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行(古惑仔漫画同人)》 一、丈夫生世会几时 夏夜,香港。 狮子山隧道南口的服务区,一群飞车党打扮的青年,当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红男绿女。手提音响传出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夹杂着调笑声、口哨声,似乎连公路围栏也随着音浪起起伏伏。 围栏尽头是一辆明红色的林宝坚尼,95年限定纪念款,市值港币550万,全港只得27部。 一个身形修健的男子正倚着车前盖,额前一缕挑染金发湿度爆表的夏夜里飘逸得有些嚣张;指尖夹着细长的More烟,与身后沉默的狮子山一般对眼前的喧闹视若罔闻。 弹飞烟蒂,男子从绿色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根,旁边一个小飞仔忙不迭上前点火。 “耀扬哥,今天时间好x长噢!知道是赛车,唔知以为是游花车。” “Cao,公子哥找刺激,你估他们真不怕死么?”话是粗口,语调却很平淡,“能一路开下来,就算他们好嘢。” “咁刺激d玩法,至有耀扬哥你才谂得到!”另一个小飞仔错失点烟之机,随即跟上恭维。 其实也不是恭维,而是事实。公主道至窝打老道原是港九出名的地下赛车线路,逢二逢六的赌局由东英社坐庄,一场赛哈雷机车,一场赛跑车。参与者原本多是社团中人及所谓的新新人类,直至庄家易主,由东英社五虎之一的奔雷虎接手,新撰了几样玩法,引来不少找刺激的富二代来此逞豪。其中最受欢迎的便是今天这场“赛坚”的玩法:车程从何文田广场出发,走公主道、窝打老道,一路向北走,直至狮子山隧道口的终点。挂满档的超跑,原本5分钟左右便到,这里却多了一项条件——每车副驾配一火辣靓女,行驶过程中不断提供口舌服务。当然,为防作弊,副驾靓女必须由庄家东英社提供,每单另收二皮嘢的壮胆润喉费;若有事故损伤,再从庄家抽水中另赔若干。如此胜者,则不仅仅是“车神”,更是最man、最坚的“x神”。 “我能谂到,系因为我也有好奇。”耀扬微挑下巴,半闭着眼就,“人和动物到底有乜区别?我话即系人可以控制住自己原始d欲望。更高班呢,就系能利用呢种欲望。想收个时候能收,想放个时候能放。控制不了自己欲望d人,跟畜生就冇乜区别喽。” “耀扬哥讲话,好有哲理噢!” 回应这直白马屁的,只有一声不屑的冷哼。 旁边另一个小飞仔,显然更机灵些:“耀扬哥讲得啱呀。畜生就不值钱喽。上周呢个叁联仔,爽到抓不住方向盘,直接撞上围栏。条嘢几乎都被箫妹那个八婆咬断咗!箫妹就赚到啦,不过撞几块青,就有叁皮嘢入袋喔!” “你羡慕,你也去含蕉啦!” “Cao!” 斗嘴声被远处传来的马达声打断了,周围也响起了尖叫声。 “聂少!聂少!” 呼喊声中先下车的,是副驾驶一侧,只见一个着红色紧身皮衣、前凸后翘的妙龄女郎,艳丽的口红糊了大半,唇周一片狼籍。又过了片刻,才见一个身量不高的青年男子开门下车,腰裤掖得凌乱,脚步虚浮却高扬着下巴,仿佛检阅的将军般向围过来的众人频频挥手。 “聂少果然坚嘢!”耀扬一边越过众人,一边调动道,“你们话,是不是至坚至硬?” 自是应声如潮。 “耀扬你也好嘢。”被叫作聂少的男子,大笑着拍了拍耀扬的肩膀,只是那笑声怎么都有些中气不足的感觉,“本少今日高兴,下站去老尖High Bar,通通入我数!” 周围男女闻此,更是鼎沸。耀扬借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立刻掸了掸刚才被聂斯启拍过的肩膀。 聂少聂斯启,丰平物流的太子爷。亚妈原是聂老爷的秘书,上位叁房太太,笼络住老头子,提拔自家兄弟,娘家一门算是鸡犬升天。聂斯启既是子辈独苗,叁太、舅舅自然求神拜佛地盼他争气。可惜这位聂少,着实扶不上墙。介日里招猫逗狗、流连花丛。一次夜总会争女,得罪了大圈帮一队悍匪,差点便被绑了票。幸得那家夜总会老板斡旋,有惊无险。 耀扬便是那家夜总会的老板。 当然,他可不是什么好发善心的仁人义士。挟此恩情,只为搭上丰平物流罢了。 丰平物流以香港为中心,兼有东南亚与东北亚的航运买卖。随着回归临近,与广东沿海的几大城市也多有往来。耀扬搭此便车,大搞走私;配合东英社在广深两地深厚的背景,提供稳定的销售端,无论夹带的是劳力士还是日本涩谷最新的电子宠物蛋,抑或补充地下钱庄的捆捆美钞,几乎都是没本的买卖,自然赚得猪笼进水。 丰平是正经买卖,本无谓为了两成毛利趟这浑水。说到底,还是叁太太一家太贪了些,可能也是曾经穷怕了,见钱不取难受过毒瘾发作。 叁毒以贪为首,贪欲越大,心魔越厉——耀扬最喜欢如此贪婪的人。 “耀扬哥,条软皮蛇叫我一同去High Bar喔。”副驾下来的红衣女郎箫妹,不知何时走到耀扬的跑车边,无骨蛇似得趴在林宝坚尼的车门上。 “咁你咪去喽!他d钱,几好赚噶。” “妖,他d钱当然好赚了!”箫妹大大翻了个白眼,“如果唔系耀扬哥叫我松松章,我睇他顶不住我两分钟。” 耀扬闻言笑笑,挥挥手示意她退开:“同我冧好他,我唔会亏待你。” 跑车启动向南,过海又向西,直到香港大学附近的高档公寓雅典居,已是下半夜。夜尽晨来,闹钟在第一个睡眠周期结束后响起。 周一。 洗漱收拾,耀扬挑了一套无甚logo的衬衫仔裤,一应花戒钻表也不戴了,再从堆在客厅的购物袋里翻出一个挂着吊牌的双肩包,一双Vans休闲鞋。此时出门镜里的自己,青春昂扬地简直让他失笑。 这真真是来自台湾的大叁学生,Roy雷。 拦了一辆的士往港大去,车程不过5分钟,驶过罗便臣道,耀扬望向山一侧的花园洋房。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那死鬼老豆,每每喝醉,咒天骂地,最恶毒的话总是关于外祖家。曾经他也觉得外祖家是香港地最平平无奇的冷酷有钱佬,即便在老豆被高利贷围斩致死后,也没收容那时不过9岁的自己。后来他却想通了,如果换作是他来做决定,本来便不受待见的偏房女儿自甘下贱,私奔地下赛车手、生出上不得台面的杂种外孙,也的确没什么必要接回家来添堵。 惟可惜的是,当他雷耀扬终于买得起母家洋楼附近更有排面的奢华公寓之时,他在世上仅有的几个血脉亲人早便远渡重洋移民去了,否则大家做做邻居,不也很有趣味? 校门口下车,走去教学楼。一侧红砖围墙上墨绿的藤蔓血管一样蜿蜒,顽强地匍匐着。花岗岩拱形廊柱之间是褚色与灰色麻石拼接铺就的地砖,说是张爱玲曾经走过。 乍看起来,无甚奇处。 江湖中摸爬滚打十数年,雷耀扬早便腻了寻常的耍乐玩意。如今有钱有闲,体验一下所谓上流的校园生活,不也是无聊人生的一点调剂。 诚然,东英奔雷虎从来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古惑仔。 ======== 作者bb:耀扬的人设应该是陈伟霆? 二、墙头马上遥相望 及进教室,投影仪上显示的课程标题是“权力与道德——尼采的哲学体系”。 耀扬正准备找个座位坐下,手机响了起来。瞥了眼来电显示的名字,转身去了教室外的回廊。 “耀扬哥,刚收到风,原来乌鸦手下两个大底(1),约咗今天下午埋枱(2),要争西洋菜街南段嘅地盘。” “知了,昅实班茂利(3)。确切时间地点,中午话俾我知。” 挂了电话,整点钟声悠悠传来,耀扬收回心神,紧步走向教室,不妨间,差点撞上另一个急匆匆也欲进门的身影。 “Exbsp; me! 啊……唔、唔好意思。” 一句英文接着一句磕磕绊绊的粤语。耀扬定睛一瞧,竟是个明显混血的明艳姑娘。 “冇嘢。Never mind.” 听得彼此不经意的双语对答,颇有些幽默,那混血姑娘不禁一笑,一双清澈猫眼弯成极柔美的弧度。 耀扬顿觉心神摇晃,绅士的动作却未有迟滞,一臂挡门,请她先进。 90分钟的课程,紧凑地结束了。下堂课在另一栋楼。耀扬便去游廊尽头的花坛边抽了支烟,待找到下节课的教室门牌,正及进门,只见一抹白T恤的身影也走到门前。 港大暑校统共开设63门课程,从中任选两门,这么巧又遇见了? 那混血姑娘见是他似也一愣。 “你好,好巧!你也选了这门课?” 刚才课上,耀扬听她介绍自己叫作Faye,中文名叶斐。 “系啊,女士先请。”依旧是绅士的举动。 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耀扬这次选择坐到她身后的位置上。 这门课是香港近代史,与上一门一样,皆是十来人的小课。不过作为会考的重点范围,若是本地学生选这类课程,则大抵是来混学分的,如此便有多余精力关注些别的。 例如,班上那个粤语说得磕磕绊绊的混血美人。 或是,那个形容英俊、举止潇洒的“台湾男生”Roy 雷。 甫一下课,坐在耀扬旁边的女生立刻向他搭讪起来。后者微微笑着,礼貌敷衍——鼻息间充斥着对方身上bsp; No.5的气味,用这样既与年纪不符又烂大街的香水,可见盲追潮流、平庸无趣。 俗且无利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兴趣。 眼角瞥向前座的叶斐,她比自己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另个同学搭讪,此时已出了教室,轻捷如鹿。 收回目光,耀扬面上仍是那样慵懒中带了些许狡黠的笑,与旁边的女同学道了别,紧步离开。 返回雅典居,换毕一身属于东英奔雷虎的日常装束—— 奢丽的Versace小衫,领口松着两粒扣,露出些许起伏流畅的肌肉线条,左腕上一只镶满南非美钻的伯爵金表,右手食指、中指并排戴着两只朋克风的宝石戒指。寻常看来有些轻浮的修饰堆砌,竟被耀扬那异常英俊的面庞统合成某种让人着迷的不羁感觉。 步入停车场,林宝坚尼提速,过海。 油麻地,黑虎拳馆。 这里的“虎”是东英五虎中的下山虎——乌鸦,正经的九龙城寨地下赌拳赛手出身,后来出位做了大哥,制下黑虎拳馆出过大大小小18个拳皇金腰带,曾是东英在九龙最为迭马的一支。乌鸦年前与另个五虎之一的笑面虎联手,过海踩去铜锣湾争地盘,不敌洪兴是区揸fit人陈浩南,货柜码头械斗中堕海失踪已月余。 社团中人,利在人聚、利亡人散。大哥生死不明,再讲忠义岂不滑稽?乌鸦手下诸个大底蠢蠢欲动,只为观望东英高层的意思,未敢轻举妄动。可如是拖了一个月,无论是老顶骆驼还是坐第二把交椅的揸数人古惑伦,皆无明示。如此,众大底中辈份最高的一个与手下最多的另一个,便准备“毛遂自荐”了。 江湖人如何自荐?无外乎先吵后打了。 此时只见黑虎拳馆后堂关公像前,两队人已然是你推我搡,咒骂声震得炉中香灰扑簌簌地落下来。 “通通收声!”一声暴喝,只见一个方脸红长发的大汉,带了十数小弟鱼贯而入,气势骇人。众人簇拥之下,才见耀扬信步而入。 “自己人吵自己人,乜咁丑怪呀?” 琴乐一般的声音不高不低,一时却没人应声。 “耀扬哥,你来做乜?”先开声的是两个大底中辈份高的肥球。 “我来做乜?”耀扬施施然坐下,“我倒想先问下,你们又在做乜?” “乌鸦死咗,梗要揾继任人啦!油麻地咁多生意,群龙无首,弟兄们食西北风么?” “讲得啱。只可惜你两个都未够班坐呢个位。” 耀扬言罢抬抬手,只见他身后一个光头胡桃眼的男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念道:“肥球,八五年为利益做‘金手指’出卖兄弟;九二年开始将坨地费落格,每月万五,叁年加埋五十四万。”言罢,看向另一个竞争的大底,“胡须强,你几次吞埋兄弟d安家费,仲有经常勾义嫂,禽晚先同条靓狗仔老婆上床。相关照片、账簿都在喺度,有证有据。你两个点配做人大佬?” “Cao!耀扬你乜意思?” 肥球到底资历老,知自己身有屎,不敢造次;胡须勇年纪轻些,此时被揭破私隐,大怒拍桌,“依家你话事呀?” “我话事有乜唔妥?”耀扬转了转食指上的黑宝石虎头戒指,声音依旧舒缓悦耳,“社团百年基业,五虎地位超群。依家老顶、伦少都不在香港,擒龙虎、金毛虎也在大陆,你话我耀扬够不够资格话事?” 言罢,耀扬点上一支细长的More烟:“不过我唔钟意用辈份压人。出来行,即是求财。我话说前头,油麻地的生意我看中咗。你们愿意跟我揾食,我欢迎。我耀扬对自己人点样,相信你们也有耳闻。若是不愿意跟我揾食,也乜所谓。我一向信奉,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要么离开油麻地,要么就同我过几招、玩几手喽。” 辞锋过处,兵不血刃。 出了拳馆,肥球与胡须勇争相为耀扬带路,巡视环头地盘。却碰上一场午后阵雨,耀扬便道改日再巡,打发众手下各自去忙,自己驾车准备去九龙塘。 通菜街转向弼街的十字路口,红灯。 耀扬指节扣着方向盘,心中思绪不断:如今的黑虎拳馆是乌鸦去年乔迁的新址,位于通菜街的中段、油麻地与旺角的交界位置,明显可见乌鸦伺机北进的意思。可无剌剌的,又如何会踩去港岛铜锣湾呢? 听有风言,乌鸦、笑面虎与洪兴交恶,实奉东英龙头骆驼之命。然而到了两方真正埋牙的时候,骆驼却因去英国做什么治不孕的基因疗法,半年不在香港,自然没有力撑战事,致使如今东英连折两虎,士气大挫。 帮中高层陈腐懈懒,耀扬早有体会,是以这两年专心赚钱,少理帮中事务,有空宁肯去大学里玩cosplay。 此时雨势骤大,车流又密,提不起速度。耀扬无聊地瞥了瞥道路旁侧,只见金华冰厅门前,一个白T恤的纤丽身影正举着单肩包挡雨,似乎在等着拦的士。 竟又是她! 耀扬认出叶斐,心中大为诧异。 一而再、再而叁……难不成自己与这混血美人有缘? 林宝坚尼在街口转弯,绕了一个街区,停在金华冰厅门前。 ======== (1)大底:类似江湖系统中的职称?(笑)九底及以上职位可称为大底,即红棍(十二底)、纸扇(十底)、草鞋(九底)都是大底;四九仔扎职后即是大底 (2)埋枱:谈判 (3)茂利:形容人傻,像柱子一样呆立 гoцsんцɡё.©oⅿ 三、人怜花似旧 “Faye?”耀扬按下车窗,“等车么?” 叶斐闻声,搜寻空的士的目光收回:“Exbsp; me? 您是……Roy?”略微倾身细瞧,眼前这炫目超跑中坐的似乎是上午一起上课的同学? “上车喽!咁大雨。你去边度,我送你呀。” “唔驶麻烦,应该好快有cab……呃,的士。” “你如果返港大的话,我顺路咗。” 两人正说着,旁边经过的车嫌占道,频按喇叭。叶斐见此,不便再坚持,上了车:“Thank you so mubsp; 嗯……唔该嗮。落咁大雨……忽然,好难拦到车。” “夏天仲会有阵雨了。”只听耀扬笑道,“不过听你讲话,好像在听粤语口语练习喔。之前课上你介绍自己系四分之一香港人,点呀,以前不识讲广东话?” “系呀。呢次也系我第一次来香港。”叶斐浅笑点头,此时不禁打量起这位上午还打过两次照面的同学——不知为何换了一身奢丽痞帅的行头。她眼角又扫了扫他这部名贵超跑的华丽内饰,心中骤生疑窦。 又一红灯,耀扬也偏头望向她,微笑道:“香港几好玩噶,你一定不虚此行。” “Roy以前来过香港?” 耀扬此时才想起,自己扮演的是台湾大学生Roy 雷:“噢,系啊,以前来过。”言罢,转移话题,“上午才下课,你做乜跑咁远呀?揾美食,探店?”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叶斐闻言目光微垂,微笑道:“系呀……有个friend以前同我讲过,金华冰厅d菠萝油几好食。” “咁你呢个friend好懂行。金华嘅冰火菠萝油话系全港No.1。” 一路闲话,过了隧道,不知不觉已到了港大。 “今天太谢谢你了!我身上有雨,弄湿咗你部车,我同你留下我电话……”叶斐说着,从包中拿出便签本写下一个号码递给耀扬,“之后需要清洗,多少钱……你话俾知,好么?” 瞧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耀扬一时摸不清她此举是受媾还是真的处事讲究,就像她身上此时淋了雨的白T恤,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清纯与魅惑,惹人心痒。 “通常呢,我就会话‘唔驶客气’。”耀扬接了那便签,略微偏头,挑染的发丝后一双眼睛如夜色般魅人,“但依家,我想话……Faye如果真心谢我,不如改日请我食个菠萝油?” 叶斐闻此,蓦然有些意外却也不那么意外。 “梗系冇问题。”清澈的猫眼回望过去,只见他此时半侧身面向自己,衬衫最上边两颗扣子敞开,隐隐见得他左边胸口一小片青色的线条——是纹身么? Roy也有纹身么?叶斐心中一悸。 回到宿舍,时差袭来。 强撑着翻看课程的reading works到傍晚,叶斐去食堂打包了一份叉烧饭和柠檬茶作晚餐。 待到半夜,便是妈妈所在纽约的上午,爸爸所在叁藩的清晨。叶斐打开手提电脑,登上MSN, 两个图标都已亮了。 “Hi, dad. Hi, mom.”叶斐如是输入一行字。 吃饭了吗?吃了什么呀?天气热不热呀?睡得好吗?学校怎么样? 当唯一的女儿孤身一人跑去她从未去过、地球另一边的东方小岛上一待就是一个多月的时候,全世界家长关心的话题大抵也差不多。 “今天我去逛了旺角,那里好热闹。我还找到了当年外公家住的那条街,只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店。” 曾经在旺角开饭店的叶家人为避日军战火,千难万险渡到纽约,是时叶斐的外公也不过总角之年。半个多世纪荏苒,由东到西又由西到东,一场异域寻根之旅,如此合理。 仅仅是寻根么? 自从8岁那年父母离婚,叶斐随母亲叶宜庄从叁藩搬回纽约之后,只要有假期,她必定要回到父亲Anthony Fale那边。只有这个夏天例外——她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 香港啊香港…… 这个完全陌生却与自己有血统亲缘的地方,这个小宝哥放弃一切也要回来的地方。叶斐真的很好奇,这颗太平洋另一侧的东方之珠,到底有着怎样魔幻的魅力,可以让人十年如一日地念兹在兹。 已是下半夜了,她还是全无睡意。 是时差让她睡不着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第二天上午,仍是前后两节课。 耀扬这次干脆坐到叶斐旁边的位置。 叶斐能感觉到,这个英俊地锋芒毕露的Roy雷对自己颇有好感。而自己对他呢?说不上什么特别兴趣,但多少有些好奇。 耀扬的言谈举止总有一抹似乎违和他“台湾访学生”身份的老练与不羁,那是一种叶斐莫名熟悉的气质。 何况,课下她与耀扬聊天同行,着实省却不少被搭讪的麻烦,如此何乐不为。 耀扬更是乐意作这护花使者。不消说对方那亭亭如玉、灼灼如桃的肌骨仪态,单是来自纽约的混血女郎这一条,在香港地男女猎场里也几乎是食物链的顶端。耀扬自认在女色方面并不挑食,但总归脍不厌细。难得的校园体验,配一场足够有格调的风花雪月,这才算齐全。 金华冰厅。 同样的菠萝油与冻鸳鸯,只是这次是两份。 “这家店人气好好喔,几时来都有咁多人。”叶斐半起身将简易圆凳向墙一边挪了挪,尽量多避些来往通道。 “为揾食嘛。”耀扬微笑道,“不过话说,旺角喺度不比中环。现在日光白白就冇所谓,入夜之后,你一个女仔,千祈唔要四围乱走喔!只可惜……”耀扬故意做出遗憾的神情,叹了口气,“香港最有魅力嘅地方,就系光怪陆离的夜生活。尤其旺角,呢边就系霓虹高厦,乜嘢最新潮最in嘅玩意都有;呢边就系塑胶布围起的棚子,唱粤戏、卜阴阳。叁教九流齐聚一方天地,我念全世界,都冇第二度咁有趣的地方。”说到这里耀扬顿了一下,微微倾身,深深看着她,“所以,Faye想不想找个可靠嘅男仔带你四围转转呢?” 耀扬天生微翘的薄唇又呷着笑,偏偏语气那样认真。叶斐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烫,极力定住心神,且是认真地慢慢点头,配合地道:“我仲系想了……可我都唔识这样又可靠又投缘嘅男仔。” “咁样啊……”耀扬闻言偏头,佯作苦思,修长的食指点了点下巴,“呐,Faye你都有请我食菠萝油,不如我介绍一个俾你,保证又可靠又投缘,收费仲平。” “还要收费喔!”叶斐托腮笑问,“收几多呀?” “唔多。”夜色一般的眸子望之沉沦,“只要你每天都像现在呢样笑着望住他,就得了。” 撩得美人嫣然掩口,耀扬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甜言蜜语,没有姑娘能招架。 “我听说,附近有条……金鱼街?”出了金华冰厅,叶斐问道。 耀扬笑着反问:“又系你嗰个friend告诉你的?” 叶斐此时却不大想提起那个“friend”了,便谎道:“唔系,我从旅行手册上看到的。” 话音刚落,偏偏又见街面上驶过一队改装夸张的重型机车,轰鸣声此起彼伏,惹人侧目。 “咦?市区里仲有人玩重机车么?”叶斐有些诧异。 “以前唔常见。花园街前阵新开咗一家哈雷车行,他们应该是去呢度。” “It’s freaking bsp; ”叶斐的心神再次被那熟悉的复古铲头哈雷捕住了,便没顾得上疑惑为何耀扬连旺角新开什么店都清楚。 瞧她久久目送车队的神情,耀扬却立时明白她喜欢什么了,正准备就此展开话题,却见一个鼻青脸肿的小飞仔几乎是撞过来。 “耀扬哥!洪兴班扑街扫咗我d上海街泊车档!” гoцsんцɡё.©oⅿ 四、当知此时动妾思 耀扬认出这小飞仔是上海街泊车的东英四九细超。 “耀扬哥,班洪兴仔玩嘢!一大棚人,喧嚣巴闭,无端端打我啊!”细超语速又快、声调又高,一通噼里啪啦,话毕却见耀扬沉着脸半晌不应,顿觉气氛诡异,这才忙忙收声。 空气继续凝固了又几秒,只见耀扬转向叶斐,轻声道:“Faye,唔好意思。我有小小嘢要处理。我之后call你,好么?” 叶斐一时没搞清状况,只“呃?”了一声。 倒是旁边的细超,适才因急跑来没注意到耀扬旁边的叶斐,此时望去,先是痴愣片刻,忙又大声叫道:“亚嫂好!” 这一声“亚嫂”叫得叶斐更懵了,几乎手足无措。 “你收声!”耀扬对细超厉声一喝,顿了下,转向叶斐立刻换了轻柔但坚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唔好意思,Faye。我之后call你。” 叶斐此时方才回神:“啊,咁、咁我唔阻你了,Bye。”说着,叁步一回头地往街角去了。 眼见叶斐走远,耀扬转而厌恶地望向细超:“你搞乜嘢啊?” “我冇搞嘢啊,耀扬哥!”细超知晓自己触了霉头,此时眼神飘来飘去,“那班洪兴仔踩我哋条line啦!找茬,不俾泊车费。我话我跟耀扬哥你,那个陈浩南就一巴掌扇过来。” “陈浩南……洪兴铜锣湾揸fit人?”耀扬说着点了支More,默然吸了两口,眼睫未垂,原本烦躁的表情也沉静了下来——他思考时总会如此,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半晌才道,“够胆郁我条靓,他是买板唔知埞(1)了。” 细超见耀扬如此态度,自恃有靠,顿时来了精神,手舞足蹈道:“耀扬哥你系冇睇到,我当时呀,拼死还拖,打得真是飞沙走石、超级惨烈!只可惜不敌他哋人多,钱包仲俾他们抢走咗!” “Cao,恰得咁尽?”耀扬的语气激烈,眼神却益发冷淡,拍了拍细超的肩膀,和蔼道,“你俾他们抢走几多钱?大佬俾返你。” 细超听此,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唔多唔多,只得叁万!” 耀扬闻言点点头,突然狠狠一巴掌扇过去:“X你老母!为咗叁皮嘢咁小钱,你就够胆来呃我?” 别看耀扬言谈斯文,手底劲道却狠辣,一巴下去,细超登时满嘴鲜血,咳了几声,竟吐出一颗大牙来。 “你刚才讲话,有两点漏洞。”耀扬将烟蒂扔到地上碾灭,“第一,即便有冲突,陈浩南身份唔低,又有一大棚人同行,乜驶自己动手打你?第二,你一向穷过鬼,几时兜里仲有叁皮嘢?我来猜下事情始末……九成系你借泊车,偷开靓仔南部车出去,或系玩、或系赌。被发现咗,人家要你赔,你又不肯,这才俾人打,是不是?” 细超闻言悚然地捂着嘴,眼珠子都快惊得掉下来了——他的确是趁着陈浩南一众午饭的时候,将那架新落地的MR2偷开出去赌赛车。最后过弯时,不小心蹭到了些,交车时被发现,才引发了之后的风波。他原本盘算,前阵子耀扬因为生意纠纷将陈浩南多年好友牛姑从楼顶丢落街,陈浩南扬言复灼,自己将责任推到他身上,保准万无一失。万没想到耀扬几句道破,竟似眼见一般。 耀扬倾身迫近细超,后者惶然地直面那双夜色般深不见底的眸子,吓得抖如筛糠。 “我话你知,唔驶用你装屎个脑来衡量我d智慧,冇人可以呃到我,收到未?” “收到、收到!大、大佬,我再唔敢了……” 耀扬冷哼一声放开他,抬眼望向叶斐刚才离开的方向——果然,她并没有走,就站在那十字路口望向自己。 “Faye.”耀扬走向她。 “刚才……发生乜事呀?”叶斐似乎没看清耀扬动手扇人的一幕,语气只是疑惑。 耀扬不答。 一瞬间,他脑中飞速地转过两套说辞。一套是台湾富商之子,在港也有生意,此来亦学亦玩,刚才那人是个闯祸的员工。 另一套,便是实话了。 耀扬浸润江湖这些年,谎言之类,信手拈来。但他更清楚的是,操纵人心,不是一味欺骗。这颗美国甜心青睐的,究竟是台商阔少,还是铁马浪子呢? 是Roy雷?还是奔雷虎? 理了理额前挑染成金色的垂坠发丝,耀扬望向叶斐,柔声道:“Faye愿意同我走一段么?就在下条街。我想带你看个地方。” 花园街向南走过一个街口,便见一块硕大的摩托车形状的霓虹招牌横在马路上方,刚才路遇的哈雷车队几乎将门口的路侧堵住了,从大门望进,只见一应装潢门饰张扬酷炫,拍照的游客络绎不绝,花体的灯箱招牌分明是“耀扬”两个字。 原是耀扬的产业本集中在九龙塘,为了铺垫接收乌鸦在油麻地的势力,要塑一处鲜明的地标符号。于是,在通菜街与旺角道的交汇处赁下一间门脸,立起了耀扬哈雷车行的招牌。开业那天,特意请了车队来炸街,轰鸣声中易帜,果然一扫乌鸦坠海后,油尖旺区东英仔阴霾沮丧的情绪。 一进门,“耀扬哥”的问好声此起彼伏。 耀扬将叶斐引到橱窗一侧,旁边便是一架仿改《终结者》电影的镇店软尾Fat Boy,他抚上车把,偏头道:“其实呢间车行系我嘅。” “你嘅?”叶斐闻言点头,四围看了看,“所以你在香港一边上学一边做生意?” 她清澈的猫眼不疑有它,耀扬不禁轻笑了一声,一时未答,只是两手插兜,略微偏头,突然便有种说不出的痞气。 “对唔住,Faye。有件事,之前我冇同你讲实话。”耀扬站直了些,柔声道,“我不系台湾学生。我系香港人。刚才喊你亚嫂的人,系我条靓。更准确地讲,他应该叫我亚公。因为我系他大佬嘅大佬。Faye明白这系乜意思么?” 叶斐自是摇头。 “香港从近代到现在一直有民间宗教色彩嘅地下结社活动,依家俗称叁合会。今天课上教授讲过噶。Faye还专门提问了,不是么?” 耀扬只见她红唇几次微张,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便也不说话,只含笑看着她。 “So, you are……You mean……”她再开口下意识地便是英文,顿了下才又道,“耀扬你嘅意思,你系叁合会成员?” 耀扬笑着点点头。 “刚才呢个人,系你d手下?” “系。” “可是……Why?我唔明,你做乜要扮作学生来暑校?” 耀扬既知她会如此问,没立刻回答,而是从兜里摸出绿色的More烟盒,磕出一支又推了回去,这才抬眼看着叶斐,轻声道:“如果我说,系因为我一直有个去大学读书嘅梦想,你会唔会觉得我系crazy噶?” “Of bsp; not! ”叶斐虽是脱口回道,却也需要消化下如此不同寻常的说辞,“耀扬,你……我也唔知……” 车行里忽然一声试车的轰鸣声,叶斐循声望去,鼓膜的震颤感似乎一路传到心尖。 耀扬他也是所谓的古惑仔了。 他也这样不同、这样执着…… “Roy, it’s not bsp; You are awesome.” 听她如是回应,耀扬便知自己适才的选择是对的。 “那Faye……这也算我们两个的秘密了。你愿意帮我保密么?”夜色般的眸子益发深邃——有什么比共有一个秘密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呢? 混血美人认真地点头。 果然,乖乖女都喜欢古惑仔。 “今晚有赛车喔。Faye想不想睇下热闹?”只见耀扬略微偏头微笑,竟奇异地混合了某种爽朗与邪魅,“几刺激哦!” ======== (1)买板唔知埞:买棺材不知道地方,意为不知死活。 五、银鞍白马度春风 又是午夜,依旧公主道,只是奢丽纤美的超跑换成了嘶吼的硬犷哈雷。铁马寒光熠熠,如艋胛横江。 这两年香港出了不少飙车题材的大卖电影,催使这项非法活动成了最时髦的玩意。政府说是整治,实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比赛自然就有投注,不大不小是项生意。耀扬是车房仔出身,颇有些兼职骑手的旧友老朋吃这碗饭。这里的赌局既是他做东,便顺势养了一个车队,不在话下。 说起来,耀扬少年时已在机车改装界颇负盛名;又恃怙双失,寄人篱下,一遇手紧则赛车揾钱。只是以他现下的江湖身份,亲自下场实是罕事。今天与东英打擂的是叁联帮一员小将,见此简直无所适从。耀扬也知自己如此不合规矩,只不在意,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那叁联仔倒识趣,随即让己方弟兄别再叫嚣打气了。 “马上就开始了。Faye惊唔惊?”耀扬将头盔递给叶斐。 “我唔惊呀!我冇赛过车,兴奋才真!”叶斐接了头盔,语气欢跃。 这种地下赛车,骑手常会带一女仔坐在后座以彰显风流气度,也是标榜对自己技术的自信。当然,女伴越靓、越有面子。此时叶斐外着一件从车行新买的绣着虎头的红色机车夹克,内搭则是她原本的白T恤与牛仔短裤,搭配简单,偏配上蓬软长发掩映的异域容色,明艳无匹。 “讲真……其实也有小小紧张。”说着,她捏了捏拇指食指,鼻头也配合得皱了皱,可爱得紧,“不过耀扬你唔驶担心我!等下你就去到尽。Let's win this! ” “Faye既然开口,我当然唔会让你失望。不过Faye是不是也该俾我点祝福呢?”耀扬仍是偏头笑着,手指点了点脸颊。 叶斐骤然脸红。从下午等待开赛,耀扬先是开车带她逛了港岛一圈,又请晚餐,煞有其事地说是为了收买她保守秘密。若此时她还不明白对方在追求自己,便不是装傻就是真蠢了。 清澈的猫眼有些害羞地微微垂望,探身在他颊上落下一吻。 耀扬笑得开怀,又把头盔从她手中拿回来,亲手与她仔细戴好。两人随即先后跨上身侧一架改装的银蓝色哈雷。 时至零点,一个衣着暴露的大胸妹走到车前的马路中间,在两侧鼎沸的人声中挥舞红绢落地。两架机车箭一般冲了出去。 轰鸣声混杂着风声,即使隔着头盔也让人心潮澎湃。叶斐自己不会驾哈雷,虽然从小到大没少坐过,只是她的小宝哥载她的时候永远驶得温温吞吞,何曾体验过这样的风驰电骋。此时又是竞速,两车不时靠得极近,更加惊心动魄。叶斐紧揽着耀扬,紧到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的真实存在。 其实耀扬很久未骑机车了。黑道上已富盛名的奔雷虎,自得讲究出入排场,一人一车虽则潇洒,却欠威势。此时耳侧的呼啸、腰间的紧拥,好像回到了一无所有、孤注一掷的年少岁月。那时自己后座的女仔是谁,耀扬早不记得了,可他还记得这样类似恋爱拍拖的感觉,或者说是作为胜利者享受雌性崇拜目光的感觉。而现在,廉价的崇拜已经无法让他满足,他的魅力需要更highclass的认证。 银蓝色的机车,仿佛天边滚滚的惊雷,又似猛虎出柙。一圈下来,耀扬胜得轻松又潇洒。当然,这也是今天对垒的叁联小将知深浅,明白现今油麻地的地界上,没人敢忤逆耀扬的意思。若是他旗下的骑手也罢了,毕竟出来行求财,凭本事吃饭。但今日情形不同。东英五虎的位份,在整个江湖上也堪称威重。耀扬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亲自落场,他给这位大佬辈一个面子才是明智。 欢呼声早已盖住了轰鸣。车还没停稳,叶斐就一把摘下头盔欢呼起来。耀扬摘下头盔、下了车,干脆抱着叶斐的腰将她半举起来,在空中且是转了两圈。 周围各色机车的射灯旋转着、摇晃着,口哨声、起哄声一浪接着一浪。世界也几乎不存在了,叶斐此时只看得到眼前的耀扬。 耀扬也在看着她。目光相汇,仿佛月满后潮满,无从抵御。 只能以吻解渴。 “我们回去。”指节穿过她的长发,鼻尖碰着鼻尖,耀扬如是低喃。 银蓝色的闪电奔回旺角,从侧巷的后门开进早已打烊的耀扬车行。叶斐与他一前一后下了车。 只开了门口的夜灯,店内大片的展示区仍睡得黑沉。子夜已过,卷帘闸门也已放下,隐隐能见的只有卷帘间细细的光缝,筛入些许喧嚣如昼的旺角黑夜。 叶斐知道,自己此时该拿上包,对耀扬道晚安,说谢谢他带自己度过了一个如此愉快的难忘夜晚。之后,或许他会坚持送自己回宿舍,或许他还会提出想要上楼坐坐。那时她应该委婉地拒绝他,说下次吧!We will there. 而下次或许就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大后天。 但总归不会是今天、不该是今天。她才刚刚认识他。今天勉强算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所以她不应如此,也从未如此。 可此时的叶斐什么也说不出来。 “Faye……”只听耀扬轻声唤她。 他仍是略微偏头,夜色般的眸子贪婪地吸吮着她脆弱的理智,唇瓣如羽毛般厮磨、叹息。可他的动作却甚至是虔诚的,指尖轻描她的眉、她的脸颊,直至将鬓边一缕茫然无错的发丝掖到耳后。 溺毙不过如此。 不知退了几步,她被他迫到墙上。 又不知几番吟喘,她被他抱起,跨坐在宽大如沙发ultra limited车座上。 双手攥着车把,碾撮的仿佛不是掌心的细汗,而是无处安放的痴迷。 “Faye没力了?”带着笑意的低喘,也因啮咬耳垂而略有模糊,“咁乖乖趴着就好。” 叶斐不会骑机车,甚至单车也不会骑。可此时她却好像驯服了最桀骜的铁马、吞咽着最甜毒的欲果。闭起眼睛,耳侧氤氲着直白情欲的粗喘,唤她Faye的声音,与记忆里的全然不同。 是啊,怎么可能相同呢!那个从未主动拥抱过她的宽阔怀抱,又怎会如此贪婪地揉捻占有? “Faye宝贝,我们换个姿势。” 原本清澈的猫眼此时翻涌着浑浊的欲浪,睫羽委屈又渴望地颤抖着,每一眨都好似一下快门,帧帧胶片映入的却是健硕胸肌上一泵一泵起伏的青虎纹身,如跃如扑。 骤然心醒,叶斐认清那虎纹之下分明是一个“雷”字。 “耀扬……” 业火烈烈如崩。 ======== 作者bb:以下几章请配合《野狼disco》服用(尤其陈伟霆“森雷滴发”的版本,噗) 六、追欢买笑需年少 【来张纹身清晰的耀扬美图】 叶斐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醒来的一天。 近在咫尺的俊颜,如斯陌生。 最后一次她被耀扬抱去车行后的办公室沙发上。好在那时内外衣衫还勉强挂在身上,此时盖着彼此。她还枕着他的胳膊,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羞耻,茫然,却又忍不住回味。 “Faye醒了?” 没注意耀扬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叶斐此时却几乎不敢再看对方。 “做乜唔看我?” “冇……” 见她咬唇垂眸,耀扬便知只此一夜并未真正征服这个混血美人,脑中正盘算如何再接再厉,却听叶斐轻声问道:“Roy,这纹身系你个名字么?” “我系姓雷。不过,呢个字不单系我d姓氏。”耀扬随即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的纹身上,“广东话里‘雷气’是义气嘅意思。我纹呢个字,也是为咗提醒我自己,出来行一定要讲一个义字。话说转头,我点都系行古惑嘅烂仔,讲乜嘢道德是不是有点好笑?”另一手食指指背细细摩挲着她美好的脸部线条,“Faye会唔会看不起我?” “Of bsp; not!你话俾我知,就系相信我,我点会看不起你。”女孩语气认真,甚至更靠近了些,“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自己嘅生活。你知我有一半意裔血统。意大利人在美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冇乜选择可言,甚至依家也有好多对意裔的偏见。我唔敢话能够完全理解你,但我点都可以体谅。” 耀扬早看出叶斐性善,但她如此说,也多少让他意外。是啊,她姓Fale,好像哥谭市里蝙蝠侠的对头也叫这个名字。只可惜她不是真的黑手党。耀扬心叹,若她是的话,彼此岂不是天生一对? 如是想着,耀扬与她指尖厮磨,栖身压上:“那梗系好了……” “唔好!该起来了……” 手提电话的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叶斐忙推开他,堪堪披上机车夹克,伸臂去探旁边茶几上自己的手包。 “Hey, it’s Faye.” 耀扬依旧将她箍在怀里揉捻。电话里的声音是英文,她便也讲英文。耀扬听其大概,是她有个朋友来了香港,现正从启德机场出来。 “需不需要我去接你?我们现在旺角,还蛮近的!” 对方随即调侃了什么“我们”这个叙述主语,叶斐勉强抓住耀扬作乱的手,快速回道:“好了好了,见面再说!那等下港大见。” “有客人来?”耀扬轻啮她的耳垂。 “系,他叫Louis。我最要好嘅两个朋友之一。他本来话夏天会留在美国,我也唔知他点会突然跑来香港哈。” “Louis?” 耀扬眯起眼睛,“个名听起来几型喔。我需要有危机感么?” 叶斐闻言也眯起猫样的大眼睛:“喔……梗系需要!话嗮他仲系我老公。”她说着故意一顿,“My GAY husband!所以我才需要有危机感!” 耀扬闻言大笑。 “Roy,我想先返宿舍收拾一下。” “咁我送你。我也收拾下。之后去接你们,一起吃饭?” “呢样太麻烦你了……” “唔麻烦呀!除非系Faye唔想介绍我俾你个friend。” 见他故意皱眉抿嘴,叶斐哪里还能拒绝。 很快回到宿舍,冲凉换衫,Louis已到楼下。 “你怎么跑来了?你的行李呢?你住哪里呀?不是要住我这里吧?” “Holy shit!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Louis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扬了扬手里的银行咭,“受你堂哥委托,恰好我又刚刚失恋。公费散心,我还不享受下?隔壁的君悦,我已经办好入住了。” “你还真是我的好朋友啊!”叶斐也翻了个白眼给他,伸出手,“扣除机票住宿,还我一半。” “老规矩了,还怕我赖账?”说着,Louis从兜里拿出一张支票——他俩如此糊弄家长已是轻车熟路。 “对了,刚才那个‘我们’,怎么回事呀?” 叶斐拽过支票:“等下你就见到了。” 耀扬换了另一架两排座的保时捷,已等在校外路边。寒暄几句,便说是带两人去试试特色港食。 “别看这家店不大,全港最靓的牛腩就数这里了。” “九记牛腩……我在旅行手册上看到过。如果不是雷生叫人先来排队,不知要等多久呢!”叶斐这个gay蜜同样是明显混血样貌,俊俏花哨,比她“社会”许多。 “别叫雷生这么疏远,叫我Roy就好。” 耀扬如此举止亲切,Louis故意斜睨了一眼叶斐,揶揄道:“Faye你什么时候在香港私藏了这样体贴的帅哥?之前也不告诉我。” 叶斐冲他吐吐舌头:“你不是刚失恋么?我怕刺激你呀!” 因Louis不会讲粤语,他们叁个便主要用英文对话。也不知是因为能说母语,还是多了老友在身边,耀扬明显感到叶斐放松、活泼许多,心忖自己运气真是不错,平白多了助攻。 饭罢,叁人去旁边的咖啡店小坐。叶斐中途去洗手间。 “你在追Faye吧?”Louis对耀扬抿出一个神秘的笑,“刚才多谢款待,我也没什么感谢的,不如给你提供些情报作为报答?关于Faye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趁她不在,赶紧问喔!” “一碗牛腩粉而已,哪里算得上款待。而且Faye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吃饭人多才热闹嘛!”叶斐的性情一望见底,耀扬自认无需打探什么。再说,他何尝看不出Louis与她关系极铁,自己一碗汤粉能换来什么情报?还不如摆摆高姿态。 Louis却坚持:“机会难得喔。你真的没什么想问我?” “我跟Faye无话不谈,起码至今为止是这样的。如果我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想我会直接问她。”耀扬的声音听起来极是坚定。 “Good for you! ”Louis夸张地拍拍手,“如果这是测试的话,你这个回答绝对是A+。”随即了然地眯起眼睛,“你知道这是测试,对吧?” 耀扬抿了口咖啡,笑而不答。他隐约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目光很复杂……总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不一会儿,叶斐回来了:“今天是周六,我们下周一还有presentation需要准备。不如L你先倒倒时差,我和Roy下午回图书馆。” “Oh, my god. ”Louis比划着drama queen一般的手势和语气,“你不是开玩笑吧?你横跨太平洋跑过来是为了做presentation么?”一边说着, 转向耀扬,“你确定你要和这样一个无聊的女人一起玩么?” 叶斐抱肘瞪他,正要反驳,便听耀扬笑道:“Work hard. Play hard. 劳逸结合嘛。你们想玩的话,我在尖沙咀新入股一家club,晚上可以一起去。” “Wow! ” Louis故作夸张表情,“你还在做生意么?也太年轻有为了吧!” “小意思,不过是几家车行和club而已。”话是谦词,耀扬的表情却不掩自矜,“你们看旅行手册,估计是推荐去兰桂坊。不过如果你们想玩点新的、野的,就不如跟我走了。”说着,含笑望了眼叶斐。 叶斐瞬间脸红——不到十二小时之前,自己还与他在哈雷车行里胡天胡地,还有什么能野过昨夜? Louis立刻捕捉到了乍起的暧昧氛围,一下轻拍桌子,笑道:“这么说真是要见识一下。你俩的电灯泡,我是当定了。” ======== 作者bb: 因为抓是北方人,写粤语对话怕不地道,所以剧情里角色可以用英语对话的部分,就写普通话啦~希望不会让读者亲们感到不适~ 七、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家名叫Thunder的夜总会装潢前卫,足有叁层楼。 正对倒T型表演台的是并列两组vip座,U型沙发一般能坐七八个人,桌上满满摆着各色啤酒、果盘、水烟、骰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型香槟山,座上却只有两男一女。 “OMG!”只听叶斐尖叫,“L,我不是花眼了吧!刚才飞出来的……那是乒乓球吗?!” 时近午夜,台上表演的尺度也越来越大,现在便是一出名唤“醉闹葡萄架”的古装表演。 “应该是。你看掉在地上还弹开了呢。”Louis话没说完,只见一个小红球飞了过来,忙侧身一躲。那小球落在沙发上,他便拽了张纸巾包着捏起那小红球,举近叶斐鼻尖处,“你看,就是乒乓球!” 叶斐惊叫一声,几乎是钻回了耀扬怀里。后者搂紧美人,只是笑。 Louis见此扁嘴:“你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的天啊。你们香港人都玩得这么劲爆么?我在拉斯维加斯都没看过这样刺激的表演。”随着小红球不断激射,台下亦是人潮鼎沸,声浪凌空而上,叶斐直觉地板似乎都在震动。 “大惊小怪。”Louis耸耸肩,“你没见过,那是因为你那个小宝哥根本就没带你去劲爆的地方。” “小宝哥?”耀扬闻言偏头望住叶斐,问道,“什么小宝哥?” “啊……不是什么人。”原本还向台前探着身子的叶斐身上一僵,不太自然地道,“他是我堂哥的死党,在拉斯维加斯做点小生意。我们几个上次去玩的时候,我堂哥拜托他作地陪,带我们转了几天。是吧,Louis。”说着,狠狠瞪了Louis一眼。 后者也知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夸张地耸耸肩,胡扯道:“可能对你不是什么人吧。我可是念念不忘呢!”说着Louis配合着做出一个含情脉脉的表情,“你也真是不够朋友,也不帮我牵线!” 耀扬失笑摇头,便未再问。而叶斐,明知Louis是为了找补而故意如此说,却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下辈子你都别想!” 之后的表演尺度有增无减,耀扬时不时附耳与叶斐说悄悄话,湿漉暖暧的语调滑过她的脸颊到纤颈,似乎钻进了颈动脉,令她战栗。可好友Louis还在旁边,她无论如何放不开,直推了推耀扬,往旁边挪去。 Louis 与叶斐的交情,几乎可以从出生算起。他又是资深玩家,对面二人怎个光景,他岂不明白。 不仅如此,叶斐为何来港?她究竟想与心里的哪个人真正告别?Louis也最清楚不过。 “我打赌那个bartender对我有意思。”说着他站起身来,对叶斐挤挤眼睛,笑道,“Let's find out! ”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Louis最喜欢的中国俗语。 “我真该谢谢你呢个friend。”Louis一走,耀扬便又说起粤语。 “Louis?你做乜谢他?” 耀扬卷两指勾起她鬓边一缕长发卷弄着:“谢他让我更了解你喽。仲感觉同 Faye更亲近了。” “我觉得了解你更多才是。”猫眼眨了眨,指了指台上的表演,“知咗你每晚都在看乜嘢!” “咁你是屈我了,我可唔得闲每天来。”耀扬说着俯近她耳边,低声道,“况且睇嘢哪有自己做有意思?” “天呀!”叶斐故作大惊,“你要做呢个乒乓球么?” 耀扬又气又笑,一下将她困在沙发转角正要“教育”。 “耀扬?真是你噶!” 耀扬闻声转身,叫他的人竟是被一队男男女女簇拥着的聂家少爷聂斯启。 聂斯启显然已是半醉,大着舌头道:“我当系谁边个呀!几大个座位都冇人来捧场,咁凄凉喔!” 见有来人,叶斐不好意思靠着耀扬,向远坐正。 “整间club都系我噶,费事有无聊d人来打扰喽。”耀扬扫了聂斯启一眼,淡淡开声。 “耀扬哥,唔好意思、唔好意思!”此时一个club经理堆笑上前,忙忙解释,“聂少book咗隔壁座,走错咗、走错咗!” 聂斯启却完全没理会那经理的圆场,一双淫眼直勾勾盯着叶斐:“呢个混血妹妹仔新来噶?从前未见过喔。我今天来迟咗,旁边呢个vip座是我噶。我包咗成年请班朋友玩,乜时想来都得。” 叶斐瞥了眼对方醉态猥昵,心中大恶,只勉强保持礼貌微笑。可落在聂斯启眼里,却是美人与他含笑送情,大感鼓励,干脆绕过矮桌,大一下直接坐到叶斐旁边,喷着酒气问道:“你叫乜名呀?” 聂斯启如此,说实话耀扬都是一愣——他真没想到对方敢如此唐突。这间场是他的,当着他面明撬他的女伴,当东英奔雷虎是臭四么?当真有这样脑里装屎的纨绔! “聂少想叫人,也该叫她亚嫂。”说这话时耀扬已坐起身来,略微弓背,肘支腿上,脸上已无笑容。而周围看场的东英仔里有几个醒目的,注意到这边情况,走过来站在耀扬沙发后侧。 聂斯启却全无意识:“她咁young,乜嫂啦!大家都系friend嘛。”喷着酒气,又转向叶斐,“小姐,你话俾我知,你叫乜名。我有礼物送俾你喔! Manager!”只听他大喊一声,“同我开咗一条神龙行俾呢位小姐!” 所谓神龙行,便是点上38樽唐培里侬香槟王,整间club的男女陪侍,无论正坐哪一枱都要齐齐上阵,要么举酒,要么举着拼出点酒人名字的字母彩灯,排成一列长龙连喊带叫地从舞台开始绕场一周。极尽张扬的排场,一套下来便要港纸18万。这玩法还是耀扬谂出来的,专宰人蠢钱多爱面子的富少或是外埠土豪。只没想到,聂斯启竟想以此与自己争女,耀扬此时真是又好笑又恶心。 况且,即便聂斯启点了神龙行,哪个经理敢给他上? 半晌没人接话,聂斯启顿觉丢面,大为光火,腾地站起来又来回摇晃,还是刚才那个经理扶住他才勉强稳住身形。只见聂斯启指着耀扬,阴阳怪气道:“耀扬,你系间club老细,不会有钱唔赚咁憨九吧?” “你讲乜嘢啊!”一个看场的东英仔闻言厉喝——他们识得聂斯启,不仅因为后者的确常来,也因耀扬之前明确表示罩着他,是以这帮看场的东英仔之前已不知帮聂斯启解过几次围了,“你敢闹我哋耀扬哥,找死啊!” 耀扬抬抬手止住手下帮腔,这才斜睨向聂斯启,语气轻飘飘的:“聂少呀……”拿起桌上的zippo,一甩一甩地摆弄,“你当真知道乜嘢叫作憨九么?” “误会呀,耀扬哥!聂少唔系呢个意思啦!”旁边的经理见此忙忙道歉,聂斯启是他最多油水的客人,但他更惹不起奔雷虎,自然拼了命地左右圆场,“唔好意思啊,聂少,店里今日嗰唐培里侬唔够数开神龙行。系我疏忽!多担待、多担待呀!”说着,给周围陪侍猛使眼色,一众人连拖带劝地将聂斯启架走了。 叶斐见一众人散了,才复开口:“Roy,我哋还是走吧。” “惊咗你了?” “唔系。没必要惹麻烦嘛。” “你放心,冇人敢来惹麻烦。”耀扬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不过系度的确人杂,不如去我办公室。从里面可以俯看下面整个场。”说着,他指向二楼回廊上方一大片暗色的镀膜玻璃,转瞬在她脸颊上偷吻一下,“或者……Faye想看点别的也可以呀!” 叶斐俏脸飞红,咬唇道:“咁……我同Louis说下,让他今晚自己玩。” 耀扬与她额头相碰,笑道:“呢边走廊尽头就系电梯,我在呢度等你。” 叶斐去到吧台边,却没找到Louis,只好留话给另一个调酒师,便往电梯处去,未想经过拐角卫生间处,竟又撞见从里面出来的聂斯启。 “咁有缘啊,靓女!” 叶斐心头一恶,想侧身过去,却被对方拦住去路。 “你到底叫乜名呀?”聂斯启不忿刚才被耀扬落了面子,再者也确实少见叶斐这般容色气质的“天菜”,因此愈发赖皮赖脸地纠缠。 “叫乜名都冇所谓。请你让开。” “你系跟咗呢个雷耀扬吧?他系古惑仔噶!你知唔知乜嘢叫作古惑仔呀?底层个烂仔呀!你跟他冇前途噶。你知我系谁么?我系丰平物流……” 叶斐实在懒得听聂斯启胡言乱语,侧身向前走,却忽而被对方抓住了右腕。 “你做乜啊?” “我话仲未讲完,你想去边度?”聂斯启边说着,边把叶斐往自己怀里拽。 叶斐自是大惊,脑中电光火石,忆起她的小宝哥之前反复教过她,若是遇到抓住手腕胳膊的情形,为避免被强行搂抱,不可直接硬拽,而是应该立刻侧退一步与对方平行,手臂再向内拽来挣开对方。 而聂斯启显然没想到叶斐有如此应变,醉得反应又慢,竟被叶斐反拽得一头撞上了走廊墙壁,痛叫出来。 叶斐挣开束缚,撒腿就跑,转过拐角便见耀扬在走廊尽头,她几乎是扑进他怀里。 “发生乜事?”耀扬一愣,抬眼便见远处拐角,聂斯启正踉踉跄跄地大喊大叫,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夜色般的眸子彻底沉下,安抚了叶斐几句,信步过去。 “聂少真系醉咗。”耀扬冷哼一声,对两个来探看的看场小弟道,“我记得地下室有个冷库。你哋带聂少去醒吓酒,冷静冷静。” 言罢转身,默了片刻又补了一句:“有d分寸。” 八、欢情殊未极 “都系我唔好。刚才应该一直陪着你。”耀扬一边开门一边道。 “唔关你事呀!衰人到处都有。” 耀扬这间办公室的布局让叶斐有些熟悉,只是墙上挂的是后现代主义画作,而不是龙飞凤舞的汉字书法。 “刚才呢个人,你叫人带他去边度呀?” “带他去学下做人喽!”耀扬坐至宽大的真皮旋转椅,拉过叶斐坐到自己腿上,“你想点样出气,我依家去落柯打。” “唔系!他刚才撞上墙,我看流咗好多鼻血,就算了吧。” “Faye真系心肠好。不过呢种不知所谓d人,唔值得同情。”耀扬遥控调暗了办公室里的灯,将坐椅转向落地双面玻璃,“你看下面呢些人,系不系好似群魔乱舞?呢些细路仔,日蒲夜蒲扮嗮update,剩系浪费青春。” 听他说法有偏激,叶斐不禁反驳:“可能人家只系偶尔来放松下,睇热闹嘛。” “哈哈,咁又系。” 她自己便是这样吧!耀扬今天观察她,似乎根本不太知道怎样蒲吧。可能越是规规矩矩长大,越好奇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后是什么,仿佛一只在灌木草原边探头探脑的小瞪羚,向往着保护区铁网外的世界。 “不过放松仲有很多选择。”说着,耀扬起身打开HIFI音响,“Faye喜欢听莫扎特么?” “咦?” “平时我如果心烦就会听莫扎特,尤其在呢度听。”牵着她的手到落地窗前,耀扬从后环抱叶斐,下巴放在她肩上,“你看,不过系一道玻璃,就好似分开两个世界。玻璃这边,就是咁高雅、有完美规则嘅理想世界;而玻璃外边呢,就系没有所谓道德、所谓世俗规则,一切都遵循欲望嘅世界。” 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魅惑魔力,好像夏娃耳边的嘶喃,手指更如灵蛇般狡黠地滑入连衣裙侧的拉链。 “耀扬……” 叶斐明明没喝什么酒,却已醉得晕眩。耳畔回荡着咏叹调,玻璃外时强时弱、光怪陆离的色彩与舞动的人群融为一体,情潮欲海,如盲如瞽。 奇异,违和,诱人沉沦。 曾经所有的不甘与执念,已然分崩离析。 “你算是得偿所愿了。这顿brunch你请!” 第二天再见Louis的时候,对方完全没有好气:“还有,以后你可别再说什么我丢下你去媾仔了。咱俩扯平了。” “我不是给你留口讯了么?”叶斐说着作举手投降状,“不过我同意,咱们扯平!” “算你还没有良心泯灭。”Louis指了指她锁骨上的吻痕,啧啧道,“说真的,你如果早能这么放得开,你的小宝哥也被拿下了。还用得着漂洋过海跑到这里来找替身?” “哪有什么放得开、放不开!”叶斐赶忙遮住锁骨,恼道,“再说,耀扬不是什么替身!你别胡说!他很特别。” “怎么特别?” “他很有想法,而且很real……你能明白么?” Louis煞有其事地点头:“的确,你那个小宝哥总是端着,是有点假。” 叶斐跺脚道:“怎么又提起他!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喽!”Louis从来比叶斐看得明白她自己——她只知道要自由,可自由到底是什么,她却不大清楚。 “Faye,这里是香港,不是纽约也不是叁藩。在这里没人能24小时护着你。我知道你要说,之前也没有人24小时跟着你。但那个Roy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我都不清楚。”Louis语气严肃了许多,“又是哈雷车行老板,又是club股东。听你说的情形,他昨天那个架势不像是一般ganster。” “Wow! ”叶斐抱肘摇头,“你现在说话完全像是Jason的雇员。”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好啦,我知道了。我又不是要嫁给他。你不是总说要享受当下么?I’m just having fun. ” 的确,享受当下。之后除了上课自习,耀扬带叶斐逛遍了香港的大街小巷。食肆、戏院、海滩、画廊,不出门的时候便窝在家里看淘来的老电影,旖旎缱绻,夜夜不断。 也不只是晚上。骤雨初歇的夏日午后,图书馆地库深处的手摇书架间,靠在墙壁上的叶斐只得咬住耀扬宽阔的肩膀,勉强止住齿间躁动的呻吟,书架上舞动的浮尘迷蒙了她猫样的眼睛,耳边的绵绵情话震颤了她青嫩的心尖。 她来香港算是一时兴起也算是了却心愿,却没想到,她内心深处所有的任性,竟然都在这远离家乡的东方之珠、在这个肆意无拘的热烈夏天,得到了最甜毒的满足。 耀扬也觉得很满足。豪宅靓车、江湖地位,他都已有了。他自矜心深智敏,又生得如斯俊美,除了无法改变的微贱出身、无从报复的亲缘辜负,他已对当下生活无比满意。 当然,最满意的,还是怀里的混血佳人。 他原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擅巧言令色,从来活在异性的追逐中。漂亮的女人是见怪不怪的,耀扬对耍玩的女伴又不挑剔,按摩女也好、舞小姐也罢,在他看来,若是以消费的心态,女色与日常叁餐又有什么不同呢?至于女人对他的爱意……若于他无用,又是个什么玩意呢? 奔雷虎高傲凉薄,鲜有认可他人,自然也就不觉得有女子真正配得上自己。无论是因他惨死于帮派纠纷的初恋,还是能为他带队提刀斩人的青梅,理应刻骨铭心的感情,过去便过去了,何须挂怀。 耀扬自认是活在当下的人。而此时他心尖上的小人儿,对置地广场之这类琳琅繁华的所在似乎无甚兴趣。曾让他的女伴们使出百般小意儿手段的美钻名包,她也坚决地婉言相拒。所以这样看来,征服叶斐的,难道不就是他雷耀扬的魅力么? 至于聂斯启那样脑里装屎的二世祖,以为自己生来高人一等,与自己提鞋都不配!耀扬听手下回报,聂斯启被关在冷库到天亮,冻了个半死,送去急诊,之后到现在也没出院。 гoцsんцɡё.©oⅿ 九、无计留春住 港大暑校只有6周。Louis早已回了纽约。翌日中午,叶斐也该返程了。 “小姐,可以允许我介绍一下菜单么?”俯瞰维港夜景的柏翠餐厅,应侍礼貌询问。 “唔驶麻烦了。”叶斐笑笑,流利点好主菜与佐酒。 “Faye认得法语?” “仅限菜名了。”叶斐偏头微笑,“又俾你破费了。” “破费乜呀!再说,以后想同Faye吃顿饭也唔容易了。” 叶斐闻言怅然,只得浅浅微笑。 “仲有些时间才上菜,不如我弹首曲子俾你听?”耀扬说着,目光望向餐厅中侧的叁角钢琴。 “你会弹钢琴?”叶斐惊喜问道。 “系啊。点呀,古惑仔会弹钢琴好奇怪噶?” “冇,Roy你咁特别,我已经习惯你俾我惊喜。” 耀扬闻此更加志得意满,牵起她的手到钢琴边:“咁样,我更要弹一首应景的曲子了。” 他弹得竟是《Speak Softly Love》。 叶斐讨厌与电影《教父》有关的一切,可此时看耀扬弹得投入,她竟恍惚了。 钢琴后是一整面落地玻璃铺描着璀璨如星河的维港,耀扬的倒影、钢琴的倒影,还有自己,尽皆虚映在那镜头一般的玻璃上,仿佛坠入了一部本不该存在的电影里。 为什么偏是这首曲子呢? “Faye?”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一曲终了,周围喝彩掌声此起彼伏,却未将她的神思拉回。 “做乜愣住咗,系我弹得唔好?”感到她情绪低落,耀扬却不明所以。 “当然唔系……”叶斐笑着摇头,眼眶湿润,“只系突然好舍不得你。” 夏天总会结束的。 所以,这应该是最完美的异国艳遇了吧! “干嘛一副丢了魂的样子?都回来半个月了,不会是还想着你那个Roy吧?”Louis捻了一片小吃盘里的Doritos玉米片,“你可别告诉我,你不明白这种异国艳遇故事的结尾是什么。你也享受到了,他应该也享受到了,当然你的水平我们也都知道。所以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也许以后什么时候你再去香港,或者他来纽约,你们还可以再玩几次,但也就是这样了。” 叶斐横了他一眼,把小吃盘拽到自己面前,一把挡住不许他再拿。 “我觉得我是真的喜欢他。”叶斐转向另一个多年好友e,“我最近总是想起他,想起在香港的那些天……” 摩托车的轰鸣交织莫扎特的安魂曲,耀扬那狡黠的笑容、有趣的想法、还有夜色一般的眼睛…… “可你能确定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你喜欢他的这种感觉?”e听罢Louis添油加醋的描述与叶斐时不时的反驳补充,淡淡开口,“或者说,你能确定你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你在他身上得到的心理补偿体验?” “Bingo!她就是在找替身。”Louis抬手叫酒保再来一杯大都会,“典型的满足自我戏剧化的需求。说得通俗点就叫——戏多!” “OK!我知道你主修心理学,你辅修心理学。”叶斐依次比了比e和Louis,泄气道,“我也知道纠结这些很无聊。他在香港,我在纽约,我们之间隔着美洲大陆和太平洋。I know it’s not a ionship.” “这件事也可以不无聊。”e如大理石雕塑般的美丽脸庞从来冷硬,她说的话也一样,“你完全可以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自我审视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写篇论文。” “或者写一篇烂俗的言情小说。”Louis不咸不淡地接话。 “Wow,你俩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叶斐阵亡了一般趴倒在桌面上。 “Faye,这其实是好事。”e拍拍她的肩,“你应该借这次机会,好好理一理你心里那些陈年的执念。人不能面对自己,也就面对不了这个世界。” 面对这个世界…… 她与耀扬,可不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么?甚至比她与小宝哥的两个世界差别更大——虽然他们都是所谓的“古惑仔”,但车宝山算是半个美国人,叶斐与他又有打小相识的情分。即便如此,彼此间的鸿沟还不是难以逾越。而她与耀扬之间又有什么呢?除了这个如梦如幻、如电如露的夏天,他们彼此间一无所有。 并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得到回应,有些东西即使努力也是得不到的。这一点,叶斐已经很清楚了。 耀扬却认为,世上没什么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无论是所谓的世界名校也好,异国美人也罢,只要他俾小小心机,没有不手到擒来。 “耀扬仔,成半年不见,又型咗了!” “老顶讲笑了。呢d话该我说。您才系红光满面、龙精虎猛,身体好好个支!我哋小辈看着,个心都好高兴。” 东英龙头骆驼不知为何忽然召他,耀扬告诉自己别提骆驼此前出国去治不孕,然则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拐弯抹角地如是说了。 也不知骆驼听未听出耀扬的揶揄之意,吞吐着雪茄笑道:“你有孝心,我好欣慰。咁多后辈,我睇数你耀扬仔最醒目。依家有单荀嘢,你敢不敢搏一搏噶?” 十、江山代有才人出 “再过唔到两年,就是九七了。”东英龙头骆炳润天生残疾,脊柱如钩,“天色要变了……耀扬你有乜打算?” 九七在即,可以说每个香港人内心都忐忑,只是程度不同。甚至有外资新建的大楼都建成可拆卸的,为得是若见形势不对,拆了立刻便能带走。楼都如此,人更不必说了。有能力先跑远些观望的,早便跑了一大批。剩下跑不了的,才从皇后大道西瞥一眼皇后大道东,然后继续埋首各自生活的朝七晚九。 “冇乜打算。变天多风雨,乱世即舞台。”耀扬向来目无下尘,虽不敢犯上也决不肯媚上,是以与骆驼关系一向尔尔,“毕竟我哋打工仔,仲要揾叁餐,唔似老顶家大业大已经上咗岸。” 骆驼当然有能力、有资本走,但这显然不是他的计划:“上乜岸啦!我骆家个根,始终都在北边。九七回归,好比认祖归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 “咁又系。”耀扬既知骆驼之父、东英上任龙头骆正武是六二年逃港来的宝安县人,但听他所言似乎只是铺垫,便不接话,静观其意。 骆驼果然有话说:“我听闻,你云南走粉个线路,上星期出咗事哦。损失唔少吧?” “碎料咗。有劳老顶记挂。”耀扬闻言警惕——车行和夜场的生意只是门面点缀,他真正的经济支柱从来是毒物买卖。 “出咗事,始终是因为还唔够罩。听说线路关口换了主管,但叁联蓝鲸就乜事都冇。人家打通咗关节啦!” “蓝鲸就系叁联帮龙头。点都唔同我呢种小角色。” “话系龙头,香港地大大小小咪有廿几个龙头?天无二日,何况廿几个?” “我唔明老顶嘅意思。” 只见骆驼扶着桌边起身:“我已同大陆嘅曹四将军倾过。依家香港江湖好似春秋战国,咁唔啱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曹将军现参与大陆接收香港前嘅一应准备工作。我哋东英本来就系广府帮,点都要出份力,帮手统一咗香港d黑道!” 耀扬闻言讶然:“哗!统一香港黑道?老顶你唔系讲笑吧?您适才也讲了,香港地大大小小廿几帮派,点统一呀?” “我知这唔系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所以,我哋只需先纳一道投名状——搞垮洪兴。之后自有上面罩住我哋。耀扬仔,你系这辈五虎中嘅翘楚,敢不敢应咗呢单大茶饭(1)?” “老顶,太睇得起我了。”耀扬此时豁然开朗,为什么去年乌鸦突然过海去铜锣湾寻隙,怕也是骆驼暗中落了命令,“之前乌鸦同笑面虎拍住去搞洪兴,以为手到擒来。点知人家一遇大事,12揸fit人出动一半。乌鸦够恶啦,还唔系双拳难敌四手,依家落个渣都冇d下场。我一条友,有自知之明,点都撑唔住咁大支旗。” “你系话我唔撑他哋?”东英铩羽,龙头怎会没有责任,骆驼听明耀扬话中有骨。 “我冇咁讲。剩系觉得,如果龙头一定要保,他哋点都能留返条命。” “Cao,你点知我未保他哋?”骆驼心中不悦,但手下除却耀扬,哪还有人具一搏而胜之力?只好纡尊解释,“笑面虎死在当场,系他自己本事唔济,我又有乜办法?乌鸦跳海逃生,后来被渔民救去对岸深圳。可惜他脑袋进咗水,依家懵吓懵吓。我已经安排他去曹四手下作个保镖。之后你有大把机会见到他。” “耀扬仔,你系聪明人。对付洪兴,从来都不只系为咗斗气。曹将军与我讲得很明白,黑社会也有爱国的。只要有呢个基础,就系自己人。福田、沙井大片耕地,呢两年都要改成工业用地。许多嘢唔好摆在台面上,但拿到开发权意味乜嘢,唔驶我讲吧?” 骆驼说着,递了一支雪茄给耀扬:“富贵险中求。呢个世界,边个敢搏、边个就可以话事。你垫高枕头,认真考虑下吧。” 谁敢搏?谁话事? 港大旁边的豪华公寓雅典居,耀扬坐在浴缸中,叁指旋转着骆驼给他的那支雪茄。 道理没错。杀人放火金腰带。只要有足够巨大的利润,世间一切所谓的法律与道德皆可践踏。耀扬无所谓对付谁——这世上哪有什么人有本事做自己的对手?只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洪兴社,怎么也不是嘴上说得如此简单。 好比大多数出来行古惑的人都知道要食脑,但仅仅是权谋诡计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呢?可能也是因为已然太擅长阴诡伐谋,耀扬更清楚,没什么比金钱更能驱动人心中的魑魅魍魉。从缅甸走粉,算是香港江湖的传统产业。而鸡蛋从来就不应该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LSD,麦角酸二乙基酰胺,无色无嗅无味的强效半人工迷幻剂。将预先印好的纸张浸入迷幻剂溶液,再切割成大小约5平方毫米的正方形药纸,只要贴在眼睛或舌头上,便可发挥极强的药性。这种印上各式花纹与图案的LSD“迷幻邮票”曾经盛行美国,堪称嬉皮士运动的催化剂,也因影响太过恶劣,近年受到严格管制,已趋式微。耀扬另辟蹊径,在珠海入股了一家私人药厂,说是生产一种治疗重度精神分裂的新药,辅以重金开路,夹运进口提炼的LSD粉末,再偷运至香港。由于LSD起效只需以微克记,调整好溶剂配比,配合耀扬在新界制作儿童画册和拼图之类的正规印刷厂,便可产出品质均一、药效稳定的迷幻邮票。 令人咋舌的财富便是这样从同样令人咋舌的罪恶得来的。 药厂,实验室。 “Dr. Carl,进度点呀?” “咁……还在瓶颈期……” “还在瓶颈期?”耀扬那双以恐惧为食的漆黑眸子眯了起来,“你我有约在先。你身上d屎我帮你抹干净,你同我稳定咗试剂嘅浓度。依家快半年了。点呀,你玩我?” 原是去年耀扬上夜课,教师是有一半印度血统的化学系博士生Carl。后来偶然一次,耀扬在Thunder Club看见Carl与一群人胡天胡地、玩得极疯,是以留意访查,发现对方身染不少恶习,什么啪丸队草(2)、招嫖聚赌,耀扬便动了赚其入伙的心思。不过略施手段,便让一个陪酒小姐死在了Carl做东的毒趴上。随后再由耀扬这个club大老板亲自出面,先恐吓、再安抚,终归是个普通人的Carl就这么被半逼半迫、稀里糊涂地上了耀扬的贼船。 “我点敢呀,耀扬哥!”bsp; 喉头不受控制地一滚——他最怕的就是耀扬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再俾我叁个月……哦不,两个月!我、我一定做得到!” Carl承认自己是有点消极怠工——自己不过贪玩罢了,如何便做了这样掉脑袋的勾当?心中悔恨交加,可面对眼前这个俊美的恐怖男人,他一个不字也不敢说,实是怕对方一个不满意,再把自己融进试剂里。 “好啦,知你辛苦。”耀扬却突然换了一副面貌,起了身,好弟兄般地勾住Carl的肩膀拍了拍,“叁个月就得,唔驶逼得自己太辛苦。收拾下同我返尖咀,今晚有大趴。” Carl这样叁毒俱全、浑身漏洞的人,耀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时不时震震他,让他知道厉害,却也要掌握好尺度。若真把他吓疯了闹出什么来,自己也是鸡飞蛋打。 果然,耀扬这样亲昵的举动,立刻让Carl有了不少虚幻的安全感。耀扬甚至能感觉到他松了口气:“多谢耀扬哥!多谢多谢……” ======== (1)大茶饭:愿意为酒席,引申为大买卖,尤指犯罪。 (2)队草:抽大麻 十一、云何降伏其心 【附一张耀扬与太子同框图~】 敲打Carl后的一个月,捷报传来——溶剂附着率终于稳定。设备调试已毕,整条生产线蓄势待发。 耀扬大喜过望,立刻下令投产。升级版的迷幻邮票,没多久便令香港的夜世界发了疯。一板一板印出来的,既是通往天堂的体验券,也是花碌碌的钞票。规模化并产业化的独市买卖,真是字面意义地日进斗金。 耀扬喜爱金钱带来的享受,但从不执着于囤积金钱——那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媒介罢了。凝望办公室中堪堪挂上的香港地图,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尖沙咀的位置。 尖沙咀,九龙最繁华的所在,也是洪兴最坚固的地盘——因为那里坐镇的是有“洪兴战神”之誉的太子。 太子是80年代拳皇,其手下门生逾千,又深受龙头蒋天生之器重,多年稳坐洪兴第叁把交椅,于尖东一地更是锋芒无人可出其右。 直接挑上太子这块硬骨头,是不是过于冒险了?耀扬心中也不免忐忑。但他更明白,风险从来与利益并存。如若自己能一举挫低太子,洪兴在九龙的势力也必将一蹶不振。 然而挫低太子,谈何容易?耀扬是实事求是的人,自己虽然财力雄厚,但论江湖资历、声望与人马,仍逊于太子。如何一击即中呢?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耀扬仔细搜罗了与太子相关的一切信息,发现后者渔家出身,幼习国术,有一青梅竹马的师妹庄亚琳。这庄亚琳数年前继承了亡兄武馆,就在尖咀地界。太子明里暗里照拂不断,却不知庄亚琳因何情由始终不领情,两人便一直别扭着。 少年夫妻的牵绊,旧爱难舍的贪恋。耀扬从来自诩心魔,顿觉此机可乘,便又深挖庄亚琳,发现她以开的士为生,日日辛劳,也不过赚得叁餐,又兼职几处面向大众的国术锻炼指导,几无收入却风雨无阻。 这女人倒有几分奇处。近年香港地风气,说是纸醉金迷毫不为过。她却如此安贫乐道……看来是很倔强执拗的人啊! 这个庄亚琳真的没有欲望吗?耀扬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即便庄亚琳的物质欲望的确很低,她却有一项显而易见的精神欲望——国术。 厘清思路,耀扬立刻制定了计划,以举办女子国术竞赛为幌子,邀请庄亚琳落场赛拳,宣传发扬传统武术。 庄亚琳虽不是江湖人,但对江湖事并非一无所知。耀扬的甘辞厚币,她起初很是警惕。奈何前者口才了得、叁顾茅庐,对事业和理想仍有一腔热血的庄亚琳,最终还是被诓入伙,答应与一过气女星打一场表演赛。 然后,这个过气女星便被庄亚琳在拳台上“监生打死”了。 “耀扬,你到底想点?” “太子哥讲话,我唔明。庄师傅私用兴奋剂,失手打死咗人,咁大个烂摊子甩俾我,你仲问我想点?” 太子闻言冷哼,他的相貌算不上英俊,面颊上更有一条细细浅浅的疤痕,可浑身上下充斥着极其阳刚的男性气魄:“唔系亚琳失手,系有人陷害她。” “太子哥言之凿凿,有证据么?”耀扬悠然点了支More烟,“我估应该冇噶。否则,依家该系O记坐我对面才对。” 庄亚琳涉嫌过失杀人,已被警方拘禁调查。青梅师妹罹此大难,太子自不会坐视不理,他浸润江湖多年,绝不相信这只是意外。 的确不是意外。 不仅是在庄亚琳赛中饮水里暗中掺入兴奋剂。那过气明星原本有脑瘤,也是为了赚钱救命才参加拳赛。而耀扬派人暗中将她的日常用药换了扩张血管的药物,致其剧烈对抗中血管爆裂,而无法分辨是否为头部受重击而死。 除非能拿到她生前详细的身体情况报告。 “我一定要救亚琳。无论你到底搞乜鬼,最初都系你拉她下水。她若有事,我通通入你数!” “太子哥,霸道真系名不虚传。”耀扬大剌剌靠上椅背,偏头呷笑,故意吐出一口烟雾,“明明系求我抬手,讲得好像在吓唬我一样。” “我太子从不求人。你有乜条件,开出来。” “好,快人快语。”耀扬略微倾身,“我嘅迷幻邮票,在新界已经横扫。我想吃下油尖个市场。如果太子哥加入,我哋就系partner。到时候,乜都易话为。” 其实耀扬并非真心与太子合作,而欲诱对方入伙——洪兴龙头蒋天生早年禁令门下人经销硬性毒品,违者轻则家法、重则驱逐。如若太子应下合作暴利的迷幻邮票,他又位高权重,旁人看来可不信这是单纯为救师妹,而会视作太子挑战蒋天生的权威。如此一来,洪兴焉能不乱? “我哋洪兴有规矩,不赚呢样阴鸷的害人钱。”太子一时还未察觉耀扬诛心之处,只凭耿介直觉一口否决。 “阴鸷?害人?”耀扬闻言大笑,“我都唔知太子你咁虚伪。市场有需求,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你话害人,我觉得炒楼更害人,还系合法地害人。楼,系人就需要住。但系班投机客炒贵嗮它,令一般打工仔苦熬苦业,仲成一世都买唔起,根本冇选择。咁样算唔算罪过?反倒系白粉冇人迫你食。呢人自己拍丸食粉,却怪系我害咗他们么?”耀扬说着,按灭了烟,“所以,你话我贩毒?大错特错!我耀扬贩售的,不过是人的心魔罢了。如果你心底冇嘢,我根本害不到你。” 耀扬熟知人心鬼域,或者,根本他就是这乱世里最厉的一只鬼。 煌煌谬论,震得太子无言以对,半晌才冷哼道:“人渣我见得多,你都算几特别。不过你讲到天花乱坠也冇用。我唔会沾呢种生意。你换个条件吧!” “呵,好!既然如此,我唔勉强。”耀扬转了转中指的黑宝石虎头戒指,“金巴利道d睇场,你送俾我,我同你搞定咗庄师傅呢单官司。” 金巴利道是太子起家之地。十二年前他首战带队械斗便从东英手中夺去了这块油水地,一战成名,也自此获得蒋天生的赏识,青云直上。耀扬索要该处,侮辱之意溢于言表。 “你玩九我?”太子声若寒钟。 耀扬一脸无辜的表情,故意叹了口气,摊开手却道:“是又点样?你有得选么?当然,其实你也有得选。你可以唔理庄亚琳嘛!反正她现在也唔系你条女。你如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至多俾d钱,请个大状同她辩护,说不定能以误杀定罪。也不过坐个四五六年,湿湿碎。她以前跟你个阵,早该有心理准备啦!” 耀扬说话间笑得无比轻松。太子一张脸却已铁青。 为情所困,蠢中极致。 耀扬自认最擅长的就是以心魔操纵他人,如此连环毒计,不过信手拈来。他一向认为,愚蠢的人活该受罪,自然从不将旁人的苦处放在心上。无论是枉遭牢狱的庄亚琳,还是白送性命的小明星,只怪她们自己倒霉吧! ℜoцsⓗцɡё.©oⅯ 十二、人生南北多歧路 在太子势力的核心区域插旗,不亚于在他心口狠楔一刀。江湖人跟红顶白,一时风向大唱东英,加之耀扬蓄意造势,竟让不少太子手下过档跳槽。太子其人,看重面子逾过性命,自此将耀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在话下。 耀扬自然也明白,对方不可能坐以待毙。油尖旺各家的势力分布,已然起了变化。唯有趁势追击、借力围剿,才是取胜之道。 可借谁的力呢? 明红色的林宝坚尼,停在钵兰街中段的一栋商厦。 砵兰街,香港最臭名昭着、龙蛇混杂的黑社会盘踞地之一,以其遍布马栏、夜总会而闻名。 马栏,便是小旅馆的俗称,以服务寻欢男女为业。具体流程便是欢客于马栏叫女,马栏通知合作的马房,马房派出服务的小姐,赚得欢资再与马房分账。 弹丸之地汇聚了香港地各派黑帮大大小小十数支人马,竞争激烈可想而知。捞偏门的,就算无情事亦难免为些鸡毛蒜皮大打出手,更不说大家同争一碗饭了。常日里赌斗的口角都可能莫名其妙地升级成牌头之争。这样复杂的钵兰街,向来就是风起云涌、争斗不断的江湖地,可近几年各字头间却颇为和气,甚至是秩序井然的。 只因现在的钵兰街有一个无冕之王。 大东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 就像素日里他的行事做派,总是十分谨慎务实的。他肯承认的称呼,也只有“金牌马夫”了。 马房中的人手,俗称马夫。 当然了,带叁、两个老妓的是马夫,如大东这般手下小姐逾百、各国各地品样俱全、日进斗金的,也是马夫。 耀扬本不太瞧得起马夫这类的古惑仔。同是出来混,刀刀枪枪见了血似乎总比拉皮条赚女人钱听起来霸气一些。 只这个大东,却是江湖上谁都不会小瞧的一个马夫。 耀扬也有耳闻,大东本人是很能打的,便是去年就为着东英的牌头跟一个泰国的拳王金腰带打了一场困兽斗,竟能赢了,实在让人侧目。他业务能力又强,赚得财力雄厚、兵强马壮亦是不消说的。十来岁就出来混的大东,在江湖人中另有一点堪称特别。 仁义。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大东是少有的、担得起这个形容词的古惑仔。所谓以德服人,于江湖之中,可能先不是落不落伍,而是大多数人根本不想做、也做不到。耀扬虽然对这些所谓的“道德”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若论够骡(1)、够罩、信得过,东英里恐怕没人及得上大东。 “大东,你呢度好世界了。整条钵兰街你玩晒啦!” 耀扬与大东并排站在钵兰街核心地段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知道客套话总还是要说的,略微转身,把自己的More烟递过去,更是借机进一步打量了对方一番。 大东的面相生得端正,整整齐齐束起来的头发,配上一副斯斯文文的金丝边眼镜,若再露出些笑容就更衬得他俊秀和气,一双入鬓的剑眉,却颇为英健凛然,与挽起袖口处青花花的龙尾纹身一并流露出引人侧目的江湖意气。 “耀扬哥抬举咗。”只听大东语气谦和,“全赖各家大佬俾面。” 耀扬话里虽捧他,但底里有几分真心,大东何尝不清楚——彼此虽属同一社团,但向来没有走动。对方忽而登门,也不知打得什么算盘。 “从前就常听老顶夸你,我平时太忙,怠慢咗自家兄弟。”明明是自己找到人家门上合作,耀扬的语气却仍似居高临下的,“依家仲有桩大茶饭预埋你一份!” “有乜好路数,还请耀扬哥指点。”虽然心中不喜耀扬倨傲,大东的辞色却谦和未变。 “就系我d迷幻邮票啦!风靡港九,相信你也听过噶。你大东手下小姐上百,每日过千嘅客流。大家自己人,我算你批发价五折,俾你d小姐分销,月月百万进项。”耀扬笑得傲然自信,他自认没人能抵得住这样暴利的诱惑。 大东闻言亦是笑,露出一排白亮亮的漂亮牙齿,竟还有两弯浅浅的酒窝,只那眼镜片晃出一片光,遮住了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的确,迷幻邮票大东也有耳闻。但就他看来,与其说是风靡港九,不若说是流毒港九吧!虽说是四仔(2)东英,但大东本人对毒品却是深恶痛绝。可能是幼年于围屋长大的经历,见得太多为了一口吞云吐雾累得家破人亡的惨剧。行事向来有原则的大东,别说是自己经销毒品,就是旗下手足与小姐也决不许沾染毫分。 想来耀扬不可能没听说过自己的毒物禁忌,之所以还会找上门来,应该是自信于迷幻邮票的可怖利润吧! 可惜,他雷耀扬是打错算盘了……大东扶了扶眼镜,淡淡开口:“耀扬哥睇得起,益我门路揾钱,本不该推辞。只系我哋呢行,也不过吃女人饭。班女仔系做鸡的,边靠得住?耀扬哥想靠她们分销邮票,她们会监守自盗才真!弄弄吓,工也开唔到,客也接唔到,何谈赚钱呀!” “听你意思,倒系担心我d迷幻邮票连累你d生意喽?” “误会咗!系我担心拖累耀扬哥。近期边个唔唱奔雷虎d大名?洪兴太子都不系你个对手。钵兰街冇乜油水,唔值得占用咁多精力。” 耀扬闻言冷哼。他见大东形色不卑不亢,所言客气有礼,挑不出错处,便知对方并非讨价还价,只是不想直接拒绝、得罪自己罢了。 他原本计划以迷幻邮票的暴利,先诱对方入伙,再迫大东去作对付太子的矛头、箭首。可大东非但不为所动,话里又提及太子,难道是看出了自己的意图?或是甘心拉皮条、没胆一搏?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耀扬毫不掩饰地脸色一沉,懒得敷衍便要告辞——他是五虎之一,位份上本就高出扎职草鞋的大东一大级。 “唔驶咁急呀!耀扬哥难得来。我呢度新到咗一班俄国妹,几嫩口。我已经吩咐挑最出类d几个,等紧招待耀扬哥。”大东是老江湖,场面功夫无可挑剔。 “有心了。不过已经约咗人回尖咀。”只听耀扬讥笑一声,“出来玩嘛,何必玩d便宜货,亏待自己呢!” 大东闻言恶心,面上却只呵呵一笑,送了耀扬出门。 “东哥,耀扬揾你谈乜嘢呀?”送走耀扬,大东手下最为得力的死党——世英如是问道。 “他d迷幻邮票……就系你昨天从班女身上搜出来d呢种。” 大东把桌上那支耀扬递给他却没给他点火的More烟扫进垃圾桶,转而拿出自己惯常抽的红盒万宝路抽出一支,淡淡道:“奔雷虎啊……顶级难搞友,真系名不虚传。” “Cao,我就睇不惯他个样!”世英一边给大东点上那支万宝路,一边忿忿道,“装模作样扮嗮高雅,仲敢跑到我哋钵兰街大摇大摆,真以为自己玩嗮全世界?”。 一头半长金发的世英,既是大东自小过命的兄弟,也是东英里小有名气的大底。适才耀扬进门,世英引他入内,对方却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世英性子爽直,早已不悦,再看耀扬出门时面色不善,便知大东必是给了这奔雷虎什么钉子碰,此时心中自是解气。 “哦对了,东哥,那个和兴和的大哥成刚才又来电话,还是问苗苗的事。” “阴质(3)成这样,怪唔得他浑身生嘢(4)。”今天这是怎么了,尽是些讨厌的人排着队来添堵……大东剑眉狠皱,一脸厌恶道,“苗苗呢,仲系唔肯?” 世英摇头:“劝也劝过,吓也吓过,都冇用,又哭又闹仲在撒泼呢。” “Cao,没规没矩、不知所谓!”大东爆了句粗口,“人现在边度?带我过去。” ======== (1)骡:义气,似乎更类似护短的义气 (2)四仔:四号海洛因的简称,泛指毒品 (3)阴质:缺德 (4)生嘢:此处指有性病 十三、云中谁寄锦书来 那个叫苗苗的,是隶属大东马栏下的小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只她人烂赌,是以常用接客填抵所欠赌资。人在河边走,总有湿鞋的时候。日前在另一社团和兴和头目大哥成地下赌档内也是输红了眼,苗苗如常以身为抵,借了那大哥成一笔高利贷,却不想肉偿之时发现对方性病缠身,苗苗当即反悔,从卫生间的小窗落跑。然那大哥成是个小气之人,哪里肯干休。打听出苗苗是大东手下的小姐,自是立刻便找上门来施压,要逼苗苗履行承诺。 大东对麾下的手足与小姐向来爱护。只这次是苗苗理亏在先,大东又不是一味护短的人,一番交涉下便决定秉公处理了。那苗苗见大东最后拍板表示事无转圜,立时便扑到他脚边痛哭哀求不住。 大东虽有仁义之名,但他既然做得金牌马夫,自不会被女人的几把鼻涕眼泪挟住。且是深知御下手段总有威吓的成分,便做出凶恶的样子,先是狠狠扇了那苗苗一巴掌,随后厉声道:“讲乜浑身生嘢不敢接,你咁惊揩嘢(1),咪不要做鸡啊!” 见大东雷霆动怒,那苗苗浑身抖个不停,哭声凄哀:“东哥,我求吓你,放过我呀!至多我勤力些,多接其他客来补数……” 毫不留情地一脚将苗苗踢开,大东仍是声色俱厉:“我放过你有x用?系大哥成死咬住你唔放!你自己欠他条重数,仲想他放你?” 见苗苗只是哭,大东心中到底不忍,语气沉缓了些道:“靓妹,出来行,衰咗要认。咬实牙筋过咗呢关,我教你以后点样拣客。” “东哥,求求你……我不要啊……” 见那苗苗仍是摇头哭泣,手脚并用地又往自己脚边爬过来,大东心下一横,对世英与其他一众手下招招手,咬牙狠声,撂下一句“打到她接为止”,决然而去。 毕竟是古惑仔,说是仁义,到底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大东走下楼,望着眼前车马川流、招牌林立的钵兰街,又点燃一支万宝路。世上的道理千百种,与江湖人来说兜兜转转也不过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旁人的体谅怜惜哪里可以奢求呢?既然每人都有每人的难处,大家还是都按规矩办事吧! 规矩……这个年代的江湖还有人讲规矩么?此时的耀扬内心十分烦躁。迷幻邮票如斯恐怖的利润,竟诱不到大东!加上之前的太子,已是两处碰壁。耀扬心下不爽,与一班手足劈酒,少有地喝多了。随手招了小姐出台,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床上竟躺了叁个女子。 面貌也懒得瞧清,打发她们走人,耀扬按着闷痛的额角往厨房去,倒了杯水,走到窗前。外面已是中午,阳光晃眼,耀扬不适地眯起眼睛。 江湖人寻常的一晚,曾经的他也能乐在其中,现在却只觉莫名乏味。 旁边桌上的电脑还开着,叮叮两声,一前一后来了两封电子邮件。 第一封来自一个相熟的国际掮客,说是自称路易家族的纽约意裔黑手党家族对迷幻邮票的生意很感兴趣,不知耀扬是否愿意接触一下。 另一封则有一个照片附件。 打开,是一只抱着杏仁啃得开心的小松鼠。 Dear Roy, 这个小东西已经连续叁天来向我要坚果了。之前两次都是拿了就跑,这次干脆当场吃起来了!刚巧我随身带了拍立得。 PS:没想到它还有同伙,我拍照的时候差点把我的午餐叁明治偷走了! 祝一切顺利。 Yours Faye 他的Faye么……耀扬心绪柔软。 叶斐回国之后,给他发了封报平安的邮件。他几天后也回了一封,琐碎闲谈几句,未成想却似拟成了定例。或一周或半月,两人总会默契地给对方写一封不长不短的电子邮件。 入秋时她说,学校的咖啡厅开始卖南瓜拿铁了,比去年提前了一周。纽约的第一场雪后,她说和Louis约好一起去教堂做圣诞志愿者,结果后者迟到了一个半小时活动都快结束了才到…… 耀扬从来很大方地承认自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做事随心、跟着感觉走。这种享乐并非只是物质上那般庸俗,他自矜有着更高的追求。男女之情也是如此。只是以往他即便想要花前月下,也难遇着一个认可配得上自己的人。 所以,耀扬当然喜欢叶斐。就好像喜欢一樽漂亮金贵、彰显身份的奖杯——这样一个明艳绝伦的混血美人,自己一不靠撒钱、二不靠摆威,岂不是一颗最能证明他的魅力无国无界、无往不利的印戳么? 又读了一遍那一行行温情脉脉的信笺,浪漫而古典的形式,沦肌浃髓,诱人沉溺,叫嚣着相见相亲。可他不能专程去看她——如此执着于一个女子,与自己一直以来的人生哲学相悖太远,远到耀扬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所以,这趟与纽约黑手党路易家族的接触谈判,无论成与不成,耀扬都希望可以早点结束。 飞机在纽瓦克机场落地,接机的人早已等在到达厅。华丽的宾利载上耀扬往新泽西驶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红发的丰腴美人——路易家族的大小姐琦温斯丽。 若论风俗习惯、思维传统,意大利人与中国人间的相似之处多得让人惊讶,例如,极其强调男主外女主内。琦温斯丽是尚未婚配的小女儿,一般情况下,家族无论如何不会由这样的“女孩”掌舵,黑手党家族尤然。奈何两位兄长先后入狱,迫得与耀扬同龄的琦温斯丽不得不担起江河日下的家族生意。内部资源枯竭,也只好冒险求富于海外。家族中一个成员在香港有些朋友和渠道,便想搭上耀扬这一毒界新贵,引进迷幻邮票以期另辟蹊径。 耀扬却对琦温斯丽的接待不太满意。拓展国际势力固然好,亲自赴美本就是为了试探虚实。对方刻意摆出财大气粗的架势,一连串江湖公关项目,赛马、赌场、风月表演,甚至琦温斯丽本人若即若离的挑逗,反而坐实了对方底里实力空虚。既然不是强强联合,那更要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耀扬开出的条件,与互惠公平相去甚远。 琦温斯丽难道乐意忍受耀扬的倨傲么?她实在没有办法,她的家族等不起了。近十余年,意大利人在纽约的地下事业中整体式微。原居布朗克斯区的路易家族已被哥伦比亚帮派挤得举家搬至新泽西。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再无破局之策,路易家族在新泽西也难有立足之地。 所以留给琦温斯丽的选择,便只有咬着牙槽同意这所谓的“合作”了。 十四、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Roy! ”叶斐雀跃地站起身来挥手,灿如夏花。 从零下18度的寒风走进哥伦比亚大学校园广场边的咖啡厅,耀扬一眼便看到了叶斐。 她身后墙上挂着一张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黑白照片,旁边一行花体英文——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你来看我,我好开心!”她的喜悦如此真挚,让耀扬十分受用,“我点的是太妃焦糖拿铁,有点甜,你要尝尝吗?” “和Faye一起,我可不能再喝甜的,否则就要被甜死了。”她的粤语退步明显,两人只得夹杂着用英文对话,却丝毫不影响耀扬的甜言蜜语。 当然,再甜蜜的情话,也甜不过深吻。 今天气温虽低,但阳光很好,也没什么风。两人牵着手在校园闲逛,好像一对最普通而温馨的学生情侣。 “Roy你知道么,刚才那家咖啡馆是我爸爸妈妈初次相遇的地方。” “是么?” “我妈妈从入学开始,就一直在那家咖啡馆打工。外祖在华埠开餐馆。她也出生在那里,因为是混血,一直两头受歧视。”说着,叶斐望向举着权杖、张开双臂的Alma Mater雕塑,“我妈妈她很聪明的,在哥大四年一直拿全奖。不过即便如此,开销还是入不敷出。大二之后,为了节省费用她又住回了唐人街家里。如果打工轮到早班,她就干脆在旁边图书馆里凑合一晚。总之,很不容易。” 耀扬亦望向那雕像:“虽说不容易,但伯母有机会来这样好的学校读书,又能学得起法律,也真是特别幸运了。” 耀扬虽是香港人,却也知道在美国读一个法学学位,根本不是普通家庭所能负担。叶斐说她妈妈叶宜庄只是唐人街一家中餐馆的女儿,毫无财势背景,如何读得起呢?耀扬此时望向叶斐这张明艳绝伦的脸,心中自有设想,只是不会说出口罢了。 “也的确是幸运。”叶斐自不知耀扬心中所想,彼此重逢心中喜悦,更是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妈妈当年并没有申请到法学院的奖学金。那种全奖实在是太难申请了,跟她同期竞争的有几十个人呢!申请不到,她本来打算去工作了。是我爸爸把他的学费偷着给了她,她才能读下来。” “偷着给她?”耀扬闻言奇道,“怎么能偷着给她呢?” “我爸爸家在旧金山,是一个人跑来纽约上学。家里呢,本来是要求他一定要读法律的。可他自己不想学。巧的是我妈妈想学,却又学不起。我爸爸就骗家里说,自己申请上法学院了,还伪造了一系列的通知书呀文书呀,想把学费骗到手之后,支持我妈妈读。但我妈妈根本就不肯接受他的资助。他没办法,又掉过头来骗我妈妈,说是有个什么华人助学基金,让她去申请试试。其实那个助学基金根本是他杜撰的。他还雇了两个人假装工作人员呢!就这样,才让我妈接受了这笔钱去读书。” 原是,那时候Anthony Fale与叶宜庄已经交往两年了,情投意合。只是叶宜庄性情刚直耿介,穷苦出身的,自尊心更是极强,哪里允许自己接受白人男友如此巨额的金钱资助?Anthony也是了解她,究竟是选择如此大费周章地善意欺瞒,只为支持爱人做她想做的事。 “你爸爸真是有意思!可他把学费给了你妈妈,他自己怎么办呢?”瞧叶斐兴致高,耀扬也乐得配合,心中一面嘲笑陷入爱情中的人竟会如此傻气,另则倒也欣赏叶斐爸爸行事果决、不拘一格。 “他申请了一个带工资的博士项目。也是凑巧,他以前选修过一门中国古典文学课,那个教授正在进行一个中国传统典籍的英译项目。当时哥大里愿意学古代汉语的美国学生并不多,按他的说法——‘是个人就录取’。虽然经费微博,但同时做助教的话可以抵偿学费,就算过得了。” “你父母的爱情倒真是让人羡慕。”耀扬其实打心底里不相信这种少年爱人会有完满的结局,只是脸上挂起向往的微笑,故意问道,“你父母感情一直很好吧?” “他们在我8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叶斐的情绪明显低落了,顿了片刻才冲耀扬笑了笑,又恢复了她惯常的轻快语气,“不过他们也没有再组家庭。在我看来,他们一直都彼此相爱,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生活在一起……听起来有点奇怪是不是?” 看来她父母的分开,便是她的罩门了。耀扬安慰地抱了抱叶斐。 耀扬清楚自己是典型的操纵性人格。他惯于、甚至是乐于操纵别人,尤其是在情感上。而像叶斐这般家庭破裂的单纯姑娘,成长经历应该就是最大的心魔。即便他能清晰感受到叶斐对他的喜欢,知道自己有操控她的能力,还是让耀扬更加满意。 两人在校园里随便吃了简餐,随后搭上世界知名脏乱破的纽约地铁,去了唐人街。 “这就是你平时来做义工的教堂?” “是呀!”叶斐笑着点头,格鲁吉亚风格的教堂在中式街道上颇为显眼,“进去看看?” 耀扬无所谓地点点头。 教堂里来往人员不少,多是华人,明显的福建口音。耀扬赴美之前了解了纽约黑帮的大概情况,近十几年,华人黑帮尤其是福建帮势力飞速崛起,现在看来果然不虚。 “显圣容堂应该是纽约市最古老的罗马天主教堂了,提供很多针对移民的社会服务。听说几十年前主要是服务意大利移民,现在就是服务华人移民了。其实还有件有趣的事呢!”叶斐转向耀扬笑道,“纽约的和小意大利区是邻区,叁藩也是如此呢!” “看来我们两族人是注定缘分不浅了。”耀扬刮了下叶斐的鼻子,玩笑道。 与她往祭坛的方向去,耀扬见叶斐点了一支蜡烛。两侧的花窗玻璃簇拥着受难耶稣的塑像,耀扬不禁嘴角微抿,流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原本想让他也点一支蜡烛的叶斐,蓦然见此,多少有点诧异:“耀扬,这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吧?”她试探道,“我可没有劝你信教的意思。” “我没有不舒服。”耀扬捏了捏她的俏脸,笑道,“只是觉得有点讽刺。” “咦?” 耀扬知叶斐是一出生就受了洗的天主教徒,此时却仍忍不住用玩世不恭地语气说道:“你们的教义不是说,上帝是因为爱才把他唯一的儿子派来人间拯救世人。但如果上帝真的如此爱世人,又是全知全能,为什么不干脆消灭邪恶与痛苦?何必多此一举。” 叶斐闻言笑了笑,认认真真地答道:“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人也就没有自由意志了呀!如果我们没有选择的机会,也就没有办法真正认识到上帝的荣光。只有我们能选择为善还是作恶,善才有意义。” 选择的机会?耀扬心中冷笑,人生于世上,真的有选择么?如果能选择,谁不想有高贵的出身、殷实的财富、尊重和爱。如若生而贫瘠,便要靠自己去争来想要的东西。这才是自由意志。善恶之分,不过是欺人认命的托词罢了。 如是想着,耀扬却见一旁的叶斐双手互握,睫羽垂落,轻轻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成就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 不知是否因为身处此时此地,耀扬似乎看到叶斐身上晕出一层柔光,交织着仿佛被严丝合缝的蚌壳保护着长大的懵懂与诚恳,只让他想要从那不易察觉的缝隙中插入最尖锐的利刃,捣毁蚌肉、碾碎珍珠…… 十五、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耀扬……不行……我妈妈随时可能回来……” “呵,所以Faye想让我停下来?” “啊……我的意思……不是……” 耀扬送她回到布鲁克林的家里,她本不让他进门。这间有着鲜明战前风格的公寓是她与妈妈同住的。虽然周五晚上叶宜庄泰半也是加班,可一旦撞见,不也尴尬?然而叶斐如何能抵挡他的柔情蜜意?之前不能,这次也不能。 于是,就在她从出生开始居住的小房间里,这张哄睡了她少女时代到如今的铁艺twin size小床,第一次响起酥媚喘烈的吱呀吱呀。熟悉环境下的陌生叛逆,占有与被占有的浓郁满足,无与伦比。 缠绵后,耀扬望着叶斐甜睡的侧颜,满足地叹息。他突然很想抽支烟,便轻轻翻身下床。 单人床旁边是正对着窗户的小书桌,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擦过城市的灯光,仿佛有簌簌的声音。耀扬走到远端的窗边,外面的防火楼梯上已积了一层雪盖,他倚着阳台边缘点了支烟,望向另一侧的半墙书架,满满当当、横竖错落的书册,间或摆着些小玩意。有毛茸茸的独角兽玩偶,放在托盘里的蜜蜡配红珊瑚并莲蓬金坠数珠手串,再一个巴掌大、用钉子之类的小金属件焊成的哈雷摩托摆件。 她还真是喜欢哈雷啊!耀扬拿起那摆件仔细端详——应是手工制作,朴拙趣致,巧思惹人喜爱。放回原处,旁边则是一个相框。 照片里的叶斐明显只是十几岁,穿着马术装扮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旁边控着马辔的是一个面容柔和的中年白人男性,再旁边则是另一个容貌华裔特点更为明显的干练丽人。 他们应该就是她的父母了。其实之前在香港的时候,耀扬便有些好奇叶斐的身世,尤其是为何她对侈丽的享受总是淡淡然的。难道只是因为她来自纽约这钢筋水泥丛中生出的帝国之心么? 耀扬看向那照片中的枣红色骏马,几乎可以肯定她父母不过又是一个富家公子与平民女孩终究分道扬镳的俗套故事罢了。而这间逼仄的公寓,更昭示着某种始乱终弃的可能。 轻手轻脚躺回床上,耀扬将甜睡的美人揽回怀里。他打心底认同毛姆那段描述男性心理的名句——“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 自己贪恋她。耀扬突然发现承认这一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绾起她滑落颊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那动作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柔。 只可惜,他在香港,她在纽约,几乎正好是地球的另一端。自己与她注定是露水姻缘。 注定么?这不是弱者的自我安慰么? 耀扬从来坚信自己会成为人上之人。哪怕一路独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被算计、被仇恨、被诅咒,耀扬自认都不在乎。他想要绝对的自由,去体验全部的世界。可孤身一人的世界,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全部世界。 既然舍不得,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割舍?如是想着,耀扬心中已隐隐有了成算。 叶斐的这一夜,无梦好眠。 美国的旧公寓隔音效果普遍不好,靠近墙壁一侧的叶斐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进门的声响,蓦然惊醒。 “Faye,你起来了么?”自己的房门也响起几下轻敲,传来的是妈妈叶宜庄的声音,“我买了Bear Claw,你想不想一起出来吃?” “啊!”叶斐猛地坐起身来,旁边的耀扬被她动作扰醒,睡眼惺忪,开口正要问便被叶斐捂住了嘴,“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先不吃了。谢谢妈妈!” 耀扬此时也彻底醒了,见她手忙脚乱穿衣服的慌张样子,不免莞尔。他刚想说,干脆打个招呼,却又被叶斐一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急切地摆着。耀扬只得动作保证,自己绝不出声。她才放开自己,又忙去散落的衣物里挑出他的扔过来。幸而昨晚彼此情热欲烈,从门口一路拥吻进来,此时一身衣履皆在房内。 叶斐胡乱扣上耀扬衬衫上的扣子,见对方却是老神在在、偏头黠笑,叶斐又羞又恼,把大衣塞进他怀里,推着耀扬往窗边,比划着让他跳窗,从防火通道出去。 耀扬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但见她着实是着急,也便照做了。套上靴子,利落地翻出窗户,站定在那积雪的消防通道上,耀扬一把揽过探出半身的叶斐,深吻了下去。 “Faye宝贝,我在街口pancake店等你。早点来找我。” 耀扬的语气是那样不容反驳,叶斐只觉心头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胸口了。 街口的pancake店与香港的冰室莫名有些神似。白色泛黄的地砖,看着就黏答答的吧台,百无聊赖的白人中年男子既是收银员也是服务员,无限续杯的homemade coffee,从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1美元。 “Roy你怎么样,有没有着凉?” “身上还好,就是心里有点冷。”耀扬故意吸吸鼻子,做出委屈的表情。 “对不起,Roy,其实我……”叶斐虽然极是愧疚,但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妈妈叶宜庄其实很开明,只是她心虚。她去港大读暑校,本是为了放下此前无果的执念,没想到遇到耀扬。旧结未解,新芜又生。耀扬也是香港人,甚至也是“出来行”的古惑仔,此等情形,她如何解释得清楚? “我开玩笑的!我没在意。”耀扬不知底里隐情,只当她害羞,笑着用手指轻揉她的眉间,“别皱眉头。Faye这么漂亮,不怕长皱纹么?” 见他表情坦然,的确未有挂怀,叶斐心情也放松了下来,眨着眼睛撒娇道:“你觉得我漂亮呀?” 耀扬闻言失笑:“难道Faye还没有听腻别人夸你漂亮?” “听到也习惯了屏蔽。从小我妈妈就常对我说,尤其是女孩子,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她的相貌,而在于她能创造的价值。别人夸你漂亮,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反而可能是偏见的来源。” “伯母对你要求这么严厉?”耀扬记得叶斐之前说过,她妈妈是联邦检察官。 “这哪里算是严厉!她对自己才是真的严厉。你看她昨天又是整晚加班,现在补一觉,下午还要再回去呢。” “伯母工作也真是拼命。” “是啊,她一忙起来吃饭睡觉也能忘了。”叶斐似乎是叹了口气,“等下我得回去做点吃的,放在冰箱里存着。下周就要final了,我估计回不来。” 她的纯孝并不令耀扬感动,反而激起了他的熊熊恶念——耀扬蔑视所谓的亲情,那不过是包裹虚伪算计的骗术罢了。恰如他至今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机会亲手报复他那些所谓的家人。 默了好一会儿,耀扬忽而开口:“Faye毕业之后,打算做什么?” “咦?”叶斐没预到耀扬突然转换话题,“毕业后呀……我爸爸想让我去叁藩上学。” “喔,是这样……”耀扬点点头,又沉默了好几秒,“Faye来香港吧!我们在一起。” “啊?”叶斐愣住。 十六、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当耀扬站在积雪的防火通道回身吻她的时候,叶斐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爱上他了。 他们去中央公园坐马车,捧着热可可坐在滑冰场边的长椅上聊天;他们去百老汇看《歌剧魅影》;在零下20度、喷着白色水蒸气的街道边跺脚边吃着小餐车上买来脏水热狗……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许还没有100个小时,但叶斐知道,这就是爱,与此前青涩的迷恋绝不相同。 她与他的感情是彼此渴望、相互碰撞的。 耀扬那样喜欢她,那样灼热而直白,叶斐从未经历过。 叶斐清楚自己是美的,周围也从来不乏示好,但这些追求,就好像纽约或叁藩一样,精致造作,永远保有余地,仿佛道路指示灯一样反复转换着固定样式的理智。 哪怕是她的家人,他们爱她不假,却从不能把她放在第一位。总有别的什么,比她更重要。好比她分道扬镳的父母,他们尊重了彼此的人格,却没给叶斐留下选择。诚然,她清白的身份与安全的成长,是Anthony与叶宜庄的心碎换来的。当年Anthony在复杂的环境下决定继承亡兄遗志成为Don Fale。叶宜庄接受不了她的丈夫、她的bsp;、她的灵魂伴侣,要抛弃良心去作什么黑手党头目;她自己也受够了律所里颠倒黑白、唯利是图的工作,是以提出离婚,并决然地带着女儿叶斐离开叁藩返回纽约。 而Anthony,他当然不想妻离子散,但他也比谁都明白,他挚爱的妻子、他高尚的知己、也是与他并肩对抗生活恶意与不公的战友,根本无法接受Falbsp; Family。 其实反过来也成立。Falbsp; Family的其他成员,也从来就没有接受过异族混血还是无神论者的叶宜庄。以前有哥哥Don Leo Fale在,他们夫妇二人自可以逍遥自在。可一旦Anthony自己继任为Don,这种从心所欲的奢侈也就不复存在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们爱的结晶、唯一的女儿,需要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一个不会被踢裂肋骨、淋透机油、差点烧死的成长环境。 这些原委,叶斐都清楚。她的父母都很在乎她,谁也不愿承担这骨肉分离的罪责。而世上,还有什么比真相更好的辩护吗? 所以叶斐只有接受。 接受去新英格兰的寄宿学校读书,往返路程各半天,即便周末回家也只能待一晚。 接受一年中加起来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能见到她的父亲与堂兄,而这两个月她又必须与自己的母亲分离。 接受她的父母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各自有了新的交往对象,却还是放不下彼此,即使这种成人情感曾经让她又迷惑又厌烦。 她甚至接受了——虽然表面上并不承认——堂兄Jason Fale粗暴掐灭了她对车宝山的思慕,毕竟Jason也是“为了她好”。 叶斐知道她的父母很爱她,她的堂兄很爱她。她读着藤校,衣食无忧,还有知心的朋友在身边。她不需要为未来的任何一件事真正烦忧。可时不时的,还是会有一股难以抗衡的委屈念头魇住她——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父母不能再努力一点不要分开呢?他们明明是相爱的。或者哪怕是为了自己,不要分开不可以么? 还有车宝山,他虽然从来待她好,但他究竟没有选择她。 叶斐也知道自己这样纠结近乎偏执,但她就是希望有哪怕一次,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选择她。 耀扬就是这个人。 只是,毕业后去香港,这着实不是一个小决定。实际上,叶斐有多么激动于这个想法,就有多么惧怕这个想法。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生存压力,叶斐一直没有明确的职业规划——她似乎做什么都可以,如此,反而做什么都没有真正动力。她毕业将拿到的是社会学学位,这大半年来则在妈妈老友的一家华资物流公司实习。 实际上,她根本不大清楚自己之后要做什么。 之前,一直渴望与女儿团聚的Anthony Fale提议她先去伯克利读个master。叶斐也答应了。所以,她又要怎么跟爸爸妈妈说呢?说她不读书了,她要去香港。去香港做什么呢?只是谈恋爱么?叶斐自己都觉得不像话。 更何况,耀扬他是社团人。 叶斐当然不在乎这一点——她自己就来自于一个意大利“社团”家族。Falbsp; Family统治北加州的地下世界已经快半个世纪了。她的父亲是现任的Don,她的堂兄是未来的Don。只有她,除了Fale的姓氏,却不允许与黑手党有任何联系。所以,她的父母会放任她被另一个ganster “拐”去香港吗? 对,是另一个,不是她的小宝哥。 其实,车宝山之前的反应,已然清清楚楚告诉了她——她是Fale家的一员。她所得到的、失去的,皆源于此。 那她叶斐到底算什么? 谁能剥除一切看到她、只是她? 翻过窗户坐在防火通道上,叶斐点燃了一支耀扬落下的绿More,深吸了一口那熟悉的、浸润着夜色的味道。 叶斐踌躇的情绪,瞒不了网路另一端的耀扬。 “Faye,你先来看看好么?我有惊喜给你。”MSN里出现如是一行字。 再去一次香港么? 做这个决定显然容易许多。春假时候,叶斐编了一个sobsp; work,迫不及待地飞向耀扬。 登上浮流山脉的一处野坡,直面后海湾,对面便是深圳蛇口。 “Faye你看,这里是曾经的逃港线路。听说几十年前,有人揽住篮球游过海,唔好彩就葬身鱼腹了。” 叶斐闻言叹息。 山海之间,此时风软云润,全然不见曾经九死一生的惊心动魄。东侧的滩涂上是大片的蚝田,坡下小林子边,一队野水牛徜徉着……叶斐此前实难想象东方之珠还另有这样一副田园野趣的面貌。 “从这处山坡下,一直到海边是一家农场,我已经买下了。”耀扬说着,拉起她的手,“我想把它送给你。” “啊?”叶斐闻言惊诧,“送我?” “是呀。Faye之前不是担心,没有正经事业,家人不同意你来香港么?我想在这片地上建一座物流中心。既然你一直在物流公司实习,就当过来帮我手,这样不就名正言顺了么?我把地契写在你名下,你家人就知我是认真待你,就不会不放心了吧!” 叶斐心中大为感动:“耀扬,我……我真不知说什么……” “说你愿意来就好了呀!” 叶斐闻此咬唇:“我是愿意,不过……” “你还是担心你父母不同意?” 叶斐望向大海,没说话。 “Faye,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耀扬那双月光也照不进的夜色眼睛异彩流动:“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爱你、支持你,究竟是不是因为你满足了他们一直以来的预期?你不好奇么?如果有一天,你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他们还会不会一样爱你。” 耀扬的语气如此温柔,说出的话却仿佛一击重锤。 是啊,她难道不好奇么?或许,她已有了答案——她想做的事,如果他们不支持;她喜欢的人,如果他们不认可……会怎样呢? 看着叶斐惘然若失的反应,耀扬便知道,自己果然攥住了她的软肋。 俗语说,永远不要考验人性。耀扬绝不同意,他偏要不停地考验,并以此证明这个世界的确跟他所理解的一样腐臭不堪。 “Faye,我听过一句话,说是多数人在25岁时就死了,一直到75岁才埋葬。人生远比我们想象的短暂。”总是呷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薄唇偏偏能吐出最具蛊惑力的话语,“没人能体验生活的全部,我们更无须被所有人喜欢。所以Faye,无论结果怎样,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好么?” ℜoцsⓗцɡё.©oⅿ 十七、吾家有女初长成 无力抵抗。 叶斐此时已隐约意识到了,她抵抗不了耀扬,从遇到他开始便是如此。 或者,是因为她根本不想抵抗。 他仿佛猎猎作响的自由旗旛,又好像是吹奏着追求真正自我的魔笛手,让她心甘情愿地亦步亦趋。 可她的父母,会允许她如此走远,走去大洋彼岸么? “我们当然不同意!Faye你在开什么玩笑?!” Anthony Fale与叶宜庄,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从来贴心的宝贝女儿会在她毕业典礼的前一天,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原本庆祝的家庭晚餐,立刻变成了紧急家庭会议,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的。就当我是去gap一下。中间也可以好好想想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叶斐尝试着偷换概念。 “你想gap一下当然可以。但你不认为这个决定太草率了吗?还有你的那个什么……partner。你真的了解他吗?”Anthony Fale的语气仍然平和,只是他紧握的双手指节勃突,暴露了底里的焦燥。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叶斐咬着唇,因为没有底气,音调骤低,“而且这件事的重点不是他,而是我,是我想去香港。” “可你去那里做什么呢?如果是学习物流行业,你直接去Simon的公司工作不就行了么?”妈妈叶宜庄立刻反驳。 “那才不一样!”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Faye,亲爱的,我们并不是想限制你。”Anthony略微倾身向前,刻意柔声道,“做什么行业都没关系。如果你想要学着经营一家公司,你可以跟着我学习。或者,去Jason身边也可以呀!为什么一定要去香港呢?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叶斐倒是庆幸堂兄Jason Fale此时在意大利出差,若他此时在这里,估计房顶也要掀了。即便如此,情况也与她之前的预计别无二致,她的父母神态严肃,态度坚决。叶斐原本准备了一大长篇说辞,此时却突然不想说了。 他们似乎是理所应当如此的态度,让她原本的心虚、愧疚渐渐消散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愤郁取而代之。 “我还记得你们上次这样一起坐着跟我说话。”叶斐直视着她的父母,平声道,“你们对我说,你们要分开生活了。这并不是因为你们不爱我。甚至并不意味着你们彼此不再相爱。你们只是决定要走不同的人生道路,因此不能再同行了。” Anthony与叶宜庄闻言一愣,没想到叶斐会突然提起他们离婚的事。 “我明白,虽然你们是我的父母,但你们也有自己生活,有自己想做的事。我理解了,接受了。因为我希望你们能过得开心。所以现在,我并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给予我相同的理解。难道你们不想我也能过得开心吗?” 叶斐的语气如此平静,可她说出的话却无异于毫无症状就落下来的原子弹。Anthony与叶宜庄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只有番茄、羊奶酪、罗勒和刺山柑混合而成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着。 “真是奇怪了!圣诞节的时候她还一点也没提要去香港。” Anthony Fale与叶宜庄回了主卧,坐在飘窗上。 这一方小天地曾是他们夫妇俩的秘密花园。那时Anthony因不听家里安排,去读了哲学而非法律,又执意与中德混血的叶宜庄结婚,被断了经济来源,仅靠作助教抵博士学费,再匿名写些蹩脚的科幻情色小说贴补日用。叶宜庄刚毕业,在南区法院作书记员,一份薪水养他们两人的衣食住行,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冬天只在睡前开一小时暖气;夏天的时候舍不得开冷气,8月酷热的晚上,他们坐在消防楼梯上吃披萨店关门前处理的冷披萨。多年以后,两人分道扬镳。叶宜庄带着女儿重返纽约,却还是选择住回了这间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甚至后来干脆买了下来。 “还有她说的那个partner,我有种直觉,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Anthony眉头紧锁,“她说是去年读暑校时认识的。她与你提过么?” 叶斐坚决的态度里有着不能再鲜明的对抗意味,她之前从未如此过。这怎能不让他警惕。 “没有呀。之前她完全没提过。”历来暑假叶斐都不在纽约,叶宜庄只作寻常,此前并未留意。 Anthony闻此,微抿嘴角:“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么?虽然她平时住宿舍,但你们时常能见,我以为你会发现些端倪。” 隐约的埋怨,叶宜庄听得分明,却无言可为自己辩驳,只得点了支好彩香烟。 叶宜庄素日工作起来简直不是一个“忙”字可以形容。生活上,反倒是叶斐照顾她这个做母亲的比较多——叶斐每周至少回家一次,买日用、做家务、送干洗,临走再用叁明治、炖菜和水果沙拉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叶斐的学业从不用她操心,也从不给她惹麻烦。时长日久,她竟有些忘了要关心自己这个女儿的日常生活。 她的Faye把她自己照顾的很好啊!叶宜庄不时骄傲地这样想。可现在却出了这样的突发事件,叶宜庄不仅心虚,更是愧疚的。 前妻的沉默让Anthony心中更添郁闷,正要再抱怨她几句,却见叶宜庄将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 “很抱歉。是我对Faye关心不够。”叶宜庄诚恳道,“你觉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Anthony看着那支烟,似是叹了口气,到底接了过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真没想到她会……提起你我分开的事。” 的确,这么多年来,叶斐从没用离婚这件事作为筹码对他们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叶斐对他们分开这件事的态度,比这两位当事人看起来还要坦然。这让Anthony与叶宜庄都很得意,认为他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极为成功。 “是啊……”叶宜庄也叹了口气,随即皱眉道,“这样不行。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是那个什么partner鼓动她去香港么?我们不能让她去。” Anthony点点头,吸了一口烟,又递还给叶宜庄。 其实他完全可以接受叶斐不去伯克利读书,亦或胡闹式地开什么公司,甚至她什么都不想做也可以。在Anthony心里,他曾经背叛了自己换得的权势与财富,不就是为了能让他所爱的人免受生活的胁迫? 而叶斐,她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的血脉,他的珍宝,他与这冷酷世界唯一的和解。他愿意为她达成任何愿望——当然,前提是她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Anthony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但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自私一次。离婚时叶宜庄执意带叶斐回纽约,为了女儿平安成长,他没有阻拦;叶斐高中毕业前,叶宜庄与未婚夫分手,又查出甲状腺瘤,叶斐因为不放心她而选择留在纽约上学,对此Anthony也接受了。而如今,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唯一的愿望便是剩下的时光里,有女儿陪伴在身边。 可叶斐却说,她要去香港。 Anthony不能不想到上一个拒绝他的贴心安排、非要去香港的那个孩子。 难道Faye是为了他? 不可能。Anthony很清楚车宝山是怎样的一个好孩子——他绝不会引诱Faye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过完明天再说吧!明天是毕业典礼。她不是说后天出发么?不如我们和她一起去香港,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十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夜色掩映中,明红色的林宝坚尼一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车外密林般的楼宇逐渐稀疏,直至两侧皆是乡村不甚明亮的路灯下交错的暗色菜田,华丽超跑最终停在一间两层高的农舍前。 “耀扬哥好!”院内几个男子听得车响出来探看。 “嗯。在打边炉?” 屋前是一片菜埂,边上支起一架黄瓜藤,再旁边收拾出一片水泥空地,放着几个小马扎并一张简易小桌,桌上一口平底火锅正咕嘟泡。 “系呀!耀扬哥一同食呀!”那几个男子都有些围村人的憨态,面对耀扬的神情艳羡中带着讨好。 “唔用,我堪堪食过。”耀扬面上微笑,心里却很嫌弃,直奔主题,“阿原呢?” “原哥说是约了运输署d人,会迟小小。” 耀扬闻言点头:“我去海边转转,他到咗再call我。” 来时的小路步行至海边,不过十分钟。进入水域,向北是深圳,向西是珠海。方圆两公里,除了刚才一户再无人家。 完美的走私渡口。 说起来,这片曾经又有蚝田、又有耕地的李家村,倒退几十年,也是屯门数得上名号的大围村。其宗族自清代迁入,是香港本地的围头人。只是这十来年,村内青年纷纷去了工厂,不再务农,留居的人口越来越少。数年前,原先的族长也是村长,收了近公路的外围丁权卖给房地产公司,血赚一笔后立刻移民。靠海这一侧,田瘠狭长距公路又远,收之无利,无人问津。原本的户主同是李姓,传至这一辈是兄弟二人。哥哥叫李一原,便是耀扬口中的阿原。 早年李家围村去九龙、港岛蒲的年轻人中,出了好几个颇有名气的东英大底,是以之后出来行的,基本都泊了东英码头。李一原也是因此结识了耀扬,并拜在门下。月前,他那烂赌的弟弟在澳门欠了一大笔高利贷,眼见着剁手跺脚的关头,李一原求耀扬出头才将之救下,那笔重数也由耀扬代为清还。 奔雷虎对自己手足虽则不错,但也不是助人为乐不求回报的人。他之前与丰平物流合作,有意自办一个物流仓库,为日益昌隆的走私事业打掩护,早便看上了李家的丁屋与农地。此次顺势软硬兼施,迫得李一原地契相抵。 出卖祖业,李一原是千万个不乐意。他父亲已故,老母尚在,与也是寡居的姑母同住。两位阿嬷皆是花甲之年,安土重迁,不肯离去。但当时情形,哪里容得他们二话?好在建造物流仓库并非一朝一夕,又因耀扬将聂斯启关进club冷库差点冻死之事,与丰平物流交恶,工期搁置。李一原心中窃喜,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耀扬无意再拖了。他与新泽西的黑手党家族代表琦温斯丽达成交易,需要提高迷幻邮票的产量。仓库如何权且不提,收拾出这座偏僻农场,便可先建一个简易的渡口,作为增发LSD的运输路线。 之前他与叶斐说,要将李家农场送给她,便是想要将农场产权转到她名下——她既是美国人,再做物流公司便有了跨国合资的烟雾弹,且利于规避风险。如此暗渡陈仓,又得佳人相伴,岂不是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之事。 耀扬想起,早上叶斐打来电话,说她的父母要来香港看看。他明里表示欢迎,心下却对这种家长行径很是反感——自己若真存了歹念,他们的女儿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当然,将偷运迷幻邮票的李家农场写在叶斐名下,这会给她带来什么风险,则不在耀扬的考虑范围之内。 耀扬记得叶斐提过,她母亲是联邦检察官,父亲那边则说得模糊,只道是在北加州有个葡萄酒庄。想来她爸爸家是典型的美国uppermiddle class人家,怪不得如此矫情!若非当真心悦叶斐,他才不会浪费心机敷衍她的父母。 凑巧的是,给琦温斯丽的第一批货也需要在那几天发走。耀扬自负强智,多线作业也无妨。不是更有效率么! 可是正在高效运转的,并不只有耀扬的计划。 大西洋城泰姬·玛哈尔赌场,牌桌对面,另一个香港人正在游说琦温斯丽。 韩宾同为洪兴12揸fit人,自90年代开始主营跨国走私,开始只在东南亚范围,两伊战争后乘乱试水了些许石油、军火的大买卖,近年已颇有所成。韩宾忌惮九七在即,逐渐将身家移去泰国,平素少理香港江湖事务,此次乃受太子之托狙击耀扬,便是要策反琦温斯丽,拿到迷幻邮票运输的具体时间地点向警方报寸。如此一来,兵不血刃,便可置耀扬于万劫不复之地。 耀扬之前开给琦温斯丽的条件,本就不太厚道。相较之下,韩宾提出走私盗车的补偿合作则是诚意满满,风险又小。加之琦温斯丽厌恶耀扬的傲慢,甘辞厚币之下便被说动了。 于是,耀扬的屯门印刷工厂,迷幻邮票甫一装车,便被缉毒署并大队特警包围了。骤临事变,耀扬倒也了得,全面不利的形势下突出重围。 生死之际,他顾不得思索缘由,当机立断直奔李家农场,意欲逃往澳门。没想到渡口处又遭太子、陈浩南一众伏击。近身手下,死走逃伤。耀扬则侥幸跃入了漆黑的大海。 夏夜的海水虽不冷,却难辨方向,耀扬游入海中,为保存体力不知浮了多久,直到看见星星点点的对岸灯火,方才奋力游去。 曾经由北至南泅渡亡命,此趟却是由南至北。当耀扬精疲力竭地躺在蛇口的滩涂上,只觉恍惚得难以置信。 他出身微贱,自幼无人疼惜,十来岁就出来行,自认历遍了世间的艰难与龌龊。血里火里,他以为自己挣出来了。可此时腕上遍镶南非美钻的伯爵表已然停摆,定格在他输光一切的时刻。 不!他还没输光!他在大陆还有不少资产,即便港府通缉暂不能回,只要让他缓过这口气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不是难事。届时再杀返回去,必定能将太子、陈浩南还有整个洪兴撕个粉碎!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耀扬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周围越来越亮。 日出了……今天好像是什么日子? 耀扬缓缓睁开眼睛,脑子里乱嗡嗡的。 十九、人去梁空巢也倾 叶斐一家叁口刚过了机场安检。 叶斐看起来很是忐忑不安。Anthony和叶宜庄以为她是紧张即将到来的见面,自然无从安慰,便只作不见。 但其实叶斐紧张的并不是这个——她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到耀扬了。 不祥的预感像叁藩市夏天冰冷的海雾一般围裹着她。叶斐用余光偷瞄自己的父母——Anthony正在读金庸的《天龙八部》,叶宜庄则在用黑莓手机回邮件。 只能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叶斐咬咬牙,在广播声中硬着头皮登机了。 船到桥头,却是断崖。 在尝试了所有联系手段均告失败后,叶斐把父母扔在酒店自己跑了出来,找去所有记忆里与耀扬有关的地方。然而无论是他的车行、club都约好了似得歇了业。叶斐最后坐在港大边雅典居门口的花坛边,只觉得天塌地陷。 最差的结果也不外如是了。她跟父母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让他们有了松口的迹象。自己信誓旦旦,说这是深思熟虑的事业,说耀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现在呢?人都找不见了! 还有什么能比眼前这情景更能证明她的愚蠢吗?叶斐简直欲哭无泪。此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妈妈叶宜庄。叶斐看着来电显示,却迟迟按不下通话键。 她说什么呢?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能不接了。 叶斐不接电话,那边的Anthony与叶宜庄便坐不住了。 其实他们也是莫名其妙:虽然对从叶斐那个什么合伙人大为警惕,却也没想到情况竟离谱到这种程度。再联想到那人可能的灰色背景,现在联系不上叶斐,父母二人岂不着慌!真是后悔刚才放她一个人出去。Anthony与叶宜庄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急归急,很快便有了对策。 “我联系下Simon吧。”叶宜庄沉沉道,“看他是不是在香港。” 洪兴龙头蒋天生刚好在香港。 从粉岭的高尔夫球场到他们下榻的半岛酒店,车程不到一个钟头。 酒店咖啡厅里会面,叶宜庄先打招呼:“实在不好意思,Simon,这么突然找到你。” 蒋天生摆手笑道:“客气什么!倒是你两个来香港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 Anthony不大会说粤语,他们便一向英文交流:“原本是想来了再拜访你。可现在事出突然,我和Grabsp;不想等也不敢再等了。” 当年,蒋天生往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管理学硕士,同时利用洪兴财力在纽约开拓生意。因缘凑巧,结识了当时刚刚结婚的Anthony与叶宜庄。 继位龙头后,蒋天生愈发看重运用香港与美国两地的利益互动。尤其近些年,蒋天生以其在纽约华商圈里的影响,辅助兢兢业业的检察官叶宜庄顺利升至刑事组负责人的位置;后者投桃报李,介绍蒋天生结识了不少政法系统的要紧人士。说是友情帮衬也好,利益交换也罢,既是校友也是老朋的叁人,从来亲善。 “现在还是联系不到Faye吗?” 叶宜庄摇摇头:“我知道现在离她出门还不到5个小时,很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可我们实在是担心……”虽然难以启齿,叶宜庄也顾不得了,“我们主要是不放心她那个朋友。” 蒋天生点头:“我明白。你们两个都怀疑Faye去找的那个朋友有些不妥。你们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么?” “Faye说,他叫雷耀扬。” “雷耀扬?”蒋天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个雷耀扬?” 对方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叶宜庄反问道:“听你的意思,你知道一个叫雷耀扬的人?” “希望你们说的不是我知道的那一个。”蒋天生皱眉沉声道,“保险起见,我还是先打个电话。”言罢,蒋天生致电副手陈耀,后者也不太清楚情况,只道即刻去探查。 这时叶宜庄的手机响了起来——竟是叶斐。 “妈,我回来了。你们在房间吗?我忘记拿房卡了。” “我们都在咖啡厅。”叶宜庄与Anthony此时心中大石才算落了地,此时也顾不上埋怨叶斐不接电话,只急道,“你没事吧?” “啊?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呢,哈哈。”她的语气听起来可不是没事,“那我现在去找你们吧。” 远远见叶斐走过来,叶宜庄起身先是抱了她一下,随即薄斥道:“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来个电话!” “啊……是手机没电了。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叶斐目光闪躲之余却见蒋天生也在——她过去一年都在蒋天生的物流公司实习,“咦,蒋生您怎么来了?” 蒋天生此时已觉事情复杂,便只避重就轻地笑道:“难得你们一家叁口来香港,我怎么能不露面呢?” 叶斐看了看仍是蹙眉的母亲与面无表情的父亲,也觉出些许异样。但她此时心乱如麻,便只勉强笑着应了一声。 又是手机响,却是叶斐的手机——她刚才不是还说没电了? 电话里的人自称是律师,受了耀扬委托,移交李家农场的产权,需要叶斐签字,不知她现在在哪里。叶斐闻言,哪还能绷得住委屈与羞愧,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叁个长辈又惊又惑。Anthony抱着女儿安慰。叶宜庄则接过电话继续交涉,这才弄明白,原来是对方也联系不到叶斐那个叫雷耀扬的partner了。 情况混乱而尴尬,症结便在这个“雷耀扬”身上。蒋天生细问之下,叶斐抽抽噎噎地将她去耀扬的车行和club都找不到人也说了。如此一听,产业与人都对上了,再怎么难以置信,蒋天生此时也不得不信了。 “Faye,你先别哭。情况我明白了。”蒋天生叹了口气,“看这时间也该吃晚饭了。你是不是从中午就没吃东西?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我再帮你想想办法好么?” 叶斐惟有懵然地点头。 ℜoцsⓗцɡё.©oⅯ 二十、堪笑一场颠倒梦 蒋天生就近选了半岛酒店的嘉麟楼,没有预约也能拿到面向维港的包间,倒比这桌上的菜色更能彰显洪兴龙头的身份。 叶斐其实完全没心情吃饭,倒也没有失了礼数,只全程丢了魂一般。叁个长辈看在眼里,只作若无其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闲话。上甜品的时候,蒋天生的电话响了起来。Anthony和叶宜庄立刻望过去。 蒋天生想出去接,却听叶宜庄道:“Simon,还是麻烦你在这里接吧。”言罢,朝叶斐的方向望了一眼。 蒋天生自然无不可:“亚耀你讲,呢个雷耀扬究竟发生乜事呀?” 蒋天生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可听他提及耀扬的名字,原本还在魂不守舍舀着核桃露的叶斐猛然抬头,手里的勺子也跌了,与骨瓷小碗撞了下,发出清脆的一声。 电话里陈耀的汇报很简洁。他亲自跑去铜锣湾向陈浩南问清了原委始末。后者只道是亲眼见着耀扬跳海逃走,生死不明。办事周到的白纸扇随即又打探了东英那边的情况——上下平静,放出来的话只是耀扬着草,不知去向。蒋天生明白这里的潜台词——潜逃而非战死,自然无仇可报。东英传播这样的说辞,可见是要袖手旁观了。 “蒋生!”见蒋天生挂了电话,叶斐什么也顾不得地忙忙开口,却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 蒋天生先是看了看Anthony与叶宜庄,从两位家长的表情里得到支持之后,才开口问道:“Faye你知道雷耀扬他是做什么的吗?” “我……知道啊。”叶斐答得并没什么底气,她也看了看她的父母,显然他们知道的并不比自己多。 “你知道就好了。所以无谓担心他。”蒋天生笑了笑,“这核桃露不合胃口吗?要不要再叫份别的?” 叶斐此时哪有心情管什么核桃露:“不是……蒋生。他……耀扬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天生刻意做出一副淡然随意的表情:“他走了。” “走了?”叶斐那双猫样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扑闪着,“什么叫作走了?他是……出差了吗?”话甫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蠢,却还是紧盯着蒋天生的表情反应,期待他会给自己想要的回答。 蒋天生只是无奈地笑:“具体怎样,我不清楚,应该也没人清楚。能确定的是,他现在不在香港,今后一段时间里,应该也不会再在香港出现。”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不可能……这不合理。”叶斐接受不了这样的说法,但蒋天生的神色言辞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没有说谎,是以只能喃喃道,“他离开香港了?他去哪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蒋天生知道,叶斐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于是决定还是把话说透彻:“对雷耀扬来说,回来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警局那边的消息是说,他已经上了通缉名单。” 这简直是一击炸雷。不仅叶斐彻底懵了,叶宜庄与Anthony的脸上也难掩惊讶。 耀扬他怎么就成了通缉犯了?! 眼见叶斐震惊的表情,蒋天生明白这消息是需要时间消化的,余光里瞧向她的父母——叶宜庄此时眉头锁怒,Anthony则垂眸握着茶盏,面无表情。蒋天生心中隐然浮起一丝幸灾乐祸。他虽未娶妻,却有叁房正经女朋友,膝下儿女更是不少。只他治家甚严,妻儿从来恭顺,可不会给他惹出这样丢人的事。 结束了食不甘味的一餐,叶斐到底还能顾着礼数,再次向蒋天生表达了谢意,之后才请准回房。剩下叁个长辈,互相看了看,再自然不过地决定去顶楼酒吧喝一杯。 “今天真是劳烦Simon你了。”Anthony掏出雪茄匣,敬给蒋天生。 “哪里的话。打个电话而已,何劳之有。”蒋天生颔首接来,取了自己的雪茄剪,用罢递给Anthony,“何况我也关心Faye。她怎么会和雷耀扬那种人牵扯在一起?” “一言难尽。”叶宜庄扶额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你刚才肯定没有全说出来吧。” 蒋天生笑着点点头,呷了口雪茄才道:“不过一个小角色,靠搞搞震在江湖上搏了些虚名罢了。东英奔雷虎……他可不是什么善类。他是卖LSD发家的。现在被通缉也是因为这个。” 对方竟然还是个毒贩!Anthony与叶宜庄真真被惊出一身冷汗。 “Faye刚才说,她知道雷耀扬是做什么的。但我猜想,她应该不知道这个吧?”两位家长的反应给了蒋天生肯定的答案,“Faye到底还是年纪小……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带她回去!”叶宜庄几乎要把手中的马天尼杯撅断了,愤然道,“这些不可理喻的事必须到此为止!” “这件事的确很棘手。”Anthony则不愿在外人面前直接表露想法,“但无论怎样,Simon,我和Grace都非常感激你。” “客气了。”其实蒋天生也不想掺和进这种敏感的家务事里,“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一定随时联系我。” 细究起来,蒋天生与Anthony认识更早,当年Anthony杜撰出来资助叶宜庄的所谓华人商会助学金,便是挂靠蒋天生刚起步的物流公司伪造的。 两人同样来自黑道家庭,虽然在主观意愿上南辕北辙——蒋天生始终非常明确,自己有朝一日学成返港,便要辅佐父亲蒋震发展洪兴。这也是他矢志投身的事业。相反,Anthony连蒙带骗无所不用,却是为了脱离黑手党Fale家族,甚至不惜一度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但终究,他两人是殊途同归了。 之后,许是王不见王,各自成为一方教父的二人终不复当年的同学亲昵了。 及至门口,蒋天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仍坐在吧台的Anthony与叶宜庄,突然觉得整件事情非常有意思。他深知叶宜庄做事雷厉风行,可面对女儿这套却行不通了;而Anthony Fale……蒋天生不厚道地哂笑一声——北加州地下世界的教父竟连自己的独生女儿都管不好! 回到蒋家大宅,坐洪兴第二把交椅的白纸扇陈耀仍等在书房。 “蒋生,您今天问到雷耀扬,系唔系有乜唔妥?太子已经布咗人马,今晚攞返金巴利道个地盘。他刚才还打电话来问,担心您有别个安排。” “我冇安排。”蒋天生知道,太子向来极为尊重自己,心中满意,“你话俾太子,放手做嘢。之后我请他食饭,为他庆功!” 蒋天生完全不担心Fale家会因叶斐之故成为耀扬的助力。他虽然对Anthony与叶宜庄别扭的关系不以为然,但也同意他们最大共识,便是要让后代绝对远离地下世界。 说起来,蒋天生与叶斐也有过不少接触。她不仅在自己的物流公司实习,叶斐有一匹名叫Date的枣红色赛马,高中毕业后不用再上马术课,便送到纽约市郊一间马场养着。Date与蒋天生的赛马住隔壁,后来更配成了一对。蒋天生在纽约时常去骑马,叶斐则几乎每个礼拜都去照顾Date,是以常打照面。 在蒋天生看来,叶斐在形容上几乎完美地继承了Anthony与叶宜庄的所有优点——健康的莹白肤色,茂密的棕黑长发,五官深邃而甜美,清凌凌猫眼下两弯浅浅的卧蚕又添几分中式的温婉,实在是个处处恰到好处的混血美人。 惟可惜的是,她却一点没继承到她父母的城府本事。即便不说Fale家的四代家主 Anthony如何,便是叶宜庄,唐人街小餐馆家的女儿,绝对的底层出身,哥大法学院毕业后做过法庭书记员,服务过叁藩市的顶级律所,如今是联邦纽约南区检察官。这样的履历,又立得起道德界限铜墙铁壁的名声,难道不是好手腕? 可偏偏是这样两个人精,养出的独生女儿竟闹了如此一出俗套的无知少女被骗戏码,岂不令人啼笑皆非!以往,蒋天生也颇爱叶斐的娇憨,但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因为保护太严,过犹不及吧! 二十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所以,现在确定不了那个人到底是逃了还是死了?”叶宜庄同Anthony要了支雪茄。 Anthony随即为她点上,沉声道:“希望是死了。” “我现在真是后怕。Faye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我以前都不知道她的辨别能力这么差!”叶宜庄越说越气,“现在看来,情况与咱们料想的是一样的。她根本不了解那个人的底细。什么club,什么哈雷车行,全是贩毒的遮掩!她没搞清楚状况就要来香港。那人要是让她染上毒瘾怎么办?”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Anthony不能不往更坏的地方想:“Grace你说,那个人是不是知道Faye……”说着,他指了指自己。 的确由不得他不怀疑。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有点灰色背景的商人,没想到却是个毒枭。难道这个雷耀扬是从Fale的姓氏里发觉了叶斐是自己的独生女,才如此着意诱拐她吗? “不会的。”气归气,在这一点上叶宜庄对女儿却是放心的,“我相信Faye有分寸。她不会跟外人说那些的。” Anthony皱眉不言。他也只是怕会有这种更差的情形。想来叶斐从不承认Fale家是黑手党家族,自然不大可能主动对外提起。而她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实是他与叶宜庄离婚造成的阴影,Anthony一直是知道的。 “那个人的详细背景……不如,暂时还是不要告诉Faye了。我怕会对她刺激太大。” 叶宜庄默了片刻,点点头:“也好。省得她知道多了,反倒要去深究。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赶快把她带回去。” Anthony闻言垂眸,掸了掸雪茄灰:“我就怕她不回去。” “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叶宜庄不以为意,“那人都跑路了。她现在应该也明白了,什么合伙开物流公司、什么独立,都是花言巧语。” “重点不在于那个人说了什么。而是Faye为什么就信了他了。”虽然与女儿常年不在一处生活,Anthony作父亲的直觉却很敏锐,“你记不记得她当时提起咱们分开的事?看来她心里一直介意。如果我们态度强势,她会不会更加认为,我们不够尊重她的意愿?” 这样的可能,让叶宜庄无言以对,更有些受伤——诚然,父母分道扬镳,对任何幼年的孩子都会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但这个决定,对她与Anthony 来说,何尝不也是一种牺牲?难道他们不也是为了叶斐的安全与清白的成长,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么? “她要是真不肯走,绑也要把她绑回去!或者,告诉她实情!告诉她,那个人不仅被通缉,还是个毒贩。她想让我们尊重她的意愿,起码不要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 “Grace你不要置气。这不解决问题。” “不是我置气。”叶宜庄扶额道,“这次是她运气好,那个人恰好出了事。她若不长点教训,下次呢?” Anthony当然知道叶宜庄的担心是对的,却还是道:“那也要有方法策略。我还是觉得,尽量不要让Faye感觉我们是在横加干涉。” “你这是又怕唱白脸了吧?”叶宜庄横了他一眼。 Anthony耸耸肩,按熄了雪茄,并不否认。 他还记得两年前,侄子Jason Fale发现叶斐心仪车宝山,立刻干预,要求后者离自己的宝贝堂妹能多远就多远。车宝山是Jason多年的死党,且做人从来极有分寸,二话没说便照做了。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再好不过。偏偏叶斐不明所以之时向Jason倾诉,Jason竟把实情告诉了她,叶斐岂不愤然?从来小尾巴似地黏着堂哥的她,之后半年,多一句话也不肯与Jason说。Anthony自认接受不了叶斐也如此对他。他需要女儿的爱,甚至比他对食物与水的需要还多。 在这一点上,叶宜庄理解Anthony。她也很清楚这类亲子矛盾不易处理。适才她让蒋天生当着叶斐的面接电话,也是为了防止叶斐误会蒋天生是伙同了他俩一起骗她。 果然,在外怎么叱咤风云也没用,他们现在只是两个无可奈何的家长。 “算了……还是先看看她的状态再说吧。” 叶斐的状态遭透了。 此时躺在浴缸里的她,真想就此滑入水下,一了百了。 她知道耀扬的灰色背景,但她从没认为这会是什么问题。毕竟,她的父亲、堂兄、家里一半的亲人都是所谓的“地下世界从业者”。这么多年,也没见谁被通缉、谁又突然不见了。 可耀扬,他就这样消失了,甚至没有一句话留给她。这一切发生地如此突然。明明48小时之前她还和耀扬讲着电话。他说订好了半岛酒店的海景套房;他问她选什么车去机场接他们一家。若不是那份李家农场的产权让渡合同此时就放在床头柜上,叶斐简直怀疑这是南柯一梦。 那份合同安安静静地躺着,无可抵赖地证明着她的天真可笑。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叶斐心里清楚,除了感情,自己至此并未真正投入任何东西,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她叶斐可以干净利落地回去。她不会再见到耀扬,不会说起他,甚至不会再想起他。只当这几个月是少不更事的华丽冒险,一笑了之。然后许多年后,这一切都会变成与她那些新认识的、可能根本不喜欢的人一起吃brunch时的炫耀谈资。 所以……就这样了么?叶斐盯着浴室的天花板,有所决定了。 她要留下来。 把早餐端上桌后,叶斐如是宣布。叶宜庄闻此,当场就要发火,被Anthony按住了。 叶斐见父母这样,深深吸了口气才道:“爸,妈,我想明白了。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的羽翼下。看起来,我好像想做什么就做了什么,但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那些事也都在你们的允许范围内罢了。这次来香港,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我知道你们有疑虑,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也证明了你们的疑虑不是没有根据。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了。我想试着离开美国独立生活一段时间。无论有没有耀扬,我都想这样做。我希望能你们能理解我、祝福我。如果你们不能的话,也没关系。我会用之后的事实向你们证明、令你们改观的。” 听她言罢,父母二人皆是沉默。 她所说的,与Anthony昨晚所虑相差无几——此时的Don Fale真讨厌自己如此料事如神。 看了看蓄势待发要与女儿争执的叶宜庄,Anthony缓缓开口:“Faye你说想独立的意思,我的理解是,不仅要搬到香港来,还是经济上独立,对么?” 叶斐认真地点头。 “我记得Faye你从上大学之后,除了学费之外,几乎从来不向我和你妈妈要钱。当然,我知道Jason总是给你买这买那的。所以,你认为自己已经具备经济独立的能力了,是么?” 叶斐继续点头。 “如果我和你妈妈等下就离开,你今晚打算住在什么地方?这里每晚的房费是五千港币。你的积蓄——当然我假设你有一定积蓄——能够支持你在这里‘独立’多久?” “那当然还有别的办法!”叶斐咬唇鼓腮,“我又不是非得住在这里。我可以租房子,还可以去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您和妈妈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完全靠自己么?” 叶宜庄实在气不过,打断道:“你根本是在想当然!Faye你说实话,你留在香港,是不是心存侥幸,以为那个男人还会回来?” “是您在想当然!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决定,与耀扬没有关系!” Anthony扶住前妻的肩膀,又转向叶斐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缓声道:“Faye,你应该明白我和你妈妈是在关心你。好,就像你说的,我们不提其他没有关系的人。我想告诉你的是,正是因为我和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经历过完全靠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们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辛困难。你想要独立,这是好事。但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和你妈妈证明,你有独立做决定的能力?” “怎么证明?” Don Fale扶住早餐台的边缘,表情严肃:“我借你300万港币,一年之后还我。这一年里,我和你妈妈,还有Jason,不会再给你任何经济支持。我不管你在香港做什么,只要你一年之后,能把这300万港币如数还我,我就相信你具备独立的能力。此后你要去要留,我们保证都不干涉。但是如果你做不到,你就得回叁藩来,接受我的安排。Faye你同意吗?” 父亲如此态度完全出乎了叶斐的意料,她忙忙点头,表示一万个同意。 “我不同意!”叶宜庄猛地起身,“她疯了,你也疯了吗?” “Faye,你先回房。让我跟你妈妈单独谈谈。” 叶斐本来预备着打持久战,突如其来便得偿所愿,只忙不迭地点头,叁步并两步地跑走了。 “这会是她人生中很好的一堂课。”Anthony先开口。 叶宜庄此时已绕到餐桌了另一侧,抱肘怒目,等他继续解释。 “堵不如疏。难道真把她绑回去?之后又如何呢?不如先把条件开出来,让她心服口服。这笔钱足够她生活无忧。即便她要折腾什么,差不多一年也就赔光了。” “算了吧!”叶宜庄完全不买账,“你这根本是无原则的溺爱。现在她说什么想要独立,跟那个男人没有关系,你就真信了?” “我为什么不相信?”Anthony略微垂眸,“当年我不是也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留在了纽约。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是你蛊惑了我、诱骗了我。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当然,能有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但根本的动力,是我想离开那个家。他们当时都不明白。只有Leo,只有他明白我……” Anthony的声音渐渐转低——他每每提起自己过世的哥哥都会如此。叶宜庄很清楚这一点,叹了口气,道:“她没有你那时认识自己的清醒。她的情况和咱们当年不一样。” “是啊……”Anthony撇撇嘴,“最大的区别是你不贩毒呀!” 叶宜庄闻言,忍不住且叹且苦笑,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你刚才凭什么代表我们两个人做承诺?” “说得对呀!我不能代表你做承诺。”Anthony摊开手,堪称俏皮地挑了挑眉毛,“所以一年之后,如果她真的侥幸做到了,你还是可以反对呀!” 这不是哄孩子玩吗?叶宜庄摇头无奈道:“你还真是老奸巨猾啊!Anthony,你这样会把她宠坏的。” “是么?可我此前连把她宠坏的机会也没有。”Anthony倒了杯咖啡递给叶宜庄,“再说,就是因为爱Faye,我们才更应该给她犯错误的机会。” “我就怕这个错误会有什么她承担不起的代价。”叶宜庄接过咖啡,叹了口气,“那个男人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他一旦回来了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回来,前提不是被引渡回来关进监狱的话……相信我,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我们的女儿。” 叶宜庄相信他——他说这话的时候便不是她的Anthony,而是Don Fale。 二十二、似被前缘误 这世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为了分离。 次日,叶斐的爸爸妈妈为了让她有个鲜明的体会,走得真是干脆利落。 无论是尊重也好、妥协也罢,甚至说是溺爱也可以,叶斐的父母终是放手让她自去闯荡了。 一定要好好努力,向他们证明自己才行!叶斐对自己如是说。 只可惜,想的是豪情万丈,落手就捉襟见肘。叶斐面对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解决住的问题。 爸妈一走,她也就告别半岛酒店了。先在周围找了家价位中等的旅馆住下,叶斐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香港说大不大,她住在哪里才是呢?询问了房屋中介之后,东方之珠的魔幻更是扑面而来。 老尖这边的公寓,但凡像点样子,就没有低于1万港币一个月的。当然,便宜的房子也有。叶斐原以为自己出生在布鲁克林,有什么没见过的。但60呎的劏房,还是直接冲击了她的既有认知。爸爸Anthony的条件里说得很清楚,一共就这300万,多了没有。她为表破釜沉舟的决心,当着爸妈的面把信用卡给剪了。现在可好,去池记吃碗云吞面再多点杯薏米水就要30蚊。她连自己这一年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敢随便消费。如此着,一天天的开销还是哗啦啦地往外流。叶斐此时抱着711里买来的朗姆酒坐在维港边,无比迷惘。 自己是不是真的冲动了?她留在香港到底做什么呢?想着想着,简直要掉眼泪了。 此时夜幕四合,对岸的港岛璀璨如星河,夏夜的海风更是温柔地好像耀扬的琴声。可此时的叶斐却觉得这座城陌生又可怕。 她何曾真正了解过香港呢?暑校刚来时,活动范围就是港大附近。之后与耀扬相恋,一应起居都由他全全包办——住在他雅典居的高级公寓里,吃的是大酒楼,出门都是他开着林保坚尼送她。而现在呢?这座梦幻的城市褪去了美好回忆,那些曾与耀扬一起走过的繁华街道,转瞬变成了阴暗的迷宫,处处张着血盆大口。 她到底年轻天真,未真正吃过生活的苦,不明白人生本就是修罗场。仅仅是突如其来的异国生活,便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Louis你说,我倒底应该做点什么呢?”叶斐起码知道,仅凭自己是不可能继续耀扬之前提出在李家农场建物流仓库的计划。 “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回来!恋爱脑不是不可以,但我看你现在根本是脑癌晚期。你应该做的是有病早治。” 叶斐简直能脑补大洋彼岸的Louis翻白眼的样子,她便也翻了个白眼:“那不行!那我也太没有面子了。再说我还有叁百万港币呢,我干什么不行?” “你再大声点喊,最好让这大马路上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叁百万!” 叶斐赶忙掩嘴,悻悻道:“哎呀,你别气我了。我这不是找你商量么!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啊?” “你现在知道找我商量了?”Louis忍不住又刺了她一句才叹气道,“Faye你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自己不也说了,你现在有叁百万港币,干什么不行?你有什么一直想做却没做的事,先潇洒起来呀!” Louis 也是今年毕业,现供职华尔街一家新成立的投资公司,股东之一即是叶斐的堂兄Jason Fale。Louis与叶斐同年出生、相伴长大,彼此几乎没有秘密。Louis是极通透而精明的人,他既知叶斐的根底,现又与Fale家利益相关,稍一琢磨便能估计出叶斐父母的成算。再者,Louis岂不清楚叶斐几斤几两?她不是不优秀,也不是没有能力。只是她的能力本就是针对那种最安全的、最循规蹈矩的环境所培养的,让她独自跑去异国创业,无异痴人说梦。因此,Louis便想着如何哄叶斐赶紧把这笔钱败光,认输才好。 一直想做却没做的事…… 叶斐仔细思索,竟想不出有什么这样的事。难道是因为自己如此缺乏想象力且无趣么?从小到大,让她最无能为力的莫过于父母离异。除此之外,叫她求而不得的,似乎只有一个车宝山……叶斐猛地拍了下额头,制止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最后。甚至将小时候的日记也翻了出来,这才终于找到一个早已忘却的小梦想—— 开一家冰淇淋店。 这不就是一项生意么!如果做得好、赚了钱,不就能赢得与爸爸的赌约了么? 只是兴奋没多久,叶斐又犯起愁来:开一家冰淇淋店也没那么简单啊!租铺面、搞装修,桌椅器皿、食材人工,还有各项手续,叶斐此时全无头绪。 所以……还是应该进什么庙拜什么神才对。 Unbsp; 蒋就是她的这尊大神。 蒋天生早便等着叶斐来找自己帮忙了——Anthony与叶宜庄已拜托过他看顾她了,只是为了让小姑娘体会深刻,只能等她上门求助。配合得走完叶斐拙劣的卖惨脚本,蒋天生故作随意地在九龙公园附近的物业里寻了一套所谓“内部价”的小公寓,起码先保证她住得安全。而如何开冰淇淋店的问题,稍微麻烦一些,叁言两语说不清楚,蒋天生便提议去半岛边喝下午茶边聊。 没吃午饭的叶斐拿起下层盘子里小巧的吞拿鱼叁明治,咬了一口又放下,扁嘴道:“蒋生,我真是完全没有头绪。” “别这么沮丧嘛。”蒋天生嗅了嗅杯中红茶的佛手柑香气,笑道,“你手上的钱很充足,开家小店还是没问题的。” “您可别提这事了!”叶斐闻言,嘴撅得更高了,“我现在都后悔死了,怎么当时也不跟我爸爸还个价。我做什么生意第一年就能挣300万港币啊?这不是坑我么……” 蒋天生闻此,故作同情地点点头,心里却笑得不行:她没有概念,她爸爸Don Fale心水可清着呢!这300万港币不上不下的,便是她全拿去做稳健投资,收益也不见得足够支持她一年的开销。何况,他看叶斐根本连这条曲线方法也没想到。当然,蒋天生也不会告诉她。 “蒋生……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帮帮我?毕竟除了您以外,我现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只见叶斐捏着茶杯耳把,咬唇局促地弱弱开口。 “可你跟你父母是打了赌的呀。” 蒋天生心里可乐,脸上却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我要是帮你,不是相当于作弊么?” 叶斐急急反问:“是我爸妈不让您帮我了吗?” 蒋天生假意思忖:“这倒没有。” “那这样就不算作弊了呀!”叶斐此时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咱们也算是亲家了,您就当是看在Date的份上,帮帮我嘛!” 听她将那匹与自己的赛马配对的枣红马Date都搬出来,蒋天生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你呀……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能驳了亲家您的面子呀!好吧,我一定全力帮忙。” 对,全力帮她把这冰淇淋店开起来。如此一来,怎么也能“帮”她将那叁百万先花出去一半才是! 叶斐闻言,如释重负,自认来港半个月,终于有点进展了。 二十三、悄立市桥人不识 蒋天生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这一点在形容上分毫也看不出来。修健的体型,奕奕的神采,举手投足间尽是沉稳优雅的气度。虽是执掌生死的江湖大鳄,他的面相却是极儒雅温和的,这一点与Anthony Fale真是非常相似。 当然,相似之处并不只此。同样出身黑道家庭,同样自幼读书极好,蒋天生港大经济学毕业后,25岁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管理学硕士,27岁便赚得第一桶金。他商业眼光毒辣,又有耳濡目染的江湖魄力,香港、纽约两处开花,赚得风生水起。洪兴能在这十数年间跃为香港第一大社团,很大程度是得益于蒋天生正行生意所得之强大财力反哺。 所以,叶斐这点小事,当真是杀鸡用了宰牛刀。确定了主营意式冰淇淋的甜品店,铺面位置就在太子势力的核心区金巴利道。沿街铺面不大,勉强放下3台小桌。而在招聘人手方面,出于安全考虑,蒋天生指派陈耀亲自做了安排,必须是可以绝对放心的。 只是即便如此,叶斐的开店大计总不会真的就此一帆风顺。 第一批订货是桌椅陈设之类,送货的人到门口,却不肯给搬进来。 “搬运费要另算噶。”物流公司的卡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染着一头黄发的那个,晃着肩对叶斐如是说。 “可是你哋服务条款上唔系咁讲呀!” “妹妹仔,你人咁靓,点解懵吓懵吓的?”那黄发青年笑嘻嘻地伸出手做出点钱的动作,“这系规矩啦!” 另一人流里流气地附和:“系呀!缺钱还是缺男人呀?缺男人就开声啦!” 美国姑娘对这种违背契约精神的举动很是不忿:“我唔觉得这系规矩。这系勒索!” 黄发青年闻言切了一声:“混血妹有个性哦!那你咪自己搬喽。仲有,喺度停车费可要你俾啊。” 叶斐瞪了那人一眼,真就自己搬起来了。而当她拖着桌子艰难地向门里蹭的时候,却听有人唤她。 “Faye你做乜呀?” “蒋生?”叶斐将桌子立起来,把微微汗湿的刘海往后拨了拨,“您怎么来了?” “刚好在附近,想带你去食饭。”蒋天生四下看了看,“发生乜事呀?” 叶斐将原委简略与他说了。 “你呀,何必赌气呢!平白累咗自己。”蒋天生无奈地看着她,“他们要几多钱,我俾他们。” “这不系钱的问题!他们咁样做,唔啱(1)!” 瞧她鼓着两腮气呼呼的样子,蒋天生真是想教她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OK……咁你带我过去,我同他们讲下好么?” 叶斐也是有点搬不动了,便点点头,带了蒋天生过去。 “呦,妹妹仔,叫咗契爷帮手呀?”那二人正在卡车边抽烟,见叶斐与蒋天生一起走过来,一人便阴阳怪气地喊了起来。 见对方表情猥琐,叶斐便要上前争执,被蒋天生拦住了。 “二位辛苦了。”蒋天生神色如常,“细路女不懂事,耽误二位发财了。” “我哋无所谓啊。”那黄发青年痞气地耸耸肩,“反正今天就送她一家,大把时间同你哋玩。呢个混血妹好有骨气喔!话系唔使我哋搬。点呀,你来呀?”上下打量了蒋天生一番,“你老贵庚啊?左看右看,都唔似有帮到呢个靓妹d腰力呀哈哈!”旁边那人听明他话里猥亵之处,也跟着大笑起来。 蒋天生冷笑了一声。他原想着给钱了事,不想对方如此轻狂,又见那卡车上写着洪泰物流,心下有数,便道:“出来行,咁臭口,上头一定有猛人罩了。你几两秤、跟边个啊?” 其中“几两秤”问的是扎职与否、底数为何,黄毛青年二人没想到眼前这儒雅的中年人竟说得江湖切口,再看他举止风范不怒自威,心里便有些打鼓——他俩还未扎职、只是四九仔,却仍抻着脖子道:“我哋跟的系洪兴太子哥!尖沙咀揸fit人知唔知啊!” 蒋天生闻言便笑了。随即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太子么。”只听蒋天生语气随意,“在忙么?我喺度有小小嘢想麻烦你两位高足。不如你同他们讲下哩?”说着,蒋天生把手机递过去。 对面二人已是悚然,一时都没敢伸手,但见蒋天生投来严厉目光,又不敢不动,似乎是鼓了口气,黄毛青年才将手机接了来。 然后,从叶斐的视角,她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什么叫冷汗如瀑。 那人挂了电话之后,已是口不能言。蒋天生此时反而和颜悦色起来:“出来行,该有d风度。你哋两条麻甩佬(2)为难一个细路女,咁丑怪,会俾街坊笑噶。” 黄毛青年还是说不出话来。蒋天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好了,冇事了。电话还我,再帮叶小姐搬东西进去吧。” “蒋生你太酷了!”叶斐几乎是雀跃地欢呼,“You‘re awesome!” 自认早已免疫恭维的蒋天生,此时还是很享受小姑娘崇拜的星星眼:“咁小事,唔值一提。倒系你呀,以后千祈唔要……”话没说完,却被叶斐打断了。 “蒋生你听!” 隐约有《蓝色多瑙河》的电动音乐由远及近,叶斐手指向街尾,果然有辆印着“Mister Softee”的富豪流动雪糕车正停下来。 “您等我一下!”说着她竟跑了出去,再回来时一手举着一支香草口味的软雪糕。 “多谢您刚才伸张正义!”叶斐偏头笑容灿烂,“下次请您吃我店里做的冰淇淋!” 无可奈何接了来,蒋天生此时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同为黑帮教父的Anthony Fale对这个女儿如此溺爱了。 这小姑娘如此娇美、如此简单,雪白甜软得仿佛手里的冰淇淋。如果自己只有这样一个女儿,恐怕也会恨不得将全世界打磨柔和之后,再捧到她面前任她择撷。至于洪兴的肮脏与危险,也必不会令她沾染半分。 当然,不舍得叁岁免怀,便要承担自然法则的惩罚。毕竟,再精密的水族箱里也养不出鲨鱼,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看门口嘅灯箱仲盖着,Faye你呢家店叫乜名呀?” “叫作La vita è bella。”叶斐眉眼弯弯,“意大利语里系美丽人生嘅意思。” “这名字几好噶。”蒋天生笑了笑,心中念了两遍这句轻快的意语,不觉有些讽刺。 若叶斐是他的女儿,竟与耀扬牵扯,便是打断她的腿带回去,也绝不允她独留香港。 其实,蒋天生从来知道,自己的子女缘很薄,但他并不在意——家人也不外是冤亲债主罢了!曾经的蒋家大公子,自认体会不能再深。 有亲兄弟又如何?还不是相看两厌、反目成仇。而他的第一个孩子,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无法回视的梦魇深渊。 蒋天生从未娶妻,只养了四房太太。除了当年从弟弟蒋天养处夺来的战利品蓉蓉被他刻意杜绝了子嗣,另叁房太太倒都争气,过去十年里,统共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其中两房在香港,被他调教的比纯种的布偶猫还恭顺。虽各有住处,也时常走动。而那两个3、5岁的秃小子凑在一起时,却总会勾起他的回忆—— 弟弟天养与他,当年不也曾这样亲密无间地玩耍吗? 当年父亲蒋震,会不会也是这样看着他们? 如此看着看着,便厌烦了。 所以,或许蒋天生是在叶斐身上体会了些许做父亲的别样快乐——她望着他的崇拜目光,她依赖他、虔诚地听着他的训导,如此轻松快乐又富权威的感觉,没有老男人会讨厌。 (1)啱:合适,行、对 (2)麻甩佬:含贬义,类似“臭男人”的说法,古惑仔常用于自称。 二十四、孤雁不饮啄 之后吃午饭的时候,太子还打了个电话来道歉。蒋天生自然是轻描淡写。 洪兴龙头很清楚,经他这样一出,别说是洪兴下面的人,周围也不会再有古惑仔敢来找叶斐的麻烦。除此之外,陈耀也将找来与叶斐店里帮手之人的情况,汇报给他——一个去年离开保育院才17岁的小青年,名叫王博仁,入会不到一年,拜在大天二的门下,因为性情过于温良,说是被陈浩南劝退了好几次,此时拨与叶斐帮工最合适不过。 冰淇淋店的工作原本也不繁重,牛奶搭伙隔壁冰室订了郊区奶源,时令水果则直接从油麻地果栏处买,惟有搬运麻烦些,便发挥了王博仁的作用。叶斐对这个叫“亚仁”的小弟弟也很满意,对蒋天生更是感恩戴德,后者也受用得很。 当然,洪兴龙头也不免腹诽:Fale夫妇溺爱孩子,为什么却得自己劳心劳力?当然,蒋天生很清楚为什么——自己尽心照顾叶斐便可,她的父母自会千倍百倍的回报他。 然而,即便有蒋天生保驾护航,La vita è bella开业伊始还是毫无悬念地惨淡。虽说油尖旺这一带人流众多,但食肆也是鳞次栉比,竞争激烈可想而知。传统的手工意式冰淇淋储存时间短、成本不菲,其它意式点心又不似法式点心花哨,叶斐的甜品店实在没什么核心竞争力可言。 “别看了,每种口味都来一球吧!” 叶斐拍拍在冰淇淋柜前看来看去的Louis。 “你这是强买强卖啊!”Louis表情夸张地扫视一圈柜台里五颜六色的gelato。他此来香港是出差,正好探班。 “不要废话!还不赶紧吃!”叶斐先将一盏提拉米苏推到他面前,一脸恐吓的表情。 “天天吃这些,你胰脏都得爆吧?” “不用担心。”叶斐撇撇嘴,“扔的比吃的多。” “真是暴殄天物。”Louis舀了一勺提拉米苏,却迟迟没放进嘴里,“Faye,我真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叶斐见他故作严肃的表情,几乎可以确定他不会有什么好问题。 “你现在还会想着那个人吗?” 知他说的是耀扬,叶斐避而不答:“什么意思?又是Jason派你来当间谍的?” “什么话!我是那样没义气的人么?当然你堂哥的确很关心你。虽然你不肯和他多说话,但他是真的担心你被卖到越南去。” “那我谢谢他的关心。请你转告他,他是真的多虑了。” 耀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他之前在花园街的哈雷车行与Thunder Club都已易主。她去询问耀扬,对方可能打眼一瞧对她的国籍、阶层就有所预计,算是还客气地请她出去。一次两次,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的叶斐,也不好意思再去了。 “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又各种不顺……说实话,Louis,我觉得几个月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叶斐指了指窗边的位置,怅然道,“前天我自己坐在那里,突然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留在香港。” “还能为了什么?”Louis斜了她一眼,“为了跟你爸妈赌气呗! Faye你知道我永远站你这一边。但说真的,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有什么意思呢?叶斐答不出。 她近期为宣传冰淇淋店费劲心机,广告也登了,促销也做了,奈何全无起色。加之Gelato的保质期又短,叶斐眼见着流水帐单一张一张地来,卖不出去过期的冰淇淋一桶一桶地扔,真是愁得欲哭无泪。此时方知自己哪有做生意的准备呢?倒是整理Tip Jar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签着Louis名字的一万港币支票,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看着那张支票,叶斐心里五味陈杂:她知道Louis表面玩世不恭,底里却是极务实的人,现在风投公司初展峥嵘,事业蒸蒸日上。可自己又做了什么呢?开这么一家日日亏损的甜品店算是哪门子事业?再有几个月,便是她23岁的生日,叶斐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是……一无是处。 这认识真让她无比沮丧。 “Faye呀,你父母托我把你今年的生日礼物提前带来。”电话里是从纽约返港的蒋天生邀她去跑马地的蒋家大宅。而那份提前的生日礼物,竟是叶斐那匹枣红马Date。 “天啊!”叶斐雀跃地甚至蹦了好几下,“真的是Date!我简直不敢相信!” “当然是你的Date。”蒋天生笑道,“你父母知道你在香港怕是要孤单,便托我带它过来。就养在我这里,你可以随时过来看它。” “谢谢蒋生!”叶斐环靠着Date的脖子,抚摸着它飘逸的鬃毛,心中不禁成算,马这么大只的活物,可不是猫儿狗儿,从纽约运到香港,中间得多少繁琐、耗费多少金钱!且是养在蒋天生家里,不说资费,又搭了多少人情?如是想着,原本单纯的开心,便逐渐被惭愧覆盖了 。 感觉到小姑娘情绪起伏,蒋天生牵出自己的爱马,道:“我想骑一圈,Faye要不要一起?” 叶斐点头。 蒋家大宅后的花园很大,两人控着缰绳,在夕阳下并辔而行。 “Faye好像有心事啊。是店里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了吗?” 叶斐闻言苦笑道:“从一开始就没有哪天是顺利的。” 她望向蒋天生,对方的侧脸在夕阳下晕出极其温柔的轮廓,竟和记忆里车宝山的侧颜莫名相似,直让叶斐心中安然,再自然不过地诉出了心中的烦难。 “蒋生……我非要留在香港,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任性?” “你还小。”蒋天生只笑道,“现在不任性,什么时候任性呀?” “我爸爸妈妈一定是以为,我是跟他们赌气才这样的。” “难道不是吗?” “真的不完全是!”叶斐拉住缰绳让Date停下,“我其实也很想试试自己做点什么。虽然开甜品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业,但我本来也没想好要做什么。若是一直待在美国,无论做什么,我一定或多或少还是靠着我的父母,我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你以为你现在就没有或多或少地靠着父母么?蒋天生心中如是想,嘴上却不会如是说:“Faye有这样想要自立的心,就很好了。” 想来,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尝不也是想在家族势力之外闯出一片天来。待稍有成就之时,也多的是人说自己不过是二世祖,靠了家里如何如何。好似他的姓氏,就足以抹杀他蒋天生所有的个人努力。叶斐那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愿,他还是有所共鸣的。 “这一年才刚刚开始,说不定转机在后头呢?” 当然,蒋天生此时心想的是,应该并不会有这样的转机。 叶斐的店面不大,又没有什么名头,想快速站稳脚跟,最好就是接些固定的订单,之后徐图积累人脉,打开知名度。以洪兴龙头在香港的势力,若想帮叶斐介绍些门路,简直不能更容易。但他何尝不知道,Fale夫妇心里并不支持叶斐留在香港做这些有的没的。前期助她安顿、护她周全是一回事,他若在生意上着力帮她,岂不是跟人家爸妈对着干么?所以除了鼓励,蒋天生实不能再提供给叶斐什么了。 于是,La vita è bella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开着。又过了一个月,总算亏得少了些,但还是无法收支平衡,遑论盈利乃至回本,现在看来根本是天方夜谭。 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斐又接到农场住家那边的电话,说是有人想接手,希望叶斐可以把农场卖给对方。 叶斐闻此诧异,她记得那农场是耀扬的私产,后来是为了避税并给她父母交代才转到自己名下。耀扬说,住家的那户人姓李,租佃了日常经营。她来港这段日子忙着甜品店,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片农场,更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电话里一时说不明白,叶斐想着也该去瞧瞧,便约了第二天亲去再谈。 次日上午,准时下楼,一辆车身上印着花旗参广告的红色丰田皇冠已停在了那里。 “早晨。”叶斐坐到车后座, “早。”司机是个眉眼英气的女子,转头问她,“去屯门嘅李家村?” “系,麻烦您了。” 庄亚琳闻言点点头,不免腹诽:那里都快到海边了,叫出租车往返,再从后视镜里瞧叶斐那典型的混血样貌,看来是个没成算的富家鬼妹了。 一路无话。 当然,也是因为香港计程车司机堪称彪悍的驾驶风格让叶斐颇有不适,尤其上了高速之后,几乎有种飞得太低的错觉。即便如此,也驶了近1个小时才到李家农场。 车就停在路边,等着再送她回去。 叶斐下车前,从包里拿出一小袋混合坚果,递给那开车的女子:“师傅辛苦您在喺度等我一下。如果有事,我再同您电话联系。” 庄亚琳没想到对方还给自己备了零食。瞧她是外国人,倒是懂人情。小小善意,颇为暖心,如是想着,庄亚琳便接了来:“多谢。” ℜoцsⓗцɡё.©oⅿ 二十五、无缘不聚,无债不来 接待叶斐的是个身量粗短的男子,叫作李一原,自称是原先的户主。 “叶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家里原先欠咗耀扬哥一条重数,实在冇办法,才抵押呢间农场。我相信你唔似呢班黑心地产商,唔会无端端赶我哋走,否则你早就来了。但你终归唔系本地人。依家另有个知根知底嘅买主,所以我真系恳请叶小姐你成全,同意卖农场给东哥。” 李一原此前在耀扬手下,知晓后者决议建设物流仓库,原本已不抱期望赎回农场,没成想耀扬竟跑路了!当真是峰回路转。农场留在耀扬手里,怎么都是个祸根。所以即便耀扬之后回来,必有后续麻烦,李一原还是决定尽早将自家农场与耀扬脱离关系。 然而问题是,他还是凑不出哪怕是均价的款数去赎买。没办法,便只能另找一个靠得住的东英大佬接手自家农场,如是再过渡一两年。这实在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计划,但李一原却坚定无疑地认为,这是最可行的办法—— 只因他找到那位买家,可是东英、甚至整个香港江湖里最有口皆碑的均真大佬。 所以,只要劝动叶斐,以合理的价格将农村卖给梁东升,便是大功告成了。 想到这里,李一原不免窃喜:那头冷酷薄情的奔雷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将农场转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一个一看就知不是圈内人的美国姑娘。而这个叫叶斐的混血妹,显然不似奔雷虎那么多恐怖心机,让她同意放手出售,直接套现,她还有不肯么? 叶斐还真是不肯。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无力继续耀扬之前建立物流仓库的计划。再者,她已开了一家甜品店,这农场对她来说,实际上已经没有意义了,卖钱套现是很不错的选择——若是如此,与爸爸Anthony的赌约就赢定了呀! “李先生,我理解您嘅意思。但呢份地产,虽然耀扬把它写在我名下,但讲到底它唔系我个人嘅。我唔认为自己有资格出售它。” 见叶斐的神态语气极其认真,不得不说,李一原心中颇为感动——这混血姑娘倒是有原则、重情义。 但他说出来的仍是:“如今耀扬哥跑路咗,仲唔知乜时才能返港。我唔系咒耀扬哥,但如果他以后都不回来了,那点搞呀?” 话糙理不糙,叶斐默然。 李一原见此,再接再厉:“我同东哥已经谈好咗。你唔知,我真是好不容易才搵到他呢个买家。依家如果反悔,我好难做人噶。叶小姐,你就当做善事,行个方便好唔好?” 对方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斐似乎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了。可她此时望向不远处的野山坡——便是那里,耀扬边走边向她讲述着香港往事;也是在那里,她答应他来香港,他们在一起。 “李生,其实我在香港有可能也只能待一年。如果耀扬真系一直不能返咗……我也想等到那个地步,再考虑出售嘅问题。” 叶斐清楚,若是自己咬死了不卖,对方也无可奈何,但适才李一原话中不无情理,她便又道:“我明白您有难处。如果您不方便开口,我可以同您刚才话嘅买家讲明情况。商量一下,能不能等到明年呢个时候再说。” 李一原听她这一派天真的说辞,心里咬牙:日前他转投大东麾下,是带着耀扬的一家指压店并两家骨场投诚而来。大东是道上出了名的仁义够骡,原本想要直接资助李一原,让他自己赎回农场便罢。李一原借口堪堪入门、无所建树,不敢受此恩惠,实则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耀扬这小女朋友可以不担干系地拿钱,自己可是坐实了吃里扒外,耀扬那样狠辣的人,岂会放过他? 虽然也是出来捞偏,但李一原从来没什么亡命气质,不愿把事情做绝。这次也一样。再看叶斐对耀扬很是忠贞的姿态,他更不敢夹硬逼迫她了。 “咁样……唉!算咗,就照你说得办吧!”李一原一时词穷,也不知这混血妹是真的不谙世事,还是装疯卖傻、另有目的? 算了!让她去找东哥吧。东哥江湖老辣,说不定把她吓住了呢!李一原如是想着,便只写了地址,而非电话了。 “师傅麻烦您,再送我去呢个地址。”自认事情解决了一半的叶斐,意气风发地坐上计程车,递了一张便条给庄亚琳。后者接来一看,不禁皱眉。 庄亚琳开了快十年计程车,尤其油尖旺一带,路边多一个垃圾桶她也能发现。此时看那便条上写的路牌号码,竟是钵兰街上马栏妓窦最为密集的一段。平素行出行入的除了江湖人之外,不是妓女就是嫖客。从后视镜里瞧那混血妹一脸懵懂,怎么都觉得画风不对。 “等下你仲要去第二处么?使唔使我在喺度等你?”到了砵兰街,庄亚琳如是问道。 “我等下回金巴利道。麻烦您再等等我。” 庄亚琳点点头,见叶斐下了车,还是决定喊她一句:“哎,你等下。”只见她摇下副驾驶一侧的窗户,递了张名片给叶斐,“上面有我call机号码,如果有事,可以发简讯叫我上去。” “啊……好!”叶斐心里有点奇怪,却也还是接了过来,看了眼上面的名字,“谢谢庄师傅。” 若真有事,打call机又怎么来得及呢?但庄亚琳自觉也算尽到义务了。 而叶斐,沿着两侧墙上贴着各式小广告、地上满是烟头的极窄楼梯上去,到底开始紧张了——这地方的气氛,与布鲁克林治安不太好的地方很相似。 一边心中惴惴,一边按便签条上的门牌号按了门铃。不一会儿,那防盗门里面斑驳的木门打开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只见一个穿着嘻哈T恤和大裤衩、染着焦黄色头发的年轻小子,叼着烟问道:“你系边个啊?” “啊,您好!我叫叶斐。”说着,再次确认了一眼手里的便签条,“我想搵梁东升先生,东哥。” “搵东哥啊……”对方用一种让叶斐很有些不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轻佻笑道,“进来吧。” 叶斐小小咽了下,挪步进门。 “你来,系想跟东哥搵食吧?东哥依家不在,你先见见世英哥吧!” 搵食?自己不是来找他吃饭的啊?叶斐的粤语基本不覆盖俚语,正疑惑着,就听那人喊道:“世英你屙完屎未?快点出来啦!有荀嘢(1)上门啊!” 荀嘢?说的是我吗?叶斐不禁瞪大了猫眼,手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庄亚琳的名片。 “喊乜嘢,催命啊!”只见一个金发飘逸的男子从走道那边过来,“乜嘢货色值得咁大惊小怪!” 话音没落,世英便望见叶斐,登时小小怔了下。 咖喱见此,赶紧拉他过来道:“哎哎,话讲前头啊。呢个试钟(2),我来啊!”。 “哗,你凭乜嘢吃独食啊?” “就凭你如果同我抢,我就话俾贼婆,看她会唔会阉咗你!” “C!算你狠。”世英瞪了他一眼,再转向叶斐却笑得跟一朵花一样,“小妹妹多大啦?以前跑过私钟(3)吗?” “呃……”钟还可以跑的吗?叶斐简直是一头雾水。从进门到现在,也没听懂几句话,倒是莫名其妙有种要被卖了的感觉。她赶忙整理情绪,决定重新开局,便不回答,而是伸出手郑重道,“您好,我个名叫叶斐,唔知怎样称呼您?” 见对方要跟自己握手,世英倒是有点奇怪:“你叫我世英哥就得啦。呢位系咖喱哥。” 想来这是对方的江湖绰号了,无需纠结,叶斐便又道:“我系来找梁东升梁生,他依家在么?” “你有乜嘢,同我讲也是一样噶。”世英拍拍胸口,笑道,“马房(4)嘅嘢,我同样做得主。” 马房?难道是养马吗?实在太多听不懂的说法了,叶斐干脆放弃,只顺势说明来意:“太好了。我来系想同东哥倾下屯门嘅李家农场。阿原话,有d情况最好当面解释一下。” “农场?”这下换成世英不解了。 叶斐是以简要说了说。听她言罢,世英与咖喱互相望了望:“咁样,我还是call下东哥,请他来一趟。你等一下哈。” 刚才还说做得了主呢!叶斐微笑点头,心中的小人翻了个白眼。挨着墙边一把折迭椅坐下,旁边柜台上养着一缸金鱼。便是等待的这段时间,又有几个衣着暴露、香味浓烈的年轻女子从里屋出门,看见叶斐坐在那里,目光怪怪的。叶斐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好盯着柜台上的金鱼。 又片刻,听得门响,叶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夹着小皮包的男子走了进来。 “东哥!”原本在窗边抽烟的世英与咖喱迎了过去,几句话说明情况。 叶斐亦已站了起来,只见这位东哥戴着金丝眼镜,适中的身量,着整整齐齐的衬衫西裤,气质斯文得简直比耀扬还不像江湖人。 “你好,我系梁东升。”大东转向叶斐,上下打量。 叶斐主动伸出握手:“东哥你好。我叫叶斐,你叫我Faye也得。” 大东莞尔,只轻握了下她的手指:“请坐。” 叶斐从命坐下,再次说明来意:“我听阿原讲,您买农场,除咗置份产业,也系想有个地方爬爬山、钓钓鱼。咁样的话,我想您系阿原嘅朋友,也系耀扬嘅朋友吧?所以,如果您想去玩,随时都可以呀!何必非要买下来呢?” “叶小姐讲笑了。” 她言语里隐约的孩子气,反倒让大东拿不准如何应对——出售农场能立刻套现一大笔钱,可听她话里话外,一个字也没提到钱如何,似乎是要等耀扬回来的意思。但如果她对耀扬如此情深意重,怎么又好似完全不清楚江湖中事? 默默吸了几口烟,大东再次开口:“你嘅意思,我明白了。讲到底,你不想卖咗呢间农场。” 其实就买农场这件事,大东并无多大热情。之前李一原投奔自己,带来的叁家场子很合意,大东因此想着帮衬一下无妨,分散投资,也给周围亲友弄个放松、散心的地方。哪怕他心里明白,李一原曲曲折折只是为了不得罪耀扬。以大东的行事风格,即便李一原不弄这一套,若是日后因为农场的事耀扬为难他,自己也必会出面撑他。但现在的情况是,人家雷耀扬的女朋友根本不想出售农场,又占着情义道理。他李一原不愿得罪昔日大佬的女人,难道他大东就能夹硬逼人家吗?把这烫山芋扔给自己,他李一原也真好意思!果然雷耀扬带出来的人就是坏毛病多! 如是想着,大东更懒得掺和这事了,温声道:“你放心,做买卖必得两厢情愿。既然如此,我绝不勉强。” “那太好了!”叶斐闻言雀跃不已,“谢谢东哥!” “谢我乜?”大东有些好笑。耀扬条友,心眼比筛子都多,怎么竟有个这样傻白甜的女朋友! 正说话时,门口响起哐哐的砸门声。 ====== (1)荀嘢:好货色 (2)试钟:马夫决定是否带某个私钟妹之前先试一下对方的服务水平(3)跑私钟:应召、援助交际 (4)马房:私钟妹等候上钟的地方,泛指妓院 ℜoцsⓗцɡё.©oⅯ 二十六、人间有味是清欢 来人竟是的士司机庄亚琳。 “她仲未结账呢!”只见庄亚琳扫视了一圈屋内几个再典型不过的古惑仔,神色不卑不亢,最终望向叶斐,“你到底还走不走?咪耽误我赚钱呀。” 叶斐闻此,忙应了两句,便向大东他们告辞。 出租车停在甜品店门口时,计价器显示车费统共465块,叶斐递去一张500港币,诚道:“谢谢你,庄师傅。请您不必找了。” 叶斐虽无甚多社会阅历,也明白适才庄亚琳寻上楼来找她,定是担心她出事,心中大为感激。 “唔使咁样。”庄亚琳仍是找了钱,道了句拜拜就驶走了。 叶斐望着红色的计程车开远,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今天虽有曲折,但结果总还不错。就好像店里生意虽然始终不好,她的“同事”亚仁却从无怨言。想来生活的确是半杯水,她能做的只有选择去看满的那一半还是空的那一半。 翌日早晨,叶斐去九龙公园跑步。 昨天去李家农场,叶斐才得知李家两位阿嬷仍住在祖屋。两位老人家都很和善,还煮了糖水给她喝。想来,自己拒绝了李一原的请求,她们应该很失望吧。 如是思绪万千,绕过一片晨练场地时,叶斐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一个身着紫色运动服的女子,正带着一群阿公阿婆打太极剑。叶斐虽不懂武术也能看出,那女子一招一式极有功架,英姿飒爽。可不就是昨天载自己去农场的的士司机庄亚琳么? “庄师傅?”驻足看了一会儿,那边晨练正巧结束,叶斐便上前打招呼,“好巧噢,喺度遇咗你!” “喔,你好。”庄亚琳见来人是昨天那天懵懵然的混血妹,惊讶了下,“晨跑呀?”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系呀。没想到您还会功夫,咁犀利!” “锻炼身体而已。”对方性格看起来很好,庄亚琳边收拾东西边道,“我依家要去食早餐,一起呀?” “好呀好呀!”叶斐忙不迭地点头。她来香港这几个月忙忙冲冲,平素最喜欢觅饮寻食的,却没能好好体验尖沙咀这边最繁盛的市井生活。如今有个本地人带着,怎会不去呢。 庄亚琳住在老尖十几年,这间吃早餐的铺子,一年里她能去足300天。坐到室外的圆桌,庄亚琳招呼道:“腿蛋治飞边,再来杯冻斋咖。” 这是什么暗号吗?叶斐还陷在墙上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菜单里毫无头绪,甚至没听懂庄亚琳点的是什么。 瞧她仍是一脸懵懵的样子,庄亚琳不禁有点好笑:“你点乜嘢?” 叶斐只得不好意思地笑:“同您一样吧。” “刚才嘅攞两份,唔该晒。” “谢谢庄师傅。您刚才点嘅系乜嘢呀?” “就系切边嘅火腿蛋叁明治,仲有不加糖不加奶嘅冰咖啡。” “原来咁样啊……”叶斐琢磨了一下,暗叹这样的省略很是有趣巧妙。 “我听你粤语讲得唔错啊,点解你唔识呢d嘢?” “我刚来香港一个多月,好多嘢都唔识。” 想来上次来港,都是与耀扬一起。对方虽也喜欢四处探店,却不会如寻常上班族般一大早来这样街边茶室吃早餐,是以这一切对叶斐来说,当真新鲜地很。 “喔对了,仲未自我介绍——我叫叶斐,在金巴利道开了间冰淇淋店。”说着,取了一张餐巾纸,写下La Vita Bella的店名和地址,递给庄亚琳,“庄师傅有空来玩呀!我请您吃甜点。” “客气了。你叫我亚琳就好。” “咁样……我叫你琳姐姐,可以么?”叶斐一向嘴甜,偏着头如是问。 庄亚琳闻言笑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见这混血妹形容上不过二十出头,一双猫眼无比澄澈,让人难以拒绝:“也行。” 此后叶斐晨跑,时不时能遇到庄亚琳,赶上她教完晨练,便一起去吃早餐。之后又闻得庄亚琳教咏春拳,便报了她的教练课。如是,两人的交往日益密切了。 机缘凑巧认识庄亚琳,叶斐是十分高兴的。在香港她认识的人多是她爸爸妈妈的故旧友朋,好比蒋天生,个个都是她的长辈、前辈,几乎没有自己的朋友。庄亚琳善良直爽、风姿飒然,气质与叶斐的母亲叶宜庄颇有相似,是以叶斐对她额外亲善。 而庄亚琳呢?她也不讨厌叶斐有些“黏”着她。 庄亚琳出身国术世家自幼习武,糙汉堆里长大的,一直也没什么女性朋友。她与太子负气多年,虽说因着耀扬的陷害两人终于破镜重圆、重修旧好,但她始终不喜太子捞偏,故此与洪兴一众的“太太团”无甚交集。平时里除了工作,生活非常简单。早起上工揸的士,傍晚练功教打拳,待庄亚琳劳累一天、披星回家之时,太子却正好要出门去巡场交际。这样几乎完全相反的生活作息,曾被太子一众好友打趣为他俩类似室友多过情侣。 庄亚琳不是矫情的女人,从不口出怨言。何况她也有叫太子多陪陪自己吧——对方倒是逢叫必到,但次次都是自己开口,弄得好似她离不开男人似的,庄亚琳又不乐意。于是逛街、吃饭,总是一个人。年少时不觉意,如今渐及而立,还是日日独来独往,不免有时生出凄然之情。此时突然出现叶斐这么一个体贴可人、又似乎很崇拜自己的小妹妹,镇日姐姐前、姐姐后的,便是倔强地有些桀骜的庄亚琳也不会生厌。 “琳姐姐,你试试呢个。”一日庄亚琳交班后,应叶斐之邀来到甜品店,“抹茶味嘅提拉米苏,我把巧克力粉换成抹茶粉,咖啡甜酒换成了桂花利口酒。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几好食呀。” “真噶?那太好了!咁样我下周就推呢款出来,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青青子衿’。” “咁文言?因为系绿色么?还是有乜意思?” “嗯……也冇乜特别意思。只系觉得,呢首诗嘅意境跟提拉米苏嘅故事,异曲同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下面是乜,我记唔得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喔……”将那句子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庄亚琳骤然觉得有些伤怀。 上个礼拜,太子去往北京参加武术大会,一走便要一个多月,临行前也不过是告知了自己一下,都没问下自己要不要一起去。虽然庄亚琳知道,即便对方问了,她九成也会因为拳馆走不开而拒绝。只是太子到埠,连个电话也没打来,了无嗣音,让她心中郁闷。 “琳姐姐!”见庄亚琳出神,叶斐开声问道,“你做乜出神呀?” 庄亚琳向来刚强,不愿将底里的相思之情外露:“冇事。只系觉得有点意思。你呢个外国人,反而比我呢个中国人懂得多诗词歌赋。” “我系四分之一香港人嘛。”在叶斐看来,庄亚琳的气质与母亲叶宜庄如此神似——刚强,独立,外冷内热……这些都让她倍感亲切,又习惯性地想要照顾对方,“琳姐姐,你系咪遇咗乜嘢烦心事?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讲呀!” “我冇乜烦心事。多谢你关心。”庄亚琳笑笑,用那小勺刮了几下馥白的奶酪,“对了,上次问你为什么来香港,你讲话长。今天有空,你愿意同我讲讲么?” 叶斐点头,将自己与如何耀扬相识相恋,后来如何来港,如何与父母打赌,最后开店的事略微讲了讲。为隐去耀扬被通缉的事,她没提耀扬的名字,更是撒了个小谎,说他是有别的生意机会便离港了。而自己是为了跟父母赌一口气才留了下来的。 这世上啊,果然多的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庄亚琳一声叹息,见叶斐此时也变得怏怏的了,有些不好意思,便转移话题道:“这甜点真系唔错。Faye你可以教我做吗?” “当然啦!”叶斐也不愿意让自己沉溺在与耀扬有关的情绪里,复展笑颜道,“那你下次要多教我一招。”说着,还比划了一下肘击。 庄亚琳见此笑道:“冇问题。你好好练,呢个死男人如果敢回来,你就好好教训他一顿。” 追更: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二十七、结庐在人境 粤地入秋晚,乡间仍是暖风青翠。 日前,叶斐因拒绝了李一原转卖农场的请求,心中不好意思,便寻了一日,带了些礼品去看望两位老人。 李家两位阿嬷是很朴实的乡下人,知叶斐本无义务如此,再看这混血姑娘亲切有礼,两相闲聊,很是投缘。叶斐之前学的是社会学专业,对香港乡下与市区迥乎不同的生活很是好奇,又听闻李家围村宗祠、乡志、族谱尚存,更感兴趣。适逢农忙时节,叶斐将甜品店安排好,隔几天便来一次,一边帮忙,一边也做些田野访查。 李家农场虽荒了大半土地,却仍有几分水稻,收获之时经常忙不过来。香港本地没有什么农用机械卖,日常耕作基本靠人力。割稻晒谷竟都是已逾七旬的阿嬷亲自上阵,叶斐试着帮忙晾谷,耙子挥不到小半天就精疲力竭,第二天腰酸背痛得几乎下不了床。两位阿嬷也不好意思她一个娇客做粗活,便将做饭的任务派给她,间或帮忙整整菜园就好。 而大东一行人刚下车,正见戴着竹斗笠的叶斐蹲在菜地里割通菜。 咖喱眼尖:“咦,呢个系唔系上次嘅混血妹?” “系叶小姐。”李一原笑道,“最近农忙,听亚妈讲叶小姐常来帮忙。” 大东望过去,问道:“她真的平白帮你们干活?” “系啊,怪事吧!”李一原耸耸肩,“她还同周围乡亲聊天,话是乜嘢田野调查。我也系真不明白,咁靓个女仔,钟意来乡下种地。” 大东又望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才进门去。 梁老爷子前阵子染恙,最近好得差不多了。趁着这几日天气好,他也不忙,大东便想带着老父与一众好友兄弟,出市去郊外散散心。李一原由于上次把叶斐的事推给大东,惹得后者不大高兴,一直想找机会弥补。现在有这样的表现机会,自然力邀这位新大佬去自家农场附近爬山郊游,且是一路殷勤,牵马坠蹬不在话下。 “我都唔知香港还有咁乡下嘅地方呢!”说话的是一个棕红色短发的俏丽女子,只见她一蹦一跳地,左摸摸右看看,脚下步不停嘴里话也不停,“哇哦,呢度还有池塘呀!唔知有乜鱼呀?” “就话你见识浅啦!”一头飘逸金发的世英煞有其事地道,“你仲以为香港只得港九那一小点地方?学精点,多来巴结下你条仔(1)我,以后带你叹世界(2)嘅机会仲多呢!” “巴结你?略略略!”文蕙做了个大鬼脸,“我不如直接巴结东哥比较靠谱。”说着,一脸谄媚地凑到大东那边,“东哥哇,我睇来时路上有个靶场,我们下午去玩下,点样?” “食过饭你们去吧。”大东推推眼镜——说实话,他是真有点嫌世英这个条女(3)镇日吱吱喳喳,聒噪得很,“我下午陪老豆爬山。” 李一原闻言,便要备饭。大东只让他弄些食材来,便赶着他去帮阿嬷做农活去了。 今天陪大东来的手下,除了李一原,便是世英与咖喱。这两人说是手下,早年则都是街坊邻居。尤其是世英,与大东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出来行古惑,拜门同一个大佬肥龙在钵兰街作马夫,情同手足。平时在人前虽得有点尊卑区分,现下都是自己人,便不讲究什么了。 咖喱不知道瞅见哪里经过的清秀村姑,一闪就没影了。世英被文蕙拽走,说是去池塘里摸条鱼,实际是追着大鹅到处跑。梁父本就会做饭,又不是喜欢拿大摆谱的老人,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去了。大东跟着给父亲打下手,是以杀鸡拔毛的活,倒是他这个江湖大佬当仁不让了。 梁父刚将鱿鱼泡上,便见厨房外小院里大东干净利落地把一只倒霉的胡须鸡抹脖子放血,赶忙跑出来:“死仔!刚才唔系话我来杀鸡嘛!你咁手快。” 梁父原是在李郑屋邨摆书摊,卖报纸与公仔书为生。年经日久,什么风水阴阳的,不懂也常看。大儿子捞偏,总让他提心吊胆,生怕他再多造什么杀业。 “顺手啦,老豆你唔使沾手了。我很快收拾好了。” 梁父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去弄了盆水来,准备等下处理内脏。 “东啊……”搬了一把小凳,坐在大儿子身边,“你唔要嫌我长气(4)。呢几年你混得唔曳(5),千祈唔要贪得无厌。可以收手就要早点收手啊。” 大东这两年的确积攒下不少家业,只是不到叁十的年纪,现在就不捞了,总是心有不甘,便只道:“您讲得啱,我记得了!再捞几年,肯定要退噶。” 梁父叹了口气,他这个大儿子,从小就主意大。小时候在屋村里打架惹事,没一天消停的。十叁岁就出去混,自己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实在是管不了他。又过几年,见大东周身纹龙,也就知他是铁了心捞偏。除了时不时去黄大仙给他买符、捐香钱,作老豆的不知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好在大东醒目,江湖路上摸爬滚打,虽有坎坷,总算也是挣出来了。这两年身鲜颈靓的,日子过得阔绰许多,便更是孝敬老父,关照弟弟。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少有他这么懂事的。梁父每次想到这里,心里都不好受:还不是因为自己没本事,他若是李嘉诚,他儿子又怎么会以拉皮条为业呢! “唉,好。我知你有分寸。不讲呢d嘢了。你看你弟弟,上个月都去丈人家见礼了。你也该考虑下成家嘅事了吧?” 果然,不说让他金盆洗手,就是让他娶妻成家。父亲的套路,大东简直是倒背如流,也习惯了怎么糊弄老人,便仍是打着哈哈笑道:“唉,您咁讲,我也愁啊!可我又坐过监,边有好人家个女仔愿意嫁我呀?” “点会冇女仔钟意你了?你少糊弄我。”梁父瞪了他一眼,自己这个儿子,虽说是混黑社会的,却是仪表堂堂、官仔骨骨,衬衫长裤一穿,遮住了身上的那六条盘龙,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江湖大佬。梁父叹了口气,“你唔系仲放唔下以前嘅事?” 也怪不得梁父不信他自绌的说法。大东马夫出身、欢场起家,经手带过小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媾女手段给颁学位的话,他估计博士也毕业了。现在却形只影单、孑然一身,自然是有缘故的。 大东的初恋是个极擅伪装、权力欲又重的恶毒女人,利用他上位、设局让他与拜门大佬肥龙反目不说,最后还陷害他入狱两年。出狱后又各种纠缠、斗法,虽然后来恶有恶报,但那段经历对大东来说,实在是不堪回首。之后遇上的那个叫舒琦的姑娘,倒是美丽善良、温柔贤惠,可谓符合大东对伴侣的全部设想。两人也算共历风雨患难,大东甚至为她尝试过退出江湖,虽然终未成功,但这份心意也足够证明大东对她的珍视了。然而,可能也是江湖人的诅咒与宿命,两人婚礼前夜突发变故,被大东仇家找上门糟质了的舒琦承受不住打击,在医院跳了楼。 “放下啦放下啦!”大东起身,把收拾立整的土鸡交给父亲,“您仲唔开火,呢只鸡晚饭也冇得食了。” “你呀……”梁父还要多说他两句,却听清脆的一声唤。 “咦,东哥?您在喺度呀!”只见叶斐挎着一小筐通菜正进院来,“刚才见到阿原,他话您来了,等下中午一起食饭。”继而转向梁父,叶斐取下斗笠,束成马尾辫的头发此时有点毛躁,平添一丝活泼,“老先生您好。” 梁父见这明显是混血的姑娘,不仅说得一口流利粤语,又这样笑容灿烂、热情招呼,不免有点发懵:“你系?” “呢位系叶斐小姐。农场在她名下。”大东转向叶斐又道,“叶小姐,我哋打扰了。” “点会打扰!”叶斐边笑着边比划,“我今天仲焖了一大锅饭,你们正好尝尝。” 大东不禁莞尔。恰是这时,世英与文蕙拎着鱼也回来了。 文蕙是第一次见叶斐,奇道:“咦,呢条混血妹系边个呀?” “你好。”叶斐笑着与她招呼,又对世英道了句,“世英哥。” 后者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叫我世英就得了。”他倒还记得上次见面,将对方误认为是跑私钟的妓女,幸而她没听懂罢了。 说话着,众人便要往厨房去,只是厨房不大,最后也只是梁父与叶斐进去做饭了。 叶斐那锅饭已焖得差不多了,还没揭开盖子就有香菇与腊肠的香气飘出来,闻着让人垂涎叁尺。她将通菜处理好,与椒丝腐乳清亮亮炒成一盘;又专门酿了些豉汁,准备等会拌焖饭提味。 “天啊!”文蕙趴在窗边上看她,夸张地感慨,“你仲会做菜啊!唔会是假外国人吧?”刚听世英他们略微说了下叶斐的底细,文蕙对她很是好奇,是以刻意过来搭话。 “我外祖父以前在纽约开过中餐馆呢。”叶斐一边笑答,一边盛饭,“哎呀,焖饭还是做少咯。”焖饭每人盛一碗,那锅就见底了,“等下唔够冇得添了。我赶快多煮一锅白饭。” 盛罢饭,见锅铲上还粘着米粒,叶斐再自然不过地舔了下吃掉了。 正进来帮父亲端菜的大东无意中瞥见这一幕,不觉直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赶忙将目光移了开。 ====== (1)条仔:男朋友 (2)叹世界:享受生活 (3)条女:专指时作女朋友;泛指时,作一个女孩的意思。 (4)长气:啰嗦,唠叨 (5) 唔曳:还不错 二十八、当时只道是寻常 饭罢,下午各自活动。到了快傍晚,大东一行人要返程回去。听得叶斐也住在老尖,便顺路捎上了她。 开来的是辆叁排坐的SUV,文蕙拉着叶斐坐去后排,车还没开动就吱吱喳喳地问开了:“我听他哋讲,你系耀扬条女啊!他送你咁大个农场呀?” “其实也唔算吧。” 叶斐笑笑,“耀扬当时想做一家物流公司,是为咗避税暂且写在我名下。” “写你嘅名,仲唔系送俾你呀!”文蕙啧啧道,“看来耀扬真是很钟意你呀!你两个怎么相识噶?” “说来话长。”叶斐抿了个笑,思量了下又开口,“其实我仲想请问你们……你哋有他嘅消息吗?” “我哋?”听她这么问,文蕙很诧异,“我哋点知呀!” “你哋唔系……类似同事吗?” “哈!”文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混血妹不是耀扬条女吗?怎么好像对江湖中事完全没有概念,“同事可唔敢当。论辈分,这里也只有东哥算得上系他‘同事’了。再说,虽然都是东英嘅人,但我哋同耀扬哥其实唔系很熟。点呀,他一直冇联系你么?” 叶斐摇摇头,无言以对,情绪也黯然下来。 文蕙见此,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他们怎么相识了,只天南海北地扯了许多别的,及入了旺角,便问:“你住边度呀?等下送你返家呀!” “喔,唔使麻烦了。”叶斐客气道,“你哋回钵兰街么?我同你哋一起下车就好。我等下仲需要去店里一下。” “店里?你还开店呢?” 叶斐笑着点点头:“我在金巴利道开咗一家冰淇淋店。有空来玩呀!” 到底还是将叶斐送到La vita è bella。大东瞧着叶斐道别后进门,不觉思绪起伏。适才他陪父亲坐在中间一排,文蕙与叶斐一路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楚,对耀扬的这个女朋友不自觉地升起许多好奇。 奔雷虎的薄情,江湖上人尽皆知。大东久在欢场更是晓得,送包送钻都没什么了不得,竟然放心把地业写在她名下,可见信任爱重,不比寻常。但她对江湖事似乎一窍不通,且是言谈举止、气质教养无一不显示着她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如何竟与耀扬搅在一起了?她的父母家人都不管管她吗?大东记得李一原暗示过,耀扬要在这农场建什么物流仓很可能是为了他迷幻邮票的生意。如此一来,耀扬将农场过到叶斐名下,后者岂不也要承担很大风险?怎么她似乎全然无知无识?听她话里行间是独居在港,又开甜品店又去农场做社会调查,实在让人摸不清虚实。 连大东都好奇,世英、文蕙他们更不在话下了。 尤其是文蕙。她为人十分热情,其实也就是非常八卦,又同为女子,交往方便。当天晚上便又随便找了个借口,转到叶斐的甜品店去。叶斐既知文蕙他们与耀扬是一个社团,也就无需如面对庄亚琳时多少隐瞒。她对大东他们几个印象不错,便未设防,自己与耀扬如何相识、如何来港,捡重点的都说与文蕙。后者听得原委,大为感慨,又见叶斐对自己如此坦诚,当即便交了她这个朋友 花朵(1)贼婆的文蕙,年纪虽比叶斐还小一岁,但从小就出来行,投靠大东之前基本靠坑蒙拐骗为生,江湖经验丰富,什么世情百态、牛鬼蛇神都算见过。不过她性情乐天,这几年跟世英在一起后,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大东对手底下人一向照顾,尤其周围近身的小圈子,大家相处很是融洽,不需文蕙多考虑什么。文蕙头脑不错,只是人很惫懒,马房里带女的工作她做的是叁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出了差错有世英替她顶着,大东至多也就呵斥她几句。文蕙自恃脸皮厚,骂便骂呗!一抹脸照样去麻雀馆玩到天光。大东拿她很是头疼,只是大家风里雨里这几年,到底知她义气,是信得过的自己人,便将她派去夜场那边打杂,帮忙采购什么的。 大东虽被称为金牌马夫,但这几年势力渐大,金碧辉煌的大型夜总会也很有几家,加上中小型的酒吧、舞厅,日常供应的除了酒水自然也有点心。文蕙得知叶斐店里生意不好,又在自己职权范围内,便想帮衬帮衬。试着报给大东,后者倒有点犹豫——他自认早就过了因为一个姑娘可爱就帮她的年纪,何况对方还是雷耀扬的女人。只是话说回来,她既是耀扬的女人,便算半个东英的人,自己照拂一下似乎也无可无不可,便由得文蕙了。 叶斐没想到天上真有馅饼掉下来。有了日常供应的单子,还是数额不小的单子,甜品店的状况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文蕙如此关照,她是感恩戴德。如此交情益笃,不在话下。 时至月底,大东旗下一家pub新开业,叶斐被文蕙邀去凑热闹。后者今晚兴致高,拉着她大跳热舞。几轮舞毕,两个姑娘淋漓尽兴,便去吧台那边点了饮料,稍作休息。 可能是因为中学一直在封闭的寄宿学校被规训得狠了,叶斐曾经对夜生活很是着迷。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她就跃跃欲试。那时Louis不知从哪弄来叁张假ID给叶斐与e,可惜还未成行,就被妈妈叶宜庄逮个正着。批评教育一番自是免不了的,只是如何处理类似事件的隐患,她的爸爸Anthony Fale则另有成算。 向来秉持“堵不如疏”教育理念的Don Fale,之后干脆把叁只小的送去拉斯维加斯,让他们彻底体验一下什么叫作极致的夜生活。毕竟,如果说纽约的夜晚是五光十色,拉斯维加斯就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了。虽然这“五岳归来不看山”的计划,终归因为叶斐对车宝山情愫萌动,而在效果上打了折扣,但也可以说是相当成功——此后叶斐对蒲吧蹦迪之类的确再无什么执念了。 “靓女,一个人呀?” 叶斐闻言转头,见是叁个新新人类打扮的小青年。 “我同朋友一起噶。她去卫生间了。”以前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除了与Louis一起去Gay Bar——每每被搭讪也是必然,对方未见得都有恶意,是以叶斐礼貌作答。 “看见啦!刚才同你一起跳舞嘅另一个靓妹嘛。”那叁人见叶斐态度不错,胆子便壮了,嬉皮笑脸地往她身边凑,“点解只有你哋两个女仔来玩,唔会系失恋了吧?” 距离过近让叶斐颇感不适,正准备让那叁人退后些,便听文蕙的声音:“做乜围着我姊妹?”文蕙不客气地将那叁人的包围圈扒开,“都离远点,想闷死人么?” “哎呦,唔使咁凶嘛!”其中一人眯着眼笑道,“我哋只系想请两位靓女喝杯酒嘛。” “酒我哋自己有。”文蕙瞧那叁人色迷迷的样子就烦得慌,“识趣点,唔受媾,唔得呀?” 那叁人见文蕙一身江湖气,互相看了看,好像是使了什么眼色,倒是退开了。 “他们没怎么你吧?” “冇,点会呢?”叶斐笑着搅了搅手里剩下的自由古巴,一饮而尽,对酒保道,“唔该再来一杯。” “睇唔出,你咁饮得呀!” 叶斐赶忙摆摆手:“我系有点渴。点解唔见东哥他哋?” “他哋在逐个包房social呢!点呀,你想撤了呀?” “系呀,时间唔早了。等下同东哥打下招呼,我就先走了。” “哎呀,这才几点呀!你走了都冇人陪我玩了。”文蕙抓着她的肩膀晃来晃去,“你唔许咁样冇义气啊!” “好了好了,文蕙姐!你晃得我都头晕了。”叶斐赶忙求饶,却不知怎的,文蕙停手不再晃她,她却还是晕得很,且是胸口紧绷地发疼,心跳一突一突的。 “哇,Faye你做乜哭呀?!”只听文蕙叫了出来。 “啊?”叶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伸手一抹脸颊,竟湿漉漉一片。 刚才被文蕙赶走的叁个小青年,此时满脸猥琐地又围了过来,只是他们见叶斐此时靠着吧台泪流满面的样子,似乎也很诧异。 文蕙是蒲惯了的,略一扫视这情形就明白过来,随即厉声道:“你哋刚才系唔系往我姐妹杯里下药了?” 那叁人哪能承认呢!当即跟文蕙呛了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八婆!” “你tmd骂谁系八婆?”文蕙边说着边抄过吧台上一杯酒泼到那人脸上,“咁臭口,洗干净你嘅狗嘴先!” 那叁人自是大怒,正要动手,被旁边注意到异样的看场小弟拦住了。 “敢同我哋文蕙姐动手,找死啊!”看场的小弟与那叁人推搡起来。 “统统住手!”一声呵斥,原本已占了上风的看场众人立刻停了手,将那叁人拎起来控住了。 只见大东带着一众人过来,剑眉紧皱,一脸不悦:“搞乜嘢?” “他们落药Faye啊!”文蕙拽着叶斐上前,“又骂我,仲要打我喔!” 大东见叶斐此时按着胸口说不出话却满脸是泪,心头一抽,默了下,还是先问旁边的酒保:“你看见了么?” 那酒保一看大东亲自来问,自然知无不言。原是那叁人是配合好的,一面与叶斐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一面暗中下药,实是寻常的下作伎俩。下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是类似迷幻邮票的兴奋剂,蒲吧蹦迪时常用来助兴。而这种夜店里,若是服食了兴奋剂而疯疯癫癫、手舞足蹈的人,陌生人想要带走,往往也不会遇到什么反抗。看场的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面的门道,大东自然清楚。可惜这叁人不好彩,竟因此跟文蕙闹了起来。 “今天系我新铺开张嘅好日子,你们就来搞寸party。”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得处理,大东淡淡瞥了那叁人一眼,摆手示意看场的小弟把他们架走,“带到后面,执一剂(2)算了。” 转过头来,只见文蕙揽着叶斐的肩膀安慰她:“冇嘢了冇嘢了。Faye你唔使惊,呢班衰人东哥已经处理咗。” “我唔系怕……”叶斐半捂着脸,抽抽噎噎地道,“我唔能沾呢d嘢……食咗就会忍不住哭……我、我自己也……控制不了……” “啊?”文蕙闻言惊诧,“你仲有呢种特异功能呀?” 上次在拉斯维加斯,她与Louis、e关起门来试了点迷幻蘑菇。人家两个high地好似腾云驾雾,偏她哭了整整叁个小时,以致来查探的车宝山差点抱着她去医院。 “实在唔好意思……对唔住!东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大东摆摆手,眉头却团成了一个结:平常人吃了兴奋剂自然是兴奋啊!偏她哭成这个样子。一边哭还一边向他们不住道歉……他本该觉得好笑的,此时却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不知不觉面露狠色,偏头对咖喱道:“你去后面看下。C,班扑街仔在我嘅场里玩嘢,唔俾他们点颜色,当我大东流(3)啊!” “系,东哥。”咖喱边走边挠挠头,倒有些不解,这种事,哪家夜场里没有?怎么就下叁滥了?不过他本就是年轻气盛好打的年纪,此时有动手揍人的机会很是雀跃,也就懒得多计较了。 ====== (1)花朵:江湖绰号 (2)执一剂:打一顿 (3)流:弱、差、假,类似“水货”中水的用法。 二十九、每逢佳节倍思亲 那天在pub被下药之后,叶斐足足哭了两个小时才止住。文蕙笑她倒是可以去缉毒署做兼职了。起初叶斐委实自愧丢人,之后倒觉得与文蕙他们众人更添了叁分亲善。 现在叶斐的日常,经营甜品店还常去李家农场收集材料,已是十分忙碌,与处事得过且过、信奉及时行乐的文蕙,实不能镇日厮磨。好比文蕙最大的爱好——打麻雀,叶斐就既是不会,也没打算学。彼此工作交往已形成了程式,故此叶斐与她便只是得闲逛逛街、看看电影罢了。若论见面固定的,却还是庄亚琳。 叶斐在庄亚琳的健身拳馆每周上两次课,学些咏春皮毛。庄亚琳做事向来一板一眼,即便发现了叶斐从身到心都不是练武的材料,也教得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只是这月余,叶斐敏感地发现庄亚琳情绪不好,镇日蹙眉抿唇,似愁似怨的。 原是,太子自从北京的武术大会回来,人便怪怪的。庄亚琳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太子在北京时,与内地一个女武师如何如何。庄亚琳拐弯抹角地试探过太子几次,对方虽是矢口否认,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欲盖弥彰不得而恼羞成怒。庄亚琳见此,心中如何不气?也懒得与他争吵拉扯,干脆寄情工作,理也不理太子。 叶斐自是不知这底里的缘故。只是她瞧庄亚琳不痛快,又总憋着不说,难免心疼她——这样的琳姐姐,与她母亲叶宜庄是何其相似啊! 叶宜庄做事勤勉,简直是胎里带的工作狂。在叶斐的印象里,就从没见她有连休过两天的时候。小时候她觉得母亲作为联邦检察官,以伸张正义为业,年纪渐长才逐渐明白,司法也是政治,自有诸多微妙难堪之处。而她的母亲却如此坚韧寡言,好似不需要任何人与之分担任何事。 坚强独立作为褒美之言,不过四字,现在的叶斐却自认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更明白这背后的份量。这半年来她一人在港,虽说有蒋天生诸多帮衬,不能说是无依无靠,但叁餐一宿、大事小情也终需她自己操心料理。便说甜品店里,小至订餐巾纸、交电费,大至报税、应对食环署检查,都得亲力亲为。此前没生意,她日愁夜愁;现在店里有了起色,她又天天忙累得晕头晕脑。即便她唯一的员工王博仁十分贴心,从没给她惹来什么麻烦,平日里诸多琐事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应接不暇。 这样忙忙碌碌,便临近了圣诞节。 叶斐记得她父母刚分开的时候,她随母亲回了纽约,那一年的圣诞,只有她同母亲两个人。叶斐自然埋怨爸爸狠心,即便是数年后,Jason将Anthony诸多不得已告诉她,她还是未能完全释怀。没想到,待她上中学的时候,情况竟然反转了——她要每年去爸爸家过圣诞了。虽然那时叶斐对叶宜庄送她去寄宿学校这件事很不高兴,却还是难过妈妈被一个人留下来——妈妈一个人过圣诞多可怜啊! 然而,此后发生的事,再次证明她又想多了。次年,叶宜庄正式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准备订婚了。同时,她的爸爸也多了个哥伦比亚裔的红颜知己。 此时叶斐才骤然发觉,原来她该可怜的是自己啊! 被送到封闭管理的寄宿学校,又是候鸟一样的两头跑,自己是有两个家吗?还是早晚一个家也没有了……那时候的叶斐,认为自己只有一个亲人——她的堂哥Jason Fal彼时刚从海外服役回来,去了拉斯维加斯主管Falbsp; Family的赌场酒店以及相关娱乐业。但只要是叶斐回到西海岸,他总会尽可能留在叁藩陪她。 所以,今年的圣诞怎么过呢? 叶斐与父母各自联系,他们都说今年特别忙,既然她决定了不回美国过圣诞,他们也就不聚了。叶斐闻此黯然惆怅,却还是要抻着一口气。毕竟圣诞季是甜品店盈利的关键时期,她与爸爸Anthony Fale可还打着赌呢,不容有失。而她的父母也知道,她如今还在吃苦当有趣的年纪,也不勉强,由她去了。 香港12月底的气温还在20度上下,纵然没有雪,周围的圣诞气氛还是十分热烈。所有商场都在促销,各种与圣诞相关的娱乐活动争奇斗艳,圣诞歌曲更是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叶斐以为自己应该已经忙到忘我了,但实际上甜品店里每一首圣诞歌曲都能勾起她思亲思乡,尤其是那首《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竟让她偷偷掉了好几次眼泪。 平安夜那天,整个油尖旺热闹非凡。日暮西斜,叶斐想起以往这时候,她该是正准备与父亲、堂哥去教堂唱圣诗……搅拌着已经融化的冰淇淋,叶斐呆呆地望向店窗外。 店门铜铃响起,一个抱着玫瑰的高大白人男子走了进来。他与叶斐一般漆黑乌亮的头发服帖地向后梳,蔚蓝港湾般的眼睛很快找到了叶斐的所在,明显南欧轮廓的英俊面容此时极温柔的笑着,让他嘴角那一道疤痕也不那么犷硬了。 “Jason!” 叶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着跳起来抱住对方的脖子,整个人埋进他怀里。 Jason Fale抱着她转了一圈:“圣诞快乐,我的bsp; doll.” “你怎么来了?怎么之前也不告诉我?”叶斐又笑又叫,眼眶发酸。 Jason没答她,只是笑着让她往后面看。 叶斐望过去——那边门口站着的,可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吗? 他们千里迢迢来陪她过圣诞了?放开Jason跑过去,叶斐的眼泪再是止不住了。 将冰淇淋店托付给王博仁,叶斐便与家人先走了。 一家人这次照旧住在半岛酒店套房。半年未见,想叙的话不知有多少。只是叶斐想着他们的飞机傍晚才到,便执意让爸爸妈妈早点休息,倒下时差。叶斐自己其实也很累了,但惊喜之情让她心中激动雀跃,怎么也是睡不着的,便拉着Jason在落地窗边喝酒。 “Jason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只见Jason偏头挑眉,“终于知道关心一下我了。不跟我斗气了?” 叶斐白了他一眼,哼声道:“谁跟你斗气啊?是我大人有大量,看你认错态度良好,勉强原谅你了。” 叶斐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在拉斯维加斯重逢了车宝山,之后情愫暗生、芳心偷许。当年圣诞更是精心安排,邀约她的这个小宝哥来家中同聚。彼时叶斐一番少女心事,自以为没言表便没人知道,其实无论是Jason还是她父母,都看得分明。反而是叶斐,当时竟完全没留意到她家人对此不以为然的态度。 车宝山其人相貌堂堂,谈吐不凡,为人处世滴水不漏。他与Fale兄妹算是打小相识的情分,那四、五年间与Jason一同在拉斯维加斯打拼,相扶相携,有过命的交情。车宝山一向受Anthony Fale赏识,更是在叶斐小时候救过她。然而,在Jason眼见叶斐于跨年钟声响起时吻了车宝山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找到车宝山。 “车仔,我心里一直将你当作亲兄弟。那么我的堂妹也就是你的堂妹。你与Faye,应该永远是兄妹,不是么?”Jason当时如是说。 车宝山深以为然。原因无它,只因他与Jason都明白,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因为车宝山是江湖人。当时是,未来也会是,永远都是。 叶斐明白么? 她当时是不明白的。是以为车宝山的疏远万分费解痛苦,更在Jason坦言源委后,哀愤交加之下足有半年不搭理Jason。Fale家这位性格从来说不上好的少主,对他的堂妹却没脾气。九尺的汉子,见着她便耍宝讨好。叶斐是心软的人,虽然后来时不时还给Jason甩脸子,心里却早就原谅他了。 毕竟,叶斐就算对堂哥再娇蛮,心水却还算清:无论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车宝山都做了选择——他放弃了自己。这是事实,她叶斐应该接受。 “Faye,这半年多你也该玩够了吧?明年什么时候回来?” 叶斐毕业来港那阵子,Jason正在欧洲出差,底里细情知道得晚。他是一万个反对叶斐留在香港,更不理解叔父为什么要跟她打那个赌。若是他早些知道,不会等到叶斐毕业便会直接干掉那个毒贩,永绝后患。 “谁说我要回去了?再说我跟爸爸的打赌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而且我话说前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叶斐挺直身子直视他,认真道,“我知道Jason你关心我,但你不能再干涉我的生活了。你要再这样,我就真生你气了。告诉你,我现在可学了功夫了,到时候对你不客气!” “天啊,吓死我了!”Jason抱着双臂,夸张地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抄起软垫拍在他身上,叶斐故意凶巴巴地道:“你不信?那明天咱们比划比划?” “不敢不敢。”Jason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你还是先去睡吧,我的小女侠。再不睡,今年圣诞老人就不来给你送礼物了。” “好吧。”不情不愿地拖长了声音,叶斐在Jason双颊各落下一吻,“圣诞快乐。” 三十、等闲变却故人心 Jason作为Fale家族的少主,这几年身上承担的责任日益重了,是以没待满两天,便要先行返回拉斯维加斯。Anthony与叶宜庄虽也不是闲人,但为了多陪陪女儿,只当是来这边度假。父母二人上次来港,完全没有游玩的心情,这次却不同了。叶斐半年多磕磕绊绊的经营,虽未有什么大成绩,但也算得上可圈可点。叶斐与父母讲了甜品店的日常经营,又带他们去李家农场转了转,父母二人见着如此,心中总算欣慰。 香港弹丸之地,却经历史洗礼、沧桑变迁。离岛秀美的自然风光,市井丰饶的红尘烟火,叶斐带着父母四处游览,很是惬意。尤其是堪称老饕的Anthony,与他的女儿一样喜欢探店觅食。只是吃了几天后,叶斐倒怀念起父亲做得那一手意大利家常菜。于是一家叁口买了食材,准备去叶斐的公寓做顿大餐,她的父母更借机让叶斐叫些她的朋友来家里吃饭。 想来,爸爸妈妈对她的交友圈还是不太放心。叶斐也是无奈,想来自己这半年来新交的朋友们,除了店里的员工王博仁,接触多的便是文蕙他们。然而后者与耀扬一个“公司”,也都是江湖人,此时是不能叫的;白娜学姐带着孩子去普吉岛了,想叫也叫不来;再有合适请来的,便是庄亚琳了。 实际上,平安夜那天叶斐就邀了庄亚琳来甜品店里,后者没给她准话,只说是有空一定去。原是那时,庄亚琳与太子已冷战了快两个月,她想着对方就算是再爱面子,也该借着过圣诞的由头,来找自己服个软。可没想到,一直等到平安夜也没个动静,这真让庄亚琳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叶斐此时叫她去家里吃饭,庄亚琳其实完全没有那个心情——的确啊,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形只影单,岂不更为伤怀?奈何叶斐软磨硬泡,无论如何要让她去撑撑场面,庄亚琳也就无奈答应了。 庄亚琳一身英气,接人待物落落大方,给Anthony与叶宜庄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餐饭本来吃得很融洽,只是庄亚琳中途复了个call机讯息之后,整个人神色大变,只道出了急事,匆匆告辞。 叶斐从未见庄亚琳如此失惊无神,送她出门时一路追问,庄亚琳才告诉她,原是她的男朋友出了些事情,情况复杂一时难以尽言。叶斐不好当时追问,只嘱咐了几句,约好晚上电话联系。 传简讯给庄亚琳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太子的至交好友——立花正仁。 听这四字名字便知,立花是日本人。他早年因刺杀山口组头目,逃亡香港,机缘巧合与太子、陈浩南、大飞等一众洪兴大佬相识,结为生死之交。适才他传来太子的消息,虽然在庄亚琳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却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因为立花告诉她,太子染上了鸦片。 庄亚琳第一反应是完全不信。太子是80年代拳王,手下门生多是拳师,别说是毒品,就是一般的类固醇他都深恶痛绝,竟会自己跑去吸鸦片?这简直荒谬!但立花又告诉她,自己与陈浩南前几天发现这情况后,已经轮番去太子落脚的毒窝劝他,皆是无果。 这倒也是。太子那样骄傲又牛脾气的人,犯起犟来,简直是油盐不进;又自恃强健,非说鸦片影响不了自己,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且是一句不悦耳就动手,竟把立花直接打进了医院。 原是太子为了显示鸦片对他毫无影响,着实下了狠手。其实立花早年在香港江湖上夺了双花红棍的殊衔,又是极道杀手出身,论武功也是不凡。且是江湖人,有生不入官门、伤不入医院的讲究,但立花知道,太子打完自己必然内疚,是以跑去医院,叁分伤装出七分病来,想以哀兵政策再行劝他。 果然,太子犯过浑了,也知不好意思,次日便去医院探望道歉。立花没有怪他,只是追问他何以沾染鸦片。对方如此赤诚义气待自己,太子也不是不知好歹,此时心中更愧,便将因缘始末尽悉告诉了他。 洪兴战神沉沦的原因,竟是一个女子。一个身居高位、能文能武的奇女子——东英幕后四八九(1),水灵。 与一味刚健要强庄亚琳不同,水灵是个极富心机手段、尤善操控人心的绝色妖姬。她在北京武术大会上偶遇太子,便起了捉弄这位洪兴战神的念头。水灵武艺高强,又会扮弱卖乖,时而高贵、时而下流,论其媾仔来,一生未逢败绩,最克太子这样的钢铁直男。更厉害是她儒释道叁家道理都懂一些,像大飞那样七情五蕴的人,都曾被她唬得出了家。一番似是而非的谈玄论道,辅以情欲迷障,玩弄得实心直肠的太子叁观坍塌、难以自拔,更借机勾带太子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 太子不善言辞,面对立花能说出口的,必然是冰山一角。立花在江湖上最开始的营生是作马夫带女,类似这样被女子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事,实在见得多了。只没想到,太子这样对女色向来不以为意的人也会中招。且是看着太子,直到如今还对水灵念念不忘,立花觉出事态严重,是以自作主张通知了庄亚琳。 说是通知,这传话的分寸却要掌握好。立花只是不停强调沾染鸦片的严重性,请庄亚琳无论如何也先劝太子戒毒。 庄亚琳听得这些,既骇然又愤怒——太子不仅真的出轨背叛自己,还为别的女人染上了毒瘾?立花见她脸上阵红阵白,心中也不好意思。只是如若他们现在不能及时干预,任由太子在毒物里越陷越深,后果难以设想。但他们要劝太子戒毒,怕是说一万句也抵不上庄亚琳这个青梅竹马说一句的份量。纸总归包不住火,还不如早点告诉庄亚琳,大家一起商量个对策是正理。 庄亚琳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情况。她匆匆告别了立花,只身返回拳馆。恰是此时,叶斐探问的电话打了进来。庄亚琳心乱如麻,言语失措。叶斐觉出不对,现下又无事,便去拳馆寻她。 “琳姐姐,到底发生乜事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Faye你何必跑来?”庄亚琳不答反问,“刚才电话里唔系讲了,我冇事。你返去陪你爸爸妈妈吧。” “他俩今晚去过二人世界了。”叶斐放下带来的“青青子衿”提拉米苏,“你中午走嘅时候,话你男朋友有事。现在解决了么?唔系很严重吧?” 严重么?当然严重了!庄亚琳却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她与太子青梅竹马,同吃同住同习武,十六岁便与他私定终身,深情厚意难以言表。只是后来太子入了黑道,她苦劝不听,两人才渐行渐远。庄亚琳自己也是市井出身,深知江湖世界里声色犬马,太子在洪兴位高权重,平时怎会没有逢场作戏。若论以前,以庄亚琳刚烈的性子,自然难以忍受,惟是这几年她年纪渐长,只想日子平平顺顺,与太子相扶相守,也就难得糊涂了。 可这回不一样啊!太子竟然为了另一个女人跑去吸毒,还打伤了前来规劝的好友。难道太子对那个女人才是……真爱吗? “琳姐姐……”叶斐见她始终沉默,叹了口气,“我知你我相识唔久,可能有d嘢,你觉得唔方便同我讲。但无论怎样,如果我能帮到你,我自己也会很高兴。” 可能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庄亚琳不仅作风比一般女子硬朗,脾气也十分倔强。可此时她望向叶斐那双澄澈的猫眼,终是忍不住问道:“Faye你话,如果有一个人为咗另一个人伤害自己,是不是就代表他爱她了?” 庄亚琳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叶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偏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在我看来倒也不一定。如果你话嘅呢个人,他伤害自己系为咗另一个人好,那自然是爱了。但如果,他伤害自己,却无益于对方……我记得以前上过心理学课,话呢种行为,往往系一种变相求救。他的潜意识里想借此让周围嘅人,尤其是他在乎嘅人,知道他内心遇到了困难,就会去帮助他了。” 庄亚琳闻言,眉头皱地更紧了,半晌才道:“还有呢样嘅说法啊……” “我也系书上看到噶,生搬硬套。”叶斐观察着庄亚琳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具体情况仲要具体分析。” 庄亚琳点点头,不经意间望到旁边叶斐带来的抹茶提拉米苏——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多谢你,Faye.” 见庄亚琳多少露出个笑脸,叶斐心中也轻快了一些。只是还有些忐忑,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乱说话了。 (1)四八九:坐馆,龙头 三十一、愿得一人心 庄亚琳自幼习武,刚毅果敢不输男儿,做人行事恩怨分明,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此时面对太子的背叛,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苦楚——实在是这件事的性质,与太子以往任何的风月韵事都不同。 实事求是地说,太子一直也没太多风月韵事,虽然免不得江湖人社交中逢场作戏,但基本是不赌不嫖;天天去拳馆操练、再一帮兄弟劈酒,打架他热衷,媾女的兴趣就一般。但他既坐了洪兴第叁把交椅,又是力拔山兮的气概,怎会没有女子倾心呢? 庄亚琳还记得早年的一桩事:有个17岁的小太妹,爸爸是长乐社的一个老叔伯,迷恋太子简直是疯了魔,没日没夜地痴缠,自荐枕席的口号就差拿个喇叭通街喊了。太子起初没把她当回事,只是一次酒后,也不知是着了道还是如何,与她有了实质关系。之后那小太妹出来蒲,一不顺意就说自己的条仔是太子,老尖地界上,多数古惑仔闻此也会退避叁舍。只是江湖里,哪来那么多理应如此的事,偶然遇上喝多了的、嗑大了的,也不买这个账。而太子呢,虽不甚喜欢这个纹身、脐环、满嘴脏话的wet妹(1),但对方响了他的朵(2)又受了欺负,他那样好面子的人,自不会善罢甘休。一回两回之后,那小太妹倒真以亚嫂自居起来。 只是这亚嫂到底是她自己封的,太子对她全不上心。况且这位洪兴战神,本就是航天材料级别的钢铁直男,女色都算不上消遣只能说是消食,更不会弄什么风花雪月。那小太妹年纪轻又没有什么心机城府,见太子对自己淡漠,愤愤不平,又听到些有关什么旧情难忘的青梅竹马、同门师妹的只言片语,便将自己的委屈全数算在了庄亚琳头上,于是纠集了一帮男男女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闹上了庄亚琳的拳馆。不叁不四的一群人,嘴里不干不净的。偏那时正是庄亚琳上课的时候,一众学咏春的学员怎能眼见自家师傅被如此羞辱,正好借机实战演习。反正庄亚琳是一点亏也没吃着,小太妹那帮人却是一个个披红挂彩、屁滚尿流。这还没完,没过几个小时,事情就传到太子耳朵里了。太子也不二话,立刻叫人把那帮人抓来兴师问罪。那小太妹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把自己老爸找了来。却没想到,太子当着她和她爸爸的面,把当时去了拳馆的,有一个算一个无论男女,全部打折一条腿。而那小太妹的爸爸,竟一声也不敢吭。 再之后,太子亲自登门想向庄亚琳赔礼道歉。后者都没等他开口,也当着他的面,把拳馆大门哐地一声摔了上。碰了一鼻子灰的洪兴战神只好愁眉苦脸地悻悻而去。 现在想起这些来,庄亚琳心中更是凄然。其实在她再度接受太子的时候,已经预计到会有一些自己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她也的确如此了,从没计较太子是去了咸淡水(3)了还是在夜总会里叫谁出台了。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太子竟会因为难以忘情另一个女人而吸毒。自己当年跟他分手,可不耽误他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难道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竟比不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英水灵?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庄亚琳来说,难道不是奇耻大辱?让她如何自处? 庄亚琳此时的难为情,倒是立花正仁最明白。他等了一天,见庄亚琳还是没动静,便找上门来了。 立花起初在江湖上的营生,也是带女出街作马夫,明白女儿家的心态,更是了解太子的性格——他的这位挚友,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威重面,自恃勇武从不服软,即便做错了也要一错到底。至于庄亚琳与太子之间的相处,更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有问题的。 人需要被需要,尤其是被自己的爱人需要,何况太子那样大男子主义深入骨髓的人。而庄亚琳却如此独立,太子在她日常生活里其实找不到什么存在感,多数时候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他俩又都不擅长小儿女的相处之道,彼此太过熟悉,早没了天雷地火的激情;又是两小无猜,不复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也是如此,才让水灵有机可乘。太子早也明白,水灵是为了洪兴与东英间的世仇玩弄自己。撞着这叁百年前风流冤孽他认栽,只是让他去向庄亚琳低头认错,万万拉不下这个脸来。是以请立花替自己结果了水灵,一了百了。 立花既知太子与庄亚琳的症结所在,面对庄亚琳时,便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只道太子情知行差踏错,心中无比羞愧悔恨,更求了自己替他去杀水灵来赔罪。庄亚琳闻此深觉不妥,但不愿掺和江湖事。最后只绷着脸表示,无论如何,先帮太子戒毒再说。 立花听她如此说,便知她心里已经原谅太子一半,总算松了口气——他便是赌,自己夸大其词的部分,庄亚琳矜持不会开口去问;而太子嘴里,下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情话表白。如此左右一瞒,便助他们过了这道坎。 再说叶斐这边。Fale夫妇来港,自然要拜访下蒋天生,感谢对方照拂他们这任性妄为的女儿。 的确是该好好谢谢人家洪兴龙头,不说帮叶斐安顿、打点的那些琐事,便是叶斐那匹枣红马Date养在蒋家,也是为了让叶斐每周去照看它时,自然而然便是在蒋天生这里点个卯,方便掌握她的情况。 当然,洪兴龙头也不是无私奉献的善男信女。蒋天生这几年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将家资产业转移美国。纽约是大本营,想向西海岸渗透,则比以往更需要Fale家这一有份量的朋友。他与Anthony早已相识,现因着叶斐的事,情分弥重,蒋天生满意至极。只是他这边正待客,却听管家来报,太子上门辞行来了——原是他打算过完元旦便去戒毒。 太子如此直突突地就来了,也是恃宠。蒋天生无可奈何,便先见了见这手下头一员爱将,不在话下。 过完元旦, Anthony与叶宜庄离港回国。叶斐又忙碌了几个礼拜,便要过春节了。 小孩子过年为热闹,成年人却要借机巩固自己的人际网络。叶斐为此做足了功课,无论是员工、朋友,还是李家农场的长辈,都尽足了礼数。尤其文蕙他们照顾她的生意,叶斐很是感恩。而文蕙知她独自在港,更邀请她一起过年。 叶斐自然是欣然接受,只是有些好奇:“点解你们过年却去东哥家呀?” “一直如此啦。”文蕙与世英因着早年的江湖恩怨,现在都是孑然一身,“以前系去酒楼,今年人不齐,就直接在家里喽!” 大东一家,本也贫寒,李郑屋邨的老屋是斗室蜗居。这几年大东事业稍有起色,便先给老父换了新屋,带弟弟住着,他自己平时则还是住在钵兰街的旧竇。 “人不齐?”叶斐好奇,“不系你哋都去么?” “我同世英是去啦。咖喱有了新条女,非要去普吉岛玩。明仔哥也要去他未婚妻家里过年。” 文蕙所说的这个明仔哥,便是大东的弟弟梁东明。港大毕业后在一家英资公司里作会计,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澳门人,几个月前去丈人家见了礼,现已订婚。这女方家里是迁居的福建人,开了家海鲜食肆,筚路蓝缕两代人,才终于算是有了些体面。女家对梁东明本人很满意,但对大东的社团背景很抵触,只是看在大东全全支援小两口在中环供了一套千呎的叁居室作婚房,明面上不好多说什么,便只要梁东明去澳门那边过春节。 还未结婚,儿子就要去对方家里过年,实在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梁老爷子心里很不舒服。大东也窝火。只是他这几年江湖渐老,可以理解对方的顾虑。再看弟弟的确钟意人家姑娘,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弄得大家都过不好年。叫了世英、文蕙到家里来,也是想着他俩平时话多活泼,热闹点也能给老人宽怀解闷。 只是大东没想到,文蕙竟邀了叶斐。若只是说耀扬的女朋友,大东绝不会与之有任何交往。可对叶斐,不知为何他总也没做到敬而远之。可能是因为他发现叶斐的性子是真的好,与文蕙还有农场李家的交往,也证明她确是个心眼好的姑娘。 想来耀扬的女朋友也多了,她或许不一样吧?何况文蕙叫都叫了,自己若拒绝,也突兀了些……大东如此想着,心里莫名地却有几分欢喜。以往不怎么过问年货准备的,今年却着意添了不少陈设装饰,家里家外益发喜气洋洋了。 :粤语里轻浮、寻欢作乐的意思 (2)响朵:报(谁的)名号 (3)咸淡水:提供色情服务的洗浴中心 追更:ρǒ1捌ìиfǒ.cǒм(po18info.com)) ℜoцsⓗцɡё.©oⅯ 三十二、花市灯如昼 春节在即,香港地益发忙碌,一般来说不到年叁十是不放假的,甚至叁十当天正常营业的商家也不在少数。叶斐倒是放假早些,年二十七便歇了业。 原本蒋天生叫叶斐去家里过年,她道是早先答应了去朋友家。蒋天生打趣她这么快就有能去对方家里过年的好朋友了,叶斐闻言隐隐骄傲,只问蒋天生什么时候方便她上门拜年。洪兴龙头这边,初一要与社团一众人聚会,正常生意的应酬且得靠后。家宴便设在初叁,也是贺年赛马的时候,叁房姨太太还有两个儿子都会来,便叫叶斐那天一起来热闹热闹。 叁十当天,叶斐收拾齐整,等文蕙、世英开车来接她一起去大东家。 大东给父亲、弟弟置的这套房子是新落成的海景公寓,面积适中,一应配套设施先进完备。 “梁伯,我们来啦!”文蕙一进门便道,“Faye一早去买了新作嘅流沙煎堆,你们快来尝尝呀!” 大东见叶斐不仅拎着一应礼品,还买了刚做的点心,上前接了,笑道:“来就好,拿咁多嘢,太客气了!” “我冇客气呀!”叶斐偏头也是笑,“这唔系来打扰您了么。” 说着话,世英往厨房边走边瞧:“东哥,让她们女仔去做饭吧!我拿了新款嘅《合金弹头》,玩一局呀?” 大东皱眉笑道:“你都几岁了,仲玩呢种细路嘢。” “女人做饭嘛,唔玩电游也好无聊噶!” “哎哎,话唔系咁讲呀!”文蕙横了他一眼,“凭乜女人就得做饭呀!”说着指向叶斐,“人家Faye美国人噶,男女平等,知道么!” 叶斐但笑不言,心想:自己家里逢年过节,倒总是爸爸Anthony做饭的。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唔使争啦!”梁父笑道,“你哋都去玩吧!我来做饭就好。” 大东接道:“我就不玩了。” 叶斐也笑道:“我也不太会玩游戏。让我打下手吧!” “哎呀,唔使!你系客人,唔使你沾手了。” “我在家的时候也常给我爸爸打下手。您不俾我帮忙就见外了。” 梁父闻言只是笑,再说不出什么了。他实是老实巴交的人,虽说与叶斐在李家农场也见过,只是对方那样一个姿容明丽的混血姑娘,相处间总让他觉得拘谨。一番推让,到底最后是世英与文蕙在客厅里玩起电动游戏。 这公寓厨房的面积实在不大。梁父在厨房里炸蛋散,叶斐与大东则在餐厅的桌上做些准备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收拾完盆菜的各样食材,大东要开始处理石斑鱼,挽着的袖口松了些,他双手沾着鱼鳞,正不方便弄的时候,只听旁边淘洗好发菜的叶斐道:“哎呀,东哥你嘅袖子!”她边说着,边再自然不过地帮他将衬衫袖口重新挽了上去。大东却是愣了,半晌才不自然地对她道了句谢谢。 大东看不到自己此时的眼神,旁人可是瞧得清楚。 厨房里的梁父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着他俩,过了一会儿端水果出来,走去客厅沙发那边。这一局文蕙的角色叁条命都已经用完了,正吱吱喳喳的指挥着世英扔手榴弹。梁父偷偷拽了拽她,压低了些声音道:“呢个混血女仔……”只把眼神往叶斐那边递,却说不出别的。 “Faye么?”文蕙不解,“她点呀?” 梁父还是支支吾吾的:“人长得咁靓……不过,她到底系外国人啊……” 文蕙没听懂这么没头没脑的两句,只顺势往过去。见叶斐与大东此时正并排忙碌着,虽没说话,那图景看着倒是其乐融融。一下子,文蕙便明白梁父的意思了。她赶忙怼了一下世英,后者正在躲避一排落炸弹的直升机,并不理她。文蕙干脆把操控杆抢了过来,气得世英哇哇乱叫。两个人一番打闹,梁父只得叹了口气回厨房了。 又片刻,趁着叶斐去洗手间的功夫,文蕙拉着世英,凑到大东那边去。 “东哥啊!”文蕙平时就什么都敢说,此时更是开门见山,“你对Faye有意思呀?” 还没等大东回应,被不明就里拉过来的世英倒是先瞪了她一眼,道:“你冇乱讲啊!她可是耀扬嘅条女喔!” “咁又点呀?他奔雷虎已经跑路了,就相当于已经分手了嘛!”文蕙复转向还没开声的大东,“东哥你要抓紧时机上啊!” “上你xx……”大东一句粗口没完,便见叶斐从卫生间出来,立刻收了声,抄起收拾好的鱼去厨房了。 如是又忙了一个小时,一桌十分丰盛的团圆饭便摆上桌了。席间文蕙几次叁番想把话题往风花雪月上引,要么被大东不着痕迹地叉开话题,要么便干脆给后者严厉地眼神瞪了回去。叶斐懵懂,只是在梁父与世英看来,倒是此地无银叁百两了。 吃罢团圆饭,一众人便去逛年宵市场。 “行花街”是广府人的习俗,不逛花街、不算过年。全港九有大小十来处花市,最大的在维港附近。廿五开张,除夕当晚是最热闹的时候。干货、湿货的各色摊位鳞次栉比,还有现场做灯笼、写福字的;临到维港边的单独辟出来一方地,有一整株移栽?的桃树将近两米高,繁茂的枝丫上累累的花骨朵,腾腾的粉霞一般,映衬着附近摊位上小山丘一样的金桔堆、层层迭迭的富贵竹;空气中浮动着糕点的甜味与油炸小吃所特有的、让人心满意足的香气……叶斐以前虽有在纽约与叁藩唐人街过春节的经历,但那到底只是一小片区域,舞龙舞狮的表演便是最热闹的活动了,哪里见过这般千门万户曈曈日的风土人情,只觉得来港快一年,过得最开心的便是今天。 “我记得以前上过中国文化课。”叶斐此时与大东并排走着,“说是过年时候要逛庙会,点解呢度却叫作花市呀?” “‘花’同‘发’同音。”大东笑道,“花开富贵嘛!新年新岁,取个好彩头。” 吃饭的时候文蕙追问无果,现在便拽着世英与梁父叁人刻意走得慢,看来是要给他创造与叶斐单独接触的机会。 大东知道自己不该顺这个势,却忍不住与叶斐边走边指着旁边摊位的各色鲜花道:“桃花系求大展宏图嘅意思;你看那些金桔,碧叶金丸,寓意兴旺发达、大吉大利;蝴蝶兰就更直接了,大红大紫嘛!” 叶斐听得津津有味,再看前面是一个玩偶摊位,因今年是狗年,上上下下摆得都是各种小狗样式的玩偶。有一种摆在最前面的,两条顶着爱心形状彩灯的腊肠狗前爪相对,后背上各顶着两个“长”字彩灯。 叶斐不解道:“呢个好有趣呀!唔知系乜意思呀?” “呢个系长长狗狗(久久)啦!”小摊老板闻言解释,随即推销道,“靓女,让你男朋友买一个送你啦!意头几好噶。” “啊,他唔系我男朋友!”叶斐忙忙摆手否认。旁边大东却只是笑着,一时不言。 “我送你一个吧!”大东似乎是酝酿了一下,“多谢你今天带煎堆来。” “咦?”对方这个理由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连忙摆手,“唔得!东哥你唔好破费了!”。 大东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头顶几数声响,仰头便见跨年烟花在晴朗的夜空中绚然绽开。人群中亦响起欢呼之声,大东的注意力却并不在烟花上——此时不少人涌向维港那边,他便侧着身,尽量替叶斐挡着经过的人流。 “东哥我哋也快过去看烟花呀!”叶斐声音雀跃。 “好。”追更:ρò㈡零㈡㈡.còΜ(po2022.com) ℜoцsⓗцɡё.©oⅿ 三十三、心悦君兮君不知 香港生活节奏快,一般商户至迟初四也会开门营业,何况油尖旺这样的繁华盛境。这一大清早街上便是来来往往的人流,细看倒多是社会打扮的古惑仔,正走街串巷地给地盘内的商户送金桔。小店便是小弟们去,大主顾则是有些头脸的大底人马亲自去。大东这边,今天最忙的便是世英和咖喱了。其它细节人手一早安排好了,倒是大东突然叫住文蕙,让她给叶斐也送一盆金桔去。 “咦?”文蕙笑得一脸暧昧,嘴上却用满是疑惑的语气问道,“Faye 嘅店又不在我哋地盘上,点解东哥你要她送一盆花呀?” 大东横了她一眼:“不过一盆花,认识一场,送个彩头有乜唔妥?” “那梗系冇任何唔妥!”文蕙故作恍然大悟,却翻了翻枝叶上挂着的福字卡片,又道,“呀,卡片上嘅字还是手写喔?我记得其它嘅都系打印嘅字呢!” “这有乜稀奇!”大东皱眉,那卡片上的恭喜发财四字的确是他亲笔写的,他嫌自己的字不好看,写了七八张,才挑出这一张挂上,“不过是打印卡片刚好用完了。” 文蕙闻言撇嘴,拉长语调一本正经地道:“东哥呀,依家仲未出年节。甫一开年就讲瞎话,唔好吧?” 大东被她噎的一滞,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叶斐这边,除了文蕙送来的,倒还收到了另一盆金桔,让她颇有些出乎意料。原是送金桔来的那人,竟是甜品店开业前要讹她搬运费的那个染黄头发的小青年,这次见叶斐,说话举止客客气气的。叶斐现在是知道始末了,原来这个叫鬼王的年轻古惑仔是洪兴社的人,他跟的那位什么“尖沙咀太子哥”便是蒋天生的直系下属。想起那时蒋天生怎么一个电话给他们惊得汗如雨下,叶斐虽然面上不显,心里暗搓搓地还真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 除了收金桔,叶斐倒也准备了一盆漂亮的蝴蝶兰送去拳馆给庄亚琳。后者最近一直在疗养院陪她生病的男朋友,但具体如何庄亚琳不愿多说,叶斐也没有刨根问底。 初四这天,除了店铺开业,最重要的活动便是接神。李家农场的长辈邀了叶斐过去,她上午将甜品店大致安排妥当,紧赶慢赶,总算在午饭前到了农场。甫一露面,她便收了一大堆红包——这是粤地习俗,只要没结婚的,见了面便可得一封利是,数目都不大,只图个热络情意。李家的几个小辈热情,中午吃罢饭,便带叶斐去看隔壁大埔林村的许愿树。ⅹyυzんāīщυ.cしυь(xyuzhaiwu.club) 这株说是生了300年的樟树,有四人合抱之粗,在天后庙中沐浴香火,传闻很是灵验。年节里来求福许愿的人络绎不绝。这许愿的形式更是有趣,要将许愿人的姓名与愿望写在黄纸上,先焚香拜祭,再将张天师画像与许愿黄纸一并装在宝牒中,之后再用红绳把宝牒与一个新鲜橙子系在一起,最后将之投掷到树枝上。若树枝将这宝牒橙子勾住了,便是“橙”了,愿望就能实现。叶斐取了黄纸,提笔许久:自己有什么愿望呢?她想了想,现在的生活如此充实愉快,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求的。 惟一件事——叶斐希望,无论耀扬此时身处何地都能平安顺遂、康泰喜乐…… 眼见这愿望稳稳地挂在了树梢,叶斐叹了口气。她来港快一年,便是耀扬音信全无快一年。她心里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惆怅的现实——或许她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耀扬了……她只能希望他过得好。只能如此了。 此时惦念着耀扬的并不只是叶斐,还有大东。他正坐在钵兰街一栋高层的办公室里,桌上一个彩灯摆件,正是年宵花市里那个“长长狗狗”的玩具。 玩具是他后来派人特意寻来的,他看着那闪烁的彩灯“长”字,回忆逛花市那天自己的心情——不仅是这么一个小玩具,那晚的他脑海里冒出许多想法,他想给她买点心、为她折桃花,所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他都想给她。 可她是雷耀扬的女人。 初见叶斐的时候,大东就暗叹这姑娘明丽不可方物。之后几次匆匆接触,他愈发好奇她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向来薄情寡义的奔雷虎如此看重,放心把地产写在她名下。是以悄悄地观察她,远远地看着,却没想到,看着看着,自己竟对她着了迷。着迷她什么呢?是她身上那经年累月教养熏就的亲舒气质,还是被爱滋养出的无忧无虑?亦或是那些极可爱的反差:家里能随便给她一大笔钱来港开店,却不甚讲究吃穿用度,举止随和;明明是个混血美国人,却又会煲汤又会烧菜,干农活也不喊苦不喊累;以为她是耀扬的女人,必然不是省油的灯,却又如此纯良,甚至时不时懵懵懂懂的…… 那天文蕙问他,是不是对叶斐有意思,他没回答。可大东现在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他这回可能、也许、大概、似乎……是栽了。 只是,虽然耀扬现在跑路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但到底都是东英的人,一个字头的老表,自己若去追求叶斐,算不算勾义嫂呢? 这可是十分严重的原则性问题。梁东升无比纠结。 就这么纠结到正月十五也过完了,还是没有头绪,大东的精力却不得不放在另一桩事上——他的拜门大佬肥龙住院了。 东英在上任龙头骆正武的时代,除了五虎,还有四杰的荣衔,只因后来水灵封了自己的十个徒弟为“十杰”,东英里便渐渐不再提“四杰”这从前的说法了。而骆正武时代的这四位大佬,病逝一个、仇杀殒命一个、入狱熬死在里面的又一个,硕果仅存的便是肥龙。 肥龙是全港九搞色情产业天皇级别的人马,论行业名望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唯有洪兴几年前过世的原旺角揸fit人吹水达。当年有报纸找肥龙写专栏,二蚊一个字,他都懒得接。只是,江湖人也不是活在武侠小说里,一人一马一壶酒就能仗剑千里独往来,凡尘俗事样样不得免。过年的时候,肥龙就一直闹腹痛。年后去检查,结果是肝囊肿,直径将近8厘米,已经压迫到了周围器官,必须得手术。 虽不是重病,毕竟要开刀,肥龙却抻着硬是不告诉家人。原是肥龙年近半百的人,成家却晚。他尺厚的案底,移不了民,便单把老婆孩子弄去了澳洲。如今一双儿女才只是总角的年纪,若让妻子回来陪床,孩子谁照顾?若回不来,岂不是白白叫妻子悬心。 这里的难处,大东很是清楚。他十叁岁出来行,肥龙于他,说是大佬更是师父,实是情同父子。因此眼下一应住院检查、准备,大东皆是亲力亲为地奔走、衣不解带地照顾。术后叁天要断食,最是难熬,大东每日一早便来,陪肥龙聊天解闷。 “听外头吹风(1),洪兴最近乱得很。听讲蒋天生嘅亲弟弟,好像叫作蒋天养,要逼蒋天生让位俾他。两边开咗盘口,搞乜季选,拼业绩定输赢。” 肥龙闻言摇头道:“业绩有乜可拼?论银纸,香港地边个社团老大拼得过蒋天生?依我看,除非打架单挑定输赢,否则呢个蒋天养,完全冇赢蒋天生嘅可能。” “听说呢个蒋天养当年是‘洪兴出打仔’嘅招牌。龙哥你认识他吗?” “十多年前倒是见过,的确系响当当嘅铁汉。我睇,便是如今嘅洪兴太子,比他那般霸气还逊一筹。”说着,肥龙叹了口气,“东啊,其实呢d嘢都系虚噶。我哋行古惑,年轻时几威几巴闭,都唔算了不起。点样老了还能维持叁分体面,得个善终,才系万里无一嘅本事。江湖地,是非多。猎犬终是山上丧,尽早抽身才系真啊!” “龙哥讲得啱。” 生老病死乃人间之至苦,俗语说大病大悟、小病小悟,倒不是虚言。无论多么英雄了得,或是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生理上的痛楚一压上来,难免要嗟唏感慨几句人生多艰。 “唉,我知呢d道理你都懂得,所以更要早点为日后打算。上次我见你亚爸,他同我讲,你弟弟今年要结婚了。他现在就愁你,整天晃晃荡荡,也唔成个家。”说着,肥龙又叹了口气,“我哋食咗马夫呢碗饭,万花丛中,乜莺莺燕燕未见过?寻常麻甩佬(2)以为赛过神仙呢!我现在却常常愧疚,对唔住你亚嫂。我知你唔系贪玩嘅人,难道仲放唔下以前嘅事?” 大东闻言笑了笑,面对肥龙,他倒不用如面对父亲那般糊弄了:“龙哥,你了解我噶。我做人,唔钟意往回看,放唔放下都系过去嘅事了。何况哪里是我不想成家呀!之前不也一直未遇咗合适的嘛。” 肥龙听他话里似乎有点端倪,随即问道:“之前冇合适嘅,现在呢?你现在可有心仪嘅女仔了?” 大东踌躇了好一会儿:“有倒系有一个……但说成家也太早了,我剩系觉得她很好……” 肥龙闻言大笑,抻着伤口又赶紧收了收,揶揄道:“听你咁讲,仲未媾到手吧!你小子唔系一向嘴滑手快,点解扭捏起来了?” 大东闻言赧然,他欢场里打滚近廿载,何曾纠结出不出手这种事纠结一个月。今天肥龙既提起了,他便将叶斐与耀扬的纠葛、自己的顾虑,说与肥龙。 “我唔知自己追她,算唔算勾义嫂。” “先不讲勾义嫂。” 肥龙闻言皱眉,“耀扬可唔系善类,他嘅条女恐怕……不一定系好人吧?” “她绝唔是耀扬呢d人!”大东忙忙道,“她系个极好嘅女仔。我看她不仅对耀扬所知不多,好像也根本唔了解江湖上嘅事。真系唔知耀扬之前点样哄骗她了。” 肥龙闻言笑了:“你看你,我仲未说几句,你倒急了。” 见自己这半个儿子似的得意门生少有的脸红了,肥龙真觉可乐,但还是收敛神色,正经道:“我相信你嘅眼光。不过都系成年人,如何说被哄骗就被哄骗了?多留个心眼,还是要嘅。至于乜嘢勾义嫂,倒唔使咁样上纲上线。左右耀扬跑路快一年了,不许人家女仔另找男朋友,谁还颁她一块贞节牌坊么?只要她对你也有意,两厢情愿嘅事,别人冇话可讲。不过那头奔雷虎唔系多么讲理嘅,一旦他回来,恐怕非要找你晦气不可喽。” 这番情理,大东也合计过。当年文蕙的初恋男友王秋生跑路去台湾,好几年了无音讯,期间文蕙跟世英走到一起,王秋生回港得知后闹了个天翻地覆。而那王秋生虽有长乐之虎的称号,但论起厉害手段、麻烦程度,恐怕也不及奔雷虎耀扬之十一。自己若要夺他心上之人,恐怕之后永无宁日。 话虽如此,自己难道就怕了耀扬了?同是出来行古惑,没有未战先怯的道理。只要叶斐也钟意自己,耀扬再恶,他大东也不是好欺的!如是想着,心里渐渐清明,看来现在唯一要紧的,便是叶斐她对自己可也有意思么…… (1) 吹风:风言风语 (2) 麻甩佬:泛指男人,贬义词,有粗俗、讨厌的意思。用法类似“臭男人”。 三十四、直道相思了无益 出了正月,距离与父亲Anthony打赌的一年之期就只剩下叁个月了。甜品店里的生意依旧是不温不火,多加一个季度,也绝赚不到300万还给她爸爸。 叶斐知道Anthony并不在意这笔钱,他之所以提出这个约定,与当年送他们叁个小伙伴去拉斯维加斯见世面,思路都是一样的。叶斐不得不承认,爸爸的目的又达到了——她不仅明白了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更意识到做生意这件事本身亦让她兴致缺缺。所以循循善诱也好,老谋深算也罢,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什么。即便是耀扬这件事,他们百般不愿自己留在香港,也还是妥协了。思及此处,叶斐多少惭愧。她不是一味任性、不懂事的女孩,更不想让父母时时悬心,是以必须好好打算一下自己未来的事业了。 可她到底想做什么呢?无论如何,她不想回去。或许听起来奇怪,但对于叶斐来说,美国实在是个无趣的地方,代表着某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24岁的叶斐无法容忍自己去过那样的生活。 她喜欢香港,喜欢这里兼具纽约的多元与叁藩的传奇,喧嚣红尘下沉淀的沧海桑田。她平时与李家农场附近的村民相处时,听他们闲谈偶絮说过往变迁、风土人情,什么围村、丁权、逃港、回归,又亲身经历过年时的民俗活动,这些都让她从最初新鲜猎奇转变为浓厚的兴趣。 所以……她不如回学校里学点社会学,研究研究香港这地方岂不好?想来她大学时选修社会学基础课,读过一本叫作《乡土中国》的社会学着作,现在想来也是前缘!如果要学社会学的话,港大和港中文都是不错的选择,现在开始准备申请,6月出结果,9月入学,倒是都来得及。 只是她还与父亲打着这个赌,惟有还上那300万,她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从哪弄来这300万呢? 她可以把甜品店卖了啊!叶斐灵光一现,爸爸只是说一年后将钱还给他,可没说一定得是盈利的钱啊!想明白了这中间的关窍,叶斐豁然开朗。只是如何将甜品店卖个好价钱呢?找蒋天生帮忙是最稳妥的,但她实在不好意思事事求他。 思量许久,叶斐还是决定找文蕙商量。 “Faye你要卖店?!”文蕙闻言大惊,“难道你要离开香港?” “唔系啦。”叶斐摆摆手,随后将现下情况与自己的想法说与她听。 “原来系咁样。”文蕙夸张地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吓我一跳。” 叶斐看文蕙这个反应心里好笑:竟然这么舍不得自己么? 此时听文蕙又道:“你家店面位置唔曳,出手肯定冇问题。只不过你一个外国人,又系女仔,自己去搞难免要吃亏喔。” “所以找你商量嘛。” “那你找对人了。我们东英可是很有势力噶!”说着,文蕙眼珠转了转,“其实你最该找东哥,有他一句话,你就乜都唔使愁了。不如咁样,搵时间约个饭,我哋边吃边聊,你觉得点样?” “那梗系好了!”叶斐实是求之不得,她也知道在这件事上,文蕙绝没有大东更有把握,“我就是怕给东哥添麻烦。” “唔麻烦、唔麻烦!东哥为人你还唔知么?朋友嘅事就同他自己嘅事是一样的。”文蕙笑得小狐狸一般,心道:何况还是你这个“朋友”的事。 只是这么想着,文蕙意识到另一桩事:“Faye,你咁样折腾来折腾去也要留在香港。唔会是……为了等耀扬回来吧?” 叶斐倒没想到文蕙出此一问,半晌未言,看到文蕙放在桌上的一盒巧克力爱喜烟,示意问她可否要一支。 “讲真,我也不抱期望他会回来了。”叶斐轻叹,“其实我嘅心情一直很复杂。他说走就走了……虽然我知他一定有苦衷,但大半年一点消息都冇。哪怕发一条MSN也好呀!他消失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文蕙给她点上那支烟:“听你咁讲,是怪他喽?” “多少有点吧!”叶斐笑笑,“可时不时的,我又好担心他。担心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遇咗乜嘢危险……过年嘅时候,我在天后庙许愿树上掷了宝牒,为他求平安,话是挂住了就会实现呢!” 文蕙闻言,知她始终挂念耀扬,不禁感慨她情深义重。只是转念一想,她既未能忘情,东哥岂不是没机会了?如是想着,给自己也点了支烟,才缓缓开口:“唉……你同我,真系同是天涯沦落人。” “咦?” 文蕙吸了口烟,又道:“我之前也有个条仔。他待我很好,处处照顾我。你知道我尤其会赌,便是他教我。只是后来他也出咗事,必须着草才能活命。我送他到码头,求他带我一起走。他自顾不暇,也不想拖累我,只让我留在香港等他。我答应了。然后等啊等,半年、一年、两年……他再没有回来。” 文蕙这是骗她。长乐之虎王秋生后来不仅回来了,更因世英横刀夺爱与之大打出手,连带着长乐与东英两班人马兵戎相见,厮杀了大半年才勉强偃旗息鼓,这仇怨直到如今也没解开。她此时刻意隐瞒叶斐,实是希望后者可以如自己一般早点向前看,不再陷于旧情。 叶斐闻言怅然,握了握文蕙的手,半晌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算了,唔讲呢d伤心嘢了。”文蕙耸耸肩,复而笑道,“其实我都想八卦下,你到底钟意耀扬乜呀?总不会只看他长得帅吧?” 的确,奔雷虎的英俊即便是再恨毒了他的人,也无法否认。可她这样的美人,难道还缺乏英俊的追求者么? 叶斐浅浅一笑:“耀扬他很特别。我唔知点样形容……他有一种类似哲学家嘅气质,你能明白么?” 文蕙撇嘴摇头。 “我换种说法哈!就是呢种,明明看透世情、明明再清楚不过呢个世界点样运行,却偏不如此。好似在用一种玩世不恭嘅态度,抵御世俗生活嘅规训……总之一句话,他很特立独行。” “喔,我明白了……”文蕙作出恍然的神情,“就系他很会装x 嘅意思!” “哈哈,我服咗你!你才系哲学家!”叶斐笑到捧腹。 文蕙也是笑,之后却收敛神色,又道:“Faye呀,有d嘢我当你系姐妹才讲噶。你听了唔许生气。你知我也系东英嘅人,虽然身份低,没资格与耀扬打交道,但也听过他不少事迹。耀扬虽然系东英里势力最大嘅揸fit人,但他呢个人吧……实在唔系乜好人。”文蕙边说边注意叶斐的神色,见她此时面露尴尬、眉头微蹙,便知自己这么说,她必然不乐意听,只得叹了口气,“当然喽,出来行古惑,谁也不系善男信女,但卖白粉总归和寻常捞偏不同……” “乜嘢?”叶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卖乜嘢?” “粉啊。耀扬跑路之前,可算系香港地最大嘅毒枭了。”文蕙也惊讶,“点解你唔知么?” 叶斐当然不知道。 文蕙见她遭雷劈了一般的神情,心中又惊奇又好笑,复问了几句,见她依旧是口不能言的样子,便知她需要时间消化,只道:“反正我冇呃(1)你。唉,你也真系……算喽,你唔使再念呢d嘢,反正都过去咗。我哋办紧正经嘢先。等我问下东哥,乜时得空,大家一起聚聚。你看好么?” 叶斐此时脑中一团浆糊,魂不守舍地答应了,都不知怎么送了文蕙出门。 “东哥、东哥!讲来唔信啊,Faye她竟然连耀扬贩毒都唔知道!”文蕙从叶斐处离开后,即刻返回钵兰街找到大东,将刚才一应情形告知。 “哦。”大东闻言却无甚反应。 其实大东心里已打定主意要追求叶斐,前几天去深圳,还着意问了问耀扬的下落,发现没人知道耀扬身在何处,心里更是有底许多。想来文蕙此时无意中把耀扬贩毒的事告诉叶斐,对他可是大大的利好。只是他在外行事须有大佬风范,不好喜形于色。再说大东很清楚,男女之间想要拉进关系,其实颇为忌讳弄得人尽皆知,周围人一见就挤眉弄眼的,徒增尴尬,好事也要办坏了,是以只是不置可否点点头。 文蕙见此着急:“东哥你唔使犹豫了!她跟着耀扬呢种人渣迟早会扑街。东哥你如果能把她追到手,就系救咗她呢!” “点解我以前冇睇出你还有当媒婆嘅爱好?如果真闲得慌,不如出去招几个新女,跑多几个钟赚钱。”大东心知文蕙真心为自己着想,嘴上虽如此说,面上却是和颜带笑,说罢,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办公室。 “我也是奇怪了。”一旁的世英抱肘撇嘴,“你又冇介绍费,点解咁积极?” “你懂个P!”文蕙横了他一眼,“你话,要是我帮东哥追到Faye,东哥会唔会一辈子感激我?” “咁就一辈子了?八字没一撇,又唔系明天就结婚。” “结婚有乜唔好?你看Faye,人傻钱多又靓,我系男人我都钟意了!” “咁又系。”见文蕙表情夸张、言之凿凿,世英笑得不行,但随后想了想,又道,“但她到底是雷耀扬嘅女朋友,弄不好会给东哥惹祸噶。你想我哋当年……”一起头,世英便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噤声。 “我哋当年点呀?”文蕙果然抓住话头,“当你唔系你死缠烂打,我会跟咗你?点呀,你依家觉得自己吃亏了?后悔了?” 世英赶忙否认,赌咒发誓好几轮,文蕙才算顺气。 “最难得是东哥钟意啊……”大东的心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世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自从舒琪姐走了,东哥就没再正眼看过哪个女仔。” “所以啦!我看东哥也就是装一装。等他真憋不住出手了,再加上我贼婆这个内应……”只见文蕙拍拍胸脯,“保证手到擒来!” 首发:ρò㈡零㈡㈡.còΜ(po2022.com) 三十五、我见青山多妩媚 耀扬,竟然是个毒贩么…… 爸爸妈妈知道么?蒋生是不是也知道?他们似乎都是知道的。那他们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是怕自己伤心么…… 叶斐坐在公寓的飘窗上,看着下方街道,午夜也是川流不息。这颗魔幻的东方之珠,绚烂的光影下隐藏着什么,她真的敢看吗? 心里乱得很,叶斐打电话给Louis。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Louis的态度让叶斐十分意外,“江湖人不捞黄赌毒捞什么?难不成印《圣经》么?” “哎呀你别气我了行不行?毒品跟其它的那些能一样吗?” “若说是软性的那些,倒也没什么。我刚才还见了我的药头呢!”纽约这时是中午,Louis难得不用与客户午餐,正在公司里的健身房里举铁,“但你说他是大毒枭,这又不同了。怪不得被通缉。你之前都没问问白娜学姐,他为什么被通缉?” 同样是哥大法学院毕业的白娜,是叶宜庄同一个导师的亲师妹,数年前回港发展,现今是香港地数得上名号的刑事律师。 “我没问。我不想问。”叶斐瓮声回道。 “我也是服了你了。”无语她这样的鸵鸟心态,Louis把哑铃从左手换到右手,“其实这都不用去问别人。你们读暑校的时候,我看他开的是林宝坚尼,还是当年新款,市价500万都没处买呢!就这样我瞧他还有两架。” 那年夏天Louis来港找叶斐玩,耀扬作为地陪带着逛了几天,也给Louis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说别人,就你堂哥Jason开林宝坚尼么?那个耀扬看着也不到30岁,又不是你家这种攒了叁、四代的,不贩毒能有这么阔绰?你自己心水清些,算算便知了。” 叶斐自己在这方面随了叶宜庄,物质上一向不甚着意。但在她印象里,堂哥Jason读军校前的确只有一架切诺基;后来接手家里酒店,日常用度有公款,前两年只领工资。当然,这也缘于Anthony要刻意打磨他的性子。而她的小宝哥,虽然没有家里管束,衣食住行也从未如耀扬那般高调。 听她沉默,Louis叹了口气,复道:“行啦,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反正他人也跑了,你管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再说有个毒枭前男友多酷炫啊!这以后都是谈资。” 叶斐却没有Louis这样轻松的心态。 她是直到父母离婚的时候才知,她的家庭与普通人家不同。原来她的爸爸不只是哥大博士、伯克利的哲学讲师,她的爸爸姓Fale,她也是。她的曾祖父上世纪30年代带着两件衣服一双鞋从那不勒斯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叁代经营到她这一辈,传承下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姓氏,而是一个家族。 一个所谓的黑手党家族。 叶斐从不承认美国社会中有黑手党这种存在,她整个中学时代所有历史课的作业都在反复地论证,这样一种意大利亚文化,如何在美国特殊的历史条件下被曲解、被污名化。 “基层的权力真空必然会导致社群自治团体的产生。”叶斐始终记得这一句引用,坚信不移。虽然她心底知道,她的父亲、堂兄甚至是小宝哥,面向她的永远只是月亮的半面,而那永夜的另一面是什么,他们讳莫如深。叶斐自己也不想看、更不敢看。 她怕她若然看到,就只能做出同她妈妈一样的选择了。 第二天便约了白娜下午茶歇时见一面——她虽然相信文蕙不会骗自己,却还是抱着一丝丝渺茫的期冀,希望能听不一样的说法。 白娜奇怪她怎么过了大半年才想起问这个,但也知无不言。原是耀扬,的确是因为国际贩毒,交易时被逮个正着才被通缉。香港没有死刑,但从白娜知道的信息来分析,以耀扬上次涉案的数额,若是被抓,少不得叁五十年的刑期。白娜是半个长辈,既然叶斐提起这事,免不得要劝她几句。叶斐喏喏听着,甚是颓然。白娜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 难道,这根本是一种预示么?叶斐捧着一碗开心果味的gelato坐在甜品店里。冥冥中,自己来到香港,可她与耀扬的缘分,就好像这冰淇淋一般,无论多甜,终究是要融化的。 接连几天,叶斐皆是情绪萎靡、神思不振,好在文蕙时不时来找她,有人陪伴,略逞愁怀。文蕙则是借机提了几次耀扬,旁敲侧击地暗示耀扬肯定不会回来了。叶斐以之为然:是啊!回来自投罗网、牢底坐穿么?慢慢地,她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便到了与大东他们约定饭局的时候了。 原是大东职业训练使然,很会拿捏一般女性心理。听文蕙描述叶斐得知耀扬贩毒之后的反应,知道她情绪上需要缓一缓,是以并不着急见她,借口最近事忙,把饭局安排到两周后的一天晚上。 是日下午,文蕙致电叶斐:“Faye呀,呢双Manolo Blahnik你前天讲已经寄来了,能麻烦你先带过来么?我今天就想穿呢!” “行呀。你现在边度呀?”叶斐以前发现文蕙很喜欢这牌子的高跟鞋,是以托Louis买了这双纽约时装周的走秀款寄过来,也是答谢她帮自己联系甜品店的出手。 “我在砵兰街嘅铁龙拳馆。东哥他哋也在,等下可以一起出发去饭店。” “OK,你等下。我叫车过去,大概十分钟到。” 文蕙放下电话,差点笑出声来:这也太顺利了!叶斐不是有城府的人,文蕙与她相处日笃,很快便发现她之所以喜欢耀扬,不过是好女孩喜欢上坏男人的寻常桥段罢了。与耀扬比起来,大东当然没有那么“坏”,但终归也是古惑仔。若叶斐就好这一口,大东的机会实是如何将这“坏”巧妙地展示出来。 可大东平时喜欢装斯文,正常视力也要戴眼镜,只穿衬衫西裤配一尘不染的皮鞋,若不是总夹个小皮包,好似富家公子哥多过黑社会。文蕙隐约记得,过年的时候,大东在叶斐面前好似还忍着粗口呢,这怎么行!是以借机把叶斐引去大东他们平时操练的拳馆,想让她也感受下大东不常示人的江湖铁血。 然后,叶斐进门时,便正见着大东在拳台上与人对练。 “Faye,喺度呀!”文蕙特意把她引到拳台下,“麻烦你啦。我哋稍等一下。东哥这局仲未练完呢!” “天呀,原来东哥也识打拳么!” “你开玩笑呢!”文蕙夸张道,“东哥他超级能打!几年前有个泰国金腰带挑衅我哋东英,东哥同他打擂台,当场KO咗呢个乜嘢拳王呢!” 叶斐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嗯”。她此时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被擂台上的打斗吸引了。 以前见大东,后者从来是一身官仔骨骨的形容,长衣长裤裹得严严实实。惟记得过年做饭时,她帮大东挽袖口,见他小臂上一截青花花的龙尾纹身,那时她还未觉意。此时拳台上,大东只着拳击短裤、赤着上身,叶斐方才惊觉,原来东哥身上负着如此面积巨大、华丽霸气的六龙抢珠纹身!只见他手臂上各盘一龙,背上又有两条,龙首翻过肩膀,与腿上逶迤而上冒出腰间的另两条龙,共同聚首胸口的一团火珠。 只见此时大东一拳打翻了陪练的拳师,随即走过去将对方拉起来,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另有小弟给他送了水瓶和毛巾,他喝了几口,将剩下的水浇在头上,边擦脸边往擂台边走,这才瞧见叶斐站在台下,愣了下,再看旁边文蕙笑得一朵花一般,瞬间明白了。 只见大东潇洒地跳下拳台,向叶斐微笑着点点头:“Faye来了。” “啊……东哥,你好。”叶斐以前从未见过大东不戴眼镜的样子,竟不知他没了镜框修饰的面容,原是如此俊秀,与周身霸气的纹身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大东的气息还未完全平复,浑身健硕的肌肉起起伏伏,身上那六条龙仿佛活了一般。此时彼此相隔不到一米,他身上的汗水浅浅地反着光,对方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叶斐不自觉地耳根发烫。 “我冲个凉先。你哋去窗边坐一下吧。”见她似乎是不好意思,不太敢直视自己,却偷瞄了几眼,还被他发现了。大东心情大好,略微偏头向文蕙投去赞许的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拉着叶斐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的擂台赛来。 一刻多钟之后,走出来的大东又恢复了衬衫西裤的齐整打扮,眼镜也戴上了,叶斐简直难以置信眼前的他与刚才擂台上男人味爆表的江湖大佬是同一个人了。 三十六、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融洽的一餐饭吃罢,文蕙只道与世英还有别的事,两人一车先走了,麻烦大东把叶斐送回家。车程不过10分钟,很快便到了叶斐的公寓楼下。 “多谢东哥送我。” “唔使客气。喔对了,Faye你稍等一下。”大东说着,也解了安全带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样东西来,“呢个给你。” “咦?”这不是那个“长长狗狗”的玩具吗?叶斐愣了。 “看你当时很喜欢,送俾你。”大东的声线本就偏低,平素听来沉稳,此时不知为何却莫名磁性。 “啊……”叶斐见他保持着递给自己的姿势,也不好意思不接,“谢谢东哥。” “谢乜呀!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看她懵懵的样子极是可爱,大东笑得益发温柔,却很是张弛有度地告辞了。 果然,他走得如此利落,抱着玩具的叶斐反而回不过神来,心绪仿佛被捏住了一边翅膀的蝴蝶,扑簌簌的。直到卸完妆,躺回床上,她仍觉得脸颊有些奇怪地发烫,她脑海里一大片云山雾海,时不时晃出来却是六条青龙。 东哥身上的纹身,也真是骇人。叶斐记得,耀扬的纹身只在心口一块;小宝哥的腾云巨龙也只攀在双肩与前胸,那在曾经的叶斐眼里已是霸气至极了。可东哥的纹身,却几乎遍及全身,上身四条、下身两条……思及此处,叶斐忍不住想着,东哥那绕着大腿到腰间的两条龙被拳击短裤遮住大半,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盘绕上来的? 天啊!自己都在脑补些什么啊啊啊! 叶斐蓦地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一下子钻进被里,把自己闷地不行了,才露出头来,偏头看向窗台上摆的那“长长狗狗”玩具。 东哥对自己,好像太好了点。难道是……别别别!叶斐赶紧打断自己的思维,不要自作多情!文蕙不是说了么,东哥为人是这样的,朋友的事就好像他自己的事一样。 如是胡思乱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其实叶斐转手甜品店,于大东来说不过是一两个电话的小事。他见叶斐并非很着急出手,便刻意拖慢了进程,借着联系出售的各种琐事,名正言顺地与叶斐频频见面。而叶斐最近对大东的印象,也在这段时间里逐渐立体了起来——她原先只当大东是文蕙他们的那个温和沉稳、行事有方的大佬,倒不知东哥也是个见识广博、风趣幽默的人。 原是大东听闻,叶斐之后想读社会学研究现当代香港,便时不时将许多江湖上、市井里的奇闻异事说与她听。其实类似故事,文蕙以前也时不时要拿出来在叶斐面前卖弄卖弄,叶斐听着只当猎奇。大东说话很少修辞夸张,与说话恨不得配乐的文蕙又不同。他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天资聪颖又勤于观察琢磨,这样经验积累下的眼界阅历,真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相处益笃,叶斐自己都没发现,她看大东眼神是越来越崇拜了。大东却是瞧在眼里、喜上心头。他阅人无数,大抵估计出叶斐起码是美国开明中产家庭的女儿,生怕唐突了她,因此也不急进,惟在言语上逗她开怀、引她依慕自己,那些暧昧手段倒不太敢轻易使出来。 如是又过了快一个月,便是大东生辰。 大东本不太着意这些事,但他现在东英的身份渐高,自己不讲究叁节两寿,门生故吏们还不答应。今年又是他叁十而立,也该庆祝庆祝。是以选定旗下一家新开幕的酒吧,与众兄弟凑个喜庆热闹。 叶斐听文蕙说大东要做生日,自然想来谒贺。可这样的生日会,到场的几乎都是江湖人,大东不欲让叶斐参与。只是她一番好意,又不舍得回绝,便嘱咐文蕙倒时候贴身陪着她便是。 东哥生日,自己送点什么呢?甜品店的下家大东已为叶斐联系好了,价钱比她预计得要好,加上自己手头没花完的钱,还给爸爸Anthony是绰绰有余。这样顺利,叶斐怎能不感激大东,更希望能送他一份既表心意又表情意的礼物。如是想了好几天也没个头绪,连大东的生日是金牛座的第一天都考虑到了。百般思量,千挑万选,终是准备了一对镌着双D字的白金袖扣作寿礼。想来东哥平素虽是西装西裤,配色却轻快,应是为了符合娱乐业的气质。自己送他这对袖扣,以后若有什么严肃场合,也能派上用场。 “祝东哥年年有今日!” “Faye有心了。我……很钟意……”大东接了那丝绒小盒,目光却始终停在叶斐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显然是为贺自己的好日子。平时总是束成马尾的长发披散下来,弯弯柔柔的,更衬得她混血的立体五官,一双猫眼胜似千言万语。今天又为自己生辰着意打扮,更是明丽不可方物、鲜妍难以言表。之后受各桌来敬酒,又几番应酬,大东眼尾余光却始终离不开与文蕙在吧台角落说笑的叶斐。世英看在眼里,替大东挡了几轮酒,便催他过去。 “你哋在玩乜嘢呀?”大东见文蕙拿着叁张扑克牌攞来攞去。 “捉公仔呀!”文蕙笑道,“Faye仲话她眼力好,一次都捉唔住。呢次再试试?如若再捉不住,要有小小惩罚喔!” 捉公仔原是街头常见的纸牌赌技,叁张不同花色的牌里有一张是人形牌,便是公仔。放牌者将叁张牌在双手间颠来倒去,再左右放置桌面上,让赌客挑出其中的公仔牌。虽然看似简单,但若放牌者技艺娴熟,多数人都看不出放牌先后,只能凭运气捉那张公仔牌。此时只见叶斐全无头绪,指向最左边那张,果然不中。 “点解又唔中!我明明看见了!”叶斐也是难以置信,将另两张扣着的牌翻过来,公仔那张却在中间。 “神乎其技吧!认赌服输哦。” “那文蕙姐是要钱还是要命呀?”叶斐故意扁嘴,叹气道。 “边个舍得要你命呀!”文蕙说着,看向旁边笑意盈盈的大东,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又道,“再俾你一次机会。呢次你可以场外求助,问东哥帮你。” “好啊!”大东见叶斐望向自己,自是应承,笑道,“文蕙你呢种小伎俩,也就只能唬下Faye。” “哎,话唔好说满哈!”文蕙煞有其事地道,“如若呢次还捉不中,我可要罚你哋两个人。” 叶斐闻言只笑,大东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示意文蕙放牌。 “东哥你看……系右边那张吗?”叶斐完全不确定。 大东却瞧得大致清楚,十之有九还是中间那张。但他看文蕙一脸意味深长地表情,说出口的便是:“我看也系右边那张。” “哈哈哈,你两个输了!”这次不等叶斐翻牌,文蕙自己先将叁张牌都翻开,公仔正是中间那张,“知道我贼婆厉害了吧!你们不服不行噶。我想想哈,罚你们做乜……”文蕙故意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今天系东哥嘅好日子,让你破财丢面也唔合适……这样吧,就罚你两个唱首歌给大家助助兴吧!”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叶斐便去大厅的点唱机那边。 叶斐到底是外国人,拣歌也得拣她会唱的,翻了半天,最终选了梅艳芳的经典老歌《似是故人来》。大家见大东要唱歌,自是纷纷聚过来起哄。叶斐真是不好意思,但她见此时大东似乎比自己还不好意思,反而释然了。随着音乐响起,她起头先唱道: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叁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大东随即接上: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事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合唱的部分还未开始,突然听“哐”的一声巨响。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过去,见是不远处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将摆满酒瓶果盘的茶几踢翻了。那汉子见众人都望向了自己,似是冷哼了一声,大步向前直奔大东他们过来。 三十七、情里情,错里错 那魁梧男子气势汹汹,随他一并过来的另有五六个人,也都是如狼似虎的样子。 大东见此皱眉,又瞥了眼那被踢翻的茶几,沉声道:“太子哥大驾光临,唔知有乜指教?” 他与太子平素无甚往来,更没有过节,自己好端端地做生日,他这是来砸场子?吃错药了吧! 太子已在大东一众人面前站定,只见其人身高八尺,一头寸短的发丝也硬邦邦地直立着,相貌算不上英俊,面颊上更有一条细细浅浅的疤痕,可浑身上下却充斥着极其阳刚的男性魅力。他此时听得大东开声,也不接话,只“哼”了一声,上下打量大东,面色极是不善。 太子原本也不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刚才那首《似是故人来》是以前水灵诱他吸鸦片时唱给他听的。刚从疗养院里戒毒出来的太子,现在一听这首歌就来气,一时没忍住其实也是没想忍,踹翻了面前的茶几。现在整个酒吧里的人都注意到这边起了冲突,倒与太子来时想要低调解决的计划背道而驰。 “你,过来!”只听太子洪钟般的一声,却是对叶斐说的。 “啊?”这凶神恶煞的男子突然指向自己,叶斐登时愣了,不知如何回应。 大东见太子如此无礼,面色也难看起来,略微上前半步将叶斐护在身后,带着怒意道:“太子,你客气d!和你从来冇乜两句(1),你乜意思啊?” “乜意思?”太子冷笑,“x你老母,识相嘅,交返条女过来,我今天放你一马。” 太子出言不逊,大东周围一众东英仔个个攥拳怒视、蓄势待发。 话说钵兰街纵贯油麻地与旺角,绵延将近五公里,是满港九社团瓣数最多的地方。心水清的江湖人都不会在这里放肆。太子却是个例外。他是有恃无恐的——所恃者便是他一双无人能敌的铁拳与门下逾千的门生。今天也是。即便此时这酒吧里密密匝匝地聚满了东英仔,而太子这边,加上他自己也不过六个人,人数对比如此悬殊,竟完全不影响他口出狂言、只若等闲。 “呢位先生……”叶斐见这人明显是冲自己来的,从大东身后略微探身上前,试着道,“您好……不知道您做乜叫我过去?我并不认识您。您会唔会系认错人了?” 太子见她辞色诚恳,又毫无闪躲地直视自己,不禁皱了下眉,望向旁边的鬼王,问道:“你确定系她么?” 只听鬼王斩钉截铁地道:“就系她,绝对没错。”他上次因叶斐被蒋天生当街敲打,如何还会认错她? 叶斐亦循声望过去,魁梧男子旁边那个染一头黄发的小青年,不就是那个初见时被蒋天生训斥、之后春节还给她送金桔的鬼王么!可自己怎么了?怎么就是她了?叶斐实在是莫名其妙。 太子此时再瞪向叶斐,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了。 他原就自信眼力,不会认错人。元旦时,自己去蒋家大宅向蒋生辞行,在走廊窗边见一女子骑马,明明就是她。太子本意里想,自己一出现响朵(2),这姣婆(3)必然心虚害怕,却没想到她竟还敢装作无知无辜的样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太子还记得,因叶斐甜品店在自己地盘上,蒋生亲自嘱咐过不可滋扰。她店里一应人手,都是陈耀亲自布置的。鬼王不也说过,当时她还拉着蒋生去追冰淇淋车。这桩桩件件加起来,蒋生如此上心对她,处处照拂,可不就是新宠!还好今天是自己路过,若被别的知情人见她这里不要脸地跟大东情歌对唱,岂不污了蒋生的英名!其实太子之前与大东也有数面之缘,本来觉得对方不像是精虫上脑就敢如此的人。但都是出来行的,谁还是柳下惠么? 倒也不怪太子误会,蒋天生之风流薄幸实在是名声在外。日常女伴,也的确是叶斐这个年纪的居多。在太子看来,这样一个前凸后翘、明艳绝伦的混血妹,又只是一家不入流的甜品店的小老板,不是傍上了蒋生又是什么?洪兴战神,怼天怼地,这辈子唯一服的一个人就是蒋天生。任何有损蒋天生利益与脸面的事,他第一个就不答应。 “你条鬼妹唔使诈痴扮懵!”只听太子恶道,“同样嘅话,我不讲第二遍。你tmd现在就给我过来!” 叶斐哪里是扮懵,她是真懵啊! 太子如此嚣张,世英忍无可忍,几步上前呛声道:“话咗不认识你,听不懂国语么?喺度系东英环头,你仲想夹硬抢人么?嗑药嗑傻了吧?” 太子吸毒一事,洪兴虽尽力封锁消息,但到底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在疗养院住了快叁个月,期间几乎没有在江湖蒲头,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俗语说,崩口人忌崩口碗,何况甘子泰这样死要面子的人,听世英如此揭他的短,太子一声怒喝,上前就是一拳:“你条契弟(4)讲乜嘢废话!” 大东适才听世英那么说,料想太子要有蛮横举动,及时上前替世英格挡,只听两相撞击,一声爆响。 “条粉肠(5)敢郁东哥!”周围一众东英仔呐喊起来,眼看就要演变成群殴。 “统统住手!”大东大呵一声。他小臂适才受了太子一拳,整条胳膊竟都止不住地轻微颤抖,自己也是惯常打拳的人,以前未与太子交过手,今日才知这位洪兴战神武艺卓绝、名不虚传,虽然此时己方人多,真打起来却也怕众兄弟吃亏,是以上前一步迫近太子,昂首又道,“太子你要如何,总也该讲出个所以然来。大家都唔系第一日出来行,边有不明不白就动手嘅道理?今天我大东做生日,太子哥若是赏面来饮杯酒,系小弟嘅荣幸。但你无缘无故兀亲(6)我个friend,就系明踩我大东。唔讲今天谁不放过谁,单是你洪兴太子如此行事,就不怕江湖同道耻笑吗?” 大东说话做事从来如此,有理有据,软中带硬。太子闻言,心中暗赞了一声,嘴上却不饶:“讲乜所以然?你哋不要脸,我哋可丢不起人!”太子虽然性格冲动,却不会不顾蒋天生的面子,顿了下,复沉声道,“大东,我听闻你人不错,醒你一句,要媾女也该打听清楚。否则到时候死都唔知点死。”此时两人离得近,说着太子凑近大东,压低声音又道,“我哋蒋生条菜(7)你也敢动。” 大东闻言骇然,下意识地转向叶斐。 叶斐正一脸无措地望着他。她虽姓Fale,但家中爱护甚严,唯一一次遇袭,她还因为受刺激太大而全然忘记发生了什么,哪里见过此等场面。刚刚一番冲突,简直好似与文蕙去放映厅看的黑帮电影。看电影里是刺激,发生在眼前身边,她如何有看戏的心态。紧张并着些许害怕,心跳快得发疼。此时又见东哥脸色大变,不免更加担忧——事情似乎因她而起,可偏偏她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东就更不明白了。 今天太子的态度行事,让人恼火是一方面,更是莫名其妙。可刚才他说的这一个理由,便全解释得通了。同区揾食十几年,大东对这位曾经的尖东拳王多少有点了解——虽然脾气火爆、行事蛮横,但太子也是出了名十分均真的人,不会信口开河。再说这种事,太子他有什么理由胡说?但大东与叶斐也相识了半年,对她的性情品格多少了解,不像是那样的人啊!更何况,若她攀上蒋天生,怎么一点端倪也没被他们发现呢?情理虽是如此,但这的确不是小事,甚至是要命的事。大东不敢妄动。可难道就凭太子一句话,就让他带走叶斐?当然也不行!如是心乱如麻,半晌不言。只有旁边点唱机里的伴奏音乐,还在吱吱呀呀的放着。 “文蕙,你带几个手足,先送Faye返家。”大东再次开口,说罢转向太子,“太子哥,看来今天呢d嘢中间有不少误会,一时半刻也拆唔明白。还想请你俾小弟一个面子,到此为止吧。” 太子见大东让人送叶斐回家,知对方是先让一步,也是个折中的解决了。他心中虽有余怒,但此时既不能将实情公之于众,乍看起来的确是自己理亏些,再缠下去,事情难免闹大。他倒不怕东英这帮乌合之众,却不想冒险让蒋生丢面。何况他瞧大东从刚从到现在的表现,倒好像是刚刚得知内情,想来他也有可能是被那鬼妹耍了。 “好,我今天就俾面你大东。”只听太子冷厉道,“你自己醒定做人吧!” (1) 冇乜两句:没有交谈过几句,引申为没有交情 (2) 响朵:报名号 (3) 姣婆:淫妇、荡妇 (4) 契弟:原意指男色,粗口中泛指混蛋。 (5) 粉肠:混蛋 (6) 兀亲:冒犯、找麻烦 (7) 条菜:女朋友 三十八、意有所至,爱有所亡 文蕙送叶斐回家,一路问个不停:“Faye你以前得罪过太子么?点解他直接冲着你来?” “我都唔认识他,哪来得罪呢?”叶斐也是莫名其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话系话,呢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 “你当然应该有印象啦,洪兴太子嘛!油尖旺边个未听过他个朵啊?” 洪兴太子……这个名字,叶斐着实耳熟。难道是蒋生的那个下属?应该是了。那个叫鬼王的黄发小青年不是也在么!可这个太子既然是蒋生的下属,为什么要来欺负自己呢?真是想不通。 文蕙见叶斐还是一脸懵然,突然灵光一现:“Faye你开店也多半年了,你家店系哪一瓣罩?” “咦?”叶斐显然没听懂。 文蕙也是无奈:“就是你每个月嘅保护费交俾谁?” “乜……保护费呀?” 文蕙扶额,彻底无语了。 送了叶斐,待文蕙再回去酒吧时,东英一众人已散了,她便回了钵兰街竇口。一进门,见世英在沙发上抽烟。 “东哥呢?”文蕙问道。 世英指了指房门紧闭的主卧。 文蕙坐到世英旁边,拿了根他的烟,点上:“Cao,以前就听说,洪兴太子多么多么霸道,今天算见识了。” 世英掸了掸烟灰:“哼,一点不稀奇,太子从来都系咁寸(1)。只不过我哋以往同他冇乜过节。今天个事,实在有点古怪。” 的确,冲突的起因是叶斐,这一点本身就够奇怪了。文蕙与叶斐相识半年,因为同是女子,交往密切程度远过大东、世英这些男人,且是她从小在江湖里打滚,很有些识人的本事,叶斐既然说不认识太子,文蕙是相信的。只是刚才听叶斐话里话外,她的甜品店似乎没有帮派罩,也没交过保护费,这却是十分不合常理。难道她是因为这事,得罪了太子? “对了。”文蕙突然想起来,“当时你离得近,太子到底同东哥讲咗乜嘢啊?” 世英摇头:“我没听清。问东哥,他也不说。我看他脸色吓人,就没敢多问。” 文蕙闻言,皱眉叹了口气:本来今天大东与叶斐之间,看着大有进展,这下全被太子搅和了。 第二天,待文蕙与世英起来时,发现大东早已出门。两人去楼下餐室吃早饭,总共也没待多长时间,来打听八卦的人是一队接着一队。 江湖地,本来吹风快。昨晚大东做生日,原就不少人知道。加之太子堪堪复出,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何不引人注目?流言蜚语,漫天袭来。什么大东撬了太子条女太子打上门啦,什么太子吸毒沉沦是因为大东下套啊,甚至有传太子在大东马房叫鸡没给钱的,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原本太子戒毒,洪兴上下就讳莫如深,现在弄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仿佛知晓内情,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世英与文蕙一众被烦得要命,几句不对付,差点又打起来,不在话下。 叶斐也是心烦意乱,一整天坐立难安,前思后想,总觉得这事情不对。但哪里不对,她也搞不清楚。要不然,干脆直接打电话问问蒋生?可这似乎又不是多么要紧的事,尴尴尬尬的,好意思打扰蒋天生么?如是到了下午,也拿不定主意,叶斐见到了与庄亚琳约课学拳的时间,只好先放下思绪,先去松活筋骨。 太子从疗养院戒毒出来,庄亚琳不用时时去照顾陪伴,这才有时间将叶斐每周一次的教练课加成每周两次。叶斐提早10分钟到拳馆,庄亚琳还没来——她平时上午开的士,吃罢午饭才回拳馆。叶斐从换衣间出来,只见一个寸短头发的魁梧男子与庄亚琳有说有笑地进了门,十分惊诧:这不是昨晚那个神经病吗?他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 “琳姐姐,你认识他呀?” “亚琳,点解呢个姣婆在你喺度?”太子看到叶斐也诧异。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庄亚琳愣了下,不知道先回答谁才是。 只听叶斐又道:“你个人讲乜嘢啊?你话谁系姣婆?”见这个魁梧的神经病依旧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说心里完全不怵也是假的,但想来他是蒋生的下属,叶斐告诉自己不用怕他。 “Cao,你还敢装傻充楞!”现下没有东英的人,太子无需避讳,直接道,“蒋生约咗我今晚吃饭赌马,等下我就把你做嘅丑事话俾他知,看你条鬼妹识不识得死字怎么写!” 叶斐听对方又骂自己,再怎么好涵养也生了气:“乜丑事?你系唔系痴线啊!” 太子听叶斐还敢驳嘴,一步抢上前,抬手想扇她又念起蒋天生。动作未发,却有起势,一旁的庄亚琳反应快,赶忙按住他的胳膊,随即挡在叶斐身前,轻斥太子道:“你做乜啊?有话好好说!”庄亚琳素知太子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但也鲜少向女人动手,此时莫名奇妙,“Faye是我嘅好friend。她做咗乜嘢?你唔好咁失礼。” “她做咗乜嘢?她犯贱!跟了蒋生,还敢不检点。”太子这个人,不善言辞却时时勇于呛人,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瞪,吼起来对方耳朵都嗡嗡响,“蒋生对她几好,睇场也系蒋生代她付,雇员也系蒋生给她找;公寓打好招呼,惊她独居出事。就咁样,她还要四围勾佬(2),不是淫贱是乜?” “OMG!什么跟了蒋生!”这才总算明白太子所谓何来的叶斐几乎是尖叫道,“你是变态吗?!蒋生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啊!”叶斐跺脚,指着太子,转向庄亚琳,道,“琳姐姐,昨天我一个朋友过生日,他莫名其妙就来找我麻烦,现在讲是为咗蒋生。蒋生他系我妈妈多年好友。因为我自己来香港,他才顺便照顾我一下。元旦时我还同爸爸妈妈一起去拜访他呢。点解变成我跟了蒋生了?边个传嘅呢种龌龊谣言!” 见叶斐如此激动,满脸愤恨瞪着自己,太子心里突然有点没底了,却依旧梗着脖子:“哼,你唔使以为随口讲几句我就会信。你条鬼妹以为咁讲我就唔会话俾蒋生了么?做梦吧!” 原是太子年轻时打拳赛,客气有礼的外国拳手是极少数。他国术出身,虽然自己后来改换门庭专攻泰拳,却忍不得洋人侮辱国粹,日子久了,愈加排外。是以旁人瞧叶斐那典型混血的样貌是惊艳心折,太子却是抵触非常。 “好啊!”叶斐简直是气笑了,“你现在就打电话俾蒋生,你问他我同他是不是……”一边恶狠狠地瞪向太子,一边咬牙切齿道,“你个变态佬!” “你!” “好了好了!先都别吵了。”总算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庄亚琳,见太子气得青筋凸起,似乎又要动手,赶忙拦着他道,“太子哥,Faye跟我学拳,现在到了时间,我们就要先上课。”复转向叶斐,“Faye你也是,还不去热身?” 庄亚琳这算是打圆场了。叶斐气愤难平,不愿意就这么算了,但见庄亚琳频频给她使眼色,太子又是那般凶神一样,心想此时硬碰硬也不划算,便只哼了一声,临走狠狠剜了太子一眼。 太子此时不得发作,憋得脸上阵青阵红。庄亚琳见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还笑啊!” “我笑……”庄亚琳偏头瞧他,揶揄道,“笑你系变态佬啊!” 太子噎气。自己出来混也二十年了,什么难听的骂没听过,倒还真没被骂过是变态佬。此时论不清又打不得,莽汉子没了成算,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一大早出门的大东此时却是刚回来。 亲自打听了一整天有关叶斐的信息,零零碎碎的,竟像是应证了太子昨晚的话,大东心中极是烦闷懊恼,一脸阴沉地回去钵兰街的办公室。没多久,文蕙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他。 “东哥、东哥!总算搞清楚了!”原是叶斐在庄亚琳那边一上完课,便立刻找到文蕙,将一应误会细细说明了。 可大东听罢,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东哥你……唔会不信Faye吧?”文蕙试探问道。 信不信都是两难。实在是叶斐所言真假,大东根本无从查证——这里面涉及的人,已经超出大东所能了解的范围。他还能直接去问蒋天生吗?即便是太子,大家社团不同,也说不上话。既然无法查证,便是太子与叶斐各执一词。 若她说的是真的,她的身份背景就不仅仅是开明的美国中产家庭的女儿。起码这里面隐含的意思,她在香港的起居安危竟是蒋天生来负责。什么人家的女儿值得洪兴龙头亲自负责周全?还有她与耀扬的交往,蒋天生他们知道吗?叶斐可又知道耀扬与洪兴的过节吗?情势如此复杂,他大东本是没沾没惹的一个局外人,实在不宜贸然介入。 若她说的是假的,他就更该避之唯恐不及了。毕竟耀扬跑路,自己不算勾义嫂,也妥妥地是跟耀扬争女,这也罢了。但若叶斐真是蒋天生包养的金丝雀,自己给洪兴龙头戴绿帽子,简直是顷刻灰飞烟灭的作死行为。大东做马夫十多年,女人能作出的妖来,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他都已见怪不怪了。何况大佬肥龙不是也提醒过他,叶斐是耀扬的女人,他应该留个心眼。 如是,大东越想越觉疑窦丛生——她与耀扬的关系,她的身份、背景,甚至不知不觉开始回忆琢磨起自相识以来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一切一切的芜杂,直让现在的梁东升满心戒备。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什么旖旎情思也变了味道。此时再看那双D袖扣,做工精美、白金材质,几万银是起码的……大东呆呆地看了许久,终是打开抽屉,把它放进了最里面。 (1)寸:嚣张 (2) 勾佬:勾引男人 三十九、宿孽总因情 自那次不愉快后,叶斐感觉到大东一圈人对自己态度淡了许多。最明显的,文蕙不再有事没事地就来找自己,即便偶尔见到,也不在她面前东哥长东哥短的了。叶斐此时也明白他们误会的是什么,她不明白的是,自己既然已将底里情形告之文蕙,他们为何还会待自己如此?她想不明白,只能认为他们是更相信太子的话而不信自己。而自己无剌剌地,难道还能一再表白?叶斐心里委屈,但每每想去问个清楚,又念起甜品店的转手还是大东帮的忙,流程也没走完,一旦闹僵实是不美,也就算了,只把那原本放在飘窗上的“长长狗狗”玩具塞进柜子里,不见不烦。 甜品店的经营到了收尾阶段。不想着挣钱,心态也轻松了,是以叶斐除了每周去一次农场那边,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研究几所香港高校的博士项目申请上。她既然想自己独立生活,自不愿再跟家里伸手要钱。一般来说,从博士二年级就可以申请助教岗位,薪资可抵一部分学费,再加上香港政府也有助学金项目,虽然竞争激烈但值得一试。一旦申到,每月都有补助,基本足够生活。实在不行,她想着还可以去庄亚琳在湾仔新开的拳馆做些兼职,总归能实现财务独立。 叶斐想来好笑,自己与庄亚琳的交往倒没受到太子的任何影响——虽然叶斐很吃惊那个魁梧的神经病竟然就是琳姐姐的男朋友。那次偶遇对呛之后,叶斐特意跟庄亚琳表达了,她认为太子在情绪控制方面很有问题之类云云,后者听罢的反应竟是笑得前仰后合。庄亚琳只道太子从来是有理没理先打十板的性子,又炮仗似地一点就着;她代太子向叶斐陪个不是,万望包涵。庄亚琳如此说了,叶斐无可奈何,只得“包涵”了。 庄亚琳最近的情绪着实不错。几天前是她30岁生日。从小到大不知道情趣两个字怎么写的太子,竟准备了一整套鲜花、蛋糕、气球与烛光晚餐,虽然浪漫得有些刻板,太子的道歉却是无比诚恳、掷地有声——他没有为自己的鬼迷心窍找什么借口,无论如何是他对不起庄亚琳,累她为自己悬心伤情,他只希望庄亚琳能给彼此多一次机会,重归正轨。 而庄亚琳等的就是太子这个态度。之前立花也委婉地表达过,说自己对太子似乎有些关怀不够。庄亚琳当时满心愤懑,自是听不进去。事后思忖,多少也以之为然,心中略略有愧。不说同样舍不得彼此数十载的情份,更是叁十而立,自觉折腾不动了。好在太子为水灵染上鸦片的原委,只有立花一人知晓始末,后者不是八卦的人,即便对他们共同的好友陈浩南、大飞等人也未说一个字。庄亚琳心中释然——这也保全了她的面子。叶斐就更不知太子此前出轨水灵又吸鸦片的事了,她只是单纯觉得这人自以为是又蛮不讲理,对他的印象差得很。 周末,叶斐约了庄亚琳去看了一部叫《重庆森林》新映电影。晚场结束,两人在路边大排档吃宵夜。 “Faye,有件事我倒系想问你。”庄亚琳给叶斐开了瓶啤酒,“你同呢个东英大东……好熟呀?” “点解咁问?”叶斐撇嘴,“琳姐姐你不会以为,我唔系傍上蒋生,而系傍上东哥了吧?” “我点会?”庄亚琳无奈,她感觉到叶斐最近情绪有些低落,太子又曾把当时情形说与她,自然有些联想,“我只系想讲,你系好人家个女,同有d人……唔好走得太近。” 叶斐闻言,心中叹息:看来没将自己与耀扬的事告诉庄亚琳还是对的!要是琳姐姐知道了,肯定也会像白娜学姐那般,时不时拿这事念叨自己了。 “可琳姐姐你唔系也同‘呢d人’在一起么?” “我嘅情况与你唔同。”庄亚琳语重心长,说着便将自己与太子同门习武、青梅竹马的往事简单告诉了叶斐。 “而且,你知呢个大东,他捞开哪一行?他系港九出名嘅金牌马夫。马夫你知唔知系做乜?专门带妓女出街。凡能做马夫嘅古惑仔,个个会媾女。遇咗心术不正嘅,呃到个女渣都冇。” 叶斐此前当然知道大东是做什么的。只是这些被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她听着,难免还是有些不适。就像她此前,看报纸新闻、影视作品里说黑手党如何如何,这是一回事;可让她设想是她的父亲、她的堂兄也如何如何,却是另一回事了。 “琳姐姐,其实你想多了。”叶斐蹙眉道,“我同东哥真的只系普通朋友。你知我在屯门有个农场,他与住在农场那家人也有交情。我们系在农场认识。东哥帮我联系出售甜品店,我很感激他,仅此而已。” 庄亚琳相信她的话:“我知。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在香港独住独行,如何谨慎也不为过。更何况交朋友。你只是单纯感激人家,人家却不一定咁想。” 听庄亚琳话里行间,是要自己提防大东,叶斐心里不大舒服,虽知庄亚琳是一番好意,却忍不住直突突言道:“琳姐姐,你系唔系觉得东哥他对我有意?” “我点知他嘅想法。”果然,庄亚琳有点尴尬,“只是……” “我唔觉得东哥钟意我。真的。”叶斐抢道,“就算他真有小小喜欢我嘅意思,他也冇任何行动。所以,也相当于冇呀。”叶斐顿住,默了小片刻,才又开口,“琳姐姐,你刚才同我讲了与你呢个师兄嘅事。我也想讲一件我嘅事俾你听。” “我以前也钟意过一个香港人。其实准确讲,他系香港出生,从小在美国长大。他是我堂哥Jason嘅死党,我从小时候就认识他。他一直待我好好噶。那时候我同我妈妈住在纽约,他和Jason还有我爸爸却在西海岸。直到我上大学前,在拉斯维加斯又遇到他,我发现自己喜欢他了,而且不是对哥哥嘅那种喜欢。不是我自作多情,我依家还是相信,他曾经对我也有喜欢,无论多少,但不是对妹妹嘅那种喜欢。可我嘅家人,尤其是我堂哥,并不认可呢件事。而他自己也有放不下、必须做嘅事。他从头至尾也未对我表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发一条MSN俾他,他隔一天才回我;我打电话俾他,他也不接,总是之后语音留言回我,问我可是有乜事揾他么。那时我又难过又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系我堂哥叫他唔要再同我联系了。当然,我明白他有他嘅苦衷、他嘅不得已。但我宁肯他当面同我清清楚楚地讲明白,而不是用呢种他以为不伤人、但其实最伤人的疏离来暗示。” 此时的叶斐脑海中又浮现起车宝山——他总是柔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无论多么无奈也会顺着她的心意……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终归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就好像,如若大东对她有什么问题也好、疑虑也好,为什么不直接问问自己呢?自己难道会骗他吗?他没有问,实际就是不想问。 如果一个男人不来找自己,就是他不想来找自己,没有任何别的理由。这是以前Louis总结的,叶斐深以为然。所以,在她不长的人生里,到底只有一个男人,无论如何、排除万难,也要和她行在一处。 唯有耀扬。 虽然与耀扬到底阴差阳错,但叶斐从来渴望的就是纯粹的、义无反顾的爱情,而不是自以为是的成全。自然,更不是瞻前顾后的观望。 庄亚琳闻言,只得叹了口气。其实她反而可以理解大东保持距离的做法。即便是她自己,知道叶斐的身世背景,心里也多少有点变化。而叶斐,到底年纪小,不知有些话是问不出口的。不问便是留有余地,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两人正沉默的时候,却听有人唤了一声“亚嫂”。 循声望去,只是太子与陈浩南、大飞、咕咕仔等一众人,显然是刚吃完晚饭,又要换地方喝酒。刚才先打招呼的是大飞的头马咕咕仔,庄亚琳随即起身,向众人礼貌回应。 “亚琳,你说今晚约咗朋友……”太子瞧见叶斐,话没说完,顿住了。 叶斐此时也看见了太子,便不起身,更是将身姿略微偏向另一边——她从小受教端淑,不打招呼就是她表达不满的方式了。 “亚嫂,呢位靓女系你个friend么?”开声的是性格大大咧咧的洪兴香港仔揸fit人大飞,“妹妹仔,点称呼呀?” “您好,我叫叶斐。”叶斐见这一众人应是太子的朋友,连带着有点不待见,但人家先了开口,便礼貌回了一句,表情却十分疏淡。 大飞完全不在意,笑着又道:“哎呀,看你好似外国人,仲有中文名么!你粤语讲得真好呀!” 叶斐统共讲了一句话,怎么就听出她粤语“讲得真好”了?庄亚琳知大飞这是对叶斐有兴趣,忙道:“你哋仲有其它节目吧?就不耽误你哋了。时间唔早了,我明天仲要开工,先告辞了。”说着,将钱压在杯子下,带着叶斐便走了。 大飞见此有点失望,转向太子问道:“呢个靓女系边个呀?亚嫂看得咁紧,唔会系你小姨子吧!” “我高攀唔起!”刚才叶斐明显是无视自己,不给自己面子,太子心中窝火,冷哼一声。 庄亚琳回到家,还没洗漱完,太子竟也回来了。 “你今天就系为咗陪她不陪我?”原是他今天约了庄亚琳吃饭,庄亚琳却说要和朋友看电影,让他改天。 “是啊,点呀?”太子的语气,庄亚琳听来倒像是吃醋了,不禁好笑。 “你话点呀?你刚才冇看到她落我面么?” “呢种面子也要争,你几岁呀?”庄亚琳笑道,“再说,你仲好意思怪人家。你自己唔分青红皂白骂她好几回,还唔许她生气呀?” 闻此,太子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他已旁敲侧击——起码在他看来是旁敲侧击——地问了蒋天生,结果还真如叶斐所说的那般,她妈妈是蒋天生在纽约的老友。这鬼妹还真是有钱人家的娇小姐,耍马骝戏(1)一般来体验生活的。竟是自己误会了。而且看蒋生那诧异的反应,她倒是没有去告自己的状。 “太子哥,你唔使跟细路女(2)过不去了。”见男人还是一脸不快,庄亚琳拉起他的手道,“你知我也没冇同性朋友,难得同Faye投缘。你就当系为我,别再一见面就瞪人家了好唔好?” 太子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听庄亚琳软声求他,便只哼了一声点点头。 (1)马骝戏:猴戏 (2)细路女:小女孩 ℜoцsⓗцɡё.©oⅯ 四十、生当复归来 5月底,卖了甜品店的叶斐将爸爸Anthony Fale借给她的钱尽数归还,并将自己已申请了几所香港大学博士项目的情况告知父母。Anthony与叶宜庄意外又不意外——他们圣诞节时已发觉叶斐对这颗东方之珠的着迷,丝毫没有回美国的意愿。 真是孩儿大了不由爹娘。6月初,港大的申请出了结果,一切顺利。父母二人见她心之所向,而她这次的计划,总算比之前的靠谱一些,虽不甚情愿与女儿分隔两国,但几番思量下还是决定尊重她的意愿。 原是Anthony近年一直布局,逐渐放权给Jason。他向往有女儿陪在身边的退休生活,既然叶斐不愿回美国,他便自己多来香港住住,也是一样的。真是溺爱至此。 一切收拾停当,叶斐回美国待了一个多月,便准备返港了。想到就要重回学校,叶斐不免感慨:自己真的是gap了一年啊!不过这次终归与上次不同,起码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开学前爸爸Anthony陪她一起来,买了一套靠近港大的高级公寓,将她一应起居安置妥当,又雇了菲佣负责日常家务,直到9月底才走。 这栋3500呎的精装大平层是4b3b的户型,显然是为了一家人都能住下。本来说是要独立的,现在这样,叶斐很不好意思,一开始坚持要付房租。堂哥Jason闻言吓唬她,说是一家人如果分得这么清楚,他就要生气了云云。叶斐想着也是,不说真按市场价付房租她也付不起,硬要计算,倒是矫情了。自己之前为了耀扬来香港,也说是要证明独立,现在想来也有些没趣。 再说了,谁不喜欢高质量的舒适生活呢? Jason深以为然。所以他真是非常不理解叶斐为什么要留在香港——就算是锻炼一下也该差不多了吧?她如果想读书,那边有斯坦福、伯克利,哪个不比港大强?不仅是叶斐,他的死党车宝山,这半年也基本待在香港没回来,说是他那个社团正有起势,之后准备将重心放回香港。过去十年里,车宝山是去了又回来,回来了还要去,Jason虽然一直非常清楚他是何等义胆忠肝对他的大佬天养哥,但还是不禁腹诽,香港就这么个弹丸之地,值得么?他们简直都是着了魔了! 是找魔了么?也许吧。第一节课结束后,叶斐走下一层楼,停在了一间教室门口——这是她当年来港大读暑期学校,上第一堂课的教室。当时的她并没发现,耀扬从一开始就坐在她身后。 这间教室是一切的起点。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在门口驻足了半分钟,叶斐转身,加紧脚步向下一间教室赶去。这学期她有四门课,除了社会学的基础课,她还选修了古代汉语,每天的日程都是满满当当的。甜品店已经出手,农场也没时间常去了。每天上完课便去图书馆自习,一般到午夜才会回家。周末也不怎么休息,只有周五晚上跟庄亚琳学拳,上完课再吃宵夜,算是放松半天。 叶斐回到雅典居,按了电梯的23层按钮。忍不住又瞧了一眼18层的按键——她每次都会如此。雅典居18A,是耀扬曾经的居所。 她在与爸爸Anthony看房子的时候,说喜欢雅典居,却没有将底里缘故告诉他。这栋豪华公寓楼与两年前相比并没什么变化,叶斐知道,变的是她自己。她更有主见也更加圆滑,凑得了热闹也耐得住寂寞。她不后悔来香港,就像她不怀疑耀扬邀自己来港时的诚意一样。经历了此前太子闹得那一通误会之后,叶斐才体会到,耀扬曾经给予自己的,是多么勇往直前的爱情。 又是一周,叶斐道别了庄亚琳,返回公寓。门前下了车,打卡开门,进到电梯间。 一切如常。 叁架电梯中间的那个,从B2升上来。叮的一声,侧开的电梯门,像胶片一样滑开。 只见电梯内一个男子倚壁站着。简单的丝质衬衫衬着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形伫立着飒拓的气质,一缕挑染成金色的发丝飘逸地垂坠在英俊面庞前……叶斐呆呆地看向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记忆中的形象交迭重放。 两年前走下飞机的自己,不就应该见到这个样子的耀扬吗? 电梯门此时又要关上了。耀扬一把扒住门边,一步跨了出来。 四目相对,如梦如幻,如电如露。 仿佛是震惊也仿佛是不知所措,两人就这样呆呆伫立了不知多久,到底还是耀扬率先整理了心神,甚至刻意装作普通故友巧遇时寒暄的惊喜语气,道:“天啊,这真是意外的惊喜!Faye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斐发不出声来。她只能看着他、看着他,猫样的大眼睛轻缓地一张一阖,扑漱漱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那一瞬,耀扬是惊住了的。原本脸上颇有些刻意的笑容也立时僵住,或者说是仿佛风化的岩石般碎落了耀扬那自认钢铁般的心肠。想抱住她或是给她拭去眼泪的手举在半空中进退失据,此时却听叶斐抽吶的声音细细地传过来。 “我……我在这里等你啊……” 某种防线骤然轰塌。 耀扬着草大陆后就再未联系过叶斐。 当然,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因为情况险恶,已然成了通缉犯的耀扬自身难保,根本不能再冒险去联系她。但耀扬以前在大陆保存了不少势力,虽是在香港大败元气大伤,但到底不是退无所守,本非池中之物又卧薪尝胆,不到一年,耀扬已在上海重整河山。 可耀扬还是没有联系叶斐。 的确,若要再联系她耀扬应该怎么开口呢?说我当时虽然与你约好,但却骤然失势,丧家之犬一样逃离香港,太突然、太匆忙、太狼狈以至于连跟你说一声都来不及? 耀扬那样骄傲的人,这样的话他便是死了也说不出口。 抚上那斑驳着眼泪的俏丽脸颊,她的泪水如岩浆一般,里面的委屈、喜悦、惊讶与迷茫,所有难以言表的情绪,让向来自信于自己对感情控制力的耀扬,此时只觉得体无完肤。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叶斐第二天醒来时,耀扬并不在身边,她下了床,赤着脚走出卧房。这居室里,一切陈设全都没变,叶斐恍如隔世,仿佛步入了过去,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倒像是一个很长的梦。 目光越过餐厅,正见开放式厨房里耀扬在做早餐。 “Faye起来了?”应该是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自己,耀扬略微回头,带着笑意的声音道,“我在做巧克力pancake,记得以前你最喜欢吃嘅。” “谢谢……”叶斐的声音却有些不自然。 昨晚自己是不是有点草率了?虽然某种感情,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惟有彼此才是汹涌情绪的解药。可一夕情热之后,她却迷惘得很。毕竟,她与耀扬已经快两年未见了。骤然重逢,什么都没说清楚就先……总觉得不太好。 叶斐心里尬尴,这一餐吃得自然也是尴尬。耀扬感觉到叶斐的疏离客气,此时也拧紧了眉头:“Faye你系唔系怪我?怪我冇同你讲一句就咁消失了。” 叶斐摇头,目光微垂,一时没说话。两人又是沉默,没片刻,却听叶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急急开口:“哎呀,耀扬你唔系俾警方通缉了么?你咁样返咗,会唔会有事呀?” “冇事。呢d碎料,我都已经搞定咗。”耀扬握住她的手,目光深邃,“只要你唔生气、唔怪我就好。” “我唔怪你。”叶斐叹息一声,望向耀扬——他敞开前襟的胸膛上,竟有一处颜色还颇为鲜艳的枪伤。叶斐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Anthony Fale早年间也受过一次枪击。那时她才10岁,Anthony竟一直瞒着自己,直到上大学前一次游泳,她才发现了父亲身上的伤疤。此时看着耀扬身上的枪伤,叶斐不禁眼眶湿润, “我是心疼你。过去一年,耀扬你一定受了唔少苦吧?” 那双蒙了水雾的猫眼,仿佛永夜中引航的星辰。耀扬抚摸她的脸,只觉柔情如沼,难以自拔,倾身去吻她,却没想到,被她避开了 “耀扬,我……我约咗同学,中午食饭仲要讨论小组作业。我先走了……” 耀扬愣了一下,却见叶斐如是匆匆言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作者bb: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ℜoцsⓗцɡё.©oⅿ 四十一、重到旧时明月路 耀扬此次回港,就是为了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 就像这间雅典居的旧时居所,断供之后早已被银行收回,处理后转租旁人了。满港九这么多高级寓所,耀扬却非要拿回这一间,原来租户不乐意,他便以江湖势力胁迫人家,逼人家将公寓转租给他,其中偏执,可见一斑。 耀扬却觉得理所当然。不疯魔、不成活。他自知此次回港并非顺其自然,而是逆水行舟。虽然在江湖上还享有东英五虎之一的威号,但他知道,自己已不是此前无人敢惹、战无不胜的雷耀扬了——他被打败过,而且是惨败,输得丧家失所、仓皇逃窜。所以他必须扳回一局,让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奔雷虎会拿回曾经拥有的一切! 而这一切中,原本并不包含叶斐。 自己那样突然地离开,只字片语也无,她找不到自己,自然也就走了。缘分尽了,放不放得下都无意义。算是自己负了她也罢……反正她早晚会忘了自己。而自己,也趁早忘了她罢! 可叶斐却留在了香港,更是再度出现在耀扬面前。 原来,被人等待,是这样的感觉么? 原来,在他曾以为失去一切的时候,还有人在牵挂着自己么? 耀扬此时开着车,脑中一阵激荡一阵迷惘,闯了红灯都不知道。直到被警察拦停,他方才回过神来,平静地收下罚单,立刻整理情绪,再次发动引擎。 目的地,东英龙头骆驼在元朗的别墅。 耀扬是最后一个到的:“唔好意思,差点迟到。路上俾差佬拦路查车,耽误咗小小。” “Cao,呢种拦路狗,在别处遇到他,见一鑊打一鑊!”高声粗口的是东英五虎之一的金毛虎,只见他人如其名,一头蓬乱金发,本就凶狠的面貌又瞎了一目,惟留从左眼眉骨划到额角的一道狰狞疤痕,尤为骇人。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哈哈,咁又系!”东英龙头骆驼笑道,“听讲,亚金你依家在深圳几巴闭,公安都唔敢惹你呀!点样,打算乜时返香港呀?” 金毛虎转向龙头,声音立刻礼貌了许多,打着哈哈:“老顶讲笑了,我边有咁犀利?仲有,我呢边d生意仲未稳定呢!” 耀扬闻言蔑笑一声。 听闻金毛虎去年同洪兴大飞相争,在一次械斗中被大飞打瞎一目,差点送了性命。自此金毛虎算是吓破了胆,北上大陆龟缩,只在深圳周边活跃,鲜少再回香港。 “大陆呢度,我哋东英从来有牙力。水灵姐在深圳也有唔少产业。有乜需要帮手,随时开声啦。”说话的是擒龙虎,其人身高近两米,体型魁梧,长相却颇有憨态,是这一代名义上的五虎之首。 之所以说擒龙这五虎之首是名义上的,一则是因为他陪伴东英幕后四八九水灵,常年居于大陆桂林,在香港并没什么自己的势力,列为五虎之首完全是水灵的空降;二则是因为他作为水灵最忠诚的裙下之臣,只听水灵一人号令,骆驼也难以随意支使他,是以在东英帮中显得颇为特殊。 擒龙旁边则是另一个汉子,看体型只比他略小一点,黝黑的面容沉静如水,头眼不抬,只是百无聊赖地剥着茶几上的核桃吃,手劲却可见一斑,正是两年前在洪兴围剿下大难不死的下山虎乌鸦。 说话间,佣人们布好茶具。一个身量不高的长发男子,问道:“老顶,都准备好了。您睇,呢次是否我来泡茶?” “好,亚伦你来吧!” 坐东英第二把交椅的白纸扇古惑伦生得异常秀美,平时处事圆滑、滴水不漏。骆驼对他几乎算得上是言听计从。只见他得到骆驼首肯,一边动作,一边道:“呢份金萱乌龙是横眉特意孝敬老顶。你哋也知,他最近在台湾同毒蛇帮有d手尾,今天来不了,否则嘅话,五虎便凑齐了。” “今天请诸位来,实是有一件喜事。洪兴正闹内乱,老顶嘅意思,想请诸位议一议,该当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利用好呢个机遇?” 耀扬点了支More烟,并不接古惑伦递来的茶:“伦哥,我哋几个先前都唔在香港,不大清楚具体情况。还想您讲清楚d,机遇何来呀?” 耀扬却是装糊涂,其实他清楚得很。 洪兴现任龙头蒋天生,有一同父同母的胞弟,名唤蒋天养。与斯文儒雅、周身上流做派的蒋天生不同,蒋天养一身江湖气,悍勇霸道。十数年前,两人为争大位,斗得水火不容。蒋震过世后,蒋天养一支人马在警方的围剿下尽数覆灭。蒋天养本人败走逃亡美国,若干年后被引渡回香港,在赤柱监狱服刑,堪堪刑满释放。 “道上早就传开了。”古惑伦见耀扬刻意拿捏姿态,心中不悦,但见其余叁虎似乎的确不知底细,维持笑容道,“呢个蒋天养放话,洪兴半壁江山都系他打下来嘅,便要求蒋天生要么将龙头之位让予他,要么分一半地盘俾他,当是两兄弟分家喽。当然了,呢两个方案,蒋天生边个也唔可能同意。他提议,两边各搵代表,再拿出香港仔一片地盘,比拼业绩加埋一场擂台赛,以一个季度为限。所以呢段时间,洪兴两边,你撬埋我个客源,我扫咗你个场,乱嗮笼了。依家,赌局要揭盅,两边都输唔起。你哋话,洪兴是不是要大乱了?又是不是我哋机遇呀?” “咁又系!”金毛虎大笑拍桌,“自己人打自己人,洪兴仲唔收皮?” “呵,边有咁容易呀?”耀扬点了点烟灰,哂道,“天生、天养嘅目标都是坐正洪兴,他两个都唔会放任内耗。呢次季选又请了满港九咁多瓣叔伯做公证,无论结果如何,他两个也唔敢明着输打赢要。依我睇,催化洪兴分裂嘅时机已经过去了。” 东英紧急召回在外的五虎,这才多方奔走解决了耀扬身上原本背着的官司。耀扬明面上感谢,内心却是嗤之以鼻——过去这一年多,难道还不够他认清自己这所谓的牌头和上司么?如若不是东英现在用得到他,自己恐怕要在大陆与缅北之间往返流亡一辈子。如今召自己回港出力,耀扬不仅不忿,也是不屑——社团如此短视,若是早点运作请他回来,以自己的敏锐,早便介入了洪兴内乱,还用等到今天?有事才撞钟,无事不拜佛。对自己手下大将尚且如此,怪不得斗不过洪兴! 古惑伦感受到耀扬话里隐约的怨气,又被他当众反驳,实有些下不来台,只好笑笑不语。 此时却是骆驼问道:“咁样,耀扬仔,你有冇计策呀?” “计策自然有。”耀扬说着站起身来,两指夹烟,顾若无人地边踱边道,“天生天养分家,只系表象。洪兴近年最大嘅问题,是新旧势力之间有矛盾。我听说,蒋天养出狱前后,洪兴有叁个立场暧昧嘅揸fit人,齐齐死在货柜码头。呢叁个人,都系洪兴嘅老资格,有一个仲系蒋天养当年嘅手下。” 耀扬着实眼利,一下抓住了纷芜事端的核心——蒋天养本人就是洪兴旧势力的活化石,洪兴中势力衰弱、本有不满的老人,即便不是真要分家,也会对他们曾经追随过的二公子有所观望。待价而沽,人之常情,却没想到蒋天生直接上了霹雳手段,众叔伯见此多少敢怒不敢言。 “道上传言系蒋天生暗中派太子下杀手,只系冇证据。我已经放咗风出去,话是太子借机铲除异己,是为咗铺路给自己一班年轻人上位。” 听耀扬侃侃而谈,一旁的古惑伦心中暗骂:适才不是说,刚回香港不清楚情况么?这叫不清楚情况?古惑伦此时根本可以确定,耀扬此举是故意落他的面子、拆他的台了。 骆驼却全然无识一般,只是抚掌叹道:“怪唔得!前日约咗几个老屎忽饮茶,他哋话里话外,也有d唔妥太子。” “兔死狐悲,梗系唔妥了。”耀扬耸肩道,“蒋天生呢几年,一半时间都在美国。道上传言,他有考虑九七后移民。真系如此嘅话,他实要选一个接班人。依我睇,呢个接班人十有八九就系太子。如今成个洪兴都在关注蒋天养嘅问题,无暇他顾。如果我哋集中力量,练低太子,届时蒋天生一支不仅倒了一块招牌,而且后继无人,又更难对付蒋天养,如此洪兴才会真的一蹶不振、四分五裂。” “好、好!”骆驼大笑道,“论计谋韬略,我谂成个香港黑道也冇人比得上你耀扬仔!” “我冇老顶夸得咁犀利。如果有,也不至于之前被迫着草大陆了。”耀扬按了烟,点点自己的额头,“我冇乜韬略,剩是记性好。尤其边个害过我、对唔住我,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好、好!耀扬仔,有志气!”骆驼笑得颇有些大智若愚,“呢次一鑊打残洪兴,你也系、东英也系,都系大仇得报!” 旁边古惑伦闻此,只得低头饮茶掩饰尴尬。 耀扬其人,何等危险人物!他听闻耀扬之前一年多,马不停蹄,跑遍了缅北至两广福建的运毒路线,已得汕尾的冰毒供应,现与在港的大圈帮打得火热。若不是东英此时的确是蜀中无大将,又需要五虎的招牌,他古惑伦就第一个不同意帮耀扬重返香港。 当然,想是这样想,面上却不能显露。古惑伦依旧代骆驼招待四虎在别墅享乐,不觉便已天黑。 四十二、今宵绝胜无人共 在别墅吃罢晚餐,耀扬无意后续的淫乐项目,告辞返家,一路心情复杂。 踌躇满志是当然,可以与洪兴清算旧恨,他是迫不及待的。但与此同时,一种挥之不去的、又被当作棋子的感觉,让耀扬恶心。 他今年已叁十岁了。江湖浮沉十余载,他做了大哥,挣了大钱,怎么还是不得真正自由?还是要受制于人?他不服,更不甘。 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这便是他最近的目标。可走进雅典居电梯间时,勉强平复的情绪,又激荡了起来。 昨天,他就是在这里,重逢了叶斐。 她现在哪里呢?耀扬突然发现,虽然叶斐也住在这栋楼里,可究竟是哪一间,自己并不知道。不仅如此,她今早匆匆而去,自己连她的电话都忘记问了。如今,自己怎么联系她呢? 思索片刻,耀扬转去保安室,一番威逼利诱,很快拿到了叶斐的房号。兴冲冲奔去她门前,抬手敲门时,耀扬却顿住了。 今早她的态度有异,自己未及细问,却是为什么呢?耀扬何等剔透,立刻想到她早上问自己被通缉之事。她是好人家个女孩,怎会不在意呢?自己现在冲到她门口,她若问自己如何得知她的房号,他如何作答?这岂非是向她强调自己的确是个坏人? 如是思绪一转,耀扬抬手看表:昨天遇到她,似乎是晚上十点多。现在已是九点半了。耀扬坐电梯下至一楼,在电梯间外点了一支More烟,就这么等了起来。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耀扬将身上所有的烟都抽完了,真觉自己可笑。 他从来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不同、这样的特别,以至没有人能理解他、分享他的人生。耀扬不在乎寂寞。他甚至自矜于这种寂寞。在他看来,就如同那些伟大而富有成就的人,总是高处不胜寒的。可现在,他竟好似一个最最普通的、坠入情网的愚蠢男人一般,为了创造一次虚假的偶遇如此傻等。 可她之前不是也等了自己么?自己等等她又何妨呢? 算了吧!你怎么知道她只是在等你?说不定人家早有新欢了。 不会的。若是那样,为什么昨天她也如此渴求自己呢? 一夜露水情罢了!这样的女人你见得还少么? 耀扬脑中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他烦躁无比。 “耀扬?” “啊,Faye。”她骤然出现,耀扬一瞬间都来不及收拾神色,顿了片刻才道,“好巧呀。” 叶斐心乱了一天,下了课便一直待在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来,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耀扬。她眼角瞥见,耀扬旁边垃圾箱上的烟灰缸里,More独特的巧克力色烟蒂已是一小堆。 可他说好巧。 两人如是沉默地走进电梯。他按了18层,她则按了23的按钮。 空气中浮动着让人心痛的尴尬。叶斐秀眉紧皱,几乎是没话找话:“耀扬,我……我住在23A。我爸爸之前陪我住了一个多月。他现在回美国了。” 天啊!自己同他说这个干什么?说自己独居、家里没人,他会不会以为我在邀请他?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叶斐简直恨不得咬掉舌头。 好在耀扬只是“喔”了一声。 他的楼层先到。叶斐更为紧张了。耀扬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但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Faye,明天系周六。我哋一起去楼下咖啡馆吃brunch好么?” “啊?” “十点好么?”耀扬随即补充,似乎她的一句疑问便是同意了。 叶斐几乎是懵懵然地点头。 果然,自己还是拒绝不了他。 The ; ; the wants. 耀扬从来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一顿brunch,已让他尽悉叶斐的近况。两人现下住得又近,近水楼台。他订了鲜花,日日送去她门口;得知她现在港大读社会学,他便投其所好,特意寻了传统粤剧的表演,约她一同看戏。 悲难成诵,鸳鸯梦已空。 锦书难托,沉园枉重逢。 此时台上唱的一段叫《残夜泣笺》。叶斐虽已在香港生活了一年多,但粤剧唱腔还是不大听得懂,只能对着节目单上写的唱词来听。 叶斐听着,叹了口气。她此时面对耀扬的再度追求实在很矛盾。经历了离家、独立的这一年,此时的耀扬好似前世故人一般。原本叶斐回忆自己之前在港的一年,也并非时时刻刻想着耀扬,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本人,她的目光就无法移开,好像他就是有自己抗拒不了的魔力一样。 可她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便是耀扬贩毒的事。几次叁番,她想问他是否还在做那恶极的买卖?可她却问不出口。或许,多多少少也有点不敢问罢。 表演散场,从西九龙大剧院出来一路散步到维港边,叶斐益发怏怏的。耀扬自然也感受到了:“Faye唔开心?是呢出戏唔合心意么?” “冇呀,点会呢!戏很好看,多谢耀扬你带我来。” 一周过去了,她仍是这么客气疏离,耀扬剑眉微皱:“Faye,有件事我想问你。” “嗯?” “当年,你点解会留在香港?”耀扬面对着她,用略有些自嘲的语气道,“我原先以为,你一定是为咗等我。可我现在看你似乎都不愿意见到我了……依家仲以为你是为咗我,也太自作多情了。” 哀兵政策,果然奏效。只听叶斐忙道:“唔系呀!我点会不想见你呢?你唔知我多高兴能再见到你……”叶斐说着,顿了下,“我更高兴嘅是你依家冇没事了……” 自己现在没事了……耀扬若有所悟,旋即联想到她既知道自己被通缉,看来也知道自己是因为贩毒被通缉。难道是因为这个?耀扬思忖片刻,调整语气才又开口:“Faye,你知我点解加入黑社会么?” 见她闻言有所动容,耀扬徐徐开口:“我父母早亡。12岁那年我从福利署跑出来,在一家车行做帮工。Faye你学过香港历史,应该知道七、八十年代的香港系点样嘅。呢时候,我每日受人欺辱,忍不住反抗,就会招来更厉害嘅报复。我嘅初恋女友,她叫阿织,就是因为我得罪了一个现在都冇咗嘅小帮派头目,被奸杀了。当时我冇能力保护她,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冇办法为她报仇。那时我就话俾自己,出来行,就是求财。有钱才有势力,有势力才能赚更多嘅钱,其它乜嘢都是假嘅。再之后,乜嘢赚钱我就做乜嘢。我也的确赚到钱了。如果冇钱,我点能够学弹琴?点会有机会去读暑校?” 耀扬说着,轻抚叶斐的脸颊,“如果唔系当年去港大上课,我边有福气认识Faye你。” “耀扬,我明白你嘅难处。”叶斐闻言长叹——Faye Fale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她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在面对这类话题时,总是能避则避。可现在耀扬主动提起,叶斐觉得,她总要劝他一句。 “我知广东有句俗语,话系‘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但有了金腰带就能过好一辈子么?你就不为以后打算?” 耀扬还真的不怎么为以后打算。虽然他也曾热切地期望打破阶层壁垒,跳到他自己划分的叁个同心圈的最外围,真正地享受人生的乐趣。但经历了之前的大败,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他迫切地需要赢回这一局,才能真正恢复底里支撑他一路走来的自信。 “以后……”耀扬灼灼地望着她,“如果所谓嘅以后里,冇咗自己最在乎嘅人,咁又有乜值得打算?” 叶斐闻此心绪起伏:耀扬这般在乎自己,她一则感动,二则却更为他担忧,自觉不能眼看着他再入深渊:“那耀扬你……为了你在乎嘅人,可唔可以……不要再做呢d要命嘅生意了?” 她果然是因为迷幻邮票的事而心有芥蒂。 自己在内地加工LSD的工厂早被查封了,早就没了的东西,让他放弃,还有不肯么?便是如此,耀扬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抻了一会儿,才郑重点头:“你放心,我同你保证,绝唔会再拈……” “唔使讲出来!”叶斐忙掩住他的嘴,“你知道就好了。” 耀扬见她如此,心痴神醉,将她揽在怀里:“Faye,只要我哋能再在一起,我乜都听你嘅。” 听耀扬答应自己,叶斐欣慰,终于埋进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耀扬,我哋毕竟有咁长时间未见。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慢慢来好么?” “好。”耀扬深深看着她,柔声道。 他说的却不是真心话——耀扬并不想慢慢来。就好比他向叶斐的保证,实则也是半真半假。 迷幻邮票,他的确是不再做了。在大陆这一年多穿州跨省,让耀扬有机会对大陆的毒物行情有了更深的了解。 迷幻邮票算什么?最暴利的,根本是用化学方法合成的甲基苯丙胺,这才是未来产业的所在。遑论复仇之轮早已轰隆隆滚动起来。耀扬如何等得了呢? 无论是江湖利益也好,她的爱也好,他立刻就要。 两天后,耀扬接了下课的叶斐,林保坚尼一路奔向屯门。 天已黑透了,朗夜无风,繁星烁烁。十月底的山间有些凉。耀扬将车停在李家农场外的野山坡上,下车时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叶斐,柔声道:“Faye冷不冷?喝点热奶茶吧!” 揭开杯盖,香气诱人,温度则是最适宜的略烫,叶斐心中甜软。 “Faye你记不记得,就在这里,你答应我来香港,我们在一起。” 见她含笑点头,耀扬轻声又道:“佛家说贪嗔痴是叁毒,尤其是贪。贪权、贪财、贪名、贪爱,乃至理想志向,人世间的一切。” “Faye,我曾以为自己想要嘅,是体验世间一切,好的一切、坏的一切、美的一切、丑的一切……我现在才知……不是。我想要嘅不是那些。” 耀扬此时的表情温柔而认真:“Faye,我有一件礼物送俾你。”他说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耀扬你小心d!” 他没答话。这里光线很暗,叶斐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急了,站起身来想去拽他。就在这时,尖细的破空之声层层炸起。 “Faye我想要的是你。”耀扬对她喊道,“我想把我的世界给你!” 叶斐此时却说不出话了。她只见无数烟花在耀扬身后绽开,漫天的金雨流泄,仿佛星空碎裂、银河倒流。 他向她张开双臂,像是在对她说,他为她,可以燃尽一切。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Faye你可愿作我的永夜之光?” 叶斐已然晕眩。他说的似乎是尼采的句子,但已不重要了!此时她只觉得心跳快地发疼,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耳侧只剩耀扬的呢喃。 他说,给我,Faye,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叶斐只觉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汹涌感觉击中了、裹挟了、淹没了。她茫然无措,所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说,把自己交给他。 最后,将累极昏睡过去的叶斐抱回车上,耀扬关上车门绕回驾驶一侧时,一脚踢了放在地上的奶茶杯。 作者bb: 本章推歌,Lana Del Rey的《Young and iful》,小李子《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题曲。 四十三、人情薄劣与时迁 耀扬从来知道,自己的浪漫,没有姑娘能招架。 何况叶斐心里,对耀扬始终有一份难舍的旧情。她所介意的,无非是他贩毒的事。耀扬既然已经多次向她保证,放弃毒物买卖,她的心结也便解开了。两人且是享受了几天耳鬓斯磨、缱绻缠绵的日子。 情场得意,耀扬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他的江湖事业之上——原先在港的产业,在他跑路期间,被警方查封了大半。 耀扬此前主营毒物,身家雄厚,对手下门生向来很是大方。加之他巧言雄辩、善于操纵人心,是以东英中有不少大底(1)以他马首是瞻。虽然此前被洪兴打败着草,打破了他过往战无不胜的威名,但能从大陆风风光光地卷土重来,也让不少先前的手下、同盟纷纷回巢。 这中间有个极例外的,便是李一原。 李一原在耀扬曾经的手下中存在感不强,算是不出彩也不出错的那类人。是以,耀扬一时都没注意到他已改投了大东。但李一原却深知这头奔雷虎,可不是个甘心吃亏的人。当年他求耀扬出头,为弟弟偿还高利贷,便把自家农场都赔了进去。自己在他跑路期间,改换门庭,这事可大可小。偏农场的产权还在耀扬手里,这不是要了命了吗?李一原心中如何不忐忑。现下唯一的办法,便是求大东出头,农场如何先不管了,把过底(2)的流程正式走一遍,才能踏实。但他心里没有把握,耀扬会不会因此给东哥添堵。 原是这大半年,李一原在大东手下做事,为人处事的心态与此前已是大不相同。李一原自忖在江湖上的年资也不短了,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江湖大佬鬼见愁,还不是贪威识食的居多!嘴上说有福同享,实则一毛不拔、见利忘义,对自己兄弟也巧取豪夺的有之;日日招猫逗狗撩打架,出了事却克扣安家费或者干脆不给的有之;睡手下的老婆仔女的也有之。 当然,他的前大佬耀扬,不屑做那些刻薄的湿拉(3) 嘢。然而奔雷虎倨傲薄情,从不将旁人的苦处放在心上。耀扬跑路之前那段日子,四处辣火头,时时开战。好比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拔寨的将军,是没有闲情考虑帐下哪一个小卒缺胳膊断腿或是丢了性命。虽说慈不掌兵,自古皆然。但轮到谁自己头上谁知道,李一原不得不多留心眼。 大东却与上述者,都不相同。他为人务实、生财有道,少有树敌。虽捞偏门,但比报纸上的公务员还讲究规矩,处事十分公允。都说主将的气质会影响队伍的风格。这样的大东,手下的搅屎棍是真的少。偶有兄弟与人霎气(4),他也会出头,却不会把事情做尽了。问清缘由,为搵食、有道理的,绝对撑到痕;没道理的,要教也是事后私底下教。李一原在江湖中打滚了十数年,头一次遇见这般仁义均真的大佬。李一原心悦诚服,不想给大东多添麻烦,让他无瘾(5),便想自己先铺垫铺垫。 所谓铺垫,便是从叶斐这条门路上套套旧情。过去一年,他任由叶斐在李家村来去自由做什么“社会学调查”,多少也是为了防备有这样一天——如此,便有旧情可叙了。 李一原以李家两位阿嬷的名义,打着家宴旗号摆了酒席,先约叶斐,拜托她去请耀扬。耀扬何等聪慧,立时明白了李一原意欲何为,倒想瞧瞧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席间,耀扬见叶斐与李家长辈十分熟络亲善。又听叶斐讲到,过年时李家小辈如何带自己去大铺村许愿。耀扬始终笑意盈盈,不时向李家长辈敬酒,感谢她们对叶斐的照顾;又夸赞几句李一原。一餐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耀扬叫手下送了叶斐回家,这才转向李一原:“开场戏演完咗,该上戏肉了吧?” 李一原只能赔笑:“我边敢在耀扬哥面前演乜嘢!多谢您赏面。” 耀扬闻言,似笑非笑:“可唔敢当。”说着,和煦地拍了拍李一原的肩膀,“你叫大东来吧!大家谈谈清楚,好聚好散。” 李一原见耀扬情绪不错,心里才轻松了些,暗想自己叫来叶斐打感情牌这招是走对了。忙致电大东,齐聚在耀扬旗下的一家地下赌档里。 这赌档在旺角附近,没到半小时,大东一众人便到了。一番客气寒暄,大东直入正题,道是大家都是东英的人,李一原转投自己门下,规矩是一定要做足的。一封“五湖四海”的红包,即港币五十四万,礼薄义重,还望耀扬哥笑纳。 说是礼薄,但实是不少了。耀扬招呼手下,收了这红包,随后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东哥系老江湖,规矩无有唔啱(6)嘅地方。”言罢却转向李一原,冷声正色道,“阿原,你记唔记得当年为乜跟我?” 其余众人,听他如是开口,便知这事没这么简单了结。 李一原更是心中打鼓:“记得……当年我细佬烂赌,在澳门欠咗一笔重数,仲打伤收数嘅贵利佬。对方要斩他双手。我求耀扬哥救他。之后您出面保他,仲替我哋还清条数。” “你咁讲,半对半错。”耀扬坐姿潇洒,一只食指轻轻摇了摇,“我系救咗你细佬,但那笔钱可唔算我替你还噶。之后,你唔系抵押你家农场给我了么?” 听耀扬主动提起抵押农场,李一原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得嗯嗯啊啊地称是。 耀扬自知李一原的软肋何在:“你睇,你依家跟了东哥,唔再系我手下。你家农场还放我手里也唔系很好。不如,我将这农场还给你?” 耀扬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语气如此真诚亲切。李一原简直有点懵了: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真系咁?多谢耀扬哥!多谢您成全我哋一家人。呢个……需要多少钱?您尽管开口,我无论如何,拼了命都凑到!” “哎,大家兄弟一场,讲钱伤感情。我只系希望阿原你有始有终地做完之前应咗我嘅事,咁样清数,你我冇拖冇欠。” 自己答应耀扬做什么事了吗?李一原想不起来。只见耀扬向旁边的小弟示意了一下。那小弟走去里屋,与另一人合力搬了一样东西过来,赫然是一块半米多宽、一米多长的木板,上面寒光一片,尽是寸许长、尖向上的钉子!密密麻麻,看得人汗毛直竖。 此时,耀扬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来:“我记得当年,阿原你跪在我面前,话系只要我救咗你细佬,之后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也甘愿。刀山一时也找唔到,呢块钉板,你就为我过一回吧!” 李一原脸色瞬间青了:“耀扬哥,您冇开玩笑呀……” “玩笑?”耀扬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睥睨着他,“出来行古惑,系开玩笑?你拜我作大佬,也系玩笑?” 李一原不敢搭腔,求助的目光望向大东。 只听大东道:“耀扬,你咁样,有d过分了吧?” 耀扬料到大东必然要开口,立刻朗声反驳:“我过分?笑话。我耀扬不是小气嘅人。阿原手下嘅产业,俾东哥你捡个便宜也无妨。话嗮大家系同门嘛!但我奔雷虎也系要面子嘅人,手下说走就走,当我臭四吗?”说着,转向李一原,厉声道,“李一原,我问你。我做你大佬,可有乜对唔住你嘅地方?你跟我揾食之后,我可有俾机会你、提拔你?” “有……”李一原知自己不得不答,咬牙道,“耀扬哥先俾我一家指压中心经营,后来又把登打士道上两家骨场(7)也交埋我打理。”平心而论,耀扬对手下从来是不错的。李一原本也没有二心,只是自家农场被耀扬攥在手里,又与迷幻邮票储存运输相关,简直是床底下镶了个不定时炸弹,迫得他忠孝难全。 “讲得好!”耀扬拍拍手,冷笑道,“如果冇我俾你嘅呢叁家场,你想投奔大东哥,人家就会收你么?” 这也是事实。大东最初同意手下李一原,的确是看中了他手中的这叁个场子。虽不是什么顶尖买卖,却可以和大东自己的夜场连成一片。大东更是将其中一家干脆与自己隔壁的夜总会打通了,合并装修,现今是钵兰街最大的一家。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只听耀扬又道:“我唔会咁憨九(8),要人跟足我一世。你当年在我手下也算勤恳。我知你想拿回农场系为了家里长辈。本来也唔是唔可以。但我最憎别人算计我。”耀扬那夜色一般的眼睛此时看来更是深不见底,“点解你今天摆酒却叫Faye来请我?此前也唔明说,直接叫来两位阿嬷。我如果今天不放你走,你便要用Faye同你家长辈嘅情分来胁迫我了吗?既然你存心算计我,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你唔系想赎回你家农场么?冇问题!送俾你也无妨。唔过你也要给我有交有待才行。”说着,耀扬指了指地上的钉板,比了个请的手势,复坐回椅子上,单肘杵着扶手支起脸颊,依旧睨着李一原。 李一原垂首无语。 大东则在不停煲烟。适才利益相关,他无话可说;之后骤然听耀扬提到叶斐,心头一紧,脑中也有些混乱——他不知此前李一原的饭局还约了叶斐,更不知叶斐与耀扬又走在一起了。此时才收敛心绪,快速思量了一番,才缓缓开口:“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耀扬你非要玩到尽么?” 你这样,让Faye以后见了李家人怎么自处?这句话,大东问不出口。 “点呀?”耀扬嘴角呷笑,英俊的面庞此时异常邪魅,“我玩唔起么?” 大东无言以对。耀扬如此做法,只能说是得理不饶人,却不能说他是坏了江湖规矩。但有必要睚眦必较得如此狠戾残忍的程度吗?大东瞥向耀扬,只觉自己从没如此厌恶过一个人。 “好!就照耀扬哥意思。”李一原见事已至此,想要拿回自家农场别无它法,只得把心一横。 当真是,血淋淋江湖路。 扶李一原出门离去前,大东特意走到耀扬面前,冷冷然开声:“耀扬哥好手段啊。只系咁犀利嘅手段,用在自己人身上,真系太可惜了。” “东哥似乎话里有话。” “心照了。”大东深深看了他一样,不咸不淡地最后撂下这一句,扬长而去。 耀扬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自己窝里横,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洪兴去捏? 等着瞧吧!耀扬冷哼一声,洪兴那些杂碎,他更不会放过。 李一原那边,他那样的伤,根本不敢送急诊怕招来警察。大东带着世英将他送去东英所属的黑市医生那里,诊疗时去除衣衫,只见浑身上下,哪还有好地方?旁人看着都胆寒。一番处理伤口,李一原趴也不是,躺也不是,只能在病床上歪着。大东见此,平素那样平和的人,一双眼睛也气得血红。世英干脆是破口大骂。反倒是李一原此时情绪最稳。 “我认栽。无论如何,拿回农场就好。”李一原也是硬汉,滚钉板时一声没吭,“也怪我画蛇添足。我本来想,叫了家里老人来,又有Faye小姐在,耀扬看在她嘅面子上会念些旧情,想唔到反而坏事。” “傻仔!耀扬根本从一开始就冇打算放过你。”大东叹了口气,“你唔使听他讲乜系因为你叫了长辈来。若只是因为这样一件他事先不知、根本冇预料嘅事,咁大一块钉板,他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显然是早就准备好,单等这时候整治你了。” 李一原闻言恍然大悟,心恨不已。 “阿原你先安心养伤,放宽心。我既然作咗你大佬,这笔账我记下了。”这半年多相处,大东看得出来,李一原并非奸滑之人,有些许行事上的小毛病,调教一下就好,无伤大雅。出来行古惑,谁也不是善男信女,但李一原对父母弟妹极好,大东自己是孝悌之人,自然欣赏他。如今被耀扬欺负成这样,大东心中也是意难平,“山水有相逢。总有我哋同他雷耀扬算帐嘅时候。” (1)大底:九底以上职位可称为大底,即红棍、纸扇、草鞋都是大底,四九扎职之后即是大底 (2)过底:转投大佬、转换社团 (3)湿拉:类似鬼祟猥琐、不大气 (4)霎气:争执、冲突 (5)无瘾:类似自讨没趣的意思 (6)啱:好、对 (7)骨场:按摩场所 (8)憨九:傻 四十四、我本将心向明月 安顿了李一原,回到钵兰街,世英将适才的情形告诉了文蕙。后者闻言也是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对了,文蕙。”此时却听大东开口,“你以后唔要再去找Faye了。” “啊?点解提到Faye?”文蕙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向世英,对方向她使了个眼色,文蕙恍然若悟,“总唔会是……她又跟返雷耀扬了吧?” 见大东与世英皆是默然无语,文蕙简直炸了毛:“她简直是痴线了!我依家就去找她问清楚!” “我不是刚刚叫你不要再去找她!” “唔系呀,东哥。”文蕙急道,“你点可以让她跟返耀扬呢种人渣呢?肯定系耀扬又骗她了!” “都是成年人了,冇人咁容易被骗。”大东面无表情地说着,给自己点上一支万宝路,“这是她自己嘅选择。” “骗她还唔容易么?简直比骗小孩子都简单。何况是那个精过鬼嘅雷耀扬!” “呢d嘢同我哋都冇关系。”大东几下就将那根烟吸掉一半,“你只要记得,以后唔要再去找她就好了。” 文蕙还是不依不饶:“那要是她来找我呢?” “你就尽量推咗。” “点推呀?我哋系好friend嘛!” “Cao!”大东爆了一声粗口,罕有地大发脾气,“你系第一天出来行还系第一天做人?咁简单嘅嘢你如果也唔会做,就唔使跟我搵食了!” 世英见此,忙拽了拽文蕙,让她别再驳嘴了 大东又兀自骂了几句,怒气冲冲地进到自己办公室,将门摔了个震天响。 到底,她还是跟回了雷耀扬。大东此时真不知道是该感慨她用情至深,还是年少无知。 为什么?她为什么偏偏钟意这头残忍凉薄的奔雷虎呢? 此前听文蕙说,她去港大读书,搬去了港岛那边。没有招呼、没有道别,只是端午时,送了两大盒名贵的粽子给自己,还是文蕙拎回来的,她自己却没露面。半年过去了,大东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可此时各种各样的情绪——气愤、嫉妒,甚至是伤心,让他郁气盈胸、心潮翻涌。大东盯着烟灰缸许久,干脆抄起来狠狠掼碎在墙上。 同样不理解叶斐选择的,还有Louis。 “我是真没想到你那个毒枭男朋友还能回来。这么大一桩罪名,他都摆平了?”Louis此次来港跟一个项目,与叶斐约了在酒店游泳。 “应该是没事了。具体的他也没跟我细说。但他说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退出江湖、彻底洗白的!”叶斐靠着泳池边,言之凿凿。 “啧啧。这本事是真不小。”Louis先是撇撇嘴,随即调侃道,“你的本事也不小,拯救了一个失足浪子啊!对了,你俩死灰复燃这事,你告诉家里人了吗?” 叶斐白了他一眼:“什么叫死灰复燃啊?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没好词!” “别转移话题。”Louis了然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没说,是不敢吧?” 叶斐努努嘴没说话。 见她默认了,Louis又道:“装鸵鸟是没有用的。中国不是有句俗语,‘丑媳妇早晚见公婆’。除非你只是打算跟他再玩一玩。当然,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一万个支持。只不过以他这个前科,还有你家里人以前的态度,就是你只是想跟他玩一玩,我估计他们也是不同意的。再过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你今年回家么?要是你爸妈又来香港,这可瞒不住了。” 叶斐何尝不知呢? 只是最近耀扬常不在香港;即便在港时,他与叶斐的作息时间也几乎是正好相反。最长的时候,两人有快十天没见面,这让叶斐在学业忙碌之余不免失落。到底,她此前只与耀扬谈过恋爱,一起走走看看、吃吃玩玩,却没有与他一起生活过。加之在港时,这样相处的新模式,多少让她有点不习惯。 “哎呀,船到桥头自然直吧!耀扬现在那么忙,说不定那时候出差什么的,也遇不到。”她此时的确鸵鸟心态,也实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得过且过。 又一个周五晚上,耀扬终于从内地回来了,给她打电话说正在过关,约着晚上吃饭。是时叶斐正在庄亚琳的拳馆,刚要上课。想着咏春课是1个小时,结束后耀扬差不多正好过来接她。 叶斐以前的男朋友回港,庄亚琳是知道的。因由叶斐之前说的是,她这男朋友是为了事业离开香港,徒留叶斐自己在港一年开甜品店,跟家里赌一口气。庄亚琳对这样某种程度上为了野心而放弃爱人的行为,很不感冒,只是见叶斐心甘情愿,不好说什么。现在听说那人等下要来接她,庄亚琳也好奇,想瞧瞧那人是个什么样子。 一堂课结束,耀扬还没到。庄亚琳此后也没别的事,便与叶斐一起下楼,去旁边小店里买了份鸡蛋仔。两人倚着街边栏杆,边吃边闲聊。没多一刻,一辆明红色的林宝坚尼驶过来,停在路旁。只见一侧鹰翼门掀开,从里面下来一个风姿潇洒的俊美男子。 “耀扬!”叶斐一边挥手示意一边笑道,“你快来,我同你介绍我师傅琳姐姐。” 耀扬却是一愣:这不是太子的师妹庄亚琳么? “雷耀扬?”只听庄亚琳当即喝骂起来,“点解系你条扑街!” 这下轮到叶斐愣了:“琳姐姐你……你认识耀扬?” “他就系你男朋友?!”庄亚琳杏眼圆睁,难以置信。 耀扬情绪恢复得倒是快,轻笑一声道:“庄师傅,好久不见喔。风采依旧呀!” “耀扬,你认识琳姐姐?” “何止认识呀。”耀扬的语气轻飘飘的,还呷着笑,怎么看都是一副轻佻样子,“我哋以前还合作一起搞过拳赛。是吧,庄师傅?” 当年,耀扬诓骗庄亚琳打女子拳赛是为了拿她当枪使,打击太子,陷害她在拳台上打死了对手,平白吃了官司。现下他全无所谓地如此说着,没有丝毫愧疚,是何等龌龊无耻! 庄亚琳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怒火烧上头,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恶狠狠怒瞪着耀扬,没吃完的鸡蛋仔攥在手里,被捏成一小团。 叶斐虽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但见庄亚琳这样吃人也似的神情,也知道不对,却是手足无措。 “Faye你跟我过来。”庄亚琳说着拉起她一只手便要走。 耀扬则立时拉住叶斐的另一只手:“你咁凶神恶煞地拉着我条女,想点啊?” “没事嘅,耀扬。”叶斐忙打圆场,“我同琳姐姐说几句。” 庄亚琳拽着叶斐走出十来步开外方止:“他就系你呢个男朋友?”庄亚琳的声音里翻腾着怒气,一串问句连珠炮一样,“东英奔雷虎?你唔系话你男朋友系生意人?仲话他之前为咗忙事业离开香港?” “耀扬他……系做些生意嘛!”叶斐自知欺瞒了她,嚅嗫道,“我最开始嘅时候唔好意思话你知他被通缉呀……” “好!呢d嘢先唔讲了。你知他是乜货色?”庄亚琳远远臂指耀扬的方向,手指尖都发颤,“他就系一个丧尽天良嘅正人渣!”见叶斐一脸懵然无措,又似乎是被自己吓着了,庄亚琳深吸口气,勉强平复语调,将当年耀扬如何陷害自己的始末略要讲了出来。 叶斐听罢瞠目结舌,半晌才吐出来一句:“琳姐姐,这……这唔会有乜误会吧?” “误会?!”庄亚琳气急,异常尖利地叫道,“你唔信我?”庄亚琳耿介骄傲,此前受耀扬蒙骗,心中本就惭愧,又累得太子,更是自责。如此惨痛往事,开得口说与叶斐知,实在是出于一片赤诚友谊爱护。她却如何回应的?什么叫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难不成自己还能信口雌黄、编排耀扬吗?一把甩开原本拉着叶斐的手,庄亚琳且是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都不能再与她站在一处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同耀扬行埋,我都怀疑你嘅人品。要么是你蠢,要么是我蠢才当你系朋友。”庄亚琳恨恨言罢,拂袖便走,没几步又转过头来,厉声道,“仲有别再叫我乜琳姐姐。我同你冇咁熟!” “琳姐姐!”叶斐此时是真懵了,追了两步却顿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耀扬这时才上前来,叶斐忙拉住他的胳膊,急道:“耀扬,点解会咁样呀?琳姐姐她说你……哎呀,这中间系唔系有乜误会呀?” “Faye你唔使着急。”耀扬见叶斐眼眶都红了,将她虚揽在怀里,柔声道,“先上车,我慢慢话俾你知。” 坐上林保坚尼,耀扬点了支More烟,这才徐徐开口道:“Faye你知庄亚琳是乜人么?她系洪兴太子嘅女人。” “我知道。呢个太子还系她嘅师兄。” 耀扬略微挑眉,没想到她知道的还不少:“那Faye你知唔知道,我同太子有仇。” 叶斐当然不知,懵懵然摇头。 只听耀扬又道:“我之前跑路,唔多唔少,就受太子逼迫。当然,这是我们男人之间嘅事。但庄师傅她是太子嘅女人,自然向着太子。所以无论她说什么,Faye你都唔要信。” “耀扬你不知道……”叶斐显然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我同琳姐姐认识一年多了。她人很好嘅,我们也很要好。我、我不是唔信你,只是……这、这中间一定有乜误会!” 耀扬将叶斐的矛盾、无措尽收眼底——他倒没想到叶斐与庄亚琳交情匪浅,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叹息道:“我也希望是有误会。我唔系话庄师傅不好,其实我很可怜她。”说着,故意重重又叹一声,“太子咁样对待她……也真是难为她。” 叶斐闻言疑惑,注意力也被转移了:“太子点样对待她了?” “Faye你不知道么?就是去年底今年初嘅事。太子在大陆另寻了一个新欢,还陪着那女人一起吸鸦片。依家刚从戒毒出来,才几个月。”原是耀扬挖角了太子原先负责尖沙咀几大处看场的两大头马亚Sam与飘忽,因此知晓了不少太子的秘辛,其中就包括他吸毒戒毒的始末。 “啊?!”叶斐本还消化不了庄亚琳刚才对耀扬的控诉,这简直是又一颗重磅炸弹。回忆之前年初时候,庄亚琳确与自己说,她的男朋友因病住进了疗养院。但究竟是什么病,庄亚琳却始终讳莫如深……原来竟是如此么? “庄师傅实在是一个痴心女子。太子咁出格,她都能原谅。可见她为咗太子,乜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就算她为咗太子,同你说我嘅坏话,我也能理解她。” 耀扬做足了一副同情却又遗憾的表情,并不说庄亚琳不好,只是一番唏嘘。叶斐见他如此,加之她原本对太子的印象就极差,自然无有不信,只是一时仍难接受这样的情形。 庄亚琳那边,同样难以接受。 她刚才一时气急,撩了狠话,此时心里多少后悔。与叶斐交往一年,想来对方的人品性情,总不可能时时都是装出来的,就这么说她与耀扬是一路货色,的确武断了。况且,庄亚琳岂不知雷耀扬是怎样地工于心计、善于伪装么? 此时与太子一同在街边大排档吃夜宵,庄亚琳将适才始末告诉他,仍是愤愤然的语气:“真不知道耀扬呢个扑街又灌咗她乜迷魂汤了!” “算了吧!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鳖作亲家喽。”太子对叶斐同样成见颇深,“她既然之前唔同你讲实耀扬嘅事,谁知道系唔系还骗了你其它嘢?” 庄亚琳皱紧眉头:“如果她之前系因为唔好意思开口,我也理解。但我真系想唔通,点解她不信我说嘅!” “Cao!”洪兴战神哪里会劝人,骂了一句又道,“人家是两公婆。她当然更信耀扬,多过信你了。调转过头,她同你说我如何唔啱,你也不信噶。” “如果你真是不对,我知道了,自然也会信。” 太子气哼哼道:“她同你点比得了呀?话说转头,就算她信你,之后也唔见得记你d好。” 庄亚琳于此,却是无言以对了。 作者bb: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尖东噗哈哈(太子黑粉的恶趣味) 四十五、梧桐昨夜西风急 之后没几天,叶斐收到了一张来自庄亚琳的支票,是退她剩下的咏春学费。连课也不给她上了,一刀两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叶斐既伤心又怅然,隐隐地也怨庄亚琳一味护短、不明是非——那个魁梧的神经病如此不堪,她都能容忍,为什么却不肯听自己和耀扬的解释呢?只是没多久,叶斐也顾不上纠结庄亚琳了。 她与耀扬复合之事,到底被她父母得知了。 原是叶斐那匹枣红马Date,自她去港大上学便从蒋家接了出来,送去跑马地赛马协会的养马场。今年10岁的Date本是赛马,虽然马龄只是中年,但也不适合比赛了,送去那里只是为方便照料。叶斐十天半个月便会去一次,可巧上次她带耀扬去看Date时,被约了官员social的蒋天生瞧见了。蒋天生发现叶斐又跟耀扬行埋一处,自然不可能不告诉叶宜庄;叶宜庄则第一时间通知了Anthony。父母相继致电叶斐,她也就不瞒了。只说耀扬已经没事了,此次返港便是为了整理资产,洗白上岸。而她与耀扬现在相处得很好,如果爸爸妈妈愿意的话,今年圣诞节她想带耀扬回美国,大家一起聚聚。 Anthony与叶宜庄听罢她这番说辞,简直没背过气去——原来她留在香港,放着伯克利不读去读港大,到底还是为了那个毒贩!什么洗白上岸,他说她就信啊?此时父母二人都后悔,从小保护太过,竟把她护成了这般无知无畏,不明白人心的凶险。事到如此,绝不能再纵着她了! 忍无可忍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Jason Fale在启德机场落了地才给叶斐打电话,说自己到香港了。叶斐那时候刚好下课,听堂哥来了本是十分惊喜,转念一想又拿不准Jason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便没告诉耀扬自己先去接了他,连学校里晚上小组讨论也逃掉了。 “Faye,你现在好好跟我说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Jason一路沉着脸,及进了公寓坐到了餐厅的中岛边,这才开口。 “我没有怎么想呀!”叶斐此时还想用撒娇来蒙混过关,“你饿不饿呀?冰箱里还有千层面。要不我带你去吃牛腩粉吧?” “你现在这样子,什么我能吃得下?”Jason在高脚椅上也能坐得大马金刀,“你不是知道他因为贩毒被通缉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耀扬他已经不做那种买卖了……” “他说你就信啊?” “我为什么不信呢!Jason你别对他这么有成见。他也只是捞偏而已。别人不明白,你我还不明白么?捞偏早晚都是要上岸的。耀扬他跟我说了,至多两年时间,他就能把在港的产业处理好。等他上了岸,就跟我爸爸还有Unbsp; Leo没有区别了呀!” “没有区别?就凭他也配!”Jason忍不住吼了出来——Unbsp; Leo便是他的父亲、叶斐的大伯Don Leo Fale,当年为了稳住Falbsp; Family与几届州议会的关系,发现了癌症也不敢声张,只能偷偷摸摸地保守治疗,苦挨了六、七年,曾经一米九的南欧壮汉辞世时体重连100磅都不到。那时Jason年幼,父亲所受苦楚他束手无策,现在每每想来痛心疾首,哪能忍受将耀扬这个毒贩与自己父亲相提并论。但见叶斐被自己一声吼吓了一跳的样子,一向脾气爆烈却从不在堂妹面前发火的Fale少主勉强收敛情绪,放缓语气又道,“洗白哪有那么容易,你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付出多少代价,又得多么运气吗?” 也的确,加上Jason自己,Fale家两代人,几十年血里火里,现在尚且不敢说是彻底洗白了。耀扬说什么至多两年,可不是信口开河了?只是Fale家上岸过程中的艰辛龌龊,绝少说与叶斐知,这才致使她如此天真。 叶斐闻言叹了口气:“就算我不知道……Jason你也先见见耀扬再说好不好?他跟你想得真的不一样。” Jason见叶斐这个态度,自知再多说也是白搭——当年他也解释了,为什么不想她与车宝山在一起,叶斐不也完全没听进去么?其实Jason的想法一直没变,即便耀扬不贩毒,他也是绝计不同意的。古惑仔这种说法,放在英语里可以叫ganster。Jason自己年少时无心学业正途,也算半个ganster——起码他是杀过人的——是以非常清楚,一个女孩如果跟了这么一个男人将要面对什么,否则当年也不会那般坚决果断地要车宝山离叶斐远一点。 连生死之交的车宝山Jason都不接受,何况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雷耀扬了。所以,这次也还是由他来解决罢! “好吧……”Jason假意答应,“不急在一时,我这次来也有些正事要办。Faye你不是也要final了么?早点休息,学业要紧。” 说是这么说,Jason却立刻借故打了个电话给车宝山,刮到耀扬的行踪,待到半夜,径自出来,两人会合,便直奔耀扬所在的酒吧而去——他倒要会会这个拐走了自己堂妹的古惑仔,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这间酒吧在骆克道上,一进门,便听古典钢琴的乐声萦绕室内,从下沉楼梯走下去,只见整间酒吧也没什么客人,一个着西装的男子正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看材料,台上一只盛红酒的高脚杯,再一个绿More烟盒与烟灰缸,单看背影便有一派轩昂的不俗派头。 Jason看向旁边车宝山,眼神问:是这人么? 车宝山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Jason径直走过去,开口是英语:“这位就是雷先生吧?” 耀扬闻声,坐着将椅子转过来,因不认识这两人,有些疑惑地同样用英语道:“我是。不知您是哪位?” “幸会。”Jason也不等招呼,直接走过去坐在耀扬旁边的高脚椅上,“我叫Jason Fale。” Fale?耀扬闻言一愣,这不是叶斐的姓氏么?正疑惑着,果听Jason补道:“我是Faye的堂哥。” “您好……”听闻是叶斐的堂哥,耀扬本欲表现得热情些,却见Jason此时的神情架势无一不告诉他来者不善。耀扬记得叶斐以前与他提起过这个堂哥,之前读军校,后来接手了家中的买卖,好像是餐饮业还是什么? “我不会说粤语。这是我的翻译。”Jason说罢,只听他旁边那个铲两边、束小辫发型的男子又以粤语说了一遍。 耀扬见此心中冷哼:“初次见面,难为您想得周全。怎么Faye没跟您一起来?” 耀扬一开口便是流利英语,又不单是简单招呼的熟练对话,这多少出乎Jason的意料:“她明天还要上课,哪能跟你我一样,叁更半夜还在外头。” 这是话里有话了。耀扬没接茬,只仔细打量眼前的Jason——橄榄色肌肤,身形是典型的白种人的健壮,肩宽胸厚,一件简单的衬衫也可撑得无比好看,周身服饰没有任何明显的logo,只手上一只蓝宝石百达翡丽暗示着身家不菲。想着先摸清局势,他随即客套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抬手招呼酒保又拿了一只高脚杯来,“这瓶82年的拉菲是我新得的,请您试下?” “好啊。”Jason倒也不客气——他那翻译见他俩沟通无碍,此时已安安静静去一旁坐着了——只见Jason闻香少抿,便放下了,“名贵是名贵。可我们意大利人却喝不惯法国的酒。” 耀扬是人精,Jason从一进门到现在,是何来意,他心下多少有数了,便不再多言,嘴角呷笑好整以暇,等Jason开口。 “你玩哈雷吧?”对方再开口却冒出这么一句,耀扬十分诧异,但见Jason神色郑重,便只是点点头。 先情后理,这是Jason从Anthony哪里学来的说话套路,只听他又开口道:“我13岁那年,我父亲送给我一架哈雷做生日礼物。Faye也喜欢得不得了。那时她才这么高。”说着,Jason抬手比了比,脸上不自觉浮起温柔的表情,“她一直央着我载她骑车兜风。我同她说,‘Faye,bsp; doll,我一定会载你出去,但你起码得长高到脚能踩住、能坐得稳才行啊!’” “我与Faye从小一起长大。确切地说,从我9岁开始,我就基本住在我叔叔家。我是看着Faye长大的。她从小就喜欢黏着我,我做什么她也要做。那时候我也时不时觉得她很烦。毕竟她才那么一小点,我正常走路她得小跑才跟得上。但我晚上偷跑出家门,她就给我开窗;我和人打架脸上的淤青,她偷她妈妈的化妆品来给我遮盖……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妹妹。” “后来,我玩地下赛车,惹上点小麻烦,自己也没在意。我记得那是八月的时候,我带Faye出去看电影,经过改装我那辆哈雷的车行。我想看看我的车,就带着Faye去了。没想到我的仇家,几个杂碎,把我们堵在了车行里。他们几个奈何不了我,就抓住Faye来胁迫。我立刻放弃了抵抗。我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吗?而Faye当时,因为撞到车行里的机油桶,浑身淋透了机油。那个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有时候还会梦见。而挟持Faye的那个杂碎,竟然要点火……”Jason没再往下说,但想来叶斐既然现在还好好的,自然是有惊无险,“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骑过哈雷。” “你是在惩罚你自己?”耀扬此时才淡淡开口。 “算是吧。其实更多的是提醒。因为我的原因,令我的家人陷入险境。”Jason复拿起那高脚杯转了转,又放下,直直看向耀扬,“Faye她是我的血亲,我的bsp; doll。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像我当年喜欢哈雷一样喜欢她,毕竟我们今天第一次见。但我想告诉你——我不会让任何危险有机会靠近她。” “Fale先生说的危险,看来指的是我喽?”耀扬给自己点了支More烟,语气随意。 “Faye说,你正在努力洗白上岸。”似乎说了很可笑的事,Jason挑眉道,“我现在可以代表Fale家同你说明白。无论你能不能洗白,我们都不会同意你与Faye在一起。你如果真喜欢她,就该为她好。” 耀扬此时终于朗声大笑出来:“什么叫作为她好?她同我在一起很开心快活。我给她的是生而为人最本源的追求——就是快乐。人生短短数十载,有什么东西比快乐更好?” “快乐也要看看是怎么得来的。”Jason转了转食指上的铜戒指,“如果是类似吸毒得来的快乐,不要也罢。” 耀扬闻言,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 “我知你们粤语里有个叫法,‘男人老狗’(1),大家爽快点。有什么条件,你随便开。” “随便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耀扬又笑了一声,夜色般的眼睛中寒光乍起,“好。那我就开个条件给你。” (1)男人老狗:类似北方方言里的“老爷们”、“大男人” ******** 首发: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ℜoцsⓗцɡё.©oⅯ 四十六、此时此夜难为情 Jason没料到耀扬这么痛快就能提要求:“你说。” 耀扬弹了弹烟灰,徐徐道:“Fale先生今天如此来找我,看来是自认Faye的事你可以做主了。先不论你做不做得了她的主,你可做不了我的主。Faye是你的亲人不假,但她现在也是我的女人。你想让我放手,就是让我听你的了。你凭什么呀?” 不等Jason回答,耀扬又道:“凭钱么?”说着,他抬起手,扬了扬自己腕上镶满南非美钻的伯爵表,轻飘飘接着道,“要是凭势……这里是香港。如若不是看在Faye的份上,今天我可以让你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你信吗?” Jason闻言冷哼一声:“怎么,你凶我啊?” 耀扬摆摆手,偏头笑道:“别误会。其实我很欣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还敢来同我说这些,勇气可嘉啊!” 这话听来怪怪的。Jason心中疑惑:Fale家有黑手党的底子,我有什么不敢的! 只听耀扬又道:“你刚才也说,男人老狗。你想让我听你的,怎么也得show点quali(1)出来吧?” “你想怎样?” “男人解决问题,还有什么怎样?你我打一场,你打得赢我,我就听你的。” “呵!”Jason闻言笑了,打量耀扬西装革履、举止优雅,真没想到他会提如此条件。Jason的性子,原本暴躁些,年少时更是能动手的绝不动口;近年多方历练,才多少内敛些,此时听到这样对心思的提议,当即站起身来,“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Jason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却听传来不高不低的一声:“请等一下。”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开口的,竟是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那个翻译,只见他上前几步,面色表情淡淡然的:“拳脚无眼。我家少主,身娇肉贵。如果耀扬哥想打的话,细佬不才,想要毛遂自荐。” “你不是翻译么,保镖的活也做?” 车宝山淡淡笑道:“讨生活嘛。少主若有损伤,便是我失职,不好同老板交代,还望耀扬哥成全。” 车宝山当然不是Jason的下属,但他不愿在耀扬面前贸然暴露了自己在香港江湖里的背景——分部现正是蛰伏期,还不是他显名的时候。 耀扬听他这谈吐,倒不禁再次盘算起Jason的实力——身边一个保镖也如此不凡么?思索了片刻,才问:“你能代表他么?” 车宝山闻言望向Jason。Jason也正望着他,眼神似乎在说:这跟你没关系,不必为我趟这浑水。车宝山则微微抿出一笑,似乎在说:让我来,我有把握赢他。 又片刻,只听Jason沉沉道:“可以。你赢了他,就当是赢了我。” 耀扬瞧着他两人,一边煲烟,一边心忖:这翻译比一米九几的Jason矮些,磅数看着也轻些,与自己身量相当,动起手来应该更有着数(2)。何况,他若真把Jason打伤,也怕Faye会怪他,便点头道:“也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吧!”说着,耀扬点了点放在台面上的文件夹,“我去放下东西,两位稍候。” 不消一刻,耀扬从酒吧后的内间出来,带Jason与车宝山二人出了这大厦,又走过两个街口,去到一家拳馆之内。现时已是下半夜快两点,叫了看馆的大爷起来,打开拳台上的大灯。耀扬与车宝山站在台下,先各自褪下手上的手表、戒指,放在一旁。 “耀扬哥要戴拳套么?”自由搏击不戴拳套,很容易手骨折,车宝山自认出于礼貌也该问一句。 “怎么,你怕了?”耀扬嗤笑一声,说着褪下外套、衬衫,露出一身健硕肌肉。 别看耀扬平素举止谈吐文雅倜傥,论武功,却是东英五虎之首。只是他向来自负食脑(3),不屑动粗解决问题,可若真交起手来,当年洪兴陈浩南与大飞两人连手,也未奈何得了他。 车宝山见此无不可,随即也褪下衣衫,只见一条五彩斑斓的腾云巨龙,攀在双肩、游于胸前,起伏在完美无瑕的横练肌肉之上。 耀扬夜色一般的眼睛略微眯起来:“真人不露相呀!”刚才酒吧内光线昏暗未看清楚,此时方才发现,这翻译兼保镖竟是眉英目朗、渊亭岳峙。 车宝山略微一笑,拉开护手:“耀扬哥,请。” 说起来,这两人若衣衫整齐、平居闲处之时,看着都斯文得很,没想到动起手来,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只见台上拳拳到肉,没几分钟便是血花纷飞。Jason在台下一边看着,一边施施然点了支雪茄,气定神闲。 早听闻东英奔雷虎是个人物,果然身手了得!台上的车宝山心中如是赞叹。 然而赞叹归赞叹,拳脚来往间一丝一毫的便宜也未被耀扬占去。车宝山脸上的表情也始终是淡淡然的,落在耀扬眼里,直激得他怒火丛生。 耀扬一向自负强力,否则也不会提议单挑来迫Jason,却没想到自己几近全力却还压不住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辫仔。虽说他留有后手,这场比斗并非为了取胜,但真的力有不敌又是另一回事。耀扬打得发了茅(4),屡下狠手。车宝山自然感觉到对方动了杀意,心中也生了火——他之前未用全力,多守少攻,除了想要消耗耀扬的体力、留前斗后,也是因为他不愿重创对方,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耀扬又是一轮抢攻,车宝山佯装不敌、节节后退,只待耀扬攻得忘形之时,忽以极窄的幅度打出一脚,竟将耀扬整件人挑起离地;随即又是一击凌空转身踢,直将耀扬生生地踢下了擂台,更有一丝血花随着退势飘扬开来。 原本靠着墙抽雪茄的Jason,见此站直了身,带着笑意轻哼道:“雷先生,可以了吧?还要斗吗?” 耀扬伏在地上,一时竟没挣起来,开口刚要骂,却听一声惊呼:“耀扬你怎么了!” 声未落,人已到跟前。只见叶斐半跪着扶起耀扬,痛声道:“天啊!怎么这么多血!” 耀扬本还有力再斗,此时却只是不停咳嗽,又虚弱地对她道:“Faye我没事……你别哭呀!” 叶斐原本只是眼眶湿润,见他这般光景又如此说,倒真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想起始作俑者,愤然的目光射向台上——车宝山此时正扶着拳台围绳,蹙眉也望着她。 “Faye你……”Jason只见叶斐一头长发松松绾了个髻,睡裙外裹了件风衣,后半句“你怎么来了”却没问出口——无须问了,肯定是雷耀扬叫她来的。 叶斐上前几步,直面着堂哥:“你什么意思?” Jason印象里叶斐还从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心中有火,又恶心雷耀扬耍手段,便冷声道:“这是他开的条件。我能有什么意思。” “什么条件?处置我的条件?”叶斐本已睡了,不知Jason出来,是被耀扬适才的一个电话弄醒的——耀扬电话里说,她堂哥找到自己,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但他已与Jason说好了,只要他能打赢Jason,就还有得商量,是以让她也来一下,大家好好谈谈。叶斐睡意朦胧,听闻此言,登时一激灵,立刻飞奔而来,不想正撞见这一幕,怒道,“你们当我是战俘吗?谁赢了谁就可以处置我?” 还没等Jason开口,却听耀扬轻声道:“当然不是了,Faye你别这么说自己……这是我跟Fale先生之间的事。胜负还没分呢,你先去旁边等一等……你信我,我不会输的……”耀扬时不时虚喘两下,边说边要往擂台上走。 “分什么胜负!”女孩心软,自然同情看似弱势的一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我不许你再打了!”。 Jason见此,沉声开口:“Faye,既然你来了,我也就直说了。”说着,指了指雷耀扬,“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爸爸妈妈也不同意。他自己说了,今天他如果打输了,也不会再缠着你。你听话,我明天就带你去办转学回国。” 这是给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啊!叶斐气得头晕脑胀、牙齿打战,完全说不出话来。耀扬只觉她此时扶着自己的手臂也在颤抖着,略微偏头,令额前挑染的那一缕发丝遮挡住眼角一闪而过的得意——到火候了! “Jason Fale……你给我听着。”只见叶斐锥子般的目光刺过去,一字一顿狠声道,“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我不允许任何人替我做决定……尤其是你。Babsp;off my life.” 什么叫尤其是他? Jason明白为什么。 台上默默而立的车宝山也明白。 “Faye……”Jason还想说点什么,却是干张了张嘴,只因此时他眼里的叶斐——他的堂妹,他从小到大珍之比目的小女孩,正用一副堪称凶狠的表情对向自己。 一时间,仿佛什么力气也被抽干了。Jason无话可说,只能看着叶斐扶着耀扬,转身而去了。 (1)show quali:quali省略quality,即展示实力 (2)着数:得便宜、有好处 (3)食脑:靠脑筋、智慧而成功 (4)发茅:极其生气,也有惊慌失措的意思 四十七、谁知妹妹你人大心肠改 拦了辆出租车回雅典居去,叶斐仍是气愤难平,坐在车上只抿唇皱眉,不说话。 耀扬瞧在眼里,轻声问道:“Faye你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点解你同他哋搞出咁荒唐d嘢?完全唔尊重我!难道在你眼里,我都冇独立人格么?难道我就该受你哋摆布么?” “我点会咁想呢?你是屈我了。” 若说Jason的大男子主义是表露在外,耀扬则是隐藏在内,虽然嘴上否认,心里实则就是这么想的。 “我也没想到搞成咁……我仲以为,呢样你堂哥就会睇得起我,可能就会接受我了……”耀扬说着,又咳嗽数声——他身体素质极好,刚才虽受了车宝山一击重脚,飞下台去,实则并无大碍,此时却是刻意扮弱。 果然,叶斐见他这样便心疼,为他抚背顺气,不再说什么了。 “对唔住,Faye。”只听耀扬叹了口气,“为咗我,你同你堂哥闹得咁不愉快。” “耀扬你唔使自责,其实也不怪你……”叶斐也是叹气,她刚才骤见车宝山,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实际上他二人已有四、五年未见了——再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Jason有事,又是在香港,车宝山怎么会不出现呢?叶斐心中郁火更胜,半晌才道,“我家里嘅事我来处理,你好好养伤,不许再犯傻了。” 叶斐因年少时家庭变故,于亲情上有一段叛逆情结。一方面想要证明她的自主、渴望家人认同;另一方面却又敏感于亲人施加的意见,无论有理没理,她都觉得是干涉——你们不是当年将我送去寄宿学校,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了么?现在却来指点我的人生选择!因此,现在家人对耀扬的不认可,在她看来根本是对她判断力的不信任。 耀扬深知这一点,一直以来把自己塑造成独立的旗帜,引得叶斐爱他便像是爱自由一样。但其实叶斐跟他在一起,哪里就是独立了呢!可见攻心之法,并不一定多么复杂,只要找准切入,越简单越有效。拳脚上谁打得过谁有什么要紧?诛心才是耀扬的强项——他雷耀扬,就是心魔。 本来就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昨晚,叶斐走后,Jason无瘾至极。车宝山也无话可劝,便将他带去自己在佐敦的大本营,暂且歇脚。第二天上午起身,Jason想着,叶斐也该冷静了,便给她打电话,她却不接;赶紧跑去雅典居的公寓找,她也不在。Jason又气又急——气是气她不懂事,急却又怕她出什么意外。一时无法,只得给Louis打电话,询问情况。 “她没事。”此时Louis也去到车宝山旗下的酒吧里,当着那二人打了个电话——他装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约叶斐吃饭的,“说等周叁交了作业再一起吃晚饭,看来是要吐槽你们两个的。” “还吐槽我们?”Jason一仰头,将杯中剩的一点威士忌饮尽了,狠狠撩下杯子,“电话也不接,家也不回,她这是要干什么啊?还有你!”Jason瞪向Louis,“你是不是早知道她又犯傻了?你怎么不早给我通个气啊?” “我也就比你们早知道一个月。提前告诉你,结果跟现在会有什么区别吗?”Louis抱肩撇嘴——他自己生活荒唐肆意,不爱检点,哪里会跳出来说叶斐如何不对,“再说,我要是不站在她那边,你们现在连我这个卧底也没有了!” “行!现在是用到你的时候了。”Jason自知他是狡辩,也懒得掰扯,“你不是卧底吗?来来来,说说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 “要什么办法呀!我觉得你们也有点大惊小怪了。不就是谈个恋爱嘛?Faye一没说要跟他结婚,二也没怀孕,你们用得着反应这么大么?”Louis见Jason一听他提起“怀孕”二字,脸都青了,真觉好笑,“干嘛,要吃人啊?我可是尽过朋友义务的,反复跟她强调过自己也得吃药才保险。她也听我的了啦!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是有数的。她只是自己也没想好,跟那个雷耀扬有没有未来……哎,你这都是什么表情啊?”Louis见Jason咬紧牙关、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失笑道,“你不会还不承认这个吧?他俩肯定have sex啊,难不成一起浇花么?哎,说起来这还真是一种隐喻呢!” 旁边一直扶额的车宝山实在忍不了Louis这时候了还插科打诨:“你闭嘴吧!立刻。” Louis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只是笑:“哈哈你俩现在的表情真是太有意思了!真想拿个镜子,让你们自己也看看!” 只听“哐”的一声,只见Jason将威士忌杯子狠狠掼碎在地上,又将烟灰缸也抄起来摔了,蹿起身来就要往门口奔,车宝山见此,赶忙拦在他跟前:“你干什么?要去哪里啊?” “我tmd还能去哪!我去找那个姓雷的!” “你昨天也找了他了,又怎样啊!”Jason吼,车宝山也只得吼——他本就不赞成Jason如昨天那样,直桥大马地去找雷耀扬,只不过又是拗他不过而已。 “我怎样?”Jason暴怒道,“我要他死!现在、立刻、马上,我就是要他死!” “杀人不需要拿家伙啊?赤手空拳就去,你以为你是绿巨人?”车宝山故意这么说,自己说完似是忍不住地笑了下——这么多年过去了,Jason的确成熟很多,但此时他却还像当年他们初初相识的时候,迸发出如此粗粝鲜活的冲动甚至是稚气。 Jason本是怒火烧上头,见对方这一笑,倒像是破了功——他眼里的车宝山也与当年初识时一般,总是淡淡然的。但Jason知道,无论面对什么,他都会站在自己这边。于是深吸好几口气,勉强绷住脸,坐回高脚椅上。 “我什么都没听见哈!”这时只听Louis又是那样调侃的语调,甚至还举起双手,夸张道,“你俩接下来要干什么,可别告诉我啊!” “你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啊!”车宝山横了Louis一眼,他知对方嘴毒性劣,却是个有义气的,便故作出没好气的样子,激将道,“你愿意帮忙,就正经出个计仔(1)。不愿意帮忙,也少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大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我有什么办法?要有办法,也该是你有办法。”Louis闻言笑了,“你们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Faye到底喜欢那个雷耀扬什么?”见他两人望向自己,Louis向车宝山挤挤眼睛,暧昧笑道,“她钟意的是你,那个毒贩不过是个替代品罢了。” 车宝山皱眉,目光望向别处:“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Louis笑了一声,一脸理所当然地又道,“我太知道当年她多喜欢你了,现在还能背得住呢!什么你为了救她,踢裂她两条肋骨;第一次坐哈雷是你载她;你们一起去六旗游乐园;她抽的第一口烟也是你给的,开车也是你教的——就是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那次,在荒野公路上练车,还一起看日落……这些都是我胡说的?还是你都已经忘了?” 车宝山如何会忘呢!只是他听得愣了神,半晌无言以对。 开口的是没好气的Jason:“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你现在不让她跟雷耀扬在一起,根本是戳她的旧伤疤。你是不知道当时她有多伤心。她觉得同时被你们两个人背叛了。” 说着,Louis对准Jason翻了个大白眼:“要我说,就是因为Jason 你之前管太多了。你当时就该让她同车仔哥搞一搞,又安全又开心,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嘛!” “你收声!”车宝山立时一声喝断了Louis,再瞥眼见Jason脸色愈加不好,他却也无言以对。 “那你说怎么办?”破天荒的,Fale少主的语气里竟有一丝无力。 Louis道:“要我说,还是车仔哥去和她聊聊吧!说不定还有点用。” 车宝山默了片刻:“我就是想和她聊下,她现在也不一定会见我。” “今天周一,她下午2点半到4点在图书馆有课,你去堵她呗!” 车宝山又望向Jason,后者只在闷头抽雪茄,半晌才抬头,沉沉道了一句:“如果方便的话……就麻烦你了。” 车宝山叹了口气。 坐Louis的车,直奔港大,下车之际,车宝山问道:“图书馆也好多出口,我去哪里等她?” Louis不禁暗叹这车宝山心细如发:“楼外的出口是有几个,但里面的出口就只有一个,你进去跟着标志,就能看见了。” 车宝山点点头,进了楼去,等了不消一刻钟,便见叶斐与几个同学一同出来。叶斐打眼看见车宝山也是一愣,随即与同学道了别,直直走向他。 “Hi,Faye.”车宝山勉强先开口,却不知往下说什么。 “小宝哥,我知你来意。你不必白费口舌了。”叶斐的声音平平淡淡,“麻烦你给Jason带句话,他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要向我跟耀扬道歉时再来找我们;否则的话,也不必再来自讨没趣。” 这句自讨没趣似是双关。车宝山自见着她,心里五味陈杂、七上八下,真真无话可说,却还得勉强自己说:“Faye你与Jason是兄妹,何至于让我这个外人传话。” “你哪里是外人?Jason当你亲兄弟一样,你对他不也是么。”叶斐想来,自己与车宝山快四年未见,这中间她在香港两年,不知有几许日子他两人同顶一片天、穿梭一座城;便是这样,车宝山也从未主动找过她,现在巴巴地过来,自然是为了Jason当说客了。如是想着,语调中便带了叁分讽刺,“我一直都为你们的情谊而感动。” “既然是一家人,就没有隔夜仇。”车宝山本是机变之人,现下却莫名地脑中一团浆糊,竟被叶斐的逻辑带着走,“Faye,我们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斐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为了Jason才对我好的吧?”曾经的委屈,她以为自己已然放下了,可现下面对着车宝山,她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尖锐的声音,“从小到大,你一直待我好,不都是由于Jason的缘故么?何况,还有你那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伟大事业,在那个事业里,Jason比我对你有用。至于我待你如何,你根本就不在意。” 在叶斐看来,车宝山放弃自己、推开自己,无外乎是因为他看重Jason多于看重他俩之间的情愫。 “你……是这样想的?”她这些话刀子也似,车宝山暗自咬牙——诚然,他与Jason有过命的交情,也的确更看重Jason对分部未来发展的助益。但自己对她,难道不也是千般怜爱、万万珍惜?他自认给不了她平安喜乐,这才借着Jason的要求,兀自抽身。可她呢?又找了个什么人!辜负他一番苦心不说,还这般指责他! 车宝山是千忍万忍的性格,纵使心中恨得翻江倒海,也绝不会口出恶语伤她,默了许久才勉强又开口道:“你今天既然提起来,我也无妨告诉你。当年我那样选择,并不是完全为了Jason。我要走的路,你不能跟我同行。因为这条路上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会伤害到你的可能,我也接受不了。” 叶斐闻言心惊,怔怔地看着车宝山——后者也正凝凝地看着她。 “小宝哥你这些话……”清凌凌的猫眼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不会也是Jason让你这么说的吧?这不会又是……你帮他的一个忙吧?” 这一问仿佛兜头冰水,直让车宝山的心也寒透了,仰头苦笑一声,再也无话可说,转身便走。只是没走出几步,自己的手却又被叶斐拉住了。车宝山不想看她,别过头去,却到底没有挣开她。 叶斐站到他面前——看着车宝山铁青的脸,她心头也是一阵阵地抽搐——叹了口气,垂眸道:“小宝哥,无论怎样,今天你既与我说了这些,我也有话想告诉你。” “我知在你眼里,我一直都只是个小女孩、小妹妹,需要你照顾我、迁就我。我曾经是不忿的,觉得你和Jason也太把我瞧小了。可这两年我在香港,多少也经历了些事情,都没办法不承认自己不足的地方实在很多,就更别提当年了……就好像,我那时只道自己喜欢你,可你心里想什么,我却一无所知;你的烦难,我也无法替你排解。现在想来,我这喜欢也是肤浅得很。” 听她这样轻声软语,娓娓而言,车宝山一颗心仿佛是雪窝里捡起一只冻雀,焐在怀里竟慢慢活转了。 “Faye你……”车宝山本想说“你还小”,到嘴边咽回去,换了一句道,“你不要多想。你只要记得,我和Jason是永远不会害你的,但那个雷耀扬就不一定了……” “小宝哥,我们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叶斐打断他,“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你的关心,我领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就像你有你的一样。除了关心,我们早就……给不了彼此别的了。” (1)计仔:办法,计谋 追更:ρǒ一八sм.cǒм(po18sm.com)) 四十八、只缘身在此山中 与叶斐分别之后,车宝山并没有立刻联系Jason,而是径自去了自己经营的一家叫Ares的格斗俱乐部,里面有单独批出来的一间训练室,是他自用的。正换衣服,却鬼使神差从兜里掏出钱夹来。这钱夹里面的透明夹层,放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块刻着《心经》的精巧铜制卡片——这是当年在澳门时他的前女友Maggie于普济禅院为他求的。车宝山略微拨起那块铜卡,后面却是一张纸条,小心拈出来,怔怔瞧着上面一行手写的英文—— You make the world a er plabsp;just by being in it.(仅是你的存在,就让世界更美好) 这是叶斐送给他的最后一样生日礼物。 车宝山记得,自从她15岁那年自己送了她生日礼物之后,她每年也送自己,都不是什么名贵玩意,却十分趣致。或是一本画册,或是一包她自己收的花种子。有一年,正巧他生日那天,赶上闰月八月十五,她竟寄来一盒手工月饼,还附带一个面捏的小兔子,两只长耳朵之间,还特意捏出一根小辫子,也真是让他忍俊不禁、爱不释手。只是不知这样的面点怎么保存,鼓捣了半天,竟不小心将其中一只兔耳朵给碰掉了,弄得他次年夏天要见到她之前,忐忑好久,唯恐她问起来。 而这张纸条,原是包在fortune cookie(幸运饼干)里的,便是美国的中餐馆里,每次吃完饭会送一个的那种饺子样的脆饼干,掰开里面会有一张纸条,要么印着一句俗语、格言、箴句,或是几个汉字拼音,幸运数字什么的也有。这一行手书是原先给他的画册上的一句,自然是她写的。 是她的存在,让他的世界更美好。 她就是他的little fortune cookie。将纸条放回去,车宝山开始打沙袋。 不是早知道会如此吗?车宝山机械地一拳又一拳——当年不是跟Jason云淡风轻地说,她回到她的世界,很快就会忘了自己么?是啊……她现在是不再在乎自己了,可她怎么会爱上那样一个人呢?他原以为,她回去校园,上课恋爱,约会的或者是学习小组的同学,或者是酒吧里看橄榄球赛的朋友,又或者是她在教堂里做义工的同事,无数种可能,单单不应该是耀扬那样的人——不应该是……自己这样的人。 两年前叶斐来香港,车宝山是知道的。只是她为何会来,Jason应是多少难开口,只言片语,说得含糊。车宝山也没细问——他实是怕,叶斐是为着自己,更加得避嫌,只想躲着她了。可她一直也没联系自己。车宝山想着,她若不是生自己的气,就是不好意思见自己,他也无谓勉强。何况那时候,自己正辅佐神仙可招兵买马,为天养哥出狱做准备,以备日后与蒋天生一支人马晒冷(1),也并非时时在港。如此倒真是鸡犬相闻、人不往来。而他如何想到的,会是因为现下这事而重逢呢?若说叶斐交了个认真的男朋友,他说不定还要为她高兴呢!Louis说雷耀扬是自己的替身,他怎么瞧不出雷耀扬与自己哪里相同了?那头奔雷虎,不仅不是良配,更是香港江湖尽人皆知的危险人物,满嘴的歪理邪说,又心狠手辣。就算他现在待Faye是真心,也难保之后会不会反目成仇,甚或将江湖上的仇怨连累到她,又怎么算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她曾经那样喜欢自己。于她是千斤重的心事悬于一缕情丝。于他呢,当真如此无关紧要么?他车宝山当真如此无情、如此理智么?车宝山越是自问越觉气滞,恨意滔滔,出拳力道也越来越重,最后竟一拳将那沙袋也打漏了。 他看着她长大。他甚至都没有真正吻过她!那个装模作样的雷耀扬凭什么?车宝山冷冷看着沙子簌簌然地漏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堆。 冲完凉,收拾齐整,车宝山再见到Jason时又恢复了他素日里那淡淡然的样子。 “怎么样?”Jason表情很复杂,似乎对他抱有不少期望,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 车宝山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Jason见此叹了口气,但想来车宝山也未见得比自己对叶斐更有影响力,他也小小释然。 两人一时都无话,只是默默抽雪茄。直到一支也快抽完了,车宝山才好似整理好了措辞一般,开口道:“你上飞机前跟我说要来港的时候,我就叫人开始搜集雷耀扬的资料,估计这两天,就能整理好,到时候给你看。” “我看不看也无所谓。你要是对他有什么看法,告诉我就行了,我相信你的判断。” 车宝山抽完手上的雪茄,也没再点第二支,只一下一下拨弄着Zippo,徐徐道:“雷耀扬这个人,厉害的地方,我就不说了。在我看来,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自负。因为自负,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人,不说没有朋友,就是利益联盟也难牢固,都是利尽就散的。不会团结各方力量的人,必然也不会有什么大局观。我看他跑路之前,跟洪兴几番交手,就颇多意气用事的时候。” “洪兴?”Jason疑道,“你不就是洪兴的,他跟你们交过手?” “不是我们。是蒋天生那一支的洪兴。”车宝山将Zippo放下,望向Jason,道,“而且我觉得,他也没那么了解Faye。她纵然一时叛逆,但你我都知道,她多么在乎家人,多么看重你。疏不间亲。耀扬非要与你为敌,就是迫她与家人对立起来,我看Faye早晚也会受不了他的。” Jason闻言点点头,此时也静下心来,回忆昨天的情景——单挑的盘口,明明是他雷耀扬提的,却又把叶斐叫来,明着是摆自己一道。图什么呢?唯一可想的,便是因为自己威胁了他,他便要离间自己与叶斐的感情作为报复。可自己与叶斐是血亲,他这么做不仅阴损,又真有必要么?答案显然,他却偏偏如此了。 只听车宝山又道:“所以我在想,你要是继续这么紧逼,反而是把她往雷耀扬那边推了。” “我知道。”Jason的声音郁闷,“可我不敢放手啊!谁知道他俩什么时候分手?这中间风险太大了。如果Faye遇到什么意外呢?” “的确是有风险。”车宝山何尝不知,叶斐的天真纯良留在江湖里,便好比小儿怀金过闹世,不出事纯粹是运气,“所以现在要如何,全看你。你要我直接把Faye绑来,你带她走也可以;或者,你要我一枪淝底耀扬,也ok。” Jason闻言挑眉——他当然无所谓弄死耀扬,可车宝山昨天比斗时狠手也不愿下,现在说取性命,却是轻飘飘的了。看来他下午见了叶斐,如今也已恨上耀扬。 “其实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他昨天说,我既然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还敢来找他是勇气可嘉。你不觉得这话怪怪的吗?” “是很怪。”车宝山点头,“说的好像他不知道你家的背景一样……”说着,恍然大悟,“不会是Faye没跟他说过这些吧?” “是了!”Jason击掌道,“Faye本来也不承认家里的生意与黑手党有关系。” 车宝山闻言,视线望向远处,喃喃道:“这么看来,雷耀扬倒不是因为你家的势力,才不肯放手的。” “我管他是因为什么!”Jason见车宝山似乎又有些同情耀扬了,便干脆道,“这样也好,攻其不备。” “你想怎样?” Jason没说话。可车宝山单瞧他的眼神,也便心领神会了。又默了小片刻,只听他道:“好。我亲自去,保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说着,又抽出一支雪茄,剪了头。Jason见此,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两人默默无语好一会儿,突听Jason一句。 “我宁愿是你。” 车宝山闻言愣了,偏头便见Jason正垂眸转着左手食指上的铜戒指,并不看他。 “Cao!”车宝山竟爆了句粗口,故作轻松笑意反问他,“现在说这个,你有意思么?” Jason只是苦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车宝山望了眼他的背影,随即收回目光,只埋头抽雪茄。 我也宁愿是我。车宝山心想。 第二天中午,Jason接到一个电话,是Anthony打来的——Don Fale终是亲自来港了。 “我现在雅典居的公寓里,Faye也在。晚上约了她那个男朋友来家里吃饭。你也过来吧!再叫上宝山。” Jason转述罢,车宝山想了想,Jason、叶斐、雷耀扬再聚首,情形已经够复杂了,自己再去,平白将局势弄得更尴尬,便道:“我还是不去了。你替我向Don Fale问好。改日我再单独去拜访。” Jason闻此无不可。想来,叔叔Anthony来了,情况又有变化。还叫那个姓雷的来家里吃饭,也不知是个怎么打算…… ====== (1)晒冷:原指一种下注方式,即将手上全部筹码放出作为赌注。引申为一局定生死、豁出去的意思。 作者bb:首发:yцsんцЩU.νīρ(ΡO18.Oяɡ(po18.org)) ℜoцsⓗцɡё.©oⅿ 四十九、奈何人是剧中人 叶斐从小到大,尤其是整个青少年时期,如此乖巧懂事,没让Fale夫妇多操一点心。可这两年,她却是让他们把所有能担的心几乎都担了一遍。当真是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尤其是Anthony Fale。虽然叶斐自中学时便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与母亲叶宜庄也只有周末能见,但相隔东西海岸毕竟还是不一样。Don Fale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必然是缺席了女儿成长的大部分时间。在他心里,叶斐始终是当年叶宜庄带她离开时趴在即将启动的计程车后窗上看着自己的样子。他拒绝不了她的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她开了口,他都拒绝不了。就好比她18岁时迷恋夜店蒲吧,他也不忍心拉下脸来训导她,而是想了个以毒攻毒的迂回策略来规劝。他希望她可以享受自己没能享受的自由,他希望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由着她。 可惜,这次却不行了。 Jason来港之前与他报备过,他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之后听Jason说叶斐连家也不回了,Anthony便立刻订了机票。飞机落地,联系女儿,从电话里他便能听出来,叶斐对自己来并不惊讶,反而好像是严阵以待的样子。Anthony不动声色,只说叫叶斐带上她那个男朋友回家吃饭。果然,叶斐摸不清他的态度,也就没有拒绝。 约的是晚饭,下午Jason便来了,叶斐自然不给她这堂哥好脸色。只是不同于上次两人因为车宝山闹别扭,Jason的脸色也不好。兄妹二人,一个抱肘冷哼,一个抿唇沉默,看得Anthony简直扶额:“你们两个呀!都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子似的。等下待客,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失礼么。来来,拉个手,便是好了。” “我们有什么可失礼的?”Jason抬腕看了下表,依旧没好气,“这都几点了还不到?” 叶斐见Jason这态度,心火更胜:“约的是6点,还没到时间呢!我刚才也说了,耀扬是有事不能早来,又不是故意的。” “有什么事?杀人放火等不及了?” “你!”叶斐转向Anthony跺脚道,“爸爸,你看他!”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Anthony摆摆手,实在无奈,“Faye你去把餐具摆上。Jason你把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 6点刚过一些,耀扬到了。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伯父您好!远道而来,未能迎接,实在失敬。”场面上的言语做派,耀扬无有不妥,左右手拎着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用英语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无需客气,快进来吧!”Anthony一边笑道,一边打量他,不得不承认,这拐走了自己女儿的毒枭确是生得英朗俊美,更有一番飘逸的出众气质。 耀扬也在暗中揣摩着这位Fale先生的态度。由于Jason给他的第一印象,耀扬自觉叶斐这个父亲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感——耀扬记得,当时Jason说的可是代表叶斐的爸爸妈妈来反对的。宴无好宴,耀扬本也不想来。何况近日里他原先在缅甸供货的老搭档来港,彼此商洽重建供销线路,若非叶斐坚持,耀扬又舍不得她,还真是懒得来找不自在。然而,此时Anthony的态度倒是十分和蔼可亲,而Jason仍旧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一时虚实难辨,耀扬便拿出自己最优雅的姿态、最潇洒的谈吐,定神见招拆招。 从下午开始,Anthony主厨、叶斐打下手,准备了一桌意大利传统菜。冰蜜瓜火腿与淋上醋泡刺山柑花蕾的沙拉已摆上桌;Frittata连锅端上,放在山核桃派旁边;刚出烤箱的千层面,最上层的奶酪还在滋滋冒泡,切开的截面里,丰腴的奶黄色面皮映衬着红亮流油的肉酱。诱人的食物香气让耀扬陌生乃至有些紧张——这好像是家的气息。 他厌恶这种气息。 耀扬是蔑视亲情的。短命母亲,赌鬼父亲,高高在上视他如草芥的所谓家人。所以,什么天伦之乐?Bullshit! 不过一顿饭,忍忍就过去了。耀扬如是告诉自己。 主位上Anthony带着话题,起先是围绕着这一桌菜,类似他们家意大利的亲戚前阵子送了些极好的奶酪可惜带不过来之类云云。耀扬本也是生活家,与叶斐相处许久,也听她提过不少意大利的风土物产。一言一搭,有来有往。加上叶斐帮着穿引话头,一餐饭吃得起码看起来其乐融融。 餐后又喝些甜酒,继续聊天,只听叶斐道:“上次耀扬带我去听粤剧,很特别的表演。有机会的话,爸爸你也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好呀。我只听过京剧和昆曲,粤剧还真没听过。有机会要开开眼界了。” 耀扬笑道:“您要是有兴趣,这个周末我们就可以去看。”Anthony身上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让他的场面功夫做起来顺畅许多。 “不急。”Anthony笑着摆摆手,“Faye这不是正在final么?让她先忙学业。我也不急着走嘛。” 听爸爸说他不急着走,叶斐倒有点觉出些话外之意了:“平时圣诞节前,您不都很忙么?现在就这么待在香港,方便吗?” “忙也是瞎忙。”Anthony仍是笑道,“我留在这里给你做做饭,不好么?” “那当然好了!”叶斐见见爸爸对自己和耀扬的事,似乎态度不错,心想自己是多虑了,之前怕是Jason鸡毛当令箭。且她对父亲,从来极是敬爱依恋,自然无有不可。 这时听Anthony又笑道:“耀扬你别见笑。虽然Faye年纪也不小了,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个小女孩。我上了年纪了,有时候不是她黏着我,倒是我黏着她了。” 耀扬闻此,刻意笑道:“哪里的话,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其实在恋家这一点上,我们南意大利人跟你们中国人是一样的。毕竟都是农业文明么。” Anthony拉起叶斐的手拍了拍,“也是那句话,‘一个男人如果不花时间陪伴他家人,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The man spend time with his family bsp; never be a real man.)’” 耀扬想了下:“这句话好耳熟呀……好像是电影《教父》里的台词吧?” “这电影,你很熟啊?”说话的是Jason,他似乎是憋了一晚上的气,这是头一句话。 “经典电影嘛!”耀扬原本想着,自己在叶斐爸爸面前要表现出风度来,此时却还是忍不住挑衅地望向Jason,“要说最经典的台词,应该是那句,‘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I’m gonna give him an offer that he bsp; refuse.’ 您说是吧?” Jason闻言冷哼——这话显然是讽刺自己之前,威胁他离开叶斐、却被他摆了一道的事了。 叶斐对这话题更是敏感,忙忙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说实话,那部电影啊,也不知是给在美的意大利人宣传了,还是造成了更大的误解。” Anthony只作没看出几个小辈间的抵牾,仍是笑道:“文艺作品嘛,做不得真的。倒是文化间相通的地方,更有意思。再说一点,比如大男子主义,我们两个民族的传统也很相似嘛!” 耀扬感觉到Anthony好像在刻意引导着话题,思忖了下,隐隐表态道:“您说的是,传统社会的确是那样。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嘛。现在的男人都很尊重女性的。” Anthony闻言只是笑了笑:“移风易俗,没那么容易的。我前阵子看到一个小故事,也讲给你们听听?”叁个小辈自无不可。 “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他与邻国交战,战败被俘,本该被处死。敌王见他年轻,心生不忍,便要求他回答一个问题,如若答对,就可重获自由。而这个问题就是——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国王不断地向周围人询问答案。无论是公主还是厨娘,学士还是厨师,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国王也都觉得不满意。这时候有人告诉他,城外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老女巫,据说无所不知。国王便去请教她。女巫听完他的来意后,表示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如果要她告诉他,国王必须答应娶她。女巫年老畸形,丑陋不堪。国王当然不愿意娶她,但为了获得自由,他还是答应了。于是女巫告诉他——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 “每个人都知道女巫说出了一条伟大的真理,于是国王自由了,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国。他的臣子听说了他对女巫的承诺,都表示惊骇。有人向他进言,说:‘陛下,您既然已经获得了自由,不娶那个丑陋的老女巫又如何呢?’但这个国王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表示一定要信守承诺。于是,他在皇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到了晚上,当国王心情沉重地走进新房时,他却看见一个绝世美女坐在房内。这个美女竟然就是女巫,她告诉国王:‘我在一天的时间里,一半是丑陋的女巫,一半是倾城的美女。我的丈夫啊,你是想我白天变成美女还是晚上变成美女呢?’” Anthony说到这里顿住了。耀扬心想,这怕是有考教的意思——想来答案无非两种,若白天是女巫、夜晚是美女,那便是看重实在的床帷之乐,当着人家姑娘的父亲,这答案着实不雅;若选白天是美女,那岂不是承认更看重自己的面子,而非夫妻情义,更不能选了!如此两难,耀扬便没出声。 只听Anthony又道:“国王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你说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女巫闻言,热泪盈眶,说道:‘我选择白天、夜晚都是美丽的女人,因为你懂得真正尊重我!’” Jason以前听过这个故事,也知道叔叔埋得是什么伏笔,此时只转着酒杯不说话。叶斐却是第一次听,父亲这话里面的态度,顿时让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耀扬却是大为疑惑。难不成叶斐这个爸爸,竟不反对她与自己在一起吗?他不是也知道自己的背景么?竟然不介意吗? 眼见Anthony似乎是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耀扬竟破天荒地有种被人看穿的恐怖感觉。 五十、骨中骨,血中血 聊到9点多,耀扬道是还有事,便先告辞了,叶斐送他下楼。一进到电梯,便听她语调欢快地道:“看来我爸爸对你印象唔错呀!” 耀扬闻言笑笑,心想:Anthony对自己的态度的确不错。可他此时反而莫名忐忑——实在是这位Fale先生虽然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周身气度却仿佛是风和日丽的海湾也是惊涛骇浪的海湾,皆可随心的切换。 “话说你爸爸也真系渊博。咁有学问,做生意又咁成功,真系犀利……”说到这里,耀扬却想起另一件事,“Faye我记得你以前同我讲,你呢个堂哥在拉斯维加斯也做生意?” “系呀,不过他最近常在叁藩,准备接我爸爸嘅班了。” “你堂哥在拉斯维加斯做乜行呀?” “冇乜特别,就系家里嘅几家酒店、餐厅之类。我以前同跟你说过呀。” 叶斐以前的确是说过,只是那时耀扬并未留意。他看叶斐对饮食讲究懂得尤其多,不疑有它。只是今天说话里提及《教父》的那一段,让他心里有些异样,忍不住刨根问底一句:“Faye你说嘅酒店……唔会系赌场酒店吧?” “系有两家有赌场……”此时电梯已到了地下2层的停车场,耀扬却没往外走,直问自己这些有的没的,叶斐不明所以,反问道,“点解咁问?” 为什么这么问?耀扬听叶斐肯定的答案,心跳都不禁加速了——赌场酒店与平常的旅馆酒店可不是一回事,何况是在拉斯维加斯这样举世闻名的堕落之城。耀扬自己就是江湖人,怎会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而她家又是意大利人…… “Faye你家里……不会是黑手党吧?”耀扬甚至换了英语来问。 耀扬没想到,叶斐一听“黑手党”这叁个字,立刻沉了脸色,肃声道:“Of bsp; not!美国根本就冇乜所谓黑手党!那只是意大利亚文化在美国嘅……一种特殊反映罢了!再说,边个族裔里没有人犯罪?是意大利人就一定是黑手党么?这是刻板偏见!耀扬你、你点解突然咁问?” 她的表现几乎是炸了毛,耀扬的印象里,还从没见过叶斐这般急赤白脸的,只好先安抚她道:“我随便一问嘛!刚才不是聊到《教父》电影了么?我开玩笑嘅,你看你还当真了。” “我就说呢个电影全是误导!”叶斐撅着嘴,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唔钟意你讲呢d嘢。” “好、好,我不讲了。”耀扬吻了吻她的脸颊,“那我先走了。你返屋企早点休息。” 电影全是误导?不尽然吧……耀扬一边开车,一边仔细回忆适才那一顿饭。沙拉上淋的油醋汁是Anthony特意带来的,竟比以前去米其林叁星吃的尝起来还要好。耀扬记得,叶斐以前聊天时提起过,说是顶级意大利醋庄里的黑醋,一盎司便要1000美元。耀扬深知,越是平常的讲究、细处的品味,越是常年累月的熏出来的。Anthony的举止气派,她那个堂哥Jason之前那么大剌剌地就敢找上自己,还有身边带的一个翻译保镖身手也那般了得……耀扬如是越想越疑,越疑越惊——叶斐对黑手党反应又那么大……难不成,她是刻意瞒着自己么?若不是刻意隐瞒,难道她掩耳盗铃到这种可笑的程度吗?聪明的人,难免多疑。如耀扬般聪明又经历过穷途末路的人,就更不可能不多疑了。 第二天,叶斐上下午都有课,一早便出去了。她一走,Jason便叫了车宝山来。叁人坐在厨房的中岛边吃早午餐。 车宝山从包里拿出两个文件夹,分别递给Anthony与Jason:“这是雷耀扬的材料。” Anthony一手拈着espresso,另一手边翻看,边问道:“他现在江湖上做什么营生呢?” “别的不敢肯定,但丸仔(1)是一定的。他说什么不再拈毒品、什么洗白,根本就是在哄Faye。” “不足为奇。贩毒同样会上瘾的。”Anthony闻言却淡淡笑了笑,“但凡赚过贩毒的钱,别的生意,也就再也瞧不上了。” Jason此时开口:“叔叔,我知道你是投鼠忌器,不想因为这事跟Faye闹不愉快,更不想让她伤心。但这个姓雷的实在太危险了,决不能让他继续待在Faye身边。” Anthony闻言,望了他一眼,复又看向车宝山,这才缓缓开口:“看来你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打算做什么呀?” Jason没说话,他的表情已经表明态度了。车宝山毕竟是外人,对Anthony也更敬畏些,先开口解释道:“江湖人刀口舔血。何况耀扬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从港岛到九龙、新界,遍地是仇家。他这样的人,要是哪天出了意外,其实反倒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Anthony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再往复看看两人,便猜到这主意必定是Jason提出来,执行却只能是这几年多回香港、已有些势力的车宝山。Anthony知他两人少年时便要好,如今也十年了。异姓异族,能如此投契仗义,实在是难得。 “好孩子。”Anthony拿起咖啡壶给车宝山的杯里续上,却只说了这一句便顿住了,半晌才转向Jason,复言道,“Jason你之前跟雷耀扬闹翻了,还是当着Faye的面。要是没过多久,雷耀扬这人突然没了,你觉得Faye会怎么想?” “她怎么想都没所谓!”Jason紧紧抿唇,连带着左边嘴角那一道浅浅的陈年疤痕也纠成刚毅的样子,“就算她要怪我、怨我,我也要她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地怨我。” Anthony闻此叹了口气:自己这个侄子,虽然性子差、处事有时也欠考虑,但对至亲好友最是实心实肺,宁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一点与他的父亲、自己的哥哥Leo Fale,简直是一模一样。 “军事演习就能解决的问题,用得着扔原子弹么?”Anthony望向Jason,无奈地摇头,“你想想,这件事归根究底,不外是我们与Faye有意见分歧,你想让她听你的。她是你妹妹啊!她敬你、爱你,你都没办法让她听你的吗?是你让我更不放心啊!” Jason梗颈抿唇,不说话。 Anthony叹了口气,转向旁边亦是垂首不语的车宝山:“宝山,我看这材料上面说,雷耀扬所属的社团叫东英。你能再帮我弄一份这东英社的资料?” “喔,没问题!”车宝山正有些尴尬,闻此忙忙应道,“只是需要再多几天。”言罢告辞。 “宝山他……是个好孩子。”Anthony望向大门,轻叹道。 Jason听叔父这样一句,不知怎的,便想起Louis说,如若当年自己容许Faye与车宝山往下发展,哪怕让他俩玩一阵子呢,何至如今?不禁有些委屈不忿,抿唇驳道:“他是很好。但他不适合Faye。” Anthony听侄子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稍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又叹了口气——Jason城府仍浅,自己本想让他早点接班,现在看来,哪里急得来? “Faye才24岁,没有人适合现在的她。”Anthony的语气肃重起来,“Jason你这次又做错了。” “是,我是错了。”Jason点头沉声,“我不应该先问Faye。一开始就弄死那个毒贩就对了。” Anthony闻此不置可否:“这只是做法的选择。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涉及Faye这两件事上,都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Jason惘然无语。 “上次你便不该告诉Faye,是你要求宝山不再和她接触的。” Anthony循循道,“我知道你爱Faye,不想骗她。但有时候能被骗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你们才是血亲,何必为了外人产生芥蒂。” 不同于叶斐为了安全原因被送去寄宿学校,Jason却是在叔父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长大的——这也是Jason为什么极为宠溺的叶斐原因之一。然而,这种关怀反而让他难以继承Anthony 操纵人心的出色能力。叔叔说得对,叶斐敬他、爱他,他都无法掌控。日后若为家主,如何让心怀各异的外人,甘心情愿听他驱策呢? Anthony拍拍Jason的肩膀:“你来香港也快一个礼拜了,该回去了。我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家里的事,你要上心。走之前去见下Faye。一世两兄妹,没有比家人更重要的。” Jason默然点头,若有所悟。 没有比家人更重要的。这句话其实同样刻在叶斐的骨血里。她此前虽然梗着,与Jason叫板,但其实心底里还是希望家人能支持她与耀扬的恋情。而现在爸爸Anthony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想来Jason慢慢地也会接受了吧? “Jason,我知道你关心我。”叶斐以一种刻意的、心平气和的语气开口,“可你为什么不能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我呢?” “为什么?”Jason轻轻重复了一遍,“Faye你是一个Fale。你之前的Fale付出了你想象不到代价,就是为了他们的后人,不必再卷入那样的生活。甚至,你的父母,也是为了你不卷入了那样的生活而分开的。你希望我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你,可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做一个真正的成年人。这个……你拿着。” 叶斐茫然地伸手接了,竟是一把迷你手枪,抬眼再看Jason,他那双海湾蔚蓝的眸子仿佛笼罩了叁藩湿冷冷的海雾,让叶斐莫名心慌。 Jason似乎……对她失望了。 (1)丸仔:摇头丸等各类口服兴奋剂的统称 五十一、利欲驱人万火牛 又一天,车宝山趁叶斐去上课,登门将东英的若干材料交给Anthony。 其实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想,叶斐与耀扬这事如何破局。弄死耀扬,不是难事,但若因此伤了Fale家的和睦,实非众人所愿。最好的办法,便是能让他俩自己分手,但又怕这中间耀扬将江湖事牵连到叶斐……除非能让耀扬主动将叶斐划出江湖,但如何做到呢?车宝山绞尽脑汁,也无头绪。 “东英在香港地是首屈一指的大帮派,方方面面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我不知道您具体想了解什么,只弄了些浅表的,也不知有没有用,实在是抱歉。” “这也要抱歉?你这孩子又这样客气。是我麻烦你了才真。”Anthony说着指了指后面的冰箱,“我给你做了千层面,已经装好了,等下你带走。” 车宝山闻言,略微垂首笑笑,竟有几分腼腆的样子:自己喜欢吃的这种千层面,每每相见Anthony都会单做一份留给自己。虽说异姓异族,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在Fale一家人身上,车宝山才体会过那么一丝丝仿佛家庭的暖意——他幼年时,与母亲车婉莹一起被蒋天养带去叁藩。车婉莹轻浮凉薄,对他颇为漠视;惟有蒋天养亦父亦兄,教养他长大。后来蒋天养被捕,引渡回港。那时车宝山还不满12岁,无亲无故、没有身份地黑在叁藩市唐人街,由蒋天养之前的手下接济了两年,受遍人情冷暖。之后偶然帮助了身陷险境的Fale兄妹,才变了际遇。 “这个东英帮,历史还挺悠久的呀。”只见Anthony烧了壶水,期间翻了翻材料,如是道。 不同于几十年前码头上兴起的潮汕帮派洪兴,东英的创始人、绰号大鼻林的林叁,是地地道道的广府人。九龙被割让的时候,便有了这个帮派。但论最辉煌,还是上任龙头骆正武的时代。 70年代的香港,实称得上修罗场。普通香港人政治上是二等公民,竞争序列甚至排在印度人之后。挨家挨户收保护费的是警察,比黑社会都恶。寻常百姓,夹缝生存,只得自寻生路办法,是以造就了所谓的“民间自治团体”遍地开花的时代。 时势造英雄,说的便是骆正武,拳脚以一当十,行事均真仁义。在他的操持下,东英成为当时香港地实力最强的帮派,一时风头无量。惟惟可惜的是,当时整个东英的繁荣,也只是维系在骆正武一人身上。帮里虽有四杰、五虎的提法,却没一个人能继他之后挑起大梁。莫论东英后继无人,骆正武自家人丁也不兴旺,膝下一儿一女,女儿是老来得,他过世时尚在襁褓之中;儿子骆丙润年长,却天生残疾,不仅是形貌欠佳,也习不得武,好在读书不错,骆正武对这儿子也是细心培养,并没有让他涉入黑道。也是由于这个原因,骆正武骤然病重之时,东英龙头如何继任便无比棘手。当时辅佐他、基本算是东英二把手的,是他的妾室水灵。水灵极有野心,但偌大一个东英帮,怎么也不是她能吞得下的;更何况也没有帮主逝世,小老婆继位的道理。是以,水灵扶持当时才刚大学毕业、在帮里没有任何根基的骆丙润上位,自己退居幕后、垂帘听政,成为东英幕后四八九。 水烧开后,Anthony拿出一套功夫茶具:“东英现在的这个龙头……他的年纪应该也不太大吧?有50岁了吗?” “应该有了。” “他有孩子么?也在他们的帮派里面吗?” “骆驼没有孩子。听说是因为他生来残疾,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嗣。” “残疾?”Anthony颇感惊讶,“一帮之主,身体上有缺陷的话,还能坐稳位子这么多年,看来他是个很有手段能力的人了。”一边说着,已经斟好叁杯,向车宝山比了个请的手势。 车宝山见此,恭敬地先端起一杯,闻香轻啜,饮罢方再开口:“骆驼的能力手段倒是一般。其实东英过去这二十年,有个幕后话事人叫水灵,是骆驼的小妈。这个女人很厉害。听说直到骆驼叁十多岁,她才算放权。前几年洪兴跟东英有次大冲突,水灵出马把洪兴打得大败。不过,她去年也被人杀了。” “喔,是这样……”Anthony闻言点点头,默了半晌,忽而叹了一句,“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无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做这一行,不知尽早退步抽身,难免是这个下场。” 车宝山闻言,明白Anthony这又是借机规劝自己。他心中领情,却无话可说,只得喏喏称是,又扯了些闲话,之后便要告辞了。 Anthony装好千层面给他,送他出门,再回来,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这几个孩子,真是没一个省心的!Faye是自己把她惯坏了;Jason呢,这几年虽大有长进,但通过这次事便看得出,他还是嫩了些——直接干掉耀扬本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却打草惊蛇,还被Faye知道了,平白废了这步好棋。惟有这个车宝山,为人处世,极有分寸。前些年Faye喜欢他,他的处理便是无可指摘,如今又这样尽心尽力。说起来,虽没有血缘,但Anthony也是看着他从那样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钢筋铁骨的硬汉。都说吃过苦的人知好歹,这样懂事的好孩子,Anthony怎会不欣赏、不希望他好呢?可车宝山却偏偏要往江湖这吃人的恶臭沼泽里扎,劝不动,拉不回。Anthony也知道,他是为了恩义如此,便更加无奈了。 这无奈现在还无法可解,Don Fale唯有先解决能解决的了。 又是一个午夜,叶斐睡下后,这次去找耀扬的却是她的父亲了。 Anthony提前与耀扬约好了,还是在那家骆克道上的酒吧。耀扬几乎是好整以暇——看来他所有的疑惑,都可以解开了。 “你这里的视野可是真不错啊。”Anthony望向落地窗外繁华的骆克道,午夜也是灯火通明、人流攒动,“这样好的地段,你这酒吧的上座率可不高呀。” 耀扬这次特意准备了意大利产的葡萄酒:“整条骆克道,只有我这一间pub可以让客人听莫扎特。艺术与市井之徒难免格格不入,自然没什么人了。” 耀扬一直坚信市井与艺术泾渭分明,世俗与精英截然对立。底层出身的他,弹钢琴、品红酒、读哲学书,即便是抽的香烟也要与众不同。平素如此举止,孤芳自许的意味不能再明显了。 再者,黄金地段的夜场里放古典乐,不是行为艺术,就是不为挣钱只为洗钱了。Don Fale却并不点破,转移话题道:“我听Faye说,你会弹琴,还会作曲呢。” “雕虫小技,聊以自娱。”话是谦虚,耀扬的神情里却是颇为自矜。 “我听说下个月苏富比要拍卖一架18世纪巴黎手工的羽管键琴,有没有兴趣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若论平时,只有耀扬在别人面前掉书袋、秀见识,可面对这位Fale先生却不行了。甚至,他竟会时不时生出疑似自惭形秽的感觉。耀扬很厌恶这种感觉,但此时却告诉自己务必忍耐——他还要试探叶斐这个爸爸的底细呢! “好啊!”只见耀扬略微垂首,道,“您能邀我一起,我心里真是……”好像是情绪起伏地说不完整了,耀扬顿了下才又一笑,“谢谢您!” Anthony见此,很配合地发问:“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说?” “不瞒您说,半个月前,就在这个地方,您的侄子Jason来找我,也跟我说了好一番话。我现在想来,还有些惶恐。” “这事Jason与我说过。他的性子一向急躁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明白他是Faye的堂哥,关心则乱。”只见耀扬一脸真诚,“但我也想请您相信我,我对Faye也是真心的。我希望能跟她有未来,我也会为了这个未来去努力。” “我相信。若是不相信,也不会邀你一起去拍卖会了。”说着,Anthony颇有深意地一笑,“Faye跟我说,你在努力洗白上岸。可我看你的状态,倒不太像。所以忍不住想跟你分享下我的经验。” 什么叫分享经验?耀扬心跳骤快,盯着Anthony,一时不知、甚至是不敢说什么。 只听Anthony又道:“你是个聪明孩子,相信很多话,我不用多说你也明白。不知道Faye有没有同你讲过,当年我和她母亲为什么分开。我只是想告诉你,Faye对洗白这件事这么执着,其实也是受了她妈妈的影响。不过嘛,男人的事业,又岂是妇人之见所能明白的?”说着,Anthony略微倾身向前,凝凝地注视着耀扬,徐徐道,“明年就是九七。我听说你们东英与大陆关系密切,这样的风口机遇,可是稍纵即逝。” “没想到Fale对这边的生意也有兴趣?”耀扬看着Anthony,那双夜色一般的眼睛此时被野心鼓催地异彩流动。 “人生一世,不折腾哪有乐趣呢?” 耀扬见Anthony从雪茄盒里拿出一支剪了头,自觉地为他点上:“既然您有这样的雅兴,不知有什么是我这个晚辈能效劳的?” Anthony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心,我很高兴。我们意大利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个习惯,就是信奉家族血缘。你对Faye好,就是对我们Fale家好,就是我们的自己人。只是听说你们东英帮里人员复杂,架构零散。要是他们都能同你一条心,那无论做什么,我相信都会无往不利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耀扬心下一惊,难不成,这是要他作整个东英社的话事人吗? 作者的话: 推荐曲目,美剧《毒枭(Narcos)》的主题曲“Tuyo”,西语翻译过来应该是“你的”的意思,歌词简直像一首诗: 我是火焰,灼烧你皮肤 我是清水,满足你渴望 我是城堡,我是高塔,我是镇守财宝的利剑 你是我呼吸着的空气 你是海上倒映的月光 我多想润一润喉咙 却又怕窒息在爱中 你会向我许下什么心愿? 你说:“我只想看着我的珍宝。” 你会得到的,你会得到的(Tuyo será, y tuyo será) 五十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耀扬亲自开车,送了Anthony回去,一路上,就马上到来的九七又聊了许多。Anthony心中不禁感概:这雷耀扬在眼界见解上的确不俗,又是刚30的好年纪,正是要在人生事业上大展拳脚,惟可惜他心术不正,否则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男人在外做事,常有不得已的时候。很多事其实无谓告诉家里人,徒增他们的烦扰。”临下车时,Anthony对耀扬如是道。 “您放心,我们今天谈的这些,我不会告诉Faye的。” Anthony闻言满意地笑了笑,扶住耀扬的肩膀,温声又道:“好孩子。你也别有什么压力,慢慢来。” 耀扬点点头。他虽然心中不喜Anthony似乎样样比自己优越,但不得不承认对方似乎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让向来目无下尘的奔雷虎也讨厌不起来。是以,Anthony越说什么慢慢来,耀扬反而越是心急。 的确,这可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突破自身阶层、实现真正自由的机会呀!耀扬至今,仍对自己当年总结的叁圈理论深信不疑——叁个同心圆,代表分布在社会中、各个阶层的人,最中间的圆面积最小,但集中了最多的人;越往外,人越少,占有的空间和资源却越大。耀扬自认处于第二层圈中,多年致力能进入更广阔的第叁圈中。就像他之前应承东英龙头骆驼,与大陆要人曹四合作打击洪兴社,耀扬不是不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想要成功不仅千难万难,更要冒上极大的风险。但一旦成功就能跨越阶层的巨大诱惑,驱使着他铤而走险。虽然时运不济,他输得惨痛,丧家失所、逃离香港,却没想到,过往孜孜以求却擦肩而过的机会,竟就这样突然掉到了自己眼前。 难道是因为自己难得的真情投入,才换来这样的福报?一定是的。耀扬很清楚自己是个凉薄的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如果还有一个他第二爱的人,那定然就是叶斐了。虽然,此时耀扬也忍不住在想——如果之前就知道,Fale家有这样的背景,自己上次怎么至于被洪兴那些杂碎逼迫地离开香港呢?如此想来,耀扬倒不禁有点埋怨叶斐。 无所谓了!祸兮福之所伏,现在知道也不晚。Anthony虽未将Fale家的情况详细说给他听但他既然暗示自己夺得东英龙头之位,可见Fale家在叁藩,起码也是东英社的级别。而这要求,其实也是考验,考验自己是否具备成为第叁圈玩家的能力。 怪不得,之前那个Jason对自己有如此浓烈的敌意。当时说什么“不允许任何危险有机会靠近叶斐”,恐怕这位少主是忌惮自己这个可能的驸马才是真的!耀扬一向自诩精通厚黑之道,这番逻辑情理,他越思量越坚信,实情就是如此。 人只能理解自己所理解的。逐权逐利,以此为一切的出发点,这是耀扬可以理解的。至于什么亲情第一、家人至上,他恐怕不只是不懂,更是不屑了。 耀扬的逻辑,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Anthony却很清楚——这个英俊的东方男子,在某个侧面,竟与年轻时的自己有些相似。狡黠善辩,玩世不恭,胆大妄为……但他又与自己不同,他是野心勃勃的,是残忍的、凉薄的。Anthony深知,人只有为自己打算的时候,才是最精细、最务实的。自己将这锦绣山河、如花美眷,如此栩栩如生地勾勒在他面前,他不可能不心动。而他必然也会明白,如若叶斐有什么闪失,这一切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只有这样的利害关系,只有让耀扬将叶斐当成最珍贵的终极奖品,他才会主动将叶斐与江湖的凶险隔离开。 至于他是否有“领奖”的那一天,却要走着瞧了。 又过了一周,便要过圣诞节了。原本今年的圣诞节定得还是一家人先来香港,再一起去马来西亚度假。然而妈妈叶宜庄得知叶斐又跟耀扬在一起之后,非常生气。此前母女俩通电话就是通一次、吵一次。叶宜庄表示她绝不想见耀扬,干脆就不来了;Jason也不来,只是表达得比较平静,只说是去女朋友家,没再提耀扬什么事。叶斐见此赌气,不过就不过,甚至一个寒假也没回去。期间Anthony只是作出两头劝架的样子,实际是乐见其成。 在此之前,叶斐完全没预计到情况真会严重到这个地步,而她的心理压力,更是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巨大。其实车宝山看得很准,叶斐的心里虽然一直埋怨父母当年分开,但的确非常重视家人,这可能也是黑手党家庭文化使然。她从未经历过与家人如此激烈的分歧和对立,此时孰不好受。最尴尬的是,耀扬担着始作俑者的虚名,叶斐也不好与他抱怨。Louis结束了出差,过完元旦便回美国了。春季学期开始前,住了整一个月Anthony也需回去一趟。之前爸爸在身边,叶斐总还感觉并非孤立无援。爸爸一走,每天从学校回到空空荡荡的雅典居,叶斐的心情真是无比低落沮丧。 其实她最不适应的,还是与耀扬相处的变化。 之前Anthony留在香港,叶斐与爸爸一起住着,耀扬自然不好住在她家,叶斐自己也不能夜不归宿。加上耀扬不知为何,越发忙碌,两人相聚的时间不知不觉便减少了许多。 叶斐记得,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耀扬带她去看地下拳赛、玩午夜赛车,几乎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以做。可现在两人相聚也只是吃个饭、看个电影便罢,逛个画展、听个粤剧的时间都没有了。叶斐告诉自己,他是在忙着洗白上岸,正事要紧。但时间长了,说心里一点不别扭也是假的。 尤其开学开始没多久,便是农历新年。叶斐不禁想:去年春节,自己是怎么过的?今年呢?想来,自己独自在港的那一年,虽然忙累,但也十分充实开心;还交到了很多新朋友——店里帮忙、纯善可亲的亚仁、坚韧飒爽的琳姐姐、活泼狡黠的文蕙,甚至也可以算上东哥。然而这些人,莫名其妙的,她都失去了。 叶斐的情绪,耀扬感觉到了吗?即便感觉到,暂时也顾不上。 作龙头老大,可能是大多数古惑仔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东英百年历史,历任龙头有夺位的、有让贤的、有选举的、也有家传的,并无固定章程。耀扬身居五虎之一,的确有问鼎的资格。或者说,不仅是有资格,赢面看起来还不小。 原是这一代五虎之中,势力最弱的是水灵十杰中的横眉。他常据台湾,去年与毒蛇帮帮主山鸡生死斗,战败身亡,致使五虎缺了一头,至今未能补齐。帮里风言风语,说是如今东英里唯一够资格升任五虎的,便是钵兰街的金牌马夫大东。只是似乎大东本人对此兴致缺缺,终也没有落实。 另外叁虎倒健在——金毛虎已无心江湖;下山虎乌鸦早在耀扬着草大陆时,被后者收入麾下,名义上还是平起平坐,但实际上已唯他马首是瞻。 剩下的便是擒龙虎。 自水灵与立花比武被杀之后,擒龙誓死报仇,其人又无野心。耀扬想着,可以拉拢他,以为助力。因此,一方面大肆访查立花的下落,另一方面替擒龙悬赏500万花红,买立花性命。立花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带着爱侣九妹,干脆返回香港,准备找找门路,与东英拆解此事。但擒龙虎哪里会与他有什么商量。几番交手,九妹惨死,立花也在与擒龙约战之时,与之双双葬身火海。 立花正仁当年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夺得和记双花红棍的殊衔,实是香港江湖的一个传奇人物。他为人义气,行事洒脱,相交遍天下。如今骤然横死,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平静了大半年的香港江湖,顿时沸腾了起来。 作者bb: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五十三、何谓邪鬼何谓神 周末晚上,叶斐与耀扬难得相聚吃饭。 “耀扬你最近在忙乜嘢呀?”叶斐抿了口餐前酒,状似无意地如此开口——她实不想把自己弄得好像一个怨妇一样。 “唉,昨天下午从深圳返咗,零零碎碎嘅生意要整合,忙得我晕头转向。”耀扬握住她的手,笑意迷人,“Faye有冇想我呀?” “冇!”叶斐一手撑腮,故意不看他,“我也好忙噶!” “咁样呀……我可真系伤心。”耀扬见此,也喜欢她对自己撒娇,益发柔声道,“下周你就放春假,我哋一起去京都看樱花好唔好?” “真嘅?”叶斐惊喜。 “当然真嘅。行程我已经安排好咗,单等Fale小姐赏面了。”因立花之死,最近有不少针对自己的小动作,耀扬想着适当避下风头。加之他也知道最近冷落叶斐了,正好趁机浪漫温存一下。 饭罢,两人下到停车场,开车回家。然而,车启动没一会儿,耀扬便感觉到不对——一辆SUV似乎是跟上了自己。一前一后出了停车场,又跟了一条街,多年的江湖经验让耀扬认定这车有问题。 难道是立花的手下来寻仇?还是因为他帮金毛虎力保地盘,得罪了其它瓣数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太子的人?耀扬不停思索,但他自回港行事较之前更为霸道,实是得罪了不少人,一时间也难以确定到底是哪边的人。 旁边副驾驶上的叶斐当然不知情况有变,还在跟耀扬说着些系里教授的八卦。耀扬心不在焉地应着,余光里瞧着她,心中急谋对策。 又开了一会儿,耀扬在街角一家711前停了车,对叶斐道:“Faye,你能帮我去旁边便利店买包烟么?” “OK……”叶斐不疑有它,下车进了便利店,这时却听单肩包里的手机响了,竟是耀扬打来的。 “Faye你听我说,刚才从停车场出来,有辆车一直跟着我哋,不知道是乜意思。所以我让你先下车,你赶快先回家。” “啊?”叶斐闻言惊骇,“点解要跟着我哋?出咗乜事呀?” “你唔使紧张,不是乜大事。Faye你别害怕,现在去找便利店嘅店员,话你是外国游客,丢了钱包,需要警察帮忙。让警察送你返家,知道么?” 叶斐哪能不紧张、不害怕呢?忙又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去处理一下他们。先不说了,挂了。” 听耀扬那边挂了电话,叶斐忙向门边急走,果见耀扬已将车开走了。叶斐此时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没了主意,只好照耀扬的话去做。待回到了雅典居,她也没回自己家,而是去了耀扬的家。之后再打他的电话也不通。 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耀扬的对头来寻仇了?可他不是在洗白么?对了,最危险就是这个时候!叶斐想起以前看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里不就是这么写的吗?想要金盆洗手,却被灭了满门。叶斐如是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几乎要崩溃了。一夜油煎火烹,到了天亮,还是联系不到耀扬,又不敢报警,叶斐心一横:实在不行,还是去找小宝哥帮忙吧! 就在这时,耀扬回来了,却是面有倦色,浑身酒气。 “耀扬你冇事吧?点解一晚上不接电话呢?我都要吓死了!” “冇事。都系误会。系一个朋友,跟我开玩笑呢!” 朋友倒不是。派人跟着他的,是耀扬贩售丸仔的竞争对手,和兴和的红棍,绰号叫变色龙,原是活跃在尖东一带。此前耀扬策反了太子的两大头马,也经营丸仔,便大大挤压了变色龙的买卖。是以他想找机会,先给耀扬一个下马威,再看能不能谈合作。没想到,刚有动作,便被耀扬发现了。一番交锋,那变色龙反倒被耀扬降住了。之后一整晚喝酒叫鸡的social,天亮放散。 “边个咁样开玩笑,太过分了!”叶斐闻言气得跺脚,但总算放下心。 耀扬摸摸叶斐的脸,瞧她眼圈都急红了,笑笑道:“闹咗一整晚,头疼得很。我再睡一下。Faye你唔系还要去上课么?我就不送你了。”耀扬边说着边脱下衬衫,走到卧室躺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叶斐见此无奈,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临走前倒了杯水,又从药柜里翻出阿司匹林,一起放到卧室的床头柜上。叶斐出来时,顺手捡起他扔在沙发上的衬衫,正想放进洗衣间的脏衣篓里,却见耀扬那银色的丝质衬衫领口,十分显眼的一小片红色,像是口红印。叶斐皱了眉头,仔细看了看,又发现前胸系扣的地方,还有些珊瑚色的痕迹,也不知是腮红还是什么别的。叶斐脑中的情绪,顿时翻江倒海,想立刻叫醒耀扬问他是怎么回事,又看他睡得正好,不忍扰他。 他说是老友重逢,难道是去应酬了?可什么应酬能弄得一身脂粉啊?叶斐此时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昨晚担惊受怕,一夜未眠,自然精神不济,上午的课什么也没听进去;下午的小组讨论,她几乎也是语无伦次,只好推说身体不适,干脆先回家了。 回家却是回的耀扬的家。他已出去了。叶斐直奔去脏衣篓,翻出那件衬衫,又盯着看了好久,心里实在过不去,便打电话给耀扬,只说要见他。 耀扬此时就在那骆克道的酒吧里。叶斐见到他,也没说什么,只将那衬衫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耀扬不明所以。叶斐便又指了指领口、前襟上的痕迹,依旧没说话。 耀扬见此明白了。江湖中人,逢场作戏都是等闲,何况只是陪酒女郎的搂搂抱抱。其实从他与叶斐在一起开始,该应酬的耀扬也都是照旧,只是之前没有被叶斐撞上过而已。此时只见耀扬无奈地笑道:“你吓我一跳。我仲以为发生乜事呢!只是一些应酬而已。Faye该唔会唔放心我吧?” 叶斐咬唇,仍旧没说话。 她能说什么呢?要说耀扬有其他的女人,她自己也不信。若非那样,也的确就是应酬上不检点。叶斐自己虽没有经验,但听Louis说的也多了,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落在自己身上,便不是听旁人如何的心态了。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怨妇一样去质问耀扬。 但叶斐就是觉得委屈,委屈得无以复加——她为他自己跑到大洋彼岸,为他跟家人冲突,可他难道还在外头莺歌燕舞、花红柳绿么?叶斐想起之前几次跟妈妈打电话吵架,放下电话她总要自己哭一会儿才能平复,这些她都没跟耀扬说过;又想起Jason走之前,看着自己那好像是失望至极的表情;甚至还有车宝山,她的小宝哥,对她说的那番话……叶斐此时眼里已是水雾模糊。 耀扬见她如此,又无奈又心疼,只好耐着性子哄,一边说着,一边倾身过去想揽着她,却听一声玻璃碎裂之声,胳膊上更有一丝凉意。耀扬目光一动,见是一把刀击中了前面的酒柜。而那飞刀原本应是冲他来的,因他刚才起身的动作躲了过去,只擦伤了胳膊。 “他就系耀扬!” “斩死他!” 只听数声暴喝,一帮拿着长短砍刀的男子从下沉楼梯冲了下来。耀扬心叫不好——他认得带头那人,是立花的死党,和记草鞋奶仔。昨晚尾行的,他以为是寻仇却不是,这次才是!这间酒吧因为素来客人少,是以没安排多少看场的手下,这次便吃了亏。耀扬当机立断将叶斐推进吧台,连一句“躲里面”也来不及说,赶忙抄起旁边的高脚椅,与那一众人打将起来。 叶斐背靠着吧台内侧蹲着,听着外面铿锵撞击、喊杀痛叫,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天啊!怎么办!勉强聚焦了视线的叶斐,见旁边地上是自己刚才放在吧台上的手包,不知何时被碰掉了。她忙一把抓过来,从里面掏出Jason给她的那把迷你手枪——这巴掌大的迷你手枪,只能装叁发子弹。叶斐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Jason将这把枪给她之后,她也就一直将这它随身带着。 Fale家坐拥加州规模最大的枪械连锁店,叶斐从小便懂射击。此时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枪保险,站起身来,瞄准下沉楼梯上方悬着的水晶吊灯,就是一枪。 只听哐的一声,吊灯砸在地上,玻璃四溅,响声巨大。正打斗的一众人,闻声停了下来。 “统统住手!”叶斐大喊,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但还算清楚,“否则的话,下一枪,我就对着人了!” 香港古惑仔开片,通常只用冷兵器,所以也叫“劈友”。那一众人显然都没想到叶斐有枪,此时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听对方领头的一个光头大汉,呵道:“臭叁八,你凶我哋呀?” 叶斐闻言,狠狠咬住下唇,将枪口直对着那人:“Try me! (不信你就试试!)” 那光头便是奶仔。他这次带队加上他自己,总共十人,人数上有优势,又占了先机。只是奔雷虎的确不是浪得虚名,挨了几刀重的,已半身披血,此时却立得硬朗。他那几个看场的手下,此时也聚到他周围。 此时听奶仔又道:“呢把破烂小枪能装几发子弹?你至多杀咗我,其他兄弟还是要同立花大哥报仇!你哋讲,是不是!” “是!”剩下九人,齐齐呐喊,视死如归,这是什么气势? 叶斐双腿也开始发抖,几乎要站不住了。 这时见耀扬上前一步,朗声道:“立花与擒龙同归于尽,呢单不是也要入我数吧?” “呸,你唔使狡辩!你当时不也在场吗?分明是你哋东英设套,骗立花大哥入局。我今天一定要你偿命!” “要我偿命?你真有呢d本事,刚才就杀咗我了。”说着,耀扬用眼神示意了下举枪的叶斐,“今天你干不掉我了。不如大家各退一步,暂且罢手。之后再约个时间地点,斗个生死,点样?” 奶仔闻言,只死死地盯着耀扬,没答话。香港江湖到底不同于南美或金叁角,彼此争斗,极少用枪。如是僵持半晌,倒是他旁边的一个小弟,小声道了句:“奶仔哥,依家点呀……”后面的话,那小弟也没敢多说。 很明显,偷袭不成,今天的确是已经没机会了。奶仔虽矢志报仇,但也要为手足考虑,爆了好几句粗口后才道:“好!雷耀扬,留你一条狗命多活几天!兄弟们,走!” 叶斐见对方撤了,这才放下手臂,弯腰扶着膝盖,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几乎要吐出来了。 这时却听一声不大不小的破空之声。只见奶仔不知被谁从脑后一枪爆头,已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他带来的其他人见此都愣了,片刻后才喊叫起来:“奶仔哥!”“耀扬个扑街出术(1)!” 叶斐闻言猛地转头,只见耀扬此时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了一把黑漆漆的手枪——原是刚才他趁叶斐与对方喊话时,向其中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趁众人不察,从酒柜暗层里拿出存在店里应急的枪。 “我呢把改装嘅黑星有十颗子弹,你们正好十个人。谁仲想同奶仔一个下场,我无所谓,送他一程。”只听耀扬那从来如琴声般动听的嗓音,此时透着好似寒冰地狱的冷酷,他身上又血迹斑驳,直情好似从噩梦里爬出来的追魂恶鬼。对面那九个江湖人,震慑惊骇,动也不敢动。 “条尸留低,其他人,滚!” (1)出术:使诈 ℜoцsⓗцɡё.©oⅯ 五十四、小楼昨夜又东风 义气也好,血性也好,同样是一鼓作气、再而衰、叁而竭。叶斐刚举枪的时候,那帮人冲上来也就冲上来了。但撤退途中,出了这样的突发情况,剩下九人震惊之余,已然胆怯,再想拼死是万万不能,灰溜溜散去了。 耀扬此时摆摆手,示意看场的小弟处理奶仔的尸体,这才望向叶斐:他是真没想到,这人间富贵花一般的姑娘,突遇凶险,还能有这般胆魄!果然自己看上的女人就是不一般。耀扬心中既骄傲又怜惜,但见此时叶斐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奶仔的尸体,放下枪,揽过她柔声道:“Faye,宝贝,冇事了。” 叶斐适才眼见耀扬从背后枪杀那已然罢兵之人,骇然已极;她想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此时鼻息内充斥着血腥味,却是耀扬的血,一大片在胸口,撞进她的视线里。 耀扬身上的伤不轻,必须处理。他见她依旧是口不能言,吓傻了一般,着实有些心疼,又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让几个手下中伤势最轻的那个送她回家。 一路回去,叶斐只觉得两腿灌了铅一般,也不知是怎么进得家门。凭着惯性去了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却抖得连杯都拿不住。她起先是扶着大理石台面的边缘,之后却缓缓跪在了冰凉凉的地砖上。 耀扬他……杀了人!当着她的面杀的。叶斐以前虽知道他捞偏,但毕竟不知他在那腥风血雨的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原来这就是月亮的背面。她从没见过,也不想看,可此时脑海中却只有刚才那人被一枪爆头后的画面——脑浆四溅,红红白白染了一地。叶斐突然觉得非常害怕,喘不上气,也哭不出来。 耀扬呢?为什么他现在不陪着自己?她不想一个人待着!可现在的她还能去找谁呢?爸爸妈妈堂哥都远在大洋彼岸,Louis出差结束后也已回去了。小宝哥现在在哪里呢?他在香港吗?叶斐突然非常、非常想见车宝山。 勉强爬起身来,叶斐从手包里翻出电话,按键的同时却想起来,今天发生的事如若车宝山知道了,其实就相当于她的家里人知道了。他们本来对耀扬就有诸多成见,如此不更是火上浇油么?虽然叶斐现在彻彻底底明白了为什么家人不愿意她与耀扬在一起,但此时此刻,她实在心乱如麻、无所适从,不想再跟家人有什么冲突。就这样,把手机又放下了。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环顾空空荡荡的雅典居,叶斐觉得没办法再自己一个待着了。抓了手包出门,也无所谓去哪,她只希望周围能多点人,认不认识都无所谓。只是这公寓在半山上,闹中取静,走出两个街口,一个人也没看见。这时见前面公交站,一辆小巴堪堪停靠,叶斐想也没想就上了车。 车上总算有些人,叶斐找了个位置坐下,根本不在意是往哪里开的。如是半个多小时,小巴到了最后一站,恍恍惚惚地下了车,叶斐这才发现竟过了海——这里正是尖沙咀靠近天星码头的一处小巴终点站。 在老尖住了一年,去港岛那边上学之后,倒没怎么回来过。凭着记忆中的惯性,叶斐一路走着,只觉恍如隔世—— 这间九龙公园边的茶餐厅,与琳姐姐晨跑后总来吃早餐;这间金店里,她最后挑了那对双D袖扣给东哥作生日礼物;再往前便是金巴利道,是自己曾经的那家甜品店——现在竟然是一家美式橄榄球主题的酒吧。叶斐站在街边,仰头看着闪烁的霓虹招牌,周遭红尘喧嚣,她却只觉身坠深渊谷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上半夜的油尖旺从来人流攒动,叶斐当街痛哭,十分显眼,没多久便招来了巡街警察,问她有什么事。叶斐见此只能托词几句,狼狈而走。捂着脸、闷着头,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总算心绪平复了些,随便抹了抹脸上斑驳的泪水,也不知自己走到哪了,四处望了望,就见旁边路标上写的是钵兰街叁个字。再瞧瞧周围的街景,也颇为熟悉,略一回忆,这是从前去找文蕙时的那条路。想起文蕙,叶斐心中更加黯然。过年的时候,彼此也只是通了个电话,并没见面。叶斐虽不知文蕙为何也会跟自己生分至此,但下意识地便觉得多少与耀扬也有关。如是想着,更是灰心,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只是没走几步,却见街边大排档的桌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东哥,对街有个好靓嘅女仔,直勾勾盯着你呢!” 大东正与一众手下夜宵打边炉,闻言回头,正撞见叶斐的视线。 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叶斐本不确定是大东,现下这情形,却不能直接走了,便想上前打声招呼便算。偏巧这时旁边经过两个周身酒气的古惑仔,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地撞了叶斐一下:“哗,路边摊几时有天菜了?” 另一人接道:“靓女,点走路呀!撞咗我哋,知唔知呀?” “咦?”叶斐原本站着没动,明明是对方撞过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咦’乜呀?你系故意吧?”那两人见叶斐懵懵的,益发大胆起来,“咁宽条路,你都撞过来,系唔系出来开工呀?几多钱一晚……”那人话没说完,便见一个烟灰缸飞了过来,正砸在他头上,登时见了血。 “x你老母,谁扔嘅?!”那人捂着头爆喝。 大东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一脸愠色,厉声道:“你两条茂利(1)仲敢撒野?猥猥琐琐,不知所谓。” “Cao,你条四眼仔身痕(2)呀嘛?” 话音没落,只见周围几桌六、七个人也站了起来,将他们两人围在中央,骂将着拳打脚踢起来:“你两条七姑碌(3)敢冲撞我哋东哥!” “冇打呀!”叶斐见此不敢上前,转向大东,忍不住又哭了,“东哥、东哥你快d叫他们停手!” 大东见她哭也是一愣,不知是刚才那两人气着她了,还是这围殴吓着她了,上前几步,想扶她又不好意思伸手,便挡在她身前,对一众小弟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了打。那两个喝多了的倒霉蛋此时已是连连求饶、伏地呻吟。 “东哥,要不要摞他哋去榨汁?”只听一个手下问向大东。 “榨你屎忽(4)!”以前大东在叶斐面前几乎没有爆粗口,下意识地说溜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偏头看她,却只见她捂嘴哭着抖成一团。 “冇事了,Faye你……你唔使哭呀。到底发生乜事?你话俾我知呀……”大东不明所以,心头莫名抽痛,说话都打了个磕巴。 “过来坐先。”把叶斐让到自己这桌,原本跟他一桌坐的那几个小弟都识趣地端着碗去了其它桌。大东递了张纸巾给她,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只能眼看着她又抽抽噎噎好一会儿。 “唔好意思东哥,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冇事……冇事。”她说得断断续续,他竟也答得断断续续。 叶斐自觉丢人,又半晌,只好没话找话:“点解……唔见文蕙他们呀?” “文蕙过生日,世英陪她去泰国玩了。” 叶斐“哦”了一声,又无话。 再开口的是大东:“点解你自己跑到喺度?系唔系……出咗乜事?”问是这么问,但看她这状态是明摆着的,肯定有事。 “冇!”叶斐忙忙否认,“冇乜事。我剩系……散步……散步路过喺度。” 散步路过?大东记得她已搬去港大附近,再看她此时穿的,身上正常,脚下踩的却是一双毛绒兔子样式的家居拖鞋。有这样出来散步的?还过海?但她又坚持没事,不肯多说。大东皱眉成川,默默无语。 叶斐更觉尴尬,刚准备随便说点什么便走,却听大东突然一句:“系唔系耀扬对你不好?” “啊?”叶斐骤然听大东提起耀扬,有点发懵——她不记得告诉过文蕙自己与耀扬复合的事呀……怎么东哥他也知道了么?“唔系……耀扬他对我很好……”话虽是这么说,叶斐此时不禁又想起奶仔脑浆四溅的惨状,泪水又蓄满了眼眶,只能拼命往上看,不叫它落下来。 大东见她这个样子,更认定她是口不对心——他久在欢场,见惯朝夕情变。何况奔雷虎那样凉薄的人,纵然得了个天仙,时间久了,恐怕也要抛诸脑后。看她如此失魂落魄,怕是耀扬伤了她了。 “对唔住东哥……其实我、我冇乜事,剩系刚才瞧见你,想同你打个招呼。”叶斐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冇乜事,真嘅!咁样……我就不打扰你了。我、我先走了!” 大东知道自己该让她走的,可说出口的却是:“Faye你系唔系因为信唔过我,所以不能同我讲?” “当然不是!”叶斐忙忙否认——她是真的不想给大东再添麻烦,但这话若说出口也太生分。她此时心乱如麻,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恰是此时,大东的电话响起来,他道了句,起身去接。叶斐也不好直接走,便呆呆地盯着火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 忽而,一碗粥放在了她面前。叶斐茫然抬头,见大东已经坐到对面。 “店里今天只有艇仔粥。你喝一点吧。” 他声音淡淡,表情也淡淡,好像没有什么真的需要烦忧。叶斐愣愣地看向大东——他仿佛是情绪的稳定剂,让她一路以来颠簸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 (1)茂利:原指像木桩一样呆呆站着的人,引申为骂人傻 (2)身痕:皮痒 (3)七姑碌:这个自己百度哈哈,反正是脏话 (4)屎忽:asshole 五十五、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有些磨旧了的瓷碗里滚粥煮得米花爆开,鱼片、海蜇、鱿鱼丝是火锅盘切剩的小料,但极其新鲜,叉烧更常见,上面撒着脆生生的炸花生和油条丝,再一小撮绿莹莹的葱末,一口绵滑含在嘴里有丝丝甜味。不过一碗最最平常的广府夜宵,竟比什么回魂丹、十全药都妥帖。叶斐从下午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也不觉得饿,适才吃一勺原本是为了不拂大东的好意,却也不知是这粥太美味,还是她此时定了心神,一勺接着一勺,不知不觉竟吃了半碗。 对面大东就这么看着她吃,什么也没说。倒是叶斐忽觉不好意思,抬眼望他。大东也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忙给自己点了支烟作遮掩。 “东哥你……”暖流下肚,整个人仿佛都活过来了,叶斐轻声问道,“最近好么?” “喔……还好,老样子。” “那东哥你知耀扬回来了?” “当然。我们同一个社团么。” 叶斐此时平复了心绪,理智也回归了,想起耀扬与那被打死的人的对话,不禁心生疑惑:耀扬不是说要退出江湖么?怎么听那人话里,倒像是耀扬刚刚害了他的朋友?江湖中事,她从没与耀扬谈过,此时自然全无头绪。想来东哥可能会知道吧? 适才大东问她,是不是耀扬对她不好,叶斐心中异样,又踌躇许久,才勉强厚起脸皮,迂回问道:“那东哥……你知耀扬他打算退出江湖么?” “啊?”大东闻言十分惊诧——耀扬最近非常活跃,甚至可以说,自从他返港就一直没停了折腾,哪有一丁点要退出江湖的意思! 瞧大东的表情反应,叶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但还是切切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出别的来。 大东却只有一句反问:“你咁样问……唔会是耀扬告诉你,他要退出江湖吧?” 见叶斐黯然点头,大东彻底无语了:看来自己之前一点也没猜错,耀扬果然又是哄骗她。 平心而论,此前大东对耀扬一直不算多么反感。毕竟大家同一个社团,耀扬虽然行事狠辣,但也间接为东英擦亮了招牌。大东又是个极随和的人,看不惯的人他至多不看。只是经过上次李一原的事,他着实恶心耀扬的为人,现在眼见耀扬连自己的爱人也要算计,对这头奔雷虎的厌恶已是无以复加。 而叶斐,她看着大东紧皱眉头、默默无语只煲烟,也就明白了。耀扬之前对她说,洗白上岸需要时间。她理解,她家里也是这样的。若她不理解他,岂不也是不理解她的父亲、她的堂兄吗?叶斐曾经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可今天经历的一切让她实不能继续一厢情愿地掩耳盗铃了。 这时却听大东又道:“其实……我同耀扬唔系咁熟。除咗一些八卦闲话,我也唔知他嘅生意点样安排部署。所以……”自己为什么还要给耀扬遮着、找理由呢?大东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可就是见不得她伤心的样子。 “东哥,你杀过人么?”只见叶斐低着头,愣愣地盯着那粥碗。 “啊?”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直把大东惊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对唔住,东哥,我不该咁样问……呢种问题,我从来唔敢问我爸爸,或是问Jason……” 大东仍是回不过神来:Jason是谁?这种问题为什么要问她爸爸?大东见叶斐此时抬眼望向自己,眼中酝酿着陌生的情绪。 “东哥你知我有一半意大利血统。我嘅中文名里,叶是跟我妈妈姓。若是用我爸爸嘅姓氏,我该叫Faye Fale。” 大东点点头,知她还有后话 “我爸爸是家里嘅小儿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长辈对他嘅未来很早就有了规划,就是读法律,这样进则可以从政,退则可以作家族律师。无论如何,都可以辅佐我大伯Leo,让整个Fale家族……洗白、上岸。” “洗白……上岸?”大东不自觉重复了一遍。 叶斐凝凝地看着他——关于Fale家,这么多年她始终不肯承认的、讳莫如深的,此时此刻面对大东,却再自然不过地脱口而出。 “我爸爸不喜欢家里的安排。他厌恶自己还有Fale家被称作……黑手党。”叁个字说出口,叶斐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了。 “所以他特意选了去东海岸嘅哥大读书。山高皇帝远,离了家里势力管束,他根本就没读法律。他学了哲学、文学甚至是古汉语;又同我妈妈,他中德混血嘅同学偷偷结了婚。后来家里发现了,我爷爷气得中了风。他却还是坚持己见,之后一阵子甚至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再后来几年,Leo大伯突患重症。我爸爸跟我妈妈商量后,带着我搬回叁藩,方便照顾。可Leo大伯一病不起,我爸爸没有办法,只能答应接替他管理家族生意。我妈妈接受不了,她觉得我爸爸变了,背弃了他们当年共同嘅人生目标。而Fale家也接受不了一个异族的、坚持无神论嘅女人作第一夫人。所以他们两个就分开了。再之后,我妈妈就带我回了纽约。” “这些年,我根本就唔想知道Fale家到底做乜嘅。而我也不可能像我妈妈一样,跟Fale家划清界限。我从中学开始读寄宿学校,每年嘅学费明面上就是10万刀;之后哥大嘅学费,一年也要8万刀。无论Fale家做咗乜嘢,我自己就是这一切嘅受益者。” 叶斐越说越激动,再度泪眼婆娑:“Jason同我讲,此前嘅 Fale付出了我想象不到嘅代价,才让我可以不必再卷入呢种生活。他哋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告诉我耀扬唔系好人,文蕙、琳姐姐还有小宝哥……我之前同他哋争辩,我说耀扬不是呢样嘅人,可现在……”说着,叶斐捂着脸,又是泣不成声。 她数出来的那几个人里,大东只知道文蕙,但也无所谓了。虽然她最后说得已经有点语无伦次,大东却听得明白;甚至,之前一切关于她的疑惑、不解,此时都明白了——怪不得她家里随随便便就能给她一大笔钱开店,而她在香港又直接受蒋天生的庇护。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爱上耀扬。 大东看着叶斐,心道:你已经有了一切,却还是要满世界地寻找。 找什么呢? 是找刺激么?说起来,大东实在也见多了找刺激的富家女或是款婆,但她们都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服务也好、心理平衡也好,十分明确。 叶斐呢?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其实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吧!因为从不缺对她好的人,所以才会被危险的爱人吸引。正是因为真心爱重她的人绝不会把危险带给她,任由她饮鸩止渴,所以耀扬于她,才那般与众不同。只有耀扬这个人渣,才会像毒品般让她high,让她欲罢不能,却不管她是不是临渊而行、会不会连累她一起落入万劫不复。 这样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痴心错付的故事,大东本应无感的,可他此时看着叶斐,心中却只有无奈与怜惜。 “Faye,你能同我讲呢d嘢,就是信任我。我也不想如同你刚才提到嘅几个人,再同你讲一遍类似嘅话。我剩系希望,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耀扬嘅仇人很多,真的很多。如果他们知道你是耀扬嘅女人,为了对付他,很可能就会来伤害你。你是聪明女仔,应该知道我不是危言耸听。” 若之前听到这番话,叶斐估计还会不以为意,觉得不至于。可今天眼见那些人手持利刃冲下来砍耀扬,她自己也是在场的。若不是Jason给她一把防身的手枪,今天耀扬会不会凶多吉少?自己又能不能全身而退?叶斐不知道,也不敢想。 难道,这就是小宝哥说的, 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吗? “东哥……”叶斐看向大东,语气虚弱,“难道耀扬现在嘅情况已经咁样凶险了?” 大东按了烟:“讲真,我真系唔知。” 大东之前与立花有些许交往。立花刚来港的时候与奶仔合作在钵兰街带女,与自己的手下起了冲突。大东之后出面解决,只作寻常生意竞争,并没有欺负当时还没有牌头的立花。之后同区搵食,虽无深交,但一直颇为友好。立花之死,大东多少唏嘘。他是老江湖,预料到立花的死必然要酿起轩然大波,却犯不上理这些是非,没想到,现在竟会牵连到叶斐。 “Faye,呢种事,不管概率多小,一旦碰上了,就系百分之一百。再说,即便有人寻仇,也是因为耀扬同人家结咗仇。Faye你不该同他一起冒呢d险” “我知……可是东哥,耀扬纵有千般不是,待我却一直很好。就算我们唔系情侣,也总有义气在。他若然遇到麻烦、身陷险境,我即便帮不了他,也不能弃他不顾呀!” 大东心绪一颤。 他一直以为,叶斐既被耀扬蒙骗,一旦得知,就会翻脸了。没想到她此时却说,有个义气在。这种义气,寻常看来自然是不懂事的孩子气,大东听着,却莫名心折。 是啊,他们这样的边缘人,图什么呢?他梁东升自己难道不也是个大烂仔、大古惑。若然有一个无论如何站在自己这边的爱人,夫复何求? 她实在是个好姑娘。大东叹息,若是耀扬还有半点良心与福气,也该收心改性。可是让雷耀扬改变,不也是天方夜谭?大东此时看着叶斐,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作者的话: 再推荐一首歌《错的人》,亲们一定听一下,节选一段歌词: 明知道爱情并不牢靠 但是我还是拼命往里跳 明知道再走可能是监牢 但是我还是相信只是煎熬 朋友都劝我不要不要 不要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但是做人已经那么累 假惺惺的想要逃 在爱里连真心都不能给 这才真正的可笑 爱得太真 太容易 让自己牺牲 太容易让自己沉沦 太容易 不顾一切 满是伤痕 我太笨 明知道你是错的人 明知道这不是缘分 但是我还奋不顾身 五十六、恨到归时方始休 大东亲自开车把叶斐送回家。 叶斐从心底里不想回家,不仅是因为她此时不愿独处,更因为她觉得与大东一起时总是心安神定,此时尤然。东哥之前是不是……有点喜欢自己?叶斐不禁心绪浮动,他对自己一直很是照顾,还有那个“长长狗狗”的玩具,难为他费心……不不不,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文蕙以前不是说过,东哥对朋友一向是非常好的。而东哥与自己从始至终,似乎也数不出一件超出友谊的旖旎之事。他们两人一直都只能算是普通朋友。既然只是普通朋友,今天自己已经如此失态,怎么好意思再闹人家一直陪自己呢? 大东此时也是心潮翻涌:今晚她与自己说了这么多知心的贴己话,甚至涉及了好多她家中的秘辛,只是因为她不知为何受了刺激么?还是她无意识地对自己也十分信任、依赖呢?梁东升是风月场中谋生的人,男女情思上较一般江湖莽汉要敏捷许多,略一思量便察觉到了连叶斐自己可能都只是似懂非懂的心思。他此时一边开车,一边偷眼觑她,见她怏怏地侧头靠着窗玻璃,满面愁容,大东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他此时多想把她揽进怀里,跟她说万事有他。可他自己也知,此时哪有立场如此呢?那些未曾言表的隐秘心事、高高筑起的无谓心防,到底让他生生错过了时机。现下情境,就算他什么也不顾地向她直抒胸臆,难道不突兀么?于她来说,难道不是更添了负担么? 如此一路各怀心事,两人皆是沉默无语;到了雅典居,也只有寥寥几句告别。 之后大东返回钵兰街,原本还要巡场,此时也没心情了,直接回了竇口,躺在床上,却是久久难眠。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便隐隐头疼,大东按着额角听手下打听来的消息,说是立花的死党奶仔昨晚死了,是为了给立花报仇,死在了耀扬手里。此时联想昨晚叶斐的异常,大东恍然的同时也难以置信——难不成昨天耀扬竟是当着她的面杀了奶仔?怪不得,她问自己杀过人没有…… 大东当然杀过人。不算年少时劈友械斗,便是前两年,他就将设计害了舒琦的元凶生生打死在擂台上。江湖人的生活本来就是刀光剑影,何况对方杀来,难道还能束手待毙么?可耀扬为什么要当着叶斐的面杀人呢?他就不怕她受不了吗?思绪纷乱,大东不禁自嘲:之前不是叫文蕙别再理她么?可他自己现在却为她如此担忧伤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来她这一番伤心已是避无可避。其实伤心尚且事小,就怕还有别的什么她承担不了的代价。 便是伤心,叶斐也快承担不起了。昨晚回家之后,她也是彻夜难眠,把电视打开拨到一个全天播放的电视购物频道,在沙发上窝着愣愣地看,心里乱糟糟的。及到天亮方有困倦之意,也没回房,就这么窝在沙发里睡过去了。 快到中午,耀扬一进家门便见叶斐可怜兮兮地蜷在沙发里,走到她旁边坐下,关了电视,轻抚她的发丝,见叶斐醒了,方才柔声道:“点解唔回屋里睡?” 叶斐迷迷瞪瞪地挣开眼睛,支起身子才觉半边胳膊也压麻了,食指关节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望向耀扬——眼前的耀扬从形容上看,与当年她在教室里初见他时没有丝毫变化,那双夜色一般深邃迷人的眼睛也仍是温柔地看着自己,可叶斐此时却觉得,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如此陌生,陌生得让她只望着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耀扬见她傻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想她是被昨晚的事吓到了,虽有怜惜,但也不免腹诽:她本是黑手党家的女儿,也太脆了些吧?半晌,只好是他又开口:“Faye宝贝,唔好意思,下周我哋不能去日本了。” “嗯……”叶斐似乎是反应了好半天,才点点头。 又没有话说了。耀扬觉得气氛实在尴尬,刚想问她中午想吃点什么,却听叶斐幽幽开口问道:“耀扬你……点解要杀呢个人?” 听她忽此一问,耀扬很诧异:“因为他要杀我啊。” “可他已经要走了。你何必……”叶斐说不下去了。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耀扬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实在可笑,“咁简单嘅道理,Faye难道不懂?” “可耀扬你不是说……你正在筹备退出江湖么?点解仲要结呢种死仇?” 听她提及自己退出江湖的事,耀扬还想巧言敷衍:“就是因为要退,才要将呢种隐患彻底解决呀!” 叶斐幽幽地看着他,半晌才又问道:“耀扬你……真的会退出江湖么?” “当然了!”听她如此一问,耀扬答得干脆利落,心里却道不好,想来定是昨天奶仔话里行间被她听出端倪起了疑心,便反问道,“Faye难道不信我?” 叶斐默然无语。以前无论耀扬说什么,她总是不多想便信;此时她想让自己信,却不能了。或许,也不是他之前说的话多么滴水不漏,而是她想要信他,所以才那样轻易地就信了。 见她沉默,耀扬心思一转,益发温柔了辞色,道:“Faye我知昨晚吓到你了,是我疏忽。点解你会怀疑我洗白嘅决心呢?我最近一直忙着在深圳搞些实业买卖,你爸爸也知道。他仲话可以同我合作呢!呢d准备都是为咗上岸。你若以为我在哄你,难道你爸爸也在哄你?” 爸爸可不就是在哄自己!叶斐便是再不晓事,心里也明白,爸爸没有明着反对自己跟耀扬在一起并不是认可耀扬,只是为了她才勉为其难。如今想来,可能也是为了她才帮助耀扬洗白。可耀扬真的领这份情吗?他阳奉阴违,还以父亲作为旁证,叶斐不禁心生怨火,便冷声道:“每个Fale做不得已嘅事都是为了家人。就算有d事需要隐瞒,但也绝不会蓄意蒙骗对方!” 见她如此言辞态度,耀扬也不高兴了:自己已经放低姿态哄着她了,还想怎样啊?什么不得已都是为了家人,这种说法不就是感动了自己么?她爸爸骗她的事情估计更多了,她是得多天真无知才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耀扬几乎是嗤之以鼻,轻哼一声,反问道:“Faye话里的意思,是觉得我在骗你了?” “我冇咁讲。”叶斐黯然垂眸,“我只是觉得,耀扬你有事瞒着我。” 耀扬沉默片刻,再开口却带着叁分讥诮:“我真系好奇,Faye你到底想知道乜嘢?你觉得我有事瞒着你,那Faye你呢?你就冇嘢瞒着我么?” 叶斐闻言愣了:“当然冇啊!” “呵!”只听耀扬一声轻嗤,“你不记得最开始你点样同我讲你个家庭么?你爸爸到底做乜?如果你冇瞒着我,或许两年前嘅情况就不同了。” 耀扬这话里似有怨气。他是怨她之前没有早些告诉他Fale家的黑手党背景?这指责也太过分了!再说,自己哪里知道他会突然被迫着草跑路呢?他一句话也没留就走了,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香港也没有怨过他呢!他竟反过来怪自己? 耀扬见叶斐似乎是被自己怼得无话可说,破天荒地,竟没有平时他占言语上风时的快感,心里也不甚舒服;又想着不好与她为这些陈年旧事生了嫌隙,更得令她继续爱恋自己才行,便故作不适地咳嗽了几声,顺势解开衬衫上方的两粒扣子,露出里面一片绷带。 叶斐果然注意到了。想昨天分别时他半身披血,伤得着实是重,叶斐虽则生气,却也不忍,拿起茶几上的水杯递给他。 耀扬没接水杯,而是直接握住了她拿水杯的手:“Faye,过去嘅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知依家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只要你俾我多d时间,我会用行动向你证明。” 叶斐闻言点点头,心中却觉得无瘾至极。 只听耀扬又道:“最近周围不太平,我想去大陆避一下。Faye你春假时间也不长,不如就留在香港,唔使折腾了?”说实话,若只是个寻常女伴带着也无妨,但江湖事既要避讳着叶斐,难免处处受限,平添许多麻烦。 “咁样……那我回纽约一趟吧!”叶斐想了下,“e上个月结束服役回来,我已经好几年冇见到她了。Louis本来也话,如果可以,让我春假回去一趟。” “嗯,那也好。” 之后耀扬便说帮她订机票。叶斐只道,干脆今晚便走。耀扬也无不可。 其实在耀扬得知叶斐的家世、并与她的父亲堂兄接触之后,他面对她的心情就多少有些矛盾了。 耀扬本心里,其实十分憎羡叶斐这一类人,憎的,羡的,皆是他们天生比自己命好的一切。 耀扬知道,现在的叶斐就是他跨越阶层的通道。他只是懊恼自己竟不能绝对冷酷理性地虚情假意,明明他以前做起这些事一向是信手拈来。只要他像从前那种,就一定可以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借由她达成一直以来的心愿——跳出现在的圈子,体验全部的人生、实现真正的自由。 然而他并没有做到——他渴望她的爱,虽然她的美好让他有控制不住的践踏蹂躏的恶欲,可他还是希望她是爱恋自己、信任自己的。 耀扬从来得意于自己的凉薄,可她却是他几乎所有的例外。 “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个世界,它对我也一样。”他雷耀扬的尊严与成功,都是自己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既然在这过程里并没有人帮助过他,那他也不会跟任何人分享他的荣耀。可现在,他却想与她分享,这还不够么? 他虽然没想过与她一年后会怎样、十年后又会怎样,但此时此刻,他见她欢喜自己也便欢喜,见她难过自己更加难过。这还不是爱么? 江湖也好、人生也好,从来都是修罗场。性命尚且等闲,一段情何足道哉!她的眼泪,难道比他的血还苦吗? 所以,如果说叶斐在被她与家人的分歧折磨,耀扬何尝不也时时被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矛盾与纠结狠狠折磨着。 ℜoцsⓗцɡё.©oⅯ 五十七、早知如此绊人心 与大多数北半球温带的沿海城市一样,纽约的春天既短暂又绚丽。中央公园的bsp; Hill,此时正是粉腾腾的樱花季。天气不冷不热,清风不急不缓。72街的对面,一家名叫Echo的欧式小咖啡馆,临街的露天位置上放了几套铁艺的桌椅,是原点中学叁人组一直以来的据点。 叁杯美式咖啡送上来。 “今天他们用的是什么豆子啊?怎么这么酸!”Louis撇撇嘴,“我要去加点牛奶。你们两个呢?” e无所谓地摇摇头。叶斐也表示自己觉得还可以。Louis便自己端着杯子进了店里。 “你不是最讨厌酸度大的咖啡么?”e偏头望向叶斐。 “我记得你也不喜欢的。”叶斐笑着反问,“怎么现在也可以了?” “我是因为没什么可挑的,这几年也习惯了。”e仍是定定看着她,“我看你这两年好像变了很多。” “是么?”叶斐微笑了下,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肉眼可见的状态不好,但却不愿多提,便将话题仍旧往e身上引回,“可我觉得你除了晒黑了些,好像什么都还和以前一样呢!” e毕业后便去阿富汗服役了两年,回国后又半年申请到了假期,是以叁个老友此时才得重聚。原本就是为了e接风,叶斐尤想嘘寒问暖。只是e从来是个惜言的人,再则这几年的经历,多数事也的确难以言表,倒是之前听Louis提起叶斐的现状,让她颇为担忧,此时便轻抚着咖啡杯,叹了口气,道:“变有变的好,不变有不变的好……” “你别听她说得云山雾绕!”打断e的是加了牛奶回来的Louis,“咱们之间,说话还用这么铺垫么?她是想问你,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留在香港?”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叶斐无奈笑道:“我现在那边读书呀!如果顺利的话,年底还可以提前申请qualifying exam了。当然要留在香港。” “我们又不是你爸妈,你就不用糊弄我们了!” 叶斐见Louis翻着白眼,只能笑笑——之前半年,母女先是吵架、后是冷战,虽说亲母女没有隔夜仇,但此时叶斐心态有变,更是难以面对妈妈。这次回来,恰逢此时叶宜庄去D.C.出差,倒是免了尴尬。 这时只听Louis又道:“Faye你知我向来的立场。我真不觉得你跟那个毒枭约个会、谈个恋爱就一定会遇到什么危险。再者说,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人本来随时都会死,走路的可能被车撞死,开车的还可能被其它车撞死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香蕉核桃muffin上的一大块核桃抠下来,拿在手里晃了晃,“就是吃个坚果也可能噎死呢!做人本来就该及时行乐。只是我看你的现在的状态,根本也不快乐啊。那你现在图得是什么啊?” 是啊……她图什么?叶斐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惘然。最近她回忆起与耀扬相遇到现在,发生的种种事件似乎都千丝万缕地关联着,可她偏偏理不清头绪——她当年怎么就非去香港不可了?之后又到底是为什么留在香港?说起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完全为了耀扬;可不是为了耀扬,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此想着,治丝益棼。 e看了看她,淡淡开口道:“感情也有沉没成本。付出越多、投入越多,就会越喜欢。喜欢的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如果突然想放弃了、不喜欢了,不一定会辜负别人,反而会觉得是背叛了自己。” 这实在也是e自身的感触。她当年一定要从军,某种程度就是为了跟母亲较劲、置气。可真正经历了战场、经历了小屋子里12小时不能错眼的轮值、经历了自己一个按键就让一个村子陷入地狱火海的这两年,她也很难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 “这就是人性本贱了!”Louis耸耸肩,“我可不是针对你俩啊!我说的是所有人。”说着,只见Louis从兜里掏出叁根棒棒糖,“来,一人一根!我还是那句话,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你胆子也真大!这也敢带在身上通街走。”这棒棒糖显然是加了料的,叶斐故作夸张地斜眼觑他。 Louis耸耸肩,他知道叶斐对这类药剂敏感,补充道:“这是新产品,你试试,说不定这种你是受得了的。” 叶斐翻了个大白眼,却到底还是收下了。 晚上回到家,梳洗完,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叶斐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侧面墙架子上,那里摆着车宝山送她的哈雷手工——不仅仅是个小摆件,他许诺过她一个愿望。现在看来,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兑现了。 翻来覆去到了下半夜也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将Louis给她的那支棒棒糖拿了出来,含着棒棒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打开窗户,翻到窗外,坐在防火通道上。 春寒料峭,何况已是漏夜残更。叶斐忆起那年冬天,耀扬来纽约看自己。为了不被妈妈发现,他早上从自己卧室的窗户翻出去,站在积雪的防火通道上,就是这里,他回身吻了自己……那时的她只觉体会到了真正的爱情、心中充满难以言表的幸福,还有对那遥远的东方之珠的无限向往,那是对未知生活的最雀跃的好奇。可现在呢?她一想起春假结束,就要回去香港,竟满心抵触。香港的生活现在于她而言,竟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烦恼。 叶斐裹了件绒线外搭,半靠着防火通道的楼梯,仰头看着建筑物之间黑漆漆的夜空,在远处永远灯火斑斓的曼哈顿岛之上,夜不见星。但星星就在那里,见与不见都在那里。她仿佛仿佛看见了那晚的烟火,耀扬站在流泻的金雨之前展开双臂……想着想着,叶斐心痛如绞,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抬手胡乱擦着止也止不住的泪水,知是自己一沾这类东西便会流泪心痛的毛病又犯了,叶斐看到手里小了一圈的棒棒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那天晚上与耀扬在烟花下缠绵时,自己好像也一直在哭着,只是当时没留意罢了。可自己之前并没有摄入这些东西啊?自己什么也没吃、没喝啊…… 除了耀扬给她的那杯奶茶。 无论叶斐在不在香港,江湖风波都不会停止。立花之死好像一路北上热带气旋愈演愈烈,所过之处尽是一片狼藉。而操纵这风雨的人,便是太子。 立花杀水灵,归根究底是由于太子曾经身陷情障。底里细情,旁人不清楚,太子本人难道还不知道?立花因此遭到东英追杀,最终死在擒龙、奔雷二虎手里,太子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自然是要矢志报仇。只是按江湖上约定俗成的恩怨计算,立花杀水灵,的确就是与整个东英为敌。虽然当时两人赌斗生死,口头相约身死无怨,但唯一的证人九妹之后跟了立花,在外人看来,这可信性便大打折扣;之后九妹又因擒龙逼迫而自尽身亡,更是死无对证。 之后,擒龙与立花同归于尽,算是变相为水灵报仇这件事划上了句点。东英既然有事情到此为止的意思,立花所在的社团和记也不想一味瞎缠。本应就此勾账的,太子却不理这些。祸首擒龙已死,又刮不到从犯耀扬的行踪,他干脆直接无差别打击,反正是东英的就要扫!太子在尖沙咀的夜世界里本就是咳嗽一声、地抖叁下的人物,顷刻间,连带着邻近的油麻地、旺角,简直是鸡犬不宁。两大社团每天都有冲突、械斗,太子的几队直系人马赶场一样,甚至有一晚连扫叁五处东英的环头。 惟有一处风平浪静,便是砵兰街。 原是第一队太子的人踩进来,便吃了大亏。 当时带队的人是太子头马鬼王,十数人一晚连扫了叁家东英的场子。鬼王贪胜,自以为气势如虹,想着乘胜杀去钵兰街上那家最金碧辉煌的夜总会,却不想一进门便被占了地利、以逸待劳的东英众人围住了。酣战一刻钟,鬼王一众人已是伤痕累累,东英众人也不急着围攻,双方叫骂不已。一众洪兴仔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正要鱼死网破之际,包围的东英众人却让出了一条路。只见一个人施施然走近,不是大东却是谁!只听他的声音不徐不急、不高不低:“大家同区揾食,不知有乜得罪嘅地方?” 鬼王抹了把嘴角的血,梗着脖子回道:“太子哥落柯打(1),是东英嘅就要扫!” “哦?”大东挑眉——对方这样公然地踩牌头让他极是不悦,但理智告诉他,现在的情况不能再扩大矛盾,顿了一下,却道,“我大东就是东英嘅。呢间场也是东英嘅。所以你嘅意思是,太子要你哋专登来扫我大东了?” 这话里可是暗藏玄机。太子狂扫东英,多少也是希望可以用这种压力迫使耀扬现身。但若应了大东这句话,可就是结了私仇了。好在鬼王伶俐,未接这茬。 见鬼王不答,大东掏出一支烟,旁边立刻有手下给他点上,只见他浅浅吸了一口,又随意掸了掸烟灰,才道:“你唔答,看来便不是了。既然不是,想必有误会。我大东一向尊重太子哥。如果有误会,大家四四六六拆拈它。你也替我带句话俾太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次是误会,再有就讲不通了。”说着,对周围的东英弟兄摆摆手,“放他哋走吧!” 东英与洪兴本有世仇,何况近日里洪兴如此嚣张滋事,东英众人心里都窝着火,难得今天有这样的优势,本想好好还以颜色,却不想大东却要放对方一马,一众东英仔眼睛都要瞪出血来了,也还是依令照做。 鬼王带着众手足侥幸全身而退,立刻将情况回报太子。太子听他言罢,嘴上虽是没好气地一顿骂骂咧咧,心里却暗服大东做事张弛有度、软中带硬,领了他的人情。之后无论战火如何漫天,倒的确是一点火星也没再迸上横贯两区的砵兰街 虽然自己地盘无碍,大东却还是镇日忧心。如今整个油尖地区几无宁日,他是老江湖,深知这样发展下去,开大片是必然的。两军交战,难免伤及无辜,何况出来行古惑的没有善男信女,斗起来什么拿渣(2)手段都能出。曾经的雷耀扬是孑然一身,现在却不是了。太子当时误会叶斐是蒋天生的情妇,后来又知不知道她其实跟的是耀扬呢?看太子现在发了疯的样子,难保不会抓了她去要挟耀扬。耀扬会花精力去护她么?又护得住她么?大东心悬不已,实在怕她不明白此时严峻的态势,想劝她行出行入注意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打不出这个电话,踌躇许久,只能叫文蕙代劳。 “你一定嘱咐她,尽量待在学校里,尤其不要过海来喺度。最好返美国待一阵子。” 文蕙闻言,不以为然:“东哥你关心Faye,点解不自己打电话俾她呢?” 大东埋头煲烟:“我仲想问你点解咁多问题!我自然有我嘅道理。” “骗鬼嘅道理!”文蕙撇撇嘴,本还要说,但见大东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得都冒了一个尖,心生不忍,皱眉叹了口气,“唉,东哥你咁样系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大东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却什么也没再说了。 (1)落柯打:下命令 (2)拿渣:原意为不洁,引申为卑劣。 五十八、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东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原本立花之死还可算作私人恩怨,现在却已然成为洪兴与东英两大社团的牌头之争。 由于太子对东英成员发起无差别打击,许多邻区的东英人马原本跟这些事没什么关系的,被动地也被裹挟了进来。毕竟在外人看来,立花是和记的双花红棍,现在人死了,本家公司没什么反应,太子却如此上窜下跳,道理上的确也不太说得通。江湖人酒色财气,纵然有头脑清醒的,知道出来行求财不求气,可被莫名其妙地欺负到头上,谁又是好涵养的?酣斗之中,也不知道是东英的谁,竟烧了庄亚琳好几架的士。太子闻晓,自是怒不可遏,当即召集直系手下,商议如何大举复灼(1)。 “太子哥,我知您够骡(2),一定要为立花大哥报仇。但咁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啊!黄Sir上次找来,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首先发言的中年男子是太子条line的揸数人(3)铭寅,他跟太子已经十年了,这样明显逆耳的忠言,也只有他这个心腹军师才敢略微提一提。 “Cao!我管他脸色好唔好看!”太子狠狠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震得周围几个身经百战的头马都不禁胆颤,“东英班扑街!打不过我就搞亚琳个生意。他哋想玩嘢是吧?咁就玩到尽!你哋几个说,东英那班食屎狗烧咗你哋亚嫂d的士,你哋要点做?” “还能点做?当然是斩开呢班扑街几百段!” “对!扫尽班东英仔!” 鬼王等头马都是当打的年纪,一个个连喊带叫、神情激愤。 铭寅见此,又着急又无奈。什么“扫尽东英仔”,这不是扩大矛盾吗?可他到底了解太子的性格,知自己这大佬一旦火上头,哪理什么皂白青红,此时必得讲究进言的策略才行:“弟兄们讲得啱。可无论要扫要斩,也该先从罪魁祸首开刀啊!”铭寅脑筋一转,想着要劝太子抓大放小,“依我看,我哋还是应该盯着耀扬去打才是。” 太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也是咁想。但耀扬呢条奸过鬼嘅小人,也不知躲去边度了。翻转油尖旺,也没刮到他。” 铭寅见太子愿意顺着自己的思路考量,赶忙趁热打铁:“我就是担心他是躲去大陆了,依家根本不在香港。如果咁样嘅话,点扫东英嘅地盘都冇用噶。依我看,扫场倒是不急,我哋应该俾心机在耀扬身上,找到他着紧嘅地方下手,才能事半功倍。” 太子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却是眉头紧锁:耀扬着紧的地方……那头冷酷残忍、薄情寡义的奔雷虎有什么着紧的? “祸不及妻儿!”只听一道女声响起,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这样涉及江湖事的讨论,庄亚琳之前从不出席,只是这次事关她的产业损失,又恰好赶上了,才列席旁听。适才见众人喊打喊杀,她心中着实不适;然则她观念传统,不欲在太子手下面前反驳他,心里想着之后私下里再劝他,别有什么过激行为。可刚刚铭寅的提议,什么耀扬着紧的,让她瞬间联想到了叶斐,因此忙忙开声。 “祸不及妻儿……”说实话,本来太子也没往那处想,庄亚琳这句反倒提醒他了,声音更加气急败坏,“点解他哋就可以搞你,烧你架车?” “是呀,亚嫂!”鬼王是几个头马里唯一知道细情的人,明白庄亚琳的所指,此时便劝道,“我哋都知您是女中豪杰,但就担心他哋出阴招。既然是他哋先坏咗规矩,我哋也冇必要客气了。” “如果你哋也如此行事,那同他哋又有乜分别?”庄亚琳淡淡望了鬼王一眼,这话实际却是说与太子听的。 太子见她如此态度,一时无话。 待散了众人,太子与庄亚琳一同回家,这才又开口道:“亚琳,我想最近还是派几个手足跟着你。不然我不放心。” “何必麻烦呢!”庄亚琳望向太子,柔声道,“太子哥你唔使担心,行出行入我会小心。” “不是你小心 的问题。”太子江湖经验丰富,心里其实清楚,这次烧车的必然不是耀扬,而是其他向自己传达不满、表明态度的东英大底。这些人与自己没有什么实际仇恨,自然不会真的去动庄亚琳。可雷耀扬却不同。他们之间可是不死不休。既然自己想到从耀扬的着紧处下手,难道对方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知你嫌有人跟住不自在。但你信我,不需要太久。等我搞定耀扬,一切就恢复常态了。” 庄亚琳闻言叹了口气:“江湖上嘅事我不懂。雷耀扬呢个混蛋,你要如何我也不理。只是我哋做人有我哋自己嘅原则。滥伤无辜嘅嘢,不能做。” 太子知她说的是叶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赌气道:“你放心。人家仲识得蒋生,我惹不起!” 庄亚琳见此,笑着摇摇头。她也知道太子性格高傲,便是叶斐不认识蒋天生,他也不屑这样卑劣行事。她如此一提,不过是为了让太子留意,敲打下底下手足。毕竟在庄亚琳心里,虽与叶斐断了来往,却从未忘怀当初的亲好之义,更是痛心她执迷不悟。半晌,只听庄亚琳叹了口气:“太子哥你说,如果Faye真的被人抓走,耀扬就一定会现身么?” “点呀,你想试试?” 庄亚琳苦笑了一下:“我剩系在想,如果咁样,她就可以认清雷耀扬嘅真面目了。或许反而能救她。” 太子哼了一声:“边个乐意救她?反正不关我事。” 叁界如火宅,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当太子在医院眼睁睁地看着大头仔断气,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了下来——一米长的钢筋,当胸穿过。始作俑者,便是雷耀扬。 原是耀扬在去深圳避风头的同时,逼迫半隐退的金毛虎再度出山。一则为了做些响朵的壮举,二则为了鼓舞东英士气,叁虎联袂,虐杀了落单的大头仔。这大头仔是洪兴里仅次太子的当打之人,太子与他有半师之谊,也是陈浩南麾下爱将;是为报立花之仇,暂时被借调给太子。大头仔原与耀扬有旧怨,自然卖力非常,因此成了耀扬祭旗的对象。 大头仔出殡当天,太子在灵前肃穆起誓,定要为他报仇雪恨。他本是洪兴第叁把交椅,再加上大头仔的顶头上司陈浩南帮衬,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确,之前因为立花不是洪兴的人,到底师出无名。如今大头仔殒命,一众洪兴揸fit人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开杀戒了。原本只集中在油尖旺的冲突,迅速蔓延至整个港九。O记反黑组都是如临大敌,遑论普通江湖人。一时可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惟有一人稳坐城楼之上,胸有成竹。 耀扬带着其余两虎,此时正于骆驼在元朗的海边别墅暂避风头——外面闹得多大他都不在乎。他现在是有后路的人。他有叶斐,便是有西海岸Fale家族的支持。唯唯可惜的是,这助力他现在还不能直接用来打击洪兴。没办法,这是Anthony对他的考验嘛! 一日下午,坐东英社团第二把交椅的智囊军师古惑伦前来探望。 “耀扬啊,最近这些麻烦事,你有没有想过要搞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啊?” “我没想过什么时候结束。”只见耀扬神色淡然,“什么时候彻底铲除洪兴,什么时候结束。” 古惑伦闻言瞳孔一缩——这可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回答了。然而他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副面孔。只见他说着抚掌而叹,笑着赞道:“哈哈!耀扬你果然是有宏图大志的人。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我可不敢当。”古惑伦捧他,耀扬却只是嗤笑一声,“整个东英都知道,伦少你脾气好、体恤下情。老顶对你都是言听计从。你这么会收买人心,难道不是更厉害吗?” “耀扬你还是这么幽默!”耀扬这些话已经很难听了,偏偏古惑伦并不生气,笑着转移话题道,“倒是说起老顶他,下周就要从北京回来了呢。” 见古惑伦受了自己的挤兑也没有脾气,耀扬心中满意——他适才是故意刺激对方,想着自己若能镇得住古惑伦,日后自己做了龙头便还可以接着用他;但若是古惑伦不识抬举,以后东英里也就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现在我们和洪兴斗得厉害,虽然那班杂碎不算什么,但公司也该支持支持。还想麻烦伦少,之后在老顶面前多帮衬几句。” 明明是求人帮忙,耀扬却还是这样倨傲的语气,古惑伦心中不喜,面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没问题。这也是应该的嘛!哈哈。” 耀扬闻言,极是满意。他深知两大社团对垒的局势,已临近爆裂反应的节点。他现在要做的,便是等待战机,等待那个一战定乾坤的时机。只要他能干掉太子,便是干掉了洪兴的招牌,他在东英的声望也会无人能及。如此,龙头之位,又舍他其谁呢? (1)复灼:报仇 (2)够骡:够义气 (3)揸数:讲数与管理社团财务 五十九、回首向来萧瑟处 学校的final week还没开始,叶斐便早早定了回叁藩的机票。她也与耀扬说了,自己这个暑假就留在美国,开学再回来。耀扬闻言无不可,他深知最近局势紧张,叶斐留在香港便是自己的软肋、罩门——他也想到了,太子既知叶斐是自己的女朋友,一旦要对她下手,防不胜防;便是不下手,若派人盯梢她,顺藤摸瓜,也难免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这时叶斐能远远躲开是再好不过,他也乐得没有后顾之忧。 而叶斐,却是因为心绪难平。自从她对烟花那晚起了疑窦,心里便是结了个疙瘩。自从春假回来,她与耀扬总共也没见上几面。而相见之时,她也没有勇气问耀扬,那杯奶茶如何。如此着,心里的疙瘩自然越来越大。这倒不是她一直以来的鸵鸟心态作祟,而是因为她心里已隐隐地被那种信了大半的可能吓住了。想来,当时耀扬从背后枪杀那个光头大汉,已经不是杀伐果断、而有背信弃义的嫌疑了。如此可怖心机,难道不瘆人吗?叶斐再面对耀扬,竟不由自主地有些怕他。 其实,耀扬也感觉到叶斐对自己态度的微妙变化。但他却只当是,因为最近几个月自己冷落了她,才让她如此别扭,因此不甚以为意。毕竟,现下是危急存亡之时,哪有闲功夫思量这些琐碎的情情爱爱?耀扬想着,过了这段特殊时期,他总有办法将她哄回来。 就这样,到了叶斐回国的那天。耀扬自认,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时候,自己能亲来机场送她,已是万分尽心。可叶斐见他匆匆来去、只留寥寥数语,心中极是惆怅。之前文蕙约她吃饭小聚,反复强调,说是最近江湖上不太平,让她能避则避、尽快早走。只是具体怎么个不太平,无论叶斐如何追问,文蕙都是语焉不详。叶斐此时看耀扬的状态,虽不知细情,也能感觉到形势紧张。 所以,耀扬他根本顾不上自己吧!可有些人却是时时刻刻、桩桩件件顾着她……难道还是因为,耀扬不是她的家人。或者,不仅不是家人。不知为何,最近叶斐总会忆起车宝山当时的那番话——她的小宝哥说,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会伤害到她的可能,他也难以忍受…… 叶斐真的觉得累了。她累得甚至已经不想去思考,到底是不是耀扬待她变了,自己才如此的。因为即便耀扬没变,她也变了。所有因他而起的矛盾、她为他与亲友发生的冲突,就算叶斐理智上知道不能怪耀扬,情感上却也不自觉地将这一切都记在他的身上、记在她为他付出的账簿上。如此时间久了难免要问,我为你付出这样多,你却又怎样待我的? 在候机厅呆坐许久,叶斐瞥了眼手表——还有10分钟登机,从包里拿出登机牌,目光却略在里面的手提电话上;鬼使神差地拿出电话来,翻到通讯录,拨通了一个人的号码。 “东哥你好。是我,叶斐。” “Faye?”那边大东骤然接到叶斐的电话,又惊又喜,语气里却要竭力控制,“你也好……” 叶斐略微咬唇——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与大东说,现在多少有些尴尬,顿了下又道,“没有打扰到您吧?” “冇,点会呢。”大东听她语气如常,一时也不知她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但无论如何,他是很高兴的。 两人竟就这样无话地默了5、6秒。大东暗暗气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笨嘴拙腮了!此时却听叶斐轻声道:“东哥我……我在候机。这个暑假,我回叁藩。” “喔……”听她说假期要回美国,大东欣慰,想来是之前叫文蕙去劝她起了作用,只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家常话,“挺好的啊!香港的夏天……太热了。” 听他这样说,叶斐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知怎的,只是听到大东的声音,她便觉得心安神定,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是想谢谢东哥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哈……”大东闻言也笑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叶斐忙忙道,“我是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东哥。” “我……我也高兴。”大东此时正在钵兰街的办公室,瞥到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那表情竟是如斯温柔,“Faye你别想太多,回去好好陪陪父母。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嗯!”叶斐微笑着点点头。 是啊,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回到叁藩市,住回纳帕谷的庄园,叶斐恍然发现,原来她也十分怀念这样熟悉的夏天。 她的童年,泰半是在叁藩度过的。最早是在市区的诺布山,庄园这边也常来。那时叶宜庄是律所新人,没有假期的概念,天天早出晚归。平时她一放学,便跟着爸爸Anthony在伯克利的校园里打发时光。到了暑假时候,她则像条小尾巴一样,总是跟在堂哥Jason身后。若是Jason实在烦了、躲着她的时候,她便又粘回爸爸Anthony身上。而这样的生活,随着她父母的分开,在9岁时戛然而止。再之后,她便是叁藩、纽约两头跑。 青春期是孩子最敏感的年纪。这时候父母分开,基本上都会对孩子的性情叁观造成难以磨灭的影响。叶斐便是这样。虽然她仍旧是在父母家人的爱意中成长起来的,但她心底里,总有一番不解、一段怨怼。 不解的,便是她的父母为什么一定要分开。毕竟,Anthony Fale与叶宜庄的分手与寻常意义上的情感破裂不同。那其实是理想与责任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叶宜庄想要夫妻二人独立自主、堂堂正正生活,难道不对吗?Anthony难以割舍Fale家的亲情责任,又有什么错?他们最终选择了彼此遗憾,某种意义上,是十分高贵的。 叶斐作为女儿,虽然被动地接受了,但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这一切。即便她如今长到了25岁,也不能说真的完全理解了。唯一可庆幸的是,她此时终于承认了,原来这就是她的执念、她的心魔——她期望自己做成父母当年未做到的事,她想要耀扬为了他们的爱情退出江湖,好像这样便能救赎了自己年幼时的遗憾。兜兜转转,以至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因是她自己种的,果自然只能她自己承受。 叶斐的状态,父亲Anthony是看在眼里的。心疼归心疼,但他知道,这是叶斐必须要经历的一段过程。他唯一能帮她的,便是趁这时修补之前家里人的矛盾。 首先便是叶宜庄。Anthony的理智告诉他,应该让叶斐去给叶宜庄认错,毕竟这次与母亲冷战,的确是叶斐做得不对,也该给她长个教训。但看女儿明明知错却硬抻着的样子,他又不忍,便只能去劝和叶宜庄。 叶宜庄的性子,向来冷硬一些。叶斐这次执迷不悟,又与她多番争吵,说一点不心寒也是假的。因此她原本打定主意,要给女儿一个深刻教训,必得叶斐来跟她认错服软才行。却没想到,Anthony竟来劝自己。 “都是因为我……”电话里Anthony的声音有着浓浓的沮丧,“是我树立了最坏的蓝本。否则Faye她怎么会对那样的人渣心存幻想?” 另一边电话旁的叶宜庄闻言皱眉:“你做什么把自己跟那种人相提并论?这怎么就成了你的错了!”其实她是知道的,Anthony很擅长或者根本就是操纵人心的高手,尤其是当他流露出那种强作无事的哀伤,她都无法无动于衷。从她20岁那年遇到他开始就是如此。 “是我的错……唉,是我永远都没办法像你一样,真正成为她的人生榜样……” 叶宜庄叹了口气:“我算哪门子榜样?到底是我对Faye关心不够。”无论性格如何刚直,因为面对女儿总是有一段内疚在里面,叶宜庄也就多少放松了自己向来严格的做人要求。很快办好了请假手续,也去了叁藩,准备住一个礼拜。 叶斐见母亲来了,心中更愧,偏嘴上如灌了浆一般什么软话也说不出来。叶宜庄见此,虽是不假辞色,却着意叫叶斐与她一同做点什么。就如这一天,母女二人一早起来侍弄菜圃。累了半天,便在旁边柠檬树边的躺椅上喝咖啡小憩。 “这颗柠檬树还是咱们搬来叁藩的那一年种下的……”叶宜庄望着那绿叶丛中的累累金黄,叹道,“小树苗也长得这么大了。” 叶斐也看向那柠檬树,半晌才垂眸轻声道了一句:“妈妈,对不起。” 叶宜庄回望过来,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一家人哪里需要对不起。” 叶斐也摇头:“需要的。我让你们担心了。” “担点心也没关系。我这次才发现,以前也太少‘担心’你了。Faye以后有什么心里话,可愿意跟妈妈说么?” 叶斐狠狠点头,抿了抿唇,又道:“我现在才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爱情,其实都是向内找,而不是向外找……以前,是我没弄明白。” 叶宜庄闻言,大为欣慰:“你能明白这个,我就放心了。之后怎么办,你也想好了么?” 叶斐却是无言以对。叶宜庄见此,也不逼她。 Jason也没有逼她。叶斐刚回来那几天,Jason去了意大利出差。回来后兄妹相见,两人十分默契地都没再提耀扬的事。Jason随即拿出了一款新出的乐高玩具,是一架精制的铲头哈雷模型,与Jason当年的那架哈雷很是相似。兄妹俩当天下午便在书房里一边研究一边拼了起来,待到吃晚饭的时候,彼此相处已与往日无异了。 吃罢晚饭,叶斐与妈妈去放映室看电影,Jason则与Anthony去葡萄园散步。 “有香港那边的消息。”只听Jason如是道。 作者bb: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ℜoцsⓗцɡё.©oⅯ 六十、天地一逆旅 “车仔今早打电话给我,说雷耀扬同他的仇家谈判,双方各自带队500人开战,解决恩怨。” 原是东英与洪兴闹得实在太厉害了,便是警方也看不过眼要大举围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港九其它社团可不愿认这个倒霉。是以几个有辈分的老叔伯,牵线搭桥,将那两个祸头子请出来讲数谈判。耀扬和太子心里都清楚,双方都死了不少有头脸的人马,讲数是没什么可讲的;唯一要做的,便是议出一个章程来,真刀真枪、赌斗生死。 然而,实际上便是这两个当事人——耀扬与太子,在讲数之前也没预到最后会谈出这么一个结果来。 原本耀扬预计,自己带队50人,寻个僻静处,足以与太子斗个不死不休了。没想到太子直接在人数后头加了一个零——五平马,一时都想不到什么地方能避开警方、铺满这么多人! 其实,太子自己说完也唬了一跳。他凭拳头打下如今的身家地位,从来自恃勇武,鲜少深思熟虑,脑子一热,话就出口了。偏又是个将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此言既出,断无反口余地。耀扬听闻此言,虽然震惊,当时的场合也不容他露怯,就这么应了下来。 “多少人?”Anthony以为自己听错了,“500人?这是疯了吗?” 的确,这样惊人的盘口,任谁听了都会难以置信。 Jason点点头:“我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车仔说是因为他们这已经不仅仅是个人恩怨了。那500人也算是他们两个社团各自出的。对方社团,就是蒋天生一支的洪兴。” 关于车宝山的身世背景,Jason遵守承诺,有一部分即便对着叔父也始终保密。但Anthony差不多也可猜个大概。起码,那个他执意投奔的大佬——蒋天养,是洪兴龙头蒋天生的胞弟这一点Anthony便知道。而天生天养这对兄弟互为仇雠,更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Simon那一支的洪兴……”Anthony沉吟道,“这倒奇怪。他不像是会同意这样荒谬提议的人啊!” 蒋天生当然不同意。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自从太子针对东英的一系列行动开始,警方便频频找陈耀喝茶——这几年蒋天生致力将资产转移美国,社团中事泰半由陈耀主持。后者兢兢业业,千头万绪、大情小事理得井井有条。可太子这事,陈耀有心无力。他找了太子数次,奈何对方只是敷衍他。虽说自己是洪兴二把手,比太子高半级,但陈耀于此深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整个洪兴里,除了蒋天生没人制得住太子,只得如实上报。蒋天生闻此,心中无奈。九七在即,他作为龙头尚且要在美国留条后路,太子怎么还不知低调收敛呢?自己还没来得及敲打规劝他,竟又开出这千人大战的盘口,这不是疯了心了吗? 蒋天生更没想到的是,由于自己不同意,太子竟然联袂其他揸fit人来蒋家大宅请愿,还说出什么,“即便蒋生不同意,他们也要孭住洪兴的名义跟东英晒冷”。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蒋天生气得几乎要呕血,当即以强横态度暂压下去,到底还是没同意。 “他们约的什么时候打?” “半个月之后。” Anthony思索片刻,复问道:“宝山他除了告诉你这些,应该还有别的话吧?” Jason闻言点头,眉头紧皱:“他的意思这是个好机会。若能让蒋天生那一支人,在战场上了结了耀扬,我们也就不用再担心Faye了。” Jason这次回来,看叶斐的状态,知她差不多是要放弃与耀扬的这段孽缘了——这当然是好事。可是他们很清楚,叶斐与耀扬和平分手的可能微乎其微。尤其雷耀扬既已知道了Fale家的背景,哪里还会轻易放手呢?唯有让他一了百了,方能永绝后患。 Anthony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可同为一方枭雄,他更清楚的是,蒋天生不可能仅仅受谁之请就打这样烈度的大战。无论他最后同意与否,必然都是出于他蒋天生自己的利弊考量。他们能做的,至多是推波助澜罢了。 “这主意是宝山他说给你的?”Anthony默了好一会儿,忽又问道。 Jason嗯了一声,神情颇为肃穆。 “他应该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无论事成与否,都相当于Falon一个人情。如果之后有一天,他要为他那个天养哥与Simon为难,代表Fale的你便不能出手帮他了。” “我相信他是知道的。”Jason说着,微微抿唇,直衬得他嘴角那一道陈年疤痕也皱成坚毅的弧度。同样的话,他本要问车宝山的,却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来——车宝山这提议,对他们Fale家好,更对叶斐好。即便当年是自己掐灭了他与叶斐之间的情愫,他还是如此了。 “宝山这孩子啊……”Anthony叹了口气,“什么都好,就是对他自己不好。” 车宝山完全是为了叶斐吗?那倒也不是。 车宝山此时已然看明白了。怪不得Anthony没有明着反对,看来是空许了耀扬什么,这才刺激得耀扬这般激进。耀扬他根本不明白Fale家的理念,他若真的为了Faye金盆洗手,说不定Anthony还会给他一个机会。如果说这是一道题的话,耀扬的答案简直不能更错、更离谱了。这奔雷虎不是一向自诩食脑么?这回却碰上攻心的祖宗了。Faye暑假回了叁藩,那边是绝对的安全。至于雷耀扬……于公于私,车宝山都十分乐意送他一程。 这一晚,陪着蒋天养去米其林叁星的龙景轩用餐。蒋天养入狱十二载,虽说暗中受到优待,但到底也是苦日子。蒋二公子自幼过得便是鲜衣怒马的生活,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自然要好好给自己补偿补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在话下。 “天养哥,收埋风,东英与太子他哋开战嘅地点定了,是离岛——火石洲。”车宝山一边说着,一边给蒋天养添上红酒。 “哈,太子跟耀扬呢两条粉肠,还真系有d胆色。”蒋天养正用餐巾拭嘴角,小小一个动作,竟也有几分豪迈,“离岛四面是海,插翅难飞啊!” “只是我听说,骆驼和蒋天生好像仲未正式拍板同意打呢一仗。” “骆驼点想我唔知。我那死鬼亚哥心思,我就再清楚不过。”蒋天养冷哼一声,“他蒋天生自认赚够了,想上岸了,整日扮嗮上流社会,边有魄力打呢种大仗?” “呢一仗的确太大了。”车宝山略微垂眸,徐徐道,“好比当年秦赵陈兵长平,都是倾举国之力。呢种大战,关乎运数嘅。一旦输了,两叁年缓不过气。即便赢了,也未见得有多少好处。两方各出500人,真刀真枪嘅械斗,边有不损伤?轻伤重伤,之后呢笔安家费一定是天文数字。况且马上就是九七,多少双眼睛盯着香港。东英骆驼同大陆关系好,难道蒋天生他就不怕?依我看,这才是他才迟迟不肯应战嘅原因。”说着,车宝山望向蒋天养,目光灼灼,“所以,天养哥,我哋必须迫着蒋天生,打这吃力不讨好嘅一仗。” 蒋天养对车宝山这一番见识十分满意,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一封早拟好的叫板信,又道:“等下我就将呢封信传真俾他。再叫手足们放出话去,就话他蒋天生莫羌(1),怕了东英,便由我哋条line顶上。我倒要看他丢唔丢得起呢个面!” 车宝山接了信来,看罢笑道:“还是天养哥周全。” 的确,最了解蒋天生的必然是与他斗了半辈子的弟弟蒋天养——蒋天生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个方面被蒋天养比下去的。 果然,第二天,江湖上传来消息,洪兴龙头蒋天生点头了。现在只看东英社的态度了。 (1)莫羌:没胆量 作者bb:首发:ρo①8dё.coм(po18de.com) 六十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九七,同样是悬在东英头上的一把剑。甚至说,东英所面对的情况其实更为复杂。 作为广府人创建的帮派,东英一直以来与大陆关系都很密切,清末民初的时候甚至出了不少支持革命的义士。由于这样的历史渊源,东英是最早与大陆官方搭上联系的港九社团。是以之前才会应承军方要人曹四在回归前整合港九黑道。虽然这一宏伟目标现在已经宣告破产,但期间的交往合作,已基本定下了东英亲中的格局。 由于历史悠久、乡土情结深重,东英社一直更活跃在新界等临近大陆的区域。尤其是五、六十年代逃港时候,势力发展迅速。俗语说树大有枯枝,加之出来行为求财,为了赚钱本就没什么公德可言。而黄赌毒老叁样中,最赚钱的自然是那个“毒”字。近几年“打仔洪兴,四仔东英”的说法,便是形容东英已然成为一个主营毒物买卖的社团。这样的“产业结构”,面对回归便尤为尴尬了。日前骆驼去京城走动,已发现这问题的严重性,正准备回来与军师古惑伦商议对策,没成想这边等着他的是一个更急更严重的问题。 原是,耀扬虽身为东英中势力最大的堂主,也难凭一己之力凑够参战的500人。何况,洪兴那边以太子为首,12揸fit人几乎全部出动。在耀扬看来,东英没理由不全力以赴。 骆驼却只觉得不可思议。东英与洪兴双方各出500人——一个营才多少人?他们是古惑仔又不是正规军,拍战争片都没见有这么大的场面!何况明年就是九七,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想死可不要连累自己啊!更没想到的是,古惑伦竟然帮着耀扬游说自己。骆驼深知古惑伦向来低调务实、老谋深算,竟然如此积极得帮耀扬说话,这让骆驼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于是当时只推说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并未表态,只留了耀扬在别墅暂住。 果然,支开了耀扬之后,古惑伦单独面见,说得便是另一番筹谋了——“去除淤血”。古惑伦给出的解决方案四字即可概括。 “老顶您也知,耀扬在呢一辈嘅堂主里一家独大,近日行事也越来越目中无人。火石洲咁大盘口,他都敢自把自为,就可见一斑了。您如今既然忧虑‘四仔东英’嘅名声对九七之后发展不利,雷耀扬他可是东英最大嘅毒枭。若能借洪兴之手除掉他,您嘅担心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骆驼闻言,沉吟许久:“咁样算好似不对啊!如果真打呢一仗,耀扬就是主帅。如果他在战场上死在洪兴手里,咁样不也是我哋东英输咗么?” “您讲得啱。但系,呢一战嘅起因终归是他耀扬与太子的私怨。战场见面,这两人不是分外眼红?话不定耀扬能杀咗太子呢?届时洪兴元气大伤,港九黑道自然由我哋东英话事。” 古惑伦口才的确了得,正说反说、一番雄辩,将火石洲一战说得于东英是百利无一害。骆驼反复思索,好像也想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稀里糊涂地也便同意了。 双方龙头同意,一切已成定局。至此,古惑伦心中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因由毒品经销风险巨大,东英如今的架构不比洪兴有向心力,很是松散。高层话事人中虽有五虎的尊位,却远非洪兴12揸fit人那般拱卫着蒋天生。加之骆驼算不得明主贤君,经年累月的,大家各把各为已是常态。便说如今仅存的叁虎,另两头显然是惟耀扬马首是瞻。骆驼尚无警惕,古惑伦却不能不留心。 东英的龙头继位制度没有固定章程,骆驼又年老无子,若有闪失,这坐馆之位该由谁继任呢?虽坐第二把交椅,但花名便是“古惑”的古惑伦向来自矜亦自得于运筹帷幄,绝不肯自己去作龙头这种黑白两道的活靶。可按现在东英的形势,还有谁够资格继任龙头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雷耀扬这个人啊……古惑伦是不放心的。不仅是对方那高傲的性子,耀扬那份说好听叫聪明机智、说难听叫阴险狡诈的权谋本事,更让古惑伦有不可与游之感。更实际的是,若耀扬上位,东英里还有他这个前朝遗臣、只会文不会武的古惑伦的位置吗?怎不耐人寻味。古惑伦觉得自己是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之前为了制衡耀扬,他已有意提拔虽无五虎之名却有五虎之实的大东,奈何大东一直以何德何能这样明显的托词婉拒上位。古惑伦一方面无奈,一方面倒也对这个与自己一般务实不务虚的金牌马夫另眼相看,也便没有逼他。恰好这时出了火石洲这件事,古惑伦从来是因势利导、顺势而动的高手,自然要借此削弱耀扬的势力,便要求耀扬以名下所有地盘作抵押,换取东英支持参战。 这个交出地盘的条件让耀扬大为不安,他隐隐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古惑伦摆了一道。但由于他自从回港便斗个不停,打战打钱,资金流只能维持十分脆弱的平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耀扬情知这次是骑虎难下,惟有赢得漂亮、彻底,才是唯一的出路。 说实话,在Anthony暗示地开出话事东英的目标之前,耀扬并无问鼎之心。虽然龙头所能掌握的权势与自由,也的确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但这大半年心劳日拙,耀扬只觉莫名有一丝虚怯。此时正是午夜时分,耀扬拨通了叶斐的电话。 “Faye在做什么呢?” “刚吃过午饭,” 六月下旬的纳帕谷与叁藩市区不同,很是阳光明媚,“我正在花园坐着呢。” “喔……是什么样的花园呀?”耀扬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大海。 叶斐本想说“下次你来亲眼看一看不就知道了”,略一思量,说出的却是:“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玫瑰花坛,旁边有些柠檬树。” “一定很漂亮……”只听电话里耀扬轻笑一声,“对了Faye,你不是一直想去南极看企鹅?今年圣诞节我们就去好不好?” 叶斐闻言咬唇。圣诞节是阖家团聚的时候,可听耀扬话里的意思,似乎根本没有想与自己的家人缓和关系。叶斐实在灰心,一句“耀扬,不如我们暂时分开吧”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还是等我回去,咱们再商量吧。” 感受到她话语中隐隐的疏离,耀扬突然有些害怕了——他曾经不屑的、所谓的爱情,竟是这样一种让人恐惧的体验。 半晌,耀扬才轻声又道:“Faye,我睡不着,想起一件事。我发现在你之前,我好像没有爱过什么人。可能因为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爱得对不对,会不会让你以为我对你的情意不过如此。” 其实耀扬心里,一向认为爱情就是不过如此。然而此时,他却说出这样谦卑的话。可知人到了某个脆弱的节点,总会想有爱自己的人作为情感依靠,再刚强的丈夫也不例外。 “耀扬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叶斐对他这样的带着叁分脆弱的情话,本来是毫无免疫的,可她此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晚的烟花……绚烂之后,难道不是噬人的夜色吗?只是叶斐突然想起离港之前文蕙所说的不太平,担忧复问,“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哪有什么事!只是想你了。” “我……我也想你。” 听她这样说,耀扬心中总算释然了一些:“这边有些晚了,我先去睡了。Faye你答应我,要一直想我,可不能把我忘了。” 叶斐闻言,苦涩一笑:“怎么会呢……”挂了电话,她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果然,痛得多了,到底也就麻木了。 六十二、残生一线赴惊涛 太子是潮汕人,从籍贯上说,与洪兴蒋家是同乡。父母五十年代逃港而来,太子便是在西贡一艘船屋里降生的。自幼于渔民子弟武术会修习国术,17岁时在同门中便无敌手;之后转攻泰拳、自由搏击,实在是天生的练武材料,太子23岁便将香港拳坛能拿到的金腰带都收入囊中,也因此吸引了刚坐稳龙头没多久的蒋天生的注意,破格提拔,更将九龙最富庶的尖咀一带交予他管理。太子也从没辜负过蒋天生对他的偏宠——他是洪兴出打仔的新招牌,无论何时何地只抽打擂、劈友械斗,几无败绩。到如今,洪兴战神这个名号太子已经足足响了10年,可谓名至实归。 然而,一周后的火石洲大战却与以往所有争斗都不同。 寻常古惑仔劈友,吹鸡(1)上百人的已属罕见。上千人的开片,谁也没打过。这又不是两军对垒。就算是,太子也不会排兵布阵。火石洲这一仗怎么打,他实无成算;想着行步看步,只要自己带着手下勤加操练些便没问题了。但他作为发起人,也是主帅,加之蒋生落了柯达给他——杀不了耀扬,他自己提头来见——太子也颇感压力沉重。 这压力里,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可为外人道的较劲心思。而较劲的对象,却是他的多年老死(2)——陈浩南。 花朵靓仔南的陈浩南,近几年来不仅是洪兴里、甚至也可说是整个香港黑道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太子对他多有欣赏。也的确,太子这样骨子里极高傲的人,若是他看不上对方,又怎么会与之交好呢?这几年彼此互相帮衬,相处从来融洽。是以,太子是真没想到他带队去蒋家大宅请战时,竟是陈浩南带头说了不少在太子看来有绥靖嫌疑的言论——他太子打火石洲这一仗,虽说有与耀扬的私怨,但导火索却是立花与大头仔的死。立花难道不也是他陈浩南的好友?大头仔更是他的头马呢!他这是什么意思?如此拆自己的台,难不成是为了迎合蒋生、与自己争宠么? 太子这是屈了陈浩南了。这位铜锣湾揸fit人,为人向来理性一些。死者已矣,这是无可挽回的悲伤事实。顾死的,更要顾活的啊!千人混战,会死伤多少手足弟兄?只是陈浩南了解太子性格,知道他既然放出了这个话,自己劝也来不及了。惟有期望蒋生反对,阻止这荒谬的一战。因此在会上硬着头皮,说了些太子必然不爱听的实话。奈何也是枉然。反倒是太子心里别扭,从蒋家出来对自己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陈浩南无奈,只得放下身段,好言好语地给太子顺毛——既然事已成定局,便要致力解决、全力备战。太子见此,也便算了。他是桀骜,可不是傻子。大敌当前,哪能先起内讧!彼此商量、定下策略,便是无论如何盯着耀扬去打。只要结果了这头恶贯满盈的奔雷虎,洪兴也就赢了这一仗。 自己是对方的活靶子,耀扬很清楚这一点。 若论一般的械斗开片,耀扬相信自己的本事,纵不能赢也可自保、全身而退。火石洲却是困兽之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是时他便提前上岛,勘察了一番——离岛上虽然开阔,却不是平地,颇多怪石嶙峋、难以下脚的地方;临近潮水处又湿滑。开战之时,太子一众必然死盯着自己。千人混战,视野受限,届时走位只怕更难……耀扬想着想着,心情愈加沉重,于岸边寻了处干燥些的礁石,踌躇坐下。 此时正是傍晚退潮之时,耀扬面西坐着,瞧那海天之际残阳如血,壮丽中竟是份外凄凉。记忆中也见过这样的景色,是与叶斐初识的时候,自己带她驾着新置的小游艇出海。那时他只觉她单纯又家世不俗、不介意自己的江湖背景是因为年轻叛逆,哪里想得到她的真实背景呢?也的确,叶斐实在太不像一个黑手党家族的千金了。潮声在侧,似有周而复始之感,听着让人的心绪也渐次疏空起来。耀扬给自己点了支大麻烟——他深知火石洲一战只许胜、不许败,然而赌命这么大的精神压力,着实难以承受,是以从不沾毒的,近日里也只能靠这些软性毒品吊着精神——深吸几口,便觉驱走了胸中原本的寂寥寒意。这时忽见一尾不知什么鱼,高高跃出海面,在夕阳中划出好似金光灿烂的一道弧线。耀扬大觉鼓舞,想来自己只要赢了这一仗,在东英的声望就无人能及。鱼跃龙门也好、化鹏九霄也好,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一切,都会是他的……他的! 事关生死,对谁都不是儿戏。 “东哥你唔可以去!”声音急促、一脸焦虑的是李一原,“呢次本来就是耀扬跟太子嘅私仇,完全唔关您嘅事呀!” 自两帮交恶开始算来,大东条line算是受影响比较小的,马房里私钟照跑、夜总会也如常营业。要打火石洲的消息传来,上下震惊。东英要出的500人里,除了叁虎的人马,剩下的由古惑伦负责召集征调,大东不在其列。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要主动请缨! “打足一个小时,唔系讲开玩笑喔。”世英也帮腔李一原,“若是为咗东哥你,冇话是去火石洲,就是上火焰山,手足们也冇二话。但为了耀扬呢个扑街……”世英撇撇嘴,没再往下说。 大东环视了周围几个直系手下,见众人神色里的态度,基本与世英是一个意思。 倒也在意料之中。大东按了烟,从办公桌后的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直面众人,沉声开口:“呢一仗不是为耀扬打嘅,是为了东英。” 东英与洪兴积怨数十年。这火石洲大战虽说起因于个人恩怨,但规模大到千人,何尝不是牌头之争?其结果必然会影响到两家未来几年的运势走向。这一点,对东英社极有感情又洞若观火的大东自然明白。 “我十二岁出来行,从那时起就孭住东英嘅牌头搵食。遇事响朵,报东英名号;遇到自己搞不定嘅嘢,就去请大佬肥龙来撑。我见龙哥同别人上枱讲数,也是响住东英嘅牌头。东英前、东英后,捞到今天十几年了。旁人敬我一句,也是讲‘呢个东英仔好劲’。我听着,心里很自豪。依家东英有事,难道我却不理?” 大东并非善言之人,这番话不过是简单叙述,没什么花巧特别,却别有一番凛然之意。其中真情实意,直让众人大受感染。 咖喱性格急一些,提高嗓门道:“东哥讲得啱!我哋都是东英仔。公司出事,不能不理!” 这时却见大东摆摆手,复又沉声开口:“其实世英刚才讲得很有道理。呢一仗同平时打架开片不同,唔系讲笑噶。” 这是实话。平时古惑仔晒冷,叫了五七十人算多,更有一半情况只是充个人场、装个架势。即便真打起来,也有不少出工不出力。再不行,叁十六计还有一个“走”字呢!可离岛上四面环海,跑也跑不了。千人混战,执生架刃,都是血肉之躯,谁能保证没有闪失? “出来行,为求财。冇理由下下拼老命。尤其是你哋,都不是细路仔了,一个个拖家带口。”大东说着,目光挨个落在面前几人身上,“亚力年初刚结婚。Jacky仔你阿嬷不是下周要手术么?阿原更不用说了,上有老下有小……你哋如果有谁不想去,尽管讲出来。我大东绝不勉强。若我有运气,活着回来,我哋照旧拍住揾食。”他这便是先把话撂下——即便不去的,他也不会记恨。 这时只见李一原上前一步,满脸坚定:“东哥您一定要去,那我阿原就去!打输打赢我都唔理。到了火石洲,只要我仲剩一口气,一定护住东哥周全!” “东哥去,我哋就去!” 在场的近身头马纷纷表态,没有一个要退。 大东见此,岂不感动?他并非全无城府之人,做得大哥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御下手段。今天开会,本来就是类似“战前动员”。他此前心里已有预算:世英、咖喱是无论如何都会跟自己上的。其他资历浅的年轻靓仔更盼着这样扬名立万的机会,响朵揸职。只要给足油水,不愁找不来人。只是大的如果都不上,难免影响士气。可这几个大底,多少有些身家了,不一定还愿意搏命。他们跟他的时间也长、感情也深,大东不忍相累。此时见他们待自己如此义气,大东也是心潮澎湃,当即从酒柜里取出一瓶人头马,与众人斟上干了,再无多言。 大东没想到的事,古惑伦其实也没想到。 因着之前大东拒绝升任五虎,古惑伦以为他是明哲保身之人,万没想到对方有这样视死忽如归的肝胆。现在看来,这梁东升可不就是现代社会几乎绝了种的忠臣孝子吗?东英已多久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古惑伦当即百般拖劝,奈何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也阻不下大东参战的决心。可见巧言诡辩终拗不过诚心实义,自古皆然。 此时的古惑伦站在甲板上——开战当天,他与陈耀这两个二把手各乘小艇,近岸观战——是真有些怕了:可千万不要耀扬没事、却把大东折在这火石洲上……原本想要去除瘀血,没想到阴差阳错,把难得的股肱也压在这场豪赌上。古惑伦心中无奈世事变化无常,只能暗自祈祷,大东吉人天相吧! 大东本人,此时却是莫名平静。 这一战生死难料,自己若没命走下这离岛,又当如何呢?老父健在,自己便是不孝了。好在弟弟已经成家,行得正道,他们梁家不至于在歧途上绝了户。而他自己呢?活了叁十年,如今想来,起码一半时间过得稀里糊涂。小时候读书不成、也不懂什么道理,每天的愿望简单得很,便是吃好的、喝好的、有面子、有女扑。之后入社团行古惑,到底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过上体面安稳的生活吗?这两年他的确是体面了、也安稳了,得到了许多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算是够本了。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就算这次真的死在这里,也不过是寻常的罪有应得吧?他梁东升没什么遗憾的…… 喔不,还真有一桩憾事——那段未及言表的隐秘相思。大东时不时假想,若自己当时对叶斐剖白心意,情况会有什么不同么? 算了,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说不定根本没有不同……大东不禁望向旁边的快艇——耀扬此时被众人簇拥,大马金刀坐在船头,一派君临天下的气势。 嘲讽地笑了笑,大东其实很费解,耀扬为什么非要搞这么多事?他原已拥有寻常古惑仔梦寐以求的一切——潇洒的皮囊、万贯的家财,还有那样情深义重的爱人。这样的日子,他还不肯好好过么?环顾周围手足,又见对面洪兴众人,同样是黑压压一片。看不清面貌的,不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无论敌我,能少死一个便少死一个吧!大东心中叹了口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车宝山深知这个道理。只是这次的战场仍非他的战场,建功立业便留待来日罢! 此时的他正陪着心情大好的蒋天养消遣按摩——无论火石洲战果如何,对分部都是大大的利好。坐山观虎斗,岂不乐哉!蒋天养今天的兴致尤其高,致电影视圈淫媒,叫了两个新嫩可口的小影星,照旧分车宝山一件同乐。 车宝山向来不愿扫蒋天养的兴,但今天实在没这个心情,反复婉拒,到底一个人先去了温泉里泡着。浑身钢铁般的肌肉也放松下来,脑中却是思绪起伏、连绵不断。 耀扬这次应该没命回来了吧?这场不知所谓的闹剧,终于要落幕了。在车宝山看来,这是耀扬一个人活该的悲剧。好在叶斐没有受到什么损伤波及,便是让她伤些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车宝山始终记得,当时自己将雷耀扬从擂台上打飞下去,叶斐跪在地上扶着那不要脸的奔雷虎,竟是用一种堪称恨意的目光瞪着自己。 她是他的Faye、他的little Fortune Cookie;她的命都是他救下的!虽然当初是自己拒绝了她的情意,但在车宝山心里,叶斐就好比是他在林火中护住的一棵小树苗;之后虽没有日日浇灌,却也是岁岁相看。这棵小树现在长大了、开花结果了,那自然而然,所有的果实都该是他车宝山的。 从来只有他让给别人、成全别人,没人能夺走属于他的东西! 如是想着,神情却是益发慵懒,车宝山眯着眼睛瞧向池边的落地窗——外面天空乌云密布,突然间,一道耀白电光利剑般划破天空。再不多时,即便是这样几乎密闭的室内,车宝山也似乎听得滚滚雷声,如怒如恨。 命运的齿轮,终是碾压了所有人。 (1)吹鸡:(东北话)叫人?噗 (2)老死:死党,好朋友。 作者bb: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六十三、言笑晏晏,不思其反 从启德机场走出来,叶斐只觉莫名忐忑。她之前没有告诉耀扬自己具体哪天回来。实际上,她已经快一周未与耀扬联络了。耀扬也没主动找过自己。他恐怕还在忙吧!忙着那些“不太平”的事……如是想着,心中的忐忑便渐渐褪去了。 情义情义,情若是一点一点逐渐蒸发了,留下的可不就只有义了么?此时的叶斐,深怨耀扬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心,更辜负了爸爸Anthony对他的理解和善意——她如何知晓根本是Anthony鼓动耀扬,在江湖中掀风搅浪呢?其实她不单不知道这些,便是耀扬平时的打算她也知之甚少。除了玩乐计划,耀扬从没跟她讨论过以后、将来。叶斐此时想来,这些似乎都成了耀扬隐瞒自己的证据,却不知其实是她自己难以理解那些在没有明天的环境里长大的人。 而她有限的人生里,同样没有主动分手的经历。 中学时代的初恋,是因为对方离美回国,两人清楚明白地互道珍重,至今仍是朋友;之后便是她的小宝哥,她是被拒绝的那个;再就是耀扬。她要怎么同耀扬开口呢…… 耀扬应该会挽留自己吧?自己呢?舍得就此与他形同陌路么?可即便不舍得又如何。耀扬的想法、做法,自己能接受吗?也许自己这次严肃地向他提了,说不定他会改的!可他之前也说会改……叶斐想着想着,直觉愁肠百结、无比矛盾。 Jason看在眼里,却只作不见。叶斐这次回港,他只道是有事要去找车宝山,与她同行——火石洲的结果,两天前他已得知,只是这消息不能由他或Anthony告诉叶斐罢了。不仅如此,便是“耀扬”这两个字也再没从他嘴里说出来过。回到雅典居,Jason见她略微收拾便要出门,面上丝毫不显,只说自己要去睡一觉,倒倒时差。 叶斐出了门,便给耀扬打电话,却没人接。直接坐电梯去楼下他家里,屋里屋外瞧了,连这屋子似乎都很长时间没人住了,进门便嗅得闷沉之气,桌几案面上亦落了一层薄灰。叶斐坐到沙发上,继续给耀扬打电话,正见茶几上一本展开的书被烟灰缸压着,却是尼采语录。探身去瞧,只见有一段用红笔画线加重,是极有名的那句。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有的人死后方生……叶斐莫名被这句攫住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Hi,文蕙。是我,叶斐。”想来自己也没别的办法去打听耀扬,叶斐只能给文蕙打去电话,“喔,我今天刚回香港。有点事……我想问问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文蕙竟说她不方便:“东哥刚返咗,这里正乱呢!不如……Faye你过来一下?” “也可以呀!”听文蕙的语气奇怪,叶斐心中的不安愈炽,“你说东哥刚回来,他是……出去了?” “哎呀,一时说不明白……你还是先来吧!” 一路忐忑,叶斐直奔砵兰街的铁龙拳馆。及到门口,只见一大群人,正陆陆续续散出来。 “Faye!”文蕙看见她,忙忙传过众人,一把拉住她的手,却只是咬唇不言。 “怎么了?”叶斐知文蕙性格,从来藏不住话,没见过她如此,不禁更加紧张了,“是东哥出什么事了吗?” 文蕙忙忙摇头。叶斐见此,也说不上因为什么,却有种第六感出现在她脑海里:“是……耀扬出事了。” 听她用的是陈述句,文蕙几次张嘴,几次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别这样吓唬我啊!”眼前似乎晃过那句“死后方生”,叶斐突然非常害怕,“我从刚从就一直给耀扬打电话,他都没接。我去他家,好像也很久没人住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Faye你……你别太伤心。”文蕙对耀扬没有感情,但见叶斐如此焦急,着实不忍,“这都是耀扬他自己……” 一句话吞吞吐吐地还没说完,只见那边大东正从办公室出来——他也看到了叶斐。 “东哥!”叶斐立时唤他,却眼见大东脸上原本的惊喜转瞬即逝,换上的却是一副纠结为难的表情。 “Faye来了啊……”他走过来,也是欲言又止。 叶斐见大东敞开的领口露出一片绷带,忙又问:“东哥你怎么受伤了?” “啊,我没什么……”大东剑眉紧皱,瞥了眼文蕙,看她只是抿唇局促,便知文蕙也没说出口。难不成真要他来告诉叶斐? “她今天才回来……” 见文蕙仍是那样吞吞吐吐的,旁边的世英看不过眼了:“行了!你们都说不出口,就我来说。”说着,他转向叶斐,“耀扬他死了。Faye你节哀。” “啊?!”叶斐瞪大了一双猫眼,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耀扬他死了。我亲眼见的。” “这不可能。”叶斐摇摇头,反而笑了;好像她只要笑了便可将这话真当作玩笑一般,可眼见着世英他们的表情,这笑容逐渐、逐渐凝固了。 死寂的又片刻,叶斐忽一转身,就要往外冲。 “Faye你去哪啊?”文蕙离得近,赶忙拉住她。 “我、我……我去找他呀!”叶斐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耀扬,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单单站在这里听着罢了。 “你去哪里找?人都死了啊!” “不……耀扬不可能死的!他怎么会突然就……”叶斐只是摇头,极度的震惊让她开始耳鸣,“我去找他!我要他亲自跟我说!” “Faye你别犯傻了!” 文蕙急道,人都死了,还亲自跟她说什么啊?难不成这是刺激太大,神志不清了?“那是在离岛上打的。死了的,尸首早都扔下海了!” “是真的啊。”世英接着道,“当时天上突然一道雷劈中他。再之后那班洪兴仔一拥而上,又斩又劈。我们收拾尸首的时候,根本都找不到他!” 原是之前说好的规则,只打1小时,时间一过,立刻停手。之后清点伤亡人数、评判输赢。当时双方酣斗过半,叁虎已去其二,只剩下耀扬。虽然洪兴整体上占优势,但合太子、大飞、陈浩南叁人之力,竟也拿不下这头服食了大量兴奋剂、修罗一般的奔雷虎。耀扬见1小时时限将至,在混战中挟持了十叁妹,预计拖够时间,便是算东英输了,自己留得一条命,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却没想到,乌云密布的海面上空,忽有一击炸雷贴着他脑后劈下。那天雷虽未伤他性命,却也当即将他震得神志全无,几近晕厥。而对面一众洪兴仔,缓过神来,自是一拥而上、乱刃齐挥。 “你说这些作什么!”大东赶忙打断世英,低声呵斥。 大东并未亲见耀扬如何死的——在之前两方对峙、生死一线之际,他被“死而复生”的立花正仁夹硬救走了。 不知他受雷之时,脑中可想了什么?可会后悔么? 事实嘛!世英见此时情景,知大东这是心疼叶斐,可见对她仍有情意,便想着要帮他,怎么也把耀扬这事了结了才好,是以故意撇嘴大声道,“若不是他雷耀扬坏事做尽,又怎么会遭天谴、被雷劈?” “你还说!”十几年的老死,大东当然明白世英的用意,却还是认真瞪了他一眼,让他适可而止。 叶斐闻言震惊已极,微微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东哥……”此时的叶斐,声音颤抖地几乎听不清,眼泪夺眶而出,“我、我不信他们说的!东哥……东哥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叶斐信赖大东,或许是无缘由的。但此时只有他说的,她才信。 她看着自己的神情,好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大东也看着她,却是眼含酸楚、面尽怜惜——如果可以,他愿意说尽一辈子的谎,也不想她如现在这般伤心。可他还能说什么呢? 叶斐眼里抿唇咬牙却说不出一个字的大东,逐渐被泪水包围了、淹没了。痛意忽如暴雨倾盆,她这时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便停不下来了。旁边的文蕙不住安慰,叶斐却只是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说要找耀扬、要去火石洲。大东在一旁紧锁眉头,手上点着的一支烟烧尽了也没抽一口。 “Faye你别哭了。我带你去火石洲。” 世英闻言忙道:“东哥,唔好吧……”说着,压低声音,“班差佬盯得好紧啊。” “那就找一艘唔起眼的渔船。”大东按了烟蒂,神色不容置疑,“就现在。” 及到火石洲时,天色已近黄昏。是前方便上岸的浮台都已拆了,小艇转了一圈,才勉强找了处能停靠的浅滩。叶斐几乎是一秒也等不得,扶着侧舷翻身跳了下去。 “Faye!”大东都来不及去扶她,便见她已然跪在了浅水里。 叶斐只是冲他摆摆手,扶着船身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岛上走去。大东见此,只得长叹一声。 雷耀扬,这个自诩心魔的男人、算不上同袍的同袍,或许真的没有人能杀了他。或许能打败他,真的只有天罢。此时望向夕阳西下,海天一色血红,大东的思绪也不禁飘远。 听世英说,火石洲战后,被掂下海的尸体有近百具。雷耀扬更是连全尸也无。无论他是何等的风流人物,一朝身丧,与那些他看不起的人同葬鱼腹,又有什么不同?此时想来,立花隐居福永,未尝不是了悟了的真智慧。可自己呢?却还是看不透……大东耳间听着海潮拍岸,只觉脑中逐渐放空,心境也渐渐寂寥起来。 独立岛中的叶斐,此时同样只觉天地间茕茕落落。海潮直铺向天尽头,海风中卷起淡淡的腥气,似乎还残留着几天前血肉厮杀的惨烈。叶斐此时反而哭不出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噎滞让她呼吸困难。 那是内疚。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所想的还都是怎样与耀扬得体地分开。她设想着如何应对耀扬的惊讶质问,让自己准备着如何免疫耀扬的失望伤感,可独独料不到,等着她的却是耀扬的死讯……她该有预感的!那天在玫瑰园,他打来电话,那淡淡的哀伤忐忑,是多么的反常。她该感觉到的。如若她早些回来,或许可以阻止耀扬。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答应自己要退出江湖的。即便他反悔了,舍不得快意恩仇的生活,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疯狂的事? 叶斐不明白——此时的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明白过耀扬。 是啊,她不明白。虽然耀扬无情地、恶毒地害过许多人,可却不是所有人。他没有害过叶斐。或许他对不起天下人,但他不算对不起叶斐。他虽然令她伤心难过,却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他爱了她的时候,也不知她的身份背景;而那个他野心勃勃想要攫取的未来里,他预留了她的位置。而这,已是几乎爱无能的雷耀扬所能奉献的、最大的真心了。当她懵懵懂懂从重山远洋之外来找他的时候,他何尝不也在人山人海之中,暗暗期盼这一段他从未体验、甚至从未相信存在的相亲相爱。 叶斐的人生还会继续,还会有无数种可能,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的世界里,再没有雷耀扬了。 作者bb: 最近迷上了听张学友的歌,强烈推荐亲们配合《情书》,附下歌词: 你瘦了憔悴得让我好心疼 有时候爱情比时间还残忍 把人变得盲目而奋不顾身 忘了爱要两个同样用心的人 你醉了脆弱得藏不住泪痕 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寒冷 你恨自己是个怕孤独的人 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你带着他唯一写过的情书 想证明当初爱得并不糊涂 他曾为了你的逃离颓废痛苦 也为了破镜重圆抱着你哭 哦 可惜爱不是几滴眼泪几封情书 喔 这样的话或许有点残酷 等待着别人给幸福的人 往往过得都不怎么幸福 哦 可惜爱不是忍着眼泪留着情书 喔 伤口清醒要比昏迷痛楚 紧闭着双眼又拖着错误 真爱来临时你要怎么留得住 【番外】梁东升与立花正仁 海上乌云压得极低,应该很快就会有大暴雨。风急浪高,半新不旧的小快艇在波涛中剧烈地起伏着。 “立花大哥,你靠里面一些站呀!衣服都打湿了。”说话的是一个身量娇小、五官端正的年轻姑娘。她正熟练地操控着小艇,加之有些偏黑的肤色,可见常受风吹日晒。 “喔。”立花正仁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他此时扶着快艇侧边,远眺所及,百舸争流,正分两队聚向一座离岛。那岛边有一处临时搭起来的人工堤岸,大小舟船依次停靠,陆续卸下人来。 眼见着火石洲上东英、洪兴两方人马集结对峙,立花的心情无比复杂。当日,他与擒龙生死相斗,虽杀了对方,自己却也被困在海边仓库的火海之中。是以无论在场、不在场的,都以为他也葬身火海,并不知他从那仓库的通风口侥幸逃生。而立花虽然得命,却也心灰意冷——大仇得报,人也没了目标。这条江湖路,真真让他无比厌烦,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了,干脆借此假死、遁出江湖。立花一路北上,直至深圳西南的福永暂且落脚。 可人生世间,想要真的了无牵挂,何其之难? 立花虽然远远避开,但偶尔听闻香港江湖的消息,尤其涉及故朋旧友的,难免上心。火石洲之战,震动江湖。立花情知自己是这世纪大战的导火索,实难真的作壁上观,几番辗转反侧,终是忍不住前来观战。 何至如此呢?立花眼见火石洲之上两方人已是短兵相接,自己离岸百米犹听得杀声震天,心中只叹大没意思——除却那些少数本来就有仇怨的,这岛上厮杀着的大多数人,估计之前见都没见过对方,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刀兵相向、生死相搏?若真落个或死或残的结局,难道之后不会后悔自己糊涂么?但想来便是自己,不多久之前也还是这些糊涂人中间的一个,立花原本已无甚悲喜的心境,更升起一丝悲悯,正不忍再看,却见一对熟人厮杀到自己的视线前方。 那两人一个是洪兴的大天二,另一个是东英的大东。大天二是大飞的小舅子、陈浩南曾经的头马,立花与他打照面的次数不少,但没什么私交;那大东却是他来香港之后,最早有所接触的江湖人之一。 那时大东在钵兰街,虽还未像如今这般堪称无冕之王,但也已是财雄势大。立花初来香港,也以带女跑私钟为业,因此与大东旗下人马为争夺客源起了冲突,相约上枱谈判解决纠纷。捞偏门的,平时尚且欺行霸市,何况这是正经的帮派陀地之争。是时立花没有牌头,如若谈不拢、打起来,没人给他撑腰;却没想到大东只当是正常生意纠纷,一板一眼,并未为难他。后者那时便深感这个东英社的金牌马夫仁义均真,奈何自己之后漂泊不定,又逢多事之秋,未有深交的机会。 立花此时见大东与大天二相斗,明显占着上风。大天二节节败退,脚下有失,摔在地上。那关口,大东只要横刀一抹,这位洪兴观塘区的揸fit人便要立刻交代在这里,他却收了刀势、顿住身形,没片刻,竟转身而去了。 “立花大哥,你在看那个周身纹龙的人呀?”旁边响起松鼠的声音。她是福永的渔家女,因刚好租了一间房给立花落脚,与后者相识。 “嗯。” “那个人挺不错的。”松鼠只是看戏心态,“只是他放过敌人,如果之后自己有事,又有谁去放过他呢?” “是啊……”立花自语喃喃,“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场仗不多不少是为自己打的,若大东死在这里,岂不也算是自己累死了他? 对敌人残忍,也未见得就是对自己仁慈。 便如耀扬,被他坑过的人车载斗量,此时战场相遇,自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仅如此,东英一众皆知这一仗缘于耀扬与太子的私怨,除却叁虎的直系人马,被古惑伦许以厚帑征调来的人,大多抱着出工不出力、保命再图财的心态。加之耀扬性情倨傲,同辈的东英大底不少看不惯他的行事为人,更没有什么积极性。可见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倒不只是老生常谈。若说火石洲这一战天时地利,双方皆是一样的,人和一项却是大相径庭。东英的人心涣散对上洪兴的众志成城,焉有不败之理?战程过半,形势已然明朗了——东英败局已定。尚能行动自如的东英残部被迫至离岛一侧,后面便是礁石乱滩,退无可退,只得勉强聚在大东周围,苟延残喘。 “全部停手!”突然喊话的是洪兴大飞,只见他排众而出,大有长板坡前张翼德的架势,“今天这一仗原本就是针对耀扬。现在只要你们把他交出来,一切可以到此为止!” 立花离岸尚远,虽听不清晰,却清楚见到东英众人闻言骚动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这是要挟我们?”东英那边答话的是大东。 “不是要挟,是事实。”洪兴这边,再开口的是陈浩南,只听他朗声旦旦,竟将数年来耀扬与洪兴斗法时狠辣阴毒的所为一一历数,诸如挑拨构陷、虐杀贩毒不一而足,说得耀扬浑然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这样一个人渣,难道值得你们整个社团去保他?” 此时耀扬伤势颇重,听闻是言,更是急火攻心,刚要骂回去却咳出一口血来。 “靓仔南,你少在这里蛊惑人心!”只见大东上前一步,断声喝道,“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我且问你一句——即便我们交出耀扬,这一仗结果却又怎么算?是算你们洪兴赢,还是我们东英赢?” 洪兴众人闻听此问,一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哈!一试就知真假!”大东冷笑一声,立刀直指洪兴一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话你们知,唔好以为自己特别伟大!这一仗,你们为洪兴,我们何尝不是为东英?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别以为出几句口术,就能陷我大东于不义!你刚才说耀扬的那些罪状,哪个古惑仔行事不是如此?你我两帮敌对,各为其主,用手段是理所当然。若是他对不住同门兄弟,自有我们家法处置,凭什么交给你们洪兴?我告诉你们,这场仗既然打到这里,就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无论耀扬是死是活,这场仗都要打到底!” “东哥说得对!”“打到底!” 大东话音刚落,东英众人已是嗷然而起、士气大振。 说来,大东并非雄辩之人,适才一番话震颤人心全凭一个真字。洪兴一众此时也是暗暗服膺、惺惺相惜。眼见大东此时立在东英众人之前,洪兴几大头目都明白,再向前推便要过大东这一关。可这样一个义薄云天、江湖中难得的“好”人,谁忍心去下杀手? 缓缓步出的是太子——刚才混战中,他被耀扬伤了侧腰。他沉声开口道:“大东,既然你一意孤行……”话音未落,却见太子从身后蓦地抽出一把隐藏着的钢刀,直刺向尚无防备、正听他说话的大东,“你就别怪我先揩埋你!” 太子这近乎偷袭的一手,直让双方众人都惊了。大东眼见寒光扑向胸口,已是避无可避,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却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道大力向后拖去。 “好人边有咁易揩埋?”只听一声暴喝,竟是一人飞将军般扑来,铁臂箍住大东半边身子,拖着他向后飞去。 这不是立花正仁又是谁? 太子等人骤见立花又“活”过来了,惊诧非常,全然忘了动作。眼睁睁看着腰缠麻绳、靠小艇行驶施加的离心力“甩”上岸的立花又一道弧线飞了出去。 大东更是不及反应便见石滩倒挂眼前,再便是一头扎进海水里。他之前本也伤得不轻,猛地被海水一激又呛,终是晕了过去。 头痛欲裂。 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大东再睁眼时,便见天花板上一台断了半截扇叶的吊扇正懒懒地转着,勉强撑起身子——原来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小房间内。 自己不是在火石洲么?这里又是哪?对了!太子那扑街不是正要偷袭自己吗?记忆所及便是自己被一股大力向后拽去,再就是海水四面八方涌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东脑中一团浆糊,余光里见自己身上的伤被处理过,包扎得还颇为专业。挣扎起身,扶墙往门边挪。外面是一个同样简陋的小客厅;再开大门,却见外面是一条翻飞着灰土的破马路。对面一排平房,都是卖五金零件之类的店铺,而那些招牌上写的都是简体中文。 “你醒了啊?” 大东闻声转头,只见立花正仁靠在一张旧躺椅上,胸前扣着一本打开的《故事会》。他后面是几排放着各式杂货的露天货架,前面一台嗡嗡响的冰柜,旁边掉漆的木桌上放了一部公用电话,墙上贴着褐色纸板写着每分钟本地5角、长途1元。 这个正含笑看着自己的和记双花红棍不是“死”了吗?大东甚是惊骇,一时懵了,干张嘴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这时却听另一道清清亮亮的男声传来:“师父你昨天去哪里了?突然就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大东循声望去,只见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一个小青年,看形容不过十七、八,细眉大眼,颇为清秀。 “咦?这位是……”那小青年转向大东,一脸疑惑。 “你不是也在旺角蒲过,不认识他?”立花笑了下,“还不叫东哥。” “你就是钵兰街大东?”那青年似是很惊喜,“东哥您好!我叫王博仁,您叫我亚仁就好。” 见对方还给自己略微鞠了一躬,大东倒有些无所适从:“啊……你好、你好。” “东哥你这是受伤了?” “啊……没事,小伤而已。”对方语气诚恳关切,大东心觉这个亚仁倒似很良善,怎么刚才立花说他也在旺角蒲过?如是想着,目光望向旁边的立花正仁,却见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津津有味地看《故事会》了,根本没再看他们。 “师父,你吃午饭了么?我带了块叉烧来!”再开声的还是王博仁。 这一脸堪称纯情的亚仁竟是立花的徒弟?大东不禁诧异。 “还没呢。”立花眼也不抬,“你把肉切了,再煮点面吧!” “好嘞!”王博仁欢声应了,又对大东点点头,进屋直奔厨房。 约莫一刻钟便开饭,就在室外的躺椅边支起一张折迭小圆桌,一大盆方便面是假出前一丁“出前一十”,再开叁瓶“白事”可乐。大东偏头望向正吸溜吸溜地吃着方便面的立花,多少觉得有些魔幻——香港江湖里,平素提起英俊男子总说是洪兴靓仔南,但其实在大东看来,立花才真真是俊美无匹。只是他行踪一向飘忽,道上人不常得见,方才不知。此时眼见这向来飘逸出尘的立花正仁身着大背心大裤衩、趿拉着一双最廉价的黑色塑胶拖鞋蹲坐在小马扎上,要不是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大东倒要以为自己在发梦。 他此时更想问立花如何“死而复生”。毕竟,若不是他诈死,之后这些事很可能也不会发生。但这似乎有质问的意思,立花刚冒险救了自己,他若如此显然不合时宜,因此只得缄默。而立花只是神色泰然地吃饭,也未有把大东当客人的意思。旁边王博仁捧着碗,一直眼巴巴的,似乎很期待听这两个“大人”说出什么江湖新闻来。奈何他俩都不说话,脸上难免有失望之色。 饭罢,王博仁收拾餐桌, “师父你今天教我什么啊?” “今天我可要歇歇了。”立花伸了个懒腰,“你看这不有一个现成的代课老师么?今天你就抓紧机会,请教大东哥吧!” 大东闻言一脸诧异:代课?什么课?还要请教他什么? 这是只听立花又道:“出来蒲,不会玩是不行的。你看你,有女仔跟你说话都脸红,出面的人见了都笑到面黄啦。今天你有运气撞见东哥,还不让他教教你如何拣女之类的?” 大东见王博仁那双堪称纯情的大眼睛转而望向自己、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更觉莫名其妙。再看立花,竟已躺回了躺椅上似要午睡,更把《故事会》盖在脸上,一副闲人莫扰的架势。 被王博仁连架带请地让进屋里,原来他要自己教的竟是如何混江湖的技巧法门。可哪有人专门学这些!转而问了王博仁不少情况——原来这里是内地福永,立花已在这里落脚快半年了。大东心中一算,那可不就是传闻他与擒龙同归于尽的时候。 时至黄昏,又简单吃了顿晚饭。大东身上有伤,又被王博仁缠着说了一下午话,此时实在疲累,便去睡了。立花早便将卧房让给大东,自己睡在客厅。 大东心中有疑,自然睡得不踏实,似梦似醒,好像又回到了火石洲浴血厮杀。梦里似听得雷声滚滚,大东骤然惊醒,正是午夜的时候。起身缓了好一会儿,干脆去躺厕所,开门却见客厅里没人,移前几步至窗口向外一看,果见门外那破躺椅上,一点忽闪忽闪的火光——是立花正在抽烟。 大东正想着要不要出去与立花说说话,却听窗外问道:“是东哥吗?” 真是机警如此啊!大东心中感慨:“是我。”说着,走出门去。 “东哥怎么睡不着么?”立花坐起身,“是在想香港那边的事?” 大东点点头,从一旁拖了张小马扎坐下:“我想联系下船,早点回去。” 原是大东从战场被救下来,身无长物更没有证件,想要正常过关回香港是不行了,只能联系蛇头乘小艇、走水路回去。 “你着急知道火石洲的结果?” 大东摇头:“早知晚知有什么所谓。再说无论输赢,也都得善后。” 立花闻言,默了小片刻:“东哥你……是真正的大哥。” “这么抬举我?”大东笑了一声,“你立花不也是港九道上响当当的大哥。” “不一样的。我说的是另一层意思。”只听立花认真道,“人家叫我大哥,不过是客气一句。到底我来来去去,不过一条友。你跟我不同。你是那类会为别人负责任的人,也负得起这样的责任。” 大东闻言沉默。立花一时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福永是个小镇,周围都是渔村,民风还算纯朴。此时下半夜,街上全无人迹,远处十字路口方有一盏如豆的路灯;马路边竟也能听得虫鸣之声,啾啾呦呦。 “立花你……为什么救我?”半晌,大东突然开口。按理说,立花与洪兴众人是死党。尤其是太子,多少是为了他才发起火石洲这样的世纪大战。可他却于两军阵前上,夹硬救走自己。这在太子等人眼里,岂不是白眼狼一样的行径? “为什么救你?”只见立花按了烟,淡淡道,“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自己是好人?大东闻言苦笑出声。捞偏门的哪有什么好人!自己至多算是没有那么丧心病狂罢了。好人两个字,他却自觉有愧。 这时却听立花喃喃又道:“这世上好人没好报的事已经太多了。我能阻得了的,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大东闻言,细细打量立花的表情——月色下虽瞧不太清楚,他却莫名感受到了对方此时情绪中的点点愁怨;皱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做人还是要向前看。立花大哥也请务必节哀。” 关于九妹之死,大东也闻得不少八卦。就算不是同为东英门人,这事也有违祸不及妻儿的江湖规矩。还有说九妹死时腹中还怀着立花的孩子,却不知真假。但想来若是真的,更是人间惨剧了。 立花闻言一愣:他让自己节哀,难道是知道自己在缅怀九妹么?真没想到这个素以硬净(1)出名的江湖人竟也如此心思细腻。立花愣了片刻后,朗然笑道:“多谢东哥关怀了。” 说起来,他两人皆靠私钟妹起家。搞黄业的,不能说都是咸湿佬,但难免油腻,便说自己当年也多少轻浮。偏这位东英社的金牌马夫,稳重中竟有那么一丝丝板正,岂不是新奇?立花此时不免好奇大东的过往,边想着边打开冷柜上的锁,拿了两支珠啤出来对着磕开,递了一支给大东:“我记得刚认识东哥的时候,你正准备结婚呢。小弟没缘赶上东哥的好日子,这酒算是今天补上敬意!” “结什么婚?”大东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与立花碰了一杯,“我九一条、七一条(2)的,没的连累了旁人。” 立花也是通透的人,听这话里的意思,大东与自己怕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立花原是极道杀手,早年在日本也有些江湖势力。他相貌英俊、举止潇洒,从来极有异性缘。彼时的他也一直游弋花丛、乐此不疲,直到遇到了没落贵族小姐由贵,坠入情网、难以自拔。然而不久后,由贵在家族安排下被迫嫁给了山口组新贵原青男。年轻气盛的立花忽遭如此横刀夺爱,自是不肯干休,之后便接下了暗杀了山口组头目的任务。虽则功成,却无法在日本继续立足,是以避祸来港。在港期间,他先结识了太子,之后与陈浩南、大飞等人逐渐打成一片,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没成想几年后,立花与婚姻不幸的由贵偶然重逢,当即是干柴烈火、珠胎暗结。而后发现始末的原青男,竟当着立花的面将由贵勒颈至死。这件事对立花冲击很大,是以之后很多年,他都未与任何女子再有牵扯。 直至他遇到九妹。 九妹纯善俏丽、身有正气,是水灵爱徒,十杰中排名第九,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立花与水灵生死斗后,遭东英追杀,一次对峙时挟持了九妹才得脱身。此后逃亡过程中,两人互生情愫。虽然立花与水灵是公平比武,但立花到底是九妹的杀师仇人。两人几经患难,恰似西门吹雪与孙秀青,能走到一起着实不易,原本也已远避泰国,奈何还是逃不过江湖人的宿命。 “东哥你知我们日本人是怎么表白的么?”只见立花仰头望向夜空,如是问道。 大东笑着调侃:“你们日本的东西,我看过的那些里面,都不需要什么表白!” 立花闻言也笑,又片刻,才轻声道:“日本人交往其实很含蓄的。一方若是说,‘今晚的月色多美啊!’对方回一句,‘风也很温柔。’便是两情相悦了。 “那时我自恃有能力,一次性根本解决这些问题。可结果只能看着她被一段一段送回来,最终也没个全尸。我若是当时不那么自负、不存什么侥幸心理,哪怕是一辈子亡命天涯呢!或许九妹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孤魂野鬼、苟且偷生。东哥你刚才说,做人要往前看。可我却觉得前面什么也没有,也就无需再看了。” 这字句虽然凄惶,但立花的神态却既无哀伤、也无愤怒,极是平静,像在说什么不相关的人一般。大东此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立花会诈死远走。他不禁想起自己与舒淇当年相守的短暂日子——那正是他打天下的时候,似乎每天都有事情冒出来,牵着他忙忙碌碌、汲汲营营。想来舒淇跟着自己,根本也没过得几天安生日子。反而是他自己,想起家里有个人等着他,还有楼道里未及进门便闻见的炒菜香味,让他体会了仿佛是世间最熨帖的幸福。 只是他到底还是不配这样的福气。甚至,去年过年时,当他在人头攒动的年宵花市、在那“长长狗狗”的玩具摊前,再次感觉到那样温柔的悸动时,竟又生生错过了。 默了半晌,大东才低声开口:“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绝对的事。你今天这样觉得,可能明天也是、明年也是。但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见得永远这样觉得。” “东哥这话我反驳不了。”立花闻言又是那样朗然地笑,“那我还是拭目以待吧!” 的确,来日方长。第二天晚上,立花送大东登船返港。 “东哥,我有件不情之请,想拜托你。” “唔使客气,请尽管说!” 只见立花叹了口气:“我那个小徒弟王博仁,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他想入黑社会,不是图利图威,是有桩他自己的心愿要达成。东哥你之前也见了,他实在不是这块料。江湖路,步步险。还想烦请东哥,看在我的面子上,看顾他一二。” “那是自然!你放心,他若回去香港,你就让他来找我。别的不敢说,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他。” “那就多谢东哥了。” “是我该谢你。只是大恩不言谢,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东抱了抱拳,“立花大哥,请务必保重。” 立花笑着摆摆手,竟先大东一步,转身而去了。 (1)硬净:原意即“硬”,引申为坚毅。 (2)九一条、七一条:引申意为一无所有,原意的话亲们可以自行百度噗噗 这句俗语在电影《跛豪》里出现过 作者bb:首发:ΡO18.Oяɡ(po18.org) ℜoцsⓗцɡё.©oⅯ 【番外】车宝山·1 又一夜华灯初上,车宝山正坐在天宝酒廊后的办公室里。 这家酒廊与其所在的天宝大厦都是年前收购的。原先的老板开玩具厂起家,去年在拉斯维加斯豪赌,几乎输尽了身家。车宝山那时也在拉斯维加斯,他嗅觉敏锐及时介入,抄底了这栋大厦,却没有充为私产,而是直接呈交给了蒋天养,以资社团公用。蒋天养见此如何不龙心大悦?当即将这大厦重新命名——“天”便是他蒋天养的天,“宝”自然是车宝山的宝,产权也分了车宝山一半。 天宝大厦位于佐敦,九龙区相当繁华的所在,各方社团势力犬牙交错,十分复杂。南边是尖沙咀,那里说一不二的是“洪兴战神”太子,近年来敢去捋虎须的几乎没有了;北边的油麻地历来是东英盘踞,近一年间随着原先着草的奔雷虎耀扬强势回归,东英风头愈劲。而佐敦这片地方本也不大,夹在洪兴、东英两方势力中间,江湖人普遍觉得此地难有多大作为。 车宝山却不以为然——在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静静地起革命是最好不过了。说是夹缝生存,反过来看,日后无论是向南向北扩展地盘,不也占着地利便宜么?只是分部想要扩大势力,招兵买马易话为,砸钱就是了。但如何在尽可能避免冲突的前提下,养活、凝聚这些越来越多的门生,却不是件简单的事。这大半年间,车宝山徐徐收购了不少外围的中小型商户,餐饮、娱乐都是明面上的正经买卖,如此稳扎稳打,这天宝大厦已然成了蒋天养一支人马聚脚就食之地。 成绩是一点一点干出来的,车宝山更是向来事必躬亲,每天巡场,风雨无阻。今日正要出门之际,听得敲门声响起。 来者是一个行动爽利的小青年,车宝山记得他是自己负责香港这边事务的头马——亚Mike的近身,只听这小青年道:“车仔哥,刚收到风,说是和记奶仔带小队人马往铜锣湾去了。” 车宝山闻言无甚表情,只道了句“知道了”,挥手让那小弟退去。 前几日,听闻和记的双花红棍立花正仁与东英的擒龙虎一众械斗同归于尽,于现场一片火海中逃出生天的,惟有这助阵的奔雷虎耀扬及其几个手下。车宝山闻此,真是大为遗憾。这时却又听说,立花的死党、同为和记大底的奶仔,四处叫嚣着要为立花正仁报仇,车宝山思来想去,着实找不出理由不助他一臂之力。 之前因Jason与Don Fale之请,车宝山将雷耀扬的性情、事迹、在港产业查了个底掉,这才发现对方在靠近铜锣湾那边的骆克道上,有处常去的隐秘酒吧。是以,车宝山派了几路人马,装似无意地与奶仔派出去查访耀扬行踪的手下接触,将这要命的信息漏给对方。此时听闻奶仔果然出手了,车宝山心情大好,轻快地起身,从旁边酒柜里拿出一支水晶瓶装的翠色苦艾酒,往烈酒杯里略微倒了一些沾杯,再注入黑麦威士忌。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苦艾酒的翠绿一丝一缕地逐渐化成乳白色,车宝山只觉心中无比平和愉悦——听闻那奶仔与立花是过命的交情,此番复仇必然是豁尽全力。若能借此了结了雷耀扬的性命,就真是皆大欢喜了。 浅啜了一口放下,车宝山将抽屉里雷耀扬的材料夹拿出来,翻开首页便是一张偷拍的照片。只见耀扬侧坐在林宝坚尼的引擎盖上抽着雪茄,似乎是在等人。车宝山下意识地也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拿起照片,细细端详——同为男人,车宝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奔雷虎是如此英俊耀目、魅力四射。可他的举止神情,充斥着若有若无的刻意之感……当真是做作,简直令人作呕!车宝山冷哼一声。 这样一个只会装B又打不过自己的小白脸是自己的替身?可笑!他也配? 汹涌的恶意激荡在车宝山的胸腔里——他已许久未升起这样强烈的情绪了。又深吸了几口雪茄,将将压住起伏的心潮,车宝山睥睨着照片里的雷耀扬,将两指之间夹着的雪茄头轻轻探了过去。照片里雷耀扬那张英俊的脸,随着靠近的雪茄头逐渐焦黑、卷起,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窟窿,连一点灰烬都未留下。 车宝山又复端详了那照片一会儿,这才满意地将它放回文件夹里。 ========================== 六年前。美国,拉斯维加斯机场。 车宝山抬腕看了看手表,又瞧了瞧前面滚动着到达航班的大屏幕,算着叶斐他们叁个小孩应该快出来了。 原是,Don Fale的独生女、Jason的宝贝堂妹,今年秋天便要去上大学了。听Jason说,他叔父Anthony Fale原本希望叶斐可以来读叁藩这边大学,斯坦福也好、伯克利也好,终归离得近,毕竟他们父女分离已快八年了。然而,就是今年初的时候,叶斐的妈妈、Anthony的前妻叶宜庄查出甲状腺瘤,虽说是良性的,但也得做消融手术,之后几年更得好好将养才行。叶宜庄从来是个工作狂,除了健身,不知保养身体。如今出了这样的情况,叶斐哪里放心留母亲一人在纽约?是以当时虽也收到了伯克利的录取通知,她还是选择就近读了哥伦比亚大学。如此着,虽然第一年要住在学校,却可以每周末回家,帮叶宜庄打理饮食起居。Anthony虽然遗憾不能与女儿团聚,但也欣慰她纯孝,没有反对。 然而,欣慰没几天,叶斐这边却出了件让两位家长颇为扶额的事——她与另两个死党Louis还有e,不知从哪弄来的假ID,准备混进什么地方去也不肯说。还好叶宜庄发现得早,当即没收了假身份证,将叁个小的严厉申斥了一番。其实叶宜庄与Anthony心里都清楚,叁个孩子这几年一直在校风森严、封闭管理的寄宿学校被规训地狠了,如今“刑满释放”,可不就是触底反弹?何况上大学前的暑假,本来就是美国孩子玩得最疯的一段时间。他们作家长的,能发现这一次,下一次呢?还能时时刻刻拴在身上么?Anthony如此想着,倒生出一条堵不如疏的计策来,准备送叶斐去Fale家在拉斯维加斯的合作酒店,好好地见见世面。他将这想法跟叶宜庄说了,后者也同意。叶宜庄与另外两个孩子Louis、e的妈妈是好友,如此叁家家长一商量,干脆叫叁个孩子一起去罢。 原本的计划是到了拉斯维加斯便由叶斐的堂哥、已在此地站稳脚跟的Fale少主Jason全程负责。可巧,是时Fale家在意大利最重要的合作伙伴——Cleribsp; Family的Don过世了。这位老教父的父亲是Jason的父亲、Anthony的亲哥哥Leo Fale的教父。两大家族渊源深厚、情分笃重,Anthony必得带着Jason回去那不勒斯奔丧。而叶斐,因为Anthony一直将她与家族生意隔离,自然是不用去的。可她偏闹着要这个时候去拉斯维加斯,可见是怕若然由Jason带着他们叁个,会比教会聚餐还要无趣。而Anthony对这个女儿一向是无有不应,这次显然也拗不过她。无奈之下,只好把地陪的任务,托付给了也算是他看顾着长大的、Jason的死党——车宝山。 车宝山心里很认可Don Fale的教育理念——的确,总得是人去适应社会,而不能让社会去适应人。就算黄赌毒可以严令禁止,抽烟喝酒难道还能碰也不许碰么?尤其美国大学本来就“自由”得很,与其让这叁个孩子蠢蠢欲动,因为好奇被狐朋狗友领上了什么邪道,不如由自己人明明白白地将这些乱花迷眼的凡尘俗世掰开了给他们瞧瞧,如此便知道不过尔尔了。 只是话虽如此说,车宝山却一点也不想自己来作这个“导游”。 地陪原也简单,只是这开眼界,要开到什么程度?尺度怎么掌握呢?Jason自然无所谓,人家是亲生的堂哥。自己到底是一个外人,如何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车宝山百般推辞,奈何Jason临行前拍着他的肩膀,不容反驳地表示对他无限信任,又说什么“他的损招向来多,请务必、一定想办法吓唬住叶斐,叫她再不敢往那些魑魅魍魉扎堆的地方钻”。 车宝山一听,这与Don Fale托付他的根本也不是一个思路啊!你们爷俩能不能商量好了再来布置任务?还有,什么叫我的损招多?这是求人帮忙办事的态度么?于是挥手赶苍蝇似地让Jason赶紧走、赶紧走,别整天闲得尽给他找事! 话虽这么说,车宝山心里却在认真思索该当如何。Jason对堂妹叶斐眼珠子一般珍爱。自己呢?对那小姑娘也长有一段呵护。 毕竟,当年她的命还是自己救下的呢! 其实在车宝山心里,Fale一家从来不比旁人——他们是他过去近廿几年人生里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柔软。四年前,他阴差阳错地从澳门又回到美国,后来又与Jason一同来了拉斯维加斯打拼,因此总也会时不时见到叶斐,尤其是暑假的时候。想来,惟有去年因为天养哥出狱,他几乎没在美国待几天,竟一年多未见到Faye了…… “小宝哥!” 车宝山闻声收了思绪,正要转身,便觉一阵香风入怀,耳侧响起熟悉的欢跳声音:“好久不见啦!Faye好想你呐!” 一张明艳绝伦的小脸撞进车宝山的视线里,怀里的少女——喔不,已经不能说是少女了——正略微仰头瞧着他笑如夏花,清凌凌的猫眼此时弯弯地令人心折。都说女大十八变,真是一年一个样!车宝山此时望着这个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些发愣。 “哎哎哎!某人自觉一点。”说话的是叶斐身后的Louis,只见他拽着叶斐的拉杆箱走过来,装作没好气的样子道,“自己的行李自己拿!” 叶斐完全不以为意,转过身来干脆挽着车宝山的胳膊,偏头笑道:“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小宝哥!”说着,又转向车宝山,伸手点了点,介绍道,“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是Louis。那是e。”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朋友的?”车宝山笑道,“很高兴见到你们。叫我车仔就好。” “e听见没?”只见Louis挑眉道,“咱们就不能叫人家小宝哥了。” 车宝山闻言,面上不禁略有赧意——原是当年自己改了名,没有及时纠正叶斐;后来想着见她次数也不多,她喜欢怎么叫就随她好了,反正旁边通常也只有Jason,后者早听习惯了。可如今她当着外人叫自己小宝哥,车宝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e倒没接着Louis的打趣,只对车宝山客气道:“您好,幸会。” “小宝哥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去赌场啦?”叶斐一边问一边摇着车宝山的胳膊。 “好、好。去,这就去。”车宝山无奈道,“但你们也得先把行李送去酒店呀。” “那我们快点走吧!”叶斐说着就拉着他往机场外走。车宝山转身想给她拿行李都没够着,被她拽得是一路小跑,实在无奈,只好冲Louis不好意思地笑笑。后者见此,故意叹着气,一手拉着一个登机箱,装作不情不愿地跟上了。 作者bb: 眼利的亲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叶斐和耀扬在酒吧遇袭的那次,谁是始作俑者了吧~作者亲妈搓搓手 ℜoцsⓗцɡё.©oⅯ 【番外】车宝山·2 从酒店里叫了符合叁个小孩心理预期的加长林肯来接,驶入车水马龙的市中心,行速便慢了下来,却正好可以欣赏沿街光怪陆离的景观。什么艾弗尔铁塔、埃及金字塔、自由女神像,还有巨大的、做成可口可乐玻璃樽样子的商户门脸,真真是应接不暇。赶上等红灯的时候,还能看得清行步道的人群里不少穿着暴露夸张、嘉年华礼服的街头艺人正与游客合影。 叁个小孩挤在沿街一侧的车窗边,指着这里、叫着那里,气氛欢腾。经过纽约纽约酒店时,只见新建成的Manhattan Express过山车轨道穿梭于各个建筑物之间的,叁人当即决定赌场先不去了也要玩这个。车宝山坐在另一侧,单肘撑着座椅扶手,瞧着叁个小的吱吱喳喳,竟也不觉得烦闹。 再行驶不到一刻钟,车停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中段的船人酒店大堂前。 这家船人酒店自拉斯维加斯建市时便有了,重修后借鉴了哈德良离宫的建筑风格,极尽奢华,从酒店前的喷泉广场望去,简直好比罗马神话里的仙宫一般。其主持人几经易手,但始终都是意大利人。现今的老板是Carluccio家族,与叁藩的Falbsp; Family、洛杉矶的Tornatore Family曾经并称西海岸的叁大黑手党家族。 当然,黑手党这种说法,人家是再不承认了。毕竟拉斯维加斯的现任市长,便是上一任Don Carluccio的教子、也是亲侄子。这也不是让人多么意外的事,既然是赌城,自会盘踞江湖势力。有江湖的地方,则必然会有血火冲突。五年前,Carlubsp; Family与猛龙过江的墨西哥帮派火并,船人酒店被人家从大门口直接扔了十数个燃烧弹,轰动全美。 原本这麻烦只是Carlubsp; Family一家的,没想到一次冲突中伤及池鱼,常驻拉斯维加斯联络生意的Falbsp; Family军师、也是Anthony Fale的妹夫bsp; Tasi被流弹击中脊柱,虽保住了命,却是下肢瘫痪。Falbsp; Family因此落场,直接扭转了是时胶着的战局。大胜之后,Carlubsp; Family为表感谢,直接分了些船人酒店的干股给Fale家,并正式同意Fale家进驻拉斯维加斯的生意。Anthony Fale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不愿喧宾夺主,这几年只是在外围开了两家中型的赌场酒店,再就是其它餐饮、住宿、便利店之类的小生意,权当是分散投资。相应事务,便交给了退伍回国的少主Jason。实际上,与墨西哥帮开战时,Jason已然大展身手。车宝山那时被Jason请来帮场,没想到便在拉斯维加斯扎下根来,直至如今。 车宝山更没想到自己,他堂堂一黑道大哥,现在带着叁个拿着假身份证的小孩儿办入住——说是导游他都觉得是恭维,简直是托儿所阿姨嘛! 说起来,如果叶斐是以Fale家大小姐的身份入住船人,直接接待的该是Carlubsp; Family的高层。但Anthony与叶宜庄夫妇一直致力于将女儿完全隔离出这个圈子,自然不会主动亮明身份。虽然为了全面体验,还是选择住在这里,却是按照Jason那边接待客户的标准,一套住行、饮食、管家之类齐齐备好,赌场里也预先支了定额的筹码——按Anthony的指示,玩也行、兑钱也行,反正输光拉倒。车宝山带着叁人大致熟悉了常见的几种赌法。叁人小组得了各自的筹码,直接就地解散。 说是解散,叶斐却一直拽着车宝山不许他走。车宝山也不放心,自然留下了,时不时周围走动,不让这叁个小的离开自己的视线。 略略一看,从他们叁人各自钟意的玩法,倒也能大致看出他们各自的性情来——那个死gay样的Louis喜欢玩德扑,操作精明大胆,颇有赌徒潜质;不苟言笑的e只玩21点,看似简单,却需要很强的计算能力,看来她的性格偏向稳扎稳打。而叶斐呢?东瞅瞅、西看看,哪一样也没有长时间地去玩。可见她是还没有定心定性。而叶斐这样的玩法,输得也是最快的。没一天,她手里的筹码已是十去八、九。车宝山见小姑娘痛心疾首的肉疼样子,又觉好笑又生怜惜,便同她说放心玩,这些若输完了,自己再偷偷给她一些就是了。叶斐却是一撇嘴,干脆不玩了。车宝山以为她是赌气,没想到她真把剩下的筹码兑了钱,拉着自己去米高梅酒店新开的客家菜餐厅狠狠吃了一顿。饭罢,车宝山要回旧城区的中国城那边处理些杂事。叶斐吵着要跟着。车宝山也怕她到处乱跑,便带着她了。 拉斯维加斯的中国城,在美国各大城市里算是面积比较小的,却也五脏俱全。途径一家糖水店,明明刚才还哼哼着吃撑了的叶斐,又走不动路了。进店点了一碗姜汁撞奶、一份陈皮绿豆沙,果然她都是只舀了两口,便推给车宝山喝了。 “小宝哥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喝糖水还是在叁藩。我当时还奇怪,这里面怎么还有个鸡蛋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车宝山瞥了她一眼,“你当时就直接把鸡蛋拣出来丢进我碗里。”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叶斐闻言只是笑,单手托腮:“我记得那道糖水叫……腐竹白果蛋!”后面那句,她试了几次,竟用粤语说了出来。 “呦,你还会说这句粤语呢?” “那当然了!我去年的选修课就选了广东话,还拿了A呢!”说着,叶斐来了兴致,一路上便用她那磕磕绊绊的粤语与车宝山扯东扯西。及到车宝山平时落脚的那座小楼,需得坐电梯上去,叶斐指着电梯按钮,问道:“几楼呀?” 车宝山闻言愣了:“什么基佬?” 听他问自己,叶斐也糊涂:“啊?我是问你办公室在几楼呀?” 车宝山闻言忍俊不禁,腹诽她那个A也不知是怎么拿的:“‘几楼’这个词要念gei2 、lau2,不是gei1、lou2。” “喔……”叶斐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试着练了几遍,偏巧电梯上行时还有人进来,便见她对着车宝山,反复说着好像“基佬”、“基佬”的。车宝山一张黑脸都绿了,赶紧制止了她。 把叶斐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到底是吃多了犯困,车宝山便叫她在长沙发上眯一会儿,自己再出门办事。不到一小时事毕回来,见小姑娘已经醒了,正窝在他那宽大的真皮转椅里看小说。 “小宝哥,这本《沉默的羔羊》就是你说Jason之前给你的那本?” 车宝山带了两杯咖啡回来,递给她一杯:“是呀。” “那我给你的画册呢?怎么都不见你摆在桌上?”叶斐嘟嘴又问。 “在抽屉里呢。”说着拉开组合柜下层的抽屉,车宝山也是无奈——她去年送自己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粤语的铅笔画册,叫什么《小王子》。他一捞偏的社会大哥,桌上就是放黄色杂志也比放这种画册要得体吧! “那你看了么?喜不喜欢?” “喜欢……” 小姑娘闻言眼珠一转:“那你说,我对你是不是特别好?” 车宝山闻言警惕:“你又要做什么?” “那个……”猫样的大眼睛星星一样地冲他眨呀眨,“小宝哥,我们叁个都想去看艳舞表演,你带我们去呗!” 车宝山闻言扶额。说起来,拉斯维加斯的艳舞表演非常正规,尤其是高水准的几家剧团,舞美灯光十分专业,美轮美奂、堪称艺术。表演之间穿插些黄色笑话的段子或是无伤大雅的互动环节,就是针对成年人的娱乐。Don Fale说是让他们叁个小的见世面,想来看看正规艳舞应该是可以的。只是车宝山一想到要与叶斐坐在一起看这种表演,便莫名地大为尴尬,只得勉强道:“行吧……那等我选个好的罢。”所谓好的,便是不能有太重口的地方。届时把他们叁个领进去,大不了表演中间,自己出去抽烟便是了。 “对了,我听Jason说,你们之前在纽约办假ID,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就、就只是想买点啤酒而已呀……” 车宝山见叶斐眼神不自然地飘来飘去,哼了一声:“说实话。” “就是实话嘛……” 车宝山严肃地瞪了她片刻,故意叹了口气:“Faye现在真是长大了,对我也要藏话了……” 叶斐瞧他似乎有些失落的样子,想来自己抽的第一支香烟还是车宝山背着Jason偷偷给她的,想来她的小宝哥不像堂哥Jason待自己那么古板,便咬咬唇道:“那我同你说,你不要告诉Jason啊!就是有个挪威来的摇滚乐队嘛,在布鲁克林的一家酒吧演出。我们想去看看而已……” “你呀……”车宝山不禁叹了口气——这种地下摇滚乐队的表演场合,最是乱的。不说周围都是喝多了的、磕大了的,便是被下了药也不足为奇。他现在更明白了Don Fale的担忧。在拉斯维加斯即便玩得出格,安全也绝对有保障。但若是叶斐始终不知深浅,以后也往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钻,谁还能天天跟着她么?夜路走多,真遇到鬼怎么办? “Faye你来,我带你看点东西。”说着,车宝山带叶斐去了楼下酒吧的监控室,调出一段录像来。画面里,一个看起来是喝多了姑娘正倚着墙等电梯。突然从她身后蹿出来一个男子,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狠狠一撞,姑娘立刻倒下,那男子抢了她的包就跑,整个过程不到5秒钟。 “鼻梁骨折,轻微脑震荡。”车宝山点了点监控屏幕,语气严肃,“这还是轻的呢!只是抢了她的东西。像这种轻微程度,报警都没人理。” “那是她自己不小心!喝多了酒,反应慢。”叶斐扁扁嘴,不服气地道,“要是清醒的时候,哪有那么容易被人偷袭。” 见她如此无知无畏,车宝山眉头皱成一团,更记起Jason的嘱托,想着无论如何得让她长些教训,才知日后谨慎做人,便道:“你以为清醒的时候就没问题了?不如现在演练演练?” “演练就演练!” “那你过来。”车宝山说着,将叶斐领到房间中央,“你就正常地朝着门口往前走,别转头。” 叶斐狐疑着照做,忽觉一道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背后伸来的一臂箍住了脖子,下意识地双手抓住那手臂,“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时听背后传来车宝山的声音:“我只是控住你,不发力,你试着挣扎,看看可以么?” 叶斐自认身体素质是不错的,平时打棒球、玩双滑,最近还在练长跑,准备年底跑半马,可此时却觉他的胳膊好似钢条一般,怎么也掰不开。叶斐能感觉到,车宝山在刻意控制着,不会贴她太紧;可她一旦挣扎却会碰到他的胳膊,如此便觉呼吸受阻。可见,如果对方真的施力,自己恐怕没片刻便会被勒晕过去。如此扑腾了好一会儿,想放弃又不甘心,她便气哼哼道:“你怎么动作这么熟练?经常作案啊?” “胡说什么呢!”车宝山又好气又好笑,虽则只是虚虚箍着她脖子,也怕时间长了她不舒服,便松开了手。 “像你这样,遇到突发情况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束手就擒。”车宝山自幼习武,知道即便是那些看起来牛高马大的男人,若没有长年累月的格斗训练,骤临冲突也难以应变。何况一般的女子,不说中一拳,被扇一巴掌也可能被扇懵。眼前的叶斐,显然就属于这一类。 “才不是呢!”叶斐撇嘴犟道,“我刚才就是不好意思咬你罢了!” 见她不肯服软,车宝山也是无奈——那怎么办?自己又不能真打她。如此想着,要不还是教她几招简单的防身技巧罢! “那如果是这样呢?”说着,车宝山从正面拉住她的胳膊,“有人骚扰你,拉着你的胳膊不让你走,你怎么办?” 叶斐用力挣了两下,见车宝山纹丝不动,多少泄气:“那你说,该怎么办呀?” “如果遇到有坏人抓住你的胳膊,想要强行抱你,一定不可以直接与他硬拽,你要侧退一步与他平行一侧,手臂再向内拽,这样更容易挣开对方,你就可以趁机跑了。”如是边说着,边指导叶斐练了几次。 “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挣开对方,记住了么?” 车宝山本意是教导,可叶斐却当是闹着玩。只见她略微偏头,眼波一转,道:“怎么就只能这样了?我有别的办法也能挣开你,信不信?” 车宝山闻言好笑,刚想问她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却见她忽而向前一凑,竟在自己脸颊上亲了一下。 “Faye你……”车宝山蓦地一惊,下意识地就放开了抓她的手。 叶斐却是一脸得意:“你看,这不就挣开啦!”再看车宝山原本黝黑的脸上明显浮起一抹红,她更是银铃般笑个不停。 “你呀……”车宝山被她弄得全无成算,只好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教你这些实际也没什么用。最根本的办法就是不、要、去、那些复杂危险的地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知道么?” “知道啦!知道啦!” 她哪里就知道!车宝山心中叹了口气。 作者bb:首发: 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ℜoцsⓗцɡё.©oⅯ 【番外】车宝山·3 之后几天,叶斐那两个小伙伴依旧泡在赌场。车宝山原以为她会忍不住要回赌场去,没想到叶斐只是小尾巴似地粘着自己。 真是与过去一模一样。 之前叶斐放暑假回来,便总是跟在Jason身边——Fale这辈仅有的两个小的年龄相距不少,成长经历也不同,按理说是玩不到一起的。偏Jason这个骨子里骄恣的Fale少主,对堂妹算得上是百依百顺、无限迁就;叶斐更是极为敬爱依恋Jason。她又不是那种过分任性的女孩,如此着两下友恭,竟比寻常家里的亲兄妹还要亲密。 而车宝山与Jason平素虽算不上形影不离,但也少有两叁天不见的时候——不在别处见,格斗俱乐部里也会见到。记得以往夏天时候,他与Jason练拳,另一边有女教练带叶斐锻炼。一练完她便拽着Jason和自己去楼下的意大利gelato冰淇淋店。那店面很小,时常没有座位,叁人便坐在街道边的栏杆上。叁藩的夏天要么多雾、要么多云,若是云动时阳光大亮,她便会雀跃一番…… 车宝山心里明白,Jason不在,他面对叶斐便会不自觉地带入了Jason的角色。当哥哥便要有个哥哥的样子。在发现叶斐竟然还不会开车之后,车宝山再自然不过得拓展了自己的“地陪”任务——虽说纽约市那地方本地人很少开车,叶斐之后待在校园里,一时半会儿应该也用不上驾驶技能,但也该考个驾照平日里权当ID使用。美国人学开车,基本都是自家亲人来教授。想来若是Jason在,便是Jason教她了。 然后,就在叶斐一脚一下急刹的惊魂一小时里,车宝山倒是无比庆幸让她拿自己这辆撞上电线杆也不怕的悍马来练车。 “小宝哥,你看我现在这姿势是不是特别酷?你用拍立得给我拍张照片嘛!” “你先看着前面的路!”车宝山扶住额头——这一路真是如坐针毡,想抽支烟,手摸进兜里却还是忍住了。 “哎呀,你看这里就是一条直路呀!又没有其它的车。你别那么紧张嘛。”绕着旧城区的居民区转了几圈熟悉交规,终于算是上手了的叶斐一路向北驶去,周围的建筑物逐渐稀疏,前面隐约可见的便是内华达荒凉的沙漠旷野了。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行……Faye不紧张就好。”车宝山叹了口气,“不过你看太阳都要落山了。在前面掉头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叶斐望向窗外:“是呀……是要日落了呢。小宝哥你看那边好漂亮啊!不如我们看了日落再回去吧?” 这条公路是南北向,停在路边便可见夕阳西下。车宝山也无不可。 “小宝哥,我们坐到车顶上看好不好?我想把落日拍下来。” “可以……”车宝山扶着叶斐从车头踩上去。 似乎自己面对她的时候,便只会“好”、“行”、“可以”。 “小宝哥,你也上来呀!” 车宝山的动作利落,两下跳上去,坐到她身边。 不得不说,坐在车顶,视野的确大为不同。公路从身两侧延伸开来,前面是似乎无边无际的石漠荒野。一轮火红的巨轮正缓缓坠向错落着风蚀岩柱的地平线,将赭色的戈壁染得血红。 “小宝哥,我听Jason说,你去年一直在香港都没回来。他还说以后你要经常待在香港了。” “是呀。”车宝山望向叶斐,点点头,“怎么了?” 澄澈的猫眼也正望着他:“你之前不是已经回去过香港了么。为什么现在还要去呀?” 知她关怀自己,车宝山柔声道:“因为我在那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再说,我本来就是香港人嘛。”内陆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好在今天风轻,他还是将身上的机车皮衣脱下来给叶斐披上。小姑娘似乎是怕他冷,之后便紧紧靠过来。 “喔,我还以为……”叶斐的声音闷闷的,“你回去是因为……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姐姐呢!” “什么姐姐?”车宝山疑惑反问。 只见小姑娘鼓着腮:“就是、就是Jason说的,你有个一直难以忘怀的女朋友。那个姐姐不是在香港吗?” 她说的是Maggie!车宝山这才反应过来,额角瞬间剧烈地跳了跳——这个Jason怎么什么都跟她说! 原是当年车宝山第一次回港期间,避祸跑路到澳门,在哪里生活了一年多,期间邂逅了他的初恋——也是他至今为止唯一一个正式女朋友——Maggie。车宝山平素不喜多言自己,尤其与Maggie的往事更是不堪回首。这些他只与Jason偶略提及,却也断然没说过什么“难以忘怀的女朋友”之类的话,定然是Jason添油加醋,还这么往外说!车宝山心里且是问候了一遍Jason,紧接着转移话题:“你呀,小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叫‘难以忘怀’。”说着,食指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叶斐闻言扁嘴,哼道,“你不要小瞧人!我也有男朋友的!只不过上个月分手了而已。” 车宝山闻言惊讶:这他还真不知道!Faye这小女孩竟然开始谈恋爱了?难道是去年的事?只是没等他问出口来,却听叶斐又道:“怎么,你听我失恋了,都不安慰安慰我呀?” 车宝山叹笑一声:“我都没看出来你失恋,怎么安慰呀?”的确,叶斐的状态看着好得很。想来她对那个分手了的男朋友,并没什么感情吧? “其实我也不需要安慰。”只见叶斐微扬下巴,眺向远方,“我和Richard是很好的朋友。我应该也算是他转学来原点之后,最初认识的几个人之一了。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去年他为什么会突然向我表白。反正我们稀里糊涂地就在一起了。但无论我们是不是情侣,他都是我的好朋友。他要回西班牙去,那对他是好事。我虽然舍不得,但也很为他高兴。” 说到这里,叶斐默了片刻,才又道:“小宝哥,你看这世上的事真是相似。我爸爸妈妈不也是这样么?即便关怀对方,即便还是朋友,但到了某个岔路口,还是要分道扬镳。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却好像懂了一点点。” 车宝山望向她,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想来自己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满9岁的小女孩,到如今也快十年了……车宝山不自觉地抬手理了理她额边微乱的发丝。 “小宝哥,我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以后就是大人了。你不要再总把我当小孩子了好不好?” 此时叶斐转头过来,车宝山的目光正撞进那双澄澈的猫眼里,只觉胸口一振如心潮拍岸,好片刻才抿出一个微笑:“好。” 送了叶斐回酒店,车宝山返回旧城区。例行巡场、处理诸多杂事已是下半夜了,便就近回到他在唐人街的办公室凑合一晚。此时的车宝山已有些疲累了,但见办公桌对面墙上一块隶书的牌匾,上书“完人无我”四个字,忆起今日计划里还需再看两页下学期商学课的教材,他还是强打精神从下层抽屉里取出书来。 看罢放回时,瞥见那抽屉深处一本色彩柔和的铅笔画册——可不就是叶斐去年送他的那本《小王子》么。 自己送她的是什么来着?喔对了,是一串蜜蜡数珠。去年陪天养哥回潮州老家,顺路去开元寺,在法物流通处瞧着好看便请了。现在想来,他们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互赠生日礼物的?应该是自己刚从澳门回叁藩的那一年,正赶上了叶斐过15岁生日,他自觉不好不表示。而小姑娘之后便有回礼给他,如此来来往往,车宝山倒是越送越上心了。 思绪起伏,再自然不过地,车宝山将那画册拿出来,随便翻开一页,只见一个金色头发的小男孩正站在一座玫瑰园中,身侧画着叁条旁白: “其实,你们与我的那朵玫瑰花根本不一样。” “尽管你们看起来很漂亮,但你们什么也不曾拥有。没有人会为了你们牺牲自己。虽然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会认为我的那朵玫瑰花与你们没什么区别。但对于我来说,她比你们任何一朵都重要。我为她浇水,我把她放在安全的地方,甚至连她身上的小毛毛虫都是我帮她清理的(只留下几只能变成漂亮蝴蝶的毛毛虫)。我倾听她的哀怨和自语,甚至倾听她的沉默。” “因为她是属于我的玫瑰。” 心中咀嚼了几遍那最后一句,车宝山忽觉这本初看时只觉莫名其妙的童话书,竟也很有几分深意。就好像今天的叶斐,他原以为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没想到一错眼的功夫就长大了…… 时间的确过得快。没两天,叶斐那两个小伙伴——Louis与e,也不在赌场玩了。e基本上不赔不赚,只差了几个筹码,她坚持自己买了填上,如数奉还;Louis则赢了将近1万美金,着实是战绩惊人。拉斯维加斯原有说法——赌场里赢的钱,最好当即花掉,不要带走。叶斐劝Louis留着,后者完全不以为意,拽上车宝山,四个人去凯撒宫一顿饭就吃去了将近一半。 拉斯维加斯常被称作Sin City,翻译是“罪恶之城”,但实际上这里的“罪恶”并不同于世俗意义上作奸犯科。基督教义里Sin是原罪的意思,最广为人知的七宗罪便是此意。所以更准确得说,拉斯维加斯是一座欲望之城,几乎所有人类的欲望,都可以在这座城中以商品交易的形式得到满足。赌场便不用说了;论吃的,虽没有龙肝凤髓,但诸如口吞圃鹀、处女体盛都没什么稀罕;没有以命相搏的血腥角斗,UFC却是合法的,更是大行其道;最吸引眼球的情色表演,阴关桐轮也不过等闲,各种私人订制的服务项目明码标价、保质保量;甚至,那些正常途径下打擦边球的药物,也不是没有寻处。 即便如此,车宝山还是十分坚定地拒绝了Louis私下向他要大麻的请求。再怎么体验,这些肯定也不在其列。车宝山更是心生警惕——果然,第二天到了下午也未见叶斐联系自己,他便觉不对。给她房间里打电话也没人接,车宝山心里七上八下,奔去船人酒店。好在他留心,入住时多要了一张叶斐房间房卡。刷卡开门进去,只见Louis和e在套间的客厅沙发边七仰八歪地正傻乐,地上散着几张印象派以及后现代主义的画作,显然是用来刺激视觉效果的。 车宝山走过去望了眼茶几上,一个透明小塑料袋里还有几条小指样、黑黝黝的东西,可不就是迷幻蘑菇么!这东西在拉斯维加斯虽不如大麻那么普及,但也算是半公开的经营,怪不得他们能自己弄到。 这几个小孩也真是够了!车宝山心头火起,只是环视一圈,不见叶斐,立刻又紧张起来。卧室的门开着,车宝山紧步过去,不见人;再里面是卫浴室,灯没开,却有抽噎声传出来,车宝山立刻冲了进去。 作者bb: o冰淇淋也是一个对应梗喔~自己都被自己的考据精神感动到了噗 以及,TB原着里车宝山的座右铭是“不为完人,便作禽兽”,抓改成了“完人无我”。话说,如果还是TB原着的车宝山黑化路线,似乎下部就变成妥妥的1v2 肉文结构了哎,作者捂脸嘤嘤嘤 【番外】车宝山·4 叶斐几乎是趴在浴室地上,侧枕着浴缸边缘,肩膀一抽一抽的,满脸是泪。车宝山赶忙扶住她,急道:“Faye你怎么了?!” “我……我……”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明白。 车宝山此时声音也变了:“你吃那个蘑菇了?吃了多少?” “就、就……一小块……”叶斐用食指与拇指捏着比划,却一会儿张大,一会儿捏小,显然是已经判断不了长短了。 车宝山又急又惑:他们第一次吃应该也不敢吃太多吧?可是少量蘑菇按理不至如此啊! “小宝哥,是你么?我、我心慌……感觉好害怕!” 车宝山见她前襟都被泪水打湿了,也不知已哭了多久,怎么好似止不住的样子!车宝山此时才是怕了,直接抱起她就要去医院。只是出到客厅,见那两个小的也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难道是他们买的蘑菇有问题,Faye是发作得早?这么一想,也不敢就这样把Louis和e扔在房里。车宝山把叶斐放到单人扶手椅上,打电话给自己在拉斯维加斯这边的头马火机,叫他赶紧去找个信得过的黑市医生来。 回过头,见叶斐从沙发上滑了下去,车宝山赶忙又去扶她。小姑娘一直哭着说害怕,哭得车宝山心也揪了起来,便这么抱着她坐着,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蹭在自己身上。 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眼泪,难道女孩真是水做的?车宝山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一瞬间倒有些奇怪自己怎会如此想。而叶斐也不知是不是哭得没力气了,竟开始呜呜咽咽、呻吟也似。偏她此时又直往自己怀里埋,鼻尖蹭着他的喉结,湿热的吐息顺着领口钻进去,小手乱抓,膝盖磨蹭,车宝山感觉到自己下身那最自然不过的反应,血气翻涌,如坠欲海,哪里还敢再抱着她?勉强扶她靠好椅背,叁步并作两步去了旁边接直饮水的吧台处,往脸上猛掬了几捧凉水。 再一刻钟,大夫也来了。给这叁个不省心的小孩做了检查,并没什么问题。在各自灌了一大杯橙汁之后,Louis和e基本正常了;叶斐也终于止住了哭,只是眼睛肿得桃子一般,怏怏地话也说不出。大夫听车宝山描述她的症状,也觉得新奇。然而现下脉搏、体温、五感都正常,只好暂且观察着。e闻言,便说今晚她与叶斐一起睡。 车宝山此时看着他们叁个,心恨不已——他会带小弟,可不会带小孩。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胸口一团郁气堵到喉咙也只得咽下去。惟有撂下一句,再敢如此就给他们叁个统统告家长!仅此而已了。 仅此而已么? 车宝山回去居所,枕着烦闷睡了。半梦半醒间,他发现自己走在一条昏暗的后巷里。知觉自己应是在梦境中,脚下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只往前走。忽而有极轻极细的声音传来,好像是在唤小宝哥。 难道是Faye叫他?车宝山循声向前,隐约见前面一盏路灯下似有两人,紧走几步,定睛一看,竟是叶斐双臂环抱着一个男人的脖颈,那男人托着她裙摆凌乱的翘臀,将她顶靠在墙壁上。 “小宝哥,太深了……好棒……Faye还要、还要嘛……” “Faye宝贝……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 那低喘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声音! 那个把她推在墙上、揽着她一条腿起起伏伏的人,就是他自己! 车宝山顿时魔怔了一样,浑身上下除了奔腾的血液,什么也感受不到。脚下仿佛生了根,他就那么直勾勾、眼睁睁地看着这香艳的一幕,耳侧尽是Faye那他原本熟悉此时却甜腻地陌生的声音。她一边揽着那个自己的脖子,一边仰头娇吟、唤他的名。而她身前的那个自己,此时突然偏头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不想如此么?那个自己仿佛在问。 一瞬间,灵台如崩。车宝山骤然惊醒,身上已是一层薄汗,不住粗喘。 疯了!简直是疯了!他这是做的什么禽兽梦?他竟然在梦里强奸了Faye么?不……不是他用强。她那样甜腻地叫自己小宝哥,Faye是喜欢自己的,她喜欢自己对她……够了!车宝山用掌心狠拍额头,怎么还能深究这样荒唐的梦!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有些日子未近女色了? 对!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原是车宝山本就寡欲,从小习武更是几乎习惯性地疏远声色。只因入了江湖,不免风月应酬,更不能因此显得异类,但心底里并不觉得那档子事有多么趣味。也就是Jason时不时拉他尝尝鲜便罢了。难道真是最近憋坏了?翻来覆去,竟不敢再睡,车宝山干脆起身,打电话叫旗下马栏送了女来,胡乱纾解了一番才罢。 便是这样折腾,早上五点半,车宝山还是自然醒。照例锻炼一小时,平时最为清爽心绪的,今天却是越练越烦——昨晚那荒唐的梦仿佛刻在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 难道,江湖这深渊自己真的是凝视过久了?久到自己能对妹妹一般的Faye生出如此无耻下流的念头!车宝山本就极其通透,更不会自欺欺人。不管自己对叶斐是不是真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起码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男女大防,不可不慎。她毕竟不是他的血亲妹妹。如此思量着,车宝山之后几天带那叁个小的四周游玩时,便不肯再与叶斐单独相处了。 地陪任务的最后几天,车宝山带叶斐他们叁个自驾去了死亡谷,又安排了周边的娱乐项目,诸如沙漠摩托、直升机观景之类的。说起来,他来拉斯维加斯也五六年了,却从未如此游玩——若是江湖上的应酬,黄赌毒便够了;若是他自己,闲暇便是练武打拳,又报了社区大学学商务和计算机,未敢一日懈怠。这半个月倒好似放了一个大假,算是沾了叶斐的光了。 想起她,车宝山心里五味陈杂。虽避着与叶斐单独相处,自己却总忍不住注意她,一颦一笑,甚至是一弯眼波中轻颤的睫羽他也瞧得清清楚楚……这不是照顾小辈该有的关注。车宝山不免懊恼。好在明天Jason便要回来了,他就可以交担子了。 一早起来,想着Jason是下午的飞机,车宝山便没有再去找叶斐他们几个,只留在他公寓的车库里忙活。 再两周便是Jason的生日,车宝山打算送这架辗转收来的改装哈雷给他做礼物。当年Jason卖了心爱的哈雷机车换了一块金劳给回港的自己作傍身,此后车宝山多年留意,想寻回那辆哈雷却无果。恰是今年初,发现了这辆同期同款的74年铲头哈雷,车宝山干脆拾起年少时改装雕焊的本事,准备照着记忆将这辆机车改装成当年的样子,断断续续地干了几个月,终于快要完工了。车宝山摘了电焊面罩,正要起身,便听门口传来一句。 “小宝哥!我叫你都没听见!” “Faye?”车宝山闻声转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只见叶斐背着手踱进来,“难道你藏了个姐姐在里面,怕人看见?” “又胡说!”车宝山叹了口气,“你那两个小伙伴呢?” “他们还没起呢……”说着话,叶斐已走到他旁边,看向他旁边那辆漆黑的哈雷,惊讶道,“这、这……这不是Jason以前的那架哈雷么!他不是早就卖了么?你把它找回来了?” “这不是Jason以前那架。”车宝山将面罩放到旁边工作台上,“是我改装的。你看着像不像?” “像!真的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叶斐绕着那架哈雷转了好几圈,“你怎么想起改装这个了?喔,我知道了,这是你给Jason的生日礼物!小宝哥,我想先坐一下好不好嘛?” “这有什么,你坐吧!” 叶斐说着跨上那哈雷,雀跃道:“哎呀,这也太酷了!不行、不行,我以后也要骑哈雷!” “你?还是算了吧!自行车你都不会骑,还想骑机车么?” 车宝山边说着,边走向旁边的工具架,拿了样东西回来,笑着递给她,“给你这个玩。” 叶斐接了来——竟是一个用螺丝钉之类零碎部件焊作而成的哈雷机车小摆件,只巴掌大小,古拙趣致、惟妙惟肖,显然也是车宝山做的。叶斐却直扁嘴:“小宝哥你也太偏心了。送Jason就是真车,送我就是这个。” “这是玩的。”车宝山柔声道,“等你今年过生日,我再另送你别的。” 叶斐哼了一声,表示并不买账:“那也不行!你再送我什么,也不可能比给Jason的这架哈雷更有心意了。” “那你说怎么办?”车宝山好脾气地笑问。 叶斐把玩着手里的机车摆件,清凌凌的猫眼转了一圈:“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唔……我现在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你就要答应我!” “哪有这样的?你这简直是讹我一个愿望呀!” “哎呀,就是一个小、小、小的愿望嘛!我又不会叫你去杀人放火。” 即便是杀人放火也没什么所谓。车宝山心里如是想,却又惊觉,原来自己下意识地已经应了她了,于是叹笑一声,干脆点点头。 “小宝哥你这是答应了?”叶斐翻下哈雷,站到车宝山面前,拉起他的双手,“不行,你要说一遍,这才算真正答应。” 车宝山闻言一笑——他为人,说出口的承诺,倒有可能是诈术,心里对自己许下的,却是一生一世、无论如何不会反悔的。 “我车宝山答应Faye一个愿望。你随时想到,随时同我说。哪怕是叫我上天入地、与全世界为敌,我都为你做到。这样行了吧?” 眼见小姑娘听他这话,当即愣了,那双漂亮的猫眼似乎是痴了一般望向自己。车宝山方才惊觉,自己这话说得逾矩了,心湖如沸,不知如何是好。 “小宝哥你最好了!”只听叶斐声音雀跃,直接抱住了他。 车宝山不觉浑身一僵,却也没有推开她。 而叶斐松开怀抱后,也似乎不好意思地默了片刻,侧身又指着那架漆黑的机车,没话找话道:“Jason他见到这哈雷,一定高兴死了!” 车宝山故作淡定地点点头,跟着转移话题:“对了Faye。下周我会让人先把这车送去纳帕谷你家里,你要帮我遮掩着,可别让Jason在生日前发现了。” “怎么让人先送去?”叶斐闻言疑惑,“你不亲自给他么?” “喔,我下周得回香港去,赶不上亲自给他了。” “回香港?”叶斐蹙眉不解,“可是Jason过生日呀!你怎么还要走?” “没办法呀。那边也有事,必须得回去。” 说来也是巧了,蒋天养的生日与Jason前后只差一天。今年又是天养哥五十大寿,需得好好操办,车宝山便兼顾不了两边了。 对面叶斐听他这么说,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幽幽开口:“香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小宝哥,你以后带我去香港看一看好不好?”话音没落,她忙忙又补充道,“不过这可不算那个愿望啊!” 车宝山闻言莞尔:“好。”揉揉她的头发,他笑着拖长声音,“这个不算。” *********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若是我向你也求叁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叁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 …… 她白嫩的手拈着第叁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叁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叁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 作者bb: 番外到这里也结束啦,撒花~ 哈雷梗与香港的缘起,算是跟开头呼应扣题~ 这个车宝山手工哈雷摆件之前也出现过喔(下章bebe后记放摆件图),还有亲记得么?作者搓手again 哈雷手工和愿望这个也是下一部的伏笔了,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写到了,手动微笑 最后一首推歌:曾惜的《讲真的》,可以算是叶斐和车宝山在《临渊》这部里面对彼此的心境吧!附一段歌词: 今夜特别漫长,有个号码一直被存放 源自某种倔强,不舍删去又不敢想 明明对你念念不忘,思前想后越发紧张 无法深藏,爱没爱过想听你讲 讲真的,会不会是我被鬼迷心窍了 敷衍了太多,我怎么不难过 要你亲口说,别只剩沉默,或许你早就回答了我 讲真的,想得不可得,是最难割舍的 各自好好过,也好过一直拖 自作多情了,好吧,我认了 至少能换来释怀洒脱,没丢失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