惹眼。 热酒看着她走到近前,三年不见,孟千山似乎是又长高了些。 苏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交谈间,才明白过来,原来包下这家客栈的便是孟家。 孟家也只比他二人早来一步,本也是打算先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去拜访孙家,其实人也没有那么多,住不满那么多房间,但总归大家族不差那点钱又怕麻烦,干脆就全包了下来。 孟千山遇着老朋友,忙唤了属下去腾了两间上房。 “这位是……”孟千山面向热酒问,她只觉得此人身形似乎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是我的一位朋友。”苏晖回答。 孟千山何等聪明,听苏晖如此回答,便知他是不愿过多介绍,便也没有再问,只亲自引了两位上楼。 三人一同进了一间房,房中备了些酒菜茶水,烛火却只点了一半,显得有些昏暗,令人昏昏欲睡。 孟千山走过去将剩余的烛火点了,才明亮了许多。她坐回桌边,开口问:“苏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云游至此而已。”苏晖笑了笑,又问:“倒是有一事想请教一下孟姑娘。” “苏公子说便是了,我知无不言的。”孟千山道。 “若说是悼念,家中有人来便好,为何孟家要来这么多人?” 孟千山听他这么问脸色忽的变了,抿着嘴不说话。 “若是不方便说,也可不说。”苏晖见她表情凝重,便又开了口。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孟千山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前阵子柳顾君放火烧死我姑姑孟秀之的事想必两位都有耳闻。” “那之后我们便一直在找柳顾君,前阵子冷大侠发来信件,希望我们能一同去悼念孙老太爷,我父亲本打算只派我大哥和几个弟子到场,却未想到又收到一封密函,说柳顾君现身青州。” “消息可靠吗?”苏晖问。 热酒下意识的就想端了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 孟千山摇摇头,说:“不知道。” “但那柳顾君手段残忍,杀我亲人,我们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可柳顾君放火烧山没有人亲眼看到,会不会是谣传?”苏晖再问。 “我姑姑平日里便鲜少出门,也从不未与人结仇。况且柳顾君大闹冷家,许多人都看见了,还会有假吗?” “那有没有可能,放火之事是有人故意嫁祸给她?”苏晖又问。 热酒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动了动,她听出来苏晖是在试探孟千山。 孟千山只当他是真的怀疑,当即便反问他:“谁会冒着与整个孟家为敌的风险嫁祸她?” 第83页 “可以柳顾君的武功,她既然能只身闯入冷家又全身而退,想杀孟秀之又何需放火烧山?” 孟千山闻言皱了眉头,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因为苏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苏公子,你可是知道些什么?”她转而问道。 “啊,没有。”苏晖轻松的笑笑,“只是我想起一句古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1]身处其中,或许反而会忽略掉一些细节,看不清真相。” 热酒听他这么说,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孟姑娘不必在意,这些都不过是在下的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依据。” 孟千山点点头:“不论如何,此事与柳顾君定脱不了干系。” “天色已晚了,左右此事也与苏公子没什么关系,二位早些休息吧。” 三人起身互相道别,孟千山才转身出了门。 热酒将面纱拿下来,对苏晖说:“你若是要试探她,实在没必要说最后那番话的。” “什么?”苏晖有些不解。 “我觉得她走的时候,对你稍有些敌意。”热酒道。 “我是想看看对于这件事,她所能接受的底线在哪里,既然如此,当然要说到底。”苏晖笑笑,“孟千山有些动摇了,这说明冷州羽传的事情确实也没有真凭实据。” “那为什么大家都信了?” “先发制人而已。”苏晖说,“孙老爷子的这场丧事一定办的不太平。” “是有人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柳顾君?”热酒问。 “嗯。”苏晖点点头。 窗外传来一阵雷声,风将开着的窗户吹的嘎吱作响,热酒走到窗户边上,恰好看到远处一道闪电。 “是春雷啊。”苏晖也走过去,一手按住了晃动的窗户,却没有急着关上,“看来明天不是个好天气。” 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烛火,青州城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举偶尔能看到举着火把巡逻的衙役。 热酒发了会儿呆,耳边又传来闷雷阵阵,她回过神来,却看到远处似乎亮起了光,可那地方倒像是在城外了。 “那是哪里?”热酒指了指那边问。 苏晖正坐在屋内熬药,听她语气不对,放下手中的活,又走到窗边,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 “是孙宅。” “什么?”热酒大惊。 房门外似乎是突然就嘈杂起来,苏晖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喧闹声如潮水一般涌入房间,热酒被冲的甚至有一瞬间恍惚。 “是孙家出事了,我们去看看。”苏晖将短棍挂在腰后,两步闪回热酒身边,揽着她直接从窗户跃了出去。 街道上有一阵骚动,热酒低头,是孟家也在往孙宅那边赶。另一路上还有另一波人,那群人身着红白色道袍,正是朱墨观。 还未至,便已听闻宅中刀剑相接之声。二人直接越过高墙进了孙宅,却见到里面竟是一片厮杀。 苏晖目光一转,正见息之被一鬼面人一掌拍飞,他忙飞身过去,一手在空中接住息之,可那力道极大,苏晖落在地上,曲腿转了两圈,才勘堪稳住。 那鬼面人紧跟着飞身而来,他右手取短棍在身前一晃,卡进那人的指缝中,还没等那人反应,用力一转,那棍子分明是硬的,却如蛇一般缠上那人的手臂。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原来不是棍子软了,而是那人的手骨尽碎。 又有一鬼面人从苏晖身后扑过去,热酒在院中的屏风上轻点了一下,一转身落他二人身后,手中短刀出窍,干净利落的割了那人的喉咙。 “是鬼面人。”热酒道,“孙家是惹了谁,竟然请了这帮阎罗?” 说话间,她手起刀落,又解决了一人。苏晖面色凝重,环顾四周,之间孙家老大靠在院中的松树下已然气绝,老二则是趴在地上,被几个弟子护在中间。 可他的下半身血肉模糊,即使是有幸活下来,也是半身不遂了。 此时,孟家与朱墨观也已带人赶到。可那群鬼面人一见来了人,竟即刻便撤退了,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残局。 息之靠在苏晖身上,好不容易才喘下一口气,他颤抖着手指向城外江水的另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柳……柳顾君,柳顾,君……去了,那里。” “我,我的,父亲也在,在那里。” 第四十三章 柳顾君 江水的另一边,是孙家的祖坟和祠堂。 祠堂里依旧安静,堂中的柱子却断了几根,雪白的帘幕染了血,闷雷阵阵,在空荡的祠堂里回响。 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孙家弟子的尸体,堂内的烛火灭了一半,风吹进来,火苗跃动,忽明忽暗。 一道红色的帷幕飘下来,那个女人像鬼一样站在堂下。她的长帷帽落在地上,被风吹向堂门口,所有人竟都下意识的躲开了。 她身形臃肿,面上布满被火烧的伤痕,狰狞恐怖,皱纹里渗出点点猩红。她手中的刀在昏暗的光下闪着盈盈的蓝光,刀尖滴血,如无常索命。 有一中年男人头发灰白,披麻戴孝,跪在她的脚边,额头点地,竟是作磕头状。 可他的背上却有一道刀伤,血从蜷起的腹部与大腿的间隙里流出来,流到地上,染红了女人的鞋子,血色顺着女人的鞋子,还在继续向上蔓延。 第84页 热酒等人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柳顾君慢慢抬起头看过来,她双目赤红,眸光犀利,周身的散发出来的寒意,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是杀红了眼吗?她到底杀了多少人?她还是清醒的吗? 柳顾君,她的头发花白,脸上褶皱横生,她是真的老了。 可她握刀的手依旧稳健,这个老女人就那样提着刀站在那里,却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而她的目光还是落在热酒手中那柄金色的短刀上,依依不舍,久久不愿挪开。 冷州羽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一群弟子姗姗来迟,他直接上前一步,长剑出鞘,瞠目怒斥。 “柳顾君!害我亲弟,夺我信物,杀我爱妻,如今又欲灭孙家满门,孙大哥跪地求你,你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今日,我要杀你以平武林之愤!”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吼得清醒过来,纷纷亮了兵刃。 “冷大侠,你何出此言,当年君山大火难道不是一场意外?这疯女人又为何要灭了孙家满门?” 说这话的人是朱墨观主静虚道长,此话一出,众人又议论纷纷。 可比人看似是在质问,却更像是与冷州羽一问一答。 “众人或有不知,我大哥死后,我常常夜不能寐,总梦到我大哥与我托梦,说自己的死另有隐情,于是我多方追查,才查明了真相!” 冷州羽用里用拳捶着自己的胸口,眼睛一眯竟落下泪来,当真是情真意切,痛心疾首。 “当年,柳顾君钦慕孙二叔允之,可二叔早已娶亲,柳顾君爱而不得,与孙家结仇。她放火烧山,目的是烧死我那弟妹孙凝雨,我亲弟,是为了保护我弟妹而死!” 柳顾君静静地听完冷州羽这段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可纵使冷州羽如何的捶胸顿足,慷慨激昂,她依旧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柳顾君!你作恶多端,心狠手辣,如今还妄想瞒天过海!这桩桩件件,你可认吗!” 静虚道长拔剑指向她,厉声质问。 “呵。”柳顾君听了这话忽然笑了,她转头紧紧盯住静虚,上前一步,静虚竟被她吓退了一步。 她不说“认”,也不说“不认”,她只是问。 “此事与你朱墨观无关,你们也要来凑这个热闹?” “我……本……本座……此,此等危害江湖之事,我们朱墨观自然不能做壁上观!”那静虚道长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今日,我们就要在此为江湖除害!”冷州羽大声道。一时间人群皆沸腾了起来,众弟子喊着为民除害的口号,挥着武器就要冲上来。 “事实并非如此!”热酒冲上去挡在柳顾君身前,大声喝道:“各位稍安勿躁,此事疑点颇多……” 可任她如何嘶吼,总能被更高的叫声遮盖,这群人就像是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一拥而上。热酒咬了咬牙,下意识的就要拔刀,可她的手刚摸到刀柄,便被人又按了回去。 柳顾君的声音就在热酒的耳畔,她说:“凝雨,我说过的,有我在,你的刀就永远不用出鞘。” 热酒被她把着腰,轻轻的带到身后十步之处。她震惊的再抬头,柳顾君双刀在手,迎了上去。 堂外惊雷乍响,狂风呼作,一下子灌进来,寒意突显,杀气顿生。 若要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柳顾君的刀更快,那恐怕只有她的另一把刀了。 只见她左手持刀手腕反转,灵巧的撇开两柄大刀,右手长袖一卷,竟是将那刺过来的五六柄长剑卷入袖中,尽数震碎。 她又借力从后向前翻身,由上而下踢在面前的人肩膀上,来人顿时哀嚎连连,败下阵去。 又有人向她扑来,柳顾君冷笑一声,双刀在手,双脚一前一后。 忽见两道勾着红线的银针自梁上飞下来,“当当”两声,打入对面的柱子上。热酒抬起头,那蓝衣人不知何时正坐在梁上,大喊一声: “顾君,我来帮你。” 柳顾君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脸上的寒意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属于强者的兴奋。 她一跃而起,踏在那红色丝线之上,一抬脚踢开一个意欲从后面偷袭的人,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 “看清楚了,我教你的,这是最后一招!” 只听她大喊一声,直到有人到她近前,她足下才动。却不是向前,而是向后迈了一大步,红娘子知她意图,又一根针打入墙壁,红线拖住了她后退的那一步。 柳顾君转身一刀刺穿那人后心,又移步到那人身前,附身手掌撑地,抬脚踢开第二人。 “左!”高宁大喝。 柳顾君向左飞身而起,落到另一根红线上,那根线很高,刚好在一人的头顶处,柳顾君手腕一翻,刀柄抵着那红线想下翻了一圈,直接踢飞两人。 而高宁早已收走了先前的那一根红线,只因柳顾君说了句:“高宁,你那红线太险,莫要伤人。” 柳顾君的双刀快的像两道闪电,在若隐如现的红线间四处乱窜。她整个人稳得像在那红线上生了根,而那红线又像是她长在了她的身上,人至线至,人走线收。 这最后一招,是信任,是默契。 他们二人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可那一刻他们又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她未老,他还小,他们所见第一面,便注定要如这绣花针线与凌厉刀光一般纠缠一生。 第85页 来人众多,但柳顾君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她再持刀落在地上的时候,红线尽收。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又是一声惊雷,堂外一片漆黑,一道闪电劈开天际,虽是在狭小的室内,可那轰然亮起的白光配上点点烛火,却只如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所谓豪杰,所谓英雄,竟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高宁从梁上一跃,悠悠落在她的身后。他比柳顾君高了一个头,整个人像一道蓝色的屏障,护住她的后背。 众人皆知柳顾君刀法卓然,却无人料到她竟恐怖如斯。 柳顾君环视了一圈人群,目光最后才落在了冷州羽的身上。她自衣胸口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又在衣服上蹭了蹭,将手上的血迹蹭干净了,才将那布包里面的木头簪子取了出来。 那簪子已经很旧了,簪身上有很明显的磨损,簪子的一头雕了三朵梅花,每一朵梅花的花蕊出,都镶了一颗白玉珠子。虽不值几个钱,却可以看出设计制作之人的用心。 “冷家小儿,你所说的,我偷盗之物,是不是它?” 冷州羽见她面色沉稳,目光犀利,谨慎地抿了抿嘴,他还未开口,便听一旁的静虚道长抢先开口道: “柳顾君,你偷盗他人信物,杀人灭口,还大言不惭地拿出来质问,你还要不要脸?” “嗤。”柳顾君冷笑一声,“没想到朱墨观离柳州路途遥远,却对冷家事了如指掌,连冷家家主与家主夫人的信物都认的。” “你……!”那静虚道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冷州羽咬了咬牙,心中暗骂了声废物,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柳顾君将手又向前伸了伸,说:“这跟簪子,本为一对,另一只一直在我这里。” 她说着从发上抽出另一根木簪,那簪子与原本她里那根材质颜色都相同,簪子的一端却只雕了一根树枝,树枝上站了一只喜鹊。 她小心翼翼的将两根簪子拼在一起,握在手里,恰是一幅,喜上眉梢。 柳顾君的眼神似乎是变得柔和了,上一秒她如鬼魅修罗,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寡妇。 她干裂的唇一张一合,冷州羽有一句话说对了,柳顾君倾慕孙允之。 可那并非是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 她说:“这是当年,我与允之的定情信物。这上面本刻有我二人的名字,梅花与他,喜鹊与我。” “允之死后,我原以为这梅花簪再寻不回来了,却没想到竟然在冷州羽殿内发现了它!” 柳顾君的目光越过那木簪,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冷州羽的身上。她眼中含着万千的恨,她只恨不能立刻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 “冷州羽,这簪子允之当年从不离身,它如何会在你的手里,又如何成了你要送给孟秀之的礼物?” 第四十四章 对峙 柳顾君话音落地,在场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到了冷州羽的身上。 若说刚才是一方有理,严丝合缝,现在便是各执一词,分说不清,真假难辨。 热酒还有些惊魂未定,虽是松了口气,但她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明明方才还像疯狗一样完全不听辩解,如今怎么又能乖乖站在原地,“心平气和”地听柳顾君与冷州羽二人对峙。 她低声问了问站在她身后的苏晖。 苏晖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道:“打不过,只能心平气和的讲道理了呗。” “讲道理?”热酒翻了个白眼,“恐怕是在看戏吧。” 苏晖没有再接话,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冷州羽听了柳顾君的话,眼睛里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故作镇定的低头将剑收回鞘中,再抬头时,目光里只留下冷漠这一种情绪。 “天下长得像的簪子千千万,你如何证明,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根?” “你又如何证明,这簪子就是你与孙允之的定情信物?” “况且孙凝雨早亡,孙老太爷病故,如今孙家家主又惨死你手,尸骨未寒。柳顾君,你以为你把人杀了,就可以无凭无据,空口白话在这里编故事吗?” 冷州羽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将柳顾君砸的有些恍惚。 他是在说什么? 他是在说,孙凝雨死了,孙允谦死了,孙凝骨也死了。 她低头,孙凝骨的血已经不再流了,是已经流干了。他还是维持着跪趴的姿势,匍匐在自己脚边。 她想起来她冲进殿中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背上是一道刀伤,贯穿了腹部,血染红了白色的孝服。 他趴在地上颤抖着,苦苦支撑着就是不肯死去,直到她拿出那根木簪,他才瞪大了眼睛。 孙凝骨是认得的,那是他二叔日日握在手里头摩挲着不肯放开的簪子,他也知道当年孙允之当年其实是死在青州城外,他是死在想要与柳顾君私奔的路上! 只可笑,他一生为名为利,隐瞒纠结,到头来,却竟不知是在为谁奔忙。 柳顾君就蹲在那里,看着他一点一点的爬向自己,他蜷起身子,跪在自己面前。可他却在没有力气直起身体了,只能就这样趴着,头微微的起伏,一下一下点在地上,嗓子里面发出撕裂般的哭吼 他口中断断续续说出来的,是声声忏悔与祈求。忏悔自己当初的懦弱无能。 第86页 他说:“顾君……顾,顾君……是我们孙家对不起你……是我,是我……错了……” 他说:“顾,顾君……求求你,求你,帮帮孙家……就当是,当是……再,再帮一次,允之……” 他说:“允之……允之他从未负你啊!” 柳顾君鼻尖一酸,终于落下泪来。 她庸庸碌碌苟活了这么多年,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句“允之他未负你。” 如今她快要五十岁了,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却开心不起来,也轻松不起来,因为那些心里头知道这些事情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爱的人死了,她恨了一辈子的人如今也死了。 只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单枪匹马的应对千千万万魑魅魍魉。 “孙凝骨非我所杀。”柳顾君开口道。 她很累了,可她知道她还不能倒下,因为她的身后还有热酒,她的身后还有…… 柳顾君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犀利,她又变回了方才的那个高冷又孤独的刀客,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那是谁……杀了我的父亲?”开口说这话的人是息之,他靠在一名孙家弟子身上,咬牙切齿地问。 如果说那簪子的事情还有商榷的余地,那这孙凝骨的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孙凝骨死在柳顾君的脚边,堂内只有柳顾君一个活人,她的刀犹在滴血。 柳顾君环顾了在场所有人,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满是敌意,她并不害怕,她只是感到难过和悲哀,因为她并不知道是谁请来了鬼面人。 她只能目光怜悯的望着息之,告诉他:“我不知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中刀了。” “若你方才所言都属实,为何你再拿到簪子的时候不立刻来孙家找人,而非要等到今天?”凌虚道长趁机厉声道,“可见你方才所言,也都是假的!” 此话一出,本来安静的祠堂内又嘈杂起来,众人皆是恍然大悟,议论纷纷。这其中还不乏对冷州羽冷大侠的恭维之声,这柳顾君可不就是在撒谎吗? “我被人拖住了。”柳顾君皱眉道。 她发现这件事情似乎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死局,杨散酒那个蠢货,一把年纪了还是搞不清楚状况,非对她死缠烂打,最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不知道那老匹夫是不是还活着。 可就算他活着,她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寻他。 “是谁?” 意料之中,有人如是问。 “是……”柳顾君抿了抿嘴,“是杨散酒。” “杨大侠?”那静虚道人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杨大侠行踪不定,又与你无怨无仇,他怎么会突然找上你?” 柳顾君长了张嘴,想说不知道,却又不知道说了这个有什么意义。 她的确是想立刻就到孙家找人,可杨散酒就好像是专门在那里等她一样,她实在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下落的。 “哼!”静虚得意冷笑一声,“看来你所言不过是子虚乌有。” “柳顾君,你武功再高又如何,这世间万事都要讲一个理字,你犯下如此恶事还妄想舔着一张老脸瞒天过海,你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们就……” 静虚话音未落,忽然从破破烂烂的窗子外边有一刀光闪过,柳顾君几乎是瞬间就握了刀,可那杀气却只是越过她,直奔静虚而去。 “噗嗤”一声,铁链碰撞,血肉横飞。静虚还没来得出声,瞪着眼睛就“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搅在一起,流到地上。 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灰白头发的老汉,抱着刀盘腿坐在地上。 在场有胆小的姑娘惊慌的尖叫起来,纵使是七尺男儿,看到这样的画面都忍不住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 可那静虚还没有咽气,他像死鱼一样贴在地上僵硬的抽动,只希望有人能来帮他一把。可朱墨观其他弟子下意识的就都退后了几步,竟无一人敢上前碰他一下。 直到他终于咽了气,那老汉才突然间爆发出一串笑声,那声音回荡在祠堂内,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你杀了我们观……观主?”只有一个小道士哆哆嗦嗦地开口,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并不认识那老汉手中的那把扬秋刀。 “哦?”杨散诗收了笑,忽的盯住了那小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他,才又哈哈大笑起来。 堂内竟没有人敢说话,只等着他笑。杨散诗笑的累了,才开口说:“这是你们观主?那可真是我眼拙了。” “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傻子在疯言疯语,手一滑,这不就给砍了?” “你!”那小道士人长得不大,浑身怕的发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想给静虚讨一个公道。 杨散诗看着他,突然裂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地黄牙来。 “除了他,你们可还有人不服啊?”他撑着刀,目光略过一个个朱墨观弟子,大多数人都垂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嗤。”杨散诗轻蔑的笑笑,转头望向柳顾君,“我瞧着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竟被这帮垃圾逼的走投无路?” “我瞧着,也就这小子还稍微能看看,这其他杂碎,也配你拔刀?” 柳顾君皱着眉头看着这人,这人与杨散酒长的一模一样,扬秋刀在他手中亦是出神入化。可他周身的气质又着实不像是杨散酒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 第87页 少了点目中无人的狂傲,多了点被世事打磨的沉稳。 杨散酒是吃了什么疯药,性情大变? “杨散酒,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孟博远大声道,“此事是我孟,孙,冷三家与柳顾君的恩怨,与你无关,你来凑什么热闹!” 而方才气势逼人的冷州羽,却只是紧紧盯着“杨散酒”,一语不发。他心知杨散酒已经死了,从没听说杨散酒有什么徒弟,杨家的兄弟也应该都死了,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哈?”杨散诗闻言抖了抖,转过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哎呀?这老东西逼逼叨叨,我还以为是朱墨观与我柳家妹子有仇呢。” “嘿嘿,那可真是杀错人了啊,抱歉抱歉,要不我给你们再选一个观主,如何啊?” “我看这小子挺不错的,就他了。”杨散诗伸手一指方才那小孩,说道,“不用谢我了,应该的。” “杨散酒,你到底想干嘛!”孟博远厉声问,孟秀之嫁入冷家本是他一手定下的婚事,如今亲妹妹不明不白就葬身火海,他已是悲愤不已,怒火中烧。只是心里头那一丝傲气,还在支撑着他稳下心神来与对方分辨。 “孟家主,您可别急啊。”杨散诗闻言站撑着刀站了起来。 “我方才听到有人唤我,这不即刻就来给人说句公道话,我知道孟家主向来名声好,不去听我说完再仔细分辨。” “说。” 杨散诗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正色道:“前几日,确实是我去找了柳顾君。” “你为什么去找他?”孟博远问。 “众所周知,我当年与……呃,这位柳姑娘切磋,却已半招之差惜败。此事我总是耿耿于怀,可柳顾君与孙家闹翻之后,就行踪不定。” “我这人向来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到处找人打架,我找了柳顾君半辈子,突然前几日有人给我送了封密信,告诉我柳顾君的下落。” “我便急忙赶去堵她,没想到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仅耽误了人的大事,连我自己也差点命丧黄泉啊!” 杨散诗装作懊恼的样子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眯着眼睛重叹一声。 “唉!大意了!大意了啊!” 一番话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杨散诗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顾揽了一下众人的反应,又得意的向热酒和苏晖抛了个眼神。 热酒撇开脑袋,苏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扇子,展开来,掩面只露出来一对含笑的眼睛。 冷州羽双手握拳在袖中,整个人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孟千山上前一步抢先问: “那你知不知道那群黄雀是谁?” 第四十五章 背叛 所有人都在等着“杨散酒”回答,可他却只一手提刀,一手抬起,指向前方。缓缓的在原地转了一圈,停下来的时候,手恰好指向人群。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竟是冷州羽。 冷州羽也正面色不善的盯着“杨散酒”,他心知此人定是假的,但他亦不能开口,四目相对,冷州羽眸光更寒。 “杨散酒,你血口喷人!”他大声喝道。 众人都觉得“杨散酒”的意思显而易见,可那冷州羽可是武林中公认的侠义之士,正吃惊的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又见那人指着冷州羽,身子晃了三下,“嘿嘿”笑了两声道:“哎呀,问到我了。” “老夫可不知道是谁啊。” 不知为何,所有人听到这句话,不论如何,竟都松了口气,一边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剑术大家,另一边是两位天下第一的刀客。两边相争,众人只怕夹在中间难做,到头来殃及自身。 朱墨观正是活生生的例子。 “冷大侠,你那么激动干嘛,我就是胳膊酸了活动活动,刚好指着你罢了。”“杨散酒”的脸上泛出一丝狡猾地笑来,“怎么?你心虚啦?” 冷州羽意识到自己是被这人给耍了,脸刷的一下就黑了,可即使是心里头恨的咬牙切齿,面上还是要表现的波澜不惊。 “老匹夫,你耍我们呢!”冷州羽身后的一个少女上前一步大声道,情绪激动。那少女也是一身紫衣,玉冠束发,眉眼间与冷州羽稍有些像。 此人正是冷州羽独女,冷思君。 可杨散诗可不认识什么思君思卿的,他也不觉得这小孩冒犯,只是饶有兴趣的与她争辩道:“嘿,小丫头,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们家冷家主自己先说我血口喷人的哦。” “你放屁!”那小姑娘年纪不大,性格却泼辣的很。她跺了跺脚,好像是丝毫没有继承冷家人“冷”的“优良传统”。 “我爹爹是武功盖世的大英雄,怎么能被你如此羞辱!” 热酒听了这话也是怒火中烧,她很想问问这小姑娘。她这爹算哪门子英雄,弑兄弑父的大英雄吗? 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能够有如今这样僵持不下的局面并不容易,并不值得一时冲动逞片刻英雄。 可她静下心来,再看那小姑娘。眉眼弯弯,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形体还没有长开,却一身正气,一脸的天真无邪,单纯的好像这世间都与她无害。 热酒忽然就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苏晖察觉到了她微妙的情绪变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热酒抬头看苏晖,只见他依然是温和的笑着,冲她点点头,不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那笑容总能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第88页 她正想上前说些什么,苏晖却将扇子一收,挡在她腰前。 “这种时候你不适合出面。”他低声道,“我来吧。” 说着他便走上前几步,将热酒整个人挡在身后,恭恭敬敬的向诸位行了一礼,慢悠悠道:“诸位少安毋躁,我们的证人就快要到了。到时,自会有人将真相告诉各位。” 他说着,目光落到冷州羽身上,冲他挑了挑眉。 冷州羽见他志在必得的模样,双拳紧握,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孟博远抢了先。 “在下苏晖,江湖闲散人罢了。”苏晖笑着,“各位也一定想将此事分辨清楚吧,那不如稍等片刻。”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等上一等,但证人到之前,你们所有人都必须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 “好,一言为定。”苏晖道。 “冷家主,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孟博远转身问冷州羽,他这么问,显然是对冷州羽有所怀疑了。 冷州羽自然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却也只能大方答应:“孟家主都如此说,我自然没有意见。” 其余众人亦没有再说什么,孙家人送来一些馒头给大家填了填肚子。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热酒看向门口,息之靠在门框上,有些颓废的看着江水对面的一片狼藉。他再不复从前富家公子的得意做派,他与万千百姓一样,只是一个方才遭逢过家族巨变的落魄人。 她又将脑袋转回来,刚才她是面向人群站着的,所以不曾发觉,如今背对人群盘腿坐着,抬起头,才恍然发现原来方才他们身后,正是孙家世代祖祖辈辈的灵位。 有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热酒低唤了声“柳师父”,又问她:“方才您是在保护这些人吗?” 柳顾君的目光也落在那些牌位上,回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热酒不解的望着她。 为什么拼上性命,也要保护这些人,分明是他们造成了你人生一半的悲剧。 柳顾君也转过头来看热酒,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就笑了。她抬起手,温柔的揉了揉热酒的脑袋,眼睛里面是热酒从未见过的宠溺与欣慰。 “因为,我与允之是结发夫妻。”柳顾君如是说。 她的目光落到热酒腰间的金色短刀上,热酒将那刀拿下来,递给柳顾君。 柳顾君握着那刀,满是疤痕地臃肿地手轻轻抚摸过上面那朵金色的梅花,如获至宝。 “当年我失了孩子,死里逃生,孙家曾经派人来找过我一次。”柳顾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热酒从没有听过她说这么多话。 “那时候我大病初愈,是凝雨挡在我身前。她和你刚才说了同样的话。” 柳顾君叹了口气,那时候的情形到现在她快要五十岁了,依旧历历在目。方才热酒挡在她的面前,她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当年。 那个小丫头,她也不知道真相如何,却无条件的站出来保护她。 “那个时候我脑子很乱,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所以我跑了。” “我怎么就丢下她一个人跑了呢?” 人生最苦意难平,那些错过的东西,如果还有机会弥补,那该是如何的三生有幸。 对于柳顾君来说,热酒就是她的机会。君山大火带给她的所有遗憾,她对孙凝雨所有的自以为的亏欠,都终于在热酒的身上得以弥补。 热酒想起来那个时候,柳顾君说的是:“凝雨,我说过的,有我在,你的刀就永远不用出鞘。” 她忽然就有些懂了。 柳顾君呆了一会儿便走开了,苏晖又过来,递给她一个白馒头。 “诺,吃点吧。”他道。 热酒将那馒头扳了一半给苏晖说:“一人一半。” 苏晖笑着接过来,说:“怎么搞的我们好像难民一样?” 热酒被他逗得微微笑了笑,咬了口馒头,才问:“你怎么知道人快到了?” 苏晖指了指另一边,热酒看过去,正见到知樾鸟鬼鬼祟祟的从那摆灵位的台子下面的一个角落蹦了出去。 “这鸟……从哪儿进来的?”热酒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它知道从窗户飞进来目标太大,应该是寻了个狗洞偷偷摸进来的。”苏晖道。 “你们家训鸟的功夫有一手啊。”热酒感叹道,“能不能也给我整一只?” “我们家自己的鸟都是自己训的,你想要的话,鸟儿倒是有,不过得自己训练它。”苏晖回答。 热酒又咬了口包子,“那还是算了,我怕我训着训着忍不住把它吃了。” 苏晖掩面轻笑,没有再接话。 堂外凄风苦雨,堂内烛光跃动。 另一边,冷州羽正闭目调息,表面上看起来是淡定无比,实际上,他盖在袖子下面的手正一下一下的点着膝盖,各种细微的小动作招显他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的内心。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异响,冷州羽睁开眼睛,拦住了正想要出去查看一下的女儿,嘱咐她就好好呆在原地不要动,自己走了过去,翻窗而出。 目光一转,转角处有一人鬼鬼祟祟的探出半个脑袋,冷州羽警惕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了没人,这才走了过去。 那人一身布衣,提了柄长剑,他在雨中淋了许久,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见到冷州羽走过来,慌慌张张就跪了下去,抬起头,那眉眼竟是星野。 第89页 “如何?”冷州羽低声问。 “属下无能。”星野抬手摸了一把脸,声音还有些颤抖,“与江楼的人比我们先接到了颜卿卿,一路护送,走的都是官道,我们实在……找不到机会。” “废物。”冷州羽暗骂一声,一脚踢在星野肩膀上。那一脚用足了力气,星野被踢的滚出去老远。 他支撑着爬起来,抬手抹掉了唇边的血,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一声不吭的继续跪着。 “人到哪儿了?”冷州羽走过去蹲下,揪起他的领子,强迫星野看自己。 “快,快到青州了。”星野忍着疼答。 “他们应该不会进城,而是直接从城外来孙家,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他们到这里前拦住,杀了颜卿卿,否则我第一个杀了你妹妹。“冷州羽一松手,星野掉到地上,趴着干呕。他冷眼看着,伸手拍了拍星野的肚子,凑到他耳边道,“我可不敢保证你肚子里这条虫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是……是……”星野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只能趴在地上,不住的点头,也不知道脸上是水还是泪。 冷州羽回到祠堂内,冷思君靠在另一个弟子身上已经睡着了。他从那人手上接过自己的女儿,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冷思茗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头,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他低下头,看着小丫头熟睡的脸,目光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四十六章 证人 雨还在落个不停,城外不远处的林子里树枝歪七竖八的躺着,烂泥地上还躺了十几具尸体。一辆马车被撞得破破烂烂歪倒在地上,车里面空空如也。 星野背靠着大树,他遍体鳞伤,怔怔的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车厢。剑断成两截,落在手边,雨水打在他身上,寒意透骨。肚子里的蛊虫似乎是极不喜欢这样的温度,不安分的蠕动起来。他疼的面部扭曲,“噗”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他中计了。 他知道自己已是命不久已,事情没有办好,冷州羽不会再给他解药,他也不会放过自己的妹妹。 热酒知道了自己的背叛,她也不会放过自己。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笑了,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笑了一会儿,星野觉得喉头有点火辣辣的疼,他咽下满口血腥,将断剑收进鞘里,扶着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孙家走过去。 冷州羽等了许久,才又等到窗外的异响。他走过去,这次却没有看到人,只是在窗户边上发现了一个标记。 冷州羽看着那个标记,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星野得手了。 与此同时,知樾鸟又出现在台子的角落,带来了第二封信。 “我们已等了半日之久,苏公子口中的证人,还没有到吗?”冷州羽走到众人前头,自信发问。 “快了,快了。”苏晖也站起来,可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挂着笑,甚至面色还有些惊慌。 “哼!”冷州羽冷笑一声,“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证人,不过是你们为了拖延时间想出来的把戏吧!” 众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冷州羽率先开口,都开始跟着起哄,堂内一时间变得乱糟糟的。 “不,不是!”苏晖似是急了,连忙摆摆手道,“大家莫要急,莫要着急,证人马上就到了,真的马上就到!” 热酒转过身来抬头挑眉看他,只见他俊眉拧起,满脸心虚,连说话都变得结巴,倒真像是一副被冷州羽说中了的模样,不由在心里头暗暗称奇。 “慌慌张张,定是有鬼!”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还与他讲什么道理,难道他的证人一刻不来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吗!” 一时间,喧闹声此起彼伏,有人打了头阵,便一定不缺人跟风。 “对啊,根本没有什么证人吧!” “这人柔柔弱弱一看就是骗子!” “他娘的跟他们讲什么道理,我们人多难道怕他们吗!” …… 柳顾君站起来拔了刀,“杨散酒”依旧坐在地上,一边摇头晃脑的摸索着扬秋刀,一边对柳顾君打趣道: “妹子啊,看来你今儿可得和哥哥一起死喽。” 柳顾君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是笑了笑低声说:“你不是杨散酒吧。” 不是发问,而是肯定。 杨散诗眼睛一眯,笑嘻嘻的问:“我若不是杨散酒,还能是谁?” “我不在乎你是谁,只想知道你是敌是友。”柳顾君道。 杨散诗闻言有些不满意的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可听清楚了,老子做不更名?行不改姓,杨散诗。” 柳顾君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没想到这傻子最后还做了件好事儿。” “也算是有功。” “下辈子我可以考虑故意输他半招。” 杨散诗“嘿嘿”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握着刀看向对面。 “小兔崽子。”他低骂了声,看上去有些许兴奋。 眼看着剑拔弩张,千钧一发。忽听那祠堂门口有一女声大喊: “翡翠娘子到!” 翡翠娘子这个名字,光是念到,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一时间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门口,热酒直到这时,才站起来,也跟着望了过去。 第90页 两道轻纱飞落,四个青衣女子抬着一顶软轿,缓缓走了进来。她们脚步轻盈,远看起来却像是飘在空中,不触到实地。 虽然外面大雨连绵,可她们四个却连头发丝都没有湿一根。软轿只用四层纱盖着,轿中女子身形曼妙,虽不见其人,但哪怕只是稍动一下,都令人血脉喷张,甚至连女子都会有一丝心动。 没有人知道翡翠娘子为什么回来这里,甚至有人猜测,难道是她看上了这里哪个人的眼睛? 可相传翡翠娘子从不会亲自动手取人眼睛,那她此番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 “翡翠娘子此番亲自前来,莫非也是听闻孙家老太爷去世,前来悼念?”冷州羽看了一眼苏晖,见他神色慌张,嘴角泛起一抹得意地笑,他上前问道。 “正是呢。”软轿中传出来一个女声,虽然冰冷无比,却也能令人陶醉其中。 “哦?我们各家族为了表示敬意都是楼主亲至,与江楼的新楼主却没有来,可见这位画师,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啊!”冷州羽大声道,言语间还满是愤慨,“倒是辛苦翡翠娘子阁下,有心了。” 翡翠娘子笑了笑,说:“不麻烦呢,本该是楼主一人来的,可冷家主的信不知怎么的竟寄到了我手里,我又怎能不来呢?” 她说话的声音很慢,却不让人觉得不耐烦。 可冷州羽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黑了,他的本意是要扶翡翠娘子上位,却没想到她竟将这信的事情摆到台面上,公然打他的脸。 众人也都听出她话头不对,正议论间,却见那四名女子蹲下来,将软轿放下,一只手撩开层层纱帐,翡翠娘子就这样走了出来。 她没有穿鞋,头发挽成一个十分夸张的模样,青纱遮面,一手举着扇子,挡住了半边眼睛,而另一边的眼睛则是用翡翠在眼角妆点,映出盈盈绿光。 在场的人几乎都没有见过翡翠娘子的真容,可她那腰只堪盈盈一握,那腿笔直洁白如美玉无瑕,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她就这样冲着冷州羽众人微微一笑,香气扑鼻,百媚横生。 翡翠娘子迈了步子,却没有走向冷州羽,而是妖娆的绕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最终落到了息之身上。他此刻正靠着一名弟子,也正抬头看着翡翠,身后那人的袖子里闪过一丝亮光。 翡翠娘子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头也不回地就直直的走向苏晖。她走到他跟前,众目睽睽之下,后退了半步,冲他弯腰低头,恭恭敬敬道了声: “翡翠,见过楼主。” 一语出,方才还有些小议论声的堂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只见那白衣公子伸出双手将人扶了起来,手中的折扇打开,缓步走上前来,翡翠娘子自然而然的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苏晖的脸上依旧是柔和的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向各位展示。 “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在下苏晖,与江楼第九任楼主,画师。”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周身气质干净温暖,看起来更像是个读书人。 冷州羽如今却是一脸震惊,而后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他想起来星野传回来热酒一行人去寻找颜卿卿的消息,想起来星野所说的,与江楼一行人护送颜卿卿滴水不漏,想起来星野留下的那个表示任务完成的标记。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中计了。 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不是颜卿卿!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所以星野早就被发现,可翡翠娘子又是什么时候…… “翡翠,你来说吧。”苏晖没有看苏晖一眼,只是转身,将热酒拉到自己面前。 翡翠娘子婀娜的向前走了两步,才开了口,将冷州羽的计划娓娓道来。 朱墨观之变,放火烧山,孙家之难,桩桩件件,皆有他冷州羽的亲笔书信为凭,无从抵赖。 众人听的心惊胆战,冷州羽双眉紧锁,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只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他本可以再做长远的打算弄死热酒,可柳顾君偷走了那根簪子,逼得他不得不先采取行动,可他最后还是输了。 而苏晖则只是低下头看着热酒,仿佛这世间的其他事情都与他无关。他将那楼主令收回衣服里,又掏出来一根黑色的素簪。 那簪子只在簪身上有一圈银色的装饰,其他部分再无花纹雕刻。 “现在我也只有这个了,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给你寻一只更好看的来。” 他无视掉热酒疑惑的眼神,轻轻将那簪子插到热酒的头上,还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不错。” 话音刚落,苏晖身后风声忽紧,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苏晖依旧维持着背对的姿势一动不动。只听“当”的一声,一长一短两剑相抵,凌厉的剑气将窗外的雨都震的扭曲了一下。 热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苏晖身前,她一手短剑抵挡,另一只手正握在腰间那把短刀的刀柄上。 她死死的盯住冷州羽,是这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将柳师父的人生搅的七零八落,如今真相大白…… “冷州羽,你弑兄弑父,你可认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冷州羽一早就输了,小可爱们猜到那个关键证人是“翡翠娘子”了吗? 第91页 第四十七章 报仇 冷州羽听到热酒的质问,先是微微一愣,而后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哈哈笑起来,说是笑,可他面部扭曲,浑身颤抖。 “你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他是激动的颤抖,是兴奋的颤抖。他将手中长剑一挥,大大方方的与热酒对视。 “方才那女人说的桩桩件件,我都认!”他大喊一声,连烛火都被震的灭了几根,可下一秒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他说:“可我冷州羽,从未做过弑兄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那场大火完全是一场意外,你说话可要拿出证据。” 热酒气的浑身颤抖,冷州羽见她越生气,自己便越开心。他趁机挥剑刺来,热酒即刻反应过来,向上跃起,踏在剑上,手中金刀出窍,一刀一剑横在胸前向他倒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杨散诗见状,登时便想上前帮忙,却被柳顾君拦住,他正疑惑,忽听那柳顾君说了句:“让她亲手了解此事吧。” 柳顾君看着热酒,她也很想像保护孙凝雨那样,时时刻刻都将热酒护在身后。 可是她知道她不行,她的人生将要走到尽头,她心里头明白,这是热酒人生中最大的一道坎,她一定要自己迈过去。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两人交手产生的剑气太过震撼,堂内烛火俱灭,白布乱飞,不辨阴阳。 冷州羽剑法熟练超群,可热酒胜在灵活。那小姑娘就像是一只蝴蝶一般,在他的无数剑光中穿梭,令人眼花撩乱。 一声惊雷,一道电光。 …… 热酒消失不见。 …… 又是一道电光。 …… 那红衣女子已至近前。 …… 电光又一闪。 …… 金刀横扫过冷州羽的双眼,他反应过来快速后仰,长剑脱手而出,才逃过一劫。 可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眼看着就身形不稳,热酒抓住机会握住短剑向他刺过去,却没想到冷州羽唇角一勾,竟就靠着脚上的力量直直站起来,另一只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又藏了一把短剑,热酒没有想到这一招,心道不好。 可再要收式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叮”的一声,热酒手中的短剑竟直接就被震碎了,她只觉得手臂一阵酥麻,下意识的就挥刀砍过去,却被冷州羽一把抓住。 四目相对,冷州羽轻蔑的嗤笑一声,道:“兵不厌诈”。 热酒目光一沉,另一手一抬,掠过自己的头发,手上多了样东西,正是方才苏晖为他插上的那根发簪。 热酒握着那根簪子,狠狠刺向冷州羽的脖子,可冷州羽眼疾手快,一下边抓住了那簪子的另一头,热酒挣扎了两下,却根本再拔不动。 她怒瞪冷州羽:“冷州羽!你!”她气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冷州羽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又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热酒一人能听见。 他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就和当初你的母亲快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气急败坏,却又拿我毫无办法。” 他说:“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虚伪的弱者,垂死挣扎的样子。” 他说:“你看看那些人,他们都不上来帮你,他们是觉得你一定能打败我,可你们都失败了。” 热酒低着头,静静地听他说完所有的一切,才问了他一句:“这就是你想说的?” 冷州羽听着一愣“什么?” 热酒抬头冲他微微一笑,而后那只握着簪子的手讯速一转,那簪子竟从银色的环状装饰处被转开,热酒将那簪子一拔,正是簪中藏剑! 冷州羽还未来得及反应,脖颈处忽然一痛,热酒握着那簪中剑,已经狠狠的插入到他的脖颈处。 他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脖子上先是有一点冰冷,而后是透骨的疼痛,从脖颈处蔓延到喉头,再涌上脑子,最后充斥满他整个的身体。他浑身颤抖,张了张嘴,发出撕裂沙哑的“啊啊”声。 他就这样看着热酒,可他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耳边似乎是有人在哭着喊“爹爹”,混着嘈杂的雨声与雷声,他好像忽然又身处当年君山的大火中。听到那个小姑娘哭着喊着,看到那个女人临死前趴在地上抬起头,恶狠狠盯住自己的眼神。 “师父绝不会背叛我,她也绝不会放过你,若酒酒还活着,她必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长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她会断你的喉咙,让你悔不当初!” 是了,热酒是真的做到了。 他悲哀地想。 “冷州羽,你弑兄弑父,你不得好死!” 是了,我真的……不得好死。 他机会就要闭上眼睛,似乎身体里的血都在迅速的冷下来。 “爹!求求你们放过我爹!求求你们放过我爹……爹……” 是谁在哭喊,那声音稚嫩熟悉,撕心裂肺。 冷州羽忽然睁开眼睛,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女儿,可他扭不过头去。 而冷思君的哭喊却让热酒恍惚间也想起当年的自己,竟有那么一瞬出神。 “哼。”冷州羽从喉咙里憋出来一声不屑,而后他一字一句的道: “我冷州羽,恶贯满盈,可从未做出弑兄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第92页 热酒一怔,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冷州羽一把抓住自己握簪的手,想着她露出一个阴狠的笑来,又压低了声音。 “冷思茗,你猜,我当初为什么要将被杨散酒打成重伤的柳顾君带走,而不直接杀了她一了百了。” “什么……” 热酒一愣,冷州羽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握着热酒抓着簪子的手狠狠横向一划,那血几乎是瞬间就从他脖颈处喷射出来,热酒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那如大雨一般的血水就要扑头改脸地喷淋到她身上。 忽然有一只手揽了她的腰,将她向后一带,热酒只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手中短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整个人都被苏晖护在怀里,而那血全部喷到了苏晖身上,他的背上几乎是一瞬间就变得鲜红,披散的头发上还在滴着血,挂在腰后的短棍也被染红,而热酒却连脏污都没有沾到一丝一毫。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到了,更又甚者直接被吓晕过去,还有人背过身去,不断呕吐。 热酒就这样静静的任由苏晖抱着,恶心的腥味蔓延到鼻尖,她又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空了,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空虚与寒意,她害怕的浑身发抖。 苏晖将他抱的很紧,皮肤上是温热的触感,可她依旧通体胜寒。 “结束了。”他在热酒耳边低声道,一面又用手轻拍她的背。 “结束了?”热酒有些不确定的抬头问他。 “嗯。”苏晖将下巴抵在热酒的脑袋上,十分坚定的回答她。 “他……他死了吗?”热酒小心翼翼地又问。 “嗯,他死了。” 他死了。 像是有人用烧红了的铁将这三个字狠狠烙在她的胸口,热酒只觉得钻心的疼,疼的她控制不住的想哭。 从呜咽,到抽泣,再到泪如雨下。 就好像所有的坚强和别扭都被一下子打碎,所有委屈和软弱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没事了,没事了。”苏晖紧紧抱着她,低声安慰。 那声音无比温柔,像是汹涌的海水将她包围,她却哭的越发喘不过气来。 “他……他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认?”热酒哭的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苏晖,“他为什么不承认……” 苏晖低低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或许是因为冷思君吧。”他说道。 冷州羽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了了,但冷思君还需要冷家的庇护,他可以承认所有做过的没做过的恶事,但只这一条,他到死都绝不能承认。 热酒愣了许久,耳畔隐隐有尖叫声传来,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眼睛,看到血海地另一边,那个少女在撕心裂肺地哭。 看着她地口型,她才听清了她在吼些什么。 她说:“热酒,我恨你!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热酒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想起来三年前那条差点要了她的命的银色手链,那时候冷思君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手上有为了做链子而被划出来的许多小口子,可那链子里却藏了致命的蛊虫。 她看着她的样子,忽然就笑了,但热酒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将脑袋又缩了回来。 就这样吧,请一定不要放过我,我等着你来杀了我。 冷州羽已经死了,死的透透的,他的脑袋几乎都要与身体分开了,脸上却还挂着阴森的笑。 热酒哆哆嗦嗦的想推开苏晖,想去看一眼冷州羽的尸体,却被他拦住了。她有些不解的抬头看他,却见他只是笑着向她摇了摇头。 “别看了,去你师父和师祖那里吧。”苏晖抬起手帮她抹了抹脸上的泪。 “什么?”热酒哭的有些懵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苏晖说的是什么。却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身后。 她转过头,却看见栖桐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就盘腿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还是熟悉的袒胸露乳,不喜欢好好穿衣服的样子,脚边也还是那个熟悉的酒坛子,只是似乎更加旧了一些,上面的字也磨损了更多。 热酒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可那胖子就真真切切的在那里,向自己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到那边去。 “酒酒,去吧,别回头了。”苏晖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的师父和师祖,他们在等你呢。” 热酒沉默呆滞了良久,才缓缓迈开步子,慢慢地向那边走过去。 那位腰间挂着短棍的公子背上鲜红一片,胸前的衣裳却依旧雪白。 而祠堂之内,以他为界,一半是一群活人在一片血腥之中惊慌失措,惊恐痛哭;另一边是整整齐齐摆放的牌位,高台之下,两名刀客,一个胖子。 三位老人。 苏晖就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她的腰间没有刀,也没有剑,她就像是这世上千千万万普通地小丫头一样,脚步不由自主地轻盈。 她的刀和剑,都留在了那一片血海之中。 到最后,她几乎是小跑过去,一下就扑进栖桐子的怀里,栖桐子被她撞的差点不稳,但这个老人依然抱着热酒呵呵的笑,就好像是爷爷又见到了自己好久不见的孙女。 第93页 “酒酒啊……”栖桐子开口,三年不见,他的声音比起从前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热酒退了两步,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俯身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以谢栖桐子多年养育之恩。 “酒酒啊,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很久以前你爹写给我的。”他说着从身边的酒坛子里掏出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纸,递到热酒面前。 热酒惊讶地接过来,正想打开,却又听栖桐子道: “这封你父亲的亲笔信,可以证明你就是冷思茗。” “但在你看之前,我还是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热酒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垂下头,看着那封还没打开的信,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来。 “师祖,还是不用证明了吧。” “从此以后,我只是热酒了。” 栖桐子听她这么说,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可以看了。 热酒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的将那信展开,她的目光越过其中的内容,率先落在了结尾处的落款上,正是“冷州云”三字。 热酒鼻尖又是一酸,都说字如其人,她父亲的字写的潇洒恣意,自由奔放,极有特色。 这是冷州云写给栖桐子的信,这就看着,就好像是她年轻的父亲就在她的面前,与栖桐子侃侃而谈。 第四十八章 师父 “前辈,若有一日我遭遇不测,还请您帮我照顾一下酒酒。” “她自幼生长于山林,鲜少接触人情世故,我亦不希望她沾惹上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我们都不求她名扬天下,只望她能过她自己想过的日子,像平常女儿一样长大,结婚生子,一生平安喜乐。” …… “当年我与你父亲交好,后也常有书信往来。你父亲虽然已归隐,但从前行走江湖不免与人结仇,有些梁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结下了,因此他曾有书信,若有不测,托我好好照顾你。” 热酒慢慢的读着那信,栖桐子的声音飘进耳朵里,她只觉得心里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所以当年你方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问了你,你要做什么。” 你还记得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热酒点点头,她记得,她说,她要报仇。 “我并不支持你去报仇,但这既然是你的选择,我也不会干涉。”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将这封信给你看,是因为我并不希望你父亲的想法会影响到你的选择。” “酒酒,你的父母对你是有期待,但他们亦不能对你的人生负责,只有你自己做了选择,到头来,你才能不悔。” 期待。 热酒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她又想起来那年大火中父亲把这她的手握住刀,告诉她: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她却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人生能从小就十分清明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如今,你做到了。而方才,你也做出了你父亲希望你做出的选择。” 栖桐子如是说。 热酒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最后一句话上: “如若可以,酒酒,离开冷家吧,与其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住手脚,为父更希望你能自由自在,过普通人的日子。” “没有什么比你的健康与快乐更重要。” 她读着,唇角不由浮出一丝笑来,就好像是父亲在她耳边低语,像很久以前许多个秉烛的夜晚一样。 直到再看到最后的落款,她才恍然想起来,这分明是父亲写给栖桐子的信。 “可这最后一句是他写给你的。”栖桐子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回答了她。 热酒深吸了一口气,她将那信叠好,又想还给栖桐子,却见他十分嫌弃的摆了摆手,道:“诶,别别别,别给我了。” “我可不爱收拾东西,就这破玩意儿,我给收了十几年了,真是难为我了,你自个儿留着吧,做个念想。” 他说着抱起身边的酒坛子下意识的就想灌一口爽一爽,却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天只在坛子里撞了封信,而没装酒。当时就懊恼的想砸了那酒坛子,热酒眼疾手快,将那酒坛子抢了过来,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栖桐子叹了声,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却好像因为太重又一屁股坐回地上,身上的肉还抖了三抖。他不服输似的再次尝试,热酒忙上前去扶了他一把,栖桐子这才稳稳的站了起来。 “唉,老了老了。”他摸着自己的肚子叹道,热酒弯腰捡起来地上的那个酒坛子,递给栖桐子。 “好了好了,为师去给你收拾残局,你且去看看你那柳师父吧,我恐怕她没多少时间了。”栖桐子摆了摆手,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捧着肚子,摇摇晃晃的就向苏晖走过去。 “什么?”热酒一时间没有理解栖桐子的意思,她看着栖桐子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回了头,却见到柳顾君奄奄一息的躺在高宁的怀里,两人似乎正在说些什么,高宁一个年近不惑的汉子,如今却哭成了泪人。 感受到热酒的目光,柳顾君也看过来,她颤抖着向热酒招招手。 热酒心里猛地一沉,她飞奔过去,一下子就跪在柳顾君的身边。 第94页 “柳师父,你……”她轻唤了声,却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杨散诗站起来,在她耳边低声说“她服用了回神丹。”,而后叹了口气,也走了。 回神丹,服用后可快速疗伤,但药效之后必有反噬,最重可致死。 柳顾君本就年事已高,早年流产伤了根本,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她看着热酒,露出来一个慈祥的笑来,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酒酒,你莫要难过,我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了。” “你长大了,我很欢喜。” 苏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也在热酒身边蹲了下来,他捡来了那把金色的短刀,轻轻放到柳顾君手里。 柳顾君有些感激的看了一眼苏晖。 她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想拿起她落在地上的短刀,可她抓了许久,都没有成功。她只能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热酒道:“老啦,握不动啦。” “酒酒,我这刀的刀柄是可以转开的,里面有一张纸,麻烦你,帮我拿出来吧。” 热酒点了点头,按照柳顾君的指示,取出来一张纸。 展开,那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看起来十分稚嫩,有些还有十分明显的仿写的痕迹,应当是出自小孩之手。 “麻烦你,把上面的话读给我听吧。” 热酒看着柳顾君,她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此柔和的样子。 她想,所有人都知道柳顾君是天下第一的刀客,却没有人知道,柳顾君也仅仅只是一个失了爱徒的寡妇。 她抬手抹掉了脸上的泪,低头一字一句的,读那纸条上的话。 “柳姐姐……” “柳姐姐,你武功好厉害呀,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呀。 我听说,厉害的功夫都要凌晨学的,我明天凌晨就在不归桥头等你哦。 柳姐姐,求求你了柳姐姐,你一定要来呀!” …… 明天,正是八月二十。 傻小孩,不要叫我柳姐姐了,以后,记得叫我师父。 …… 没有人知道柳顾君最后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她轻轻闭着眼睛,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安详地笑,就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她身后的高台之上,是她丈夫的牌位。 她的手上,是她曾经送给她徒弟的刀。 她曾经恨的人,如今还维持着趴伏的姿态,他的身体僵硬,再直不起来。 红尘如晦,非我所愿。 只希望,去到了奈何桥头,干了一碗孟婆汤,恩怨尽消,再入轮回。 第三卷 完 ==================== # 卷四 ==================== 第四十九章 怀疑 “冷思茗,你猜,我当初为什么要将被杨散酒打成重伤的柳顾君带走,而不直接杀了她一了百了。” 冷州羽狰狞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电光闪过,那人的脖颈处不知什么时候插了一根簪子。 热酒认得那簪子,那是苏晖送给她的簪中剑。 她想开口问对方,方才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焦急万分,想将那剑拔/出来,可她却动弹不得。 好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拿刀锋利无比,一下就割断了那人的喉咙,无数鲜血涌出来,铺天盖地,满眼猩红。 她恐惧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是谈黄色的纱帐,帐上无限放大的烛火的影子在轻轻跃动。 热酒惊魂甫定,她缓缓坐起来,左右望了望,确认自己的确是在自己房中,才定下心来。 在看窗外,还是一片黑暗,隐约可以看到与江楼其他楼阁长明的灯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夏日晚上的风吹进来,驱散了她方才在噩梦中惊出的一身粘腻,热酒清醒了不少。 那日后,一切水落石出,冷州羽身死。柳顾君被葬在了君山,热酒将那把金色的短刀与她埋在了一起。红娘子也再没有回与江楼,而是在一片荒芜的君山上盖了一间小屋,陪着柳顾君生活在那里。 而她本人元气大伤,回到与江楼后休养了许久,前几日才算大好。 大仇得报,她本该轻松愉悦,了无牵挂,可每每入梦,冷州羽临死前那句话却始终在她耳边萦绕,经久不散。 他是什么意思呢? 热酒常常回忆起那件事情的始末。 孙家之事,他们都认为冷州羽的目的是让武林中的几个大家族联起手来与柳顾君为敌,事实上也的确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可冷州羽真的有必要如此吗? 当初冷州羽利用杨散酒与柳顾君相争,再趁虚而出,除掉杨散酒,他的目的如果是要阻止柳顾君带着那根簪子去到孙家,揭露当年的真相,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柳顾君,何必又要放虎归山,最终倒搞得自己身败名裂。 热酒觉得有些头疼,睡意全无。 她揉了揉眉心,起身洗漱,换了身鹅黄色的纱裙,多点了几根烛火,又坐到梳妆台前。她的首饰不多,先前苏晖送她的那根簪中剑也没有再带回来,她也不习惯散发,总觉得散发不方便行事,所以常常喜欢将头发编成两个长长的辫子。 如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动手。 也许是卸下了心中的一桩大事,她整个人最近越发惫懒,连头发都懒得再打理。在与江楼休养的日子实在安逸,安宁的病大好了,这个孩子似乎十分喜欢顾长清,日日缠着他玩。奇怪的是,他二人虽相差了将近有二十岁,交流起来却十分愉快。 第95页 热酒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一日日混下去也还不错。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热酒眼珠微转,看向窗外,等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别的声音,这才站了起来,寻了把匕首收再袖子里,向窗边走过去。 那窗子本是开了条缝,热酒伸手推开,却只见到窗台上用一颗小石子压了一张纸。 她环顾了下四周,接着光线,隐约看到楼下不远处的江边站着一个黑衣人,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戴着帽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即使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却能看出来他是在抬头看自己。 见到热酒看到自己,那人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而后慢慢走出了热酒的视线。 热酒有些狐疑的低头,将手中的纸翻过来,看清那上面的字,心下一沉。 小心苏晖。 热酒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将袖中的匕首又藏的深了些,翻出了窗子,向方才那人站的方向走过去,到了转角处,才发现他指的地方,正是一个小弄堂。 热酒走进去,那人正在弄堂中等她。 她在距离那人不远的地方站定,那人却只是背对着她,许久都不发一语。 “不说话,装高手?”热酒道,嘴上说的漫不经心,暗地里已经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这弄堂只容一人通行,两边石墙都很高,不太可能有人偷袭,若眼前人突然发难,她也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那人的身体似乎是在微微颤抖,他突然转身,双手将兜帽一掀,“咚”的一下就跪在了地上,热酒被吓了一跳,匕首差点脱手而出。 “星野?”热酒皱着眉低头看跪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有些惊讶的出声。 星野却只是低着头,咬着唇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他感受到热酒的目光,似乎抖的更加剧烈了。 “为什么……”热酒又想开口,却忽然被星野打断了。 “星野对不起公子,对不起小姐!”他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却几乎带了哭腔,还有无限悔恨。 热酒什么也没说,站在原地不动,只等着他的后文。 星野知道热酒的意思,他咽了口口水,冷静下来,才抬起身子再继续开口。 “公子当年于我有恩,可……可冷州羽他给我下了蛊,还抓走了我的妹妹,以此来威胁我让我为他办事,我……”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对你的经历不感兴趣。”热酒面无表情道,“你纸上写的那句,小心苏晖,是什么意思。” 星野闻言忽然抬头,有些急切的道:“小,小姐莫急。” “那日我自知中,中计,事情搞砸了,冷州羽再无留我的可能,便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假传给他颜卿卿已死的消息。” “那日结束后,我本以为自己与妹妹必死无疑,是苏公子救了我。”星野顿了顿,“他给我带来了蛊虫的解药,还救出了我的妹妹,他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 “如果我是你,我就拿了钱,在他后悔前,麻溜地滚蛋。”热酒道。 “是,是……”星野连说了几个是,“我……我是准备带着妹妹走的,但我思量了许久,走前我还是要再见到你一面。” “钱不够?”热酒有些嘲讽道。 “不,不不不。”星野连忙慌张地摆手,“小姐,他早就知道了有关我的一切,可他始终不曾点破,他一开始没有救我的妹妹,他明明手中有解药,也知道我的难处,却从来不曾说出来。” “若是我当初没有假传那条消息,如今我和我的妹妹又焉有命在!” “小姐,星野可以看出苏公子对您……可苏公子此人心思颇深,不得不防啊!” 星野一口气说完一整段,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声音也稍大了些,晶莹的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趟过脖子,又流进衣服里。 “我……我并非是想说苏公子的坏话,可……可公子对我有恩,我却……却……”他嗫喏开口,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木已成舟,再说什么都不过是辩解,苍白可笑。 他是个懦弱的人,即使最终羞愧无比,却也没有勇气以死谢罪。对于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是拿了钱,什么都不说,直接带着妹妹远走高飞。可别离前夕,他却还想再见到热酒一面,告诉她一些事情。 或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出于一些别的什么情绪。 可热酒一直不回答,他就这样一直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千古罪人。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声冷笑。 “那如今苏晖也是你与妹妹的救命恩人,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找我的呢?” 热酒的声线很软,寻常说话根本不会有人将她与杀手联系在一起,倒更像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富家小姐。可她略带些嘲讽地说了这句话,却让星野浑身一颤,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热酒见他不在说话了,只轻飘飘的道了句,转身便走了。 硬要说的话,这个人算是她的敌人,或许他与自己的父亲有些交集,又或许他确实有难以启齿的难处,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可即使脑子里这么想着,热酒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还是被星野的话影响到了。 第96页 天边已泛起白肚,热酒又翻窗回了房间,有些茫然的站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袖中的手里还握着匕首。 她将那匕首往桌上一丢,“哐当”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热酒有些烦躁的坐到桌边,脑子里乱糟糟的,总觉得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却又不知要从何想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三声敲门声,下意识的就问了句“谁?”,问完才恍然惊醒,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楼下的街道上隐约传来车马声,还有早起摆摊的小贩的谈笑。 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语气有些不善,而门外的人似乎也有些震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 “是我。” 热酒吐出一口气来,顺手擦掉自己额头的薄汗,才说了声“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苏晖端了两碗清粥和几碟小菜走了进来,见到热酒穿着停当坐在桌边,稍愣了愣,将那托盘放到桌上,坐下,才转而笑着问她:“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热酒扯了个笑,又伸出手指了指那早饭道,“天天喝粥,都喝腻了,以后别人问起我在与江楼的日子,我就说与江楼只有粥,那你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苏晖听她这么问,罕见的没有立刻接上话头。 他知道热酒的脑子转的极快,每当她开始与自己开一些一本正经的玩笑的时候,就说明她心里头十有八九藏了事儿。 回到与江楼后,每日的早餐都是他送到热酒房间里,对方也慢慢放下了常年作为杀手的警惕,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今天方才她问的那声“谁”,却又隐约有一丝敌意。 他不知道这种敌意从何而来。 热酒见苏晖只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便明白了他已经看出来自己心里头的不顺畅,便也没了什么动作,只等着他说。 苏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而后笑叹了口气,温柔的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若是身体好了,就先喝了粥,今日天气也好,恰好你穿的这身衣服又格外好看,等喝完了粥,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五十章 梁宇 琼州地处晋国最北边,所以即使是已经入夏,依旧没有太热,白日里的街道反而更加热闹了些。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却丝毫不觉得刺眼,只觉得十分舒服。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还有孩童嬉闹玩耍的声音,学子晨读的朗朗书声,甚至是远处泼妇骂街的声音,都被打碎了,揉在一起,一股脑儿钻进热酒的耳朵里。可她却又不觉得嘈杂,甚至还有些眷恋。 她就这样任由苏晖拉着自己的手向前慢慢的走,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 眼前的人依旧是一身白衣,散着长发。短棍挂在他的后腰,随着走路一下一下轻微晃动。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似乎曾经在梦里见过。 可那个梦醒来之后,面对的是血淋淋残酷的现实。 热酒有些无措的望着苏晖的背影。 如今的这也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醒来之后,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真相呢? 热酒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可她却有些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苏晖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还在继续往前走着,一下就撞到了他的背上。 “唔。”热酒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苏晖回过头,却见她低着头,用手抵着脑袋揉,那模样竟还有些委屈。他忍不住浅笑了声,换来对方有些幽怨的目光。 “这里是……”热酒皱眉抬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还有些破烂的铺子前,心底狐疑,不知道苏晖带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你看那里。”苏晖指了一个地方。 热酒看过去,这才发现门边挂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牌子,上面刻了一个“酒”字。 “这里……是一家酒肆?”热酒问道,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门面,“听说自古高手多在民间,与江楼美酒名扬天下,莫不是在这里偷学的?” 苏晖闻言笑了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你仔细闻闻,可能闻到香气?” “闻不到。”热酒摇了摇头,“这家酒水一般,那你还来做什么?” 苏晖有些神秘的看着热酒,拉着她的手撩开帘子往里走,进了门,才发现这里面虽不及寻常酒楼那么典雅,却也能给人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 一楼的客厅里正对门的是柜台,台子身后的架子上摆了几个酒坛子,左边有二三桌椅,右边则是上二楼的楼梯,一草一木都透着浓浓的年代感。屋中的光线有些暗,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令人浑身都泛起一丝凉意。 奇怪的是,屋中并没有人,苏晖却也不在意,只带着她向柜台走。 近了,那柜台里头突然冒出来一颗脑袋,甜甜的喊了声“叔叔!”把热酒吓了一跳。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小女孩已经注意到了热酒,只见她瞪大了双眼,满脸震惊的又喊了声:“呀!漂亮姐姐!” “知樾叔叔,你好久没来了,原来你是去找漂亮姐姐了!”那小丫头似乎是站在椅子上。一蹦一跳,才勉强露出脑袋,柜台里面传来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 “别跳别跳。”苏晖担心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忙绕进柜台里面将她抱了起来。那小丫头乖乖的由他抱着,也不反抗,一对手臂顺势搂住了苏晖的脖子。 第97页 “荀荀,你娘亲呢?”苏晖问道。 “娘亲出去买菜了呀,很快就回来。”小丫头奶声奶气的答,“知樾叔叔,这个姐姐是谁呀?” “是叔叔的朋友。”苏晖笑着刮了一下梁荀的鼻子,“不是姐姐,荀荀要叫她酒酒阿姨哦。” 梁荀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热酒,听到苏晖这么说,她嘟了嘟嘴,有些不满意的对热酒道:“知樾叔叔是我的,等我长大了要嫁给他的,你不可以拉他的手!” 热酒歪着脑袋看着这半大的丫头,瞧着也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却紧紧搂着苏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看着自己,像极了是在向自己示威。 “哦豁,我刚刚已经牵了,那怎么办?”热酒觉得有些好笑,双手一摊,故作无奈道。 “没关系,娘亲说做人要大度!”小丫头转头看向苏晖,一脸严肃道,“我原谅你了,但是以后不可以了哦!” 苏晖忍着笑,一时间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热酒就在旁边,他也不好敷衍的应下,可直接拒绝,又怕伤了这小姑娘的心。 热酒看着那两人,越看越觉得那两条楼着苏晖脖子的胳膊十分辣眼,有一种想要冲上去扒开的冲动。 她咬了咬牙,指了指苏晖开口道:“你看,他好像不太愿意答应你呢。” 小丫头气得腮帮子鼓鼓地,奶凶奶凶地瞪了热酒一眼,那目光里面分明写了两个字:闭嘴。 热酒自然能读懂这层意思,但见她这样,心里头竟添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得意,不让她开口,她却偏要继续说。 于是她又道:“他身上又没写着你的名字,你怎么能说他是你的呢,对不对?” 热酒觉得自己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那丫头似乎更气了,她不甘心的盯着热酒看了一会儿,乌黑的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忽然转头,在苏晖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得意洋洋地说:“现在他是我的了!” 空气又瞬间的凝结,苏晖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有些僵硬的看向热酒,正好对上她狠狠甩过来的目光。 感受到空气里一丝微妙的气息,苏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连忙蹲下来,将那小丫头放到地上,揉了揉她的脑袋,略有些严肃道:“好了好了,叔叔和舅舅阿姨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先上楼去啦,荀荀还是乖乖在柜台里面等娘亲哦。” “哦……好吧。”梁荀十分聪明,察觉到苏晖有一丝一样,立刻就不闹腾了,垂着脑袋应下。 苏晖又将她抱回柜台里的椅子上,这才起身走回到热酒身边,“走吧,我带你上去。” 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去拉热酒的手,却被对方很明显的避开了。 苏晖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何必要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没有啊,我又不是小屁孩,不需要你牵着走。”热酒笑眯眯地,苏晖却还是觉得她是有些生气了。 于是他暂时先放弃了去牵手的想法,只是领着热酒上了楼。 热酒跟着他,慢慢上了二楼。 二楼与一楼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番景象,四扇窗子都大开着,阳光照进来,陈旧的桌椅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令人耳目一新。 苏晖引着热酒在一扇窗子边上的座位面对面坐下,那桌上摆着酒坛子,苏晖熟练地拿了三个杯子,倒了三杯酒。 “莫非这屋子里有鬼?”热酒看着他的动作,整个二楼只有他们二人,苏晖却倒了三杯酒。 “嗯。”苏晖点点头,一杯放到自己面前,一杯放到热酒面前,还有一杯放到了窗边。 热酒有些疑惑的看向窗外,看清了窗外的景象之后,只觉得后背泛起一丝寒凉。 “这家酒肆位于琼州城北门旁,再往北去,便是去柳关了。”苏晖开口道。 热酒挪不开自己的目光,从这里可以看到琼州城外的情况。 如今已入夏了,可城外的草地树木却依旧泛着黄色,破碎的铠甲散落在地上,断裂开来的兵器有半截都埋在了土里,废弃倒塌的营帐中,隐约露出来惨白的骸骨。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那一片废墟中翻找,不知道抓了什么东西,就急急忙忙往嘴里送。 这里与琼州城内不过一墙之隔,却是人间与地狱的区别。 热酒忽然想起来,苏晖不叫苏晖,他本名知樾,他曾是个将军。 “你带我来这里看这个,总该不会是想教育我吧?”她皱眉问。 “你想什么呢。”苏晖不禁抬手敲了一下热酒的额头,问她:“你听说过,梁宇吗?” “听说过。”热酒点点头,“听说他本是贫民出身,靠着自己一身本事,立下战功无数,多年前北方有敌来犯,梁宇将军奉命带兵迎战,大获全胜,却战死沙场。” 她本不关心家国大事,但梁宇将军以身殉国的故事,却被人编进了童谣,写进了戏文本子里,在民间广为流传。 “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大英雄。”热酒说完这句话,忽然又觉得有些感慨。 人在活着的时候,经历过那么多事,死了,却只能被人评价一句:“他是个英雄。”。 茶楼酒肆里,一杯热酒,便说完了一生。 “战死沙场。”苏晖低头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瓷杯,自嘲的笑了笑,“若真如民间所传的那样,该多好。” 热酒闻言有些疑惑的看向苏晖,却见他情绪低迷。热酒忽然发觉眼前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不紧不慢的给出最好的解决方式,她从未见过苏晖如此颓废的模样。 第98页 她想起来,好像苏知樾辞官离家,也是在那一战后。 苏晖深吸了口气,抬手指向窗外的远处,往哪个方向去,只有一处地方,就是去柳关。 “酒酒,就是在那里,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亲手杀了他。” “梁宇并非战死沙场,他是死在我的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起床第一句,坚持下去最流批! 第五十一章 烈酒 “那次敌军来势汹汹,情况危机,梁宇为主将,我为副将,他主张在夜里带一小队潜入地方军营,烧掉粮草,但我却觉得这个方法不妥。” “雁北铁骑并非头一次来犯我琼州边境,可大多都是进城抢些粮食什么的,不过是无组织的一盘散沙,可那次却是大军来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猜测必是背后有高人相助,便劝说他还是再耐心等待援军。” “可情况实在危急,他最终还是自己带了一支十人小队,亲自在夜里潜了过去。” “一军主将亲自去?”热酒有些吃惊,她不懂兵法,却觉得这么做实在是风险太大。 “嗯。”苏晖点点头,“那时千钧一发,成败在此一举,他坚持要亲自前去。”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夜雁北营寨火光冲天,我军一片欢呼,可天亮后,他们那支小队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大约是在敌营遇难了吧。 热酒这么想着,只觉得十分惋惜。 可若是如此,苏晖又为什么说梁宇是死在他的手里? “我们都以为他们或许是已经身死,一时间军中气势高涨,大家都悲痛万分,气势汹汹的要为梁宇报仇,可还没等我们整军待发,雁北却又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见到梁宇,竟是在两军阵前。”苏晖说着握紧了双拳。 热酒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雁北那帮畜生,俘了梁宇,威胁我们,一时间无人敢放箭。” 可眼看着那城门就要被撞开,城门若开,去柳关破,万千将士将成枯骨,琼州则会沦为人间地狱,民不聊生。 一旦让雁北人破了琼州,晋国北面防线将全线溃败,后果不堪设想。身为将领,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张弓搭箭,拿弓还是梁大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那箭身上,还刻着他苏知樾的名字,可如今,他却要用那张弓,亲手杀掉自己最好的兄弟。 梁宇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可他依旧是强撑着一口气看过来,苏晖如今仍记得他的眼神,那眼睛里面满是不舍与坚定。他看到梁宇张了张口,距离很远,可风沙卷却似乎能把把他的声音传递进自己的耳朵。 他说的是:知樾,给我个痛快吧。 箭夹着雪白的尾羽飞过去,直接钉穿了那人的心脏,他高昂着的头颅,终于无力的耷拉下来。 哀兵必胜。 那一战,雁北节节败退,援军至,苏晖乘胜追击,大胜而归。 没有人知道去柳关外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知道,梁将军战死沙场,苏将军凯旋而归,却辞官离家。 “我下了严令,所有人不得将此事透露半句。”苏晖轻叹了口气,“如今,知道此事的只有你与我的姐姐了。” 那一年,他也不过才十五岁。 热酒这么想着,心里头泛起来一丝心疼,她伸出手,覆在苏晖攥成拳的手上,轻轻握了握,以示安慰。 余下的事情,不必苏晖再说了。 梁将军的尸体被愤怒雁北人丢在地上,铁蹄踏过,到最后,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完整的血肉,他的骨头亦被碾成粉末,永远散落在琼州城外的土地上。 凄风吹过来时带起的慢慢尘土里,会不会也夹杂着昔日年轻将军的骨灰? “他死的时候,他的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苏晖顿了顿,继续道,“梁宇的父母早就过世,他出事后,他的妻子没有再留在岷都,而是搬到了他的老家琼州,继续经营他幼年时生活过的酒肆。” 热酒静静的听着,忽然就明白了苏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是他不为人知的过去,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那些心里头不能被外人知晓的懦弱,如今他却一点一点的说与自己。 就像是扯开衣服,告诉她,这里,是我的软肋,是我的弱点,是我最深的恐惧。 “方才那个小丫头名叫梁荀,她就是梁宇的女儿。” “你来琼州,也是因为她们母女在这里吗?”热酒问。 苏晖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窗外道:“梁大哥,他也在这里。” 他说着,端起面前的瓷杯,轻轻碰了碰放在窗边的那一杯,“叮”的一声轻响,顺着风飘远。热酒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目光专注看着窗外,而后面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梁宇大了他整整四岁,待自己亲如手足,他还记得他潜入敌营的前一夜,二人喝的烂醉,对月长谈。梁宇打趣般的问他以后准备娶岷都里头哪家的姑娘,而自己却只是笑着摇头,说着什么家国天下的大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时候他心里想到的,是君山火红的枫树下,有一个小姑娘冲着自己甜甜的笑。 他这么想着,将那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第99页 “梁大哥,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她叫热酒。” 热酒正注视着苏晖,对方忽然抬眼看过来,她半点准备也无。四目相对,热酒忽然觉得头脑发热,耳边是那人惯有地温柔的声音,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连在一起却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口,她忽然收回一直还覆在苏晖手上的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直觉自己应该是要说些什么的,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怎样回应,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你曾说,若要与你交心,须得先将自己交代清楚。可我的事情,无关你的部分太沉重,也太无聊,我思量许久,亦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晖苦笑了笑,抬起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不如就你来问吧。”他轻声说,“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只要你问,我必不骗你。” 热酒吸了吸鼻子,平静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问: “你明明知道星野的事情,也能救他和妹妹,为什么不早些救人,也好排除这个隐患?” 苏晖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轻松一笑,却不着急问答,而是反问她:“星野来找你了?” “嗯。”热酒点点头。 “其实星野此人在我这里从来都算不上隐患。”苏晖抬手柔柔她的脑袋,“为了这事儿少睡了一会儿真的不值得。” “什么意思?”热酒问。 “当年你中毒前,就察觉到此人有异,我留他在身边,他监视我,实际上我也在监视他,他的一言一行我都了如指掌,所以算不得隐患。” “但他本人的心思却捉摸不透,小姑娘亲手做的手链里头都会藏有致命的孤独,何况星野。” “我的确可以救他和他的妹妹,那天实际上他所传的消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他若没有给冷州羽传递假消息,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和他的妹妹。” 斩草除根。 苏晖没有说出那四个字,抬头却见热酒只望着他,一语不发,神色略有些复杂,也琢磨不透是什么情绪,叹了口气,继续道: “酒酒,我自幼随军出征,手上沾了太多无辜人的血,有敌人,也有朋友。他们其中有许多人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听命于人,可我依旧杀了他们。” “所以我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言及此处,他才见热酒眨了眨眼睛,接了他的话道:“你说的不对,他们并不无辜。” “没有人是完完全全干净的,你之所以下严令所有人不允许透露半字梁将军真正的死因,是因为主将阵前决策失误并非是功而是大过;你手刃的那些敌人,又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 “有的是因果报应,有的是父债子偿,人死债清,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晖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有些出神,半响,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点了点头道:“是,你说的对。” “那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热酒说。 “你问。” “你小时候说,你长大了想娶两三个妻子……” “童言无忌,怎可当真?”苏晖下意识的就抢先回答。 热酒闭了口,低下头,轻轻用拇指摸索着杯沿,犹豫了一会儿,又问:“可我并不会画画,也不喜欢画画,怎么办?” “没关系,以后,你只要做自己便好。”苏晖答,他略有些奇怪的皱了皱眉,“这些就是你想问的?” 热酒有些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反问他:“那你希望我问些什么呢?” 苏晖有些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说:“我既希望你什么都问,又希望你什么都不问。” “今日凌晨的时候,星野来找我。”热酒看着他的眼睛,“他对我说,要我当心你。” “那你怎么想?”苏晖问。 不问方式,不问内容,只问你如何想。 我怎么想。 热酒在心里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半响,她举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有些嫌弃的吐了吐舌头。 那酒实在不能算得上是什么美酒,入口有些辛辣,酒入喉头,嘴巴里还能感觉出一点点粗糙的味道,像是醉卧沙场,酒水混着风沙,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 那是能盖过无数刀伤剑伤地疼痛,那是恩仇尽数消去的快意。 热酒仔细的盯着那酒看了一会儿,双手端起杯子,轻轻碰了碰窗边的杯子。 “叮”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二楼无限放大,热酒仰头,将那一杯烈酒尽数饮下,感受到苏晖的目光,她却只是看着那杯子,唇角一动,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梁大哥,我是热酒。冷热……”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随即改了口。 “热情的热,美酒的酒。” 第五十二章 交心 她再看苏晖的时候,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 她在苏晖的脸上看到过许多表情,最多的就是柔和淡雅的微笑,面对敌人的时候是疏离冷漠,有遇到自己始料未及的事情,也会面露惊讶,甚至是那日在孙家祠堂,他故作惊慌。 可她从未见过苏晖如此木讷的一面,他从前似乎永远都是一步三算,胸有成竹,如今却像个傻子一般直愣愣的与自己对视。 第100页 热酒觉得有些好笑,可她还有千言万语想说。 她想说,她其实还有许多许多的疑问,可那些都并不重要,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也没有什么野心,从前人生中最大的愿望便是为父母报仇。如今大仇得报,只想在这世上再多走走,多看看。 她的心很小,装不下什么家国天下,人间大爱。 她拿起刀和剑,只能护住一个人。 这世上本无绝对的真与假,也无绝对的好与坏,当下的证据与怀疑都只能评判一时的真假,能判断真心的,还是只有她自己的心。 凡间庸庸碌碌,人皆自扰。 何必自扰? 思虑至此,热酒才松了口气,释然一笑,伸手覆盖上苏晖的手。 “今后,不论是风是雨,我都陪你一同面对,你可别赶我走啊。”热酒笑道。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起了风,灌进来,朦胧中似乎能听到远处营帐中集合的号角,还有无数坚硬地鞋底踏在荒芜的土地上,发出的凌乱地“咚咚咚”的声音。 那声音年年岁岁都是相似,可岁岁年年,吹的人不同,听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人升了官,更多的人都战死沙场。 苏晖沉思了良久,唇边才泛起一丝笑意,低声吐出一个字:“好。” 高处不胜寒,他曾辞官离家,拒收楼主令,言说不求功名利禄,只愿携一人终老。 直到那次热酒中了蛊毒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束手无策。他才意识到,身处江湖,若真的一无所有,又如何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所以他接了楼主令,所以他做了一些事情。 可他依旧诚惶诚恐,他害怕着有一天,悲剧再次重演。 苏晖看着热酒,面前的少女与初见时比真的长大了些,她依旧肤白如雪,红唇娇嫩,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如今写满了真诚与信任。 是了,信任。 苏晖笑了笑,眼眶微红,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热酒并非梁宇,他们并不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热酒略有些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等他下一步的动作。 苏晖看着她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开怀。 这是他的酒酒,他会保护好他的姑娘。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天,细小的沙子吹进热酒的眼睛里,她有些难受的低头揉眼睛,苏晖反应过来,便听到楼下梁荀抄着一口方言嗲里嗲气地大声嚷嚷: “起大风啦,要下大雨啦!知樾叔叔赶紧关窗户啦!” 苏晖应了声,方才将那窗户一一关好,大雨便倾盆而至,耳畔还有忽远忽近的雷声。房中暗了下来,只有从楼梯口照上来楼下的光,苏晖拉着热酒小心翼翼的下了楼,下到一半,酒肆的门被人忽的一下推开,冲进来的女人略有些狼狈。 她提着菜顺手往那柜台上一丢,又理了理额头的乱发,喘着粗气。梁荀兴奋地唤了声“娘亲”,从凳子上跳下去,迈着小短腿跑上前,徐瑛一把抱起梁荀,笑着问她:“外面打雷啦,荀荀怕不怕呀?” “不怕不怕!”梁荀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荀荀以后要像爹爹一样当大英雄,才不怕打雷呢!” “好好好。”徐瑛笑的更开心了,她亲了亲梁荀的额头,将她放了下来,这才注意到了走到楼下的苏晖二人。 “诶,知樾来啦。”她略有些惊讶,“这位是……?” “是我的朋友。”苏晖礼貌行李,答,又转而与热酒说,“这位便是梁大哥的妻子。” 热酒随着他也乖乖做了一揖,做了自我介绍。 “别客气别客气,我叫徐瑛。”徐瑛和蔼的笑笑,转而将苏晖招呼到一边。 热酒看过去,徐瑛似乎是在问什么关于自己的事情,眼睛还不住的往这边瞟,热酒有些不自在,却看到苏晖略有些腼腆的笑着,不住点头,心中更是疑惑。 索幸徐瑛并没有和苏晖聊太久,很快他们二人便又走了过来。徐瑛十分热情的拉起热酒的手道:“我刚刚与知樾说了,他也许久没来了,不如今日就留下吃了午饭再走吧。” 热酒下意识的就看向苏晖,只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她便也应了下来。哪知徐瑛一见她点头,兴冲冲的就要拉着她一起。 热酒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阵仗,有些手足无措,她求助地望向苏晖。苏晖正想上前帮忙,却被徐瑛拦住,只能无奈地看着热酒被拉着进了厨房。 “你不会做饭吧?”徐瑛将厨房的门关好,一边将厨房的两面窗子都用木棍撑起来一点,一边低声问道。 二层装有遮雨棚,因此在一楼,那雨再大,也溅不到屋里来。 热酒看着她的动作,皱着眉点点头,答了声“是”。 “嘿,没事儿,我嫁人前呐也不会做饭呢,都是嫁了人之后才学的。”徐瑛回过头冲她笑了笑,左敲敲右弄弄,打开了隐藏在地上的木板里的暗门,,又从那个小地窖里,取出来一个陈旧的红木头盒子。 “阿宇牺牲后,我就一直带着荀荀住在这里,知樾也常来看我们,可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他带了个女孩子来呢。”徐瑛站起来,取了布细细的将那木头盒子擦了又擦,可木头放得久了,总会有一些湿气浸在里面,呈现出一块块异样地颜色。 第101页 “这盒子是阿宇留下的,我们新婚那晚他交给我,说知樾是他此生最好的兄弟,这东西是他备着给未来的弟媳妇儿的。”徐瑛将那盒子递给热酒,说着说着眼眶子就红了,“他还神神秘秘的,说让我别打开,怕我看到了笑话他。” “所以我就一直没打开,也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 热酒看着面前的女人声音哽咽,拖着那木盒子的手还有些微微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抬手接过这个盒子。 “诺,你拿着呀。”徐瑛见她犹豫不决,捧着盒子又向她送了送,“我刚刚问过苏晖了,他说你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你也是喜欢他的吧?” 热酒愣了愣,原来刚刚徐瑛拉着苏晖在角落里问的竟然是这个,她突然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眼前这位中年寡妇,似乎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她点点头,说了声“是”,接过了那盒子。却不急着打开,只暂时先放到了一边,又对徐瑛道:“大嫂,若不嫌弃的话,我来帮你做饭吧。” 徐瑛听她这么叫,喜笑颜开,乐得直点头,那神情到像是自己的儿子娶了媳妇儿一般。 直到她将菜刀递到热酒手中,热酒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那刀与她平常所握的刀多有不同,从前她从没有仔细分辨过,如今才觉得不管怎么握都实在不顺手。 徐瑛见她握着刀呆呆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便猜她是从没有用过这东西,热情的走上前去教她。 这一顿饭虽然做的慢了些,但所幸有徐瑛时时刻刻留意着,也是有惊无险。 四人一同用过了午饭,又多聊了一会儿,那雨一直下到将近午后过半才停,乌云散去,明媚的阳光又透下来。清冷的酒肆里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了客人。 他们中大多数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琼州城外的徒土地,有许许多多的将士守卫过,解甲归田后,也还想着尝一口当年的味道。 可他们老了,也喝不动了,便讨了一杯酒,坐在桌边,时不时抿一口,一聊便是一个下午。 热酒与苏晖辞别了徐瑛母女二人,便准备回去与江楼。方才下过一场大雨,又出了太阳,地面上湿漉漉的,揽月江上升起氤氲的水汽,在阳光的照射下略隐约能看到七彩的光。 天气还有些闷热,即使是这样十分随意的走着,背上也积了一层薄汗。 老人搬了张藤椅到屋前,躺在上面悠闲地扇着蒲扇,几个孩童争抢一块比脸还大的西瓜,几个仆人装扮的女人在摊位边上叽叽喳喳讨价还价。 热酒四下望着,走到不归桥头,她才停下来,转头问苏晖:“你有没有觉得这揽月江的水涨了许多?” 苏晖走到桥边探了探身子,细细观察了一下,江边洗衣服的的石阶似乎的确是被淹掉了两级。 “是涨了些。”苏晖点点头,“每年到这段日子雨水都多,琼州地势较低,揽月江水位上涨也是常事,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琼州地势较低,那若再这样涨下去,岂不是要淹了琼州城?”热酒问。 苏晖摇了摇头道:“晋国立国以来,从没有出现过揽月江泛滥的情况。”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那水位,皱了皱眉继续道:“不过今年的水位似乎确实有些反常,我回去之后给阿姐修书一封,让她帮忙反映一下。” 热酒点了点头,她垂下脑袋,看了看手里的盒子,那盒子虽不大,却也不好收到衣服里,只能一路捧着,捧了一会儿,到觉得有些重了。 “你觉得这里头是什么?”热酒颇有兴致地问苏晖。 苏晖笑了笑,道:“梁大哥曾说我日后的妻子不是公主也会是岷都某位大家闺秀,这里头估摸着得是一些名门贵女用的东西。” “哦。”热酒有些不高兴的撇了撇嘴,心道这位梁宇将军的眼光想来是不怎么好的,又越发好奇这盒子里的东西。 苏晖见她有些呆滞,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好奇的话就打开看看吧。”他说。 热酒将那盒子放到耳朵边上晃了晃,里头有“咚咚”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什么首饰。”热酒打开那盒子,忽然就愣住了。 苏晖见她表情有些不对,凑过来,也愣住了。 那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护心镜。 热酒不由自主的蹲下来,将那护心镜从匣子里取出来细细端详。那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护心镜的边缘刻了两个字,知樾。 “这是我头一次上战场时候就一直带着的护心镜,后来有一次在战场上受了伤,所亏它帮我挡了一下,才没有伤及性命。”苏晖也在她身边蹲下,轻声道,“我原以为它早就遗失了,没想到竟是被梁大哥捡回来了。” 热酒又细细看了那东西许久,笑叹了口气,将那镜子往自己胸口贴了贴,道:“那它现在是我的了。” 苏晖见她这么宝贝这东西,不由失笑。 “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宝贝的,我也有东西给你,可比这宝贝多了。” 热酒听他这么说,忽然就转头看向他,一脸期待的问:“是什么?能比这陪着你出生入死的东西更宝贝?” 苏晖拉着她站起来,神秘道:“回去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麻油人看,每天都在怀疑自我。 第102页 第五十三章 高山流水 苏晖送给热酒的东西,是一对刀剑。 热酒捧着盒子,呆滞地看了许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对刀剑看起来很旧了,但锋刃依旧锋利,那刀片极薄,刀柄上的山峦雕刻虽然已经有了年代,缝隙里略有些发黑,可依旧做工精美,栩栩如生。 只一眼,热酒便知这必是一对上好的兵器,比起自己之前所用的一刀一剑,不知道好了多少。 热酒将盒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的将那兵器取出来,握在手里,下意识的就舞了几个简单的招式。刀剑本非一类,可她手中的这对,舞起来,却好像浑然天成。 而那兵器又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右手的刀柄上还有一处钝钩,那竟与她曾经的那柄短剑一模一样。 “一个月不练,倒是有些手生了。”热酒半开玩笑道,她抿着嘴看着苏晖笑,面上是掩饰不住地开心,但她依旧是故作别扭地嘟了嘟嘴道:“不过是一对旧兵器罢了,怎么就是宝贝了呢?” 苏晖笑着问她:“你可有听说过,万重山?” “万重山?”热酒重复了一遍,“很小的时候倒是听我父亲提起过,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名为高山的前辈发明了一套名为戏千山的刀法,他所用的双刀名万重山,削铁如泥,凭着这两样绝技,可以说是打遍天下,了无敌手。” “可他英年早逝,过世前,亲手毁了万重山,而那“戏千山”的刀谱,也被他烧了,从此便失传了。” 热酒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听说柳师父刚出道时,也有人怀疑过她是高山传人。” 苏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拉着她坐下在桌边,才开口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哪儿不对?”热酒疑惑。 “高大侠的确是将那戏千山地刀谱烧了,可那万重山,他却没有舍得全部毁掉,只是断了其中地一把刀,在他死前,交给了一位姓邵的朋友。” “那位邵前辈去世后,此兵器便沦落至民间,又因为这刀着实破损严重,而武林中擅使双刀之人又少,因而多年竟就被埋没了。” “我原本也只是去铁匠铺子挑一些材料,恰好见到它正与一堆破铜烂铁堆在一起,这才有幸救下了这对名刀,又找了名匠将它重新锻造,这才成了如今这一刀一剑的样子。” “可我听说万重山毁去多年,当年也没有留下画像,你又如何知道这就是那名刀万重山?”热酒把玩着手里的兵器,却发现两把兵器的尾部似乎是有些奇怪。 刀和剑的尾部都有一个类似卡扣一样的装置,热酒尝试性的将那两把刀柄相接,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那一刀一剑竟接在一起,热酒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手里的兵器,单手握着,有些不太熟练的舞了两下,惊喜地抬头看苏晖。 苏晖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揉了揉热酒的脑袋道:“高前辈与我家祖上是世交,因此我家中留有一张他持刀的画像,说起来,那位邵前辈也在上面,那画像上的她”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地说:“听说这刀上的雕刻,也是出自那位邵前辈之手。” “他们是夫妻吗?”热酒问。 “不是。”苏晖摇了摇头,“或许是知己吧。” 知己。 热酒在心里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将那刀剑拆开,重新收回鞘中“万重山是一对双刀,而这是一对刀剑,怎么能叫万重山呢?” 她低头细细抚摸着那兵器,刀鞘上的浮雕与刀柄融为一体,修补重塑这刀的人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万重山原本的样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陈旧的缝隙已经有些发黑了,那些黑色断断续续,连成一片,乍一看,倒像是有水流在群山间蔓延。 “它现在是你的了,你可以给它起一个新名字。”苏晖道。 热酒又想了想,说:“高山与流水。” 相逢有酒且教酌,高山流水觅知音。 “就叫它,高山流水吧。” “高山流水。”苏晖看着那对刀剑重复了一遍,“是个好名字。”他笑道。 “你……”热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问他:“这刀想来难寻,再加上修理重铸,想来要花不少时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寻的?” “那日青州之会之后。”苏晖答。 热酒愣了愣,那时候她与苏晖还未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与苏晖也并不相熟。 “我那时候刀剑双全,你怎么会想到……”她问道一半,突然又觉得这么问不好,或许当时人家并不是为自己寻的刀,只是如今恰好能够给了自己。 热酒这么想着,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眉毛什么时候就拧了起来,苏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曲指敲了敲她皱起来的眉心。 “你看到那琉璃霜花扇时候,眼睛里头的羡慕都快要溢出来了。”他道。 有那么明显吗? 热酒撇了撇嘴,却又抑制不住的开心起来。孟千山的那把扇子实在是漂亮,但她那时候羡慕的想法也就是一瞬间,后来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事儿,没想到就是那随意的一眼,竟是被那个月白衣裳的少年记在了心里。 “可世上名刀大多有主,如你所用的那把金刀一样的短刀又少,我本是想找人新铸一对,这高山流水,也算是意外之喜。”苏晖继续说。 第103页 热酒觉得自己这时候应当对他说一声谢谢,可她又觉得,仅仅用这两个字,实在没办法表达出她心里头的想法。 她四下望了望,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子开了一条缝,天色已晚,揽月江上传来嘈嘈切切地琵琶声,与江楼其他楼阁的灯火倾泻进窗子里。 屋内烛火跃动,岁月静好。 少女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凑上前,在那少年的脸上轻啄了一下,少年愣住,待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姑娘已经站起来退到了门边。 “小女子新得了一对好兵器,不知公子可愿意来陪我试上一试。”热酒靠在门边笑吟吟的问他,边问边取了根丝带,将长发束了起来。 苏晖看的有些呆了,他取下挂在身后的短棍,走过去,到了她面前,才抱拳施礼道:“荣幸之至。” 今夜无月,下午的阳光已经将院子里的石板地面晒得几乎都干了,热酒初得高山流水,用起来还不甚娴熟,苏晖最开始有意让她,却不想她忽然矮了身子,将刀柄相接,单手握住横扫向自己腰间,而空出的另一只手则在他躲避的瞬间拍出一掌。 苏晖躲闪不及,竟被逼退了几步。 “果然是好兵器!”苏晖道。 先前光看着不觉得,真的打起来才发现这一刀一剑的组合别有玄机,刀横扫过来的时候,本只需要后撤躲避,可接着扫过来的那短剑却比刀更长更锋利,索幸是热酒初得此刀,还不熟练,否则若是直接反握着剑刺过来,恐怕自己就不仅仅是被逼退几步这么简单了。 这丫头真是半点不留情面。 想到这里,苏晖的脑子里飘过四个字:谋杀亲夫。 可热酒却不知道苏晖在想什么,她稍有些得意地冲苏晖眨了眨眼,吐出两个字:“再来。” 苏晖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到是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寻来的神兵竟然有朝一日用来打自己了,也可以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可他什么也没说,提着短棍便迎了上去。 热酒用着高山流水愈发熟练,苏晖亦不敢大意。两人打的正尽兴,却有一道电光划破天际,而后惊雷炸响,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这天竟是又要下雨了。 往年琼州的夏日也是雨水不断,再加上有揽月江穿城而过,走在街上,总觉得周身湿漉漉的。 可今年的雨落得似乎尤其起劲。 热酒又在与江楼待了一月,时常觉得无聊,可天气多变,便也鲜少出门,只在房中院里仔细钻研高山流水的用法。苏晖似乎是有些事情要忙,一有空闲,便会来陪她比试切磋。 如此一来,虽缩在房中一月,热酒的武功却又进步了许多。 而这一个月内,中原武林也发生了许多大事。冷州羽死了,他唯一的女儿冷思君继了冷家家主的位置,可冷思君年少,自幼养尊处优,也不涉武林大事,冷家的一应事务皆只由管家打理。曾经的武林第一大家,如今已然中落。 方清墨继了朱墨观观主的位置,可朱墨观内部关系错综复杂,竟分为支持与反对两派,纷争不断。方清墨焦头烂额,朱墨山就在琼州城南不远处,顾长清也曾想上山去帮忙,却被方清墨赶了下来,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举着那“神机妙算”的牌子,一有空便在琼州城内外的各个村落转悠。 有认识他的老熟人见他总在这里,觉得奇怪,便问他为什么不去别处走走而总在琼州。 顾长清每每回答说,是因为自己的朋友在这里。 别人再问他朋友是谁,他却只是摆摆手,不再回答了。 而无聊的人们很快便不再有时间去关注别人家的琐事了。 琼州的雨越下越大,揽月江的水也越涨越高,琼州太守也曾提醒百姓注意,不料许多老人们都说自己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年年落雨,从未见过有江水泛滥,只把这些话当耳旁风,一吹便过。 直到瓢泼大雨连续下了三日不停,江水终于泛滥。 作者有话要说: QAQ我爱你们!!! 第五十四章 大水 热酒方醒过来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地。 房间外隐约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与人声,而外头的雨依旧在下着。雨滴砸在窗户纸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中,似乎还混着女人和孩子尖锐的哭声。 她随手扯了架子上一件衣服披上,几乎是本能的取了高山流水挂在腰间,走到窗户边上,推开窗,冰冷的雨水瞬间就溅进了屋子里,几乎是瞬间就打湿了她的头发和上半身衣衫。求救声与哭声一下子在耳边放大,热酒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 她心下一沉两三步奔出房门,趴着栏杆向下看,一楼的大厅里已经满是积水,甚至还能看到有鱼儿跃来跃去,先前挂在堂中的字画零零散散的漂浮在水上,墨迹已然化开,不成样子。 再环顾四周,才发现画阁中几乎空无一人,先前的小童与侍女都不见了踪影,苏晖也意料之中的不在房中。 可那嘈杂的人声是从画阁之外传来的,但画阁大门紧闭,那水深大约能没过自己的腰,热酒意识到自己是不能从一楼出去了。 她返回房中,从窗外滂进来的雨水已经几乎要打湿了整个房间的地面,她向下看去,竟是一片汪洋,看不到一块陆地。 与江楼有大半建在揽月江上,而也正是因为建在揽月江上,也使得它比寻常百姓的家宅要高出一些,而与江楼十三阁,除了主阁外,几乎都有三层以上。如今揽月江泛滥成灾,大多数百姓都逃到与江楼避难,却还有许多被被水冲走,或被围困在自家屋顶,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104页 水流湍急,忽然有一人被江水裹挟着冲了过去,她整个人几乎都没在水里,还在拼了命的挣扎。热酒想也没想,翻窗而出,跃进了大雨中。她施展轻功,很快便追上了那女子,她伸出手欲将那人救起来,却不想那女人竟惊慌失措地扑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脖颈。 热酒被勒地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人在水中,本就难以行动,那女人又像是疯了一样,整个人都开始往她身上爬,可她这样的动作,却是在将热酒往水中摁下去。 热酒救人心切,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她张开嘴想呼救,可喉咙几乎被那女人卡的死死的,一张嘴,无数的水就涌了进来,呛进鼻子里。她用力抓着那女人的手臂,脚下扑腾了两下,好不容易探出头换了口气。 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竟直接一脚踏在她的胸口,意图踩着她再往上求生。热酒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踢,胸口剧痛,又无力的挣扎了两下,却又觉得那人使劲将自己往下面摁。她终于再没了力气,向下沉去。 朦胧间,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也不知道混沌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酒酒,酒酒。” “酒酒,醒一醒。” 那声音由远及近,热酒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要奔涌而出,最后终于坚持不住,“哇”的一声,突出一大口水来。 有人将她小心翼翼的扶起来,轻拍她的后背,热酒顺着他的力道又咳出一些水来,睁开酸涩的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苏晖的怀里。 苏晖见她醒过来,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他伸手贴了贴热酒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才长长舒了口气道:“你真是吓死我了。” 热酒呆滞地望着苏晖,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方觉后怕。她当了多年的杀手,遇到命悬一线的时刻不在少数,或许是因为从前背了一身的仇恨,死亡对于她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可是现在……方才那人一脚踏在自己胸口的时候,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害怕。她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再也见不到知樾,而他们之间,明明还有许多事情还未做。 热酒眨了眨眼睛,眼泪控制不住的就落了下来。苏晖只当她是被吓的狠了,忙将她抱进怀中轻声安慰,可热酒却越哭越凶,苏晖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哄着。 热酒并没有哭太久,待她略微平静,苏晖才小心翼翼的将她推开了些,伸手帮她拭去眼泪,低声问她:“是胸口觉得疼吗?” 热酒原本没有注意这个,他一问,才感觉到胸口被踢的地方有些隐隐作痛,她咬着牙摇了摇头,左右望了望,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处在与江楼的一处露台上,三步远处便是瓢泼大雨。 有人一身白衣,从远处如一片叶子一般飘过来。 顾长清落到台上,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甩向一边。 “不行啊,人太多了,还有多的地方没。”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他娘的,那帮孙子真是脑子都进了水吧,亏老子还他娘的去救人,一个个都跟……” “哎哟,小热酒你可终于醒啦。”顾长清走得近了才发现热酒正回头望自己,他立马收了话头,跑过来蹲下道,“就你刚那样,哎哟喂可把苏公子吓坏了,你再不醒过来他可都快要哭啦!”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我也要哭了。” 热酒听着,抬头看苏晖,见他神情尴尬,却什么都没说,只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便觉得心里头泛起来一丝甜蜜,低头轻笑了两声。 顾长清见状也笑道:“还会笑呢,看起来可没事,诶,哥跟你说啊,就你这小身板可别随便见到个人就去救了,这雨下得大,水流得急,你可别一不留神又被摁下去了,可不是回回都能天上掉下个苏公子精准砸你头上的啊。” 热酒又忍不住笑了笑,而后点了点头。可她的脑子里却不知怎么突然又闪现出方才的场景,之前情况实在紧急,因而她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当那人是实在害怕而挣扎剧烈。 而如今听了顾长清的话再回想起来,却又觉得那人的确也像是在万分用力的故意将自己往下摁。 是错觉吗? 热酒低头沉默,苏晖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了?” 热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头去问顾长清:“你刚才来的时候,是想说什么?” 顾长清闻言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哟,我这猪脑子!又把正事儿给忘了。”他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颓废的对着苏晖道:“百姓太多了,与江楼可快要装不下了,我这样一个个的救人都快累瘫了,你可想想别的办法啊!” 热酒闻言,这才借着楼内照出来的光,看清了顾长清满脸的疲惫不堪。 苏晖闻言皱了眉道:“虽然此次揽月江泛滥淹了与多地方,但李太守提前加修了些江堤,按理来说难民数量应该不会到与江楼收容不下的地步。”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懂这些。或许与太大,就淹了吧。”顾长清双手一摊,“你倒是先想想办法啊,那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淹死吧。” 苏晖沉吟片刻,开口道:“朱墨山就在琼州城南不远处,城南淹得应该还不算严重,不如就让那边的百姓去朱墨观避一避,只是不知道方道长是什么意思。” 第105页 顾长清一听眼睛一亮,几乎是立刻就从地上蹦了起来:“他一定会答应的,我这就去找他去。” 苏晖还没有来得及再开口,顾长清足下轻点,整个人像一只白色的鸟儿一般直接冲进了雨中,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 热酒有些呆滞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濛濛雨中,她素来知道顾长清轻功绝世,可他施展轻功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是在逃跑,实在是滑稽。 她转过脑袋,看到苏晖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道:“你是想阻止他?” 苏晖摇了摇头,他扶着热酒站起来。 “我只是觉得方道长未必会肯。”他开口道。 热酒闻言沉默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从前他们同行地时候,方清墨与顾长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莫管闲事。” 若硬要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 “没事。”热酒抬头冲苏晖露出一个笑来,“他与顾道长速来交好,或许顾道长能劝得动他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吧。”苏晖叹了口气,挽起热酒的手,“走吧,我们进去。” 热酒跟着苏晖推门走了进去,立刻就有人递了一件披风过来,苏晖帮热酒披上披风,热酒注意到自己是身处在一个室内的高台上,这是青阁从前用来表演歌舞的台子,位置较高,可以看到青阁内的全景。 从前夜晚的青阁总是歌舞升平,而如今,楼道里和房间里,四处都躺着哀嚎哭泣的人们,有老人像是死了一般躺靠在柱子边,角落里还可以看到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轻声哄睡。 高台上还站着一位玄衣少年正对着一张纸不断叹息,见到苏晖二人进来,他连忙迎上来。 “这位是琼州太守白自安。”苏晖道。 热酒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这人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岁上下,只见他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衣角被扯破了几块,他的头发应当是一丝不苟的束起来的,和如今却凌乱不堪,还有一两片叶子在上面,整个人显得疲惫而憔悴。 “苏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白自安满脸焦急。 “怎么了?”苏晖察觉到白自安情绪不对,皱眉问道。 “苏公子,照理说大多数灾民都已经被我们接到了与江楼中避难,但此事不能放任不管,总要采取些措施,城南那边水淹的不算严重,我们便组织成年男子去往那边,准备从那里入手,开挖沟渠将江水引到城外,可我们的人赶到那边,却没想到竟有人反抗。”白自安懊恼地抬手拍了拍脑袋,着急的几乎就要哭出来。 他年纪不大,自幼苦读,一举中榜,胸有报国之志,自请来到边境琼州,本还想着大展拳脚,却未曾想到初上任的第一年,一场大雨淋得他措手不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能告诉他治理水患地方法,却没有告诉他如何应对百姓地□□。 “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难道就要这样,听天由命吗?”白自安捶胸顿足,又抬起手想要揪自己的头发。 热酒站在一边,看着他唉声叹气,却又说不清楚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什么朝廷竟会派这样一个看不出丝毫稳重的少年人来担如此重任。 苏晖一把抓住白自安的手臂,阻止道:“别急,书信中可有说是何人带头闹事。” “说是一群人,具体的没有细说。”白自安道。 “你先冷静,我们现在过去,先看看情况再做决断。”苏晖说。 “我与你同去。”热酒忙走上前去。 苏晖双眉紧锁想了想,才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民乱 然而,苏晖三人赶到城南的时候,那里的情形却比想象地更加糟糕。 那里的水位不过到人的小腿肚处,水中却满是血腥,难民们都聚集在一起,女人抱着孩子不断往角落里缩,很明显就能看到百姓们在与维持秩序的士兵争执不下,场面混乱不堪。 “凭什么要我们做苦力!我们要粮食!”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贪光了朝廷拨下来赈灾的钱粮,现在还想让我们做苦力,凭什么,啊?老子他娘的就不干!” 哄闹声此起彼伏,苏晖下意识地就转头看了眼白自安,白自安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琼州地远,雨大难行,朝廷赈灾的钱粮根本没到啊。” 苏晖知他的确是没有在说谎,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忽然又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角,转头看过去,热酒冲他招招手,他微微低下头,热酒踮起脚,扶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群人中有几个人有问题,但他们应该不认识我,我偷偷混进去看看。” 苏晖立刻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不行,太危险了。” 热酒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高山和流水,说:“放心,这里水不深,出不了事。” 苏晖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不知是谁高喊了声:“狗官来了!” 所有人突然一下子都开始往这边挤过来,白自安就是一个从头到尾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下子被吓得待在原地,进退两难,支支吾吾,一口一个“苏公子”的求助,苏晖一个不留神,手中一滑,热酒便没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他咬了咬牙,面无表情的一把扯过白自安,趁着官兵将人群向后挡的空档,带着他飞身而起,落在了高台上。一身披银甲的女子提枪走过来,瞥了一眼白自安,白自安看到她,顿时站直了身体,再看过去,却见那女子理都没有理自己一下,径自向苏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第106页 那人正是琼州守军副统帅,女将程念白。 “程副统领。”苏晖回礼,“如今情况如何?” “叫副统领太生分了,叫我念白就行。”程念白道,“我们本欲组织成年男子一同挖沟引水,却没想到百姓如此抗拒,我们只能尽力不伤到人,但坐以待毙非长久之计,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苏晖站在高台上向下望,人们都挤在一起,热酒个头本来就小,一时间也找不到她在哪里,十几个中年男子冲得最前。 “杀了这狗官,给我们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与江楼与官兵勾结,贪我们的救命钱,你们还我乡亲们命来!” 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更有甚者为了往前挤,竟直接推倒了身边的人,踩着他们的身体也要爬上这台子。 “各位乡亲们,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请听我说一两句吧!就一两句!” 白自安冲着台下喊的撕心裂肺,可雨声杂着人声,他的声音一出来便被淹没。 “我们没有贪了大家的钱粮,朝廷拨下来的还没有到,一到就会立刻分发给大家!” 在场除了他身边的苏晖与程念白,似乎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乡亲们!挖沟引水才是最好的治理办法!只有这么做了,我们才可以永,决,后,患!乡亲们,我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要相信我啊!” 白自安自顾自的喊着,余光瞥到站在另一边的两人身上,苏晖面无表情的望着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程念白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却像是在看傻子。 白自安被她瞧地有些心虚,可他也的确除了喊话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又见到苏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低头在程念白耳边说了些什么,白自安顿时心里头生出些醋意来,却又只能暗自恨自己无用。 程念白聚精会神地听完苏晖的话,有些诧异的看了眼台下,而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苏晖还是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热酒的身影,可依旧没有一点头绪。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才看见那白自安依旧在努力的呐喊着。 他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可依旧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这些闹事的人平息愤怒,情不自禁的就越站越前,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已经几乎要挪到那高台的边缘了。 忽然,人群中有一人高喊着“狗官,纳命来!”,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官兵,举了把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大刀,直接就向白自安劈过来。 苏晖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一把将白自安拉了回来,可那刀还没碰到台子边缘,举刀人忽然双目圆瞪,身体僵住一动不动,哄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退开。 苏晖这才看清,从那人的后心出,捅出来一把短剑。 有人从他身后“噗”地一下将短剑拔/出来,血几乎是喷出来的,与雨混在一起,低落到水面上,猩红迅速的蔓延开来。 那人手里的刀哐当一下砸在台子边缘,落进水里,而他本人,则是直直地向前倒去,半个身子趴在台子上,一动不动,死不瞑目。 白自安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就像找地方躲起来,可一想到程念白还在这里,硬生生摁下了想要逃跑的心思,只呆呆站在原地,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热酒握着高山站在水中,她个子虽小,周身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远离不敢靠近。 她冷眼环顾了下四周,抬起头,正与台上那位白衣公子四目相对,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柔和。 苏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确定她毫发未伤,这才松了口气,走上前去蹲下,向她伸出了手,道:“上来。” 热酒收了高山,将手递给苏晖,顺着苏晖的力道,在方才那人的尸体上踏了一下,飞身上了高台。苏晖直接再一拉,顺势直接将她抱进了怀里。 热酒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道苏晖冷冷吐出两个字:“动手”。 一直在一旁等着的程念白一声令下,热酒转头看去,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士兵,将那十几个中年男人围住,与其他的平民百姓分开来。 有人见状目光阴翳的弯下腰,热酒一脚踢起掉在地上的一块断木头片,扔了过去。那木片带着破空的力道,直接钉穿了那人的肩膀,那人痛呼一声,其他人的动作都被吓的顿了一顿。 “别让他们弯腰,水下有刀!”热酒大喊,还有几个意欲下水的人立刻被制服。 苏晖绕到热酒身前,背对着台下众人,就着雨水,细细帮她将脸上的血迹抹去。热酒微喘着气,将目光挪到苏晖身上,可他却没有在看看自己。 不知为何,热酒隐隐觉得苏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苏晖却已经转过了身。 “各位乡亲们,你们有谁认识这群人吗?”他面对台下的百姓,开口问道。那声音不大,却正好能盖过雨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了一阵,而后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们并非琼州百姓。”苏晖再开口,沉着冷静。 “雨路难行,朝廷拨来赈灾地钱粮还在路上,一到就会立刻分发给各位,白太守来这里一年多,他的为人处事乡亲们也应当清楚,此次若非白太守提前修高了些江堤,恐怕损伤更加惨重。” 第107页 “琼州城是我们所有人的家,只有开挖沟渠,方能长久治理水患,不仅保我们余生无恙,也保子孙后代代代安宁,可此事不易,也需要各位乡亲们团结一心。” 苏晖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他就那样站在雨中,白色的衣衫被浸湿了皱在一起,后腰地短棍却似乎衬得他身形更加高大了几分。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地气质在身上,或许是曾经常年征战积累下来的自信与果断,如今,又混杂进一点点江湖上闯荡了一些年而生出的烟火气,在这高台之上,他就好像是所有人迷茫恐惧的时候,高高挂起来的一盏灯笼。 热酒突然觉得把苏晖说成是胖胖的灯笼似乎有些不搭,但她的脑子里,也想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词语了。 热酒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听着。她忽然又想起来,他曾是个将军。 那他从前在战场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是像现在这样果敢稳重吗? “苏楼主说的对!我愿意帮忙开挖沟渠!” “对对对,白太守的人品大家都看在眼里啊,可千万别被这群狗娘养的给蛊惑了去,我也愿意帮忙!” “也算我一个!” 热酒正想着,台下的百姓已经开始奋起报名,一个接着一个的嚷着要参与进来,女人将手中的孩子交给老人,也挤到前面来想要帮忙。 苏晖转身对白自安与程念白说:“这里就交给二位了。” 程念白应下,吩咐手下的士兵们将那群闹事的中年男人押送离开。白自安原本被苏晖的气势震慑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突然被喊道,连忙点头弯腰答应,并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力。 苏晖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一把揽过热酒,直接抱起她,施展轻功,很快便回到了画阁。 苏晖走在前面的,热酒跟着他,只觉得他脚步带风,她知道他定是生了气,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是不喜欢这样冷冷的氛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搭话。 “这个白自安,纸上谈兵的功夫不错,操作起来却是一塌糊涂。” “嗯,他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苏晖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幸好,还能说几句话。 热酒在心里头松了口气,却依旧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难道是因为她杀了个人吗? 可那人难道不该死? 热酒晃了晃脑袋,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进了水一般,有些隐隐作痛。她光顾着想这这件事儿,却没注意到苏晖已经停了下来,于是她一头撞上了苏晖的背。 热酒“哎哟”了一声,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第五十六章 陌路 “在想什么?”苏晖见她捂着脑袋,面露委屈,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伸出手,拉着她坐到了桌边。 “我在想,你为什么生气。”热酒问。 苏晖似乎是没有想到她如此直白,微微愣了愣,还没等他开口,热酒又红着眼睛道:“他本就是恶人,我杀就杀了,怎么,你还心疼了?” 苏晖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语气和表情像极了原本自信满满想要邀功,结果却被教训了一顿的孩子,那倔犟又委屈的样子,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心虚了?”热酒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苏晖终于还是屈服般地叹了口气,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竟如此不讲道理。他这么想着,开口道:“没有。” “不是因为那个。”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是因为,太危险了。” “什么?”热酒疑惑。 “早些时候你不跟我说一声就去救人,差点把自己性命搭进去。”苏晖缓缓开口,“后来你又趁我不注意一个人闯到动乱的人堆里,我站在高台上,怎么找都找不见你。” “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苏晖问。 “我……”热酒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答应过他以后的路无论是风是雨,她都会陪他一起走。 可生死由命……“我总不能因为怕死,就什么都不去做了吧。”热酒低声嘟囔了一句。 她抬起头,看到苏晖深深的望着自己,他的眼睛里有悲伤,无奈,还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忽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等了自己许久。从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刻起,便一直暗中陪在自己身边耐心的等她想起来一切。 他们之间,看起来是他忘了承诺失了约,而实际上,却是她将他忘了足足九年。 热酒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颤了颤,而后她凑上前去,轻轻抱住了苏晖。 “这次是我不对,以后我不这样了,你别难过了。”她将脑袋埋进苏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苏晖的身子僵了僵,半响,还是认命般地抬起手揉了揉热酒的脑袋。 “我也知你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我自己担心罢了。”苏晖道,“每次你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我总会想起梁大哥他……” “可我是热酒,我与他不一样。”热酒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苏晖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恍惚间有些动容。 他的酒酒,曾在青州之会以一敌二,曾熬过蛊毒之苦,曾手刃仇敌。 第108页 她自信却又不骄傲,冲动却又不莽撞。 “或许你应该多相信我一些,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热酒笑眯眯地道。 苏晖看着她的笑,心里头的寒霜终于也化了开来,他勾了勾唇角,只说了一个字:“好。” “去换身干的衣服吧,一直这样湿漉漉的当心着凉。”苏晖说着,起身到屏风后面,取了一块干毛巾来,递给热酒。 热酒接过毛巾,却不动身,只是招呼苏晖坐下,正色道:“我也是习武之人,有内里护体,不怕冷。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苏晖顺着她的手势坐下来,点了点头道:“你问。” “今日我救的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苏晖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我只顾着救你,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去了哪里,大概是被流水冲走了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总觉得,她是故意在将我往水下摁的。”热酒道。 苏晖脸色一变,热酒压住他的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 “当时情况危急,我也没有注意,后来听了顾长清的话,我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但情况危急,我也没找到机会与你细说。” “后来我觉得有异,潜入人群,发现其实只有那十几人在努力反抗,其他人也不过是跟着起哄。我又问了几个女人和孩子,他们都说从没有见过这群人,这才能确定他们来者不善。”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抱着什么目的,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些人与那些故意要将我与顾长清摁下水的人是一伙儿的。” 热酒顿了顿,正色道:“他们是想借这场天灾闹事。” 苏晖双眉越蹙越紧,过了一会儿,他才叹出一口气来,低声道:“是雁北人。” “什么?”热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阿姐寄过来的信上说,去柳关外的雁北军队蠢蠢欲动,揽月江泛滥,他们一时间没有什么动作。”苏晖反握住热酒地手,满脸担忧,“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那要怎么办?”热酒其实并不懂这些,但苏晖面色不善,她也跟着担心起来。 “没事。”苏晖浅浅笑了笑,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先专心解决眼前的问题。” “嗯。”热酒点了点头,她拿起手中的毛巾轻轻搓了搓头发。 “也不知道顾道长那边怎么样了。” 窗外的天依旧很暗,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一只灰色地小鸟儿躲在窗户边上瑟瑟发抖,磨磨蹭蹭不敢进来,那鸟儿圆滚滚的,像个毛茸茸地小球一般,热酒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它的翅膀,那鸟儿放松了警惕,慢慢挪了进来。 热酒拿了毛巾想给它擦干净身体,掀开翅膀,才发现它的翅膀下面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劈开天际,热酒本在专心看鸟儿,没有防备,被吓得抖了抖,而那还没巴掌大地鸟儿直接被吓得瘫倒在窗台上,一时间一动不动了。 苏晖忙走过去,将窗子关上,那凄风苦雨便被一道窗子隔在了外头,屋内烛火跃动,虽称不上温馨,却也能留有片刻安宁;屋外,大雨冲刷着琼州城内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城南外不远处的朱墨山。 顾长清在山门的檐下等了许久,才见到方清墨一身黑衣,自远处的雨中快步走过来。 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带别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一直走到近前,顾长清恍然觉得一月不见,眼前这个人却瘦了许多,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到方清墨眼下的乌青,满脸的疲惫。 “你……”顾长清一时间忘了正事,只差异的想问问方清墨,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还没等他开口,方清墨便打断了他:“不是说了让你别来了,你还来做什么?”他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一边看门的小童退到一边。 “我…”顾长清听他声音清冷,一时间不敢再问,只得直接将自己的来意直接交代清楚。 “那个……这个雨他娘……他,他一直不停,揽月江泛滥了,城南的百姓无处可去,想着你这朱墨山地势高,能不能让他们来避一避难?” 不知道为什么,只一月未见,眼前的方清墨却少了些亲切,多了些冷漠与疏离,顾长清曾经可以肆无忌惮的与方清墨开玩笑,如今却连说些简单的话都磕磕巴巴。 方清墨双眉紧锁的看了他一会儿,那表情就好像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顾长清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诶,行不行啊,你给个话啊?”他催促道。 “上山我不管,但不可进入朱墨观。”方清墨开口道。 “啊?”顾长清有些震惊,恰好又是一声惊雷,“你瞧瞧你瞧瞧,就这鬼天气,你让人就这样呆在外头山上,那不是要命吗?况且人家住哪儿啊,也没饭吃啊!” 顾长清这么说着,转念又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去要求朱墨观提供饮食确实是有些过分,于是他退了一步道:“行行行,也不指着你给他们一口饭吃,你就给个地方收留一下百姓,你们这么大一个朱墨观又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 方清墨面无表情的听顾长清说完,而后又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顾长清听他毫无犹豫的冷漠吐出来两个字,一时间气得跳脚,“这对你来说很难吗?” 第109页 说完,又觉得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态度还是不能太差,于是他双手合在胸前,用祈求般的声音道:“求求你啦方道长,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呗?” 方清墨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了一声,而这一声笑,直接将顾长清脸上勉强扯出来的笑容撕得粉碎。 “顾长清,你与我有恩,我与你同行四年,若日后你有难,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但此时与你无关,你应该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喜欢管闲事。”他的声音很冷,就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顾长清咽了一口口水,又道:“这,这怎么能算是闲事呢,你们朱墨观,不是也有很多弟子的家人生活在琼州?况且,你如今帮了琼州的百姓,日后他们也定会记在心里,感谢你的。” “若是弟子亲人,自然可以进入观中避难,但其他人,不行。” “为什么不行?” 方清墨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收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到时候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堪重负,我若不收,他们又要说我们朱墨观不仁不义,区别对待。” “可是……”顾长清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方清墨打断了。 “顾长清。”他唤了声他的名字。 顾长清安静下来,他盯着方清墨,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地,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他想阻止方清墨再说下去,可是他已经又开了口。 “顾长清,我的师父死了,他是被他自认为最亲近的人下毒害死的。你还记得,那时候,我在干什么吗?你还记得,我本应该在干什么吗?” 顾长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垂在身畔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握成拳,轻轻颤抖。 他自然记得,那时候方清墨三年历练之期已到,本应回到观中,继朱墨观观主之位,是他硬是要拉着他去与江楼凑个热闹。 他说:“左右你回去了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不如趁着这点时间多走走多看看。” 可当他们排除阻难回到朱墨观的时候,老观主的遗体早就被烧成灰烬,他终究是没有再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方清墨抬手抹了一把脸,顾长清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是抹去了雨水还是泪水,大概是二者兼而有之。 “师父苦苦支撑了三天,可他还是没有等到我。” “我常常想,若是我当初没有去与江楼,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与江楼的事终究与我无关,我本不应该去的。” 顾长清怔怔地听方清墨说着,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喉咙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最后,只憋出低低的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若不是我当初要拉着你去凑那个热闹,你也不会见不到你师父的最后一面。 方清墨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是我自己要去的,若我真的不想去,没有人能逼得了我,这不过是我自作自受罢了。” “只是如今我累了,我只想好好守住朱墨观,其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去管。” “顾长清,这世上苦命人有那么多,你有多少钱,你有几条命,难道每一个人你都要帮,每一条命你都要救?” 方清墨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一个月前他回到朱墨观,审问了从前跟着静虚闹事的弟子,才知道了这些真相。可是他师父尸骨无存,静虚也已经死了,所有的证据统统被销毁,他亦无法将此事搬到台面上来。 他有太多的委屈和无奈无人可说,有太多的悔恨与悲伤无处倾倒,只有顾长清知道这些事情,只有他能听得懂自己的心痛。 方清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期期艾艾地盯着顾长清,盼望着他能给自己的一个肯定的回应,盼望着他能说一句:“你说的对。” 可顾长清低垂着头,犹豫了许久,扶着山门的墙壁,稳了稳身形。 我没有钱,我也只有一条命,并不是每一个人我都要帮,我也不能救到每一条命,但是能帮一个是一个,能救一条是一条。 我没看见的,那就算了,我看见的,总不能袖手旁观。 他抿了抿唇,吞了些雨水进嘴巴里,有点咸咸的味道。再开口,却只说:“我知道了。” 方清墨,我们虽同行三年,可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你和我从来不是同路人。 他抬起头,冲着方清墨露出一个痞里痞地的笑来。 方清墨记得那个笑,他第一次在客栈见到顾长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冲着自己笑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顾长清问道。 “是。”方清墨回。 “那就好,我还有事先走了,方道长,多保重。”顾长清象征性的给方清墨做了个礼,转身头也不回地便往山下走去。 方清墨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底生出一丝落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520快乐~许愿今天能够给我一个榜! 第五十七章 异样 大雨渐歇,又淅淅沥沥下了一两日,终于见了晴。 阳光正好,水落石出。 知樾鸟掠过江面,锋利的爪子一下一下带起水花,水位还没有完全降下去,江水波动间,时不时还会漫上地面。 灾难过去,大人们都忙着收拾自家的残局,街边桥头,随处可见抱着亲人的尸体,哀嚎痛哭的百姓,找不到家的孩子腰上系着跟绳子,拖了块破木板一步一步艰难的走着。 第110页 那是江水泛滥时母亲给他系上的木板,如今洪水终于退去,他却不知道要自己解开。腰间被那粗糙地绳子勒出血来,他却依旧麻木浑然不觉。 热酒踏着水跑过去,抽出腰间的短剑,小心翼翼的割断他腰间的绳子,将他抱了起来,那孩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这样乖乖地将头靠在热酒肩头,若非他胸口起伏,还有气息均匀的喷在热酒肩头,热酒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热酒抱着那孩子回了画阁,阁中的水已经清理干净了,被水泡烂了的碎纸,粘在墙上地上,一片狼藉。热酒绕过地面上已经清理好的一堆一堆的纸屑,上楼往苏晖的房间去。 不知是谁喊了声“楼主夫人好”,引得走道里正在忙碌着的小童都抬起头来,打趣似的跟着起哄。热酒脚步顿了顿,而后低下头,红着脸赶忙跑去了苏晖的画室。 苏晖正站在窗边往窗下的凹槽里添墨水,热酒没顾上敲门,直接闯了进去,“砰”地一声,将苏晖吓了一跳,握着罐子的手抖了抖,墨水落了几滴在刚铺好的雪白的宣纸上。 他皱着眉转过头,发现热酒红着脸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只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可爱。 他指了指热酒问:“谁的孩子?” 热酒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抱了个孩子。 “骆秋白在哪里?”热酒问。 “在青阁,受了伤的灾民大多都在那里。”苏晖答。 “哦。” 热酒应了声,又抱着那孩子出了门,没过一会儿,热酒又回来了,她依旧双颊绯红气喘吁吁,这次手中却没有再抱着孩子。 关了门,热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倒头躺在刚铺好的宣纸上,累的不想动了。 苏晖看着她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帮她脱了鞋。 “你今日怎么这么悠闲,外头的事儿你不管啦?”热酒双腿一缩,坐了起来,歪着头问苏晖。 苏晖轻笑了声,道:“百姓的事,自有白自安管着。况且朝廷派来的人也到了,我只需要管好与江楼的事就好,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自然会来找我。” “也对。”热酒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窗边,一只红白色的鸟儿窝在角落里晒着太阳,睡得正香,它的翅膀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小酒看起来好多了。” 正是那日雨中热酒救回来的那只“灰色”的小鸟,却没想到洗干净了,竟是漂亮的红白色羽毛,热酒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鸟儿的翅膀,小酒下意识的往热酒的手掌心靠了靠。 热酒勾了勾唇角,全神贯注的看着小酒,却没注意到小知樾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窗台上,它歪着脑袋看了热酒一会儿,又原地转了个圈,发现热酒依旧无动于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女主人竟然已经有了新欢! 小酒窝在热酒温暖的手掌下睡的正香,丝毫没有注意到知樾鸟正死死的盯着自己,目露凶光。 知樾鸟本是猛禽,平常乖巧,只有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才会显露本色,而今骤然失宠,它抖擞了精神,耐心等待着机会,只等热酒的手收回去的时候,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过去。 “知樾!”热酒大惊失色,可知樾鸟速度极快,热酒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护住小酒,知樾鸟尖利的嘴巴直接啄在了热酒的手上。 小酒被吓地醒了过来,炸了毛瘫在窗台上,抖如糠筛。 苏晖本在煮茶,忽然听道热酒一声惊呼,还以为是在叫自己,转头望过去,才见知樾鸟丧气的垂着头,热酒的手上被咬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殷红的血顺着手腕流下来,虽然不多,却也触目惊心。 苏晖神色一变,忙从架子上的小瓶子里倒出一颗小药丸来,端了杯水过去喂热酒吃了,又转身去取放在角落的药箱。 热酒忍着痛将小酒安抚好,才转过头去看知樾鸟,知樾鸟知道自己闯了祸,将脸深深埋进翅膀里,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个肉球。 苏晖半跪在地上,仔细清理热酒受伤的伤口。 “它怎么了?”热酒皱眉问他,“他和小酒有仇吗?” 苏晖瞪了一眼知樾鸟,却见它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苏晖,时不时瞥一瞥缩在热酒另一只手掌里的小酒,喉咙里还发出来几声呜咽。 苏晖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大概是,你对小酒太好了,它不开心。” “啊?”热酒愣了愣,转头看向知樾鸟,见他那副怂怂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她将捧着小酒的那只手递过去,知樾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惊恐地扇扇翅膀后退一步,却见到小酒窝在热酒手掌里,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自己。 “小酒,这是你知樾哥哥。”热酒轻声道。 小酒像是听懂了一般,迈着小短腿一跳一跳地往知樾鸟那里去了,知樾鸟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它有些不知所措的又后退一步,小酒见它张开翅膀,以为它是在欢迎自己,兴冲冲的就蹦到它的翅膀下面。 知樾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自己的肚子上蹭啊蹭,它身子僵了僵,而后软了下来,轻轻收拢了些自己的翅膀。 苏晖帮热酒包扎好,站起来,才注意到知樾鸟的腿上绑着一个小信筏,他将那信筏取下来,展开那里面的一卷宣纸。 第111页 “写了什么?”热酒见他对着那张小纸条发愣,不禁问道。 “二姐说,驻扎在去柳关外不远处的雁北军退了。”苏晖道。 “为什么?”热酒皱了皱眉头,如今还不到冬季,琼州城又方经历过天灾元气大伤,恢复需要时间,朝廷增派人手守卫琼州,即便如此,依旧是粮少人多。 所有人都在警惕雁北趁虚而入,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种时候选择了撤退。 苏晖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他们撤兵对我们来说应当是件好事,可……” 苏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热酒已经听得明白,如果一个人放弃了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那一定是因为他有其他对他更有价值的事情要做。 会是什么事呢?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知樾鸟揽着小酒趴在窗台上睡着了,他二人都在窗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丝毫头绪。 “咚咚咚”三声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将两人从沉思中唤醒过来,苏晖问了声,门外传来小画童恭敬的声音,说有一位孙公子求见楼主。 “孙公子?哪个孙公子?”苏晖问道。 “就是青州孙家的那位孙息孙公子。”画童道。 苏晖愣了愣,而后轻轻一笑,平日里息公子息公子的叫习惯了,一时间提到孙公子,倒没有反应过来是指孙息。 “进来吧。”他向屋外道。 房门应声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息之。 自那日孙家出事后,息之便一直留在家中打理琐事,听闻琼州水患,他便与苏晖休书一封,带了自家的物资来帮忙,却遇大雨拦路,今日方至琼州。 只见他身着一身素色锦衣,袖口与领口的牡丹依旧精致,颜色却比从前淡了许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束发用的白玉发冠似乎已经是许久以前珉都里流行的款式。 热酒依旧盘着腿坐在地上,看着他脱了长靴整齐摆好,而后踏上台阶,慢慢向这边走过来。方才一月多不见,热酒却只觉得他周身气质大变,少了些年少轻狂,多了丝稳重。 直到他走到近前,躬身作揖,热酒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带刀。 “息公子来我这里可从不敲门。”苏晖挑眉玩笑道。 息之愣了愣,而后有些无奈的低笑了声,摇了摇头道:“近日里事多,实在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了。” “辛苦你赶这一趟特地来看我,实在是不用这么客气。”苏晖着,席地就坐在了窗户边上,挥了挥手招呼息之也一同坐下。 “嚯,大哥来看妹夫,怎么能叫辛苦呢。”息之没有与他客气,只是小心翼翼的坐下来,尽其所能没有弄皱地上刚铺好的宣纸。 “不愧是做生意的,占便宜的功夫真是一流。”苏晖笑道。 他们二人互相都默契的没有提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些不快活的事与烦恼在两人见面的时候都暂时被抛之脑后,就好像苏晖还是画阁里自由来去的画师,而息之仍然是孙家最不拘的小少爷。 就好像他只是一不小心忘记带了刀,只是出门太急而没有精心打扮,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变。 热酒坐在地上抬头看着这两个少年,觉得他们虽然是在与彼此说话,聊天的话头隐约有些不对。 “你许久没来了,青阁的天字一号房,左姑娘可还一直给你留着呢,任谁给多少金她都不乐意。” 息之刚坐下,又听苏晖这么说,他整理衣摆的手顿了顿,而后看着自己袖口上的牡丹,略微有些出神。 “她是个好姑娘。” 此话出,热酒又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可她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息之已经把脑袋转向了她。 他的眼睛里多了丝朦胧的欣慰与感动,热酒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张开嘴,唤了一声:“小妹。” 第五十八章 疫病 热酒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是在叫自己,她一时间有些慌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无措的看向苏晖,试图寻求一些帮助。 “别怕。”苏晖温和的笑着握住热酒的手道,“你的母亲是孙家人,息之是你的亲人。” 母亲从来没有带自己回过孙家。 热酒低下头。 “酒酒,你应当是要唤我一声三哥的。”息之的声音里带了声期许,他问的小心翼翼,“你可以叫我一声三哥吗?” 热酒抬起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这个人她仔熟悉不过,他是息公子,与江楼的常客,是苏晖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这个人是她的哥哥,她们彼此都是这世界上仅剩下的亲人了。 可从前无数次她想寻求哪怕一点点帮助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看到息之眼睛里期待的光慢慢暗下去,到最后被深深的失落取代。她只能抱着歉意的摇头,道一声“对不起。” 她是渴望有亲人的,她是欢喜的,可更多的情绪竟然是莫名其妙的委屈,她并不明白这种委屈从何而来,可她却叫不出一声“三哥”。 “没关系。”息之叹了口气,挤出一个笑来,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脑袋以示安慰,却被热酒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息之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热酒扭过头,往苏晖那边挪了挪,逃避似的把脑袋埋进苏晖的胸口。 第112页 “你别介意,太突然了,或许酒酒还不太能接受。”苏晖也有些无奈,他拍了拍热酒的肩膀,帮她向息之解释道。 “没事。”息之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我都从没有尽到过一个哥哥的职责,是我的错。有你照顾她,我也很放心。” 他转而又有些踌躇的开口对热酒说:“但……三哥还是希望你得空了能回家来,你二哥,还有……孙家的先祖们,他们都……很想见见你。” 热酒闷头着听他说,而后从喉咙里头憋出一个“嗯”字,就又没了下文。 苏晖与息之对视了一眼,向他点了点头。息之明白对方的意思,而他自己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他只道了声“好”,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了。”息之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瞬间就严肃了起来。 “什么?”苏晖问。 热酒听他语气有变,抬起头来,坐端正了,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今日来的时候,到城北转了一圈,恰好看到有人在揽月江中打捞尸体。”息之顿了顿,“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你们还需小心防范才是。” “嗯。”苏晖点了点头,“白自安和骆大夫已经采取措施了,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息之点点头。 他又看了眼热酒,见她也正歪头专心致志的看着苏晖,有些轻失落地苦笑了笑,站了起来。 “还有事,先走了。”他简单道。 “不住下吗?”苏晖问,眼睛瞥到屋外隐约有人影晃动,“整个琼州城,可再找不着比我这与江楼更好的住处了,何况青阁中还有佳人敬候。” “不了。”息之听了这话无所谓的笑了笑,摆摆手道,“腻了,想图个新鲜。” “富家公子体验普通民众的生活,也好。”苏晖开玩笑道,“我送你。” 他言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热酒也站了起来,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张口与息之道了别。 苏晖送息之到了门口,人影已然不见了。息之忍不住又往房中探了探头,依旧没有见到热酒的影子,他有些失落的缩回脑袋,又轻叹了口气。 “酒酒脾气倔,却也非不明事理,过些日子等她自己想明白了,我与她同去。”苏晖伸手拍了拍息之的肩膀道,“这次也多谢你来一趟琼州了,家中的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举手之劳罢了,孙家在琼州也有生意,我也算是帮我自己。”息之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房内,“我现在最大的事儿,可不就在你这屋子里吗?” 苏晖笑了笑:“那也行,我定帮你办好这件大事。” 两人道了别,息之习惯性的抚了抚袖口的牡丹,那绣线细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大约是被摩挲过许多次,他摸了两下,又想伸手到背后去摸一摸自己的刀,摸了两下,什么都没摸到,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刀早就已经断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唤了等在门外的小厮便走,刚下了一层,便看到左巧巧站在楼梯边,幽幽地望过来。 她浑身缟素,只用一只木簪简单挽了头发,抹去平日里庸俗的脂粉香膏,亦没有在笑,倒有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息之下楼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低着头就准备要绕过她,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怎么,息公子要与我就此江湖不见吗?” “息不知姑娘何出此言。”息之停下,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我找你,你为何不见?”左巧巧问。 “家中事忙,实在是不得空。”息之回。 “你既来了,又为什么不来寻我?”左巧巧咬了咬牙,“你明知道我为留了天字一号房,为何还要住到别处去?” “你既然都听到了,还问什么?”息之又道。 左巧巧冷笑一声,“腻了?”她面露嘲讽,又走近了一步,“息公子是住腻了,还是玩儿腻了?” 她的声音又变得温软绵长,带了平日里常有的媚意,她身上的气息甜而不腻,钻进鼻子里,像是□□一般,令人欲罢不能。 息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面无表情道:“都腻了。” “与江楼再好,住的久了也觉得无趣,左姑娘天资绝色,想来总是不缺钱赚的。”他后退了一步,礼貌的躬身作别。 “息某还有别的事,先走了,姑娘留步吧。” 言罢,他转身匆匆忙忙地便走了,留下左巧巧一人,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抿着唇一语不发。 恰好经过的小姑娘见人走了,这才凑上前来,小心问她:“巧巧姐,息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左巧巧低下头,自嘲般地笑笑,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总是忘了,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孙家家主,而我不过是青楼卑微地妓子,他又怎么能看得上我呢?” “谁说的,巧巧姐可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人了!”小姑娘一听这话便不开心了,反驳道。 “是吗,那你说说,我哪里好?”左巧巧看这画阁的小姑娘可爱,心里边想着逗逗她。 “哪儿都好!”小姑娘抱着画卷,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还特别自豪,“巧巧姐,一定是因为你今天穿的太素了,我还从没见过你穿白色呢。” 第113页 “因为……”左巧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又说,“这次天灾,青阁有许多姐妹为了救人牺牲了,我想祭奠一下她们。” “唔……抱歉……”小姑娘自知失言,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得低头道歉。 “无妨,索幸都过去了。”左巧巧笑道。 大雨过后的风似乎格外清爽,即便是烈日炎炎,照在身上,似乎也是暖洋洋的幸福。琼州城内百废待兴,城中各处建起了临时的收容所,孙家从全国各地的医馆调来医师,四处都能看到光着膀子在重建房屋,开挖沟渠的汉子,女人带着孩子,拖着蛇皮袋走走停停,收拾残局。 短短几天,原本凌乱的局面竟也变得井井有条。 可这样安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瘟疫是从城北的居民区传出来的,最开始只是有人感了风寒,人们都不以为意,只当是连日的大雨所导致的寒邪入体。 直到有人发现一个孤寡老人,一个人默默死在了家里。 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浑身溃烂,不辨形状。血淌到地上,还有部分未干,白色的咀虫在腐肉上蠕动,啃噬着尸体。 一时间人人自危,于是大家干脆放了一把火,连人带房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然而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咳血,浑身溃破的症状,疫情从城北开始蔓延开来,一时间怨声四起,民不聊生。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局面,尽数溃散。 索性白自安早有准备,雷厉风行,直接封锁了整个琼州城北,疫情仍在可控范围内。而骆秋白则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着好几个晚上不曾合眼,终于累倒在堆积成山的医书前,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却是:“此病蹊跷。” 他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讨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了,才缓过神来继续往下说: “我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病,翻遍医术,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我怀疑此病并非出自中原,为今之计,我只能尽力稳定病情。”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苏晖皱眉问道。 骆秋白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沉默不语。 窗户外头传来一声异动,三人一同望过去,却见到栖桐子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想要爬进屋子里,却卡在了窗户里,那窗户的下沿较窄,直接将他肚子上的肥肉分成了两段,任凭他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分毫。 “臭丫头,还看戏呢,还不快来帮我!”栖桐子垂着脑袋闷声道。 热酒无奈的走过去,“师父,你有门不走喜欢爬窗户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她一边用力将栖桐子往里扯,一面不客气的抱怨道。 栖桐子顺着她的力道往房中一翻,热酒习惯性的往旁边避开,只见他整个人直接落到地上,又顺势向前滚了一遭,稳稳得坐了起来。 他的手中依旧抱着那酒坛子,里头的酒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第五十九章 寻人 “诶嘿,不得行喽,改不了喽。”栖桐子一手扶着酒坛子,一手抚摸着肚子,笑眯眯的,光着的脚丫子左右晃着,那样子活像是一尊弥勒佛。 “前辈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要说?”苏晖恭敬问道。 “急,又急不得。”栖桐子哼哼了两声,斜眼看苏晖,“你这小子,拐了我徒弟,还不改口?” 苏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唤了声“师父”。 “师父,你可是知道这病要如何治?”热酒问道。 “嗯……”栖桐子抬起手装模做样的抚着自己根本没有的胡子,忽然酒坛子倏地出手,力道强劲,裹着气流向热酒飞过去。 热酒反应极快,伸手只听闷闷“啪”的一声,那酒坛子已稳稳端在她的手上。那坛子里的酒及其浑浊,甚至有些发黄。热酒皱着眉头,疑惑的望向栖桐子。 “榛谷李君迁,或可解此毒。”栖桐子道。 “不可。”还没等二人开口,骆秋白急忙道,“师父曾言,无事不得惊扰。” “他既为大夫,治病救人天经地义,何来不可惊扰之说。”栖桐子反问。 “这……”骆秋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可,可榛谷入口出早已布下机关重重,只出不进,就连我出谷后也在没有回去过,你们若去,那便是白白送死。”骆秋白双手死死抓住被褥,咬牙道。 栖桐子一直乐呵呵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也不知是在嘲笑骆秋白,还是在笑别的一些什么。 他转头向热酒道:“岷都往北便是岷山,岷山有阴阳二峰,二峰之间便为榛谷,若能翻过阴峰,便可以进入榛谷。” “他若不肯,就报我栖桐子的名字,再问问他,大哥已死,他还打算要躲到什么时候。” 栖桐子似乎是有些气了,一口气说完这些,捂着胸口开始咳嗽起来。 “师父!”热酒从没见过栖桐子露出如此强烈的气愤的情绪,她急忙上前扶住他,手掌贴近他的后背渡了些温和的内里过去,“平日里就让你少喝酒,你偏不听。”她的声音里喊了些怨气。 栖桐子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缓了缓,才长长舒了口气。 “老了老了……”他有些丧气的摇了摇头,“其实此趟本该我亲自去的,可那山啊,我是真的爬不动了,只能拜托你跑这一趟。我这酒坛子里的酒,你且装上一壶带了去。” 第114页 “臭小子,你既叫我一声师父,那这一趟你便与酒酒同去,你切记,务必要保她平安。”栖桐子抬头对苏晖道,“这与江楼,我帮你看着。” 苏晖点头应下。 “速去速回,如今不太平,迟了恐生变故。” 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热酒抬起头,这才见到栖桐子的鬓角竟已满是华发。 “好。”她点了点头,“我这就出发,师父,你可要自己保重,烈酒你万不可再喝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知道了。”栖桐子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作势就要将热酒往外推,“走走走,赶紧走。” 二人不再犹豫,站起来准备回去简单收拾一下便出发,正准备出门时,却又被栖桐子叫住。 “小子。”他叫的是苏晖,热酒也停了下来,以为他还有什么吩咐,却见他又嘿嘿一笑,道,“小子,听说岷都李慕白又绣了新的喜上眉梢和龙凤呈祥花样的布料,好看的紧呢,我老托着同一个人去讨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你们苏家在岷都也有些地位,帮我讨一两匹来呗。” 热酒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喜欢收集珠宝首饰刺绣纹样的奇怪癖好真的十年如一日的不改,她没有再继续听下去,转身往房间去了。 苏晖先是一愣,心下疑惑,但此事对他不过举手之劳,于是他便也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应了下来。 事不宜迟,苏晖交代了阁中众人几句,又给苏月晚休书一封,二人策了两匹快马,便上路了。 他们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息之给了热酒一块刻有自己名字的令牌,沿路上遇到孙家所属的客栈酒肆皆可随意休息,若缺了盘缠,也可直接去孙家所属的钱庄拿取。 热酒最初还担心孙家方逢劫难,元气大伤,又想起之前见到息之时他脾性沉着了许多,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可这一路下来,她才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对于一整个孙家而言,被毁掉的,实际上也只是一座宅子而已。 又想到如今的孙家家主竟然是自己的哥哥,热酒忽然觉得自己走起路来似乎都自信了许多。 岷山位于岷都城外再往北一段,山脚下风景秀丽,此时正值夏日,葱郁的树林挡住了炎炎烈日,每天有许多百姓来这里避暑游玩。 热酒与苏晖寻了一家临时搭了个棚子开在山脚下的酒铺坐下,叫了一茶一酒,几碟小菜,准备寻一些当地人先打听一下这山上与山周围的情况。 环顾四周,恰好另一桌有两位老人似乎是在对弈,棋桌边还围了不少人,是不是发出感叹之声。 忽然人群爆发出一阵唏嘘,有一人似乎是有些失落的晃着脑袋准备离开。二人对视了一眼,热酒站起身,准备上前去打听,却被苏晖拉住了手腕。 “等等。”苏晖道。 “怎么?”热酒疑惑回头,却见到苏晖看着一个方向挑了挑眉,热酒望过去,正见到一白衣道士,背上背了柄浮尘,腰间挂了个酒葫芦,一手撑着根竹竿,杆子上挂了面白旗,棋上写了“神机妙算”四个大字,不是顾长清又是谁? 只见他踮起脚尖,伸长了脑袋,正凑在人堆里全神贯注的看那两个老人下棋。 “他……”热酒以为自己看错了,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又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才瞪着眼睛回头问苏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晖拉着热酒坐下,将酒推到她面前,说:“大约是跟着我们过来的。” “他跟了我们一路,我们竟丝毫没有察觉?”热酒难以置信。 “我们走得急,顾道长混在人群中,想来不是很显眼。”苏晖道。 热酒走过去,或许是因为围观的人群稍有唏嘘,顾长清看的全神贯注,是不是还跟着闹两声,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这位道长,你这算命的生意做不做?”热酒轻声问道。 “做!做!姻缘三十文一次!别的二十,二十!”顾长清看得入迷,听到有人要算命本能的就笑着点头回答,目光却像是被黏在那棋盘上一般,一动不动。 “那算个姻缘吧。”热酒继续道。 “好嘞好嘞,来个生辰八字。”顾长清依然在专注的看棋,左手向后一摊,“就写我手心就行,我能记住。” 一套流程熟练的都不用动脑子便脱口而出,像极了行骗多年的老手。 就这架势,难怪他赚不到什么钱。 热酒从认识苏晖到现在,倒是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让顾长清给自己算命,不由得也生出一些好奇来,于是她伸出手指,在顾长清的手掌上,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顾长清抓了抓手,掐指一算,倒吸了一口凉气,“嘶……哎哟,你这命儿啊跟我一朋友好像。” “哦?小先生此话何意?”热酒起了兴趣。 “嘶……哎哎哎,这子儿咋能下那里呢!”顾长清突然懊恼的跺了跺脚,“哎哟这棋他娘的还能这么下!活久见!真是活久见!” 他颇有些生气的转过身:“害,就我那朋友吧啥都好,就是脾气不行,凶起来一点也不可爱,好几次我都……” 他抬起头,看到热酒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后面的话突然就噎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出不来了。 热酒收了笑,冷着脸看他,二人对视,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热酒是想看顾长清如何收场,顾长清则是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第115页 苏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走过来站到热酒身后,问他:“顾道长为何会在此处?” “啊?”顾长清愣了愣,而后挠了挠头回答:“我就是来这里……呃……呃……” 他结结巴巴了半天,一拍脑袋:“求医!” “这李君迁可是一位神医啊,相传这世上就没他治不好的病,你看,小秋白就是他的弟子,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了,他本人岂不是更厉害!”顾长清大摇大摆的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我老早就想找他了,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进这榛谷,这不听说你们要来,我就……嘿嘿嘿嘿嘿。” 顾长清笑着,又将水一饮而尽。 热酒上下大量了他一下,又问:“我看你身强体壮,精力充沛,你有什么病非要找李君迁治?” “唔……”顾长清沉思了一会儿,眼珠子转了转,落到苏晖身上,他勾了勾唇角,突然有了主意。 只见他一把拉过苏晖,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故作神秘地对热酒说:“小热酒啊,咱大老爷们儿有些小毛病啥的可不能都告诉你啊。” 热酒疑惑的望向苏晖,苏晖下意识就想否定,却瞥见顾长清在一边拼命向自己挤眉弄眼,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含笑无奈的叹息。 “酒酒,既然顾道长已经来了,不如就与我们一同吧,左右多一个人也能多一份力。”他边说边坐了下来。 “诶对对对,我跟你们说啊,我可是打听的清清楚楚了。”顾长清连忙接上苏晖的话,一边说还一边招呼热酒坐下,那阵势,就好像这一桌子酒菜是他点的一般。 顾长清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热酒也没办法在继续问些什么,便也只能坐下,听他继续往下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宝宝们六一快乐~ 第六十章 捷径 “就这山,我可知道一条上山的捷径,保证你们谁都不知道。”顾长清有些得意的晃了晃脑袋,说着又招呼小二给自己也添了份碗筷,执了筷子敲了敲碗。 “咱们先把肚子填饱了,然后我再带你们去呀。”他说着便开始毫不客气的往自己嘴巴里头塞食物。 苏晖自顾自的饮茶,神思不定,似是在思考什么,丝毫没有被身边狼吞虎咽的顾长清影响到。热酒则是一手握着酒杯,皱着眉看着顾长清,只觉得他看起来倒像是许久没有吃饭了一般。 顾长清注意到了热酒的目光,也不管嘴巴里还有食物没有咽下去,迫不及待的便抱怨道:“你可不知道我这一路跟着你们吃不饱穿不暖到底有多惨。”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与我们同行,而要悄悄尾随?”热酒问。 一旁一直像是神思游离的苏晖听了这话忽然笑出了声,顾长清噎了一下,他抬起手锤了两下胸口,好不容易才将那口饭菜咽了下去。 实际上,他自听说热酒二人要去榛谷寻人,就下了决定要偷偷跟着一同,这一路上,他也的的确确没有想过要提出同行。 他并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就好像独自一人云游四方早已成了习惯,偶遇什么的自然是乐事,但若是与人同行,做决定时总要左右思量,多少少了些自自由。 思及此处,顾长清忽然就想起方清墨来。 他忽然意识到,好像从前他们一同的那四年,总是方清墨一直在跟着自己。他说想去青州之会,方清墨便与自己同行;他想帮一把店铺被砸了的朱小七,方清墨虽然生气,却也扔下了一袋子钱。 如今想来,方清墨似乎也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可除了剑道,他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事情,自己却一无所知,也从没有问过。 顾长清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他想,等此间事了,再回朱墨观去,向方清墨好好的说一声谢谢。 朱墨观那个地方看起来冷冰冰的,如果方清墨脾气好点,他也可以自我牺牲一下,以后就留在朱墨观,给他做个伴。只是不知道朱墨观里头的道士啊能不能娶妻生子,若是都不让算姻缘,那可就不好办了。 顾长清觉得自己需要再去学习一些,像是什么时候得到成仙之类的,或许到时候真的能赚的盆满钵满。 热酒看着眼前的人从一脸呆滞到满脸沉思,而后露出来一抹有些得意的笑,再接着笑得越发猖狂,而他的目光游离,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无法自拔。 热酒不禁就开始对他生出些莫名奇妙的钦佩来。 苏晖在一边拿了筷子敲了敲桌子上空空的酒壶,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顾长清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抹掉嘴角快要掉下来的口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三人酒足饭饱,又将马儿托给店家,便跟着顾长清去寻那条他所说的“捷径”,热酒注意到苏晖走的时候从马上取了个包裹背着,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去问那是什么,到了需要的时候总会用上。 她知道知樾从不会多花一点无用的功夫。 顾长清找到的那条路实际上也并不能被称作是“路”,而是在树林的缝隙中,被人来来往往踩出来的一道痕迹,周边还有许多被砍了树干的树墩子,想来应该是很久以前还没有修出上山游玩的道路时,樵夫上山砍柴常走的地方。 虽然陡峭了些,但的确快捷方便。 第116页 三人都有武功傍身,顾长清更是长于轻功。这路早就废弃,因而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没过多久,便至山腰。 顾长清忽然停了脚步,热酒以为他是累了要休息会儿,回头却见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跟着他走过去,密林中竟有一处山洞。进了洞,再往深了走,便不见了光亮,只是摸着潮湿的石壁向前,黑暗中,热酒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向上行走。 脚下的坡度越来越陡,一阵阴风灌进来,热酒抖了抖,片刻分神,便觉得脚下一滑,她心中一惊,整个人失了平衡向后倒去,索性苏晖就在她身后,轻轻扶了她一把,那力道不大,热酒却一下子就站稳了脚跟。 黑暗中,只听到耳畔传来温热的吐息,道了声:“小心。” 那声音简短,飘进耳朵里,却令她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逐渐冷静了下来。她略微停了停,脚下动了动,又细细摸了摸手下的岩壁,只觉得触手冰凉,也不似刚进来时那般粗糙。 “冰?”热酒疑惑出声。 “嗯。”苏晖的声音带了一丝严肃,“这山洞是能通到岷山阳峰的另一面?”他这话是问的顾长清。 顾长清走在前头,听他这么问,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的说:“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打听来的秘密通道,不能外传的哦。” “的确是条捷径。”苏晖点点头道。 榛谷位于岷山阴阳二峰中间的山谷之中,阳峰岷都城郊,外人若要进去榛谷,只能翻过阳峰,可这样一来至少要一天一夜,直接找到这条通道,实在是快了不知道多少。 苏晖不由在心里头暗自佩服起顾长清来。 黑暗中三人继续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脚下的路慢慢变得平缓,弯弯绕绕,也没有走多久,便能看到洞口处的白光。临近那洞口处,路却变得越来越窄,到最后只能躬身勉强前进,那样的姿势实在令人有些不舒服,直到走出洞口,才豁然开朗。 此时已近黄昏了,夕阳映衬着漫山的白雪,方才从黑暗中出来,热酒抬手揉了揉眼睛,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而自己正身处在一处半山腰凸起的平台上,再向下望,竟也看不到尽头。 她转过头,想说些什么,却见苏晖将出发前特意带上的包取下来,从里面掏出来一件披风,走过来给她披在了身上。 “你早知道阳峰的背面是这番景象?”热酒有些惊讶,她属实没有想到苏晖那包里面竟然就只是装了一件披风。 “嗯。”苏晖点点头,“以前看过一本记载群山的书里有写到,索幸我还有印象。”他笑了笑。 热酒抬手摸了摸身上的披风,并不是很厚,摸起来却十分舒服。事实上,她与苏晖都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即使是寒冬腊月,一席长衫行走在外也不会觉得寒冷。 这披风对热酒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若真要有什么大的动作还算的上是一点小累赘,可却不知为何,热酒低头看了看披风的两条带子在胸口打的结,只觉得内心有些小小的雀跃。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探探路。”苏晖言罢就要走,却被热酒一把拉住,回过头,见到热酒解下头上编发的发带,原本编的一丝不苟的长发一下子就散了开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将那条红色的发带系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打了三个死结,这才转过头对苏晖道:“你不要走太远,一定要确保能看到这条带子。” “好。”苏晖笑了笑,向热酒挥了挥手,小心翼翼的寻了勉强还能走的路,向下摸索。热酒站在平台边看他,但崖壁陡峭,苏晖穿的又是一身白衣,再加上白雪遮掩,很快就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热酒又努力找了一会儿,实在是分辨不清了,才拢了拢身上披风,神色凝重的转身往回走,走到方才他们出来的地方,竟见到顾长清正努力地往那狭小的洞里头钻,一身白色的道袍早就被洞口的雪水浸湿,贴在他的身体上。 热酒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竟是在不住的颤抖。 “顾长清?”热酒唤了声,因为担心发生雪崩,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也能保证顾长清听的清楚,可他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旧是自顾自的动作。 热酒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顾长清的肩膀,触手的凉意令她心下一惊,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急问他:“你怎么回事?” 顾长清僵了僵,缓缓转过来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哆哆嗦嗦的开口,才说了一个“我”字便又打了个寒颤,再说不下去了。 热酒忙脱了自己的外衣搭在顾长清的身上,又将披风取下来将他裹了起来,一手抵在他的后背处。 “你受不住这风雪怎么不早说?”热酒的声音里带了些责备。 顾长清没有立刻回答,他只觉得一股暖意缓缓融进自己的血液,由后心蔓延到浑身各处,原本被冻得僵硬的手指终于勉强又变得灵活了起来。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自嘲一般的低笑了笑:“是不是很没用,一个大老爷们这种时候还要抢你这小丫头片子的衣服。”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问热酒,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热酒收回手,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当年琼州酒肆里疯马乱窜时,顾长清将她护在身下,即使她没有他的保护更加应对自如。 她想起当年在柳山上,他明知那冷州羽是要请君入瓮,却依旧决定要陪自己一起进去,即使这件事情与他无关。 第117页 她又想起大火中,断崖边,他一把推开她,自己却被大树压断了一条手臂,即使他们之间不过是最最简单的朋友关系。 直到顾长清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了的时候,才听到她的声音。 她问:“你见过随身带着刀的小丫头片子?” 顾长清似乎是恢复了些精神,裹着那披风一本正经反问她:“你是不是女的?是不是比我小?” 热酒点头答“是”。 顾长清嘿嘿一笑道:“那可不就是小丫头片子嘛。” 热酒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坏了才会想要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她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榛谷?” 在酒肆的时候被他含糊过去,再加上苏晖在一边帮他说话,热酒没有想太多。如今无所事事在这里等人,再想起当时顾长清的理由,只觉得那理由太过笨拙。 隐疾,有什么隐疾是天下所有名医都治不了的,非得要来榛谷寻人? 热酒低下头,她突然记起来,顾长清在大火里豁出性命都要去采到那一株碧落草,问他的时候,他也只说是要以备不时之需。而后来,她似乎也没有关注过那株草到底去了哪里。 “顾长清,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顾长清见她神色,便知道这次恐怕是再瞒不下去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身子一软靠在壁上,打算将自己的病全盘托出。总归这病是治不好,与其到时候突然人没了搞得身边人担心,不如提前交代清楚。 “其实,我……” 他话还没说一半,突然双眼圆瞪,目光越过热酒看向她身后刺过来的利剑,一声“小心”脱口而出。同时,他几乎是本能的就向前两步,一把抓住热酒左手就要将她往自己身后拽。 可他并没有拽的动热酒,顾长清有些惊慌的抬头看她,却见她目光冰冷,依旧看着看面,而就是他这分神的半秒,热酒反手抓出他的手臂,将他往回甩过去,与此同时右手高山出窍。 只听到“叮叮”两声,剑影映着漫山的雪,夕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顾长清被甩出去一点点距离,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他抬起头,最先看到的是热酒那双泠冽如冰的眼睛,而后他下意识的往她身后看去。 一个紫衣服的小姑娘,一手持剑,正有些吃力的撑着地慢慢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小可爱们,最近工作太忙啦,更新的慢了。 第六十一章 雪崩 不知什么时候空中开始飘起了雪,寒意刺骨,可热酒周身的气息却比这风雪更冷。 那紫衣姑娘爬起来,还没有站稳,却目光凶狠,顾长清见她长相稚嫩,却张牙舞爪的像只猫儿一样又要扑过来,下意识就想上前阻止,可还没等他往前一步,那姑娘已经提着剑直刺向热酒的后心处。 顾长清刹那间为那姑娘捏了一把冷汗,她那一剑就连他都能看得出来有百般破绽,更何况是热酒? 而热酒只是抬起手,又微微侧头,缓缓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一把撩到身前,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兵器碰撞之声,她的另一只手反握着短剑,恰好抵住刺过来的剑尖,雪亮的剑身上映出紫衣少女震惊的脸。 可热酒并没有给她片刻的反应时间,她手腕一动,短剑灵活的将那长剑绞起来,紫衣少女只觉得自己的剑瞬间嗡嗡直颤,一股大力拧着自己的手腕,剧痛传来,长剑脱手而出,直接被震成碎片,断剑落到雪地里,瞬间就没入不见。 顾长清呆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热酒揽发的动作产生一种“缓慢”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切都不过半刻而已。 而热酒却依旧没有回头,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瞬间消融。 那少女跌落在雪地上,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只低头撑着地面微微颤抖。热酒将高山收回鞘中,顾长清瞥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她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 许是许久没有见到热酒拔剑的样子了,自从那日她与苏晖回到与江楼,她每次出现似乎都更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少女,她鲜少带刀,即使是带了高山流水,也鲜少出鞘,那一刀一剑就像是漂亮的装饰品,衬得她弯弯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英气。 可那并非装饰,那曾是闻名天下的名刀“万重山”,虽然明珠蒙尘,却绝处逢生。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热酒就是它的后福,它也会是热酒的后福。 顾长清藏在披风下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算到了什么,原本还有些呆滞的目光立刻就回过神来。 他看到那姑娘趴在地上,也不知是因为天色渐暗后越发寒凉的风雪,还是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她浑身颤抖,双眼通红,目光里盛满了恨意与不甘。 可那并非凶神恶煞,更像是一种单纯的委屈。 顾长清下意识的觉得人还有得救,赶忙两步跑上前,又不敢跑的太近,只在那少女面前大概几米处停下,苦口婆心的劝道:“丫头啊,有啥事儿咱能好好分辨的嘛,你这一上来就要杀人,那可就是你不对了啊。” 哪知道那姑娘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死死的盯着热酒,从牙齿缝里面逼出一句:“冷思茗,我恨你!” 热酒将高山收回鞘中,听她这么说,才转过身来。 第118页 她早年当杀手积累下的仇家并不少,从前隐姓埋名,如今开诚布公,若说是有人来寻仇那也并不奇怪,可那人却唤自己“冷思茗”,那个连她自己都打算放弃了的名字。 而等她看清来人后,清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冷思君。”她唤了声,周身的戾气似乎是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散去了大半,:“你不在冷家好好呆着,来这里干什么?”她问。 热酒自认自己的语气虽然算不上友善,但也尽力平和,谁曾想冷思君听她这么问,竟然眼睛一眨,直接流下两行泪来。 “我为什么来这里。”她重复了一遍热酒的话,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我被逼出冷家,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冷思茗,我父亲是做了很多错事,可他可以改啊!他可以……你们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情赎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杀了他!他……他是你叔叔啊……”冷思君的声音越来越大。 “奥哟祖宗啊,你可小声点吧!你这在喊下去雪崩了咱可都得死!”顾长清根本没关心她在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这女的吼得自己脑瓜子嗡嗡作响,耳畔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他有些恐惧。 “雪崩就雪崩!反正也是一起死!死就死了!我早不想活了!” 顾长清的本意是想劝冷思君冷静,没想到她听了自己的话竟更加疯魔了起来。 热酒双眉紧皱,三步上前直接捂住冷思君还在哇哇乱叫的嘴,哪想到冷思君直接一口咬在她手上,热酒“嘶”了一声,一时间竟挣脱不得,她刚想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如闷雷一般的声响,脚下原本厚实的雪地开始松动,令人几乎站立不稳。 身边的气流忽然都剧烈的向下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遮天蔽月的往下压过来。 冷思君还正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热酒低骂了一声,趁着冷思君分神的片刻功夫抽回手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瞬间就将她往顾长清那边甩过去,而她本人也借了这力道向前滚过去,躲开落下来的雪块。 冷思君整个人重重摔在雪地上,索幸白雪软绵绵的,没有受什么伤,抬头看过去,只见方才自己所在的地方早已经被掩埋,她呆呆的看着那地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劫后余生,方觉后怕。 顾长清下意识就跑上前去接住热酒,刚扶着她起来,耳边又传来隆隆的声音,脚下震动,站立不稳,抬起头,见到远处山上白茫茫一片向这边愈来越近。 “他娘的。”他咬牙骂了声,一把拉住热酒,“往这边走!” 冷思君还愣在原地,抬头眼睁睁的看着那无数雪块砸下来,浑身剧烈颤抖,她想逃,可那双腿却像是废了一般一动不动,她站不起来,也做不出任何反应,看着死亡逼近,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臂,一把将她拽了出来。然后她整个人都好像是在雪地上被人拖着往下跑。冷思君怔愣的看过去,看清那个死死拉着她的人,忽然间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她只想大声的恳求这个人,恳求她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自己。 无数干巴巴的雪花贴到脸上,身上,热酒拽着人紧紧跟着顾长清,雪山上的路本就难行,再加上还拖着个没有行动力的冷思君,便更加艰难。索幸没有多久三人便到了一个洞口,顾长清率先跳了进去,转身伸出双臂,示意热酒跳过来。 热酒所站的地方离那洞口并不远,跳过去绰绰有余,可正当她准备借力的时候,脚下雪地一松,整个人竟直接向前倒过去,她下意识咋讲冷思君往前一甩,顾长清见状心下一惊,正欲向前却恰好接住了几乎是被丢过来的冷思君,两人都跌倒在地。 他一把推开冷思君,想要向前,一抹白影闪过,苏晖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闪到洞口,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热酒的手,将她拉进了洞里,洞口瞬间被白雪掩盖。 胃里头一阵阵的翻腾,嘴巴里漫上浓浓地血腥味。热酒趴在苏晖的胸口,惊魂甫定地喘着粗气。 苏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等到两人都平静下来,他才扶着热酒慢慢坐起来,从衣服里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了火。 顾长清走过来,哆哆索索地从他手中接过那火折子,捣鼓了一会儿,便生了一堆火出来。 山洞里的温度慢慢升高,顾长清坐在火堆边上搓着手,热酒靠在苏晖身上,以手掩面,一言不发,胸口微弱的起伏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方才死里逃生,她还觉得心有余悸。 苏晖安抚性的揉了揉热酒的脑袋,环顾四周,目光落到那紫衣服的小姑娘身上,只见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狼狈不堪,躲在阴影与火堆的交界处,蜷着身子瑟瑟发抖,明明已经怕到不行,双眼通红,却紧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苏晖看了她一会儿,才认出这人竟是冷思君。 “怎么回事?”苏晖看着冷思君的样子,觉得问她肯定是问不出什么,便直接转头去问顾长清。 顾长清正悄咪咪的从贴身的暗袋中取出来一个被水浸湿了的饼,心疼的放在火上烤,期望烘干了还能充饥,苏晖阴沉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差点将饼掉到地上。 “怎么回事?”也不知是不是差点掉了饼的缘故,顾长清的声音里带了丝怨念,他反问了一句,而后一指冷思君,道:“诺,就她,她欺负你媳妇儿。” 第119页 苏晖愣了愣,目光又略过冷思君,只见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又低头去看热酒,却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高山和流水从腰间解了下来,借着火光用自己的衣服洗洗的擦拭着刀鞘。 两相对比之下,他认为顾长清的话不太可信,可热酒一语不发的态度,又让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一下。 可这件事若要问清楚,还是要问热酒或是冷思君。 于是他低下头,轻声问道:“酒酒,她怎么欺负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清:又关我事? 第六十二章 恩怨 热酒闻言,擦剑的手顿了顿,而后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擦拭,又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苏晖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便也只能沉默着等她擦完。 热酒擦得满意了,将高山流水挂回腰间,才开口问苏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找到这个山洞,又发现这个山洞较深,便想走深一些打探一下情况,却没想到突然就……”苏晖顿了顿,“我匆忙跑出来的时候,恰好就遇到了你们。” “这个洞里有些什么吗?”热酒又问。 “还没来得及发现。”苏晖摇了摇头。 热酒点点头,转而又唤了声“顾长清”。 顾长清刚好吃完了一个饼,正意犹未尽的舔自己的手指。突然被热酒叫到,嘴巴里一哆嗦,差点咬到手指。他愤怒的瞪了一眼热酒,对上她冰冷的目光,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敢怒不敢言。只是呆呆的“啊?”了一声,等她继续说。 “顾长清,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热酒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径自问道。 方才雪崩的时候千钧一发,若非顾长清带路找到这个山洞,如今三人或许都已经没了性命,热酒回想起方才危机的情形,只觉得顾长清就好像是对这里的路十分熟悉一般,坚定而果断。 “啊?”顾长清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热酒是在问什么,“我……”他开口,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热酒也不着急,只等他慢慢组织语言。 “我也不知道。”顾长清最终还真皱着眉摇了摇头,“那时候情况紧急,我一时间只想着要逃命,找地方躲,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应当往这边走。” “直觉吗?”热酒喃喃道,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在思考中无意识说出的自言自语。却没想到顾长清直接顺着杆子往上爬,颇有些骄傲地点了点头道: “诶嘿,那可不,我这人干啥啥不行,就是直觉准的很,你们啊就跟着我就准没错!” 顾长清此人一旦吹起牛来,能把其他一切烦心的事儿全都给抛到个十万八千里地外头去,自从发现了他的这项能力,热酒常常暗自羡慕他先天性的没心没肺。 山洞里原本阴沉沉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不少,冷思君也擦干了眼泪,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顾长清看。 “那你直觉一下,我们要怎样才能最快到榛谷?”热酒又习惯性的挑了挑眉。 “呃……”顾长清挠了挠头,“呃”了半天也没有呃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看来直觉只有生死攸关的时候才有效。”苏晖打趣一般地轻笑了笑,向热酒伸出手,“酒酒,刀借我一下?” 热酒二话不说,抽出流水递过去。 “诶诶诶诶,别别别别。”顾长清忙阻止道,有些丧气的晃了晃脑袋,指了指洞口:“要找路也得有路啊,这洞都被堵的严严实实,你让我怎么算?” 山洞里又陷入寂静,三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垂头沉思。热酒望着洞口那堆积雪,暗自思考,想来那也不过是雪而已,若要挖出一个洞来应该不难,只是不知要挖多久,会不会再造成一次雪崩。 洞中的火少的旺盛,温度也暖了许多。火光将几人的影子在岩壁上放大了许多,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有……有一条路。” 有人怯生生的开了口,热酒循声望去,是冷思君。 察觉到三个人的目光一瞬间都聚到自己身上,冷思君哆嗦了一下,她本能的惧怕热酒审视的目光,但依然鼓起勇气开口继续说。 “那里。”她指了一个方向,正是那山洞深处,“雪……雪堵住了洞口,但是火依旧烧的很旺,说明那路一定是通的,只是不知道通往哪里。” 热酒与苏晖面面相觑,他们方才都各有心事,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却没料到冷思君竟然想到了。 热酒想了想,示意苏晖就在原地,自己走了过去,冷思君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热酒见她如此惧怕自己,叹了口气,没有再靠近,只在原地坐了下来。 “三年前我曾经中过一次蛊毒。”热酒开口道。 冷思君微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当年你送给我的那串银链子是你亲手做的吗?”热酒问。 “是。”冷思君想也不想开口答。当时她不知道热酒就是自己的姐姐,只知道她是救了自己,满心欢喜的做了那手链,还弄的自己的双手手指破了许多小口子。 “那个时候你就想杀我了吗?”热酒又问。 “什么?”冷思君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 “那链子里被人放了蛊虫。”热酒叹了口气,她知道那蛊虫一定不是冷思君放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也从来没有找过她的麻烦,“那链子上勾起来的银丝划破了我的手臂,蛊虫顺着伤口爬了进去。” 第120页 “那一次,我差点死了。” 热酒皱了皱眉,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她依旧隐约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什么……”冷思君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难以置信,“你是我的姐姐啊,他……他为什么要杀你?我父亲他……他……他怎么可能……” “思君。”热酒打断了她,“这其中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但请你莫要再问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到此就结束吧。” “若你以后要来寻仇,尽管冲我来,若你能杀了我,我定不会让我的……”热酒说着顿了顿,“我定不会让知樾再去找你。” “冷州羽做过的桩桩件件,我想你心里多少也有数,你该要独立起来了,你该有自己的判断。”热酒一脸严肃,苏晖在一旁看着,微微勾了勾唇角。 冷思君呆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泪水忽然就下来了,她微微张开双臂,像是在寻求一个拥抱,却又不敢向前,只是一边抽泣,一边期冀地盯着热酒。热酒叹了口气,凑上前抱住她,那一瞬间,泪水就像是决了堤一样涌了出来。 冷思君哭的浑身颤抖,她当然知道冷州羽做了多少错事,她也明白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即使用他的命,也偿还不清。 可是她的父亲死了,她就好像一夜之间没了所有的依靠,她不懂人情世故,她也不会经营权谋。她是罪人的女儿,冷家再无她的容身之所,她再也无枝可依。 直到片刻前雪崩的时候,即使情况如此危急,即使她片刻前还不自量力的要杀了她,即使她任性的说要一起死掉。 当她表露出畏惧,绝望,后悔莫及的时候,热酒依旧救了她,紧紧的拽着她,直到最后,千钧一发,都没有放手。 没有被人放弃的感觉真好。 冷思君这么想着,“对不起。”她将头埋在热酒的胸口,闷声道。 她觉得自己应当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父亲曾经给她下的蛊毒,也为方才自己那不成熟的行为。 热酒沉默了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轻轻地一声“嗯”。 顾长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苏晖的身边,凑到他耳朵边上指着冷思君小声道:“诶,没想到冷州羽那样的人养出来的女儿还有点可爱。” 苏晖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还是酒酒更可爱一些。” “噫……”顾长清有些嫌弃的看了苏晖一眼,“你怕不是对可爱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哟,她瞪我一眼我半条命都能被她吓没了……” 顾长清还没说话,边见苏晖微微低下头,凑到顾长清的耳边,低声道:“她听得见。” 顾长清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嘴把突然停住,他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来两个巴掌大小的饼,嘴巴一张一合,有些僵硬的道:“我……我是说,我还有两个饼,要不你和酒酒一人一个?” 苏晖转头看着热酒,她正低头专心致志的在帮冷思君擦眼泪,他勾了勾唇角,露出惯有的温和的笑来。 “都给酒酒吧。”他说。 “哦……哦哦,那,那你去给……”顾长清眼巴巴的望着苏晖,将那饼递到苏晖面前,苏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接过饼走过去给了热酒。 热酒向苏晖到了声谢,分了一个给冷思君。 苏晖见两人的情绪都已经稳定下来,索性就盘腿坐在了热酒身边,看着她又将那剩下的一块饼撕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块,将小的那块递回来给自己。 “你多少也要吃点。”热酒道。她知道若是对半分苏晖不会接受,不如就分成一大一小,将小的那半给他,他反倒不好拒绝。 苏晖自然能明白热酒心中所想,便也没有再推辞。 三人一同吃了饼,又在洞里休息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养足了些精神,才再出发,沿着那路,向洞的深处走过去 一路上都是下坡,脚下的路也还算平坦,没有坑坑洼洼,看起来倒像是常有人走动的样子。 苏晖拉着热酒走在前面,没有多久,便见到隐有光亮,钻出洞口,竟是一片花海。 正是清晨时分,热酒抬起头,两边都是高耸的岩壁,阳光照在成片的花儿上,给人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喜悦感。 花海中立了块石头,那石头仅有热酒的腰部那么高,上面歪歪扭扭的刻了两个字:榛谷。 作者有话要说: 啊,加油。 第六十三章 李君迁 不远处有一个小院子,四人一同向那边走过去。 一只蝴蝶落落在热酒肩头,热酒抬起手,不客气的将它拂开,有些粗暴的理了理头发。 她喜欢长裙,却不爱拖沓,尤其是头发,散着的时候一弯腰,一吹风都会飞到眼睛前面来。但她用来扎头发的发带在雪崩中遗失了,忍到现在,已经有八分不耐烦了。 “没想到榛谷竟是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苏晖显然心情还不错。 “嗯。”热酒心不在焉的敷衍道,说着又拍掉一只绕着她的头发玩儿的正欢的小蝴蝶。 “只是不知这李君迁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晖又道。 “嗯。”热酒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因为走路而带起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到后面,总算是清爽了一些。 顾长清一手捂着鼻子,低着头往前走,没注意到前面的苏晖停了下来,一头撞了上去,立刻“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第121页 “怎么了怎么了,停下来干嘛咋不进去?” 他抬起头,却看到热酒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一般。 “怎……怎么了……”顾长清不明缘由的就觉得有些心虚,下意识的就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想来想去也就自己在洞里悄悄说热酒坏话被听到这一件,说起来当时她确实没什么反应,该不会一直等到现在才来找他算账吧。 思及此处,顾长清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凉意,但这一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热酒缓缓让过半个身位,他这才看清前面的情况,明白过来。 那小院只有一个小门,其他的地方都用篱笆围了起来,看起来却不是很结实。门没有关,门檐下靠着一面白色幡旗,像极了自己平常算命时时时带着的那个。可那上面的字写的却不是神机妙算,而是“活人不医”。 “嘿,这活人不医,他专医死人吗?”顾长清对这四个字嗤之以鼻,“诶,这我可得说一下,你们可别看到个旗子就觉得我跟他是同类啊,我那写的可都是真话!” “那你觉得他这写的不是真的?”苏晖饶有兴趣的开口问。 顾长清抬起下巴笑了笑,不屑道:“他?他这是屁话!” 他上前两步,这才发现那幡旗竟然还不止一面,而是两面幡旗挂在同一个竹竿上。顾长清伸出手翻开第一面,只见那第二面旗子写了四个不同的字: 起死回生。 “活人不医,起死回生。”热酒将两面旗子上的内容连起来念了一边,“这位李前辈恐怕是不太好说话的。” “人都死了还医个屁!”顾长清立刻道。 “那会不会是,他只医得了绝症之人?”热酒又道,“可是能被医好的又怎么能叫绝症?” 不光是她,在场的其他人也觉得这两面旗子上的话连起来让人费解。顾长清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看着那两面旗子有些出神,但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便回过头来,面露不屑。 “这么玄乎,我看这李君迁倒更像个故弄玄虚的骗子。”他刚转过身摆了摆手,便听到背后有人怒叱了一声: “你他娘的才是骗子!” 热酒望过去,只见一个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跑过来,说是跑实际上他的速度也并不快,只是看起来应当比跑步更加吃力。那老人瘦骨嶙峋,弯腰驼背,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只余下几缕白毛随着他行进带起的风飘动着。 不知为什么,热酒听到他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看着他怒气冲冲的向这边过来,只觉得有些熟悉的滑稽。 顾长清刚一转过身,偏巧那老人就冲到了近前,他直接将那拐杖一提起来,对着顾长清的眉间一指,恶狠狠道:“小兔崽子,给爷爷听清楚了,老头子从不说大话,我这写的可都是真话!” 那张像骷髅一样的脸在顾长清眼前突然放大,将他吓了一大跳。那老人话说的实在是含糊不清,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听清对方在讲什么,恍惚间只觉得那语气十分熟悉,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但是他却听明白了李君迁是在骂自己。 这可不得了,他顾长清从小怕天怕地,怕师父怕兄弟怕女人,最不怕的就是骂人。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被人用那杆子抵着眉心的缘故,他的内心极度烦躁,也忘了自己是来求医的,也不去思考眼前这个出现在榛谷小院子里的老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几乎是瞬间就脱口而出两个字:“放屁!” 热酒想上前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顾长清一手抓住那拐杖,“臭老头。”他将那杖子移开,有些鄙夷的看着那人,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看你是这里有什么毛病,大老爷们年纪一大把了还在院子里头种香的不得了的花儿呢,老子问着就想吐!” 他这话说的其实是有些违心了,那香味儿实际上酸酸甜甜地,闻起来让人浑身清爽,但只要能让对方难受,说什么也不要紧。 那老人的面色果然变了,顾长清有些得意,但他却没有注意到在场的另外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变了。 “你能闻到香味?”老人收了拐杖,语气似乎也平和了不少。 “什么?”顾长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这味儿这么冲还有人闻不到吗?” 热酒下意识看了眼苏晖,见到他冲自己微微摇头,她又回头看了眼冷思君,冷思君有些迷茫的看自己,他们三人都闻不到顾长清口中所谓的“香味”。 “你是不是有病?”老头的眼睛里含了一丝试探,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 “臭老头,你咒我呢?”顾长清生气道,“你才有病,你全家他娘的怕不是都有病?” “嘿。”那老人听了这话不怒反笑,似乎是完全没有把顾长清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是自顾自的又问:“你那病,是不是叫三不过?” 顾长清几乎是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他神情复杂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那老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哪知道那老人却比他更为激动,直接将拐杖一丢,一把抓住顾长清的肩膀,背也不驼了,腰也不弯了,抬头急切的问道:“孩子啊,你这病是哪儿来的?你爹娘呢?你爷爷奶奶呢?你是怎么能长的这么大的?你有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第122页 顾长清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给下了一跳,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 “诶,我看你这么大了也该娶亲了吧?这俩丫头哪个是你媳妇儿啊,哎哟长的还都挺俊啊。” 热酒见那老头从顾长清身前探出半个身子,脑袋上几根白毛激动地乱颤。 “诶?你媳妇儿知不知道你有这个病啊?你有孩子没?有几个?你孩子有这病没?活下来没……” “等等等等等……”顾长清终于回过神来阻止了他继续问下去,“我没见过我父母,也没有娶亲,更没有孩子。” 他拂开老人颤抖着抓着他双臂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仰头道:“爷能活这么久,全靠爷命大。” 老人看着顾长清意气风发的模样,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而后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方才弯腰驼背的样子。 “前辈可是神医李君迁?”苏晖趁机上前问道。 之间那老头有些得意的把头一抬,眼睛里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正是在下。 “前辈,琼州瘟疫横行,连骆大夫都束手无策,还请前辈出手相助。”苏晖施礼道。 “嘿嘿。”李君迁笑了笑,“好说,好说。”他说着执起那幡旗,“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晖问。 李君迁指了指幡旗上“活人不医”四个字,向着顾长清扬了扬下巴,道:“诺,把这个人给我治,我就随你们去。” 苏晖愣了愣,转过头去看顾长清,只见他本是一脸严肃,见到自己转过头立刻扯出一个貌似轻松的笑道:“治我?行啊,我正愁找不着人治呢。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好好好,好好好。那咱快走吧,你们可得给我整一辆好点的马车,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李君迁看起来倒比热酒一行人更加着急,“赶紧的赶紧的,赶紧完事儿了让我来治这小兔崽子。”他说着风风火火的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热酒一把抓住他准备去拉顾长清的手,“你那旗子上写着活人不医,为什么现在却又主动提出来要给他医治?你是什么意思?” “嘿嘿。”李君迁又笑了两声,“小丫头,你可知道那三不过是一种什么病呢?” 热酒秀眉一拧,心下一沉,没有说话。她心里头第一反应这病或许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她认识顾长清这么久,除了受伤,其他时候他都活蹦乱跳的,包括现在……热酒转头看过去,顾长清也正在看着她,那双眼睛里虽然是含了点心虚,却完全看不出病态。 “若说它是什么不治之症,却也不贴切。”李君迁看出了她的犹豫,也不卖关子,直接解释道,“三不过,意指年岁每逢三的倍数便有病发死亡的可能,这小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上可不就是个活死人吗?” “我李君迁毕生所求,便是能根除此症。” 可是当我终于找到方法的时候,却已经妻离子散,来不及了。 李君迁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漫上淡淡的一层雾气,热酒却没有留意到他声音里蒙上的一层淡淡的落寞。 第六十四章 回去 她只是有些木讷的看着顾长清,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明明有这样严重的病却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话到嘴边,她却又忽然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问他这件事情。 实际上,说与不说都是他的选择,他本就是居无定所,自在逍遥,假使有一天顾长清不辞而别,她或许也不会去太过在意他的去向,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可能只是带着他“神奇妙算”的幡旗,云游四方去了。 顾长清不知道热酒在想些什么,他只怕热酒生气,连忙开口解释道:“诶诶诶,可不是我不告诉你,这病可怪得很,我初遇你时十九岁,如今我二十三岁,你不问我也没理由说啊。” “放心,爷死不了,我师父以前天天算我啥时候死,结果他死了我都没死成,有时候我都怀疑我身体里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怪病呢。” 顾长清说着冲热酒痞里痞气地笑了笑,转身推着李君迁便往院子外头走过去,边走边说:“走了走了,琼州那么多百姓还等着救命呢!赶紧的救完了人来治我!” “嗨呀你这浑小子,慢点推慢点推,老骨头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李君迁嘴上骂骂咧咧,脸上却笑嘻嘻满是无奈,顺着顾长清的力道往前走。 “我们也快跟上吧。”苏晖对热酒道。 热酒了点了点头,目光却只停留在那二人身上,一动不动。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有点奇怪?”她问。 苏晖望过去,恰好看到顾长清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李君迁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趴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君迁的动作似乎更加的慢了,总给人一种,他已经期待已久的感觉。 “这位李前辈,似乎很喜欢顾道长。”苏晖抿了抿嘴,还是决定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 “嗯。” 不像是初见,倒像是……故人重逢。 热酒轻轻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李君迁这么容易便能答应出谷救人,总归是件好事。当务之急,是要赶回去,解琼州的燃眉之急。 四人跟着李君迁出了榛谷,苏晖用息之给的令牌在岷都城内买了四匹快马。方外才出了城,便听得一声鸟鸣,知樾鸟盘旋而下,落在他的肩头。 第123页 苏晖将马交给热酒和顾长清,从知樾鸟的腿上取下信筏。 李君迁在一旁嘀嘀咕咕,抱怨着什么没有马车,待遇太差,不受重视。顾长清刚挑了一匹他自认为最漂亮的,见李君迁一个人转身就要走,忙空出一只手来拉住了他。 他们二人推推搡搡,没有人注意到苏晖读着那信的脸色却变了。 “哎呀老头儿,事情急啊哪能给你整个马车慢慢晃悠啊,来来来,我带你,爷骑马可稳了,保证不摔着你。”顾长清说着一步跨上马,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一把就将李君迁也捞了上来。 “喂,走了没?”李君迁还在骂骂咧咧,顾长清却只一拉缰绳,转身问热酒和苏晖。 “嗯。”热酒答了声,转头才发现苏晖对着那一小张信纸发呆,指尖还有细微的颤抖。 “知樾?”热酒唤了声。 苏晖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 “你们先带前辈回去吧,我……我还有点事。”他说着,将那张小纸条团进了手里。 “你先带前辈回去。”热酒皱了皱眉对顾长清道,“我们随后就来。” 顾长清见苏晖面色不对,心知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便也没有再多问,应了热酒一声,双腿一加马肚,带着李君迁就飞奔而去。冷思君与热酒打了个招呼,跟着顾长清一同去了。 热酒目送他们三人走远,才再转过身来,凑近了些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晖没有回答,知樾鸟站在苏晖的肩膀上默默的梳理自己的羽毛。 热酒皱眉看着苏晖的神情,忽然一把抓住他握着那纸条的手,苏晖一惊,握着拳不肯放手,热酒瞪了他一眼,道:“给我。” 苏晖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松开了手,那小纸条几乎已经被他手心的细汗浸湿了,墨水晕开来,热酒小心翼翼的展开,却根本分辨不清上面密密麻麻写的是什么,只能勉强看清最后的两个字:“速归” 热酒心中不安又增,只得再问苏晖。 “是二姐送来的。”苏晖这次没有犹豫太久,“琼州的情况不乐观,城中疫病未除,甚至感染了一些将士,雁北人此时出兵,去柳关已破,琼州岌岌可危。” “什么?”热酒的脑子有一瞬间空白,她似乎是用了一些时间才真的明白过来苏晖在说些什么,“那你说你还有些事,是什么事?”她有些艰难的开口问。 可苏晖却没有说话,他只是一手扯着缰绳,佝偻着靠在城墙上,低垂着头,呼吸粗重,微微颤抖。 他就像是一个失败者。 热酒站在他面前,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晖,他在自己面前似乎总是处变不惊,做任何事情都似乎能算计的稳稳当当,游刃有余。即使是突然天降大雨水淹琼州,他也能沉着冷静的分析应对。 他曾是个将军。 热酒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 “知樾,你在害怕吗?”热酒执起他的手,轻声问道。 苏晖有些急促的喘了两下,几乎是在瞬间就反握住了她的手,但他依旧低着头。 “琼州……一定要回去吗?”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说这话的样子一定十分狼狈。可是当他展开那封信的时候,当年的一切便又不自觉的展开在他的脑子里。他忘不了那天在城墙之上,他射出的那一箭。 梁宇的临死前的脸在他眼前拼命放大,可那还能称得上是一张脸吗,那双眼睛里满是猩红的血丝,因为疼痛而留下的泪水兑着血爬满了他的面庞。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几乎已经全白了,他没了一只手,远远望过去,还能看到暗红色的切面。没有人捆住他的腿,他却像是一只木偶一般被吊着。是因为他的的腿早就断了,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他是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你不是我最好的兄弟吗,你为什么不救我? …… 我不是故意不救你,我只是救不了你。 我只是没办法了。 …… 到最后,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雁北退兵的喜讯,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站在城楼之上,他嗅到风中的血气,越来越浓烈。 “知樾,知樾。” 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唤着自己,那声音陌生又熟悉,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原来越近,慢慢将自己包围起来。 “知樾,醒醒。” 苏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才从突如其来的梦魇中清醒。热酒抱着他,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酒酒……”苏晖压下狂跳的心,尽量平稳的叹出一口气,低唤了声。 “知樾,琼州是一定要回去的。”热酒抱着他,什么都没有说,仅仅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之所以辞官离家,是因为我再不想面对战争了,我觉得很害怕。”苏晖低声道,“我知道梁宇不会怪我,但这些事情单独回忆起来已是噩梦,若再和战争联系在一起,我只感到无比的害怕。” 他缓缓从热酒的怀抱中退出来,取下一直挂在腰间的短棍,展示到她的面前。 “还记得吗,我的枪很久以前就已经断了,如今我已经不会再用枪了,我也再没有办法上战场了。” 第124页 “可是你还是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不是吗?”热酒反问他,“就像我曾经一直将母亲的那把金色短刀带在身边一样。” 热酒紧紧握住苏晖抓着那短棍的手,她的声音是温柔的,却又含着深沉的痛。 “我曾经一直带着它却从未用过,是因为我放不下那段过往,却又不想去触碰。直到那日在柳山的火海里……” 顾长清被压在树下,不停的咯血,就好像当年的噩梦重演,有人为了要救我,即将葬身在大火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面对大火时的畏惧,片刻逃避导致的分心。 十一年前我跑了,如今悲剧重演,我却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女孩了。 “知樾,逃避没有用的。”热酒双手捧起苏晖的脸,一字一句认真的对他说,“那时候,如果我选择逃避的话,顾长清会死,而我自己,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只会永远背负着愧疚跌进更深的噩梦。” “知樾,你一定要回去琼州,梁大哥在那里等你。” 热酒感受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忽得一紧,而后头顶传来一声深沉压抑的叹息,苏晖终于对上了她的目光,就好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般,他将那短棍又挂会腰间,冲热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热酒看着他还有些复杂的目光,突然想起来那时候在绣阁外,她曾问红娘子,对柳顾君是什么样的感情。 红娘子说:我从不想成为她的软肋,我想成为她的第三把刀。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如今她却懂了。 每个人都有弱点,但我会成为那个与你一同克服弱点的人。 热酒回应了一个笑容给他,飞身上马,居高临下的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苏晖抬起头,夕阳的光从热酒的背后照过来,背后是一直蔓延到无尽天边的彩霞,温暖的光将她每一根被风吹起的头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什么人所拯救,但是那天,有个红衣服的姑娘对他说: “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 卷四 完 ==================== # 卷五 ==================== 第六十五章 遇袭 顾长清带着李君迁不能跑的太快,耽误下来,两拨人竟然是在差不多的时候一起到了琼州。 正值凌晨,月将落而日还未升,天色灰暗。远远望过去,还可以看到远处的与江楼的灯火,茫茫天幕之下,那光比平常都暗了些,却依旧顽强的亮着。 最后的一段路李君迁实在受不了快马的颠簸,是顾长清背着他一路轻功赶过来的,也不知道是顾长清太稳还是老人实在太累,他现在正趴在顾长清的背上呼呼大睡。 穿过这片树林,便是琼州城的南城门了,顾长清背了人一路,实在是有些累了,如今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心里头一直吊着的一口气不由的一松,脚步便慢了下来。热酒与苏晖策马在他前面,也随着他放慢了速度。 林子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马蹄踏在湿答答的青草地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融进了这灰蒙蒙地夜色里,只有顾长清轻微而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被无限放大。 可那喘息声,忽然间就变了调子。 热酒睫毛微微颤了颤,无数细碎而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在她耳边放大,她一勒缰绳,在马儿的嘶鸣声中直接踏马而起,转身便看到数把明晃晃的刀冲着顾长清砍过去。 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直冒出这一个念头。她和苏晖与顾长清之间大约有三四十米的距离,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在瞬间忽略这个距离去挡下那么多把刀! 顾长清根本看不清那刀是从哪里劈过来的,又或许是哪里都有,他的第一反应是将背上的李君迁往离他最近的冷思君那边一丢,而后整个人钻了个空子向后一滚,那刀砍下来,恰好劈在了他脑袋前面半寸的土地上。 正当他以为下一刀很快就要砍过来而准备直接轻功上树时,却发现那群人竟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转身就冲着冷思君的方向去了。 可冷思君的剑在岷山时便已经断了,且不说她如今没有武器,即使是有长剑在手,只凭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恐怕瞬间就要被剁成肉泥。 “他们的目标是李君迁!” 热酒与苏晖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向那边冲了过去。 冷思君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李君迁这个人是多么重要,下意识的就觉得自己不能跑,也跑不掉,那一瞬间就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紧闭着双眼硬着头皮挡在李君迁的面前一动不动。 李君迁早就已经被惊醒,手足无措地坐在草地上瑟瑟发抖,那刀当着他的脑袋就要砍下来。强大的威压与恐惧迫使他的神经无限紧绷,脑子里的那根弦瞬间就断了,他几乎是本能的就喊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命!” 然后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能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红色酒坛子,从他身后飞过来,滑出一个弧度,那力道强劲,几乎是瞬间就将所有的刀都击落在地,直到那刀落在了地上,伴随着一声声“哐当哐当”,这尘世间的嘈杂才再慢慢如潮水一般涌回到他的脑子里。 树叶被震得哗哗落下,无数的落叶里突然有红色的人影闪过,热酒左手轻轻拂开一片绿叶,右手中高山一翻,干净利落的抹了一人的脖子,与此同时脚下踢起一把落在地上的刀,另一个杀手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捅了个对穿。 第125页 她完全没有关注那人死亡时的模样,也没有去看收回酒坛子从树后面捧着肚子走过来的栖桐子,直接将那大刀连带着人插进泥土里,撑着刀柄向前一个空翻,带着惯性与冲击一脚劈在第三人的腰间,骨头碎裂的声音转瞬即逝,天地间仿佛只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 冷思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热酒一脚踩着那人的腰,另一只脚踩在地上,左手中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抵上了第四人的脖子。 冷静,从容,游刃有余。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意图刺杀她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又不自量力。 “臭小子,这么多年了半点长进没有,你除了会喊救命还会什么别的吗?”栖桐子方才那一招着实有些吃力,本想走过去,却又实在走不动,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骂咧咧。 “老货,你他娘的是不是早就来了,就等着看我被吓得屁滚尿流喊救命呢?”李君迁骂道。 “嘿你这臭小子……咳咳咳……”栖桐子狠狠咳了两声,听了李君迁那话不怒反笑,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真老了啊……打不动了……咳咳……咳” 栖桐子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手一抹,咽下满嘴的血腥。 “顾长清,带我师父和李前辈先走!”热酒一边喊着,一边又一脚踹开再扑上来的人。 来者足有二十多个,个个都有点功夫在身上,又像是不要命了一般向这边扑过来。方才多亏栖桐子那全力一击,才使得热酒有机可乘,如今回过神来,情况并不乐观。 “接着!先去开门。”苏晖将令牌扔给冷思君,一手揽过热酒,带着她避过背后一刀,短棍出手点在那人胸口,瞬间将那人的胸骨震得粉碎。 冷思君接过令牌,背起李君迁就往城门那边跑过去。顾长清也连忙跑过去想扶起栖桐子,却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娘的,你也太重了!”他咬了咬牙,憋了口气,双手托着栖桐子步伐沉重的往城门那边跑。 栖桐子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大半个人都压在顾长清身上,有些尴尬的嘿嘿笑了笑,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将就将就,将就将就。” “将,就,个,鬼。”顾长清面色铁青,勉强从牙缝里憋出来四个字。 索性此地到城门口没有太远,眼见着城门已开,他紧咬着唇拼命冲过去。刚才进了门,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栖桐子坐在地上看着他,乐呵呵道:“小伙子前途无量啊小伙子!” 苏晖见到那四人都进了城,一手拧断了一人的脖子,翻身上马。 “酒酒,来!”他唤了声,热酒一伸手,一股大力将她拉上马背,苏晖带着她策马直奔城门而去。剩下的黑衣人见到李君迁已进城,知道再无机会,没有再追,分头没入丛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老头儿,没想到你隐居那么久,一出谷就被人追杀,这深仇大恨,你是不是抢了谁家姑娘啊?”顾长清缓过一口气,四肢大张仰躺在地上问道。 “放你娘的屁!”李君迁骂道,“臭小子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瞎说,我从小就没娘,可不能放我娘的屁。”顾长清做起来,盯着李君迁贱兮兮地笑。 “是雁北人。”苏晖将热酒从马上抱下来,转头道,“来着不多,却并非普通兵士,应当是为了阻止李君迁进城治病。” “嗯……”栖桐子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点头,抱着酒坛子就想再喝一口,被热酒一把抢了过去。 “不要命了?”她皱眉问。 “哎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来来来,乖徒儿,给我给我。”栖桐子也不恼,向热酒招招手,企图把那坛子酒讨回来。 “不行。”热酒直接那酒坛子一翻,坛子中的酒尽数撒到了地上,直到那酒坛子空了,才还给栖桐子。 栖桐子可怜兮兮的抱着酒坛子,倒过来颠了颠,当真是一滴都没了,只能坐在原地失落的叹气。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了上来,天边的云朵散开,透出来温暖的光。 “我带君迁去病区,你们俩要不先回与江楼看看?”栖桐子撑着酒坛子站起来对苏晖说道。 “呃,好。”苏晖没有想到栖桐子会跳过热酒直接对他说话,愣了愣,而后点点头。直到栖桐子带着顾长清三人走远了,他才低头去问热酒。 “哦,没事。”热酒不以为意,“每次我刚倒完他的酒,他都会这样与我赌气。” “原来如此。”苏晖笑了笑,捏了捏热酒地手,拉着她往与江楼走过去。与江楼建在琼州城地最北边,从南门回到与江楼,几乎要沿着揽月江,穿过一整个琼州城。 琼州城内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的多,没有战时常见的饿殍遍地,也没有想象中的哀鸿遍野。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基本都有共同的雨棚避雨,每隔一段距离设有粥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在趁着短暂的安定时间,努力的修筑房屋,衙门被临时腾了出来,改作孩子们读书的书塾。 患了疫病的百姓和士兵则是都被聚集在了城西休养,两个区域用无数白色的布条分隔开来,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只能闻到从里面隐隐飘来中药的苦味。 “没想到这白自安竟然真的有两下子,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太守。”热酒不禁感叹。 第126页 “是。”苏晖有些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赞叹,“我素来听说他有才,没想到竟然能将这城中之时处理的如此井井有条。” 两人走了一会儿,远远的看到一个灰白色的人影。 那人坐在青阁门前的台阶上,靠着掉了漆地柱子似乎睡的正香,他身上地衣服破了好几处,都没有工夫缝补,只将就地穿着,头发从松松垮垮地玉冠中漏下来好几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还能清楚的看到合上的眼睛下面地大片乌青。 一个身披银甲的女人,俯身轻轻给他搭上了一件薄薄地披风。 第六十六章 危机 白自安睡的并不沉,察觉到了什么动静,眼皮子颤了颤,醒了过来,正看到程念白蹲在自己身前,一只手还抓着那披风。他先是愣了愣,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微红。 程念白似是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醒过来,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白太守。”苏晖走过去行了个礼。 “啊?苏……苏楼主,热酒姑娘,你们……你们回来啦。”白自安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还有些不稳,“怎……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嗯,顾道长带着他已经往城西去了。”苏晖道,“为何不进楼中去睡?” “害,事情太多了,进了楼怕有人要找我的时候找不到,前阵子去柳关破,受伤的士兵们都被安排进了与江楼。我想着反正现在晚上外头也凉快,干脆在这儿凑合了。” 白自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也就是眯一会儿,没想到正好被你们看到了,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不会。”苏晖笑着摇了摇头,“琼州多亏有你。” 白自安笑了笑,没有接这话。 “我再去城里看看情况,苏将军如今也在楼中,你们可以进去找她问问情况。” “嗯。”苏晖点点头。 程念白与白自安一同去了,热酒跟着苏晖进了楼。 昔日里空旷清静的青阁大堂里,如今东倒西歪的躺着受了伤的士兵,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顺着鼻子漫道嘴巴里,哀嚎声此起彼伏,闻之令人有些压抑。从前光鲜亮丽的女人们,如今都卸了钗环首饰,布衣加身,跪在地上为伤者包扎伤口。 热酒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身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走了。她抬起头,只见到苏晖怔怔的盯着前方,眼睛里似乎有万千复杂的情绪。 “没事。”热酒说着,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里面走进去。又打听了一下苏月晚的下落,才得知她正在二楼最靠近楼道的那间房间里。 二人小心翼翼的绕过躺在地上的伤员上了楼,守门的士兵进门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请他们进了门。 刚走了没两步,遍碰到骆秋白一脸怒意的走了出来,他低着头,也不看对面走过来的是谁,直接就摔门而出。热酒有些惊讶地转头看那门,她一向觉得骆秋白这个人不仅长的可爱,脾气也很好,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再温柔善良不过,平时都没有听过他高声说话,却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做出摔门这样粗暴的举动。 苏晖直接绕过那帘子,见到苏月晚一个人靠在床边,低着头,那神情似是有些失落。她罕见的没有束起长发,只披了一件单衣,床边的地上散落着一些沾了血的布条,还有几个白色的小药瓶。 见到苏晖与热酒来了,才拢了拢衣服,又将头发一把抓到胸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严肃。 “回来了?”她这句话很明显是对着苏晖说的。 “嗯,情况怎么样。”苏晖问道。 热酒站在一边,有些惊讶苏晖与他姐姐这么久未见,再见时竟然没有一点废话直奔主题,惊讶之余,又有些许羡慕。 “不太好。”苏月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水患过去,疫病又生,琼州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雁北又趁人之危,我们损失惨重。我已经向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去岷都了,还没有回音……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援军过来。” “李君迁已经去了城西,疫病应该很快就能治好。”苏晖又道,“还能撑多久?” “你们需要多久?”苏月晚反问。 “一个月。”窗户外边传来人声。 房中三人,有两人立刻循声望去,只有热酒以手抚额,不看那窗户,她也知道是谁。 栖桐子进屋从来就不会走门。 “唉哟一个死胖子,自己爬窗就算了还要带上我。”李君迁愤怒道,却没有什么用,栖桐子直接将他从窗户外头扔进了屋内,幸好苏晖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接了个正着。 “害,爬窗户快啊!”栖桐子依旧是同平常一样滚了进来,那酒坛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装满了酒。 “你!”李君迁怒气冲冲地指着栖桐子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说正事说正事。”栖桐子嘿嘿笑着挥开他的手。 “哼!”李君迁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没有再纠缠下去,“我刚去城西看了,我最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这么久?”苏月晚脱口而出。 “你们城里这病根本不是普通的疫病,且南方不多见,我行医这么多年,只年轻的时候在雁北见过,调配药物需要时间。”李君迁道。 第127页 “雁北?”苏月晚双眉紧锁,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还请李前辈尽快,药阁中药材很多,需要什么您尽管开口。”苏晖见苏月晚正潜心思考着什么,便上前一步道。 “好。”李君迁点了点头,与栖桐子一道出了门。 苏月晚重新坐回床上,咬牙切齿地吐出来四个字:“卑鄙无耻……” “他们到底是如何把这病传进琼州城的?” 苏晖上前两步,蹲在苏月晚的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热酒站在一旁,看着苏月晚有些痛苦的神情,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尸体。”她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息……三……我,我三哥他,他之前说,城北揽月江中有几具不知名浮尸?” 苏晖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对苏月晚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但当时没在意,只当是被洪水淹死的流浪汉罢了,如今想来,应该确实是那个时候。” 苏月晚重重的染出一口气,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另一只搭在被褥上的手都已经将被子紧紧攥在了手里还浑然不觉。 “你们先出去吧,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热酒与苏晖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到了苏月晚的状态不太对,似乎她所苦恼的并不只是这一个月的时间要如何撑过去。 两人向苏月晚道了别,便退出了门。刚出了门,便遇到了左巧巧,她似乎已经在楼梯口等了许久,一双眼睛失了神采,看上去还有些许阴郁。 两人跟着她进了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几乎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似乎空了点,少了些东西。 “我有办法拖住他们一个月,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左巧巧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 热酒早就认识左巧巧,这个女人从前在人前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不论心情多差,只要找她聊一聊,烦恼瞬间都能烟消云散。可如今她却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她没有了十分想要的东西,却好像更加坚定的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 “什么事?”苏晖问。 “从此,与江楼再无左巧巧。”左巧巧道。 “你要走?”苏晖皱了皱眉,“为什么?” “腻了。”左巧巧依旧面无表情,“每天对着不同的男人笑,表面上衣着光鲜,实则背地里满是污秽,从前寄人篱下,如今又身不由己。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不想再为那些虚无的东西耗尽自己余下的生命。” 她眨了眨眼睛,泪水就从眼睛里滚了下来,可她依旧没有面部狰狞,就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木偶。 “我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不像侍奉各式各样的男人,也不屑于为他们解决问题。” “我只想做我自己。” “你自己是什么样的?”苏晖又问。 左巧巧听了这话,紧抿的薄唇泛起一丝笑来,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所以才想要去做,一切还并不晚不是吗?” 热酒站在苏晖身后定定的看着左巧巧,其实她不太能明白左巧巧在说什么,什么叫一切还不晚,她又想要去做些什么? 她想开口问,却被苏晖抢了先,可他问的却是:“你打算怎么做,来拖住这一个月?” “这就是我的事儿了,你只说答不答应就是。”左巧巧道。 “这笔交易对我很划算,对你倒是有点亏。”苏晖笑道,他的笑一贯温柔,可每当他露出这种温和无害的笑的时候,热酒知道他一般都是在心里头盘算着些什么。 “我觉得不亏。”左巧巧回答的依旧很简单。 “可以。”苏晖一口答应,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左姑娘可知道息之人在何处?” 左巧巧得了那声应承本已经转过身,听到苏晖这一问,手下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想没事的人一样打开抽屉,一边寻找着什么,一边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苏晖追问。 热酒仰头看向他,印象里苏晖很少会对这种事情追问下去。 “楼主,我与孙公子不过是金钱交易,他既走了,我又为何要知道他在哪里呢?” “如此……”苏晖喃喃,“那我与酒酒先去找人。” 左巧巧没有回答,她依旧背对着门,只是低头静静望着打开的抽屉,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知道背后传来咔哒的关门声,她才慢慢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块白色的帕子。 那帕子已经很久了,上面秀着的牡丹已经翘起了许多线头,可以看得出来,被人反复擦洗,颜色也褪了许多。 左巧巧双手捧着那帕子,怔怔的看了许久,低下头,吻了吻那朵金粉色的牡丹花。 第六十七章 不说 热酒与苏晖是在城西疫区的一个帐篷里找到息之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伏在临时搭建的案桌前给家中写信。 虽然治疗疫病的药物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送到,但知道了病因,李君迁已经将预防的汤药做了出来。 息之一脸病态,显然是染上了疫病。他的身上依旧穿着锦袍,袖口上的牡丹花似乎比上一次看到更旧了些,甚至有一些花瓣都已经看不见了,可他依旧没有差人去缝补。 “我已经修书给家里,物资应该很快就会送到。” “琼州是晋国北方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雁北大军压境,若这些物资能抵挡一二,才是我孙家之幸。” 第128页 息之如是说。 苏晖点了点头,外头突然有人报告,说苏月晚有急事需要找苏公子商议,苏晖只得先告辞,留下热酒一人。 她将正在熬药的小厮遣了出去,自己拿起扇子,对着炉上的火轻轻的扇风。 帐篷里弥漫着一股药的苦味,息之又写了两笔,察觉到热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停了笔。 “酒酒,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他问道。 热酒稍稍思考了一下,开口问他:“你觉得左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息之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愣住了,而后他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热酒疑惑。 “你若硬要我说,可能我会觉得她有些可怕吧。”息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锦扇,却不展开,只是握在手里把玩。 “怎么说?” “我其实从来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面对她的时候,却依旧会情不自禁。” “就好像是一个陷阱,我明知那是陷阱,却依旧心甘情愿的一次次跳下去。”息之一点一点将那扇子打开,又一点一点的折回去。 “她了解我的一切,我却似乎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她的所有。” “所以你是喜欢她的吧。”热酒又问。 息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又看了看热酒,才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会娶她做我的妻子。” 热酒用毛巾包着,打开了盖子,药已经熬好了。她将炉子上的火熄了,又将药倒进桌上的碗里,这时候她才发现,那桌上放着的尽然是一只雕了花的白玉镶金碗。 息之见她一直盯着那碗大量,笑道:“这碗家里头还有不同的款式,等这天灾人祸过去了,你与我回家,或许能看到很多你感兴趣的稀罕东西。” 热酒点了点头,将那药端到息之面前。 “其实我觉得你现在也可以娶她,这并不冲突。”热酒道。 “或许吧。”息之笑叹了口气,“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五年,十年。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五年?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热酒低头看着那还在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在黑色的汤水里,看到了自己看起来有些难过的表情。 “刚刚我来找你之前,我们去见过她了,她说她要走了。”热酒开了口,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语气里竟然带上了意思哀求,“三哥,你去找她吧,去把她追回来。” 息之惊喜的瞪大了眼睛,他盼了许久,终于盼来这一声“三哥”,又好像他盼的只是这一个理由,他甚至觉得自己立刻就要伏案而起,拖着病体去把人追回来,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是向往自由的。”息之开口道,说着依旧是习惯性的想抬起手伸到背后去摸一摸自己的刀,摸了个空之后才又想起来自己的刀早就已经断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着热酒笑笑,又说:“若十年后,她还未嫁,我定娶她为妻。” 这个话题最终还是就这样草草结束了,热酒呆在城西照顾了息之两日,顺便也帮一帮李君迁的忙,等到第三天清晨,热酒走出帐篷,正见李君迁和栖桐子并排坐在药棚边上的草垛上晒太阳,似乎正在聊着什么。 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栖桐子还是抱着他那个陈旧的酒坛子,才有三日不见,热酒却觉得他又老了一些。 他们的目光都落到一个方向,热酒看过去,正看到顾长清举着他那“神机妙算”的幡旗,蹲在地上忽悠脑袋上还缠着绷带的中年男子。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男子似乎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两人看起来聊的倒也十分投机。 没过一会儿,那中年男人便握着顾长清的手,一边点头一边不停的说着“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顾长清辞别了那个中年男人,又继续举着旗子神兜兜地去找下一个目标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到了三个人的眼中。 热酒收回目光,走过去与二位老人打了声招呼。 栖桐子下意识的护着自己的酒坛子,李君迁则是乐呵呵的伸出手来,示意她一同坐下。 “诶,丫头,你看我那孙子可爱不,一看就是个疼媳妇的,你看……” “闭嘴吧你个老不死的。”栖桐子一巴掌拍在李君迁的脑袋上,直接打断了李君迁,“我宝贝徒弟早就有主了。” “孙子?”热酒敏锐的捕捉到了李君迁方才话中的关键词。她与栖桐子师徒多年,练就了自动过滤无意义字眼的好本事。 “诶,我见他头一眼呀,就知道喽。”李君迁笑了笑,顺势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过你可别告诉他。” “为何?”热酒问道。她想起来李君迁第一次见到顾长清的时候,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你看这小伙子现在活的多快活,我老头子何必再去给他添堵呢。”李君迁道,“我呀,只要负责把他的病治好,也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了。” 李君迁说着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一步步往顾长清的方向走过去。待他走得远了,热酒才回过头来再问栖桐子: 第129页 “师父,李前辈是如何能确定顾长清就是他亲孙子的?” 栖桐子揉着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是那病,三不过。” “君迁的发妻就是死于此症,留下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却没想到,这三个孩子命都不好,遗传了他们母亲的这种怪病。” “老大和老二都先后死于这种怪病,君迁带着小女儿四处游历,他毕生所求便是能根治这种病,可当他好不容易研究出治疗方法,小女儿却失踪了。我倒是没想到,那丫头竟然好好的长大,还生下了孩子。” 栖桐子单手敲着酒坛子,摇头晃脑,一脸的满足。 “说起来,这小子还是我们三个里面唯一一个娶妻生子的,最终却也妻离子散,我是没想到快走到头了的时候还能圆满,只可惜大哥没有看到。”栖桐子想再喝两口酒,可是他似乎已经有些拿不起那酒坛子了,使了两次劲,还是没有成功,只能笑着放弃。 “酒啊,来扶我一下……咳咳……”栖桐子道。 热酒走过去,用力将他扶得正了些,又轻轻抚着栖桐子的背为他顺气。 “最近怎么没见到知樾那小子?”栖桐子缓了缓,问。 “他最近好像很忙。”热酒答,“三天前他被苏将军叫走之后就一直没见到他人。” “哦……说起来,听说岷都玉楼工匠这阵子打了两根凤栖梧桐的金簪,你能不能让知樾替我托人问问,那簪子肯不肯卖。”栖桐子问道。 热酒皱了皱眉:“师父,你总是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栖桐子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只说是自己喜欢。 热酒没有再多问什么,从她有记忆开始,栖桐子就总喜欢收集这些他自己完全用不到的漂亮东西,首饰,字画,绣品,但热酒也一直不知道栖桐子将这些东西都藏到了何处。 八月的琼州依旧是烈日当空,但吹过来的风已经开始带了一丝清凉,栖桐子靠着草垛坐着,又咳了两声,热酒想劝他回帐篷里去休息,老人却只是摆了摆手。 “这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人都懒得动了。”老人笑着,“你去写个信,把你师兄叫过来,就说好久没见了,想他了。” 热酒应了一声,灰色羽毛的信鸽飞过一碧如洗的天空,又过了两日,热酒实在待不住,便打算回去与江楼寻一趟苏晖。刚走到青阁门口,却看到苏晖独自一人执了把伞走出来,恰好与热酒打了个照面。 五日不见,苏晖似乎疲惫了许多,眼下隐约有乌青显现,脚步也有些虚无。白色的衣袍上还带了点血迹,但看样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别人的血沾染了上去。 见到热酒,苏晖先是有些惊讶,而后露出一贯温和的笑,他快步走过来,执起热酒的手,言语间带了点歉意: “这几日事多,方才得空闲下来,刚准备去看你。” 热酒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与他一同进了楼中,寻了个房间坐下,才听他将如今的情况娓娓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小可爱们,最近在准备考试,所以更新会慢一些,我会尽力哒。 第六十八章 重演 苏月晚之前就给岷都发去了求援的信件,可那些信不知怎么回事都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派去的人也都是有去无回。 她心中想着岷都恐有事变,一时间却又脱不开身,无法亲自前去确认。直到五日前,一匹重伤的老马闯进城中。苏月晚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当今皇帝江穹当年新婚时她送给他的礼物。 那马如今已经很老了,马身上插满了利箭,见到苏月晚的那一刻,它仰头嘶鸣一声,倒在了血泊中,马蹄上被人刻了两个字:速归。 两相权衡,苏月晚毅然决定先带兵返回岷都帮忙,琼州的重担便都落在了太守白自安和守备军崔将军的身上,苏晖身为与江楼楼主,又身为苏大将军之子,自然也忙的不可开交。 琼州天灾人祸不断,岷都又起波澜,可这严峻的形势,却竟然从两天前开始奇迹般的得以缓解。 “退兵了?”热酒惊讶出声。 “不能说是退兵,只是退了二百里。”苏晖道。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热酒又问。 苏晖摇了摇头:“或许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具体的还不清楚。左右是给了我们喘息之机,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嗯。”热酒点了点头。 虽说这也勉强能算是一个好消息,但她总觉得内心隐有不安。热酒道不清这种不安是从何而来,有什么事情能让雁北人连这样宝贵的机会都放弃。 “如今晋国腹背受敌,雁北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若援军迟迟不到,琼州迟早是要守不住的。”苏晖沉声说。 “你打算怎么办?”热酒问他。 发问之后是长久的静默,苏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抱臂靠在窗框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一语不发。 这些日子,太多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了。 不仅仅是他,还有白自安,崔将军,所有看起来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人,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最后的希望。 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个白衣少年人的身上,白自安正抱着一个孩子转圈,微笑着对她说了些什么,小女孩被抖得咯咯直笑。他俯身将孩子交回给年轻的母亲,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没了封面的书递过去,笑着道了别。 第130页 转过身的一瞬间,他脸上的平静瞬间崩塌。 苏晖看着他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才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已经派人去疏散了所有城北的居民,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只希望能少有些伤亡吧。” 热酒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晖说的并没有错,可她有总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了些味道。 屋外传来有条不紊的三声敲门声,苏晖道了声“进”。 “苏楼主,城北的百姓都已经安置了,但是您说的那家酒肆……您确定没有弄错吗?”来人是崔将军手下的士兵,说道那家酒肆,却有些支支吾吾。 “什么意思?”苏晖神色一变。 “那家酒肆似乎是很旧了,里面的桌椅都乱的很,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那士兵回报道。 “好,辛苦你了。”苏晖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等到对方退出了房间,他才再转过头,迎上热酒看过来的目光。 “我要去看看。”苏晖道。 “我陪你去。”热酒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走在街道上,与头一次不同,越往城北人迹越少,苏晖的脚步越来越快,热酒跟在他身后,抬头看他,忽然觉得他似乎是在害怕着,心中的不安愈来愈深。 其实徐瑛的酒肆本就已经很旧了,只是她本人恋旧,一直不肯请人翻修,害怕变了样子日后梁宇的魂魄归来不愿意再进家门。但她时常打扫,又开张做生意,门面虽小,却也整洁而有人气。 只似如今,那木门被人踩断,屋檐上的稻草散落在地上,倒在地上的木头堆积处,还有积水未干,满目顷頽。 再往里走,桌椅板凳乱七八糟的倒在地上,酒坛子的碎片散落一地,整个屋子里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苏晖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热酒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慰,而后走到柜台后,梁荀昔日常坐的高凳还好好的放在柜台后。她又拉着苏晖绕到后院,后院的架子上晒了衣物,架子下面的木桶里,还有没有晒完的衣服。 “那是什么。”热酒蹲下身子,木桶旁落了一块银色的亮片,那亮片看起来晶莹剔透,热酒从未见过,她将那东西递给苏晖,问道。 “这是……雁北独有的银玉……”苏晖一手托着那亮片,突然有些迷茫。 热酒眨了眨眼睛,一时间竟然没有理解苏晖那话的含义。八月的风灌进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苏晖忽然深吸一口气,抱着脑袋蹲了下去。热酒定定站着不动,她能感受到身边的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可是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水患,疫病,大军压境。 太乱,一切都太乱了。 谁都不是圣人,谁都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全,可偏偏就是漏掉了这一件事情。 说它重要,与天灾人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说它不重要,却又刚刚好立在苏晖心里头崩得最紧的那根弦上。 就好像一切重演,天昏地暗。 苏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与江楼的,他似乎一直沉浸在混沌中诚惶诚恐,怎么都爬不起来,浑身冷的刺骨。直到温暖地香气顺着他的鼻尖悠悠然沁入肺腑,他才就着那醉意慢慢回到现实,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坐靠在床上。 窗没有关,夜风送进来一点凉意,烛火悦动,他看到热酒正坐在炉边煮着什么东西。 他只微微动了动,热酒便站起来,她的手里执了个酒盅,递到苏晖面前,微笑着道:“八月琼州渐凉了,我为你温了些酒,喝起来跟舒服些。” 苏晖接过那酒,只觉得心里头冷静了许多。他低头望着那青玉酒盅里莹莹的酒水,心道自己须得想个办法,绝对不能让当年的悲剧再度重演。 热酒似乎能看透苏晖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放心吧,一定不会再像当年一样。” 她托着苏晖的手向上举到他的嘴边,“再不喝冷了,我白折腾那么久。” 苏晖看着她,抬起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摸了摸热酒的脑袋,将那杯中的酒一点一点的喝了个干净。 “你休息会儿吧。”热酒接过空杯子,放到床边的桌上。 苏晖大概是实在是太困了,前几日事忙,整天整夜的没有合眼,如今身心俱疲,那一杯温酒下肚,隐隐有些醉意,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热酒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起身为他掖好了被子,熄了烛火,屋子里只余下窗外照进来的清冷的月光。 她出了房间,关上门,外头还点了灯,栖桐子抱着酒坛子靠在楼梯口,似乎是等了她许久了。 “师父。”热酒走过去,低唤了声。 栖桐子抬起一只眼皮,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示意她坐下。 “哎呀,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为师这酒还冷着呢,也不见你帮为师温一温。”栖桐子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酒坛子道。 热酒轻轻笑了笑,回答说,师父别急,等徒儿回来正好入冬,到时候天天给您温酒。 栖桐子也笑了,说:“你从前对我说你要报仇的时候也说等你报完了仇就回来孝顺我老人家,结果等你报完仇你就跟那臭小子跑了。” 热酒低头不语,又提到报仇,竟然有些恍如隔世。 “酒酒,为师时常想着,有一日能看着你成亲。”栖桐子道,“待此事了,你就与那小子成亲,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第131页 热酒说,人家父母还不知道看不看得上我这个江湖人,况且知樾也从未说过要娶我。 栖桐子摸着肚子,眯着眼睛,从喉咙里头哼哼了两声,说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剁了他,再拿他的骨头泡酒喝。 热酒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师父你记得将酒温好,等我回来以后一起分着喝。” 栖桐子笑的更欢了,他自己乐了一会儿,才回复正色,又问:“你就这么走了,你就不怕那小子醒过来之后被你气死啊。” “怕。”热酒想也没想直接回答,“但这些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知樾曾经帮了我,我也想帮帮他。” 栖桐子低头捧着那酒壶看了一会儿,半响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就知道一定劝不动你。 “师父,我定会回来。”热酒道。 她跪在台阶上,俯下身子,栖桐子自然而然的就伸出手,拖住了她的脑袋,就像小时候那样,热酒轻轻蹭了蹭栖桐子的手,就好像这样就能让老人安心,也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幸运。 她拜别栖桐子,转身出了与江楼。 夜色正浓,今夜无月。 热酒破天荒的挑了一件黑色的衣服,头发梳成一个高马尾绑在身后。腰间的高山流水,也被她细心的用黑布包裹了起来, 她借着月色翻墙出城,融入黑暗之中。 第六九章 救人 去柳关破,雁北营地并没有很远,热酒到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 这正是热酒最为熟悉的时刻,从前她还是杀手的时候,最喜欢在凌晨杀人。 营地里的火堆许多都已经熄灭了,执勤的士兵有的坐在火堆旁打盹儿,还有些应当是刚换上来值班的,一边巡视,一边低声唠嗑。 热酒躲在一顶挨着柴火的帐篷后,来来回回了许多波人,才知道原来雁北军后撤,的确是因为军中出了大事。 说是一种奇毒突然出现,患者浑身血液沸腾,快速失去理智,并且会变得狂燥不堪,不受控制的四处破坏,最后七窍流血而亡。 雁北人从没见过这种奇毒,自然也不知道破解之法,直到军中来了一个女人,仅仅用了三天时间便治好了一个人,立刻被奉为贵宾。 那个女人长得极美,穿了一身青色长裙,长发挽起,轻纱蒙面。 热酒听着那群三大五粗的士兵们略有些兴奋又带着些色气的声音,只觉得有些反胃,可他们描述的那个青衣女人的形象,却又令她隐隐有些熟悉。 热酒并没有再细想,左右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来找什么女人,她也不想做多余的事情横生枝节。她摸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燃了现在正藏身的一顶帐篷,而后闪身而去。 身后传来人群躁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热酒趁乱悄悄绕过一顶又一顶帐篷,找到了关押囚犯的囚车。囚车里关着的人不多,热酒躲在树后仔细看着,终于在最末的一辆囚车的囚笼里,看到了陈瑛母女。 守着她们的两个雁北将士,正探头探脑的往起火的方向看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擅离职守。 热酒绕到他们身后,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 她一脚踢开牢门,陈瑛抱着梁荀小心翼翼地跳下了车,热酒这才发现小姑娘地脸红红地,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似乎正发着高烧。 “这边。”热酒低声道,带着陈瑛小心地再帐篷之间穿梭。 她方才来时,已经摸清了营地内地大概情况,此时直接带着陈瑛找到了马厩,恰好有人来,三人直接躲了进去,藏身在马儿的食槽之下。 马厩的门本是虚掩着的,从门缝中可以看到马厩外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似乎都是赶着去灭火。热酒看了眼陈瑛,又看了眼马,见陈瑛点了点头,便知道她是会骑马的。 热酒抽出高山握在手里,心脏有些不可抑制的砰砰直跳。陈瑛抱着梁荀,马厩里的腥臭味钻进鼻子里,两人却都不敢出声。 门缝里出现一双马靴,热酒微微抬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人腰及以下的部位。那人身型臃肿,腰间挂了一块沾了血的腰牌。 他就站在那里,对其他人吩咐着什么,又似乎是气急了,上前一步扇了下属一耳光。这一动,他那腰间的腰牌晃动,翻了个面。 热酒瞪大了眼睛,那上面刻了两个字:梁宇。 她握着短剑的手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身边突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声音,她的心似乎也随着那一声撞击落到了谷底。 “谁?谁在那里?”那人立刻就察觉到了马厩中的异动,刷的一声抽出刀来。 那人警惕地慢慢靠近,热酒偏过头,陈瑛红着眼睛看着她,满脸的悲痛愧疚,热酒暗暗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况,那人一步步靠近,热酒将身子向外挪了了点,给右手留出一点空间。 那人又跨一步,热酒目光一变,右手一把掀翻那木头做的食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扣了上去。那人虽早有准备,却没想到来人竟会是这样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他出刀粗犷,被热酒灵活躲开。 “走!”热酒一剑斩断其中一条拴马的绳子,冲着陈瑛喊道。 陈瑛深知这种情况下自己在场反而是她的累赘,当即不再犹豫,扯过缰绳,抱着梁荀一起翻身上马。梁荀似乎是清醒了一点,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低低唤了声:“漂亮姐姐。” 第132页 “愣着干什么,都给我追啊!”那人大吼,一群小兵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 热酒一掌拍在那人的膝盖上,右手中高山抬起,挡住那人因为吃痛而全力劈下来的大刀,刀剑相接,“当”的一声,那人的刀刃上竟裂开一个口子,热酒的高山就卡在口子里,她手腕一翻,直接带着那刀向他自己另一只手劈过去。 那人气急败坏的松手,那刀失了力道,竟直接向着小兵的方向飞过去,热酒趁机捉住对方的左手一转扭到他身后,那人痛呼一声,声音方才落地,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短剑,殷红的血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 “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他!”热酒制住那人,厉声喝道,一时间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陈瑛带着梁荀策马飞奔而去,热酒悬着的心稍稍松了松。 “给我备一匹快马。”她说道。 手下那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刚张口,热酒的剑又近了几分,他瞬间就不敢再动半分。 “给我备一匹快马!”热酒沉声又重复了一遍。 小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怕她真的一刀杀了那人,只得遣了一人去,不一会儿就牵了一匹马来。 “那边。”热酒示意那小厮将马拴在另一边的柱子上,而后自己慢慢地挟持着那人挪到了马的旁边,,确认了那马儿没什么问题,正准备上马,却忽然听到一声:“放箭!” 而后是数支羽剑破空而来,此时正是朝阳初升,金色的光映在银色的剑尖上,一下一下的晃着眼,热酒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一缩手,整个人都躲到那大汉身后。 耳畔是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那大汉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射成了筛子,半点声音都没发得出来,火热的血溅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热酒却只觉得通体生寒。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只能死死抵着那大汉倒下来的身体,不敢探出一点。 可身边那马儿终于支撑不住,向她这边压倒下来,阴影逼近,热酒呼吸一滞,松手向右一滚,慌乱见目光瞥到不远处站的一名裘衣男子,应当就是方才发号施令之人,而他的身边还站了一个青衣女人。 那女人看到她微微一愣,而后唇角添了一丝诡异的笑,转身男人的耳边说了什么。热酒只看到那男人微微一愣,而后又开了口。 “抓活的,留条命就行。” 无数士兵蜂拥而上,热酒的心早以沉到了底,她一刀砍死最先扑过来的一人,一脚将那人踹了出去,寻了个空子,转身头也不回地拼命逃跑。 琼州城外的这一段路几乎是一片平地,偶有凸起的土丘或是枯死的树干,也不足以藏身。 身后风声忽紧,热酒向左一偏,却躲闪不及。那是一支弩/箭,比普通的箭更快,更强,如一颗钉子一般,直接钉穿了她的左腿。 她脚下一软,向前扑过去,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撑地,却又不知道是抵到了什么东西,钻心的疼,而那疼又恰好让她一片混乱的脑子清明了许多。她往前一滚,咬牙将那弩/箭削去头尾丢到一边,抬手抵挡,又有一只弩/箭擦着她的小臂飞了过去,钉在地上。 热酒咬了咬牙站起来,风卷起粗糙的沙砾,摩擦着皮肉外翻的伤口,一阵一阵的巨痛,如浪潮一般推挤着她,一会儿清醒着,一会儿又陷入混沌。 不知有多少人面目狰狞的扑过来,他们口中高喊着她听不懂的话,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刀。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身处这样的境况。 就好像那年在君山,就好像那时候在孙家祠堂。 第一次,他的父亲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剑,把着她的手紧紧握住,让她快跑。 第二次,柳顾君按下她意欲拔刀的手,告诉她有自己在她永远不用拔刀。 可冷州云死了,柳顾君也死了。 热酒急促的吸了两下鼻子,拔刀,出招,行云流水,就好像一只蛰伏了许久的狼,到如今,已无人再敢争其锋芒。 苏晖策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高山与流水的刀柄相接,合二为一,热酒横刀在身前,脚边是一具又一具尸体,她浑身浴血,双目通红,剧烈的喘着粗气。 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说到底,人都是惜命的,每一个士兵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但是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就这样,死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酒酒。”苏晖远远唤了声。 热酒愣了愣,而后耳畔似有狂风呼啸而过,她被人揽着腰一把带了起来,坐到了马上。那马儿嘶鸣一声,飞奔而去。 苏晖的怀抱很暖,可热酒却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僵着身子,直到苏晖将她轻轻抱下了马,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拿走了高山流水,她才恍然回神。 她张了张口,她想说:我回来了,你看,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想说:你看,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悲剧不会再重演。 可是苏晖望着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喜色,只有满满的心疼与担忧。 这不对,他是在心疼和担忧自己满身的伤,可为什么,明明自己救回了梁宇的妻儿,苏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难道…… 热酒瞪大了眼睛,她缓缓挥开想要上前来查看她的伤口的骆秋白,抬起双手揪住苏晖的衣领,哆哆嗦嗦的开口问他: 第133页 “陈瑛……大,大嫂呢?大嫂和荀荀呢,她们……她们没有回来吗?” 第七十章 对错 苏晖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缓缓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到热酒被钉穿的左腿上,血已经不再流了,伤口被衣服掩盖着,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热酒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虽然站在地上,那腿却一直在剧烈的颤抖着,没办法挪动半分。 “如果还有那里痛,就跟我说。”苏晖说着,小心避开那些肉眼可见的伤,将她轻轻抱了起来。 左腿因为重力的原因弯曲下垂,热酒疼的缩了缩身子,感受到他的不快,热酒僵着身子,不敢有丝毫松懈。幸好苏晖走的很稳,几乎没有什么颠簸,直到进了屋,苏晖将她放到了床上,她这才像泄了气的球一般,瘫软地靠在软垫上。 “伤口和血肉都黏在一起了,处理起来会很疼。”骆秋白从药箱里取出来一把小刀,用酒洗过,又在火上烤了烤,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将黏连在一起的碎布和血肉分开。 热酒紧咬着唇,神经紧绷着,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苏晖就在她身边,面色阴沉的看着骆秋白的动作,他的手就撑在自己的手边,可她却只是紧紧抓着被单,不发出一点声音。 “断箭还留在里面,□□的话……” “拔吧。”热酒打断骆秋白,“骆大夫,劳烦您快一些。” 骆秋白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到她耷拉着眼皮,除了失落之外,似乎再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眼苏晖,却见到他正斜着眼睛,看着热酒那只紧紧攥着床单的手。 但两人都只是沉默着,互相都不说一句话。 骆秋白叹了口气,道:“那你忍一忍,我尽量快一点。”他用刀稍稍割开了些短剑周围的皮肉,捏住一端,一下子用力拔了出来。 “唔!”热酒整个人痛得一下子蜷了起来,泪水奔涌而出。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骆秋白喝道。 苏晖几乎是在热酒起身的瞬间,伸手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他用力抱住热酒剧烈抖动的上半身,按着她的后颈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骆秋白接过小药童递过来的草药与纱布,迅速的处理伤口包扎,待到一切完成,他才抹了抹满脸的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而热酒整个人都想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湿透了,汗水和血水混着泪水流到苏晖的衣服上,晕开大片大片的淡红色水渍。她趴在苏晖的肩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她没事,只是太累了,睡饱了就会醒过来了。”骆秋白探了探热酒的脉息道,“她身上的其他伤都没有太严重,血应该都是别人身上的。” 苏晖点了点头,轻轻将她放下躺好。 “她的腿……。”他轻声开口。 “这种穿透的伤不容易养好,而且那□□伤到了筋骨,日后若是想要照常走路,恐怕有些难了。”骆秋白回答,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多养几年或许能好。” 苏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他看着放在桌上的高山流水,依旧心有余悸。 陈瑛和梁荀确实没有回来,他本以为热酒是没有找到人,却被敌人发现,只能先行逃走,恰好遇到了自己。现在想来,热酒应当是救出了陈瑛母女,或许是在回来的路上走散了。 骆秋白处理好一切,退出房间去熬药了。 苏晖坐在床边,目光复杂的盯着热酒看了许久,叹了口气,伸手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心。 —— 一连几日,热酒都没有再见到苏晖。 她身上其他的伤都好的很快,只是左腿依旧动弹不得。骆秋白日日都来为她换药,热酒几次开口询问,他却只说苏公子有些忙,或许是实在抽不出空来。 她又问自己的腿何时能好,骆秋白说,还要过一阵子,伤的重,总要养一阵子。 骆秋白答的模棱两可,热酒将信将疑,却也懒得再问,只是失落的靠在床上,咬牙忍着疼看骆秋白清理自己惨不忍睹的小腿。 她知道屋外一直都有人守着,大约是苏晖的命令,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实在是无聊的时候,只能将放在床头的书一本一本的翻着看,索性那些史书也正是热酒感兴趣的东西,勉强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是夜,侍女熄了烛火,热酒却说自己觉得热,特意让她为自己开了窗。 清冷的月光洒进来,落到地板上,像是结了一层白霜,漫起来丝丝寒凉。楼下还能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琼州已经许久没有过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热酒闭了眼睛,靠在床头,却丝毫没有困意。她想见苏晖,却又不敢面对他。 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热酒想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告诉他,自己背着他偷偷跑去救人,结果弄丢了人,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吗? 还是说,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对他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看,我回来了。 太失败了,太可笑了。 窗户外头突然传来一丝响动,热酒警惕的抬头望过去,看到一根竹棍伸上来,在窗户与窗框的缝隙间卡住,而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燕儿一般,踏着那杆子就飘进了窗子,落到地上,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第134页 热酒眨了眨眼睛,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在这世间能有如此绝世轻功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那人两步走到床边,月光照清楚了他的脸,正是顾长清。 “哎哟妈呀我酒啊,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顾长清一看到热酒,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他坐到床边,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抬手就要凑过来摸她的脸。 热酒瞪了他一眼,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妥,憨笑着将手收了回来。 “果然栖桐子前辈说苏晖那小子欺负你是真的!”他低声道,声音里满是愤愤不平,“嘿,哥去帮你打他一顿出气,你别难过啦?” 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热酒没有盖在被子里的左腿上,顿时惊讶的长大了嘴巴,他指着那腿上厚厚的纱布和固定板,结结巴巴的问热酒: “你,你这,这,这是那龟孙儿干的?他他娘的他他他他竟然敢打,打打打断你的腿把你关在这?” “枉我还一直觉得他姓苏的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他背地里竟然,竟然……” 热酒呆呆地看着他愤怒的样子,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解释。又见他站起身来撸着袖子道: “你等着,老子他娘的这就去弄死他!” 顾长清说着就要走,热酒忙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慌张道:“不是,你误会了。” “误会?”顾长清皱起了眉,“那这龟孙怎么一天天的防老子跟防贼似的,你知道老子隔你这楼下蹲了多少天,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溜进来。” 热酒哑口无言,只能拉了拉顾长清,示意他坐下。顾长清挑眉看她,不为所动,热酒没法子,只得开口道: “他大概不是在防着你,只是在防着我罢了。” “什么意思?”顾长清这才又坐了下来,问道,“你俩到底是怎么了,这才几天没见,为什么感觉你好像也不太开心?是因为这腿……疼吗?” 热酒看着顾长清,月光下顾长清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能感受到他话里话外的担忧。她久久的沉默,顾长清也不着急,只是低着头静静陪她坐着。 半响,热酒才红着眼睛开了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与顾长清讲了一遍。 她说:“顾长清,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些事,能做到一些事,可实际上我还是搞砸了。”热酒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人也没救回来,自己还落得一身伤让你们担心了。” “顾长清,我觉得,有些后悔了。” 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又看不清楚的缘故,热酒说着便开始控制不住的流眼泪,她抽抽嗒嗒的哭着,千头万绪,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根神经,触到了她心里头最疼的地方。 顾长清伸手给她递了一块帕子,开口说:“我倒觉得你没有错,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他的语气里带了点轻松的意味,就好像做出这样的回答完全处于本能,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思考什么。 “酒啊,虽然你是我认得妹子,照理说呢,哥是不能说你坏话的,但是吧,哥从认识你开始,就总觉得你这里可能有一点,小小小小的小问题。”顾长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热酒止了哭,歪头看着顾长清,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看,我们都把你当个小丫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不成也没啥。可你自己好像老喜欢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老觉得自己想做什么,就得做成什么,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长清习惯性的晃了晃脑袋,手对着空气指指点点,颇有点江湖老道指点迷津的意味。 “就像我,我刚说要帮你弄死苏晖那龟孙子,可是实际上如果我弄他,恐怕死的人大概率是我。但弄不弄得死是一回事,弄不弄又是另一回事了不是?” “难道我最后没有弄死他,你会怪我没用吗?” 热酒抿了抿嘴,不知道该如何接顾长清得话。他这话说的实在是没什么毛病,可热酒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恰当,奇奇怪怪。 “哎……”顾长清看着热酒一脸懵得样子,知道她定时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面上难掩得意之色,他长长叹了口气,又说:“酒啊……你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热酒问,“父母双亡,满身是伤?” 第七十一章 死志 “欸,你可别拿这说事儿,这两点上我可不比你差。”顾长清哈哈笑了两声,“不过要是比惨,那可就没意思了。” 热酒看着顾长清乐呵呵的样子,一直紧绷着的心绪终于也轻松了几分。 “那是什么?”她问道。 “害,自然是羡慕你厉害呀!”顾长清想也不想就答,“我要是有你一半地功夫,我早就游遍天下,劫富济贫,十年后武林中还有谁不知道我顾大侠地名号?” “顾……大侠?”热酒头一次听人这么称呼自己,有些怪异,又有些好笑。 “是啊,顾大侠,嘿嘿,想想都觉得开心。”顾长清晃了晃脑袋。 “好吧,顾大侠,以后你劫富济贫地时候,能不能带上我这个小弟,我来劫富,你济贫就可以了。”热酒道,她还记得那时候再山洞里她对顾长清说过的话,只不过那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劫,现在话,可能要带着知樾一起劫。 第135页 热酒这么想着,却见顾长清摇了摇头。 “这辈子就算了。”他说道,“这辈子,等着琼州的事情了了,我要上朱墨观当和尚了。” “朱墨观里……还有和尚?”热酒问。 “哎呀,总之就是那个意思。”顾长清摆了摆手,“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好吧。”热酒笑了笑,“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去朱墨观了?” “也不是突然,这事儿我也想了很久。”顾长清叹了口气,“前阵子你不在,老方带着人来帮忙了,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观里,我其实本来就想着去的,反正我也没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四处游历了一辈子,突然有个归宿,也挺好的。” 热酒看着顾长清,他低垂着头,双眉舒展,隐约间还可以看到一丝期待。她原以为顾长清一生唯爱自由,即使是“三不过”那样的绝症,都不能困住他四处游历的脚步。却没想到这样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向往安定。 “挺好的。”热酒开口道,“那下辈子吧,下辈子你记得从小要努力习武,这样长大了就能成为顾大侠了。” “哈哈。”顾长清笑了两声,才应了声“好”。 热酒记不清那晚顾长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她只记得那晚月色皎洁,顾长清身着一身白衣,站在窗户边上,临走时还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比月光更澄澈,就好像当年初见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举着个“神机妙算”旗子,对着那被她吓哭的小女孩,变出一朵漂亮的海棠花。 往后的日子似乎都过的十分平静,雁北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也有可能是苏晖故意不想让热酒知道消息,从而造成一种平静的假象。可热酒心里明白,陈瑛母女一天不现身,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 骆秋白日日都来给她换药,腿上的伤看起来似乎好了许多,但内部还需要好好养着。骆秋白有一日来的时候给她带了跟竹棍,说是要交给她自己偷偷学来的丐帮绝学——打狗棒法。 热酒盯着那棍子看了半响,才反应过来那东西原来是一根拐杖。 她不由的有些失落,想想自己还这么年轻竟然已经开始要用到拐杖这种东西了,但拄着那东西在屋里头来来回回的走了许多遍,慢慢也适应了下来。 她开始拄着竹杖尝试走出房门,本以为那些人会拦着自己,想来还要再废一般口舌。却没想到他们只是远远的跟在自己身后,保护自己的安全。 热酒本想着去找苏晖,奈何苏晖本人并不在楼中,只得先去了栖桐子房里。 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药味混着酒味扑鼻而来,热酒捂着鼻子皱了皱眉,她的师兄已经到了,正坐在床边看书,而栖桐子则是静静的躺在床上,胸口轻微的起伏,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她问师兄,师父这是怎么了。 师兄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让她每天都找个时间来陪栖桐子说说话。 又过去了十几日,热酒终于可以丢掉棍子正常的走路,虽然走的还不算稳,也不能站立太久,但也已经能一步步的下楼梯了。 打听到李君迁已经研究出了治疗疫病的药,而苏晖也正再城西,她想,是时候要去把一些话说清楚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去到城西,就听到了北部城墙那边集结的号角声。热酒缓缓站在原地,不断有士兵和百姓从她身边奔跑而过,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号角声低沉绵长,脚步声混杂着兵甲碰撞的清脆声响,焦急而又凌乱。 迟了将近一个月的大战终于要拉开帷幕,雁北攻城,琼州看似铜墙铁壁,但实际上苏月晚带走了一部分兵力回援岷都,如今,城内已是空虚。 热酒找到苏晖的时候,他正撑着脑袋对着桌案发呆。知樾鸟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直到热酒走到面前,他才缓缓抬起头,看清来人之后,微微一愣。 热酒也是怔了怔,不过十几天不见,苏晖却好像是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胡渣,头发也随意的披散着,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打理自己。 只那一瞬间,热酒突然就有些明白苏晖知道自己偷跑出去救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身子,从知樾鸟的腿上取下那信筏,递了过去。 苏晖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她的手,还是在看那信,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那信接过来,却不急着展开。只是抬起头来冲热酒微微一笑。 他说:“对不起,你是为了我伤了腿,这些天我却一直没去看你。” 热酒只是笑着示意他赶紧读信,没有多说什么。 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要道歉,想要关心,想要向他倾诉自己的委屈,可一见到面,似乎所有言语都变得没有意义,一个眼神,一个拥抱,足矣。 苏晖展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紧皱的双眉终于微微舒展开了一些。 “看来是久违的好消息。”热酒慢慢挪到他的身边。 “嗯,岷都的事解决了,援军已经出发往这里来了。”苏晖叹了口气,“酒酒,你说,我们能守住琼州吗?”苏晖问道。 “不知道。”热酒摇了摇头,“尽力而为就好。” 苏晖没有回答,房间里烛光昏黄,半刻静谧。他们都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而那种情况,终于在战争开始的第二日发生了。 第136页 苏晖带着热酒奔上城楼的时候,狠狠的晃了晃。寒风吹在城墙外的沙地上,卷起粗粒的沙子摩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忽然间有些神情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七八个男人女人被绑在木板上,排成一横排,当作肉盾,陈瑛恰在其中,而梁荀则被绑在一边,不知道是哪个士兵踢了她一脚,那么小的孩子,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那情形竟是与当年一模一样。 顾长清站在一边,看着那一幕,双手紧握成拳,就连骨节都咔咔作响。方清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千万不要冲动。 “苏楼主,快下令吧,怎么能为了几个人就弃这么多百姓于不顾啊!”程念白在一边说。 是啊,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苏晖双目赤红,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这是他曾经无数个夜晚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想要保护的人被推到风口浪尖,而他却作为一个可笑的决策者。正义的天平永远倒向大多数人的这一边,职责与自我,孰重孰轻。 苏晖做不出选择,他眼睁睁的看着那边的人一刀扎进陈瑛的左肩,□□,又扎进她的右肩,迫使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可不论她怎么痛苦,她都没有发出哪怕是一声求饶。 她已经浑身是血,满头大汗。可是她依旧高昂着头,她的意识有些模糊,除了呼呼地风声,她再听不到其他。透过漫漫黄沙,她遥遥看到城楼之上,那个白衣男子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却始终不肯放箭。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他一直在为梁宇的死而自责,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他时不时就来陪梁荀玩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内疚。 可她一直没有跟他说的是,她从来没有怪过他,她亦十分感谢他,能给梁大哥一个痛快,让他不至于再多受折磨。 陈瑛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她的丈夫就是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琼州城墙巍峨,屹立不倒,这就是他誓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吗? 当年,那个时候,他是怎样的心境呢。 血流进眼睛里,她看不太清明,耳畔传来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当年,也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不论怎么都不肯开口求救。 陈瑛笑着咳出两口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干巴巴的哼了两声,说,原来如此,我很佩服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他的妻子。 这是你们的女儿吧。 那作为见面礼,这个小姑娘,就还给他们吧。 第七十二章 结束 “他们要干什么!”程念白惊呼一声。 几个士兵将梁荀捞起来,粗暴的丢到投石车上。还没等任何人反应,重锤落下,与此同时,无数羽剑离弦而来。 “举盾!举盾!”城墙上的士兵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程念白一声令下,无数盾牌举了起来,如铜墙铁壁一般将所有人护在身后。 可就在盾墙形成前的一秒,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顾长清!”热酒大喊一声,她下意识就想追上前去,可刚迈了一步,脚下一阵剧痛,她痛呼一声,半跪在地上,再抬头,只能从那盾与盾的细小缝隙中,看着那抹白影冲了出去。 箭如疾风,可顾长清比箭更快,比风更快。他一把抱住梁荀,在空中借了只羽箭的力道轻盈的一个转身,在如雨的剑阵中左右闪躲。 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身法,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拥有如此绝世轻功的少年人。 等到这一波攻势结束,顾长清才落在城墙上,盾牌撤去,人们才看清,他的背上竟插了三四只羽箭。 整个过程甚至不足十秒,热酒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方清墨拼命挣脱方才一直死死拉住他的人,两步跑上前去,他想抱住顾长清,却又无从下手。 顾长清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一手托着梁荀的头,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他用他的身体将她护在身下。 滚烫的血顺着他的手流到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他这才看清,小姑娘的双眼血淋淋的,已然是瞎了。 骆秋白冲过来,推开跪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方清墨,颤抖着手想要去拔他背后的箭,可是箭太多,不知该先拔哪一根,可是血不断地流,不论如何都止不住。就好像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徒劳,都只是在加速顾长清的死亡。 “骆大夫,替我……拔了,这些箭……吧……”顾长清颤抖着开了口,“也……太丑了……,我不……不想……” 他说话断断续续,说着嘴巴里还不停的吐出血来。 听说人死前是什么样子,死后就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想带着这些冰冷的兵器去死,他也不想带着这些东西轮回转世。 骆秋白颤抖着手,哭着拼命摇头,他是个大夫,比这更为血腥的场面他见过不止一次,他应该毫不犹豫的拔出这些箭,然后告诉别人,这个人已经没救了,有什么话快些交代了吧。 可是如今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拔了吧……”顾长清又开了口。 那些箭,终究还是被拔了下来。顾长清狠狠松了口气,歪了身子倒下去,他跌进方清墨的怀里,突然就感觉到了累。 第137页 热酒的腿站不起来,她跪在地上爬过去,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骆秋白还在努力的用各种药堆到顾长清的伤口上,用纱布捂住,嘴巴里面嘟囔着“没事的,没事的……”可那血越流越多,他再也坚持不住,将所有药倒在那伤口上,再死死捂住。 顾长清有些哭笑不得,他本就是孤身一人,生死由命。 他一会儿想起他的师父在世时总是掐着手指算计着自己什么时候死掉,一会儿又想起方清墨常常对他说:“闲事莫管”。 闲事莫管莫管闲事,可这怎么能算是闲事呢。 说书先生常说,大侠,就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啊。 他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点,他看到热酒扯着自己的袖子,止不住的哭。他忽然想,这小丫头怎么总是不太开心,好像每次她不是在难过,就是在生气。 “酒……别……别哭了,女……女孩子要……要笑了……才,才可爱……”顾长清觉得自己说这话说了太多遍了,可这丫头却好像总也不懂。 他又偏了偏脑袋,见到方清墨竟然也在哭,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方清墨哭的样子,一时间觉得还有些新奇。 他是在为了自己哭吗? 顾长清忽然觉得这辈子能看到方清墨这样骄傲的人为自己哭一次,也不算亏。 “下……下辈子……” 顾长清的最后一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完,他最后的意识里,只听到许多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顾长清,顾长清,长清…… 从没有这么多人喊过他的名字,他觉得满足而幸福,可那些声音都愈来愈远,再后来,他看到茫茫大雪中,一个中年男人将站在医馆门口,抱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说: “唉,你这孩子,命怎么这么大。” “你就随我姓,名长清吧。愿你这一生事事长清。” 寒风凌冽,号角声,刀剑相接的声音,热酒再听不到,她看着顾长清静静的闭着眼睛,双眉舒展,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他孤身一人,胆战心惊的活了二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能治好“三不过”这种病的神医。他的人生,好不容易就能重新开始了。 只要再过几天,再过两天,一天,就能……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 道衣草鞋踏破,二十一年倦鸟归巢。 只道天妒英才,只惜魂归故里。 …… 热酒想,他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援军至,战争终于结束。 苏月晚留下做最后的收尾,其他人都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方清墨带着顾长清的遗体回了朱墨观,苏晖背着热酒走下城楼,回到与江楼里。 推开门,楼中一片寂静,满目疮痍。随处可见染血的碎布,从前挂在楼上的各色轻纱,还有墙壁上的字画,都破烂不堪,不辩形状。 他们恍然间发现,原来养伤的士兵与百姓们撤走后,与江楼早已经人去楼空。 “都结束了。”苏晖捏了捏热酒的手,低声道。 “嗯。”热酒趴在苏晖的肩膀上,有些疲惫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响。 他们走到栖桐子房前,房内一点声音也无。热酒忽然有些害怕,她示意苏晖将自己放下,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推开了门。 她往里面走了两步,看到师兄正坐在炉边,路上还生着火。老人抱着酒坛子,靠在床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热酒呼吸一滞,“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步步跪着爬到栖桐子的床前。她死死的盯着床上的人,久久不肯挪开眼睛。 “师父刚走没走多久。” 热酒抓起老人苍老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她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师兄……师兄,那,那为什么不让人来叫我,为什么不唤我回来……”她几乎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见不到栖桐子最后一面。 “师父说,酒酒知道自己要什么,这是好事,就不要去唤你,他只需要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就好了。” 热酒眨了眨眼睛,她缓缓转过头,这才看清楚,那炉子上架着的并非是和前几日一样的药罐子,而是一盆热水,水中放了一个酒壶。 “师父要我看着这炉子,万万不可离开。” “他说他答应了你,他要温一壶热酒,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喝。” 热酒怔怔地看了那炉子一会儿,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还记得栖桐子说,等此间事了,要看着她和苏晖成亲,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如果苏晖不乐意,还要剁了他,用他的骨头泡酒喝。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也还没来得及答。 她想起每次她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她的师父,总是笑嘻嘻的跟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师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 可是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以后要是再闯了祸,谁还能帮她断后呢。 热酒紧紧拉着栖桐子的手缩在床边,她并非第一次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 那一年父母被奸人所害葬身火海,她发誓要为双亲报仇;后来柳顾君死在高宁的怀中,她想她辛苦半生,终于能得片刻安宁;几日前顾长清拼了命救回梁荀,她只恨天道不公,好人命短。 第138页 而今栖桐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只想着,为什么师父不愿意再像小时候那样等一等她。 师父为什么就不要自己了呢? 苏晖蹲在热酒身边,轻轻将她抱进怀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任她将脸埋在自己肩头低声抽泣。 火炉边上的男人目光深沉的盯着那盆水,水沸腾了,他才将浸在水中的那壶酒捞了出来,倒进桌子上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瓷碗里。 酒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那味道甘甜清冽,却又带着些俏皮,钻进人的鼻子里,给人一种,会有调皮贪嘴的孩子趴着窗户流口水的感觉。 窗边恰好有一丝异动,热酒吸了两下鼻子,红着眼睛看向窗户外边,那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可是窗台上只有一只野猫窜过,清风朗朗,再无其他。 热酒有些失落的垂下头,有人端着碗走过来,递到她的面前,低唤了她一声“师妹”。 “酒热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顾长清是我这本小说里最喜欢的一个人物,看似弱小,遇强则强,英雄当如是。 他的后续放在番外。 第七十三章 热酒 早春三月倒春寒,岷都城外红梅盛放。 白衣公子牵着一匹黑马从那梅林中徐步而出,踏花归来,他的衣服略有些褶皱,袖口与衣摆处微微沾了些棕色的花泥,后腰处挂了一根短棍,发冠上不知道被什么人插了一朵盛放的红梅。 马上坐着个红衣姑娘,那姑娘肤白如雪,红唇娇嫩,还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在脑后,腰间一左一右,挂了一刀一剑。她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持了枝红梅,时不时低下头与那白衣公子交谈几句,偶尔露出一点笑意。 两人行至城门口,阳光正好,守城的士兵似乎也认识那公子,自然也免不了一番调侃。 公子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将那姑娘从马上抱下来,又把马拴在了城门口,拉着姑娘往城内走去。 那姑娘似乎腿脚有些不便,走起路来慢吞吞的,一瘸一拐,她腰间的那一对小巧的刀剑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阳光下反射出夺目地光。 而那公子却也丝毫不急,只陪着姑娘一步一步的慢慢走。路过的人们有认识他俩的,都会笑着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偶尔也有莽撞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撞上那姑娘的腿,却都被公子小心翼翼的即使挡住。 一白一红走进一条巷子里,巷子里的一扇小门虚掩着,公子推开门,一个老人佝偻着坐在窗边的桌前,就着暖和的阳光,细细雕琢完最后一刀,恰好抬起了头,见到二人进来,乐呵呵的让他们坐下。 “你们来的巧,之前要的那对簪子,我恰好弄好了。”那老人满意的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又拿起手边的布,仔仔细细的擦掉那上面的木屑,“这一对龙凤呈祥,就不收你们钱了,只当是老夫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到时候,记得请老夫去吃一盏酒,便罢了!” “多谢老师傅。”白衣公子笑着作揖道谢。 老先生却只是摆了摆手,“诶,不用谢,我这许久不做,手也生疏了,却没想到你们竟特意找上门来,老夫也惊喜的很呐。” “老师傅声名远播,晚辈一直是慕名而来。”白衣公子与红衣姑娘相视一笑,再道。 “说起来,看着你们这样,倒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事情。”老人望着那对木簪,目光遥遥,似乎又跃回了年轻的时候。 “那也是一对年轻人,他们是千里迢迢来我这里的,要做一对喜上眉梢的木簪,那个女人,实在是令我印象深刻。”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姑娘开口问。 “嗯……怎么说呢,那女人看起来也还年轻,眉眼间满是英气,她怀了身孕,腰间却带了一对蓝色的短刀。” “我对她说,有孕之人不宜带刀,仔细冲撞了。” “可她却只是笑这说,这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宝贝,以后要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做兄弟的。” “我又问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说,天涯海角,那里都去。” 老人眯眼望着太阳,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天涯海角是什么样子,我倒也想看看。” 姑娘红了眼睛,沉默了半响,她才缓缓开口说:“他们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生了三个孩子,最后隐居在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山林之中。” “如此……”老人点了点头,“甚好。” 二人在老师傅家中用过饭后才离开,午后的阳光依旧十分暖和,照在人的身上,只令人觉得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今日要做些什么?”白衣公子开口问。 “去闲散听书吧。”姑娘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闲散是如今岷都里头最有名气的茶楼,虽说是个茶楼,却也卖酒。 “已经连去了两次了,你今日怎么还要去?”公子扶额苦笑。 “我就是喜欢听书。”姑娘笑答,拉着公子往那茶楼走过去。 “喜欢?我看你就是喜欢听自己被夸。”公子哭笑不得,只跟着她往那边走过去。 茶楼里人声鼎沸,二人上了三楼的雅间。 那说书的也是为老先生,两鬓斑白,一张嘴,却露出来一口熏黄了的牙齿来。他有说不完的故事,今日,讲的是当年琼州战乱,以为青衣女子孤身一人深入敌营,为援军争取时间的故事。 第139页 人们总喜欢听这种江湖中女英雄的故事,男人们幻想着自己能娶到这样的女人,女人们则是幻想自己有一日,也能如此英姿飒爽,来去如风。 “二位客官,你们要的热酒来了,美酒尚温,还请慢用!” 小二将酒放在桌上,为两位倒了两碗,又将酒壶在小炉子上放好,这才退了出去。 白衣公子与红衣姑娘相视一笑,互相无言。 酒香氤氲,聚拢着是唇齿间的回味无穷,弥散开便是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 —— 只愿你踏破万水千山,阅尽千帆人生百态,即使亲人同伴散尽,再归来时,也能温一壶热酒,唇齿留香。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讲完了,万分感谢一直陪着我到最后的小可爱们。 你们就是我的热酒。 预计还有两章番外~ 第74章 番外一 黑白道人 阳光有些刺眼,一个道士模样的男人慢慢悠悠走在街上,他穿了一身黑色道袍,执了一柄拂尘,腰间挂着一个青色的酒壶,背上背了一柄银色的剑。 天刚蒙蒙亮,街边的摊贩方才撑开了架子,有赶早的老人认出了他,急急忙忙过来扯他的衣角。 “顾道长啊,前段时间你给我家儿媳妇算得那个男娃,前几天生了真的是个男娃啊!顾道长你在给我算算我家老二啥时候能娶媳妇儿啊,漂不漂亮啊?” 道士停下脚步看了老人一眼,礼貌的笑道,“老人家你认错人了,我不姓顾,我姓方。” 他一边说一遍试图将袖子从老人手中扯回来,哪想到那老人扯的死死的,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 “认错?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顾道长,你这个酒葫芦还是我媳妇儿送你的!”那老人指着他腰间的葫芦说到。 “老人家,你真的认错啦!”道士使劲将衣袖抽出来,“我真的姓方!” “哎……”老人还想说什么,一抬眼,却见周围空空,哪儿还有那黑衣道长的身影。 ── 黑白道人一口气跑出老远,转头确认了的确没人跟着之后,才悠悠然取下腰间的酒壶饮了口,喘过一口气来。 樊城的郊外是一片小竹林,竹林深处早已有人等候多时,黑白道人走过去,那人执着一根柳条,抱臂在胸前。 “女的?”黑白道人眯着眼睛歪了歪头。 “顾长清?”那女人问道。 “我不是顾长清。”黑白道人摇了摇头,“我是方清墨。” “你的那手里拿着的可是柄浮尘?”那人又问。 “是。”黑白道人答道。 “那你如何不是顾长清?”那女人又问,“江湖上何人不知顾道长一柄浮尘从不离身?” “嗤。”黑白道人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几乎笑出声来,“那又如何,我今日是来打架的,自是方清墨。” “你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那女人又道。 “小姑娘,你自称江湖中人,却不知我黑白道人,你这是生活在江河湖水里的江湖中人吗哈哈哈哈哈哈……”黑白道人竟是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你!呸!”那女人怒骂了一声!扬手一挥,手中的柳条竟被她当做鞭子用,狠厉的挥过来,可眼前上一刻还在狂笑的人却突然不见了,女人心中一惊,却听到耳畔有金属相击之声,她转头看去瞬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雪白的剑尖抵在她的脖颈处,却堪堪被一根树枝卡住。 如果没有那根树枝,这个男人真的会杀了自己。女人这么想着。 “听说须臾从不指向女人,看来传闻不甚真实。” 黑白道人循着声音抬了抬眼,收剑入鞘。 “顾长清从不打女人,方清墨不是,何况,女人方才想要取我性命。”黑白道人正色回道,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漫不经心,“约我来此的不是她而是你吧。” “舍妹多有得罪,还望方道长海涵。”那人收了树枝,作了一揖,“在下沐四,此番约道长来此的的确是我。” “沐四?瀛洲沐家老四?”黑白道人这才转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人,他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大约二十五岁年纪,个头却比自己还高些。 “舍妹沐七。沐家祖训,外人面前不能透露真名,希望方道长不要介意。”沐四又作了一揖。 “不介意不介意,你可别说一句做一个揖,我只是个算命的小道士,受不起你们这世家大族的礼,会折寿的。”黑白道人连忙摆了摆手。 “所以你约我出来不是为了与我切磋?”他问道。 “若不以这个由头,怎么能把方道长约出来呢?”沐四笑了笑。 “既不是为了切磋,那我就先走了。”黑白道人转身就走。 “道长留步!”沐四忙唤了声,却见黑白道人如同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继续走,头都没回一个。 “道长可有听说过热酒这个名字?” 这回黑白道人停下了脚步,停了半晌他才缓缓回了头,沐四见他神色怪异,没有再继续开口。 “热酒?”他道出两个字,唇角带着奇怪又危险的笑,“琼州人最爱与江楼的梅花清酿,我却偏爱竹叶青,倒不知瀛洲人更爱喝什么?” 第140页 “道长何必与我装糊涂,我说的……”沐四的声音有些发抖,却依然坚持开口问道,话未出口却被黑白道人打断了。 “阁下说的那个人,如今早就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黑白道人说道,“你若是要寻仇,我劝你还是算了。” “方道长既然知道,为何不愿告诉我们,左右此事也与你无关,不如卖给在下一个人情,日后定当偿还。” 黑白道人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他将须臾剑收回剑鞘,取下背上的那一柄拂尘,又说:“你说的那个人,恰好是我顾长清的朋友。” “你今日假意约我出来,我就不计较了,回去吧。” 沐四站在原地,直到黑白道人消失已久一动不动,直到沐七拉了拉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 “哥,他既不愿意说,我们再去问问别人。”沐七道。 沐四叹了口气,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个臭道士,奇怪的很,什么方清墨顾长清,乱七八糟的,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沐七瞥了一眼黑白道人消失的方向,不满的说道。 “呵。”沐四笑了笑,将手中的树枝插到腰间。 “顾长清是个算命的,听说他算卦一算一准,最善算姻缘,还爱打麻将。方清墨却是个剑客,偏爱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还喜欢找各种高手切磋。“ “如此听来,这两人是天差地别啊,那我今天真的是约错了?” “黑白道人是个奇怪的人,他穿白衣时是顾长清,穿黑衣时就是方清墨。”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其他人也都陪着他这么玩?” “他每见人一次就强调一次,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真是个怪人。” ── 黑白道人今日穿了一身白衣,他要去与江楼见一个人。 正是玉兰初开的时节,小姑娘坐在玉兰树下的轮椅上,用一块毯子盖着双腿,手中抱了一本旧书,雪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清香扑鼻而来。 她仰着头,似乎在看那一树白花,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神采──她是个瞎子。 黑白道人走过去,将那快要滑下去的毯子又提上来点,小姑娘低头往这边看过来,咧开嘴笑了笑。 “长清哥哥!”她唤了声。 “嗯。”黑白道人应了声,“今日荀荀带了一本什么书?”他说着从梁荀手中接过那本书。 “九州神兵录。”梁荀有些兴奋,“长清哥哥,今日要讲第三名了!” 黑白道人笑了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撩起衣摆坐到地上,翻开了书,道了声:“好。” 第75章 番外二 成亲前 酒酒与苏晖终于要成亲了。 事实证明栖桐子生前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热酒认祖归宗,随了孙姓,虽然写不进孙家族谱,确实如今的孙家家主孙息唯一的妹妹,苏家父母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苏府内早早就开始布置,算生辰,看八字,定了吉日,又请来岷度里头最有名气的绣娘做了吉服。一箱箱聘礼被运到孙家,却不见热酒的踪影。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苏晖在青州城内寻了许久,直到知樾鸟送来一封信。 君山依旧是那副破败荒凉的样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也终于又有了些青葱之色。苏晖将马拴在山下,又在山上寻了一会儿,才找见了一间小院子。 高宁给他开了门,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苏晖便直奔后院。远远的就看到那热酒跪在柳顾君的碑前,也不知道一个人待了多久。 苏晖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热酒一把拽住,一齐跪了下去。 “柳姨,这是我夫君,您看看您还满意吗?”热酒开口道。 苏晖愣了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热酒这一问,有点来着不善的意味。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要怎么接话。突然又看到热酒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看这自己说: “柳姨说她不太满意。” 苏晖看着她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便就着她的话问:“那要怎么办?” “柳姨说她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热酒道。 “什么问题?” 热酒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若是酒酒的这条腿以后都不能全好了,你会不会嫌弃她?” 苏晖答:“若是酒酒走不了路,我便背着她走一辈子。” 热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那如果酒酒以后老了,不好看了,你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苏晖强忍住笑意,回答说:“不会,我会牵着酒酒一辈子。” 热酒若有所思,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才道:“柳姨说她答应了。” 苏晖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将热酒抱起来,问她:“那知樾可以把酒酒抱走了吗?” 热酒也笑了,她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 苏晖将热酒送回孙家,热酒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嫁妆堆里多了两个大箱子。 “这是什么?”她问息之。 息之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是我老弟送来的。” 苏晖连忙摆了摆手:“诶,还没娶呢你就这么心急了?” “这是什么?”热酒没管他们二人的玩笑,转头又问苏晖。 苏晖神秘的笑笑,示意她自己打开看看。 第141页 热酒狐疑的看了苏晖一眼,弯腰将箱子打开。 入目的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漂亮宝贝,热酒一件一件看过去,突然就红了眼睛。 一把粉色的短剑,一幅《龟戏牡丹图》,一块绣了龙凤呈祥和喜上眉梢花样的布料,一个酒坛子…… 她想起栖桐子生前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也曾奇怪为什么栖桐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收集这些看起来没什么用的玩意儿,却没想到这些东西,都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嫁妆。 她原以为自己要一辈子四海为家,却没想到有人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为她备下了嫁妆,只愿她得一生安宁。 她想起很久以前栖桐子对她说过的话: “为师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每日里划水摸鱼,这日子不美上了天?” 热酒将那酒坛子抱在手里,她想:师父,如今徒儿要嫁人了。 她抬头看了眼苏晖,见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 嗯,是个好人家。 以后每日里划水摸鱼,想来日子一定会是美上了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