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紫微星面前掉马了》 第1页 [仙侠魔幻] 《我在紫微星面前掉马了/莲歌隐隐晓星沉》作者:常安十九画【完结】 文案: 隐莲灵族的小族姬这一世活的格外精彩。 救亲族——败。 斗妖邪——败。 战神官——败。 灵识香消玉殒之际,多亏紫微星大帝沉渊搭救,于三十六品净世青莲池中,将养了她一缕残魂七千年。 沉渊:我养你七千余年,聚精魄,塑灵体,恩如再造——所以,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子歌犹豫了一下:爹? 沉渊:......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仙侠修真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子歌,沉渊 ┃ 配角:诸天星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谈情说爱,再除魔打怪 楔子 天史记:盘古氏,为道之尊。于昊天混元之核中初开天地,再生阴阳二气。阳清者则为天,阴浊者号为地,其身置之,且化万物之形。 时至今日,六界之中仍流传着四万年之前,灵君沉渊与魔界至尊恒因之间那场被写进上古秘战史的生死一役。 相传,创世祖神开天辟地之时,在三界中遗有一片混沌之气,隐蕴于天地一处。此处不属欲界,不属色.界,亦不属无色.界,乃是五行六道之外一隅洁净圣地,混沌之气于此处终年萦绕。混沌之气本生万物,为天地之源,至阴却也至阳,至清却也至浊,天地间万事万物若得此气滋养,即得仙灵之体,潜修本源,可得半神之体,是谓修灵,故此界也被六界之人称之为灵界。 灵者若想得全神之体,必受天雷之劫,挨过天刑,便可飞升天界第一重天,成初级之神,若要神性增益,还须再苦修灵格,历经万年,受天劫无数,方可飞升真神,得真神道行后,再来神修,直至修成尊神,跳出三界六道,不受五行约束,免轮回之苦,永生不寂。 可若灵者并不修神,反修魔体,或是修灵时被魔气所制,那便成了魔灵,神者可堕魔,但魔者绝无可能再入神道,一朝为魔,则要为魔终身。 七万年前,魔尊恒因挥三十万魔军突袭灵界,妄想将灵界划入魔界范畴,只要灵界修魔,灵者成魔,魔之一脉则再无穷尽之时。 那时,恰逢本是天界尊神的沉渊神君天劫将至,隐于灵界一座云山之巅遁修。 不早不晚,这一战便是天雷勾了地火。 沉渊神君率座下真神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共二十八星宿,上神一百零八位,阻魔军于芸幽山之北。沉渊君设天机、天府、天同、天相、天梁之绝阵,将魔君恒因与三十万魔军困于往川河畔,又设破军、七煞之杀阵,最终使恒因魔形俱灭,将其元魄封印于芸幽山中,魔军溃散,败逃回纣阴魔宫。 那一战,足足七十二天。 就连三十三天上负责编纂神族战史的老神官都捋着山羊胡的白须,摇头叹道:“那一役真可谓是天地浩劫,神魔灵俱损,虽是最后战赢,但战局之惨烈,哪怕是天界里点石成金的笔杆子,也难以描其状,叙其形啊……” 那战之后,灵界满目涂炭,荒萧不已。 沉渊神君为将魔尊散落的元魄永世困于芸幽山中,便将天界诸事托于西极大帝,自身入主灵界为君,六界是谓沉渊灵君。 待千年后,战时疮痍已随日月交替逐而消散,沉渊灵君则退居于灵界浮山云海之中,避世不出。 浮屠苍生,过眼云烟,只余说书人檀尺拍案,闭目而谈。 且说千年溯世,一朝荏苒,前事尽忘,再入尘寰。 ........................ 灵斛仙草被盗的瞬间,迷罗杀阵骤然开启,赤炎业火如四海怒涛般翻涌而至,将她困在迷罗台正中央,四周皆是灼灼火浪,火舌舔舐于足旁,稍不留神躲避便会烧她个灵元俱焚。 她堪堪闪身避过一侧的火石,抬手将额上的汗珠抹去,难忍心中喟然长叹:不就是偷个东西嘛,这阵仗是不是忒大了点儿? 慌神的瞬间,销神箭携着凛冽的寒气数发,她咬牙躲开其中几箭,但回身之时却仍被数支命中。 蚀骨的寒气侵入灵元,疼痛从骨缝溢出,她被钉在迷罗台中央的华表玉柱之上动弹不得,唯有右手将将还能攒出聚水灵决,拼劲全力驱散着直面而来的火团。 业火炙烤灼肌,她欲哭无泪:居然来真的,看来这次是要死了。 灵元已损,周身是冰火两重,疼痛像是细密箍紧的丝网,她困顿其中,自救不得。意识已经恍惚,只有右手麻木机械的重复着辟火的水灵决。 不过是偶然听山中修灵的术士说起,以迷罗云山之中的灵斛仙草入药,可使灵元大增,灵格飞涨,她只听了这一句,便只身潜山盗药,谁知道这仙草竟以杀阵为护,仙草既盗,杀阵即起。 早知如此,且不说是为石斛仙草,就是九天之上的瑶池蟠桃她也断不会来啊! 为了修灵送命,是不是傻! 她咬牙,臭术士!居然话到嘴边留一半!诅咒你万年之后修成龟灵! 又一支销神箭透肩而入,她闷哼,口中倏然喷出鲜血。 刚才是,骨头碎了的声音吧? 诸天神佛哟,真疼啊! 三界六道啊,要死了! 灵台不明,鲜血沿着嘴角不断滴落在青纱裙上,渐近的刻骨寒风裹挟着滔天业火,她疼的忽冷忽热,每动一下,那疼痛便延经脉漫开,意识便退减一分。 第2页 她濒临绝望等死之际,迷惘中,目光所及之处竟出现一双黑缎锦靴,她艰难抬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像,青色的长衫之外,乃是一袭雪色缎袍,暗纹滚边,广袖盈风。视线早已涣散,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见他身影淡然,宛如大罗清天之上终年萦绕不散的青烟淡霞,黑色的长发随风稍稍扬起,亦像是百花灵园中飞舞的墨蝶之翼。 业火的热浪烟气烧灼了她的嗓子,她艰难的开口,声音却暗哑干涩:“灵友...也是来盗仙草的?” 那人不语,只是站在她面前不足三尺的地方,垂眸看她,而所站之处,火浪却自动退避,生生辟出一块洁净的方寸之地。 那目光清冷,她苦笑了一下,又道:“若是如此,那便速速离去,仙草既为我得,且迷罗杀阵已启,再不走,灵友恐要同我陪葬了。” 片刻,有清凉却悦耳的男声从她对面传来:“你敢来盗仙草,可知必然不能活着出此阵?” 真是有苦难言不足道!她诚然是不知啊! 见她不答,那人微顿,又问:“仙草呢?” 他声音寡淡冷清,入耳竟让她感到全身的疼痛有一丝丝舒缓。她想了一想,才明白他问的是仙草现在何处,便答道:“吃了。”顿了顿又道:“原就是可以生吃的。” “......” 不过是来偷株仙草,却意外触启了绝阵,业火铺天盖地朝她涌来的一瞬间,她果断地、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石斛仙草塞进了嘴里。 总不能白白送死吧。 那人继而沉默。 她能感受到灵力自体内一点一点的消失,疼痛更加清晰汹涌,一寸寸,像是往川之水将她吞噬,渐次灭顶。她知道,不待须臾,她便是连水灵决都不能再勉强祭出。 就这样被钉在柱子上活活烧死,和凡间集市上挂在泥炉小火里的烧鸡没什么两样,毫无尊严,委实不雅。 她趁着灵台还有短暂的清明,对他道:“灵友,将死之际有一事烦求,望得你成全。” “何事。” 她勾了勾嘴角,奋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劳烦借你灵力,将钉在我双臂的这四支销神箭除去,唔......当然,这箭上不知是被哪个属乌龟的设阵之人附上了仙术,除箭可能要耗费你不少灵力,但我已是弥留,就算我将死相求吧。” 顿了顿,又道:“灵界之中......居然真有这样仙力变态之人,造这样变态的阵法......真是......他奶奶的......” 那人复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见他没有动静,她以其不肯相助,方想开口再求,却见那人广袖轻挥,紫青玄光自眼前一闪而逝,钉住她双臂的四支销神箭便不见了踪影。 她惊叹,此人灵力修为竟到了这般卓绝之境。 她怔了怔,又道:“可、可否......再劳你......除去我腿上的销神箭?” 长袖轻甩,“砰”的一声,她的天灵盖便向下直直扣在了地上。 疼,无边无际的疼。 鲜血自伤处汨汨地流出来,一身青衫长裙早已遍布血污,看不出原色,她抖着牙根缓缓翻过身来,堪堪将手搭在眉骨处,真诚的,想摆出一个席地而躺仰望碧空长天的姿势。 血越流越快,渐渐在她身下积了一汪血潭,双腿已经毫无知觉,所以,她还想再摆出一个翘二郎腿的姿态,实在是,难了些。 那个人将目光从地上殷红的血泊中移到她身上,半晌,问道:“你在干什么?” 她疼的话都要说不利索,勉强发出声音:“摆个潇洒点的姿势再死......” 既然不能选择死法,那就选择一个中意的死姿好了。 “........” 又过了片刻,那人淡如大罗天境缥缈烟云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疑惑,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不求我救你出去?” 刚刚费力抬起一半的腿倏然顿住,随后又“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她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尽是迷惘困惑:“灵友......能救我出、出阵?” 他剑眉微蹙,诚然,这设阵之人正是他自己,也就是她口中的那个......他奶奶的......属乌龟的人,设阵之人出阵,本就是轻而易举,虽说带着一个她,虽说她伤的极重,虽说,她伤重的就快要灵元湮灭,但之于他而言,亦不是难事。 他想了想,沉默的点点头。 她眼中瞬间有各种情绪闪过,不解、喜悦、惊疑,最终落在了愤怒之上。 她咬着牙,眼中的怒火堪比周身久燃不熄的赤色业火,一字一句,恨恨道:“那你刚才跟我费半天口舌——是、看、笑、话、呢?!” “........” 第一章 云峰山巅处自是仙乡,青山幽谷,浮云深隐,白鹤成行。菩提花如浩渺的紫色艳霞漫过琉璃宫墙,映着墙下万载长青的瑞草,明霞晃晃,碧雾蒙蒙。白玉石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的丹凤,桥下一汪绿水深潭,琪花瑶草间延漫瑞气千条的缠绵琼烟,清荷摇曳风姿自有雅趣,白莲轻舞流霞兀显风流。 粹华宫院净星殿前,庭园之中缓步行至一人,一袭青衫长裙,映着净星殿外缭绕的仙云,青白相顾,身影淡到了极处。 九荷将手里捧着的一竹箕青梅放在荷塘边的小石桌上,仰头望望头上那片亘古不变的蔚空,长空无垠,日光足耀。 第3页 唔,她颇为遂意的点点头,今儿天不错,适合晾梅干。 一百七十年前,她误入迷罗绝阵,命垂一线,巧遇沉渊灵君探看封印魔尊散魂零魄的芸幽山脉,复行至迷罗云山时,救她出阵。 经此大劫,她灵格受损,千年修成的的灵元几乎毁于一旦,漫无天日的昏睡中,幸得沉渊灵君以梵天圣物须弥籽相救,再者她之前自食了灵斛仙草,才堪堪保命,年月积累,日月消长,在粹华宫粹纯灵气的滋养下,终是修回了得之不易的灵格。 灵元已复,她自称无以为报沉渊灵君的再生之恩,便自请入粹华宫为侍。 沉渊灵君本就是方丈山倒、瑶台水涸而眉间不蹙的淡漠性子,又见她修习的灵格至纯,便点了个头,算是允了。 沉渊灵君座下又列四位掌持二十八星宿的掌宫星君,东方苍龙星君星游,主东勤阁,协理粹华宫政事;北方玄武星君星寒,主北书阁,协理灵界各族止戈平战之事;西方白虎星君星皓,主西监阁,协理粹华宫与灵界各族之间往来诸事;南方朱雀星君星娆,四星君中唯一的女君,主南香阁,协理粹华宫内务,一如照看殿中琪花瑶草、掌药制香之事。 她一番思忖后,便自请入南香阁,做起了调香制药的老本行。 她的这一番经历无常,委实让人咂舌,同为南香阁随侍的小仙女弄影就常道:“误闯绝阵,反而让你得了灵斛仙草和须弥籽,最后竟还能留在这粹华宫随侍灵君,文昌星君未免将你这命格写的太好了些。” 她一脸得意地拍上弄影香肩,笑答道:“姑娘,万事皆缘,妙不可言呐!” 药香易逝,流年不逾,这一晃,便是一百七十年。 九荷将一箕青梅拔了拨,又挑了几颗其中的小果,甫一抬头,就见西南天际腾来一朵瑞云,云上之人身着琉璃明黄的长衫,束发的玉冠上簪着一颗墨绿色的天珠,珠色映了天光,晃得她眼角发酸。 她将指间的一颗青梅小果扔进嘴里,唔,果然还未长熟,酸味略重,再扔一颗,那人就已行至庭中。 九荷把嘴里的青梅咽下去,客客气气地俯身行礼,道:“见过八殿下。” 这一声规规矩矩的“八殿下”和她脸上那个诚恳而恭敬的笑容让流彦着实愣了愣,遂后笑问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的连你都讲起了规矩来?” 这人正是神族龙王的第八子,六界众族都要尊称一句“八殿下”的龙族八太子流彦。 世人常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八殿下平生雅好斯文,平日里就爱吟个诗作个画,有事没事再喝点儿小酒,对月独酌一番。 风雅倒是不假,不过他的那些个诗词画作流传开来,还有一个更大的用途,那就是不知编织了六界中多少待字闺中少女的黄粱情梦,外加他这人整日端的是一副温雅如玉的作派,就连拒绝起含羞对他袒露心迹的女仙时,脸上亦是万年不变的温柔笑意。故而,这数万年来,碎在他长衫之下的一颗颗柔嫩芳心,数量是惊人的可观。 这八殿下至今尚未纳妃,他那汶阳宫中甚至连侍妾都没有一个,他自诩“百花丛中过,徒留胭脂香”,可于九荷来看来,就俩字,说得好听些,便是纨绔;说得难听些,就是流氓。 九荷又福了福,脸上攒出个笑来,道:“殿下惯会说笑,九荷几时敢于殿下面前逾礼?失礼于殿下尊前的,现在还在后园墙角对着老槐树抹眼泪呢。” 流彦手里抓了把青梅,丢了一个到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道:“小荷花,今儿我是哪得罪你了,火气这么大......咦,这梅子不错,唔......你方才说谁?谁在后园抹眼泪?” 其实也不过是净星殿中一个奉茶的小侍女,几个月前忽然红鸾初动,却不想遇上的竟是流彦这朵六界之中最烂的桃花秧。那段时日他常来净星殿寻沉渊品茶下棋,巧的很,每次奉茶的都是她,他不过随口一句“有缘”,她便入了心,自此情思暗种。 可才过了数日不见,再遇时,她羞赫一问:“今日的碧仙螺可还入得八殿下的口?” 谁知这八殿下竟微微挑眉,风流一笑,答道:“尚可,你怎知我近日独爱这口?” 这一问,却是半点都不曾将她记得。 咔。小侍女一颗懵懂初心,顿时碎成茶盏里飘着的茶末末。 本来这一段少女情殇夹杂在八殿下浓墨重彩的风流韵史中,诚然,连个逗号都不算。可这小侍女偏是个一根筋,整日无人时独自跑到□□小圆中伤神垂泪,九荷每天雷打不动地要去后园择花备料,这一来二去,遇见的次数便多了,劝也劝过,哄也哄过,却是半点用也没有。 那日又见她哭的锦帕湿透梨花带雨,九荷忽然觉得,流彦么,确实风情过头了些。 流彦自顾从竹箕里挑梅子,见她不答话,又道:“这青梅摘得好,再配上你那酿酒的手艺,想来酿出的青梅杏子酒定是尚品。” 她见流彦又丢进嘴里一颗,忽然敛了脸上的笑容,狐疑道:“青梅?什么青梅?” “这个啊。”流彦冲她比了比手里的梅子,道:“话说你打哪摘来的这些梅子?这个时节不是……” “哦!”九荷打断他,恍然道:“殿下说这些小果啊?这哪是青梅,这不是姜母果嘛!星娆阁主近日身子有些不大爽利,我便择了许多来,想晾干了磨成粉给阁主伴水冲茶喝的。” 第4页 流彦还在嚼青梅的嘴倏地顿住,眼角抽了一抽。 姜母果,女仙最爱,专治各种……嗯,济阴疑难。 九荷又惊呼:“啊!殿下吃了?殿下还吃了这么多?!”末了,眼神已略显惊恐。 流彦含着这口嚼碎了的青梅,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半晌,憋屈着一张俊脸,绕过她,疾步往净星殿大门去了。 九荷见他走的远了些,悠悠然地从竹箕里挑了颗长熟的梅子扔进嘴里,唔,果真是酸后回甘,是以酿酒确实不错。她望了望天,估摸着时辰,便回了南香阁煨药去了。 药香缭绕,小炉候火上端的一方小小的黑砂药壶,壶嘴处腾出缕缕白色雾气,不须入口,单闻这丝丝药烟,便让人嘴里阵阵发苦。 九荷皱着眉将药倒进幽碧莹色的骨瓷玉盅中,又将前些天磨好的青梅粉混了老树槐花沥出的甘液,勾兑好了分量后,一并倒入浓黑的药汤中,玉勺轻舀,待药温适宜,才端了檀木托盘,往净星殿送去。 中殿里极静,九荷不自觉地将步子放的更缓,绕过纱织云般的层层帷幔,转身入了偏殿。 偏殿一侧的青案旁坐了两个人,一人内着皓白长衫,外着一件玄色长袍,手里握了把寒铁小刃,黑发随意披散,神色淡漠却专注的修磨手上的一块根雕。 从九荷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沉渊灵君侧脸,薄唇轻抿,眸色淡然的似是没有情绪。 另一人嘛,是从她刚刚进门,便皱起一张脸,又下意识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压了压胃酸的流彦殿下。 九荷眼里噙着一点笑,瞄了流彦一眼,将盛药的玉盅放在青案上,轻声道:“灵君,南香阁奉药。” 四万年前与魔族的那场旷古大战,虽说终时将魔尊散逸的元魄封印于芸幽山底,但沉渊也于那一役中伤及神体,魔尊恒因拼了个魔形俱灭,最后时分,终将一缕魔气生生注进了沉渊元神之中。 饶是他修为如何深厚,那毕竟是存于魔尊元魄中几十万年的魔气。 那一战后,沉渊神君沉睡休养了近百年,醒后,周身修为俱是复得,不过,元神仍被那缕魔气所困,他至此便失了五感中的一感,味觉。且他身上的那缕魔气,相传除了灵界落花谷的灵医琰兆,就连离恨天上兜率宫的太上老君都无法将其化解。 而让人泄气的是,落花谷到底隐匿于灵界何处从来无人知晓,灵医琰兆的灵踪更是无处可寻。是而这些年来,沉渊灵君只凭着自身精纯的修为压制体内的那缕魔气,再以神花仙草为药,慢慢复原味感。 那样浓稠的汤药,他随手端起来,一饮而尽。九荷不免暗暗咂舌,还好灵君失的是味觉一感,否则定然要活生生苦晕。 沉渊将药盅放下,随口问道:“药中所添何物?” 味觉虽失,嗅觉却依旧锐敏。九荷暗暗赞了赞他灵光的鼻子,如实答道:“回君上,是以青梅粉勾了槐花汁入药,不减药性,味道却能好些,不至于苦涩难咽。” 流彦端着茶盏兀自一笑,搭话道:“你这傻荷花,难道不晓得苦不苦他都尝不出来?” 九荷俯身收了药碗托盘,轻声答道:“闻起来总归是好些的。”顿了顿,又皱眉自顾嘀咕了一句:“要不真的太苦了。” 流彦猛地想起须臾之前的情形,胃里又是一阵翻涌,颤声问道:“青梅粉?你刚刚不是说晾的是姜母果吗?”遂又喝了口压惊茶。 “哦。”九荷对他笑了一笑,嫣然道:“方才诓了殿下,还请殿下雅涵。” “噗”!流彦嘴里那口没咽利索的压惊茶瞬时喷出老远。 沉渊这才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眸色依旧清淡,却似乎,含了丝极浅的笑意。 第二章 九荷缓步出了净星殿,将药盅和托盘放回南香阁的药室,提了个藤条编的小篮,一路行至后.庭园中。 天色已近正午,暖阳愈发明媚,风拂过,园中浮来百草清香,奇葩异卉迎风缠绵至穷处,一片春色醉人。 可这样的春景正盛,却偏偏有人要辜负。 九荷怅然叹息,自古多情空自扰,姑娘你别哭该多好。 她不由扶额头疼了一会儿,想好了说词,才向那棵弯弯曲曲的百年龙槐下,正哭地一抖一抖的身影走去。 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递到被流彦蹂.躏了柔软少女心的人面前,小侍女乐云抬头,一见是她,两行清泪又顺流直下,哭得更加委屈。 九荷将帕子塞到她手里,在她身边席地而坐,叹了口气,无奈道:“都过了这些时日了,你这眼泪怎的还这么经得住流呢?再说了,你就是哭地再楚楚动人,那个人不晓得怜惜,终是无用啊。” 乐云闻言抽噎稍止,遂后更是放声痛嚎。 九荷:“???” 她惊愕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搜肠刮肚才琢磨出的这个劝慰她的话由,实在是不太美妙。 乐云自顾自地哭了半晌,终于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断断续续道:“你会这样说,终是因为还未尝过情之一字的滋味,若是你……你有一天知晓了这个情字,便不会像如今日这般劝我了,等你为那人伤了心、流过泪时,自然就会明白,哪怕他不在意你分毫,可你的这颗心,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般,半点也不由得自己。”说罢,又是几滴晶莹的泪珠,伤情的滚下眼角。 第5页 九荷怔了怔,抬手覆上她额头,担忧地问道:“你该不是这些天哭得太多,灵台缺水缺的厉害了吧?他不过喝了几日你煮的碧仙螺,柔声与你说过几回话而已,这就是情字的滋味了?敢情你这情字是茶味的?不过几杯淡茶、几句不该说的好听的话,便让你将心长在了他身上?那,那、那你这……” 九荷一时有些词穷,劝慰人这件事她本就不擅长,变着花样的整人她倒是颇为拿手。这件事若换做是她,估计早就把给沉渊沁泡药材的浑水煮了给流彦冲茶喝了,断不会整日坐在无人处悲泣不止。 乐云戚戚然,泣道:“你不懂!” 九荷在心中喟然自叹,这样深刻,她诚然是懂不得。 细想左右这乐云都是要伤一回心的,小伤不如大伤,大伤不如大哀,而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方能再生!九荷暗自握拳,既然横竖都是如此,倒不如给她下剂猛药,让她彻底断了对流彦的念头。 在世一遭,总归是要死过一次,方得重生。 九荷怜惜的看了眼脚边那株被她哭的恹恹然的白芍,心下一横,冷不丁道:“不过是这八殿下不在意你而已!” “……”旁边的哭声更加凄惨。 “不过他不单单是不在意你,他是谁都不在意!” 唔,哭声小了一些。 乐云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 九荷循循善诱:“你看,八殿下早已到了纳娶一位王妃的仙龄,可他娶了没有?” 乐云摇摇头。 “那你可曾听闻他那汶阳宫中有过侍妾?” 乐云抽泣着想了想,羞涩道:“这个……诚然没有……” “那这千万年来,可曾听说过六界之中哪位女仙、女君、哪怕是个女妖,得以长伴他身侧?” 乐云堪堪止住了啼哭,认真回忆了一番,道:“虽说八殿下自是风流神君,六界之中倾慕他的女仙、女君,还有,呃,女妖……如乱花迷人,可这些年来,的确不曾听说过有能常伴他左右之人,不过都是些、是些风月之事罢了。” 九荷着实被那“风流神君”四字狠狠酸了一酸,但对她这个清醒的回答还算是满意,她揉揉泛酸的胃部,又道:“那你再想一想,这八殿下素日里与谁往来走动的亲近些?” “八殿下交友甚广,但若说亲近些的……平日却是与灵君更为亲厚。”乐云疑惑:“可这与他不娶妃纳妾有何关系?” 九荷听到重点,倏然拍上她双肩,力道之狂猛让乐云颤了好几颤,她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不管是在九重天的大罗天阙紫微星宫,还是在这灵界的净星殿,你可曾听闻过灵君的风月韵事?” 此言一出,乐云登时瞪大了双眼,如临大敌一般的盯着她,道:“你切莫乱言!这怎么可能,莫说六界之中,就是出众世,跨五行,谁人都知灵君从不沾染那些风花雪月的情爱之事,心静自明犹如大罗天的清云一般,你这样问,简直是亵.渎灵君神颜啊!” 话已至此,九荷也顾不上什么亵.渎神颜、冒犯神威之类的说词了,硬是咬紧牙关道:“什么心静自明,灵君与八殿下,一个不近风月,一个戏游花丛,依我看,不过都是幌子而已!他二人本是性子迥然,八竿子扯不到一起的秉性,这些年却一直私交慎密,你说,这是为何?” 乐云已经呆滞,喃喃道:“为、为何?” 九荷“啪”地一拍大腿,掌风带着旁边的那株白芍都抖了几抖,咬牙道:“以我所见,他二人、委实是断袖情深!” 乐云不哭了。 乐云脸上的泪痕都风干了。 乐云傻了。 “所以说,八殿下不单是不在意你,也不单是不在意那些个莺莺燕燕,他、他根本是不在意女子罢了,这必然是早已与灵君情根深种啊!” 九荷心虚地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感慨惋惜道:“所谓孽缘呐……” 乐云良晌才从痴愣中回了半魂残魄,一双美目却再无焦点,空洞洞,茫茫然,指向九荷的手指抑制不住的哆嗦:“你、你是说……” 九荷牙根都要咬出血来,神色笃定地点了点头。 “不……!”乐云忽然一阵惊呼,怆然起身,悲绝地向院中石桥狂奔而去。 “哎、哎!”九荷呼她不应,见她奔走时脚下的步伐毫无章法,又看了看地上那串凌乱的脚印,疑虑自语:“莫不是,我这剂药用的过重了些……?” 难道说八殿下与沉渊灵君耳鬓厮磨这件事,与八殿下不中意她相比,还要让人崩溃? 九荷有些纳闷。 她身后十步开外的雅趣小亭里,不知何时立了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还可谓是身姿周正,另一个,身形有些萎靡。 沉渊灵君与流彦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两人俱是无话,只是这脸上的神色变幻,精彩的有些诡异。 过了片刻,沉渊沉声问道:“这花,今日还赏不赏了?” 流彦脚底发虚,脑中更是‘嗡嗡’作响,他单手扶上亭柱,勉强站稳,道:“不赏了不赏了,我想先回一趟龙宫,请父王先替我向西极大帝求一门亲……” 说罢转身便走,才迈出两步又扶着柱子停下,端了半刻,又道:“我方才想起来,近日、近日我汶阳宫中琐事颇繁,这段时日便不来找你品茶论棋了……改、改日再来赏玩你的根雕罢……” 第6页 语罢,那颓塌的身子又抖了抖,才晃着行出了后园。 身后踉跄的脚步声渐消渐远,沉渊负手立于亭中,玄衣清扬,风姿卓然。 已是午后,骄阳半隐,云霞烂漫,一抹青色淡影被一簇簇流霞似的花盏掩映,别显淡雅。小园中群芳争妍,青叶玉翠,风华旖旎。 沉渊面色如水,不辩喜怒,只是垂眸,淡淡看向花痕碧影中的那抹青色。 入夜,九荷将研磨成末的花粉悉心倒进储香盒中,又将沁在白釉瓷坛中的药草换了水,才出了南香阁的疏影楼。 一轮清月颇有些寂寞的挂在夜空,洒下清辉一片,九荷拂了拂衣裙上沾着的碎香末,又扯着袖子闻了闻身上的香味,花香药香果香什么香都有,掺杂在一起,呛的人有些头脑发昏。 她长时间置身于那些花花草草之中,难免身染香气,时候久了,这芬香倒像是长在了身上一般,缠绕周身,再难去掉。 她本是司的掌药制香一职,可这香味浓重,她其实是不喜欢的。 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九荷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明月,活动着肩膀思忖,这一天她择了许多的花料,又跑去云山雾隐的半山腰摘了几味灵草,哦对了,还成功的挽救了一个沉溺情网不可自赎的落魄少女,现在诸事已毕,才觉得身上又乏又酸,想着若是能去温泉池水里泡上一泡,倒是舒筋解乏的好法子。 这个时辰子时已过,若是回房打水沐浴,定会惊吵到隔壁厢间的人,她琢磨了一会,抬脚往南香阁院外走去。 这偌大的粹华宫左侧不远处倒是有一方碧潭,听闻是沉渊灵君初入灵界之时,将天界中的圣泉之水自天河引渡至此,幻化成潭,那潭水终年温热,仙气萦绕,得潭中仙气滋养浸润,池潭边上的灵花奇卉开的极盛,实为粹华宫中的奇景之一。 沉渊灵君偶尔也会去那潭中泡上一泡。 所以那个地方再好再适宜,九荷也没打算去。 她还知道一个极妙的地方。于云峰脚下,汇集了天地灵气,是个天然的清水池,虽是时辰已晚,脚程也颇费时了些,但眼下却不失为是个好去处。 九荷出了爬满菩提花的琉璃宫墙,捏了个腾云决,便往山下赶去。 山下是一派月影无痕。 银辉胜雪,轻飘飘的罩在那汪清水池上,池中有几柱磷石矗立,恰好在四周形成了一圈天然的屏障。 九荷走到池边,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池水微凉,她又祭出个温水的灵术,等到池面上袅袅升起一层暖暖的烟气,才颇为遂意地点点头,脱下身上的青衫长裙,缓缓迈入池中。 整个人浸在温水之中,舒服的四肢百骸都散了力道,这个时辰灵气最盛,九荷慢悠悠的阖上眼睛,心安理得地享受池中灵气的滋养。 不知泡了多久,她慢慢的像是要睡着了,身体不由自主的沿着池壁缓缓下滑,等到池水没了头顶,终于“哗”的一声,整个人沉了下去。 九荷猝不及防地呛了口水,陡然转醒,刚扶着池壁从池底挣扎着坐起来,咳嗽地正热闹,就听“嘭”的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块巨石瞬间碎裂崩塌。 碎石沉入池底,转瞬消失,刚才那块磷石后方,出现了一个身影。 九荷不咳嗽了,九荷愣了。 面前的人忽然睁开双眼,眸中竟然是一片浓黑,不见分明的瞳孔。 九荷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头顶。 不过才须臾片刻,那双眸又旋即恢复清明,眸色淡漠,似是没有情绪。 九荷有些怀疑,略显迟钝地回忆,刚才那浓黑的眼眸中,一闪而逝的,似乎是,杀气。 面前的人稍稍看了她片刻,随后居然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不似他常穿的墨色长衫,此刻沉渊只着一身白色稠衣,黑色的长发被池水洇湿了发梢,难得凌乱的搭在身上。 他越走越近,直到走到九荷面前,居高临下的与她对视时,她才透过朦胧的烟雾,看清他颀长的身姿和淡雅清俊的眉眼。 第三章 九荷错愕地仰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人,此时方后知后觉。 乱成一滩糨糊的灵台有短暂的清明,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月圆之夜。 圆月之时,灵界混沌之气最重,灵气至清也至浊,每月此时,沉渊灵君便会寻一方灵气最旺之地,调息混沌阴阳二气,以最纯净的灵气,调和元神之中,那缕此时最浊最重的魔气。 九荷呆呆的望了一眼夜空中的圆月,心里的绝望悲壮漫延。 饶是她平日里胆子再大,此时此景,也终是尴尬不已。她里衣湿透,池壁上有突兀的石块抵着脊背,硌的生疼。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沉渊垂眸看了她片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声如蚊呐:“泡、泡澡。” 沉渊“哦”了一声。 又顿了顿:“巧了。” 九荷:“......” 她迟缓的抬头,错过了他眼中转瞬而逝的一抹神色。 沉渊又往前一步。 她反应过来身子猛地向后一撤,后脑勺不偏不倚,“砰”的一声磕上了池台。 “......”九荷在心里骂了句娘,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灵、灵君,我委实不知灵君在此清修,冒昧扰了您的清静,您、您大神有神量!我明天一早就去星娆阁主座前领罚,不,一会儿就去、马上就去!” 第7页 她脑袋几乎要扎进面前的池水里,沉渊像是思索了片刻后,居然“哗啦”一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四周皆是白雾仙云般的烟气,将他二人笼罩其中,大概是温水里泡的久了,九荷只觉得呼吸困难异常。 她怔怔的抬头看着面前离她不足两尺的人,灵台一时也有些模糊惆帐。 沉渊清冷的眼中依旧分辨不出情绪,只是看向她,缓而淡淡开口:“你怕什么?” 我怕你!九荷心中腹诽,嘴上不敢言声。 见她低头不语,沉渊慢慢将头倾过来,打量她红如血滴的耳尖,过了好一会儿,才自问自答道:“哦,竟是不好意思了?” 九荷闻言倏然抬头,脑门差点撞上沉渊的鼻子,抬眼才看见这近在咫尺的俊颜,脑袋又下意识的往后一扬——砰! 还是熟悉的那块石头,还是原来的那顶后脑勺。 四周偶有“啾啾”的莺燕轻啼之声而来,扰的她愈发心气浮躁,窘迫至极。 在净星殿一百七十余年,她只见过灵君两个样子:一个样子是偶尔面无表情;另一个样子是经常面无表情。 不过这样泡在水里,近距离的观察他面无表情时究竟有多面无表情,还是一百七十年来的头一遭。 见她脸上青红不定,沉渊终于给了点反应,却居然略带疑惑的问道:“不过,为何要不好意思?” “......”您、说、呢! 九荷终于被他逼急了,恼壮怂人胆,方想开口反驳,却见他微微皱眉,依旧困惑道:“不是有人说本君与八殿下有断袖余桃之情,既知我不喜女色,又不过是一起泡个澡而已,你这反应委实好没道理。” 九荷:“???” 九荷:“!!!” 九荷:“......” 她愣在了那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许久之久,终于,萌生了自我了断的念头。 她这时才清晰的看到,沉渊眼底一闪而逝的那抹捉狭。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啊! 九荷臊眉耷眼,欲哭无泪道:“灵君,我知错了,要杀要剐但凭您处置,只求您手起刀落,给个痛快……” 沉渊侧头看着她,原本那小小的捉弄之心此时才觉得完满到位,终于慢条斯理的从她面前起身,抬腿跨上她身旁的池壁。 九荷见他忽然出了清水池,长长的吁了口气,一晚上都提在头顶的那颗心才要落定,就听身后的人缓缓道:“今日星游受天雷之劫,你明日一早便去东勤阁照料他罢。” 稳行两步,又缓缓道:“直到他伤好痊愈。” 砰!九荷的那颗心终于摔在了胸口,顿时四分五裂,鲜血横流。 比自作孽不可活还凄惨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 哦,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必、自、毙、啊! 她拖着比来时还要沉重的双腿,在清水池扑腾挣扎了大半宿,蔫蔫恹恹地回了南香阁,又悲戚的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翻腾了大半宿,就这么瞪着眼挨到了第二天拂晓。 天色才清亮,她就把自己潦草的收拾了一番,在一众仙官仙子饱含哀惜与无限同情的目光注视下,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路到了东勤阁。 她初入粹华宫时,便听宫里侍奉久了的仙官说起过,灵君性子淡漠,许多的事情并不在意,因而这粹华宫并不如天界那般规矩繁多森严,但有一个地方除外。 那就是东勤阁。 东勤阁主、苍龙星君星游,在天界之时便是灵君——当时应称沉渊神君座下的一位干将之才,万万年前随沉渊征战四海八荒,功绩史书难描。他本居于四方星君之首,沉渊神君主事灵界后,四星君也随他协理灵界诸事,苍龙星君的东勤阁,亦是为四阁首座。 星游为神秉道重法,哪怕身至灵界,依旧将在天界时的那些个神规仙戒延承的分毫不差。 虽说有些刻板,但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这个人,不,这条龙。 若说沉渊性子寡淡,整个人淡漠的如同大罗天里终年缭绕的云雾一般,那星游便是云雾里淬了万年的寒霜,性子冷的掉冰碴。 一个眼神扫过来,九重天阙落霜花。 想起这话时,九荷已经行至东勤阁里,星游的卧房外。 檀木房门上左右两侧各镂雕着一条神态威仪的腾龙,她瞥了一眼龙雕冰冷的炯炯目光,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她在门外踌躇想着,星游颇重规矩,她要不要进门前先敲个门,但星游受了天雷,此时应伤的极重,就算她敲了门他也不一定听得见,就算听得见也不一定能应她进去,那这门,她还敲是不敲? 这东勤阁随侍的仙官侍女本就不多,又听说沉渊灵君指了九荷前来照料,这群人一大早便就溜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接迎她的婢女,方才她进门前,寥寥叮嘱了几句星游日常起居的事项,便也脚底抹油,溜了。 遁走时还十分重情义的嘱咐她:“保重!” 重病之人脾气最差。这下,她不仅要医治他的病,还得兼顾照料他的日常起居与三餐琐事,实在是,惨了些。 又想到今日的重重因果,九荷心里奔腾的悔恨泪水犹如天河长流。 算了。她叹气,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星游的卧房陈设与他的性子如出一辙,中厅左侧靠墙的位置矗了个楠木书架,书架前便是一方长案书台,书台上摞列着许多折本要文,摆放的整整齐齐,丝毫不乱。 第8页 书台对面墙下一方小桌,小桌两侧列了两把八仙椅。正对门口的是一扇偌大的丝缎锦屏,屏面上临摹的是一幅星罗棋布的星象图,瞧着描的像是东方苍龙星宿。 卧房中安静的能听见窗外簌簌的落花声响。 一声压抑的极低的咳嗽声自锦屏后传来,九荷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顺着气,慢慢绕过屏风,踱步到卧房内间。 垂花拔步床的白纱帷帐以银勾束于两侧,锦榻上躺了一个人,九荷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眼下的情形。 星游只着丝缎里衣,薄薄的锦被只搭在腰际,黑发垂散在玉枕上,脸上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他眉间微皱,似乎是刻意抑住轻咳,大概是疼痛,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角线条也绷得略紧。 九荷试探性叫了声“星君”,可星游不答,只是眉峰蹙的更深。 九荷走到床边,俯身看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丝缎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一截,露出锁骨下方的肌肤上遍布横杂竖乱的伤痕,伤口很深,看上去只不过简单敷了些止痛的药粉,还在冒着血津。 那可是天雷之劫啊。三十六道天雷打在身上,伤的却是元神,这样普通的药粉对受了天劫的神君而言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九荷心下也顾不得那许多琐碎的规矩来,伸手覆上他额头,果然滚烫的厉害。 她手心微凉,星游这时忽然睁开眼睛,神色冰冷的看向她。 她微怔,随后收回手,轻声道:“九荷奉了灵君之命,特来照料星君。” 这个星游自然是知道的,便不置可否地扫她一眼,将视线收了回去。 可下一秒,她却径自去解他里衣的襟扣,星游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打开她的手,可她却稍稍按住他受伤的手臂,只说了句:“别乱动。” 她避开他冰冷恶寒的目光,将他前襟敞开,只是瞧他身上的伤处。 这一瞧,连九荷都不禁皱眉,这伤,原比她想象中还要重的许多。 她将他衣襟复拢,看着他面沉如水的苍白脸色,认真道:“我自奉了灵君之命来照料星君,那从此刻起,星君便是我的病人,星君虽伤的极重,但所谓医者父母心,我终归是要将星君医好才算。” 想了想,又攒出些莫名的底气:“星君这段时日烦我也好,厌我也罢,但伤患之人终归要听我这个医官的话,我说如何医,星君只顺了便是。” 星游盯了她片刻,终于收回目光,阖目皱眉道:“不过修了些皮毛的灵术,竟敢狂言至此,我这天雷之伤即便没有你,也能凭修为自愈,你只……” 九荷将他腰上的被子掖了掖,打断他,道:“我这个医官教星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病中少说话,别逞强。” 星游脸色一顿,剩下的话生生憋进了喉咙里。 九荷打了盆清水回来,将棉麻的手巾浸湿,拧了水后回身到榻前,敷在星游滚烫的额上。 见他仍眉间深蹙,叹了口气,道:“我教星君的第二件事么,便是疼得厉害了就出声,同医者逞能不亚于讳病忌医,对星君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片刻之后,星游眉间似有松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一直僵直的脊背放松下来,缓缓叹了口气。 第四章 九荷原来在落花谷的时候,就常受她义父琰兆灵医的教诲,说道是这医药救人之事,要么不救,救则至愈,断不可做那救人救到一半才觉得力有不足,随后撒丫子开溜的狗血之事。 九荷这些年将这些话谨记于心,哪怕后来琰兆灵寂仙去,落花谷幻化成灵界之中渺落的颗粒尘埃,她独自一人四处游荡,这些话,却没有一天敢忘。 故而这些年,她所救之人虽甚少,但却无一例不是痊愈而去。 唯独这次,她犯了难。 照料星游这件事原本就不是她的意愿,她是遭了沉渊设计才不得已而为之,可要彻底医好这天雷之伤,她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 星游闻不得煎药的烟火气味,她无奈,便直接将药炉搭在了净星殿后面的药园中,这样一来,虽说为星游奉药时有些麻烦,但采药煎药熬药同在一地完成,倒也予了她不少便利。 这两天她只管照料星游,净星殿与沉渊侍药之职都托于他人,可星游这汤汤水水的配药也喝下去不少,不过是身上的皮肉之伤略有起色,昨夜伤口开始止血结痂,但要命的是他元神受损,这可绝不是普通的灵花奇草得治的。 三十六道天雷,道道深入元神,这天界掌刑的神君未免忒尽责了些。 九荷将熬好的药汤沥入碗中,看着袅袅的热气,有些犹豫愣神。 要想医好星游受损的元神,除非是已修炼的至纯至精至净的灵元为药引,再加仙草调理,方能见效。 这修的至纯至精又至净的灵气之人么,别人或许不晓得,她却熟悉的不得了。 岂不正是她自己? 旁人都以为她修的是医灵,其实不然。 六界之中任何一个人,包括沉渊灵君都不知晓,那医灵之元并不是她潜心修得的,仅是承袭了她义父琰兆的灵格而已。她灵格中真正所修的,是六界中那缕最纯最净的灵气。 这是个秘密,秘密背后又深藏了一段不能提及的灵界秘辛,所以,她任谁都不能知晓。 只不过如今她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第9页 她叹息,将左臂的衣袖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洁白的小臂。 右手中幻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刃泛着冰冷的刀光,抵上莹白的肌肤。 割,还是不割?这是个问题。 思索片刻,她终于绣眉微皱,用匕刃缓缓划下去。 无论如何自处,何时何地,总不能坏了义父的教诲和规矩罢。 殷红的鲜血携着她注入的灵气,自臂上慢慢流入药碗中,有晶莹的灵光零星闪烁,不待须臾,便沉浸消逝于药汤之中。 九荷低头要掏出锦帕将伤处缠绕止血,再抬头时才发觉有些头晕。 第一次引血注灵救人,委实是没有经验。 他奶奶的,血放的有些多了。 她回了回神,又扯了扯袖口,才端起药碗往东勤阁行去。 天色已欲黄昏。 药园中的仙药灵草被欲垂的夕阳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淡黄,有清风拂过那摇曳的翠痕绿影,凉柔晚风中似乎有极淡的清雅莲香逐风而至。 沉渊坐在药园中一棵茂硕的杨柳后面,杨柳绿绦条条垂下,掩映着他淡然的神色,整个人愈发显得清雅悠远。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方才雕刻成的根雕小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突兀,指腹摩挲手把件时,轻柔却不失力量。 沉渊看着刚才割臂引血的人越走越远,直至出了药园小门,才缓缓起身,拂去玄衣上落下的几片柳叶,转身离去。 一连三日,九荷都准时准点的来药园中熬药,顺便,放放血。 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她看着左臂上那几道暗红的割伤,又瞧了眼石桌上的药碗。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娘。 照这个医法,估摸着等星游痊愈之日,也就是她失血过甚折命之时。 汤药中掺混了她的血,星游一连几日的用药,终于察觉出这药味略有不同,昨日服药后,她接过药碗,就听星游冷冰冰的问了一句:“近日的这几次汤药味道略带甜腥,你可是加了旁的东西入药?” 那语气,七分疑,三分寒,倒像是她心怀不轨暗中作祟一般。 她心中窝火,想着那哪里是旁的东西,是姑奶奶我为治好你的伤,一天两次温温热热的灵元鲜血伺候着,只求星君您老人家不日康健,我能好早些时日爬回南香阁复血疗养去。 她神色自如答道:“星君神敏,不过加了几株鱼腥草而已。” 星游自顾闭目养神,再不理会。 真是,顶着临时照料的名号救人救到她这步田地的,也算是济世仁心了。在她医过的人中,能做到如此心安理得颐指气使的,星游也算是个极品了。 她重重叹息,罢了,好坏都是命啊。 寒刃冷光闪过,热血流进碗中。 功德无量啊。 她草草包扎后,右手端着药碗原路折返,给真神奉药,与真神献血去了。 行至东勤阁院中,路过一棵朱环紫藤旁时,她眼风不经意间扫到西侧院墙,愣了愣,随后将药碗放在院内小桌上,颇有些兴冲冲地跑到墙下,仰头看着院墙上那个努力想要翻进来的身影。 居然有人敢来翻星游仙邸的院墙,九荷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句:不怕死,好胆识! 那人手脚并用,先是胳膊搭上来,手抓住院墙这边的琉璃沿,随后身子借着力,挪了上来,然后是左腿攀上,整个人伏在墙脊上,最后才抬过右腿。 九荷看的津津有味,紧要关头还不忘提醒:“右边,那有个墙缝,可以蹬脚......哎,对!” 墙上之人闻言身子猛地一震,这才低头看见墙下有人,正饱含赞扬期许地望着自己。 心里突地一虚,脚下一滑,终于直直自墙头摔了下来。 九荷费力推开摔在自己身上的人,先是稍稍掀开袖子看了看。很好,血珠渗过素帕,流的异常欢快。 看人翻墙头都能被砸出血,看来她真是与这东勤阁八字不合。 她从地上起身,顾不得衣裙上还沾着草末,方想呵斥那人翻墙不长眼,一抬头,就愣在了那里。 是个年轻男子。 是个长得比姑娘还要俊俏的年轻男子。 眉清目秀,粉面含春。一身黑色衣衫,站姿清俊,正皱眉警惕地打量她。 重点是,这人她入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从未见过。 不速之客。 九荷语气肃沉,低声问道:“胆敢私闯东勤阁,你是何人?” 那人敛了眉峰,神色恭敬的揖身,回神沉声答道:“在下落离,不过是灵界中无名小辈,冒失冲撞了仙子,还望仙子莫怪。” 无名小辈也敢擅闯星游官邸,这话去骗鬼,鬼都不信。 九荷右手已经攒了灵诀,幻出长剑,三尺青锋抵上那人颈项:“所为何来?” 颈间寒刃微凉,落离稍稍错愕,又答:“约架。” “......啥?” 九荷比他还错愕:“约架?和谁约架?” 落离叹气,答道:“东勤阁主,苍龙星君。” 九荷瞬时惊的嘴里可以塞个馒头,再加两个鹌鹑蛋。 灵界小卒,来东勤阁打架?居然还是找星游打架?这种奇人异事她活了七千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 落离见她惊愕,怕她不信继而声张,又解释道:“多年前曾得机缘与星君过手,我败了,不过那时我是有伤之身,自然不服,星君允我伤好之后可再战过,这些年,我便一直同他挑战,只是……” 第10页 九荷收了手里的青锋剑,见他面有难色,接着他的话问道:“只是和他打了这些年,却是一次都未赢过?” 落离点点头,又道:“不过星君答应我,可随时来东勤阁找他打架,直到有一天我不想打了,或是打赢为止。” 能与星游一架打这么多年的,的确是个人才。能得星游这般应允的,也必定是得他相惜之人,否则按星游的性子,早就从一开始就一掌把他拍到往川之中,淹的他爹娘都不认识。 九荷拍了拍身上的草末,左臂伤处隐隐作痛,随口又问:“那你干嘛不走正门,非要爬墙进来?” “星君说过,我无论何时要来挑战他,都只能用此法出入东勤阁,且不能用术法,只能用爬的,除非有朝一日我打赢他,方可堂堂正正走这东勤阁的大门。” 九荷噎了噎。 这样的无耻要求,果然只有星游那个极品才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 九荷见落离一身行头颇为周正,眉宇间也有坦荡正色,自是不再疑他,她探了探药碗的温度,刚刚好,是到了入口的时候,随口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易装换容成男子?” “......啥?!” 这次轮到了落离将嘴张成拳大,吃惊的看着她,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是易装男子的?” 九荷端起药碗,眯着眼上下打量了落离一番,缓缓道:“看是看不出来,不过,摸还摸不出来么?” 刚刚她将从墙头掉下来砸到她身上的人推起来的时候,碰到她胸前,唔,触手颇为柔软饱满。 落离想了想才明白了其中原委,粉面渐渐微红:“还请姑娘千、千万不要告与星君,我与灵君初时便是易装成男子,我、我……” 她已然匿了了修声之术,入耳终于变成了轻柔的女音,九荷不免仰天长叹,苍龙星君呐,你不单单是性子冷,没想到人也愚钝到这个地步。同她打了这么多年的架,竟然不知道对手是个娇俏的灵女,白白将月老挂在姻缘树上的一段自古美女爱英雄的缘分,变成了不打不相识,还要一直打下去的英雄惜英雄。 可惜可叹可悲啊。 “放心,我不说,省着星君自知居然是和一个姑娘较劲了这么多年,面子上好歹过不去不是。” 她转身欲走,顿了顿,又同落离道:“不过今天这架你是打不成了。”她冲她比了比手里的药碗:“星君病了,估计还有些时日要调养,我只当今天未见过你,你等他伤好了再来罢。” 落离闻言更惊,一把拉住她左臂,急声道:“他伤了?为何而伤?何人竟有这般能耐,能伤得了他的身?” 疼痛突然由腕间传来,九荷疼的一激灵,丝丝吸着凉气将手臂抽出来。 听这语气,再看她脸上的焦急神色,她愣了片晌,又顿悟了。 这千百年来,星游犯了傻,可这姑娘却倾了心。 好一出玲珑娇娥痴心错付糊涂神君的心碎折子戏啊。 第五章 九荷叹气,一想到星游冻水成冰的眼神,再看落离目中的忧虑之色,不禁替她这朵还没绽放便被冻死了的桃花骨朵惋惜一番,不由放缓了语调,安慰她道:“自然是无人能将星君伤成这样,不过是他天劫又至,受了三十六道天雷而已。” 落离不语,目光闪烁不定。 九荷挑眉:“你要不要进去瞧瞧他?” 落离双颊更红,却摇头道:“不了,我与星君唯一的交集,只能是用剑来招呼。” 她语气中带了一丝凄凉,九荷都替她心酸。 但落离瞬间又转为自然,对九荷道:“仙子莫不是照料星君的灵医?” 九荷想了想,咬牙点点头。 落离退后三步,笑道:“那仙子变快进去探看星君罢,我告辞了,今日之事还望仙子替我守秘,我们有缘再见。” 不待九荷多说,她便又转身行至墙角下,艰难的,手脚并用地往墙上爬。 九荷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爬到墙头,微微喘气,遂后又颇为吃力地往墙外滑下去,不由叹道:“真是造孽啊……” 九荷端药进了卧房,见星游仍躺在榻上,面色倒比前几日红润了些,看来她这每日两碗注灵的鲜血,倒果真是将他暖了一暖。 落离爬墙的模样犹在眼前,此时再见星游,九荷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她走到床边,轻声唤了声:“星君。”星游便睁开了眼睛,她又道:“该喝药了。” 星游慢慢从榻上起身,她方想伸手扶他一把,就听他冷冷拒绝:“不必。” 九荷悻悻的缩回手来,心道,这人!真不知那落离小灵女看上他了哪点! 星游将药饮尽,将药碗递给她,缓了片刻,沉声道:“没想到你竟还有些能耐,这几日我觉得好了许多,你这药倒是奇效。” 九荷拿了药碗放在一边的黄梨木小桌上,又从手边的药匣里拿出一个羊脂白玉的小药罐来,心想,您老人家还真当是药奇了,那是我的血奇,注了灵元的血,不是奇效才是见了鬼。 九荷只是应付道:“是星君修为深厚罢了,与我本没多大干系。” 星游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倒是自谦。” 九荷垂首一笑,不再答话,直径伸手去解他的衣扣。 星游一怔,下意识格开她的手,一下打到她左臂上,问道:“又干什么?” 第11页 九荷疼的几乎双眼飙泪,想着今天惨遭重创的手臂流的血都够得上再入一次药了,她仰头将泪花逼回去,又俯首盯着榻上的人,终于咬着牙,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上、药!” 她手里拿了装着白芨紫珠草药膏的罐子,星游知道她欲意何为,只是皱眉淡声道:“我自己来。” 九荷眯了眯眼睛,拿着药瓶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口吻不善:“星君想要躬亲为之?甚好,那就劳烦星君先抬个胳膊给我瞧瞧,我亦是想见识见识,星君这端药碗尚要抖上一抖的手,怎么个自己来法。” 星游心里一动,不语,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九荷稍稍丢了个白眼,再不理他,接着去解他的衣扣。 她俯下身来,离他极近,长发自肩头滑落,有一缕,发梢似乎不经意间扫到他耳后。她身上有不知名的花草香味,大概是这几天为他煎药熬药的缘故,还掺杂了一丝淡淡的清苦药香。 她的侧脸就在眼前,这样近,星游方能看清她白如凝脂的肌肤。 她似乎不爱胭脂红妆,这些天在东勤阁侍奉,见她总是素着一张脸,不施粉黛。她本就是中人姿色,容貌不算上乘,与他见过的那许多容姿绝艳的女仙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此时这张脸近在眼前,星游忽然觉得,这样的皓白如雪,似乎,也只与她相称合宜。 九荷手指上沾了药膏,动作轻缓的替他上药。她指尖居然是冰凉,滑过他伤处时,疼痛似乎有所消褪。 她上药时的神态颇为专注,星游将视线从她侧脸上挪开,偏头轻咳了一声,微微皱眉低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 九荷问道:“也什么?” 他又侧头皱眉,眉间似乎有些不明的神色闪过,沉默不语。 九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疼的眼花了。 苍龙星君何等人物,天界真神,四星君之首,这样厉害的角色,眼风一扫能冻死一片她这种小人物的大人物,居然,会不好意思? 天呐!老天爷你终于开了神目天眼了。 落离,我看这回你有戏了。 九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星游终于回过神来,冷冰冰地看回去:“笑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连男女有别相处避嫌都不懂得,也真是,不知羞。” 九荷意外地没有动气,含笑答道:“这个我自然懂,不过灵界之人向来不重这些虚礼。且我早先就说过,医者父母心,之于我而言,眼下并无男女之分,也没有尊卑之别,星君不过是我所医之人罢了,既是如此,自然就无嫌可避,无羞可知了。” 说罢便又低头去上药,神态一片自然。 星游看了她半晌,缓缓的阖上双目,嘴边竟勾起一丝笑意,轻声道:“看不出,你竟还算灵透。” 九荷替他上药完毕,又将他的衣襟理了理,微笑道:“难得,竟能从星君口中赚得一句谬赞,既然星君觉得我这些时日照料还算上心尽责,那我斗胆一问,星君能否看在我略尽绵力的份上,应我一事?” 星游抬眼看她:“何事?” 九荷壮着胆子,轻声道:“早听闻苍龙星君仙法鼎盛,尤其是这炼化一术,更是精亢无双,所谓东方甲乙木水银者,澄之不情,搅之不浊,潜藏变化无尽,故言苍龙也。我今日所求,便是待星君伤好后,可否教习我这炼化的仙术。” 苍龙星君本属木,心神却可燃引天火,火木本相克不容,可苍龙以角亢之精,吐云郁气,喊雷发声,又谙习晴雨。火木水三相互滋相养,终被星游所用,修成了极纯至的炼化之术,这四海六界之中,除了沉渊灵君,无人能及他之上。 星游听她所求颇感意外,问道:“你修医灵之元,自习炼化之术何用?” 她早就想好了说词,面不改色地答道:“既是主修医灵,免不了日后需要焚火炼药,我灵格再高,能为我所用的也只是自身灵术,我这灵术远不及星君的炼化仙术之功,故而有此一求。” 星游看了她顷刻,颇为干脆的答道:“不行。” 她本是灵界之人,尚未受天刑飞升品阶,哪怕生于灵界得日月天地精华的灵气滋养,到底灵格之体也终是羸弱,承受不住炼化之术的仙力之重,若强行修习仙术,恐怕遭灵元损噬之灾。 星游不应,九荷也是意料之中,但不成想他如此干脆,毫无回旋之余地。她一时有些气急,却也只能再将语调放的柔软些,再求一次:“星君能否看在我……” “我既说了不行,那便是不行,旁的话不必再说了。”说罢,星游自顾闭眼,不再看她。 九荷站在床边愣了愣,再不多言,轻步退出房中。 日子又缓慢似水不徐不缓的过了两日。这两日九荷照常在东勤阁打点星游日常琐事,熬粥奉药,本该她做的不该她做的,她照例全做,只是再不同星游提过半字求习炼化仙术的事。 星游本就话少,她这两日却比他还要沉默。 一来二去,两人终于相对俱是无言。 这天九荷算着时辰进来送药,她刚进房门星游便从浅眠中转醒,只是阖眼于榻上。她脚步极轻,不消一会儿便绕过屏风,来到窗前。 九荷手里端着药碗,看着床上闭目而躺的人,半天没有吱声。 最后星游居然耐不住一贯冰冷的性子,先睁开了眼,看着她,微微皱眉道:“既然进来了,为何不唤我用药?” 第12页 九荷眼光撇他一下,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口吻略带凉意:“既然知道我进来奉药,星君为何又要装睡?” 正在进药的苍龙星君,闻言,不负众望的呛到了。 九荷见他面色复杂地靠在床头轻咳,亦不理会,拿了药碗便要离开,可刚刚转身,手腕便被人扣住。 她将目光从扣住自己手腕的手上向上挪去,直到将目光移至星游寒意初露的脸上,略感诧异:“星君还有吩咐?” 星游止住轻咳,面色不善,缓缓挤出两个字来:“上药。” 九荷微微挑眉,将眼睛眯成一条小缝:“星君这几日应是大好了,这上药之事往后还是请星君自便罢。” 九荷的手腕还被星游扣着,此话一出,星游目光如炬的瞪着她,眸色清寒。 她亦不躲不闪,直直看向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愧色,更无畏惧。 许久,星游忽然莞尔一笑。 九荷愣了愣。 只听他道:“看不出,你这使小性子的时候,到真真像个姑娘家了。” 他这话来的突然,说完嘴边的笑意更胜。 九荷深深吸了一口冷气,一时口不择言:“那星君如此拉着我这个姑娘的手腕不放,此举,怕是逾矩了罢。” 第六章 徐风倏至,落英满阶。 “那星君如此拉着我这个姑娘的手腕不放,此举,怕是逾矩了罢。” 东勤阁正厅门外,沉渊灵君一只脚已经踏进厅内,忽听卧房处传出的这句女声,另一只脚闻言顿在了门阶之外。 沉渊灵君身后,星寒、星皓、星娆三位阁主并肩而立,闻言也俱是怔住,三人互视顾盼,脸上的神色颇有些高深难辨。 不过片刻,沉渊灵君又神态自如的迈进了东勤阁正厅之中,身后三位阁主也一齐入内。 听到脚步声至,星游微措,就在玄色外衣的一角刚刚闪过屏风框棂的一瞬间,他恰时合宜的放开了手,方想于榻上起身见礼,神色恭敬道:“君上。” 九荷腕上一轻,随即转身,施施然福身见礼:“觐见灵君、三位星君。” 沉渊灵君淡然点头,算是受了她的礼,行至榻前,一只手轻放在星游肩上,道:“既是有伤,虚礼便免了。” 沉渊灵君随后在榻前藤椅上坐下,两根手指搭上星游腕脉,稍停片刻,道:“受三十六道天雷所伤,短时内竟能调养至此,也是难得。” 九荷则从中厅挪了几把木椅进屋,恭敬有礼的请星寒、星皓、星娆三位星君入座。 星娆刚刚坐定,闻言,脸上露出个灿然的笑容道:“天雷之刑伤及元神,但我看,依星游这恢复痊愈的速度,倒是有再过几日便要大好之势,说来还是当初君上慧眼识珠,所托良人呐。” 说完美目流转,笑意盈盈的转看到九荷身上。 其余两位星君也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双眼含笑,一齐看向九荷。 九荷心中微诧,面上却不露半分疏忽,盈盈附身道:“既为南香阁随侍,灵君的吩咐九荷必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三位星君但笑不语。 既然是沉渊灵君亲和三位星君亲自来探望,九荷自觉不便多留,便寻了个倒茶的由头,出了卧房,留他们五人独处闲谈。 见她出了门,三位星君刚才端的一派四平八稳的真神派头立刻松了下来,星寒似笑非笑的望着榻上的星游,笑问道:“依我看,你这几日伤的倒是值得,就是不知这拉着姑娘的手腕不放,又是个什么缘由,啊?” 星游脸上僵了一瞬,转即眯起眼睛,语调凉凉道:“才几日不见,你倒是能耐了,没成想将凡界听人墙根这本事都已练的炉火纯青了。” 星皓笑了笑,搭话道:“哎,你这话不对,偷听这种事我们断是做不出来,不过是赶巧了,才一进门就听见人家姑娘出言拒你,”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说来你这苍龙星君头一回拉姑娘的手便被拒了,面子上委实不好看,不过放心,依着咱们几人这同生共死的情分,我们诚然是不会泄露给他人半分,哈哈。” 星娆指尖绕着一缕长发,忍俊不禁,接话道:“不过九荷这小灵女从初入粹华宫便在我南香阁掌职,你若真对她有意,恐怕还要先问过我这个阁主答不答应,不过她终究是灵界之人,未得神格,若是收作偏室么,于典籍之礼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若是为正......”星娆笑意盈盈的看向沉渊灵君,道:“那恐怕你要好好求了君上才行,哈哈......” 苍龙星君不近□□的名号在六界之中几乎与沉渊灵君齐名而响。 只不过众人皆叹,沉渊灵君不沾红尘是因为一个淡字,早已参破欲、有色、无色三界,品性凌于三十三天之上,神修仙道故此逍遥于大罗天境。 而苍龙神君则是一个凉字,性情高冷孤寒,一心以天道为重,冷的四海之内一众女仙女君都近不得身,更是空谈进得他心。 故此缘由,一位是承天道之始,曾经掌天地万物的神界尊神;一位是早已悟法得道、协理六界,且品阶已至真神的星君,都在可以娶一位君后或是仙姬的时候,淡漠了此事。 今日三位星君行至东勤阁,本是探病,却不想巧遇此等异事奇谈,说不新奇不兴奋,那是纯属骗人。 星游叹气,颇有些无力地扶额,无奈道:“君上就这么由着他们几个胡诌么? 第13页 正巧九荷此时端了茶盘进来,与四人一一奉茶,沉渊灵君接了茶盏,眼风不经意间扫过九荷端茶的手臂,淡声道:“既然是胡诌,倒是不必理会。” 四位仙气萦身瑞气腾腾的四位真神慢条斯理地品了茶,又与星游闲聊了几句,便起身仙遁了,九荷一路将他们送至东勤阁院门之外,又见了礼,等他们行的远了,才转身回去。 院中栽种着不少山杉竹柏与紫白山茶,远远望去一片墨染嫣红,这样的风华旖旎,像极了落花谷中那连绵无穷的缤纷花海,柔媚缠绕漫至灵界天边。 九荷一个人站在院中发呆,千百年来的桩桩往事如云烟般拂过心头,原来,不经意间回首眺看,才方觉沧海桑田也不过是浮云掠眼,转瞬即逝。 她自顾出神,时间久了,竟连身后何时站了旁人都不曾察觉。 沉渊灵君一袭玄色外衣,静静立于她身后,见她望着花丛发呆,以为是寻常的山茶开出了什么别样的景胜,也随着她的目光逡巡了片刻,却只见艳色娇嫩逐风,并无不同之处,想来她不是因美景芳华而出神。 许久,沉渊灵君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九荷自沉思中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转身才见去而复返的沉渊灵君,不过站在她身后三尺有余,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他周身趁了暖黄的光影,更显得风华卓然,仙姿雅然。 她有些慌乱的急忙收敛心绪,略感诧异的矮身施礼:“未察灵君仙踪,九荷失仪,还望灵君宽宥。” 沉渊灵君稍稍偏头打量她,一袭青衫纱裙,长发如瀑,却只是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样式,黑发之上没有一点发饰点缀,素白的脸上更是不施粉黛,净洁的如同她身后的那柱白茶花。 她原先偶入净星殿奉药,次数多了,沉渊倒是觉得她与一般随侍的仙子灵女有几分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他从未深想,也没想过要深想,今日才发觉,原来是素净的不同。 她大概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素的那一个。 哦,对了,还有她的药。 他虽然辨别不出味道的差异,但是每每闻起来,她煎制熬成的汤药中,似乎总是带了丝甘甜清香。 这个也是他不久之前才略有察觉。 九荷得不到他的应答,一时心悸,有些心慌的抬头,一抬眼,竟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出神,那神情她倒是有几分熟悉。 那夜清水池中,她冒失与他巧遇,他眼中的神色,与今日颇为相似。 片刻之后,沉渊灵君才应了她的礼,可还未等她开口探问沉渊灵君何故折返,就见他自玄衣广袖之中拿出一个暗色的桃木小盒,递到她面前。 九荷不明原委,只能伸手接了过去。 木盒极轻,盒身上雕琢着精致却并不显眼的暗纹,她不明所以,问道:“这是?” 沉渊道:“凝霜丹。” 只这几个字,九荷心中猛然大骇,脚下有些虚软,一时竟有些站不稳。 她身子晃了一下,沉渊顺势稍稍扶住她左臂,待她站稳又神情自若的放开手,道:“此丹对恢复元神有奇效,可依我看来,星游倒是用不着了,你可留下自用。” 自从九荷入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至今,从未有过这样惶恐不安的时候,一颗心像是悬于雾隐山巅,周身血脉几乎倒流。 她直直望着自己的足尖,一动不动,更不敢抬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沉渊灵君,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几千年修行的道行练就的那些个沉稳内敛几乎在瞬间消遁,她甚至忍不住,几乎要问出口来。 沉渊灵君见她这副摸样,只觉得有些有趣,又道:“你不惜自耗医灵本元医治星游,这凝霜丹也是受之无愧。” 他声音依旧淡然无异,她悬而未决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下。 原来是这样。 九荷暗暗长叹道:“谢灵君厚赏,不过九荷本是奉了灵君之意前来照料,那便自当竭尽心力,这丹药实在珍贵至极,九荷愧不敢受,我还是转交星君服下罢。” 沉渊越过她如墨的发顶,闲散地看向她身后的那片山茶,微顿半晌,轻声道:“随你。” 九荷道了声谢,沉渊亦不多留,直径转身离开。 第七章 这几天入夜,九荷睡得极不踏实。 她素来浅眠,自从那一日沉渊灵君赐了凝霜丹以后,她每晚必是辗转反侧,再难成眠。 她回忆思忖着这段时日,每每她在药园中引血入药之时,都是谨慎警觉,生怕让人瞧见横生纰漏,却不想饶是这样谨小慎微,却还是被人察觉。 这个人竟还是沉渊灵君。 她左思右想仍不得解,这个错,到底是出在了哪呢? 可事情却尚有转圜的余地,照那日情形来看,沉渊灵君大概以为她是以自身医灵之元为星游医伤,况且不见得亲眼见她自伤引血,所以这事态似乎还不算糟糕。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心中忐忑难安。 正当她翻来覆去想要将整件事理出个始末头绪之时,忽听得星游卧房中一阵翻桌倒椅的乒乓杂乱之声,她一惊,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抓起外衫随手披上,疾步跑到一墙之隔的星游房中。 她推门直入,几步跨过屏风,就见星游倒在床下的木阶旁,周围藤椅和床头的那张梨木小桌翻倒在一旁,小桌上的药匣摔在星游脚边,各种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第14页 床尾的案台上摆着一颗硕大的明月悬珠,在黑夜中散着幽幽莹光,九荷容不得多想,急惶惶的去扶地上的星游,可刚刚扶住他臂弯,星游却将她一把推开,冷冷道:“用不着。” 这几日九荷只是按时送药给他,但伤口上药的事却不再理会,她不管,他也就不再留心自顾。可大约是几日未曾擦药,今晚却觉得伤口灼痛,依星游的性子,断然不会唤她而来,便想着自己随意涂擦些药膏撑一撑,没想到调养这这些日子,虽然伤势见好,身上却这样软绵无力,一不留神便打翻了木桌药匣,摔下床来。 这一摔着实不轻,一定触到了他身上的伤口,大概是疼的狠了,九荷听他生硬的语气中隐约有几分颤音。 九荷急了,她好不容易才将他照料到这步境地,眼看就要伤好痊愈,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出了意外,那她之前的血都算是白流了。 她又去扶他,他还是不肯,偏要自己起身,借着悬珠的幽亮,她见他的衣襟上已经透了血红。 她急了,扶住他的胳膊不肯放手,沉声道:“星君这是干什么?嫌自己伤好的太快了么?!” 星游还想推开她,她却是用了大力不肯放手,星游冷哼,暗色柔光中看着她的眼睛,道:“怎么会,怕是有人嫌弃我这伤好的太慢,早就没了耐性日日奉药照看了。” 九荷一怔,这才明白他是因这几日她漠然的态度动了气。 可是哪有人拿自己的伤病赌气的? 九荷心中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懊悔,只想着眼下他的伤最要紧,说几句绵软的话本也无妨,可话到嘴边,还不等她开口,星游狠的一拉她扶着自己胳膊的左臂,生生将她扯开。 “......唔!” 这一下星游竟是用了仙力,一道银光闪过,力量之大将她直直弹开,她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左臂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仙法力道,那些伤口在刹时一齐裂开,她只觉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直抵天灵盖,一时忍不住,痛呼几欲脱口而出。 九荷疼的左臂瞬间麻木,额上沁出冷汗来,她倒在他侧前方,还想着支起身子,试了试,却做不到。 星游见她拧着眉头,脸上一片苍白,心中一顿,想着自己这下出手确是重了,她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全身都在微微发抖,渐渐他就感到不对,视线从她血色全无的脸上下移,直到她左臂时,他瞳孔一滞,愣在了那里。 她赶来的急,身上除了一件青色衫裙,只随意披了件长衫。现如今,她左臂纱裙的袖子已是一片殷红,还有血珠顺着她手背成痕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星游勉强从地上起身,撑着到她面前,托起她流血的左臂,想撩起她衣袖察看,她却抗拒地缩手,死死咬着下唇,摇头道:“一点儿小伤,不牢星君费心。” 星游制住她手腕,不理会她所言,缓缓地,将衣袖挽到她手肘处,只这一眼,星游身子一震,如遭雷击。 雪白的小臂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一条条刀伤划痕道道并列,直入眼帘,有几处伤痕已有些时日,可有几处分明是几个时辰前的新伤。 现如今旧伤新痕一并重新裂开,鲜血横流。 星游猛地想到这些天他所喝的那些汤药,药味苦中带了腥甜,她当时诓他是加了鱼腥草,可愚顿如他,竟真的被她糊弄了过去。 星游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他从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了医我的天雷之伤,竟然以血入药?!” 九荷心知这下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长长叹了口气,忍着疼扯谎道:“无妨,我修医灵,灵元之血是疗伤的奇药,以灵元之血回补星君元神之伤,也是对症下药,星君不必多虑。” 星游突然出手封住她左臂穴位,伤口流血渐渐慢了下来,他仍低头看着她那截血臂,半晌,问道:“为何如此?” 九荷一时语塞,想了想,答道:“并没有为什么,这是我分内之责......” 话未说完,身子忽然一轻,星游竟将她打横抱起,九荷错愕之后,急急低呼:“星君还有伤在身!” “闭嘴。” 星游将她放在自己榻上,转身从地上的药瓶小罐中挑拣了一番,将平日里他用的白芨紫珠草药膏找出来,一言不发的坐到床边,揩了药膏,轻轻涂于她臂上伤处。 “......” 九荷自问,感动不? 答曰:不敢动——确实是不敢动啊。她稍动一小下,星游眼中的冷箭便直中她天灵台。 九荷心中不禁涕泪横流:苍龙星君这算是报答她吧?但这方式她委实是不敢受啊! 动一下都不行么?她疼的都快抽抽了。 还有,让苍龙星君屈尊涂药,会不会折损灵寿啊? ............ 天色小雨淅沥,清风玉露微寒。 净星殿前墨竹疏影旁斜,竹叶沾了雨珠,清泠幽亮。 放眼望去,偌大的粹华宫沉隐于迷雾烟雨之下,只有近处飞檐玉瓦相连成片,烟雨飘摇中泛着琉璃碧色。 星游的伤经前些时日的稳固调理,已经彻底痊愈,九荷便禀了沉渊与星娆,回了南香阁司职。 今日恰逢轮到她净星殿当值,没成想却直面遇上了许久不见的流彦殿下。 近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流彦八殿下今日兴致颇好,冒着这样的缠绵雨雾,来净星殿找沉渊灵君博弈。 第15页 方才流彦进殿时,也正赶上她捧了金兽香炉进门,流彦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调笑道:“这半个多月未见,你怎的清减了这么多?莫不成是照料星游累着了?” 上次是种种皆是她信口开河自作自受,如今左臂的伤口还未好利索,她这个记性算是长得狠了,哪里还敢接话驳他,便只是神情恭色的福身见礼,捧着香炉快他一步往殿内去了。 净星殿正厅之中,一方棋盘端端摆在两人面前,流彦思沉于棋路,面色倒有几分难得的专注。 沉渊灵君指尖捏着寒刃,手里是一块将要镂雕刻好的玩件,他目色平淡无常,只是细细雕琢手中的根雕小件,每每等流彦落子后,才抬头扫一眼棋盘,拾子落步。 半天过后,流彦将手中的棋子抛在棋盘之上,懒懒道:“罢了,我又输了,这能将一心二用使到极处的本事,我也真是服了你。” 流彦丢了棋子,整个人闲闲散散的斜靠在椅背上,目光在四周厅中一转,落在沉渊身后的台案上时,不由地“咦”了一声,问道:“我记得那案台的一角先前摆着一个小盒子,原是老君丹炉里炼的一颗凝霜丹,如今怎的不见了。” 沉渊灵君淡声道:“送人了。” 那凝霜丹本是老君集了西方梵天几味极难寻的圣草,又凝练了九重天上仙云神雾为护,以太清上境天河仙泉之水为引,在丹炉中足足炼了一百天才得的仙丹,是稳固元神的灵丹妙药,这样珍贵的宝贝,沉渊灵君竟大方的送予他人,流彦着实吃了一惊。 流彦道:“我记得当时是老君亲自仙临灵界,将那丹药送到你手里的,说是专门为你抑制元神中的那缕魔气所制,这样的神丹竟让你送人了?这事倒是稀奇有趣,且不知你送的是何人?” 九荷进殿半晌,一直跪坐在厅中一侧素手滕香,沉渊灵君眼光淡淡的飘过去,只见她低头垂眸,神色一片泰然。 正当这时,星皓阔步进殿而来,于沉渊灵君下首躬身行礼,道:“君上,木灵一族派来灵使,说是他族失寻多年的木之灵石找到了,下月初七阖族大典,迎灵石回族归根,彼时望君上下移尊驾,主见大典。”说罢,又将请柬递上。 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从一侧传来,这边三人寻声看去。 九荷看着手中打翻的香炉愣了一瞬,随即端起香炉起身,矮身道:“九荷鲁莽,这就换新炉过来。”随后转身出了净星殿。 沉渊灵君接了请柬,看着殿门外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极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对星皓道:“回了木灵族长,这样的阖族盛事,本君倒也想去瞧瞧。” 第八章 自盘古氏开天辟地而后,天地间曾历过一场大劫。古往之时,四极俱废,九州横裂,天地之间,业火炎而不灭,洋水皓而不息,天塌巨坑,将不兼覆。女娲娘娘遂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浩劫过后,乾坤归位,天地清明。 相传,这灵界的五彩灵石便是彼时女娲娘娘用以补天的五彩石散落的碎块,灵石有五,分别相应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五道。 当年魔族肆虐入侵,有多数缘由,也是为了这五彩灵石。 魔族溃败后,其中的金、水、土三块灵石被沉渊灵君收入净星殿中予以封印,而主木、火的两块灵石则随着那场神魔之战散落六界之中,再不可寻。 如今,经过木灵族几世后人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苦苦寻觅,终于将属本族的灵石找到,自是要行阖族大祭,拜天感地,以慰苍天厚土、天道垂怜之恩。 灵山脚下一片云雾迷朦,往川河水长流不息,携着多少前尘往事滚滚而逝。 长忆当年种种,曾经的镜中之花,水中皓月,如今,都尽在眼前了。 一身青衫长裙伫于往川河边,墨色川水席卷岸边沙石飞流,九荷望着川水对岸的那片虚白无形的雾色缠绵,许久,才回了神。 她理了理耳边被风拂乱的长发,提了脚边装满梅果的竹篮,一步步走回了粹华宫。 刚行至粹华宫门口,一道极盛的仙芒突现天边,那瑞光闪耀的她不能直视,片刻,一团仙云落于粹华宫庭院内,自仙云上缓步下来一位身着碧色衣裙的仙子,珠玉簪花的发饰更衬得她整个人风华仪仪。 云团消遁,那仙光却只比刚才弱了几分,那仙子携着一身璀璨瑞华,疾步进了净星殿。 这样绫罗碧裙的妆扮,这样胜势凌人的仙华,除了碧霞元君根本不作第二人想。 话说这碧霞元君痴心沉渊灵君数万年之事,还是从沉渊灵君谓为天界的沉渊神君时候就开始的。 这厢虽说天界之中爱慕沉渊大帝风华仙姿的女君委实不在少数,但因着天界仙女大都内敛含蓄,更因着沉渊神君素雅清冷的性子,这数万年来,想着同他共一段花前月下,魂梦相连的,而且将这孺慕之思宣之于口并加以行动的,却唯有这碧霞元君一人。 碧霞元君从沉渊神君一直思慕到沉渊主身灵界,成了沉渊灵君,这追及的步伐倒是一天没有落下。 沉渊灵君避世于灵界后,碧霞元君甚至将自己的修道场移至东岳之巅,只为时常入灵界探望心上之人。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于碧霞元君这份痴,沉渊灵君的回应却只有四个字。 “本君喜静。” 第16页 九荷入粹华宫随侍以来,见那动如脱兔的碧霞元君来探的次数就好比往川水中的沉砂,不计其数,可莫有一次不是兴冲冲怡怡然来,幸怏怏戚戚然去。 天界之中对碧霞元君这份痴恋早有议论,就连灵界之中亦是论断纷繁,最后大伙一致估摸着,认为按沉渊灵君的品性而言,哪怕有一天真的要娶一位帝后,恐怕也是性子娴静温婉,品行高雅圣洁的女君,碧霞元君这静若脱兔、动也若脱兔的性子么,广寒宫的吴刚真君或许喜爱,但转到沉渊灵君这厢来说,怕是一开始就没戏。 但无论外人如何评论,这数万年来,碧霞元君永远一身华美碧裙,聊作沉渊灵君园中之景。 这份孤勇么,倒是让九荷生了几分敬佩。 细想也是。正所谓: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爱念之事,若是参的透了,便是大彻,但若想得大彻大悟,又须先心陷因缘业果之中,千回百转,个中滋味唯有自品。正如这方清净明潭,只有涉过,才知深浅。 疏影楼偏阁的药室中,弄影手里握了把芭蕉蒲叶,闲闲地扇小炉候火,九荷捧着一竹箕刚摘的嫩茶过来,挨着她身边坐下,仔细的将最嫩的茶尖挑出来,装进手边储茶的瓷罐中。 夜雨天寒,室内却是暖烟如幕,九荷择了几株嫩芽用茶匙挑着倒进两只茶杯之中,提了片刻之前煮好的沸水冲进杯中,顿时,翠叶生香风暖烟,一室茗香。 她端了杯新茶递给长吁短叹了半晌的弄影,道:“别叹气了,那样大的盛事,星娆阁主定不会带我们一同前去的,唔,今天刚摘的翠峰春,已经洗过了两泡水,尝尝怎么样。” 弄影又重重的“唉”了一声,接过茶杯,浅酌了一小口茶,依旧心有不甘道:“话虽如此,可是木灵迎灵石归族的大祭典千年不遇啊,不亲自去瞧一瞧多可惜,难道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九荷拿起蒲叶替她扇着泥炉小火,道:“祭典我是真的没兴趣,不过,对那块灵石我倒是好奇的很,听说那块灵石埋藏灵界某处已有万年,已经沾染了浊气,灵性早已经不纯,既然如此,这木灵族要一块灵性不纯的石头,也不晓得还有什么用。” 弄影挑眉,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那灵石属木,终归是木灵一族的圣物,拿回属于自家的东西,还需要什么旁的理由吗?就算是块普通的顽石,也应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九荷低头喝了口热茶,缄默不语。 这话说的丁点没错,哪怕已经物是人非,但该是谁家的东西,谁家必然要拿回去,这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任谁也改不了。 药已熬到了时候,弄影看了九荷一眼,忽然凑了一张笑脸过来,弯着眼睛道:“今天这药,还是你往净星殿送去吧。” 九荷有种不妙的预感,皱眉问道:“为何?今天明明该你当值。” 弄影绣眉深敛,撇着嘴,一脸不愿地哀求她:“哎呀,你就替我跑一趟罢,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位碧霞元君自打今天进了净星殿的大门,现在都还没出来过,我忒不愿瞧着她在灵君身前那腻歪样儿,当然,她也不愿意瞧见我不是。” 这话说的倒是有缘由。 以往碧霞元君每每仙临粹华宫,肯定是要小住上几日方才离去,久而久之,沉渊灵君也就淡然地随她去了。可这粹华宫内只有星娆这一位女星君,故此碧霞元君每次都是借宿在这南香阁中。 碧霞元君的仙阶本就与四位星君不相上下,再而来者是客,因此这碧霞元君的每每小住,无论是日常侍奉还是吃穿用度,规格都与星娆平日无异,偏偏这碧霞元君素日里在穿戴这些琐事上颇为讲究,哪怕是金钿步摇上的一颗翠珠的大小,都要得体合宜,这样的精细考究,也让每次随侍她的侍女们暗暗叫苦不迭。 偏巧了,又一次碧霞元君造访沉渊灵君,一访访了十来天的光景,那十几天中,随侍她的便是弄影。 弄影本是常年侍奉在星娆身边的小仙,仙格在一众小侍女当中也算是颇高的那一个,心气固然也比常人高了一点点儿。但就是这一点点的心高气傲,偏偏教碧霞元君看不过眼。 一次晨起梳妆,弄影无意间打碎了碧霞元君的一支紫烟翡翠的簪子,碧霞元君斥责她了几句重话,谁知弄影一股邪火没控制住,一句“还真以为是粹华宫的女君了”便脱口而出,碧霞元君登时气得脸色煞白,花容零乱,一个仙诀祭出,将弄影点化成了一块东岳之巅上常见的巨石,水袖一挥,又将她瞬移到粹华宫半山腰的一株枯木下,要不是九荷下山采茶回来恰好遇见,估计弄影还要颤颤巍巍的在山腰吹上一天一夜的冷风。 自从那次起,原本就不待见碧霞元君的弄影对此女君的情感转变是:不待见、嫌恶、愤恨、想咬。 九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为这个,罢了,我就替你跑这一趟,谁叫我天生心软,尤其见不得好端端的美人被活生生的变成石头呢。” 弄影举拳羞愤道:“不许再提我变成石头的事!” “好好好,不提不提!” 九荷含着笑将汤药倒入薄壁玉碗,随手调了青梅粉和槐花汁入药,弄影见她一套手法娴熟自然,不禁叹气道:“其实你真不用有此一举,这药虽浓苦,左右灵君也是喝不出味道来的。” 第17页 九荷也叹气:“这个我晓得,只是不这样勾调一番,我自己心上别扭罢了,每每送药的这一路上,闻着这苦味,胃里都泛着苦水,我只当自己闻着舒心罢。” 香分花上露,水吸石中泉。九荷迎着月朗星稀的薄薄莹光,一路分花拂柳,到了净星殿内。 刚走到内殿门口,还未入内,便听见有隐约轻柔的女声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帐传出来,原来碧霞元君果然还在净星殿里,九荷不免更加谨慎仔细,在内殿外站住了脚,轻声道:“南香阁奉药,望灵君容扰。” 殿内的女音消停,片刻,殿内传来的男声沉静平稳:“进来。” 内殿里四周都围挂着白色轻柔的纱云帷帐,她一路轻踱过来,仍略略带起微微的阵风,云丝般的薄纱随风扬曳,缓而轻。 三尺熟宣铺于青案之上,一方清田黄石雕的异兽镇纸压在顶上方,沉渊灵君指间一杆紫毫,正俯身于案前,绘芳泼墨。墨色长发自他肩头滑落,他一身白衣沉静,侧颜清隽俊雅,于轻纱幔帐之中,相较于毫下的风光,他本人更像是一幅水墨画卷,淡了星辰光,辉了一室堂。 九荷将玉碗递上时,他恰好顿锋回毫,接过玉碗时,目光仍停在熟宣之上。 药至嘴边,忽闻极淡的清甜气息自药中渡来,他手上稍稍一顿,转过头来。 那气息他有些熟悉,应该是青梅磨粉勾了槐花甘液。 果然如此。 沉渊灵君抬起眼帘看她,平声道:“是你。” 青案一侧的碧霞元君抬头看了过来。 九荷福身,道:“见过灵君、碧霞元君。” 沉渊灵君饮了药,眼光稍稍掠过她左臂,淡声问:“伤可好了?” 九荷接过已经空了的玉碗,道:“不敢劳灵君仙忧,已经好了。” 她此时一直矮身俯首,形容颇为恭敬谨细,倒不像那个素日敢偶尔与流彦拌嘴被他不经意间看见的生动模样,沉渊觉得,有点意思。 第九章 沉渊灵君随手将紫毫掷入笔洗之中,浓墨浸水,笔洗中霎时濡开氤氲之色,他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平声静色道:“我瞧瞧。” 九荷一时间傻掉,就在这个空隙,忽觉一道凌厉的目光自斜前方直射而来,如数只飞快的小刃,嗖嗖嗖,将她戳了个体无完肤。 迎着那灼灼如箭的眼风,九荷在一瞬间顿悟了两件事。 一件事便是沉渊灵君这几日恐怕是被元神内的魔气侵扰的厉害,有些神志不清,居然神台抽搐地关心起她的旧伤来。 另一件事么,九荷抬眼看了看碧霞元君焠火的一双杏目,哀戚地想,她大概不多时就要被化成石头,去山腰上吹吹凉风了。 那到底是给不给他瞧瞧?九荷看着眼前沉渊灵君那只修长的手,忽然觉得胳膊有些沉。 半晌,她在心中认命的叹了长气,一边盘算着如何告知弄影她变成石头吹风的位置,一边将左臂的衣袖挽起来,伸到沉渊灵君面前。 瞧吧瞧吧,瞧完别忘了替我向你那位已经泡在醋缸里着了火的美人好言几句,把我变成块稍微圆润点的石头。 自从星游知晓了她引血入药的事后,她房中接赐的白芨紫珠草的药膏便没断下过,如今伤口早已经愈合不见,只不过她肤色偏白,隐约还有残留的两道粉色的淡痕没有消褪而已。 她只觉得肤上一凉,沉渊灵君已经伸出两指搭上了她的手腕探脉,她经过刚才的那一番变化,已经淡定了不少,只是不由心中苦笑:灵君您真是病的不轻,淡静如他,现下居然连火上浇油这种事都做的出来了。 沉渊灵君微微蹙眉,缓声道:“你果然未曾服过凝霜丹。” 轰!九荷觉得周身冰火两重,冰的是飞刀般的眼风,火的是烧的更旺的碧霞元君的仙台。 “......”灵君,您这把柴添得真是恰到好处,妙的很。 九荷将胳膊收回放下,理了理衣袖,神色依旧恭敬道:“回禀灵君,凝霜丹实属难得的灵丹妙丸,九荷着实不敢私受,当天就已经转交给苍龙星君服下了。” 沉渊灵君淡淡瞥她一眼,轻声道:“也罢。” 等沉渊灵君收了手,九荷终于找准时机,躬身告退。 出了净星殿大门,一口长吁还未叹出,只听身后一声轻柔的女音:“且慢。” 九荷驻了脚,回身就见碧霞元君仙华繁盛的一身碧纱罗裙行至眼前,看了她顷刻,脸上漾出一个笑来:“若是本君未记错的话,你就是一百七十多年前,被君上救于迷罗杀阵中,如今在在南香阁司职的灵女罢?” 这现世报来的真是又快又猛啊。 九荷不得再次矮身见礼:“元君仙台强记,灵女九荷,正是在南香阁司掌药制香一职。” 碧霞元君眉目噙着笑,明晃晃的笑容更艳:“那便正好,我已来了多时,今日也不好再扰君上清休,你引我回南香阁罢。” 九荷玉手前伸,做出一个恭请的姿态来:“谨遵元君仙旨,元君请了。” 碧霞元君见她礼数颇周,不由笑意更盛,微微打量她几眼,仙仪翩转,往前走去。 九荷亦步亦趋的随着她。 今晚的月亮被浮云遮了大半,华光不比往常清亮,入夜后,粹华宫内更显幽暗,九荷熟路,在身后偶尔轻声提醒着碧霞元君脚下的步子,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南香阁楼门前时,碧霞元君身形微顿,转身看她一眼,柔声道:“果然是个通透灵动的小灵女,本君喜欢你这机灵劲儿,明日一早便询了朱雀星君去,这段时日让你随侍本君,可好?” 第18页 九荷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回神,觉得月色似乎比刚才还要黯淡了几分。 “能随侍元君已是福气所至,一切、一切但凭元君做主罢。” 碧霞元君深深望了她一眼,嘴边笑意不减:“如此,最好。” 第二日清早,碧霞元君果然去找了星娆要人,星娆一身朱色锦裙,身形斜倚在藤椅上,闻言,批注折文的笔顿了顿,道:“按道理,元君要换个随侍本不碍事,但这九荷常年身兼净星殿制药一职,素日里常往于君上尊前,怕是一心二用,疏忽怠慢了元君。” 碧霞元君从容道:“无妨,我本不是挑拣之人,若是说她常往君上座下么,更无妨,左右我这几日也是免不了要叨扰君上的。” 星娆略略思量,道:“那好,不过她既是我南香阁中之人,若是有照拂不周之处,还望元君多多体涵。” 碧霞元君道了声谢,道:“那是自然。” 此言一出,已过三日。 九荷转着麻木发酸的肩膀,轻轻阖上碧霞元君卧房的绣门,垂头丧气地到了疏影楼赴弄影午茶之约。 见她进门,弄影乐颠颠地将她拉到椅子上,按着她肩膀坐下,将一杯凉茶塞进她手里,兴冲冲地问道:“如何?” 九荷愁眉苦脸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什么如何?” 弄影又端了一碟青枣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兴致不减道:“这几天碧霞元君可曾难为过你?” 九荷捡了一个青枣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将视线移到弄影那张兴致盎然等着听她诉苦的脸上,悠悠道:“怎的?若是她难为了我,你方想替我出出头?” 弄影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我就是打听打听,让你倾诉一番,道道苦水。” 九荷将手中的青枣丢进嘴里,嚼地嘎嘣清脆,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真没义气!” 弄影愣了愣,皱眉道:“真挨了欺负了?” 九荷又喝了口茶,顺了顺嗓子里的碎枣,忽然叹起气来:“也不算罢。” 她从小随琰兆在落花谷中长大,琰兆虽是她义父,待她却一如亲生,琰兆受她父母临终遗托,近万年来宠着她溺着她,由此致使她在落花谷中生活了几千余年,没有一件事不是顺遂着自己的心意来,无论幼时她如何百般折腾调皮捣乱,哪怕是只因嘴馋毁了琰兆养了的千年琼枝玉英花蒸花糕吃,琰兆气急之下,也只是罚她抄了十遍灵术心法而已。 在落花谷的那些年,她可谓过的顺风顺水,百无禁忌。 一直到琰兆灵寂后,她一把火将落花谷化为点点尘灰,而后又独自一人飘荡在灵界多年,也谨记琰兆生前的教义,不许自己受丁点委屈,所以说,这个欺负到底该是件什么样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似乎拿捏不准。 比如说,碧霞元君晨起梳妆,单是绾发而言,就要她来回换过不下七八个样式,饶是碧霞元君也不嫌折腾的慌,既然元君自己都不嫌麻烦,那在九荷看来,这似乎不算欺负她。 再比如刚才午间。碧霞元君本是要小憩片刻,又说天微热不得入眠,劳烦她拿了团扇在一旁轻轻扇了多半个时辰,这就叫欺负?可是碧霞元君这多半个时辰一直在同她柔声细语的闲谈,问了一些沉渊灵君素日里用药的琐碎之事,既然是同她聊天,那她这多半个时辰的手酸臂痛,似乎也谈不上是欺负。 她又回想了这些天的鸡毛蒜皮的琐事,总觉得,也找不出一件来,明摆着碧霞元君欺侮她的事。 既是如此,那应该就不算挨了欺负罢,左右没将她化成石头吹凉风不是么。 九荷叹气,道:“我只是有件事不太明白,灵君既然知道碧霞元君的心意,他自己又淡漠不受,即使如此,为何还允她常来粹华宫随伴呢?” 弄影也颇为老成无奈地叹了叹,道:“这件事么,你的确是不知其中隐情,当年灵君将魔尊的四散的元魄封印在芸幽山下,本以为可得万年安宁,可七千多年前的一日,不知为何芸幽山忽然魔气大动,封印不稳,灵君当时恰巧回了天界的大罗天阙紫微星宫,等灵君察觉出异样,自天界赶到芸幽山时,才发现碧霞元君不知何时已从东岳赶来,正自耗元神,将仙力注入封印之中。等灵君重新封印芸幽山后,将她从雨花坐台上救下带回粹华宫时,碧霞元君的元神已经损了大半,几乎气息奄奄。” 九荷听她娓娓道来这段典故,不由愣了半晌,七千多年前她始得灵气滋养,不过初初临世,这段往事,她诚然是不知,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弄影喝了口凉茶,接着道:“灵君应是念着碧霞元君不惜自损元神封印魔魂,便将她留在钟粹宫调养了一年之久,其间还亲自助她修回元神,等碧霞元君伤好将要回东岳之前,梨花带雨的拜在灵君座前,说她虽知灵君无意于红尘之事,必不敢强勉造次,但求灵君看在她封印魔魂的这件事上,应允她日后可常来钟粹宫探望,只此而已,不敢再做他求。灵君当时见这她本应是仙华高尚的女君竟如此凄楚悲凉,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一点头,就允了她。以后的事么,就如你这一百多年来看到的如此了。” 九荷听她这一席话,手里端着茶盏已经送到嘴边,愣是半晌没想起来喝上一口。想不到这碧霞元君竟然有如此的气魄与胆识,为了意中之人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委实让她刮目相看。 第19页 九荷喝了一口茶水,愣愣道:“这样的细枝末节,你怎的知道的这样清楚?啊……难不成你又偷听?” 弄影嘁了她一声,不以为然道:“哪里用得着偷听,当时这碧霞元君就跪在粹华宫庭院内,梨花带雨地哭求,宫中只要长着眼睛的都瞧见了。” 九荷一口凉茶喷口而出,狂咳了半天才堪堪止住,喃喃道:“……这碧、碧霞元君果真是仙界奇女子,此举,壮哉!” 弄影笑了她多时,又与她闲话了一会儿,忽然正色道:“今天便是木灵一族举行阖族祭典的日子,我听星娆阁主说起,碧霞元君也随灵君与星游、星寒两位阁主同往木灵族观典,你差不多赶快回去准备吧,谁晓得这样的大日子,碧霞元君会有什么奇思妙想打扮折腾一番。” 九荷心中狠狠一跳。 这些天她一人分成两人忙,早已迷糊地晕头转向,没想到竟是今日了。 她缓了缓心神,从容自若的起身,与弄影别后,才出了疏影楼。 第十章 四下寂静无闲人,偶有风声过耳畔。 九荷坐在南香阁屋顶的横檐上,头顶是一轮皓白如雪的华月。身后苍茫起伏的灵界山峦重叠绵连,障雾绕峰浅动,薄烟随风轻流。 她视线越过钟粹宫相连成行的琼楼玉宇,飞檐流角,最后抛掷到滚滚不息的往川之水中。 在这个位置,她其实是看不到往川的具体模样的,但耳畔却不断沁来川水飞逝拍案掀起的怒涛之声。 川水涌起惊天浪涛,一下下,一次次,重重碎在她心上。 她抬头望了望银月霜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来。 迎着月色清华,高耸的青玉石阶尽头,便是木灵族观礼台所在,台上列座五席,右起两位分别是玄武星君星寒与青龙星君星游,居左的两位则是一身碧裙华光明艳的碧霞元君,与闲来无事接了请函便跑来凑热闹的龙族八太子流彦殿下,中间主位所坐之人,一身白衣俊逸出尘,面容淡静难以辨明情绪,正是略带疏闲懒意的沉渊灵君。 木灵族族长立于观礼台下偌大方正的祭场台上,身后一片站的是木灵族阖族的灵者,祭台四周俱是繁茂参天的灵木古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伸展入冷月之中。 族长位于前首,率木灵阖族向着观礼台遥遥跪拜:“乾坤合德,天地隆化,木灵承恩,遥拜我主。” 身后恭敬庄重的叩拜声一齐传来:“遥拜灵君。” 沉渊灵君微微靠上身后的五□□銮椅的靠背,声音沉静却力撼人心:“免。” 台下众人领了君意,方才起身,在祭场竖列成整齐的两队,朝着巍峨的观礼台缄默颔首。 族长仰首观过天穹星辰之象,沉声道:“良时已至,恭迎灵石归族。” 观礼台上,流彦颇为好奇的往沉渊灵君这厢凑了凑,轻声问道:“我记得你向来不爱理这些虚礼繁事,今日怎的倒应了他们的请,肯屈尊观礼来了?” 沉渊灵君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叩着五□□銮椅宝玉妆成的扶手,淡淡道:“来看场好戏罢了。” 话音才落,祭台尽头,木灵族族后一身华锦族袍荣贵,缓缓而来。 木灵族后手中举着象征木灵一族的神盘,盘上正中位置,放置的便是那颗女娲石的碎质,五色灵石之一的,木灵一族的圣物,木灵之石。 族后神色恭敏肃穆,一步步庄重地走到木灵族长面前,木灵族长将神盘与灵石接过手中,举过头顶,携族后盈盈跪地,祭台两侧的族人亦随他二人庄严跪在原地,族长郑重道:“恭请我主为证,今日……”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倏至,风劲之大席卷着四周盘根错节的灵木古树摇影成浪,祭台上的木灵族众人还来不及反映,一道白色清华瞬间划破夜空,自眼前掠过。 观礼台上左右四人皆是一愣,唯有沉渊灵君眼角微挑,嘴边噙起一丝笑来。 来了,且时辰拿捏的颇准。 飓风瞬息,只听族后一声仓惶尖叫:“灵石!灵石不见了!” 众人循声望去,木灵族长手中的神盘中,果真已经空空如也,再无一物。 四下慌乱,众人皆惊,万万不成想,居然有人胆敢在阖族祭典之上,明目张胆的盗取灵石,尤其观礼台上还坐着曾经的天界之主,如今的灵君沉渊。 有人突然高声叫嚷:“在那!在树上!” 所有人的目光四下搜寻,最终,终于将视线全部锁落在祭台正对面的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古树之上。 树影斑驳,一抹白色身影静立于一条苍翠繁茂的树枝之上,一袭轻纱白衣随风清扬,仙袂飘飘似举,那人身后便是一轮清白皓月,若不定目细看,只觉得周身都与煞白月色融为一体,一袭墨黑长发与清风扬舞,脸上亦有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秋水剪瞳,眸色清淡却慑人心魄,额间自有一朵三瓣重莲的银色灵印,映了冷月如霜,更显凌丽冷艳。 那样的一个人,周身犹似缠绕在轻烟薄雾之中,洁若冰雪,冷若霜华。 那人右手指间夹着的就是瞬间消失的那块灵石,玉指肤色冷白,更显灵石光华溢彩。 此番异动实属意外,观礼台上的几人看着远方高处的那抹白影,亦是神色难明,星游半晌过后已经猝然起身,龙吟剑握在手中,却听首座的沉渊灵君淡声道:“不可妄动。” 第20页 他要听那人亲自开口。 木灵族长一眼望见那人额间的银莲灵印,一张脸霎时失了血色一般惨白,有这样灵印痕记的族人,根本不可能还存在于六界之中。 族长面色狰狞,终于开口发问,声音却颤抖不已:“来着何人?竟敢盗我族宝,你、你岂、岂不知灵君于此,此番必是自寻死路?!” 那人神情冰冷淡漠,眸色流转后,稍稍定在木灵族长见鬼一般的脸上。 清风扬起她面纱的一角,只露出清雅绝俗的侧颜来,唇色未染自樱,下颚弧线精巧秀丽,只是眼光一瞥,便犹如美玉生晕,众人皆是呼吸一滞。 那人嘴边勾起一个极淡的笑意,嫣然回眸,恍若谪仙。声音虽然沾了笑,却也是清淡冰冷,是极清泠的女音。 她樱唇微启,缓缓逸出四个字。 “隐莲,子歌。” 四下一片死寂,木灵一族以族长族后为首,全然呆坐在地上,难以置信的望着那皓如白雪的身影,那四字仿佛魔咒一般,将众人缚在原地,连手脚都动弹不得。 风中有莲花清香踏风逐来,极淡,却极为清雅沁人。 观礼台上几人也是一时错愕,只觉得这一夜简直是天方夜谭。 唯有沉渊灵君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抹淡入月色、似真似幻的纱影。 子歌目光流转,稍稍掠过观礼台上的众人,只在沉渊灵君身上稍作顿留。 四目相接,明明是隔了极远的距离,沉渊灵君依旧能感受到那双秋水美瞳中漾出的一丝浅浅笑意。 就在众人惊慌错愕的当下,忽然,那自称是隐莲子歌之人足尖轻点枝桠,白纱翩跹,如一阵轻烟白雾般投入雪月银华之中,再也不见。 顷刻间,木灵阖族大乱,族人四下遁散流窜,只有族长俯身跪在地上,头如捣蒜般向观礼台拜求:“灵君!请灵君替我族人主持公道,那人、那人是隐莲一族……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沉渊灵君平静沉稳的声音自高处传来,淡声道:“你且安抚族中,不可大乱,此事本君自有打算。” 话落,便有族人躬身过来,将瘫在地上的族长架起来,灵遁而去了。 沉渊灵君此时才闲闲起身,顺着青玉石阶,漫不经心地一步步向下走去。 其余四人亦起身相随,行至长阶一半,流彦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看?” 沉渊灵君脚步未停,只是望了一眼刚才那人所站树枝的位置,又扫过清辉明月,道:“她一身功夫颇为俊逸,灵界之中有如此修为的人,再难出其二。” 几人脑中不免回忆起刚才那人的身形来,雪纱迷雾,来去无踪,确实是极俊的身手。 星游道:“君上可是有所猜测?” 沉渊未答他的话,只是道:“先回粹华宫,明日一早,你将所有关于隐莲一族的史籍折文拿与我看。” 星游闻声,再不多言。 ...... 净星殿内帐纱如练,沉渊斜坐在青案台前,手中是一本厚重的灵界秘典,他在殿内静坐了整天,秘典也已经七七八八翻到了最后几页。 青案台上一角置了一鼎瑞兽香炉,香烟袅袅似无痕,淡香盈盈逸出尘。 沉渊将手中的秘典放下,望着轻烟几缕,略略出神。 能够被编纂记入秘典之中的,往往是不能与人提及的秘辛隐史,正如这隐莲一族,几乎密不可闻。 相传,天道创世之初,阴阳相调至清至浊的混沌之气曾孕育出一朵净世青莲,但因没有开天的功德,便为天地所不容,最终因承受不住开天之力所损毁。净世青莲莲心处结四枚成熟的莲子,一枚莲子化为元始天尊的加持三宝玉如意,一枚化为化为太上老君臂弯处的太乙拂尘,另一枚则化为通天教主手中所持的青萍剑。 而最后一枚莲子,却承负了净世青莲无创世之功却孕育而生的业障,自天界三十三天的三清幻境坠入下界,莲子通灵,自寻着混沌天地间灵气最为精纯的一方仙雾灵山中,落地生根。 那方寸地,便是如今的灵界。 而那枚掉落的净世青莲的莲子,经日月精华洗礼,得天地灵元滋养,历经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变迁后,终于洗净了创世无功的业障,多少前缘尽去,种种再无瓜葛,重新盛开出了四极八荒中,最洁净纯白的一朵莲花。 那便是隐莲一族的阖族初始。 自那之后,隐莲一族渐渐虽繁衍生息,却始终族人稀零,不得繁盛,原因就在于,与其他灵族有所不同的是,隐莲一族并不醉心于修灵飞升,自古以来,隐莲族人大都专修秘术,其中不乏那些能够篡改日月阴阳倒换生死轮回的禁忌之术,由于此等术法委实逆天而行,故而曾经的隐莲族人有不少因修术而走火入魔,堕入魔道。 一直到十几万年前,当时的隐莲族族长与族后连旨下懿,凡他隐莲族人,自这世起,不可再修逆天禁术,只可修习寻常秘术灵法,违者当即逐其出族,永世不得入隐莲族谱。 从那之后,隐莲族才算是渐渐开始繁盛起来。 可或许是曾经修习禁术之名早已被六界各族所熟悉,就算是悬崖勒马,为时仍晚。 六千多年前,鬼族幽冥鬼使偷偷潜入灵界,为夺禁术灵法的法谱,突袭隐莲一族,可自从隐莲族长下令不得再修禁术之时,隐匿于族中的法谱便被族长全部销毁,众多幽冥鬼将搜而不得,居然恼羞成怒,合力引了鬼藏地火,意欲灭隐莲全族。 第21页 那场赤焰地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由于隐莲族人向来离群索居,自古以来便避世于灵界深处的往川尽头,万年来并不多余灵界中他族来往走动,所以等到有别族灵人发现灾至时时,隐莲族长与族后已经为护族人战死,他们的九个儿女,隐莲族八位世子与最小的族姬,也与隐莲阖族一同葬身火海,灰飞烟灭。 凡被鬼藏地火所焚而死者,魂灵尽灭,不入轮回,永世不得再生。 从那之后,隐莲一族彻底消失于灵界之中,四极八荒也再无那朵纯净似雪的白莲芳踪。 第十一章 这几日,灵界之中的氛围颇为诡异,就连粹华宫内都有一股莫名的寂寥沉静之感。 四位星君几日来俱都沉默寡言,出入净星殿时更是眉宇深沉,这股表面风平浪静,内实深藏暗涌的波流,满溢到粹华宫每一处角落。 木灵之石被盗,传说中早已灭族的隐莲族人重现灵界,这种奇事,别说万年不遇,就是遇上了也是万年不敢信的事。 弄影手持桃木托盘走进屋里,将手里的托盘往桌案上重重一放,沉声道:“我看此事必有蹊跷!” 九荷拿了玉勺凉着刚倒进碗中的汤药,回头看她一眼,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南香阁制药调香的小仙女,竟然关心起灵族间的大事来了,委实让人生佩啊,我看你一早禀了星娆阁主,离了这疏影楼,跟着星寒阁主止战平戈去得了,若干年后,没准还能落个巾帼女君的品衔。” 弄影丢给她一个白眼,叹气道:“你少拿我找趣,我这人哪点都好,唯一样不济,就是晕血,理战之事此世都与我无缘了,我不过是看着这次的事关系委实重大,连灵君都已经三日不曾出过净星殿了,这种事,搁以往哪曾有过?” 沉渊灵君自从三日前于木灵族祭典上归宫后,这些日子,的确没有迈出过净星殿的大门。 九荷挑眉,道:“那有什么稀奇,我记得原先有一回,西极勾陈大帝派仙官给灵君送来了一方璧尊彩玉,灵君得玉后也有数日不曾出门,端在殿内雕琢研刻,最后竟将那方彩玉雕成一把手心大小的彩玉如意,又让星娆阁主给勾陈大帝送了回去,由此看来,这件事你实在无须大惊小异,保不齐在灵君看来,这灵石被盗一事,就跟他平日里雕琢个手把玉玩一样,无足轻重罢了。” 她云淡风轻地开解弄影,弄影却私下里冲她挤眉弄眼地抛眼风,九荷刚想损她两句眼角抽筋,就听身后有柔媚的女声传来:“看不出,你对君上的琐事,倒是了解的很。” 九荷心中一沉,料想大事不好,连忙回身行礼答道:“不察元君仙驾,九荷于身后议主,信口开河犯了忌讳,请元君责罚。” 弄影也连忙矮身见礼。 碧霞元君缓步踱进屋中,轻飘飘的看她一眼,免了她的礼,道:“罢了吧,君上素来没有那么多忌讳讲究,这粹华宫也少论礼法戒律,这个我还是晓得的,况且你是朱雀星君阁中之人,要罚你,也且轮不到本座啊。” 碧霞元君口吻略显酸凉,九荷心中更闷,想来刚才几句话确是砸了这碧霞元君手里的醋钵钵,触了她的逆鳞。 想来也是,这碧霞元君几万年来的痴恋之路行的颇不顺坦,这样的不容易才换来偶尔入得粹华宫小住,此时却听见两个小小的随侍灵女毫不避讳的谈论心上之人,心中难免憋气。 九荷自认倒霉,再拜道:“本就是九荷出言犯上,元君不惩,九荷也必当去阁主座前领罚。” 碧霞元君美目流转,笑盈盈的看了她半晌,这才满意的“唔”了一声,算是此事揭过,又问道:“给君上的药可好了,拿来我亲自送去。” 九荷回了一声已好了,便将药碗置入盘托,双手抵上。 碧霞元君却直径端了药碗在手中,怡怡然出门而去。 九荷重重叹了口气,横眉冷对身旁人道:“都是你!又害我凭白费神,又要多调三味香料才算完了!” 原来这星娆管束阁中之人颇有独到之处,犯了大错的,便限时内多调香料,犯了小错的,便调的少些,向九荷这种不大不小的,估计三味也就够了罢。 弄影笑嘻嘻地道:“算了罢,是你最近这运气忒差了,咱们说个闲话都能被别人听去,你调完了香,别忘了去山上冲着文昌星君的仙邸遥遥拜上一拜,顺便问问星君他老人家是怎么回事,怎的近日来把你这运格改的这样乱七八糟,我记得原先你命途颇为顺当啊!” 九荷心中悲凉,望天无语。 碧霞元君端了药碗,一路进了净星殿偏厅,看见沉渊灵君手中还拿着刚才的折文,面色宁淡,眉间却微蹙。 这一蹙,便直直蹙进了她心里。 碧霞元君轻轻行至沉渊身侧,小声道:“君上,该用药了。” 沉渊抬头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折文,伸手接过药碗来。 碧霞元君自他身边坐下来,心中漾起欢喜之情,一时难抑,脱口道:“我怕南香阁的灵女疏懒,这几日都是我亲自熬的汤药,君上看在我无功有苦的份上,也要爱惜尊体,不宜操劳过多。” 有一丝清甜的气息沁入鼻端,漫入肺腑,沉渊手中稍停,又将苦药一饮而尽,将玉碗放在台上,问道:“亲自熬的?” 他居然会亲自问询,碧霞元君始料不及,心中动容,脸上的笑容更显明艳:“是,不能替君上分忧,也只好为君上做些琐事罢了。” 第22页 沉渊道:“以后还是让南香阁的人制药送来罢,这药气与以往不同,你可是加配了其他药材?” 碧霞元君脸色瞬时煞白,心中的话脱口便道:“不可能啊,这药就是刚才……” 沉渊忽然转过头,淡淡地看她一眼。 碧霞元君猛地怔住,惊觉失言为时已晚。 碧霞元君玉容由白转红再转白,拿起案台上玉碗的那只手也有些不稳,半晌,她嗫嚅道:“不扰君上清静,我、我先回去了。” 沉渊再不看她,随手又拾起青案上的一本典籍。 疏影楼中,九荷和弄影正埋头在一堆晾好风干的花瓣之中,研究着究竟哪几种花瓣煣在一处,能够另成幽香,房门忽然被极强的掌力冲开,两人均是一愣,面前成片的花瓣也被那阵强风掀的飞扬漫天,转过身来,便看见碧霞元君仙怒冲天的站在门口,脸上青白不定,一双簇火的杏目直直看着九荷。 两人反应过来,方要行礼,碧霞元君已经玉步轻移,转瞬便到了她们面前,扬声道:“免了这虚礼罢!” 两人错愕不已,想着这碧霞元君刚出门不久,怎么如此快地折返,这样的怒气滔滔,看着像是被气急了,但却不知她为何而气。 两人缄默垂首,不敢出声。 许久,碧霞元君忽然冷笑,问道:“今日给君上的药,可是你熬的?” 九荷心中突沉,想来她这话也绝不可能是问除了她以外的旁人,便答道:“是。”脑中倏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九荷猝然抬头,冷不防问道:“请问元君,可是今日的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哪不好……” 碧霞元君冷哼,笑道:“怎会不好,好得很!” 九荷不明所以,皱眉看着她怒容满面。 碧霞元君眯起杏目,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随侍了自己好几日,却一点疏忽纰漏都不曾有的灵女。 半晌之后,碧霞元君竟笑道:“你叫九荷?” 九荷垂眸,一字一句答道:“是,灵女九荷。” 碧霞元君又瞄了她几眼,幽幽开口道:“荷叶翠玉,亦属碧色,看来,你与我也颇有些缘分。” 九荷心中慌乱,惶恐不安道:“不敢,元君仙华盛灿,九荷怎可相比。” “不敢么?”碧霞元君指间捏了一片干花瓣,看了看,对她道:“既然不敢,便脱了你这身青衫长裙罢。” 九荷猛地抬头,沉目看着碧霞元君,就连一旁的弄影亦感蹊跷,蹊跷之后,还有点,愤怒。 碧霞元君微微一笑:“实话与你说了罢,我不喜欢你这身青衫纱裙,总觉得和我身上的这件碧衣撞了色,诚然,你这青色略淡些,但我仍是不喜欢,所以有劳你,明日,哦不,现在,就换了别的可好?” 顿了顿又道:“红色?黄色?粉色?大象世间,色彩千万,你喜欢那种?” 不等九荷答话,接着道:“依我看,红色也不好,也撞了朱雀星君的一袭红裙,粉色略显幼稚,也不衬你,黄色嘛……听说龙族的流彦殿下素爱明黄,又常来粹华宫与君上对弈,若是撞了八殿下的衫色,也不好,唔,你自己可有中意的?” 九荷深深按捺着翻涌的心绪,忽然想到,这个,大概就叫欺负了罢。 原来被欺负居然是这种感觉,到没觉得委屈,就是忽然想和眼前的人打上一架而已。 而且要拼命打得璀璨些,不璀璨都对不起碧霞元君身上那身璀璨的碧裙。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那便遵了元君的意思罢,不知元君想让我换身什么样子、什么颜色的衣裙来?” 碧霞元君脸上浮起一个惊喜赞扬的笑来:“啊,果真是个精灵通透的明白人,依我看么……这粹华宫中倒是少有人身着灰衫,你天生肤白,想着这灰色定能衬得你雪肤更艳,你便换身灰色纱裙来罢。” 九荷平声提醒道:“星皓阁主素日喜着灰色外衫。” 碧霞元君挑眉:“你不愿?” 九荷叹息,片刻后,道:“我这就去换。” 第十二章 九荷遵了碧霞元君的意思,那日当下便回房到房中换下了一身青衫纱裙。 她在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大都是一身淡青的素净打扮,衣橱中的衣衫也不外乎青色、淡碧二色,这灰色的衫裙一时间诚然是没有,若是立即缝制,也免不了要费上些时辰,她无奈,思前想后,还是从乐云那里临时找了一身淡灰色的衣裙将就穿上,又向她讨了一卷灰纱罗缎,回来后便连夜动手,终于赶在第二天天亮前,缝了一身长裙出来。 这两天她偶尔在宫中走动,一众灵女小仙和小仙馆见她一身灰色妆扮,无一例外的惊掉了下巴,问她何故开始穿上灰裙了,更有甚者略带哀怜地问她,是不是族中亲属有恙,她要遵从孝法而着素衣。 九荷有苦难明,只能无奈的一一搪塞过去。 她也想知道,这碧霞元君忽然令她换身妆扮,到底是了个为什么呢?反正不管为何,撞了衫色这种说法,她从一开始便没有信过。 昨日她去□□小园择花备料,入园时恰巧遇见沉渊灵君与四位星君从园内出来,见着她,皆是一愣。 沉渊灵君稍稍沉目,打量了她几眼。 星游不免皱眉,沉声道:“以往见你穿青色尚且有几分姑娘的打扮,如今这身灰裙又是什么意思?还嫌自己身上的女儿气少么?” 第23页 此言一出,她还未来得及答话,旁边其余三位星君倒是一齐笑了出来。 那笑意高神莫测,既是莫测,她便也不去费神猜测了,只是矮了矮身,答道:“这灰色虽是黯淡了些,但比起其他颜色来,也更显的周正不少,星皓阁主,您觉得呢?” 同样一身灰色外衫的白虎星君愣了愣,哈哈笑道:“明明是你们二人说的体己话,怎的还要扯上我来?哈哈哈……” 九荷眸色诧异的看他一眼。 星游寒面冷目的瞪他一眼。 星皓自知失言,连忙笑着打哈哈:“哎呀、哎呀,一时嘴快,一时嘴快了,你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我方才什么都不曾说啊。” 星娆立马站出来圆场,笑道:“不就是换了身衣裙,男子在审美上俱是没见识,我看这淡灰色就颇好,愈发显得整个人清爽素净了。” 九荷福身道了谢后,仙气腾腾的五位尊神在缓缓移步出了小园,不过几步后,一直一言未发的沉渊灵君忽然转身,淡声问道:“明日可是该你奉值净星殿?” 九荷忙答道:“回灵君,正是。” 沉渊灵君略略思忖,点了个头,转身走了。 ...... 月华似练,遥看灵界沧海桑田,莹火竹帘,照映粹华宫阙花影明灭。 九荷端了今晚的汤药,依旧是一身灰纱长裙,行至净星殿内。 沉渊灵君斜倚在锦榻上,手中握了一把银华精石所铸的长剑,那剑似有神性,感应到九荷进来,周身散着盛气璀璨光华,沉渊灵君用丝绢缓缓抚过剑身,那盛光才似得到安抚般,渐渐淡了下来。 九荷表面不动声色,渐渐走近,心中却不免感叹,没想到今日居然有这样的福气,能亲眼瞧见这把旷古名剑,天界的绝世神器,也是沉渊灵君的神剑加持,逐星剑。 沉渊灵君为天界之主时,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日月星辰和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役使雷电鬼神,呼六界风雨,而他每一样掌持的事宜,都离不开逐星剑的加持。 尤其是那一百零八套星阵,必有逐星主阵,因此六界中曾流传这种说法,无逐星,不成阵。 只是沉渊灵君避世灵界后,逐星剑也随他一同归隐,这几万年来,再不出尘寰了。 碧霞元君毫无疑问的也在殿内,见她一身灰裙进殿,嘴边荡出个极浅的笑来。 九荷将药碗放在锦榻前的长桌之上,刚刚福身行礼,还未开口,碧霞元君便将玉碗端了起来,递到沉渊面前,柔声道:“君上,用药了。” 九荷垂首不言,心想,得,省了口舌了。 沉渊随手将逐星剑放在榻上一侧,将药碗接过来,淡声道:“你且先出去。” 九荷闻声应答,道了句是,便转身出殿,刚走两步,沉渊沉吟一瞬,又道:“回来。” 九荷不明就里,站在原地转身,愣愣问:“灵君还有吩咐?” 沉渊抬眼看她,眸色深沉平静:“你干什么去?” 九荷心道,灵君您老人家是最近用药过多苦的神智不清已经开始间接性断篇了么?一想又不对,这药再苦灵君也尝不出半点味道来,那他这一去一回的话…… 九荷神色一顿,垂首不语,眼风偷偷瞄过一旁的碧霞元君。 碧霞元君乍一听这话也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过来,方才那一句出去,倒底说的是谁。 碧霞元君怔了片刻,脸上方又攒出一个略有尴尬的笑来,起身颔首道:“君上用过药便休息罢,我先告安了。” 九荷心中不禁赞了一声,饶是她这样勉强,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明艳动人,这委实是个技术活,她不行,一定要碧霞元君这样位于高阶且仙元稳固的女君才办得到。 碧霞元君从她身边走过去,身形挺秀,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九荷心中又赞:真坚强。 房中只剩下九荷与沉渊两人,沉渊此时倒是与平日里淡漠清远的样子有几分不同,整个人斜靠在锦榻上,周身放松下来,颇有几分闲散慵懒的气质。 九荷不晓得他将自己留下是何意,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等着下文,沉渊却只是微微挑了眼角,亦看着她。 九荷心中叹息,怪不得天界之中有那样多的女仙女君将他当成深闺梦中人,还有碧霞元君这样痴迷至此来扑火的飞蛾,眼前的这张脸,长得确实好看的过分了些。 若是他有流彦殿下一半的风流性子,现如今这净星殿估计要改称藏娇阁了。 沉渊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她,并不多言,她先是等待,后转成了疑惑,时间再久一些,终于变成了心慌。 九荷暗自攥了攥衣袖,复又问道:“不知灵君还有何吩咐?” 沉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后转到她的一身灰衫长裙上,淡淡道:“你穿灰色并不好看。” 九荷有些意外,难不成今晚灵君忽然兴致所至,要亲自□□一番她的审美观? 九荷道:“外饰而已,好不好看的,原本也不打紧。” 沉渊“嗯”了一声,稍顿片刻,又道:“还是那身白纱最为合宜。” 九荷目光直视着他,依旧平静道:“灵君怕是记错了罢,我在这粹华宫内一百七十多年,从未着过白衣。” 沉渊又“嗯”了一声,缓缓道:“在粹华宫内的确未曾见过,本君也是几日前才于木灵族大典之上得见一眼。” 第24页 沉渊顿了顿,声音中竟噙着一丝笑:“隐莲,子歌。” 九荷眼色中有细微的波澜,但转瞬又恢复平寂,她躬了躬身,道:“灵君宽宥,九荷愚钝,不晓得隐莲子歌是什么。” 沉渊倒真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话,眉峰微蹙,自顾思忖了片刻,自顾低语道:“是么……” 九荷面色如常,还带了一丁点笑,刚想开口答是,锦榻上的人身形忽然一闪,身影之快到她来不及看清,只觉得有凌厉的剑气直面扑至。 她心中猛地一沉,脚下的步子下意识地移动躲避,一个转身过后,一口气还未提上来,逐星剑又携着凛冽的剑风从身侧刺来,她暗自咬牙,只能再去接招。 一招一式间,她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沉渊手持逐星剑,面上是一派从容,但身形宛若潜水游龙,剑风所及之处皆有光华掠过,那招式极快,她尽力应对,只躲不攻,不消片刻,净星殿内的白纱帷帐便被剑气碎成一片片,又被二人间祭出的招式所带至的劲风扬起,于半空中,久久飘旋,像是一场漫天飞雪,渐迷人眼。 白纱似雪中,沉渊招直逼她命门而去,她勉强撑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若是沉渊果真起了取她性命的心思,照这个打法她根本撑不过几个招式,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只守不攻了,为今之计只有出手,先破了这沉渊逐星剑芒织就的银色剑网,才能找机会脱身。 有极盛的仙华自眼前一闪而过,九荷足尖点地面,腾空避开那一剑,右手掌中突然银光乍现,终于祭出了长剑。 见她亮剑,沉渊微微挑眉,紧接着便再次持剑刺过来。 其实沉渊不过是有意试她,想看看依照她这样沉稳隐忍的性子,究竟能挨到何时才肯出手而已,若是真想伤她,于他的逐星剑下,她根本一招都撑不过。 沉渊与她过招的间隙,还能抽身分神的去打量她的剑,是一柄银刃长剑,剑身并无特别之处,倒是剑柄上的护手,是一弯玉色半荷,透骨生辉,握在她素白的手中,煞是悦目。 这是沉渊第一次见她使剑,也是第一次见识她的身手。 纷纷飘扬的白绫中,只见她持剑的身法轻盈,或依依如柳,或步步生莲。剑势刚柔并济,像是身出名家,碎绫翩翩飘洒,她一身灰裙宛若轻蝶,于雪中轻舞。 等沉渊欣赏完了她持剑时的风姿,自觉时候也该差不多了,再打下去,恐怕她倒是要体力不济了。 沉渊不经意间稍稍挽剑回手,九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嗒’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两剑相触,她手中的依离剑便被挑出手去,又是‘啪’的一声脆响,直直坠落在地上。 而沉渊逐星剑的剑端,正直直指在她眉心。 第十三章 九荷垂眸望着地上的那把依离剑,半晌,稍稍平复了喘息,抬起眼帘来,目光沉静的看着沉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九荷平缓开口道:“灵君要杀,动手便是。” 沉渊微微歪头,看着她平静的脸色,道:“方才那番打斗中,你尚能稳住易容换貌的灵诀,这倒是不简单。” 话音刚落,沉渊持剑的手腕微转,九荷心中重重一沉,知道大事不妙,却已来不及了。 逐星剑剑端有微寒的仙力溢出来,她想动,却是半分都动弹不得。 那股仙力透过剑端,直直注入她灵台,霎时,流走至周身血脉之中。 沉渊眼中稍稍滑过一丝错愕,随后挽手收回逐星剑。 白绫若雪簌簌飘落下来,眼前的人犹如置身于白茫茫的雪舞之中。 净星殿中有极清雅的暗香浮动,萦绕在两人周遭,是莲香。 沉渊直径破了她易容换貌的灵诀,眼前的人终于不再是一身灰纱长裙的模样。 一身白衣翩然若仙,仙袂清扬,轻灵飘逸,素纱无痕香自溢,她整个人宛若沉沉静夜之中,那轮浮光浸冷的溶月,清艳无伦。 那本灵族秘典中曾记载,隐莲一族的灵女大都绝色,沉渊自开天辟地持掌天界,到如今避世于灵界之中,绝色的女仙见过的委实不少,那夜在木灵族的祭典上,他透过她面纱的一角,遥遥望了一眼她的侧脸——美则美矣,却不见得有秘典中措辞描述的那般夸张。今日见得她的全貌,忽然觉得,秘典这个东西,倒是还有几分可信。 她易容之后肤色已属偏白,真容却比那时还要如雪凝脂,本就是姿容绝俗清雅秀丽,偏偏额间的那朵银莲灵印又别生冷艳芳华。 想着明明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甘心一百多年七十余年,甚至比这更久的将自己易容成那般平庸的样貌,倒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沉渊这样想来,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 半晌,他轻声淡语道:“果真还是这身白衣更悦目合眼些。” 子歌声线清冷寒泠,一如那夜木灵族祭典上一般,她此时目光却冰冷淡漠,看着眼前的沉渊灵君,问道:“灵君是何时发现我身份的?” 沉渊重回殿中的锦榻上坐下,平静道:“不久,两个月前。” 子歌霍然转身,难以置信的望着榻上之人,一双秋水翦瞳之中难言震惊的神色。 她略略回忆,两个月前,大概是她为医星游的天雷之伤,第一次在药园中引血入药的时候。 她本以为,每每引血入药俱都是四下无人天衣无缝之时,殊不知沉渊便坐在不远处的那棵垂柳后面,看她一次次自损救人长达半月之久。 第25页 但是,但凭她引血这一点,并不能足矣证明她是隐莲族人,而且沉渊也曾亲口说过,她自损医灵之元医治星游,还特意给了她一颗凝霜丹,当时她便信了,沉渊与星游一样,只当她是耗损医灵……那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天灵台猝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脱口问道:“难道是……” 沉渊点点头,肯定道:“还算聪明,的确是莲香。” 当真是百密一疏。 她竟然忽略了,她每次引血时,定会一齐注入灵元之气入药,她本是花木莲族,灵元中所修的又是天地间最为精纯的那股灵气,灵气入药,她灵元中与生俱来的莲香也必然会随着溢散开来。 而沉渊灵君白白受了她半月之久的清雅香气的熏染,若是再不发现些端倪,恐怕都对不起她日日流的那些热血。 不过那时他只是怀疑,且有心看她能将这出戏唱到何时,自然没有戳破其中玄机。 直到几日前,她出现在祭典上,莲香逐风踏至,他觉得,这场戏,也该演到头了。 看来真的是顶着‘九荷’这个名头活的久了些,这样的细枝末节,心思细腻如她,居然都能疏忽。 子歌忽然莞尔一笑,略带凉薄:“既然灵君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接下来预备如何处置?交给木灵族?还是再祭出逐星剑,一剑杀了我,一了百了?” 沉渊嘴边勾了个笑痕,极浅极淡,道:“你会乖乖的听凭处置?” 子歌看着那稍纵即逝的浅笑,僵了一瞬,诚实答道:“自然不会。” 沉渊稍作思索,忽然问道:“你要灵石何用?”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步田地,她也没有什么再好隐瞒的了,索性,就一股脑将这全部的真相告诉他。 子歌道:“灵君既是知道我是隐莲族人,自然也已经知晓,六千多年前,幽冥鬼使为得我族中秘术,一把地藏鬼火灭我阖族之事,我阿爹阿娘,连同我八个兄长,全部战死,从此这六界之中,再无隐莲。” 沉渊问道:“你......就是隐莲族中的小族姬?” 子歌笑地残酷冰冷:“阖族已灭,哪还有什么族姬?若不是我义父与我父王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在最后的时候冒死将我救下,偷偷带出族中,恐怕此时,我早已与亲眷族人一起,灰飞烟灭了。” 沉渊挑眉,问道:“你义父是?” “落花谷灵医琰兆。” 这就是了,怪不得她虽不修医灵,却谙习灵医之术,原来是承了她义父的灵格。 子歌却忽然想到他的伤,不由自顾皱眉:“可是我义父已经灵寂,灵君的伤……” 沉渊却淡然截住她的话,换了个略为舒服的身姿道:“无妨,继续讲。” 子歌便接着讲道:“初到落花谷时,我身形不过如同凡间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但从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父王母后、八个兄长,决不能就这样枉死,不入轮回,不得往生。” “你要报仇?” 子歌摇摇头,却道:“义父生前教诲,了结恩怨是非,这世间最不可用的方法便是以杀偿杀,决不可因为我的念想,再平添六界中的杀戮之罪。因此,他也从未教习过我狠厉绝杀的灵术,况且,以我一人之力,与幽冥鬼将相抗根本是不自量力。我所求的,从一开始,便只是要我的家人回来。” 这个回答倒是让沉渊有些意外,他眉间微皱,问道:“回来?所以,你要这五彩灵石是?” 子歌目光坚定,语调沉静,一字一句答道:“重启引魂渡灵阵,让我的族人至亲轮回重生。” 引魂渡灵阵! 这才是真正的上古秘术! 相传女娲大帝采石补天数万年后,她的生女香魂玉殒,她为救亲女,便将毕生法力注入女娲石的碎片,也就是这五彩灵石之中,开启了上古禁术引魂渡灵阵,最终将女儿复活。 而谁也不曾想到,这禁忌的上古秘术,才是隐莲族真正的族中瑰宝。 只是,要重启此术之人,灵元必要纯粹无暇,不能动杀戮之念,不能有贪嗔痴意,不能惹红尘之情,要灵元永世清净。 唯有如此,待五彩灵石重聚汇集归位后,启阵之人以血为祭,心随意动,方能重启秘术绝阵。 没想到自上古时代以来,女娲大帝之后,四极八荒,天地六界中,居然还有能重启这秘法绝阵之人。 沉渊心中虽是微动,面色却如常,又问道:“若是你动了杀念、有了痴想,或是染了红尘俗情,又如何?” 子歌正色道:“杀念既存,必先自伤;痴念既起,必入迷障;而心染凡情,更甚于前者,会遭灵力反噬,周身经脉俱断,灵台自毁而亡。” 沉渊眉头微挑,颇有兴致问道:“你当真无惧?” “惧从何来?” 沉渊不言,只是垂眸静观下座之人。 子歌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须臾片刻,终是一声轻笑,笑意中颇有几分洒脱不羁:“都说沉渊灵君神台清净无求,万年来从不身染凡俗,既然灵君心静自明都能做到,何况我这心里存了念想的人,就凭着让我家人重生的执念,我自是断然不会移志动意半分,且我所修的灵元正是遵循此道。” 沉渊了然看她,道:“如此说来,你从一百七十年前初入我粹华宫,便是有意而为了,所谓误闯迷罗杀阵盗取灵斛仙草,也是你计划好的。” 第26页 子歌道:“正是,我晓得灵君探看封印魔尊散魂零魄的芸幽山途中,一定会经过迷罗云山,若是寻常时候,灵君或许不会多加留意,但若是仙草被盗,灵君一定会入阵去看一看,是谁那么不怕死,自绝于迷罗杀阵之中。” “你料定了我会入阵不难,但怎么肯定我一定会救你?” 子歌一声轻笑,平静沉稳答道:“从来富贵险中求,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 试问六界之中,若要藏身,哪里能比得过沉渊灵君避世的粹华宫呢?况且,这粹华宫内,沉渊灵君的手上,有三块五彩灵石,她不可能不以身犯险,勉力一试。 原来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不惜拼个灵元寂灭也要搏一搏而已,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灵女,竟藏了这样的细密的心思和孤勇,沉渊看着眼前沉静的那张脸,觉得这件事,这个人,的确有趣。 如此一来,所有这些本以为会永沉往川水底的陈情往事,终于在这样一个月似迷雾的夜里,大白于人前,重现于世间。 为寻心中执念而隐了一身白衣红妆的人,为灵台中那唯一的念头而蹉跎辜负了千年华景韶光的人,终于能以正真的身份面对那段只能镌刻在灵界青山云深处的秘闻。 这个身份,这个名字,她藏得太久太深了。 隐莲,子歌。 第十四章 沉渊悠然地坐在锦榻之上,思忖着片刻之前发生的这种种,正想寻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法化解,却见锦榻之前,沉默了半晌的人,忽然跪在他面前。 子歌雪袖轻转,双掌交叠覆于双肩,俯身而拜之时,双手自身侧垫于额下,缓缓起身,再拜。 这是隐莲一族灵根逝落后,六千多年来,她第一次再行隐莲一族最为尊崇的叩拜族礼。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仰首,平和道:“子歌自知欺君罔上,罪不可恕,但求灵君两件事,望灵君应允。” 她这郑重一拜外加老神在在的肃穆表情反而激起了沉渊几分兴致,沉渊嘴角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了然道:“你想要那三块灵石,这是一件,另一件是什么?” 子歌抬眼看他,道:“是。”顿了顿又答道:“我想求灵君帮我净化灵石中沉积的混沌之气。” 沉渊问道:“我为何要帮你?” 子歌道:“义父教诲我,世间什么都能欠着,唯独人情二字不可,我受教,亦是从来不欠人情,故此只要灵君答应,等我找到最后一块五彩灵石,使父王母后与兄长轮回重生之后,我愿自毁灵元,让灵君还木灵族一个交代。” 沉渊眼中有一瞬间的波动,自毁灵元这四个字她说的极为轻巧,仿佛就如正在与他闲聊今日天气如何一般,想不到,她竟执念深重至此。 沉渊眼光掠过她,又端起案台上的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道:“帮你可以,不过自毁灵台便算了。”他话音略停,又道:“而本君,从来也用不着给旁人什么交代。” 子歌心中一颤,颇为震惊的看着他。他此言,便是意欲偏护,如此一来,灵界之中难免会有人论断非议,说他有徇私之意。 子歌沉默半晌,问道:“为什么?” 沉渊拂了拂茶盏中飘着的嫩芽,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道:“我闲的。” “......” 子歌一时语塞,又过了片刻,低声道:“可我说了,我从不欠别人的人情。” 有细风从门外渗漫进殿中,扬起她身边几块碎绫白纱,又缓缓落下,悄无声息。 沉渊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从明日起,你便入净星殿,专司随侍之职罢。” 子歌更是诧异,不由再问道:“为什么?” 沉渊却道:“哦,你从前煎熬汤药的那股清甜气味,我觉着尚可,你既然不愿欠我的情,便留在这净星殿中,为本君熬药好了,不过鉴于你义父已经灵寂,这个熬药随侍的时间,或许会长了些。” 子歌将他这番话认真想了一想,还想着再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咬了咬下唇,俯身再拜:“多谢灵君。” 沉渊放下茶盏,正色道:“还有一事,从今夜以后,你不必再易容换貌,也不必再用虚名,就以你隐莲族姬的身份现世于六界众族面前。” 如此一来,他相当于昭告天地各族,隐莲的后人,盗取灵石的族姬,就在他沉渊灵君的粹华宫内。 子歌已经从地上起身而立,闻言终是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又道:“灵君此举,怕是会为这粹华宫平添非议。” 沉渊自锦榻上垂眸看她,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只那一眼,子歌像是忽然看见了他负手立于大罗天境,睥睨于天地之巅,俯瞰众生时的风姿模样。 沉渊淡声道:“那又如何。” “本君净星殿中的人,于我身边,从来就不需要隐匿身份过往。” 那一刹那,子歌周身的血脉微微一滞。 她从不远处稍稍仰起头来,静静仰视着他。 他说,于他身侧,她便只是她而已。 那句话,子歌一直记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已看遍了六界中缠萦不散的倾世艳霞的斜掠残痕,看遍了逆流回溯的迢迢旧年云烟,看遍了随日月消长飞红漫天的如花美眷,那一眼,那句话,却始终不敢忘记。 那夜之后,她便以隐莲族姬的身份,长入净星殿,奉药随侍。 第27页 灵山脚下,花林连绵成绯色汪洋,柔嫩落英纷繁落下,浮于眼前的一方清水池面之上,水色墨染嫣红,宛若丹青。轻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碎了一汪波光潋滟的涟漪淡痕。 一人静立于清水池边,白衣皓雪,衣袂飘然。 子歌掌中缓缓凝聚着灵力,银色精芒渐渐聚于掌心,光华肆盛。 她长袖轻甩,掌中的灵力直直注入水面,不待须臾,池水竟被生生分成裂缝,一股清泉自池底涌现,上方托着一个暗色木匣,木匣周身有翠色的莹莹仙光围绕。 她伸手,那木匣便如同通晓她心意一般,自清泉之上飞落在她掌心。 木匣落在手中的一瞬间,池面裂痕浑然消失,池水霎时复拢,归于平静,只有点点落花,偶然飘落。 沉渊既以手中的三块灵石相应,加上她前不久得来的这一块,先将四块灵石净化,只等找到最后一块五彩灵石,所有的一切,便都圆满了。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千年之久,与凡间之人匆匆十几年的命途一生相比,已经不算短,但与天地轮回永无休止相比,却也算不得长。 长也好,短也罢,而这走过的上千年光景,已是蕴含了她的一生所求了。 她祭出灵诀,幻化成云,腾身往粹华宫行去。 行至半路时,耳边忽然传来剑身相碰的清脆之音,子歌循声看去,只见不远的天际处,云浮雾隐,遮掩了两道拼斗的身影。 一个她颇为熟悉,便是冷面如霜的苍龙星君,星游,另一个嘛,她兀自笑了笑,虽是不熟,却一面难忘,正是那个与星游打了不知多少年的架,当初在东勤阁巧遇的落离。 只不过眼下,她又修身易声成了一位翩翩青年的模样。 两人拼斗正酣,落离使出全力,而星游也是招招不留情。 子歌叹息,却十分有兴致的凑近了一点,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个打架法。 她才一近身,星游便一个锐利的眼风挑过来,看见了她,随后,那眸色便暗了几分。 她饶有兴致的观战,心想着照这个态势发展,落离已经撑不过五十招必败。 果真,就在她默默数着招式到四十七的时候,龙吟剑翻转,在两人之间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直取落离面门。她心中一顿,只想完了,这一式,落离必伤。 可龙吟剑却携着剑风在落离面前寸处停下,星游在最后时分握住剑柄护手,而落离则被凌冽的剑气弹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脱手而出,落在一块浮云之上。 子歌长吁了一口气,想着这苍龙星君倒还算有几分人情味,就如那些时日她在东勤阁照料他时察觉到的一般,表面冷若寒冰,其实也是个温热之人。 落离晃神之后,淡淡道:“星君好剑法,在下又输了。” 子歌不免好奇,若是在东勤阁,落离输了便要爬墙回去,现如今这云海茫茫,哪有墙给她来爬? 星游冷目相对,不语。落离又说:“下次再寻机会同星君比过,我,我先走了。”说罢腾云落地,转身而去。 饶是子歌现在已隐莲族姬的真正身份重现于世,时刻在内心警醒自己,万事沉稳内敛,不可再像顶着九荷的虚名时那样肆无忌惮的过活,以免坏了隐莲一族的族风,但看着地面上那亦步亦趋,渐行渐远的瘦弱身影,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落离真的是走回去——既是无墙可翻,她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回去啊。 她暗自咂舌,若是她修灵之地离这灵山不远还则罢了,否则,照她这个诚实的脚程,若两地相距千里,她这一步步又要走到猴年马月去? 子歌惋惜,这姑娘,哪都好,就是心眼忒实了些。 她正瞄着那抹快要走出视线范围的淡影,就听耳边有清冷之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清苒转身,星游已经收了龙吟剑,踱步到她身边。 她从白衣锦袖中拿出那方木匣,道:“来取灵石,恰好路过。” 星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暗色木匣,又将视线缓缓移到她脸上,眼色深邃暗沉。 子歌心中怅然,果然还是这副神情。 自从那夜沉渊道破她身份之后,第二天,整个粹华宫便全部知晓了,原来当初那个南香阁一身青衫长裙,掌药制香的灵女九荷,便是隐莲族仅存于世的族人,族姬子歌。 在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终日青裙容色平庸,却调的一手馨香,配的一副妙药的是她。 在木灵族祭典上惊鸿一现,白衣胜仙绝艳无双,却于木灵阖族和沉渊灵君眼下,明目张胆地盗走灵石的也是她。 两个人,两身青白纱衣,两张完全无法重合的脸,是她却又不是她。 那几日,粹华宫内的人见了她,俱是神情恍惚,目光复杂难辨。 就连那终日风流逍遥的流彦殿下,乍闻此事,都惊的立马放开斜倚在怀中的美人,急慌慌的腾了朵不成形的仙云,一溜烟跑到净星殿来看这个惊世骇俗的大热闹。 初见她时,流彦忍不住连连啧声,围着她绕了个圈,才奇道:“想不到几日不见,狗尾巴草居然都能开出清莲。” 她饶是没忍住还是身为九荷时养成的泼皮性子,回道:“由此可见,殿下下次揽美入怀之时可要瞧得仔细些,那看上去秀丽美貌的娇人,说不准是枯骨画皮的鬼魅。” 第28页 流彦愣了愣,又笑道:“虽说这话倒是你往日里的那副腔调,但脸上这神情,却与九荷没有半分相像,她素来笑颜盈盈,这样的清冷淡艳,却是从没有过,话说,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人罢。” 她微顿,察不可闻的叹息道:“殿下说笑了,我就是她,她便是我。” 流彦又高深莫测地打量她几眼,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可惜,便去找沉渊打听事情的始末经过去了。 莫说流彦拍案称奇,前些时日,就连几位星君见了她,脸上的神色亦是精彩绝伦,不可言状。 除了星游,从见她第一眼,便是目沉如水,看不出情绪来。 第十五章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星游淡淡注视,许久过后,只道:“回去了。”腾了轻云,留她在原地,直径离去。 子歌将灵石木匣放回袖中,远远跟上。 灵空一片月,清辉笼愁欢。谁念往川畔,莲魂默秋寒。 十五夜,月正圆。 耳边是川水墨涛狂啸,尽头却早已没有天青故里。 寒风浓烈,携着月圆之夜至清至浊的强盛灵气扑面而来,呛人微醺。风声泣血,犹如当年。 沉渊稳了稳元神中那缕蠢蠢欲动的魔障之气,对身边的人道:“随我来。” 子歌有一丝犹豫踌躇,今夜月圆,是净化四块灵石最好的时机,可月圆之夜,也是沉渊体内魔气最盛之时,净化灵石必然会耗费他神元之力,若因此催化了魔气衍漫难抑,那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就在她面露难色,于原地踟蹰抉择时,沉渊清淡的嗓音从前方传来:“净化五彩灵石最好的时机唯有月圆之时,今日错过了,下一次,还是一样。” 她了然,叹息,终于跟上前去。 沉渊带她进了粹华宫后园,园中静谧。风送香暗涌,小池生明镜,双桥落银晶。 沉渊于一面宫墙前驻步,墙上是紫色艳霞般浩渺烟云的菩提花茎,沉渊广袖盈风,轻抬挥手,淡色流光闪过后,琉璃宫墙上竟出现了一道玄门幻影,沉渊稳步走进去,子歌不敢多做声张,强压着剧烈的心跳,随他一起入了幻影之门。 门后竟然别有洞天。 是一间偌大的道房,空旷寂寥,行步之时,子歌能清晰的听见绫缎纱裙迤逦着滑过地面的簌簌声响。 道房无窗,道场四周漂浮着几颗幽亮的悬珠,散着莹璧之辉,照的道场中几根玉柱之上刻的银鳞盘星的玉须龙雕熠熠生辉。 道场正中央浮着一方云台,为覆的云絮轻软纯白,沉渊立于云台前方,朝她伸出手来:“拿来。” 子歌回过神后,连忙从衣袖中将装有木之灵石的小匣拿出来,递给他,却不知为何,手上微微有些颤抖。 或许是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罢。 沉渊自木匣中取出灵石,长指轻弹,灵石便携着清风向前飞去,稳稳浮于云台之上,落定后,从下方云絮内又有三颗灵石缓缓升起,与木之灵石列成一个方正矩阵,四颗灵石各散其华,一莹碧色,一莹金黄,一莹土幽,一莹水青。 四灵石未经净化,光华之中尚有浊气缠绕,沉渊负手静立,淡淡对身后人道:“离远一些。” 子歌知道净化之术仙法强盛,她灵族之躯恐怕受不住那样的神法仙华,不由点头,退后了几步。 眼前的人手指微动,正要开始行术部法之际,子歌皱眉于他身后,忽然叫了一声:“灵君。” 沉渊莹亮的指尖已有仙华乍现,闻声转过头来,问道:“何事?” 子歌心中起伏不定,动了动樱唇,最终也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沉渊目光平沉的看她一眼,不言回身。 淡紫色的祥瑞光华自沉渊两指之间漫进云台之中,雪白的云絮霎时也变成闪着灼灼祥光的紫云,那紫色的仙气着实耀眼,子歌在呆愣之中,缓缓眯起眼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沉渊的仙瑞之华,淡紫色的仙光之中浅浮一抹丹红,又想到他原来在天界的尊号,这才了然于心。 瑞华渗进四块灵石之内,将其全部笼罩覆盖,一时间,整个云台紫光绚烂,整个幽暗的道房光华满庭。 子歌活了七千多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强盛的仙华之光。 她已经愣在原地,却在仍不经意间看见沉渊微微皱了一下眉。 子歌心中迟钝却猛烈地一跳,正要举步上前,就听沉渊略带压抑的嗓音道:“别过来。” “灵君……” “无妨。” 子歌不敢妄动,却见他眉宇间越锁越深,只有眸色依旧沉静。 沉渊持续祭出净化之术,体内那缕乱窜游走的魔气也随之翻涌,越来越要冲破他元神的束缚。 此时沉渊无法分神,要想继续净化灵石,便顾不得体内肆虐的那缕魔气,若要以仙力将魔气压制住,便要停了这净化之术,二者不能兼得。 沉渊眉稍跳了跳,他抑住一声要破喉而出的轻咳后,指尖紫色仙芒骤然突盛,片刻后,华光渐敛,他周身的仙气也缓缓消散,又变成了进门前那位淡然平静的白衣灵君。 沉渊掌中幻化出一个略大些的木盒,指尖回风,四块灵石便悄然飞落入盒,他单手阖上盒盖,转身将盒子递给不远处的那个人,道了一声:“给。” 子歌灵魂归窍般惊醒过来,喃喃道:“这、成了?” 第29页 魔气已经不受控制,混着他的真气在体内流窜,他堪堪稳住心神,将木盒放在已经呆若木鸡的人手上,不动声色的道:“回去了。” 语罢,直径掠过她,稳步向道场外走去。 子歌这时才彻底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上捧着的木盒,又看了一眼前方沉渊挺拔的身姿,快步追上去,随他一起出了门后,琉璃宫墙上的幻影自动消失,再没有一点痕迹。 沉渊一直快她几步,走在前方,子歌小跑着追上他,皱眉沉声问道:“灵君可有大碍?” 月凉如水,沉渊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他强压住喉间那股腥甜,稳声道:“无碍。” 子歌见他步法稳重却急,心中突沉,终于几步上前,挡在了他面前,皱眉道:“原来苍龙星君好逞强的毛病竟是跟灵君学来的。”说罢,拉起他的手腕,覆上了两根青葱玉指。 只这一探,子歌猛地骇然抬头:“你……!”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沉渊苍白的面容自她眼前一晃,身子便斜倒下去。 子歌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心中已是惊恐万分,沉渊此时薄唇紧抿,斜倚在她身侧,低声艰难道:“别声张。” 魔气侵体,元神受损,真气不稳,子歌看着斜倚在床榻上的沉渊苍白到像是失了血色的俊颜,一时心绪大乱。 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装着四灵石的盒子被她随手放在床头,她看一眼,心中便紧一分,若不是应了她的求,沉渊冒险在月圆之夜净化灵石,以他的神法修为,何至于此。 床榻上的人微阖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墨色长发自玉枕上散落垂下,有一缕扫过子歌手背,她一惊,只见沉渊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感到体内魔气狂虐,沉渊试着以元神压制之,仙力才出,却被反扑至周身经脉之中,钝痛突袭,他终是没有忍住,嘴边逸出一声轻咳。 子歌看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自他嘴角溢出,心中更是慌乱,慌忙伸手替他拭去血痕,低声道:“四位星君与碧霞元君就在殿外,灵君就让他们进来罢,合五位真神之仙法,或许可以暂时压抑住魔气。” 沉渊墨色双眸淡淡看她一眼,复又阖上,轻轻摇了摇头。 魔尊元魄之气,若他自己不能抑住,就算他们五人再加一百零八位上神之功,也是徒劳。 更深露重清寒影,宫帷重重覆暖烟,子歌看着沉渊毫无血色的薄唇,终于缓缓伸出左臂,白纱轻挽,雪肤入眼,右手幻化出寒光匕首,渐渐向雪臂逼近。 寒刃离手臂不过分毫之处,忽然一道指风凌厉袭过,将她右手的匕首弹落在地上。 “灵君!” 她蓦然转头,只见沉渊仍轻阖双目,英眉微皱,低声道:“这样的事,无须再做第二次。” 大概是方才这声低呼过于急切,传出殿外,更让门外焦急等候的五人心中方寸大乱。 星游终于忍不住,稍事犹豫,于门外沉声问道:“君上可还安好?” 沉渊屏息静气,只能用尽心力撑住被魔气扰乱的心脉。 许久过后,殿内传来他低沉平缓的声音:“安。” 只这一个字,钝痛便顺着失了仙力庇护的心脉再次传遍全身,子歌见他眉宇深重,手臂竟微微发抖,就知道,他定是疼到了极处。 可他不许她再引血为药,宁愿忍着静脉逆转的剧痛,也不要她微薄的救助。 身边的人深深的叹息,然后像是起身动了一下,离他又近了几分。 沉渊在混沌的疼痛中,感觉有一双微凉的手,自他颈下穿过,他心里一动,半个身子便被圈在了散着清淡莲香的怀中,有微凉的手指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指尖缓缓抚平眉间皱痕,那凉意便顺着天灵台流入体内,那一瞬,如烈火梵烧疼痛像是消褪了几分。 有清泠轻缓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小声道:“我小时候顽皮得很,修灵之时常常因为分神而受伤,每次伤后疼的忍不住皱眉的时候,义父都会这样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抚我眉心,跟我说,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了便不疼了,我受用的很……灵君也是一样,睡一觉便好了,睡过第二天便不疼了。” 女声清淡悦耳,周身莲香幽谧,她指尖轻柔,疼痛居然真的渐渐减弱,沉渊于迷惘中慢慢抬起手来,拉住她另一只手臂,轻轻环住自己肩上。 子歌手臂一僵,却见他眉目间有舒缓之意,终于放下手臂,将他围抱在怀中。 第十六章 沉渊灵君这一睡,便是七天七夜都没有醒来。 粹华宫内风声萧肃,一众仙官侍女几日来都神情肃穆,噤若寒蝉。 净星殿内厅之中,沉渊灵君依旧阖目沉睡,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床榻之侧围了一圈的人,前几日去而折返的碧霞元君双目微红,玉指绞着碧色罗裙的薄纱,死死盯着一边沉默不语的子歌。 子歌垂眸,一直看着床边上为沉渊探脉的朱雀星君。 半晌,星娆将搭在沉渊腕上的手收回袖中,暗暗握成了拳。 流彦不由问道:“如何?” 星娆重重叹了一口长气,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君上自己醒过来。” 此言一出,星游。星寒、星皓脸上的神情俱都颓垮下来,他们晓得,这一等,恐怕就要等上数千年了。 第30页 上一次沉渊陷入沉睡,便是与魔尊恒因那旷古一役之后,距今已经有四万余年了。 碧霞元君终于忍不住心中哀戚的怒火,颤抖的手指直直指向子歌,怆然悲愤,问道:“这都是因谁而起?若不是为了替你净化四方灵石,君上、君上他何至于此……!”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子歌淡淡瞥了一眼碧霞元君,又去看床榻之上的人,他面色苍然白皙,像是睡得很沉。 星游冷静的看着子歌道:“若想要君上醒来,还有一法可行。” 子歌抬起眼帘,静声对他道:“我义父已经灵灭了。” 星游平缓道:“可是你还在这里。” 是,她还在这里。 若想要沉渊转瞬苏醒,非落花谷中独传的清元之术方可。 所谓清元之术,顾名思义,就是清净元神,净除神台之中所有的魔障之气,此术与沉渊净化灵石时所用之术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清元之术只能用在灵体仙躯之中,而沉渊的净化之术只能用在灵物神器之上。 此术确实能使沉渊转醒,不仅如此,更能从此将他元神中的那缕魔气彻底除去,复他味感。 众人的眼光随着星游一齐看过来,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子歌叹息,道:“我不行。” 星寒道:“为何?” 子歌道:“虽然我承了义父灵格,但我灵力与义父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以我的灵元之功,不足以净除灵君体内的魔气,而若稍有差池,恐怕会玉石俱焚。” 流彦皱眉道:“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纵然冒险,也请族姬勉力一试。” 流彦此时不称她子歌,亦不称她九荷,而尊称一声族姬,便是以龙族殿下的身份,在求隐莲一族出手相助。子歌有些震动,而四位星君也负身直立,齐齐向她行了一个颔首之礼:齐声道:“恳请族姬勉力一试。” 子歌震撼难言,慌忙颔首道:“诸位星君万不可如此,子歌愧不敢受!” 一直沉默的碧霞元君忽然一把扯住她素白衣袖,紧紧握着她手臂,双目赤红:“无论如何,君上是因你所求才会遭此一劫,滴水之恩涌泉报,你怎能一句不行便袖手旁观!你……你就试一试,好不好?”话到最后,她语调凄婉,已是哀求。 碧霞元君手指的骨节泛白,用尽了全力狠狠抓着她的手臂,臂上传来火辣的疼痛,子歌挨着那股疼,眼光稍稍停在沉渊面上,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抬起头来,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清元之术,顾名思义便是清本固元。施术之时,方寻一处气泽最盛之处,借纯净仙气之引,将施术者灵元中的精纯灵气注入被救之人元神之内,此时动术,方可将体内魔瘴之气尽祛。 粹华宫内仙气最盛之处有两个,一个便是已经陷入沉眠的沉渊灵君,另一个,便是粹华宫左侧的那方碧潭,碧潭的水是当年沉渊灵君将三清天境中的圣泉之水自天河引渡至此,幻化成潭而形,若要施清元之术,眼下非要那潭中碧水的仙气不可。 有小仙官搬来烟罗软帐和云水锦屏,将碧潭四周围了个密不透风,沉渊安静的躺在碧潭边的窄塌之上,罗帐软纱被风扬起,轻轻划过他面颊,他在混沌的沉眠中却毫不自知。 子歌站在锦屏之外,看着渐渐走远的几人,忍不住又轻唤一声,几个人步履停顿,回身见她此时神色凝重,气质冷硬,倒真像是一位族姬做派。 子歌向他们沉声叮嘱道:“请诸位星君务必记牢,直到我与灵君中的一个人从这碧潭画屏内走出来,否则,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有何异动,任何人也不要踏入这方天地。” 星游答道:“放心,这一天一夜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这仙潭半步。” 子歌得他郑重承诺,一颗心才稍稍归位。 见他们走的远了,子歌才回身进了锦屏之内。 她附身于窄塌前,思忖了片刻,又在心里道了一句“得罪了”,终于伸出手来,将沉渊轻轻扶起,除去他白色长衫,然后才又去解他靛青色长袍的束腰流云丝带,最后解开了他内衫斜襟上的盘扣。 直到沉渊只着一件白色稠衣时,她眼中终于露出了半分犹豫之色。 其实她有所不知,沉渊虽是陷入沉睡,却只是整个人像掉进了虚空幻界一般,不能自主控制躯体,魔气被抑制住前,不得清醒而已。但他虽陷于混沌之中,神台却是清晰的,神智也是清明的,只是无法言语。 因而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人将他的外衣长衫逐件脱下,那个人指尖微凉,伴着清幽的莲香,他知道那是谁。 清凉的指尖几次触到他颈下的肌肤,似乎是在犹豫这件白绸里衣到底脱是不脱,最后,那只手终于垂下去,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可惜了落花谷的规矩,所有灵术概不外传,要是可以的话,我将这清元之术教与碧霞元君,如此,未必不能听她道声谢来。” 顿了顿,又苦笑一声,道:“罢了,还是穿着罢,诚然我试一试已是勉强了,多件衣服少件衣服的,想来也没那么打紧。” 她语调中七分无奈三分心酸,不知为何,沉渊心中忽然很想笑。 这个人,就算恢复了隐莲族姬的身份,将从前的那些个古灵精怪统统于人前收了回去,换上了一副清冷的姿态,可饶是她隐藏的再好,到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显露出的质朴本色,也不过是一个小灵女的自然心性。 第31页 子歌祭出灵力将沉渊缓缓送入碧潭水中,将他端坐在潭中,潭水温热,恰好湮没到他的腰际。 子歌略略打量他一番,指尖忽然扫出灵气,将沉渊稍稍转了个身,与自己向背而坐。 沉渊在迷惘的虚空幻界里,脑子稍稍慢了几拍,他正想着她此举意欲何为时,忽然听见碧潭边有窸窣之声传来,像是,纱衣坠地的声音。 等他明白过来时,心上忽尔一悸。 子歌只着一条贴身的轻纱白裙,从碧潭边上迈进水中,一步步走到沉渊身旁,直到整个人坐进水中,才终于将他缓慢地转过身来。 碧潭周围轻烟浩渺,仙气萦旋,袅袅轻烟薄雾隐了水中两抹极淡的白色身影。 有纯净的仙气透过肌肤,缓缓浸入沉渊脉络之中,少时片刻便流汇全身。 有微凉的手指轻轻抵在他前额两侧的经外奇穴之处,对面的人暗叹一声,又道:“得罪了。” 一股微凉的灵元之气瞬间从指尖注入他神台之中,那灵气纯粹而清冷,从他神台之处流入元神,经过周身百脉时,回流在脉络中的小股魔气竟全然被净除无痕。 灵气游走全身,待血脉之中的魔气被清化干净时,灵气才汇于神台一点,随后又翻涌着的注入他元神之中。 他元神内残存的,是魔尊元魄内最深的那缕魔气,至纯的灵气刚一注入,那缕魔元便霎时汹涌翻腾起来。 两气混作一团,在他元神内缠绕不休,魔气像是忽然通达了人性一般,鼎力抗拒着那团灵气的净清之力,沉渊感觉到抵在他额前穴位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但随后,却又有一股更强的精粹灵气注进元神之中。 周而复始,翻搅不休,萦绕难解。 暮云收尽冷星寒,月华无声转玉盘。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幕中只遗一轮昏黄惨淡的月,一颗星星都没有。 子歌额上沁出冷汗,手臂也微微颤抖,那股魔气之功着实太强,她灵气虽纯,灵术却与她义父相较,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要想完全净清沉渊元神内的这缕魔气,原比想象中还要艰难许多。 她死死咬住樱唇,忽然张开眼睛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沉渊面色依旧苍白没有血色,额上亦有汗珠点点,薄唇轻抿,唇色却也是和面容一样,惨白失血。 碧霞元君说的没错,若不是替她圆愿,天地四极六界各族都要尊一声灵君甚至是神君的沉渊尊座,何至于再陷入沉睡,受魔气侵体之苦? 子歌缓缓闭上眼睛,自指尖注入沉渊元神内的灵气更盛,她在心中笃定道,我会让你醒过来,一定会让你醒过来,到时候你便能恢复味感,再也不须终日苦药入口,所以,我一定要让你醒过来。 第十七章 灵峰青嶂衔旭日,晴云流转洗碧潭。 有璀璨烂熳的点点朝阳洒在两个人身上,两人却浑然不觉一般,仍旧四目紧闭。 子歌现在的脸色正如同前几日的沉渊一样,苍白似雪,而沉渊经过一夜的时间,脸颊肤色竟透出一丝红润好转的迹象。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子歌咬牙苦苦硬撑,可聚于沉渊元神内那仅存的一缕淡薄的魔气,竟像是知晓了即将被净除一般,掀起汹涌的魔气浪涛,负隅顽抗着。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但是,只差这最后一步,绝不能停在这里,否则才是功亏一篑。 子歌不禁苦笑,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了。 沉渊感觉面前的人忽然近身,距离自己不过分毫的距离,有沁着细密冷汗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间,就在他心中一震之时,元神内最后的一缕魔气像是忽然被强大的外力吸附住,那股力量骤然增大,那缕魔气终是抵抗不住,竟在瞬间被生生从他的元神中抽离而出。 子歌额间的银莲灵印霎时爆发出耀眼的银色光华,殷红的血迹自她嘴角滑落,一滴滴落在碧色的潭水之中,赤碧相溶,艳色刺目。 只一瞬,那缕魔气便被她额间灵印吸入体内,灵印由亮银刹那转色成赤色红莲。 就在魔气入体的一瞬间,她恍惚听见天灵台中有一个极低沉的声音一闪而逝:“天道不昌,吾自归来!” 她灵元一震,一口暗红鲜血喷薄而出,那声音瞬间消失,灵印也再度变为纯洁的素银之色。 沉渊猛然张开双眼,一把将向后倒去的人拉进臂弯之中。 子歌墨发如瀑,整个人倾在他怀中,脸侧的长发早已被汗水濡湿,软软的贴在耳侧,她缓缓张开眼睛,就见上方的沉渊眉宇深皱,墨色的眼眸中再也不见昔日的平缓沉静。 沉渊目光如炬,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人,难以置信的沉声道:“你竟然引魔气入体?” 子歌神智有霎时的清明,立刻想起来此时她只着单纱薄群,纱裙被潭水浸湿,此时正透骨的贴在身上。 她咬牙,忽然自他臂中挣开,指尖同时迸发出一股灵气,携起碧潭边上的似雪白衣飞扬而至,她拼了全力从碧潭之中回旋而上,玉足轻点水面,白衣纷扬落在身上。下一刻,她趔趄了两步后,身影凌乱的站在了碧潭边上。 沉渊自水中起身,眼中有暗涌的波澜,他低声问道:“你可知强引魔气的后果?” 子歌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淡声道:“灵君莫忧,我自可净除化解。况且,我说过,我从不欠别人人情。” 第32页 缓了缓,她深深呼出一口血气,抬起眼帘看向他,道:“灵君是因替我净化灵石而伤,现如今灵君元神中魔气已净,五感也已恢复,我与灵君也算是两清了。” 说罢,便感觉那缕魔气冲撞的灵台顿疼,她不敢多留,死死拽着衣襟,霍然转身,推开眼前的镜屏,踉跄而去。 ...... 子歌将自己闭在房中整整八天,这八天里,粹华宫内没有一个人能敲开她房间那扇紧锁的檀木垂花门。 起初几日星娆满心担忧地以为她是为沉渊清净神元而负了重伤,虽然她的确也是身负重伤,但任谁也不曾料到她竟然将最后尚存的那一丝魔气引入了自己灵元之内。 左右来叩了几次门,但房中一直无人应和,最后一次来探她时,房中终于传出了子歌的声音,却十分平和无恙,听上去倒不似伤重难愈一般,只是道不用担心,她静修几日便无妨了。 她语气平缓如常,众人得信后,便也不再来扰她。 这天,碧霞元君为贺沉渊终于永绝魔气侵体之苦,味感已复之喜,特意与四位星君商议过后,在粹华宫摆下一席饕餮盛宴,还专程给天界素日交好的各路神君一一递了帖子,粹华宫的清静年月过的久了,忽然有了这样热闹喜气的庆事,各家神君仙者自然携礼而来,赴约贺喜。尤其是流彦八殿下,还特意带来了一份硕大的贺礼。 没想到,这贺礼竟是第五块火灵石的下落。 喜宴之上,筹光交错,一派欣荣之气。 沉渊性子淡,本就不爱此等热闹的光景,入席之后也只是清清静冷冷然的坐在首位,手中缓缓转着一只粉晶琉璃盏,杯盏流云漓彩,晶莹剔透,衬得他指尖都莹莹生辉。琉璃盏中盛着醇香玉酿,正所谓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沉渊浅浅的抿了一小口那瑶池玉液,酸涩中稍有微辣,辣后竟是香甜,的确是好酒。 他已经七万余年不曾体会过味道这个东西了,所谓个中滋味,果然只有失而复得后,方能深悟。 下座神家仙友各个瑞气腾腾,交杯换盏间俱是一派欢颜。流彦端了酒盏,稍稍靠坐到他身边,饶有兴致的问道:“怎的不见那位救你于苦海之中,居功甚伟的小族姬?” 沉渊轻晃着手中的清碧琼浆,颇有些慵懒的淡声道:“大概是躲了。” “哦?”流彦的奇心霎时被勾了起来,挑眉问道:“她此次可谓丰功至伟,不说来讨你一个便宜也就罢了,躲的是甚?” 沉渊扫了一眼他按捺不住惊奇探究的脸,兀自轻笑了一声,施施然平声道:“她为救我,将魔气引入了灵元之中。” 流彦举杯饮酒的手忽然顿住,一口椒浆呛在喉中,惊的不上不下,一时间咳得天翻地覆。 他径自顺着气,好半天才憋着一张呛得通红的俊脸,小声道:“想不到她、她竟然有这样的……”话到这里便又卡住,他想了半天后句的这个形容词,是胆识好呢,还是气魄好呢?左右都不合适,最后只得暗笑道:“这样的傻。” 沉渊仔细想了一想这个“傻”字,没有说话。 流彦看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表情,忽然又笑道:“这样的……嗯,豪气万丈,于你又有大义,她还躲个什么?” 沉渊向后靠上座椅云绣软绵的锦垫,道:“大概是怕我还她这个人情吧。” 流彦暗自又惊奇了一番,想着这六界之中,纵横四海辟阖天地,竟然还有不愿意受沉渊人情的人,委实让人揣测不透。 不过么,这个隐莲族的族姬子歌,也确实是个让人不易琢磨的人。 流彦忽然道:“说到人情,我倒是想问一问你,若是能够,你预备如何还她?” 见沉渊稍稍蹙眉不语,他又贼心不死的笑道:“莫不是……哈哈……啊……这个,话说,不知有一天沉渊灵君若忽然动了红鸾之心,想要以这灵后之位相谢,会不会是惊四海憾八荒一件奇事呢,哈哈……” 沉渊斜眼看向他,淡声道:“我听说近来向龙王请亲的天族世家委实不少,有的竟还求了西极帝君拉媒说合,但依我看,这些天族世家的女君还是颇安分沉稳了些,与你这逍遥的性子委实不合……” 流彦抽了抽嘴角,结巴道:“你、你想说什么?” 沉渊道:“灵界之中有一灵狐族,族中之人全为女灵,任上族长是一只得道的银狐仙,且貌美惊人,关键是为人放浪不羁,快意的很,你若愿意,我可以……” 流彦一抹笑意冻在了嘴角:“我不过随口打趣,你用得着如此赶尽杀绝么? 据说这银灵一族修灵的道法便是与元神纯净且修为深厚的男子成双修之和,采阳补阴。数千年来,倒在这银灵狐长石玉寒床之上的灵者男仙不计其数,可春宵一刻后,不但没有与她香闺常伴,反而都卷着衣袍脸色蜡黄的落荒而逃,由此,这银灵狐女族长功力惊人的美名,便自此传遍。 头顶有一颗硕大的明月悬珠,光影略带柔意的飘洒下来,繁光疑星落,轻缀似月悬。沉渊轻笑一声,看他一眼,便不再多言。 夜已深沉,众人酒酣告退,沉渊又独自坐了一会,便起身来到净星殿后的花园之中。 众芳绵似海,满园留异香。乍看朱碧处,白衣冷暖红。 沉渊轻倚着花园的月门,静静看了一会园中那棵根壮叶茂的古槐之上,斜躺在一根旁出的粗伟树枝上的人,然后缓步走进园中,在古槐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第33页 树上的人单手垫在脑后,双腿叠搭在树枝上,白衣映银华,轻纱般的素带裙摆飘散下来,随风轻漾,任其东西。她独自赏着月色嗑着瓜子,颇显随性无束。 沉渊坐了一会,淡声开口问道:“灵元之内的魔气可是尽除了?” 闻声方知有人,且不看也知是何人。子歌往空中抛瓜子的手顿了顿,将那枚葵花籽捏在指尖,轻声道:“自然是尽除了。”缓了缓又笑道:“敢问灵君,能再品佳酿的滋味如何?数万年啊,如今这美酒再饮起来是不是别具风味?” 沉渊道:“别具风味?那要你喝了才知道。” 子歌挑眉看他,只见他手中果然握着一只青碧玉质酒壶,怪不得她方才嗅到了几缕若有似无的酒香之气。 子歌笑道:“敢情灵君是大半夜找我喝酒来的?” 沉渊将酒瓶凌风掷给她,她衣袖轻挥稳稳接在手中,又笑道:“也好,就算我也来沾沾你的喜气罢。” 她仰头抬手,琼浆凌空入口,酒味辛后回甘,果真是好酒。 夜寒露凉,酒入柔肠,暖意便从心脏下方徐徐升腾上来,子歌不禁赞道:“回味无穷,的确是好酒。” 又临风饮了一口,笑道:“镂月裁云,清风相伴,又有美酒解千愁,这样的日子可真是逍遥的很啊。” 第十八章 沉渊静坐在石凳之上,凌空化物般,手中又出现了一壶一樽,皆是青玉之色,他本就肤色清白,衬着这样的琉璃玉色,愈发显得指尖莹润。 古槐树下卷落白,随风纷纷,月影无心扰仙魂,银辉存温。 沉渊径自执壶倒酒,开口问她:“哦?这样的日子,与你之前的相比,又有何不同?” 子歌伸出玉指企图揽住自眼前川流而逝的夜风,风过指缝,徒留清凉,她轻笑着感慨长叹了一声,道:“自然是不同,如今这样的自在安逸,从前我想都没有想过。”说罢,又笑着摇了摇头,灌下了一大口酒。 沉渊轻晃着手中的酒壶,玉液撞壁,声响清泠,他问她:“从前你想些什么,如今又想些什么?” 子歌潜意识里忽然觉得,哪怕平日里连沉渊灵君这样寡言淡漠的人,小酌几口后,居然都有与别人聊天的意愿了,怪不得人们常说‘玉山自倒’,看来这个酒,果然是个好东西。 既然灵君今夜有借酒抒怀之意,子歌觉得自己不管是从君臣道义上,还是从两人刚刚建立的过命的交情上来说,于情于理,都应该成全他。 于是她仔细想了一想,颇为认真地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所想的、所愿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件事,但正是因为如此,这样快意随性的时光,才更觉得像是浮生中偷来的一般,愈发珍贵罢。” 沉渊沉默片刻,道:“生而四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几样你如今倒是占了个全,执念纠缠,烦恼自生,这样的日子难免太过沉湎自缚。” “生而四苦、执念纠缠、烦恼自生……”子歌低声沉吟了片刻他方才之语,仔细参了一参那话中珠玑,忽然转过头,冲他嫣然莞尔,道:“数万年来,众人皆叹沉渊灵君神静无为,可如此的清净无累,心中没有半分羁绊与挂碍,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难道就不会觉得有些寂寞无趣?” 沉渊心中的那潭静水,像是不经意间忽然被人掷入了一颗小小的碎石,漾起一丝细细的涟漪,划开了一圈淡淡的波澜。 寂寞?无趣?这件事,这倒是他数十万年来从没想过的事情,诚然,也从没有人敢像今夜的她一般,问过他这样的话。 自混沌初开,天地伊始,他便承天术道法,肩上担的、剑下护的,是整个上界的平和无恙,如今四极诸界顺遂繁昌,他便隐剑避世,静修天道,若是还能有让他祭剑出世的,恐怕只有芸幽山崩,天河水涸此等生灵涂炭的灭世之灾了。 他一直就是如此,所以这样的日子,寂寞与否,他从来不曾体会过有什么分别。 至于能让他觉得有些趣味的事情,若真要细致算来,这数万年来,恐怕倒真的还有两件,也是唯此两件而已。 一件么,便是根雕玉琢之趣,千形百异各有原态之物,到了他的手中,只需一柄寒铁小刃,不须仙法神力,只需动动手指,便能变化出另一番他想象中的模样,这样的自然之功,他觉得有些意思。 至于另一件么…… 沉渊抬起眼帘,静静端看着树上那临风自饮的白衣少女,长发如墨瀑般垂下来,发髻上仍旧未簪任何花饰朱玉,唯有额间一朵银莲灵印,暗生冷丽妖娆。 他之前只是觉得有她在的这一百七十余年,粹华宫内平添了几分生气热闹,就连星游他们四人与一众仙侍之间,也不向之前那样清冷寂寥,而她这个人,也让他觉得,有些趣味可寻。 今夜乍闻她这样的话,他忽然像是明白了这件事情。 原来并不是单纯的觉得有趣,只是如今身边多了一点点的陪伴与欢愉,再回过头来看之前的岁月时,才顿觉,原来是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日子,有些寂寞。 而且他居然觉得,这样有人陪在身边,非但没有什么不好,竟然还能让他觉得,愉悦。 沉渊拾起放在石桌上的酒樽,饮了一口樽中美酒,对树上的人道:“现在再品这酒,竟然发觉你说的别具风味是个什么滋味。” 第34页 “哦?”子歌好奇,颇有兴致地问道:“是什么?” 沉渊转头,对她轻笑道:“原来竟是不甘寂寞之味。” 子歌微怔,明白过来后不禁开怀大笑。 沉渊极少见有女子的笑靥能如她此时一般,快意自如,洒脱不羁,眉目间都自带一股舒爽之意,灵秀存眉头,浩气荡胸襟,逍遥无束,自顾风流。 她笑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就着月色饮酒,风吹仙袂,暗生莲香,侵染了园中檐牙,惹得庭中仙葩都纵风随她。 沉渊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指尖闲闲轻叩着已空了的酒壶,好一会,才问道:“怕是你之前不曾如此尽情豪饮过吧?” 子歌将喉中的酒咽了个利索,又长长呼出一口浓香的酒气,才惊讶问他:“灵君怎么知道?” 停顿了片刻,又笑着道:“哦,我晓得了,灵君能掐会算嘛。” 沉渊不禁心中好笑,看来真是醉后痴语,连能掐会算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沉渊不语,只是撑着手静静瞧着她,果然,再不过几口纯酿入喉,她一如皓雪般的身形已经有些不稳了,连投映在树下的影子都有些飘忽凌乱。 沉渊眉间微动,自石凳上起身,慢步走到古槐之下。 正如他心中拿捏精准的一般,他才在树下立稳,树上的人便一个斜楞,直直跌落下来。 沉渊闲庭信步地伸出双臂,她便稳稳的落在他的怀中。 酒意突沉,子歌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头晕,她知道自己没有摔在地上满嘴啃泥,是因为有人及时接住了她,她意识飘忽不清,周身像是坠入绵软的云端,朦胧的醉意中却觉得那怀抱虽然陌生,倒有几分妥帖的呵护之意。 她身上使不出半分力气,伸手软绵绵的拍了怕那人肩膀,呢喃道:“对不住啊,砸着你了。”说罢,又将头往那怀里稍暖和的地方挪了挪。 沉渊怀里抱着将自己喝的云山雾罩稀里糊涂的人,稳步向小园外走去,听她说了这样的醉话,便轻声答道:“无妨,就当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好了……只是不成想让你欠个情这样难。” 怀中的子歌半晌没有答话,沉渊抱着她走到月门时,低头看去,竟不知是何时她就已经在他怀中睡着,面色绯淡可人,呼吸绵长均匀。 子歌自打从出尘如仙的白莲中托生出世以来,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她都做过,譬如闯杀阵、偷仙草、盗灵石、诓沉渊,但惟独醉酒这件事,是她还从来没有机会尝试过的。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深夜一醉,直接杀了她个措手不及,事后每每回忆起来当时的情形,恨不得丧心病狂的抱着当时她斜躺的那棵古槐,将树皮啃个干干净净。 沉渊抱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她进了净星殿,站在殿廊之上,遥遥望去,只见距离她入殿随侍后便一直居住的偏厢还有一段距离,他略略思考后,长腿一迈,抱着她直径走进了自己的内殿卧房。 穿过重重罗烟幔帐,绕过一面山水画墨的珠箔银屏,才将她安稳妥帖的放在他铺垫着玄色柔缎的床榻之上。 子歌醉卧在床榻之上,此时却睡得有些不安慰,迷糊中那上涌的酒气都变成炙热的躁意,她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濡汗,依稀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老君的炼丹炉中的一颗灵丹,三昧真火在周身熊熊炙烤,连骨头都要被生生溶掉一般。 混乱中她又有片刻的清明,觉得自己这几千年来从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能耐曾开罪于老君,所以被扔进丹炉中的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恍惚中偏偏又笃定,倘若真的以身喂炉,大概也就是眼下她这般体会罢。 混乱中忽然有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那手掌微凉,此时搭在她汗湿的额上,就如同玉肌冰骨般解救她于烈火灼身之中。 那人只是伸手探了一探,眼见就要收回手去,她在似醉如痴中当机立断的抬起胳膊,牢牢抓住了那只已经离开她额头半寸的手,重新按回在自己额上。 饶是如此她仍不放心,生怕自己稍一松手,那只清凉如玉的神来之手便再次弃她于不顾,于是自认为英明神武的用自己的手一直拽着那修长的手指,将其压在自己头上,不让他移动半分。 那只手在被她拉住的同时,依稀稍稍僵直了一下,她便又用了些力气,果然,那手上停顿半刻,就不再推诿,老老实实的给她冰着解热。 凉意自额上传来,缓缓从天灵盖漫进周身,四肢百脉中喧嚣的燥热舒然得以缓解,子歌颇为满意,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嘴角。 沉渊坐在床榻边缘,一只手被当做冰袋敷在子歌额上供她散热,她大概是担心他会趁机开溜,在深沉的酒醉中还不忘牢牢拉住他。他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她喝醉了的时候竟然会是这副德行,着实与她隐莲族姬的荣尚身份不相般配,此番作为,着实有些,幼稚。 沉渊正打算着要寻个法子,看手边有何可以应急的物件,将他的手从她的掌下解救出来,一转瞬的功夫,她另一只手又忽然覆上他的手背,柔软指腹疑惑的在他骨节处逡巡摩挲,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长长的微颤的睫毛,就听她试探的轻声低唤了一声:“义父?” 朦胧的记忆中,只有义父会如此细致耐心的呵护照拂她,从她被枯血白骨染色的幼年起,一直到青葱无忧唯有百花沉香的曾经。 第十九章 第35页 沉渊眸色深沉,安静的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手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游弋。 子歌于沉醉迷朦之中拉着‘义父’的手不放,想到离开落花谷以后她独自飘荡的往年岁月,忽然有些委屈,当下便显露出了还在琰兆身边,偶尔撒个小娇时候的模样,也只有在义父膝下,她才敢表露出几分如此小女儿的憨态神色。 子歌轻轻拽了拽‘义父’的手指,软软糯糯的开口撒娇道:“义父,我难受……” 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她其实是难受的,心里永远像堵了一块巨石,不单是在这个酒醉的深夜,还是在苟活于灵界云雾飘摇的年月里。 意外的是从前若是她这般口气的同琰兆撒娇卖乖,一准会得到琰兆的柔声宽慰或是安抚,今夜的‘义父’与往常相比,倒是冷淡严肃了许多。 子歌心中诧异,一计不成只好再施一计,撒娇无用只好撒泼耍赖,她皱着眉,双手都拉上‘义父’仍覆在她额上的那只手,抡着胳膊左摇右晃道:“义父忒冷血了,看九儿难受您连声都不吱一下,是不是不疼我了?啊,对!您就是不疼我了……!” 她含糊的声调中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娇软,沉渊一直沉静的表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九儿?原来琰兆或是她的家人之前竟是这样唤她的。 子歌还躺在床上将小脸鼓成一个十八层褶的包子,不依不饶的来回翻腾,嘴中念念有词:“义父不疼我了,明儿我就出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以后您就一个人在落花谷养花过活罢……” 她借着酒意闹得凶,沉渊终于无奈的摇摇头,伸出手来,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另一只手也从她的额上拿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略示抚慰之意。 子歌心中小小的得意之情霎时爆棚,看来‘义父’还是最吃她这一套,每每只要听她说要出谷,便是天大的事情也肯随着她心意去了,她得寸进尺,口齿不清的含糊道:“我困了想睡,义父哄一哄我罢……” 她恍惚中感觉到‘义父’握住自己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却真的从善如流的斜靠在她身边,还象征性的拍了拍她的肩,意欲着哄了一哄。 子歌心中窃喜,忽然整个人向上挪了挪,将头埋在‘义父’怀中,从他手心中将两手挣出开来,一如幼时那般,环抱住他腰际,蜷缩在他怀中。 沉渊着低头,看着她一连串顺畅的动作行如流水,然后,微微怔住。 她滚烫灼热的呼吸像是穿透衣襟,直直洒在他心口的位置,一颗心也慢慢变得温热起来。 子歌保持这个姿势窝了片刻,仿佛仍不满足,整个人又像他身上蹭了蹭,直到眼见她一条腿就要搭上来的瞬间,沉渊终于抬手稍稍按住了她,长臂一伸,将她乖乖稳抱在怀里。 子歌闭着眼睛噘着嘴小声嘟嚷了几句,似是不满,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了低沉好听的声音,那声色清淡,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好好睡,听话。” 那声音似蛊,缠绕在她本来就混沌不堪的心神上,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又不像是臆想中义父的声音,混乱中她难以辨清,再一瞬,便真的又晕晕乎乎的乖乖睡着了。 沉渊低头看了看熟睡之中的人,巴掌大的小脸上粉扑扑的,樱色唇边还带了一丁点难以察觉的满足笑意,她睡得极沉,也极乖,全然不见了平日里那些故意端作出来的清冷之态。沉渊有些难以想象,原来她从前在琰兆身边时,竟然是这样一副巧笑嫣然的模样。 抱她进屋前他曾想着,依照她这浅薄的酒力,今后还是将酒池中的那些个琼浆玉酿都收了的好。此时见她如此乖巧柔顺的睡在他怀里,他又忽然觉得,这个酒,偶尔喝上一壶,似乎也不错。 一夜酩酊,再醒来时,人世风光已经陌生难言,惊悚到子歌不敢相信。 身下躺着的是不知比自己房中那张华门上缀着丝绣缎带架子床大了多少倍的床榻,床榻上铺着玄色柔缎,触手悠悠生凉。 床脚侧下方是一鼎半床高的紫铜熏炉,檀香袅袅,清而淡,床前是一扇巨型的水墨画屏,侧眼从画屏边框看过去,隐约能瞧见重罗叠幔的宫纱环绕轻扬。 这间卧房她来过的次数不算多,但总归还是清楚地知道是什么地方。 子歌不动声色的快速回想了一番自己昨晚是如何从槐树上直接到了沉渊的床榻之上的,然而,酒醒后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她暗自稳住心神,在心里一字一句的骂了声娘。 因为她发现,此时她的一条玉臂,还安然若素的环在身边倚靠着床头的沉渊的腰上。 她微微抬起眼帘,眼风极快的扫过身边的人,只见沉渊面色沉静,双眸轻阖,不晓得是正睡着还是仅仅在闭目养神。 子歌从未醉过酒,所以她诚然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以后是副什么德行,但是照如今的情形来判断,她昨晚的那副惨状一定是人神共愤惨绝人寰。 如今怎么办?丢脸丢到沉渊眼皮子底下来了。话说若是她还顶着‘九荷’的虚名,这脸丢了也就丢了,哪怕是她醉中拉着沉渊拜了个把子,酒醒后大不了来个死不认账,把脸皮往地上一摔,自己再踩上两脚,不要了又如何。可如今,她肩上负的是那隐莲一族的阖族荣担,丢脸事小,失仪辱没族风门楣事大。 思至此地,子歌素来便少于他人的羞愧之心突然难以自胜,心口更像是团着一把烈火,烤的她整颗心滋啦滋啦的冒着油花。纠结了一番之后,她最终决定,先不惊动塌上的这位真神,悄无声息地离开,出去后再找一处荒无人烟的僻静之地,抽自己一个星光灿烂莲香四溢。 第36页 她心中一边默念‘族上庇佑’,一边蹑手蹑脚地慢慢绕过身侧的沉渊,手脚并用的缓慢爬向床边。在这个过程中,还要确保纱裙的衣摆和裙角不与沉渊触碰,避免一个不经意惊醒了这位始终阖目安神的大神,因此虽身距床沿仅有两步之遥,此番动作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等到她提着一口气终于爬过塌沿,还来不及擦一擦额上的冷汗,两脚刚一触地,双腿便不受控地打了一个趔趄,双膝‘咚’的一声,直直跪在了地上。 声响之大,一室静谧装不下。 原想过酒后身虚,但万万想不到会虚到这种地步。就在子歌银牙打颤试图哆嗦着起身之时,塌上阖眸假寐的沉渊终是再也装不下去,睁开双眸,微微起身,看着地上疼的身形一抖一抖的人,淡声道:“睡醒了?” 见她整个肩背猛地一颤,却仍旧坚强的没有转身,沉渊又问:“这是干什么,醉酒疯闹过后,此时才想起来磕头谢罪吗?” 他淡然口吻中似乎还携着丁点笑意,而在此时却犹如一颗惊雷炸在子歌灵元之上,‘轰’的一下,彻底引爆了她那颗无处安放的羞愧之心。 香盅轻烟袅袅,缭绕而上,子歌就在这一室檀香静雅中,微移双膝,缓缓转身,面向床榻之上的沉渊,三分心虚七分真诚加起来十分悔恨地垂首道:“子歌醉酒无态,失仪于灵君尊前,自请灵君惩戒。” 沉渊于床榻之上起身至她身前,垂眸道:“请罚?” 子歌神态肃然,郑重肯定道:“请罚。” 不料,沉渊闻言似乎思索了片刻,短暂缄默后,竟然悠悠然大咧咧的直接坐在了床榻下方的脚榻上,直视着她问道:“可说到底,昨夜本是我寻你对饮,若说要罚,也应是先罚我这个始作俑者才对。” 子歌心中的讶然一闪而过,终于抬头,看见面前的人嘴角竟然噙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怔了怔,终于哀大莫如心死般苦笑道:“灵君找我喝酒倒是不假,但灵君毕竟没叫我借酒撒泼不是......” “借酒撒泼......”沉渊沉吟一遭,似乎是若有所思,又似乎,带了些许...回味之意。 子歌不明所以,但听他嗓音轻缓低沉,料想他必是忆起了昨夜某些惨不忍睹荒谬绝伦的种种,她昨晚虽然借着酒意把脸一扔、腿一蹬,怎么荒唐怎么来怎么欢腾怎么闹,但酒醒之后对自己胡作非为却是毫无印象,不过,她不记得,不代表始终清醒的沉渊灵君也不记得。 余思至此,子歌再次垂首,但偏着头笑意不减的打量着她的沉渊灵君却仍是将那雪腮上的一抹绯红瞧得真切。 见她神色始终忐忑难安,沉渊终于稍稍正色,问道:“真要罚?” “要罚。” “好。”沉渊轻叹一声,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被某人压了大半夜左臂,续又道:“去端水。” “......啊?”这四字乍出,子歌捉摸不透他话中所指,一时间有些微愣,只得抬头懵懂的瞧向沉渊。 “先起来。”沉渊伸手将她虚虚一扶,子歌虽是依旧腿软,但毕竟不敢真的借他的力,更不敢说‘您还是让我跪着清醒清醒吧’这种话,闻言也只得颤着腿,故作镇定的起身站好。 沉渊指了指床榻斜后方的一扇槅门,此时颇有耐性的同她解释:“门后方有一隔间,内有温泉引水,盆巾漱具,你且取来。” 子歌彻底懵了:“灵君,你这是...?” 沉渊从善如流答道:“晨起洗漱。” 末了,又好整以暇的看看身边云山雾罩的子歌,笑道:“还不领罚?” 第二十章 醉酒之事细情如何遑且不论,但酒醒请罚这件事,子歌却是实打实的真心,也正是如此,才会让沉渊“晨起洗漱”这四个大字砸的眼冒金星。 子歌心道,这沉渊灵君惩戒下属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不消片刻,她就端了盥盆棉巾自隔间出来,将漱具一一放好,沉渊便怡怡然行至她身侧,接过她已经用温泉水浸过的棉巾,眼风轻轻从她脸上扫过,方要开口,便听得内殿的大门‘砰’的一声闷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屋内二人齐齐转身望过去。 莫说整个灵界上下,就是放眼六界四海,恐怕也无人敢冒然直闯沉渊起居的内殿,当然,龙族八太子流彦永远是个冒着傻气的例外。 “从昨晚宴中离席到现在,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你这酒量何时浅到如此......”流彦步履匆忙,直直绕过殿中屏风,看清内阁中站着的的两人后,那身着明黄衣衫的身影一顿,未完的话生生被憋了回去。 子歌还保持着给沉渊递送棉巾的动作,此时宛如一座石刻,彻底凝固了。 一时间,内殿之中静的鸦雀无声,恍若无人之境。 悄然无声间,流彦脚下似乎有些踌躇,不由自主退后几步,想想似有不妥,又向前两步,想想似乎更不妥,进退两难间,脸上只得挤出个笑来,试探道:“那个、二位,刚起啊......” 子歌觉得,自她以隐莲族姬身份现世以来,小心拿捏的一派矜持端庄之态,此时,彻底,碎成了渣。 氛围诡异中,率先有所动作的还是沉渊,他悠然自若地将已经微凉的棉巾重新浸湿,拭过脸,才道:“何事?” 流彦干笑两声,答道:“木灵族与其他几位灵族族长已经在净星殿中候了快一个时辰了,旁人不敢来扰你,我就......”顿了顿,又含糊道:“谁成想...早知你...我也不来了...啊哈,哈哈......”这句话断断续续,没个头尾,但那缠绵的眼风若是有形,早已将眼前二人裹成了丝茧。 第37页 木灵族长请柬,必与灵石有关。子歌此时才堪堪在五雷轰顶般的惊悚中缓过一点神来,方要开口解释一番,却见沉渊回身看她,口吻淡然道:“去洗漱正容,随我一同去瞧瞧。” 半晌,子歌才艰难开口:“我回......” “不必。”沉渊向着殿内隔间悠悠然一指,平静道:“去吧。” 子歌:“......” 流彦:“......” 子歌在心中喟然长叹一声,眼下这番情景,恐怕是有嘴说不清了。然而最让她不解的是沉渊一副听之任之随之的态度。虽说她醉酒之事无甚光彩,但也并无不能为外人所道之处,莫说是劳烦沉渊灵君亲开金口,哪怕只是容她辩解一二,流彦殿下都不至于对着他们挤眉溜眼到这步田地。 罢了罢了,子歌心道,灵君不愿多说,大概是觉得身正心清,无须多言。既然如此,她也只好遵循清者自清的箴训。如此想来,心底倒生出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坦然来。 正值子歌于内殿隔间洗漱正容之际,沉渊已经泰然自若的静坐于琉璃青案后,不慌不忙,不待片刻便泡好了茶。难得他亲自斟了一盏,递到流彦面前,施施然开口:“喝不喝?” 流彦从善如流的接过来,笑道:“多谢多谢,只是你这,哦不,你们这是......”话虽轻巧,但语气中饱含的猎奇八卦之火却燃的旺盛,遮都遮不住。 沉渊手中茗盏轻晃,他似乎是专心凉茶,闻言也只是轻描淡写答道:“昨夜偶遇,她多喝了两杯,我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而已。” 流彦道:“什么人情?喝多了送她回房?” 沉渊神色端正道:“正是。” 流彦哼笑道:“没听说过送人送到自己寝殿的。” 闻言,沉渊端着茶盏的手似乎顿了一下,须臾开口时,声调却依旧平稳,只道:“路远,人杂。” 流彦:“......” “你真是......”流彦只觉得他这回答莫名透着几分滑稽的可笑之处,不免压低了音量,身形向前凑了一凑,失笑道:“那,你就不曾想过,若是今日被旁人瞧见她一早于你内殿进出,岂不是说不清楚了?” 听他如此一提,沉渊终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眉间微蹙,似乎是真的将这番论述当做一个问题在思索。 半晌,他揉了揉眉心,摇头轻笑一声,道:“如此,倒是我疏忽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流彦:“说得清又如何,说不清又如何?” 流彦确是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思绪翻转间只得笑答:“无甚无甚,实在说不清了,大不了你就娶了嘛,当然,就算说得清,只要你高兴,也是可以娶了的...哈哈哈哈......” 流彦于他对面笑的没心没肺且十分畅怀,那一副笑相中哪里还有丁点儿龙族八太子的威仪。沉渊必然洞察到了他话中的戏笑之意,故也不做深究。不过心念流转间,脑海中倒是凭白冒出几句子歌之前同他坦白过的话来。 “而心染凡情,更甚于前者,会遭灵力反噬,周身经脉俱断,灵台自毁而亡。” 心口中像是被极锋利的寒针刺了一下,痛感不大,却让人略感心悸。而此时子歌已经神色如初的从隔间走出,眉目间丝毫不见宿醉之态,白衣如昨,容颜清雅。 她行至青案一侧,对着两位真神微微欠身,只道久等,便不再开口。 见她行止间又恢复了平日里‘隐莲族姬’的端雅做派,沉渊二人便不再多言,双双放下茶盏,起身与她一同往外殿走去。 而昨夜那场醉中朦胧,恰如一场荒唐好梦,醒过无痕。 净星殿中,四位星君已经端坐其位,碧霞元君仙华璀璨,妆容明艳,也早已坐于殿中主位右侧,绝艳神色中稍稍透出些许不耐之意。 而包括木灵族长在内的三位灵族首领,正恭敬立足于首座正下方的厅堂之中。 沉渊三人自内殿转出现身时,殿内众人未听脚步声先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清淡莲香,一时间纷纷寻香望去,而这一望,就望出了个千惊万恐,瞠目结舌。 千惊万恐的当属三位灵族族长一众。几个月前,木灵族大典之中突生变故,此中详情时至今日早已传遍了灵界各族,而那自称子歌的隐莲族姬自那晚惊鸿一瞥后,便无迹可寻,任凭木灵一族联合其他灵族世家,几乎在灵界掘地三尺也未见得她轻纱一角,想不到今日,竟在这灵君宫宇净星殿中再次见她真容。而此时她并无白纱遮面,这就样神色自若的出现在这里,灵界之主沉渊灵君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此番情景中所涵盖的个中曲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囫囵说清的,事情如此反转变幻,几位族长心中说不准是惊大于恐,还是恐大于惊。 而抛开几位灵族族长不谈,此时被这三人一同现身震惊的瞠目结舌的,就要属四位星君和碧霞元君这五位神君了。 白虎朱雀玄武三位星君各自面上神色好不精彩,惊讶中包含了些许探究,探究中又裹挟着些许疑问,只是此时碍于身份场合,无法直接开口问个究竟。而满场缭绕飞扬的眼风却是不言而喻。 流彦殿下是片刻前才去内殿寻君上的吧? 他当时确是一个人进去的吧? 那这小族姬是同尊上一齐从内殿出来的吧? 众人在外殿堂中候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未见有人自大门进来吧? 第38页 如此说来—— 三位星君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星游,俱是眼光闪烁难明,仿佛是询问说“苍龙星君,你待如何?”又仿佛是安抚说“少安毋躁,应有内情。” 饶是苍龙星君那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的性子,乍见那抹雪白倩影时仍是心中几多震荡,但尽管如此,他也不过是面上略微一僵,霎时便恢复如常,只抛给另外三位星君一个“少废话该干啥干啥”的眼色,随后便敛住心神,面上再无其他变化。 唯有碧霞元君一人,似乎置身于巨大惊悚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沉渊于殿中主坐落座,流彦坐于他下方左手之位,而子歌则缓步行至中厅,于三位族长并肩而立。 直至沉渊身形落定,众人才从各自神游中醒过神来,纷纷起身,遥相施礼。 沉渊受众人礼拜后,方才开口,依旧是四平八稳的声调,问道:“前来何事?” 已经等候多时的木族族长附身再拜,才道:“灵君,吾等此番前来,仍是为了我族至宝,木之灵石被盗一事,这......” 话述至此,木灵族长却有些难以为继了。他此次请柬沉渊,本想着是请灵界之主出山相助主持公道,找出那晚盗取灵石的隐莲族姬,虽说他木灵一族寻人未果,其他灵族大家也对此人查无所踪,但偌大灵界之中,千万灵物都掌于灵君座下,若说眼下还有谁能找到那隐匿的莲踪,恐怕除了沉渊灵君,不做他想。 而眼下这番情景就多少有些尴尬了。木灵族长本意是来寻人,可他要找的那人此时便身形不坠的端立在这大殿之上,最要命的是,他揣摩不透上座的灵君深意几许,一时间,难免有些进退维谷。 怔忪间,只听沉渊闲散的声量传来,对下方站立之人道:“那么,你意如何?” 木灵族长本以为沉渊这一句问的还是自己,方向思衬片刻,找一个更为妥帖的回答。但微微昂首间,却见殿上众人的目光齐齐望了过来,聚焦在他身侧某处,方才顿悟,灵君此刻原是在问这位盗取灵石的罪魁祸首,这位白衣胜雪的隐莲族姬。 第二十一章 子歌闻声,缓缓向前两步,礼数周正的俯首拜谒后,方答道:“回禀灵君,盗取灵石之事,子歌自知有违道义礼法,却也不敢不认,只待事情终了后,必会登门谢罪于木灵祠堂阶前,以慰木灵阖族上下。” 她言辞恳切,而木灵族长却不为所动,情绪反而激烈了几分,倏然转身问她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向族姬讨教一二了!敢问族姬,究竟是何等大事,非要族姬于大典之上盗我族中圣物,拂我族辈颜面?再问族姬,族姬只说事过之后,那不知族姬所说的大事要到何时才算了结?此段期间,是否要我木灵一族顶着‘圣物被盗而束手无策’的孬名苟存于灵界之中?最后请教族姬,木之灵石与我族盛衰相系荣辱相连,又岂是外族能够不问自取之物?” 话到最后,木灵族长已是面色涨红,恨声总结道:“凭什么?!” 他这一席话可谓有理有据进退得当,可偏偏这三问的答案子歌俱是无法明言,而此时,另外两位族长亦向沉渊见礼,附和道:“灵君,木灵族长言之有理啊!” “是啊灵君,既是与一族根脉相牵的圣物,又岂容他人染指半分?” 木灵族长此时却掀起衣袍下摆,直直向沉渊施了一记跪拜大礼,颤声道:“还望灵君做主,还我族中上下一个公道啊!” 殿中一时无声,子歌蹙眉看着身侧跪作一团的佝偻身影,心中难免晦涩怅然。诚然来说,这五块灵石除了木之灵石与木灵一族魂脉相依外,其余四块均不属于灵界之中任何一族,毕竟这灵界之中独有这一族的灵脉是木之属性,而除此之外,水灵一族虽修水系,但依仗的是上界司水之神之大能,族人历劫飞升后,承得的仙格亦属水神一脉,与这水灵石却并无太大关系,因此,传闻中那水灵族中所供奉的圣物原是初代水神天吴的半根胸骨。 而这代表五行之中的“金”与“土”的两块灵石,更是无根无源之物,放眼整个灵界,从未有过土灵修与金灵修之族种,毕竟没有哪个灵种想让全族上下一心修成土地公,与福德正神分抢人间供奉,也没有一个种族修金术,因为那终归是凡间道人术士的看家本领,而这千万年来,修金成神者也唯有道祖老君一人,由此可见,这修金术者仙途可谓道阻且长,有这等心神毅力者,世间难见一二。 而那最后一块至今下落不明的火系灵石则无需多言,灵界之中潜心火系灵术的火灵一族,自始至终承的便是这朱雀星君星娆的神祇。朱雀星君于四象之中象征老阳,五行主火,而灵界现世中这独一无二的火灵一族,也正是万年前,朱雀星君随战后避世的沉渊神君入主灵界之后,才得以生息繁茂,故此,与那五彩灵石更是毫无干系。 一言蔽之,这五块灵石与灵族有瓜葛牵连的,也唯有这木之灵石,而此情此景,难就难在了这块灵石上。 子歌在心底喟然长叹一番,静默片刻后,试探着问道:“厚申族长,这件事,当真不能打个商量吗?” 厚申本是那木灵族长的表字,按辈分来说,这老族长亦是她叔伯一辈,她如此称呼,无非是想透露几分熟稔亲近之意。 可木灵厚申丝毫不肯卖她这个情面,冷声道:“绝无可能。” 第39页 子歌犹豫道:“若是...算我向木灵族暂借呢?” 族长冷笑道:“恐怕族姬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子歌终是无计可施,重重叹息后,哑然道:“若是如此,也便无他法,为今之际,只能以物换物了。” 她此言一出,殿上原本沉默不语的众人皆是一愣,厚申族长亦有些匪夷所思的抬眼看她,疑惑道:“以物换物?呵,可笑至极!老朽倒不知族姬要用何等稀世珍宝来换我族种圣物?” 子歌眼光柔柔扫过殿内各色诧异的面容,平复心绪,温声道:“族长方才那三问,事事关乎我隐莲灵族秘辛,恕我不能直言,但有一件事,如今看来倒已不是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诸位皆知,我隐莲族灭之时,我尚同凡间一个四五岁的稚女无异,万幸得落花谷灵医琰兆收养抚育,才免遭灰飞烟灭的厄命。我二人于落花谷中相伴过活千余年,一直以义父女相称相待,而我义父灵灭之时,更是将他一生的灵修尽数承传于我,如此一来,我便是有了他那医灵所修的灵格。” 她说到此处,殿中已有人大致猜出她用来置换灵石的“珍宝”所为何物了,一时间,隐约有暗中抽气声暗暗传来,就连一直气定神闲的稳坐于高台之上的沉渊灵君,此时亦是眉间微蹙,连眼神都凉了三分。 “我自知木之灵石于贵族之重要,而我孑然一身身无长物,确实没有拿的出、换得起、可与之相媲美的神物,除了......”子歌轻叹一声,仿佛又下些决心,复道:“除了义父予我的这一身灵格,不知厚申族长,还看得上眼吗?” 木灵族长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开来,更想不到这位隐莲族姬竟愿意用灵医琰兆许她的灵格交换。要知道,那灵医琰兆本就是灵界中一个如神话般的人物存在,据说其医术有起死回生,补魂修魄之奇能,而琰兆修灵的落花谷原是灵界中草木灵气最旺盛的福泽之域,花草树木本属同宗,若是得了他的医术灵格,必可保木灵一族百邪不侵,延绵无尽。 木灵族长沉声试探道:“不知...不知族姬,愿以几分灵格来交换?” 子歌声调略带苦涩,但眼神却坚定无比:“一半可好?” 一半!木灵族长原想她肯拿出三分便是诚心,却不想,她竟说愿用一半来换!那是医灵琰兆一半的灵格!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竟有几分按捺不住的哗然。 另外两位族长不消多说,就连星娆阁主都忍不住以神识暗中传声给她:“族姬,三思后行。” 子歌此时却管不得那私下的议论之声,只是追问:“厚申族长,意下如何?” 木灵族长只剩最后一问,道:“那灵石......” 未等他说完成句,子歌便截住他的话,笃定道:“我说过,事过终了后,我必将完璧归赵,原物归还。” 她用自身承得的一半灵格,换取的也不过是这木灵之石的暂用权宜,用过之后,还会双手奉还。这件事,对于木灵一族来看,怎么说,都大有裨益,换言之,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此,厚申族长百般纠结的一颗心才算彻底归位,笑意自然而然的浮现在脸上,方想满口答应,却听大殿那边一道沉稳冷声倏然传来。 “不可。” 厚申眉角一跳,随众人转目望去。才瞧见那位苍龙星君,司掌战事的星游阁主,此时面沉如水,已经于座榻之上起身,步履沉缓的行至殿中,直径到子歌面前才驻足停下。 眼看这庄极称双方心意的买卖就要做成,谁料想这苍龙星君却在终了处横插一杠,因此莫说是灵族族长,便是子歌心中也浮上积分莫名其妙,皱眉打量他,不解其意。 星游眸色不善的深深了她一眼,沉声道:“一半的医修灵格,你说送便送,就不怕你义父午夜梦回之时责你不孝吗?” 子歌闻言,着实被噎了一噎。 自她从容恢复隐莲族人的身份后,于这粹华宫内数月来,众神官灵侍无不禀礼相待,说来,这样的重话莫说是在这粹华宫内的年月里她鲜有耳闻,硬要算起来,哪怕她活了这七千多年,印象里还不记得有谁对她这般正颜厉色过。 “星君这是......”子歌一时间有些茫然,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安。 可星游言毕后再不看她,转身向上座的沉渊颔首施礼,义正言辞道:“君上,此事不妥。” 沉渊眉头轻挑,见此情景倒忽然像是有了几分兴致,问道:“哦?哪里不妥?” 星游却怔了一瞬,有片刻语凝。 是啊,哪里不妥了?那木之灵石本就属于木灵一族圣物,如今隐莲族姬硬是要借来一用,偏偏还是一副不借不行的架势。莫说那木灵族不允,就是肯了,这虞所赉赏,典当胡夷也是理所应当,如此一来,又有什么不妥了? 一时间,大殿之中噤若寒蝉,只见星游阁主俊脸铁青,虽半晌不语,却依旧是一派坚持之态。 沉默过后,星游终于勉强开口:“族姬虽是隐莲族人,但此时却入净星殿随侍,这样的身份变换,也可算是我灵界粹华宫中之人,既是如此,哪怕真要以物换物,也并非族姬身上那一半的医修灵格不可。” 这番说词可谓石破天惊,厚申族长一时间惊愕的连礼数规矩都抛诸脑后,抢白道:“星君这话怕是刻意偏袒了吧!族姬欲借灵石是事实,借便是借,还遑论以何种身份?若是依星君所言,难不成是要以粹华灵宫之中的稀世珍宝来置换不成?” 第40页 厚申族长说了通大实话,尤其是这实话中的“偏袒”二字,可谓实上加实。但偏偏这无法公之于众的细意末情就这样被宣之于口,苍龙星君更像是被刺到痛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可还未等星游作答,只听沉渊闲适的嗓音蓦然自大殿上方悠悠传来:“如此说来,也未尝不可。” 第二十二章 从描风摹雨的镂花轩窗向外望去,整个粹华宫院依旧是千万年不消不散的仙泽缭绕。目光所及之处,上有飞檐翘角望而不绝,宫铃流苏清脆作响,间有修竹列庭劲松拂檐,奇花异卉缤纷斗妍,下有深泓碧潭清幽如练,石桥巧横形若玉带。这灵宫景致素来浮岚暖翠,雅趣悦人。 子歌静坐于窗前,瞧着这一派春日繁花风光旖旎,微微出了神。 不过半日之前才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回想起来,脑中许多片段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有些迟钝的回忆着,强迫自己慢慢将事情从头梳理一番。 一只灵鹊飞到窗檐之上,驻足片刻后又振翅而去,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她才神游归来,思绪重新回到了正轨之上。 刚才想到哪了?哦对,是净星殿中的以物易物。 彼时,星游阁主厉声阻止了她想用一半医修灵格换取灵石的举动,只道她此时也算得上是粹华宫人,若是要换,这灵宫之中的他物也无所不可。 而木灵族长一语中的,说这是偏袒。 星游阁主究竟是不是偏袒她,她无法判定,毕竟这种说法毫无缘由,她慎行慎知自身也并无值得苍龙星君施以青眼之处。 可大殿之上,主座之位的沉渊灵君却道,未尝不可。 随后,整个事件便完全超出了她掌控能力的范畴,朝着一个另莫名其妙格外惊悚的方向展开了。 沉渊灵君仙首一点,不仅承认了她粹华宫人的身份,更承认了苍龙星君那个看似刁滑,实际上也确实刁滑的提议。 以灵宫之物,为她换取木之灵石的暂用权。 而让包括子歌在内的,当时殿中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沉渊灵君的置换之物,竟然是东方木神句芒大神遗世的一株扶桑神种。 上古神史所记,扶桑无枝木焉,却上至于天,盘蜿下屈,十日所浴尽居于水,正因汤阳依树而栖,故称为木中之神。 换言之,沉渊灵君祭出的,是木神留下的一颗树神种子。 与子歌身上的这一半灵格相比,木灵族长会作何选择便不言而喻了。 沉渊抛出的这颗神树之种,不仅砸蒙了木灵一族,自然也砸蒙了子歌,而懵懂过后,直到现在,她才终于从灵君的言行举止间,悟到了一丝所谓偏袒的意味。 子歌惆怅万分的以指揉额,虽然没成想当初沉渊灵君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入净星殿随侍”于她竟有如此福根延绵,更不成想这沉渊灵君虽性情寡淡,内里却是个护犊子的。但眼下更棘手的事情还不止于此,她愁肠百结的的思衬着——如此大的一个人情,可要她如何来还? 重帏深下,子歌困惑了。 正当时,门扉轻叩之声响起,才将她从这满腔的愁红惨绿中拽了出来。 星娆阁主一身红衣胜枫,朱颜明媚,见她推开门,脸上自然而然的露出一个盈盈的笑意来。 “星君。”子歌从容见礼后,侧身请星娆进屋。 星娆却笑道:“族姬不必多礼,我是来请族姬至净星殿议事的,便不多坐了。” 不知因何,这几天接二连三横生的变故,让子歌此时听到‘净星殿’三个字便有些发晕,但她依旧不敢怠慢,择善而从的随星娆去了。 二人一路无话,行至半路小园时,恰逢一队仙官侍者迎面走来,见二人纷纷驻足行礼,二人颔首还礼后,方与之侧身而过。 星娆忽然道:“算起来,族姬在这粹华宫内也有些年月了。” 子歌轻声道:“正是,从初入粹华宫到现在,已有一百七十余年了。” “那...”星娆一双美目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脱口问道:“敢问族姬,芳龄几许啊?” “......”这一问着实意外,子歌却仍是从容不迫道:“回星君,我自净世莲中降生,到现在已有七千多年了。” “哦...”星娆若有所思,喃喃道:“才七千多岁...还小嘛...说不准就......” “星君?”子歌见她一时间神游天外,不知所思,连连轻唤了两声,星娆才回过神来。 她扬了扬手,顾盼神飞的哈哈笑道:“一时走神,族姬莫怪、莫怪!” 这一通闲聊虽是虎头蛇尾无始无终,但好在二人几个转弯便到了净星殿前,星娆身形居前,买过朱红门槛直径入内,子歌便始终以两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正殿之中早已空无一人,但子歌脑中仍不受控的想起晨时的种种情景,一时心中又是一番叹然。 绕过重重宫纱垂幕,星娆引她进了沉渊日常与众人议事的偏殿。 星娆见礼:“君上。” 待星娆礼毕归位后,子歌才沉着上前,向沉渊灵君以及其余三位星君,还有那位似乎在粹华宫逗留的时日比在自己的汶阳宫还多,整天无所事事就喜欢在灵界乱逛的龙族流彦殿下行了礼。 流彦每每见她这副礼数周正无懈可击的族姬姿态,总是习惯性的在心中与之前那个灵动的侍女九荷比较一番,比较完后,嘴上又总是忍不住再来打趣一番,如此便笑道:“哎小荷花,咱们打个商量如何?你看啊,每次见面你的礼数都周全至此,搞得我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这一来二去,咱们之间反而生分了不少,如此一来岂不是得不偿失?我看不如这样,以后这繁文缛节的虚礼还是能免则免的好,这所谓无礼不答,但只要你不施礼,我自然也不必还礼了,咱们落得个两两轻松,你意如何啊?” 第41页 子歌听他东拉西扯了这长篇废话后,面上依旧维持着一派和煦笑意,只不过在心底纳闷起来:这流彦殿下也称得上是鲜衣怒马少年风流,千百年来其斯文儒雅的秉性更得俗世间名流雅士传世称颂,但这样出身高贵的一位神族贵胄,怎么偏偏就长了张嘴呢? 见她只是浅笑却并不答话,流彦贼心不死的又道:“我说的是真的,再说了,你们灵界中人不是向来生性洒脱不受约束的么?连你们君上都不喜欢虚文缛礼那一套,你又何苦被隐莲族姬的头衔所累?如今你这言谈行止间全然没有了过往那通生动活泼的劲头,着实是有点不可爱了。”末了,流彦还啧啧感慨,摇头叹息,表示极为遗憾之意。 此言一出,邻座的几位星君俱都忍俊不禁,而首座之上的沉渊灵君自一开始神情专注的雕琢着手中的一块璞玉,此时目光虽然没有移动半分,但嘴角似乎也浅浅的弯了一下。 饶是子歌心中一半酸涩一半震惊,缄默过后,也只能低声道一句:“殿下说笑了。” 实际上,她又何尝喜欢这些礼法节度的约束。 幼年时期,她长于隐莲族长族后膝下,上面还有八个或是睿智稳重或是风趣不羁的兄长,连最小的八世子都年长她整整六十岁,作为家中唯一的娇女幺妹,她自是踢天弄井般无拘无束的长起来的。而后来虽命途多舛,但于落花谷琰兆身边生活的那几千年,她亦是快活肆意的行云流水,日子过的天马行空好不精彩,一直到她再次冠上这隐莲族姬的尊号。 倒不是刻意骄矜自持,只不过隐莲一族承净世莲子之功才得以生息不绝,故而本是极重礼制仪度的灵族,千万年来也只出了她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异类,若是隐莲族人此时依旧乐业安居,她继续自在快意下去倒也无不可,可恰恰,这世间,此时只剩下她一个隐莲族人了,既是如此,她便不能不迫使自己收敛了过往那不拘绳墨的性子,端出一副知礼宜德的形容来,总不能因着她的跌宕不羁,辱没了阖族门风。 可这世间,哪有那许多的付之将心向明月,不过是一轮又一轮的春逝冬来,冷暖自知罢了。 虽是有着这些不足为外人提及的内因,但流彦这半真半假的一席话听下来,她竟也体会出了几分窝心的暖意,生出了一丝阔别已久的亲近之感。于是脸上那始终维持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倒是莫名绽开了几分,朗声又道:“殿下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修灵成仙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唔,殿下渴不渴,泡杯茶给你啊?” 流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终于不似原先那般枯燥尴尬,子歌心中也蓦然轻快了许多。此时沉渊才将目光从手中那方玉雕之上抬起,对子歌道:“有件事你应该还不晓得,火灵石的下落有了端倪。” 一句话,就霎时将子歌激的荡魂摄魄,她声音中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何处?” “咦?”未等沉渊答话,流彦便奇道:“这件事你昨晚没有告诉她吗?我还以为你此时叫她来,是要直接点将上路呢。” 瞬间,殿中四位星君的目光齐齐向她涌来,惊愕怵目,眼光如芒,那目光中所含的意味恍若有形,让她不得不稍稍低头闪避,心中叫苦连跌。 子歌:“......” 煽风点火谁能赢,流彦闭嘴行不行? 而沉渊闻言,却只是眼中含笑的瞧她一眼,那笑意轻浅的犹如湖中涟漪,转瞬便消弭无踪了。 第二十三章 沉渊一身雪衫宽袍,清贵无双,即便是身形闲散的倚靠在坐榻之上,依旧仙姿盛荣,难掩神采。他看出子歌面容上有一闪而过的局促尴尬,却并未答流彦之问,只是一挥广袖,一片仙华闪烁过后,一幅万界仙踪地理图便悬于厅中,展现在众人面前。 沉渊微微抬首,对子歌道:“看。” 子歌与众人皆抬眼望去,只见那图中以鎏金暗线为界,将天、魔、妖、鬼、凡各处切割划分,而天、魔二界之中,有一纵狭长空白之处,便是此时的灵界所在。 倏然间,魔界、灵界与凡尘界三处相交的一点乍然闪烁,似是一颗璀璨星子,荧光突现。 子歌盯着那闪亮的一点光华,皱眉不语,半晌,方轻声问:“是这里?” “是。”沉渊清冷的嗓音自首座飘来,不辨情绪:“此处名为四旬城,城廓不大,恰好隐匿于六界交汇之处,左临魔都,右接灵山,前通凡尘,背倚招隐。” “招隐?”星娆奇道:“君上所说的,可是那不周山碎石所化的招隐山脉?” “正是。”沉渊随手将指间的玉雕掷于青案之上,凌空屈指一弹,一道仙华便擦着子歌鬓发闪过,力道不轻不重,却刚好扬起她鬓边几缕发丝。 子歌无暇顾及其他,目光紧随着那道仙华流转,看见那道仙光最终落在了四旬城后、峰峦绵延的招隐山脉一点之上。 “四旬城后,招隐山脉,你要的火灵石就在那了。” 子歌心绪翻涌,一看着图中那点闪耀的光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半晌,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转身,先向带来这火灵石下落的流彦颔首致谢:“谢殿下告知灵石所在,此恩子歌铭记。”在转身,向座上的沉渊躬身俯首,遥遥一拜,正色道“请灵君,准子歌下灵山,入四旬,寻灵石。” 第42页 沉渊闻言,稍稍弯了下唇角,垂眸看向厅中那白衣胜雪的身影,淡声道:“下灵山入四旬不难,但你只身一人要觅得这火灵石,恐怕却难如登天。” 子歌自然答道:“纵使刀山火海,也要勉力一试。” 沉渊还未曾作答,流彦便接话道:“小荷花莫要太天真了。”见子歌不解,他便笑叹一声,将堪堪送到嘴边的茶盏又放下,解惑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得知这火灵石的下落的?” 子歌:“请教殿下。” 流彦道:“那四旬城外,本有一道护城之水,那水正是源于城后招隐山脉的一处山泉,招隐山本就化于不周山碎石,自是一处仙瑞腾祥之地,那山泉之水也自然瑞气萦绕。千百年来山泉潺潺,从无尽时。” “可前不久,那护城河道的水位却越来越浅,不肖一月便蒸腾消失了将近一半,四旬城少主多方探查,才发现是那水源山泉出了蹊跷。那山泉本是无根之水,奔涌不尽,可连日里却有枯竭之势,且那水温清凉不再,反而日渐温热,四旬城派人日夜于山中查探,想要寻个缘由,而最后,终于在招隐山一处悬峰周围发现了端倪。” 说到这,流彦故意停了停,再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笑问道:“小荷花,你猜如何?” 子歌耐着性子听他前前后后累述了这许多,却又故意避开关键重点,不由苦笑:“殿下,您能将这猜谜的雅趣先收一收么?谜题和谜底相去十万八千里,我怎么猜?” 流彦哈哈一笑,环顾四周,道:“傻荷花猜不出来,诸位星君不妨猜猜看?” 除了星游之外,座下三位星君皆抛来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白眼。 一直沉默不语的星游此时沉声问道:“可是灵石之故?” “唔,猜对了一半...”流彦鼓励他,挑眉道:“再接再厉,剩下的半个谜底你值得拥有。” 星游眸色冷静,思忖片刻,笃定道:“是赤焰兽。” “哈!”流彦不由欣慰鼓掌:“不愧是苍龙星君,不但神法卓绝,这猜谜也是个中好手啊!” 这谜底的缘由说长不长,可说短,却又能追溯到开蒙之初。 洪荒初始,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大战于不周山巅,最终祝融大胜,共工怒触不周山,导致天河水倾泻人间,为平衡水火之力,祝融派下火龙游走于凡地,这赤焰神兽就是那火龙后裔的一支。由于凡尘之水泛滥四野,火神祝融便收走火龙身上的三昧真火,作为其后裔的赤焰兽,便不再身具神火,数万年来,赤焰消弭无踪,却在不久前突现招隐山一石洞之中,隐匿不出,自此招隐山泉日渐枯涸,四旬城水随之蒸腾。 有众多念头在子歌脑中纠葛缠绕,最终被她梳理成一条条理清晰的直线,贯穿始末,猜到了答案。 “想来,那悬峰周遭某处定是火灵石所在了,而赤焰兽藏匿于此,必是要炼化吸融火灵石,重获神火之力。” 流彦颔首,赞道:“终于开窍了。” 得知那赤焰兽本是火龙后裔后,那四旬城主便领在城内设下祭仙坛,率民众日夜向龙族叩拜祈祷,那附身叩首磕下的头,连起来能绕灵界一周,最后,终是拜到了流彦座下。 “我本想着,既然同为龙宗,且司水司火本就相克,何况若是细究那赤焰妖兽还要算是我旁系后裔的小辈,闲来无事去将它收上一收也无妨,可待我到了那招隐山一看——” 四位星君整齐划一的问道:“如何?” “嘿。”流彦干笑一声:“打不过。” 四星君:“......” 流彦不甚在意,直言道:“虽然赤焰兽已无神火庇身,但周身烈火却仍茁燃不惜,加之它天生神力钢筋铁骨,此时又有火灵石相佑,术法增进一日千里,大有重获神火的巅峰之势,我又何必白白送上门去挨烫。” 星娆忍不住偏头吐槽:“纵然那赤焰兽烈火加持不得近身,但殿下乃天龙之子,又掌司水神功,若是与之相博,倒不见得对那妖兽无可奈何。” 流彦不答反问:“那星娆阁主真身还是朱雀神祇呢,同属火神一脉,你舍得以火克火,让那妖孽烫上一烫吗?” 星娆:“......” “巧了。”流彦摸摸自己的俊脸,煞有介事道:“我也舍不得我自己。” 众人:“......” “况且......”流彦转身,目光在子歌和沉渊之间打了几个来回,笑道:“我打不过,总有人打得过,我舍不得这副血肉皮囊,可偏偏不将自己的容貌挂心——刀山火海都敢闯上一闯的族姬,招隐山洞又有何惧?” 子歌看着他那张恶趣味横生的俊脸,忍不住额角跳了三跳,脸上却攒出来一个笑容:“八殿下说笑了——”她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同要脸,打不过。” 流彦:“......” 话虽如此,但这火灵石却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哪怕拼尽这一身灵力,也是志在必得。 “不过八殿下有句话说的没错,无论如何,这招隐山洞都是要去瞧一瞧的。”子歌转身,再向沉渊施揖礼:“望灵君应允。” 沉渊支颐侧坐,只问:“若是有去无回,你又如何?” 子歌抬头与他对视,眸光坚韧决绝:“不求归来,但求无愧。” 此言既出,众人难免霎时心惊。 厅内一时静谧无声,沉渊眉心微皱,看向子歌,眼中似是有一闪而过的情绪,却因消失的极快,一时难辨难解。 第43页 星娆起身,打破了这一室的无声寂静。 “君上,星娆恳请与族姬同去。” 子歌骇然,方想回绝又被星娆打断,她对子歌施然一笑,宽慰道:“族姬不必忧虑,正如八殿下所言,我与那妖兽同属火宗,且我本命真火乃南明离火,若是倾力一拼,不见得会逊色于祝融火龙的三昧真火,就算不及,此去能与族姬做个伴,也是好的。” 子歌惶恐道:“星君言重了,此事说到底也是我族上之事,我又岂敢因私让星君涉险?” 星娆摇摇头,轻笑不语,而此时其余三位星君皆起身而立,齐齐向子歌颔首,星游眼波微动,看着那人,轻声开口:“你...族姬,于我四方星阁,是有份恩情在的。” 子歌心念震动,此情此景,她再不明白也是明白了。 这份恩情,自然是指她助沉渊摆脱体内魔气之扰,还他清醒,复他味觉一事。 虽说她当时此举初衷本是还沉渊一份人情,但之于诸位星君而言,沉渊不仅是灵界之君,更是星宿之主,于他们这份护主之心看来,此恩便是重如丘山,深如瀚海。 坐于一旁的流彦看足了他们这副“恩情大于天”的架势,不免好笑,昂首朝着沉渊打趣:“怎么,你自己欠下的情,如今倒要让下属来报了?” 不知是被这句话中那个字刺中了心神,沉渊面色微顿,转瞬,嘴角微勾,眼中难得的浮出些明显的笑意来。 “这份情——”他目光转向子歌,笑言道:“自然是要我自己来还。” 子歌:“......”之前说好的两清呢? 第二十四章 晨露熹微,天□□晴,一驾马车踏着清晨的蔼蔼雾气,摇摇晃晃的从青石街尽头行来。 此时正值凡界晨作之时,青石街两侧的商铺酒肆陆续开门迎客,小路旁的贩卖杂货和吃食的木棚摊位也相连支起,叫卖吆喝随之踏来,与‘嗒嗒’的马蹄声相映成辉,细细听,竟生出几分趣味来。 马车一路慢行,车辇之上的厢舆偌大华贵,倒并非妆金缀玉,只是那车厢上覆着的幕料做工细腻考究,刺绣精巧绝伦,就连细木架相连的细微之处的纹理亦是精雕细刻,皆此种种,到让人在奢华中瞧出几分矜贵之气,就连那坐在车厢外赶车的青年,亦是一身灰色便衣,眉目俊朗,让人料想定是出身不凡。 马车一路南行,直到接近晌午时分,才停靠在一座酒楼门侧。 赶车的青年回身,于帘外轻声询问:“已经走了一天夜路了,公子可是要歇歇脚?” 这赶车人正是西监阁主,白虎星君星皓。 星皓言毕,车厢内有片刻的低语声,不待须臾,一名身着红衫长裙的女子便挑开车帘,哪怕是一袭最为普通的红绸衣衫,依旧难掩星娆明烈芳容。她笑答道:“咱们公子说,就近歇整片刻,就在这间酒楼落脚吧。” 星皓下了马车,单手撑起车帘,星娆先行踏出车厢跳下,车厢内便只剩下子歌、流彦,还有那位懒洋洋靠在锦榻之上的沉渊灵君了。 子歌目光快速的在这二位尊神身上打了个回旋,斟酌着语句,试探问道:“您二位...” 沉渊和流彦齐齐抬头看她。 “......”子歌一时语塞,踌躇片刻,只好伸手做了个向车厢外请礼的姿势,硬着头皮又道:“彦郎君,您先请。” 流彦见她一脸菜色,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自那日众人齐聚净星殿议事过后,至今已过去七日有余。 一行人最终的目的地是身处六界夹缝之中的四旬城,而从灵界出发,要到达那城中腹地,必然要横穿整个凡界,几人本就非凡人之身,因此从灵界到凡界这段路程几乎是朝发暮至,不费吹灰之力,可当他们要横穿整个凡界之时,却出现了战略性的意见分歧。 星皓建议:低调行事,仙法灵术皆不可妄动,以免造成凡尘恐慌,引起毗邻的魔界注意。 星娆主张:难道害怕了魔界不成?所以,不要怂,直接穿。 流彦提议:不如溜达着过去,一路走走停停赏山玩水,既不辜负这俗世的春和景明,又不亏负这凡间娇俏嫣然。 而子歌,除了想扒开流彦的那颗龙头,看看内部结构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仙法灵术不可擅用,单纯脚力又过于耗时。最终还是沉渊拍案定音。 在几人将出灵界之时,沉渊随手招来一朵流云,长指几下翻飞,捏塑成一架马车形状。随即,几个人敛去一身仙力灵法,坐上这驾不知疲累的车辇,入了凡界。 这一行,便是七日。 虽是路途漫漫,但因着车上端坐着流彦这位“六界百晓生”,沿路介绍凡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异趣之处,倒也不觉无聊。 而这一路停下来,最乐在其中的就要属子歌了。 她自小生于灵界,长于灵界,几千年来从未出过灵界之地半步。虽说那灵界天地也是浩渺无垠,但再如何的漫天无际,她这几千年来也都走遍看遍了,如今乍入凡尘,自然觉得处处新鲜,有趣的很。 而且,甫一出灵界,便再无人知她识她,这段时日以来压在她身上的族姬头衔,以及那身份背后需要自持的繁文缛礼,也终于可以先稍稍放下些许了。 无规矩,一身轻。 除了......那拗口的郎君和公子。 第44页 进入凡界地境,几人间交谈必要和普通百姓无异,由此不管是‘灵君’‘星君’还是‘殿下’‘君上’自是不宜再提,对着星娆和星皓,子歌姑且托大,能勉强称呼他们一声‘兄姐’,但对着流彦和沉渊,她却是决计叫不出口。 而此时,流彦直言,按照不同身份与这凡界礼数,他们倒是应该称沉渊一声‘公子’,唤自己一声‘郎君’。 星娆星皓面无异色,随口应了,且不消半日,这称呼便可脱口而出,宛如惯称。 倒是子歌,每每开口,下意识便要称一声‘灵君’‘殿下’,每次都被流彦笑睨一眼过后,又堪堪改口,几日下来也未曾习惯。 流彦就笑她:“小荷花,你当初换脸都能那般行云流水,怎么如今换个称呼就难上加难了?来来来,唤声郎君听听,多练几次,熟悉就好。” 子歌但笑不语,心说,我练你大爷。 流彦从来散漫自如,可听见子歌这一声‘彦郎君’唤的如此真切,便也顺势将那捉弄之意收了起来,随手抻了抻衣袖,借着她这句请,怡怡然地下了马车。 谁知,流彦双脚刚刚落地,沉渊便紧随其后,与他一前一后的同出了厢舆。 这等细枝末节众人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沉渊甫一下车,便微微倾身,冲车厢内伸出一只手来。 子歌看着他突然伸到面前的那只手,又扫了一眼被这个小动作震惊的像是瞬间定身的三人,也傻了。 沉渊面上一派从容镇定,见她愣在车厢内,便又动了动手腕,自然而然道:“来。” 子歌晃过神来,慌忙不迭,有些语无伦次:“不劳灵、公子,我.........” 沉渊姿势未变,只是淡声说道:“既是凡人之身,出门照拂女眷,便是理所应当。” 刚才一个健步蹦跶下车的星娆:“......” 子歌不敢妄动,而沉渊此时却像是拗着一番别样的固执,身形不换的等她借势下车。 子歌别无他法,只好顶着众人见鬼的神情,递上了自己的手。 她哪里真的借沉渊的腕力下车,所以也只是作势虚搭一下,落地后便不动声色的避开两步,颔首道:“多谢公子。” 沉渊睨她一眼,轻声道:“这句倒是顺畅。”随后便转身上了石阶,随着出门迎客的店家伙计步入酒肆之内。 其余几人心中各有一番计较,但皆是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派如常,仿佛刚才沉渊那不经意的“照拂”只是个小插曲,轻易就掀了过去。 酒肆内宾客满座,推杯换盏间,一片热闹的尘世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小二肩背上搭着一条白色长巾,见眼前这几位均是不凡气度,且一楼散座已经客满,便十分有眼色的将他们引上了二楼雅厢。 几人落座后,又有伙计一路小跑来添茶倒水,小二便在一旁嘴皮利落的报起了自家的招牌菜色,流彦自作主张的点了点了数道,小二一声“好嘞,稍等!”便忙不迭的往后厨奔去了。 子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掩住了唇角的几分笑意。 他们所在之处虽是二楼雅厢,但临近扶栏,只算闹中取静。楼下觥筹交错的声量,上菜跑堂的动静,还有一楼大厅之中,说书人醒木拍案之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而这样她不曾见过的烟火气息,不曾经历过的尘世真实,让人觉得愉悦而心安。 许是雅厢优待,他们的菜上的倒是极快,不一会儿碟碗盼盅便罗列了一满桌。流彦看着这一桌琳琅佳肴,猛的一拍大腿,恍然道:“我说像是缺了点什么,有菜无酒,何谈滋味!” 于是,两坛陈酿又上了桌。 流彦不等旁人动手,起身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事实上,最终这两坛佳酿除了他,旁人俱是一滴未沾。 星皓就不是爱酒之人,星娆亦是如此,而子歌......如今一提到酒字,脑中便不受控般浮现那日的酒后糗事,生怕醉后故态重萌,哪里还敢沾杯。 而沉渊,也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两坛佳酿,便继续独饮清茶,丝毫没有端杯之意。 此时,楼下说书的艺人说完了一场雪雨江湖儿女情长,接了众人赏钱,正要再讲一段那铁马金戈将相豪情,食客中却突然有人扬声喊道:“老头儿,你说来说去都是这几段,好没意思,肚里可还有更新鲜的玩意儿?” 说书人笑答:“世间百态轮回变幻,朝代兴旺更迭交替,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这几番,不知客人还想听点什么?” 又有人道:“既然世间之事皆是如此,翻来覆去也无甚好听,你不如挑捡些咱们没听过的神魔仙灵,鬼妖精怪来讲上一讲吧!” 说书人哈哈大笑,道:“外界神灵之事岂是我等凡人能信口胡诌的?老朽这一开口,只怕犯了上界忌讳啊!” 又有人喊道:“神仙哪有如此小心眼儿的,你只管说,说的好听有趣,赏钱自然有的是!” “哈!”说书人大朗声大笑,道:“这位客官言之有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我一个说书老儿!您若肯赏,我自然是讲得!” 说罢,那说书人煞有介事的环视一周,抄起桌上醒木重重拍下,开口道:“如此,老儿我便说上一段那灵界仙君的风流轶事吧!” “......噗!” 此言一出,二楼某间雅厢内,正百无聊赖捡个热闹听的四人,齐齐喷出了口中茶酒。 第45页 沉渊端着茶杯的手亦是一顿,神色颇为复杂的转头,将目光遥遥瞥向那一楼的厅堂之中。 第二十五章 周遭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喊赏叫好的捧场之声便爆发开来。 说书人摆摆手示意安静,不带须臾,便开了口—— “众人皆知,如今那灵界主君,原是上界的一位大能神祇,为止战事,才入主灵界,护一方生灵太平,都道那灵界仙君是大罗清天之神,早已跳脱五行,不死不灭,更勘破六界迷妄,无欲无求,可近来却有传闻,说这灵君红鸾异动,爱慕贪恋上了一位女子。” “女子?”座下有人插话,好奇道:“可是凡人?” 说书人眯起双眼,故作高深道:“此乃玄机啊,不过传闻中,那女子确有惊人之貌,若能得那灵君一晌偏爱,想来定不会是凡俗颜色。” 将这精彩绝伦的传闻一字不落听进耳中的沉渊:“???” 坐在沉渊周围,听得心惊肉跳却按捺不住内心兴致勃勃的四人:“!!!” 流彦呆了半晌,干笑一声,小声凑过身来,试探道:“你...那个,咳...那位女子...” 恰巧此刻,那楼下的说书人接着道:“既是传闻,个中细情自然不能深究,老朽听说的也不过一二,虽不知那女子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却知道那灵君确实对她偏爱有加,恨不得与她日夜相伴,同眠共枕,片刻不离。” 说到这,这故事突然就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奔去了。 于凡人心中,关于神魔仙灵的印象总是遥不可及,或是存在于灵龛祭台之上,或是存在于神话传闻之中,而相较于高高在上的神威天仪,这等坊间流传的风花雪月显然更合世俗口味。 听客之中有人不屑道:“同眠共枕日夜不分算的什么,哪个男子与自家娘子不是如此?” “是啊,这有什么稀奇,传闻那龙族的八太子,还日夜流连花丛,沾染了一身胭脂花红呢!” 流彦:“......?”为什么突然膝盖有点儿疼? “哎,客官莫急。”说书人手中醒木一拍,又道:“要说这二人时刻相伴确是无甚稀奇,不过——” 食客们此时纷纷停箸,已然屏气凝神,全然被这说书老儿嘴中的传闻吸引,不满道:“别卖关子!快讲快讲!” 说书人轻笑一声,低声道:“不过我听说,这灵君有一日忽然兴致使然,携这女子于一方灵泉之中戏水共浴,二人犹如交颈鸳鸯,缠绵相依,足足两天一夜啊,之后,那女子......” 说书人稍顿,有人吞了口吐沫,问道:“如、如何了?” “那女子足足于房中昏睡了七个日夜,才堪堪能起身下床......” “哐砰!” 一声巨响自酒肆二楼的一间雅厢传来,楼下众人皆被那声响一惊,思绪却还停留遐想在那传闻中“起不来床”的女子身上,遂有人喃喃道:“这灵界之君...伟、伟哉啊......” 子歌拖着打着哆嗦的小腿,避开了跑来搀她起身的店小二的一双油手,自强不息的咬牙撑着桌子爬起来,又拽过翻倒的椅子,头昏脑涨的勉强坐回原处。 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了三双震惊不已又饱含钦佩之情的眼睛。 子歌:“......” 一方素帕此时递到了她沾着茶末的手边,子歌天外回神,就见沉渊脸上方才那幅晦涩难明的神态早已不见,双眸之中竟还噙着一丝笑意,对她微微抬颌示意:“擦擦。” 子歌脸上颜色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绿,好不绚烂。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方素帕,心道:刚才怎么不直接摔死我呢? 一时间,众人脸色可谓异彩纷呈。星娆向来机灵思敏,最先收起了一脸的难以置信,搜肠刮肚的琢磨了一番措辞,试图打破此时诡异的尴尬局面,低声道:“说来奇怪,我灵界粹华宫中之事,怎会被凡人知晓,虽说与实情相去甚远,但......” ——但也此中细情,也并非全然不实。 她偶然对上沉渊看过来的眼神,噎了一噎,后面的半句话便“咕噜”一声又滚回了喉中。 楼下说书人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众食客听得入境痴迷。子歌稳心凝神,于灵台中默念了三遍“眼不见不烦耳不听为静”,复又稳妥的端起茶盏后,面色终于恢复如常。 “咦?”流彦专心致志的听了半晌便宜热闹,此时才终于回过味儿来,察觉出一丝古怪之处。他怔愣片刻,对几人喃喃道:“我听这老儿戏说的段子,怎么有点熟悉......” 他在心里好生回忆揣摩了一番,苦想许久后,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我三个月前写的那出戏本嘛!” 风雅如斯八殿下,平生有挚爱三香:色香,酒香,墨香。 众人:“......” 流彦尬笑:“戏名就叫《灵界之君与她的幽泉二三事》,哈、哈哈,原是想了《灵君与她不能言说的秘密》,落笔时觉得略失文采,不足以引人眼球,最后便择了这个。”流彦语顿,环视众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又略显骄矜道:“没想到这戏文这么受欢迎,不仅在灵界广名远播,甚至还流传到了凡界...哈、哈哈哈......” 子歌觉得自己刚刚费力才稳住的心神再次遭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她情不自已地用一种“从未见过如此弱智之龙”的眼神将流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终于忍不住偏头去问星皓:“敢问...杀龙,遭天谴吗?” 第46页 星皓:“......” 一声低笑蓦地从沉渊嘴边溢出,只见一直垂眸不语听几人胡诌的他,竟从广袖之中摸出一块质地莹润的璞玉来,修长手指轻轻一弹,那玉石便凌空掷下,“当啷”一声轻响,稳稳落在了楼下说书人桌上的木盘之中。 天降美玉,那说书老儿先是惊了一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盘中玉石拿起来细细端详,目光快速搜索过后,立刻喜笑颜开,对着二楼一间雅厢拱手抱拳,高声道:“谢客官大赏!” 面面相蹙的三人:“......” 子歌:“......”灵君心,海底针。 这一顿饭可谓吃的惊心动魄心力交瘁,不过据星皓所言,他们此时已身在凡界边际,以现在的脚程,只需再过大半日,便能出了凡尘,而后再越过边界外的几峰崇山峻岭,便能直达四旬城所在了。 如此一来,他们几人稍作歇整,便又驾车上路。 再出发时,驾车人便换成了流彦与子歌。 车鸾行的不紧不慢,子歌坐在流彦身侧,如老僧入定般目不斜视。 流彦百无聊赖,便一边绕着缰绳,一边凑过来与她说话找趣:“小荷花,眉头皱了一路了,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快说与我听听,让我开心一下。” 子歌凉凉瞥他一眼,微不可察的侧了侧身:“并没有。” 流彦高深一笑:“不,你有。” 子歌:“不,我没有。” 流彦:“你就是。” 子歌:“不,我不是。” “......”流彦挑眉,嘴边笑意更胜:“如此愁眉不展,你该不是还在惦记着本君写的那册戏本吧?若真的那么喜欢,改天送你一本手稿就是了。” 子歌精疲力竭的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殿、彦郎君,我自知从前在粹华宫里多有开罪你的地方,你神龙海涵,姑且当我年幼顽劣,莫要同我一般计较了。” 流彦讶然道:“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本君是报复心胜,捉弄你好玩的吗?” 子歌生无可恋道:“......不然呢?”她停了停,又语重心长的说:“只不过,你拿我消遣事小,损辱了公子威仪,那便事大了。” “啧啧啧......威仪?”流彦觉得这朵傻荷花恐怕对她家公子的秉性有什么误解,颇为不赞同的开解她:“你看你家公子今日打赏时出手之豪气,可有半分威仪受损之态?” 子歌:“.......”这话我没法反驳。 于是只好恨铁不成钢的温声劝谏道:“郎君,您可是真龙之子,神族贵胄,平日里多干点儿正经事不好吗?” 流彦对她小小年纪却老神在在的模样颇为忧心,此时更是无比怀念起当初那个生动活泼的小灵女九荷来,不由叹道:“你才活了几千年,这世间种种情愁忧怖的滋味还未尝遍,若是有朝一日看尽了这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就自然晓得了,仙途漫漫,最打紧的正经事,也不过是要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活的快意洒脱罢了。” “再说了,这上界的仙首神官不计其数,正经事交给他们去操心,玩闹儿戏之事由我代劳,他们愿意享受那一板一眼的仙旅寂寞,我亦乐得在这八荒四海之中肆意逍遥,岂不是两全之美事?” 子歌闻他此言,不免失神良久,最终也只是一声轻笑揭过。 马车一路向东,越到凡界边缘地带越是人烟稀少,深夜之时,他们终于出了凡尘。 崇山险峻绵延,月色朦胧如纱,笼拥着横亘交错的青峦叠嶂。越过眼前这群高山险壁,便是四旬城了。 众人下了马车,只觉得暗夜似水,夜风冷肃。沉渊轻挥广袖,那车辇届时便幻化成一朵轻云,向着不远处的群山飘荡而去。 既出凡界,仙法灵术自然也不必再隐匿,几人索性御风而行,片刻之后,几抹身影便亦如流云般,消失在群山之巅。 第二十六章 话说,这四旬城一名,并不是无故而来的,而是源于城内“一朝看遍四时景”之奇观。 四旬城城郭四方端正,整座城池以一个规则的“十”字划分成四部分。城东则是一派鹅黄柳绿暖阳青堤,常年春晖醉人;城南则终日缤纷紫陌桑麻夹路,夏花绚烂经年不败;而城西与城北,一边是秋风萧萧枫红似火的时景,一边则是天寒山远落梅残雪的冬季。 而这座城池正中央,一座祭天神坛便奠落在“十”字交汇的原点之上。 四旬之城,故此而来。 四旬城内有一处恢弘大宅,庭院深深,绿瓦琉璃,恰好与所在之地的城东春景交相呼应,这宅院便是四旬城主家所在。 四旬城老城主,家族姓穆,虽说穆家主理一城之事,但却没有延承祖上子嗣兴旺的福泽,穆家到老城主这一辈,膝下仅有一子,好在这少城主穆择一也是年少有为之辈,无论是府中还是城内,一切事物打理地有条不紊,颇有其父当年之风。 子歌原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招隐山,收妖兽,寻灵石,然后再人不知鬼不晓的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虽说考虑到这赤焰兽的逆天战斗力,想来做到这“不知不晓”的动静兴许会磕绊了些,委实不太容易。 但无论如何,最终这一行人居然会顺着城门长驱而入,直径寻到于城中央的祭天神坛下,正率若干城众行叩拜大典的少城主穆择一,干脆利落地道明了来意,虽是隐去了众人身份,但这份豪横的爽快却也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 第47页 依星皓所言,他们几人俱是界外散修,这几日夜观星象,察觉东方七宿中,亢、氐二宿星芒相冲,乃是妖邪现世的不吉之兆,遂星夜兼程,一路风尘的赶来相助。 虽然子歌着实被白虎星君此番扯谎不打草稿、鬼扯不眨眼睫的姿态惊了一惊,但好在此时的四旬城正处于水浅水热之中,老城主忧思过虑更是病了多日,那少城主穆择一最终还是半信半疑的将他们客气地带回了府中,在子歌看来,倒是颇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味。 茶厅之中,茗香浮动。 穆择一端坐在主位之上,又详尽的将城中之事再表一遍,末了,不免忧心忡忡地问道:“那赤焰也曾位列上古神兽,术法不可小觑,不知几位道友能有几分降服它的把握?” 沉渊一身素色雪衫,愈发衬得整个人朗爽清举,天质自然,他低头抿了抿茶,淡然道:“那要试过才知。” 穆择一又问:“道友准备何时入山?” 沉渊放下茶盏,却将目光抛向坐在斜对方的子歌,问道:“何时呢?” 降魔收妖,何时动手却要询问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修,那穆少城主的一张俊脸登时青了一半,却仍是碍着身份修养没有出声质疑。 穆择一眸光锋利,子歌顶着他审视的眼风,倒是没有半分忐忑不安,斟酌道:“赤焰凶狠狡诈,若是我们一击不成,恐怕难有二次机会,不如今夜先行进山查探一番,找准那赤焰藏身的洞穴后,再从长计议。”得到沉渊首肯,她又转向穆少城主,问道:“少城主意下如何?” 穆择一眯了眯眼睛,道:“一切行事,皆按道友所言。” 随后,他未唤仆役,而是亲自将几人送至府内后院,询问了几人食住方面有无特殊讲究后,安排了五间客房,又嘱咐下人仔细侍奉,一通礼数周全后,才与众人告辞离去。 这穆府后院之中的布景倒是匠心独运,古朴雅意中又流露出几分盎然生趣。 和煦春风拂过,檐下叮铃作响,子歌仰头细看,发现那屋檐流角下方悬挂的银铃,竟雕成了桃花形状,花蕊正中氤了一抹嫣红,随风轻摆摇曳之时,生动好看的很。 再看四周景致,处处皆是府中主人心性应照,沉稳中显露高雅,质朴却又不失风趣。 衬着这春光美景,几人便在院中石桌前随性而坐,府中仆役都是机灵惯了的,见状立刻奉茶过来,替几人逐一斟茶后,又十分有眼色的退避开来。 星娆端着茶盏打趣道:“这城主府中的下使倒是灵敏能干,要是粹华宫中的侍官也个个如此,倒是省了我这个专职内务的阁主许多心力。” 星皓道:“恐怕是上行下效之故吧,你再看那少城主,不过弱冠年纪,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却滴水不漏,完满的很。” 流彦笑道:“听你们二位这意思,粹华宫若有不得力的仙官,倒是你们君上这上梁不正之过了?” 星娆星皓:“......” 子歌正暗自拾趣好笑,便听沉渊问她:“今夜之事,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子歌瞬间收敛玩笑之心,正色答他:“既是探看,当然是动静越小越好。入夜后,我想先行去一趟招隐山,摸透那妖兽的藏身之处,趁着夜色深沉,再勘查一番周遭地势地形,知己知彼,方能一招绝杀。” 一阵暖风拂栏过,树上的几朵杏花随风而逝,恰好落在沉渊衣衫之上,他慢条斯理的将衣襟上落花拾起,才问:“你独自去?” 不等子歌点头,星娆便出声阻止:“不可,妖兽凶险,你一人独行太危险了。” 就连流彦都沉声附和:“小荷花不可逞强。” 或许是这春风太过柔和,几近熏人欲醉,心念翻转间,子歌忽而觉得心中萌生出几分别样的温暖来,她揣着一颗犹如被春水泡过的、暖洋洋的心,宽慰道:“那妖兽机敏狡诈,若是同去的人太多,难免会打草惊蛇,我既知险恶,便不会贸然行事。此去只为刺探那妖兽行踪,我绝不会不自量力的有所行动,惊扰了它。况且......”她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带着几分狡黠:“我自知灵力低微,远不是那凶兽对手,又怎么会那么想不开冒失得跑去送死?” 众人皆知她虽胆大随性,却断然不是那行事乱无章法之人,见她神色笃定,便也稍稍安了心。 入夜,栖鸟归巢,月傍九霄。 子时将过,子歌衣袂飘然,身形轻的恰似一片流云,停落在招隐山间。 整个招隐山脉巍峨高耸,峭岭稠叠,绵延的群山似是一条蛰伏的巨龙,不见首尾。而山间零星分布的山洞大小不计其数,若是凭一己之力,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翻找,恐怕要找上半月有余。 子歌快速思索一番,随后身形闪动,几个起落间,便驻足在山间一处悬峰之后的坳谷之中。甫一落地,她便觉得此处山地的温度与其余地方不同,炙热的温度宛若细丝藤蔓,顺着足底蔓延而上。这四周有数个洞穴犹如棋盘散子般洒落在坳谷附近,子歌不敢妄动,闭上双眼后,一丝细微的灵识自她额间的灵印溢出,轻缓的向四周浮游而去。 周身越来越热,有汗珠顺着她耳边鬓发滑落,还未落地,便消失在从地面上蒸腾而上的热气之中。 万籁俱静,子歌犹如这山间的一片青叶,连呼吸都察不可闻。 第48页 倏然间,她额间的隐莲灵印闪过一丝妖异的红痕,灵识归位的瞬间,她蓦地睁开双眼,强忍着忽略胸口突如其来的一记闷痛,便将目光牢牢锁在了山谷的西南方位。 子歌足尖点地,身影如这谷中偶然间吹进的一缕山风,向着西南处一方石洞轻飘飘的掠去。 招隐山间林幽木深,那方石洞入口处更是古树参天。不过原本层叠茂密的树冠早已干枯凋败,只身凋敝的巨树躯干鳞次栉比的交错相连,掩映着山洞入口位置。 子歌此时不仅没有再次动用灵识查探,甚至故意隐去周遭灵力,正如一个普通凡人般,屏气凝神,步履极轻的慢慢靠近石洞入口。 每靠近洞口一步,那炙烤的温度便升高一寸,等她临近洞口之时,衣裙已被汗水浸透,整个人犹如在温水中打了个滚儿。何况她现在□□凡胎与凡人无异,长时间置身在这样火热的情形中,脚步几近脱力虚浮。 但即便如此,她脸上仍丝毫不见异色,眼神甚至比刚才还要坚毅几分,更多了些决绝的意味。 终于行至石洞入口处,她连过多的喘息都不曾溢出一声。入口所在的这方山体的灼热程度早已不容许凡躯触碰,子歌附身,附身阖眼,仔细听着任何一丝来自洞内的声响。 汩汩的热浪不间断的自洞内涌出,毫不留情的扑在她脸上,她本就雪肤玉质,不消片刻,双颊上竟被热气熏出一抹嫣红之色。而那低沉的、属于兽类独有呼囔之声,也裹挟在热浪之中,自洞穴深处传来。 那赤焰妖兽的藏身之处,或者说那最后一块五彩灵石——火之灵石,正是在此了。 九歌睁开双眸,盯着这洞口动也不动,任凭汗水自额间滑下,滴在眼睫上,滚落进眼底,而她眸色至深,几乎慑魂惊魄。 她紧紧抿着唇角,内心上演了好一番天人交战,百转纠葛。 世人所谓的超脱潇洒,无外乎是指对人、对事、对物没有那么多的执妄,既可轻轻拿起又可轻轻放下。而此时,在子歌看来,若要心境豁达到此种境界,无非两种情形,要么是所求的遥不可及,所以干脆不动念;要么就是渴望的早已得到,所以才心无挂碍。若是度过千山泅过万水后,发现一直以来的求而不得、念而不及、盼而不至,俱近在咫尺,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无动于衷。 虽是临行前曾信誓旦旦的保证不会独自妄动,但此时此刻,却是她千百年来距离实现心中夙愿最近的一次。洞口就在眼前,火灵石就在洞内,只需再向前踏进一步—— 这一步踏进去,必有伤,必有损,甚至有死无生,但......万一呢—— 子歌面色唇色皆是惨白骇人,许久过后,她狠狠闭了闭眼,却还是后退几步,走出洞口一段距离后,霍然转身,恢复灵体,沿着来时山路,飘然而去。 第二十七章 夜阑深沉,浮云遮天,星子偶尔从流云中探出头来,被冷肃的夜风一吹,立刻莹光一闪,消弭不见。 子歌拖着沉重负累的双腿往山下行去,前番在赤焰兽藏身的石洞前,她灵识消耗过多,此刻御风颇为勉强,好在已经找准了那妖兽所在,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故此回程不急。 蜿蜒的山路小径之上布满凌乱碎石,她留心着脚下的路,忍不住抿了抿唇,方才在山谷之中被那热浪蒸烤多时,现在愈发觉得喉中干渴,头顶升烟,憔悴落拓的着实有些狼狈。 她记得半山腰的来路之上,有一处相对开阔的平缓地势,那地方横斜乱立着几块巨石,可以稍作小憩调息。 但等她亦步亦趋的行至山腰巨石处时,却倏然间愣在了原地。 一身雪衫长袍的沉渊灵君,正闲散慵懒的盘腿斜坐在一块玄色巨石上,夜风悄然,微微扬起他墨色发梢和白色衣摆,他却恍如不觉,依旧神色专注的雕磨着指间的那枚配饰。他眉目间神情松弛,听到斜后方有脚步声渐近,手中的寒铁小刃一顿,才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来人。 他悠然自若的将子歌上下打量一番:身上衣裙污皱,脸上汗痕犹在,虽是狼狈之极,但好在全须全尾,未见有伤。 子歌半晌回神,面上带了几丝茫然困惑:“灵君怎么在这?” 沉渊手腕轻转,手中顷刻便多了一个锦色水袋,他凌空一掷,那水袋便稳当的落在了子歌手中。 他语气轻松而自然:“送水。” 子歌默了默,随即仰头灌下了大半袋泉水,干哑的嗓音终于恢复如常。 子歌见沉渊此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拎着水袋踱步过去,跳上他身侧的凉石坐下,双脚离地的瞬间,更像卸下了一身疲累,不由的握拳捶腿,放松的喟叹一声。 沉渊睨她一眼,轻笑道:“累成这副模样,可是探到了一些端倪?” 子歌道:“岂止是一些,那妖兽藏身的石洞已经找到了,就在一处山坳之中,洞外有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开阔山地,四周皆是高耸的山石,到时候将赤焰引出山洞,借助山体屏障,便可成四面围剿的阵势。” “唔,”沉渊反应平平,仍旧垂首于雕磨之中,未曾抬头,随口问道:“为何一定要将它引出石洞,而非进洞诛杀?” 九歌答:“进不去。” “为何进不去?” 九歌摇头叹道:“招隐山脉横贯绵延,那石洞深浅长短俱不可测,贸然进洞乃是以身犯险,这是其一;其二,那山洞四周热浪铺天,犹如岩浆火海,仅是洞口涌出的灼热就让人不堪忍受,遑论洞内?若是冒着烈焰进洞......“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说:“不是上策。” 第49页 沉渊对她的判断未置可否,只是举起手中的物件,映着月华看了看,又吹了吹表面的碎屑,才问她:“那么要如何将赤焰引出洞来?” 子歌将目光从他手上收回,一字一句道:“以彼之计还施彼身,以火攻火。” “唔,以火攻火......”沉渊将手中的硬物掂了掂,闻言似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转头,略带几分称赞意味地对她说:“是个好办法。” 他又问:“可要明日行事?” 子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哑声道:“再隔一日吧。”她低眉垂眼,瞧着自己这一身窘态,自我解嘲道:“不瞒灵君,我虽然自认灵元纯净,又承了义父灵格,但若与真正的上古神妖兽相比,灵族终究还是术法低微,难以抗衡。”她停了停,又苦涩道:“我不过是放出一缕灵识探查那妖兽所在,又被它释出的热浪烤了一烤,便已手脚发软,精尽力竭,明日若是再勉强行事,恐怕成事不足是小,拖累旁人事大,所以...且再等上一天吧...” 她语气中带着无以复加的自我鄙薄:“再过一天,待我灵元恢复,借星娆阁主一簇南明离火为饵,届时将妖兽引出洞来,凭借四周高山,再借白虎星君的法器八方噬魂盅一用,将它困于坳地,我若到时拼上全力,倒也不见得降不住它。” 她这番表述着实语重心沉,沉渊听完默然许久,方才沉声开口:“我本以为......”他话说一半,忽然又停滞片刻,才继续道:“听起来,在你这番计划里,生死似乎俱是你一人之事,与他人无关。” 子歌倒是有些讶异,不由反问道:“不然呢?无论是斗妖兽还是取灵石,原本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她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又说:“因着我的,或者说是我亲族的私事,已经劳师动众的让你和流彦殿下移驾到了这四旬城中,后日,还要借上二位星君的神功法器一用,这样还够吗?难道说......”她语调忽然低沉下来,自感汗颜道:“......难道说,还要不相干的人,再因我以身犯险不成?” 说完这番话,她便顺势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只是嘴边晦涩的苦笑中,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嘲讽。 她所嘲所讽,也皆是自己的力弱罢了。 从沉渊的方向看过去,视线中的人垂首抱膝,沉默不语。长发从她肩颈两侧滑落,露出来的那截后颈划出来一个苍白而柔弱的弧度。月华似练在她周身流淌,衬得她愈发单薄又无助。 沉渊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在那霎然间,他居然冒出了想抬手揉一揉她的发顶的错觉。 这是一段漫长到让人心悸的沉默。 山风习习生凉,树影参差摇晃。片晌过后,沉渊才若有所思的道:“你...有没想过,其实不必劳烦他人,本君......”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子歌就倏然抬头,顿时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打断他:“这事关生死的档口,二位星君我尚且不愿枉驾,何况灵君你? 沉渊忍不住蹙起眉峰,说:“不过一只妖兽而已,降服它于本君而言,何谈到了生死攸关的田地。” 子歌拢了拢鬓边的发丝,摇头轻笑道:“就算无关生死,就算只是微恙,甚至灵君你能毫发无伤,之于我而言,这份恩情都是昊天罔极般,偿不起,还不完。” “当初我不自量力擅请灵君助我净化四灵石,几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哪怕最终我将功补过似的亲自拔出了你体内的那缕魔气,复你味感,现在回想起来,此事依旧令我懊悔莫及。”她抬眼看向他,眼神清亮而诚恳:“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万一呢?万一当时我黔驴技穷,万一最后诸位星君甚至是上界众神都无计可施,又该怎么办呢?灵界该当如何?天界该当如何?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我来说,又该当如何?” “况且,我心里明白的很,我同灵君之间,哪有什么恩义两清之说。从我于木灵族祭典之礼现身之始,一直到现在,我,或者说是隐莲一族,俱是因灵君庇护,才得安然无故。否则,莫说是当初灭我阖族的幽冥鬼将,就算是灵界其他族门要与我过不去,日子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如此舒心随意。” “所以,我隐莲一族在灵君你这里欠下的恩泽已经够多了,再来,我就真的背不动了。” 她这一番陈情表述可谓是披心相付,真正的拳拳服膺,她将那些从不曾向人表露过的懊丧和感激,一股脑的全部抛给他。这份感遇忘身之情过重又过厚,以至于沉渊堪堪触手一接,便被砸的胸口窒闷。 许久,他才道:“我明白了。” 子歌自始至终绷紧的一颗心这才算实妥帖地落了地。 话已至此,正经事终于聊完,剩下的就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了。子歌松了口气,神经也随之缓和下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言毕,她一放松便有些忘形,忍不住凑了凑头,突然问沉渊:“灵君真的只是来送水的?” 她眼神狐疑不定,而沉渊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过于深沉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不由顺口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子歌盯着他那双眸色漆黑的眼睛,镇定且冷静的思考了半晌,得出结论来:“......收尸。” 沉渊:“......” “哎......”子歌背靠上巨石,拗了个舒服的姿势后,忍不住开始自嘲笑道:“灵君必然是觉得我会鲁莽草率,为了那块火灵石,免不得脑子一热去与赤焰兽拼杀厮搏,又想着单凭我这几分能耐,最终下场也无疑是被那妖兽踩在山洞里摩擦,然后烧个灰飞烟灭,所以——”子歌眯了眯眼睛,挑眉对他说道:“灵君义胆敦厚惯行好事,恐怕是特意赶来,想着在我被赤焰烈火烧成齑粉之前,拾捡几块碎骨,再带回灵界埋上一埋,左右也算是个落叶归根了。” 第50页 她分析的不徐不疾且头头是道,逻辑上合情合理又甚为紧密,沉渊难得的被她忽悠的愣了愣,随即失笑道:“哦,若真如你所说,那如今你全手全脚的与我坐在这里鬼扯,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 子歌抬头对着皎皎明月叹了口气,又垂首低声道:“还真不算...其实,就差一点,灵君可能就不虚此行了。” 那一刻,石洞就在眼前,哪怕深知洞内危机四伏,一脚踏进恐是有去无回,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是冒出过不管不顾的念头来,想要赌上一赌她这几千年来攒下的运道,但这昏头的冲动在心里打了几个滚儿后,还是被她按捺,最终偃旗息鼓。 她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而沉渊则长久的沉默着。一时间,周遭静谧,两人均是无话。 沉渊暗想,她的确称得上颖悟玲珑,起码猜对了他的一半来意。 他从不曾认为她是轻率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施计自困于迷罗杀阵,得他搭救后又甘心于粹华宫内蛰伏百年岁月,她走过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盘算,他是知道的。 可他知道她的心计,却也晓得她的执念。 就像她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一样,万一呢?万一她这次忍不住,偏就意气用事了呢? 他囫囵想着,她一个小灵女,任凭灵术如何卓尔不凡,单打独斗也绝不是赤焰的对手,因而若是她此番冲动了,他便抬抬手帮她圆了所求就是。 所以他来了。 孰料,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不仅一切依计行事,还对他还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长过印象中,她曾对他说过的所有。 言犹在耳,他终究也只能沉默的听之任之。 哦——沉渊忽然福至心灵的想:他可能......终归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山间风过无痕,远处树影婆娑。片刻之后,子歌已经收拾好了心绪,脸色又松快下来。她见沉渊不时把玩着手中的物件,又忍不住偏头去瞧,本以为他又是在雕磨玉件,仔细分辨后,才发现他手中的那块精巧的小物通体雪白莹润,质地细腻温和,表里却不泛寻常玉色,反而透着温润的磷光。 她指了指那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东西,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个?”沉渊朝她比了比手中之物,答说:“这是星石。” “星石?”这倒是她从未有过耳闻的稀罕物件,猎奇之下免不了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那小块星石冰肌彻骨,光华旖旎。 子歌指了指他的手,试探道:“我能看看吗?” 星石入手,才觉七分冰冷三分温润。子歌将它举到眼前,透着月光才看清,这星石里外皆是如冰似水的细腻,半分杂质都没有。 子歌:“星石是什么?” 沉渊:“如星之恒,若石之坚。”见她嘴边噙笑,眸色中亦有光彩,又问:“你喜欢?” “喜欢啊。”她说完才察觉自己答得飞快,难免有几分耳热,于是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将星石递还给沉渊:“也就,还行吧。” 沉渊忍着笑,温声细语地问道:“还行是什么意思?” 子歌抻了抻衣裙的褶皱,庄重答道“就、一般般吧。” 沉渊忍俊不禁,轻叹中又夹杂几分无奈。 他心想:不过是一块星石而已。 是喜是悲也好,是憎是哀也罢——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她才能真正的不再隐藏自己的心之所向,情之所往。 第二十八章 话说那日子歌与沉渊回到四旬城主府中时,夜已经深沉,众人皆以睡去,子歌自知不便打扰,便在庭院回廊处同沉渊道别后,也径直回了房中。 第二日,子歌将自己闷在房中调息了整整一天,直到日落之时方出。 黛青色的天幕之间勾了着一抹斜阳霞光,庭院小桌旁,沉渊正与流彦隔盘对弈。 见子歌走出房门,沉渊执子欲落的手微微一顿,淡声道了一句“中堂食厅给你留了晚饭”,才复又落子入棋盘。 而流彦则是脸上端着些许和煦的笑容,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 子歌颔首道了声谢,而后一派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石桌旁边微微垂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白子已然输得这么惨了,再玩还有什么意思?”,随后便白衣蹁跹的往食厅觅食去了。 只留庭中一个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的沉渊,和一个手执白子,欲哭无泪的流彦。 隔日清晨,众人在前厅议事,虽然早已知晓了子歌的筹谋,但放她一人斩杀妖兽委实凶险,因而众人脸上犹是带了几分忧色,尤其是那穆少城主,总觉得让这样一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修去与上古妖兽单打独斗,怎么都是天方夜谭。 然而,既然沉渊一早已经点了头,旁人自是无法多言。 而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四旬城,直奔招隐山脉。 山脚下,子歌一脸菜色的轻声问沉渊:“公子......为什么我降个妖兽,身后要弄个这么大的排面阵仗?” 沉渊清淡的眼光从后方随行的百十来个修灵道士身上略略扫过,又瞥了一眼那位满志踌躇的穆少城主,轻笑道:“无妨,去吧。” 子歌喟然长叹一声,抬脚便欲上山,而沉渊又道:“等一下。”她一回身,只见沉渊白色的袖襟自眼前轻掠而过,还未及她有所反应,沉渊微凉的指尖便在她额间轻轻一点,又很快离去。 第51页 她有些茫然的怔忪间,便听见沉渊温声道:“小心些。” “嗯,公子安心。”子歌略一颔首后,便足尖一点,飞掠至绵延横亘雾气飘摇的山脉之间。 流彦见子歌的身影与那薄雾渐渐相融复而不见,不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就这样让她去了,当真无碍?” 沉渊闲庭信步地走到一块青石旁边,轻撩衣摆就地而坐,从袖袋中拿出一块星石小件,指尖又幻化出一柄小刃垂首雕磨起来后,才漫不经心地答道:“有我在这里,能有什么大碍?” 流彦:“......” 子歌这一路上山原是轻车熟路了,不带须臾,便身轻似云的落在了那妖兽藏身的石洞前。 子歌放缓呼吸,向那洞口处缓缓而行,而后在离洞口五步之遥处站定,她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后,雪袖轻甩,指尖一弹,一簇耀眼的红光便从她指尖飞出,那一枚赤红落地之时,灼灼业火倏然间拔地而起! 朱雀星君的这一簇南明离火乃是茫茫鸿蒙中十大本源主火之一,烈焰之极可造化万物,亦可焚寂万物,火热火浪赤中带金,不带须臾便在洞口处腾起一片的火瀑。 热浪滔天,四周宛若陷入一片暴虐灼燃的火海,而此时,洞中猛然传来了一声震天撼地般的嗥叫,正是那已经失了神火,不堪忍受这南明离火焚燃之暴的赤焰妖兽! 此时,一团巨大的黑影自洞口处一闪而过,子歌向后掠身的一刹那,一只周身燃着烈焰的庞然大物自洞口中腾跃而出! 灼灼热浪中,子歌只见这只体型庞大的赤焰兽周身覆着猩红色的鳞甲,脊背处鳞片粗糙,锋利如剃刀的脊隆高高隆起,因它此时正处于怒极状态下,一双铜铃斗大的赤色金瞳向外暴突,口鼻之中喷出的灼热气浪掀起飞沙走石,强劲的热风扑面而来,吹得子歌一个趔趄。 赤焰兽虽已妖化,但上古神兽本能还在,看见洞口处将自己逼出洞外的那片南明离火,再看眼前之人,自然能明白过来这份杰作出自谁手。下一刻,妖兽骤然暴怒,两只后蹄猛地一蹬,腾空而起,直直向子歌扑身撞来! 子歌额间已经热汗密布,但人却极其冷静,千钧一发间,她手中幻出依离剑,迎着那妖兽的扑来的身势不闪不避,只是极快的向后倾仰过去,在赤焰妖兽足下带起的飞沙贴着她身前而过时,将依离剑顺势一扬,剑锋从那妖兽的腹间贯穿而过! 就在赤焰妖兽扑来的那一瞬间,子歌便发现了,这妖兽虽是周身布满硬鳞,但肚腹处的鳞片看上去却格外细软,不似脊背和身躯的那般坚硬不催,果然,注满了子歌灵力的依离剑如疾风般划过后,那妖兽的腹部便隐隐渗出深红色的一道血迹来,而这妖兽被眼前人所伤后,愈发暴怒如狂,仰天咆哮一声后,再次向子歌冲过来! 子歌定了定神,原想故技重施,谁知这妖兽却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并没有腾空而起,而是四肢铁蹄擦着地面,向子歌直接撞了过来。妖兽首顶处生着一只锋锐的兽角,周身又有燃着炽火的硬甲裹覆,因而绝不能直面硬拼,子歌猛地腾地而起,掠至半空,想就此躲避开这猛烈的一击,然而那妖兽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冲到一半猛然刹住,随后用脊背处锋利如刀的脊隆猛地向上一顶!子歌惊顿一瞬,随后侧身避开,然后回身落地时,肩膀处仍被那如刀锋般的脊隆刺中! 子歌踉跄两步堪堪站稳,肩膀皮肉被撕裂,伤处深可见骨,鲜血汨汨向外涌出,剧痛霎时席便全身。 子歌咬牙支撑住身形,重重喘了几口后,也不管那妖兽是否听得懂,忽然冷声斥道:“就这么点儿能耐,还想炼化吸融火灵石?做梦!”随后手中的依离剑灵光闪烁,再次持剑刺去,与那妖兽缠斗在一处! 霎时,坳谷之中灼焰冲天,整个山谷宛如被炙热火海的岩浆倾覆,天地间一片赤色燃燃,唯见一抹雪影在灼红热浪中凌乱翻飞。 赤焰妖兽此时已是癫狂,不休不止的厮斗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妖兽首颈狂甩,将凌空立于它兽角之上的子歌狠狠甩到地上,子歌此时长发凌乱,额间的热汗之中掺杂着血污,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清亮慑人。妖兽将人抛至地面,随后纵身一跃,再次向着子歌附身扑来! 而就在他燃着烈火的前蹄堪堪拍在子歌头顶之际,子歌额间的灵印却倏然间爆出一阵耀眼的光华,那团光华仙泽强盛,霎时形成一个星芒结界,将子歌完全罩在中央。而那妖兽的爪蹄刚一触碰到结界边缘,便被一股鼎盛深厚的术法弹开! 电光火石间,子歌来不及多想,倏然纵身,手持依离破界而出! 这一剑,倾注了她周身所有灵力,依离剑势如破竹,直直刺入了那妖兽腹中,剑势凌厉宛若雷霆,长剑深入腹中,又从妖兽脊背处凌空贯出!刹那间,妖兽仰天哀嚎,声震千里,随后“轰”的一声巨响过后,兽身如一块巨大的山石倾倒,轰然摔在地面。 那妖兽庞大的身躯倒地后,抽搐两下,便再没有了生息。 子歌跪坐在一旁,喘着粗气,看着那妖兽躯体逐渐淡化,而后将白虎星君的神器八方噬魂盅祭出,缓缓将妖兽的魂魄收纳其中。 兽魂已收,那妖兽躺尸之处徒留一大滩深褐色的血迹,除此之外,还有一块闪着赤色光华的灵石,在那摊血泊之中熠熠生辉。 第52页 霎时间,天幕之中暴雨突降,将山坳中的热浪渐渐浇熄。 子歌在雨幕中挣扎着站起身来,附身将那枚火灵石拾起,擦了擦脸颊上沾的血迹,而后,嘴边终于勾出一个笑来。 就此下山。 之前,这招隐山脉的坳谷处又是冲天火光又是嗥叫不断的,已经让等在山脚处的众人忧心不已,而随着子歌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重峦之间,众人这颗吊在头顶的心,才堪堪归位。 子歌一身血污,肩膀处的伤口更是狰狞可怖,众人见状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那个脚步虚浮的人扶稳。 穆少城主最先开口,急问道:“那妖兽如何了!” 子歌轻声回道:“少城主放心,妖兽已降。” 落音落地,包括少城主在内的众人皆是长吁了一口气。 子歌将收服着妖魂的八方噬魂盅还与星皓,又与星娆星皓二位阁主颔首之礼,低声道:“多谢!” 星皓略一点头,算是揭过,星娆却拉住子歌的手,忧心道:“怎么伤的这么重,可有大碍?” 子歌脸色苍白,但眼中却依旧涌出莹亮的神采,她冲星娆摇了摇头,复而突然忆起在山坳中的某一个刹那,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了额间的灵印,随后便拖着不大利落的脚步,转身来到沉渊身边。 沉渊仍是坐在那块青石之上,见她走过来,才悠悠然地起身,眼中带了几分笑意,轻赞了一声“做的不错”。 子歌怔了怔,抿了下唇,才轻声道:“多谢公子相助。” 若是没有上山前沉渊在她额间的那轻轻一点,没有在那妖兽袭来的生死关头凭空出现的星芒结界,恐怕她彼时已经命丧妖兽腹中了。 沉渊没有应她的谢,只是眸中的笑意却兀自深沉了几分。 第二十九章 赤焰妖兽已降,四旬城也随之危机化解于无形,便是一行人道了该告辞回程之际。 而子歌与妖兽一役中,虽然最后险胜,但毕竟身负重伤,尤其是肩膀处的伤口更是需要静养,实在不适宜舟车劳顿。 于是,这启程告辞的,便只有沉渊流彦和星皓三位男子。子歌禁不住四旬城少城主的一番感恩戴德的殷切挽留,最终只好答应了先在府中养伤,等伤好后再来别过。而星娆最为唯一的同行女眷,自然是要与子歌一同留下,聊作陪伴。 而半月之后,子歌伤好痊愈,终于怀揣着那枚火灵石,与星娆一起回到了灵界之地。 灵界之中,依旧是万万年不变的灵云缭绕,流湍飞瀑下是幽谷清溪,翠竹秀林。灵乡深处,一抹断霞斜照,暮云浸染,天地间一派暮霭暖澄。 子歌在一座青峦山峰处停下脚步,静静向远处眺望着。从这个方位极目远眺,能看见往川江畔的尽头。 子歌悠远目光中带着些许的苍凉,静立远望时,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衣袖中的那枚莹润透骨的火之灵石。 前尘往事,忘川易过,往川难渡。 身后突然传来极为轻缓的脚步声,子歌在遗忆抽身,一回首,沉渊便已经行至身旁。 子歌欠身行礼:“灵君。” 沉渊悠然道:“在看什么?” 子歌轻笑道:“没什么,看看山水。” 沉渊闻言一撩衣摆,顺势在山崖边坐下,而后抬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淡声道:“坐下一起看。” 子歌:“......” 灵君真是好雅兴。 不过却仍是从善如流的在他身边坐下了。 此时,暮霭烟霞已经渐渐淡去,天幕之中月轮初生,更有闪着璀璨光芒的星子浮现在黛色夜空,妁妁其华,幽亮暗生。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不语,沉静地望着天边的浮光掠景,四周偶有夜风吹过,有极为清雅的莲香追风而来。 灵云无踪月迷似暮,咫尺天涯的好山好景,倒是未曾辜负这灵界的烟水韶光。 沉渊手中幻化出一个青玉酒壶,递到子歌面前,轻声问道:“要不要?” 子歌:“......”还是不了吧,毕竟醉酒糗事什么的,有一次就够铭刻终生了。 见她面露犹豫,沉渊笑道:“赏好山好水,当然要配好酒。”说罢,拿着酒壶的手又向她这边动了动:“真不要?” 酒香醇厚,必是佳酿。子歌其实是有些心动的,但仍是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道:“我酒量浅,万一喝醉了再......” “无事。”沉渊径直将酒壶塞在她手中,一阵沉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子歌没忍住,终是拿起酒壶灌下了一大口琼酿。 “......大不了再将你抱回去一次。” “噗!咳咳咳......” 岂料这口酒还没咽利索,沉渊就悠悠然的补上了后半句未尽之话。 子歌刹那间被呛着了,一时咳了个昏天黑地,等咳喘渐息后,耳尖却在不经意间红了起来。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咳出来的眼泪,无奈道:“就这一件事,也不知道还要被旁人笑话多久。” 果然,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子歌:“......” 罢了,左右今日她也是喝了沉渊送来的酒,若要笑话,便随他去吧。 清酒入口,温的是喉咙,烫的是心口。山风桀骜,吹得两人衣袂翻飞,但这样凌风而坐,天地苍茫间一股皓气却自心中油然而生。 千年似一梦,前路已茫茫。自古世间多少幽情惆怅,都不若此刻斗酒千盅,醉卧崇山云海旁。 第53页 满袖寒香,来换得此世逍遥痴狂。 月夜如水中,沉渊却兀自开口,轻声道:“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子歌一愣,心想灵君送的东西谁人敢说不要?转念又一想,哎不对,灵君居然会平白无故送人东西? “是什么?” “你先说,要不要?” 子歌:“......不要......灵君就不送了么?” 沉渊回头,对她淡淡一笑,挑眉道:“对,不要,便不送了。” 子歌:“.......” 要要要,谁说不要谁傻帽,行了吧! 一直莹白如玉的手递到沉渊面前,子歌叹息道:“多谢灵君。” 沉渊脸上的神情微顿,而后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随即将一个物件放在了她手心之中。 将那小件拿在眼前细看之时,子歌忽而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的“呀”了一声。 竟然是一块星石雕刻而成的重瓣白莲腰坠! 霎时间,所有和这块星石有关的记忆从脑海中翻涌而出,纷至沓来,子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枚莲花腰坠,轻声问:“这个......给我的?” 沉渊笑道:“不然给谁的?” “......一开始,就是想给我的?” 沉渊转头看了她一眼,夜色阑珊中,可能是子歌生出的错觉,觉得沉渊眸光清亮中竟然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却格外柔软的情愫闪过,而后便听他用素来沉静清淡的嗓音答道:“是,一开始便是要给你的。” 星石之语,是谓恒久弥坚。星石莲花,寓为沉香永伴。 静默许久后,子歌细致妥帖将这枚星石莲花吊坠系在腰间,轻声道:“多谢灵君,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一颗星辰璀璨,换得一夕馥郁芬芳。 第三十章 槐夏初七,天赦合德,益续后世,宜祭祀。 天□□雨,风卷惊浪。往川河水翻涌茫茫,罡风卷起的巨涛向无亘的天地尽头奔流远去,这尘世间千百年的爱恨嗔痴仿佛被裹挟在墨青色的川水之中,纠葛缠绕,不止不休。 往川之水的江畔尽处,有一处空旷萧索的荒茫之地,此地辽阔而空荡,荒草丛生,乱石嶙峋,目光所及之处廖无人烟,只有几处残存的屋邸遗迹,被遗忘在这片沉默的荒原之上,仿佛向世人诉说着那段被烟尘掩盖的,苍凉悲绝的血色过往。 这便是隐莲一族曾经索居的遗址残垣。 子歌顺着遍布杂草碎石的荒芜小路向前走去,夏风从身边回旋卷席,无端变得冷涩。 她心想,已经六千多年了啊。 故里天青,寒烟衰木,枯草连天。时至今日,她终于敢再踏足于这片焦土之上了。 荒地之中有一处高台,是曾经隐莲族的祭祀礼坛。台身共筑雕栏玉阶共三百层,高耸入云,庄严宏伟,如今台身四周修筑的墩座早已残损破碎,只余一座枯台莹莹孑立。子歌行至此处,一步步登上高台,她走得缓而慢,每一个脚印,都像沾着族人滚烫赤稠的鲜血,流过了六千年的冰冷岁月,却依旧温热难涸。 祭坛最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曾经用作祭典的石案仍置于原地,只是有一处断裂烧痕,断角的裂纹已经被风沙磨平,只剩下一团焦黑之色。子歌冰凉的手指抚过石案,有一丝笑意冻结在她的唇角。她用丝帕将石桌上的浮尘抹去,案台露出粗粝的青色来。 她起身,于石桌前站定,垂下眼睫,而后深而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走过千年的泣血光阴,如今终于止步在这一瞬间。 一身白衣长裙随着烈风翻飞,她扬起水袖凌空幻出五块灵石,依照天干五行阵法分列其位。 木位甲乙主东,火位丙丁主南方主,金位庚辛主西,水位壬癸主北,土位戊己主中......灵石复位,五行阵成! 归位的灵石在一瞬间爆发出极耀眼的荧光,那光华极盛,随之在空中汇聚成一团偌大的光晕。子歌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以灵气为刃割破十指指尖,殷红的鲜血飞溅而出,她两手凌空翻画,半空中霎时浮出一个巨大的血色印伽。 结印已成,子歌垂下双臂,淋漓的鲜血自十个指尖不断滴落,而她双目毕阖,唇角微动,口中默念起一个冗长而古老的术诀。片刻之后,灵石汇聚而成的巨大光晕忽然如璀璨星子般散落,吸附在半空的赤色结印之上,结印中的咒纹愈发深暗,下一刻,一道赤红近墨的光芒倏然自结印正中央贯出,如一支浸血的锐箭直射向她额间的银色灵印! 以血为祭,以灵为招,引灵渡魂——阵启! 子歌嘴角勾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差一步,就差一步了! 浓重而馥郁的莲香在祭台四周浮动,然而,剧变却出现在顷刻间! 一阵闷雷般的呼啸声自往川之水尽头传来,川水之下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利爪,正翻天狂搅,奔流不息的往川之水顷刻间掀起澎湃狂澜!猛然间,子歌感到刚才正与阵势逐渐相汇交融的灵元莫名开始暴虐汹涌,一股她无法分辨的元神之力,正以一种霸道的、难以抗拒之势自额间的灵印流注到她灵台之内,在这强大的力量之下,她倏然间睁开了双眼! 这不是她的灵核之力,却能够和游走周身经脉之中的真元融汇合一,她身心俱震,来不及去理会这突生的异况,下意识的抬眼向空中急急望去,只这一眼,便僵在了原地。那引灵渡魂阵的结印之中,凭空出现无数墨色符咒,符咒冒着浓黑色的煞气纠缠萦绕,宛如一片黑色烟霞,将整个结印笼罩其中。而此时,那团黑色雾气又从阵眼处汇聚成一个光点,倏地向她额间的灵印袭来。 第54页 子歌惊愕骇然之际,只觉得周身经络仿佛逆行倒流,剧痛之中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重重凌空一推,生生将已经进行到一半的阵势停下! 阵法像是急奔的海水被拦腰截断,子歌心口钝痛,游弋于体内中的灵识被突然冰冻般,瘀滞在脉络之中,力竭之下,她双膝一软,直直跪坐在地上。此时,全身气血又像是一把燎原之火,炙烤着她五脏六腑,但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心底生寒。 结印已经消失,但那黑色符咒所织就的烟雾依旧在她周围飘渺回旋,她疑惑地抬起一只手来,微微发颤地去触碰那片薄烟,甫一触到,那团烟雾便像是有了神识感召,瞬时化成一缕荧光,自她滴血的指尖灌入身体之中。 霎时间,翻山倒海的痛感成倍的袭来,她耳畔莫名闪过一个声音——天道不昌,吾自归来! 这是......这是什么? 她惊觉,这低沉而张狂的语调,她竟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这一系列的惊变让她始料不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这不是属于隐莲一族的灵元,而是另一股霸道而强势的力量,但她竟意外地对这股力量感到......熟悉? 但是......她以鲜血和灵元为招引,亲自开启的上古秘阵,为何引不到隐莲之魂? 子歌紧咬牙根扶着石桌站起身来,居然体会到刚才被强行灌注体内的那股元神已经逐渐平息,并完全融于灵元之中,这须臾间,原本肆虐的痛感也逐渐消弭,体内灵格有暴涨之势,犹如一株枯木又逢了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稍稍平复了心神,欲意再次开阵。 但是——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黑色符咒?为什么阵眼之中会有其他的神识出现?为什么这股神识会和她的灵元相融?她踌躇不定,无数困惑迎面扑至,正当她茫然失措之时,却发现地面开始微微摇晃,轰隆之声绵延不断的从远处的芸幽山脉传来,罡风猎猎吹彻,天地陡然变色! 芸幽山动! 瞬间,她意识之中飞速地闪过一个念头,所有的疑问像是石破天惊般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出口,但是那个答案掠过的太快,她还来不及细想,思路便被祭坛之下闻风而来的各大灵族人马打乱。 水火木,三大灵族世家齐聚在这祭坛之下。三位灵族族长飞身上台,作三面围困之势站定于子歌四周,各个面色阴鹫,眼神中的滔天恨意更是遮藏不住。 子歌深吸一口气,稍敛心神,先是垂眸看了看高台之下严阵以待的众多灵族门众,又抬眼扫了扫身侧几位族长,问道:“各位长辈,这是何意?” 木灵族长上前一步,暴怒答道:“何意?魔女,你擅启秘阵,招引魔君恒因断魂残魄,如今往川之水啸震苍穹,芸幽山脉呈将崩之势,我灵界众生如倾巢危卵,我倒是要问问,你又是何意!” “笑话!”子歌神色全然冷了下来,眼中寒意突现,她厉声道:“我身为隐莲族姬,以血为祭,以灵为引,开启这上古秘阵,必然是要渡我亲族再入轮回,何来招引魔君魂魄之说?往川水沸芸幽山崩又与我何干!” 水灵族长手中骤然祭出法器灵鞭,当空一甩,喝道:“与你无关?那为何这种种变数恰逢出现在你启阵之时?阵法一开,芸幽山下封印的魔君魂魄便暴虐四溢,竟大有冲破神伽与这引灵渡魂阵合一之势,集我三族之力都无法压制,若不是你半途收了阵势,恐怕此时,魔君已得重生,我灵界浩劫已至!” “一派胡言!”子歌瞳孔骤然紧缩,心中却隐约浮出些始末端倪来,但究竟是不可置信,她稳着剧跳的心口,一字一句道:“引灵渡魂阵,启阵之人与所渡之人必须要血肉相系,魂魄相连,我身为、身为隐莲族人,怎么会与那魔君有所瓜葛!”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隐莲族姬?”火灵族族长眯起一双凤目,阴狠道:“这名头确实响亮,但此际看来,恐怕根本就是鱼目混珠,名不副实吧!” 这一句话犹如一把千斤利斧,带着阴毒的寒霜重重劈在了子歌心上。她脸色惨白,脚步几乎踉跄,但却紧抿着唇角,豁然扑向祭台石桌。 “既然如此,我再试过便知!” 三位族长见她这幅容态,仿佛心神已经大乱,只是勉强维持着身形不倒而已,况且这引灵渡魂阵与魔君魂魄相连已是毋庸置疑,沉渊灵君已经率诸位星君前去芸幽山再次设阵封印,现在形势未明,哪里能容得她再次任意胡来! “布阵!”随着三位组长齐声暴喝,祭坛之下的灵族众人纷纷有所动作,须臾之间,斩灵阵的阵势便已列好,灵众们皆手持灵器,严阵以待。 三位族长更是齐齐祭出灵术,三条灵光各异的锁灵链自他们掌心飞出,猛地向子歌袭去! 子歌骤然回身,足尖点地腾空而起,那三条锁灵链于半空汇聚,发出一声碰撞的轻响,而她白衣轻飘,稳稳落定在那灵链相交的圆点之上。 她垂首看着祭台上的三人,又扫过高台之下的灵众百千,眼底逐渐浮现出赤红之色,面色却愈发惨白骇人,开口道:“三位族长这是要替天行道,杀了我?” “此时不杀你,恐怕等到你再次启阵、魔君降世后,为时已晚!若是我灵界众生被迫坠魔、灵界将灭,吾等又该如何自处!”厚申族长长袖一挥,收了掌中的锁灵链后腾身一跃,直接祭出长剑向子歌刺来! 第55页 子歌身形如鬼魅,侧身躲过他这满是杀意的一剑,于祭台边缘处落地,冷笑道:“整件事的原委因果尚未弄清,几位族长便要迫不及待地将我灭口了吗?就算是这引灵渡魂阵的阵法有异,我又何曾有心故意复生那魔君?”她抬起指尖鲜血已经凝固的一只手来,决绝的指向眼前三人,恨声道:“端的是一派道貌岸然的架势,实际上无非是各存私心,怕我亲族重生,隐莲复盛,便想方设法地阻我族人再入轮回罢了!况且——” 她嘴边溢出一丝嘲弄的冷笑,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况且就算是魔君现世,灵界众族是退是战、是攻是守,自有灵君决断裁夺,又何时轮得到几位族长置喙妄议!” 她吐字如钉、落地有声,三位族长面上一阵青红流转,水灵族长忍不住再次祭出灵鞭,呛声道:“胡言乱语!不管你有心还是无意,你与那魔君魂魄一脉同宗已是无可争辩,只要你活着,魔君便有复生的可能,灵界各族便一刻不能心安,所以此刻杀你,乃是永绝后患!” 一时间,子歌的眸中闪过情绪无数,有孤愤、有郁结、有不甘,但最终都化为了认清眼前形势后的苍凉了然——既然与对方已经站在了各自的道义两端,那若想活命,唯有一战。 她拂开一缕飘散到嘴角的丝发,未落的手上倏然祭出依离剑,瞬间出招。扬声道:“既是如此,那便顺了诸位的意罢!” 第三十一章 子歌甫一动作,手中的依离剑便携着森然的寒意向三人刺去,她剑随心动,身形又快疾如风,乍然出手之时,对面的三人竟然有瞬间的愣神。 而子歌就挑准了一刹那的空档,如一缕清风蹿到他们中央,长剑气势如虹的当空横扫,先发制人的一击破了三人的围困之势。 她脚下步履不停,足尖凌空向后急急撤去,眼见三人分别祭出灵器,一齐朝她天灵台招呼过来,便脚下一顿,整个人向后仰身避开,三道灵术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带着狂虐的杀意,狠狠掼到她身后的地面上,一时间,地面震晃,碎石飞溅。 多个回合交手下来,子歌以一敌三竟然还不见颓势,这样的维持着长久对峙的平衡情形不仅使三位灵族族长面露难堪,连子歌自己心中都暗自诧异,她招式来回之间只为脱身,并没有杀伐之意,但那三位族长又着实难缠,所以按道理来讲她的灵力消耗应该撑不过这么长时间,但不知为何,缠斗了许久之后,她竟然不觉疲累,且灵元之中似乎还有源源不竭的灵力向外奔涌,唯一让她有些难以自控的便是那外泄的灵力似乎沾染了杀念,所以一招一式之间她须得宁心静神,以强大的心力压制住灵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杀意。 祭台四周风云涌动,子歌一身白衣在猎猎飓风中狂舞翻飞,水灵族长此时喝喊道:“与魔女多斗无益,速速开启斩灵阵!” 嘶吼的声音随着狂风传至祭台之下,三族灵众一时得令,立刻按阵型席地落座,千百灵众的灵识于天灵台脱体而出,慢慢于半空中相融,渐渐地竟凝汇成一把硕大无朋的灵刀,刀身足有数丈之长,周身燃着烈焰般幽蓝色的灵火,三位族长聚合灵力作为指引,那长刀便携着劈山开海之势,向着子歌凌空斩去! 子歌骇然大惊,但那灵刀劈来的势头又快又猛,灵火之焰犹如海浪般铺散开来,此时已是无处闪避。她只能紧咬着牙根,将元灵之力聚积在双手掌心,奋力向空中一撑—— “轰隆”一声巨震响彻天地之间,两股强大的灵力于半空中相抵相触,高耸入云的祭台承受不住这样强盛的灵法力道,竟在瞬间分崩离析,骤然倾塌。 子歌脚下一空,整个人猛地向地面坠去,但不过顷刻间,她便重新稳住心绪,抵抗着那把斩灵刀的元灵之力非但没有半途消弭,反而更盛了几分! 谁知,这斩灵阵本就是由千百人的灵识所启,此时这把斩灵刀也如通晓灵性一般,随着子歌脚一落地,便狠狠向下一压—— 幽暗的蓝色荧火自刀刃出迸发开来,子歌一时支撑不住,左膝重重跪在地上,但与斩灵刀抗衡的灵力势头却依旧半点没有减弱。森冷的寒气顺着刀刃一点点的沁入她的掌心,然后快速冻结在她心脏四周,她只觉得双臂越来越沉,似乎难以为继,终于双掌奋力向上一托!斩灵刀竟被她这股精粹的灵力生生托起几寸,而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一刻,顺势侧身向一边避开—— 灵识所化的刀刃重重砍在荒地之上,所落之处被劈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坑地缝,子歌躲过这一刀后单膝之地,重重地喘了几口血气。 而与她一同自坍塌的祭台落地的三位灵族长老,此时又凝聚灵力操控起斩灵刀来,子歌三口气还未喘匀,眼见着巨刃又起,再次向她狠狠劈来! “三位族长今日果真是半分活路都不肯留给我了?”子歌抬眸,看着半空中那把带着破浪冲波之势再次向她砍来的斩灵刀,嘴角划出一个凄厉的笑来:“如此,甚好!” 她猛地飞身向外,直径越过那道天堑地险,附身向已经崩塌的祭坛之下的灵族众人掠去! 她方才为了抑制住灵元之中的那股杀意已经耗费心神,事已至此,便索性放任随之,虽是杀意一起,必先自伤,但看今日情形,她左右难逃一死,命都要没了,难道还在意几分伤情? 第56页 “魔女,休要胡来!”三位族长立刻洞悉了她的意图,但是子歌距离灵族众人静坐布阵之地极近,此时想要再调转斩灵刀阻止她恐怕是来不及了! 三族灵众皆以灵识入阵,肉身正双目紧闭无知无觉地静坐在荒原之上,子歌当空轻跃,在众人上方御风而立,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灵族,灵力自十个指尖溢出,千丝成线,在他们头顶织就成一张巨大的幕网,空气中的莲香忽然肆虐而动,而子歌额间的那枚银色灵印陡然闪妖冶的赤色! 远处的三位族长朝她飞身冲来,她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随即不管不顾地将双掌重重向下拍去! 刹那间,那灵力所织成的天网便劈头盖脸地将众人灵识兜困其中,缓缓聚合越收越紧!灵识被缚,灵族众人面上皆呈现出困顿痛苦之色,但却无法自控,甚至不能自主地张开眼睛瞧一瞧这突如其来的灾变。 斩灵刀周身的荧光减弱,原本犹如实体的刀身也逐渐模糊起来,三位族长几乎被眼前的情景惊骇到肝胆俱裂,一时间竟然都怔在了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子歌全身经脉仿佛被淬了一层寒冰,刺骨的痛意阵阵袭来,但她眼神却凄狠慑人,俯瞰着脚下的灵众。她长发在呼啸的狂风中乱舞,一道暗红色的血迹终于自嘴角流下,映着她此时如厉鬼一般惨白的脸色,形容已如癫如狂。 忽然,一道璀璨的瑞华冲开阴云遮蔽的天地,浓云渐散,阴风骤停,子歌抬眼看去,就见云雾消散之后,一群身穿银色软甲身披紫色战袍的神官忽而现身在天幕之中。 那神官们个个神情淡然,面中不透悲喜,唯有那低垂看向众生的眼神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悯之意。 子歌目光从这群天族神将中扫过,对他们的身份便有了大致琢磨——只是没想到,亲眼得见北斗三十六天罡星神将,竟然是在此情此景之中。 为三十六罡星将之首的天魁星官将目光移至子歌身上,开口时,声音不怒自威,明明远在天际,却清晰洪亮的一如在耳畔:“魔姬,不可滥造杀虐,跪地伏罪吧。” “魔姬?”那两个字从子歌唇间喃喃而出,带着一丝嘲讽与戏谑,她抬眼看向这些星将神官,反问道:“跪地伏罪?敢问星将,我何罪之有?” 天魁星无悲无喜地答道“你开启秘阵,招引魔尊残魂,险些酿成六界大祸,如今又戕害灵界族人,事已至此,多辩无益。” 子歌闻言,竟是忍不住仰头放声大笑,笑声阴狠决绝,半晌,她才道:“我原以为天界众神看尽了四极天地中万事万物,早已是身若菩提心似琉璃,却不想,原来也同那三位老眼昏花不辨是非的族长一般!敢问星将,我为何要置天道纲伦于不顾,去渡一个与我无甚干系的魔君魂魄?又是何人不问因果的将我围困于此,非要我出此下策方能破了这斩灵阵求生?此生至今,我自认俯仰无愧天地,行事无愧族训,而又是谁将我隐莲一族、将我,逼入此番绝境?!” 她此番嘶吼用尽了全身力气,言毕,不由地重喘多时,复又道:“好一个天道怜辜,全然是空言虚语,装腔作势罢了!” 话声刚落,她蓦地握掌成拳,那张缚着灵族众人神识的天网骤然收紧!而天界诸位星将端的一派上善若水四平八稳的真神之风终于被她的疾声厉语撕裂,天魁星再不与她多费口舌,只是喝道:“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天罡三十六星将御剑列阵,移星换斗的刹那间,法力无量。 三十六位星将的元神之功分化为三十六颗璀璨夺目的星子,而这些星子一分二,二分四,四生无数,霎时汇聚成一片耀眼的星海,星光如锋利的锐箭般齐齐向她涌来! 子歌脸上挂着冷笑,居然迎着那片星芒箭雨飞身而去,而后牵连着灵识之网的双手奋力一甩,公然想用这三族灵众的灵识与之硬拼! 众星将看出她竟然有此等玉石俱焚的念头,一时顾及灵众众生,星光箭雨竟然被她逼退了几分!子歌见状露出一个狞笑,扬声喊道:“事已至此,还惺惺作态给谁看?!” 无数灵众的灵识朝着那片星海砸去,但就在将要触及星芒玉石皆碎之际,一股比那三十六颗星子更加光明灿烂的强大仙力自星海正中爆出,犹如一团仙华之云,稳稳地接住了那捧灵识,随后,一柄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的星石之剑自宛如闪烁着细碎星光的汪洋之中祭出,带着睥睨天地的气度,缓缓浮至半空。 直到这一刻,子歌才忽觉,心之所悲,不知何哀—— 逐星剑。 第三十二章 天魁星将的声音缥缈无垠,低沉的从四面八方灌进她耳中:“魔女,你以为以千百灵识相搏,便可全身而退了吗,逐星剑出,焉有你的活路?” 子歌此时却仿佛对周围所有的声音,响动全然失去了知觉,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那柄上古神剑愣愣出神。 她后知后觉地想,那是逐星,是沉渊灵君的神剑加持,又似乎有些困惑,既是逐星,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才近乎麻木地明白过来,哦,如此一来,必是沉渊也要杀她。 可这个念头才乍然闪过,她忽然就感到手脚像是在一瞬间失了力气,连动动手指的力量都已经没有,整个人更如同坠入了虚空之界一般,无法思考,也不能再动弹一下。 第57页 她心中在一片恍惚里生出几分别样的情感来,那是哀痛和心酸之中,还夹杂着些许委屈,但是她却不明白自己委屈什么,只是觉得难过,但究竟为什么难过,她又说不上来。迷茫中,那点难过骤然被放大扩散,遍布至每一寸经脉内里,迷惘困惑之际,那悲哀的情绪居然化为利刃,开始切割她的经脉内附,一刀刀,一下下,是迟钝却鲜活的痛意。 有一瞬间,她疼的几乎想要流眼泪。 思绪模糊之时,她想,不如,算了吧。 若是沉渊也要杀她,那既如此,便如此吧。 正当此时,无数星芒箭雨再次向她次来,她如此想着,脚下便再不愿意挪动半分。 可那星光终究没有伤及她一丝一毫。 倏然间,遮天蔽日的云幕被飓风卷开,一声龙吟清啸贯破长虹,一条周身覆满青玉色鳞甲的巨龙爪踏绛气而至!下一秒,那身长百尺有余的龙身凌空一卷,就将子歌紧紧护在腹鳍之中,而那些浩如烟海的星光箭雨则尽数刺入龙背之处! 护住子歌的龙身狠狠一颤,这一刻她才惊觉,这巨龙竟敛消了周身仙力,生生以血肉之躯接下了这由逐星剑主阵的天罡三十六星阵的致命一击! 子歌心神巨震,肺腑好似被撕扯裂开一般,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破喉而出:“苍龙星君!” 她声线嘶哑破裂,宛如泣血,巨龙稍稍转动龙首,回头看了她一眼,而那原本冰冷如霜的龙瞳之中,竟流露出了几许安抚之意,但紧接着,子歌便瞧着一道赤金色的血迹从龙嘴处溢出,霎时将雪白色的龙须浸透染红。 子歌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想为他擦一擦嘴边越流越快的赤金龙血,但这个姿势和距离又颇为掣肘,她却连他的一根龙须都碰不到,于是她颤抖着嗓子小声同他商量:“星君,我知道是你......你,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苍龙龙尾轻摆一下,仿佛示意她,无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天魁星将也诧异万分,于星阵中传声问道:“星君这是何意?可是要公然置天道戒法如无物,袒护这魔女?” 苍龙缄默,无所表示。 天魁星又劝道:“星君可知,吾阵既有君上的逐星加持,便是你苍龙星君也无法全身而退,遑论你此时撤去周身仙法,只以血肉之躯相拼,无异于飞蛾赴火作法自毙,末将斗胆,还请星君斟酌行事。” 苍龙闻得“君上”二字,龙首微垂,却依旧没有散开蜷卷的龙身。 他撤去所有的护体仙法,便是笃定了不以仙智神力伤及同宗诸星将,天道之下,他若要护着想护之人,也唯有拼上这一条凡龙肉身,搏上一搏了。 天魁星见他此番作态,终于叹道:“苍龙星君,天命难违,你既如此,就得罪了。” 三十六天罡星阵再次星光耀目,阵中散开的荧光重重闪过子歌的眼眸,她心中突沉,灵台之中的杀意如狂狼一般掀起,而静立于阵眼之中的那把逐星剑亦在此刻轻旋回转,霎时炸开一片璀璨仙华。 就在苍龙准备再次以身相承之时,子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从他的龙鳍之间的缝隙中挣开窜出,全身灵力集于掌心,迎着裹挟着逐星神法的星光箭雨,奋力相接! 龙吟长啸,苍龙狂怒!可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也只来得及甩过龙尾,将她虚虚的一挡—— 冰冷彻骨的寒芒箭雨穿心而出,周身肌肤被无数星光利刃割破,那痛意自外向内蔓延开来,一寸寸的浸入灵台之中,子歌只觉得绵延不断的痛感排山倒海的涌向她,她被桎梏其中,却挣不开躲不掉,喉间腥甜,她却连咳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思维茫然间,她眼睫翁动数下,半晌才得以睁开。 入眼竟是一片蔚蓝如洗的碧空晴日。翻云倒海的狂风不知是何时止歇,浮云尽散,周遭的一切景致人事都清晰起来。 她发现自己正浮躺于半空之中,一侧头,就看见仿佛陷入了沉眠之中的星游,正同样人事不察地浮悬在她旁边。他脸色苍白,如此看去,一身玄衣倒是未见破损血痕,只是一滩血迹正缓缓地从他背后漫开,渐渐沉积成了一汪血潭。 子歌咽下喉中腥甜,攒出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身,她一身雪白衣裙此时已经几乎被鲜血染得赤红,不辨原色,但体内的鲜血似乎流之不尽,每挪动一步,仍有淋漓温热的血迹滴落,她踩着血脚印,几步踉跄到星游旁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虽是伤重至极,却仍有生气尚存。” 这是一句清冷的男声,她此时才迟钝地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她的正前方的人。 沉渊灵君身后是一片日光斜照,流云浮晶。他一身白衣持剑而立,飘逸脱俗的如天边皎月,也垂眸定定的看着她。 只这一眼,心脉俱断,却食髓知味。 痛,翻江倒海的痛,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甚至痛过星阵之伤的千倍万倍! 子歌几乎银牙咬碎,堪堪抬起一只手,指尖成诀,径直点中额间早已幻为赤色的灵印。她封住了全身灵脉后,喉咙里堵着的一口心头血再也压抑不住,猝然喷出。 子歌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抬手拭去嘴边残血,语调中带着七分嘲讽三分茫然:“想来是芸幽山的封印重新结好了,此时灵君得了空,是要来亲自了结我这个魔女?”她哼笑出声,轻轻摇头道:“可我本就灵阶低微,如今更是强弩之末,此刻要杀我,又怎用得上灵君动手?” 第58页 沉渊蹙眉不答,只是看着周身浸血的她,眼光又拂过她身边的星游,半晌,才低哑开口,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为何要封住灵元?” 是啊,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她一直以来都以为,她和沉渊之间只是恩德不浅,应当相报涌泉。却不曾想到她从何时起,竟对他生了这样的心意。 情根深种却浑然不知,偏要被那冰冷彻骨的利剑刺过一次,直到鲜血自心口涌出之时,方能体会到这情之一字的至温至热。 原本是那弹指之间生出来的情分,却在她绝境之时落地生根。 心染凡情,灵力反噬,经脉寸断。子歌想,剜心之痛,也不过如此了。 但她又忍不住抬眸去看这个好似近在眼前,又远在流云之巅的持剑青年。 她是如此的穷途末路,这般的彻心透骨,但只因这把剑握在那人手中,却又甘死如饴。 许久,她低头轻笑一声,像是反问一般自语:“......是啊,为什么呢?” 她抬头看向沉渊,唇上被热血染的嫣红一片,眉间尽是痛楚,但眼中却没有半分怒障杀机,反如苍山暮雪般荒凉萧瑟,她道:“灵君,我只问这最后一件事,问清了,也算死的明明白白。” 为什么她所开启的引灵渡魂阵招不到隐莲魂魄,却能牵引魔尊残魂?她与隐莲亲族、与魔尊之间,又有着怎样的难解纠葛? 子歌伸手捂住自己心口,问道:“.....我、我究竟......”她稍稍停顿,又鼓了鼓力气,才轻嗤哀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沉渊听她这样问,终是面沉似水,半晌不能言语。 芸幽山动,星隐朔方。他率座下四位星君赶至芸幽山脉之时,那附着在重峦之上的封梏魔尊残魂断魄的神印已经消散了大半,芸幽山四周魔气肆虐飞散,这是昭示着天地浩劫重现的始端。四星君以日月阴阳之序为他分列护法,他设下玉虚星界,费了一番周章后终于将翻腾涌动的魔气压制,但镇困于山下的魔尊残魂却始终翻沸不止,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要冲破封印重现于世。此时他才想到,这番变化,或许与那引灵渡魂阵相连相系。 而恰巧在此时,他听闻水木火三灵族生出异动,灵界兵革互兴。于是,天罡三十六星将奉他之命止戈平乱,他担心众灵族被魔气侵扰不得自救,便将逐星剑交与天魁星官,交代他必要之时,可持逐星主阵,平息灾乱,而他与四星君则在芸幽山多留了片刻,直到魔尊的残魂重新迫于宁寂。 但彼时,他不曾料到,这隐莲一族的故居遗迹之上,竟然早已是一片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魔魂沉寂,但星游却突然化身为龙,朝着灵界最深处的这片荒原奔来,他便猜到了一二,这一系列的因果变化,或许都系在了她的身上。 而等他留下其余三人,从芸幽山赶至此地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伤了,伤的这样重,他从没想过一个灵体居然会有那么多的血,已经浸透了她全身纱裙,却依旧像流也流不完。 他知道是谁伤了她,也知道伤她最重的,必是自己的逐星剑。 逐星有灵,神赋异禀,剑意可感知天地间妖鬼魔物的真元,然后,自灭之。 因果祸福,皆有定数,她是因,亦是果。 沉渊久久不语,像是陷入了一段痛苦挣扎的回忆中一般,而子歌便跪坐在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等他开口作答。沉渊如此一个山崩于前海啸于后皆思绪坦然的灵君,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中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色,他似是犹豫了很久,才答道“......或许,是魔君的一缕元魄......” 第三十三章 子歌听闻他这句话,整个人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中,身体不由自主地重重颤了一下,但除此外,那些崩溃的绝望、惊呼、嘶吼、咆哮,却全然没有出现。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辨别他这话是真是假,是欺是哄,她就那样目光笔直的盯着他的双眼,然而察觉到对方的缄默相对后,才终于慢慢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子歌的思维有些停滞,就连神志都裹上了麻木的意味。她低着头,眼光不知道逡巡到了哪里,最终落在了挂在腰畔的那枚星石莲花坠。莲瓣沾着赤血,星色早已黯淡。 沉渊见她屈着手指,僵硬地将那星石坠从腰侧接下来的时候,心中突沉,像是一颗心从高处猛地坠落,却没有直接摔在地上,而是悬而不决地在半空飘上晃下。 这样落空而茫然的心悸,能一寸寸将人溺亡。 子歌本想扯一截衣袖将吊坠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但是身上的衣裙早已血迹横布,她思索一下,便用掌心覆上那朵星石莲花,慢慢揉磨着,一阵细致的摩挲后,莲花终于又现出了星石原色。 子歌将那枚吊坠握在掌心,系着莲花坠的丝带从一边垂下,随风清扬。她将握着吊坠的手伸向沉渊,然后,始料未及的,忽然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一簇而逝,快到如掌中流风,沉渊还来不及抓住,便散了。 而后,子歌对他说:“既是魔君残魂,又如何配得上这星石莲坠,如今,物归原主。” 她伸着手臂,但沉渊却静立在她三步之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垂眸看着她,他幽静深邃的眸色中,此时不仅清晰的掺杂着一抹遮掩不住的痛楚,甚至还有几分旁人无法理解的迷惘失措。 第59页 他并没有接过这莲花坠,子歌便也不徒作坚持,直径将吊坠放在手边的一朵暖云之上。然后,她缓缓地双膝跪地,双掌交叠覆于双肩,俯身而拜,额头触地之时,双手自肩上划至身前,掌心覆地,掌背垫额。 这样的一个叩拜族礼,此时此刻,好似力重千钧,重到沉渊不由地踉跄后退了两步,那从来站如青松玉竹的身形隐约都晃了一晃。 子歌三拜之后,直起身来,像是卸下了所有的繁芜负累,终于遂了心意般舒然轻叹,一双眸中更似是含了一泓春水暖阳,温声同眼前的人说—— “昔去如梦,今来似雪,天途苦寒,望君惜重。” 这句话讲完,她所有苦作支撑的力量就再也丁点不剩,她想再对他笑上一笑,也想再对星游道一声谢,但终是再也没有那个力气。 于是,只能阖上双眼,央求他:“有劳灵君,出剑快些。” 这便是她此世最后的心愿,亦是与他最终的诀别。 这七千年的酣梦一场,终是该醒了。 天罡三十六星将分列于沉渊两侧,银甲披身,噤若寒蝉。为首的天魁与天机两位星将默默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朝对方摇了摇头,只因他二人位列队首,竟在不经意间,发现沉渊执剑的那只手,此时竟然在微微发颤。 沉渊神君乃是星宿之主万象之尊,他那双手曾执剑逐星,掌天地经纬率普天星斗,更节制群妖魔怪,降伏群魔驱荡妖鬼从来决断雷霆,何曾有过半点犹豫?而今,剑指如此一个残喘之际的魔灵弱女时,竟然会显露出几分让人难以揣摩的犹豫之色,此情此景,蹊跷丛生。 而正当众星将察觉到二人之间氛围诡异之时,这方天地刹那间风盘气逆,云波震荡,一阵狂风席卷,云雾蔽天,众星将应激而动,方要列阵,却听沉渊低沉道:“慢。” 而就在众人错神的须臾间,邪风翻涌,两道阴霾从众人面前卷掠而过,这阴风来的邪性万分,更有横扫乾坤之势,等众星将回过神来时,却只见沉渊复剑而立,面前哪还有那魔女和星游的身影。 “尊上,这......” 天魁星惊魂甫定,可沉渊却看着那浓云翻滚而去的方向,雪面苍白,半晌方道:“让她,他们去......” ...... 子歌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入眼似是子夜时分,窗外素月低垂,疏桐斜影,银汉邈远。碧色黛梅暗香幽迭,残樱飘落静潭深水,浮悠回旋,随流而去。 她躺在一床熏香软榻上,腰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身上血衣未褪,饶是房中幽香袅袅,鼻息间仍有血腥之气萦绕不散。 她仰面望着上方的床帏纱幔,迟钝的屈了屈手指,又动了动双腿,才发现全身虽依旧酸软无力,但经脉中的痛感已经消散了大半,现在起码有了起身的力气。 她撑着手肘坐起来,锦被自腰间滑落,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接,还未触及被角,混沌不堪的思维却再陡然间清明过来。 她按住薄被的手一顿,想,这是哪? 记忆倏然间如决堤的山洪爆发,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几日前的一幕幕从脑海中纷乱闪过,引灵渡魂阵,灵界三族的围杀,天罡三十六星,苍龙相救,沉渊执剑...... 而出现在识海最后的,是一张出现在浓雾中的熟悉的脸! “是......义父!” 霎时,她心神狂潮腾涌,猛地从榻上翻身爬起,脚步踉跄的向门口扑去,她脚步虚浮体力不济,慌乱间打翻了床头小几上那杯尚有余温的茶盏,玉杯落地,碎瓷飞溅,而紧闭的房门正在此时应声而开。 琰兆身着一身靛青长衫站在门口,手中还托着放了药碗的木盘,药汤滚烫,而他透过这袅袅而升的热气,看着屋中扶桌而立,惊慌失措的子歌。 子歌半晌无法回神,一时间分辨不清眼前人是幻是真,恍惚中只能喃喃开口,低声又唤:“义父......” 琰兆步入屋中,将药碗置于桌上,扶着子歌在桌边坐稳,看向她的眼神之中是熟悉的慈爱温和,他说:“九儿,你受苦了。” 这一句温言细语,抵得过六千年的岁月苦寒。 琰兆凉着碗中的药汤,差不多入口合宜后才端给她,温声道:“你灵元重损,若要修为重聚恐怕要再多调理些时日,先喝药,太凉了苦味重。” 子歌接过药碗,犹豫开口:“义父你......” “先喝药,旁的事情稍后再说。” 子歌便不再多言,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药汁苦涩,入口后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子歌放下药碗,又接过琰兆递过来的茶杯,灌下了几大口清茶,饱受折磨味蕾才从这股子一言难尽的味道中缓过来。 她放下茶杯,眼光从窗外景致上飘掠而过,又在屋内稍作打量,问道:“这是哪里?” 琰兆给自己斟了杯茶,放下茶壶后,饮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答道:“玄心圣宫。” 啪!茶杯翻手落地,子歌身姿怔住。 玄心圣宫,这个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脱俗雅意,但在六界之中却不得常闻,只因世人提起这方地境,惯用两字代替——魔宫。 子歌摩挲撵捏着指腹,这是她从前陷入思考时会不经意做出的小动作,她抿唇不语,琰兆也片晌无言,等她自己理一理这乱成一团的前因后果。 第60页 沉默良久后,子歌心中倏然划过一个念头,这念头甫一乍现,便惊出她额上冷汗。 她眼眸幽深晦涩,哑声问道:“义父你......落花谷医灵的身份,从始至终便只是一个幌子,是不是?” 琰兆颔首,答她:“是” “你......你本就是魔宫之人,是不是?” “是。” “那么......”子歌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布满细小伤痕的指尖,直声问他:“那么,我......他们说我,说我是......” “......是。” 子歌骤然抬头,方才眼中的清冷平静在一瞬间被这一个“是”字撕裂,滔天的烈火漫上眼瞳,她死死盯着琰兆,妄想从那熟悉的脸上瞧出一丝隐藏的破绽,然而,那张脸上的神情慈爱如往昔,温和如往昔,除了一丝不忍,几分悲色外,再无其他。 琰兆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从袖袋中掏出一块绸帕,将她指腹上用指甲划破的旧伤包住,一直到血不再浸,才哑声说道:“等你灵元无碍后,若想知道这来龙去脉,我便......” “不用等,何必等!”子歌抽出手来,冷声道:“我现在就要知道!” “你心脉俱损伤势颇重,此时不宜......” “不宜什么?不宜听那些乌烟瘴气的前尘过往,还是不宜知道那些纳污藏秽的灵魔勾结?”九歌忍不住冷笑出声,语调亦是凛冽如冰:“我顶着隐莲族姬的虚名明里暗里的苟活了七千年多年,为了使我亲族重入轮回,深修净元心无旁骛片刻不曾懈怠!可现如今,你们一个两个的却都告诉我,我不属隐莲甚至不是灵族,只是,是......”她似乎难以为继,重重喘息后,才说:“......只是那魔君的一缕残魂?” 她虽然心绪翻涌神情混乱,但此时还存了最后一丝希翼,像是妄图从这虚弱的询问中,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而琰兆轻叹一声,停滞半晌,才回答她“......是。 子歌突然从激烈的情绪中脱身而出,怔忪良久后,莫名觉得这人世风光前尘种种滑稽无常,终于大笑出声。 她笑声喑哑激烈,良久不止,如断弦锯石般让人头皮发麻。她眸中无泪,但笑过之后,眼底却像是汪着一泓血水,如狰狞困兽。 她咬牙,一字一句地同琰兆说:“不用等什么伤好痊愈,如今死生又有何异?”她一把撤下包裹着手指地绸巾,指着自己心口,狠声道:“这个人,这条命,这背后所有卑鄙龌龊的鬼蜮伎俩和居心叵测,我眼下就要知道!所以,劳驾义父,现在就和盘托出,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琰兆曾与她父女相持六千年,从她幼时起,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修灵,看着她刁顽,看着她娇憨,但那些漫长的相伴岁月里,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时这般歇斯底里的狂躁。 许是真的疼了,才会克制不住痛的喊出声吧。 琰兆叹息,终是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星游:你们等会再唠,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第三十四章 那是一段掩埋在往川之水下的凄迷往事,故事不长,寥寥几笔,却勾勒了戏中人一生的悲喜转承,述尽了来去过往。 四万年前,灵魔大战,魔尊战败后,元神寂灭,唯有几缕残魂断魄被沉渊神君封困于芸幽山下。 仙印神封,但魔魂复起之势始终不休。 七千多年前的一天,适逢沉渊灵君回天界议事,芸幽山脉风云突变,魔尊的几缕断魂残魄竟堪堪将要冲破封印,破天而出。碧霞元君自东岳道场赶来,施法相阻,几乎散了半身修为,最后终于苦苦挨到了灵君复返。 封印修复,此番变故,最终除了碧霞元君仙元损重外,再无异端,可谁知,这意外背后,却还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波谲云诡。 虽是碧霞元君不惜以元神之力相拼,但当时情形危急,元君以一人之力御魔尊残魂本就勉强,再加之事发突然,难免心慌意急。因此,在沉渊灵君赴至芸幽山前,魔尊的一缕元魄便伺机从封印黯然的山底悄然溢出。 可能是天意因果之安排,又可能是碧霞元君彼时已然仙力不济,只能集中所有仙法重新注入封印,无暇顾及其他,这样的细枝末节,居然真的瞒过了碧霞元君的眼睛。 那缕残元没有实体,毫无术法,甚至如流风轻云一般无识无察。于灵界天地间飘缈游荡,最终寻得了一处灵气最盛的瑞泽之处,尘埃落定。 那是一片绵延无穷的莲池。池中莲叶田田碧翠无边,绽放在浓翠欲滴之中的,便是一朵朵圣洁无暇又玲珑孤傲的白莲。 居于莲池中央的那一朵,莲叶青嫩,重重莲瓣还未绽开,莲苞轻敛自显宁静娴雅。 清韵之风化养万物。那微风徐徐一拂,这缕看似无根无源的元魄,便飘飘然落入了那朵莲苞蕊中。 魔尊元魄与灵莲合二为一,魔灵相洽,最终孕育出的便是六界之中唯一一朵魔灵净莲,也是自从灵魔大战四万七千年后,这天地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最为纯净无暇的灵魔之体。 这是最纯粹的魔元,亦是最圣洁的莲魂。 一月后,魔灵育化出神识,元神溺入隐莲族后腹中。 再三月,族后身感有恙,医灵琰兆入族亲诊。诊毕,亲贺隐莲族长族后弄璋弄瓦之喜。 隐莲族后温婉娴静,气质自华,眼角眉梢都带着细碎的喜悦笑意:“已经养了八个傻小子,这一个,要是白嫩嫩的幺女,我就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第61页 这便是一切的因果始末。简单至极,明了至极,放在凡间的戏文话本中,也无非几笔带过,不费半点笔墨。 但这千年间的荏苒执念,如今一朝的沧海桑田,却是子歌茫然不知何解的半生云烟了。 窗外夜阑影深,星淡无痕,屋内明珠清幽,寂寂无声。 从琰兆讲述过往秘辛开始,子歌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直到听完这所有的诡秘莫测,仍是坐在桌边,不出一言,不动一下。 宛如一瓣残雪,飘荡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甫一落地,便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滴雪水,再寻不着,看不见。 她始终微微垂首,眼神盯着桌上的一个茶杯,但那目光似有实质,又像是透过那盏青玉杯,看见了旁的什么。 琰兆讲完,见她始终沉思缄默,便也不再开口,与她一起沉默下来。此时,这种安静简直更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煎熬。 “义父你......”许久之后,子歌终于张了张嘴,话一出口才发觉嗓音喑哑无比,她顿了下,又接着说:“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我是魔君的元魄所化?” 琰兆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是,尊上的那缕元魄逃出芸幽山没入隐莲池中之时,我便有所察觉,等上门为族后施诊时,便已经确定,她腹中所怀的并非隐莲灵脉,而是魔灵相合之胎。” 子歌眨了下眼睛,一针见血的挑见他话中重点:“尊上?”她终于抬眸看向琰兆,蹙眉问道:“所以你是......” 琰兆见她已经有所洞悉,干脆不再隐瞒,直言道:“玄心右使。” “玄心右使......”这四个字在子歌脑中过了一遍,又从她嘴中轻声复述了一遭,方才落了地归了位。 “所以,你隐匿于灵界之中,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守着封印着魔君残魂的芸幽山,对吗?” “是。” “所以,落花谷医灵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你在我出生后有意与隐莲族交好,最终与我阿爹阿娘结金石之交,在隐莲覆灭之际,我爹娘将我生死相托,这所有的来因去果,都是你筹谋之内,是不是?” “......是。” 子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又问:“所以,幽冥鬼将灭我阖族一事......” “无关此事!”琰兆一直以来四平八稳的声线终于有了起伏,出口略显仓惶:“我当年的确为了追随尊上魂踪,索居于灵界之中,也确是为了尊上元魄所化的你,与隐莲一族交好,但隐莲被幽冥鬼将所灭,阖族枉死,绝不是我意料之事,九儿......”琰兆深深呼出一口气来,于心不忍道:“那件事,的确是横祸突来......” 子歌再次沉默,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问的,该说的。 “那么,落花谷中你养我六千余年,告诉我隐莲秘术可助我亲族重入轮回,又教我潜心修灵,待我......待我也是极好,这所有,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重启引灵渡魂阵,让魔君重生,是不是?” 琰兆面上流露出的心酸悲痛不似有假,他答道:“是,教你灵术,助你修习,的确是为了尊上复生,但是——”他看着子歌,眼中疲惫挣扎:“九儿啊......我待你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你说的才作数,但无论如何,从你幼时一直到一百七十余年前,我始终将你视若亲女......” 九歌放在桌上的手指狠狠瑟缩了一下。 这话她是信的。琰兆说,待她好不好,自己说了才算,实际上,若是那样还不算好的话,恐怕这世间便再无拳拳可表的舐犊之情。 “六千年的教养之恩,是真的,但是......”子歌眼中尽是凄惶:“但是,那从始至终的筹划、算计、利用,也是真的......”她的指甲深深硌进掌心,狠着心道:“你我的父女之情,我断不下忘不了,但也是你始终如一的欺瞒,让我这六千年如黄粱一梦,梦醒之后肝肠寸断,所以......”她一字一句,落字有声:“义父这两个字......我是再叫不出口,以后,你我便只有颔首之交的情分了,玄心右使。” 虽然早就知道,待一切真相大白于子歌眼前之时,他们这所谓的父女之情便也走到了末路,但如今,“玄心右使”这四个字,仍旧刮起了一阵悲凉刺骨的寒风,吹得琰兆五脏俱寒。 子歌转了转麻木的手腕,道:“如今情分已清,前尘往事咱们尽数勾销,我便走......” 琰兆急道:“你绝不能走!” 子歌嘴角划出一个讥讽笑容,眼神比方才更凉了几分:“怎么,事已至此,你该不会还希望我能留在魔宫之中,有朝一日重启引灵渡魂阵,让你的尊上重生吧?” “我为隐莲灵族,便一心想要我亲人再入轮回,可如今虽然办不到了,难道就一定要遂了你们魔族的意愿,重生魔君吗?”子歌嘴边笑意更胜:“这白日清梦做到了今日,也该醒了。隐莲亲眷我想救不能,魔尊生死,又与我何干!” “魔灵现世,灵界大乱,天界恐怕也早已悉知,眼下这番情形,圣宫之外恐怕早已翻天覆地,除了这里,你又能往何处去!尊上虽陨,但魔族声势还在,你留在圣宫,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 子歌摇头道:“蛮荒之地也好,四极之滨也罢,总能寻到个方寸之隅容我安身。况且,我留在这魔宫之内,岂不是昭告天地,从今以后我便以身入魔,成了你们魔族之众了?” 第62页 “魔族又如何?”琰兆冷声道:“虽是各界以天为尊,以神为上,可这不过是天帝自己定下的规矩,谁说妖鬼灵魔其他族众就必须低天族一等?” 子歌居然颔首赞同:“这话不假,所以,我为灵为魔都不干他人的事,我要去要留,也只凭自己心意。” 见她态度始终坚决,琰兆无法,重重叹息后只得道:“可你本是魔灵,普天之下谁肯容你?你想自己找个地方过逍遥日子,但这逍遥二字,又哪有那么容易?” 子歌听出他话外之意,轻笑问道“难不成,你真的还在做我会助魔尊重生的美梦?我说了,我要如何行事,旁的人,恐怕是勉强不来,身为魔灵,本就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但我这魔灵往后要怎么活,却再也由不得他人做主。” “可是......”琰兆犹豫再三,仍是说:“就算你不与我魔族同心,但你本就是魔尊的一缕元魄,此生与我族辈都脱不了干系,只要你这缕元魄尚在,尊上重生,是早晚之事......” 琰兆此言非虚,哪怕子歌不再开启引灵渡魂阵,但只要她还在世,魔尊便有一息尚存,假以时日,魔尊残魂得以重聚,必然会化出实体,借助她这缕元魄复生于世。 子歌默然片刻,淡声道:“天意如何,全凭气运,这件事,全看你们魔君自己的因果造化,与我也没关系。” 她说完便直径起身,虽仍是一身血衣,但脸上却不见丝毫狼狈之态,她看着琰兆,轻声道:“玄心右使,后会无期了。” 第三十五章 “若是还有让隐莲王族重入轮回之法,你也不愿意留下一试吗!” 子歌堪堪要推开房门的手倏然顿住。 她摒着一口气转身,神色尽是困惑,声音亦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琰兆无计可施,眼下只好全盘托出。 她的确与隐莲一族毫无瓜葛,因此这引灵渡魂阵于隐莲王族也无甚有用。而焚寂于地藏鬼火中的灵族之所以不入轮回,因为一把幽冥之火已经将他们的前生后世烧了个干净,无法在冥司的生死簿上留下姓名生平和只言片语。但,若是能够进入冥司,借冥君手中的续世之笔,将灵灭之人的姓名重新写在这册生死簿上,再入轮回,亦非不可。 只是凭生死簿续世重生之人,前尘尽忘,灵根不再,轮回投胎后也只能入凡人道,至于今后若还想重入仙途,便要以凡人之躯入道修灵,此中艰难,无需赘述,而成败与否,除了要凭借十成十的坚韧毅力,更要看天命运道了。 子歌听他说完,呆愣半晌之久,知道感觉自己胸腔内平稳的心跳由缓向急,快要不受控制,才缠声问:“当真?” 琰兆不禁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会再骗你吗?” 子歌安静下来,脑中仔细盘算了一番。 虽非隐莲之人,但她从小承欢于隐莲族长族后膝下,八个兄长更是对她宠溺至极,这份血脉亲情支撑她走过了六千多年的寒暑冬夏,已经成了生命中唯一信仰。亲恩天大,对于琰兆她尚且做不到割袍断义,遑论几千年来始终被她视为血脉至亲的“家人”? 虽说脱胎凡人,但起码有再入轮回的可能,而日后修灵登仙也好,凡俗逍遥也罢,总归还能再世为人,况且就算是平平凡凡终老一生,死后亦可再入轮回台,生缘不止,世事相承。 但要以冥君续世之笔在生死簿上添姓写名这件事,以她现在的修为本事根本是难如登天,硬闯冥洲与送死无异,所以,潜心修术是现在唯一之法。她灵元虽纯,但术法不高,而她身为魔灵,要想在短日之间大有增益,留在魔宫,灵魔共修,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可寻之径。 子歌只是短短思忖了顷刻,便说:“好,如此我便再多留一段时日。” 琰兆的一颗悬心,这才将将算落了地。 他温声劝道:“你灵元最为纯净无暇,我魔族术法更可堪比神族,你只管在圣宫清修,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他顿了顿,又道:“但不可操之过急,魔灵共修非同儿戏,不得其法便有灵元反噬之灾。” 子歌道:“我懂得。” 等待,早已是她这几千年来最擅长之事了。 可她不晓得,还有一句,是琰兆不曾对她说的:魔灵共修互为裨益,她灵阶术法越是高深,魔尊的元魄之根则越为强盛,魔尊重生之日也越是迫近。 去留一念间,既是有了决定,子歌便再不犹豫踌躇。心静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急声问道:“那日你去隐莲祭坛寻我,可是只将我一人带回了魔宫?” 琰兆神色变了变,淡声道:“你是想问那位苍龙星君吧。” “他如何!” “此刻亦在圣宫之中。” 子歌诧异道:“你,救他?” 琰兆脸色微妙的转青几分,沉声道:“受人所托,不得已为之罢了。” “受人所托?”子歌不明所以,但那日星游舍身相护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心中愧怍感恩之情一并涌了出来,忙道:“带我见他!” “他伤重难愈,此时尚未醒来,所以要见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琰兆抬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你也是重伤在身,如今还穿着这身狼狈血衣,脸色苍白似鬼,怕是这个模样去探病,能将那苍龙于昏迷之中生生吓死,到时候救也好,医也罢,倒是都省事了。” 第63页 子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往身上瞧了瞧,意外的没有反驳。 琰兆抬手击掌两声,门外便有侍女轻柔之声传来:“右使吩咐。” “去准备几身素色衣裙,再操持一桌清淡小宴,我与左使要同魔姬叙叙旧。” 侍女得令,立刻便去准备着了。 魔姬。子歌忍不住心底苦笑,暗道:先是族姬,又是魔姬,她还真是“姬”缘巧合,一“姬”未歇一“姬”又起。 琰兆指了指房中床榻一侧的一扇绛帛屏风,暖声细语道:“屏风后面那处隔间就是浴堂,你且将自己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裳,我和左使在“思行厅”等你。”停一瞬,又笑道:“等你拾掇好,自有侍女引路。” 子歌点点头,问道:“玄心圣使既然有两位,那这左使......” 琰兆却温和一笑,柔声道:“一会儿你一见便知。”言毕,便抬脚往屋外行去。 这样熟悉的语气,分明与那个落花谷的医灵,她记忆中的义父无异。子歌不再多言,见他出了门,便转身向内间走去。 ........... 月轮清寒,银辉斜铺。三清天境中的圣泉之水温热不绝,仙气终年萦绕不散,朦胧雾色缠绕之下的碧潭一波清水摇荡孤寒月影,如翠玉浮云,天池悬空。 沉渊着一身白色里衣,闭目泡在温泉水中,双臂闲适地搭在石沿边上,左手指尖还捏着朵残花摩挲,一派百无聊赖的自在模样。 星皓从小院外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碧潭画屏外,一脸苦大仇深眺望苍穹的星寒。 二人对视一眼,又十分有默契地冲对方摇了摇头。 事出从急,星皓耽误不得,只有硬着头皮走到画屏外侧,沉声通传:“君上,勾陈大帝的仙驾已经入了净星殿,此时热茶都已经喝完了两杯,说这最后一盏茶的功夫里要是再见不着您,就、就......” 片刻之后,沉渊淡然悠远的声音从屏内飘出来:“就怎么?” 星皓脸色低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就以天界之名,下两道罪神诏。” 话音刚落,就听碧潭之中传来“哗啦”一声水响,不待须臾,一道颀长的身影便自画屏内转身而出。沉渊一身里衣泡的半湿,随手扯过搭在一块玄石上的外袍裹在身上,漫不经心道:“我去瞧瞧。” 这边沉渊不慌不忙,可净星殿里的勾陈大帝却早已等的心急如焚,眼看这第三盏茶喝的还剩最后一口,还不见沉渊人影,勾陈不免一阵急火攻心,天灵盖都要被烧出个窟窿了。 就在勾陈喝下这杯中的最后一口凉茶,妄求败败心火之后,沉渊终于领着两位星君慢条斯理地进了净星殿的门。 勾陈见他发梢泅湿,衣袍也裹得不规不整,端着茶杯的手不由一顿,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沉渊直径走到锦榻旁。大大咧咧地往上一靠,接过星娆重新泡好的花茶,又啜了一口,才漫不经心地答道:“天寒,泡个澡。” 勾陈帝君一句“你还泡个屁的澡”差一点就气的脱口而出了,关键时刻想起旁边还有这许多的神官仙使,到底是堪堪维持住了天界帝君的神祇威仪,一口气缓了半晌,总算稳稳当当地吐了出来。 星娆见勾陈大帝神目簇火面带菜色,立刻时宜得当递上上了一杯新泡的花茶。 勾陈接过茶盏,下意识的就要往嘴边送,手到半路才想起来,刚才情急之下被灌进肚子里的那些茶叶沫沫,心里一阵翻腾,火气顿时又起,一回手就将茶杯重重搁在长案之上。 天帝之怒,可大可小。大则血淌六界,小则——热茶烫手。 勾陈看着周围噤若寒蝉的众神,又看了看嘴角噙笑瞥他一眼的沉渊,最后默默用衣袖揩了揩被滚烫的热茶烫红的虎口,不禁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沉渊闲闲散散地喝了茶,眼见勾陈这把天帝怒火也烧的将息将灭,才平缓开口道:“听闻你要下两道罪神诏,可是真的?谁又有那么大的面子和能耐,能接得住天帝的亲笔御诏?” 勾陈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白眼,一板一眼地答道:“还能给谁?自然是给你座下那位神法无量、能公然杵逆天道纲常的苍龙星君,和那位隐莲、不,魔君元魄所化的魔姬二人。” 沉渊皱眉,十分不解道:“他二人,怎么了?” 勾陈:“......” 此时的勾陈大帝十分捏着沉渊那张万年不变的痴呆脸,冲他的天灵盖肆意咆哮:怎么了!还能怎么了!一个凭借上古秘阵差一点就公然复活了魔界尊主,一个当着灵界众族的面,以真身冲破天罡三十六星阵,舍命相互,最后两人还手挽手肩并肩地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躲着看斜阳去了!这样的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沉渊竟还来问怎么了?! 如果身份允许,勾陈也想问上一问:沉渊,许久未见,你这跟天帝装傻充愣的本事怎么又精进了这么多? 勾陈只觉得头痛欲裂,和沉渊说上一句话就要折减五年仙寿,不由扶额呛道:“你说怎么了?你自己后院起火,还来问谁?” 沉渊暗自咂摸了片刻,嘴边居然溢出一个笑来:“你这比喻,不甚恰当吧......” 勾陈:“......”他心挺累的,挺想回天界的行玑宫的。 沉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茶杯,声音也依旧是四平八稳:“你说那隐莲族姬公然复活魔君,可事实却非她有意而为之,况且最后并未酿成无可挽回的弥天大错,既然是无心之失,又何罪之有?你说星游忤逆天道以身护魔,而依我看,他护的并非魔姬,而正是天道公正,若当时真的在因果含糊不清的情形下,让那小灵女死于斩灵阵或是天罡星阵之中,才是辱了天界的浩气凛然,也损了你勾陈大帝持正不阿的神威” 第64页 “......”勾陈听君一席话,愣了半柱香。 许久之后,他回过神来,忍不住指着沉渊喃喃道:“你、你居然......” 沉渊一挑眉:“怎么?” 勾陈:“......”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以及——胡搅蛮缠起来居然能这么的不要脸。 勾陈道:“不知?就算那魔女不知此事前因后果,可她要以三灵族千百灵识生祭天罡星阵之举却是众人有目共睹,这样的杀戮之罪,理应当诛!” 沉渊答:“困境之下求生所迫,情有可原,且最终她也未造杀业。” 勾陈道:“她是魔君一缕元魄所化,孽根难断、后祸无穷!” 沉渊答:“魔修之路荆棘坎坷,又焉知她会以灵入魔?” 勾陈道:“......那、那苍龙为了护那魔女,不惜与天族星将分庭抗礼!” 沉渊答:“非也,星游敛去护身仙法,以真身入阵救人,只为免灵界境中平添冤魂。” 勾陈:“......”无话可说,连束发玉冠上的天珠都黯淡了几分。 勾陈觉得,做个天界帝君太难了。要日理万机,要恩泽众生,还要舌战沉渊。 勾陈大帝气丝游离,沉渊灵君稳如泰山。这一来一去见招拆招之间,天帝顿感一阵兵败如山倒的颓丧。 天帝端起已经凉了的那杯花茶,润了润嗓子,最终生无可恋道:“好,抛开这重重业障不谈,我只问你,现在六界暗传,说是上界的苍龙星君与那魔女暗通款曲,如今二人更是花遮柳隐不知所踪,实实在在地坐实了神魔相交之名,这道罪责,你如何说?” 净星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勾陈随行的众仙官皆缄口不言,就连三位星君都默默垂首,屏气凝神,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沉渊垂着眼睫,看不出所思所想,只是半晌过后,淡漠开口道:“星游也好魔灵也罢,都曾是我座下之人,我自会信赏必罚,无需旁人过问操心。” 勾陈无奈叹息道:“如何赏,怎么罚?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沉渊静了一瞬,道:“我知道。” 勾陈大惊:“人在何处?!” 沉渊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我不说。” 勾陈:“......” 这个刁皮赖骨的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沉渊: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第三十六章 这魔界的岁月过得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枯燥无聊,亦如这座玄心圣宫,实际上也并非世人口中盛传的那样瘴气缭绕阴森可怖。 整个玄心圣宫被笼罩在一个偌大的晶光结界之中,魔宫中人可随意出入结界,但魔宫外的普通魔族除非有人引领,否则欲入无门。魔宫外有青山如黛,内有杨柳依依,宫殿外一湖润田千顷的大泽水脉丰沃,映着天光造影,宛若明镜。 事实上,这魔界也好,魔宫也罢,都还颇有些玉树琼花山明水秀额看头。 子歌伤愈后,潜修之余偶尔也会去魔宫外面溜达溜达。要么就坐在湖边凉亭之中,半盏薄茶半捧瓜子,借着徐徐清风,听上几段玉笛声动流水抚琴;兴致好时,便乘一叶扁舟,随波而去,赏当空皓月,观波皱银虹。 每每到了这样独处的时刻,她都不免感叹,这样的日子,仿佛同她孤身一人自由飘荡在灵界之时无甚两样,可谁能料想,这份难得的清净闲适,如今竟也能在魔界之地偶得而来。 说来意外,因着身份缘由,魔宫之人对她竟存了几分忌惮与惧怕,加之她向来少言,又时常独往,不是闭关便是外出,来去无声无息无踪无际的,宛如这玄心圣宫内一抹淡白的云影,故此虽然已经在这魔宫住了快三个月,但不管是她对他人亦或是他人对她,都不甚熟悉。 若非要说算得上相熟的,便是那二位玄心圣使了。 与琰兆的过往自不必累述,而让她真真感到意外的,实际上是那位玄心左使。 如今回溯,那天相见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譬如昨日。 那日,子歌在满池温水中洗去一身血污,换上了一身干净素衣,便有婢女引路,行至魔宫中的“思行厅。” 女婢躬身替她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雕花木门,“思行厅”中柔亮的明珠荧光中,正站着两个人,一人是依旧身着靛青长衫的琰兆,而另一人,则是一位女子。 随着厅门推开,她应声转身,看见子歌时稍作一愣,随即脸上便划出一个柔和温情的笑意来。 子歌看着那婀娜娉婷的佳人,心中感叹,如斯美人,似花如梦,宛隔云端。 这位身着黑色纱裙,暗带轻飘的美人,宛如一朵绝艳的曼珠沙华,妖娆且宁静,兀自绽放在夜阑深处。 子歌打量着她的眉目,却越看越有一股熟稔之感。 直到这位玄心左使走上前来,怡怡然地牵了她的衣袖,对她笑道:“彼时一别还以为再见无期,没想到,缘分来得竟这样快。” 这女声轻柔温婉,霎时将子歌带回到东勤阁初见那日。 只不过那时......她在送药,她在翻墙。 子歌了然地点点头,轻声道:“竟然是你,落离。”顿了顿又道:“或者该称呼一声,玄心左使?” 纵然是世事纷繁千人千面,但在这之前,若是有人同她讲,说那位喜欢女扮男装,且和苍龙星君约了无数场架动了无数次手,每每均已战败爬墙而终、最后居然还对星游芳心暗许的小灵女,竟然是能让六界都为之色变魔宫左使,她会有什么反应? 第65页 她大概会觉得说这话的人可能是染了痢疾,一不小心把脑子也拉出去了。 此而时,子歌看着落离那张原本姝妍绝色的脸,一时难免心头翻涌,百感交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玄心左使翻墙跑路。 落离却轻笑一声,道了句“见笑了”,便引她落了座。 琰兆对她二人之前旧交可能已有耳闻,又见她们之间自由一股熟络之意,因此也不多言。菜肴吃食已经备妥,三人各自坐定后,便自斟茶水,默声动筷。 落离端起茶盏,对子歌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本应该小酌两杯,但你身上重伤未愈不宜饮酒,如此,我便以茶代酒,算是为你洗尘吧。” 子歌停箸,亦端起茶盏,冲她颔首示意:“左使有心,客气了。” 琰兆见她二人如此礼尚往来,不禁道:“想不到,你二人倒是性情相投,很是合得来。” 子歌看着这一桌的吃食,俱是之前她在落花谷时爱吃的小菜糕点,是谁准备的不必明说。即便是几千年的教养之恩有多重,此时被诓骗的怨怼就有多深,但她终究不是顽石一块,此情此景,虽是面上不露,但心中又怎会不动容纠葛。 如此,她终是叹了口气,又持杯向琰兆道:“过往种种恩怨是非,对也好错也罢,恩也好恨也罢,今夜过后,便都忘了吧。” 琰兆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恍惚:“九儿你......” 子歌道:“义父我是再叫不出口,但若要当你是个不相干的人......”她停滞了一下,说:“也难......你心里如何待我我知道,若说今后,你我之间还有没有再续上这孺慕舐犊之情的机缘,便看天意如何吧。”说罢,她仰头将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 琰兆心中又是哀恸又是欣喜,他本以为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义女会恨他入骨,但当她从那阵最为激烈撕扯的情绪中脱身之后,竟还肯对他说这样的话,阴鹤鸣雏,夫复何求? 琰兆一时心潮澎湃,端杯的手竟有些颤抖,他连声说了三个“好”字,才稳着手腕,喝了这杯茶。 这一桌宴,吃得不紧不慢,席间虽不见多少久别重逢的温馨暖意,但竟也意外的安稳融洽。 用过饭,三人离开“思行厅”准备各自回房时,落离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对子歌说:“你身上伤处不少,我这药倒是奇效,帮你抹上一抹?” 子歌接过药瓶道了谢,刚想婉拒她帮忙上药的提议,一抬眼看见落离的神情,顿了顿,便答道:“那就有劳左使了。” 落离便随她回了卧房。 屋内檐梁之上,悬着一颗幽亮的夜晶珠。子歌简单梳洗后,便脱了外衫,只着一身中衣,从隔间出来。她坐到床榻边沿,背对着落离,大大方方地将衣襟分开,露出背后那些交错横斜的伤痕,她肤色雪白,是真真的冰肌玉骨凝脂水滑,由此更显得伤口狰狞突兀。 落离抹着药膏的指尖覆上她背部的肌理,一边仔细上药,一边忍不住倒吸凉气:“没想到竟然伤得这么重,难为你还能像个无事之人一般,不疼么,怎么忍得住?” “疼啊,怎么会不疼。”子歌笑了笑,有几分漫不经心地答道:“不过天罡三十六星阵里走了一遭,还能活着便是大幸了,这些伤算就算是便宜我了。” 落离默了一瞬,轻声道:“你倒是想得开。” 两人就此无话。 落离将她背上的伤口仔细上了药,待药膏干透凝固后,子歌拢好衣襟,将两臂衣袖卷起,自己蘸了药膏又将双臂上的伤口抹了一遍,事毕后,放下袖子,终于说:“行了,药上完了,你有什么想同我说的话可以说了。” 落离一双杏目瞧她少顷,一偏头,笑了出来:“右使彼时常说,他的小义女聪颖无双,今日来看,你倒比他说得还要灵透几分。” 子歌踱下床榻,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回来,一杯递给落离,一杯握在手中,道:“不是我心灵,是我眼不盲而已。” 方才在“思行厅”落离提出上药之时,眼中含着的“有话对你讲”这几个字都快要掉出眼眶了,她若是连这都看不透,就该自己给自己配上一帖医眼疾的药了。 落离思忖片刻,道:“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说的?” 子歌走回桌边,在一张白榉方凳上坐下,心道:玄心左使才是一颗剔透玲珑心啊。 她手上下意识地转着茶杯,静默半晌,才道:“苍龙星君......如何了?” “外伤难疗,元神更甚,沉睡不醒。” 子歌握着茶杯的那只手暗自收紧,指尖泛白,低声问:“可有良方?” “有。” “何地何物?” 落离眉目低垂,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影,幽明的悬珠之光下,更趁得她侧脸弧度优美柔和,她饮了一口温茶,道:“我在回答你之前,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何事?” 她抬起头,直视子歌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可知,他为何要入天罡三十六星阵?” 子歌低声答道:“为救我。” “你可知,敛去护身仙法以真身入阵,会如何?” “非死则幸。” “那......”落离这第三问稍有凝滞,她压低了几分音量,才道:“你可知,他这样一个神阶贵胄的星君,为何要拼了命也要护你......?” 第66页 子歌微微凝目,眯起了双眼。 这件事,她并不是全然没有想过。 从那日她身陷天罡星阵,看见星游化身为龙踏云而来之时,一直到他将她护在龙鳍之下以真身替她挡下星芒箭雨,再到现在,这个疑惑在她脑中已经翻滚折腾了好几个来回。但细细想来,除了她之前曾以元灵之血入药,医好了星游的天劫雷伤这件小事外,也再没做过什么能值得星游如此慷慨相护之事,尤其是值得他豪爽到能连命都能舍了半条的地步。 因而这件事,她没能琢磨透彻。 落离见她唇角绷得略紧,亦能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困顿和不解,不由苦笑,涩声道:“看来这最后一问,你无解。” 子歌放松了神情,温声道:“还请左使赐教。” 落离嘴边笑容中苦味愈发明显:“但凡能让一位上神不惜舍命的,除了捍扶天道,大概便只剩情之一字了。” “他心中有情,情里有你。” 这句话无异于天外霹雳,直接砸到了子歌头顶。她蓦然瞪大了双眼,像是被劈傻了一般浑身僵硬,半晌不能动弹。 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许久过后,才颤声道:“我、他......你、你这话要是让星君听见,恐怕是要气得百病全消、不医而愈了,而后再拎着龙吟剑杀你一千八百招,绝不留手。” “你不信?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 子歌却若有所思道:“说到你俩交手之事......你身为魔君左使,修为术法不应该只到每次都翻墙败走的境地,就算星君仙法极盛,与你过招,也不应该次次胜之,且还胜得颇为容易才对......”她恍然悟道:“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落离轻笑一声,无奈道:“你转移话题的法子才是又故意又刻板......” 子歌“......” 子歌以一副自暴自弃的木鸡之态陷入了深深的静默里,落离见状,眼中不免流露出些许安抚的意味,恬淡而温和:“现在既是知晓了,装傻又有什么用?他已经伤成这样,你自欺欺人便能了事了吗?” 子歌眉间深皱,狠狠咬了一下唇里,重重叹了口气,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便只能装傻充愣,我若不装聋卖傻,才是真的辜负了他这份错爱之情。” “错爱?” “是。”子歌眸子中泛起了迷惘的雾色,摇头呐呐道:“星君他......我、我哪里值得......” 她眼神里有一丝混乱,更有几分凄风苦雨的荒凉,明明是一闪而过的情愫,便又教人看得无端生出心疼。 第三十七章 深晚残月寂寂,细风初觉微凉。清冷的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棂拂进房中,子歌只穿了一身中衣,此时觉得有些冷,便起身去关窗。 她走到内檐窗边,看见窗外的小湖笼在轻纱薄雾一般的月色之中,烟波浩渺,云蒸霞蔚,幽静的湖面上映得是冷月碎影,湖光粼粼,皱一池白露银霜。 她倚窗而立,看着那皎皎月影潋滟流波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身后的人:“你来同我讲这些话,心里不难过吗?” “......”无人应她。 子歌伸手阖上窗扇,将那冷月清辉静夜流水都一并关在了窗外后,转身坐回到白榉小凳上,仔细同落离道:“那日东勤阁初见,你听说苍龙星君受伤之时,眼中流出来的关切做不了假,我也看得清楚。那这许多年来,你隐瞒身份修声易貌,只为了能偶尔同他比划几招......你说他心中有情,那你心里,有的又是什么?” 落离纤纤玉指绞着裙边丝带,那样用力,几乎将指腹勒得通红透明。子歌看着她那双手骤然施力,良久之后又缓缓散了力道,心中不免几声喟叹。 子歌笃定道:“你心中有他。”说完,又有几分疑惑:“既是如此,你来同我说这些话,让我知晓这些事,自己不难过吗,你......”她悠悠抬手覆上心口,神色专注地问道:“你做这些事,这里不疼吗? 她所问之言句句出于本心,关于情之一字,她知之甚少。七千年的囫囵岁月里,她曾闯过迷罗杀阵的死劫,行至过灵界的天边地界,也看遍过粹华宫内的日落月升,还曾在天罡星阵里向死而生,她体会过生离与死别,感受过忧怖与不甘,甚至亲历过杀念自伤的快意痛楚,但唯独这个情字的滋味,是她懵懂触碰之时,便险些丧命其中的,她不清楚真心喜爱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从容姿态,因为她从中汲取到的,唯有一个痛心彻骨的疼字。 她初觉心动,便疼得不能自抑。 所以她不明白,情字伤人已是至深至重,若是落离心里装着那个人,怎么还能在痛极之下,来与她讲这样的话。 落离嘴边酸涩的笑容渐渐浮出,但子歌神色真挚而坦荡,她纵然愁肠心酸,也只能实话实说:“心疼......当然疼,不过若是你亦对他有意,我纵使万箭穿心而过,又有什么用?你与他共过生死,若是两情相依,莫说是我,纵然是天崩地坼,又有谁能使你们东劳西燕,殊途情灭?” 子歌抬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眼中情绪明灭不定,最后只是道:“左使多心了,我本无根飘絮,零丁而来孑然而去,配不得苍龙星君这份情意。” 落离一愣,直白急道:“你、你不喜欢他?可他待你这样好!” “你待他更甚于我。”子歌走到她身边,平静道:“若是他醒来,知道你为了他不惜隐匿过往,费尽心神地为他寻药疗伤昼夜照料,甚至为了成全他自己都不曾表露过的心迹,来同我说这些话,他会如何看你,又会如何待你?” 第67页 落离怔忪半晌,嗫嚅道:“不会的,我做这些无非是为了圆我自己的心意,他......我终归与他神魔殊途,他......不会的。” “神魔殊途......”不知怎么,这四个字在不经意间就诛了子歌的心,她忽觉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意从心脉中骤然炸开,脸色一下变得失血惨白,她极力稳住了势渐汹涌的灵元,将脑海中那隐约冒出的些许念头生生压下去,才冷声道:“神魔殊途又怎么样?不竭力一试,又怎会知道不可同归!只要......”她音色有瞬间的喑哑,但又很快恢复入常:“只要两心相悦,莫说是神魔之别,便是神与鬼、神与妖、鬼与妖、妖与魔,又有何妨!这世间万情万事,最难逾越的从来不是身份品级,而是有没有那颗衷情已付,非他不可的爱人之心!” 落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被震荡地瞠目结舌,她樱唇微动,却难以说出一个字来。 子歌却不给她任何辩驳喘息的余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如疾风骤雨:“你待他是怎样的,你自己最清楚,若是你连他心有所寄都可以义无反顾,哪怕连他知晓了一切之后仍拒人千里都不怕,你还怕什么神魔有别!左右这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你们前事俱罢,从此陌路,你再也不能打着讨教剑术的幌子去见他罢了,不过这又有什么!你对他这样竭尽心力无所不可的,难道真是为了同他打上一辈子的架么!” 落离:“......” 子歌这一通话,之于她而言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戳心。从前她想过的,没想过的,想不通的,都在这几句话中解了惑,宽了心。 是啊,她连他的不喜欢都不怕,还怕什么神魔之分? 纵然用心良苦,但若是对方连你这苦从何来都不晓得,那这一番用情至深的苦心,最终也只能沦为尴尬无用的顾影自怜。她的情意从来都不比谁浅上分毫,从千年前她偶然一败开始,她的情意便镌刻在了与他无数次交手的剑招之中,可是子歌说的丁点没错,她这么喜欢他,又不是想要同他切磋一辈子剑术的!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落离:“我懂了!” 子歌:“懂了就好。” 落离:“我要医好他,等他醒过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是圣宫的玄心左使,更是同他打了无数场架的落离!” 子歌:“还有呢?” 落离:“我很喜欢他......不,我最喜欢,只喜欢他!” 子歌:“棒棒的,然后呢?” 落离:“他拒绝我也没关系,我只要不留遗恨!” 子歌:“如此甚好!那你要怎么医好他?” 落离:“你的灵元之血!” 子歌:“......” 子歌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她噎个倒仰。 魔性难改——玄心左使你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自此之后,子歌不仅干净利落地将自己从星游与落离二人之间摘了个干净,还润物无声的解开了落离的心结,除了最后关头一时不察掉以轻心,不慎又赔进了去了几碗自己的灵元之血意外,此事也算得上有了个较为遂意圆满的结局。 自那夜她将话说得透彻明了后,落离着实对她感激涕零了许多日,更视她为闺阁密友,夜夜等她梳洗沐浴后,便拿着药膏巴巴的跑来给她上药。那药的原材本是极为珍贵的茉箩紫草,放眼整个魔界也不余百株,可落离却是豪气万分,每次必要将她抹成一块腻腻乎乎的猪油膏方才罢休。 于是,每次子歌都只能等落离尽兴而去后,拾一方素帕,浸湿了水,再将伤口上多余的药膏慢慢拭去。有几次落离抹得实在是多了些,子歌只好心灰意懒地跑回隔间浴池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涮上一遍。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心如枯槁,趴在浴池边缘欲哭无泪。 为什么堂堂的魔尊左使,那绝美妖艳的犹如一朵暗夜盛放的曼珠沙华花一般的美人,会是个脑子一团浆糊、行事全看天气的傻子。 然而,灵界一役,子歌虽然伤重,但大多伤在了皮肉肌骨之上,被落离每夜如此三层五层涂浆糊似的抹上了一段日子之后,便真的痊愈无虞了。而所谓的灵元之损,也是她那一刹那的错念之后,受灵脉反噬而伤,她摒弃杂念潜心静修,又过了几日便也没有了大碍。 伤好一身轻,子歌还来不及去肆意逍遥一番,落离便手持一个玉盅,找上门来。 落离:“伤好了是吧?” 子歌:“......好了。” 落离:“内外都好了是吧?” 子歌:“......都好了。” 落离笑眯眯地将玉盅放在她面前,又从腰间拿出一把利刃递到她手边,愉快道:“那,来放血。” 子歌:“......” 从那天起,子歌每日一盅灵元之血,温暖着落离那颗满怀期待的少女初心。 星游昏睡期间,子歌亦随落离去探望过他几次,但都是寥寥数面,看一眼,不多留。 她心里划着清晰的界限,奉血也好看望也罢,都是出于苍龙星君舍命相护的情分,她应当应分义不容辞。 但更多的,便没有了,她不想,更不能。 大到每日擦洗换衣,小到随时喂药进水,全是落离一人亲力亲为,她不许侍女插手帮忙,也不觉得枯乏疲累,反而时时乐在其中。 落离于星游身边时,仪态神情是子歌从未见过的柔和温婉娴静,她会小心细致地为他身上的伤口擦药,手法与给子歌抹猪油时的狂野相比,判若两人;她会耐心的将棉巾洇湿,一点一点的浸润着星游干燥的双唇;也会手持一把梳篦,明明脸颊微红却强装着一副落落大方地模样,为他梳发成髻。 第68页 她似乎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想,她只在乎他。 琰兆对于玄心左使为苍龙星君成疯成魔这件事似乎比子歌知晓的还要早,见她如此,也只是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而看着落离每天像养儿子一样的养着星游这条龙,子歌在起初的不忍直视后,心态也渐渐转圜,她由衷地觉得,落离此人,不仅绝色之姿,心,也是一等一的好,情,更是实打实的真。 而星游,在子歌每日一盅灵元血的供奉中,又这样被落离精调细养了半月有余,一身伤痕终于好的七七八八,人也在一个万物生光的阳春白日里,醒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 自那日勾陈大帝再一次领略了沉渊的胡搅蛮缠,气得怒发冲冠拂袖而去后,灵界仿佛又回归到了一股诡异的宁静平和之中。 沉渊每日照常饮茶下棋、赏花雕磨,怡怡然悠悠闲,丝毫看不出半分心有挂碍之态。 流彦偶尔来寻他小酌几杯,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道:“这事么,本来可大可小无甚重要,但哪怕再无关紧要,到底也事关天魔灵三界,你就这么一副置之不理,不以为意的模样,好像也不太说得过去吧?” 沉渊转了转酒杯,心不在焉地道:“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多等些时日罢了。” 流彦奇道:“等?等什么?” 沉渊道:“等人回来。” 流彦了然,却不免存了几分疑惑:“那若是......不回来了,你当如何?” 沉渊轻笑一声,无奈道:“还能如何?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流彦细细思衬一番后,默默在心底赞道:好胸襟,真男人。 而这话说过三日之后,沉渊便在一个红情绿意春日阑珊的清晨,御一缕流风轻云,出了灵界之地。 沉渊一路御风向西,不消片刻,便落足于冥界度朔山口的入境之处。 度朔巍峨,阴山入云,不见全貌。山口处深耕厚植着一株蟠曲广达三千里的桃花巨树,桃花灼灼,芳华无穷尽,故而这绵亘于冥界入口处的度朔山又名桃都山,而桃花树横枝的东西方向,有一方巨大的山口,半掩于被簇簇花团之下,便是冥界入口所在了。 沉渊随手摘了两朵粉白桃花捏在指尖,然后溜溜达达地向入界山口走去。 刚到入口处,两名身着斑斓战甲,手持桃木战戟的鬼将便从山口处的硬岩中化形而出。 二鬼将姿态神武,面容威严,见有外界之人入境,两把战戟当空相交,形成一个十字阻隔,拦住了这个身着俊逸青衫的青年去路。 “冥司鬼府,非鬼莫入,何人擅闯,速速离去!” 二鬼将话音刚落,还未见眼前的青年有所动作,一团璀璨耀目的仙华便腾然出现在眼前,荧光似云似雾,却蕴含着势不可挡的仙法力道,二鬼将只觉得手腕一阵痛麻,两把桃木战戟便脱手而落。 那阵璨若星辰的霞雾缥缈散去后,二鬼将只觉身边风流微动,一抬首,就见刚才站在山门处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迈步从他们中间走过,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幽明之中。 二鬼将对视一眼,在看见对方发鬓处别着的那朵娇嫩的小桃花时,表情愈发惊愕狰狞,不约而同地伸手指向对方脸边的小花,喃喃道:“真是......见了鬼了......” 沉渊脚步未顿,直行穿过一条长长的绝壁山谷后,眼前的光亮倏然间黯淡下来,宛如由白昼直接坠入深夜。 冥司与其他五界不同,此界之中魑魅魍魉遍地徒走,恶鬼邪魅横穿间中,故此冥司只有暗夜幽深,从不见昼阳绚烂。 墨宇无垠,当空一道银河飞渡,像细碎晶莹的流沙铺散在深色柔缎之上,暮夜星空,世间几许离恨欢情,都在这青霞断河似的穹卯之下,不断忘却,复又重生。 沉渊抬步向前,所经之处鬼魅霎时消散无踪,当他走到北阴冥殿宫门前时,莫说有邪祟近身,就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未曾沾染丝毫的阴煞之气。 冥殿宫门处,五位幽冥暗使得到鬼探通报,早已率一众鬼将严阵以待,见沉渊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五位幽冥暗使脸上的煞怒之气更盛。 沉渊见眼前这副情形,不由微微挑眉道:“这么大阵仗做什么,来接驾?” 五暗使:“......” 沉渊复又笑道:“看来不像。”话声刚落,他随手祭出逐星剑,剑锋支地,借着力道:“那打一架?” 幽冥暗使五人之中,有人轻声嗫嚅道:“逐星剑......” 逐星剑芒宛如一道璀璨不灭的流光,划过众鬼族眼瞳,剑身迸发出来的强劲神法动波摇影,好几个站在队列前方的鬼将一时受不住这样的仙法力道,竟纷纷哀嚎一声,捂住双眼抱头蜷缩。 逐星既出,来者何人,无需多述。 五暗使看看沉渊,又稍稍打量了一眼他手中的逐星剑,最后又面面相觑了一番后,威武不屈地道:“恭迎灵君。” 沉渊:“......” 明明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前兆,倏然间就变成了春风和煦的迎客之礼,沉渊轻笑一声,广袖轻甩收了逐星,便由鬼使带路,一派从容地进了北阴殿内。 北阴殿内鬼气弥漫,煞气阴寒,穹顶当空漂浮着一盏盏长燃不灭的鬼火冥灯,青光幽亮,照亮了脚下的玄石甬路,殿内两旁分列两队鬼将,各个手持铁叉银斧,青面獠牙,铜眼血口。殿中氛围凝重,首座之上,冥君律章正埋首于一堆公牒文书之中,书折被他翻阅的纸张齐飞,连殿内来人都未曾察觉。 第69页 倏而,律章冥君爆喝一声,将一本文牍狠狠砸在一旁的鬼府师爷脸上,咆哮道:“本君说了多少次,多少次!让你手下的文臣鬼官们多多谙习笔墨!这一本本鬼画符,千万年读下来,本君的眼睛都快熬瞎了,熬、瞎、了!” 鬼师爷两唇嗫嚅,哆哆嗦嗦地躬身,连连称是。 发完了一通窜天鬼火,律章明君稍稍息怒,才注意到首座下方那个不知何时进殿、现在正抱着双臂看他笑话的沉渊。 律章一愣,“蹭”地一下从尊座上站起身来,或许真的是眼神不济,他眯着眼睛凑头好一番探看,才犹豫问道:“来者......可是沉渊灵君?” 沉渊声音中夹了一点清浅的笑意,答道:“正是。” 律章不由大惊失色,连忙从高阶上走下来,边走边道:“真是奇了怪了,灵鬼两族万万年不曾有过交情往来,今日鬼府迎灵客,没想到这第一个进门的居然是灵界之君......” 殿内光线幽暗不明,外加冥君眼神不好,迈下最后两阶时,竟然还趔趄磕绊了一脚。 律章嘟囔咒骂一句,整了整外袍衣摆,轻咳一声,才重新端着冥君的威仪之态,走到沉渊面前。 “不知灵君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啊?” 沉渊平声答道:“来了结一桩旧账。” “旧账?谁与谁的旧账?” “自然是鬼族与我灵族之间。” 律章装傻充愣道:“那不知,主账是谁,欠账又是谁?” 沉渊勾了勾嘴角,反问道:“你说呢?” 律章其实心知肚明。六千多年前,鬼族的幽冥暗使为夺隐莲灵族手中的古籍秘典,一把地藏鬼火将隐莲阖族烧了个干干净净。沉渊既为灵界之君,这笔账,迟早都要向他冥司讨回来。只是这讨账的人早不来晚不玩,偏偏逾了六千多年后找上门来,为何择了今日之机,他有些琢磨不透。 律章暗暗思索了一通,皮笑肉不笑地恍然大悟道:“哦......灵君是说......那件事啊,哈哈哈哈,旧账该清,不过这事都过了这千年之久,不知如今灵君想怎么个讨要法?” 沉渊神色未动分毫,平静答他:“好说,本君欲借冥君手中的续世之笔一用,在生死簿上重添隐莲族氏十人之名,让他们重入凡世,再受轮回。” 沉渊音平语顺,岂料律章听完后竟勃然大怒,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脱口道:“你放......!”瞥见沉渊眉头微挑,堪堪及时憋住了那口气,连贯道:“你放心那是不可能的!” 沉渊:“......” 原本是抱着打一架的心态来的,现在心态稍崩,并有点想笑。 律章怒道:“那件事就算是我鬼族做的不甚讲究,大不了我同你赔上一礼,再说些客道好话,也便罢了!你张口就要续世之笔,还要那隐莲灵族的十人再入凡尘,这、这岂不是当着六界众族掴我鬼族的脸面,逼着本君自曝其丑!本君断然是办不到!办、不、到!” 沉渊嘴边浅淡的笑意渐渐消融,沉声问道:“那若是我非要不可呢?” 律章不假思索,冲口而答:“那打一架!” “来。” 一字落地,北阴殿内霎时静了一瞬,众鬼族皆屏息静气,鬼府师爷站在律章身后紧张地连连以袖拭汗,就连律章自己也愣了良晌,默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不是......”律章嘴角微抽,一时有些口不择言:“说打一架就、就打一架啊......那什么,你今天可是单刀立马闯我冥司,我鬼族将士个个善武能战,本君座下还有幽冥暗使五大精将......对了,本君亦在这里!本君可是冥主!纵然你沉渊灵君修为如何深厚,今日若真的动起手来,想要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也没那么容易吧!” “容易与否,试过才知。” 沉渊掌中仙华凝聚,逐星剑化影而出,他持剑而立,渐渐散出的仙力流风回雪般在周身盘旋萦绕,气旋之中的沉渊面色如玉,身姿俊逸,一贯沉静的脸上略显肃杀之意。 沉渊一个雪亮的剑花挽出,剑指眼前人:“律章冥君,请了。” “等会儿!”见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动起真格来,律章瞬间头大如斗,咬牙切齿道:“说着说着话,动什么手!” 沉渊:“......” 此番情形着实尴尬,冥君倒不是真的怕动起手来输得太难看,只是这甫一交手,恐怕后患无穷。沉渊若只是灵界之君,打便打了,大不了从此与灵界撕破脸皮不再维持表面的虚假平和之态。但,这沉渊灵君本是天界尊神,他是......沉渊曾经的尊谓宜情宜景从律章脑中冒了出来,那个“紫”字方出,便被惊出一身凉汗。此刻若是真的与沉渊交手,便等同于与天界交恶,沉渊贵为星主,本就掌天界星将无数,天界又有勾陈帝君,勾陈身后又有十方天兵天将...... 这......律章心底咆哮:这还打个屁的打啊! 律章冥君一时骑虎难下,最终痛心疾首地吼道:“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 沉渊:“......” 静默少顷,沉渊道:“......要不然让你三招?” “不打不打不打不打!”律章一脸菜色眼瞳泛绿:“你让我三十招我也不打!本君就是这么正气凛然!” 沉渊:“......” 又缄默片刻,沉渊道:“那就备笔研磨。” 第70页 律章愁眉苦脸地附和着:“备笔备笔!生死簿给你,续世笔也给你,你还看上我冥司什么法器瑰宝了,说出来,我也一并送你了,女鬼要不要,容貌艳丽的那种,送你一个......” 沉渊:“......” 律章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君座桌案前走去,一回头就看见鬼府师爷一脸苦大仇深地立在身后,顿时又来了精神,生龙活虎地怒吼道:“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笔墨伺候着!站着不动是等着本君亲自去研磨不成!” 鬼师爷:“......” 鬼府师爷战战兢兢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一溜烟爬上了高阶,拿出了生死簿,又磨开了松烟墨,退到一旁不敢言语。 律章从袖中磨磨蹭蹭地掏出了续世之笔,递给沉渊,口中还不停念叨着:“你当这续世之笔是想用便用的?错了!灰飞烟灭之人本就不应再入轮回,强行续世亦是与道法纲伦相悖,故而我冥司早有金律,续世之笔百年才可续一人命道,你上来就要写十人之名,也就是说,一千年,自今日起这笔一千年都不能再用了!” 沉渊淡声道:“这笔账你鬼族欠了六千多年,收你一千年的利息,算是便宜了。” 律章:“......” 沉渊持笔蘸墨,他手指修长干净,落笔之时却笔锋强劲而不失力道,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将隐莲灵族十人的姓名写在了生死簿上。 收笔之时,这些天压在他心底的那口浊气,终于缓缓而出。 此事已经尘埃落定,算起来星游的伤也该复愈。 所以,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 第三十九章 子歌偶然听玄心圣宫中一个小魔女提起,说是从这圣宫外的渡口乘舟,向西随波三十里,有一片长势繁茂的竹林,竹海四周青山为障,湖水在峦间环绕,玉竹潇潇,莺鸟翠啼,远山向秀,别有一番多情的雅趣。 她听闻便心生赏游之意,于是择了一日春光,装上了半壶琼酿,欣然往之。 三十里水路飘摇,竹林榛榛,便在眼前了。 娇啼黄莺,翩翩共竹,玉树香草,皆在左右,远有眉黛青山,近有悬瀑倾流,果真是一派悦目娱心的好风光。 修竹苍翠,峻岭奇绝。子歌于峰峦竹海中赏玩了大半日,眼见残阳悄然漫上幽岭,便干脆挑了一株茎干粗壮的竹木,一个跃身,翻躺上去,打算今日便与群竹相伴,就地歇了。 耳边萦绕的莺鸟翠啼随着清风飘远,夕阳暮色,静谧清神。她一条手臂垫在脑后,另一只手从腰畔摘下酒壶,指尖一弹,壶塞飞远,仰头便灌下一口烈酒。 这样的琼浆玉液,流入喉咙,烫在心口,骤然而生的除了热意,还有零星的往昔碎片。 印象中,上一次这样的快意痛饮,似乎还是在灵界,在粹华宫净星殿后的小园里。说来也巧,那时她亦如现在这般,斜身躺在园中的那棵古槐之上,身边亦有清风为伴皓月相依,还有...... 子歌又灌下一口酒,抬手擦了擦嘴边的酒渍,然后望着不远处的竹木萋萋余辉晚照,微微眯起了眼睛。 自从那日死别,至今数月有余,从前的那些事,那个人,统统被她刻意的遗落在脑后,犹如将一颗稀世明珠藏于暗匣之中,任尘灰覆之掩之,刻意的忽略,刻意的不再想起。 只因她怕稍有不慎,便控制不住残意汹涌的力道,只因她怕,想起一次,便再痛的生不如死。 而此情此景,或是酒意突沉,或是思绪散漫,她倏然间有些把控不住自己,自己的回溯,自己的想念。 她其实,很想念他。 那些流逝在净星殿中的岁月,那些掩映于一百七十多年里的点滴,身在其中之时是懵懂无知,非要退到无可回头的绝境之处,方知往昔温热,酒深醉愁肠。 然而再过珍重也终是镜花水月痴梦一场。她自知既为灵魔之体,此生绝无入修仙入道的可能,况且灵根已定,若是她放任自己身陷这滚滚红尘,怕是在灵元反噬之中,活不过三日之久,更何况,她心里惦记的那人是谁?恐怕在那位众星之主的心中,她的这份不为人知的心思,着实荒唐可笑,不值一提。 归路殊途,动念丧命,良人远矣,这环环相扣之中,就是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结。 子歌倏地轻笑出声,抬起右手捏指成诀,猝然点中额间灵印,封住了周身灵脉。 不过是在这四下无人的竹海中偷偷想念片刻,反噬之痛便汹涌而来,唯有此法,暂可相解。 暮色西沉,倦鸟归巢。她阖眼,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子歌跃下翠竹,探查灵元无碍后,便伴着晨曦微露,回了玄心圣宫。 可谁知,刚下了渡口走到宫门结界处,便瞧见两个男子正在魔宫门口破口大骂。 那二人均着一身玄色劲装短打,马尾高束,样貌十分陌生,但子歌还是一眼便瞧见了他们腰间挂着的那两块冥铁令牌。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子歌心道,她还没有找上冥司算一算过去的总账,这二位幽冥暗使倒是先按捺不住,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二鬼一副暴跳如雷气急败坏的鬼样,嘴中咒骂不止。子歌走近了才听清,原来是骂这打不开又进不去的结界,和魔宫中看不见又不出门的魔使。 “哎!你们俩——”子歌手中化出依离剑,在他们身边五步处停住脚,抬剑轻斥道:“来找死的?” 第71页 这两名鬼使在恼羞成怒中被人猛地一问,愣了一瞬才发现身侧站着个持剑的姑娘,一时间不由怒气更盛,一人咆哮道:“魔族之人好不要脸,这玄心二使更是无耻之极!我二人在门口叫骂了这么长时间,居然就派个弱柳扶风的小魔女出来?瞧不起谁呢!” 另一鬼使附和道:“是啊!看不起谁?也忒不将我冥司鬼族放在眼中了!” “鬼族?”子歌冷笑道:“你们贵族除了会偷秘典不成便放火灭人阖族,还会什么?如此卑鄙无耻,还要谁看得起?” 听闻此言,二鬼稍稍冷静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灵魔妖女!我们今日找的便是你!” “灵?魔?妖?”子歌嘴边的笑意冻在嘴角,眸色更冷:“连族别都分不清楚的傻鬼,还敢找上门来求死?” 两鬼使一时语噎,脸色由白转青,一人怒极道:“族别之分?那你们魔族与灵族勾结串通,擅用我冥司至宝之时,可曾想过魔灵有别,异道殊途?!” 子歌不由皱眉,道:“你这鬼话......是什么意思?” “少装蒜!”另一鬼喝道:“前些时日灵君沉渊擅闯我北阴冥殿,以我冥主手中的续世之笔在生死簿上添了十人之名,此事,你会不知?那十个人,听闻俱是你曾经的族亲,你......” “你、说什么?!”子歌完全怔住,半晌之后,竟连手中的依离剑也化去,只是问:“你说沉渊灵君,他......” “心虚了?”鬼使忿然不屑道:“说是来讨一笔旧账,可谁知张口就要续世之笔和生死簿,真当我们冥界鬼傻钱多么!即便是要讨账,我冥界瑰宝无数,还也便还了,实在过不去,大不了率众星将与我鬼族天雷地火的打上一架,可这沉渊灵君,打着灵界之主,为旧族讨个说法的名号,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十人再入轮回,不依就要动手,这——”这鬼使显然是气到了极处,一时间气喘吁吁,难以为继,另一鬼见状,立刻接续道:“这分明是与你合谋!谁不知道那隐莲一族曾经是你旧族亲眷,你又曾隐匿在那粹华宫内多年,即便现在......” “等一下!”他话音未完,子歌便猛地打断,仍是不可置信:“所以,现在,曾经隐莲族长族后和八个世子......已经......” 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太过惊人,她一时间心绪百转,声音都夹杂着明显的颤抖:“已经转入凡界,再世为人了?” 一鬼使暴怒道:“恐怕已经快过周岁,要摆抓周之礼了!” 凡尘与其他几界计世之法有别,所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此法在其他四界依然如此。 子歌眼中渐渐有了温热之感,但嘴边的笑意却也隐藏不住,这个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神情着实刺激了两位鬼使,二鬼不约而同吼道:“你那是什么见了鬼了表情!不信?得意?显摆?” 子歌稳了稳心神,缓过神来,不由疑惑问道:“所以,你们今日来是?” 二鬼再次异口同声道:“找你麻烦!” 子歌奇了怪了:”闯冥司的又不是我,为何是找我麻烦而不是去寻灵君沉渊的麻烦?” 二鬼使:“打不过!” 子歌:“......” 一想到,她隐莲亲眷竟是被这样五个脸憨皮厚的傻鬼所灭,她不由悲从中来。 而当她刚要问一句这麻烦要如何找时,从魔宫内殿里匆忙跑出一人,正是平日里在她房中打理服侍的小魔女,那侍女脚步飞快,直到跑到近处,看清了结界外的情形后,才猛地停住脚步,愣了一愣,急忙喊道:“姑娘在这干什么呢!左使命我速来寻你回宫,说是苍龙星君醒过来了!” 子歌面色一顿,片刻不再耽误,抬脚就往结界内掠去。 二鬼使急了,在后面吼道:“苍龙竟在魔宫!还敢说你们不是灵魔勾结!站住,你往哪跑,还没打呢!” 所有应该清算的旧事已经在她情有不知的情况下全部了结,她现在半刻都不想再耽搁,进了结界脚步未停,只有渐远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前事尽销,不打了!” “那不行!” “那你们进来啊。” 二鬼使:“......” 欺人太甚!他们灵界出来的人,都和那个灵君沉渊一个德行,揣奸把猾,没皮没脸! 子歌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再顾不上身后情形,直径越过侍女,向星游一直索居养伤的“慎怀厅”行去。 刚到“慎怀厅”门口,一口气还未喘匀,便听见厅内精石相撞的打斗之声。 子歌暗道“糟了”便飞身入内。果真,甫一进门,就见苍龙星君与落离各自持剑,缠斗在一处。星游大病初愈脸色雪白,但一招一式却毫不留情,而——子歌重重叹息,而落离那个傻子,虽然接招但却只守不攻,偶尔还要分神,出言小声提醒一句“小心,右肩尚不能吃力”。 苍龙星君盛怒之下听得此言,嘴角微抽,脸色更雪白了几分。 眼见星游一个回身,剑锋直取落离面首,子歌再顾不上许多,如一道雪影般掠至落离身前站定,将她护在身后。 星游一见来人,面色突沉,手中的剑势堪堪收住,随后负剑而立,眼神幽深,明灭不定。 子歌将落离护的严严实实,不由暗叹一声,轻声道:“星君重伤初愈,就要手刃恩人了吗?” 第72页 第四十章 “慎怀厅”内有一方寒冰玉床,是当年魔尊青离魇砸开极北苦寒之地数百丈坚冰后,刨出的一块通体冰透的白玉而制成,冰玉天然,灵气充沛。星游昏沉的这数月来,便是始终躺在这寒冰玉床上养伤恢复,而此时,苍龙星君的面色却比这玉床还要雪白几分。 星游看着眼前之人,眸色时热时冷,双唇多次翕合,似是有无数话想同她说,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冷声问道:“你说,是谁救了我?” 子歌双手暗握成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是你刚才拔剑欲杀之人,玄心圣宫左使,落离。”说完,她清晰的感觉到,被她挡在身后的落离身形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谁料想,单这一句,星游居然像被触到逆鳞一般,眼中陡然翻滚出滔天怒火,手中的龙吟剑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剑身不由轻颤起来,发出似有若无的清啸之声。 星游厉声道:“魔尊余孽,玄心左使?”他微微偏头,眼光如芒直直射向子歌身后之人:“我倒是不知,魔族之人什么时候也端了一颗悬壶济世的救人之心?”他眼光如炬,似是淬毒利刃,要生生在那人身上剜出一个血洞,而被子歌挡在身后的落离听得此言,像是有什么珍贵的情绪一下碎在了眼中,脸上倏然间失了血色。 星游持剑直指对面,不知是魔族之人居然会怀悲天悯人之心这件事将他激的不轻,还是魔族所救之人竟然就是自己这件事更让他难以接受,子歌只觉得他的声线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彻骨:“你让开!” 子歌面色一僵,斩钉截铁道:“怕是办不到。” 而此时,落离在身后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摆,居然也近乎耳语的同她道:“你......让一让吧。” 子歌:“......” 她一时气结,生生闷住心里那把“蹭蹭”烧起来的火苗,一口恶气压下去差点将自己憋死!她微微转头,几乎是咬着牙关,低声道:“我让开?我让开干什么?让他拎着龙吟剑轻轻松松地捅死你吗!你怎么......” 子歌感觉自己天灵盖都要被这两个乱作一团的呆男痴女气的冒烟了,要是可以,她此时真相扒开这两人的脑袋,看看这一位苍龙星君一位玄心左使,脑子里装的俱都是一堆什么越搅越乱的浆糊! “我......” “闭嘴!” 落离被她噎得狠了,不再出声,子歌径自深吸了一口气,对星游道:“星君,或许在你心里,自古天魔之间势不两存,水火难容,但星君可曾想过,这六道之中,哪有那么纯粹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恶?今日你剑指之人,是魔尊左使不假,但也是费尽心力照料你数月有余,将你从十殿阎罗轮回王手里抢回一条命的人!传闻龙吟剑下不斩冤魂,可今日你若伤她半分,恐怕这上古剑意便再也不纯了!” 星游如遭巨震,本就重伤初愈的身体似乎有些受不住这几句话的力道,竟微不可察的晃了晃,手中的龙吟剑此时像是力重千钧,他持剑的那只手不由一阵哆嗦。最终,他虚抖着放下剑,眼中竟满上一阵茫然,对子歌身后的人问道:“你......为何救我?” 星游收了龙吟剑的那一刻,子歌便笃定,无论这二人今后如何,至少此时,星游绝不会再伤落离分毫。 而落离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子歌身后移步过来,站定在星游面前。一身玄裙纱衣,愈发衬得她仙姿佚貌,容颜清丽,可这出口的话音中,偏又隐含着如雪三分落寞:“无他,只是同星君打了这许多年的架,却一次还未赢过,想着星君若是真的有个好歹,我从此便失了一位剑友,着实可惜......”落离抬头看了星游一眼,目光悠哀绵远,复又自嘲轻笑道:“我......左右也要赢过星君一次,方可甘心啊......” 龙吟剑“嗒”的一声坠在地上,星游面色几变,错愕、犹豫、恍然等情绪复杂混乱的从他眼中闪过,半晌过后,他才低声道:“竟然是你。” 过不得方才交手之时,他总是觉得此人过招时的身形颇为熟悉,就连躲避他剑势的来去回合间,都自带一股熟稔之意。 他没料想,竟然是他。 不,是她,不是他。 这六界之中恶名远播的魔宫左使,这数月来精心照拂他重伤之身的人,竟然是......是那个同自己打了千年有余的“他”。 沉稳如斯的苍龙星君,第一次从心底生出来几分茫然无措之感。 一时间,“慎怀厅”内恍若无人之境,落针可闻。 “你......我......”星游几番犹豫,最终那个“谢”字仍像找不到出口一般,被他咽回了喉中。半晌过后,星游才将颇为复杂的眼神从落离身上移开,低咳一声,对子歌道:“你、随我回灵界。” 子歌一怔,脱口道:“不可能。”说完之后才觉得这语气颇为生硬,确实不像是对救命之人该有的态度,便放低了一丝音量,解释道:“回灵界是要去哪里呢?净星殿?南香阁?还是隐莲旧居?”她摇摇头,不无苦涩道:“星君,如今我哪里都去不得了,若是以魔灵之体再入灵界,恐怕就算是星君,也护不住我了。” 星游眸光微动,不自觉地向她迈进一步,低声道:“可......你先同我回去,君上或许......” 子歌兀自轻笑一声,语气夹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打断他:“还是别为灵君徒增烦忧了,见了我,还要琢磨着怎么杀,如何杀,而我又不可能乖乖领死了事,免不得还要琢磨着怎么跑,如何跑,两厢其扰,又是何必。” 第73页 星游声线不稳,急道:“你要留在魔界?你......你果真想以灵入魔?!” 子歌摇头道:“我本就是灵魔之元,入魔与否,差别不大。不过......”她笑了笑,道:“灵界回不得,魔界却也留不得,我去哪里,再凭心意吧。” “你要走?!”一直默口不言的落离听到这儿,终于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一把攥住子歌手腕,急促道:“不是说要......你要去哪里?” 子歌冰凉的掌心拂过她的手背,同她柔声安慰道:“那件事,意外的解决了,如今,我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我活了七千余年,牵绊太多,执念颇深,如今终于前事俱销,我只想找个清静的小地方,过几天自在日子。” 想了想,又道:“你不必挂念,只需择个日子,同我义......同右使知会一声,我就不与他亲自道别了,他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住这个。” 而猝不及防的瞬间,手腕却被旁边的星游一把拉过去,这样逾越的举动,惊得子歌心中猛地一沉,果真,一抬头,就看见苍龙星君唇线抿得极紧,像是极力地在压制着自己某种快要汹涌而出的情绪。 星游目光如电,一字一句,缓慢却坚定地道:“你就算不回灵界,也可以同我走,我......” 剖白心意的话说到这里,已经是苍龙星君的极限了,余下的,他莫说是单独对着子歌也再难说口,遑论旁边还有一个玄心左使。 可他此言一出,却看见子歌和落离眼中的神色双双黯淡了下去。 星游:“......” 不是......她们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星游这柔肠百转的情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捧冰水,看这二人神情,居然让他恍惚生出一种自己此时是一根痛打鸳鸯的大棒之感。 他不过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意,想明明白白的告诉那个人,怎么就成了......等一下!棒打、棒打谁......? 苍龙星君眼光在神情晦暗的两个姑娘脸上转了一圈,感觉自己可能是伤还没有好利索,要不然怎么会登时头晕目眩起来? 子歌瞧着星游神色艰难的目光,从愣神中缓过了七八分,顺着星游的眼神仔细一想,便猜到了他此时面色如丧考妣的原因。 子歌:“......”若不是有救命之恩,子歌真的想和他的脑子打上一架。 子歌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那只手来,垂下眼睫,稳如泰山地开口道:“星君曾舍身相救,子歌愧不敢忘,虽是眼下报恩无门,但日后,若是有缘再与星君相见,届时星君若是要持正天道,取我性命,我绝无二话,也算是还了星君当日之恩。” 星游脸色一顿,僵硬的难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星君。”子歌出声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平静道:“星君想说的,我都晓得了,但,除了这条命,我也确实拿不出别的什么来报你。”子歌顿了顿,道:“除了谢字,我同星君,也无甚可说了。” 星游脸色一片凄惶,她说的这样清楚,三言两语干净利落,虽然没有半个重字,可他听起来只觉得字字诛心,心口处仿佛被这几句话捅出了个血窟窿,正汨汨的向外流着热血,灌着寒风。 她是在直白清楚的告诉他,他二人之间,绝无丝毫情根落地的可能。 他不在,她心中。 星游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堪堪堵在心口,苍龙星君的矜贵无双和身为男子的骄傲自持,不允许他在此情此景有半分的失态,因而再开口时,除了嗓音略显低哑外,并无其他异状。 星游低声道:“我懂了,你......”他踌躇半晌,也只能说:“珍重。” 言毕,星游转身欲走,而子歌却在这时轻声道:“还有最后一事要劳烦星君。” “何事?” 星君若是回到灵界,见到灵君之时,还......还请帮我带句话。” 星游道:“若是有话,何不亲自同君上去说?” 子歌兀自一笑,摇头道:“还是......不了吧。” “......什么话?” 子歌沉缓道:“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 星游静了片刻,应了一声“好”,说罢,便马上转身,仿佛半刻不愿多留地抬脚向“慎怀厅”外走去。 “苍龙星君。” 眼见星游已经走到了“慎怀厅”门口,子歌突然于身后唤他一声,他脚步停滞,便听得她说:“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星游回身,沙哑道:“何意?” 子歌看了看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目光凄凉的落离,又看了看星游疑惑的表情,轻声道:“深意如何,不该由我告诉星君,时机若是到了,自会有人同星君讲上一讲,究竟何为落花残,究竟谁是眼前人。” “只怕到时候,她敢说,星君却未必敢听。” 第四十一章 灵界之中,依旧是千万年不便的潮起潮落,月影清冷,青山幽谷,云峰仙乡。 而这偌大粹华宫内的一景一物,似乎也没有分毫的改变,哪怕离开数月有余,但再归来时,连那如淡烟薄雾般点落在湖面的飞絮、那些如纱织般拂过青空的流云,都静谧如昨,清晰如昨。 净星殿内,星游单膝支地,垂首跪拜于厅堂中央。 其余三位星君分坐于殿中两侧,而沉渊坐在上首主位之座上,一身白衣若雪,虽是斜靠在座上的闲散姿势,端的却是一派皎如玉树,俊雅出尘。 第74页 从方才跨进净星殿的大门,跪于座首之下,一直到现在,星游只说了一句话:“星游罪极难赦,请君上严惩重罚!” 而沉渊看着厅内跪地请罚的星游,半盏茶的功夫之后,方平板开口道:“自己回来的?” “是。” 沉渊复又沉默下来。 有过良久,沉渊又道:“伤愈无碍了?” 星游脊背有瞬间的僵直,但面对灵君沉渊,却是半分虚言妄语都说不出口,只好实言相禀:“是,已无大碍,不过......不过这些时日,我一直身在魔宫之中,这一身的伤处,亦是得魔宫左使相救相医才能够......”他略略停顿,垂首更深:“星游请罚,请君上重责!” 这倒是沉渊始料不及之事。他自然知道星游这些时日身居魔宫之内,但正所谓投之木桃,报之琼瑶,他一直以为,这些天在他身边的,会是以情还情的她。 毕竟他曾以命相护。 而她,毕竟曾如他那日亲眼所见,心随情动,灵元反噬。 他以为,这些于魔宫相伴的岁月,亦是他二人朝朝暮暮的久长之时。 而此时,星游却说......沉渊剑眉微蹙,沉吟道:“请罚?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罚,又该如何罚?” “星游不敢,一切但凭君上处置。” “既是如此。”沉渊淡声道:“便罚你于东勤阁中禁足七日,期满方可出。” “君上?!”星游大骇,骤然抬头,惶恐且不可置信地望向座上的沉渊。 沉渊抬手揉了揉眉心,面上居然流露出几分极为少见的疲惫之色:“不必多言,领罚吧。” “......是。” 是夜,月似霜华,芙蕖幽微。沉渊独自一人坐在净星殿后园的那棵古槐之下,望着远处的夜阑山光,冷露无声,沉思了许久。 不得不说,此时的沉渊才后知后觉地感知,想来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妙算神机,更没有什么了然于心的运筹帷幄,有些事,除非亲口去问,否则纵然是他、即便他已经伴着这轮枯月思忖了良久,却依旧得不出一个笃定的答案。 夜风清凉,荡开了园中镜湖涟漪,也拂乱了沉渊一颗思而无解的心,久坐无用,他终是起身,向星游的东勤阁行去。 东勤阁内素来冷清惯了,可这夜,沉渊一只脚刚刚迈入院中,便听得凉亭处传来交谈之声。 饶是沉渊从来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乍然听到那四象星君的言语交谈的内容之时,还是猛地收住了步子。 凉亭之中,四星君围桌而坐,除了星游面沉似水外,其余三人均是一副神乎其玄难以置信的形容。 星娆诧异问道:“你说要她同你一起回粹华宫,然后呢?她真的就直接拒绝了?” 星游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道:“是,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星皓忍不住“啧啧”连叹道:“所以你这条傻龙也就听之任之,随她去了?” “不然呢?”星寒冷冷睇他一眼:“绑回来?拖回来?” 星寒“哎呦”一声,凑过头去道:“有何不可!你、你为了这个小族姬,命都差点舍了,关键时刻难道还在乎脸吗?” 星游:“......” 究竟还是女子心思细腻,星娆见他面色阴沉,想来此事必有些内情,试探问道:“那......你对她的这份心思,她可知道?” 星游心中一顿,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否认:“我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三星君异口同声:“扯谎遭天劫!” 星游:“......” 他低头不语,似是犹豫不定,半晌过后,才摇摇头,略显苦涩的开口:“她......她知道的,我想说的,未说的,她都明白。” “那......” “可她同我说,她与我之间,除了舍命相护的谢字,再没有旁的话了,日后,若是有再会之日,我若要秉持天道取她性命,她、她就将这条命还给我,报我当日之恩,但除此之外,旁的也再没有了。” 若是还恩,要命,她便给;要情,她却是没有。 月朗星稀,风送暗香,四人继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 倏然间,一阵略显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将四人从无声的缄默中拉了出来,看见院中来人,四象星君先是一惊,随后连忙起身见礼,可沉渊却几步行至庭中,谁的礼也不接,旁边的谁人也不看,只是盯着星游,沉声问道:“她同你说,与你之间旁的却是再也没有?可是原话?” 沉渊眸中不复往日的清静淡然,眸光慑人幽深,星游心中隐约有个念头,但还未破土便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最终只是吐出一个字来:“是。” 沉渊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像是极力控制着情绪,又问:“她同你说这些话时......灵脉可有异样?” 星游不知沉渊缘何有此一问,但仍旧回忆了一番,皱眉答道:“当时我与她站的极近,她......她若是灵脉不稳灵元有恙,我应该能够探查感知到,但,并无。” 并无。 灵元稳固,灵脉无损,一切如常。 “她此时仍在魔界之内?” 星游摇头答道:“或许已经不在了,她说灵界不可回,魔界亦不可留,往后天高海阔,她只想过几天自在舒心日子。”话说到这,星游恍然想起她临别所托,又道:“她倒是.....让我捎一句话给君上。” 第75页 “什么话?” “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 沉渊的脸色无端惨白了几分,手渐渐握成了拳,他深深看了星游一眼,随后霍然转身,疾步离去。 那焦急中略带慌乱的身形,哪里还有素日的半分矜重稳健。 直到沉渊的身影消失在东勤阁院门外,四象星君才从恍惚中慢慢回过神来。 星娆:“君上这是......急着要去哪?话说......你我四人跟随君上多年,可曾见过他如此慌张失措的模样?” 星寒:“......从未。” 星皓:“会不会咱们现在其实是在一场沉梦之中......?” 星游:“......可能,是去找人了吧。” 他语气平静,但望着沉渊离开的拐角处,眼神却兀自悠远起来,而其他三位星君听得此言,也俱是一阵沉默难言。 这异变,来的着实有些快,也着实有些......刺激了...... 沉渊的确是出界去找人了。 彼时,他刚从子歌与星游临别之际的“灵元无恙”中缓过一丝精神,便又听得了那句“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一时间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那道浓烈的,几乎焚灭五感的炽热情绪。 他御风疾行,霎时光景便出了灵界。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清风无形,却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觉得,他可能会错了意,并且,错过了一些极为珍重的东西。 一想到有些暗藏的心意可能在无形中与他错肩而过,胸口深处便是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悸闷痛。 失去与错过,都是沉渊漫长生命中不曾经历过的情愫,但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这两样情感若是在心中叠加沉积,所衍生的居然是无法形容且不可比拟的遗憾。 失去了尚且能找回来,错过了尚有来路可寻,可遗憾,却是命途之中不可填补无法修葺的空洞。 有那么一瞬间,他便像一脚踏空般如坠云端,心中尽是空荡荡的失落与茫然。 所以,他得找回来,找到她,亲自问个清楚。 他须得亲自把自己心里坍塌过后,空了的那一块血肉,重新填满。 可是六界之阔达无边,他又要去哪里寻一个小小的她。 沉渊一刻不停,身边是月落日升,潮去汐来,四时变化也近在他身侧掠过。青障千里,孤河落旭,可那一抹纤弱的淡白身影终是漂浮在白云之外,无踪无际。 接连几日,他隐去行迹,孑然一人穿梭过八荒之土,行至过四极之滨,踏过覆雪苍山,亦翻过幽林深谷,上穷碧落,黄土尘沙,无一处不曾涉足,却无一处有所偶得。 最后,他落足至凡界。 他想,子歌这个人,表面上虽然疏离淡然,但骨子里却刻着无羁洒脱,若是她想从此消弭踪迹,再不理会这世道纷扰,六界烦乱,成全自己心中一直向往的逍遥自在,那最终落脚的地方,恐怕就是凡界一个最为寻常、最不起眼的小角落。 何况,他登天入地的找遍了所有地方,也唯有凡界这一处,是最后的希望了。 但这凡界,亦是最难寻的一处。 身在凡界,便要隐去仙体修为,以肉身入界,而凡尘天地又何其辽阔,若要在这滚滚尘世千万众生中找一个人,又是何其艰难。 而他从容往矣。 哪怕要翻遍这尘世间的一花一叶,踏过千丈软红,看尽万盏烛火,都无妨。 他要找到那抹湮没在人间烟火中的幽幽莲香。 第四十二章 春末夏初,人间正是一片紫陌缤纷,浓翠似锦。 江南小镇,碎玉风铃,流水人家。天公巧笔一支,于这方天地间风雅弄墨,描的是长亭短桥落雨残荷,摹的是烟波如酥岁月悠长。 晨露未央,小镇中却已经有了热闹的烟火气息。一排集市摊铺沿着镇中的主河道依次摆开,络绎不绝的叫卖吆喝声随着涓流细水荡而远去。河道之上,有撑着乌篷船沿河而售的小贩,岸上亦有垂髫稚儿三两成群,沿着青石板路追逐嬉闹。 这是小镇中最为平常的一个清晨,喧闹却不聒噪,随性却又安稳。 与镇中沿河集市隔了几趟街的拐角处有一户人家,青石垒砌的四方小院,院中载着一棵偌大的绒花树,树冠繁茂,翠绿成荫,间中点缀着无数粉白嫩蕊,风一过,泛起碧粉烟波,宛如潋潋艳霞。 绒花树下是一间木梁厢房,门口处摆着一条长形案桌,案台上放着几副白瓷臼杵,瓷膛还未清洗干净,花屑残蕊糅杂其中,依稀可辨。 院中坐北朝南的主位之上是一间正屋。此时,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一位身着素衣白裙的姑娘打着哈欠迈出屋来。 此人正是索居在凡界角落的子歌。 而从当初她悄然离开玄心圣宫到初落此地,距今,已经三年之久了。 原本她并没有寻一处宁静之地安稳定居的想法,便隐去了灵体术法,在这凡界的大千世界里走走停停,赏山玩水,直到她有一天偶经这座水乡小镇,站在一座石桥之上,望着远处的黄昏正半,一抹霞光,突发奇想道,既然没有归处,那走过无数个地方和驻足在一个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之于她而言,去和归,走或停,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便寻了一处柴扉小院,租住下来。 虽是没有了灵术傍身,但这择芳制香的手艺却还在。既然要活于此世,且还想活得稍微自如潇洒一些,那赚钱便是此后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件大事,而她竟也从这未曾体验过的人生里,觅得了不少新鲜趣意。 第76页 于是,她撸起袖子,利落地将院中的那间荒废闲置的厢房收拾出来,将原先的破床烂褥丢出去,将一架红木柜台搬进来,就在自己家中的院内,以这一间厢房为门铺,卖起了各种花料熏香。 子歌时常着一身最为普通的白纱粗布裙,平日里门扉大开,要是有人来买香料,她便引人入厢房随意挑选,四下无人时,她便坐在院中那棵绒花树下,择花备料,调制香粉。 门扉轻阖,院中淹埋的是曾经七千多年的流云岁月;门扉一开,院外滚滚而来的便是生而不息的俗世烟火。 这日子,又自在又鲜活,她过得舒心得很,更快意的很。 晨光大盛,院中一阵砸门声突然传来,还伴着姑娘脆生生的叫喊:“九荷、九荷!快来开门!怎么睡到这个时辰还没起身,女儿家家的这么懒,看谁家以后娶你个懒姑娘做娘子!” 一听这把能闹得鸡飞狗跳六畜不安的好嗓子,便知道来人定是小椿。 小椿其人,算是这趟石街上的一个奇女子。 话说这姑娘年芳十七,生的也是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乍看也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娇人姿态,而据说她那亡故的爹娘也曾识得半点文墨,她又是幺女,上面还有一位年长三岁的兄长,于是秉着爱女情真的本意,为了取了一个“椿”字作名,寓意“萱草椿堂”的常伴之美意。可谁知,这兄妹俩竟遭年幼失怙,亲爹病逝不久后,亲娘也随着去了,只剩下兄妹二人孤苦相依,磕磕绊绊的长了起来。 然而,随着小椿年龄长起来的,除了身量,还有性情。 当初那个被寓以“椿木如兰”的小丫头,不知怎么,长着长着就长成了一副泼辣火爆的脾气秉性,宛如个随时都会炸火的炮仗,一点就着,若是天热,还有自燃自.爆的可能。 于是,年长日久,这个“椿草如兰”的椿,也就变成了“香椿炒蛋”的椿。 质朴无华,香味清新。 “来了来了。”子歌睡眼惺忪地走到院中,卸下门闩推开柴门,随即又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抹着眼角困出的眼泪,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还早呐?我的天啊你是不是睡傻了?你看看都几时了,再过一个时辰今日的水集都要散了,你还卖个屁的香粉,自个儿蹲树根底下闻味儿得了!” 小椿一边说着一边白楞子歌一眼,然后十分熟稔地进了厢房,从柜橱里端了一个木匣出来,出了门就看见子歌靠着桌案冲她止不住的乐,不由笑骂道:“笑个屁!你就懒着吧,看你哪天才嫁得出去!” 小椿嘴刁脾气大,但是心地却是实打实的善良,当初子歌初来乍到,与她还不算熟悉,靠的便是小椿一副自来熟的牵线搭桥,才得以颇为顺利的租下了这个小院,有了这一方安身之处。 子歌拿着桌案上的臼杵,走到井池边,一边冲洗一边与她随口扯贫:“谁说人懒就嫁不出去了?炮仗一样的姑娘都有人上门说媒了,我还发愁什么?” 小椿已经过了及笄之年,虽说性子火爆了些,但终究算是个待字闺中的佳人,这半年来,已经有十里八乡的好几户人家托了冰人来说媒,但都被小椿以“兄不成婚,妹不敢嫁”为由挡了回去。 提起此事,小椿就忍不住骂她:“呸!我一清早的跑来替你去抱箱卖料,你还闹起了我的笑话,良心呢!” 子歌悠哉悠哉地回她:“良心都让你吃了,我哪里还有。” 小椿就见不得她那副吊儿郎当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总觉得原本这样一个貌若琉璃的玉雪美人,却闭口不提婚嫁之事,并且在三个月内连续踹走了九位冰人,致使从此方圆十里再也没有一个冰媒敢来敲她的院门,已经是暴殄天物了,而除此之外,这九荷不是闷在厢房里调配卖香,就是关在院子里晒花磨粉,连三天一次的水集都不赶,还得她自己跑上门来端着香匣去替她卖货,懒到这个份上的姑娘,饶是她风风火火的活了十七年,也没见过。 不过罢了,谁让她长得美呢,谁让自己对这位长得美的懒人另有所求呢。 子歌洗好了三副白瓷臼杵,估摸着今天日光足,适合晾干花瓣,便又去厢房里将两个竹条编成的大簸箕抱了出来,而小椿则笑眯眯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脸的有事相求。 子歌皱眉道:“刚才是谁嚷嚷着时辰晚了来不及了的?现在又不着急了......不是,你围着我转干什么,我又不是肉包子。” 小椿嘿嘿笑道:“你当然不是肉包子,你是花骨朵啊!这么好看的一朵鲜花,确实不能随便就便宜了哪捧牛粪。” 子歌眉心一抽,伸出一根手指将小椿凑过来的头推开:“......你、你离我远一点,说得我都闻着味儿了。” “不是,哎......你别走啊,先听我说正事......”小椿几步追上往正屋里走去的子歌,试探问道:“我吧,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想嫁人啊?” 子歌从房中的橱柜里翻出一个绣着银线莲花的水袋,一边将小炉上已经放置温凉的水灌进去,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你先告诉我,我为什么就非得想要嫁人呢?为什么你想嫁人,我也就一定想要嫁人呢?为什么别的女子想要嫁人,我就必须也想要嫁人呢?” “必须得想啊!”小椿抱着香匣半天,胳膊已经有些胀麻,干脆将木箱放在一旁,同她理论道:“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罪可及父母啊!” 第77页 子歌:“敢问椿姐,你多大,你哥多大?” 小椿:“......”啧,怎么还骂人揭短,打人打脸呢。 见子歌依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小椿默了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道:“那什么......你今年也快十八了吧,不小了!之前那么多来说和的冰人都被你赶了出去,想来必是你眼光高,瞧不上那些托事家里的男子,你......” 子歌疑惑道:“你罗里吧嗦地到底想说什么?” 小椿稳住一口气:“你看,我哥怎么样......” 子歌:“......” 小椿一脸期待神情,子歌眸色复杂地看她好半晌,最后艰难说道:“......我拿你当闺友,你却想做我小姑子......不太地道吧......?” 小椿垂头丧气道:“啊......你不愿意啊?” 子歌清楚明白道:“啊......我不愿意呗。” “你这人咋这样!你就懒吧!你就傻吧!我看你过了花信之年怎么办,哪家的宅院会娶一个老姑娘回去镇宅!长得美有什么用,能长生不老吗!等想嫁嫁不出去的时候,你就坐树根底下哭吧你!” 小椿狠狠等她一眼,嘴上丝毫不肯饶人,一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数落着,一边抱起刚放下的香匣往院里走去。 “等会儿。”子歌笑着几步追上她,将刚才灌好水的水袋别在她腰间,轻笑道:“去去就回吧,一会儿日阳高挂就该热上来了,水集人多,别久留。” 小椿垂手摸摸水袋上那朵绣工精良的银色莲花,又白了子歌一眼,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名字里有个荷字就爱绣荷花,你要是叫九凤,还不得上天啊,走了走了,白费我这么多口舌。” 言毕便抱着香料香,别别扭扭地出了院门。 子歌看她同手同脚地走远,忍不住又靠着绒花树乐了半天,笑够了,才想起来前日一个主户定的一味香料还没有调出来,便从厢房内将制香所用的工具拿出来摆在案上,又端着一个小竹簸,按照香调选了适材的干花,刚放下手中盛满风干花瓣的竹簸,便又听得院门口处,有脚步声走近。 她以为是去而折返的小椿,颇有几分无奈地转身道:“怎么又回......” 后面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尽数封固在嘴边,一同凝滞的,还有这满院的春华无边,万水千山,半生烟雨,半世莲心。 第四十三章 子歌静默在原地许久,一时间,天地无声,她连呼吸都变得清浅似无。 眼前的这个人一身月白衣衫,悄然而过的微风将他墨发清扬,眉眼如画,如雕如琢,俱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就站在与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同她相视而望,玉树兰芝,俊逸无双,那如风的身姿也清晰的同记忆中的人毫无二别。 此刻世间一切爱恨恍若皆成空,只有眼前这个青年,和他身后那映着与天色绵延相连的碧色千斛,胭脂花红。 子歌眨了一下眼睛,忽而这视线中所有的缤纷华彩全部褪色成黑白,徒留眼前人一抹淡白的身影,幽谧清凛的如同一幅浓墨勾勒的山水诗画。 往昔烟雨去,今时故人来。 沉渊脸上的神情依然清淡如霜,但看着她的那双深邃眼眸却幽深慑人,眸色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极浅的,却让人心悸的缱绻柔情。 就在这一个眼神中,子歌忽然顿悟了。 无论她看过时境几番变幻,走过多少人间咫尺画堂,都不及,他无声凝望的这一眼。 周遭宁静清幽,安静的似乎能听见落花坠地的窸窣之声,她在以一片虚无中缓缓地找回了几分神识,然后耳中开始能听见莺啼鸟鸣的声音,眼中也开始能辨别周围景物,随后而来的,便是一下一下,由稳到急的心跳声。 一颗心,在她胸膛中跳动的那样急促激烈,像是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肩膀,而后才想起来,灵元已经被她自己封印,如今她是凡人身躯,不会有灵脉反噬之痛。 而即使如此,她依旧能感知到灵元此刻的激流震荡,但她却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是颤着声音,轻声唤了他一声。 “......公子。” 只这一句,清浅二字,犹如一粒碎石投入深海,却在沉渊心中掀起了巨浪滔天。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指引,当意识还未有所反应,他已经上前一步,将眼前人牢牢拥入怀中。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相拥。 久远的,仿佛漫过了冰雪消融的虚妄,四时花败的遗恨,才迟迟来到身前。 却又漫长到亘古不变。 这朵幽然绽放在沉渊心底的净世白莲,终是被他找到了。 沉渊双臂紧紧环在子歌的肩上,而子歌整个人却愣在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僵硬的半分都动弹不得。 许久过后,沉渊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处传来,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家,只这一个字,子歌便心神巨震,那被她封固长达三年之久都安然无恙的灵元突然激荡翻涌起来,她感受到了周身灵脉强烈的震撼,亦感受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剧痛之感。 子歌几乎是从这个拥抱中落荒而逃,她狼狈的从他怀里退开几步,堪堪站定后,仓惶地转身抬手点中额间,再次封印灵元。 初入凡界之时,沉渊便同样消隐了神体修为,此时他亦与凡人无异。凡身血躯虽然感知不到她的灵元变化,但看她霎时苍白失血的脸色,他还是猜到了其中一二。 第78页 子歌转回身来,暂时消化了再次相遇所带来的心神震惊,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她并未回答沉渊方才所问,只是笑了一笑,对沉渊轻声道:“来者便是客,既然与公子在此间又遇,不如请公子进屋喝杯热茶?” 沉渊默了默,便点头应下:“好。” “陋室简居,公子别嫌弃。”子歌引沉渊入屋落座,随后又神色自然地去烧水泡茶,她一番动作流畅无异,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偶遇一个经久不见的故友,熟络有礼的招待一般。 除了刚才进屋时,差点被自家的门槛绊飞。 这屋中陈设极简,甚至没有寻常姑娘家闺房里那些个小巧精致的配饰。四四方方一间房,一面轩窗三面白墙,只有一张锦绣画屏将房中分隔成两处空间,画屏内应是摆着她休憩的床榻,而画屏外的小窗下置了一张书案,上面摆着几册花谱书本,书案对面的墙下摆着一张红木小桌,桌旁两侧各放一把木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沉渊此刻便坐在这红木小桌旁的椅子上,垂眸喝着她方才端来的花茶。 子歌坐在小桌的另一侧,端茶笑道:“只是最常见的枣花清茶,公子将就着润润嗓子吧。” 沉渊只是说:“挺好的。” 然后两人便再次沉默下来。 子歌心中其实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不知该从何问起,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他,当初在隐莲祭天台,为何会留她一命。 想问他,三年前为何会身入冥司,在生死簿上写下隐莲亲族的姓名。 想问他,今日为何会只身入凡尘。 想问他,如今还喜欢雕石刻玉吗?还同流彦殿下品茶下棋吗? 这些年过得顺遂吗?还像原来一样,寂寞吗? 但最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不如静默。 “我是来......” “公子今日......” 一时间,他二人同时开口,略略错愕后,又同时缄默下来。 片刻后,子歌轻轻的叹出一口气,再次开口问道:“公子今日入此地,可是......?” 沉渊抬眸看她,道:“私事。” 既是私事,子歌略一颔首,便不再多问。 谁知沉渊却依旧看着她,径自说道:“我来找人。” 子歌:“......哦。” 沉渊又道:“且我并非今日才入此界,我身在这世,已经三年有余了。” 子歌:“......” 子歌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三年?沉渊居然已经在凡界寻人三年了?什么人居然这么重要,能让沉渊......等一下,三年前,恰巧是她初入凡界之时,会不会...... 思忖至此,饶是子歌觉得自己是想的有点多,但依旧忍不住向沉渊投去了一个略显困惑的眼神。 然后,她就听沉渊平静地为她解惑,道:“我在凡界,找了你三年。” 子歌心中猛地皱缩了一下,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诧之色,她双唇嗫嚅,半晌才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找我?”而后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般微垂下头,停顿良久,才声如涩弦地续道:“......是要除魔灵、斩魔根吗?” 是了,若是沉渊灵君潜入凡界三年,只为寻得她的踪迹,未免有些劳师动众了,思来想去,恐怕只有这一个缘由方能解释得通。如此想来,沉渊曾在冥司生死簿上写上隐莲亲族之举,恐怕便是要了她此世最后一桩执念,此事一了,她便能甘心受死,归于元寂了。 沉渊:“......” 沉渊向来觉得她机敏聪慧,那份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机灵气儿与她是灵女九荷还是族姬子歌无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独到天分。故而此时,沉渊这种看她宛若看一个智障的眼神,确确实实是他二人相识至今从未有过的。 沉渊斟酌了一下,颇有些艰难道:“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取人性命之前,竟还有先抱一抱的习惯。” 这句话恍若点睛之笔,子歌骤然抬头,便对上了沉渊三分无辜七分无奈的眼睛。 片刻之后,她雪白小巧的耳垂,就在这样的目光中,以沉渊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沉渊喟叹一声,从座上起身,转到她身前,子歌一惊,几欲同起,沉渊的一只手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的肩上,稍一用力,便又将她按回椅座。 子歌只得仰头看他,而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旁的念头,还来不及细细辨认,便听沉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找你三年,只为问一句话。” “......什么话?” 沉渊眸光积沉,此时宛若一团烈火灼灼燃于百丈寒冰之下,是隐忍却克制的情愫。 “当年你身受灵元反噬之伤,究竟是为谁?” 子歌心中骤然一阵狂跳,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来不及收拾的仓惶与混乱就这样跃然于眼中,她飞快地低下头去,几乎是在一瞬间躲避开沉渊幽深的视线。 她双手紧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才能控制着自己没有在此时夺门而逃,更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压制着血脉中翻滚不止四处流窜的汹涌灵力。 “你、你为何有此一问?”话出口,声已哑。 她垂着头,沉渊看不清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只能看着她墨黑如水却异常柔顺的发顶,目光兀自悠远起来,他缓缓开口,轻声道:“那日天罡星阵中,星游以真身护你周全,我赶来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我看着你看他的眼神......那个眼神......”他在回忆中停顿片刻,又道:“不光是眼神,我看着你在他身侧,感受到了你灵脉震荡......那时,我以为......” 第79页 子歌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苍凉如霜,眼角却泅着一点绯色:“你以为什么?” 沉渊看着她的眼睛,艰涩道:“我以为你终是心动,为了他,受灵元反噬之痛。” 子歌动了动嘴角,却勾不出一个笑意来。 “可是三年前,星游却独自回了净星殿,他同我说,你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却也只能以命相还,旁的东西,却是给不了他......” “那时我便想,我当初是不是荒唐的,会错了意。” “直到他说,你有一句话托他带给我。” 沉渊话停于此,看着子歌的那双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能将人沉溺其中的柔软。 “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 沉渊抬起手来,终于像曾经臆想中的那样,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绵软的发顶,他声音无比轻柔,却又无比深重,一字一句地清楚问她—— “灵元反噬,是因为我,对不对?” 第四十四章 有清淡的花香随着微风从半开的小窗中浮至屋内,窗外是一片暖阳和煦,房内是一时静谧无声。 子歌能感受到发顶手心的温度,若有似无,仿佛是抚慰,又仿佛是弥补。 温热的,鲜活的,一下下,顺着头顶往她心里钻。 子歌眼尾有一抹红润的湿意,浅浅的印刻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凄凉哀婉,却蛊惑人心。她望着沉渊的那双沉静克己的深眸,低语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我以为,因何伤、为谁伤,都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就算有,也不过是些荒谬至极的念头,我一个人......” “九儿......”沉渊突然沉声打断他,在她错愕的注视下轻声说:“荒谬与否,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只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子歌嘴角抿得紧紧,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艰涩困顿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这一个字说出来,她心中陡然一松,像是悬着的一块沉石终于落了地,全身的力气也随着这个字流失殆尽,分毫不剩。而紧接着,一股汹涌霸道的灵元之力突然自灵台中迸发,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席卷过她周身经脉! 她脸色霎时惨白如霜,可体内的反噬之力确实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起身,想推开眼前人躲出门去,剧痛之中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不见他便能不想他,不想他就不会痛了。 不见,不想,不念,不痛。毕竟索居避世于凡界的这三年,她都是如此度日的。 然而此时,全身的经脉像是被淬了寒冰的利刃一点点割裂斩断,那细密的疼痛从手脚慢慢汇集在心口,然后凝结成一把无形的风刀,一下下,一刀刀,都往她心窝里戳,尖锐的钝痛宛若凌迟,将一颗心捅的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她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狼狈地呼出痛声。而本来想推开沉渊的手,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场突如其来的灵元反噬,甚至比第一次在天罡星阵外,她看见沉渊手持逐星剑的那一刻,更为冲撞心神,彻骨万分。 而下一刻,她便再次被拥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她在朦胧模糊的目光里,看见沉渊抬起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间。 沉渊削白如玉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但从他指尖处不断涌入她灵元之中的那股精亢无双的元神之术,却是温热如朝曦下的暖流,在她周身流淌而过,更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缓缓地将灵元反噬之痛平息下去。 沉渊的术法修为精纯不可比拟,不消片刻,全身凌迟般的痛楚便消散而去,但子歌也终是力竭气衰。 沉渊还保持着将她环靠在怀中的姿势,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子歌此时已经是心如枯槁,情如惨月,便顺势将濡湿的额头抵在他肩上,借着力虚的名义,将这人的肩膀靠上一靠。 “在凡界擅用仙术,公子真是好胆魄.....”她再开口时,气如蚊吟,声似枯木,哪怕从未感受过灵元反噬之痛,所谓的锥心刺骨、痛彻心扉不过是旁人的形容,但究竟有多痛,到底有多难以忍受,而今从这嘶哑的嗓音中,沉渊似乎能感知一二。 沉渊的一只手牢牢的揽住她单薄消瘦的肩,另一只手倒像是哄小孩子那样,一下下顺着她如烟如云的长发摩挲,他垂眸看着她失血的侧颜,轻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没办法看着你疼。” 怀中的人肩膀微微僵直,半晌过后又松弛下来,她的脸还埋在他怀中,因此声音听上去带这些不真切的模糊,却又显得比平时绵软:“......你这样的话,会让我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会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 子歌又沉默下来,剧痛之后她已经是精疲力尽,神思亦不如正常状态下清明,但沉渊刚才说的那句话,他语调中无可奈何酸楚和无法掩藏的疼惜,却近在咫尺,近在身边,那句话似乎蛊,让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多听一些,多想一些。 许久,她闷声道:“让我觉得......我之前的那些个念想......似乎,也并非是荒谬至极......” 沉渊没有回答她。 但就在沉渊这短暂的、习惯性的沉默中,她突然回过神来——她刚才,都说了什么! 子歌暗暗心惊,脊背上倏然冒出一层冷汗。她几乎是绝望地想,自己怎么能这么问?她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失魂落魄的心态才讲这句话问出口的?或者说,她在试探什么?难道说对于那些隐藏在心海最深处的、最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感,她终究还是抱了一丝飘渺如烟的幻想的? 第80页 于是,她几乎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想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掩饰一下,可还未开口,便听得沉渊清淡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的确不是。” 然后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便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沉渊抱着她,几步越过房中的罗云画屏,来到床榻边上,附身将她稳妥的放在床上,又去外间倒了一杯温茶回来。 子歌靠在床榻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茫然的喝了口茶,又见沉渊转身过了画屏,过了一会儿,手里握着一条用温水浸湿了的棉帕,坐回了床边。 此时已经接近晌午,透过小轩窗,能看见骄阳盛满了小院,入眼的景物皆被笼罩在一团金灿灿的光圈内,犹如子歌此时,那一颗开始簌簌发烫的心。 沉渊见她喝过两口茶水后,脸上似乎缓回了一些鲜活的生气,便抬了抬还握着棉帕的那只手,问道:“擦擦脸,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子歌连忙道:“自己来自己来。” 沉渊倒也不勉强,将棉帕递给她,又将她手里的茶杯拿回来,握在手中,而后一双静如秋水湖泊的深邃眼瞳,便安静的看着她。 子歌此时心神已经稳定,见沉渊并不执着于刚才她那句冲动而出的话,便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了。哪怕她承认了反噬缘由,哪怕那个人此时就在眼前,但那又怎么样呢。 正如曾经所想的那样,这不过是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不应该在她荒原一般的心中,入土生根,而心中那燎原而过清冷夜风,更不应该吹到那个人身上。 可就在子歌暗自胡思乱想的时候,沉渊却突然沉沉开口了,他道:“从前,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但今日看,有些时候却又傻到了极致。” 子歌握着棉帕,向他投去了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沉渊却自顾自说道:“不过想来之前犯傻也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过失,但在此情此景,你却仍然傻得一如从前,这份能耐,也让我很是费解。” 子歌:“公子......你能说的明白点吗?听君两句话,脑袋嗡半天。” 沉渊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因我受灵元反噬,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 子歌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但眼中那些瞬间流失的光彩,宛若雪瓣沉水,归于岑寂。 “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顿了顿,他似乎是无奈道:“可我的确是喜欢你。” 沉渊的语调始终是轻飘飘的,但此言一出,子歌脑中却轰然炸开,她几乎是迟钝地、僵硬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问他:“你、你说什么......” 沉渊高深道:“没听清?要我再说一次吗?” 子歌心虚道:“......也、也不用。” 她当然听清了,但正是因为听得清楚明白,才不敢相信。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只是平静之中夹杂着几分茫然,然而内心却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天人交战。 子歌犹如坠入了一团绵软的轻云之中,浮在半空,一颗心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然后她在一片混沌的愕然之中,听到了自己恍若蚊呐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你是......你不能......” 她惶恐之下语无伦次,但沉渊却意外的听懂了她话中深意。 他不能,或是说,他不应该。 世人皆言神君沉渊,众星之主,身若无量,湛若虚空,他早已超脱轮回,故而六尘清净,心元清泰,滚滚红尘万丈中的苦乐情爱于他而言不过如烟云过眼,他本应不迎不拒,无适无莫,既心无于彼此,更忘情于去来。 这样一位蔚为大观、仰之弥高的万星之拱,怎么能说出“我很喜欢你”这样的话来? 可是,他这样一位清静无为的神君,如今目中所视心中所想的,除了天道幽远气生自然外,偏偏多了一抹孤冷的白莲之影。 大道合真无极数,偏教仙君动凡情。 何意百炼钢,皆成绕指柔。而这情之一字的滋味,究竟是如何的让人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恐怕只有亲身涉过,方知深浅。 沉渊看着她的眸光蓦然柔软下来,许久过后,沉声说道:“原本就没有应不应该,能不能够,若是这无极天地中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掌控的......恐怕,也就只有这颗心了。” 子歌浑浑噩噩地想到,若不是方才沉渊以极强的术法压制住了她灵元,恐怕此时,当她听完这几句话后,早已灵脉俱断,心震而亡了。 她觉得自己眼底有温热的湿意,以为自己居然哭了出来,但狠狠闭了一下双眼,却没有眼泪,只是眼眶酸涩难忍,眼角不知何时又浸出一点红晕。 “所以......” “所以,哪怕涉过三年的凡界山水,我也要找到你,来告诉你这句话。” 沉渊抬手,拂开她脸侧的一缕长发,继而又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缱绻柔情:“若是能早一点知道你灵元反噬的缘由,这些话,三年前就该让你知道。” “但是,也正是怕你再因......” “没关系......我、没关系的......”子歌忽然出声打断他,脸颊上带着些许的羞赧不安,但更多的是震惊欣喜,她看着他,素来清凉的眸色此时汪成了一泓春水深潭,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裙的一角,那样用力,以至于骨节处都泛着青白,子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在这从天而降的惊喜交加中冷静下来,饶是极力克制,声音却依旧有丝丝的颤抖:“这七千年,我走过苦寒之地,穿越过雾霭迷障,执念深沉,魔根难断,但哪怕独身一人站在生死之巅,回看这命途中的罡风骤雪之际,也从未怕过。” 第81页 “我......我从不怕什么天道殊途,更从未忧惧过反噬之苦,我......痛心彻骨又何如,心脉俱断又如何,我都不怕......” “......都不怕,当初为何不肯回去见我?” “怕你心里,没有我。”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忽然倾身过来,她心中一动,下一刻便又被沉渊环在怀中。 这是个无声却漫长的相拥。 沉渊的怀中有她并不熟悉却也不再陌生的温度,那一点点暖,虽是润物无声,却足以消融千年来积沉在渺然深谷中的皑皑冻雪,亦能够温暖那些独身一人,在荆棘岁月中走过的的浮生倥偬。 这个人,竟也是喜欢她的啊! 许久过后,沉渊低哑克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子歌靠在他怀中,甚至能感受到他在说话时胸腔发出的震颤。 沉渊轻声道:“能听到你说这些,我......我很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 是啊,良人在怀,衷情已归,这世间再没有比此刻更为完满,更为遂愿的了。 子歌嘴边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然后安心的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你若喜欢,我便日日都说给你听,说一辈子。” 说到生,说到死。 说到相思衷情处,说到与君永无诀。 第四十五章 子歌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的画面支离破碎,遍地狼藉。她梦到一塘莲池,白莲朵朵,玲珑孤傲,还梦到了烈火熔浆,哀灵泣血。转瞬间,天地间又是朦胧一片,河清海晏,云峰仙乡,一阵星芒箭雨过后,她又在梦中看见了血衣褴褛的自己,一步步,向着眼前的一个模糊身影走去,淋漓鲜血滴铺洒着脚下的路,她在梦中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最后,她走到那人面前,那抹身影对她笑了一笑,轻声说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然后她便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先看清的便是床榻两边的垂落的幕帘,视线转远,小窗之外已是一片晨曦熠熠,万物生晖。 子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方才的种种不过是天光一梦,她此时仍在凡界的家中。 没想到她竟睡了一天一夜。 梦——等一下! 不是的,不单单是梦! 入眠之前的种种情形在这一瞬间统统回归识海,她记得的,并不全是梦! 她记得沉渊来找她,她听到了他同她剖白的心意,她亦对他说了那么多话,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她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与外人道的情愫,虽然现在回想当时情景,突然有几分羞赧怯意,但那些话,沉渊确实都听到了,他......他说他很高兴...... 可能是灵元反噬耗尽心神,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现在一睁眼,子歌起身,四下打量寻觅一番—— 沉渊呢? 人呢? 走了? 说是找了她三年,然后听完人家姑娘一通表白之后,就甩甩衣袖......走了? 这是个男人、不,男神干出来的事儿? 子歌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那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又甜蜜又憋屈。 她从床榻上下来,然后走到院中打水洗漱,清冷的井水拍在脸上,冰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思维也终于清明起来。 她拿着棉帕一边擦脸一边想,走了也好,要不还能怎么办?起码哪些话已经说给他听了,她亦知晓了他的情义,于她而言,已然足够了。 至于那些戏文话本里唱的“朝朝暮暮”便不作他想了吧,若是沉渊真的多留些时日,她这颗动荡不安的灵元还不知道要翻腾出什么花来。 虽然沉渊可用术法为她暂时压制住灵脉,但毕竟不是久长之计,毕竟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日久情更深,若是日日都对着沉渊的那张脸,心如止水是不可能的,生死一线反倒应该是日日会上演的戏码。 她之前从未喜爱过一个男子,亦不知道这旧欢惆怅的红尘一梦里,痴心缱绻的俗世儿女喜爱一个人该是什么姿态,但之于她来说,若是真心相付一人,便满心满眼装的都是那人的影子,无时无刻的想同他待在一处,寸步不离,就算嘴上不说,也要用眼睛告诉他——看,我就是这么喜爱你。 这一刻喜爱你,下一刻喜爱你,时时刻刻都喜爱你。 而于她来讲,她的喜爱藏得那么深,那么久,如今一朝见光,恐怕比想象中还要难以自持。 若是真的如此,那本应情意绵绵的画面就该转瞬变成——看,我疼了一下,看,我又疼了一下,看......算了你走吧,我疼的受不了了...... 这想象中的画面委实心酸又好笑。 于是,沉渊拎着食盒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景—— 子歌独自站在院中那棵繁茂的绒花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棉帕,盯着旁边的一口老井,“咯咯”笑得直冒傻气。 “你在干什么?” 子歌从臆想中被人猛地一唤,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拾,回头就看见沉渊手中拎着一个木盒,颇为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子歌怔了怔,脱口问道:“你、你没走?” “走?”沉渊微微皱眉,平静答道:“我倒不觉得昨日才同一个姑娘表露完心迹,隔天便不告而别是个男人能做出的事。” 子歌:“......” 她忽然语塞,心中却又随即泛起甜蜜。 第82页 然后悄悄探查了一下自己的腕脉——除了心跳的有些快,倒是一切如常。 她忽然就高兴起来。 沉渊泰然自若地拎着木盒进屋,她便跟在她身后,语气中都带了几分隐藏不住的雀跃:“那你去哪里了呀?” 沉渊没答她的话,只是冲她抬了抬手中的食盒。 沉渊将食盒放在屋中的小桌上,又将吃食一一拿出来摆好,回身时不禁一愣,随后有些好笑道:“你站在那里傻笑干什么,还不过来吃饭。” “......哦。”子歌摸了摸鼻子,抬手的瞬间努力将嘴边的笑意憋了回去,然后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的食点无甚稀奇,不过是一罐清粥,几碟小菜,一小笼豆沙面卷。 沉渊用白瓷碗盛了一份粥,长臂一伸就放在了子歌面前,白粥亦熬至绵腻糊稠,间中还撒着云腿细丁,闻起来甚至鲜美。子歌笑眯眯地拿着小勺子,喝了一口,心道:好甜。 又拾筷夹了几口小菜,入口也是甜。 指尖捏起一个白团团的豆沙面卷,咬上一口——更甜了。 子歌垂下眼睫,默默地吃着手边的早食,想着,这不过是凡界芸芸众生里最为普通的一个清晨,而她与沉渊,不过是同这镇上的普通百姓一样,坐在这屋内极小的一方天地中,共桌吃一餐早饭,但偏教她生出了沧海桑田,岁月忽晚之感。 几千年来,她经历过生死劫数,遭逢过命途殊变,看尽过血染河川,亦感受过痛穿肺腑,但种种过往,爱也好恨也罢,痴也好怨也罢,辛酸痛楚千难万险,俱是往矣,她都能淡如烟云,抛诸身后,可今时今日,偏偏沉沦在了这一碗清粥的温热之中。 似是百生百世,沉湎自溺,不得救赎。 沉渊手中拿捏着一只瓷勺,看着子歌兀自望着自己眼前的那碗粥出神,眉间一会儿微蹙一会儿舒展,她眼中似有明灭的光影淌过,而嘴角却始终上扬着,勾出一个浅浅的笑痕来。 沉渊不由轻声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子歌被他骤然一唤,立刻回神,欲盖弥彰地心虚道:“没、没想什么啊。”说罢还咬了一大口手中举了半天的豆沙面卷,两腮撑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笑道:“好甜啊,你也吃一个?” 话音刚落她便愣住,嘴里还塞得满满的,但却连咀嚼的动作都在刹那停滞。 沉渊忽然抬手,向她的脸颊伸过来。 她脸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小点暗红色的豆沙馅,贴在她冰肌雪肤的嘴角处,像是皓白雪岭之上落下的一片红梅,红白相应,勾魂慑眼。 子歌心中忽而一动,沉渊温暖干燥的手指已经贴着她嘴边的皮肤轻轻一滑,像是一道清风拂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泛开几道清而浅的潋滟涟漪。 子歌:“......” 而就在她缓神的片刻,沉渊四下打量两眼,像是没有找到用来擦拭手指的绢布,便神情自若地将那根粘着豆沙馅的手指放在唇齿间,吮了一下。 子歌一怔,随后只觉得自己整张脸“轰”的一下烧了个透红,连头顶都在丝丝的冒着热气儿。 偏偏沉渊还能面不改色地附议她:“嗯,是很甜。” 子歌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手里还握着一个咬了一半的豆沙面卷,闻言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地,熟透了。 沉渊见她双颊红霞染透,坐在椅子上半天失神,心中不免觉得好笑,但玩笑过后,更多的竟是滚烫熨帖之感。 只因为这样的子歌,是他从没有见过的。 他见过机智如她,清冷如她,疏离如她,隐忍如她,但唯独这样透露着寻常小女儿家的娇憨和乖觉、连时不时冒出些傻气来都让人觉得无端可爱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便是她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带着些傻气,透着些羞怯,像是沾着晨间氤氲水汽的娇嫩柔蕊,轻轻一触,便是满指的柔腻清凉。 不是族姬,不是灵魔,只是他心爱的姑娘。 一餐早饭囫囵吃完,子歌收拾好食盒碗碟后,便回到院中的厢房里,埋首一阵挑拣翻找。 沉渊跟在她身后,问道:“你在找什么?” 子歌头也不抬,答道:“找之前调好的一味佐香。”扣上一个梨木暗盒,放回原位后,又解释道:“之前有位主户来同我定了一款熏料,昨日就应该调配得当,但、但你不是突然来了嘛,就、就耽误了,明日人家就要上门取货了,今日这款香料说什么也要调出来,不过现在有一味佐香找不到了......奇怪,我明明放在这个抽屉里的啊......” 她径自在案柜一边翻翻找找,沉渊缓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扶了她的手腕,将她从一个偌大的木箱中拉出来站好,子歌不明所以,但瞥见他的手还覆在自己的腕上,不由抿了下唇,笑眯眯地问道:“怎么啦,有有话想同我说?” 她其实还是有些忸怩不安的,虽说昨日里,他们已经相互通晓了心意,但毕竟仅仅时隔一日而已,她还尚且沉浸在“我喜爱的人也喜爱着我”这个巨大的惊喜中不能回神,但稀奇的是,沉渊似乎未受到丝毫的影响,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仙姿无双,就连这不经意间地端杯茶、拉个手、擦嘴角之类的小动作,从他身上做出来堪比行云流水泰然自若,就好比、就好比...... 第83页 就好比他们并非分离许久昨日重逢的故人,而是一双于茫茫情海之中相伴已久的璧人。 所有的爱意与倾慕,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第四十六章 厢房内只有一扇雕花小窗,因此厢房中的光线并不大清明,子歌和沉渊两人就立在那略显幽暗的墙隅边角,周围是浮光掠影,细尘蹁跹,眼前人是眉目如画,眸中含情。 子歌的手腕还被沉渊握在手中,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间小巧凸出桡骨,垂眸轻声问她:“调香、卖料,这些年你便是这么过来的么?” 子歌轻笑道:“是啊,不过起初之时远不及如今安稳,只是四处走走停停,累了便歇下,不累便再上路。”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沉渊默了一瞬,问道:“......日后呢?” 他依旧拉着她的手腕,微热的指腹也还贴覆在她的骨节处,时间久了,子歌只觉得那一处凸骨在他的指尖下开始隐隐发烫,连同一起震颤发热的,还有她胸腔内的一颗心。 “日、日后啊......”她忽然微微偏了偏头,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眸,但却依旧无惧无畏地答道:“日后,就、当然是同你在一起啊,不过......我毕竟是魔灵之元,恐怕不能同你一起回灵界了,魔界我自然也不会回去,至于其他地方......天、鬼、仙,这几界要么便是你去得我去不得的地方,要么便是我去得你却不便身往之地,因而思来想去,还是凡界最为合宜,所以......我就想、要么还是待在这地境上吧......” 她转过头看着沉渊的脸,带着几分期许和克制,问道:“好不好?” 她想去哪里,或是想要留在哪里,沉渊自然觉得都是好的,只不过如此一来,便有一道无形的天堑鸿沟横在了二人之间,看不见、摸不到,饶是沉渊,却也跨之不过。 沉渊手上一动,原本扣在她腕间的手微微下游,自然而然的拉住了她的双手,晦暗不明的光线中,他恍惚看见她脸侧有一点红痕,他凑近了些,轻叹一声,问她:“那你可知,若是留在凡界,你......” “我知道啊,可是我昨日便说过的,我不怕。” 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之事。子歌当然是不在乎什么神魔之别、族阶之分,她若真心喜爱一个人,便不会理会那个人是灵是魔是人是鬼,更何况,她喜欢的,是这样一个矜傲贵胄的万星之主,且这样一位霞姿月韵的神君,心中亦对她有情,如此看来,之前所经历的的半世苦途半生荆棘便算不得什么,终是命道不曾薄她。 既如此,她眼下便只想与这人厮守在一处,至死方离。 然而,她所修的灵元之根却注定了她心染凡情便要受反噬之苦,若是想在这凡界之中与沉渊心无挂碍地偷得浮生,唯有以沉渊的仙法修为,彻底封固住她的灵脉。 但灵脉已封,灵元便会随之沉入灵海永寂,那时起,她便不再是魔灵之体,而同一般的凡人无异,只享凡人寿数,既存生,也会生恙,亦会老会死,这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是甲子之寿。 但是,又有何妨。 花红易衰,浓愁易逝。她喜爱的人,曾经轻挥广袖还她身世清明,也曾于众灵妄议中予她私爱偏袒,更为了圆她执念做出过许许多多的她知道或不知道的事,而她却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来同他易情相换的,唯有这颗真心。 既然沉渊也喜爱她,那么,她便愿意捧着自己的这颗真心,用这凡世一生,予他相忆深,予他相依久。 子歌轻轻叹了口气,动了动手指,将双手从他掌心抽出,却不离去,一双芊芊玉手慢慢与他掌心相贴,而后十指相扣。她仍是有些害羞,却依旧抬起璨若星辰的双眸,看着沉渊寂冷如霜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几十年的凡尘岁月终是太短,但是却也是我能给你的,最真最好的东西了。所以......这往后的几十年,你哪里都不要去,一天都不要同我分开,就陪着我守着我,好不好......若是他日我......” “你怎样?”沉渊与她相握的双手不自觉地涌上了几分力道,他闭了闭眼睛,将心中那些快要漫出来的、化不开的浓重情绪压回眼底:“你作土归尘以后吗?那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几十年,一眨眼就蹉跎而过了,太短了,你......我如何舍不得......” “但是,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可解之法。” “并不是,我......” “不要!”子歌声线陡然转冷,她强忍着心酸,一字一句:“你想如何?带我回灵界净星殿?还是直接带我回你的紫微星宫?” 沉渊淡声道:“俱无不可。” 子歌说她并不在乎神魔之别,他又何尝不是?这万万年来,他执天经地纬,率普天星斗,节鬼神雷霆,有什么是他想而不敢,思而不能之事?他此时,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女子,又管她是灵是魔,是妖是鬼? 子歌想要的,他都给,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几十载的浮生相伴,他要的是与她万万年无穷无尽的相依相守。 沉渊面上一派肃然沉重,子歌见他浓眉微皱,却不禁笑出声来,她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之于我来说,你有待我到这番境地的心意,便很好,就足够,我不奢望更多,更不想你因此置天纲伦常于不顾,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我、我喜欢的人,却由不得旁人说他一丁点的不好。” 第84页 她不要沉渊因为她成为天界诸神的众矢之的,更不要她爱的人因为她,受六界诟病。 她要他神途坦荡,神祇清明,一路琼花,一路祥云,直至大罗无极。 “所以,你能拿出漫长生命中的几十年给我就很好,但是,这几十年,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走到哪,你就要跟我走到哪,我开心你要同我一起笑,我不开心呢,你要想办法哄我笑,我要你冷暖相知,苦乐同享,陪我韶华与共,也要陪我两鬓苍苍。” “好不好?” 她眼中有熠熠神采,眸色灼灼清亮,犹胜璀璨的星子荧光,沉渊有片刻的失神,仿佛周身陷入了一片华光闪烁的汪洋星海,那些浮动的流光温热,宛若潺潺水泉,缓缓流过他的胸腔。 许久之后,他才哑声开口道:“好,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砰! 猝不及防的一声巨响从厢房门口传来,房中片刻之前还又是心酸又是甜蜜又是缱绻又是旖旎的氛围统统被这声天外之音砸了个烟消云散,子歌一愣,慌忙将手从沉渊掌中收回,有些茫然失措地回过身去,就看见厢房门口处,小椿双眼瞪圆,口可噻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屋中刚才执手相望的两人,脚边摔得四分五裂的,正是昨日从子歌这里抱走的木匣,半晌,她发出一声哀嗥—— “来人啊!有人调戏民女啦,抓流氓啊!” 子歌被她这一嗓子嚎了个激灵,慌乱之下根本来不及去看沉渊的表情,几个箭步冲到小椿身前,一把捂住她还要继续嚷嚷的嘴! “不是不是,你别喊!他不是......” “唔!唔唔!” 小椿此时也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盹来,手忙脚乱地去拉子歌捂在她脸上的手,她素来性子泼辣,手上力气也非寻常姑娘能比,子歌的十指芊芊敌不过她张牙舞爪地一通扒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小椿满脸涨得通红,指着正理了理衣袖,又整了整衣摆然后才闲庭信步地走过来的沉渊,恶狠狠地问道:“你是谁!哪家跑来的浪荡登徒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着人家姑娘的手不放,想要怎地!” 子歌在时局如此紧张的情形里难得还愣了一愣,不由喃喃问道:“登徒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何时学会的这么多成语?我居然都不知道......” “废话!姑奶奶是谁,扛得起锄头也拿得起绣针——不是,你别打岔!”见沉渊只是站在二人五步之远处,抱着双臂嘴角含笑地看热闹,却并不答话,小椿不由再次怒从中来,转头冲子歌嚷嚷道:“这人是谁啊?啊!你有没有挨欺负!咱们现在怎么办,是报官府还是先找郎中?” “......找郎中做什么......”子歌怔忪片刻,倏然明白了她话中之意,脸色霎时变得绯红:“别乱说!我没事,他、他也不是......”情急之下她心一横、眼一闭,脱口而出:“这是我家公子!” “公子?” “你家?” 她话刚落地,未成想本应是剑拔弩张的小椿和沉渊倒是齐齐开口,前者小椿困惑万分,后者沉渊疑中带笑。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的子歌,顿时觉得一阵目眩头晕,她顾不上脸上的尴尬之色,眼下只好硬着头皮承认道:“啊是......是、公子......也是、是我家的......” 于是乎,在这番情不得已的窘境下,她只好信马由缰地编出了一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凡间悲惨爱情故事。 话说,她本是自小长在外郡一户深宅大院里的使唤丫头,专司调香配料的活计,而府中公子本就是龙章凤姿俊逸之才,久而久之,她便情窦初萌,对公子生出了倾慕之情,可终究是门楣不及的云泥之别,哪怕他二人情投意合,也难逃府上老爷夫人手中的那两根毒打鸳鸯的大棒,世俗重压千钧,继而她被逐出府中,徒留公子凭栏倚窗,黯然伤神。 末了,子歌抬起衣袖,心虚地拭了拭眼尾本不存在的几滴泪珠珠。 放下手臂,就瞥见了眼圈微红、呆若木鸡的小椿,和旁边眼含深意,似笑非笑的沉渊。 半晌过后,小椿才从这个可歌可泣的悲情戏本中缓过神来,抽噎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怪不得你......那现在是什么情形?你家这位公子他......” 子歌暗自咬唇,而沉渊温润如玉石的嗓音则适时传来:“嗯,我此番便是来寻她的。” “寻她做什么?”小椿眼底带泪,疑惑道:“你家中不是......” “是不同意,故而我便离家出走了。” 子歌:“......” 小椿听得此言,先是一愣,而后不禁感动得泪如泉涌,她一把抓住子歌的手,悲声道:“我的娘哎!你们这情意简直是感天动地人神共愤!怪不得你不答应做我嫂子,怪不得凡是上门来说媒的冰人都被你踹了出去......这样的内情你怎么不同我说呢......不行了,太感人了,我要先回去哭一哭......哭够了再、再来找你说话......” 言罢,又深深的看了沉渊一眼,狠狠一点头以示钦佩,而后便抹着眼泪,一哭三步的转身走了。 子歌望着小椿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迈出了院门,才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可这口气还未吐得舒心熨帖,一转身,就看见沉渊挑了挑眉,抱着双臂,朝她迈近了两步。 沉渊:“嫂子?” 子歌:“......” 第85页 沉渊:“说媒?” 子歌:“......” 他信步而迫,她节节败退。最后子歌的脊背蓦地撞上了门板,终是顶不住沉渊静潭深幽却又灼灼撩人的眸光,她咬牙道:“是啊,凡界三年,上门说媒的冰人赶走了九个,还婉拒了一心想让我做她嫂子的闺中密友,就因为我心里始终装着我家那位金相玉质的公子,放不下,忘不掉......”她抬头看她的眼睛,带了几分恼羞成怒:“如何,开心吗,得意吗,欢喜吗?” 她本就是佯装镇定,面色已然一派软惜娇羞的绯然颜色,眼中波光粼动,倒像一泓春波徜徉荡开。相识至今,沉渊见过她千般种姿态,唯独这副饱含小女儿情怀的云娇雨怯的楚楚之态,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沉渊只觉得心中陡然一松,像是一根涨满的弓弦突然断裂两截,断弦铮彻嗡鸣,余力之大,让他整个胸腔内附都微微发颤。 子歌背靠着门板,整个人被夹拢在门扉与沉渊身前的空隙之间,一抬头,就看见沉渊眼中是极近的隐隐克制。 “你......” 话未说完,沉渊忽而轻叹一声,用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间,沉缓的嗓音是说不出的好听撩人:“是,你这么喜欢我,我真是又开心又得意又欢喜,所以,与你的这份姻缘,谁也拦不住断不掉......” 子歌兀自笑出声来,声音又软又糯:“那你可是也要求了冰人来上门提亲?” “不。”沉渊嘴边亦勾起一个笑来:“这门亲,我要自己来提。” 第四十七章 晨时被小椿连哭带闹地搅活了一场,装香料的匣子也摔了,等子歌收拾利索后,大约小椿也在家哭了个够本,又找上门来拉着她刨根问底儿地一探究竟,无奈之下,子歌只好又添油加醋浓墨重彩的为她与那位沉渊公子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添了几笔感人肺腑的心酸过往,足足又赚够小椿三碗伤情泪。 末了,小椿揉着通红的眼睛问她:“那你们日后有何打算?你那位公子如今也是离家之人,以后你们要往何处落脚?”顿了顿,又兴致冲冲地提议道:“我看不如就在这里长住吧!明日我便去找这家屋主,帮你说和说和,让她将这宅邸卖给你,好歹算是个家啊,如何?” 子歌笑道:“再说吧,究竟要去哪里,还需与公子商量一番后再定,况且,这镇上宅契买卖可不便宜,且我手中银两有数,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要过,总要从长计议。” 说完自己倒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后,与沉渊,过日子......这几个字单个拎出来说哪个都不显突兀,但偏偏连在一起,又别有一番安暖相伴的滋味,单是在心里将那带着尘世烟火红尘无扰的画面描摹一个轮廓,就让人觉得心生暖意,绵绵无绝。 小椿却暗自咂舌,瞥了一眼坐在院中绒花树下手持书册一脸闲适的沉渊,小声同她嘀咕:“你傻啊,那个......虽然是离家外走,但怎么说也是大户宅院里出来的公子,总不至于真的囊空如洗分文无有啊,好歹是他要娶你,但总不能连买房置地的银钱都要你一个姑娘家来出吧? 子歌先是一愣,随即“扑哧”笑出声来,且这笑意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几乎笑的她双眼飙泪,缓着气,断断续续道:“你别说.....他、他恐怕还真的是两袖清风身无分文,以后,恐怕就要靠我养活啦......” 小椿惊怒交加,恨声道:“那怎么行!你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同你讲啊,戏文里唱的那些个‘相濡以沫’都是骗你这样脑子昏沉的姑娘的鬼话,隔壁王家大婶整天念叨的‘贫贱夫妇百事哀’才是金科玉律,再说,哪有男子成天在家翻文弄墨,让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赚钱持家的,像话吗!“想了想又忍不住叹气道:“我看你那位公子,模样长得虽是一等一的俊美,但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锱铢金银来花......话说,他会些什么手艺不会?有没有什么养家的本事?” 子歌坐在厢房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看着坐在不远处的那棵绒花树下神情淡然,眉目如琢的青年,悠悠然地叹了口气,满心甜蜜道:“他啊......雕木琢玉、书画丹青、种茶养花,他会的多着呢......” “嘁。”小椿忍不住呛白道:“都是些富贵公子们打发闲时的无聊消遣罢了......我且问你,砍木劈叉会不会?上山野猎会不会?做苦力活会不会?” 子歌一双眉目霎时睁圆,想了想,犹豫答道:“应该是......都不会,不过......”她抿嘴沉思半晌,复又道:“会与不会原本也不打紧,我总归不舍得让他去做那些粗事不是......” 小椿差点让她那副没出息的德行气得头顶升烟,最后只能恨铁不成钢的咬牙总结道:“色令智昏!” 闲话半晌,等终于送走了小椿这个祖宗后,子歌又一头扎进厢房内,紧赶慢赶的将前些天客人定下的那味香料调配了出来,等客人上门取香离开后,已经到了日暮西山,倦鸟还巢的时辰了。 而恰好这时,在树下悠悠然看了半日闲书的沉渊,又手拎食盒进了院门。 子歌见状,免不得又想起半日前小椿说过的话,不由疑惑道:“话说......这是前街‘鼎香居’的食盒吧?店中菜品皆非凡价......你哪来的银两去买的?还是......赊来的?” “赊?”屋中桌旁,沉渊摆放碗碟的手一顿,挑眉道:“你觉得我像是开口赊饭之人?” 第86页 子歌连连摆手,摇头道:“不像不像不像,当然不像,我就是好奇......” 话音未落,沉渊便从袖囊中摸出一个银袋来,凌空掷到她怀里,子歌连忙手脚并用地接住,只觉得那钱袋入手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这是......?” “一百三十金,五十碎银。” “啊......”子歌叹道:“好多钱......” “不多。”沉渊嘴角含笑,回身继续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摆好,又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购宅置地娶你过门,应该是够用了。” 子歌:“......” 端的是一副眼观圣贤书的做派,暗地里却偷听姑娘家说体己话,听便听了吧,还偏要记得这么清楚! 沉渊却仿佛能猜透她心中所想一般,径直道:“没有偷听,只是那位姑娘的嗓门......唔,声如洪钟,颇为亮堂。” 子歌一愣,偏头笑出声来,随后走到桌边,抬起沉渊的一只手来,将钱袋妥帖的放回他袖囊之中,轻声笑道:“既是如此,这钱袋还是你拿着吧。” “为何?”沉渊倒是神色颇为专注的思忖了一番,又道:“凡界的寻常夫妻,不都是男子出门赚钱,回家如数交予娘子,这日日的吃穿用度所需花费,全凭家中的娘子做主吗?” 沉渊这几句话说得神色坦荡至极,眸色更是一派清明,丝毫没有任何的逗弄玩笑之意,仿佛这的确是一个发自肺腑的,实心实意的疑问。 而子歌却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那双深邃清澈的瞳孔,足足愣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片刻之后,沉渊问:“你怎么了?” 子歌:“......没、没什么?” 沉渊:“那为什么连耳垂都红了?” 子歌:“......” 她面上更觉得发烫,心里隐约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完蛋!谁人能想到,素来超尘出俗仙风道骨的沉渊灵君,在情之一事中,竟是个无师自通的个中高手,与他过招较量,她这心理段数也好,脸皮也好,根本不是对手——招架不住啊。 子歌突然开始妄自鄙薄起来,随后更是恼羞成怒,佯装凶恶道:“这门亲事我还没有点头呢,你这声娘子叫的未免忒早点了点!” 沉渊笑着将她拉到桌边坐好,手中盛了一碗菌子汤,有用瓷勺凉了凉,才放在她手边,笑问道:“那如何才能让你痛快点头?” 子歌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漫不经心地玩笑道:“再说吧,你没听小椿说么,上门来给我说媒的冰人可是接连不断,我这样的好姑娘,样貌好、性子柔、还有一手调制香料的好手艺,谁家的公子娶了我啊,都是一桩幸事,但是呢——”她忽然将头凑得离沉渊近了一些,眉眼弯弯地笑道:“俊公子常有,但好姑娘却难求,因此我更需好好拣选一番,给自己觅个最好的归宿不是?” “嗯。”沉渊颇以为意,首肯心折地说道:“此话不假,那我可要近水楼台,先下聘礼了。” “聘礼......”子歌咬着筷子,眼中有晶晶亮的碎光:“什么聘礼?” “......九荷姑娘在吗?”还未等沉渊答话,院中忽而传来一声呼喊,子歌起身一望,原是‘鼎香居’的女掌柜胡三娘,便放下手中竹筷,嘴中答着“在呢在呢”,连忙小跑到院中相迎。 胡三娘见人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挂着笑道:“这么晚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不过我店里前厅的熏香用尽了,现在又是上晚客的时辰,店中常来的食客们都说,没了那股子凝神的香气,用饭都不香了,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滋味,故而这个时辰上门,再同姑娘买一些。” “本就是不打紧的小事,胡掌柜客气了。”子歌笑意盈盈的引她进了院中厢房,掌烛之后,便从柜橱中拿出了几包‘鼎香居’惯用的香料来递给胡三娘,胡三娘乐呵呵地接了,付了银两,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方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子歌折回正屋之中,见沉渊已经在房中燃起了烛腊,昏黄温暖的烛亮之中,他仍旧坐在桌边,等着她回来。 子歌走到原位坐下,捧起汤碗喝了一口汤,不禁皱眉问道:“都凉了,你怎么不先吃。” “无妨。”沉渊端起自己的汤碗,重新盛了一碗温热的,将她手里的碗换过来:“想同你一起吃。” 子歌便不再多言,只是低头喝着温汤,但那蓉蓉的烛火仿佛一直暖到了她的心里,肺腑之中尽是暖流徜徉。 而先前关于“聘礼”的那个话头,被胡三娘买香一事甫一打断,后面的细情便也无人再叙,子歌本就是玩笑闲谈中才有此一问,问过便忘了,而沉渊见她没有几分入心,故而也没有再提。 两个人就伴着这一室橙黄的烛影,吃完了桌上已经半冷不热的饭菜,其中偶有交谈,也不过是些软绵低语,千般柔情尽在其中。 红尘千百丈,对于有情人来说,也不过是这一餐一饭,一碗汤,暮色斜阳,一室烛光。 第四十八章 是夜,月色清凉如水,庭中花影疏斜。 一餐用毕,子歌起身一边收拾了餐碟碗筷,一边轻语道:“其实你不用去酒肆买饭菜回来的,我又不是不会做。” 沉渊倒是有几分意外:“你会做?” “当然。”子歌声线中夹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要不然这些年我都是喝西北风裹腹的么?” 第87页 沉渊便笑了,接过她手中想要端去刷洗的碗碟,道:“好,那日后你来生火煮饭,我来擦桌刷碗。” 说罢,便端着碗筷出了屋门,向院中的古井旁走去。 子歌踱步到床边,借着院中朦胧缥缈的皎白月色,看着沉渊走到那口老井旁,将碗碟放在一边的石阶上,然后抻了抻衣袖,动作不太熟练却又极其自然地放下摇辘,从井中拎起一木桶井水来,而后附身将那些碗碟一一洗过。 清冷似霜雪的月光铺散在他身上,他脸上神情一派专注自然,仿若那玉竹一般修长劲瘦的指间拿捏的并不是普通的粗陶瓷碗,而是一只用来泼墨写意的子圭狼毫,或是一块天然妆成的璞玉晶石。 子歌心中长长的喟叹一声——那是沉渊啊,这样一个上统诸星,中御万法,下治灵界的玉虚神君,现在居然在她这样一方简陋的庭院中,附身于粗石垒砌的井水池旁——给她洗碗。 子歌看着院中那抹淡然清冷的身影,一时柔肠百转,心中有多少怅然,就有多少甜蜜,那心意又软又轻,却将她一颗心都塞得完满。 沉渊洗好了几个碗碟,却没有转身回房,井水冰冷,晶莹的水珠还挂在他十指指尖,欲坠不坠,他在庭院中静立须臾,转身往屋后的一间茆舍走去。 夜风清凉,子歌倚窗而立,独立感慨了一番以后,便顺手将窗扉掩上,一回身,便看见消失了片刻的沉渊抬脚进了屋,随口道:“我烧了几桶热水,浴桶也收拾干净了,去沐浴洗漱吧。” “可真是个贴心疼人的公子啊。”子歌拍了拍他肩膀,玩笑着称赞道,而后一边向茆舍行去,一边得意叹道:“怎么就偏偏让我遇到了呢,何德何能,何其幸运啊......” 她嘴角含着明显的笑意,转身走到屋后的茆舍前,嘴边的笑容霎时凝固,眼中却逐渐涌起波澜。 那件茆舍本是平日里她沐浴所用,四周是用粗竹捆扎而成的竹排,聊作挡风遮目,但竹身之间用的是粗绳简单扎牢,竹排缝隙颇大,每每沐浴时免不得凉风直灌,她向来对这些细节之处不甚讲究,故此也从未放在心上。而此时,茆舍四面的竹架上皆覆上了一层草帘,白茅草扎成的软帘厚实且绵密,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生出茸茸的暖意来。 而茆舍之中,浴桶已经被洗刷的干干净净,半桶高的热水正蒸腾着热气,小小的茆舍中一时暖雾萦绕,云蒸霞蔚。 子歌除去衣衫,迈入浴桶之中,全身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四肢百骸的力道都随波散去,一颗心酥软到微微发颤。 烟雾萦绕间,她昏昏沉沉地想,沉渊这样的一个人,给她这样的一份喜爱,果然是应了刚才那句打趣的玩笑之话——她是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啊。 子歌悠悠然的在与浴桶里泡了好半晌,直到茆舍内的热腾腾的蒸汽散尽,水也变得温凉,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爬了出来,穿好里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屋里走去。 进了房中,就看见沉渊亦是身着一身雪白中衣,正躬身在床榻旁边忙活,而他手中拽着的、正要往床上铺的,正是子歌每每入夜时盖在身上的、四角处皆绣着银丝莲花的,那条锦被。 子歌一时愣在原地,连擦拭长发的手都一同僵住,半晌,喃喃道:“你在、在干什么......” 沉渊一扬手将被子铺好,还不忘将被角处抻得平整一些,直到那四个被角处绣着的银线睡莲都舒展盛放,才语气平静地转身答道:“铺床,准备入寝。”看着子歌惊疑不定的眼神,不由又疑惑道:“铺的不好?” 子歌心中霎时“腾”的燃起一把火来,一时间五脏六腑恍若荒草燎原般业火连天,那簇烈焰从心里一路上攀,直接烧到了她的脸上,她顿时觉得自己双颊滚烫,连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不是......这、这不是铺的好不好的问题......这是......”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自暴自弃般的问道:“今夜......你睡这里?” 沉渊眉头微挑,道:“不。” 子歌不由的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但这口气还没喘匀,就又听沉渊温肃沉静的声音传来:“不是今夜睡这里,是日后都睡这里。” 子歌:“......” 沉渊坐在床榻边上,又补充道:“况且昨夜我也是憩在了这里。” 子歌:“!!!” 子歌觉得,自己像是水集上那些挂在厚壁泥炉里熏烤的鸭子,此时,彻底的,烧熟了。 昨夜她元灵骤生异变,又经历了与沉渊的重逢、表露旧情,以至于心神耗损巨大,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如何睡着的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晓沉渊是如何睡、睡在了哪的? 可眼下这番情形,着实让她有些进退维谷,她显然不能装死了事,装睡也已经晚了一步,要不......装晕? 也不好吧? 子歌心中一阵万马齐鸣惊涛骇浪般的翻滚,沉默片刻,犹豫着喃喃道:“不、不合适吧......毕竟你我还没有行过合卺之礼......哎!你干什么去......” 沉渊闻言直径起身,将放在一侧的外袍拿起来,随手往身上一披,抬脚便要出门,子歌震惊之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后退两步便挡在了他的身前。 沉渊向来是严谨持重之人,想来听她一言,便要去外面再寻睡处,可是这宅院之中,唯一可供休憩入寝的便是这间正房和房中的这张木床,何况此时月夜已深,夜风又冷...... 第88页 子歌脑中一阵苦思冥想,最后长叹一声,不由哀声道:“屋外太冷,你、你也不用......” 沉渊:“我去买花烛。” 子歌:“......” 沉渊的嗓音素来沉缓动听,彼时她未曾多作留意,此时才觉得,原来这沉静似水的音色也可以撩人于无形。子歌觉得这一句话像是贴着她的耳廓而出,袅袅余音在耳畔萦绕不散,她怔忪片刻,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一时心中羞赧也有甜蜜也有,而除此之外竟还有几分惹趣。 两人缄默须臾,她终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而后,子歌抬起一双剪水双瞳,盈盈看向沉渊,轻声道:“这个时辰了,你要去哪里买花烛啊,况且......虚礼而已,我、我本也不是那么的在意......” 这话说完,便看见沉渊眼底渐渐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映着房中幽暗昏黄的烛火,温柔的似氤氲雾霭,能乱人心神,化人魂魄。 “好。”沉渊牵了她的手,折回床榻边,扶她坐好,拿起她手中的长巾,轻声道:“不买花烛就帮你擦头发。” “好。” 直到沉渊开始细致地帮她梳理擦拭长发,子歌才神思回笼,意外的发现沉渊墨云一般的长发竟也是泅湿的,发梢还有细小的水珠不时滴下来,将他的中衣浸湿了一小块。 子歌半阖着眼帘,疑惑道:“你之前去梳洗沐浴了么?在哪里?” 总归不是在放着浴桶的茆舍中。 沉渊随口答道:“井边。” 子歌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转头薄怒道:“那是冷水!虽说已是春末夏初,但夜里依旧风凉,你......” 沉渊手上的动作不停,笑道:“我怎么?总不能同你一起去浴桶里泡着吧,毕竟你脸皮这么薄,连合衣同榻都能羞成这样......”说到这他停了停,而后笑中带着些许疑惑,问道:“话说......之前你我也并非没有同塌而眠过,彼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害羞?” 子歌当然明白,他说的便是多年前在灵界净星殿的后园里,她囫囵醉酒,他将她抱回寝殿中的那混沌一夜,于是不假思索,脱口道:“今时不同往日!” “有何不同?” “往日......我尚未对你生出什么非分之想,醒来只觉得冒犯神颜,惶恐难安,不过睡也便睡了,但今时......” “今时怎样?”沉渊帮她擦干了头发,在她身侧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慌不忙地从她垂落的发间梳理穿过,三千青丝如瀑,一缕一寸都缠绕在他心上。 子歌微微垂头,抿了抿唇,直言道:“今时我心中对你有意,我怕......我怕我、我一时忍不住就......” “......就如何?” 子歌一咬牙,破釜沉舟道:“轻薄了你!” 沉渊:“......” 沉渊停在她发间的手倏然顿住,半晌过后,脸上难得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子歌说完沉沉叹了口气,而后偷偷抬起眼皮瞥了沉渊一眼,就发现他眸色闪烁,同样正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 “......轻薄我?” 见沉渊神情之中略带异色,于是乎,子歌立刻铿镪有力地表明决心:“不过你放心!我尽力控制我自己,我不......唔!” 可怜她这一番可昭日月的衷情还未累述完整,剩下的话便尽数被沉渊封缄在了唇齿之间。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惊魂夺魄的瞬间,巨大且茫然的震撼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忘记了要阖上双眼。神游天外的片刻,只能恍惚感觉到与自己双唇相融薄唇微凉,清浅的亲吻中,还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 而沉渊同样睁着一双幽亮深邃的眼眸,沉静的望进她的眼中,他看见她眸中有一片流光潋滟,涟漪泛开,浮出的惊色之中却依旧有掩映不掉的款款柔情。 这是他们之间最缱绻悱恻的一瞬间。 第一次亲吻,亦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在彼此眼眸中望见自己的朦胧的剪影。 绛唇衍丹,云鬓厮磨。谁还在乎春山冷夜,月落星河。 第四十九章 这个吻突如其来,虽镌刻着缠绵情动,却又格外隐忍克制,看似漫长无际,实则稍纵即逝,沉渊亦只是轻柔噙住她的唇瓣,浅尝辄止,便稍稍退开。 而后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便是一只粉红色的子歌。 脸颊,耳廓,耳尖,耳垂,她精巧的眉骨和漂亮的眼尾,甚至那截柔嫩皙白的脖颈处,俱都漫上一层薄云轻烟般的红。 沉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顶处似乎都冒着绯红热气的人,轻咳一声,忍不住轻笑道:“真的这么不好意思?刚才说怕轻薄我的人又是谁?” 子歌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垂首,半晌,她如同氤氲了细雨水雾的嗓音才低低响起,轻声问道:“......说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这是她这两天反复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一个疑惑,她虽然不曾妄自菲薄地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好之处,但,思来想去却也挑不出自己有什么相较于其他女君、女仙,甚至是灵女修士甚为卓然之处,而且她又为魔灵之元,哪怕沉渊不以为意,但与他万星之主的神祇相比,终究不算合称,故而,她便一直想亲自问上一问,让沉渊来为她吹一吹心中这团疑云。 沉渊倒是没想到此情此景她会有此一问,静默思索片刻,试探问道:“若我说......是因为你长得美,你相信吗?” 第89页 子歌将双腿搭上床榻,蜷缩着双膝埋下头去,闷声道:“你倒不如直接说因为我想得美......” 沉渊兀自笑出声来,一只手颇为熟稔地搭在她发顶,轻轻摩挲着,温声道:“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一问你。” 明知不得动情,明知反噬之苦,却为何还存着一腔孤勇,如此浑不怕的承认自己的心意,宁可心脉寸断,宁可放弃长生,也要用这凡寿一生,成全自己的一颗爱人之。 子歌往他身边挪了挪,在他怀中寻了颇为舒适的地方靠着,轻声道:“你......在迷罗杀阵中救过我的命,又在灵界妄议四起时护我安稳,因为我净化灵识被魔气所困,又同我入四旬城、杀赤焰,桩桩件件,都是对我的好,我想不出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更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喜欢的理由......所以,我会喜欢你,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沉渊将环着她的双臂紧了紧,下颌轻轻蹭了蹭她柔软馨香的发顶,同她耳语道:“竟是这么容易知足......” 子歌眼睫微微颤了颤,似是有了些睡意,声音也有一丝含糊:“可不是么,我最知足了......不过从前我并不清楚知晓自己的心意,只是单纯觉得你对我好罢了,有时候甚至想,你身为灵界之君,自然是要恩泽深厚,换成别人,或许你也会一样待她如此的好,直到那日我身陷天罡星阵,看到你的逐星剑......” “如何?” “那一瞬间,我以为你要杀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个明白......只是那时绝望极了,而后便是麻木,犹如五感尽失,心中万念俱灰地想,若是你想我死,便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直至锥心似箭,灵元大动,才知道......我对你原以为的心中感怀才是虚像,实则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根深种......” 这一席话说完,子歌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故而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而后又忽然想起片刻之前的那个吻来,刹那间耳尖又隐隐发烫,于是只好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呐......我说完了,换你说。” 沉渊却久久未发一声。 屋内一豆烛火将息未息,子歌只觉得睡意渐浓,意识也逐渐飘飘然的陷入混沌,索性又阖上了双眼,打算就此睡去,可就在这半睡半醒间,忽然觉得身后的沉渊动了动,随后便有微凉的手指覆上她的衣襟,将她里衣斜领解开了一些。 子歌:“!!!” 她顿时在困顿中清醒过来,一把握住沉渊停在她衣襟处的手,猛地直起身来,回头时脸色已经涨的通红,咬牙道:“......这位公子你进度这么快真的好么!” 沉渊:“......” 自己的手被她狠狠握在娇嫩掌心,眼前的人虽然近乎咬牙切齿,但眼尾处却已然红透了,沉渊一愣,随即失笑道:“你以为......我是想做些什么?” 子歌答不出来,或者是根本说不出口,但手上的力气却陡然加重,恶狠狠道:“你的花烛还没买呢,想什么都早了点!况且这都已经什么时辰了,还睡不睡了,明日还起不起了!” 沉渊微微眯起眼睛,觉得她这几句话着实不容深想,细细品来,竟别有一番深意蕴含其中。 他不禁哑然失笑道:“是你多想了,我原本只是想送你个东西。” 子歌:“......谁送东西还需要扒人衣领的!” 话音刚落,沉渊便抽出手去,昏黄的烛火下,子歌只觉得目中有莹润的曦光一闪,随即颈间一凉,而后她垂眼一看,登时便怔住了。 竟是那枚星石莲花坠! 星石微凉,贴上她颈间的肌肤,片刻之后,整个重瓣莲花竟温热起来,透骨升暖。这原本是一枚佩在腰间的吊坠,并不适合戴在脖颈处,但沉渊手上的雕磨之功却是出神入化,在未改变莲花坠原本状貌之下,竟生生将它摹刻得小了好几圈,原是卵石一般的腰坠,现如今竟变成了一颗须弥菩提子大小,两断用丝线对穿,挂在颈间,暗生荧幽,说不出的合衬好看。 沉渊将她的长发分拢至两肩,细致妥帖地将那枚吊坠戴在她脖子上,随后指尖捏着丝线的两端轻轻一捻,一团极小的仙华转瞬而逝后,那条丝线竟无结而连,不见一丝的结扣和断痕。 沉渊看着那枚吊坠重新在她颈间熠熠升华,颇为遂意的“嗯”了一声,笑道:“如今除了我,这坠子可是连你自己都解不下来了。”顿了顿,又道:“如此,你便算是收了我的聘礼了,不能反悔呢。” 聘礼...... 子歌怔忪地低头看着那枚莲花坠,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这是什么,失而复得么?又或许,她其实从未失去过。一刹那,千万种滋味涌上心间,犹如波澜潮涌的心绪激荡,一下下冲击着她的肺腑,她被撞的魂魄震动颤抖,却难以说出一个字来。 静默许久,子歌哑声才开口:“好,我不反悔,一直戴着,朝朝暮暮,戴一辈子,一生一世。” 沉渊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道:“既然还有一世的光景,再喜欢也不用一直盯着看。” 子歌点点头,倾身同他一起躺在床榻上,这床虽然不大,但勉强挤一挤,倒是依旧能容纳两人的身躯,但免不了这入寝的姿势,就变成了子歌靠在他怀里,而他双臂始终环在她身侧。 一阵穿堂风熙熙吹过,房中的烛火终于“啪”的一声,燃到了尽头,静谧的黑暗中,子歌忽然觉得沉渊的胸腔微震,随即便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一声浅笑。 第90页 沉渊带着些许揶揄之意,轻声问道:“方才,你以为我想做些什么来着?” 子歌立刻信誓旦旦道:“这位公子您情深意重,乃名士本色!您想的也必然是‘坐怀不乱真君子’的圣贤之言!” “坐怀不乱真君子?”沉渊笑道:“不,我想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一树梨花压海棠。” 子歌:“......” “闭嘴,睡觉!” 因着昨夜睡得颇晚,隔日清晨,二人便不约而同地醒的迟了许多。 子歌一睁开眼,便看见沉渊一张近在咫尺的睡颜。沉渊尚睡得颇沉,子歌怕将他惊醒,故而也不敢有太大动静,便借着目光,将眼前的这张俊颜好好描摹了一番。 她从未如以此接近的距离仔细打量过沉渊的脸,此时细看,才顿感,果然是生的英气非凡。 五官如雕刻般分明,剑眉斜飞,鼻梁高挺,鼻下是双唇略薄一张嘴,还有那双眼睛,虽然沉渊此时双目轻阖,看不到眼瞳,但子歌知道,那双眼睛眸色深邃沉静,通常没有什么情绪时显得目光有些寡淡,但她却见过那双眼睛含着缱绻深情时的模样,像是一泓幽潭,表面看似风淡无波,但暗中卷起的漩涡却能将人沉溺其中,寸寸深缅。 这样想着,她眼中不自觉的便腾起热度,可能是她眸中温度烫人,沉渊眉间微蹙,而后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子歌一愣,嘴边随即勾起笑来,轻声说道:“公子,早啊。” 沉渊抬手揉了揉她发顶:“早。”或许是初醒之故,沉渊嗓音中还带着一丝不甚清明的喑哑,滑进耳中,格外慵懒磁性。 既然已经醒了,两人便一齐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后,又一同去洗漱,而后,子歌果然言出必行地走到灶台旁,亲手做了两人的早饭。 饭后,沉渊便去井边打水洗碗。 琐事终了,两人便相依坐在绒花树下,沉渊雕木,子歌晒花,看似是最为寻常无奇的清晨光景,而这宁静之中流淌包裹的恬淡情浓,却只有景中之人方可体味。 子歌指尖闲闲地拨弄着花瓣,随口道:“要不然,我们出门走走?” 沉渊道:“好,你想去哪里。” 子歌笑道:“这人间之大,也莫过于天涯海角,故此想去瞧一瞧。” 沉渊便轻声附和道:“好,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于是他二人放下手中的根木和花盏,回房中简单收拾了行囊,子歌又去同小椿简单道别,托她知会那间院子的宅主后,便与沉渊一同上路了。 从此,迷途千年也好,虚幻大千也罢,终成了上一辈子的事。 而这一世,天光云影,朝暮之兮,与君共渡,白首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子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沉渊:走起。 第五十章 长云暗山雪,吹落雁回南。 辽中,康平郡。 北风卷地,大雪封门。虽说已经天欲黄昏,但这样的寒雪之日,朔风席卷,飞雪扑面,青石长街上除了漫天雪瓣随风狂舞,连个不怕冷的鬼影都瞧不见,遑论打尖住店的人影。 客栈的伙计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衣,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上门板闭店,忽然瞧见长街尽头缓缓行过来两个身影。 乱云低幕,急雪回风。漫天暴雪中那两个身影极淡,稍一眨眼,仿佛就要与如霜雪色融为一体。 伙计搬着门板的手顿了顿,心想这暴雪寒天的,还真有不畏寒的人出门溜达? 一晃神的片刻,那雪影中的两人却已经走到了客栈门下,伙计定睛一瞧,才见他二人皆身披雪白的狐皮棉氅,面容掩映在帽檐的裘毛之中,在飞雪之中瞧不真切,而就这高矮的身形来看,来人应是一男一女。 “劳问店家,店内可还有空闲的客房?” 果然,身形高挺的那人温声开口,入耳便是沉缓磁性的男声。 “有、有有,当然有!暴雪连天的,二位客官快进来暖和暖和!”伙计连忙放下手中的门板,撩起门上的棉帘,躬身引他二人入内。 那刚才说话的男子微微颔首,随后牵住身旁那女子的手,又上前一步将棉帘微微扬高,等身侧的女子先他一步迈入店中,才放下手来,牵着她,一同走到一楼的柜台处。 伙计见他二人皆是身姿周正,气质非凡,便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两人那牵在一处的两只手,只这一眼,却惊如天人。 若说是牵,倒不如说是握。那二人皆是如玉肤色,男子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劲白,似乎是以一种完全包裹的姿态,将那女子的牢牢握在掌心。而那女子又是真真的腕似白莲藕,纤纤柔荑竟如软玉葱白,或是天气极寒,她指尖处微染着一点嫣红,更如璞玉透血,说不出的煞目好看。 有诗云: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伙计暗叹道,好一双风雅璧人。 而这一对神仙似的雪中佳侣,正是于凡界之中游历了五湖四海,行遍了天南地北的沉渊与子歌。 自当日去时,到如今,已然过了人间十载寒暑。 十年前,他们自江南小镇启程,且行且停,趟过了一路缠绵的烟雨潇潇,跨过了锦绣琳琅的金粉荟萃,也越过了带砺川山的滚滚长河。 一日,在他们在渡口乘船,子歌忽然心血来潮,说想去看一看那边外胡天八月即飞雪的盛景。 第91页 沉渊便道:“依你。” 于是一路北上,越关门,进辽中。 从琼花玉树到边塞飞雪,这十载,一路相伴,旦暮不离,心路蜿蜒绵远,便是寸寸踪影,处处情。 他二人要了一间客房,倒不急着上楼歇息,而是在一楼厅内随意落座。 客栈伙计沏了一壶滚烫的热茶,又照沉渊的嘱咐,端上来一些本地特色的吃食和一个热汤锅,见他二人悠悠然地喝了茶,用了饭,才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问道:“北地天寒,二位客官一路趟风冒雪的赶来,睡前可是要泡个热汤桶?房中隔间有浴桶,我给二位烧几桶热水可好?” 沉渊略一思衬,便点头应了。 伙计无不殷勤地引他们二人到客房门口,又乐呵呵地跑到伙房去烧热水了。 屋外虽是寒天彻骨的冷极,但客房内的却燃着炭火壁炉,甫一进房中,立刻热气扑面,如置暖室。 子歌解下了身上的狐皮大氅,连同沉渊的一齐挂好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往床榻上一仰,生无可恋地哀嚎道:“话说,我彼时一定是灵台不明脑袋进水,要不然怎么会放着烟雨如酥的垂柳溪畔不待,偏要跑到这边凄风苦雨的陲小镇来吃雪渣子?” 沉渊走到床边坐下,将她的两条腿抬起来搭在自己腿上,力道极缓地轻柔揉捏着,笑声问道:“这倒不像你平日里会说的话,怎么,这是累着了还是冻着了?” 子歌闭着眼睛眼神:“又累又冻啊......” “那就先睡一会儿。” “不了......”子歌动了动小腿,感觉那双按在自己膝盖处的手力道拿捏的颇为精准,遂意感舒适道:“行了半天雪路,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我要先泡一泡热水,然后再睡......哎,给我揉揉脚腕,脚也酸......” 子歌微微眯着眼睛,此时心慵意懒的神情颇像一只餍足的白猫,沉渊摇头失笑,手上却按她所说的,缓缓揉上了她的足腕。 正当时,客栈伙计烧好了两大桶热水,拎上楼来,站在房门口唤道:“二位,热水给您拎来了,是放门口还是给您送进去。” 沉渊垂眸看了看躺在床上放赖并没有起身之意的子歌,便答道:“放门口,有劳了。” “好嘞!您二位早些歇着,有事冲楼下招呼我一嗓子就成!” 沉渊听得伙计的小碎步跑下楼的声音渐远,才放下子歌搭在身上的腿,将那两大桶热水拎进房中,提着走到屋内沐浴的隔间,先将浴桶洗涮了一遍,将热水灌进去,又兑了半桶凉水,待水温调的适宜后,才将躺在床上装死的人拉起来,推到隔间泡澡。 看见那一大桶热气缭绕的浴汤,子歌才算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慢条斯理的脱了衣裙,将自己沉进水中。 热流裹身,舒服的忍不住喟叹一声。 沉渊穿着里衣走进隔间时,就看见水里的人只露着半个发顶,整张脸都埋在水中,正如一尾游鱼,欢快地吐着水泡泡。 他眼中含着无奈的清浅笑意,在水中抓住了子歌的小臂,将人拎出水面,笑道:“几岁了?” 子歌顺势往浴桶沿上一趴,懒洋洋喟叹道:“哎......过得是神仙般的自在日子,几岁早忘了......来,公子擦擦背......” 她墨色烟云般的长发尽湿,披散在雪白凝脂的背上,雪肤黑发间形成极其强烈色调反差,刺得人几乎眩目,却难以移开眸光。 沉渊手里握着帛巾,蘸着温水给她擦背,擦了两下,却又没了动静。子歌堪堪略带疑惑地转过身去,就见沉渊长腿一迈,直径跨进了浴桶中。 这客栈的浴桶内膛倒是颇为宽敞,先是坐了一个子歌,而后又坐进来一个身长腿长的沉渊,二人之间倒还剩些富裕空隙。 子歌见他进来,立刻神经反射般向后一撤,背后紧紧挨上一侧的桶壁,如临大敌般问道:“......你干嘛!” 沉渊漫不经心回道:“泡澡。” 子歌:“......那就不能等我洗完你再洗么?” 沉渊:“省时。” 子歌:“......可是这样水容易凉的!” 沉渊:“劳烦伙计再烧来。” 子歌:“......” 她看见沉渊眼中噙着笑,向她这边倾身而来,顿时欲哭无泪地抬手抵在他胸前,推拒着哀嚎道:“......公子、公子冷静点!您老人家仙法力道委实强盛,小女子□□凡胎,着实吃不消......我、我现在腰还酸着呢......来,你转过去,别看我,清心诀了解一下.......” 沉渊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她腰侧,疑惑道:“还酸?” 子歌猛地一个激灵,立刻点头如捣蒜! 沉渊将她人拉得近了一些,犹豫着:“那你......” 子歌:“......嗯?” 沉渊额头抵在她脑门上,含笑轻道:“那你忍着点......” 子歌:“......” 夜色深沉,沉渊将垂着眼皮奄奄一息的人从水中捞出来,用毯子仔细裹好,抱回床榻上,北地寒冬凛冽,客栈的床上铺着厚厚的棉垫毡毯,蓬松柔软又软和至极。 子歌的腰臀刚一沾床,立刻打了个哆嗦,而后将头埋在被褥之间,细碎的呜咽起来。 沉渊在床榻上躺好,拉过杯子给她盖上,手在被里一下下轻柔地按着她的腰,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温声道:“还要装多久才肯睡?” 子歌闻言抽噎声微顿,随后哭声更响了。 第92页 沉渊:“......” 等了片刻,装哭声不绝于耳。 沉渊:“......不睡了?” 哭声猛地顿住,然后身边的人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被子遮着半张脸,闷声嗫嚅道:“已经睡着了......” 沉渊失笑,指尖凌风轻弹,房中的烛腊便倏地一下,熄灭了。 行路半日,又折腾半夜,子歌已是累极倦极,这一觉本应该睡得黑甜无比酣畅淋漓,但不知为何,睡梦中却觉得心神动荡,半睡半醒间一直心慌意乱,无法沉眠。 猛地,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四周寂静,屋内漆黑不能视物,但就是这样诡谲的黑暗中,方才浅眠之时,一直堵在心口处的不安被蓦然放大至无形。 子歌感觉自己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寒,正在心乱之际,手却倏然被沉渊握住。 沉渊轻声问道:“怎么了?”嗓音清明,已经听不出一丝朦胧的睡意。 子歌猛地摇摇头,试图将脑中纷扰无措的慌乱甩出去,但未成想竟是徒劳。她往沉渊怀中靠了靠,声音中夹带着惶恐不安:“不知道,就是心口闷,心乱睡不着了。”顿了顿又放软了声音:“我没事,靠着你缓一缓就好了,你睡......” 话音刚落,却猛地一声骇咳。子歌心中不由得一震! 刚才那一瞬间,她感知到,体内本以被沉渊封固的灵元,悍然而动。 沉渊却是在她先前便已经察觉出事有不对,随着怀里的人身子猛地一抖,他即刻倾身去查探她的异状。 只一眼,便深深蹙起了眉峰。 黑暗中,沉渊的眸色幽亮慑人,子歌仰头看去,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便知道,出事了。 而子歌看不到的是,她额间本已经消失的重莲灵印,再次生出了冷艳芳华。 第五十一章 十年前,沉渊亲手将她体内的灵元封固,若是六界五行中,还有谁能解开这封印,除了沉渊本人之外,便只有魔尊恒因可为。 而或许,恒因根本无需以道法解印,若是他被封印在芸幽山下的残魂断魄汇集重聚,那么同为恒因残魄的魔灵之元,必会受其召唤,自然觉醒。 客房内火烛重燃,沉渊凝眉不语,垂眸看着床上裹着被子缩成一团,手拿铜镜的子歌。 过了好半晌,子歌放下铜镜,兀自放空的茫然眼神中才有了一丝焦距。 子歌轻笑一声,淡道:“十三年不曾见过这额间的灵印了,此时乍见,竟还有一丝恍惚,有点不习惯呢。” 沉渊附身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声线有些发紧,却只问她:“痛吗?” 沉渊的怀抱是多年复一日的温暖,子歌此时竟突然萌生出了几分眷恋,她闭了闭眼睛,低声安慰道:“不痛,就是心口麻了一下,不过,现在灵元封印已解,你在抱着我,可能就会疼了......” 沉渊闻言直起身来,动作利落地捏指成诀,可指尖还未点中那朵银色莲印,便被子歌稍稍偏头,避开了。 沉渊心中突沉,瞬间意识到她此举为何,脸色霎时苍白了几分,沉声道:“别胡闹......乖一点,好不好?” 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哑。 子歌拉下他的手,学着他以往的样子,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但是沉渊的手比她的大出许多,却是想全部包裹住也做不到。 子歌就垂着眼,看着沉渊露在自己掌心外的指节,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没闹,就是......没用的......”她抬起头来,将目光上移,一寸寸滑过沉渊的眉眼,而后便笑了一下,淡道:“就算你现在又暂时封住我的灵元,但......但若确实是芸幽山有变,灵元自行解印便又是下一刻的事,所以......” 子歌话音至此,而后又缄默下来,咬着唇静了足足半盏茶的时辰,才低低开口道:“你走......” 话音未落,便被吻住。 沉渊此时的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薄唇带着凶狠和决绝的意味,近乎在啃噬她的嘴唇,这十年间,哪怕是在二人最最情动旖旎的迷乱之刻,沉渊也素来克己自抑,那些冲动俱都裹挟在隐忍之中,从未如此狠绝的亲吻过她。 子歌眼中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心中却是绵绵不绝的哀恸。 许久过后,沉渊稍稍将她放开了一些,微喘着狠声问:“走?你想让我去哪里?” 子歌呼吸凌乱,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脑中却是一片清明的识海,灵元所在处微微衍生出来的,曾经十分熟悉,如今已有几分陌生的痛楚无不提醒着她,在耽搁下去,恐生大乱。 她以为,就算有朝一日天地惊变,但好歹能多留给她一些时日,她并不贪心,只要这短短的凡间一世,几十年光景,也就够了。等来日她尘寿缘尽,作土归尘,也算完满无憾的度了一生。那时候,哪怕惊天巨变,哪怕芸幽山崩,哪怕天翻地覆六界遭劫,又与她何干。 彼时,沉渊无论再回灵界或是天界,都已是她的身后之事,她大可不必理会,只图眼下这顺遂自在的几十载好日子。 可没想到,逍遥快活终究是世间最为吝啬之物,吝啬到只肯予她十年肆意时光。 子歌抬起乌沉沉的眼睛,看着沉渊几近雪白的脸,轻声问道:“我原说过,这凡界一世,我去哪你便要随我去哪,你答应的,还作不作数?” 沉渊脸色顿沉,盯着她不答一言。他们是世间最通晓彼此心意之人,她如此一问,寓意何为,沉渊再清楚不过。 第93页 子歌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答复,只是说:“走吧,这次,我同你一起,你去哪里,我便随你去哪里。” “不......” “灵君。”十年来,这是子歌第一次如此唤他,沉渊忽闻此声,身形禁不住颤了一颤。 子歌指尖缓缓抚上额间灵印,悠然滑过,平静正色道:“灵印重现,必是魔尊残魂有异,若是现在不走,等到芸幽山倾,魔魂临世,届时灵界倾覆,六界大乱,为时已晚。” 沉渊眸中漫上苦色,沉声道:“就算如此,又与你有何关系......你哪里都不要去,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间客栈等我回来。” 子歌笑了笑,或是意外于沉渊这样的人,也会有自欺欺人的时候,委实诧异,却并不揭穿他,只是坐起身来,环住他的肩膀,将头靠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啊,和我没关系的,但是,我想跟着你啊,你走了我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会害怕......而且......我会疼的......” 往昔时日,情根暗藏,连见他一面都不敢,生怕灵元反噬之痛。 而今十年,相依相伴,却连分开一日都不愿,反噬之功仍在,却是因见不到他,才痛心彻骨。 静默良久,沉渊终于开口:“好......和我在一起。” ................ 烟霞弥漫,浓云蔽天。高耸巍峨的幽芸山脉此时像被盘古大帝手中那把开天辟的神斧当空劈裂一般,山体处横生一道鸿沟天堑,浓浓黑雾如奔流不息的四海之水,正从那道天裂中翻涌外泄。 四象星君分列东南西北四时方位,合力压住芸幽山四方阵脚,而三十六天罡星将,七十二地煞星官,一百单八颗星之元神密聚凌空,交织幻化成一张星光涌动的无形灵网,正覆着在那道绵恒的天裂之上,四方涌动的黑雾翻滚不息,那张硕大无朋的灵网漂浮于浓雾之上,随着自下而上不断翻涌的黑雾起伏不止,两股势力相护胶着,灵网之力与肆虐的魔雾相抵相消,芸幽山四周瞬间沙石飞扬,草木凋敝。 沉渊与子歌御风而行,赶到灵界之中时,入眼便是这样一幅摧枯拉朽天行将崩的画面。 芸幽山裂,神印将毁,正是魔魂临世的预兆! 这一路上,子歌只觉得灵元翻涌,越是接近灵界这股力量越是强盛。而此时,芸幽山近在眼前,灵元之中那股蠢蠢欲动的魔尊残魄竟是要生生从元灵之中喷薄而出! 她紧紧抿着嘴唇,偷偷瞥了沉渊一眼,只见沉渊眸色幽深眉间微蹙,眼中渐渐涌出杀伐之意。 下一刻,沉渊回身,屈指一点,一道星芒结界便从子歌脚下拔地而起,将她稳妥的护在其中。 “等着我。”沉渊留下这句话,便只身掠向芸幽山裂之处。 人间凡世十三载,光阴如流水般逝去,而之于这灵界来说,却不过是短短十三天而已。 子歌雪色衣裙在罡风浓雾中狂舞翻飞,她看着沉渊疾驰而去的身影,嘴边勾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哪怕沉渊已然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仍是轻声道:“好,等着你。” 而此时,天地间陡然色变,大地震颤,往川水沸,就在沉渊落于芸幽山颠的那一刻,山裂之处腾然涌起一团黑云,云雾以一股势如破竹之势突升至半空,一百单八颗星之元神交织汇集而成的灵网竟压不住那毁天灭地般的力道,从灵网正中生生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君上!”四象星君眼见剧变横生,再一回神,却看见消失了十三天的沉渊手持逐星剑,身形如一道破天疾风般,从那团黑云中穿身而过! 逐星剑仙华鼎盛,一时间,璀璨如天河碎星的光芒伏天蔽日,从那团黑云中炸裂开来,浓重的黑云顿时化为丝丝缕缕的轻雾黑烟,摇摆逐风,似要散去。 然而,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喘息之际,方才已经逐渐消淡的黑云再次合拢重聚,而被那张破碎的星光灵网所勉强压制的滚滚魔雾竟在此时更加汹涌的翻腾起来,最后猛地冲破灵网,从芸幽山四面八方飞涌而来,被那团黑云缠绕吸收,最终与之合而为一! 魔气在灵界上空弥漫,而后那团黑云竟渐渐的幻化出一个人形,猖獗狂放声震山河的笑声从那团黑云中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天道不昌,吾自归来、吾自归来!” 子歌站在沉渊设下的星芒结界中,一时间灵元激震,一口热血猛地自口中喷涌而出,双腿竟一时力竭难以站立,她膝下一软,跪坐在结界之中。 这声音、这声音是......恍惚中她脑中一道流光闪过,这声音她已经听过三次了! 这是——魔尊恒因! 子歌擦去嘴边鲜血,抬眼望去,果然见结界外,那团黑雾中的人形越来越清晰,身躯、四肢、头颈、五官!但不知为何,魔尊恒因的身态虽已成型,但整个人竟是透明虚空,那状态并不像一个完全的人,反而更像是一抹映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其形,不见实体。 魔尊恒因的那道虚影越化越高,仿佛要顶破苍穹直入云霄,沉渊见状眸色一锐,将逐星剑反手一掷,霎时无数流光浮掠蹁跹,逐星剑身随着魔尊虚影同生同涨,渐渐幻化成一柄浮立于天地之间的硕大神器! “哈哈哈哈....”天地间传来魔尊的一阵狞笑,不屑至极,振聋发聩! “中天紫微星!四万年前本座曾败于你逐星剑下,芸幽山底苟且残生,而今,便是到了你还账之日!本座今日便要这灵界、天界神灵俱灭,寸草不留!” 第94页 沉渊面上一派冰冷肃杀,沉声道:“残魂断魄,有虚无实,何足为惧!” “好!”魔尊狂怒,声传千里:“等到天地翻覆之时,看你还能否镇定如斯——本座的玄心二使何在!” 随着魔尊恒因这一声响彻云霄的呼喝,两片浓雾如疾风般袭来,于沉渊身后化形而立—— 子歌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缩紧! 来者二人正是玄心圣使,琰兆、落离! 第五十二章 罡风肆虐,天地无光。 琰兆落离二人刚在沉渊身后落定,四象星君便不约而同的从芸幽山四方阵脚处掠至,魔尊恒因见状不由仰天狂笑,怒道:“好!便由本座的玄心圣使来请教四象星君的修为高招!”话落又对沉渊道:“紫微星,你与本座的过往仇怨,今日也该一并了结了!” 语毕,魔尊恒因伫立于天地间的虚影再次化成一团浓黑的墨云,朝着沉渊俯势冲来!而沉渊扬手一招,逐星剑也立即幻化本体,直至落入沉渊手中! 黑云扑面,沉渊不躲不避,反而持剑倾身,霎时与那团黑云缠斗在一起! 墨云缠身黑雾遮眼,而逐星剑芒更带着耀天流星般的光华翻飞缭绕,一招一式间溢出的雷霆剑气冲破云霄!沉渊持剑的身形招式变化极快,子歌从结界中望过去,只能看见黑云与流星光芒纠缠缭乱,无休无止! 而此时,玄心二使与四象星君亦缠斗在了一处,一时间,浓密的遮天黑云中四团仙泽乍现!苍龙之青、白虎之素、朱雀之赤、玄武之碧,四色仙华神柱从那铺天盖地的黑雾中冲天而起,随即四象成一,在天地间形成一个偌大的仙华之团,天地俱颤间,那团仙泽又如瀚海之波爆裂开来! ——轰! 蔽日浓阴霎时被滚滚澎湃的仙华震成零星碎片!而风光月霁之后,六人的身影也从那团随着阴云消散的仙华之中直直坠下。 几人身上皆是布满血污,而就在众人还未从那场恶战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就见苍龙星君足尖猛一点地,随后纵身而起,于半空中接住一个飘然而落的人。 落离一身玄纱衣裙此时已被鲜血浸透,更加显得玄色沉邃,衬得她脸色惨白。 星游看着自己臂弯中那张雪色尽失的脸,半晌才低哑开口:“方才那一剑,为何不刺?” 须臾前,黑雾与仙华皆是术法之化,而四象星君和玄心圣使的真身,始终遮蔽在这氤氲不散的烟雾之中,打斗不止。而就在四象仙华之光爆裂前的那一瞬,落离持剑就站在星游右侧,而那一瞬间星游却未曾察觉,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光景,那一刻若是落离提剑刺来,星游必受致命一击。 然而,她没有。 而错过了一瞬间,便也失去了制胜的时机。 最终,四象星君虽亦有伤,但玄心二使却已伤重致命。 星游浓眉紧皱,心中酸苦不明,他此时就想问她一句,那一剑,为何不刺? 落离嘴边勾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来,她已是伤重,却还能费力扯出一个笑,看来是极其想在此时悦人眼目,她轻声道:“为什么不刺你?因为,我舍不得啊......” 星游脸色剧变。 落离又缓缓道:“苍龙星君......我同你打了上千年的架,交手无数次,又、又有哪一剑......是真的舍得刺的......” “你......”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落离嘴边有血迹溢出,顺着她白皙的颈项蜿蜒而下,但她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半分:“这句话.....现在我敢同你说了......星君,敢听了么......” “你......”星游一时间语塞凝滞,却抬起手来抹去她脸颊的血迹,随后居然扬手覆上她的心脉,将真元缓缓注入,而后沉声道:“你别说......什么时候等你赢我一次,我、我再来听你说......” 其余三位星君见此情景皆是缄默不语,只有结界中的子歌,此时呆愣的看着不远处似乎已经了无生息的琰兆,喃喃道:“......义、义父......” 而此时,惊天倏变陡然乍生! 青碧色天幕之中,一道天河贯穿横越,流淌而来,无数闪着璀璨荧光的星子像是天河之水倾泻直下,一时间星落如雨铺洒九州,漫天潋滟星光映着青黛色天幕,宛如四海瀚涛,将沉渊与恒因虚影覆在其中!顷刻间,一声痛到极处的咆哮声自星雨之中传来,而一阵剑雨之后,沉渊自那片流星雨幕之中飞掠而出,负手持剑,淡漠地看着眼前的银河消散,徒留无数星子悬浮在天地之间,莹莹发亮。 而此时,星芒结界之中的子歌灵台间亦刮过一阵剜心剧痛! 她隐约明白这痛是何故,却无暇理会,只是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不远处执剑而立的沉渊。 最后一丝浓重的黑云亦随风散去,恒因的魂魄虚影浮现在半空之中。 沉渊抬眼看着那抹虚无,轻轻拭去唇边一丝血迹,淡声道:“四万年前你败于逐星剑下,四万年后,依旧难逃此劫,总归,你赢不了。” 恒因魔化的那个虚影越来越淡,但他此时的声音却是歇斯底里的狰狞:“赢不了?!哈哈哈哈......紫微星,你未免自视过高了!而今早已不是四万年前了,本座再飞散一次又如何?只要本座的一缕元魄还在这六界之中,本座便与天道同寿!”而后他阴恻恻地笑道:“你猜......下一次本座临世,会是何时呢?一年,一月,还是......一日后?哈哈哈哈......元魄不绝,本座永存!” 第95页 沉渊整个人猛地一颤,目光下意识地去看结界之中的子歌——还好,她人无恙,但是—— 沉渊呼吸一窒,脚下一时竟有些漂浮,他看见,子歌额间的那朵银莲灵印,已经幻成妖冶的赤红之色! 魔尊的虚影看见沉渊的表情后,嘶吼微顿,而后便又是一阵狂笑:“紫微星,你瞧着本座的一缕元魄干什么?你那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你莫要说......你看上了本座的这缕残魂了吧?哈哈哈哈......” “你若不想现在就魂飞魄散,就闭嘴!” “魂飞魄散又如何,只要——”恒因将虚空的眼神投向结界之中的子歌,歇斯底里地狂吼道:“只要她在!本座还怕什么魂飞魄散不成!不过......本座现在倒是有些犹豫了.....你说本座是留着这缕元魄静待下次临世呢,还是......让她与本座一起化为虚无呢......毕竟这万万年来,你刚才那个表情本座真是见所未见......若是本座......” “你找死!” 逐星剑携着隽永的流星光芒直直刺中恒因的那道虚影,只见那虚影一顿,而后霎时间化为无数股流云青烟,直径向星芒结界处飞去! 轰! 巨大的冲撞声势之下,星芒结界应声而碎,子歌感到自己的灵元像是被逐星剑一剑刺中,霎时分裂成了星子碎片,她眼前白光闪过,人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又如此眷恋。 沉渊的指尖点在她额间的灵印上,精纯的真元之术缓缓注入,但——又都被如数反扑回他的指尖。 喉中的那口腥甜,子歌已经忍了多时了,她不想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吐出血来,一来是怕他担心,二来是觉得那样委实不雅,不够漂亮。 既然到了这最后离别的时候,她就只想漂漂亮亮的同他道个别。 但是太痛了啊...... 一时间她竟然无法分辨,也无法形容这是个怎样的痛法,不知道是灵元反噬,还是灵元将散,又或者二者皆有。 这么痛,她终是没忍住,口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沉渊的衣襟上。 子歌抬手,掸了掸他的衣领,轻声道:“对不住啊......弄你一身......” 沉渊擦着她口中不断流出来的热血,低声急道:“别说话、别说话......没事的,你、你别害怕啊......” 子歌见他这样说,便“嗯”了一声,而后却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恒因魂飞魄散了吧......他......” 沉渊却只是说:“闭嘴,别说话了!” “他最后冲破了你设的结界,是要干什么?让我随他一同消、消散吗......他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你打傻了?留、留着我不好么......还能有再临世的机会......” 沉渊将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中,额头抵上她的额间,几乎是恳求道:“九儿......不要说话了好不好......没事的,你只是被他伤了,会好的......之前你伤过那么多次,最后不都好起来了么?这次也一样......会好的......” 他呼吸间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子歌静默半晌,忽然笑了一下:“原来......最傻的那个,竟然是你......” 她用尽最后力气抬起一只手来,指尖覆上他的眉骨,清浅地描摹了几下,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是个肆意惯了的,凡界十年,你又事事依着我,宠着我,如今这任性而为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我素来去留全凭自己决定......凭什么最后,要让一个魔尊的虚影来决定生死......” 沉渊微微抬起头,看着她渐渐失焦的瞳孔,忽然意识到她想做些什么,痛声道:“不要!你不要......” 子歌却轻轻唤了他一声,沉渊抱着她的手臂霎时僵住—— “......中天北极紫微帝君......”她气息游离,却仍是一字一句:“三道六界......除了这颗紫微星......任谁也不能让我甘心赴死......” 世间因果循环,既然魔灵所生是我所无法选择的来处,那么因爱你而死,便是我能决定的归途。 她微微仰头,一个吻,轻轻印在他的唇上。 而后——灵元反噬,灵台爆碎! 有风拂过。 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莲香。 莲花之香原本清雅极淡,但此时,沉渊周身漂浮着的,却是极其馥郁浓重的香味。 亦如她给他的爱。 衷情一生,至死不悔。 沉渊就静静坐在原地,感觉怀中那个人的身体一点点变轻,一点点变淡,最后随着清风,归于虚无。 四周的莲香逐渐淡去,沉渊垂眸看了看已经虚空的臂弯,什么都没有,连一片雪纱都不曾留下。 而后,他缓缓展开手掌。 一枚小小的星石重瓣莲花吊坠静静躺在他手心之中。 星石恒久,莲魂永驻。 一如,她还在。 第五十三章 .完结 七千年后,天界。 中天北极玉虚幻境素来是整个三清天界最为清雅幽静之地。 偌大的紫微星宫浮于层层缭绕的祥云之间,宫殿外的仙泽团雾常年似瀚海之水潺潺萦绕,天幕之中天河横银,浮波涌金,碧山远列处,万万颗璀璨星辰悬坠于天地之中,星芒闪烁终时莹亮,烟浮雾横间,宛若碎雪潮汐来去无踪。 这便是曾经的沉渊灵君居于天界时的神宫。 第96页 话说这沉渊灵君还是灵界之主时,常年居于灵境的净星殿中,因而这中天玉虚境内的紫微星宫便空置了多年。直到七千年前,沉渊灵君与魔尊恒因于芸幽山脉一战后,总算重回紫微星宫,而这偌大的琉璃宝殿,才算迎回了旧主。 谁料想,这沉渊灵君回了紫微星宫后,端的仍是在灵界避世索居的做派,终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状貌举止之堪比凡界尚未出阁的姑娘小姐们。 据说沉渊灵君初回紫微星宫之时,勾陈大帝曾上门造访,还带来了一块瑶池美玉,说是留着给沉渊灵君四下无事时雕着玩儿的。 哦对,沉渊灵君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雕根琢玉算是之一。 然而两句话还没说完,屁股还未坐热乎,勾陈大帝便被沉渊灵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给呛出门来。 最后在紫微星宫的大殿门口,勾陈帝君气的直跳脚,急头白脸地留下一句“元魄飞散后遁入虚无世界,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回不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而后,整了整头上的玉冠,涨红着一脸,拂袖而去。 天帝之怒,谁人敢触? 传言彼时,跪在紫微星宫殿门口恭送勾陈大帝御驾的一众仙娥仙官皆是吓得两股战战,噤若寒蝉。 事后也有单胆子大的小仙官们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这勾陈大帝的脾气也委实暴躁了些,元魄飞散无法复生这种常识性的问题,沉渊灵君如何会不知道? 再者,又不知那元魄飞散的又是哪家仙者,确实也是惨了些。 话说两头,据说勾陈大帝被气走三日之后,三清幻境中的三位尊神居然又亲自登门,说是给沉渊灵君送来一方至宝。 三清尊神一齐现身,又是馈赠重礼,沉渊灵君这次倒是以礼相迎,毕竟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带着至宝上门的笑脸神。 也不知道勾陈大帝怎么就那么倒霉。 而那三位尊神并未多留,只是在紫微星宫中与沉渊灵君闲聊片刻,便拱手告辞了。 而奇就奇在,自从三清尊神离去后,沉渊灵君的雅好之中忽然就又多了一项。 种花,而且是种莲花,况且种的还是一朵星石莲花。 紫微星宫一众仙侍对于沉渊灵元这种匪夷所思的行径不敢多言,但背后却忍不住凑在一起偷偷议论。 有的说,灵君这是怎么了?星石本是死物,就算那星石雕出的重瓣莲花如何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终究不可能真的落地生根,开出一朵花啊! 有的说,据说那三清尊神给灵君送来的是一滴三清圣水,一滴圣水即能幻化一片碧波。曾经天地间第一朵三十六品净世青莲便是在这三清圣水所化的碧潭之中润养成形,生根开花,如此看来,灵君要是想用着三清水养星石莲,也未尝不可啊。 有的说,可那净世青莲的原身好歹还是颗种子,种子会开花本就是理所当然,但这星石莲花......可就不好说咯。 有的还说,如此说来,灵君倒是有些异想天开了,这样一位万星之主,怎么重回天界后便如同凡间稚儿般想一出是一出的,三清尊神送他一滴水,他就兴致勃勃地要拿来种花,勾陈大帝送他瑶池璞玉,反而被撵出门去...... 于是众人结论:勾陈大帝确实倒霉。 本以为沉渊星君只是一时兴起,种一阵子的星石莲花无果后后,便会索然乏味。 没成想,沉渊灵君这朵石头花,一种就是七千年。 三清圣水化为碧波幽潭,那颗星石莲花坠就沉在幽潭的池水中央。 除此之外,沉渊灵君还寻来了许许多多的白莲种子,纷纷扬扬的洒在碧潭之中,而那些普通的天界白莲得圣水滋养,不几日便开出了朵朵清雅孤傲的重瓣白莲花。 而那颗星石莲坠,却始终沉寂,莫说是花,就连一片莲叶叶都不曾冒出过嫩芽。 可沉渊灵君却是日复一日的前来探看,望着那幽潭碧水,日落月升,一坐便是一整天。 又一日,勾陈大帝冒着再次被呛出门去的风险跑来紫微星殿,说是与沉渊灵君品茶闲谈。 一众小仙官们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伺候着,生怕勾陈大帝再一句话说错,惹恼了沉渊灵君,又被撵出门去。 而这一天,或许赶上沉渊灵君心情明媚,竟然心平气和地与勾陈大帝对坐在碧潭边上的石桌旁,喝了半日的花茶。 间中有人听得勾陈大帝开口一问,问沉渊灵君既有有了星石莲坠,为何还要在这潭中种上这许多的白莲。 沉渊灵君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沉渊灵君彼时手中端着白玉茶盏,闲闲地抿了口茶,才道,怕她无聊罢了。 也不知这个他,说的又是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紫微星宫碧潭里的白莲花暗香幽生,常开不败,但那星石莲坠却依旧没有丝毫生根的迹象。 沉渊灵君却也不急不恼,仍是每日坐在碧潭边上,沉静地等着。 这一等,就是七千年。 而七千年后的一个最为寻常的月夜里,一个小仙娥轮差换职后,正揉着发酸的手腕往寝房行去,路过碧潭边上时,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清雅的暗香随风而来,本以为是池中白莲送香,便不甚在意地往碧潭中瞥了一眼,可就这一眼,便登时愣在原地。 只见碧潭中央盈盈升起一团如烟似雾的光华,那光华之下,更像是有植物根茎破土而出之声,须臾间,一朵偌大的重瓣白莲竟慢慢浮出水面。 第97页 而此时,沉渊灵君自寝殿内狂奔而出,就在那个小仙娥眼皮底下,一路疾驰到碧潭边上。 而更令那个小仙娥目瞪口呆的是,素来端庄持重的沉渊灵君此时竟只身着里衣,身上连个外袍都没来得及披上。 啧,还赤着足。 或许是已经等了七千年,太久了,也太急了罢。 而碧潭之中那朵浮出水面的重瓣白莲,先是一朵莲花骨朵的状貌,迎风点点。渐渐的,莲瓣缓缓舒展绽开,才成了盛放的姿态。 太奇了!小仙娥忍不住在心中赞叹道。 而更奇的是,随着那朵白莲绽放,原本飘摇萦绕在莲花周围的莹白仙华竟渐渐聚拢成一大团仙雾,飘飘然地浮在莲花蕊中。 再过片刻,等那团仙雾四散开来后,小仙娥更是惊得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只见那朵偌大的重瓣白莲当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身着一件清薄的纱衣,素白雪肤本就是绝色容颜,而那女子的额间,竟然还有一枚莲印闪烁,那莲印无论大小还是状貌,竟与当日沉渊灵君沉入潭中的那枚重瓣莲坠一模一样! 而此时,小仙娥看见沉渊灵君脚下的步子动了两下,却又堪堪站定,脸上也俱是一派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似是犹豫踟蹰,又像是难以置信,更宛如不敢确定般的紧张惊虑。 再说那自白莲中凭空出现的女子,脸上亦是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她打量了打量自己,眼光又将四周景致略略扫过。 最后,凝眸在沉渊灵君处。 那女子就那样静静地看了沉渊灵君半晌,而后,倏然笑了。 而那位沉渊灵君,万星之主,中天北极紫微帝君,就在这女子的盈盈一笑中,蓦地红了眼眶。 小仙娥自是以为沉渊灵君终于种石得花,还捎带得了一位美人,一时间激动不已。 而她哪里会知道—— 这朵七千年前就生根在紫微星心底的白莲花,终于在今夜,重绽心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