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之书》 第1页 《冬眠之书》作者:matthia【完结】 文案: cp:人类商会大佬 x 半精灵社畜法师=阿尔丁x冬蓟, 这次我们要搞的是一个没有丝毫战斗能力的纯研究型法师 攻(阿尔丁)亦正亦邪,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也不是完全的恶人,对人表面爽朗,实际城府稍深。 受(冬蓟)是纯粹研究者,性格柔和,略有些优柔,怕这怕那,缺乏勇气,希望能有人保护,只想有个安稳的环境搞研究。 主角=冬蓟(名字就在标题上了),配角也挺多,但是注意!标了的cp才是正式cp哦。 传统奇幻背景,但故事本身比较低魔,可以说很低魔,不高大上。 是偏俗气的那种故事,以人物境遇为主,不是那种很传奇的史诗奇幻哦。 第1章 正午时分,阳光穿过紫灰色的半透明纱帐,明晃晃的,叫人心烦。纱帐内,阿尔丁咕哝着,翻过身,把头埋到羽枕下面。 睡意好不容易重新涌上来,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敲了一会儿,得不到回应,外面那人又改为用足尖一下一下地踢门。 阿尔丁闭着眼坐起来,抓了抓及颈的乱发,满脸都是宿醉未醒的迷茫。 薄被单从他胸膛上滑下来,露出青黑色的蛇形文身。巨蛇的头部位于心脏位置,蛇身则沿着强壮流畅的肌肉线条各处蔓延,盘绕在他的胸腹、双肩、双臂上,最后将尾尖收于脐下。 阿尔丁晃晃悠悠去打开了门。门口,身穿浅色长袍的青年抱臂看着他。 “卡奈,早安。”阿尔丁打了个哈欠。 看着兄长这幅萎靡的模样,卡奈啧啧摇头,然后向阿尔丁背后的房间里探头探脑。 “你找什么呢?”阿尔丁一手撑在门上,挡住他的视线。 卡奈说:“找昨天和你喝酒的那两个人。一个诗人,一个皮毛商行的女人。走了吗?” 阿尔丁一手撑在门上:“他们早就走了,不在这。你一大清早这么嚷嚷,好像我和他们两个过夜了似的。” 卡奈说:“第一,现在已经中午了,不是清早;第二,难道你没有和那两个废物过夜?” 阿尔丁撇了撇嘴,眼神一飘:“共饮美酒,享受人生而已……没有一起起床就不叫‘过夜’。” “还有第三,”卡奈闪身到门内,从地上捡起一团皱巴巴的长裤,“下一次你至少穿得体面些再来开门行吗?” “反正敲门的是我亲弟弟,又不是别人。”阿尔丁接过长裤,关上门。 几分钟后,阿尔丁终于收拾妥当,开门走了出来。麂皮长裤塞在高筒靴里,勾勒出饱满的腿部肌肉,腰部束着作战皮带,上面挂好了短剑、指虎和皮鞭,薄亚麻衬衫随意地敞开领口,正好露出胸前的蟒蛇头部。 现在他肩膀展平,身形不再歪斜邋遢。挺胸站直之后,他明显比旁边的青年高出许多。 阿尔丁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干吗非要这么早叫我起来?有什么急事吗?” “现在一点也不早了,”卡奈叹了口气,“唉,谁能想到啊,十帆街商会的掌事之一,威名赫赫的森蚺阿尔丁……私下竟然是这幅样子。” “得了吧,海港城大多数人都知道我是什么样,像你这种一本正经的才是少数人。所以,到底是什么急事?” 卡奈转身,带着他走向长廊:“我们招募的人来了。这批人不多,但都还挺合适的,我觉得你应该亲自见见。” 听到是这件事,阿尔丁瞬间泄气:“招募临时守卫那件事?你来处理就行了。” “你还是亲自去见吧。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其中有几个……你可能会很愿意见他们。” 听到卡奈这样说话,阿尔丁立刻察觉到了什么。这也是源于兄弟之间多年的默契。卡奈很了解他。 “怎么,很好看?”阿尔丁凑到弟弟身边。 卡奈点点头:“而且不止一个。” “适合应募这份工作么?” “不一定,也许不适合,但是符合你的癖好,”卡奈说,“所以我推荐你去亲自见见。” 阿尔丁了然地点点头。从眼神上看,他比刚才又清醒了许多。 二人穿过庭院中的葡萄藤,踱向宅邸外围的二层大屋。 阳光有些刺眼。阿尔丁一脸的闷闷不乐,眯着眼睛盯着地面。 进入大屋后,石制墙壁隔绝了热气,周围又阴凉了下来,阿尔丁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卡奈对他说:“有五个来应募的人。你去宴宾厅吧,我叫他们过来。” 阿尔丁伸了个懒腰:“好。叫他们一个个来。” 卡奈点点头,拐向另一边。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宴宾厅。两个女仆刚收拾完餐桌,从阿尔丁身边匆匆走过,阿尔丁拉住其中一个,叫她从厨房拿点吃的。 女仆知道他晚睡晚起的习惯,很快就拿来了虽然已冷掉但非常丰盛的午餐,还配了适合夏季的冰麦酒。 很快,卡奈带着第一个应募人进来了。看到那一桌子烤鸡肉、胡椒蛋、乳酪土豆、糖浆荞麦饼……卡奈一声叹息,应募人吞了一下口水。 这个应募人三十多岁,看着很精神,据说是个佣兵。阿尔丁以前也是佣兵出身,他们还算半个同行。佣兵和阿尔丁聊了一会儿,得知任务的周期较长之后,他主动放弃了这份工作。 第2页 第二个应募人是海港城本地人,一个铁匠的女儿。她擅长修理锁具和小机关,更擅长扒窃和潜入偷听。阿尔丁觉得她不适合这个工作,她虽然身手灵活,但并不太会打架。 第三个应募人健壮挺拔,面相长得比阿尔丁还显凶。此人一讲起话来就夸夸其谈,口若悬河,不断吹嘘自己的精彩冒险经历。阿尔丁识人颇多,知道这类人是色厉内荏的草包,绝对不能雇佣。 第四个和第五个人一起进来了。阿尔丁明明说要他们一个一个来,卡奈也肯定准确地传达了他的意思,但这两个人硬是一先一后从半开的门口挤了进来。 起初阿尔丁有些不悦,看清楚这两人之后,他的不悦一扫而空,瞬间就来了精神。 站在左边的男人有一头卷曲的金发,头发绑在颈侧,垂及胸前,即使在室内看去,仍然灿烂得犹如黄金汇成的溪流。搭配这头金发的是浅绿色的清澈双眼,形状漂亮的鼻梁,以及线条柔和的嘴唇。 猛一看去,这张脸的俊美中带了点稚气,不过如果从整体去看这人,他又会给人另一番印象:他的身材高挑修长,毫不瘦弱,站姿十分规矩,有着贵族般的优雅气质,从体态线条和走路姿态来看,此人应该是接受过专业的战斗训练。 卡奈对阿尔丁使了个颜色,阿尔丁以眨眼代替了点头。 这是因为,他们兄弟俩都留意到了此人的衣着:他穿戴着简易轻甲,也就是仅有肩、臂、胫上的护具,以及一块带有刻痕徽记的小胸甲,胸甲为钢银色,徽记样式是竖向长枪与横向天平,二者背后衬着线条简洁的日轮。这是“白昼巡者”的圣徽。 从这身打扮来看,此人多半是个尚未宣誓的见习神殿骑士。 阿尔丁又把目光转向右侧的男子。这人也算是金发,也是稍长的头发斜绑在单侧,但他的发色没有那么耀眼,更接近干燥稻草的颜色。如果只说颜色,可比他身边的见习骑士差远了。 不过,这人身上有个非常引人注意的特征:他有一对尖尖的耳朵。比精灵们的细耳朵圆一些,短一些,又比普通人的耳朵明显长出一点。这肯定是个半精灵了。 他的外眼角微微有点上挑,能看出一点精灵特征,脸型则更像人类。他的眼睛也是绿色,但颜色更深,左边见习骑士的眼睛犹如阳光下的绿碧玺,右边半精灵的眼睛则更像是介于黑与绿之间的深潭。 从面相看,半精灵和见习骑士长得都还不错,都像是不超过二十出头。当然了,估计半精灵的实际年龄会稍大一些。 从站姿、体态上来看,如果说见习骑士像一把线条利落的剑,半精灵就像是一团揉过的纸。他的长衫与扎口裤都是灰灰黄黄的薄麻布料,站姿歪七扭八,笑容疲疲塌塌,如果不是血统显眼,这幅样子看着和街上随处可见的平民没什么区别。 阿尔丁内心无限感慨:命运弄人啊,事情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 这个半精灵气质有点邋遢……虽然阿尔丁自己就很邋遢,但他不太喜欢金发美人过于邋遢。而且半精灵的头发严格来说不算是“金”,光泽不够好看,没有那种阳光般的味道。 至于见习骑士……他的气质和面貌都无可挑剔,明明是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却偏是个见习神殿骑士,太可惜了…… 阿尔丁接触过不少神殿骑士,每个神殿的骑士习性不同。个性最恶心的,要数静寂之神神殿的骑士,具体有多恶心……他暂时不想回忆;个性尚可但很难相处的,则是白昼巡者神殿的骑士,这些人就像北方雪橇狗的南方版本,精力旺盛,本能强烈,随便见到点什么都容易激动,而且说话的时候总是要夹杂一句“白昼女士在上”……阿尔丁一直很好奇,不知他们和人睡觉的时候说不说这句话。 阿尔丁皱着眉,良久不发一言,手指摸着下巴,久久打量着宴宾厅门口的两人。 卡奈坐在长桌尽头,轻轻摇着头叹气。他完全明白兄长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内心活动。 “呃,实在不好意思,”这时,那半精灵先开口了,“很抱歉,卡奈大人说了要一个一个地谈话,是我坚持要两人一起来的。我弟弟年纪小,才十九岁,希望您多理解一下。” 说着,他扬起一手,面带微笑躬身行礼。 见习骑士瞟了他一眼,好像有一点不高兴。 “你们是兄弟?”阿尔丁问。 半精灵说:“您肯定看出我是半人类了。我们是异母兄弟。对了,还没向您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冬蓟,这位是我弟弟——” 见习骑士自己接下话:“莱恩·巡信者。受白昼巡者普林汀修娜女士之恩惠。” “巡信者”是神殿人员的统一姓氏,修生以上的神职人员都使用这个姓氏。 阿尔丁向莱恩扬了扬下巴:“你才十九岁?” “是的,大人。” “从神殿领过剑了吗?” “白昼女士在上。见习骑士不能领取制式武器,只能使用自己的个人物品。我的剑是师长以个人名义赠与我的礼物。” 阿尔丁又问:“参加过实战没有?” 莱恩回答:“我还没有参加过神殿的正式任务。作为见习骑士,我们要经过一段长短不等的‘巡历期’,现在我正是处在‘巡历期’之中。在今天以前,我与兄长冬蓟走过了很多地方,经历过真正的战斗。” 第3页 阿尔丁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见没见过兽人、地精这些类人生物,都去过哪些地方等等。 几分钟谈下来,他发现小骑士比他预想中要有经验。这对异母兄弟以前做过某地郡长的保镖,参加过护送队,对付过骚扰村落的山匪……这几次经历都包括了恶性冲突,他们都参与了,也取得了胜利。 阿尔丁看向半精灵:“莱恩的情况我了解了。你呢?刚才你们讲到做保镖之类的事情,你是法师吗?” 冬蓟说:“只能算半个法师吧。” “另一半是什么?术士?” “那倒不是,我可没有血里自带魔法的好运气,”冬蓟说,“我擅长耗材料精炼,以及器物奥术附魔。坦白地说,我并不擅长战斗,通常我负责给战斗法师们搞后勤。” 冬蓟的语气十分谦虚,但阿尔丁却眼前一亮。 “你是精炼师?”他离开椅背,稍稍前倾身体。 冬蓟说:“算是,但不能算正式的精炼师。我没去五塔半岛参加过考核。” 阿尔丁心想,不考也没事。其实还是不考更好。 作为精炼师,如果你去五塔半岛通过考核,那么你就取得了奥法联合会的认可。他们会给予你一定的经济支持,但同时,你也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这类物品禁止精炼,那个宝石禁止交易,禁止在某类武器上附魔某某法术,禁止和某某地区做生意,禁止购入什么什么材料等等…… 受到认可的同时,会也受到制约。凡是登记在册的人,都要定期接受联合会的法术残留物侦测检查,所以大多数人也不敢偷偷犯禁。 十帆街商会一直很缺少精炼师、附魔师这类人才。商会的生意范围很广,其中就包括施法材料开采与交易、法术耗材生产等等。作为商会的掌事之一,阿尔丁对精炼师的工作多少也有些了解。 在他看来,正式的精炼师处处受限,反而是野路子的人更好用。 阿尔丁瞟了一眼卡奈,卡奈也在对他使眼色。卡奈是战斗法师出身,他也知道精炼师对商会的价值。 商会的兄弟交换眼色时,门口的应募人兄弟也在互相挤眉弄眼。阿尔丁留意到这一点了。 小骑士的眼神中透着担忧,冬蓟则做出放松的表情来安抚他。 阿尔丁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拍了下手,双手握在一起:“很好!你们是兄弟,是搭档,也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我觉得你俩很不错,很适合。” 冬蓟顿时笑得更加灿烂:“太好了!真是太感谢您了!” 阿尔丁说:“不过你们要想清楚,这可是个长期合作,不是一两天就能完事的临时打工。” “当然,我们明白。” “你们不是本地人,现在应该是住在酒馆之类的地方?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搬到我这里来吧。会有人带你们去客房的。” “好的,真的十分感谢……”说到这,冬蓟顿了顿,“大人,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说说看。”阿尔丁估计也没什么复杂请求,无非就是想预支一些报酬什么的。 冬蓟连连低头致谢:“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希望您能多借给我一个房间,当做实验室。” 就这样?还以为是什么要求呢……阿尔丁忍着笑,想故意逗他一下,板着脸说:“不行。” 冬蓟一愣。在他开口恳求之前,阿尔丁解释道:“我得说清楚,你们并不是被商会聘用的,而是被我以私人名义聘用的。这个地方不是商会的公邸,而是我的私宅,我没法为了你多搞出个实验室来。不过,如果你实在需要,你可以和我的弟弟卡奈商量,他也是施法者,他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说完,他对卡奈做了个“请”的手势。冬蓟立刻目光恳切地看向卡奈。 卡奈默默感叹着兄长的坏心眼,他完全明白,阿尔丁故意这样一波三折地说话,以便欣赏这个半精灵的表情变化。 卡奈决定善良一点。他对冬蓟说:“这事好办,我可以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分个位置给你。” 冬蓟露出惊讶的表情,马上躬身致意,连连感谢卡奈与阿尔丁。 ===================== 事情初步谈妥。更具体的工作,就要让两位应募人搬过来之后再细谈了。 阿尔丁让他们先去收拾,务必最晚在日落时分回来,他会安排一次小型晚宴,算是给两位应募人接风。 卡奈唤来一名仆从,送这两人离开庄园。他站在大屋正门的阴影里,看着那两人穿过庭院,再回到宴宾厅,坐到阿尔丁身边。 阿尔丁说:“我得先声明,我可不是因为他们好看才雇他们的。” “就算是又怎么样,对吧?”卡奈笑了笑,“阿尔丁,这次我们有意外收获了。” 阿尔丁呷了一口酒:“可不是么。起初我以为那小骑士还不错,谁知道,还附赠了一个精炼师。” 卡奈说:“将来我会观察一下,如果他真有本事,我们得把他留下来。” 阿尔丁点点头:“是的。如果不错,就把他长期留下来。总之多观察一下他,但也别盯得太死,免得他紧张。” “我明白。” 第2章 离开庄园后,冬蓟与莱恩匆匆赶路。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远,为了尽量省钱,他们根本没有住在酒馆或驿站,而是借住在城外的一户村民家里。 第4页 主意是冬蓟想的。他看中一户人家,带着莱恩去讨水喝,借机会自然而然地进屋闲谈,然后恭敬不如从命地借住下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莱恩。他胸前有白昼巡者圣徽,是见习神殿骑士。 在珊德尼亚境内,西起圣狄连,东至海港城,大多数居民都是白昼巡者的信徒,他们非常尊敬牧师和神殿骑士,连带着也对见习骑士照顾有加。 住进去之后,莱恩悄悄跟冬蓟说,虽然屋主坚决不要报酬,但我们不能真一点钱也不给,不能利用别人的好意来占便宜。 作为哥哥,冬蓟是两人中负责管钱的一方。他掂了掂轻飘飘的钱袋,跟弟弟协商了一下,说明经济上确实存在的困难。莱恩也承认,他们确实得省些钱,所以恐怕无法付个体面的价格给屋主。 于是,冬蓟想出了办法。他的提议是:我们不要每天付钱,既然屋主明说了不要钱,你给他他也会拒绝的。住下的几天里,我们可以多帮助屋主做点事,比如打水、喂鸡之类,等到我们要走的那天,我悄悄留下一枚银币,放在屋主能找到的地方,不要提前告诉他。 等屋主发现银币,我们就已经走远了。虽然一枚银币有点多,但如果我们要离开了,就说明我们已经被十帆街商会雇佣了,我们早晚有报酬拿,也不用在乎这一枚银币了。 莱恩觉得十分合理,高兴地同意了哥哥的提议。 今天,两人回到村落,到了与屋主分别的时候。屋主夫妇出去干活了,只有他的两个孩子在家,冬蓟对大一点的孩子说清楚了辞别的事,二人整理好不多的行李,立刻赶回海港城。 折返的路上,莱恩问冬蓟是否留下了银币。冬蓟当然已经把银币留下了,他把钱袋给弟弟看,钱袋里还剩一些零碎铜币。 那些铜币加起来的价格,差不多也抵得上几枚银币。其实冬蓟完全可以承诺少给点钱,比如用碎钱凑个不到一银币的价格。 但是铜币一拿就是一大把,哪有单枚的银币好藏。万一屋主迅速发现了钱,真的追上来要还给他们怎么办……冬蓟特别害怕那种声泪俱下的肉麻场面, 兄弟俩走得挺快,远远能看到城墙时,距离太阳落山还早。城门不会这么快关闭,总算不用紧赶慢赶了。 遥望着海港城,莱恩微微皱眉:“冬蓟,你说……森蚺会不会怀疑我们?” “森蚺”是阿尔丁的绰号。绰号的由来,当然就是他胸前的文身。在海港城附近,只要你和人打听商会相关事宜,就肯定会听说“森蚺阿尔丁”。 冬蓟笑道:“森蚺这种人当然不好骗。问题是,我们根本没骗他啊,他要怀疑什么呢?” 莱恩说:“毕竟我们和别的应募人不一样。我们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就计划好要接近十帆街商会……” 冬蓟说:“别担心。你看,我给你分析。我们是不是挺穷的?是不是需要赚钱?很显然,是的。我们是不是要找机会接近商会?是的。给森蚺阿尔丁打工,是不是接近商会的开始?是的。所以说,我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去打工,就是要去给他干活,我们又没骗他。既然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你怕什么怀疑?而且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些陈年旧事而已,又不会去害他,你别这么没底气。” 这一番话说得莱恩仿佛想通了,又仿佛想得还不够通。“也是……”他轻声嘟囔着。 冬蓟说:“别多想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做好应该做的事,想复杂的问题就交给我。”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异母弟弟的肩膀。 从前的岁月里,当莱恩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冬蓟可以俯视着莱恩,像个真正的大哥哥那样拍他的肩,现在莱恩已经比他高出一大块了,他得把手抬高,才能摸到那硬邦邦的护甲。 =================== 阿尔丁说要准备一场小晚宴,给应募人接风。其实他的用词夸张了,那不叫晚宴,只能叫晚餐,只能算是“招待一下熟人,比平时多安排几个菜”的程度而已,根本没到接风宴的规模。毕竟应募人又不是什么贵客。 但是……对于冬蓟和莱恩来说,这场接风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面前是贻贝,烤鸡,烟熏鱼肉,牡蛎汤,枫糖浆配荞麦饼,各种新鲜水果和甜酒……简直丰盛得令他们眩晕。 冬蓟和莱恩按时回到森蚺的宅邸,阿尔丁和卡奈忙于其他事务,暂时并没有出现。 仆从接过半精灵兄弟俩的行李,带他们到宴宾厅,叫他们在这里休息等待。 冬蓟和莱恩站在宴宾厅门口,旁边是一些还在忙着布置的仆人。长桌边有很多椅子,兄弟俩并不知道坐在哪才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随便坐下。 冬蓟小声问莱恩:“我没见过市面也就算了,连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吗?你在神殿没学过贵族礼仪什么的?” 莱恩说:“学过一点,但是……但是这里不一样啊。你看这个桌子,这个其实根本不是宴会用的那种款式,我觉得它更像我们骑士团战术推演用的桌子。” 冬蓟摇摇头:“我看着都差不多。” “还有,礼仪课里说正式晚宴是人员先落座,可能主人还要说说话什么的,然后由仆人把食物一道道送到每个人面前,吃完一个再给你另一个。可是你看他们这里,他们把东西就这么摆上来了,主人却还没来……你看这些东西,有肉也有水果……” 第5页 说话的时候,莱恩依然站得笔直,体现出神殿骑士的礼仪和规矩。他瞟向焦黄色散发香味的烤鸡,旁边的藤筐里是红黄两色的新鲜樱桃……只看一眼,他又赶紧收回目光,生怕显得失礼。 一名女仆走过冬蓟身边,把盛着葡萄酒的玻璃长颈瓶放在桌上,转身离开。陆陆续续地,其他仆人也都去别处忙了,宴宾厅里只剩下冬蓟和莱恩。 冬蓟更加压低声音:“莱恩,你看见那盘肉圆了吗?你要是实在饿可以先偷偷吃一个。它离你很近,少一个也看不出来。我站在这里正好能挡着你的手,外面有人经过也看不见。” 莱恩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我们还是得守规矩一点。”说完,他偷偷咽了一下口水。 就在兄弟俩低声叽叽咕咕的时候,突然一股力道从后面靠近,拍上两人的背。 冬蓟吓了一跳,莱恩因为战斗本能而伸手向腰间,但他的剑不在身上。回到庄园后,他们的行李和武器都留在了客房。 突然猛拍他们后背的,当然是他们的雇主阿尔丁。 “久等了。”阿尔丁一手勾着小骑士的脖子,一手环住半精灵的肩膀,喜笑颜开地探头到两人之间,一副左拥右抱的样子。 打过招呼之后,他放开两人,去倒了一杯葡萄酒,拉开最近的椅子随意地坐下,顺便叉起一只刚才被莱恩注视过的肉圆。 “你们也坐啊,随便坐,”阿尔丁扬了扬手,“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自己拿,如果够不着就站起来。” 冬蓟和莱恩对视一下,去坐到了阿尔丁的对面。 莱恩的面色变得有些沉重。冬蓟明白莱恩在想什么:刚才,阿尔丁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还把他们吓了一跳。冬蓟自己也就罢了,他本来就没有警觉的天赋,但莱恩不一样,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接受了好几年的战斗训练,通常他能发现有人靠近,并且迅速判断出对方有无恶意,而这一次,他竟然对阿尔丁的靠近浑然不觉……也不知道是因为阿尔丁步伐太轻,还是因为莱恩的注意力被美食吸引。 冬蓟在落座的时候悄悄碰了一下莱恩的手腕,示意他收敛情绪,莱恩领会到了冬蓟的意思,微微点头。 这时,卡奈走进来简单打了下招呼,端起空盘子,从桌上随便叉了几样食物放进去,再拿走一只圆面包,又匆匆离开了。 阿尔丁对客人说:“你们不用管他,他忙起来就这个样子,嫌好好吃饭浪费时间。” 冬蓟问:“中午的时候好像您说过,您和那位卡奈大人是兄弟?” “是啊,我们是亲兄弟。是不是觉得我们长得不像?”阿尔丁说,“我和我弟弟差四岁,我俩分开生活过一阵,后才又重聚了。我做过佣兵,做过几年商队保镖。卡奈一开始是做抄写员,后来去学基础奥术文字,没多久就去了那个什么希什么教院。” “希尔达教院?”冬蓟问。 “哎,看来你懂这些,”阿尔丁笑道,“卡奈是个法师,你们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真是巧合,我们和你们,正好是两对兄弟,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 阿尔丁晃了下酒杯,指向长颈瓶。冬蓟见状,也赶紧给自己和莱恩倒上酒。 三人举杯致礼,同时饮酒。阿尔丁问起他们兄弟的情况,是否从小一起生活等等,冬蓟也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他说得不怎么细致,只是谈到兄弟俩同父异母,亲人早逝,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互相扶持等等。 冬蓟与阿尔丁有问有答,莱恩只是默默吃东西,很少说话,偶尔做一点礼貌的回应。 阿尔丁偶然一瞥,发现冬蓟的尖耳朵染上了一点点淡红。半精灵其实没喝几口酒,只是举杯后小口抿了两下而已。这种桃红色的葡萄酒并不浓烈,对阿尔丁这样的人而言,只能算是小甜水。 阿尔丁忽然问:“冬蓟,你多大年纪?” “大概三十七吧。” 阿尔丁说:“哦……我也认识别的半精灵,也许你听说过,商会的掌事之一就是半精灵,他大概六十多岁,面相上的年纪却看着和我差不多。这么一对比,你好小啊。” 他故意让目光在冬蓟脸上多停留了一下。冬蓟的发色不怎么漂亮,所以他的注意力一直被发红的尖耳朵吸引。 冬蓟维持着笑容,想了想才说:“卡奈大人比我更年轻,但作为施法者,他的建树肯定比我多。” 如果没搞懂对方话里的意图,就不正面接下,而是巧妙回避……很可爱,是个能聊天的人。阿尔丁这样默默想着,面带笑意,又抿一口酒。 这场晚餐里,三人涉及的话题基本是客气寒暄、旅途见闻、本地风物等等,阿尔丁没说雇佣他们后的任务,冬蓟也不主动问。 不仅如此,阿尔丁数次主动提起十帆街商会相关的事情,冬蓟只做应和,从不沿着话题继续打听。 这种交谈方式看起热络,实则客气至极,透着小心翼翼。 以阿尔丁从前的经验来看,无论是长期雇员,还是短期合作,人们总会对商会抱有些好奇。懂规矩的人不会瞎打听,但如果阿尔丁主动说起各类事情,人们就会跟着深入,以便多了解商会一些。 有的人想开阔眼界,有的人想汲取经验,有的人想积累谈资,极少数人怀着更隐秘的目的……反正无论是什么目的,有这种好奇心是很正常的。 第6页 冬蓟过于谨慎,反而让阿尔丁觉得不寻常。 一顿饭之后,阿尔丁还精神得很,半精灵和小骑士却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这两人白天跑来跑去,晚上再配着酒饱餐一顿,也难怪会迅速犯困。 阿尔丁叮嘱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今天只接风,不谈工作,明天白天再聊正经事。 两人礼貌致意之后,莱恩先离开了宴宾厅。冬蓟故意晚些离开,他在座位附近扫视一番,似乎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弄脏什么地方、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看着他这样,阿尔丁觉得好笑。 这个半精灵哥哥与弟弟相差十几岁,哥哥简直不仅是哥哥,而是妈妈、爸爸、侍从、话事人的四者合体。 冬蓟检查完毕,刚去拉开门要走,阿尔丁跟上他,从他背后伸手,又把门压了回去。 阿尔丁一只胳膊撑在门边,把有点懵然的半精灵暂时困在自己面前。 他低着头,轻声说:“回去好好休息,客房的床肯定比驿站的床舒服。如果有什么事,找随便哪个仆人说都行。” “谢谢您。”冬蓟点点头。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能够感受到阿尔丁身上散发的热度。 由于阿尔丁体格高大,冬蓟的目光微垂下来,便正对着阿尔丁胸口的蛇头文身。冬蓟迅速移开目光,避免显得不礼貌。 阿尔丁微笑着,放松手臂,把门重新打开:“和你聊天还挺开心。以后有时间要多陪我聊聊。” “当然。只要您不嫌我无趣。”冬蓟说。 “怎么会呢。你很有趣,我挺喜欢你的。” 冬蓟楞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维持原封不动。他说了声“明天见”,先轻轻欠身,再转头离开。 阿尔丁抱臂站在宴宾厅门口,看着冬蓟穿过石制长廊,身形消失在入夜后的藤萝庭院中。 因为酒精作用,冬蓟的脸颊自带红晕,这样一来,反而很难察觉他真正的表情。 阿尔丁想,有点可惜。 第3章 第二天早晨,冬蓟和莱恩被仆人带到一间书房。 等了一会儿,走进来的是法师卡奈,阿尔丁没露面。卡奈没那么多寒暄,直接开始安排关于工作的事情。 雇佣冬蓟与莱恩的并不是商会,而是阿尔丁个人。他需要有经验的冒险者,参加一座码头仓库的护卫工作。 那座仓库不属于商会,而是属于海港城市政厅,按照位置与占用时间租借给肯付钱的人。近期,有一批重要货物要从港口陆续上岸,由于需要办理各种手续,所以每批货物都要在仓库内暂存几天再运走。 这批货物价值不菲,虽然只是在仓库短暂存几天,却可能酝酿出各种风险。承运的商队老板怕安保人手不够,想多雇点守卫。 他不敢公开招募,毕竟招来的人也底细不明,于是他委托各路认识的朋友举荐,其中就拜托到了阿尔丁。 听到这里,莱恩皱眉问道:“那阿尔丁大人为什么不派自己的人过去?” 卡奈说:“那批货不是十帆街商会名下的。我们不经手,只是帮忙处理它在本地入港、存留期间的一些手续问题。安保工作不在我们的责任范围内。阿尔丁认识对方老板,愿意以私人名义帮个忙。他不能派属下去干仓库守卫的活儿,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冬蓟倒是立刻明白了:“也是,如果阿尔丁大人直接派属下过去,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责任可很难说清。” 莱恩惊讶:“那……我们去做这件事,岂不就是出了事由我们负责?” “不然呢?白给我们钱吗?” 听着这对兄弟的对话,卡奈笑了一下。莱恩顿时脸上发热。 “不用担心,守卫不只有你,”卡奈微笑着看向莱恩,“除了你,还有全程跟随商队的保镖,以及被其他老板举荐去的两个人,一个是退休的城卫队员,另一个应该是他的亲戚。仓库里面一共安排七个人,再加上仓库外面巡逻的码头区卫队士兵,有这么多人在,出了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莱恩先是傻傻点了点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了什么,表情严肃地说:“很抱歉,我提出的问题太幼稚、太懦弱。白昼女士在上……我并不是因为消极畏惧才这样说的……” 卡奈心里叹气摇头,脸上却依然挂着安抚性质的笑容:“没什么好抱歉的,你会这样问,说明你肯认真应对这份工作。这很好。有的人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质疑,满嘴都是吹嘘自大,那样的人我们反而不放心。” 莱恩毕竟只有十九岁。卡奈的一番话让他双眼放光,站姿更挺拔了。 冬蓟沉思片刻,却皱起了眉:“我也有个问题。卡奈大人,刚才您说在仓库里面的一共七个人?算上我,难道不应该是八个吗?” 卡奈十分爽快地回答:“我没算上你。你不去码头仓库。” “啊?但是我……” 卡奈说:“你们忘了吗?招募的名额只有一个,昨天是你们俩非要一起挤到阿尔丁面前的。” 冬蓟和莱恩对视了一下,一时无语。卡奈紧接着说:“冬蓟,你放心,我们决定雇佣的是你们两人,当然也有留给你的位置。阿尔丁需要莱恩去做守卫,我则需要你到实验室里帮点忙。昨天你还想借实验室呢,这样不是更好吗?” “当然!我非常愿意,但是……”冬蓟又瞟了一眼莱恩,眼神中有些担忧,然后对卡奈说:“您看这样可以吗?我和莱恩一起去码头,其余的时间去实验室做事。其实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第7页 莱恩立刻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去可以的。” 看着他们这奇怪的反应,卡奈问:“怎么了?冬蓟,难道你是担心你弟弟,所以想和他一起去?你并不是战斗法师吧?” 冬蓟说:“我们兄弟俩一直结伴旅行,互相有个照应。我确实不是战斗法师,通常都是莱恩负责对付敌人,我可以在一边帮点小忙。” 卡奈叹了口气,站起身,从书桌后面踱步出来:“昨天的晚餐之后,阿尔丁我也聊了一会儿,说起了你和你弟弟的一些经历。你们面对过的敌人是山匪、拦路强盗、地精……” “是一群地精。”冬蓟补充道。 “你们甚至没有和它们正面作战,是引水到低处把它们淹死的。据我所知,地精的一个群落最少也有十几只个体,如果正面冲突,你弟弟保护得了你吗?” “我……”冬蓟刚要说话,突然,一股力量把他向后推去,他下意识惊叫,喉咙却被那股力量扼住,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脚蹭乱了地毯,腰部撞在墙边的矮柜上,接着整个人又被凭空提起,头顶轻轻触到了天花板。 一切发生在瞬间,不仅是冬蓟,连莱恩也没来得及反应。等到莱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阻止卡奈的时候,卡奈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示意他抬头看着冬蓟。 冬蓟虽被挂在半空,但毫发无伤。控制着他的力量非常克制,没有让他的脑袋真被撞伤,也没有把他的喉咙长时间扼住。 冬蓟这才反应过来,去观察法术轨迹。法术显然源自卡奈,是个力场型高阶奥术,交织了两种学派的符文结构……从施法的速度、控制力来看,卡奈果然是比较有经验的战斗法师。 卡奈改变了手势,把冬蓟缓缓放了下来。冬蓟被吓得不轻,稍微有点腿软。 卡奈说:“冬蓟,你连这么常见、这么简单的力场类攻击都防御不住。对战斗法师来说,这甚至不需要多么快的反应速度,靠事先预置在身上的触发型反制力场就足够了。你以前见过的那些什么山贼、地精……他们之中有施法者吗?有真正的杀手吗?有以屠杀法师为荣的反奥术者吗?” 冬蓟和莱恩又默默对视。答案很显然是没有。 卡奈重新坐回座位:“我希望你们明白,海港城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商会也好,我们的盟友也好,我们经常面对意想不到的挑战。我们需要战斗力,不需要累赘。” 冬蓟小声说:“但莱恩他只有十九岁,对他来说难道就不危险吗……” 又一次,话还没说完,他被眼前划过的亮蓝色射线吓了一哆嗦。 巨大的闪电突然凝聚于室内,以射线状冲向莱恩。冬蓟看清它到的时候,闪电已经撞上了墙壁,爆发出一阵强光。 冬蓟吓得一身冷汗,刚要叫莱恩,却发现莱恩根本不在射线攻击的方向。 莱恩在射线爆发出来时就敏捷地做出了闪避,跳到一边,离开了闪电的路径。 莱恩习惯性想拔剑,但剑不在身边,于是一只手悬空,浑身紧绷,做出条件反射的预备战斗姿态。 他看看卡奈,又看看旁边的墙壁,闪电已经凭空消失,墙上没有任何损伤。 卡奈笑道:“别怕。那不是攻击法术,只是看起来很真实的幻术。” 莱恩注意到自己的姿势,脸上发红,赶紧恢复了正常站姿:“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卡奈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作为巡历期的见习骑士,也许你的实战经验不足,但你的基础很好。你足够强壮,灵敏,训练有素,这些是最基本的东西,它们最重要,至于经验,你完全可以慢慢积累。莱恩,你的素质很优秀,不需要被人过度担忧。这就是我想展示给你哥哥看的。” 面对突然的冲击,冬蓟不仅未能做出有效防御,甚至没有事先准备过身周的防护法术。这倒不奇怪,毕竟他说过自己是精炼师,精炼师和研究者们都不擅长这些。 但如果他非要去做守卫,去面对有可能存在的敌人,这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至于莱恩,虽然他不懂法术,但他可以凭着优秀的战斗反应躲开攻击。这就是他作为战士的优势之一。 冬蓟望着莱恩,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他被吓得心跳过速,这会儿逐渐缓过来了。 而莱恩微微低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刚才他还因为被试探、被冒犯而有些不悦,听完了卡奈的夸奖,不悦全部被一扫而空。 卡奈说:“好了,莱恩,你可以回去休息一下,或者做点自己需要的准备。冬蓟,你留下。” 莱恩一脸耿直:“我不需要休息!我留在这就好。” “你担心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哥哥怎么样,”卡奈笑道,“你是见习骑士,这身份已经说明了你的能力。而冬蓟,他是精炼师,我还没见过他能做些什么呢。我要和冬蓟去实验室。” 冬蓟对莱恩点点头,小声跟他说“先回去吧”。于是莱恩礼貌地行了个礼,离开了卡奈的书房。 等小骑士离开之后,卡奈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吧。” 冬蓟坐定后,卡奈给二人各倒上一杯茶。 冬蓟一路上基本只喝凉白水,这会儿闻到带着蜜柚气味的茶香,倒一时有些不适应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卡奈放下茶杯,打破了寂静:“我真是有点不明白你。之前我们早就说好了该如何合作,现在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非要和莱恩一起去守仓库?” 第8页 冬蓟委屈地撅噘嘴:“之前我不知道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啊,我还以为是更简单的事情……今天你一说,我觉得这个事情听着有点复杂。那位老板如此重视货物,恐怕是已经猜到可能会出事了。” 卡奈说:“对,这份工作确实有一定风险,所以你不能去。你忘了吗,你是来提供‘哈曼的法术书’的,不是真来应募工作的。” 冬蓟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我确实放心不下莱恩。他才十九岁……” 卡奈皱眉道:“你根本不像是他哥哥,简直像是他妈。他是人类,不是像你这样的半精灵,半精灵在十八九岁时还是少年,但他已经是成年男人了。他比你高,比你强壮,你跟着他只会碍事。” “这话可太伤人了,我还不至于那么碍事吧。”冬蓟自嘲地笑笑。 卡奈想了想,问:“看样子,你弟弟不知道我们早就认识?” “嗯,他不知道,我没和他说,”冬蓟抿了一口茶,“你哥哥……森蚺阿尔丁,他也不知道我们早就认识吗?” 卡奈说:“他不知道。最近他确实需要雇人,只不过,他不知道我筛掉了几个比你们更适合的人,只留下了你们,和一些根本不可能被雇佣的废物。” “你就这么确定他会雇我们?” 卡奈轻笑着,上下打量了一下冬蓟。冬蓟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不明白卡奈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不了解他,”卡奈说,“要么是你,要么是你弟弟。他至少会看上一个。” 冬蓟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昨天晚餐后,在那样近的距离下,他看着阿尔丁胸口的蟒蛇文身…… 他有点明白卡奈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但他没敢去询问确认。 第4章 卡奈察觉到了冬蓟的眼神,他笑着说:“别担心你弟弟,我觉得阿尔丁更喜欢你。虽然他更喜欢金发,而你的发色不能算金色,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对了,好像你妈妈也是这样的浅色头发。” 冬蓟抬头看他:“你见过我母亲?” “没见过,”卡奈说,“她在希尔达教院里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只是看过她的画像。” “她从没担任过助理以上的职务,怎么会留下画像?” 卡奈说:“原因说起来也有些荒谬——因为她太漂亮了。我在教院的时候,有一次跟着导师整理旧档案室,档案室的墙上挂着很多东西,比如装裱起来的重要授权书,某段地下遗迹的地图,还有不少画像。据说这些都是从旧办公室收集起来的,现在没什么用了,因为是教院的老物件,也不能丢掉。就是那次,我看到了你母亲的画像,画上的她看起来不像法师,更像是普通的精灵贵妇。我问导师她是谁,由此开始,我知道了你母亲的一些事。” 冬蓟问:“画像是谁画的?” 卡奈说:“听说,当年精炼师哈曼专门请来了画师,给他的精灵女助理画像。他和女助理搞研究的时候,画师就在旁边画画。后来精灵女人离开了教院,画也画好了,哈曼就把画挂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原来如此……”冬蓟笑了笑,“那你见过哈曼吗?教院有留他的画像吗?” “没有。哈曼成名后就脱离了教院。很多事情我都是听说,没亲自见证过。你呢?难道你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冬蓟说:“没有。母亲怀着我回到树海边缘,独自抚养我长大。我从没见过哈曼。” “你没有见过哈曼,却自称拥有哈曼的法术书?” 冬蓟说:“这和我是否见过他没关系。虽然人们都说那是‘哈曼的研究笔记’、‘哈曼的法术书’,但实际上,其中大部分研究成果都来自我的母亲。她是个精灵女性,而且非常讨厌处理世俗杂务,所以哈曼的名声比她大得多。你在教院生活过,应该听过关于她与哈曼的微妙传闻。” 卡奈点头道:“确实。我听过一些关于她的传闻。正因为如此,当年在圣狄连遇到你的时候,你自称是哈曼与其助理的混血儿子,我才没有把你当成纯粹的骗子。” “就算我是骗子,你也有办法检查并揭露我。” 卡奈说:“当然。昨天晚餐的时候,我去过你们的客房了。” 冬蓟对此毫不惊讶:“我想也是。你肯定检查过莱恩的剑了?” “我检查了一切带有附魔或储法性质的物品,包括那把剑,”卡奈说,“那本来是一把很平庸的剑,大型工坊批量卖给乡下村卫队的那种。” 冬蓟笑道:“可不是吗,那是莱恩的剑术老师送他的。” “但现在它非常特殊。剑上有三种高等奥术援护类附魔,不会锈,不会变钝。除此外,我留意到你还给它加了储法符文,施法者可以根据需要为它施放法术,改变元素特性……这些都是你做的?” 冬蓟耸耸肩:“也没别人能做了,对吧。” “没别人能做”听起来好像很自大,但卡奈很清楚,半精灵说的是事实。 从表面上看,懂得武器附魔的施法者很多,这把剑上的附魔也不算太夸张,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附魔效果强弱,而是在于你可以给什么样的东西进行附魔。 卡奈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按照现有技术,这把武器……这类批量生产的普通武器,是根本无法进行附魔的。” 第9页 冬蓟有点小自豪地挑了挑眉。卡奈的表情却比他严肃很多。 卡奈继续说:“附魔武器必须单独打造,由工匠和施法者共同协作,在锻造初期就要加入预置符文,符文稳定存续后,才能进行正式附魔。这是器物附魔学的基础。而你弟弟的剑……我侦测过了,它根本没有预置符文。给这种武器附魔,按说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就像让男人怀孕一样不可思议。” 冬蓟笑了出来:“你这个比喻太可怕了吧。” 卡奈的表情却严肃得很:“如果普通武器也能随意附魔,那么其他器物也可以,甚至很多生活用品也可以。这不仅是学术研究上的重大突破,还有可能影响到很多很多事情……多到一时难以想象。当年,人们都说哈曼已经取得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结果没过多久他就死了,连研究笔记也不知所踪。” 虽然讲到了父亲的死亡,但冬蓟没有吭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茶杯。 卡奈长叹一口气:“昨天我反复检查了那把剑好几次,才最终相信你不是骗子……你真的是哈曼和那个精灵女人的孩子,你真的掌握着他们留下的研究笔记。” 冬蓟问:“你到昨天才彻底相信我不是骗子吗?去年在圣狄连认识你的时候,还有我们每次通信的时候……难道你一直觉得我是骗子?” “我只是谨慎而已,”卡奈说,“每一个施法者都知道‘哈曼的法术书’有多大价值,而你竟然主动想把它卖给商会……我当然要慢慢接触你,而不是一开始就全盘相信你。” “现在你相信我了,怎么样,想买了吗?” “买?我还没看见那本书呢。” 冬蓟指了指自己:“你看见了。它就在你眼前。” “你是说……” “你想想看,我会保留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手抄本,还带着它到处旅行吗?当年,我的母亲确实辗转得到了它,但她并不在意,早就不知把它弄到什么地方去了。用她的话说,这些东西都是她搞剩下的,陈旧得很,还有一堆错误没纠正,留着也没意思。所以,那本实体研究笔记,反而并不是人们真正想要的那本‘书’。” 卡奈沉默片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得证明给我看。” “当然可以,我会的。”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奈盯着半精灵的眼睛,“为什么你当初要主动接近我,还要主动袒露秘密?” 冬蓟说:“因为我想把自己卖给你们呀。” “这我知道。我是说,为什么你想这样做?” “原因简单极了。”冬蓟微笑着,展开双手,放在书桌边缘。 他手指纤细,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这双手只是干净,却远称不上优美,手指甲缘上有不少倒刺,皮肤也略有些粗糙。 冬蓟说:“去年在圣狄连遇见你的时候,我趴在水渠旁边,把手浸在不怎么干净的冷水里。你下了马车,走过来问我‘你疯了吗’……你还记得吗?” 卡奈轻笑:“当然记得。我闻到了熟悉的药剂味道,还发现你身后有一扇碎掉的木门。当时我就明白了,这是个做实验出了事故的精炼师。” 冬蓟谁:“那时候我就对你说了,我没疯,我必须用冷水泡着手,这样一来,即使毒性引起的皮肤表面结晶化无法逆转,症状也不会再向骨头里发展。这双手即使受损,也不会完全废掉。那时,你立刻严厉地指出,这种情况只要用龙胆石粉溶液喷一层就行了,泡冷水是治标不治本……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龙胆石粉溶液。我知道怎么配制它,但我买不起原料。” 说着,冬蓟抬起手,翻转手心手背。 “多亏你心地善良,把我抓到马车上,一小时内就把我带到驿站,给我用了溶液。不然,即使这双手还能干活儿,也必须戴着手套才能见人了。” 冬蓟说这些的时候,卡奈也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与冬蓟的手不同,卡奈的手白净细致,没有经受过比“老师的戒尺”更痛的灾难。即使是在比较困苦的少年时期,也有兄长阿尔丁会保护他,不让他吃太多苦。 冬蓟把手放回膝盖上,看向卡奈:“所以,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一心想把自己‘卖’给你们,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想做精炼师该做的事。我需要研究感兴趣的东西,需要钱,需要各种施法材料,需要稳定的实验室,需要有保障的生活……我需要强大的盟友保护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你母亲的国家,或者去奥法联合会考个精炼师资格?” 冬蓟说:“我母亲做过一些事……所以精灵们不会接受我。至于奥法联合会,他们对精炼师限制颇多,这方面你肯定也明白。如果又想好好搞研究,又想不受限制,那就最好是和十帆街商会合作。据我所知,你们拥有诸国最繁荣的施法材料贸易体系。” 卡奈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对了,你弟弟知道你想留在商会吗?” “他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他和你一起旅行这么久,朝夕相处,他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冬蓟重复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哦,更准确地说,他知道我想接近商会,他也想。但他不知道我做的种种安排。他和我的目的不一样。”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10页 冬蓟说:“他怀疑父亲哈曼的死和商会有关。因为当年商会派人和哈曼谈过合作,后来不欢而散,没多久,哈曼就死于非命了。” “我也听说过这个传言,”卡奈说,“如果你们有证据,我倒真的可以帮你们打听一下。但是商会很庞大,各个掌事人之间亲疏有别,而且这件事也过去得太久了……我不一定真能帮到你们。” 冬蓟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问我莱恩的目的,我才告诉你的。其实你不用管他。” “不用管他?” 冬蓟说:“莱恩是个好孩子,不会乱惹事。我们早就说好了,商会和哈曼的恩怨只是传闻,从来就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能找到证据,我们再谈下一步,如果找不到证据,莱恩不会轻易指责任何人。放心吧,有我看着他呢,而且他还受过神殿的教育,很懂事的。” 卡奈看着半精灵,轻轻眯起眼:“也就是说,你弟弟想调查父亲死亡的真相,而你根本不想帮他?” “因为那都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冬蓟靠在椅背上,带着有些疲惫的笑容,“我从来没有见过哈曼。对我来说,哈曼只是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想纠结那么多年前的事。” ================================= 这一整天里,冬蓟一直和卡奈泡在书房和实验室,日落前两个人终于出来了。 也正是这时,阿尔丁让仆人交给莱恩一封简信,让他带着赶去码头,他的守卫工作今晚就要开始,直到货物手续办全离开城市才结束。 莱恩站在庄园门口,看着是在整理行装仪容,实际上一个劲朝院子里看,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不一会儿,冬蓟出来了,他匆匆赶上去,上下左右地打量莱恩,问他这个带了没,那个准备没……总之是一万个不放心。看到冬蓟时,莱恩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眼神里也有了年轻战士该有神采。 隔着一片藤萝植物,阿尔丁坐在门廊下,左手的小圆桌上摆着水果和大号的银杯,不时会有仆人来为他添进冰凉的饮品。 原本他正在看一份账目,这会儿光线变暗,有些看不清了。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光影婆娑的花园,正好落在大门口的半精灵身上。 半精灵千叮咛万嘱咐,小骑士走两步就回头挥挥手。 “真要命,我怀疑他们不是兄弟,是母子。”阿尔丁嗤笑着说。 卡奈正好从长廊走出来,也顺着阿尔的目光望过去。“好巧,我今天也这么说过他们。” 阿尔丁把杯子递给卡奈,卡奈摇头拒绝:“你喝的饮料里肯定有酒。等会儿我还要看书呢。” “就一点儿,”阿尔丁收回杯子,又喝了一口,“卡奈,关于码头的事,你没对半精灵说太多吧?” “当然没有。如果他知道得太多,他肯定会拦住莱恩,莱恩也会不愿意去的。” 阿尔丁说:“起初我还有点犹豫,这件事牵扯到一个见习骑士,会不会有点麻烦……后来我突然想通了,其实这样更好。” 卡奈笑道:“你刚想通吗?当然是这样更好了。毕竟我们对那批货物的事‘毫不知情’,我们只是给人推荐了一个短期保镖而已。我们推荐的人甚至是个见习神殿骑士,这更加凸显了我们对一切‘毫不知情’。” 说完,兄弟俩相视一笑。 远处,冬蓟从院外走回来了。卡奈转身离开,背影遁入长廊深处。 阿尔丁站起来,向半精灵迎上去:“你对他这么不放心呀?” 冬蓟抬起头,首先看到的仍然是阿尔丁胸口的蟒蛇文身。今天白天听了卡奈的那些话,现在看到阿尔丁,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不过冬蓟没有表现出这些,只是轻轻点头致意,回答道:“我当然不放心。白天的时候听卡奈大人说,好像情势还挺严峻的。” “卡奈怎么说的?”阿尔丁问。 “他就是说了一下仓库可能被抢,现在有几个守卫之类的。我本来想和莱恩一起去,但卡奈大人说不行。” “他说得对。”阿尔丁站到冬蓟身侧,颇为自然地一手揽上半精灵的肩膀,把他带到藤蔓凉棚下,“卡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也不想让你去。你又不是战斗法师,会受伤的。” 冬蓟叹口气:“所以我才想到,情势一定很严峻。你们肯定推测到了,码头仓库不是‘有可能’出事,而是‘几乎一定’会出事。” 冬蓟面色平静,身体却有些僵硬。阿尔丁的掌心正好覆在他肩头上,能够感受到掌下传来紧绷和微微颤抖。 是因为担心弟弟,还是对我的靠近感到紧张? 阿尔丁侧头看着半精灵,脸上泛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尔丁把冬蓟带到藤椅边,掌心轻轻下压,示意他坐下来,然后坐在他身边。 “今天怎么样?”阿尔丁问,“一切顺利么?” 冬蓟神色有些迷茫,阿尔丁补充说:“你不是去卡奈的实验室干活吗,怎么样,累不累?卡奈凶不凶?” 冬蓟被逗笑了:“卡奈大人待我很温和,怎么会凶。” 阿尔丁一侧胳膊撑在小圆桌上,倾向冬蓟:“如果你不累,等吃过晚饭之后,跟我出去一趟。” “当然可以。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准备什么。” 说完之后,阿尔丁琢磨了一下,又改口道:“准备一套质地好点的法师袍。” 第11页 第5章 晚餐后,冬蓟回到房间里翻行李,找出了最像法师袍的衣服:一件非常旧的褐色旅行斗篷。兜帽上有一条蜈蚣般的缝线,没纽扣,靠布绳合拢,没袖子,只有两条没锁边的开口,下摆磨损严重,像被野狗咬过。 虽然它比较像法师袍,但显然非常不符合“质地好”这一要求。 他想起,莱恩有一件还不错的长款夹衣,是去年买的二手成衣,配上皮带还挺像模像样的。于是他又去隔壁翻了弟弟的衣服,找到这件,拿回来试穿了一下。 衣服的确实质地还可以,是厚的平绒,但现在是夏秋交接,它的布料与季节不符,穿出去恐怕有点可笑。 不仅如此,这衣服在莱恩身上还挺像那么回事,而冬蓟撑不起来,显得邋邋遢遢,并不太好看。 在他沉思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他本以为是仆人来催他,谁知竟然是阿尔丁亲自站在门外。 阿尔丁换了一件深青色衬衫,仍然微微敞开,袒露着蟒蛇文身。与刚才明显不同的是,他还穿戴上了作战皮带,腿侧悬着短剑。 看到冬蓟的眼神,阿尔丁笑道:“别紧张,我不是要带你去打架。但是毕竟要出门见人嘛,总得做点准备,”说着,他拍了拍短剑,“如果真要去危险的地方,我可就不只是带这么个小家伙了。” 说完,他扫视面积并不大的客房,正好看到桌上的旅行斗篷和平绒长衫。 冬蓟也回头看了看它们,有些尴尬地低头:“您还是告诉我到底要去哪吧……” 阿尔丁说:“是很好玩的地方,但我不想提前告诉你。” 冬蓟指了指那旅行斗篷:“您说要准备法师袍,用那个行吗?” 从阿尔丁脸上微妙的表情来看,它显然不行。 在冬蓟又想说什么的时候,阿尔丁像傍晚时那样,再次极为自然地搂住冬蓟的肩,带他走出客房:“你别找了,先跟我来。” 冬蓟问他去哪,他不说,于是冬蓟就顺从地跟着他走。两人穿过点起灯火的长廊,走过遍布藤架的院子,来到一处被树木掩映着的平层大屋前。 阿尔丁侧身推开门,示意冬蓟进去。进屋后两人都脱掉了鞋子,才从彩色砖地踏上地毯。 冬蓟站在门前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不是书房或者宴宾厅那样的地方,而是属于私人的起居室。门口随便放着几双靴子,衣服不论长短,随便地丢在换鞋凳和矮柜上。 更靠里面的区域铺上了柔软的浅色长绒地毯,地毯上躺着带鞘的剑,圆桌上摆有果盘和锡杯,靠墙的柜式家具上杂物摆放得毫无规律,空出来的墙壁上挂了各种武器,有些崭新,有些已经饱经风霜。 冬蓟老实地站在圆桌和餐凳附近,没有在向里走,也没有向里看太多次。 房间深处竖着一道铁艺镂空的室内照壁,另一边悬着帐幔,那肯定是更私密的卧室区域。 看着冬蓟的反应,阿尔丁觉得有趣,也没再撺掇他往里走。他让冬蓟稍等,他去拿点东西。 没多一会儿,阿尔丁拿来了一套成衣,长衬和裤装都是深灰色系,质地轻薄又不失挺括,外披长袍是夜蓝色,双层纱织质地,内层有数个材料袋,上面绣着保护性法术符文,外层边缘嵌着钢银色的缎边,上面盘绕着细小如发丝的奥术文字。 “这些给你,试试,”阿尔丁把衣服塞进冬蓟怀里,“法师的衣服都比较宽松,应该怎么穿都能合身的。” 冬蓟不知道面料的价格,但能认出给法师提供便利的细节工艺。先不说这些滑溜溜还透气柔软的料子,光是找工坊做符文就不便宜了。 法袍上的符文是一种恒定的基础防护法术,不算复杂,但很实用,法师可以在此基础上附加其他防护,比较便利。 虽然法师们穿什么衣服都能施法,但有了真正的法袍则是如虎添翼,就像是战士穿上轻便又强韧的护甲一样。 冬蓟抚摸着法袍,那夜蓝色的布料真的触手生凉,好像在触摸柔和的夜风。 “这个……是卡奈大人借我的吗?”他抬头问。 阿尔丁说:“不是。我送你的。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卡奈借你的?” “难道您也曾经是施法者?” 阿尔丁笑出了声,然后说:“我不是啊。不是法师就不能有几件法袍吗?你先换上,我去找一双鞋给你。” 冬蓟点点头,有些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阿尔丁指了指屋子深处的帐幔:“你还挺害羞。去那边换吧,正好我去找鞋……应该就在这边的柜子里。” 冬蓟鞠了一躬,抱着衣服走进屋子深处。 绕过帐幔之后,他差点踩到地上扔着的几件衣服,他想避开它们找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就正好站在床帐前。 床铺上随意丢着丝绸睡袍,薄毯、被单、大小不等的靠枕摆得乱七八糟,甚至还有一只锡杯倒在床脚。冬蓟猜想,阿尔丁的卧室一定是不让仆人进的。如果有仆人收拾,何至于乱到这个地步。 冬蓟小心地把蓝色法袍放在低矮的床沿上,争取不碰触到任何其它东西。他回头看了看,层叠的帐幔挡住了一切视线,从这里看不见外间的任何东西。 于是他抿了抿嘴,轻轻解开胸前的衬衫系带。 与此同时,外间的阿尔丁打开矮柜,翻出了三双新的软底鞋。他把它们一一和冬蓟刚才脱下来的靴子对比,挑出了鞋底大小一致的那双。 第12页 鞋子是他下午派仆人去买的。这只是成衣店的普通鞋子而已,几十个铜币能买一大堆,根本不算什么高级货,但比起冬蓟那双风尘仆仆、看不出颜色、断了鞋带再接上的小短靴,这种鞋子已经好多了。 倒不是阿尔丁故意凑合,而是因为冬蓟和莱恩刚到海港城,哪怕阿尔丁心思再活络,也来不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适合他们的玩意。 偏偏这对小兄弟好糊弄,一看就是常年吃苦,只是一点普通的东西,就能让他们眼神惶恐。 还有刚才的法袍。冬蓟还以为是卡奈借给他的……阿尔丁摸着下巴偷笑:这个半精灵也真是小心谨慎,他故意问是不是“借”的,免得让人觉得他贪心。 不过,法袍还真的和卡奈有关。事实上,这法袍是卡奈不想要的。 大概一年前,有个材料商人讨好卡奈,送了一堆礼物,其中就包括这件法袍。法袍的做工还不错,但卡奈自己有比这更好的衣服,他嫌弃这法袍的颜色配得像什么邪恶死灵师似的,而且双层纱料会随着动作微微偏光,太做作了,显得不庄重。 既然卡奈根本不要,阿尔丁就拿着它留着送人了,反正东西是好东西。 阿尔丁想象了一下,冬蓟确实比卡奈更适合这件法袍。卡奈和阿尔丁一样是黑发黑眼,长得一脸凶巴巴,配上这样的衣服显得气氛沉重。而冬蓟就不一样了,冬蓟的头发是浅色,有着精灵血统馈赠的柔和面容,眉眼间隐约带着微妙的愁容,即使是在微笑时也一样……这种气质的人,配上夜色般的法袍,反而有一种反差的美感。 阿尔丁带着鞋子走进去的时候,冬蓟已经换好了衣服。半精灵微低着头,扯平一侧的袖子,正在认真地查看袖子上的符文细节。 地毯柔软,阿尔丁走路又轻,所以冬蓟根本不知道阿尔丁站在他身后。这么近的距离下,如果他猛一回头,就会直接扎进阿尔丁怀里。 阿尔丁俯视着半精灵的尖耳朵,目光又移到领子下面那一小块贴着发丝的脖子……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在研究符文吗?” 和他预想的一样,冬蓟吓了一个激灵。阿尔丁甚至留意到,那对小小的尖耳朵还瞬间抖了一下。半精灵的耳朵动起来很明显,比普通人类的耳朵可爱很多。不知如果是纯血精灵的长耳朵又会怎样。 冬蓟转身的同时,脚下被毯子上的布单绊住,于是一屁墩跌坐在了床沿上。 阿尔丁笑道:“抱歉抱歉,我怎么总是吓到你?之前吃晚餐的时候也是,我只是打招呼而已,可是你和你弟弟都吓到了。” 冬蓟仰视着他,如果站起来,两人的距离就有些不体面,如果不站起来,擅自坐在别人的床沿上又很失礼…… 冬蓟左右为难的时候,阿尔丁做出了更让人手足无措的事——他原地半蹲半跪下来,伸手碰触到冬蓟的脚踝。 冬蓟不知作何反应才对,只能原地不动。 阿尔丁的手从踝骨滑下去,托起脚跟,把手里的鞋子在旁边比了比,抬头看着冬蓟:“看来很合适。这是新鞋,鞋底不脏,在屋里换上就行。” 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时,阿尔丁的态度十分自然,好像这么做一点问题都没有似的…… 于是冬蓟也只能强作淡定,假装自己一点也不难为情。 阿尔丁拦在他面前,他甚至没法弯腰去穿鞋。于是他稍稍向旁边挪开了一点,这才低头摸到鞋子:“太感谢了!我这就试试看。” 这是一双薄羊皮制的软底鞋,按理说应该十分舒适,但冬蓟却暗暗觉得,还是自己那双鞋底已经倾斜的靴子更合脚。 他穿好鞋,站起来,从床边退开几步:“您说要出门,现在我这样算是准备好了吧?” 这话多少有提醒的意思,冬蓟显然是有点不自在了,想赶紧离开这里去干正事。阿尔丁注意到到,冬蓟的耳尖又微微发红,这次可没有酒精的作用了。 “好,我们走吧。”阿尔丁又揽住冬蓟,带着他走向门口,“别紧张,你肯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马车已经等在庭院外面,阿尔丁扶着冬蓟先上去,冬蓟又是连连致谢。 阿尔丁当然知道这种谨慎的礼貌是因为见外,但他并不想让冬蓟改,暂时保持这样也很可爱。 一路上,冬蓟从没询问到底要去哪。既然阿尔丁一开始没有说,他就不再多问一句。 路程不长,只是在城市里绕来绕去。其中有一段路比较靠近码头,远远能望见海面,虽然从这里不可能看见码头和仓库,冬蓟还是盯了窗外好一会儿。 马车行向城市西南,最终停在一条垄上。这一带远离城区,略显荒凉,除了马车上挂着的提灯外,视线距离内竟然没有一丝灯火。 “会用这个吗?”阿尔丁打开马车厢内的储物盒,拿出一支一肘来长的细金属棒。 冬蓟点点头,接过来,右手食指和拇指在金属棒的尖端摩擦了一下,同时念了句简短的咒语。松开手之后,细棒尖端开始散发柔和的光线,从暗到亮,最后稳定为能照亮身前十几步的亮度。 这是一支非储法式照明杖,需要懂魔法的人来手动操纵。冬蓟偷偷想,如果阿尔丁不带个法师来,他要怎么使用这样的物品?后来转念一想,平时阿尔丁应该会带着卡奈来,这样到说得过去。 第13页 下了马车后,阿尔丁带着冬蓟走向路旁,有条石阶能通往垄下。下面是一片平整却荒僻的草地,中间有条小路,通向远处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巨大石堡。 两人沿着小路前行,身后传来马蹄声,冬蓟回头去看,是车夫调转方向,暂时离开了这里。 今夜天气不佳,云层遮住星月,不远处的城堡黑漆漆的,就像蹲伏在夜幕中的庞大怪兽。 冬蓟无意识地抿紧了嘴。 阿尔丁搂着他的肩拍了拍:“别紧张,这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我不是带你来杀石像鬼的,今天咱们不需要和任何人打架,放心吧。” 看到冬蓟被逗笑了,阿尔丁又说:“看见那座城堡了吧。很久以前它是贵族私人财产,外面还带一大片花园。你看周围,这就是昔日的花园。” 冬蓟左右看看:“周围什么都没有……” 阿尔丁说:“花园早就被铲掉了,当然现在什么都没有。看你紧张的……我跟你说说这地方的由来吧,你听了就不会害怕了。城堡以前的主人不是本地人,是个外来的小贵族兼富商,他看中了这一带的风景,于是买了地,花大价钱建了挺漂亮的建筑,最初他是享受了几年,结果时间长了他就后悔了,他和他的子女都不太喜欢海边的气候,还对一堆东西过敏,渐渐他一家就不愿意来了。后来他的儿子们把这座石堡卖给了商会,商会又转手给了海港城市政厅。” 夜色中的石堡原本显得神秘恐怖,但它的由来其实十分世俗,听了这些,冬蓟确实不那么紧张了。 阿尔丁接着说:“现在,这座建筑是一座救济院。” “救济院?”冬蓟有些惊讶。 “对。里面住着几十个孤儿和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没房子住的寡妇,她们负责照顾老人小孩。白天有城里的医师定期来查看情况,如果出了事,都归市政厅管。住在救济院的人不用交钱,但不是谁都能住进来,未经许可来占房子的人会被抓进监狱。” 这倒大大出乎冬蓟的意料。现在他更加不害怕了。不过,他仍然不明白阿尔丁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难道救济院还需要精炼师? 两人来到门前,不用叫门就有人开门迎接。这里的人似乎早就认得阿尔丁。 石堡内安安静静,光线昏暗。引路人带着他俩登上二层,穿过廊桥,走入后楼,再下去两层,来到后楼的地下区域。 最终,引路人站在一扇双开大门前,对阿尔丁点头示意,然后默默退开。 隔着门,冬蓟听到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声,不算非常吵闹,但也没有前楼那么安静。 阿尔丁笑了笑,推开门,与他并肩走进去。 门内灯火明亮,冬蓟熄灭了照明杖。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建筑内的地下街市,左右十分宽敞,前方更是不知能通到多远。这里面来来往往的全都是人,墙边有的人席地而坐,有的人身上挂着卖货用的木盒走来走去,更远处还有不少大小帐篷。 冬蓟还注意到,地下街市的照明并不是靠烛火和吊灯,而是靠各种法术造成的冷光源。大多数在墙边溜达的人都会带个光球,奢侈点的还会带上永燃灯。 不用阿尔丁催促,冬蓟就自己自然而然地沿着这条“街道”慢慢走进去。 阿尔丁跟在他身边,有些商人会对阿尔丁轻轻低头致礼,阿尔丁也会微笑以对。 冬蓟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是迷迭香,毛地黄药膏,松脂……还有些混杂在一起的其他东西。他留意到墙角打哈欠的女人,这些味道都是从她身边传来的,她身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里面是些基本施法材料。 她身后还有一些小包袱,里面放的东西就恐怕就不怎么常见了。冬蓟看到她从里面掏出了装有铁锈色液体的玻璃扁瓶,他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是异界感染体的血液,死灵学派和异界学派的研究者都需要它。但是,它是被禁止的施法材料,禁止采集,禁止交易,也禁止圣职者以外的任何人拥有。 除此外,冬蓟一路上还看到了各种罕见的材料。成品与半成品的毒剂,能做法器的动物尸骨,带有诅咒符文的物品和武器,蜡封着的古董卷轴…… 冬蓟完全明白了——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地下”街,人们在这里交易各种受到限制的原料与工具。 阿尔丁凑到冬蓟耳边:“你肯定听说过,珊德尼亚是对施法者来说最好的国家之一,这里没有寂静之神的神殿,所以连死灵师都敢来。其实这说法不准确,施法者之所以喜欢这个国度,并不仅仅因为一个原因。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说这里对施法者好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冬蓟正好看到一个摊位上的东西:黑布包裹成的小小椭圆形,带着刺鼻气味,这是浸泡过防腐药剂的死胎尸骨,死灵师们需要这样的东西。 冬蓟不太懂那个学派的高阶知识,所以不知道它能做些什么,他只知道,如果交易这种东西被人发现,即使不被处死,这辈子也别想再看见阳光。 阿尔丁看得出来,冬蓟不是被尸骨吓到,而是被“竟然能交易这种东西”吓到了。 于是他在冬蓟耳边说:“放心,这些都是经过市政厅默许的。还有,市集区域和救济院不相交,不打扰病人,收入还能抽成出一部分来帮助救济院。” 冬蓟问:“这个市场也是属于商会的吗?” 第14页 阿尔丁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只是笑着说:“如果你看到什么需要的,就买下来,不要客气,这也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为我们服务。今天我带你来认个路,也让别人对你脸熟一下。将来你会一直需要这个地方的。” 第6章 阿尔丁让冬蓟随便逛逛,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就买下来。冬蓟没有钱,如果真要买东西,岂不是得向阿尔丁讨银币? 这么一想,冬蓟脸上有些尴尬,阿尔丁看出了他的心思,拉着他走到一旁,交给他一枚戒指。 戒指本身并不华贵,粗银打造,戒面镶嵌双色贝壳,拼成鳞状图案。戒指从阿尔丁的中指上摘下来,对冬蓟来说它却太大,只能戴在拇指上。 阿尔丁解释道,如果冬蓟想购买什么东西,不需要找他要钱包,只要对卖家说签单即可。签名的时候,自然要用右手拿笔,露出手上的戒指,卖家看到戒指,就会明白意思。 阿尔丁还特意叮嘱,签名时不要写“冬蓟”,因为这个名字太特殊了,除了本名以外,想签什么名字都不要紧,可以写任何称呼,哪怕只是画个涂鸦也行。卖家认的是戒指,不是真的要看签单内容。 冬蓟这才明白,他们不会在这里发生任何现金交易,这些卖家应该是从别的渠道得到报酬的。 因为怕冬蓟不自在,阿尔丁说自己看不懂魔法相关的东西,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古董。他和冬蓟约好,最后回到市集大门附近汇合。 阿尔丁离开之后,冬蓟一开始还有点谨慎。当他第一次用展示戒指的方式买下一瓶溶剂之后,他渐渐不再客气,开始把自己融入这个的隐秘的市集。 他买了几样在研究中用得上的药剂,还有一大包草药。商人好像都认得那枚戒指,不仅能明白签单的意思,连对冬蓟本人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 如果这些人都尊敬阿尔丁,那为什么他们对阿尔丁本人却没什么反应?刚才阿尔丁没走开的时候,他穿梭在人群之间,无论是买家还是商家,根本没人多看他几眼。 冬蓟想了想,大概是这些人尊敬商会的名声,但并不认识商会的每一位掌事吧。 在冬蓟蹲着查看一堆块根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本以为是阿尔丁,抬头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 她身形瘦弱,个头很小,站姿略显佝偻,衣裙都是灰扑扑的粗布,还披了一条带风帽的棕色斗篷。如果她不是正面对着冬蓟,冬蓟肯定会将她错看成一个小老太太。 没等冬蓟询问,女人轻声说:“你要影石粉末吗?” 影石粉末是一种基底施法材料,原产于自由城邦费西西特,不算禁忌,只是产量很少,市上不多见,而且卖价很高。 “你有吗?”冬蓟站起身。据他所知,有些人会私运影石粉末,不仅卖价比商行低,而且还不会留下交易记录。对于施法者来说,交易记录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有经验的精炼师看了你购买的东西,就知道你最近在研究什么魔法。 女子对冬蓟点点头,转身钻进人群。冬蓟立刻跟上她。 他并不怕这女人有什么坏心眼。冬蓟是半精灵,和普通人类男性比已经略显瘦弱了,而这女人竟然比他还矮个半头,体型小上一圈,看着实在没有什么威胁。 两人穿过人群,左拐右绕,来到一只角落里的小帐篷前。女人钻进帐篷,对冬蓟勾勾手,叫他也跟进来。 帐篷不大,他们俩都进来后,也基本容不下第三人了。两人在地毯上面对而坐,女人叹口气:“抱歉。我和你说实话吧……” “你并没有影石粉末,是吗?”冬蓟问。 “是。你看出来了?” 冬蓟失望地塌着肩膀:“刚才没看出来,坐下之后就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是材料商。” 瘦小女子苦笑了一下,说:“我并不是想卖给你东西,我是想从你那买东西。” “买?” “你是精炼师吧?我一直在观察你,看到你买的那些东西,我就猜出来了。” 冬蓟没有否认。施法者之间,看出这点信息量也不算什么值得吃惊的大事。 “你想买什么?”冬蓟问。 女子说:“我想要三十克黑莨菪膏,要精加工成品。还有伯劳心,粉状成品,你应该明白意思。” 冬蓟等着她说完。 她在衣服里摸索了一下,捧出一只精美的方形项坠,只有坠子,没有挂链。项坠底座是薄薄的银灰色钢铁,和铸造武器的材料近似,上面嵌有一颗剔透的琥珀,里面封存着细小的黑色物质,像是来自远古的血液。 冬蓟伸出手,女子把坠子放在他掌心。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是个未附魔的护符基底,你是想让我为它附魔吗?” “是的。我需要你为它附魔。除了刚才我说的两样东西,就还有这个了。我要的就这些。” 冬蓟问:“这琥珀里是血液触媒吗?” “是北方夜枭血”。 冬蓟蹙眉,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压低声音说:“那么它只能附魔成触发诅咒类,如果做成储法容器,只能适配死灵学派法术。” “做成储法容器就可以,”女子说,“我知道你不是死灵师。” “但你是死灵师。”冬蓟说。这并不是一句疑问。 女子点点头:“是的,我是。虽然这地方能买到一些原材料,但很难买到精炼师的服务。所以我需要你。” 第15页 “那别的死灵师是怎么做的?”冬蓟想起之前看到的死胎尸骨,这里肯定也有别的死灵师活动。 “他们购买所需的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再慢慢处理。他们在老家会有相熟的精炼师,或者是自己勉强应付一下。但我不一样,我没有实验室,而且我要这些东西有急用。” 冬蓟脸色一沉:“你是说……你在海港城,要拿这些东西有急用?在这里用?” 女子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质疑:“听到这些原料,你已经猜出来我大概要施展什么法术了,对吧?” 她说得对。听到精制黑莨菪膏、伯劳心粉末、储法血珀,冬蓟已经大致猜到了她想做的事情。 “你要唤起尸骨?”冬蓟说。 其实完成这类法术还需要几个其他材料,但那些都是简单成品,她能直接在这个市集上买到。 “不仅如此,你要的尸骨应该是葬在受庇护的墓地里的,周围有神术壁障,你还要先化解壁障。得到尸骨后,你打算长期操控它们,将它们带到某些地方去……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女子说:“你既不是神职者,又不是亡者猎人,干吗要管这么多?我要施什么法术,和你有关系吗?” 冬蓟摇摇头:“我无意评判你的行为,但我怕你会连累我。” 虽然珊德尼亚对死灵师较为宽容,但也没有宽容到允许他们为所欲为的地步。如果死灵师做出极端亵渎的行为,照样会面临抓捕和惩罚。 冬蓟从前也为死灵师服务过,只要交易低调点,一般也不会惹什么大麻烦。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和弟弟莱恩共同行动,两人又正在融入十帆街商会,这时候如果节外生枝,会受影响的不只他一个人。 女子叹口气:“告诉你也可以。从我需要的剂量你应该能看出来,我要唤起的尸体并不多。我要的是三个人,他们葬在海港城的公墓里,我可以把名字告诉你。” 女子说话时拂了一下头发。冬蓟这才发现,她的两只手上共戴着三枚戒指,其中两枚是魔法物品,而第三枚却只是装饰品——已褪色的素银圈,上面镶嵌白水晶,这是订婚戒指的款式。 她继续说:“我要的尸体,两个姓塔尔,一个姓埃默。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弟弟,还有一个是我的未婚夫。” 这回答稍稍出乎意料。冬蓟本想说声“抱歉”,但又觉得这样很不专业。他们在聊法术和风险,又不是在聊家常,没必要摆出软绵绵的态度……于是他忍住了没说。 冬蓟问:“既然他们已经下葬了,你为什么要唤起他们三人的尸骨?” 女子回答:“我要带他们回家。他们都死于意外,下葬得也匆忙,我找了好多年,才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坟墓。我要把他们带回故乡去,葬入祖先的墓地。也许你留意到了,我不是本地人,我来自俄尔德。从珊德尼亚的海港城到俄尔德,你应该知道要走多远的路吧?即使我能偷偷挖出他们,也没法一个人运送三具尸体,我当然要让他们自己能走路,自己跟我来。” 冬蓟点点头。这个女人浑身上下笼罩着死灵学派的气息,如果她去和神殿交涉,神殿肯定不会同意让她迁移亲人的尸骨,所以她只能想些旁门左道的办法。白昼巡者的神殿虽然并不会无故地抓捕死灵师,但也对死灵师没什么好脸色。 “你要的东西不难做,”最终,冬蓟的语气软化下来,“但它们需要的工期不一样,黑莨菪膏难度很低,但工期比较长,需要耐心。储法血珀需要至少三天,伯劳心粉一两天就可以。问题是,我这里没有太多死灵学派原料,需要另行购买,或者由你提供。” 看到精炼师有接活的意思,女子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小脸上也有了笑意。 她表示,当然是由她提供原料,不仅如此,她这里还有各种正规市面上见不到的原料,如果冬蓟想要,可以任意拿走,就当做工作报酬。 以物易物、以物易技,这倒是不错的方式。市集上有不少人也是这么做的。冬蓟同意了这样的支付方式。 女死灵师的行囊里有少量北夜枭血,还有一小瓶渡鸦血。它们都是效果优异的施法触媒,因为在死灵学派中被应用较多,所以魔法物品商店不爱摆出来卖,要卖也只偷偷卖给熟人。冬蓟收下了这两样,他自己的研究也用得到。 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一项要求:市集上有人贩卖碎骨和风干的器官,它们不是来自动物,而是出自人体。东西不算很贵,但在外面没人敢公开卖。冬蓟指了几种这样的东西,叫女死灵师去买下来,交给他。 这也是报酬的一部分。两瓶血液触媒就当预定的现金,买下这些东西则是尾款,可以过几天再付。 女死灵师答应了下来,玩味地看着半精灵:“想不到你还挺油滑的。购买危险品的事交给我做,这样你就低调多了。其实今天我就可以去买下来给你,直接付给你‘全款’也无所谓。” “不,过些日子我还会来,下次见面给我就好。”冬蓟说。 一方面是因为他肯定还会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天他还得和阿尔丁汇合,他不想拎着几个可疑的小包裹回去。 按说他没必要这么谨慎,既然阿尔丁带他来,就肯定允许他买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是主动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但冬蓟还是想收敛点,至少一开始要收敛点。 第16页 与女死灵师谈妥之后,冬蓟带上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小帐篷。女死灵师对他说:“下次来的时候,如果找不到我,就和人打听‘三月’。这当然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方便你找我。” 冬蓟点点头,习惯性地也想报上名字,他张开嘴,又突然觉得不妥。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名为“三月”的女子笑着摇摇头,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第7章 冬蓟回到市集上,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思绪却有点飘忽。 作为精炼师,他刚刚接了一份需求,而且是来自死灵师的需求。他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他被十帆街商会的人招募,暂时吃喝不愁,真的有必要冒着风险接死灵师的活儿吗?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既然现在如此纠结,刚才又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死灵师? 想来想去,盘旋在他脑子里的并不是死灵师本身,而是她提到的三个人。父亲,弟弟,未婚夫。三人都客死异乡,而她想寻回他们的尸骨。 听她说起这事的时候,冬蓟的手臂上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现在一回想它,鸡皮疙瘩又卷土重来。 不是因为害怕死灵师,而是源于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冬蓟忍不住想起亲眼见过的两场临终:一个是他自己的母亲,另一个是莱恩的母亲。 莱恩与冬蓟的父亲同为法师哈曼。哈曼与精灵助手曾有一段罗曼史,那名精灵就是冬蓟的母亲,名为金叶。 后来,金叶离开教院,哈曼与商人之女相识,走入正式婚姻。那时的哈曼年事稍高,已经功成名就,他的妻子还很年少,十分仰慕他的聪慧。 在哈曼遭到杀害之前,他找机会送走了已怀孕的妻子,妻子通过哈曼的信件,艰难跋涉到精灵们的树海边缘,找到金叶,想寻求庇护。 以世俗目光来看,金叶与这名人类女子应该很难成为朋友。但金叶毫无芥蒂地收留了她,后来还亲自为她接生,于是冬蓟有了个异母弟弟,也就是莱恩。 冬蓟目睹生命的降临不久后,就又目睹了生命的逝去。 金叶一向身体虚弱,从冬蓟记事起她就常年抱病,某个夏夜里,她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平凡无奇,没有预兆,没有激烈的病痛发作,没有生死交接的瞬间,没有握着手喊“妈妈别走”的机会。 那时的冬蓟还不到十九岁。对人类来说,这年纪已经足够独当一面,而半精灵却还只是矮小而稚气的少年。 冬蓟目送过的第二次临终,则是莱恩生母的去世。 金叶死后过了几年,莱恩的母亲也因病离世。那时莱恩还小,他扑在母亲怀里大哭,一直哭到尸体完全冰冷下来。冬蓟有点不记得后来他们是怎么冷静下来、怎么去操办后事的,好像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他们不去思考,只是做该做的事。 莱恩和冬蓟都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关于父亲,他俩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冬蓟的母亲金叶只执着于研究,很少提起从前,所以冬蓟从小对“父亲”毫无概念;莱恩虽然也没见过生父,但他听妈妈讲过许多关于法师哈曼的事情。 莱恩的母亲出身于商人家族,并不懂魔法,她只觉得那个男人儒雅,温柔,神秘,智慧过人,听着她的叙述,也能猜到她与法师哈曼曾经多么恩爱。 正是母亲的爱,点燃了莱恩寻找仇敌的愿望。在母亲也病逝后,他更加希望能查出父亲受害的原因和经过,希望知道是谁毁掉了他父母的人生。 冬蓟虽然并不执著于这些,但他也想象过哈曼的死亡。他见过两位母亲因病去世,那么父亲被人谋杀而死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每次想到这些,冬蓟都会尽量调整情绪,尽量转移注意力。 他不敢一直深想。明明是一场他没目击过的陌生的灾祸,他却会想着想着流下泪来。 他和莱恩都长大之后,他们在旅途中见过了更多的死亡。牲畜,野生动物,地精之类的小怪物,贫病的流民,重伤的旅伴……他们不止一次再度掉过眼泪,但每次落泪,都不及想起亲人的离世时那样疼痛。 ========================= 冬蓟的脑子里盘旋着种种念头。他找不到重点,也停止不下来。他在市集中慢慢走着,也不看周围,眼神有点发直。 忽然有一道影子投下来,挡住他眼前的昏黄光线。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青灰色的蟒蛇头部。 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按在冬蓟肩上,手掌大得几乎能包裹住他的肩头。 冬蓟从恍惚中回过神,认出这是阿尔丁。 阿尔丁在人类也算是十分高大,所以,当阿尔丁突然出现在身边时,冬蓟总会有种受到威胁的错觉。冬蓟不习惯近距离看着那狰狞的蟒蛇文身,也不喜欢突然被人靠得这么近。但这一次,在瞬间的惊吓之后,他却有点享受从肩头传来的温热。 阿尔丁吓了他一跳,却又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就像是他无意地走在虚空之中,忽然有人抓住他,把他带了出来。 阿尔丁把冬蓟带到一个拐角后面,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冬蓟看了阿尔丁一眼,又低下头。他倒不是想掩盖情绪,而是根本没明白阿尔丁在问什么。 第17页 看到冬蓟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阿尔丁的神色愈发严峻:“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处理的。” “处理什么?”冬蓟呆呆地问。 阿尔丁说:“别害怕。救济院市集虽然隐秘,但并不混乱。它是在商会的眼皮底下运作的,我不会容忍打乱秩序的人。” 冬蓟恍神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了。阿尔丁看到他这幅样子,大概是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坏事。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轻笑:“我没事。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是我不好,我逛得太久了,还让您白白担心。” 阿尔丁说:“倒不是时间久不久的问题,而是你看起来怪怪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没事,真的。说来惭愧,我不是要筹备精炼实验吗,所以就一边看耗材,一边琢磨那些法术问题……有的事越琢磨越烦恼,大概我想得太投入了,所以表情变得特别奇怪。” “挑到需要的东西了吗?”阿尔丁问。 冬蓟点点头。 “那就好。你可不要客气,需要什么就去买下来。你是我们雇佣的精炼师,买这些东西也算是为我们服务。你用得着这个市集,将来如果我没时间陪你,你自己也得多来几趟。” 听了这话,冬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就打算多来几趟,而且最好是自己一个人来。阿尔丁主动这样提议,倒免去了他小心询问的麻烦。 两人边交谈边慢慢走向市集入口,穿过寂静的救济院,准备回程。 他们能谈的话题很有限,无非是这个市集挺好的、东西很齐全之类,一旦离开这个话题,冬蓟就接不上话,只是礼貌地附和。 看着半精灵这幅模样,阿尔丁渐渐减少了问话,但仍然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冬蓟。 他俩走到大路上之后,马车正好折返回来。在马车里,两人距离更近,冬蓟就更无法避开阿尔丁的目光。 忽然,阿尔丁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自在?” 冬蓟一愣,立刻说:“当然没有。” “没事,不要这么紧张,”阿尔丁笑道,“你一直很紧张。又要对我礼貌,又要做出比较热情的态度,每句话都小心翼翼……我都看得出来。我可是佣兵出身,见过的人多得很。冬蓟,跟我相处不用这这样,我又不是什么贵族老爷。” 显然冬蓟并不这样认为。据他所知,商会掌事比一般的“贵族老爷”还要尊贵一些。 商会共有一名首席,五名掌事,掌事们各有各的管辖区域,其中海港城正是森蚺阿尔丁的地盘。 海港城不仅有美景和繁忙的贸易,也有许多难见天日的灰暗地带,在贵族们难以触及的那些角落里,就盘踞着“森蚺”的力量。正因如此,虽然阿尔丁并不是贵族,那些人也无不敬他几分。 到海港城之前,冬蓟做了很多准备,打听关于商会的种种讯息,也听说过阿尔丁这个人。冬蓟的目标是被雇佣,可是一旦目标实现,他却总有点惶惶不安。 这时,阿尔丁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雇你吗?” “因为我是精炼师。”冬蓟回答。 “对。本来我们只是想找码头那边的临时保镖,雇你弟弟就可以了。但是我一眼就看中了你,我希望你留下来。不是短期合作,而是长期留下来,留在海港城为我工作。” 这样也正合我意,我非常愿意为商会服务——按说,冬蓟应该这样回答。在他预想的处事画面中,他也是这样回答雇主的。但现在他说不出来。 他又不傻,他能够感觉到,阿尔丁的目光中掺杂着其他东西。 他预想过自己会作为精炼师被雇佣,但没有预想过那些“其他东西”。 冬蓟的目光飘忽,显然是又有点慌。阿尔丁偷笑了一下,接着说:“你看,我的亲弟弟就是个法师,也拥有附魔师资格,为什么我们还需要另一个精炼师?你是施法者,你肯定明白。” 冬蓟点点头:“嗯……因为卡奈大人擅长的并不是这个方向。” 阿尔丁说:“是的。卡奈虽然有附魔师资格,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东西只是废纸,装门面用的。其实他并不擅长搞那些实验室里的东西。你看过他的实验室了,你觉得怎么样?” 冬蓟诚实地回答:“有点空旷。” 阿尔丁哈哈笑出了声:“可不是吗!卡奈是战斗法师,而不是桌子前的学者,他一点也不擅长研究这些瓶瓶罐罐。如果要问他究竟擅长什么……他可能更擅长杀人。他和我一样当过佣兵。” 听到这话时,冬蓟微微皱眉。阿尔丁看出他是被吓到了,被吓到了也挺可爱的。 其实,冬蓟回忆起了之前那个下午,他坚持要参加码头的工作,卡奈说他不擅长战斗,只会是累赘,为了说明这一点,卡奈用立场法术将他抓起来,固定在空中。 如果他是卡奈的敌人,卡奈可以捏碎他身上所有的骨头。幸好卡奈很有控制力,没有伤到他分毫。 回想那几秒的经历时,冬蓟还是会隐隐胆寒。 阿尔丁继续说着:“杀敌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是值得骄傲的威名,但放在一个法师身上,却会被合作人质疑,还会遭到同行嫌弃。唉,我是不太能理解那些法师的心态。卡奈去法师们扎堆的教院里待过,他肯定比我明白。所以,其实不仅是我需要你,卡奈也需要帮手,需要懂魔法的同伴。你们搭档起来做事,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优势。” 第18页 冬蓟点点头。但阿尔丁还没说完:“对我来说,这份‘优势’也很重要。我家里有能信赖的仆人,别人家也有;我手下有训练有素的作战人员,别人手下也有;我身边有优秀的法师,别人身边也会有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认识精炼师。商会需要你们这类人,我也需要。” 两人在马车内相对而坐。冬蓟刚想说什么,看到阿尔丁伸手过来,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从膝上收了回来。 冬蓟收回了手,阿尔丁的手却落在了冬蓟的膝头上,轻轻按了按,似是带有安抚或鼓励的意思。 法袍布料一触生凉,掌心的温度却比空气热得多。那股热度从布料传到膝上,法袍下的腿稍稍抖了一下。 冬蓟没处躲,也觉得不该躲,只能有点僵硬地回以微笑。 “冬蓟,我确实挺喜欢你,你也明白我的意思,”阿尔丁直视着半精灵浓绿色的眼睛,“我长篇大论了一堆,主要是想让你明白——我雇佣你、留下你,其中虽然确实掺杂了一些个人情绪,但并不是只因为这点小事。我很期待你作为精炼师的表现,希望看到你的能力与忠诚。听明白了吗?” 阿尔丁的神色很严肃,这是他认真处理事务时的表情。 他明明没有说出任何轻浮的、令人害羞的话,冬蓟却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总之,上面这段话冬蓟认真地听了,也听懂了。所以,最终他只是说了声“我明白”。 “那就好,”阿尔丁露出笑容,“你这一脸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看着也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相信你才会雇用你,你活得舒坦,我作为雇主也开心。” 这话还挺诚恳,但听在冬蓟耳朵里,却反而令他生出更多警惕……这些话,像是在表达并不介意,又像是表达含蓄的警告。 他总觉得,也许阿尔丁不愿意让他和死灵师做交易。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无法给商会带来什么好处。 救济院市集是商会的地盘,也许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眼线汇报给阿尔丁。但是,按说阿尔丁根本没必要监视一个普通下属。再说了,如果阿尔丁不希望他与死灵师有来往,又何必主动带他来这种到处都是禁忌物品的地方?还是说,其实阿尔丁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表示认可和鼓励? 冬蓟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越想越多。好不容易才落下脚来,他非常担心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妥,会惹雇主不满。 他要求自己赶紧切断这些杂乱的思绪,想点别的,免得挂在脸上,被阿尔丁看出来。 第8章 冬蓟在后半夜回到宅邸,先去实验室看了看,然后去莱恩的房间帮他收拾了一下东西,最后才回到房间休息。 他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身上的暗蓝色法袍。这副模样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 洗漱休息完毕,冬蓟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马车里和阿尔丁的对话。 想着想着,思绪渐渐又飘到了弟弟那边。此时的莱恩应该正在码头的仓库里。也不知这一晚是否平安,有没有遇到盗贼,不知仓库里的其他人好不好相处,也不知执勤期间能不能轮流打个盹…… 清早,莱恩结束了一夜的守卫工作,回到宅邸。 码头区的士兵白天多,夜晚少,所以这些专职守卫们与之相反,夜里全员在岗,白天轮班休息。 仆人为莱恩引路,将他直接带到卡奈的书房。 卡奈交代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早晨对他简单汇报一下即可,不必去打扰阿尔丁。在莱恩的理解里,这是因为阿尔丁事务繁忙,没空管理小事;只有卡奈明白,这是因为他的兄长一贯晚睡晚起,早晨是睡得最熟的时候。 昨天一夜无事,莱恩也汇报得很简略。卡奈一边喝着黑茶一边观察这个小骑士,总觉得他有点慌里慌张的,并不像口头表达的那样平静。 卡奈要他坐下谈话,问他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 莱恩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码头倒是没事,我……我只是觉得……那些商队保镖有点像坏人。” 卡奈差点大笑出来。“像坏人”,这表达方式犹如童言童语,实在不像是从一个成年骑士小伙子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具体怎么‘像坏人’?跟我讲讲。”卡奈问。 卡奈说话面带笑意,莱恩却不知道这是嘲笑,还觉得是因为卡奈大度,没生气。 于是,莱恩也更有底气了一点:“一起看守仓库的人里面,有两个是像我一样临时被招募的,他们都还好,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而那四位商队保镖就有点奇怪了。听说他们是从海岛来的商队,但他们的长相和衣服都不像海岛民族,倒像是珊德尼亚本地人,他们带的武器是弯刀和匕首,还带了鞭子,我认得出来,那不是赶牲口的鞭子,是轻型刑鞭。其中那位领队的颈部、手臂、胸前都是刺青,刺青画面非常邪恶,有一些描画恶魔的涂鸦,还有一些不不宜展示的异性身体部位……还有,他的头发削短得只有不到一指宽,身上却带了梳子和麂皮发绳。不是我要偷看,是他整理腰包时露出来的。” 卡奈问:“嗯。所以为什么你觉得这就像坏人了?” 莱恩严肃地说:“我觉得他们的模样像贩奴者。” “为什么?” “我和冬蓟在旅程中见过别的贩奴者。他们经常长途跋涉,需要前往东南海域和西北山脉的另一侧,这些地方要么湿热难耐,要么风沙很大,所以很多贩奴者会把头发修得很短。他们带的鞭子不是畜牧用品,而是专门为了打人而设计出的刑具。还有,他们会随身携带一些例如发绳、梳子类的东西,因为奴隶一路上蓬头垢面,他们在交易之前要把奴隶的头发束好,显得健康利落一点,好卖出去。除了这些,大面积的文身和他们的模样也看得人很不舒服……我并不是歧视这种样貌,而是……而是……白昼女士在上,如果卡奈大人您亲自看到,您会明白的。” 第19页 卡奈做出一脸并不明白的表情:“要说刺青,阿尔丁身上也有。要说鞭子,阿尔丁和海港城的很多商人平时也带。这只是海港城本地的习惯,是一种体现地位的装饰物,不是武器。如果你对这方面的风土人情感兴趣,以后我可以给你讲讲。至于服装和样貌,在海岛做生意的人有很多出身于珊德尼亚,他们并不一定是海岛居民。还有梳子和发绳……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在旅途中如果有了相好,女人就会赠予他一些不太值钱的小信物。比起这个,还有一个更合理的答案——那个人的头发是最近刚刚剪短的。你也说了,他的头发不到半指长。很可能他原本是用得着梳子和发绳的,然后他去了一趟海岛,被热得受不了,回程之前就把头发全刮掉了。” “可是……”莱恩低头蹙着眉。卡奈说得也有道理,但他又觉得自己的观察没错。 卡奈叹了口气,说:“那我问你。你们护卫的货物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货物在箱子里,箱子都上了锁和封条,中途没有打开过。” “你觉得里面是人类吗?” 莱恩想了想:“应该不是吧……毕竟人类得吃喝,得如厕,就算堵住嘴也会发出声音。”他心里想,如果运活人,箱子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都不打开,就算运的是死尸,这一路也该散出臭味才对。 卡奈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那些保镖是奴隶贩子。就算他们像,或者他们曾经是,但这次他们看守的货物显然不是奴隶。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莱恩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嘴上却说不出来。毕竟他只是略有质疑,而不是目睹了贩奴现场。 莱恩在神殿学过各国常识,珊德尼亚是禁止贩奴的,但海岛上有些部族却允许交易活人。他默默分析着,也许这四个保镖确实参与过贩奴,但回到陆地后,他们也从事正常货运,没有犯法。 如果是这样,也确实没法拿他们怎么办。 于是莱恩不再多说,和卡奈礼貌告别。 他偷偷想着,如果冬蓟也去码头工作就好了,冬蓟懂法术,也许能看出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回到房间,莱恩察觉到屋子被收拾过。从叠衣服的形状和归置东西的习惯来看,当然是冬蓟做的,所以他并不介意。 他走去隔壁,冬蓟的房门锁住了。莱恩估计冬蓟还在睡觉,就没有敲门,默默回去休息了。 =============== 其实冬蓟并不在屋里。他一大早就起床出了门,赶去了海港城的白昼巡者神殿。 他们到海港城还不久,连莱恩都还没来得及去这里的神殿拜访。神殿位置偏僻,冬蓟又是第一次去,途中免不了问路和绕路,所以他刻意早起了一些。 终于抵达后,冬蓟并没有去神殿主堂,而是绕到了附近的公墓。 根据昨天那名死灵师的叙述,她的亲人葬在这片公墓里。他们两个姓塔尔,一个姓埃默。 公墓面积很大,要找到特定姓氏的人非常困难。冬蓟用上了一点小法术,在指定范围内搜寻目标文字。这法术的本来用途是帮助法师在陌生图书室里寻找书籍,现在冬蓟却用它来寻找墓碑。 塔尔和埃默都不是海港城本地姓氏,重名率不高。冬蓟排除掉生卒年过于遥远的,剩下的三个墓碑就是他要找的了。 两个塔尔是一家人,埃默是那个未婚夫。冬蓟本以为三座墓碑挨在一起,或者至少两个塔尔应该挨在一起,但事实并非如此。 埃默与年轻些的塔尔挨得很近,年长的塔尔则葬在另一片区域。 冬蓟先来到埃默的墓碑前。埃默死于两年前,享年二十七岁。旁边的塔尔也是死于两年前,从墓碑上仅有的信息可以看出,塔尔是一名正式神殿骑士,享年二十岁。 这是那个死灵师的未婚夫和弟弟。冬蓟忍不住想,小塔尔死的时候,才比莱恩只大一岁而已。 然后冬蓟去看另一个塔尔的墓。老塔尔死于十九年前,由于出生日期不详,所以也看不出享年是多少岁。 怪不得父亲与儿子没有相邻,原来他们并不是接连去世的,公墓不可能提前这么久留个位置。 这么一想,死灵师的动机就有点奇怪了。她说想带亲人的尸骨回故乡,她父亲十九年前去世,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到现在才找到他的坟墓吗? 冬蓟仔细想了想,要解释好像也能解释通顺:十九年前,老塔尔客死异乡,他的妻子也许只是普通妇女,没有外出寻人的能力,一对子女都过于年幼,要等长大后才能出来追寻往事。 小塔尔也可能是来寻找亲人坟墓的。甚至,也许那个未婚夫与妻弟一起行动,二人一起找到老塔尔的坟墓,然后一起遭遇意外。 冬蓟正想着,身后有人对他打招呼:“先生您好,您是在找谁吗?我可以帮您。” 他回过头,公墓小路上站着一位身穿神殿祭袍的少年,面相挺年轻,估计是神殿里的小助祭。 助祭询问冬蓟是否要找特定墓碑。冬蓟看着老塔尔的墓,灵机一动说:“我想找的人姓塔尔,这块墓碑上的姓氏是对的,但逝者的去世时间是十九年前,应该不是我要找的人。” 虽然冬蓟早就知道小塔尔的墓在哪了,但他想多从小助祭嘴里套出点话来。 “你要找神殿骑士塔尔?你认识他吗?”从助祭的反应看,他似乎还真知道小塔尔。 第20页 冬蓟说:“算是认识吧。几年前我在旅程中遇到过他,接受过他的帮助。现在我度过危难,想找他来正式道谢,结果却听说他已经……” 因为弟弟是见习骑士,所以冬蓟很熟悉见习骑士不同年龄段的大致晋升顺序。几年前小塔尔海不到二十岁,应该正在巡历期中,巡历期的见习骑士云游四方,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而且白昼神殿骑士最讲究伸张正义、救助危难,如果塔尔与某个半精灵有一面之缘,也并不奇怪。 听了他的话,小助祭做了个祈祷的手势,低头叹了口气:“白昼女士在上。原来如此。您真是一位善良的旅人。跟我来,我带您去看看他。” 说完,小助祭又补了一句:“其实您也没有完全找错地方。您面前这块墓碑的主人也姓塔尔,他是骑士塔尔的父亲。” 冬蓟暗暗感叹自己运气极佳,这个助祭语气和善,态度主动,表达欲/望比较强,应该能聊不少东西。 助祭把冬蓟带到小塔尔墓前,两人自然而然地聊起那位骑士。 他们先是感慨命运无常,这么好的人却英年早逝,渐渐地,自然就聊到了当年他的死因。 小塔尔的死,并不是因为战斗或意外,而是因为他身染疫病。 事情起因是渔船上的一场纠纷。神殿骑士前往调查,结果被某个濒死的海岛游商传染了恶热。游商死了,染病的三个骑士救活了两个,还有一个不幸去世的,就是刚刚成为正式神殿骑士的小塔尔。 助祭还介绍道,旁边这位死者也是因为恶热去世的。这个人叫埃默,是塔尔的亲戚,他专程来替塔尔料理后事,谁知这场恶热比从前更加凶险,埃默只是为死者打理尸身,竟然也遭到感染,在几天内就病逝了。 冬蓟又借机询问老塔尔的情况,故意问老塔尔是不是也得了同样的病。 助祭解释说,老塔尔并不是骑士,也不是得病去世的。据说他供职于十帆街商会,是个保镖或者打手。十九年前,某位商会成员外出办事遇到劫匪,老塔尔为保护雇主而死。 更多的事情,小助祭就也不太清楚了。他年纪小,关于老塔尔的事情都是零零散散听说的,之所以会知道这些,只是因为他出生于海港城本地而已。 冬蓟和小助祭聊了一会儿,又假装与坟墓里的骑士说了几句话,做出辞别友人的模样来。 离开公墓后,冬蓟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费心打探了这么一通,现在却觉得还不如不来。知道的少一点也许更轻松。 小塔尔和埃默的死,很可能并不是因为疾病。 冬蓟也接触过一些草药学,他早就听说过东南方的恶热,还读过相关病案。那种病最早是从海岛传来的,本身传染性并不强,只是病程发展极快,海员在船上发病,很难得到及时救治,而且初期症状容易和普通的受寒发热混淆,容易误诊,所以致死率一度很高。后来医师们逐渐有了经验,从很多年前开始,这病就已经没那么凶险了。 小塔尔死后,埃默只是接触到他的尸体,竟然也受到了感染……按说这是不可能的。病人死后,这种恶热也会销声匿迹,即使是记载中感染最严重的地区,也从未有过尸体继续传播恶热的案例。 老塔尔的死亡,也未必就没有蹊跷。虽然其中细节较少,但冬蓟莫名地很在意“十九年前”这个时间点。 十九年前,他的父亲哈曼也死于非命,细节无人知晓。 哈曼的死和老塔尔的死,按说两件事应该不相关,但其中偏偏有个联系,那就是十帆街商会。 老塔尔生前曾服务于商会,哈曼生前拒绝过商会的某人。 女死灵师应该也姓塔尔。她没说自己的名字,给出的假名是“三月”。 虽然不知老塔尔死于具体何时,但冬蓟从莱恩的母亲那里听说过:哈曼是在当年的三月份里遇害的。 哈曼有个体面的葬礼,坟墓在希尔达教院那边,不在海港城。按说他和塔尔不该有任何关联才对…… 冬蓟越想越不能平静,也越想越害怕。 他没有直接回宅邸,而是先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了坐。 明明他并不打算追查父亲的死亡,明明他只是想有个稳定的环境去做自己的研究……可是他控制不了偶遇,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各种离奇的猜测,也不知道能对谁说。 不能对莱恩说。冬蓟早就下了决心,要对过去之事消极一点,别鼓励莱恩调查太多。 莱恩对生父也没有印象,之所以他想调查这些,更多的是出于理义,而不是出于情感。所以,只要这事慢慢拖下去,早晚莱恩会放弃的。 不能对阿尔丁和卡奈说。他们兄弟俩当然和十九年前的事情无关,毕竟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幼童……但现在他们均为商会高层,绝对不会喜欢看到有人对那些事打打探探。 冬蓟深知,自己应该讨好他们,而不是引起他们的怀疑和排斥。 不能对“三月”说。也许她知道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并不需要冬蓟多透露什么。无论如何,冬蓟决定只把她当交易对象,做好该做的事就行,除此之外,最好别参与太多…… “唉……我真是又蠢又自私。” 冬蓟坐在河堤边的石头上,低声自言自语。 第21页 他完全没有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一直在默默观察着他。 第9章 这天,冬蓟坐在桌前,盯着熬煮药剂的小坩埚。 实验室的门窗上都有魔法防御,莱恩想和冬蓟说话,却没法走进来。于是莱恩在室外找到与冬蓟一墙之隔的位置,冬蓟施展了一个小法术,两人就可以顺利隔墙对话,而且只需要发出很小的声音。 莱恩分析了一遍码头的事情,问冬蓟:“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异常?” 莱恩满脑子都是这些,到今天为止,他已经翻来覆去对冬蓟说好几遍了。 冬蓟没有回答,而是问:“今天你是下午轮休吗?你不回屋睡一会儿?” 莱恩说:“轮休只是洗澡换衣服的时间而已,我洗过了。平时我们在仓库里也可以轮流打盹,我不困。你有没有什么法术,能侦测出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冬蓟说:“有是有,但我最近很忙,去不了……那批货一直放在码头仓库吗?不继续运走?” 莱恩说:“要等后续的货物都送齐全了,手续之类的也弄完了,商队才会继续运输。” “那就再过几天,等有时间的时候我跟你去看看,”冬蓟说,“你别到处说这事,别拿这个去纠缠阿尔丁和卡奈。” 听冬蓟说同意去看,莱恩的表情立刻舒展开:“好!我明白!那我要准备离开啦。” 墙外传来盔甲和剑鞘碰撞的声音,冬蓟皱了皱眉:“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脱掉盔甲再睡。你总是这样凑合,身体会越来越疲劳的。” 莱恩说:“我真的不困,之前休息过了。我去拿点吃的,然后就回码头去啦!” 冬蓟问:“怎么,码头那边给的食物吃不饱吗?” 外面没人应答。莱恩已经走出法术范围,听不见了。冬蓟摇摇头,叹了口气。 和弟弟闲聊也没耽误冬蓟手里的工作。他给小坩埚收了火,在止沸的瞬间撒上一层准备好的药粉,然后念动咒语,观察着容器内物质的每一分变化。 他天天都坐在卡奈的实验室里,卡奈本人反而不常来。 目前,冬蓟正负责抽查一批施法材料半成品的提纯质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他自己想慢慢钻研的小实验。 在做这些的间隙里,他还默默完成着女死灵师的委托。 伯劳心粉已经做好了,黑莨菪膏还在发酵,今天傍晚能完成。现在冬蓟的坩埚里是一种尚在实验阶段的材料,理论上能提升法术精确性。他一边做记录,一边从容器里分出一点点,滴在另一张桌上的粗银杯里。 银杯中的液体里泡着一枚石头,正是半成品的储法血珀。冬蓟把要实验的东西直接用在了它身上,正好能直接看看效果。 如果一切顺利,他今晚就可以再去一次救济院,找到三月,把她要的东西交给她。 突然有人“嘿”了一声,把冬蓟吓了一跳。 他抬起头,隔着几排置物架望过去,阿尔丁靠在门口。 “又吓着你了?”阿尔丁问,“我拧开门的声音你没听见吗?” 冬蓟赶紧站起来,走到实验台外面去。一方面是出于恭敬,另一方面是他不希望阿尔丁靠近试验台。不是阿尔丁不能靠近,是任何人都不能,这是他身为精炼师的小小执念。 阿尔丁说:“你怎么一脸惊讶?是惊讶我能进来吗?”他摸了摸门框上雕刻的细小字符,“卡奈的实验室当然有一堆防护法术,他给了许可,你才能进出无阻。我是他亲哥,同时又是他的上司,我当然也有许可。” 冬蓟说:“您不是施法者,我还以为您不会来这种地方。” “平时我确实很少来,但现在嘛,我不得不进来看看。” “为什么?” 阿尔丁向前几步,靠近冬蓟:“因为我听女仆说,你一整天都在这里,没出来吃午饭,也不叫人送水和食物。” “实验室里不能吃东西,也最好别喝水。”冬蓟低头一笑。 “所以我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昏倒在里面了?”阿尔丁故意探究地盯着冬蓟,“嗯,还行,脸色没有特别苍白,就是嘴唇太干燥了。你还是出去吃点东西喝点水吧。” “我会的。天黑之前我就收工。” 阿尔丁说:“正好我要告诉你,今晚我和卡奈都要出去赴宴,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来。仆人会照常准备好一切,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 冬蓟问:“我晚上想去一趟市集,可以吗?” “想去就去呗,这本来就是你们法师该干的事。马车随便你用,还找上次那个车夫就行。” 冬蓟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阿尔丁垂下目光,一开始冬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接着,阿尔丁轻轻抓住冬蓟的左手手腕,把他的手执到眼前。 “戒指呢?”阿尔丁问。他指的是之前那枚素银戒指,在市集上能代表来者身份。 冬蓟用另一只手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戒指:“做实验的时候不方便戴。去市集时我会戴上的。”他当然会戴上,毕竟他没有现金。 阿尔丁点点头:“那就好。最好是离开家门之后就戴上。说真的,海港城的夜晚并不算十分平静,你要戴着它,才能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冬蓟笑道:“放心吧。没人会欺负我。” 第22页 “那可不一定,”阿尔丁说着,轻轻放开冬蓟的手,目光游到亚麻色发丝旁的小尖耳朵上,“很少有人敢冒犯纯血精灵,因为这么做会引来很复杂的问题。但是,他们不敢,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对这些人来说,半精灵就是他们最好的目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冬蓟点点头:“明白……” 阿尔丁说的话并不是吓唬,冬蓟非常明白他的意思。 半精灵在人类城邦中的地位十分特殊,人们对他们不提防,不厌恶,甚至还有点喜欢;但同时,人们又看准他们不属于树海,没有故乡,背后无人撑腰,比较好欺负。 阿尔丁问:“以前你到处游历,应该也遇到过一些不太开心的事吧?” 冬蓟诚实回答:“是的,确实遇到过,但情况也还好。您看,我身边跟着一个穿盔甲的小骑士呢。莱恩会保护我。” 阿尔丁说:“但你的小骑士被我派出去工作了,恐怕不能事事陪着你。将来他的巡历期结束了,他就得去某个神殿生活,那时他还怎么保护你。” 冬蓟愣了一下,然后捻着手里的戒指说:“也不必担心,这不是……有您在保护我吗。” 因为冬蓟故意回避着,所以他没有看到阿尔丁的眼神。 “那当然。”阿尔丁轻声说。 说完,他拍了拍冬蓟的肩,又握了一下冬蓟拿戒指的手。 人类个子更高,手掌也大一些,能把半精灵的拳头整个包裹在手掌里。冬蓟的手里还捏着戒指,其实稍稍被硌疼了一下,但他没说,没皱眉,阿尔丁也感觉不到。 阿尔丁又叮嘱了几句,离开了实验室。 冬蓟长吁一口气,终于放松地坐回桌边。 走出实验室,阿尔丁一路哼着歌来到卡奈的书房。 卡奈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抬了一下眼皮看到阿尔丁,发出沉重的叹息。 阿尔丁凑到卡奈身边,坐在桌沿上,随便扫着看了几份文件:“你怎么唉声叹气的?是船队被海盗抢了,还是城卫队搜到禁运品了?” 卡奈说:“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阿尔丁说:“我知道,你的实验室里有隐形的监守之眼,能把画面传到你的水晶球上……我只是找精炼师说说话而已,这算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你是十岁小姑娘吗?万一下次我在实验室里睡了他,你还不得瞎掉?” 卡奈压低声音,用威胁的语气说:“我警告你,你想在哪睡他都可以,唯独不许在我的实验室。” 说完,兄弟俩面沉如水,互相对视,对视了片刻之后,又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卡奈边笑边摇头:“你一天看不见他就不舒服,而且还对他这么有耐心,都不像你了。因为他是精炼师吗?怕吓跑他?其实我觉得你不用这么小心,他不会跑的。” 阿尔丁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记得咱们养过的‘黑虎’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卡奈说。 黑虎是一只黑色短毛犬,体格巨大,健壮威猛,肩高到人腰部,是以前宅邸里的护卫犬,现在它岁数大了,不经常出狗舍。 阿尔丁说:“我和黑虎玩的时候经常拍它的背,它也特别喜欢让人‘打’。那小子厚实得很,肉长得比人紧实,拍起来是‘噗噗’的声音。训练它的时候,它如果敢挑衅,我就用棍子打它,你凶一点,它就老实了。训练强度大一点也没事,每天都把它累到趴下,它反而更平静,更听话。而且它身体那么结实,也不用担心伤着它。” 卡奈说:“是的,我记得这些。只有你打过它,它反而和你最亲。” 阿尔丁又问:“那你还记得‘泡沫’吗?” “记得。那不是咱们小时候带过的一条狗吗,死掉好多年了。白色的,在海边捡到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阿尔丁说:“泡沫和黑虎不一样,泡沫才这么点大……”他双手比划了一下,“和猫差不多大,不,好像比猫还小一圈。看着它好像圆滚滚的,其实身上全都是虚的毛。你想想,我打过它吗?不但没打过,和它玩的时候我也得注意着力气,连走路都得小心脚下,万一不小心踩了它一脚,那小细腿可就断了。” 卡奈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听完,评价道:“你说得对。但是别看这种小狗娇弱,它的脑子可不傻。它和大狗一样聪明,什么都听得懂。” 阿尔丁说:“所以,该训练还是得训练,该一起玩还是得一起玩,这样才能培养忠诚。不同之处在于,对待这种小东西,你的手法必须温柔一点。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另一只呢?”卡奈问。 阿尔丁说:“那是神殿的工作犬,咱们暂时借一下而已,又不能养。” “前几天他跟我告状来着,说那个商队的保镖像贩奴者。” “你看着办就好。码头那事,说到底我们只是帮忙,又不是我们的货。反而是冬蓟,可真是我的意外惊喜……” 卡奈微微挑起嘴角。招个临时保镖确实是小事,但半精灵兄弟来应募却不是意外。 不过,反正阿尔丁对冬蓟很是喜欢。结果好就可以了。 ===================================== 阿尔丁和卡奈也在傍晚时就出门了。说是赴宴,其实在宴会上肯定要商谈很多事务,他们回来的时间不会很早。 第23页 夜幕降临后,冬蓟准备好所有要带的东西,随便吃点东西就出了门。 走到宅邸门口,马车竟然已经在等他了。想必是阿尔丁知道他要去救济院,事先作了安排。 车夫还是上次那个人,沉默寡言,不爱抬头看人。知道目的地后他也不说话,只是做个恭敬的手势,帮冬蓟打开厢门。 夜间街上人不多,海港城里只有一个地方还比较热闹,那就是聚集着数个风流场所的街道。 去救济院需要穿过这条街。冬蓟在车厢内,隔着帘子也能听见街边的莺声燕语,还能嗅到酒菜的油腻与脂粉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忽然,马车渐渐慢下来,最终停住,车夫走下来,敲了敲门:“先生,前面有人挡着。” 冬蓟以为是街上人多,所以有人挡住了路,于是他掀开帘子问:“那我们绕过去可以吗?” 车夫摇着头,咂了咂嘴,扭头看着前面,神色烦恼。 冬蓟开门走下来,望向马匹前方。只见一个红裙女子站在路中间,披头散发,抱着用斗篷裹起来的大包裹,盯着马车,一脸仿佛和他们有什么恩怨的模样。 冬蓟疑惑地看着她。和她一对上眼神,他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之前那个叫“三月”的死灵师。 上次见面她披着斗篷,衣着暗淡,现在她稍微打扮了一下,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法师,所以他没有一下认出她来。 冬蓟走过去:“你怎么……” 没等他靠近,三月快步向他走来,拉着他要上马车:“我专门在这里等你。上马车再说。救济院那边不安全,先别去。” 因为冬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于是车夫也不阻拦,就这样让女子和冬蓟一起进了车厢。在这条街上,“衣着艳丽的女人走进厢式马车”是很常见的画面,没人会觉得稀奇。 他们坐进车里,车夫没有立刻继续赶车,而是问了声“去哪”。 三月小声地说“公墓”。冬蓟j皱了皱眉,觉得直接说公墓有点太奇怪了,于是他替她告诉车夫:“去白昼巡者神殿。” 第10章 马车行驶起来之后,三月长舒了一口气。 冬蓟问:“你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 三月说:“从城里通向救济院,如果坐马车,就必须经过这一条大路,其他小路马车走不了。这里人多热闹,女人晚上站在路旁也不稀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在这里等。上次见面时我已经知道你是森蚺的手下了,他的马车上有十帆街商会的徽记,我就只靠近商会的马车。如果发现车里不是你,我就假装落魄的流莺,道歉走掉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冬蓟说,“你刚才说,救济院那边不安全?” “是的,有人要杀我。”三月说,“别担心,那人没去过救济院里面的市集,他也进不去里面。但他一直在外面徘徊,我离开救济院之后就不敢回去了。” 冬蓟说:“他没有跟踪你吧?” 三月说:“目前没有,我用法术检查过了……”她顿了一下,“我说有人要杀我,你竟然一点也不吃惊?” 冬蓟这才意识到,他确实一点也没吃惊。毕竟他看过那三座坟墓,听过他们可疑的死因。三月要找尸体,如果这时有人要杀她,冬蓟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杀她灭口。 其实冬蓟并不太想和她聊这些,万一她说出什么相关秘密,他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于是他说:“毕竟你是死灵师,多数人对你们并不宽容。” 三月点点头:“是的,你说对了。追杀我的是个亡者猎人。” “亡者猎人?” “对。我还没到海港城之前,他就盯上我了。别担心,他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去墓地找亲人的尸体。那些亡者猎人根本懒得调查死灵师的目的,对他们来说,只要是个死灵师,就已经该死了。” 冬蓟这次才真有点小吃惊。原来并不是家族仇人要杀她,而是亡者猎人在追杀死灵师? 很多施法者都听说过“亡者猎人”这个群体。这类人基本上都来自西北方,出身于广泛信仰寂静之神的地区。 寂静之神的信徒非常敌视死灵师,神殿也会常年搜捕和审判亵渎生死之人。但亡者猎人不是神殿骑士,也不是牧师,不是任何神职者,他们只是一些自愿如此生活的普通人。 据说,亡者猎人都曾遭受过不死生物的袭击,甚至因此失去家庭、失去所爱。他们虽然不是神职者,却比神职者更加憎恨死灵师,他们敌视亵渎死亡的行为,致力于毁灭任何形式的不死生物,排斥一切死灵学派知识,即使施法者自称无害也不行。 亡者猎人多在北方活动,主要行动范围是北星之城与俄尔德,他们很少会再往东南走,基本不会来沿海地区。因为这一带的国家与城邦主要信仰白昼巡者,连寂静之神的神殿都没有。 三善神信徒之间可以友善相处,互相尊重,但尊重归尊重,他们的内部教义不同,所以行事风格有很大差别。 冬蓟被母亲培养成了罕见的无信者。他从小读着母亲的藏书长大,也读到过不少关于寂静之神的内容。 年少时,他想当然地认为白昼巡者的教义更加严苛,而寂静之神听起来比较温柔宽厚……后来随着年纪长大,冬蓟慢慢发现,实际情况是完全相反的。 第24页 虽然白昼神殿也讲究对抗邪恶,但他们对死灵学派法术却还算宽容。他们认为学派不分善恶,人的具体行为才有正邪之分。 寂静之神听起来和死亡有关,信徒看起来也更温和低调,其实他们最痛恨不死生物和死灵学派。凡是有寂静神殿在的地方,都是死灵师的禁入地区。 被捉到的死灵师将受到审判,即使是罪责最轻的,也会废掉你的手和声带,让你终生不能施法。 冬蓟不常读宗教学书籍,他自己瞎琢磨的解释是:奥塔罗特是管死亡的,而死灵学派却是在混淆生死。大概这等于是和神抢生意吧。 不仅某些学派受到管制,精炼师也经常受到这方面的压力。大约从几年前起,希瓦河沿岸诸国禁运了一批可用于死灵学派的施法材料。不得运输,不得交易,不得采制。于是精炼师就也无法得到这些耗材,很多实验无法继续。 这背后有一堆原因,冬蓟没有全部记住,他只记得推动这一禁令的就是寂静之神信徒。 冬蓟身在珊德尼亚,这里对死灵学派没那么严苛,所以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购入了各种找得到的材料,还和死灵师做了点小生意……现在,他突然听说有亡者猎人,顿时心里七上八下。 他没有真接触过亡者猎人,只知道他们比寂静神殿的骑士更粗暴,更难沟通。 神殿骑士起码会遵守每个地方的风俗和法律,亡者猎人可不管这一套。 冬蓟用右手攥着左手指,把阿尔丁给他的戒指捏了一路,左手拇指上都硌出痕迹了。 在海港城,只要他戴着这枚戒指,地痞之流肯定不敢伤害他……但亡者猎人呢?那些狂信徒肯定不管这么多…… 三月叫了他几声,最后还轻推了他一下。冬蓟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 在他一路心神不宁的期间,三月已经又披上了暗淡的旅行斗篷,擦掉了嘴上的鲜红口脂。 三月说:“我们到了。刚才你的车夫敲了门,你不理他,他就没再出声。” 冬蓟点点头,叫三月先别动,他先出去看看。 马车已经行驶到了白昼巡者神殿附近。神殿建筑上饰有小型魔法光球,周围其他区域则一片漆黑。公墓和神殿有一定的距离,从这里下马车,还得再穿过几条小路。 冬蓟站在马车下发呆,三月突然一把推开他,从车厢上跳了下来。 “东西给我。”三月对他伸出手。 冬蓟把腰间的小布袋解下来递给她。三月掏出储法血珀,满意地笑了笑,将它挂在脖子上,把装有伯劳心粉的扁瓶挂在腰间,瓶盖松开一点点,然后当着冬蓟的面,把黑莨菪膏分别涂抹在眉间、舌下、双手、心口。 她伸手到衣领里的时候,冬蓟扭开头回避了一下。三月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谢谢了。” 你这就要去唤起尸体了?冬蓟想这样问,但他一直紧张地留意着四周,生怕有人突然冲过来攻击他们。 三月也不等冬蓟反应,一个人离开大路,向着黑暗小径走去。 冬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于是他告诉车夫,先将马车移走,到他们经过的上一条街等他。车夫什么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调转马车离开。 冬蓟跟着三月走向墓园。三月回头小声问:“你跟来干什么?” 冬蓟说:“你去做自己的事就好。我在附近帮你望风。” “用不着。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了。你走吧。” “施法需要高度专注,尤其是你想做的那种事……我也是施法者,我明白的。万一有人来了,你根本发现不了。” 三月笑了一下:“你是战斗法师吗?” “不是。” “你又打不过亡者猎人,留在这干什么。” 冬蓟一边快步跟着她,一边又在捏那枚戒指:“我……我的雇主比较有声望,万一真遇到危险,也许那个人不敢杀我……” 其实他对此并不抱什么期望。阿尔丁只知道他去了救济院,并不知道他大晚上跑到公墓来。 而且,如果是面对危险的狂信徒,阿尔丁也不见得还愿意保护他…… 这么一想,冬蓟突然有点恶心自己,他又想与阿尔丁保持距离,又希望关键时刻能得到庇护……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虽然担惊受怕,但冬蓟还是一路跟着三月,没有离去。三月只知道亲人身在公墓,却不熟悉三座坟墓的具体位置,有时候她要停下来犹豫片刻。冬蓟刚想给她指路,她已经凭着手里的黑色灵摆找到了正确方向。 快要接近目的地时,三月停下来,对冬蓟说:“你别再过来了。如果要替我要望风,你就留在这里远远看着吧,别跟我太近。” 冬蓟点点头。 三月叹了口气,最后又叮嘱道:“万一真有什么危险,你弄出点声音,然后赶紧离开就行了。别过来找我,也别说认识我。” 于是,冬蓟留在了原地。附近正好有两棵树,起初他想藏在树下,用更暗的阴影隐藏自己,后来一想,觉得躲起来反而不好。他要站在显眼的地方,别人靠近时,就不会先留意到三月。 他决定不加躲藏,就这么直接站在路旁。 冬蓟默默计划着:如果真遇到亡者猎人,他可以想办法编编谎话,拖拖时间。毕竟他确实不是死灵师,对方并不一定会杀他。 第25页 但三月就不一样了,她穿着颜色暗淡的袍子,身上带了死灵学派物品,半夜在墓园找尸体……这也太典型了,别是说亡者猎人,连农民都能看出她是个死灵师。 墓园一片漆黑,很快冬蓟就看不见三月的身影了。 冬蓟紧张到全身紧绷,他要求自己放松一点,要冷静地观察周围。为了放松,他就开始思考三月想用的法术:伯劳心粉、黑莨菪膏、储法血珀并不是法术所需的全部材料,它们只是比较难获取,在这三样东西的基础上,再配合不同药剂、不同咒语,最终效果可以指向数种不同的高阶奥术,其中有些是冬蓟知道的,也有些可能连他都没见过…… 思考着法术,他确实渐渐放松了下来。因为越想越投入,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了。 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 冬蓟一个激灵,立刻向着墓园深处跑去。虽然三月叫他别过来,但他这会儿根本没有多想。 一个人影站在老塔尔的坟墓附近。身影比较高挑,肯定不是三月。 冬蓟靠近之后,那身影也发现了他。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再来一个人,所以既不躲藏,也不朝他攻击,只是继续缓步向坟墓走。 老塔尔的墓碑倒在地上,坟墓塌陷下去,三月坐在已经腐朽的棺椁之中,双手把尸骨的头颅抱在胸前。 之所以冬蓟能看清那是头颅,是因为三月颈间的储法血珀正在发出淡淡的红光。 冬蓟跑过去,扑倒在墓碑旁边,正好挡在猎人与坟墓之间。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这才看清亡者猎人的样子。 说是“看清”,其实也看不到长相。猎人身上的衣物与皮甲均为黑色,皮甲胸前刻着奥塔罗特圣徽,刻痕中填充了银色漆料,在黑色皮革上衬得尤为显眼。他的头部整个罩在薄麂皮袋子之中,袋上只留三只孔洞,活像个诡异的稻草人。 猎人的两手也戴了黑色皮手套,左手反持锥形短匕,右手提着通体黑色的钉头锤。 冬蓟看着锤头,上面看不见反光,似乎没有沾上血迹。他稍稍放心了一点,鼓起勇气喊道:“这是误会,这是误会!不要伤害她!” 猎人没有回答,脚步也只停了一下而已。他再迈步上前时,冬蓟跳起来转身就跑,猎人挥起钉头锤,却被一阵烟雾阻住视线,一击挥空。 那不是普通的沙土或粉末,而是浓黑如墨的雾气。被它围住之后,视线内没有一丝光线,甚至连声音也全部消失。 在隔绝感官的黑暗之中,猎人无法分辨方向,他随便朝一个地方冲过去,黑雾竟然跟着他一起移动,继续笼罩在他身周。 冬蓟扑倒坟墓旁边,对三月伸出手,想拉她出来。但三月毫无反应,连看他都不看。 她正低声颂念着咒语,双眼放空,处于施法过程的高度专注之中。 那阵黑雾的扰敌效果虽好,却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再倒数几个数字,它就会自行消散。冬蓟身上带的东西不够,无法再补上另一个法术。 “三月!我们快走!”冬蓟干脆跳入墓坑,抓住三月腋下,想把她从棺椁内抱起来。三月虽瘦,偏偏冬蓟也没多大力气,他没能把她抱起来。 冬蓟犯难的时候,三月终于回过神来。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伸手向腰间想摸施法材料。冬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猎人已经摆脱了黑雾,正气势汹汹地向坟墓冲过来。 就在猎人要跳入墓坑时,突然一支箭矢飞来。他稍一转身,躲了过去,还未站定时,又一支箭插在他脚下。 猎人挥动钉头锤,打落了又接连射来的几支箭。他躲开了差点射中左肩的一箭,右边大腿却被擦出一条血痕。 猎人被逼得向后退开一段距离,冬蓟在墓坑中,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 接着,冬蓟听见了熟悉的嗓音:“行了,不追了。”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沉重的皮靴声响起,一步步靠近墓坑。 “别害怕,是我。”阿尔丁蹲下来,对蜷缩着肩膀的冬蓟伸出手。 第11章 冬蓟有些惊魂未定,小心地握住了阿尔丁伸过来的手。 他感觉自己被拉扯了一下,后背被搂住,不知怎么,就整个人被带出了墓坑。 回过神来时,他被搂阿尔丁胸前,眼睛又一次对上衬衣领口旁蟒蛇的双眼。 这次夜间出行,阿尔丁在衬衣外多披了一件薄斗篷。他双手拉起斗篷,把它拢合起来,将冬蓟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别说话。我来解决。”阿尔丁低声在冬蓟耳边说。 冬蓟还有些恍惚,一时也没明白他的意图。 这时,周围又是一阵纷乱,提灯的火光摇曳不停,更多脚步声围拢过来。 墓园的动静惊动了神殿,一些牧师和骑士跑出来查看情况。为首的牧师认出了阿尔丁,态度立刻客气了不少。 冬蓟就这么趴在阿尔丁胸前,静静地听他用沉稳的音调说谎。 阿尔丁向牧师示意旁边的一座坟墓。表示自己是为此而来。 墓中埋葬的人名叫青藤,是个纯血精灵,生前常年生活在海港城。他曾是商会成员,也是阿尔丁很尊敬的老前辈。 几年前,海港城遭受过一场飓风袭击,青藤在灾难中不幸去世。他也葬在这片公墓中,正好与那个被挖开的坟墓斜向相对。 第26页 即使提起青藤,也无法解释阿尔丁为什么深夜带人来墓地。于是,阿尔丁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稍稍打开斗篷,正好让牧师看到被他搂着的冬蓟。 在斗篷下面,阿尔丁故意拢了一下冬蓟的头发,把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正好露出小小的尖耳朵。 牧师一眼就看出阿尔丁抱着的是个半精灵,这个半精灵低着头,缩着肩,显然吓得不轻。 阿尔丁解释道,他带这个朋友来墓地主要是为了一些私事。他们不方便在白天过来,而“不方便”的原因……主要是为了维护青藤的名声。 他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牧师完全听懂了。 她带来的那些年轻牧师和骑士也懂了,并且正在她背后激烈地交换眼神。 牧师做出“可以了”的手势,示意阿尔丁不必把这些事说得太透。阿尔丁当然乐于配合。 至于那个被挖开的墓……阿尔丁和随行手下都确认了墓碑,他们表示不认识墓主人,但认得立下墓碑的人是商会成员。 他们表示,自己赶到的时候,这个墓已经被挖开了,而且远处有个人影正在跑远。 不仅半精灵被吓到,阿尔丁也吃了一惊,他下令朝那人影放箭,可惜箭矢都没射中,还是叫那个人逃了。 神殿骑士们正在检查四周,地上不仅散落着箭矢,有几处还溅落了几滴血迹。只可惜公墓中的道路是铺好的石板地,无法以脚印来进行追迹。 牧师检查了一下空坟,面色不善:“先生们,那个逃走的人长什么样子,你们之中有人看清吗?” 阿尔丁和手下们都皱眉摇头,表示没有看清。 阿尔丁说:“我只能确认那不是尸体,是活人。这墓碑都是十几年前的了,尸体就算跳出来也没那么完整吧。” 手下们纷纷笑起来,牧师却愈发严肃:“先生,我不是在说笑。这墓里有浓烈的死灵术残留痕迹。” “我倒没感觉到,”阿尔丁说,“或许我可以把卡奈叫来?他能帮你一起看看情况。” 牧师说:“不用了,这些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在一切未查明之前,请不要将今天看见的事情宣扬出去,希望您能理解。” 阿尔丁当然同意了。不过,他同意得不是很痛快,他故意反复询问“死灵术残留痕迹”意味着事情有多严重、对旁人有没有危害,还问牧师公墓是不是常有这种事等等…… 也不知怎么回事,牧师反而成了被不停盘问的一方。越被问下去,她就越想赶紧送客。 最后,阿尔丁表示相信神殿的判断,并且做出承诺,一定会管好属下的嘴巴,绝对不会有人乱说。牧师显然松了一口气。 阿尔丁与牧师告别,带着一群手下离开公墓。冬蓟仍然被搂在阿尔丁身边,低头只能看见脚下的路。 虽然安心了不少,但冬蓟又在不停疑惑:那三月呢?三月刚才就在旁边,阿尔丁为什么没有解释她的身份?为什么牧师也不问?难道三月已经逃走了?但不该这么快啊…… 众人完全离开神殿区域,来到大路边,路上停着五驾马车,其中一驾车正是送冬蓟来的那驾。 车夫按冬蓟的指示,在距神殿最近的一条街上等着,然后直接遇到了阿尔丁的其他马车。 冬蓟从阿尔丁的斗篷里钻出来,他这才发现,三月哪都没去,就在他们身边。 她站在两个拿短剑的青年之间,把旅行斗篷抱在左手上,斗篷下面没穿法师袍,穿的是衬衣长裤和贴身皮甲。这些衣服都是男性款式,再加上她本来就身材干瘦,又抹掉了脸上的妆,猛一看去,她的模样就像个矮个子的少年。 她拦马车时穿的是一身红裙,下马车时,她就已经是裹着斗篷的样子了。女性裙装很修身,且能露出锁骨,不可能包裹在现在这身衣服外面。 来的路上,冬蓟一直在思索亡者猎人的事,和三月没怎么交谈,也根本没留意她换衣服的动作。现在一想,她竟然在狭小的马车里当着男人的面脱掉红裙、换上衬衫和皮甲……冬蓟稍微有点脸红,但又想到这毕竟是个死灵师:她都可以独自安静地挖开坟墓,当着别人换衣服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 三月沉默而警惕地跟着众人,右手还拿着一把轻型弩。仔细一看,弩匣里根本没有矢,估计是刚才有人趁乱随便塞在她手里的。 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阿尔丁的手下之一。即使她身上残留着死灵术气息也不要紧,毕竟他们全都站在被施展过死灵术的墓边。 阿尔丁看了一眼三月,对离她较近的手下说:“带上她,看紧点。” 三月十分配合,把手弩还给旁边的年轻人,跟着他们上了其中一驾马车。 冬蓟向她投去担忧的目光。阿尔丁搂上他冬蓟的肩,带他走向那个熟悉的车夫。 上了马车,冬蓟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他能感觉到阿尔丁的目光,却不敢回望过去。 阿尔丁说:“别怕,那个牧师我认识。别看她做事有板有眼的,但其实她不是那种疑心重的类型,她没看出来什么。” 冬蓟犹豫地问:“您提起的墓中那位精灵……” “哦,青藤啊。青藤在海港城挺有名的。他做珠宝生意起家,人很风趣,而且特别风流,身边永远不缺女人。他岁数都一大把了,年龄能当姑娘们的祖爷爷,但还是很受欢迎。很多人都说他有不少私生子什么的。” 第27页 冬蓟问:“本地人里,真的有他与人类的孩子吗?” 阿尔丁说:“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猜是有吧。听说从前还有人专程来投奔他,被他赶走了。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冬蓟说:“您是想暗示那位牧师,让她以为我与青藤先生有血缘关系,所以偷偷来看坟墓。其实……其实这样不对。” “不对?” “我不是说道德上,”冬蓟解释道,“我是人类父亲与精灵母亲的孩子。而另一种半精灵,则是父为精灵,母为人类。青藤先生的混血子女应该是后者。其实这两种半精灵长得根本不一样……只是一般人不太分得出来而已。万一有熟悉这些事的人,他们就会看出破绽。” 阿尔丁饶有兴趣地问:“具体哪不一样?” “不太好概括,因为每个个体也有差别……大致来说,就是精灵母方的男孩更接近精灵,而人类母方所生的男孩比较接近人类。” “为什么只说男孩?女混血儿呢?” 冬蓟说:“女混血儿之间也是有差别的,也能看出来,但相对不那么明显。男性混血儿小时候也没什么差别,成年后区别就会越来越大。” 他这么一说,阿尔丁就点了点头,猜到了区别所在。 这区别恐怕不太适合明说出来——纯血精灵都没什么体毛,男精灵也不长胡子。但他们都特别能长头发,岁数大了也不会变秃,而且身材特别匀称,天天喝酒也不长大肚子。那个风流成性的青藤就是这样的,都一大把岁数了,根本不显老。 两种混血儿的特征差异,大概也是体现在这类细小的特征上。 阿尔丁靠在马车座的软垫上,一手撑着头,上下打量着冬蓟,试图从他身上分辨出哪些地方像精灵,哪些地方又像人类。 目光先是停在冬蓟的下颚,游走到突出的喉结,又滑到外袍衣领边的锁骨上。袍子堆叠的兜帽在锁骨投下阴影,衬得锁骨旁那块小小的凹陷更加明显。 这时,阿尔丁发现冬蓟的小尖耳朵又一次变得红红的。很显然,冬蓟也猜到了他正在想什么。 阿尔丁并不打算解释,反正冬蓟也没猜错。 冬蓟决定打断这种令人如芒在背的静默:“阿尔丁大人,谢谢您赶来帮我们。您是正好要去神殿吗?” 阿尔丁笑道:“瞧你,问个问题都这么小心翼翼的。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哪,对吗?” 冬蓟捏着手里的戒指。他第一个怀疑的是戒指上有追踪法术,但……不应该啊,他检查过戒指,上面什么魔法都没有。 他也检查过法袍,甚至鞋子。法袍上有一点简单的防御魔法,弱得可以忽略不计;鞋子就是普通的成衣鞋,没什么特别的。 拿到这些之后,他早就偷偷检查过它们。每个施法者都会这么做。检测魔法痕迹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还是比较信任自己的技术的。 阿尔丁指了指车厢正前方,说:“你叫车夫在附近等你,对吧。” “对……”冬蓟忽然明白了过来,“马车上有追踪法术?” “当然了,我的马车上都有。卡奈可以随时查到它们的位置。” 冬蓟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暗笑话自己愚蠢。在马车上放置追踪术是最合理的,但他偏偏不往这里想。 阿尔丁说,今天他与卡奈从晚宴归来,发现冬蓟还没回家,马车也出去了一驾。 阿尔丁知道冬蓟去了救济院,他叫卡奈看一下马车位置,看看冬蓟是否已经在回程路上。结果一检查,他们发现马车没在正常路线上,而是停在神殿附近。 “您是担心有人劫持马车吗?”冬蓟问。 阿尔丁说:“大多数情况下,在海港城没人敢动我的东西。但也有例外,比如,也许会有从外地流窜到这里的强盗,他们不熟本地情况,只想干一票就逃走。神殿的位置距离出城方向不远,如果真有人抢了马车,他们确实可能从这边逃走……不过,我并不是担心有人劫持马车。” 他顿了顿,继续注视着冬蓟说:“丢一驾马车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何必亲自赶过来?我是怕你出危险。” 冬蓟抬眼看了他一下,又立刻收回目光:“谢谢您。” “这有什么好谢的,”阿尔丁微笑着,“今天太晚了,回去之后你先休息。明天中午我在家,那时,我们要好好聊聊今晚发生的事。” 第12章 回到宅邸里之后,冬蓟一直观察着阿尔丁的手下。他们把三月带到了另一区域的客房,而不是带去地牢,冬蓟终于放心了一些。 想到阿尔丁说明天中午要“好好聊聊”,冬蓟刚放松一点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今天虽然凶险,但其实也没出什么大事。亡者猎人跑了,三月安全了,牧师没有怀疑他们,阿尔丁好像也没怎么生气……冬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根本没睡踏实。 第二天,冬蓟被邀请与阿尔丁一起用午餐。 冬蓟坐在那思前想后的时候,阿尔丁主动开口,把之前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包括三月如何与冬蓟交易、如何等待马车、如何遇到亡者猎人,甚至还包括一些冬蓟不太了解的,比如三月在旅行途中被猎人盯上的过程等等。 “您……都知道了?”冬蓟一直握着水杯,没心思去拿起餐具。 第28页 阿尔丁说:“基本都知道了。我是想和你沟通一下,又不是要审问你,你干吗那么紧张?” “是三月告诉您的吗?” “是的,早上卡奈和她谈过了,”阿尔丁这么一说,眼见着冬蓟的神色更加紧张了,他接着解释道,“别担心,卡奈比我文雅多了,他更适合和女士谈话。他和女法师一起吃的早饭,好像聊得还挺投缘的。卡奈还跟我说,别看那女的瘦,吃得是真不少,估计是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冬蓟说:“抱歉,阿尔丁大人,我不小心给您找了这么麻烦的事……” “是‘不小心’的吗?你是自愿帮她,这分明是故意的。” 冬蓟楞了一下,没敢接话。 阿尔丁也不着急说下去,他吃下勺子里的焗牡蛎,嚼完再喝一口淡果汁,这才接着说:“你出于同情心去帮她,这不怪你。冬蓟,那个女的故意隐瞒了一部分细节。” 冬蓟问:“一开始她确实没说有猎人追杀她……” “不止这个,”阿尔丁说,“她告诉你,她带亲人的尸体回故乡,所以要唤起死尸。你猜,她成功了没有?” 冬蓟回忆了一下昨夜的情况。他们离开墓园的时候,那三具尸体还在各自的墓中。 “她多半没有成功吧,”冬蓟说,“如果她用的法术是‘唤起亡者’,在施法结束后,那些尸体会立刻站起来跟着施法者走,就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牵引一样。昨天我们离开时,尸体似乎没有离开墓穴。所以,她应该是没能完成施法。” 阿尔丁轻轻摇头:“你是精炼师。根据她使用的材料,你来判断一下,她是只能施展‘唤起亡者’这一个法术吗?” 冬蓟说:“我给她的只是关键材料,她自己肯定还有一些已准备好的东西。但无论还有些什么,既然她需要黑莨菪膏、伯劳心粉、储法血珀,那么她最有可能施展的就是‘唤起亡者’。虽然也有其他可能性,但那些法术要么用不着尸体,要么不能用人类的尸体,所以肯定不是她想要的。” 阿尔丁问:“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她施展了唤起亡者,但是尸体没立刻站起来,这就说明她失败了?” “是的。” “失败后,尸体是不是毫无变化,仍然躺在墓里?” “是的。” 阿尔丁放下杯子,锡杯与石制桌面发出清脆碰撞声。 “但是尸体不见了。”阿尔丁说。 冬蓟吃了一惊。阿尔丁继续说:“就在刚才,我刚刚收到的消息。清晨时,神殿的人发现有三座坟墓出现异常塌陷,其中一具尸体不见了。” 冬蓟双眼睁大。他当然知道是哪三座坟墓。 阿尔丁讲道,昨天夜间牧师们只发现了老塔尔的墓被掘开,于是他们进行了简单掩盖,打算第二天白天再进行后续修缮。清早,两个助祭带着工人到公墓,发现昨天的掩埋痕迹又被动过,松土下的棺椁完全碎裂,里面的尸体竟然消失了。 除此外,公墓中还有另两座墓也出现了被挖过又铺上松土的痕迹,尸体倒是还在。经过检查,现场不仅残留着浓重的死灵术气息,还有一些力场法术的施法痕迹。 牧首和骑士们分析了一下,觉得是有人先用力场法术无声地掘墓,然后施展死灵系法术,再用力场法术重新掩土。 这个死灵系法术绝不是“唤起亡者”。“唤起亡者”的效果不会延迟,尸体不会安安静静躺到天亮再走。 还有,老塔尔的坟墓塌陷方式也很不一般:不是从外部挖掘,也不是从内部钻洞,更像是坟墓中有什么东西挣扎着爆裂开来,直接摧散了掩土,导致棺椁破碎,土层塌陷。 按说这个变故发生在午夜之后、天亮之前,但神殿里竟然没人听见任何动静。 “你觉得这是什么法术痕迹?”阿尔丁问。 冬蓟低着头:“神殿那边怎么说?” 阿尔丁擦了擦手,丢开餐巾:“不用管神殿怎么说。你是怎么判断的?” 冬蓟沉默着,阿尔丁也不催促,只是欣赏着他脸上表情的千变万化。 好一会儿之后,冬蓟问:“三月她……她还好吗?” 听冬蓟这样问,阿尔丁想,这个半精灵肯定是想到什么了。 阿尔丁回答道:“她吃过早饭后就越来越不舒服,现在在客房睡觉呢。” 冬蓟点点头:“她昨晚还好好的,现在……她是不是逐渐变得很虚弱?我猜,她应该会脸色苍白,眩晕,身体发冷。如果有医师来检查一下,应该会发现她的症状类似于大量失血,但她身上并没有能导致失血的外伤,也……也不是因为女性的特殊原因。” “确实如此。”这时,卡奈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卡奈走进小议事厅,随便扯了一张椅子坐下,投向冬蓟的眼神有些复杂:“刚才死灵师把她用的法术告诉我了。她只说了个名字,没解释。看她虚弱得说不下去,我就让她先休息了。看样子,你也猜到那个法术了?” 冬蓟点点头:“炼血术……” 卡奈与阿尔丁对视了一下。三月说法术的时候口音不太一样,但差不多是这个词。 “它具体能干些什么?”阿尔丁问。 冬蓟解释说,他只在书上读到过这个法术,在现实中,还是第一次见到疑似有人使用。 第29页 炼血术十分古老,是一种几乎已经失传的“巫祭法术”。“巫祭法术”起源于远古时期,据说与炼狱位面有关,它与现在的奥法体系不太一样,比起施法,它更像是一次次或大或小的献祭。 巫祭法术的效果几乎都是攻击和诅咒,完全没有提供防护或应用元素的类型。因为它的应用范围不广,施展也比较困难,所以渐渐消失在了施法者们的历史中。 直到今天,死灵学派、异界学派仍然与巫祭法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如今的施法方式和效果都有了很大变化,不能等同于巫祭法术。 也有少量的巫祭法术流传至今,它们被尘封在不知名的隐秘高塔中,奥法联合会不允许别人学,心智正常的法师也没人想去学。 而炼血术,就是流传至今的巫祭的法术之一。它能用尸体制作出特定的不死生物。这种不死生物被称为“誓仇者”。 根据记载,誓仇者的骨骼、皮肉、毛发、残留衣物等等都会化为焦黑,只有双眼血红。誓仇者可以在虚体与实体之间按需转换,力气比人类和普通不死生物都要大很多,而且它们不畏惧圣物,不会被刀剑杀伤,能免疫大多数奥术攻击,强大得不可思议。 制作需誓仇者要很多前提条件。 首先,尸体不能是病死或死于意外,必须是死于纷争,并且在死前对仇敌心怀怒火。 其次,施法者要与尸体生前关系密切,具体有多密切说法不一,据说是血亲最佳,是长年认识也有可能成功,但总之不能是陌生人。如果条件不满足,法术就会失败。 在施法时,除了必要的各类耗材,施法者还会损失掉大量体内血液。 随着法术的咏唱,血液由虚空之中借道,奔涌向尸体的身体各处,在其皮肉之下静默地燃烧。尸体会先充盈起来,然后一点点变成焦黑色,最后化作虚体,原地消失。 尸体消失后,会在一定时间后重新出现。这段时间长短不定,至少需要数日,甚至多则几个月,具体取决于施法者的能力和尸体的情况。 在誓仇者出现之前,施法者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甚至有死亡的风险。 如果施法者虚弱而死,法术也就会随之失败;只要施法者能撑下去,撑到与誓仇者见面,那时施法者的身体就会恢复健康。 双方见面后,施法者可以询问誓仇者三个问题。问题必须和他的生前经历有关,他的回答都必然是实话。 回答过问题后,誓仇者就正式被启用,同时,他也会失去人类的语言能力,变成没有思维的傀儡。 他会先去为自己复仇,仇人死亡后,它就回到施法者身边,成为绝对忠诚的保镖与奴仆。 听过解释后,阿尔丁问:“那女人岁数也不大,她上哪学的这玩意?” 卡奈说:“她告诉我了。是北方。她去北方学的。” “她不是本来就是俄尔德人吗?” “是更北方。希瓦河以北。” 听闻之后,阿尔丁嫌弃地撇撇嘴,而冬蓟缩紧了肩膀。 希瓦河以北,那地方不属于这块陆地上的任何国家与城邦,是一片寒冷、邪恶、远离一切秩序的霜原。那里不仅生活着蛮族原住民,还盘踞着一群残忍的死灵师。 其实在冬蓟这样的精炼师看来,死灵学派和其他学派一样,原本也没什么,但霜原的死灵师们不太一样。他们远离文明,至今仍然蓄奴,还创造出了很多不知名的扭曲怪物。 小时候,冬蓟听母亲讲过关于那些死灵师的事。母亲说过,千万别去沾染那边的人和事,但她对涉及死灵学的东西并不避讳,该做的实验一个不少……因为母亲态度飘忽,年少的冬蓟也一度有些迷茫,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长大之后,他也大概明白了,毕竟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后来,随着母亲和莱恩的生母陆续病逝,冬蓟又渐渐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憎恶死灵学派。生死之间,毕竟悲欢入骨,何况还涉及到信仰与灵魂。 于是,冬蓟对这些事保留着一点戒心,又不完全排斥,变成了一个温吞无立场的人。 听到三月与北方的死灵师有关联,他不是感到厌恶,而是害怕。不是怕三月有多坏,而是怕自己被牵连……怕自己也被视为死灵师,甚至遭到亡者猎人与寂静神殿的追捕。 一开始听说三月是死灵师,他还没这么担忧。因为“用死灵术的法师”和“北方死灵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这是各国共识。 前者尚有辩解余地,只要躲在没有寂静神殿的国家就行了;而后者无人宽恕,会遭到所有国家与地区的敌对。 在冬蓟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尔丁还在和卡奈聊着其他事情。 阿尔丁瞟了冬蓟一眼,看他低头发愣的样子,觉得好笑。他叫了冬蓟好几声,冬蓟毫无反应,于是他走过来按了按冬蓟的肩膀。 冬蓟回过神,还被吓了一跳。 阿尔丁笑道:“怎么,听说她可能是北方死灵师,这会儿知道怕啦?之前你一整晚陪着来路不明的女人乱跑,倒是勇敢得很。” 冬蓟小声说“我没有”。说完,他自己先发现有点歧义:到底是没有害怕,还是没有抱着某种心思去陪女死灵师“乱跑”…… 卡奈看着冬蓟,柔声说:“冬蓟,你不要这么忧心忡忡。没事的。” 第30页 冬蓟摇摇头:“我还是很抱歉……” 卡奈说:“我们没有怪你,一点也没有。我们本来就允许你自由地参与那个市集,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接触了那个死灵师,我们才能及时知道有个亡者猎人在海港城活动。在这一点上,我还得谢谢你呢。” 这话有点奇怪。冬蓟想问为什么,但问出来好像有点傻…… 卡奈也不故弄玄虚,他直接继续说道:“这样,我们才能做好准备,处理一下那个猎人。” 冬蓟大感意外。他原本以为阿尔丁和卡奈会对三月有敌意,毕竟她的身份太可疑了……结果他们想对付的并不是三月,反而是那个亡者猎人? “那……你们要怎么处理他?”冬蓟小声问。 阿尔丁和卡奈兄弟对视了一下,似乎是在感叹这个半精灵的天真。 “当然是做掉他了,”阿尔丁直白地说,“海港城是一片可以自由交易的乐土,容不得疯狗一样的狂信徒到处乱窜。” 第13章 阿尔丁对冬蓟简单讲了讲接下来的安排。 他们决定让三月再住一天,在这期间,阿尔丁和卡奈会各自做一些准备。 下一个凌晨,他们要把三月送到南渔港去。南渔港并不是海港城的主要商港,而是一块已荒废的老码头,那里没有大船,只有一些自给自足的小户渔民出入。需要秘密出海的人经常从这里走,雇个渔船,先抵达附近某个岛屿,再等待同伙接应。 南渔港距离城区有一定距离,如果亡者猎人发现三月的行踪,他肯定会一路跟随,不到渔港就会动手。至于到时候如何应对,阿尔丁自有安排。 听了这些,冬蓟问:“但是……那个猎人应该不知道三月在哪啊。那天晚上他跑得快,应该没看见三月被我们带走。如果他不知道三月在哪,又怎么会跟着她去南渔港呢?” 阿尔丁笑道:“你这个小傻瓜。唉,按说你比我年龄还大,但你真的就是个小傻瓜。” 冬蓟仍然不明白。 阿尔丁说:“在与你们正面冲突之前,那个猎人根本没有追踪到三月。他跟踪的是你。” 冬蓟难以置信。阿尔丁对卡奈点点头,于是卡奈为冬蓟简单解释了一下。 亡者猎人在北方就盯上了三月。后来三月抵达海港城,他曾经一度跟丢了目标,只能用一些手段寻找施法痕迹,根据这些痕迹徘徊寻找。 他找到了救济院。毕竟经常有死灵师来这里,附近的荒郊野地上肯定会有死灵术的残留痕迹。不过,他还未进入过建筑内部,因为外面有人看守,会拦住陌生面孔。 根据卡奈的推测,猎人可能只是怀疑附近有死灵师,却很难猜到到救济院深处有个秘密市集。 出入市集时,真正的死灵师们会小心谨慎,但冬蓟这样的精炼师并不会。在他出入的时候,亡者猎人应该看见过他,但他身上没有死灵术施法痕迹,所以猎人本来是不会留意他的。 除了救济院,猎人会留意的另一个地方就是公墓。 猎人并不一定知道三月的姓氏、身份等等信息,也不知道她要找那些尸体干什么。反正死灵师都要打墓地的主意,他盯着公墓总该没错。 就在这时,冬蓟一个人跑去了公墓,还长久驻足在塔尔父子与埃默的墓前。 当时猎人在墓地附近,就会第二次见到冬蓟。 这次之后,猎人显然认为冬蓟形迹可疑。他很可能已经跟踪过冬蓟很多次了,甚至已经摸到了阿尔丁的宅邸附近。 最后一次,他跟着冬蓟的马车,于是遇到了三月。 冬蓟与三月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见面,猎人不好动手。于是他继续跟踪,直到他们来到墓地,三月开始施法。 猎人跟得很远,一路追踪车辙。他的脚程肯定比马车慢很多,于是在冬蓟与三月刚刚抵达时,他们谁也没发现有人追踪。 根据三月所述,她也认为猎人跟踪的是冬蓟,然后碰巧找到了她。她潜藏在海港城这么久也没被发现,和冬蓟交易之后,她就立刻被找到了。 因为冬蓟经常出入阿尔丁的宅邸,所以猎人肯定能猜到三月被救到了什么地方。 但亡者猎人也不是傻子,他不至于耿直到直接冲击阿尔丁的住宅,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将面对数十个保镖以及更多的外来增援,即使他嚷嚷要干掉死灵师也没人会理他。 他肯定在等待机会。等待有人落单、等待有人再次出逃。 于是,阿尔丁和卡奈打算假意送三月离开,等着猎人出现。猎人的目标是处决死灵师,他绝不会放任目标出海。 阿尔丁的人会潜伏在一路上的各个方位,待到时机成熟,猎人就沦为猎物。 听完之后,冬蓟心惊胆战。 阿尔丁不知不觉已经彻底离开了座位,靠在桌沿上,居高临下盯着紧张兮兮的半精灵,轻轻捏捏他的肩膀,对他说别紧张,不难处理。 “那么……是否需要我做什么?”冬蓟问。 卡奈说:“遮蔽剂。会做吗?” “会。”冬蓟点点头。 “那就好。我需要你提供这种药剂,至少六人份。当然最好能更多,越多越好。” 一开始冬蓟还有点疑惑,要这么多吗?不是只有三月一个人需要掩护?后来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是用她吸引亡者猎人,那遮蔽剂当然不是给她用,而是给准备伏击的战斗人员。 第31页 冬蓟站起来,对阿尔丁和卡奈轻轻躬身:“那我就去准备了。” 阿尔丁看了看他眼前的餐盘:“你都没吃什么东西。是因为太担心了那位死灵师,所以吃不下吗?” 冬蓟说:“制作遮蔽剂需要时间,我只是想尽量快点开始,免得耽误。” 他再一次对兄弟俩躬身致意,匆匆离开小议事厅,直奔实验室。 卡奈看着兄长,感叹道:“你还好意思问他为什么没吃东西?他能吃得下才怪。” “我就吃得下,”阿尔丁拿起冬蓟座位前的餐包,撕成小块扔进嘴里,“要是换了你,你也吃得下。但这个半精灵,唉……” 卡奈说:“他想在我们手下立足,所以很在意我们对他的看法。” 阿尔丁说:“我明白。但他这种‘在意’的方式……真是很不可爱。他总是尽可能想表现得冷静、成熟,其实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了,显然他想讨好我,可是嘴又不甜,眼神还躲躲闪闪的,老是怕我会对他干什么。” 卡奈摇头叹气:“说得就像你真不会干似的。” “上次我不是说了么。暂时不会。” “先不说这些。那个女的怎么办?”卡奈问,“解决掉猎人之后,把她送到哪去?” 阿尔丁嚼完最后一块餐包,边擦手边说:“结束后,就一起处理掉吧。她身上的麻烦太多了。” ====================== 冬蓟钻进实验室,整理出制作遮蔽剂所需的材料和工具,立刻开始忙了起来。 他的午餐没吃多少,这会儿也一点都不饿。 “遮蔽剂”是一种魔法药剂,效果是能够掩盖一个人的各类痕迹。 一剂分为两份,使用者将一份服下,另一份像用乳膏那样涂抹在手腕和脖子上,起初皮肤会微微发热,发热结束后,药剂即开始生效,效果能维持数小时。 遮蔽剂有很多种类、很多级别,根据制作者的能力不同,每个种类的效果也会有微小的差异。 基础遮蔽剂可以掩盖气味、隔绝元素波动。如果法师需要躲在暗处偷偷地施法,他就会需要用到这种药剂。基础遮蔽剂在魔法物品商店就能买到。 在此之上,还有精制品遮蔽剂。它不仅可以掩盖上述痕迹,还可以掩盖已经完成的法术效果,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法师来检查你,他也查不出你之前施展过什么法术。 死灵师或异界研究者很需要这种遮蔽剂,只可惜能做出这东西的人不多,市面上基本无法买到成品。 还有一种更强大的遮蔽剂。被称为全功效遮蔽剂。 简单来说,它可以把你整个从别人的观察中抹去。这种遮蔽剂不仅能屏蔽使用者身上的波动,还可以干扰其他人的感知。 你使用药剂之后,观察者侦测不到你身上的魔法波动,嗅不到你周围的气味,视觉也会因药剂的干扰而忽视你。只要你别发出太大声音,别整个人直接站在对方眼前,他就基本不可能发现你。 全功效效遮剂几乎可以等同于隐形术。甚至有的时候,它比高阶奥术中的隐形术还要好。 隐形法术能够完全隐藏人的形体,但仍然可能被侦测到的法术波动,使用遮蔽剂则能彻底躲过侦测。更重要的是,药剂没有使用门槛,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比法术方便很多。 要说遮蔽剂的缺点,那就是制作难度比较高。能做基础遮蔽剂的精炼师不算少,而能做精制品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至于这种全功效遮蔽剂,它的概念被提出来几十年,至今仍然处于研究阶段中,从未推广开来。 据说,有一小瓶全功效遮蔽剂试作品被收藏在希尔达教院中,在外界根本没人用过。 它又被称为“哈曼的遮蔽剂”。因为它的发明者就是法师哈曼,也就是冬蓟与莱恩的父亲。 比起“哈曼的遮蔽剂”,其实它应该叫“金叶的遮蔽剂”更恰当。哈曼与精灵助手金叶共同研发出了试作品,在金叶离开教院之后,哈曼的遮蔽剂研究一直停滞,只有一些理论上的进展。 在冬蓟的回忆中,母亲除了教他这些知识之外,从没对往事多评价过什么。她只在乎研究本身,根本不在乎那些虚名。 随着冬蓟长大,懂得事情多起来之后,即使母亲不多说,他也能明白当年的父亲的虚名是怎么一回事了。 金叶不仅是优秀的精炼师,也是教学能力很好的导师。在她的培养下,冬蓟作为精炼师的技巧十分娴熟,如今,制作基础遮蔽剂对他来说很容易,做精制遮蔽剂也不难,即使要做全功效遮蔽剂,其实也不在话下。 但是冬蓟对此有些犹豫。 通常人们提到遮蔽剂,指的就是基础型。但既然卡奈要冬蓟来做,而不是去购买,那么显然卡奈需要的不是基础型,而是精制品。 那么,我是否需要更进一步、更主动地表现……为他们做出全功效遮蔽剂?甚至,卡奈是否本来就在暗示我去做全功效遮蔽剂? 在冬蓟的自知之明中,之所以卡奈需要他,看中的就是他掌握的知识。卡奈真正想要的是哈曼与金叶的研究成果,而不是冬蓟这个人本身。 想要被雇主重视,就应该主动献出自己掌握的一切。他是一本活的法术书,是他想把自己卖给商会的。 但他又觉得,既然某些东西尚未普及,那他就不该轻易把它暴露出来。 第32页 当年哈曼遭遇杀身之祸,就是疑似因为名声在外,又拒绝合作。现在,如果他做了全功效遮蔽剂,如果海港城有其他人识别出它……这样真的好吗?不会引起什么麻烦吗? 冬蓟盯着熬药的小瓶,一边做其他杂事,一边思来想去。 外面有人轻轻敲墙壁,敲了好久他才听见。敲击节奏很熟悉,是莱恩。这种节奏是他们兄弟之间的固定暗号。 现在是下午。看来今天莱恩又轮休了。冬蓟开启了隔墙对话的小法术,低声问:“你回来了?吃东西没?” 莱恩没好好回答,而是语气有些紧张地说:“刚才我听见了,他们要杀人。” “你说什么呢?” “咱们的雇主,森蚺和他弟弟。他们说要杀人。” 冬蓟大概知道是什么事。原本他不想让莱恩参与这些。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莱恩说:“我回来之后睡了一会儿,然后向一位仆人打听你在哪。她说你在小议事厅。我过去的时候,正巧听见他们说要处理掉什么人,你不在屋里,我就没进去。” “你竟然偷听他们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听到了而已。” “他们没发现你吗?” “我之前睡觉来着,脱了肩甲,穿着室内鞋,也没带剑。这样走路很轻,他们没听见我在附近。” 冬蓟松了一口气。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事情如实告诉莱恩。 这不关莱恩的事,莱恩没必要掺和进来,夜里他还得回码头去工作呢,那边的事情才是他该担心的。 这时,莱恩追问道:“你知道他们要杀谁吗?” “不知道。”冬蓟脱口而出。 然后他又补充道:“反正……应该就是一些本地的纠纷……” 莱恩还没见过三月,也没有听见更之前关于亡者猎人的讨论。 而冬蓟,他知道伏击猎人的事,却不知道森蚺与卡奈对三月的结论。 第14章 莱恩紧张兮兮地说“他们要杀人”,但冬蓟以为目标是亡者猎人,所以对此并不惊讶。 冬蓟严肃地望着弟弟:“莱恩,你别去管这些,千万别乱问、乱说。如果商会的人觉得你爱管闲事,就不会愿意和我们长期合作,如果不能长期合作……咱们就没机会打听十九年前的事了。” 莱恩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不经审判就夺去他人性命,这是私刑啊……这是错的。除非是在战争中两军对阵,或者是在危急时刻进行还击。” “所以呢?你想干什么?”冬蓟问。 莱恩说:“我确实想多接触商会的人,想和他们混熟点,这样我才能越来越接近当年的真相……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是冬蓟你想想,当年我们的父亲被杀之前,是不是也有一些人在暗中布置这样的私刑?是不是也用轻蔑的语气说要‘处理掉’他?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他也不该就这么被人杀死啊……” 这一番话,把冬蓟听得后背发紧。虽然他经常想这些,但他极不喜欢用嘴巴提起这件事。 听着难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童年时,冬蓟根本不知道父亲哈曼的命运。直到莱恩的母亲出现,冬蓟才知道哈曼已经死了,而且是死于非命。 那位人类母亲日复一日地哭诉着。她给冬蓟带去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伤,而是恐惧。或者说,是对整个外界的警惕。 冬蓟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柔声对弟弟说:“莱恩,我仔细想了想……如果你真的受不了这些,就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 “你不用勉强自己和不喜欢的人混熟。你也不小了,你多少也听说过十帆街商会是什么地方吧?虽然叫做商会,其实更像是帮派和兄弟会那种东西……里面奇奇怪怪的事情多得很。你是神殿骑士,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个。” 莱恩嘟囔着:“我也没那么娇气……” 冬蓟接着说:“以前你帮别人打退过土匪,赶走过骚扰村落的地精,这些事都是善举,即使冒着风险你也愿意做,即使得不到利益,也能得到荣耀。可现在的事情不一样,码头的保镖看着不好惹,你就说他们像坏人,你就一肚子不情愿,更别提森蚺那样身份的人了,他肯定会有黑暗的一面,你眼睛里肯定容不下……” 莱恩突然打断他,语气还有点冲:“但如果他们真的在做坏事呢?难道你就容得下吗?” 冬蓟捏了捏眉心:“不是这个问题。你看,我们不是有目标吗?我们不是想查清十九年前的事吗?在接近这个目标的时候,我们肯定要面对很多问题。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神殿骑士,你必须坚守信条,做事不能含含糊糊的;而我身上没有这个限制,我可以忍让,可以保留自己的态度。所以我就想……这次守卫仓库的任务,你既然已经接了,就好好干,干完之后,你就去继续完成巡历。接触商会的任务就交给我,你还是以自己的道路为重。” “这怎么行?”莱恩嗓音猛然拔高,冬蓟赶紧提醒了他一下,他才急忙压低声音,“这怎么行……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继续巡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吗?” 冬蓟说:“我又没说要和你永别。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成为正式的神殿骑士了,你可以申请到海港城的神殿来,咱们不就可以再见面了吗?那时候,我也许已经争取到了雇主的信任,而你是正式神职人员,咱们继续一起调查,我负责打听消息,你可以保护我。” 第33页 莱恩没有立刻回答。冬蓟从通讯法术中听到了他用鼻子哼出气的声音。 莱恩小时候就这样,当他又不满、又困惑、又无法表达的时候,他会皱起眉,扁着嘴,嘴里咬着牙,重重地用鼻子向外哼气。 他俩一墙之隔。听着这声音,冬蓟脑子里想象出的不是现在的莱恩,而是弟弟幼年时那个别别扭扭的小表情。 “这样不好,我还是……”莱恩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 冬蓟等着他说话,看他半天不吭声,不由有些担心:“怎么了?” 莱恩那边,他一直是靠着墙,面对廊道,他说着话的时候,看见廊道远处有个人走过来了,看身形像是女人。 原本他以为是女仆,就没留意,结果那女人走着走着跌了一跤,慢慢爬起来,扶着石柱站了好久,继续踉踉跄跄地向他过来了。 莱恩向她走过去,伸手搀扶住她:“女士,您身体不舒服吗?” 三月扶着柱子,靠近莱恩,眯起眼睛。 看了莱恩一会儿,三月深深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着:“我真是糊涂了……远看着这么个轮廓,还以为是……我真是糊涂了……” 莱恩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从“远看轮廓”等等词语猜想,估计是她把他错认成了什么人。 他刚想再问她,两名女仆从廊道里匆匆走来,从他手里把三月接了过去。 其中一名女仆行了个屈膝礼,什么也没说,两人一左一右搀着三月就往回走。 莱恩绕过去,拦在她们面前:“等等!” 其实他也没什么理由去拦人家,只是脑子一热就走过去了。 “她身体不好。”一名女仆简短地说。 莱恩问:“请医师来看过了吗?” 两名女仆对视了一下,似乎不想回答。森蚺宅邸里的仆从都是这个样子,话不多,不爱理客人,不和客人闲聊天,对未知情况不好奇,无法回答时就保持沉默。 三月抬起头,细细打量莱恩,目光停留在皮甲烫印的圣徽图案上。“白昼神殿骑士……”她喃喃着。 “是的,女士。我是一名见习神殿骑士,正在经历巡历期。”莱恩说。 “你认识弗兰斯·塔尔吗?”三月问,“哦,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弗兰斯·巡信者。他的原姓是塔尔。” 莱恩认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答道:“抱歉,我不认识这个人。” 这时候,冬蓟也离开实验室,沿着廊道走了过来。 看到三月与莱恩站在一起,冬蓟心头一紧,他生怕三月提起什么十九年前之类的话题。 他走过去扶住三月,让女仆们可以不用照顾这里,去休息一下。 对仆从们来说,冬蓟和莱恩完全不一样。莱恩就是个偶尔来睡一觉的客人,是主人雇的短工;而冬蓟和森蚺、和卡奈都很熟络,是主人的友人、助手。 仆从们也知道这两位有血缘关系,但她们分得清短工与长期助手的区别。甚至,这种区别对待也是主人默许的。 于是,冬蓟说完之后,两位女仆屈膝行礼,默默离开。 女仆走后,冬蓟左右看看,轻声对莱恩说:“这条廊道只有一个出入口,你去那边站着。如果有人靠近,你就走回来知会我们。” “怎么了?”莱恩问。 “这位女士是个法师,我有一些东西要给她。因为不想给别的法师,所以想瞒着点。你帮我们盯着外人。” 他这么说,莱恩一听就懂了。他哥哥冬蓟是精炼师,精炼师做出好东西和其他法师做交易,这是常有的事。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做出的东西要给谁,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莱恩想,“别的法师”显然是指卡奈,冬蓟肯定是想优先为这位女士服务,又怕卡奈生气。 莱恩也走开之后,冬蓟把三月扶到石长凳上,掏出两枚拇指大的小圆铁盒给她。三月过于虚弱,她懵懵地看着铁盒,不说话也不问,完全不像之前那样机敏。 冬蓟又拿出一只嗅盐瓶给她闻了闻。瓶里不是普通嗅盐,而是能帮助提神的药物。 三月神色清明一些之后,冬蓟压低声音,把伏击亡者猎人的计划全都告诉了她。 “这是遮蔽剂,你收好,”说完那些计划后,冬蓟把遮蔽剂塞在三月手心,“你记住,如果他们要带你出去,你千万别一开始就用它。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不打算给你用遮蔽剂,因为需要用你来钓出猎人。所以,你一开始不要用,遇到危险之后再用它,明白吗?” 三月点点头:“出门时不用,有骚乱之后再用……” “对,就是这样。我给你的是效果更好的遮蔽剂,起效快,有感知干扰功能,只要你不与猎人近距离一对一,猎人就很难注意到你。在打手和猎人冲突的时候,你用了遮蔽剂,就可以更好地躲藏起来,免得被针对。” 他说话的时候,三月就跟着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明白没有。冬蓟不放心,就又翻来覆去说了几遍。 三月忽然问:“他们要送我去哪来着?” 冬蓟说:“南渔港。他们会假装要送你上一条船,只是假装的。安排这条路线是为了让猎人追到城外,等事情结束,并不会真送你出海。” 听了之后,三月摇摇头,冷笑一声。 冬蓟不明白她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只能猜测,应该是因为她不信任这个危险的计划。 第34页 三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声谢。 ============================= 莱恩站在回廊下。从这里望出去,正好是西边的天空。 此时天空晴朗,却比平时阴暗,像有一层半透明的灰纱罩在上空似的。 最近天气还很热,怎么白天突然这么短了?莱恩估算了一下时间,今天他下午轮休,约好的归队时间是午夜之前,现在距离午夜还远。 有几个路过的仆人也在嘟囔着,都很奇怪今天怎么黑得这么早,有人说是因为远处的云层,另一个人说不是,是宅邸里的树木长得太疯,因为她刚从外面回来,街上很亮,并没有这么昏暗。 莱恩正琢磨着,只见卡奈从主屋方向走了出来。他正打算跑回去告诉冬蓟,但卡奈并没有马上朝这边走,他穿过藤萝架,站在一个没有植物遮蔽的地方,捧着类似罗盘的东西,似乎是在检查什么。 一开始卡奈嘴里念的是咒语,念完之后,变成了连莱恩也能听懂的骂骂咧咧。 卡奈遣走了的庭院里所有仆人,接着,一些身穿皮甲战士模样的年轻人从后院钻出来,迅速跑到卡奈指定的各个位置上。 卡奈看见远处茫然的莱恩,向他走来:“你一定还没领取过受祝的圣徽。” 莱恩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地回答:“是的,因为我还在巡历期。” 卡奈说:“受祝圣徽才是真正的圣徽,带有真正的神术庇佑。如果你戴着它,现在它肯定会开始发冷或发烫。” 莱恩一惊:“如果圣徽变得冰冷,就说明附近有非常邪恶、非常强大的不死生物!” “对。真的有。”卡奈说。 “怎么可能?” 这时,卡奈手里的罗盘指针速度加快,疯转个不停,最终停在了回廊尽头的某个方向。 莱恩吓了一跳,那不就是冬蓟和女法师所在的地方吗! 在卡奈和手下们反应之前,莱恩先拔腿向他们跑去。长剑和防具都放在房间里,他只能姑且先拔出靴筒里的刺匕。 在冬蓟与三月那边,本就昏暗的天空变得更暗了。 地面上,树枝与藤萝的影子不停颤动,但植物本身却静止着。 冬蓟站起来,紧张地四下环顾,三月却直直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方向什么也没有,只是院子中一个不起眼的、被灌木和藤蔓遮蔽着的角落。 冬蓟再留意时,角落中最暗的影子里,突然亮起一星火光。 一开始,那火光极为细小,类似于是有人在夜间吸卷烟时的小红点。接着,第二枚小红点出现了,两枚火光开始颤动,范围逐渐变大,那一隅阴影困住了它们,它们正奋力挣脱。 终于,火光挣脱了影子,从杂乱的角落飞了出来。冬蓟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他想把三月挡在身后,三月却站起来,推开他,脚步坚定地向着那两点火光走去。 她的背挺直了,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了许多,冬蓟吃惊地看着她,忽然明白了,是炼血术成功了,她制作的誓仇者来找她了。 一支箭矢飞来,正扎在三月与那飘忽的火光之间。廊道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先是莱恩跳过石凳站在了冬蓟身边,接着,宅邸里的护卫们蜂拥而来。 箭矢是其中一名年轻弓手射出的,在公墓里射箭阻止亡灵猎人的也是他。今天这一箭,他针对的并不是三月,而是想阻挡她的脚步,同时也阻挡那两团幽火。 在弓手看来,那幽火显然是某种怪物,他也知道弓箭多半不起作用,但他可以以一次攻击来吸引怪物的注意力,让它转移目标。 幽火果然停下来了。三月也停住了脚步。她的身体变轻盈了,意识却有点恍惚,她看了一眼脚边的箭矢,皱起眉。 此时,脚步慢一些的卡奈正穿过廊道。他还没有看见现场是什么样子,只听见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发出惊呼。 在箭矢附近,地面上所有的影子开始失去轮廓,变得无比混沌,并且浮空起来,向着幽火聚集。 转瞬之间,黑暗形成了一个强壮的躯体,两抹幽火就是他的双眼。他直接穿过三月,继续向前迈步,两三步之间就从虚影变成了实体。 这是一个全身覆盖黑色铠甲的战士,那种黑色不是金属的本色或涂料,而是焦炭的质感。他的盔甲缝隙和面罩下面透出流动的鲜红色,像是血,又像是流动的岩浆。他抬起右手,从掌心生长出同样焦黑色的扭曲物体,最终形成一柄阔刃重斧,上面同样布满了血红色纹路。 两名护卫冲过去抢先攻击,但他们的剑根本无法伤害这个怪物。黑色重斧挥起,其中一个护卫直接被击飞了出去,另一人也被风压扫倒,在重斧即将劈下时,其他护卫赶紧一拥而上。 十几个强壮的男人,却无法阻挡住这名焦黑色战士的脚步。他的目标似乎是一开始那名弓手。 这时,远处响起卡奈的念咒声。护卫们默契地重整队形,脱离近战,在焦黑色战士再次靠近的瞬间,一道隐形的壁障落在他面前。 力场是半球形,把这一小块区域整个笼罩住,无法绕过。不过这么一来,不仅黑色战士与三月在力场之中,莱恩与冬蓟也被困在了里面。 这时阿尔丁也来了。看着眼前的画面,阿尔丁命令宅邸护卫们全部撤下去。 尽管眼前的情况十分离奇,护卫们还是安静地服从了命令。廊道里只剩下了阿尔丁与卡奈。 第35页 阿尔丁望向壁障内部:女法师站在原地,双目失神。莱恩把冬蓟护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可怜兮兮的刺匕,冬蓟一只手抓着弟弟的腰带,探出半张脸向外看。 黑色战士正在用重斧反复劈砸力场墙,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砸了一会儿之后,他渐渐停下来,转过身,改变了目标,向着壁障内的三人走去。 第15章 面对焦黑色的战士,莱恩抓紧仅有的小刺匕,刚要向前,冬蓟从身后紧紧抓住他。 “不能动!别攻击他!”冬蓟说,“现在法术效果还没完全稳定下来,马上就好了……” 莱恩惊讶道:“法术?你在说什么?” 冬蓟没有多余的精力给弟弟解释。他盯着焦黑色战士,从前他在书上读到过这种东西,他读的是文献书籍,而不是乡野怪谈,所以书的叙述方式很学术、很克制。现在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誓仇者,其形象与书中所述一致,但书里可看不到氤氲在空气中的威压感。 冬蓟瞥了一眼三月。三月一只手扶着额头,粗重地喘着气。按道理说誓仇者应该听命于她,但冬蓟很担心,不知道她能不能控制住这个东西。 誓仇者眼中的幽火闪烁了几次,最后锁定在莱恩身上。在壁障之内,大概他看起来是最有威胁的一个。 就在它想迈步靠近莱恩时,三月放下遮着脸的手,抬起头,眼神明亮起来。 她终于彻底从施法带来的混乱感中挣脱了。看着眼前的誓仇者,她清晰地问道: “是谁导致了你的死亡?” 听见这个问题,誓仇者停下脚步,不再逼近莱恩。 三月清醒之后,没有说“住手”或“听我的命令”之类的废话,而是直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誓仇者放低了阔刃斧,将它撑在地上。他焦黑色的头颅上根本没有嘴巴,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 “法师哈曼。” 听见这个名字,莱恩身躯一震。 他迷茫地回头看冬蓟,冬蓟没有为他解释,只是睁大双眼,全身紧绷。 连站在壁障外的阿尔丁和卡奈都愣住了,他们交换眼神,然后疑惑地看着冬蓟与莱恩。 三月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听到誓仇者的声音之后,她却双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个誓仇者是老塔尔的尸体变化而成的。这是她的父亲。 她捂着嘴,忍着眼泪。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现在这把声音,和她童年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一模一样。 接着,她深呼吸了几下,又问出第二个问题:“他杀死你,是出于什么企图或事由?” 她的问题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省去了一切情绪化的语言,只一心询问十九年前的事件。甚至她都不追问“哈曼”这个名字是谁,反正先有了名字,总会有机会细查的。 誓仇者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因为我接下任务,去杀死他和他的家人,我杀死了他,他也杀死了我。” 在听到第一个回答时,冬蓟心中还冒出了一点点侥幸的期望:也许哈曼只是重名。世上又不只有一个人叫哈曼。 第二个回答出现时,它就像一桶冰冷的水,不仅浇灭了冬蓟心中的侥幸,还让他顿时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这样的回答令三月也有些吃惊。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是什么原因,导致你要去刺杀哈曼?” 誓仇者回答:“是贝罗斯的命令。” 回答完之后,还未等到三月再说什么,誓仇者全身的黑色溃散开来,钻进院落内所有的影子之中。 黑影散去,仅剩下两团幽火,火苗飘向三月,融进了她的双眼里。 誓仇者就这么不见了。按照正常的流程,誓仇者回答完三个问题之后,他会前去寻找仇敌,仇敌死后,他才开始侍奉施法者。 可是,这个誓仇者并没有要去寻找仇敌的意思。三月呆坐在原地,一时还有些恍惚。 冬蓟依稀明白其中缘故。因为“法师哈曼”早就死了。 誓仇者是被法术制作出的不死生物,他们的行动方式是很直线的,无法处理复杂的纠葛关系。死者的“仇敌”就是指杀死他的人。 这时,卡奈撤掉了力场壁障,与阿尔丁一起走近冬蓟兄弟与三月。 他们还未开口询问,莱恩先大声叱问起来:“贝罗斯!谁是贝罗斯?难道真的是那个人吗……就是那个……” 冬蓟又赶紧拉住他:“也许只是重名……” “重名?”莱恩的声音都有点抖,“那哈曼也是重名吗?偏偏是这两个名字……偏偏都重名了?” 阿尔丁走过去,拍了拍少年骑士的肩:“你冷静点。我来告诉你贝罗斯是谁。” “我知道是谁!”莱恩说,“十帆街商会的首席,巴塞特·贝罗斯!” 阿尔丁说:“嗯。商会首席确实叫贝罗斯。” 十帆街商会的势力遍布数个城邦,首席是商会的最高权力者,他的姓名并非秘密。阿尔丁顿了顿,故意问:“看来我们都知道贝罗斯是谁。那么,哈曼又是谁呢?” 听到这句话,莱恩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了多余的话。 自从认识森蚺和卡奈,莱恩从没有提起过哈曼,更没有提过关于哈曼之死的事情。在明面上,冬蓟也“没提过”——至少在莱恩看来,他没提过。 第36页 莱恩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如此激动,等于是在告诉大家“我有秘密”。他原本是不想说出这些的。 没等莱恩反应,冬蓟赶紧替他解释道:“哈曼是我们的亲人。他很早以前就过世了,现在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我们吓了一跳……” 阿尔丁和卡奈对视一笑。他们早就知道这事,所以也懒得深入去问。 阿尔丁就顺便给了个台阶下:“现在听别人说有个叫贝罗斯的人,他派杀手去杀‘哈曼’,于是莱恩怀疑这个哈曼就是你们的亲人,是这样吗?” “是……”冬蓟说。莱恩看他一眼,也跟着点点头。 阿尔丁问:“哈曼什么时候过世的?” 冬蓟说:“是十九年前了。” “那不对啊……”阿尔丁笑道,“巴塞特·贝罗斯确实是现任商会首席。问题是,你们只知道这个名字,肯定没有见过他本人。” 莱恩不知这话什么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阿尔丁。 阿尔丁继续说:“你知道巴塞特·贝罗斯现在多大岁数吗?前不久他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十九年前,满打满算他也才十二岁吧,难道他那么小就雇凶杀人了?哈曼又是怎么和十二岁小孩结仇的?” “难道真是重名……”莱恩小声嘟囔着。 “那倒也不一定。” “什么?” 阿尔丁说:“在巴塞特之前,上一任商会首席名叫兰德·贝罗斯,他是巴塞特的父亲。他曾经损失过一个亲信兼保镖,据说那个保镖是为保护首席而战死的。奇妙的是,竟然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和谁起了冲突,也没人继续寻仇。我明白收敛好奇心的重要性,所以也没多打听这件事。” 说着,他望向冬蓟:“被法术唤起的那个黑色战士,他不会撒谎,也没法撒谎,对吧?” “是的。”冬蓟说。 阿尔丁说:“那么,他提到的‘贝罗斯’也没说错。他指的应该是老贝罗斯——上一代的商会首席,兰德·贝罗斯。” 莱恩微微张口,刚想再问什么,阿尔丁接下来所说的话语,结束了他的一切疑惑: “五年前,兰德·贝罗斯死了。他在酒宴上急病发作,享年五十八岁,葬在神殿旁边的墓园里,最显眼的那座大墓室就是他的。他死了之后,小贝罗斯继承了他的地位,起初有人不服,毕竟商会首席又不是爵位,不是世袭的名头,但小贝罗斯做事还挺利落的,他稍微花了点时间,渐渐平息了争议。” 莱恩与冬蓟缓缓对视。阿尔丁欣赏着他们脸上微妙的表情。 阿尔丁没有说谎。这些都是真的。 老贝罗斯确实在五年前就死了,现在的商会首席年轻有为,确实只有三十一岁。 像莱恩这样的外人,通常只听说过首席的姓氏,却没见过首席本人,更是不清楚商会内部的种种变更,分不清同一个姓代表的父子两人。 如果害死法师哈曼的是商会的其他人,那还好说,将来莱恩真的需要花一番心思去挖掘真相;但如果当年下令的是老贝罗斯……这事情就变得很尴尬了。 下命令的老贝罗斯死了,他派去的杀手也死了。 机缘巧合,莱恩竟然飞速查到了杀父仇家的身份,并且仇家全都已经不在人世。 他原本打算花上几年去查这些事,今天倒好,可以直接结束了。 这时,卡奈的一句低声咒骂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阿尔丁问他怎么了,卡奈朝廊道外比划了一下:“那女人哪去了?” 经他提醒其他人才发现,不仅誓仇者消失了,三月也不见了。 阿尔丁与卡奈过来的时候,三月还虚弱地站在原地;在他们说话的这点时间里,她已经消失无踪了。没人看见她离开,也没人留意到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的。 “是传送法术吗?”阿尔丁问。 卡奈摇头:“这一带布置了禁止传送的符文阵列,我定期检查过。而且像她这类偏门的施法者,多半根本不会传送术……” 说着,他望向冬蓟:“所以不如问问我们的精炼师吧。你做了什么?” 很显然,三月是用遮蔽剂逃跑的。冬蓟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卡奈不想再问,叹口气,转身走开了。 今晚他们为伏击猎人布置了一群人,卡奈还得去把他们撤回来。 卡奈走后,阿尔丁踱步到冬蓟面前,刚想说什么,一侧头,看到旁边的莱恩。 他对莱恩说:“这会儿天都黑了,你是不是该回码头了?” “是的……”莱恩还有点木呆呆的。 他看了一眼冬蓟,又对阿尔丁躬了躬身,直接向大门走去,走到一半又意识到自己没穿护具也没拿剑,于是又神色恍惚地转向客房。 现在廊道下只剩下阿尔丁与冬蓟。阿尔丁轻声问:“你没事吧?” 冬蓟点点头。 阿尔丁说:“卡奈没有真的责怪你。你们没按原定计划行动,他是怕你们搞出节外生枝的事。” “抱歉,是我不谨慎。”冬蓟说。 阿尔丁说:“我和卡奈还得去处理点事情,死灵师离开了,但亡者猎人还徘徊在附近呢。今晚你就在房间休息,别出去乱跑了。” 冬蓟反复地表示歉意,一直低着头。 阿尔丁故意夸张地伸出手指,在他眼睛前晃了晃。冬蓟抬眼与阿尔丁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又急忙错开目光。 第37页 阿尔丁带着笑意:“好了,别紧张。我没生气。真的。” 冬蓟终于抬起头来,阿尔丁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 冬蓟先去实验室整理了一下,又慢吞吞回到了客房。 按说,这些事也该告一段落了:三月已经唤起了誓仇者,十九年前的加害者与受害者都已经不在人世……事情结束得轻飘飘,冬蓟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隐约觉得一切没有结束,也不该就这么结束。 冬蓟刚坐下没多久,房门直接被推开了。莱恩走进来,已经穿好护具、带好武器,还在盔甲外面披了一条暗色的旅行斗篷。 看到弟弟,冬蓟问:“你怎么还没去码头?早点去吧,别让人觉得你消极怠工。” “还有时间呢。”莱恩凑近些,问:“是你帮助那位女法师偷偷离开的吗?” “是我。怎么了?” “是用了什么法术吗?能再用一次吗?对我用,我想悄悄行动,不让别人知道我去哪。” “你想干什么?”冬蓟吃惊道。 莱恩说:“我要去找那个女法师。” 冬蓟说:“找她干什么?你知道吗,她可是个死灵师!” “刚才我猜到了,”莱恩说,“看到那个黑色的人受她控制,我就猜到她准是死灵师了。那个人好像是她父亲?我有事想问她,刚才没机会问,所以我必须去找她。” “你还想问什么?刚才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当年的商会首席已经……” “这我知道,”莱恩打断他的话,“她父亲死了,那除了她父亲呢?也许她还有其他亲人,那些人可能也会知道一些当年的情况。” “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我问过她。”冬蓟说。 莱恩说:“她也许有与死者沟通的其他方式,也许有家族流传下来的信件、记录什么的……反正我一定得找她谈谈。一切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结束了?反正我不甘心,我要再问问。” 说着,他走向房门:“你不愿意帮就算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出门。” “等等……”冬蓟站起来,叫住弟弟。 他忽然想到,亡者猎人也许还蹲守在附近。三月用了遮蔽剂,猎人发现不了她,但他肯定会留意到从宅邸出去的其他人。 莱恩是个见习神殿骑士,却从藏匿了死灵师的地方走出去……这事情肯定会引起猎人的注意。即使猎人不当场发难,也很可能会悄悄跟上莱恩。 如果莱恩真的找到了三月,他俩都有可能受到袭击;就算他找不到三月,也难保猎人会不会捉住他询问…… 莱恩的战斗能力很优秀,按说一般人也害不了他……但听说亡者猎人都是不择手段的,万一猎人有什么阴险招数呢? 冬蓟长舒了一口气,对弟弟说:“我知道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好!那你告诉我。” “我和你一起去,”冬蓟也从架子上摘下旅行斗篷,披在身上,“现在我教你使用一种药剂,用了之后,路上不会有任何人留意到我们。” 第16章 不久前,神殿发现老塔尔的尸体不见了,小塔尔和埃默的坟墓也出现了塌陷,但尸体还在。神职人员当然会想到涉及邪术的可能性,于是他们挖出了小塔尔和埃默,把他们暂时转移到了一间空置的半地下墓室,设下守卫,安排好法术警报。 三月有侦测法术,一路找到墓室,破解了警报法术,并借助遮蔽剂的效果躲过了所有看守。 她站在墓室里,看着两具包裹着白布的尸体。白布是新换的,上面还缠绕了几条刻有神术祷词的宽皮绳。 她的法术已经都施展完了。炼血术生效时间不一,未婚夫和弟弟可能慢了一些,于是他们被神殿转移走,还缠上了祷词加以束缚。 三月叹了口气。怪不得,今天只有老塔尔作为誓仇者出现了,而弟弟和未婚夫却不见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解除神术防护时,冬蓟和莱恩也找到了墓室。冬蓟虽然不懂定位尸体,但他可以侦测到与自己同样使用了遮蔽剂的人。 一开始,连三月都没能发现他们的到来,冬蓟主动拉着莱恩站到她身边。她是死灵师,冬蓟不敢随便碰她,于是他用法术在她面前放了个转瞬即灭的小光球。 三月被光球吓了一跳,这才看到他俩:“你们怎么也来了?” 莱恩刚想开口说话,冬蓟扫了他一眼,他就默契地闭上嘴。 因为,冬蓟之前察觉到一件事:在他们提到“我的亲人叫哈曼”的时候,三月肯定已经溜走了,她没听见后面的对话,所以她真的不知道他俩为什么还跟到这里来。 如果她听到了后来的对话,她肯定会明白他们俩为什么要跟来,不必多此一问。 虽然是莱恩想打听旧事,但毕竟他说话不太讲究……他俩在路上沟通过了,最好还是由冬蓟负责交涉。 冬蓟对三月说:“听说你弟弟是神殿骑士。我弟弟莱恩也是,虽然他还在巡历期。” 三月说:“那又怎样?他俩又不认识。” 冬蓟苦笑了一下:“神殿骑士听说同袍遭遇到那样的厄祸,他们肯定不会无动于衷,不管能不能搞清楚真相,反正他们就是很执着,一定要尽可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你弟弟会不会也是这种性格?” 第38页 三月不自觉地望向莱恩。 莱恩紧蹙着眉,正在思考冬蓟的说辞到底什么意思。在三月看来,他这幅带有稚气的严肃表情,与记忆中的亲人渐渐重合。 她叹了口气:“你们是想听我继续问尸体问题?” “如果方便的话。”冬蓟说。 “无所谓,听吧。别妨碍我就好。” 她继续施法,彻底去除神术防护。突然,墓室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倒下的声音,钝钝的,动静不大,但足够引起他们的注意。 莱恩拔出剑,站到墓室的唯一入口,摆出戒备的姿势。 就在他刚站定的瞬间,墓室的窄门外闪出一道黑影。 借着三月放在角落的小提灯,他们看到了闯入者的模样——身穿黑色斗篷与皮甲,胸前刻着奥塔罗特圣徽,脸上戴着面罩,左手反持短剑,右手提着长钉锤。 是亡者猎人!虽然他无法追踪三月,但多半是猜到了三月会回到墓园来。 他们几个人在狭小的墓室空间里,互相直接面对面,这样的情况下,遮蔽剂的效果也很有限。 遮蔽剂只是能干扰感知,并不能让使用者完全隐形,如果对方与你距离过近,而且周围环境单一,你也并不能在他面前消失。 看到亡者猎人,冬蓟吓得后退了几步,幸好这次莱恩也在,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冬蓟有些疑惑的是,墓室附近有神殿的人看守着,他们三个是靠遮蔽剂才潜行进来的,那么亡者猎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想着想着,冬蓟低垂视线,注意到了猎人手里的短剑与钉锤。 刀刃上残有血迹,从颜色看还十分新鲜。 这下,冬蓟明白他是怎么进来的了,也明白刚才他们听到的闷响是怎么回事了。 莱恩显然也留意到了血迹。他大声叱问道:“你把外面的人怎么了?” 戴面罩的猎人没有回答,面罩中传来重重的呼气声,似乎是一声嗤笑。 接着,沾血的钉锤划出一道银光,毫不犹豫地向莱恩袭来。 莱恩虽然年轻,但毕竟是接受过真正的军事训练的见习骑士。他敏捷地侧身躲闪,然后立刻持长剑还击。 猎人双手都有武器,攻击频率不同于一般的长剑,这一点让莱恩觉得颇难应付。墓室面积不大,莱恩害怕会伤到冬蓟,于是打算将猎人逼出门外,但试了几次也无法成功,因为猎人的身形非常轻盈敏捷,莱恩很难预判他的动作。 同时,猎人应该是看出莱恩的力气更大,所以面对攻击几乎不以武器招架,而是每次都轻捷地躲开。 在莱恩应付猎人时,冬蓟缩到墓室一角,三月扑在尸体旁边,继续完成她的法术。 这就是遮蔽剂的好处了,虽然猎人能看见他们三人,但一旦把注意力放在莱恩身上,他就很难主动留意到另外两人。 随着神术防护被彻底消去,其中一具尸体的裹尸布逐渐变黑。不是污垢的黑,而是犹如被遮罩上一层阴影。阴影笼罩住尸体全身之后,尸体整个变成了透明的虚影,原地凭空消失。 接着,墓室一角亮起两团幽火。 这东西出现时,猎人短暂地怔了一下,莱恩看准机会,一剑斜劈向他侧肋,猎人身后是一处墙角,无法跳开闪避,他就着姿势,横起左手短剑,剑刃与长剑相撞,长剑角度一扭,短剑就被从猎人手里震脱了下来。 莱恩逐渐发觉,这个敌人的攻击和闪避都十分迅捷狠辣,但力气没有想象中的大,也许和他身形较瘦有关。 打掉对方一个武器之后,出于神殿骑士的荣誉感,莱恩决定先停下来进行沟通:“不由分说就攻击他人,甚至伤及无辜,实在是一种野蛮行径。如果你与那位女士有什么恩怨,请陈述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寻找更好的解决方法。” 猎人没有回答,只是用空出来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前。他的皮甲上刻着奥塔罗特圣徽,纹路里嵌着银色染料。 “我当然知道你是亡者猎人,”莱恩说,“但即使以信仰为借口,也不应该未经审判就私自伤害他人,尤其是不该伤害一位显然比你弱小的女性。” 猎人的面罩中又传出嗤笑声。这次他的声音较大,莱恩察觉出一点异样。 接着,猎人一手探向颈间,向上拉起面罩,露出了他的真正容貌。 看到那张脸,莱恩首先留意到的不是具体长相,而是脸上的巨大疤痕。那是烙铁留下的疤,有拳头大小,上面隐约可以看出一些破碎的奥术文字,疤痕上还有几道细碎刀痕,像是后来划上去的,为的是破坏那个烙印。 接着,莱恩才分辨出来,这不是“他”,而是“她”。这个亡者猎人是女性。 “我也是女人,那我可以杀她了吗?”猎人开口说,“小骑士,我建议你不要把死灵师视为什么‘弱小女性’,你要是这样想,早晚会吃亏的。” 她形象骇人,声音却和通常女性一样细软,令人感到一种诡异的不协调。 莱恩不想回答她的话,当然也不愿意让开,猎人微笑看着他,转了转手中的长钉锤,正盘算着如何突破他的阻拦。 这时,冬蓟竟然主动走到了他们两人身边。 他把手搭在弟弟肩上,以示安抚,然后看向猎人:“你很了解死灵师吗?” 因为他主动进入视野,猎人也留意到了他:“你想说什么?” 第39页 冬蓟说:“我劝你先收起武器。你们这种人都执拗得很,我知道我不可能让你放弃攻击,我只是劝你暂时别表现出敌意。如果你了解死灵师,并且知道那个女死灵师在干什么,那你就应该听我的劝告。” 听他这么说,猎人和莱恩都看了一眼三月。 冬蓟继续说:“也许你可以战胜一个年轻的小骑士,但你有自信能打赢以杀戮为职的誓仇者吗?我知道,你们为了处决死灵师可以不惜一切,但万一干不掉目标还白赔上性命呢?你们应该不喜欢这样吧。” 猎人肯定听说过什么是誓仇者。她望向墓室里飘动的幽火,借着幽火,也看到了旁边的三月。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放低刀刃,但还是一直紧紧盯着三月。 那两枚幽火轻柔地靠近三月,从她的裙边盘旋到面前,还像小鸟一样在她的肩头驻足片刻。 最后,幽火停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黑影逐渐汇聚,为这双眼睛塑造出身体。 虽然通体焦黑,没有明确的面部特征,但三月还是通过身高与体态认出了他。这是她的死去的爱人,埃默。 她张了张口,想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宝贵的沟通机会不能这样浪费,于是她还是压下情绪,先询问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是谁导致了你的死亡?” 埃默的声音响起:“是一群陌生人,陌生的杀手。” “根据你的判断,他们杀你,是出于什么原因?” “因为我正在调查弗兰斯的真正死因,他们不想让人知道真相。” 弗兰斯·塔尔,或者说弗兰斯·巡信者,他是三月的弟弟,是墓室内那另一具尸体。 三月看了尸体一眼,又转回来,问埃默最后一个问题:“你在调查中,获得了哪些发现?” 埃默说:“弗兰斯确实死于恶热病,但他生前从未接触过恶热患者。他没有登上过渔船。根本没有那种住着病人的渔船。是有人故意的。是有人故意让他染病。是别人害死了他。” 说到这,他就沉默了。三个问题已经问完,从此以后,誓仇者再也不会开口。 三月还想问那些“别人”“有人”究竟都是谁,但她也明白,即使能再问一个问题,多半也没有结果。 如果埃默知道害人的是谁,刚才他就会直呼其名,而不是用“别人”这样的词。 誓仇者的影子渐渐消散。两团幽火飘到三月面前,在她的面颊上停顿了一下,犹如一个隐形的接吻,然后平移进入了三月含泪的双眼。 三月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走近最后一具尸体,跪在它身边,轻抚它的额头。 她弟弟的尸体一直没有反应。裹尸布没有变色,也没有任何其他变化。 冬蓟害怕那个猎人又要发动攻击,就赶紧问三月:“是不是还要等一下?” 三月摇摇头:“弗兰斯不会变成誓仇者。炼血术对他无效。” “为什么?” “原本他们就说弗兰斯是病死的……刚才埃默也说了,他确实是感染了恶热,”三月哽咽着说,“虽然他是被人害的,虽然确实有人故意让他被感染,但他的的确确是病死的……他不是死于暴力冲突,也没有直接面对过任何仇人,甚至……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害他……这样的死者,是无法回应炼血术的。” 她跪在尸体身边,向前挪了挪身体,把尸体头颅抬起来,放在自己膝头。 然后她摘下颈间的储法血珀,把它摆在实体的额头上。 “所以,现在我要对他用另外两个法术……都是更简单的法术,”三月说,“操纵尸体,以及次级回溯。这样也就够了。” 冬蓟知道她所提到的法术。操纵尸体就是最基本的死灵学派法术,而回溯是一种高阶奥术,恐怕她掌握不了最高等的用法,只能使用次级效果。 次级效果可以让死者说出一句话,是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 句子的长度,大约是健康人几十下心跳的时间。 这个法术的实用度并不高。大多数情况下,死者的最后一句遗言并不会含有重要信息,更多的情况下只是私人话题,甚至是神志不清的呓语。 三月用掌心把血珀按在尸体额前,喃喃着开始施法。 冬蓟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边,莱恩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亡者猎人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首先完成的是操纵尸体。随着三月的手势,裹尸布里的遗体坐了起来,磨蹭着地面,缓缓转身,面向三月。 次级回溯也施法完成之后,三月掏出一把只有手指大小的刀子,小心地将尸体嘴巴位置的麻布割开。 尸体过世已久,“嘴”早已不是正常嘴巴的模样。它的骨骼发出咯啦啦的摩擦声,这股声音逐渐形成规律,变成了可以被辨识出来的话语: “好疼啊……我想喝水……妈妈,妈妈,妈妈……我想妈妈了……好疼啊,我想妈妈……” 三月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她扑到尸体身上,紧紧抱住它,嚎啕大哭起来。 莱恩也跟着有点眼睛湿润。冬蓟后退了几步,靠在墓室石砖墙上,紧紧咬着牙。 冬蓟浑身发冷,心中升起一种颇为怪异的惊恐感。 恍惚间,他回到了从前,那时他站在小屋墙边,缩着肩膀,一脸呆滞,看着那个人类女性为母亲清理尸体。 第40页 人类女性把还是乳儿的莱恩背在身上,小莱恩哇哇大哭着,当然,他的哭泣是因为饥饿或不适,而不是因为那个躺在床上的精灵尸体。 不到十九岁的冬蓟被震耳的哭声定住了身,他没有走上前,而且一时流不出眼泪。 母亲金叶身体常年病弱,那一晚,她在睡眠中离世,似乎很安详。大家一觉醒来,她就不在了,没和谁告别,没哭,没愤恨,也没交代后事。 至今冬蓟还记得,如果一定要追溯“最后一句话”,那么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唉,明天估计也是阴天,咱们还是没法晒赤剑草”。 三月失控地大哭,整个墓室里的气氛沉重得令人眩晕。冬蓟又一次被别人的哭声定住了身,被拉回了当年那种浑身僵硬的情绪中。 比起悲伤,这感觉更像是恐惧,恐惧到让他无法做出反应。 第17章 卡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阿尔丁在小议事厅里就着果酒吃宵夜。他坐在高背软椅中,脚放在桌子上,看着他这个样子,卡奈故意非常沉重地叹气。 阿尔丁看他一眼:“叹什么气,我在家里吃东西而已,为什么不能放松点?” “你在哪都挺放松的。”卡奈坐在他对面。 阿尔丁说:“我在想一些事,你来了,正好跟你聊聊……对了,咱们房子的护罩还在吧?” 卡奈说:“当然。反侦测法阵正常运作,元素护罩也一直在。放心吧,不会有死灵气息传到外面去的。” 阿尔丁点点头,说:“我在琢磨这个‘誓仇者’。冬蓟说,炼血术生效至少需要‘数日’,或者更久。这是他给咱们说过的原话吧?” “是。” “那今天这个怎么回事?才过一天,它就出现了?是半精灵和人类对‘数日’这个词的理解不同吗?” 卡奈说:“那个女的也总是含糊其辞。她说她第一次用这个法术,以前没实践过,她自己也不清楚法术需要多少时间生效。考虑到这类法术的特殊性,她确实不可能提前做实验去验证。至于冬蓟……他虽然读过这方面的文献,但他的本职还是精炼师,而不是真正的死灵师,所以他的说法也不见得准确。” 阿尔丁说:“也就是说,他俩谁都不知道法术生效所需的精确时间?” 卡奈摇摇头:“是我不谨慎,我应该用传讯法术问问教院的朋友。” 阿尔丁笑了笑:“问他们?算了吧。就你那些老古板同行?如果你突然问这种东西,他们搞不好会怀疑是你有见不得人的计划。” “那你是怎么想的?”卡奈问。 阿尔丁说:“无论那个女的说的是不是实话,都很正常。毕竟她身份特殊,对我们也很有警惕心。但是冬蓟……” “你认为冬蓟是故意的?故意把所需的时间说长一点?” 阿尔丁点头:“嗯。他究竟是真的不够了解这个法术,还是他其实很懂,但故意说个更长的时间,好让我们对三月别看得太紧……我看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卡奈皱眉:“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他是为了什么?女法师的事和他根本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是同情她,好心帮忙,可是他终究不是当事人啊。无论炼血术的生效时间长还是短,都不需要他承担什么风险。他撒这种谎有什么意义?有必要吗?” 阿尔丁说:“他不想让我们介入过多。” 卡奈说:“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怪他啊?我们由此得知海港城有亡者猎人在游荡,还得谢他呢。” “不,你还是没明白,”阿尔丁放下酒杯,“我的意思是,他不希望我们干扰到那个女法师,他想保证她的法术成功。” “即使她成功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那个女的也许有某种意义,但对冬蓟而言,也没什么实际上的好处。” “那他为什么……” “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阿尔丁笑道,“弟弟啊,在海港城定居了这么久,你都快忘了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了吧?” 卡奈想了想,也轻笑了出来:“什么‘小时候’……那半精灵比我们俩的岁数都大。他弟弟也已经十九岁了,两个人都不小。再说了,你我十九岁的时候可不是他们那样。” 阿尔丁说:“他们这种人也有很明显的优点。” “容易驾驭?” “不,其实并不容易驾驭,”阿尔丁轻轻摇着头,感慨道,“但是,只要他是出于自愿而帮你,他就不怕冒一切风险,而且不会背叛,不会后悔,不顾自身。” ============================== 亡者猎人突然抬起手,莱恩急忙举剑戒备。 出乎意料的是,猎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动作,反而是把长钉锤收回了腰间的皮套中。见状,莱恩也放低了剑刃。 猎人对他笑了笑,又去拾起了被打落在地的短剑,也将它归鞘收好。 然后她望向三月。三月坐在地上,正在给尸体重新整理头部的包布。 猎人向她靠近了几步,她不为所动,甚至不抬眼去看。 冬蓟原本缩在墙角,看到猎人接近向三月,他立刻站起来走到三月旁边。 “你不是死灵师。”猎人看了一眼冬蓟。这句话不是疑问,只是简单的陈述。 冬蓟点点头。 “别紧张,我都收起武器了。”说完,她又靠近几步,站到了三月面前:“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第41页 三月没回答。 冬蓟紧张地替她问:“你要干什么?” 猎人并不理他,既不回答,也不埋怨他插嘴。 之前还一言不合就攻击,现在竟然问人家有什么安排……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冬蓟望向莱恩,莱恩也一脸不解。 好一会儿之后,三月终于出声回答:“既然我弟弟无法成为誓仇者,那我就带他的尸体回故乡。” 猎人问:“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他是神殿骑士,理应葬在白昼神殿附近。” “正常来说当然理应如此。但是……有人在这个城市害死了他,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充满恶意,我不能把他留在仇人的面前……”三月抹了把眼泪,继续说,“还有,他最后的遗愿是想见妈妈,所以我要带他回去,带回去……把他葬在妈妈的坟墓旁边。” “你家在哪?”猎人问。 “俄尔德南部。” “哦,我也是俄尔德人,但我家在北边。” 猎人抬头,又看了看冬蓟和莱恩:“看长相,你俩应该不是我们那边的人?” 冬蓟一脸迷茫:“你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真想问,”猎人说,“我是想提醒你们,半精灵,还有小骑士,以后你们不要再轻易靠近死灵师了。比如像她这种人。她是俄尔德人,死灵师是我们国家的敌人,但她却去了北方霜原学习那些亵渎之技。这一次你们没有受害,不代表下一次还有好运气。” 莱恩有些不忿地说:“白昼巡者在上。阳光之下,应以眼见事实为据,不得以成见评判他人。” 猎人嗤笑一声:“别在这给我背白昼巡者的教义。你应该不瞎,认得出我是奥塔罗特信徒。” 她摸了一下胸前的圣徽纹路,继续说:“而且我对死灵师,特别是对北方死灵师的判断,根本不是出于什么成见,是完全以实事为据的。我和这个女人一样,都是去过霜原的人。她是主动去学东西的,学到了想要的,她就跑回了河的南边来做各种事情;而我是被人绑过去的,我在那边生了三只怪物,直到身体没法承受任何实验了,就被扔进了湖水里。我有资格警示你们,你们没权利教育我。” 她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说到的却是残酷的记忆。冬蓟深深叹气,听懂了她所描述的东西。她大概曾经是个奴隶,在北方霜原经受过各种残忍的实验。 听了她的话,三月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猎人抱臂而立,收敛起笑容,与她对视着说:“死灵师,我陪你回故乡去。” 冬蓟和莱恩都面露惊讶,三月倒是不动声色。 猎人面向西北方,那是北星之城的方向,有寂静之神的至高神殿。她单膝跪地,一手抚上胸口的圣徽刻痕:“我以信仰起誓,我会保护这名女子赶路,在路程之中绝不会主动伤害她,除非是出于必要的自保反击。” 发过誓后,猎人站起身,看着三月说:“这一路上,你不许使用那些亵渎之技,更不许用法术伤人。如果遇到危险,我来保护你;如果你身体有恙,我来照顾你。我会护送你和你弟弟回到故乡,让你好好安葬他。等你安葬完弟弟之后,我就重新回到亡者猎人的身份,继续执行对你的处决。如果你能老实伏诛,我保证会注意手法,尽量让你感觉不到痛苦。” 三月笑了:“你还挺有自信。到那时候你可不一定抓得住我,甚至你不一定能活下来。别忘了,我可以召唤出两个誓仇者,我会反抗,会跑掉。除了安葬弟弟以外,我还要报别的仇呢。” 猎人说:“你的仇恨与我无关,我只是声明我的立场而已。我当然知道你会反抗,如果你跑了,我就继续追杀你,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好。我明白了。”三月点点头。 猎人向三月伸出一只手,三月扶着她站了起来。 冬蓟看着她们,感到不可思议:“三月,你真的要和她一起回故乡?” 三月点头:“是的。从海港城到我的老家,路途长得很,还要经过很多信仰寂静之神的地区。我一个人带着弗朗斯的尸体,而且他的尸体不能虚体化,这一路确实会有诸多不便。虽然誓仇者能保护我,但他们只是擅长战斗,并不能为我解决旅途上的其他困难。如果这位女士愿意协助我,我乐于接受。我相信她的誓言,毕竟她在信仰上十分虔诚。” “但……她是……”冬蓟瞟向猎人腰间的钉锤。 冬蓟多少还是有些恐惧,所以欲言又止,但莱恩不管这些。 他几步走上前,把冬蓟没说出来的话接了下去:“她可不只是追杀你一个人而已,她还杀了外面的守卫!这又怎么算?” 猎人说:“不,没有全部杀死,有的应该还能救活吧。我只是为了突破他们,击倒后没有再补刀,你们检查检查呗?应该能救活一些。” 莱恩倒吸一口凉气,对这女子的冷酷感到震惊。 她说这些时情绪平静,脸上毫无愧疚,甚至连那种恶徒的凶残也没有,她只是一脸淡漠,就像在陈述生活琐事。 “哪有这样的道理?”莱恩呵斥道,“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需要帮助了就找上别人,把别人拖累一通,然后你们突然又握手言和了?这是什么道理?即使是为了亲情,即使是为了复仇,即使是为了信仰,你们这样的行为也……” 第42页 “行了行了,我知道。”猎人竟还轻笑了一下。 莱恩十分愤怒,冬蓟却隐约能理解原因。像亡者猎人和死灵师这样的人,她们经历过旁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恐怕灵魂早已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是善是恶,你自己心里可以有标准,但你肯定无法说服她们。 猎人拉着三月的手,用力拽了一下以示催促:“好了,没什么事了,快走吧。” 三月点点头,用另一只手勾了个符文,弟弟的尸体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她们要离开墓室时,莱恩拔剑追了上去:“站住!你伤害了白昼巡者神殿的神职人员,我不能就这么让你离开!” 猎人慢慢回头,皱眉看着他,眼睛里也说不清是厌烦还是杀意。 冬蓟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走上前拉住弟弟的胳膊:“算了,这次的事情毕竟有点特殊……” “什么叫算了?什么叫特殊!”莱恩一把推开他,“她们各有各的不幸,但那些守卫也是无辜的啊!” 说完,莱恩提着剑继续走向猎人与死灵师。冬蓟刚才被推得一趔趄,跌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后背一阵锐痛,也来不及再去抓住莱恩。 猎人刚要拔出武器,一股黑烟突然拦在了她们与莱恩之间。三月的眼睛里飘出两点火光,两点分开为四点,分别停驻在黑烟之中,成为了两名誓仇者的眼睛。 黑烟迅速凝聚成人形,两名誓仇者提着黑色长剑,身上透出死亡之物特有的威压感。 莱恩双手握住长剑,咽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忍住想后退的冲动。 “莱恩!”冬蓟赶紧喊道,“放下剑!放下!那可是誓仇者,你怎么攻击他们都没用的!快把剑收起来,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有敌意!” 莱恩背对着他,不回话,也没轻举妄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 猎人和三月已经走上了墓室入口的台阶,莱恩鼓起勇气,大喝一声冲了上去。誓仇者呼啸到他面前,焦黑色的长剑对上附魔过的钢剑,莱恩只觉得双手一麻,脚下竟然失去平衡,直接被对方的力气震得歪斜倒地。 跌倒后,他抓着剑立刻想站起来,但另一把黑色长剑已经近在眼前,剑锋与他的双眼只有一指宽的距离。 冬蓟大喊起来:“三月!别这样!别伤害他……” “别怕,我不想伤害他,”墓室门口传来三月的声音,“我们要走了,走之前,我有些话想说。” 莱恩吼道:“我不会对邪恶妥协的!” 三月并不理他,她只对冬蓟说话:“如果我没猜错,这座神殿没那么干净,海港城也不是什么安乐窝。半精灵,你和我们这种人不同,和海港城那些人也不同。你选择了自己的路,我也不好多评价什么,但……总之你一定要小心。” 冬蓟回答道:“我知道。你先让誓仇者回去吧。莱恩他只是个性比较耿直,这一点你弟弟肯定也一样,你应该能明白的。” 三月笑了笑:“替别人乱操心的时候,也多想想你自己。否则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伤你的心。” 她的话音越来越远,最终安静下来。誓仇者没有马上消失,而是继续用剑指着莱恩。 这样维持了一小会儿之后,誓仇者的形体渐渐淡去,全身和眼睛都直接消散在了空气中。 黑色的剑刚变成虚体,莱恩就立刻爬起来,提着剑向外追去。当然,他什么也没追到,墓室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第18章 几分钟后,白昼神殿起了骚乱。守卫遇袭,有死有伤,藏起来的尸体再次被盗……深夜的墓园和神殿灯火通明,人们跑来跑去,救助伤者,搜查墓园。 遮蔽剂的效果就要结束了,但还有点用。冬蓟与莱恩悄悄离开神殿所在的区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本莱恩不愿意溜走,他要去神殿找牧师和骑士队长,要去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冬蓟劝了半天,提到这样可能会影响死者的名誉,还说会导致他们两人都被扣下来调查,这样一来莱恩就辜负了雇主,耽误了码头的工作,万一码头真有奴隶贩子,他就没有机会解救受害者了…… 说到最后,冬蓟自己都越来越不信,但莱恩竟然被说动了。他终于同意不去汇报关于死灵师的事情,和冬蓟默默离开。 兄弟俩回到街道上,找到莱恩藏起来的马匹。骑马的时候,莱恩在前面驾驭,冬蓟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借着月光,冬蓟能看到弟弟皱起眉的严肃侧脸。 冬蓟心中感慨:一提到码头,莱恩就宁可把亡者猎人的事抛下,看来他是真的非常在乎那边的疑点。现在是靠码头的话题劝住了莱恩,但长远下去,万一莱恩对它过于操心,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 走到一个路口,莱恩下了马。他扶冬蓟坐到前面的鞍具上,把缰绳交给他。 莱恩说:“我要从这里抄近路去码头。你一个人能骑马回去吗?” “没问题,我走慢点就行了。”冬蓟不擅马术,但毕竟他也在外旅行过很久,只要马匹足够温顺,骑马缓行还是没问题的。 莱恩点点头,沉思了片刻,说:“冬蓟,抱歉。我确实是太冲动了。刚才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我贸然行动确实会让你陷入危险,也会耽误很多无关的事情。以前我的老师说过,当我们驭马冲锋的时候,长枪与敌人之间很可能还隔着一位少女。这话的意思是,即使要为了正义而行动,也不能头脑发热不管别人。那位少女既不是敌人,也不是骑士同袍;她不会帮我们战斗,也不会帮助敌人。她就只是站在那而已,却可能被我们的攻击误伤。我们不能责怪她,不能认为她妨碍了自己的‘正义’。我们应该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第43页 听了莱恩的话,冬蓟叹口气,伸手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发,现在他坐在马上,莱恩终于比他矮了,角度正好。 莱恩抬起头看着他,露出和小时候一样的笑容。笑容之中有一些歉意的示弱,也有点羞涩。 小时候的莱恩偶尔调皮捣蛋,被哥哥冬蓟当场抓获,冬蓟没有一上来就责骂他,而是先查看他是否受伤……于是,小小的莱恩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兄弟俩又互相叮嘱了一会儿,莱恩拍拍马匹,催动它缓步走起来,然才挥着手拐进了另一条街。 冬蓟算了一下遮蔽剂的生效时间,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失效了。等莱恩到了码头,效果应该彻底没了,这样正好,其他人就不会觉得他突然出现很奇怪。 现在冬蓟骑的马是阿尔丁宅邸里的,不用他刻意操纵,它就能自己认得回家的路。 冬蓟放松下来,脑子里转的就都是些小事:折腾了一整个前半夜,他们都没吃晚饭,他倒还好,就是不知道莱恩会不会没精神,码头会不会有劫匪,刚才莱恩的剑和誓仇者的剑互相劈砍,不知道上面的附魔有没有受损…… 忽然,马匹加快了脚步。冬蓟吓得赶紧抓住缰绳,双腿紧绷,注意力也重新集中到当下。 他正在经过一条从没来过的街道,街上小巷的枝岔里潜伏着一些人,三三两两躲在暗处盯着他。 这些人像是流民,也可能是深夜徘徊在外的小偷小摸,他们肯定也注意到了骑马独行的冬蓟,但判断不出这人的来历,所以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 马匹感觉到压力,出于警惕而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一侧巷子里响起接连不断的犬吠声,马匹闻声开始小跑起来。 这匹马并没有受惊,它不是在乱跑,而是因为感觉到敌意而加速离开。如果冬蓟能够给它正确的指令,它当然也可以慢下来,甚至停下来。 对于别人来说,这样聪明的马匹可以保护迟钝的主人,但对于骑术不佳的冬蓟来说,现在他吓得几乎趴在马背上,坐也坐不稳,双腿紧张得越来越没力气。 马跑过一处拐弯时,冬蓟的身体由于惯性歪斜了一下。他无法调整回稳固的姿势,双手双脚都不知道该怎么使劲。 马匹维持这个速度的情况下,如果再来一次大的颠簸或者拐弯,他就有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果然,这个预感很快就成真了。 过了前面的街口,道路开始上坡,坡道上有两级一组的小石阶。这种路本来不是为马准备的,但石阶的坡度不大,马非要上去也没什么问题。 马匹奔跑起来,直接跨跳过好几级台阶。冬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姿态,最终身形一晃,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他还算冷静,在最后关头松开了缰绳。这种情况下,如果出于本能地抓着缰绳不放,反而可能更加危险。 他身体一沉,虽然确实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却并没有觉得很痛。 接着,他听见一声口哨,跑远的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 他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人接住,扛在了肩头。 阿尔丁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腿,稍一用力,把姿势从肩扛改为了横抱。 冬蓟下意识想抓紧什么来维持平衡,就揪住了阿尔丁衣领,他一低头,正好对上那只文身蟒蛇的双眼。 马匹回应着口哨中的命令,缓步折返回来,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阿尔丁感叹道:“这匹马明明很乖的,连卡奈都能控制住它。” 冬蓟惊魂未定,愣了好久才缓过神。被横抱着有些别扭,于是他一脸尴尬地小声请阿尔丁放他下来。 “你没受伤?”阿尔丁问。 冬蓟摇摇头。 “没受伤怎么会这么狼狈?” “因为我笨呗……” “你可不笨,”阿尔丁眯眼看着他,“如果你笨,怎么可能偷偷溜出去?如果不是在这遇到你,我都不知道你出门了。” 说完,阿尔丁终于把冬蓟放了下来,看他站稳之后,才把手从他的腰上渐渐松开。 冬蓟紧张地瞟了阿尔丁一眼,没说话。 阿尔丁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会找到你?” 冬蓟当然很想问,但他自觉理亏,哪有底气问雇主这些。 阿尔丁说:“马身上并没有定位法术。其实不是我找到了你,而是露水带你找到了我。” 看来“露水”是这匹马的名字。 “它为什么要找您?”冬蓟小声问。 阿尔丁指了指冬蓟身后,是马匹带他走过的几处转弯和石阶路。冬蓟不认得这一带,阿尔丁当然认得:“如果从那边不转弯,直走,再过一个路口,就是我家附近那条街了。露水很有灵性,它本来想带你回家,结果走着走着……大概是察觉到我在附近吧,它就改为带着你来找我了,”他边说边走过去,顺了顺露水的鬃毛,“这大家伙也真是的,性格不像马,像只小狗。” 说完,阿尔丁回身问冬蓟:“是不是莱恩把露水带出来的?” 冬蓟立刻说:“不是他,是我。” 阿尔丁说:“你?你连这么乖的马都不会骑,怎么可能主动去马厩挑马?还眼光颇高,不挑位置靠外的,专门进去挑了露水?行了,别维护你弟弟了,你这样哪像个兄长,简直像个带着三岁小孩的妈妈。” 第44页 冬蓟无言以对。他就一直呆呆地站着,低着头,双手握在一起。 阿尔丁说:“既然都被我撞见了,还不坦诚点?说说吧,你们大半夜干什么去了?” “真的很抱歉……”冬蓟低着头。 阿尔丁轻笑了笑:“你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走过来,揽住冬蓟的肩膀:“要不然这样吧。你一定也很好奇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我大半夜在这一带溜达。我可以告诉你。等我告诉你之后,你就也要把刚才都干了什么告诉我。怎么样?” 冬蓟在心里说:其实您可以不告诉我的,我并不好奇,我保证不问…… 阿尔丁笑眯眯地搂着他向前走,他只好默默跟上。 阿尔丁带他走上坡道,穿过一个十字巷口,沿着阶梯小路转过弯。两侧错落的房子到了尽头,虽然面前是死胡同,视野却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块地势较高的小平台,砖地尽头是高崖,边缘加了矮墙。 站在边缘往下看,下面是城里地势较低的区域。若抬头远眺,则可以看到更远处漆黑的大海。 海岸附近有一块区域,即使在这样的深夜,也仍然亮着点点灯火。阿尔丁告诉冬蓟,那就是海港城的主码头,也是珊德尼亚最大的港口。 那一带不仅有码头、船坞和一座座仓库,还有不少昼夜繁忙的酒馆和驿站,每一天,当主城区进入梦乡时,港口仍然灯火通明。 那种大量连绵的暖色是烧油的挂灯,少数冷而明亮的光源,则是魔法照明。它们与夜空的群星交相辉映,直到次日晨曦初上。 “我一直特别喜欢这里的景色,”阿尔丁说,“晚上如果清闲,我就到这里来站一会儿,吹吹风。想起以前在这发生的事,再想想现在,还挺有意思的。” “以前在这发生的事?”冬蓟问。 阿尔丁向旁边走两步,指了指矮墙上的一处垛口:“你看这个。我以前从这里摔下去过。” 冬蓟惊讶地看向他。这里地势很高,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尔丁说:“那时候我还没加入十帆街商会,是个佣兵。我原本在一个佣兵团里,结果佣兵团的老大死了,大家变成一盘散沙,各寻生路去了。我第一次到海港城来,接到了一个报酬很丰厚的工作。不过呢……钱多,危险当然也多。我帮老板抢回了一件失窃的贵重物品,在这里被追人追到没路可跑,他们人多,围攻我一个,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也是我运气好,没摔晕,在他们绕路追下去之前,我拼着一口气赶紧溜走了。后来东西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老板手里,我可陪上了半条命。” 冬蓟皱着眉想了想:“那……当时您赚到的钱,够看病治伤用吗?” 阿尔丁噗地出声:“你首先关心的是这个吗?你真可爱。” 冬蓟是真心不明白:“其他人如果听了这件事,他们关心的是什么?” 阿尔丁说:“这件事,我只亲口对三个人说过。一个是你,一个是卡奈,还有一个是青藤。你还记得谁是青藤吗?就是上次我提到的老精灵,是个商会成员,几年前死了,埋在神殿那边的公墓里。” 冬蓟说:“我记得他。” 阿尔丁继续说:“青藤算是我的引路人之一,在他的引荐和扶持下,我才慢慢在商会里站住脚。当年,他询问我这场战斗的具体过程,我讲了一遍。他所关心的重点当然是我的雇主、我的出身、我和那帮人战斗的具体过程等等。后来卡奈回到我身边,我就又把这事对卡奈说了一遍。” 他讲到这里时,冬蓟没出声,没打断他的话,但脸上逐渐出现不解的表情。 阿尔丁明白他的疑惑所在,于是主动解释说:“哦,当时卡奈不在我身边,我们分开过好几年。和我一起做佣兵的时候,他被一个挺厉害的法师看中了,说他有资质,把他带到教院去进修。后来我已经是商会成员了,他才到海港城来和我团聚。” 冬蓟了然地点点头。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莱恩,等到巡历期结束,莱恩就得回到受训的神殿去报到,完成仪式,领受金属圣徽和正式佩剑,进入神殿骑士编队…… 那时,莱恩也会和自己分开,而且不知道得分开多久。 不过冬蓟也明白,莱恩毕竟是人类,十九、二十岁就已经是大人了。他和亲人分开是迟早的事。 冬蓟叹了口气:“卡奈大人和您分离多年,一重聚就看到您浑身是伤,那时他一定很担忧……” “可不是吗,”阿尔丁说,“我把受伤的前因后果给他讲了一遍。不过,他和你完全不一样,他没问我赚到多少钱、钱够不够看病,他问我‘你还记得对方都有谁吗,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吗’。” “他……是想报复他们?”冬蓟问。 “是的。但我没告诉他那些人都是谁。当年我和他们都是受雇于人,各为其主而已。如果事后还派法师弟弟专门去报复……这可就太小家子气了,不像样。” 话虽如此,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几个人如今也一个都不剩了。有的人选错了道路,和商会为敌,最后家破人亡,有的人被发现背叛雇主,下场也可想而知。 阿尔丁没把后来的话说全,也不能算是欺骗半精灵。毕竟那些人后来的命运全都事出有因,不是无中生有,也不能算专门报复。 第45页 冬蓟想了想,小声问:“您在这地方出过危险,现在又站在这,不觉得别扭吗?” 阿尔丁说:“不会。你想啊,当年我只是个毛头小子,现在我是十帆街商会的掌事之一,我站在这里,身后是我熟悉的大街,下面的道路能通向我的宅院,远处码头有我的生意,海里有我的船队……哈,这种滋味,挺难形容的。” 说着,他望向身边的半精灵:“只要你留下来认真地跟着我,将来某一天,你也能体会到我现在的感受。每次我有点或大或小的烦恼时,我就站在这,看着海港的夜景,心情就会好很多。” 冬蓟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和宽阔海面。 阿尔丁远眺夜景,很久没再说话,冬蓟也终于有机会默默思考。 好一会儿之后,冬蓟轻声问:“阿尔丁大人,您是在为亡者猎人的事烦恼吗?” “是啊。你应该知道那种人有多疯,让他在海港城到处流窜是很危险的,咱们还是得找个方法,把他钓出来,处理掉。” 冬蓟偏开目光,咬了咬下嘴唇。阿尔丁注意到他微小的表情变化,没有询问,只是静静等着他主动回答。 最终,冬蓟说:“我是真的很抱歉。有些事太过突然,我只想着怎么应付,却没去及时和您商量。” 他仍然有点怕阿尔丁不高兴,所以赶紧先说最后的结论:“不过,您不用再为此烦心了。亡者猎人和死灵师都走了,离开海港城了。” 阿尔丁没有立刻问他怎么回事,而是问他:“站在这你冷不冷?” 冬蓟楞了一下。阿尔丁对他柔声说:“夜深了,如果你觉得冷,我们就回家再接着说吧。” “不冷,夜风很舒服。” “那就在这再聊一会儿。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冬蓟偷瞄了阿尔丁一眼,轻声说:“好。” 第19章 赶到码头比约好的时间晚了点,莱恩满心歉疚,但其他人对此并不介意。 莱恩默默走到堆放箱子的角落,例行查看了一下,发现今天木箱又增加了三个。箱子每个都有一人长,一臂宽,半人高。板材很厚实,钉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出于礼貌,莱恩一直忍着好奇心,没有主动打听里面装的东西,但另一个临时守卫不管这么多。那人经常和商队保镖聊天,打听到这批货好像是古董,出自东南岛链上早已陨落的古王朝,东西很值钱,得小心对待。 但这批货有两个问题,第一,有些属于仪式法器,涉及到了古代伪神信仰;第二,它们很可能是冒险者私自挖掘出土的,来历不是很干净。 所以,接手它们的商队就得麻烦一点,不能像普通瓶瓶碗碗那样正常运输。它们不能直接进入珊德尼亚境内,只能暂时存在港口仓库,老板得和城主那边斡旋,补全各种文书,商队才能继续上路。 那名守卫打听到这些之后,没多久,其他临时守卫自然也都会听说。于是货物的来历就也不算秘密了。 莱恩在卡奈那边听过一次类似说辞,只是没听到伪神法器和盗挖这一部分。 现在他默默思考着,如果真有这一层原因,那也难怪这个商队神神秘秘,难怪随队保镖看起来不像好人。 到了后半夜,莱恩比平时疲惫,有点困。估计是因为今天没有好好休息,不但骑马到处跑,还和亡者猎人动了手,精神一直紧绷着。 他用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又走到仓库外面,想吹吹夜风,清醒一下。 刚才头发也沾了水,有水滴沿着额头滑下来。他用手背擦拭了一下,放下手时,正好看到前方另一座仓库边有个黑影晃了一下,缩到了墙后。 莱恩瞬间清醒,一手搭在剑柄上,沉着脚步跟了上去。 他没有叫其他人。他考虑到,那人影不见得是窃贼,即使是窃贼,也有可能是故意引开守卫的注意,方便同伙进入仓库。莱恩想先一个人去看看,只要不走太远就好,就算有什么情况,也可以随时通知别人。 莱恩绕到刚才那座房子后面,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判断出对方最有可能的逃窜方向,继续跟了上去。 果然,刚追一个岔口,他就又发现了那个人影。人影匆忙拐向一侧屋后,莱恩只能看出对方大致身形,暂时看不清模样。 这一带有好几个空仓库,所以缺乏照明。莱恩看不清路,就从领子里掏出一枚挂在蜡绳上的平面白水晶,在后面的银托上快速点按三次,水晶立刻散发冷光。 白水晶光线不是向四周发散,而是呈锥状向前的。这样一来,它就既可以照亮道路,又不会晃到佩戴者的眼睛。 这个发光挂坠当然是冬蓟做的,上面的附魔方式和一般的魔法物品不同。 一般照明物品都需要用咒语来启动,也就是需要使用者得施法;如果是不需咒语的,那么就肯定属于储法物品,有使用次数的限制。 而这枚挂坠不需咒语,没有次数限制,还可以用不同的启动手势来控制光线,改变其强度和方向,甚至可以控制光线温度,平时维持冷焰模式,需要时也能模仿明火的温度,为野外露宿提供便利。 当年莱恩十四五岁的时候,冬蓟给他做了这枚挂坠。有一次莱恩发现,冬蓟自己需要照明的时候会直接施法,而不是用这种方便的工具。莱恩问冬蓟为什么不再做一个,冬蓟说不懂法术的人才需要它,施法者就没必要用了。 第46页 后来莱恩去神殿做修生,认识了一些家境殷实些的朋友。他们虽然不懂魔法,却对这枚吊坠啧啧称奇,据说光是上面的水晶就价值不菲。 他们听说莱恩的哥哥是法师,但又觉得此人居无定所,没什么名气,于是就都把这个哥哥想象成了深不可测的传奇隐士。莱恩自己知道真相不是这样,他和冬蓟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再长大一点之后,莱恩就渐渐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冬蓟把坩埚修补多次也不买新的,却可以送给他这样好用的吊坠。 现在用着吊坠,莱恩自然会想起冬蓟。之前在墓室里的时候,他急着去阻拦亡者猎人,把冬蓟推到一边……现在回想起来,冬蓟好像被他推得差点跌倒。 莱恩已经十九岁了,是个成年人,受过军事训练;而冬蓟虽然年龄更大,却不擅战斗,而且半精灵的体格比人类瘦小很多…… 莱恩感到一阵懊悔。用这样的粗鲁态度对待抚养过自己的人,实在是很不应该。 这些心思让莱恩有点分神。冲过一个拐角时,忽然一阵寒光向他呼啸而来。 莱恩一惊,他反应速度极快,用左手的护臂挡下一击,用力挥开,对方的武器在护臂上划出一道火花,但并未伤及莱恩。 莱恩的左手护臂也是附魔加强过的,可以当做精钢盾牌来用,又不像盾牌那样笨重,不会妨碍莱恩双手持剑。 对方的武器被荡出一个圆弧,还未收回之时,莱恩已用右手拔出长剑,追击而上。 那人多半是不擅近战,他用的是一把只适合刺击的细短剑,格挡了一两下,脚步就变得有点凌乱。 莱恩并未攻击要害,只想制服那人,对方招架不住,武器差点脱手。 同时,莱恩巧妙地从另一个方向劈砍过来,对方闪避开来,身形却没有稳住,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一旦倒地,那人就没机会再爬起来了。莱恩的剑锋指着他的脖子,水晶吊坠的光芒也照在了他的脸上。 此人穿着贴合身体的简便布衣,没有护甲,腰间挂着轻弩和皮革矢匣,但暂时没机会用上。他的衣服上连着小风帽,跌倒之后,帽子滑了下来,露出他的头发和面部。 这竟然是一个精灵。棕色头发束在脑后,湖水色的杏眼,细长的耳尖……是个纯血精灵。 精灵有点气喘吁吁,但表情毫无畏惧,他的目光先是盯着莱恩胸前的圣徽图样,又移到莱恩脸上。 “你是什么人?”精灵问。 莱恩说:“你还问我?我应该先问你吧?” 精灵沉默片刻,把呼吸喘匀了一些,又说:“你是神殿骑士?你是真正的神殿骑士吗?如果是,你怎么会帮他们做这些事?” 莱恩的回答倒是非常诚实:“目前我还不是神殿骑士,只是见习骑士,处于巡历期中。我只是仓库的临时守卫,不是长期保镖。” 听完他的话,精灵一直盯着他看,看得莱恩有点浑身不自在。于是他赶紧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 精灵说:“我来自约尔岛,是个出巡使者。” 原来是约尔岛精灵,怪不得和树海精灵长得有点不一样。 除了人类的诸国邦联以外,这片大陆东岸附近的精灵大聚居区有三个,分别是树海、海岛链、约尔岛。 树海是冬蓟母亲的老家,莱恩童年的时候在树海边境生活过;海岛精灵有着蜜色肌肤与黑色头发,身形极为纤细矮小;约尔岛精灵最特殊,比起其他表亲,他们的国度最为封闭,人类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们。 以前莱恩从没见过约尔岛精灵,今天还是头一次。 精灵自称“出巡使者”。莱恩倒也听说过这个词。约尔岛精灵中也有不少对外界好奇的年轻人,他们违背族长的教诲,背井离乡,四处游荡,定期带回去一些重大消息或新鲜物件。 不过,据说其族人并不领情,反而觉得这些到处游荡的年轻人上不得台面。 这类精灵虽然四海为家,但从没有在人类社会惹出过什么麻烦。他们很重视尊严,不会做盗抢坑骗之类的坏事。 莱恩把剑锋移开,让躺倒在地的精灵能稍微爬起来一点。 精灵小心地向后挪了挪,问:“骑士,其实你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 “有话直说,别耍花招。”莱恩虽然撤开了剑,但没有归鞘,仍然警戒着。 就在精灵刚要说什么的时候,莱恩身后方向传来脚步声。 莱恩怕是精灵的同伙,就侧过身体,以便在戒备精灵的同时留意身后的人。 看到这机会,精灵原地站了起来,没有用武器,而是直接用手掌抓住了莱恩的剑,将它推到一旁。 莱恩见状吓了一跳。他本可以用剑阻止精灵的行动,只要他一用力,锋利的剑刃就会割伤精灵的手……但他没有动,甚至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精灵两步凑近到莱恩身边,抓住莱恩的衣领一扯,让他稍低下头,自己则踮起脚。 精灵对着莱恩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黑鱼船,黄昏后,入夜前。” 说完之后,没等莱恩做出任何反应,精灵向后退开,用脚尖挑起地上的细剑,迅速逃入了夜色阴影中。 这时,后面的脚步声也走近了。是在码头区巡视的守卫,还带来了一个商队保镖。 第47页 他们发现莱恩离开了,总觉得事情不对,就在附近搜寻了起来。 莱恩跟着他们返回了仓库。回去之后,莱恩自然要向大家说明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说了自己如何发现有人影鬼鬼祟祟,如何独自跟上去,又如何追到这里,和那个人影冲突了几下,对方不愿恋战,迅速逃跑了。 不过,他没有细说那人影的模样……他只说对方戴着风帽,裹着围巾,所以看不清面孔,只能分辨出是小个子的男性。 他也没有提到自己与对方的对话,更没有说出“黑鱼船”那些字眼。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隐瞒,似乎只是出直觉,觉得不该说,于是就没有提起。 后来他静下来慢慢想,觉得那个精灵不像是恶徒,肯定其中有什么隐情。 听了这件事,随队保镖们并不惊讶,反而说了一句“我就料到他们会来”。 于是,保镖队长找了个时间,让大家聚集起来,说要开个小会。 队长说,你们这些临时守卫只在码头工作,所以不知道我们这一路的危险,如今看来,海岛上的匪徒一路跟过来了,所以我就必须把事情跟你们说清楚。 据他所说,他们商队原本共有十二个人,有保镖,也有向导和出纳之类的人员。现在他们只有九个人了,其中四个保镖留在码头,文职人员都去城里休养了。 另外三人当然是死了,被路上遇到的匪徒给杀害了。 他们接下这批货的时候就被一伙匪徒给盯上了。匪徒基本都是异族,有海岛精灵,有食人魔,有领航岛的蛮族人……那伙人想抢走这批货,原因也不全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其中的伪神法器。 那些异族也一直想盗挖这些东西,他们认为谁挖到这些,谁就是海岛古神的现世使者。但他们没什么本事,没有施法者,没能力勘探地下遗迹,于是他们只能等着外来的冒险者寻到宝物,然后再将其劫杀。 商队在海岛上就面临过多次危机,还因此失去了同伴,最后好不容易才登船起航。那些劫匪的渡海能力不行,船又破又慢,所以商队摆脱了他们。 没想到,劫匪还真是穷追不舍,竟然追到了珊德尼亚边境。他们没法进入城市,只能躲藏在附近的野海滩上,而野海滩附近有些小路能偷偷进入码头区。可能匪徒会派出斥候,到码头区来寻找那批货,莱恩遇到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斥候。 最后,队长又安抚大家说也不必太紧张,莱恩遇到的也不一定是劫匪,也许只是不长眼的本地小偷之类。但毕竟商队曾经面临过危险,所以大家不能放松警惕。 听了这些事情,另外两位临时守卫又气又怕,而莱恩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 再次轮休的时候,莱恩一回到宅邸就跑去找冬蓟。冬蓟不在房间里,那么就肯定在实验室。 莱恩脱了铠甲,洗漱了一下就赶到实验室。正打算绕到屋后去的时候,他隔着花草,远远看到阿尔丁走了过去。 莱恩一时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卡奈也就罢了,阿尔丁又不是法师,去实验室干什么啊。 阿尔丁进门之前,身子侧了一下,莱恩发现他手里端着挺大一个玻璃碗。 莱恩感到十分意外。阿尔丁的宅邸里有不少仆从,他竟然亲自来给冬蓟送吃的? 莱恩又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可能也不是好事。本质上说,阿尔丁是冬蓟的雇主,雇主跑到你面前盯着你干活儿,这种滋味肯定不好受。 莱恩记得,以前冬蓟也有类似的经历。那时候他俩刚迁居到圣狄连,莱恩报名参加了城卫队员的训练,冬蓟则去一个魔法物品商店工作。 店主岁数很大,以前也是法师,他不信任雇员,天天盯着冬蓟干活。冬蓟要精炼施法材料,检查商品附魔的存续,验收进出货的质量,还要为客人制作定制的物品……一整天下来,那个店主总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冬蓟,冬蓟每天都烦得要命。 没想到到了海港城,冬蓟又一次碰上了喜欢盯人的雇主……莱恩叹了口气,为兄长感到心痛。 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去敲墙壁谈话。只能等到阿尔丁离开,他再回来找冬蓟。 第20章 阿尔丁把冬蓟堵在墙角,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而冬蓟缩着肩膀,很为难地看着他。 “我拿都拿来了,你就吃一个呗?”阿尔丁端着一只玻璃碗,碗里是一个个小巧的圆饼,表面金黄,中间镶嵌着黑糖腌渍的果料,散发着微微香气。 冬蓟皱着眉:“真的不行。这里是实验室,不能吃东西,真的不能吃,您把它盖上吧……” “又不是饭菜,没有汤水,也不会掉渣。” “不是这个问题……” “你就这么害怕卡奈生气?” “不是……我不是怕卡奈大人生气,是真的不行!” 阿尔丁自己拿了一个,丢进嘴里:“很好吃的。海港城有个工坊,专门给贵族做糖和糕点,要不是工坊在十帆街商会名下,连我也没机会吃这玩意。” 冬蓟叹口气,迅速从旁边抽出沾湿的软布,递给阿尔丁。 “干什么?”阿尔丁舔了一下手指。 “请您擦一下手。”冬蓟的表情十分认真。 阿尔丁微笑着,老老实实接过软布。软布上不仅有清水,还有一股清香中带微苦的药材味道。 第48页 阿尔丁抹了抹手,把软布递回给冬蓟。冬蓟似乎是嫌他擦得不认真,拿回软布,试探着看了看他,阿尔丁把玻璃碗放到一边,伸出双手,于是冬蓟低下头,认真地又帮他把双手擦了一遍。 最后,冬蓟把软布放进桌下带盖的木桶里,自己又从药罐里抽出另一块布,也擦了擦手。 阿尔丁只是看着他笑。冬蓟一脸无奈:“我知道,您在故意逗我。” “没有,真的没有,”阿尔丁说,“我对卡奈也这样。他可比你配合多了。” 根据冬蓟的观察,卡奈是个比阿尔丁严肃很多的人。冬蓟委婉地说:“我觉得卡奈大人比我严谨。” 阿尔丁拉了个椅子坐下:“他从小爱看书,有时候他窝在那一个劲看书,不好好吃饭,甚至不肯一边看一边吃,说怕弄脏书本。” “是你们小时候吗?”冬蓟问。听他的语气,应该不是近期的事。 阿尔丁说:“是啊,就是小时候。他六七岁,我也就十岁左右吧。我说他,你本来就又瘦又小,还不吃饭怎么行?他也不理我,我就用手拿着吃的,一块一块往他嘴里送。” 想象着两个小孩子的画面,冬蓟也不禁微笑起来:“那他肯吃吗?” “他肯吃。他眼睛仍然在看书,我把吃的按在他嘴边,他就张嘴,但是嚼完了也不要下一口,除非我再把另一块送到他嘴边。一顿饭吃完,我问他好吃吗?他说不知道。我问他知道吃的是什么吗?他也不知道。” 冬蓟听得笑出了声。阿尔丁问他:“你和你弟弟岁数相差那么大,他小的时候,你肯定也没少照顾他吧?” 冬蓟说:“莱恩小时候可不一样。他吃起饭来可主动了,简直像一只小熊,天天吃不饱。” 阿尔丁叹了口气:“你们两个肯定也不容易。我也落魄过,我明白。说起这个,冬蓟,将来你打算怎么办,你认真想过没有?” 冬蓟不解:“将来?您是指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你看,你弟弟现在是见习骑士,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他会受领正式圣徽,成为真正的神殿骑士,然后做小队长,支队统领之类,再争取调到王都神殿,如果他有资质,没准将来就是圣袍骑士。那你呢?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冬蓟的想法并不复杂,他就是想加入十帆街商会。因为商会拥有诸国最繁荣的施法材料贸易体系,资源不愁,人脉也不愁,可以让他安稳踏实地做精炼师本行。 他需要商会,商会也会需要他。以前商会内部就有人想得到哈曼的法术书,而冬蓟本人就是这本法术书。 以前冬蓟对卡奈这样说过,但现在被阿尔丁一问,他却不知怎么表达才恰当了……特别是“卖法术书”这部分。 对卡奈可以说,对着阿尔丁就说不出口。 冬蓟想了片刻,说:“我当然是继续做精炼师。” “再然后呢?我听说大多数做研究的法师是这样的,有一定的成果之后,可以申请奥法联合会成员资质,然后可以去希尔达教院,或者五塔半岛。” 冬蓟摇摇头:“其实我不太想这样。不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阿尔丁问。 “走那条路,就意味着要放弃对一部分知识的研究,”冬蓟微蹙着眉说,“比如死灵学、毒物学、异界学,在这三类学派中,有些细项受到严格的限制,也有些细项则是无论如何都被明令禁止的。在这个前提下,不同研究者受到的限制程度也不同。比如战斗法师,他们在军事行动中不使用某些法术就可以了,比如幻术师,他们只在自己的领域里深造,不接触别的学派就可以了。但我是精炼师,精炼师的研究和一般的法师不完全一样。我们做的研究……怎么说呢,更基础,更广泛,如果在这个阶段就放弃某些领域,那还不如干脆放弃这个职业算了。” 说着,他情不自禁拿起旁边书架上的一个卷轴,抖开之后,卷轴里面固定着一些细小的植物样本,旁边写有各种说明。他指着其中一个小黑点说:“就比如腐血草这个东西,它被禁止种植、交易、运输、持有,因为它是死灵学派常用的基础材料,可以支持好几类死灵术,都是那种极端残忍的血肉法术。但同时,腐血草也可以用来炼制多种催化药剂,这些药剂又可以和各种材料再结合,用在很多领域。比如附魔物品的改制,比如加强咒语催化,还有很多很多……” 说着说着,冬蓟慢慢停了下来,脸颊微红。 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可能有点奇怪,讲到专业领域就开始滔滔不绝,不仅在抒发想法,甚至还借机唠叨发泄不满……而阿尔丁并不是法师,可能根本听不明白,即使他听得明白,人家也不见得爱听这些东西。 阿尔丁不懂施法,确实没能听懂冬蓟说的全部词汇。不过,毕竟他的弟弟就是法师,他倒是明白这些学派的基本意思。身为商会掌事之一,他也很清楚施法材料市场的相关禁令。 听了冬蓟的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嗯,你说的这些我都很认同。正因为如此,我们海港城才保留着一些不公开的交易途径。地下市集只是其中一部分。” 冬蓟叹口气:“阿尔丁大人,说真的,关于那个地下市集……我真的很惊讶,也很惊喜。我由衷地感谢您,也感谢十帆街商会。肯定很多施法者都是这么想的。” 第49页 阿尔丁笑了笑:“也不用感谢。说白了我们也是为了利益,并不伟大。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将来长期留在商会,留在我身边。” 冬蓟靠在桌沿上。他在阿尔丁的同侧,两人没有直接面对面,所以他要悄悄转一下眼球,才能偷看一下阿尔丁的表情。 “是的。我想长期留下。”冬蓟回答。 阿尔丁说:“在商会做事虽然是自由一些,但你会失去扬名的机会。商会里的法师不少,他们本质上和保镖、商人、会计之类没有区别,生活是还不错,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们永远成不了业内认可的大法师。那些传奇高塔里,永远不会有你们的画像。” “反正我也不是为了在高塔里留画像。”冬蓟苦笑了一下。他想到了母亲金叶。 金叶亲手发明了数个精炼算式,研发出了许多提升施法材料效果的方法,改良了器物附魔方式,除此外,还留下了一堆尚在实验阶段的未竟成果……可那又怎样呢,她倒是进入过教院,但她一辈子也只是个助教。 她虽然留下了画像,但并不是因为奥法联合会承认她的贡献,仅仅是因为法师哈曼迷恋过她的容貌,所以私下请来画师。 她的画像没有被挂在纪念堂里,没有被展示给学徒。那画像只是法师哈曼的私人遗物,被陈列在少有人知的角落。 这时,阿尔丁站起身来,端起桌上的玻璃碗:“既然实验室不许吃东西,那我把这些糕点先拿走,叫仆人放在你房间的桌上。” 冬蓟还沉浸在刚才关于母亲的思绪中,有点恍惚,他想说“其实不用这样”,又想说“谢谢”,一时竟不知道先说哪个更好。 他原本是很擅长与人客气地沟通的,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变迟钝了。 阿尔丁没有用疑问句,不需要冬蓟回答是或否。看着半精灵这幅略显无措的样子,他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反馈。 “那我就不在这打扰你了,”阿尔丁走向实验室门口,“卡奈肯定又给你安排了一堆事情,忙得很吧?” 冬蓟也跟到门口:“没什么。给一批东西做抽检而已,只是有点费时间,并不累。” 手摸到门把时,阿尔丁忽然停下来,回过头:“这几天我总是找你闲聊,是不是挺烦的?因为我总是想反复确认……确认你是真的想留下。” “我是的,我是真的想留下。”冬蓟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阿尔丁对他微笑着点点头,终于离开了实验室。 冬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脑袋有点放空。 他缓缓走回桌前,坐在刚才阿尔丁坐过的椅子上。糕点不在这里了,那股独特的香甜气息却还没散去。 精炼师们都很擅长分辨气味。冬蓟闻到一股燕麦、焦糖、水果蜜饯、少量酒精混合起来的味道。 冬蓟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当法师经过你身边时,如果你了解施法材料并且嗅觉灵敏,那么你就可以从他们身上闻到不同的材料味道,进而推测出他们的施法偏好,甚至能隐约猜到他们日常的大致作风。 阿尔丁并不是法师,身上当然没有药材味儿。他是佣兵出身,身材高大,嗓音低沉,喜欢故意袒露着略显凶恶的文身,无论在家还是外面都随时携带着武器……明明是这样一个充满威胁性的形象,当他离开之后,空气中竟然残留下了甜腻的味道……这样一想,还真有点莫名好笑。 冬蓟不自觉地微笑着,并且默默感慨:专供给贵族的糕点果然奇妙,它的甜香气息竟然令人目眩,而且残留得比药味儿还久…… ======================================= 实验室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之后,冬蓟想起今天还没看到莱恩。莱恩好像还是下午轮休,这会儿应该是在房间睡觉。 冬蓟本想直接去莱恩的房间看看,但走到客房区域之后,他还是首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玻璃碗真的放在他房间里,里面的糕点比之前还更多了一些。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个小冰桶,里面的冰块冒着凉气,簇拥着装有暗棕色液体的窄口瓶。冬蓟打开瓶塞闻了闻,不是酒,是黑茶中浸泡着青柑与蜜露花瓣。 这里不是实验室,也不在别人眼皮底下,冬蓟终于拿起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以前他很少有机会吃甜品,来到海港城之后,倒是已经吃到好几次了。这糕点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甜食。阿尔丁说它来自专给贵族供货的工坊,怪不得呢。 冬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好像它不仅是甜,还有点温暖的感觉。 海港城温度怡人,大家不怎么稀罕“温暖”。但除了“温暖”以外,冬蓟又一时想不出别的词来描述它。 回过神来,冬蓟已经吃了好几块。他忽然停下来,想着不能再吃下去了,得给莱恩留一些。莱恩肯定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时,莱恩正好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好了护甲,带好了剑,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冬蓟拿起一块点心,还没来得及说话,莱恩把墙边的靴子踢到冬蓟脚下,催他赶紧换下室内鞋,穿上靴子,跟他出去一趟。 冬蓟仍然把点心递给莱恩,莱恩接了过去,冬蓟才依言去换鞋。 “你尝尝看,挺好吃的,”冬蓟说,“据说这家工坊专门给贵族做东西,因为工坊和商会有关系,我们才能吃到。” 第50页 莱恩“嗯”了一下,吃掉手里的点心,边嚼边问:“你知道黑鱼船是什么吗?” “黑色的打渔船?”冬蓟问,“你这是要让我去哪啊?” 莱恩近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想了一下,应该不是黑色的打渔船,而且码头也没有那样的船,只有海盗才升黑帆呢……那人说的是‘黑鱼船’,黑鱼,和船,而不是渔船。” “谁说的?什么意思?”冬蓟完全一头雾水。 莱恩打量了一下冬蓟,冬蓟换好了鞋子,平时带的材料袋也在腰上。于是他抓起冬蓟的手腕,转身就走。 莱恩又去了马厩,熟练地牵出那匹叫露水的马。 冬蓟说应该告诉阿尔丁一声,旁边打理马厩的仆人却笑呵呵地说,不用,阿尔丁大人允许他们自由地使用这里的马匹。 而且,现在阿尔丁不在宅邸里。听仆人说,好像是去参加什么会议或是晚宴了。 冬蓟犹豫着,莱恩却催促他赶紧上马。 冬蓟问:“我们到底要去哪?” 莱恩说:“我要在天黑前找到那个地方。时间快来不及了,路上再跟你细说。” 第21章 莱恩驾驭马匹,冬蓟坐在他背后。露水极通人性,它好像认得冬蓟,于是今天走起路来尤为小心翼翼,即使莱恩催促它,它也跑得比上次慢了一点。 冬蓟不是很了解动物,不知道马匹会不会有这么复杂的内心世界。 兄弟俩很快就赶到了码头区,把马匹寄存在一间驿站,徒步进入略显杂乱的渔港码头。 海港城码头区分为商港和渔港,商港附近有钱行、仓库、各大商行的委派点、城卫队营房等等,渔港这边则较多民居,还有不少为水手提供方便的酒馆和旅舍。 莱恩所知的词汇是“鱼船”而不是“渔船”,反正这词和鱼有关,莱恩认为应该在渔港附近找。 莱恩把昨晚遇到的事情对冬蓟讲了一遍。他不仅说了遇到约尔岛精灵的事,也说了后来保镖队长提到的匪徒之说。 冬蓟听了颇为担忧,但莱恩却很笃定地说,他认为那精灵不是坏人,是商队保镖们在撒谎。 冬蓟问他为什么如此肯定,莱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非要说的话,也只能说是直觉。 渔港码头不大,比商港码头小好几倍,两人走来走去,还到每个泊位附近去观察渔船,但没有任何一艘船上有黑鱼标志或类似的东西。 “黄昏后,入夜前……”莱恩重复着之前那个精灵的话,“马上就要黄昏了,我们得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他!” 莱恩的步子越走越快,冬蓟都有点跟不上他了。在莱恩准备跑得更远时,冬蓟拉住他:“等等,我在想……他说的真的是船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莱恩说。 冬蓟说:“我们刚来海港城不久,对这里也不了解。问问别人不就得了?” 莱恩却很犹豫:“可是……能信任这些人吗?” “这边都是渔民,有什么信不信任的?”冬蓟说,“再说了,那个精灵是凑到你耳边说话的。如果他的暗号是很复杂的那种、一般人破解不出来的那种,他有必要贴在你耳边说吗?当时其他保镖还没来呢,明明用正常音量说话就可以。而且当时你没有收起剑,他冒着被你伤到的风险,也要站起来靠近你再说话……这说明,他的言语里可能没有什么复杂暗号,甚至可能是很简单的地点名称,如果被别人听见了,别人很容易就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莱恩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于是冬蓟让他稍等,自己去旁边找了个闲着的渔民,问他是否知道“黑鱼船”是哪里。 渔民果然知道。而且,从他回答的语气来看,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地点。 黑鱼船果然不是船,而是渔民聚居区里的一家酒馆,距离这里不远,就是路有点绕。冬蓟和莱恩很快就找对了地方。 这一带街道狭窄破烂,和海港城主城区完全比不了,那酒馆的门面很小,仅有一扇单开小木门,它的招牌也很小,只是一块挂在铁杆上的旗子,旗上画着白盘子里的黑鱼。 精灵说“黄昏后,入夜前”,现在正是夕阳西下之时,黑鱼船的灰色外墙上染了一层金色。 冬蓟和莱恩没有立刻走进去。他们站在外面,商量进去之后应该说什么,怎么说。 莱恩不知道那精灵的名字,难道要对人说“我要找一个金棕色头发的约尔岛精灵”吗……先不论这样是否有点高调,首先,这里的人都不一定能分出各地精灵的差别。 最后,还是冬蓟给拿了主意:不管如何,我们先进去再说。如果那个精灵真心想找你谈话,也许他会在什么地方暗中观察客人,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兄弟二人推开小门。酒馆门面虽小,里面却别有洞天,能容纳不少客人。莱恩和冬蓟一进去就吸引了很多目光,因为他们明显是外地人,而且穿着打扮既不是渔民也不像商人。 莱恩用眼神询问冬蓟,冬蓟指示他坐到角落的空位去。 他俩刚刚坐下,一位女招待拎着空托盘走了过来:“你们是要买我们家的桶装麦酒啊?” 女子声音柔软,隐约带着点外来口音。冬蓟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个头挺小,穿着灰不拉几的衬衫和连身长裙,金棕色长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画了点淡妆…… 第51页 “啊?”看清之后,冬蓟低声惊呼了一下。 女子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继续问:“你们要五桶啊?太多了吧,我们最近产的也就这么多了。” 她近乎自言自语,显然说的话都不合逻辑。莱恩不解地看向她,然后和冬蓟一样,顿时惊讶。 这“女招待”不是人类,是个精灵。而且,正是昨天与莱恩见过面的那一位。 莱恩不知道怎么办,就望向冬蓟。冬蓟倒是反应很快,他对“女招待”说:“我们……就是必须要五桶。” “女招待”为难地说:“那我做不了主。你们跟我来,和能做主的人去谈吧。” 说完,精灵做了个手势,示意二人跟上。 精灵带着他们走上楼梯,进入二楼最尽头的小房间。 将客人让进房间之后,精灵转身去看看外面动静,插好门闩。当他回过头,只见莱恩一手放在胸前,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十分抱歉!”莱恩表情严肃,“因为昨天您身穿男装,所以我没有看出您是一位女士,实在是多有冒犯!” 精灵刚才还一脸小心翼翼,这下“噗”地笑出了声。 莱恩迷茫地看看他,又看向冬蓟寻求帮助,冬蓟竟然也在笑。 “他是男人。”冬蓟边笑边说。 “啊?” “你又不是没见过纯血精灵,怎么,还分不出男女了?” “但是……他比你还……” “我是半精灵啊,傻弟弟。” “你们是兄弟?”精灵再次开口说话,柔和的女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朗的正常男性嗓音。 冬蓟回答:“是的,异母兄弟。” “你有树海精灵血统。” “是的。” 精灵原本只是约莱恩见面,冬蓟的出现则是个意外。也不知是因为他信任莱恩的信仰,还是信任树海精灵的血统,他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对冬蓟表现出排斥。 精灵请两人坐下,给他们倒上淡茶。 “我来自约尔岛,叫我‘多林’就可以,”他坐在两人对面,“约尔岛精灵的名字很复杂,你们肯定记不住。” 多林……这个发音,在树海精灵的语言中是“孤身一人”的意思。冬蓟不是很懂约尔岛民俗,不知这是两种语言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的绰号。 精灵自报了姓名,冬蓟和莱恩也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介绍自己之后,莱恩提出了他一路上都在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说‘黄昏后,入夜前’?” 多林说:“因为时间有限,我得告诉你一个容易见到我的地点,得确保你能找得到。你们也看到了,我在这里当‘女招待’,每天傍晚我才上工。至于‘入夜前’……说来原因也简单,夜幕降临之后,酒馆会忙得要命,一直忙到午夜为止。到时候我恐怕没机会和你们谈话,我很难有机会自然而然地走开。” 莱恩又问:“你为什么要扮成女性?他们不知道你是男的吗?我是说店里的人。” “人们通常不太提防孤身的女性,而外族男性就更容易被盘查,”多林拍了一下手,“好了,我的装扮不是事情重点,没必要这么好奇。骑士莱恩,我给你留下信息,找你谈话,是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因为那些商队保镖是奴隶贩子吗?”莱恩直接说。 多林倒吃了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冬蓟也很吃惊:“什么?什么奴隶贩子?” 接下来,多林向他们讲述了关于这批货物的问题。 首先他坚定地声明,这些货物根本不是古董宝藏,而是海岛链上的居民。可能有灰山精、蛮族人和海岛精灵。 他们来自海岛各个部落,灰山精和蛮族是直接被贩奴者捕捉的,精灵则是海岛精灵中的罪犯或奴隶,被直接卖给了贩奴队。 在海岛诸国之中,有些地方还非常原始落后,和动物的聚落没有区别;也有些地方有一定的文明,但至今仍允许合法贩奴。所以,购买奴隶和囚犯的行为,在海岛那边都是合法进行的。 但珊德尼亚是禁止贩奴的,附近的其他陆地国家也都禁止贩奴。这批“货”运到港口,没法立刻入境,因为肯定会有人发现大箱子里装着人体。贩奴商队只好把货停在码头仓库,然后去和城邦议会进行各种私密的交涉。 根据多林的打听和推测,商队可能是想搞来一个“救恩会”的授权证件,把奴隶说成被救助的海难流民,每个奴隶都会对应一个受助身份,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合法入境,将来也可以被合法驱使到任何地方,进行下一步的交易。 至于“流民”为什么受到拘束,可能没人会在意。大家只看有没有合法证件,不多深究其他问题。 在商队运送奴隶的途中,一直有部分海岛精灵反对贩奴,他们希望诸岛的部落能效仿人类的法律,逐步禁止奴隶交易。 这些精灵认为,即使是智商与动物等同的灰山精,即使是精灵和蛮族中的罪犯,他们也是有尊严的生命,不能被这样当做物品贩卖。 于是这些海岛精灵组织起来,多次去拦截贩奴商队,但最终还是没能拦下他们。商队的船又大又快,海岛精灵的航海能力远不如他们。 海岛精灵一方面准备继续追击,另一方面也放出了信鹰,把这些消息传给了身在海港城的同伴。 第52页 “同伴”指的不是其他海岛精灵,而是身在海港城的多林。多林曾经去过几个海岛,和那边的年轻精灵们有些交情。 听了多林的讲述,莱恩不解地问:“我观察过那些箱子。箱子全是封闭的,从没打开过,里面也一直很安静。如果里面真有奴隶,他们还活着吗?” 多林说:“商队保镖里有施法者,是战斗法师,你可能看不出来,他们看起来和战士没什么区别。法师肯定有办法处理奴隶,比如让他们一动不动,也不需要吃饭和排泄。再说了,就算那些箱子里都是尸体,我们也不能任由别人贩卖这些尸体,他们应该被好好安葬,而不是被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做实验。” 莱恩点点头,望向冬蓟:“你有办法救他们吗?” 冬蓟说:“我觉得应该谨慎一点。多林,你亲自进入过那间仓库吗?” 多林摇头。他只是在附近观察情况,没有进去过。 冬蓟说:“虽然莱恩去过,但他看不见箱子里的情况。我是这样想的,不如我们找个机会,先看看箱子里到底是不是奴隶。万一你们弄错了呢?” 多林说:“不可能弄错!海岛表亲们追了这些人很久,亲眼看见过他们购买奴隶和囚犯,亲眼看他们用手腕那么粗的链子拴着灰山精……” 冬蓟赶紧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们会看错。我是说,即使真有奴隶,但万一奴隶不在那里呢?商船很大,可能运回来了很多东西,或许莱恩看守的仓库里真的只有古董,而真正的奴隶被藏在别处,是由其他人看管的。” 冬蓟是真心希望如此。万一多林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才是大事不妙…… 他不希望莱恩被牵扯到如此麻烦、如此骇人的事情里。 多林倒是认真考虑了起来:“嗯……你说的也有道理。确实必要检查一下,看看奴隶是不是真在那间仓库。” 他停顿片刻,严肃地望向莱恩:“时间紧迫。如果要检查,就得快一点行动,不然就来不及了。” “什么叫来不及?”莱恩问。 “今夜之后,天一亮,在码头区的城卫队换班的时候,营救小队就会开始行动。” 第22章 关于营救行动,多林已经有了大致的计划。 今天夜间,海岛精灵的船会靠近南渔港,在距离旧码头不远的海面停泊。码头区的守卫比较森严,他们的船很难直接靠近,所以他们打算伪装成正在使用南渔港的散户渔船。 停泊后,海岛精灵会换乘轻巧的小舟,利用夜色的掩护,划向距离渔港最近的海滩。到达海滩后,多林会去接应他们,带他们穿过渔港区域,最终抵达商港。 多林在海港城断断续续生活过两年左右,把道路地形摸得很透,甚至知道很多普通市民都不熟悉的路。渔港区的建筑混乱复杂,附近还有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山丘,多林充分地利用这些地形,逐渐侦查出一条路线来,这条路线可以避开城卫队的岗哨,直接通向仓库区。 多林会带着精灵们抵达仓库区,藏在事先观察好的地点,等待第一缕晨光。 天微微亮的时候,仓库区城卫队会开始换班。根据多林的观察,在换班期间有那么一小会儿,几乎所有城卫队都远离了目标所在仓库。那时他们需要对付的敌人就少了很多,只剩下仓库内的保镖。 听完多林的全部计划,冬蓟已经紧张得手心冒汗了。 他一边听一边留意着莱恩,看到莱恩微微皱眉的认真眼神,他更加心惊肉跳。 冬蓟很了解自己的弟弟。当莱恩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说明他很想认真地去做点什么。 冬蓟赶紧对精灵说:“但莱恩不可能帮你们攻击保镖。你们救完人就可以逃走,他还要继续生活呢。” 莱恩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微妙,但没说什么。 多林解释道:“不,我们不需要莱恩攻击谁。我只希望他能够离开,或者假装战败也行……总之,只要他不积极防守,就已经帮上我们很的忙了。” “只少他一个人就可以吗?仓库里还有别人呢。” 多林说:“大多数情况下仓库里有七个人,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只有六个人的情况。明天我们行动的时候,正好其中一人会离开。如果莱恩可以暗中配合我们,那我们的敌人就只剩下五个了。五个人里,有一个是临时保镖,他只是为了酬金,犯不上拼命,所以他未必愿意全力战斗,那么,真正难对付的就只有四个——也就是那四个随队保镖。” 他这么一说,冬蓟真的稍稍放心了一点。如果莱恩不用做什么,只需要故意松懈就行,那好像也还不太危险…… 这时,多林看向冬蓟,问道:“您是一位施法者,是吗?” 冬蓟说:“是的。” 多林说:“冬蓟先生,我希望您能帮我们一个忙。如果有奴隶进入了假死状态,不知您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他们唤醒。” 冬蓟想了想。他确实有办法唤醒那些奴隶,但是…… 他叹口气说:“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唤醒那些奴隶。唤醒他们反而危险。” “为什么?” “刚才你说奴隶里可能有海岛精灵、蛮族人、灰山精。海岛精灵还好说,他们醒过来看到同族,应该能够明白该怎么做。但蛮族和灰山精呢?据我所知,蛮族过着比较原始的生活,文明程度很低,而且他们和海岛精灵关系不好,虽然没有恶劣到发生战争的地步,但他们不信任对方,在信仰上也有严重冲突,更何况这批被贩卖的蛮族中也许有罪犯,本来就比较难应付。至于灰山精,他们和蛮族人一样原始,智力还低于大多数类人生物,和他们沟通是很困难的。而且灰山精个头很高,力气也很大,很难控制住。” 第53页 多林点点头:“你是说,如果把他们弄醒,反而很难带走他们……” “岂止是很难?没准根本就带不走。他们被押解、被贩卖,精神本就比较波动,把他们唤醒之后,他们看到周围陌生的一切……你想象一下那个混乱的场面。” 多林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嘟囔着说:“有道理,那还是先别唤醒他们了。等我见到海岛精灵的首领,我和他再沟通一下这件事。” 冬蓟问:“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营救队一共有多少人?奴隶又有多少人?” 多林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负责侦查和联络,海岛精灵不会把所有安排都告诉我。” 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开始安排营救了? 冬蓟腹诽着,看看一脸严肃的莱恩,忍着没说出来。 多林站起来,凑近木窗看了看外面,回过头来:“两位,多谢你们了,我要说的就是以上那些。无论你们是否愿意帮忙,我们都会照计划进行这次行动。如果你们愿意帮忙,那我们更是感激不尽。” 这次,莱恩抢在冬蓟之前开口:“我肯定会帮忙。你也要小心一些。” “我会的,”多林笑了笑,“我们谈了好久,莱恩先生,你也该去仓库了,如果在今天这个关键时候迟到,事后会惹人怀疑。” 多林带着两人走下楼梯,回到一层。他的声线又改回了女声,用一副没谈妥事情的口气,将兄弟俩送出了酒馆。 离开时,莱恩两三步一回头,满脸都写着担忧。 走远一点之后,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胸甲上雕刻的圣徽,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 二人取回马匹,赶往商港仓库区。路上,莱恩问冬蓟还有没有遮蔽剂,他想要一点,没准能给奴隶和精灵们用上。 冬蓟说这不可能。首先,遮蔽剂又不是盐巴,没有那么大量储存,上次他制作的已经所剩无几,就算要再临时做,现在时间也来不及。其次,遮蔽剂分为内服和外用两部分,奴隶在假死状态中,无法主动服用,即使硬塞进嘴里,假死法术也会限制其吸收,让药剂难以起效。 再以及,精灵们营救奴隶的时机很短暂,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击败保镖、运走奴隶就已经很艰难了,如果还要给他们讲解如何使用遮蔽剂、赢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配合、保证每个人都操作正确……这实在是不太可能。 莱恩想想也对,于是说:“那你身上还有多少遮蔽剂?一人份够吗?” “两人份,只够你我。”冬蓟拿出身上仅剩的两份药剂,将其中一份交给了莱恩,“你拿一份,必要时记得用。” 莱恩点点头。他刚把药瓶装好,一回头,只见他身后的冬蓟捏开药瓶,正在服用遮蔽剂。 他问冬蓟为什么现在就用,冬蓟说:“我跟你一起去仓库。我要亲眼看看那些箱子,确认一下里面是不是真有奴隶。” 他始终有点怀疑这件事。万一箱子里真的只是古董呢? 或者不是古董,而是其他涉密物品,但总之并不是活人呢? 莱恩没听出他的怀疑,只觉得检查一下箱子也好,谨慎一点没坏处。 他俩商议了一下,冬蓟检查箱子之后,如果发现和现在已知的事态有出入,他会想办法告诉莱恩;如果和事态没什么出入,他就离开仓库。毕竟他又不会打架,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只会徒增危险而已。 冬蓟反复叮嘱莱恩:在日出时分,精灵们发动攻击之前,一定要找个机会提前使用遮蔽剂。 既然莱恩不打算参与战斗,那就没必要留在现场。他最好是能提前消去身形,静悄悄地离开,让每个目击者都看不见他。 冬蓟的顾虑是,即使莱恩故意敷衍,也一样会被卷入危险的战斗。那些海岛精灵不等于多林本人,他们之中万一有凶狠之辈想杀光敌人灭口怎么办? 莱恩口头上答应了,但冬蓟仍然不太放心。他了解自己的弟弟,生怕莱恩一时热血做什么傻事。 他反复解释这么做的重要性,让莱恩认认真真答应了好几次,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 在进入商港区域之前,冬蓟身上的遮蔽剂已经开始起效。莱恩也懂和他配合,就当身边没有另一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向了仓库。 冬蓟跟着莱恩一起走进去,仓库内的其他人全都无视了他。 比起箱子,冬蓟首先留意到的是那四个随队保镖,他们看起来确实像是危险分子,也怪不得莱恩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 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穿着打扮,而是那种很微妙的东西……表情、眼神、说话时的态度什么的。莱恩年纪虽小,但对这些很敏锐。 四人之中,确实有一个法师。那人的衣着与普通保镖差不多,也带着武器,猛一看去是个战士,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手上的戒指有微微魔法波动,身上还散发着药材气味,他的腰包里应该不是钱币,而是施法材料。 根据冬蓟的观察,他准备的材料很单一,都是为假死法术准备的。 观察这名施法者之后,冬蓟无奈地意识到:这么一看,奴隶的事多半就是真的了。 冬蓟又望向堆放在一起的箱子,开始对它们施法,侦测其内容物。 在全功效遮蔽剂的感知干扰下,即使他在这里施法念咒,室内的人也会无视他的存在。 第54页 第一个法术是次级窥探术。冬蓟完成施法,用写好符文的掌心贴在箱子上,闭上双眼,视野中就可以看到箱子里物品的大致形态。 果然是人体。冬蓟通过施法发现,箱子里的东西果然是人体。 箱子不止一个,他施法多次,数了一下人体的数量。数完之后,他立刻觉得不妙:数量比他想象的要多出很多。 每个箱子里有四到六个人形物体,身体全都侧躺着,腿紧紧蜷曲起来。箱内缝隙里塞着稻草之类填充物,就像是运输运无生命的物体一样。 冬蓟数了一下,所有的箱子里,一共塞了三十几个类人生物的身体。 在此之前,冬蓟一直以为是每个箱子里放一个人,就像棺材那样。如果是这样,几个箱子就是几个人,那么奴隶的数量就并不多。 无论是莱恩还是那个精灵,他们谁都没有说过箱子里可能有多少人。 冬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如果奴隶有这么多……恐怕那精灵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接着,冬蓟冷静了一下,又施展了另外两个法术。 第一个法术可以标识出特定范围内的哺乳类生命体,其结果不受法术假死的干扰。仓库的范围内,减去守卫保镖们和施法者本人,应该就是还活着的奴隶。 从法术结果上看,三十多个奴隶中,有少一半已经真的死掉了。他们经过长途的颠簸折磨,即使有假死法术,也很难全都活下来。 冬蓟又用另一个法术,查看尸体的状态,每具尸体上面都有微弱死灵系法术波动,应该是最基础的遗体保存法术。他倒不吃惊,估计是随队法师天天负责干这个。 奴隶中有人陆续死亡,随队保镖们已经知道了,却还继续留着尸体…… 正常情况下,贩奴者会随时丢掉死去的奴隶。而这些人留着尸体,保存得好好的,说明他们针对的是很特殊的买方——活人和死尸都要,也许价格不同,但总之都会付钱。 隐蔽,蓄奴,需要活物,也需要尸体,需要各类异族……这一系列的细节结合起来,冬蓟心中浮现出了这批“货物”的去向。 多半是要被送往北方吧……应该是运去死灵师的聚落。 那些死灵师需要活人试验品,也需要尸体,特别是需要当地难以寻觅的南部异族。 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加严重了,不仅仅是非法商贸,不仅仅是贩奴,还涉及到了最危险的禁忌。 如果精灵营救队成功了,救走了还活着的奴隶,这件事情就会完美解决吗? 不,恐怕不会。 冬蓟望向莱恩。现在连莱恩看不见他、听不见他,所以他没法把这些事情详细讲给莱恩。 如果他故意做点什么让莱恩看见他,那么莱恩的古怪行为可能会引起其他人注意……这又会引起更多麻烦。 冬蓟心里乱作一团,攥紧双手,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办。 莱恩是被阿尔丁雇佣、举荐的,那么,阿尔丁是否也知道些什么? 冬蓟回忆着所有关于这件事的细节:这支商队属于另一位老板,不属于十帆街商会;那位老板需要临时聘用守卫,阿尔丁是帮他的忙;阿尔丁不想派自己的人,所以招募到了莱恩…… 阿尔丁知道这支商队干了什么吗?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 如果他不知道贩奴,他为什么不派自己的人来呢……可是如果他事先知道,他又怎么会聘一个神殿骑士去做守卫? 神殿骑士是绝对不会容忍贩奴的,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全都没用,到时候不是越搞越麻烦吗…… 而且阿尔丁好像根本不重视码头的事,招募的时候,他主要关心的只是莱恩能力行不行、人可不可信之类的,等到莱恩开始工作之后,阿尔丁根本不管他具体做什么,连问也不问,卡奈也只是每天例行询问一下,并不过多关心…… 这时候,正好有个人走出仓库去解决内急问题,冬蓟赶紧借这个大门打开的机会,跟着他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冬蓟去附近找到露水,爬上马背,凭着生涩的技术催马行走。 露水已经走出一段路之后,冬蓟才恍然意识到:他身上还有遮蔽剂呢,不仅是人类,连动物也看不见他。 当他靠近的时候,露水确实毫无反应,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等他爬上去的时候,露水迷茫地动了几下,但没有挣扎。大概是它隐约感觉到了有人在背上,即使心存疑惑,也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本职。 冬蓟意识到,很多事情,也许不是简单的“知道”或“不知道”,而是更暧昧,更模糊的…… 阿尔丁也许知道一部分,又不知道另一部分。 冬蓟把缰绳绕在手掌上,双腿尽己所能地夹紧马背,趴下来,抱住露水。 他在露水耳边小声说:“跑快一点,别担心我,别怕我受伤,快点带我回去……” 第23章 阿尔丁拿来冰桶,把冰块裹在手帕里,贴在冬蓟微微肿起的脚踝上。 今晚露水没有中途跑向别处,它尽职尽责地把冬蓟带回了宅邸。但冬蓟不知如何正确下马,又心急如焚,下来的时候不慎跌倒,把脚踝扭伤了。 一开始,院落里的仆人们奇怪地望向马匹,完全没注意到趴在地上的冬蓟。冬蓟这才想起遮蔽剂,他赶紧用别的药剂把效果中和掉。 第55页 仆人这才看到冬蓟,想给他找医生,但冬蓟急切地要求先去见阿尔丁。 看到冬蓟,阿尔丁立刻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冬蓟带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与冬蓟单独谈话。 冬蓟在软椅上,阿尔丁直接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不由分说扯掉冬蓟的鞋袜,把他的脚踝拉到自己膝盖上。 他轻轻抚摸伤处,判断扭伤的严重程度。半精灵的脚踝原本十分细瘦,即使微肿起来,也仍然可以握在手心里。 阿尔丁一手用冰块给他冷敷,另一手扶着未受伤的部分。 患处的疼痛被冰块安抚,腿上贴着的手掌却热得有点烫人……冬蓟下意识地想向后缩,又无处可逃。 如果是平时,冬蓟肯定会极力要求自己来处理,但今天他急于陈述所见,没有那么多时间说其他废话了。 他从耳根到耳尖都微微发红,只好看着别处,尽可能冷静地先说正事。 冬蓟说完一切之后,阿尔丁问:“你说的这些,除了你和你弟弟,还有谁知道?” “还有精灵吧。还有贩奴的商队,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精灵和商队不算。我是说,你还有没有求助过其他人?有没有对城卫队或者其他临时保镖说?” 冬蓟摇摇头:“没有了。我在海港城也不认识什么其他人。” 阿尔丁沉着脸,似乎是在思考。冬蓟不安地盯着他。 好一会儿之后,阿尔丁说:“冬蓟,你跑回来告诉我这些,说明你信任我,对吗?” 冬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小声问:“您……事先知道那些事吗?” “我知道一部分,但和现在的情况有些出入,”阿尔丁说,“冬蓟,如果你信任我,我也愿意对你说实话。我知道那个卡洛斯家族参与过贩奴,但不知道他们运送死尸要做什么。” 冬蓟低着头,欲言又止。 阿尔丁换了一次手帕里的冰,继续说:“那支商队属于卡洛斯家族,他们从前确实做过贩奴勾当,从海岛带过来灰山精,送去萨戈王国的北境。自古以来灰山精就有个蔑称,叫做食人魔,这种生物走到哪都不受欢迎,任何城市都不会给他们盖通关章,所以在运送这样的劳工时,卡洛斯家族就得用点别的手段。” 冬蓟问:“把他们送到萨戈北境?那边为什么需要灰山精?” 阿尔丁说:“那一带有大量矿山,长期需要强壮的劳动力。这不是第一次有商队运输灰山精了,海岛上有人专职干这个,在灰山精和人类之间牵线搭桥。有些灰山精会主动去找人类,因为它们就是想去萨戈北境。” 灰山精主动想被贩卖?听起来不合理,但冬蓟思考了一下与它们相关的历史,也就明白了缘由。 灰山精发源于人类诸国以外的山脉,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种种变迁,他们中有几个分支部落被驱赶到了海岛。出于祖先崇拜之类的原因,海岛灰山精一直向往故乡,但他们的文明程度不高,也不懂航海,除了被人类运回来以外,他们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回归陆地。 冬蓟也听说过萨戈北境的矿山。那边其实就是曾经的西荒之地,聚居着诸多异族生物,后来人类领土扩张,才有了今天的矿山。 一部分灰山精归乡心切,于是人类商队利用它们智力偏低的缺陷,将它们带回“故乡”,当做物美价廉的劳动力。 阿尔丁皱着眉说:“至于这一次,你说奴隶里还有蛮族人和海岛精灵,有些还活着,有些是尸体……这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许卡洛斯家族的人没和我说实话。” 冬蓟说:“我施法看过了,确实有蛮族、海岛精灵,当然还有灰山精。” 阿尔丁说:“如果那批‘货物’里有活人也有尸体,而且据你所说,有可能要卖给北方死灵师……这可就比贩奴严重多了。我又不是疯了,怎么可能去和北方霜原合作?卡洛斯家族也疯了吗?干这种事太危险了。” “那现在怎么办?”冬蓟问,“明天破晓时,精灵就要来救人了……” 从冬蓟的眼神和语言中,阿尔丁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他隐约发现,冬蓟最为担心的事情,或许并不是贩奴本身…… 阿尔丁说:“如果那些精灵失败了,被城卫队抓住,那么接下来市政厅肯定会插手此事,甚至可能惊动王都;如果精灵成功救走了奴隶,那他们同样会留下一堆烂摊子,惊动整个海港城。” 冬蓟叹着气,摇了摇头:“精灵们不会成功的。他们没法救出那么多奴隶。” “你怎么知道?”阿尔丁问。 冬蓟说:“精灵们说要冒充渔船,这说明他们的船肯定不大,能载的人手不多。接下来他们还要用小艇靠近码头区,而民用渔船只能最多挂两个最简易的薄木小艇,这么一想,他们的人数应该最多不会超过十个。还有,他们很在乎仓库内守卫的有效人数,这也侧面说明他们人手不够……他们人这么少,箱子里的奴隶却有那么多!他们怎么带走那些活人和尸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城卫队换岗是很快的,这么短的时间只够让精灵们潜入仓库区,根本不够让他们完成整个行动。一旦卫队听到动静,肯定会调遣所有人手去包围仓库……据我所知,码头区的常驻士兵起码有上百人……” “你说得对,”阿尔丁说,“只要事发,就没办法平静收场。无论结果如何,大家都会知道这件事牵扯到贩奴……甚至,人们还会认为神殿骑士也参与了贩奴。” 第56页 “我就是担心这个!”提到莱恩,冬蓟的声音都发抖了,“精灵说只要莱恩故意放走他们就可以,但我仔细想了想,不对啊……就算莱恩提前离开仓库,就算他没有参与战斗,可是他的身份仍然是仓库的保镖之一,他仍然是个参与过贩奴的骑士!精灵救了人之后肯定跑得越快越好,他们逃走了,谁来证明莱恩是无辜的?即使最后能证明他确实不知情,也最多能保证他不上审判庭而已,他仍然可能会被神殿执行内部惩罚,轻则让见习期无限延长,重则直接被除名……” 阿尔丁看着半精灵,一手掌心覆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摩挲,以示安抚。 “怎么办呢……”冬蓟的声线弱下来,深深低着头。 “别怕。”这次,阿尔丁握住了冬蓟的双手。阿尔丁的手刚才拿过冰块,但冬蓟的手竟然和他的一样冰冷。 阿尔丁说:“你弟弟的处境这么尴尬,这件事,我有责任。毕竟是我招募了他。虽然只是临时的招募,但现在他也算是我的属下,作为十帆街商会的掌事,我一定会尽可能保护自己的人。” “您有办法吗……”冬蓟问。 阿尔丁说:“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着我。我去想办法。我和卡洛斯家族的话事人很熟,在市政厅也有不少朋友,你放心,都交给我就好。” 阿尔丁站起身,冬蓟也想跟着起来,阿尔丁把他按回了软椅上,嘱咐他继续给脚踝冷敷,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拉动墙边的铃铛线,会有仆人来帮他。 冬蓟不太好意思留在阿尔丁的房间,可阿尔丁的态度不容他拒绝。 阿尔丁去整理了一下衣装,穿戴上了外出所需的一切。出门之前,他过回头又安抚了冬蓟几句,让他好好睡一觉,别过于担心。 阿尔丁还做出承诺,不仅可以保证莱恩的人身安全,还会保证他不会受到牵连。 冬蓟试探着问:“那……那些精灵呢?” 阿尔丁说:“我先去和卡洛斯家族的负责人了解情况。在精灵行动之前,我争取和他们直接沟通一下,看看怎么解决这件事,尽量避免冲突。放心吧。” 冬蓟点点头,连声道谢,还不忘加了一句:“您自己也万事小心,注意安全”。 阿尔丁对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 多林在午夜离开黑鱼酒馆,回到暂住的小阁楼里,换下女招待的衣裙,穿上紧贴身体线条的轻便衣装。 他准备好武器,检查一切必要物品,做完这些之后,才靠在床头浅睡了一小会儿。 到凌晨最黑暗也寂静的时刻,多林醒了过来。 他披上深色的轻型斗篷,带好风帽,从窗口直接翻了出去。 今天有些多云。由于缺少月光,街上非常昏暗,但这对于精灵的视力来说不成问题,反而更有利于他隐蔽自己。 多林在错落的房顶上行走,脚步就像猫科动物一样轻盈。他不仅要避开夜巡的卫兵,也要避开偶尔路过的醉鬼,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多次侦查过路线,所以走得相当顺利。他 穿过居民区,按时赶到了约好的礁滩,藏身在石头与植物的阴影中。 凌晨的礁滩上安安静静,只有远处的海洋在轻轻呼吸。 由于天空阴沉,多林没法从星月的位置判断时间,他只觉得体感时间过了好久,海岛精灵的营救队还没有出现。 万事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多林一开始也也不着急。他又耐心等了很久,靠数自己的脉搏来计算等待的时间…… 计算到几百次心跳之后,他有点慌了,这不正常,营救队比约好的时间晚了这么多,这肯定不正常…… 多林心里七上八下的,难道营救队没能成功靠近南渔港?还是他们换了小船之后,船出了什么问题? 多林的信鹰还在营救队的队长手里,如果他们遇到了变故,为什么也不派信鹰及时告知? 如果再等下去,说不定破晓就要到来了。多林犹豫着,不知到底该去南渔港方向探查,还是应该放弃行动,直接撤离。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声响。有人靠近,但肯定不是营救队。 有一些脚步声从渔获市场的方向传来。市场在礁滩附近,但还隔着一定的距离。多林是精灵,所以他能听到一点动静,如果是人类,在这距离下根本听不见什么。 那个市场在日出后开市,正午之前收摊。如果他听到的是摊贩的声音,就说明天马上要亮了…… 渐渐地,多林发现了马蹄声,而且越靠越近。他这才意识到,不对,那不是渔获市场的摊贩! 来者人数很多,他们没有停留在市场区域,而是继续向着礁滩走过来了。 多林立刻撤离。就在他沿着植物的影子行走时,远处炸开一声脆响,苍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天空,整个礁滩明亮得犹如白昼。 是昼明火药。没有什么杀伤力,只是照明寻敌用的。 那些人有备而来,他们显然知道礁滩上有人躲藏着。 多林急忙逃向渔港居民区。钻进小巷时,他听见了身后远处的呼喝声。他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 不过他仍然有办法脱身。那些人距离他还很远,这样的距离下,即使那些人远远看着他,也无法看清他的具体长相。 第57页 只要他跑进复杂的渔民街巷,就有机会甩掉那些骑马的人类。 他不需要回头看,只要听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敌人的距离。他钻进小巷,跃过矮墙,翻上较高的屋顶,又跳到被遮挡的低处,悄悄钻进居民房子的木窗中,再从室内其他出口离开,完全没有惊醒沉睡的房主。 就这样费了一番功夫,身后的追兵彻底消失了。 那些人肯定还在街巷里搜寻,但他们判断不出目标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 多林想了想,决定赶往码头仓库。 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打算靠自己一人去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仓库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营救队是肯定出了问题。那么见习骑士莱恩那边呢?是被人识破了,和自己一样遭遇了突变?还是…… 这么想着的时候,多林正钻出一处民居阁楼,跳到旁边的院墙上。 就在他要继续奔跑时,突然右脚上爆发出钻心剧痛,就像被什么野兽撕咬住了一样。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拉得失去平衡,从墙上跌落下来。 精灵狼狈地撑起身体,转头去看,脚踝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却像烧起来一样疼,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受到了毒蛇的伏击。 几步之外,身穿青灰色长袍的男人慢慢走近。 此人显然是施法者,多林从没见过他。 卡奈也没见过多林。 不过,附近也只有这么一个约尔岛精灵了,他当然能认出目标。 卡奈轻笑道:“安排了那么多人都没捉到你,是看来是我判断有误。幸好我一时兴起,在这附近边散步边等消息,没想到反而有意外之喜。” 多林头皮发麻,紧紧握住剑柄。 现在的天色比之前亮了一点。他清楚地看到,法师两手虽空,指尖的空气却微微颤动,犹如扭曲的透明蛇群。 第24章 光线从仓库高处的小窗透了进来,现在应该正是海面日出的时刻。 莱恩站起身,走向门口。他已经意识到事情有变,精灵救援队没来,多林也没有传递消息。 如果行动取消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去另一个地方再汇合吗?还是傍晚后去黑鱼船酒馆吗? 多林没有对他说过这些,他们根本也没有制定备用计划。 莱恩决定不在这傻等,还是出去看看情况。他说要去外面巡视一圈,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 他刚走出仓库大门,只见从大路上过来了一群人,正朝着他们所在的仓库而来。 这群人显然不是精灵救援队,他们全都是人类,有城卫队员,有几个商人模样的普通人,走在最前面的两人都是官员打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在这些人身后还跟着一群码头工人,他们牵着一组货运马车,马车是空的。 莱恩不知所措。这么多人迎面走来,他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当面溜走。 官员打扮的人看到莱恩,认出他是见习骑士,还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莱恩也愣愣地回礼。 接着,大批码头工人涌进仓库,搬动箱子,挪到门外的马车上去。 在他们搬运的时候,官员模样的人把一些文书卷轴交给了商队人员,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看,好像是某种手续已经完善,货物可以离开码头仓库了。 莱恩想上前询问,还没等他过去,另一个临时保镖已经凑过去问了。 商队保镖告诉他:是的,我们的证件都下来了,手续齐全了,今天商队和货物就离开码头区,你们的临时守卫工作可以结束了。 莱恩很想对他们大喊“你们不能走”,但他还不至于如此冲动。 官员和商队手里的文书,上面可都有来自市政厅的签印。 这批“货物”本来就是在等待完善手续,这是他们计划之中的正常发展,并不是突发情况。 那么精灵的营救队呢?按照之前的安排,营救队应该在天微亮时就现身,现在应该已经撤离了才对。 接着,莱恩又观察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货物被搬出去之后,四名随队保镖也想和马车一起离开,这时,工人之中陆续站出来很多人,组拦住四名保镖,似乎是不想让他们跟着货物继续走。 那些人离得远,说话声也不大,莱恩只能从肢体和表情大概判断。 四名保镖似乎是在争辩什么,对方态度强硬,不给出任何解释。 拦住保镖的绝不是真正的码头工人,从他们的体格和身姿来看,那应该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打手。 四名商队保镖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没敢太强硬。 最终,他们被请上了一驾单独的马车,上去之后,车夫竟然在门外落了个锁头。 看着这一切,莱恩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精灵那边出了什么事,也不知眼前的情况是好是坏。 码头区忙忙碌碌,没人再留意这些临时保镖了。莱恩悄悄钻进附近的小巷,沿着计划中精灵应该走的路线,赶往渔港方向。 ============================= 冬蓟在阿尔丁的房间睡了一夜。他没敢睡床,又觉得椅子上实在不舒服,最后他发现一块铺了绒毯和绸布的飘窗,这个还不错,于是他拖着扭伤的脚腕,艰难地把自己移到了窗边。 为了不让路过的人看见,他特意把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第58页 一开始,他脑子里盘旋着各种担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来他渐渐睡着了,没想到竟然还睡得挺踏实,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比平时醒来得晚很多。 醒来之后,冬蓟又在屋里躲了好久。因为早晨走廊和院子里比较嘈杂,估计有仆人之类在活动,他不敢直接从阿尔丁的住处走出去。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他才悄悄溜出去,想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洗漱收拾。 因为脚踝扭伤,他只能扶着墙壁慢慢走,他钻进藤萝长廊里,还没走几步,就尴尬地迎面遇到了卡奈。 卡奈手上拎着挂有施法材料袋的腰包,胳膊下夹着一份文件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也正要穿过院子回住处去。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冬蓟,轻笑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也瘸了。” 冬蓟解释说是自己不慎扭伤了脚,不太严重。 卡奈说:“客房那边的走廊有好几级台阶,一会儿你怎么上去?既然受伤了,要么留在阿尔丁的屋里好好休息,要么就叫个仆人来帮你。你又不是小偷,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 看冬蓟一脸僵硬,卡奈又说:“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阿尔丁的房间,我见过他了,他告诉我的。不过他没告诉我你受伤了。” “阿尔丁大人回来了吗?”冬蓟问。 “没回来。他在市政厅。别担心,他是去叙旧的,他在那边有好几个老熟人。” 说完,卡奈走出藤萝长廊,叫住一个路过的仆人,让他来扶冬蓟走路。 吩咐完之后卡奈就转身离开了,还背对冬蓟打了个哈欠,看来是昨天也没睡好。 冬蓟本来想问莱恩的情况,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回到客房,仆人离开,冬蓟总算是放松一点了。隔壁房间无人,果然莱恩还没回来。 冬蓟大概洗漱了一下,卷起裤管观察伤处。昨天刚刚扭伤时冷敷过一阵,为的是镇静患处,将来可以改为热敷,让淤肿快点消退。 他摸着自己的脚腕,突然想起刚才卡奈见到他时说的话,“你怎么也瘸了”。 “也……?”冬蓟觉得这话怪怪的。 他又仔细琢磨,卡奈说话时神情很放松,玩笑的意味大于担忧。这样一想,应该没什么大事…… 这一天里,冬蓟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他担心莱恩,担心那些精灵,也有些担心阿尔丁。 他怕莱恩被贩奴问题牵连,怕精灵被城卫队抓住,至于阿尔丁,虽然他在海港城颇受尊敬,应该没有什么人身危险,但他要为这件事去奔波联络,恐怕也不会太容易。 如果不是因为脚扭伤,冬蓟很想出去走走,听听今天海港城的路人和摊贩们聊些什么,有没有传出城卫队抓捕海岛精灵的消息,有没有码头藏奴隶的风闻…… 虽然怀着忧虑,但冬蓟还是想起今天有一批测试要做,耽误了也不太好。于是他找了根拐杖,慢悠悠挪去了实验室。 不知不觉,冬蓟在实验室待到了下午。 他的忧虑进一步加深了。到了这个时间,轮休的莱恩应该回到宅邸才对。 如果精灵已经救走了奴隶,莱恩的守卫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应该回来;如果精灵没有救到奴隶,奴隶还在仓库里,那现在莱恩的轮休时间到了,他也应该回来。 莱恩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又是什么情况?难道他真的受到了牵连,直接被带到什么地方接受讯问了? 试验台上的药钵里,龙鳞粉末微微变色,可以进行下一步了。这是个挺重要的步骤,难度高,好不容易才成功的,但冬蓟没有丝毫喜悦,只是面无表情地记录下了该记的东西。 实验流程的结束,也意味着时间的流逝。 又快要到黄昏了,今天一整天也没人来实验室找冬蓟,阿尔丁没有来打扰他,卡奈没有临时来交待事情,莱恩也没有去屋后敲墙壁。 冬蓟再也忍受不了了,决定还是得亲自出去打听一下情况。 他这一天都没去管受伤的脚踝,没有敷贴,也没有上药,现在脚不但没有好转,似乎还更用不上力了。 他拄着拐杖走出实验室,正要关门的时候,惊喜地看到了阿尔丁。 阿尔丁穿着较为整齐的套装和斗篷,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穿过庭园,径直走向实验室门口,直接给了冬蓟一个拥抱。 冬蓟心里一惊,也没抗拒,生怕是出了什么麻烦事。 等阿尔丁放松手臂时,冬蓟抬起头,对上的是阿尔丁带着笑意的双眼。 “怎么了?”冬蓟仍然悬着心。 阿尔丁说:“事情基本算是解决了,没什么可担心了。” “真的?” “真的,精灵根本没发起进攻,城卫队自然也没有和他们冲突。奴隶的事情,我也和多方沟通过了,其中是有一些问题,也有一些误会。” 这么简单的叙述当然不够,冬蓟仍然很担忧,想继续问。 阿尔丁挽起他一侧手臂,对他说:“别急,我正好赶回来吃晚饭。一起去吧,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聊。” 冬蓟点点头,神色仍然有点惶惶不安。阿尔丁搀扶着他,他却愣在原地有点出神。 阿尔丁问:“脚疼走不动?我也可以抱你过去。” 冬蓟赶紧说不用,攥着今天刚借的拐杖向前走。阿尔丁偷笑着,一把将他捞回来,让他把重心靠在自己身上。 第59页 ============================ 今天的餐食很简单日常,不是什么正式宴请。阿尔丁、卡奈与冬蓟坐在桌前,阿尔丁还亲自给他们分别倒了点酒。 冬蓟没有注意到盘中到底是什么食物。他的目光游移在阿尔丁和卡奈之间,一心盼着他们说点正事,如果他们不说,冬蓟根本没心情吃东西。 阿尔丁和卡奈的状态倒很放松,他们像日常闲聊一样,缓缓谈起过去的这一天内所发生的事情。 在今天日出之前,卡洛斯家族商队所需要的通关手续全部签章完毕,由市政厅信使送往码头。 阿尔丁亲眼看过这批文书。他坦诚地告诉冬蓟,货物确实是类人生物,是从海岛运到陆地的灰山精,他们下一步将被救恩会接纳,得到受助流民身份,并且被安排前往其他王国。 冬蓟观测过那些箱子,里面不仅有灰山精,还有蛮族和海岛精灵。谈到灰山精之外的种族,阿尔丁的态度比刚才更严肃了一点。 他直视着冬蓟的眼睛说,我接下来对你说的话,都是事实,也许你从情感上很难接受,但总之希望你听完再多想想。 他说,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货物”除了灰山精还有蛮族和精灵,所以他才急匆匆出去找卡洛斯家族的话事人了解情况。 后来他搞清楚了整件事。精灵确实与灰山精不同,他们不是自愿的劳工,而是被海岛精灵国度驱逐的罪犯。 蛮族和海岛精灵生活在数个群岛上,分为多个部族,每个部族的生活习惯、信条法律都各有不同。 在这么多海岛中,只有苏西岛的精灵有比较成熟的法律,有判决庭,有刑罚,有监狱,也有死刑。除了他们以外,其他精灵与蛮族都是靠部落长老领导着,连成型的律法都没有,更没有强制关押危险分子的场所。由于信仰问题,他们又不肯亲手杀死任何同胞,哪怕那位“同胞”夺走过其他同胞的性命。 于是,那些蛮族与精灵们对待罪恶的方式就是:给罪人一叶独木小舟,将他送入大海。 如果罪人能抵达其他海岛或陆地,那就是丰饶之神饶恕了他们,精灵就不再追责。如果他们葬身海底,那就是丰饶之神赐下了神罚。 在人类看来,这个处理方式不就和海盗差不多吗……有点伪善,也有点好笑。但精灵们就是认真地这么想的。 卡洛斯家族的商队确实参与贩奴。这次他们所运送的“奴隶”,就是由上述这类罪犯和灰山精构成的。 现在,卡洛斯家族的商队已经离开了码头,在珊德尼亚成功入境了。 入境之后,他们会唤醒海岛劳工,救恩会人员会检查他们的健康状况,然后商队一路向西,最终目的就是萨戈西北部的边境领属地。 冬蓟提到,奴隶之中有不少人已经真的死去了,而不是魔法造成的假死。 阿尔丁说确实是有这个情况。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海岛种族内发生过斗殴,导致有几人当场死亡,也有人重伤多日,最终不治。毕竟那是一群罪犯和食人魔,他们之间的秩序能好到哪去? 但商队不能随便抛尸。如果人数不对,他们会被问责,如果不抛尸,尸体又会污染船只。于是随队的法师只好用魔法把尸体也保存起来,一并带回陆地,再做其他打算。 至于精灵营救队,商队的人拦住了他们,他们根本没有去仓库,在海面上就折返回海岛了。 凌晨时分,确实有精灵的船只出现在南渔港。在他们靠近陆地之前,十帆街商队的几艘快船围拢了上去,直接登上了精灵的船。 营救队人数并不多,都是年轻精灵,来自数个不同海岛。他们反对部族里流放罪犯的做法,认为应该学习苏西岛的成熟体系。 对这些精灵,商会的人确实用了一些威胁手段。交涉人告诉他们,人类的商队已经办全了手续,每个劳工都有一个受到救恩会认可的合法身份,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海港城。 如果精灵们非要追上去,甚至和人类国度发生冲突,那么他们的行为不仅非法,而且注定徒劳无功。 一旦他们的行为被各自的部族发现,他们自己也会触犯族规。即使不至于被流放,也肯定要面临一些惩罚。 阿尔丁说,这场谈判并不顺利,花了很长时间。幸好交涉人经验很丰富,也很了解精灵,他们抛出必要的恐吓和诱导,再赠送一些物资来表示善意,最终,精灵营救队同意离去了。 精灵从头到尾没有在海港城登岸,所以也没有违反任何本地法律,没有引起任何冲突。 听完了这些事,冬蓟木然地点点头。 与精灵多林述说的版本相比,阿尔丁说的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比起多林,阿尔丁说了更多细节,关于海岛精灵的风俗法律等等,也与冬蓟所了解到的完全一致。 冬蓟脑子有点发木,听了这么多,还有一个令他惴惴不安的问题没有提到,于是他主动询问:“那莱恩呢?有没有人追究他的责任?他到哪去了?” 第25章 提到莱恩,阿尔丁和卡奈对视了一下,同时叹了口气。 看他们这样,冬蓟悬着的心更加不安了。 看到冬蓟的脸色,阿尔丁赶紧安慰道:“别担心,你弟弟没事,没受伤也没受罚。正常情况下他早就该回来了,现在应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但是……” 第60页 “怎么了?” “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来,”阿尔丁说,“这件事解决了,莱恩不会受到任何质疑,但偏偏他放不下这件事。今天上午他跑去市政厅了,我当时没在那边,也不知道他去说了些什么……估计就是去陈述他所知道的情况了吧。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冬蓟说:“莱恩知道货物里有活人,也知道有精灵营救队的事,差不多就这些了。” 其实他松了一口气。莱恩没事就好。这个作风确实是符合莱恩的性格,也够令人头疼的。 阿尔丁问:“你之前跟我说,你怀疑这些劳工不是要去矿山,而是要去北方霜原的。这个怀疑,你对莱恩说过吗?” 冬蓟说:“没有。当时我用了遮蔽剂,在仓库里不能随便和莱恩说话。几小时之后精灵就要来了,时间有限,我就想着必须早点回来和您商量……” “做得好,”阿尔丁微笑看着他,双手交叠在下颚,“我真的要感谢你,幸好你及时通知我们。万一精灵真的发动进攻,事情就很难收场了。至于莱恩……只要他别提起什么北方霜原就好,提这事是自找麻烦。不过估计他也不会往那边想。” 冬蓟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商队……他们确实不是去霜原的,对吗?” “他们不是去霜原的,”阿尔丁回答得很肯定,“救恩会流民的身份受到十国邦联认可,所以流民只能按照文件许可的路线迁移,他们只能抵达萨戈,不能中途改道去其他地方,因为其他城邦不会放行。” 冬蓟点点头,终于舀起盘中的食物吃了两口。 以现在的时间,他也该到了肚子饿的时候,但他悬着心就想不起来拿餐具,现在放松了一些,终于想起吃东西了。 阿尔丁发现他总是偷看自己和卡奈,显然是还想继续问弟弟的事情。 于是阿尔丁主动说起:“你弟弟去市政厅之后,估计是没得到什么结果,他就又去了城卫队的总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找城卫队能说什么……总之估计是也没有什么结果,他又跑到渔港那边溜达了很久,最后就去白昼神殿了。一直到现在他也没回来,没消息。” “神殿也介入这件事了吗?”冬蓟问。 阿尔丁说:“不,事情已经结束了,既然没有爆发任何冲突,那么神殿就不会介入合法的生意。但莱恩很执着,大概是还在神殿耗着。” 冬蓟说:“除了码头这件事,他可能会提起死灵师和亡者猎人的事……那个猎人攻击过神职人员,莱恩对此很气愤。” 阿尔丁摆了摆手:“这些都无所谓了。死灵师和猎人跑都跑了,只要不影响到海港城,也没什么。总之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能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你弟弟的心理状态。” 冬蓟认真点了点头:“他还小,想法很单纯。这些事对会对他造成多大影响,他肯定想都没想过。将来我会和他好好谈的。” “好。”阿尔丁举了一下杯,冬蓟却只是低着头,根本没反应过来碰杯。 阿尔丁也不介意,就自己默默喝了一口酒。 这场晚餐上,卡奈一直没怎么说话。冬蓟操心着莱恩的情况,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用餐过后,冬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场更好,就默默坐在原地发呆。 直到阿尔丁主动开口,叮嘱冬蓟回去好好休息,冬蓟这才礼貌地离开宴宾厅。 等冬蓟走了之后,仆人也都撤了出去。 宽阔的房间内,只剩下阿尔丁与卡奈兄弟二人。 卡奈抬起手,转了一下指头。在他的手势之后,宴宾厅的大门自行关紧、上闩,窗户也全部从内反锁住了。 卡奈向后靠在椅子上,看向兄长:“这次多亏了冬蓟。幸好他相信你,回来报了信。” 阿尔丁也说:“是啊。本来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卡奈说:“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依我看,并不是海岛精灵盯上商队这么简单,是有别人插手了这件事。” 阿尔丁点了点头。 刚才脸上的轻松惬意已经不见了,此时,他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乌云。 卡奈说:“卡洛斯家族干这类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按照已有的协定,我们必须干净,否则就没法给他们提供长期的帮助了。这次商队显然是故意把尸体和活人混在一起的,我不能不多想。” 阿尔丁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洛斯家族那边说了,会派德丽丝过来聊这件事。” 卡奈说:“还有海岛那边。精灵的部落并不支持这些营救队,毕竟犯人是他们自己卖出来的,所以在正常情况下,营救队搞不到大船,只能用普通小渔船,他们根本航行不了这么远,追不到港口来。但这次不一样,他们用的是一艘可以远航的大型渔船,船不是精灵的工艺,款式比较老旧,龙骨却像全新的一样,连编号都没有弄上。我查不到它出自哪个船坞,也查不到什么人经手过。” “关于这艘船……”阿尔丁微微眯起眼,“你的‘客人’有没有说出点什么?” 卡奈说:“他说了。说是海岛精灵们在群岛那边租借到的,是人类的船,船的款式老,速度慢,但安全性还可以,所以精灵们就凑钱租下来了。但这位‘客人’并不认识船主,他只在海港城里当接应,不去海面上,所以他没有直接接触过船主。” 第61页 “他说的是实话吗?” “我认为是实话。其实我没有直接问他,而是问了一些别的问题,侧面引导他说出来的。我还故意迷惑了他一下,问他营救队领头人的名字和故乡,假装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似的……结果他嘴巴紧得很,怎么也不肯说。我想,大概他觉得营救队的身份很重要,需要保密;但租船的事其实不重要,所以说了也没什么。” 阿尔丁叹了口气:“应该留下几个海岛精灵的。” “确实。我以为有约尔岛精灵就够了,还想着反正能查到龙骨编号……是我失误了。我想得不够多。” 阿尔丁站起来,走到卡奈身边,按了按弟弟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拉出另一张椅子,在卡奈身边坐下:“既然如此,就更说明是有人故意为之。他们藏在暗处,先在我们长期合作的商队里埋下隐患,再引导精灵追上商队。” 卡奈说:“是的。不管是谁,他的目的绝不是好心地帮精灵解救奴隶。他想让码头发生一场混乱,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商队做的事情直接暴露出来,这样就会引起各种麻烦。精灵在海港城袭击人类仓库,仓库里还发现了贩奴活动和死尸……这可都不是小事,市政厅没法假装看不见,一个不小心,消息没准还会传到王都去,那就更麻烦了。想要平息这件事,我们得费上一番功夫。” 阿尔丁问:“你怎么想?你觉得是谁做的?” 卡奈说:“一开始我怀疑有人针对我们,但仔细想了想,又不太像。” “为什么不像?” “我们所做的事,只是协助卡洛斯家族办理明面上的手续,以及介绍了一个人去当临时保镖。我们所参与的部分,和市政厅参与的部分没有太大区别。即使有人拿贩奴的事情搞小动作,我们再怎么费工夫,最终也肯定有办法脱身,毕竟我们经手的一切都是合法的。所以我又想……也许幕后的人针对的不是我们?是不是卡洛斯家族内部出了问题?但这就想得太远了……” 听了之后,阿尔丁笑笑:“弟弟,其实你一开始的怀疑挺敏锐的。为什么要否定它呢?” 卡奈看向他:“你是说……这件事确实是针对我们?” 阿尔丁说:“你想象一下。码头仓库里爆发了一场冲突,精灵死了几个,商队和城卫队的人也死了几个,一大堆箱子里暴露出各种奴隶,其中还有一半是已经真死了的尸体……然后,这事传开了,市政厅介入,城卫队逮捕活着的精灵,神殿出面检查尸体,消息传向王都……这幅光景,就是幕后那人所期望看到的发展,对吧?” 卡奈点头。 阿尔丁继续说:“那么在这时,如果任何其他人找你了解这件事,试探你是否知道奴隶尸体的用处,试探你对卡洛斯家族的行为有什么看法……你会怎么回答?怎么处理?如果你不得不去王都做证人,审判庭问你,你有多了解卡洛斯家族?他们是否可能与北方霜原有牵连?你会怎么回答?” 卡奈轻轻叹了口气。 在阿尔丁的提示下,他也明白了。 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如果真有人这样试探阿尔丁与卡奈的态度,他们就必须小心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只要有人同时贩运活人和尸体,明眼人都会怀疑这事和霜原有关。无论实际上是不是,该有的怀疑也一定不会少。 如果阿尔丁与卡奈支持卡洛斯家族,甚至为他们的行为背书,那么,涉嫌与霜原合作的就不仅是卡洛斯家族了,阿尔丁的势力也会受到质疑。 如果他们表示也怀疑卡洛斯家族,表示那支商队确实有可能想把奴隶运到霜原,甚至主动说出对卡洛斯家族不利的言词……那么,他们损失的则是包括卡洛斯家族在内的许多盟友。 在商会和卡洛斯家族的多方努力下,“贩奴”的风波最终肯定会平息。对卡洛斯家族来说,他们肯定会受到损失,但并不是难以承受;对于阿尔丁来说,他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受到严重打击。 但是,盟友之间的裂隙必定从此开始蔓延,由小至大。 一旦处理失当,阿尔丁最大的损失不是金钱,而是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与默契。 这不仅关系到与卡洛斯家族的关系,也关系到阿尔丁的所有人脉,以及他作为商会掌事的威望。 阿尔丁随意把玩着餐具,把剩在盘子里的食物切成一个个小块,然后用刀扎起一块,丢进卡奈剩下喝不完的酒里。 “不过,也不用太过忧虑,”阿尔丁说着,语气比刚才也舒缓了些,“安排这件事的人,他从我不怎么在意的小事下手,这样更容易让我疏于防范,陷于被动。目前他只是在试探我,干扰我,试图削弱我……他还不打算直接和我敌对。这件事平息之后,他应该不会马上轻举妄动。这么一想,现在的局面也是好事,至少我们有所察觉了。” 卡奈说:“嗯,也对。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阿尔丁说:“这可不好随便怀疑,我们可以慢慢观察。比起远的事情,现在眼前还有一件小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位‘客人’?” 卡奈说:“那个人啊……他和野蛮的海岛精灵不一样,他是约尔岛来的,如果要处理掉的话,得小心一些。” “他知道的事多吗?” “也就知道那点表面上的东西。” 第62页 阿尔丁说:“先让他活着吧,也许将来反而有用。除了他,我们还有一个小麻烦……” “你是说莱恩?”卡奈皱起眉,“莱恩知道的事也不多,只是那种性格真的挺麻烦。虽然他只是见习人员,但也算是神殿骑士,我们不能轻易……” “我的好弟弟,你想什么呢!”阿尔丁打断卡奈的话,还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膝盖,“不要为了平息一件事,又招惹上更麻烦的事情。别忘了,我们的精炼师还要乖乖留下呢,他的亲人可不能出事。” 卡奈说:“说到冬蓟,虽然他及时回来报信,却不是因为他偏向我们,而是因为他非常在乎莱恩。他怕他心爱的弟弟背上污名。” 阿尔丁说:“冬蓟是个有趣的人,我很喜欢他。所以,我不会去伤害他唯一的亲人。” 卡奈看着兄长,等着他说完。 从小到大,卡奈在知识与文化上的造诣更深,但在一些涉及人心的时刻,他这个佣兵出身的哥哥反而更加敏锐。 阿尔丁用有些惋惜的语气说:“但他唯一的亲人却可能会伤害他。” 第26章 码头的风波刚刚平息,冬蓟仍然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中,但他没有时间慢慢调整,为商会工作可并不清闲。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中间莱恩回来过,回房间拿走了点东西,就又跑去神殿了。 据说他每天往来于市政厅和神殿之间,应该是仍然在为揭露贩奴恶行而奔波。 莱恩回来的时候,冬蓟在实验室里,莱恩没有去找他。 虽然冬蓟没能亲眼看到莱恩,但只要知道他健康且安全,就放心了很多。 这天,卡奈把冬蓟叫到书房。 自从冬蓟来到他手下,他们就一直在忙各种关于特殊施法材料的事情。如今成果初现,卡奈说有些好消息要分享。 不久之前,在商会的运作之下,东部地区的一些耗材工坊提高了几类矿石粉末的纯度标准。精炼难度增加,成品质量更好,但付出的成本也更高。 一开始,其他工坊与商行并不跟进,仍然固守着原标准的材料。因为原标准的性价比更高,用着也没什么大问题。于是,东部地区那些材料工坊反而生意减少了。 但这一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 卡奈与希尔达教院的人能说上话,他联络了一些旧友,在他们的协助下,他把高纯度的蔷薇石粉带到了教院,交给了一位在施法者中久负盛名的导师。导师将此材料用在了一场学术演示上,施展了数个惊为天人的元素操控类法术。 虽然这只是教院的学术活动,但关心它的不仅有教院的人,还有来自诸国的使者与王都法师。 他们意识到,高纯度精炼品意义重大,它不仅能影响即时法术的威力,还会影响到防护场、武器储法、武器附魔等等很多领域,甚至可能影响到各个王国与城邦的防卫能力。 提高材料纯度标准不是什么大事,一般的工坊都能做到,之所以大家不这样做,只是因为这样速度慢、成品少,得不偿失。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有一些工坊可以批量加工出高纯度精炼品,价格稍高,但胜在效果惊人,而且出货的数量与速度都不错。 来自萨戈的使者首先开始与这些工坊合作。接着,其他地区也开始跟上。 冷清了一段时间的工坊重新被簇拥起来,与此有关的其他业务也跟着越来越热闹。 就这样,矿石粉精炼品的价格整体上升,需求却仍然高涨。主动提高纯度标准的东部工坊获得了巨大的利润。 长期下去,原本的低纯度成品会逐渐被淘汰。淘汰过程还未完成,目前仍然有散客法师会购买低纯度成品,不过,一切都需要时间,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其他工坊也尝试着去做高纯度品。问题是,他们都无法给出这么高的产量,即使是在低产量下,也无法保持如此稳定的品质。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东部工坊可以做到。有人推测是因为原料产地不同,有人以为是东部工坊的精炼师人手多,还有人说高产量只是一时勉强出来的,将来早晚会回落…… 其实,这一切都与冬蓟有关。 他每天在卡奈的实验室里闷着,并不是只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小事。作为一本“传奇精炼师留下的法术书”,他这本书当然要体现出一些作用来。 冬蓟运用从母亲那学来的技术,在制作精炼催化液的过程中,改变两个细节配方,再配合同样改制过的奥术字符嵌入方式,研制出了一种独特的精炼催化液。 在这种催化液的帮助下,高纯度矿石粉的加工方式改变了。加工时间缩短,质量更加稳定,而且成本与低纯度制品基本持平。 在卡奈的建议下,冬蓟没有写下配方,而是定期制作出催化液体成品。商会旗下的工坊购置成品之后,工坊内的施法者自然懂得如何使用。 商会工坊的施法者都很聪明,他们深知信赖与收益才是最重要的,不会把利于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 而且,就算有人想泄露也办不到。精炼师的工作特殊且细致,其他法师也许可以解析出大致的原理,却没法复制出成品。 大致说了一些情况之后,卡奈把一份写满数字的文件递给冬蓟。 冬蓟只是随便看了看,知道是账务相关。他不擅长看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兴趣去研究。 第63页 卡奈微笑着说:“其实大家都能猜到,肯定是因为我们有优秀的精炼师。不过他们猜的方向都不太对,都以为是商会里的精炼师人数多。其实精炼师本来就少,像你这样的就更少了。” 冬蓟当然也很高兴,他腼腆地笑着说了声谢谢,把手里的文件还给卡奈。 卡奈没接过来。他提醒冬蓟:“你还没仔细看呢。” 冬蓟说:“我不太了解财务方面的事情,而且我一直也不参与这些……” “就算你真想看财务明细还看不到呢。你手里的这几张纸,第一张纸是给你的报酬明细,后面的两张是币票。不需要我教你怎么用吧?” 冬蓟这才仔细去看,看清上面每一行数字之后,他又反复确认了末尾表示币种的符号。 “金币?”他惊讶地看向卡奈。 卡奈说:“只是以金币结算。你提取的时候当然可以兑成银币。” 冬蓟看着手里的那三张纸,乖巧地点点头,半天没再动。 卡奈十分明白冬蓟为什么有此一问:大概他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数目……而且还是金币的数目。 他想感叹钱好多,又怕显得太傻气,正在极力表现得平静一些。 当初刚认识冬蓟的时候,卡奈曾经私下疑惑过:通常来说,乡野法师确实会过得比较艰辛,但像冬蓟这样有能力的施法者,应该能找到不少挣钱的活计才对。 即使不富裕,也应该还过得去吧……他是怎么把日子过得那么惨的? 了解到冬蓟的一些经历之后,卡奈逐渐明白了缘由。 一方面是因为冬蓟长期照顾着继弟母子,光是照顾病人,以及把一个小孩培养得健康快乐,就要付出不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冬蓟有所顾忌。 冬蓟曾在一些工坊或魔法物品商店工作,但他不能随便使用那些来自母亲的知识,或者说,他不敢。 他的父亲曾在此领域颇负盛名,然后因此而死。所以,他不敢轻易显露出特殊之处,除非找到让他有安全感的强大后盾。 这让卡奈想起一种古文献上的生物,叫做劣龙蜥。 劣龙蜥个头不大,个性温顺,外表极为美丽,鳞片细腻,带有细闪偏光,身体犹如宝石雕琢而成。它的蛋比成体更加美丽,胜过人类见过的一切珠宝美玉。 劣龙蜥是单性繁殖,可以在腹中自然形成卵。但它们不会轻易产卵,而是一辈子都在寻找龙类的巢穴,如果找不到龙巢,它们可能一生都不产卵,就这么带着卵死去。 找到龙巢后,它们就在龙巢里安下家来。劣龙蜥需要巨龙呼吸中细微的魔法元素来刺激产卵,产卵后,它又会长期分泌出令巨龙感到舒适、镇静的气味。 所以,通常巨龙都会允许劣龙蜥在巢中安家。对巨龙来说,劣龙蜥和它的蛋就像金币和钻石一样,属于一种好看的装饰品。 也正因如此,有劣龙蜥的龙巢更容易被其他生物侵扰。比如另一头龙,它们可能会来抢夺劣龙蜥,就像抢夺一块巨大的钻石;再比如人类,在人类眼中,劣龙蜥和它的蛋都是罕见的宝物,它的外皮和眼睛都能卖到很高的价格,器官也有很多用处。 如今,巨龙踪迹难寻,劣龙蜥也已经基本绝迹。这些生物只存在于远古时代,现在只能在古文献上看到。 卡奈一边随手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看着冬蓟。 冬蓟把那三张纸折了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揣进袍子的内侧口袋里。 他一直克制着表情,只在低下头的瞬间,露出那种溢于言表的满足笑容。 卡奈对他说:“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的脚怎么样了?” 冬蓟说:“最近我开始改为热敷了,恢复得也挺快的。” 卡奈看了一眼墙角的木头拐杖,有点担忧地说:“今晚我和阿尔丁要去和一个朋友谈点事,我们约的地点是‘复归之鸟’,也就是海港城最大的驿站。我们想带你一起去。阿尔丁告诉你了吗?” “没有……” “是这样的。我们那位朋友也是施法者,现在在冒险者公会做事,他手下有好几支队伍和我们长期合作。我和阿尔丁都希望今晚你也能在场,因为你是精炼师,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你听一听,判断一下。” 冬蓟立刻点头答应:“没问题。” 卡奈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之前我还和阿尔丁说呢……我说你肯定愿意来,他说你可能不愿意。” “他说我不愿意?”冬蓟疑惑地问。 卡奈说:“阿尔丁考虑到,你一直担心着莱恩,可能没什么心情顾及这些事情。他还说,就算你愿意来,他也有点舍不得让你这么累,毕竟你白天一直在忙,之前又受了伤……” “哪有那么累,没什么,”冬蓟笑道,“只要是你们需要,我就愿意去。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卡奈满意地点点头:“我们不是去正式场合,不用准备什么。穿之前阿尔丁送你的那件法袍就好。出发之前,我会派人去接你。” ================================= 今天,市政厅将莱恩拒之门外。 莱恩回到神殿,结果神殿也委婉地劝他离开。 牧首根本不肯见他,只派了个小助祭来和他沟通。助祭对他说,毕竟你是巡历期内的骑士,初入誓的神殿也不是我们这里。长期收留巡历期骑士是不合规的,如果事情传到你入誓的神殿,他们肯定会降低对你的评价。我们不愿意影响你的前程,所以目前不会通报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第64页 莱恩反复申明这和巡历期无关,而是关乎正义。说到最后,他也渐渐明白,小助祭只是负责传话,也帮不了他什么。 海港城神殿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让他赶紧走。 莱恩带上自己的行李,离开神殿,漫步到了公墓。 他又看到了小塔尔的墓。现在那位置已经被重新填埋,其实墓中并没有尸骨。 小塔尔死的时候,只比莱恩大了一点点。莱恩看着墓石上的生卒年月,不禁回想起那个女死灵师的哭声。 现在是午后,是一天里气温最高的时候。莱恩双手发冷,胸膛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 他默默离开公墓,决定回到阿尔丁的宅邸去,干脆面对他们,把话说个清楚。 他并不期望阿尔丁那种人能维护正义,他只是想说清楚自己的立场,然后带冬蓟离开。 今天他没有马匹,得徒步走回去,路程较长,他就边走边回忆着在海港城发生的一切。 他和冬蓟投奔十帆街商会,只是为了寻找十九年前杀死父亲的凶手,现在他知道凶手是谁了。凶手全都死了,他也没什么仇可报了。 莱恩想着,他们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他无能为力的事情也只能暂时放弃……现在,他和冬蓟真的该离开了。 傍晚,莱恩回到了宅邸前。仆人也不拦他,仍然把他视为客人。 溜达了一圈之后,莱恩懊恼地发现宅邸里只有仆人,阿尔丁、卡奈和冬蓟竟然都出门去了。 莱恩回了一趟自己住过的客房,发现桌上多了个钱袋,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好的币票。 他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冬蓟放的?冬蓟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或者是阿尔丁派人放的?仓库守卫的报酬可没这么高,难道他们期望用钱买他的沉默? 莱恩决定找个地方等阿尔丁他们回来。他走在花园里,正好看见有仆人匆匆穿过石廊,走向院落深处。 他和仆人之间隔着藤萝长廊,仆人应该没看见他。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名男子捧着带盖的餐盘,身上带了武器。这不是普通仆人,是一名宅邸守卫。 莱恩心生疑惑。宅邸里主人不在,仆人通常就在厨房或自己的房间吃饭,并不需要把食物端着到处走。 而且,就算这人要给别人送餐,为什么是守卫在做这件事,而不是厨工或女仆? 莱恩麻利地脱下了一部分铠甲,把它们藏在树丛下。这样他走路的声音会轻很多。 他悄悄跟着那个仆人,想看看他到底要把食物送到什么地方。 第27章 莱恩跟着仆人一路绕来绕去,来到一个他从没深入过的位置。 阿尔丁的宅邸是个规模很大的庭院,里面有多幢房子,都掩映在繁茂的花草树木之中,有很多地方莱恩都没去过,甚至没看见过。 仆人进入一幢二层大屋。大屋前厅黑漆漆的,没有灯火,不像还有人住。 莱恩没有贸然跟进去,而是躲在附近观察。 不一会儿,刚才那人又出来了,手里是空的,没有把餐盘拿出来,他的体态放松了很多,手远离了腰间的剑,甚至摸出个小酒壶来喝了一口。 看他的样子,像是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接下来就可以休息放松了。 莱恩继续躲在树丛里。没过多久,天彻底黑下来了,又有两个带武器的守卫走过来,进入了这幢房子。 过了一会儿,房子里出来了两个人,但不是刚才进去的那两个。 显然这是守卫在换岗。莱恩由此确认:房子里的某处需要人看守,常驻的看守是两人。 莱恩曾经短暂地做过城卫队员,按照那时的经验,他能够大致推算出在两人一岗的情况下,多长时间会安排下次换岗。 他仍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继续耐心观察。 月亮已经升高,院落安静得只有虫鸣。莱恩等到了下一次换岗,由此验证了自己所猜的换岗频率。 他打算再观察一会儿,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所谓合适的时机,就是这班守卫上岗了很长时间,开始烦躁和松懈,只盼着快点换岗,但距离换岗还有一小段时间的那个阶段。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莱恩静静靠近大屋,提前拔剑出鞘。 他轻轻推开门。在开门的时候,他让项坠亮起了一瞬间,然后就立刻又熄灭了它。他利用这一瞬间看清了大屋前厅的结构,然后继续摸黑探索。 正对大门的是左右两条楼梯。莱恩没有试图上楼,因为之前他观察过两轮换岗,守卫都穿了护甲,走路很重,莱恩能确定这些人不是从楼上走下来的。 在左侧楼梯后面,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单扇小门。 莱恩走向小门,用很轻的力气推了一下,门是锁紧的。门上仅有一个黄铜把手,没有锁具,也没有锁眼。 它是从内反锁的,所以门内肯定有人。 莱恩在门前又一次点亮了发光吊坠。他让它亮了一会儿,然后又明暗交替了几次,然后再聆听门内。门内没有任何反应。 由此可以看出,里面的人距离门板有比较远的距离。 吊坠的光亮可以透进门缝,如果里面的人距离很近,他们应该能看到光亮闪烁,会做出反应。 做出基本的判断之后,莱恩敲了敲门,然后闪身贴住墙壁。 第65页 里面果然有人。他听到里面问了声“谁啊”。从声音的距离来看,他们距离门确实很远,而且有一定的深度。 莱恩没有保持沉默,而是叽里咕噜地随便回答了一句。 他认为,如果保持沉默,会导致守卫警戒心极高,他们可能会两人一起过来。但如果他迅速出声回答,假装是宅邸内的其他仆人,但又说话含糊,让里面的人听不太清楚,那么守卫可能会来查看情况。 守卫又问了一句,莱恩又回答,仍然故意说得不清不楚。他在海港城也住了一阵子,能学一点本地人说话的腔调。 脚步声逼近,然后是金属门栓轻轻碰撞的声音。守卫来开门了。 门向内打开的瞬间,莱恩闪身出现,直接冲进门内,挥起剑柄打中了守卫的下巴。 趁着守卫趔趄,莱恩迅速用左手又补上一拳,守卫彻底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门里是一块不长的小平台,连着向下的阶梯,应该是通往地下室。 这时,另一个守卫也冲了过来。这人与莱恩年龄相当,体格大上一圈,但动作远不如莱恩灵活,攻击也不够理智,莱恩没费太多力气就击倒了他,趁他没爬起来,扑上去把他原地打晕。 虽然提前拔了剑,但莱恩尽量不让它在这里沾血。 两名守卫都倒下了,里面也没有再追上来其他人。莱恩没有放松警惕,在离开之前,他把外面的门关回了原位,防止从外面来的人看出问题。 他提着剑,小心地走下楼梯。 两侧的墙上隔几步有一个挂灯,灯火足够看清环境。地下室非常很宽敞,和楼上的大厅面积相当,近处的墙边放着两套桌椅,上面摆着些水壶和一些烤饼和干果,应该是那两个守卫休息的地方。 向远处看去,另一侧墙上嵌着一扇扇小门。门板是铁黑色,金属制,低处有小气窗。 近些的门开着,望向墙壁尽头,一共只有五扇门是锁着的。 最远的门前放着一只托盘。就是莱恩看见有人送来的托盘。盖子敞在一边,托盘上是面包、腌菜和一杯水。食物都没动过,水被打翻在盘里。 大概这还算好的,另外四扇门前根本没有食物。 莱恩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地下室,这是地牢,是森蚺宅邸里的私人地牢。 莱恩向那些牢房慢慢走去,还不忘查看路过的空房,生怕里面藏了人。 来到第一间锁着的门前,莱恩蹲跪下来,伏着身子,想通过气窗看看里面。囚室里太黑了,墙上没有通往室外的窗户,他什么也看不见。 前四扇门里都特别安静,莱恩轻轻碰了气窗,里面却没有动静。 走到最后一扇门前时,他的脚步声惊醒了里面的人,囚室里发出了一点铁链摩擦的声音。 莱恩试探着问:“是谁?” 囚室里没人回答。于是莱恩又问了几声,问他是谁,怎么被抓到这里的。 问到一半,里面又传来铁链的声音,还夹杂着细小的喘息声。是里面的人在拖行着身体,尽量靠近气窗。 接着,莱恩听到了微弱且嘶哑的声音:“是……莱恩?” 莱恩怔住了。里面的人哽咽了几下,又问他是不是莱恩,他这才分辨出来,里面的竟然是多林,是那个来自约尔岛的精灵! 莱恩顿时脊背发凉。他先是趴在地上使劲往里看,后来又想起守卫身上应该有钥匙。 他赶紧去守卫身上和桌子上摸索,果然找到一串钥匙。 因为不知道哪支钥匙才对,他只好一把把尝试。试到最后,锁成功被打开了。 在他拉开门之前,听见里面的多林小声啜泣起来。 莱恩赶紧打开门走进去。走廊灯火昏暗,只能照亮一半囚室,墙边有个简陋的木床,多林没在床上,而是缩在另一侧的墙角。 一条粗锁链扣住了他的脚踝,锁链的另一头连到墙体的石头里。 莱恩向他走了两步,他却蜷缩得更厉害,眼里带有惧色。 莱恩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认出我了呀?那为什么还会怕我? “多林?”莱恩蹲跪下来,慢慢靠近,“多林,你怎么了?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靠得更近之后,莱恩把照明吊坠握在手里,用手掌遮住一点再点亮,然后调整为最低的亮度。 囚室内很黑,这样就既可以照亮视野,又可以让光线温和一点,不会刺激到多林的眼睛。 多林的左脚被镣铐和铁链拴住,右腿虽然自由,却更加动弹不得——右脚踝应该是骨折了,伤处已经被处理过,两侧打了夹板,裹紧了绷带。 他身上的伤不止这些,还有一些瘀痕和划伤,看起来是打斗、反抗时留下的痕迹。 伤口附近隐约可见药膏的颜色,有人为他初步医治过。大概抓他的人并不想杀他,想留着他继续审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莱恩打量着精灵这幅样子,声音都发抖了。他想上去搀扶,又怕会碰痛多林,双手悬在面前,不知所措。 多林沉默了好一会儿,缓慢地把脸从墙上转回来,怯怯地抬起目光:“你……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他后半句声音太小,嗓子也很沙哑,莱恩没听清楚,只听见了“真的不知道吗”那句。 他凑近一点问:“知道什么?” 第66页 多林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并没有再问一遍。 莱恩深呼吸了几次,观察了一下镣铐和铁链,又走出去查看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回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比之前坚定多了。他蹲下来,对多林说:“我脑子很乱,你肯定也有很多事情要和我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弄出去,等安全了之后再说别的。” 多林点点头,皱眉看向拴住左脚踝的镣铐和锁链。 莱恩想用那串钥匙试试,仔细观察才发现,镣铐上锁孔很小,这串钥匙哪个都不对。 于是,莱恩把锁链摆直了一些,抽出佩剑。 多林大惊:“你想砍断它?这不可能!” 莱恩说:“可以的。相信我,别怕。” 说完,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只密封的小袋,撕开缝线,从里面抽出一块手掌大小的软皮革。软皮散发出一股硫磺味,其中一面空白,另一面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奥术文字。 莱恩用有字的一面擦拭剑身。软皮与金属接触后,奥术文字此起彼伏地发亮,从皮革上慢慢浮出来,移动到剑刃表面。 这是一个可以给武器临时附魔的小工具,当然也是出自冬蓟之手。这东西只能叫做“小工具”,还没有得到正式命名,因为除冬蓟之外,目前还没有人做出过同类的物品。 只要器物符合附魔标准,施法者就可以给它进行临时附魔。通常来说,这事只能施法者去做,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冬蓟的作品却突破了这一限制,做出了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工具。 所以冬蓟告诉莱恩,这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魔法”。只要方法正确,任何人都能使用,这种东西当然叫“工具”。 莱恩只知道如何使用,却不知道这个小工具有多罕见,有多惊人。 多林看着莱恩,惊讶地感叹:“你不仅是白昼骑士,同时还是个法师?” 莱恩说:“我不是,我哥哥是法师。这是他做的。” 多林对魔法只是稍有概念,并不算十分了解。他能看出这是临时附魔,却看不出施法过程的特殊性。他根本没理解莱恩的意思,只好理解成他哥哥教了他一个法术。 剑的临时附魔完成后,莱恩没怎么用力就割断了粗重的铁链,简直像用刀切蔬菜一样容易,甚至没有发出太大声音。 这样的剑刃,已经不仅仅是锋利可以形容了,这已经完全改变了铸剑金属的硬度,将它临时改变为与魔法合金等同的属性。 这种强大是短暂的,片刻之后,临时附魔形成的文字一个个暗淡了下去,最终从剑身上消失。 剑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皮革上的法术也消失了,无法重复使用。 曾经莱恩好奇地问,能不能让他的剑永远那么锋利,冬蓟说不能。这把剑只是普通武器,没有预置符文,工艺也并不是很出色,冬蓟说它已经有别的附魔了,不能再承受频繁的改锻,最多只能这样临时救急。 莱恩并不懂其中原理,也没有多问。 冬蓟给出解决方案,他照做就是,不懂缘由也没关系。他们在旅程中,一向是如此相处的。 现在铁链被割断了,多林可以离开囚室了。虽然他脚踝上还挂着单独的镣铐,但只要能逃出去,他们总会有办法把它撬开。 莱恩收起剑,蹲下来,向多林伸出双手。多林摇头,表示不需要他抱。于是莱恩去拿来了守卫的佩剑,让多林当做拐杖。 多林一手撑着剑,一手抓着莱恩的胳膊,倚靠在他身上,随着他慢慢走出囚室。 看到外面昏迷的守卫,多林皱了皱眉:“他们死了吗?” 莱恩这时才想到,这些守卫都看见了他的脸……如果按照最聪明却最无情的做法,他应该杀掉这些守卫。这样一来,就没人能指认是谁放跑了多林。 但他并不想这样做。 守卫又不是无法沟通的怪物,不是纯粹的邪恶生物,他们只是服从主人的命令而已。 莱恩有点犹豫地说:“他们没死,昏过去了。我觉得……” 他还没说完,多林揪紧了他的袖子:“别杀他们!他们并没有来折磨过我,都只是普通的卫兵而已。我们一起离开吧,只要让他们追不上就行了。” 莱恩稍稍惊讶地看向精灵,心里竟然有种酸涩的感觉。 他紧绷的表情柔和下来,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28章 出门之前,莱恩看了看另外四间囚室。 这些囚室一片寂静,如果有人在里面,可能不是死了也是昏过去了。 莱恩拿走了那串钥匙,决定先把多林送出去,自己再单独回来查看其它囚室的情况。 莱恩拿出了遮蔽剂。遮蔽剂只剩下一人份,他还没用到,一直带在身上。他给多林讲了一下使用方法,让多林赶紧用上。 多林问:“那你呢?” “出去的时候,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就可以。而你不能被人看到。” 说罢,莱恩开始帮多林涂抹外敷的部分。多林捧着内服药剂,仍然有点犹豫。 莱恩催促他赶紧用药,多林问:“这个是你哥哥做的,是吗?” “是啊,这个药剂很有用的,”莱恩说,“别怕,它没有任何毒性,也没有副作用。我不久前也用过,都是同一批次制作出来的,放心吧。冬蓟在这方面非常优秀。” 第67页 多林看看手里的药,看看莱恩,又看看仍昏迷的守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听话地吃下了药。 莱恩并不明白他在忧虑什么,只理解为他不习惯使用这类药剂。 离开地下室之前,莱恩脱下罩衫,帮多林盖在身上。多林拒绝了几下,说反正没人能看见他,莱恩坚持要他披上,这不是为了遮挡破损的衣服,而是为了抵御夜风。 走出房子之后,莱恩没有继续搀扶多林,而是与他隔着一小段距离。 莱恩自己没有用遮蔽剂,他怕离多林太近,反而会增加其他人看见多林的可能性。 能看见宅邸大门的时候,莱恩停下来,告诉多林接下来的安排:“你先一个人走出去,在街道上向右转,一直走到有三条分叉小路的地方,在最左侧的小路旁等着我。” 多林问为什么,莱恩只是催他快走,自己则回到了院落深处。 莱恩原路返回,又一次走进刚才的地牢。他一直把手放在剑柄上,如果守卫已经醒了,也许他会面对更多敌人。 从大屋外面的情况看,守卫应该还没醒。整座宅邸非常安静,一点也没有紧张气氛。 走进地牢之后,莱恩惊呆了。 原本倒下的守卫们全都不见了。如果他们醒了,按说应该出去求助,应该有一群打手开始私下巡视才对……为什么外面还是这么安静,竟然没人来地牢查看情况? 看向囚室,他更加惊讶。不仅守卫不见了,地牢里原本还锁着的四间囚室也都被打开了。 在他送多林离开时,其余四间囚室都是锁好的。现在这四间的门全部敞开,莱恩站在门口,借着烛火,能够看到铁链、镣铐、木枷……还有地面石砖与稻草上的斑斑血迹。 不论这四间囚室关押过什么人,他们的伤势应该比多林严重许多。 莱恩想不通,只知道不能久留。多林还在约好的地方等他,如果他迟迟不去,万一多林再折返回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莱恩又悄悄离开地牢,去庭院树丛里捡回了脱下的铠甲,然后熟练地溜去了马厩。 他很清楚,现在自己的行为就是偷窃……偷窃是罪行。莱恩暗暗下了决定,将来所有事情平息之后,他一定会把马匹归还,再去神殿悔罪,并且在巡历期结束后向教官坦白这一切,让神殿给出他应得的处罚。 在马厩里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露水,却犹豫着要不要带露水走。 露水当然是最好的。骑行时他们非常默契,超过了以前他练习骑术时合作过的所有马匹。但如果要把它带走,莱恩又有些不忍。 先不论森蚺这个人如何,起码他家的牲畜吃喝不愁,生活质量比那些跟着冒险者四海为家的马强多了。 他继续向前走,想去牵其他马匹。这时,露水从围栏里探出头,主动拱了拱他。 莱恩回过头来抚摸它,它把头靠在莱恩身上。 “你想跟我来吗?”莱恩轻声问。 露水用前胸顶着围栏,歪过头去,望向马厩尽头墙壁上挂的鞍具。 =========================== 多林步速缓慢,好不容易才走到莱恩说的那个位置。遮蔽剂确实好用,宅邸门前的守卫完全无视了他。 海港城的夜幕下,街上偶尔也有些流民的身影,多林从他们面前直接走过去,他们却什么也没看见。 没等很久,多林就听见了马蹄声。今晚月光明亮,多林远远就认出了莱恩的身影。 月色洒在他的肩铠和胸甲上,为他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色,就连那头金发也泛起了银光,犹如神明为凡人披覆头纱。 由于遮蔽剂的效果,莱恩无法直接找到多林。多林主动走上前去,摸了摸露水,又碰了碰莱恩的手。 这样一来,莱恩也看见了他。莱恩帮助他也跨上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 莱恩和冬蓟共骑一匹马的时候,冬蓟一向坐在后面,如果他坐在前面,就会遮挡莱恩的视线。但多林的身形更小,他可以完全窝在人类怀里,莱恩也觉得这样更稳固,更方便保护他。 “你下一步要去哪?”莱恩问。 多林说:“去渔港那边。可能还有一些同伴藏在那一带,我得找找他们。” 马匹小跑起来,多林侧头看向莱恩。莱恩问怎么了,多林微蹙着眉说:“如果你和我一起离开,你就不能再回去了。” 莱恩说:“没关系,我本来也该走了。” 他心里默默补充道:还有冬蓟。安置好多林之后,我得回来带冬蓟走。冬蓟也不能留在这个地方。 ============================== “复归之鸟”是海港城最大也最豪华的驿站。来此投宿多是富商或各国使者,而不是普通的旅人。在这里住上几天,再加上安排待客晚宴,所需的花费足够买下一艘渡船。 之前卡奈告诉冬蓟,他们要在这里会见来自冒险者公会的盟友。 在冬蓟的想象里,以探索为生的冒险者们应该和佣兵差不多,基本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们会住在如此豪华的驿站里。 公会使者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带着妻子和一儿一女。他包下了驿站院落内的一套独栋小屋,用一层来招待客人。 据说这个人也曾经是法师,在希尔达教院修习过,和卡奈聆听过同一位导师的教导。如今,卡奈看起来仍然是施法者的模样,这位前辈却怎么看都像是普通商人。 第68页 晚宴并不正式,没有什么繁文缛节,似乎珊德尼亚人都不怎么喜欢模仿贵族礼仪,更喜欢随意吃喝,再雇几个乐师和歌手在一边弹唱。 冬蓟一开始还挺喜欢这种热闹气氛,但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就逐渐有点觉得无聊了。 他也喝不了什么酒,到了快午夜的时候,他就不发一言,坐在大厅角落里,呆呆地听着远处的鲁特琴声。 他渐渐觉得……其实自己根本不用来。 卡奈跟他说的是:因为对方也是法师,又是冒险者公会的人,所以希望作为精炼师的冬蓟也能在场。 但实际情况是:阿尔丁、卡奈与那个人根本不聊法术,他们聊到蔗糖、皂脂、橄榄油、新商路、海盗带来的麻烦、海港城与另一个城市的货运协议、猎人公会的动向、探索队目前的规模等等…… 他们偶尔谈到种植园,涉及到几种魔法药剂所需的植物之类,这是唯一和精炼师有点关系的话题。 在卡奈的引荐下,冬蓟也大概说了几句,话题转到经营上之后,冬蓟就又默默退回了角落。 有时候,阿尔丁悄悄看向一边,发现冬蓟竟然在和使者的小孩在聊天。 小男孩七八岁,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正在和冬蓟探讨精灵通用语的语法问题;小女孩看着也就三岁左右,她坐在哥哥身边,一个劲儿盯着冬蓟的耳朵,好几次她伸出手想去抓,每次都被她哥哥拦住。 阿尔丁不禁偷笑。半精灵没有纯血精灵那种明显的异族感,却又长着可爱的小尖耳朵,怪不得连小孩子都喜欢。 冬蓟抬起头,正好对上阿尔丁的目光。 阿尔丁对他举了举杯,冬蓟也想举杯还礼,一看手边却没有杯子。小男孩非常敏锐地发现了他的需求,把自己的杯装奶酪塞进了冬蓟手里。 远处的阿尔丁“噗”地笑了出来,冬蓟看向阿尔丁,也笑着对他举起奶酪。 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歌者与乐师的受雇时间已经结束,使者的妻子也带着小孩回了客房。 公会使者喝得满面通红,眼神明显涣散,卡奈也喝了同样的酒,却一点醉态都没有。 阿尔丁对冬蓟做了个手势,让他起身和自己先离开大厅。卡奈和使者还要再多聊几句。 驿站内的花园灯火通明,每盏灯都用了照明金属,而不是有热度的明火。冬蓟不禁感慨,照明金属的花费虽然比不上永燃冷焰,但这么只多放在一起,每天都点亮,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阿尔丁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灯看?” 冬蓟说了想法之后,阿尔丁笑道:“我们家里也有啊。只有大门外面的是明火提灯,花园里树多的地方也都是这种灯。你没观察过吗?” 他俩正好站在一排挂灯下面,冬蓟抬起头,发现阿尔丁也面色微红,毕竟他也喝了不少酒。 冬蓟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阿尔丁大人,您试试这个。” “是什么?”阿尔丁拔出瓶塞,他本以为是帮助醒脑的嗅盐,其实里面是一个个细小颗粒,散发着一股微酸的植物气味。 冬蓟说:“您醉得不严重,服用一粒就可以。” 阿尔丁问:“这可不是普通的解酒药吧?” “嗯……其实不是解酒药。它是一种防护药剂,制作一些特殊施法材料时,精炼师会服用它来抵御熬制过程中散发的微毒。不过它正好也能解酒,能彻底抵消掉酒精对身体的影响。” 阿尔丁恍然大悟:“来这里之前,你是不是给卡奈这种药了?” “卡奈大人陆续服用了两粒。” “怪不得呢,他平时可喝不了这么多。”阿尔丁说着,却把小瓶换给了冬蓟,“你省着用吧,我不需要这类东西。” 冬蓟说:“没关系,这种药很容易做,材料不贵,制作方式也不麻烦。” “不,我不是怕你麻烦,”阿尔丁笑着说,“微醺的滋味明明很舒服,我为什么要让它这么快消失呢?” 冬蓟收回小瓶,同时偷偷观察着阿尔丁。 不仅是面颊,阿尔丁敞开的领口下,脖颈和胸前的肤色也微微发红。这样的肤色和青黑色的蟒蛇文身放在一起,令冬蓟联想起扎制文身时的血迹,怎么想都有点难受。 阿尔丁问他:“刚来应募的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餐,我看你也喝了不少酒,脸红得厉害。那天你难受了吗?” 冬蓟摇头:“也不至于难受。只是……脑子发懵让我很没安全感,干什么事都不太能集中注意力。我大概是不懂享受吧。” 阿尔丁说:“不懂享受……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看你今晚一直不太放松,在那不停对别人察言观色,实在没事干了,甚至还去帮人带孩子。” 冬蓟说:“那位小少爷说他最近在学精灵语,所以问问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根本没必要带你来,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作用?” 阿尔丁说对了,冬蓟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辩解:“我是自愿来的,只要你们需要就可以……” 阿尔丁说:“我带你来,并不是因为需要‘用到’你。你真可爱,你就没发现我们今晚一直在瞎聊胡扯吗?” 他这么一说,冬蓟反而有点不解。 阿尔丁笑道:“那个人是卡奈的故交,和我在生意上也有些合作。今天我们不是在谈正经事,人么,在公事公办之外,偶尔也会只为联络感情而聚一聚,聊一聊,吹吹牛,享受一下各种好东西。他都带着夫人和小孩了,你怎么还认为我们在谈生意?” 第69页 冬蓟这才发现,确实……如果这是一场有明确目的的会谈,那对方又怎么会把家眷带在身边。 阿尔丁继续说:“以后遇到这种场合,你放松一点,别那么谨小慎微的。我带你来也不为别的,没什么具体的需求,就是想带着你。” 冬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我见识太少了。” 阿尔丁说:“倒不是因为见识少,是你太习惯当仆人了。” 冬蓟说:“我并没有做仆人的工作经历……” 阿尔丁说:“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着怎么让别人舒服,怎么帮别人做事,怎么伺候人,这不是仆人又是什么?” 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冬蓟。冬蓟隐约觉得阿尔丁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更不知道该不该反驳。 冬蓟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感受,既不是气恼,也不是感动;不是正面的,也不像是负面的……太难形容了,连他自己也搞不懂。 “冬蓟,你知道吗,”阿尔丁带着冬蓟向外走,边走边说着,“就拿喝酒这件事来说吧。如果你为某种目的强迫自己去喝,那就是在折磨自己,当然是会难受的。但只要你不是折磨自己,而是自愿去享受,那就不会难受,只会舒服。” 冬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就点头同意。 两人一起走向驿站外。冬蓟脚腕的扭伤已经好了很多,为安全起见,今天仍然带着拐杖。他一侧撑着拐杖,另一侧可以搀着阿尔丁来借力。 一开始他不敢靠得太实,为维持姿势,反而走得更加费力了。 阿尔丁能感觉到,所以把冬蓟扶得更紧些,让他渐渐不便于使用拐杖,只能靠在自己身上得到支撑。 于是,不知不觉间,拐杖只是被拿在冬蓟手里,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快走到花园尽头时,他们抬起头,正好能从树叶之间看见月亮。 今晚是满月。只可惜,驿站花园里到处都是彩色光晕,完全夺去了月亮本身的华彩。 第29章 冬蓟出生在树海边境。 寂静树海是一片广袤的精灵国度,面积相当于四个珊德尼亚。虽然名为树海,但这片土地上并非只有森林,在丰饶之神的庇佑下,精灵也在这里建立了繁华的城市。 明明树海如此广阔,金叶与冬蓟母子却永远不能回到故乡。 金叶出身于贵族家庭,且身为长女。按照古制,贵族家庭的长女或长男要进入丰饶之神的神殿,终生侍奉神明。 精灵牧师不同于人类牧师。人类牧师多半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神术脉络,看不见神明留在人间的奇迹,他们从事的只是一种职业,只不过这职业是关于信仰而已。而精灵牧师不同,他们真的会接触神术脉络,聆听各种预言与奇迹。 树海深处,古神殿围绕神术脉络建造而成,是世俗与神域之间的连线。年轻的牧师进入神殿后,要在里面侍奉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后,他们充分沐浴了神迹,再离开古神殿,前往树海各地的分支神殿。 金叶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四十多岁的精灵还是孩子,别人都觉得她是一时任性,在外面疯玩一段日子也就回来了。谁知道,又是四十年过去,她仍然不肯回来。 她的家族开始着急。把她送到神殿的时机已经到了,金叶寄来了书信,表示自己的志向在奥法研究,永远不会回去当牧师。 一百年可以学到太多东西,可以经历太多事情,她绝不愿意白白耽误一百年。 长女不愿进入神殿,家族也不能将其他孩子送过去。这不是世俗事务,不能敷衍神明,如果第一个跑了,并不能用下一个来顶替,只能让这一代空缺下来,将来再指望孙辈。 家族派人找她,她与他们各种周旋,其中种种暂且不表,总之,最后她的家族终于放弃了。 她的行为令家族蒙羞。于是,家族将她除名并签下惩处令,不许她再进入树海一步。 很多年之后,金叶怀着孕、带着作为精炼师的全部家当,再次回到树海边境。 她居住的小屋属于人类领地,是她五十多岁的时候从人类手里买下来的,屋子西边的窗外有一条小溪,水浅得只能没过脚面,小溪对岸就是属于寂静树海的领土。 金叶怀着人类的孩子。精灵们对此颇有微词,倒是附近的人类村子听说之后,有些妇女愿意来帮助她。 金叶性格孤僻,不愿陷于人际关系,生下冬蓟之后,她尽己所能地回报了帮助过她的村民,把人情两清之后,就再不主动示好。 时间一久,附近的人类也渐渐觉得她难以接近,就不怎么再来走动了。 以上这些事情,金叶并没有亲自对冬蓟说过。 冬蓟懂事了之后,他就不再只是母亲的儿子,更是施法者的学徒。为了协助母亲的研究,他定期要到人类村落和集市中去,偶尔还能遇到路过的精灵。 在和这些人的交流中,他一点点地了解到了母亲的过去。 又是很多年后,冬蓟已经长大,金叶收留了一名人类孕妇——莱恩的母亲。 随着小莱恩出生并一天天长大,冬蓟看着那对母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与一般人有多么不同,也由此知道了更多关于父亲的旧事。 在金叶眼里,这些往事都不值一提。并不是“不愿提”,而是真的觉得这不重要。她对冬蓟讲过他父亲的身份,讲述的方式就像汇报别人的故事一样,孩子有权知道,应该知道,所以她就说了,如此而已。 第70页 金叶是个纯粹的研究者。除此之外,助教、恋人、母亲……都不是她能扮演好的角色。 金叶是这样,冬蓟也好不到哪里去。母亲去世之后,他一度不知所措:眼前有一个柔弱的人类妇女依赖着他,还有一个更加脆弱的小婴儿要靠他保护,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母亲从没教过他该怎么面对这些。好在,还有另一位母亲可以教他。 莱恩的妈妈很年轻,出身于商人家庭,见识过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为人也温婉友善,怪不得法师哈曼喜欢她。 她思念着死去的丈夫,深爱着怀中的婴儿,由衷地感谢着愿意收留她的金叶母子,也仇恨着杀害丈夫的不知名凶手。 冬蓟从她身上学习,学到如何接受他人的依赖,并将此化为一种动力,让自己更好地生活在这孤独的树海边境。 很久以后,长大的莱恩提出想调查父亲的死。听说此事可能与十帆街商会有关,所以兄弟二人就开始尽可能地去了解商会。 冬蓟早已察觉到,自己对这个略显陌生的庞大组织并没有什么恨意,也没有太多质疑。越是打听与它相关的事情,他却反而越对它好奇,甚至对它产生向往。 如果能够有这样的强大后盾,他就可以安下心来,只作为精炼师而活,不用担心生计、担心树敌、担心莱恩听学的费用、担心因为购买禁运材料受到惩罚…… 冬蓟不止一次想到,在灵魂深处,他果然和金叶很像。像她一样只在乎那些实验室里的东西。 但他又深知自己远远不如金叶。不如她坚定,不如她勇敢,也不像她那样有完全接受自我的勇气。 冬蓟常常自责。面对有些事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乎它。他只是需要抓住它,需要故意去重视它,以此来保持心灵宁静…… 这样的“事物”有很多,比如邻里、朋友、合作伙伴,比如除了弟弟莱恩之外的人际关系…… 但现在……他猛然发现,说不定所谓的兄弟感情,也没有他认为的那样稳固。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冬蓟正站在莱恩的房间里。 莱恩又是几天没有回来。冬蓟在他桌上看到了一只玻璃碗,碗里还留着很多小点心,就是那种嵌着黑糖果料的小圆饼,不久前阿尔丁送来的。 阿尔丁把满满一碗点心放在了冬蓟的房间。冬蓟去拿给莱恩,莱恩却急匆匆地拉着冬蓟出了门。 临走前,冬蓟让莱恩吃了一个,但莱恩根本没说好不好吃,甚至没有任何评价。 莱恩一心想着帮助精灵解救奴隶的事,又怎么会在意嘴里的一点甜味。 今天,冬蓟轻轻捏起一块圆饼。 由于放了太久,小饼已经不再酥脆,摸起来有点潮湿,上面嵌的果料也有些变色了。 冬蓟把它放在嘴里,仍然觉得很甜,很香,口感比很多东西都好…… 他有点恍惚。 因为,在吃下这块受潮的糕点时,他心底竟然升起了一丝丝对莱恩的失望。 他马上掐灭了这个念头,并且震惊于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想法。 明明莱恩那样才是正常的。 面对生死大事,谁还能静下来评价一块点心的好坏? 冬蓟端着玻璃碗,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剩下的糕点倒进茶盘,再把玻璃碗送回到宅邸仆人手里。 现在仆人基本都认识他了,他们把他也视为主人来侍奉,对他友善且热情。冬蓟不太习惯,总是对仆人躬身致谢。 这次也是。他以“请问……”来开口,路过的女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 看到冬蓟手里的碗,女仆叫他放在托盘上就好,冬蓟却担心她拿的东西太多。 女仆端的托盘上有一大堆东西,她们来去匆匆,似乎是在进行什么重要的布置。 女仆告诉他,今晚会有客人来访,与阿尔丁大人共进晚餐。她们并不知道客人的身份,只知道是从外地来的。 上次阿尔丁带冬蓟去别处赴宴,说冬蓟太拘谨,像个仆人。这次,阿尔丁要在家中待客,冬蓟暗暗决定得表现得自然一些,要像个服务于商会的施法者,不能缩在一边显得冷淡。 不过他转念一想,阿尔丁会要求我出现吗?如果客人十分重要,也许阿尔丁根本不会让我去宴宾厅…… 冬蓟决定暂时抛下这些念头,到实验室做正经事去。 到了下午,阿尔丁果然出现在了实验室。这次他没有带着点心来逗冬蓟,而是带来一套新的施法者装束。 衣装包括及踝的长衫、裤装、装饰腰带、软皮便鞋,以及附有防护符文的轻薄室内斗篷。这套衣服款式简洁,剪裁精致,适合在室内优雅地缓行,而不是外出冒险。那些高塔学者、教院导师们都是这幅打扮。 阿尔丁告诉他,今晚有客人来,要冬蓟穿上这些衣服,与他和卡奈一起会晤客人。 冬蓟接过来衣服,有点犹豫地问:“是很正式的晚宴吗?” “不是,”阿尔丁说,“就是外地来的老朋友而已。他们到海港城办一些事情,我们总得给人家接接风。他们知道你,还挺想见你一面的。” “他们知道我?”冬蓟一愣。 “客人是卡洛斯家族的话事人。还记得卡洛斯家族是谁吗?” 冬蓟回忆了一下:“是码头仓库那件事……是那个商队的老板?” 第71页 阿尔丁说:“对。他们要和海港城市政厅的人谈一些善后细节,就派人来了。多亏你及时发现了危险,我才能安排接下来的事情,所以卡洛斯家族的人想亲自感谢你。” 冬蓟的第一反应是:可是我并不值得感谢……他没说出口。 对于那个商队的老板而言,冬蓟确实是做了利于他们的事情。 但是冬蓟心里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善事,只是他审时度势、保证己方利益罢了。 他不愿意看到码头爆发冲突,害怕莱恩被牵连。至于灰山精、精灵囚犯等等……他不愿多想,甚至拒绝去多想。 这一点也不高尚。冬蓟心知肚明。 冬蓟低着头,阿尔丁忽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拉回来。 阿尔丁微笑看着他:“你看起来太柔弱了,所以才让你换一身衣服。你是直属于商会掌事的施法者,在外人面前,别显得畏畏缩缩的。” 冬蓟说:“我尽力……” 阿尔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先去忙了,傍晚时会派仆人来叫冬蓟。 冬蓟抱着那套衣服,对阿尔丁的背影微微颔首。 阿尔丁离开后,冬蓟看着手里的法袍,又看看自己周围。 面前的试验台杂而不乱,大小不等的管瓶里封存着各种材料,坩埚里滚着长期熬煮的药剂,角落堆放着工坊送来检测的储法石样本,实验阶段的材料正在解析法阵里接受检测…… 在这里,他会一边完成着必须的工作,一边尝试各种实验,实践自己的想法,完成母亲未竟的创想…… 他一直希望成为那种受到保护、受到照顾的施法者,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一心扑在研究上就好。现在,这个目标好像已经初步实现了。 怎么就竟然实现了呢…… 从前冬蓟觉得这是个很遥远的目标,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不过这么一来,他就不能继续陪着莱恩度过巡历期了。 巡历期本来就应该由见习骑士独自完成,不过,神殿并不禁止见习骑士结交旅伴。神殿骑士并不是单打独斗的,协作与友爱都是很重要的素质。只要其旅伴不是另一位骑士,也不是来自贵族与王国军队的人员,就不算违反巡历期规定。 莱恩是个很好强的孩子,当初他曾经反对哥哥陪自己上路,说会显得自己很弱小,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冬蓟劝他说,这不是因为我要看顾你,而是因为我也要出去做各种事情,我不擅长战斗,我需要有人保护呀。他这么解释,莱恩就想通了,同意两人一起旅行。 冬蓟考虑着,如果我没法继续陪莱恩,莱恩应该也可以理解。巡历期剩下的时间不长了,莱恩如果把行程拖慢一些,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直接回入誓的神殿报到了。 成为正式的白昼骑士之后,也许莱恩可以申请调到海港城的神殿来。据说神殿在安排新人骑士的时候,确实会充分考虑到他们的亲属,尽可能让他们与家庭不分离得太远。 唯一的问题是,莱恩对商会和阿尔丁没什么好感……但幸好也没有过大的敌意。莱恩似乎有点厌恶阿尔丁,但还不至于憎恨他;卡奈就更好一点,他夸奖莱恩的时候,莱恩好像还挺开心的。 冬蓟舒了一口气,安心了不少。这些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慢慢和莱恩商量。 莱恩的很多个人物品还放在房间里,做仓库保镖的报酬也没拿走。冬蓟想着,这说明他肯定还会回来的。 第30章 逃离的那天,莱恩和多林没有去黑鱼船酒馆,而是去了南渔港一带。这边距离城市很远,没什么正经房子,只有一些贫民用木头和泥搭建的简陋小棚户。 接待多林的是个独居的老人。从前多林帮助过他,所以老人什么也没问就收留了多林,让他和莱恩住在了低矮简陋的家里。 后来多林一直很虚弱,没法出去走动,莱恩照顾了他几天,也没怎么离开南渔港。 今天多林退了烧,伤口愈合得不错,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和莱恩在下午出发,想回黑鱼船酒馆去查看情况,拿上自己的财物,最好能和酒馆里认识的朋友们道个别。 莱恩将多林背着走过去,到了酒馆门口才放下他,让他自己撑着拐杖。黄昏刚爬上天际的时刻,酒馆竟然安安静静,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 以多林的经验,这个时间确实客人较少,但怎么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 一名厨工听到了动静,打着哈欠从后面走出来。看到多林,他有点惊讶,一方面是惊讶于多林失踪几天再次出现,另一方面也是惊讶于他现在的模样。 多林询问酒馆出了什么事,厨工说,酒馆关门了,老板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他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总之是海港城罚了老板一大笔钱,规定日期内拿不出来就要收走酒馆。 老板不服,本来想带人去理论理论,结果又突然改了主意,说要出城投奔远亲。于是老板就这么一去不回,连酒馆也不要了。 处罚令是前几天送达的。厨工说出具体日期后,多林与莱恩都意识到,那就是精灵营救队消失的同一天。 虽然老板一直没回来,但厨工并不怕自己失业。他说酒馆还会开的,附近的渔民都需要它。 酒馆应该是被海港城收走,然后卖给下一个人了。今天新的老板已经来看过店面。 第72页 多林和莱恩没再和厨工多聊。他们上楼去,找到多林的房间。房间的门锁已经坏了,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 肯定不是酒馆里的小工翻乱的。隔壁是一位女侍的房间,她这几天也不在,但她的房间就根本没被动过。 房间内,多林藏的备用武器没了,书本、地图、信件也不见了,幸好信件里也没什么秘密。他饲养信鹰用的工具和饲料也都被毁了,钱袋反而还在,里面的钱币被抛在床铺上、地板上,粗粗看去,数量倒也没怎么少。 看着这一切,莱恩面色沉重。 他催促多林带上钱和还能用上的东西,赶紧离开。看多林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直接把多林背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黑鱼船。 匆匆回到贫民老人的小屋之后,莱恩嘱咐多林留下来好好休息,而他要出去一趟。 多林看他神色有点不对劲,问他去哪。莱恩说要去找冬蓟说说这些事。 听到冬蓟,多林皱起了眉。 他纠结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劝莱恩最好别回去,别去找冬蓟谈这些。 看着多林的模样,莱恩也隐约有了些想法。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把那些令他难受的念头驱散。 莱恩坚持要走,多林也拦不住他,只能苍白地对他说注意安全,情况不对就一定要赶紧离开。 =========================== 今天的晚宴开始前,冬蓟及时赶到了宴宾厅。他的扭伤好多了,已经不再需要拐杖,只是仍然不敢走得太快。 阿尔丁迎了上来。阿尔丁满意地看到,冬蓟不但换上了那身新法袍,还把头发也梳理得整齐了很多。碎发向后束起来之后,冬蓟的精灵血统变得更加显眼,不仅能让人一下就看到尖尖的耳朵,发型也更贴近精灵的风格。 第一次见冬蓟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宴宾厅里。冬蓟衣着朴旧,神色体态也略显萎靡,远不如他弟弟吸引目光。 现在的他看着好多了,倒真有了点资深施法者的模样。 虽然他的眼神仍然有点躲躲闪闪的,但这不要紧,反而更让他显出一种谦卑温和的味道。 据说很多传奇大法师都是这个气质,像卡奈那种眼神锐利的类型反而有点吓人。 阿尔丁把冬蓟带到长桌旁,介绍给从卡洛斯家族来的客人。 冬蓟原本以为话事人会是典型中年商贾,就像之前那个冒险者公会的人一样。谁知,竟然是个年轻女子起身来与他打招呼。 她身穿裤装,上身是暗红色皮甲,连头发也是火红色。令冬蓟更意外的是,她也是个半精灵。 她的耳尖不太明显,但冬蓟还是能从其他五官特征上看出她的精灵血统。 阿尔丁说:“这位是卡洛斯家族的话事人,我们都叫她‘魔女德丽丝’。” 没等他介绍冬蓟,德丽丝毫不见外地拉起了冬蓟的手:“别听他的,我不是施法者,和魔女没关系,他只是想表达我长得好看。你就是精炼师冬蓟?我已经听说过你了,原来你也是半精灵,看来我们算同乡啊!” 冬蓟礼貌地回应了一下。旁边的卡奈插嘴道:“你们不是同乡。他是人类和树海精灵的孩子。” 德丽丝说:“别破坏气氛,我和他套近乎呢。” “这么直白吗?”卡奈笑道。 “我一向坦诚。”德丽丝耸耸肩,端起酒杯,向冬蓟介绍她带来的几名手下。 其实冬蓟没太记住其他人的名字。反正将来他也不会和他们接触,不用去记。 幸好德丽丝是个活泼善谈的人,身上没有那种中年商贾的架子,所以冬蓟很快放松了下来。 今天这场晚餐确实很像普通的朋友聚会,冬蓟也真的听了阿尔丁的话,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在一旁,也能参与到说笑中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德丽丝故意刁难卡奈,说他不主动给自己敬酒,要他唱歌来赔罪,卡奈不肯,就叫了一个擅长唱歌的女仆来替他。 一开始德丽丝不同意,好在那名女仆的歌喉确实美妙,渐渐她也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唱罢,女仆提着裙子屈膝致意,连冬蓟也惊叹着主动鼓掌。 德丽丝请她再唱一首,阿尔丁说,这可是我的手下,你得花钱请她唱。大家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喝着酒,女仆又唱了一首歌,德丽丝还配合着打起了拍子。 就在这时,莱恩走到宅邸门口,听见了这旋律轻快的歌声。 歌词唱的是海港城的一个本地传说。 从前有一户渔民家,有老父一名和兄弟二人。父亲出海失踪,长兄前去寻找,长兄一去不回,小弟又去寻找。小弟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和长兄,却发现他们都受到了塞壬的勾/引,跳进大海变成了怪物。 小弟请求塞壬放过他们,让他们一家团聚。塞壬却说:只要你也跳下来,就可以马上与亲人团聚了。 父亲和兄长也说,孩子,你也来吧,我们都在等你。 最后,小弟头也不回地划船离开了。回家后,他写出了一首歌,每一天都唱给村子里所有的年轻人,教他们提防海中的恶魔,不要再有人被欺骗。 从此以后,每当有塞壬唱歌诱惑水手,水手们就唱起这首小弟写的歌,以歌声对抗歌声,驱赶塞壬离开。 前些日子在码头的时候,莱恩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劳作时唱起这首歌。 第73页 码头工人嗓音粗粝,而眼前宅邸中的女声却柔和甜美,听起来哪里像是水手,反而更像是故事里的塞壬。 莱恩走进大门,门口的守卫仍然并不阻拦。 莱恩有些诧异,他一直以为上次救了多林之后自己也会被敌对,现在守卫却仍然视他为客人。 难道是地牢的卫兵伤得太重,还没苏醒?还是那些人只在地牢执勤,不去宅邸外围,他们没见过他,所以说不出他的身份? 莱恩一时想不明白原因,就没再没继续想。 他顺着歌声穿过花园,一路走向了宴宾厅。 直觉引领着他,他觉得冬蓟就在那里。 宴宾厅的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外面的长廊则有些幽暗。 莱恩走近时,歌声结束了,厅内传来一阵掌声。有人嚷嚷着要给女仆些奖励,然后一群人碰杯喝酒。 大部分声音都很陌生,莱恩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他正琢磨要不要走进去的时候,只听其中一个女声说:“冬蓟,这一杯敬你。我要代表卡洛斯家族向你致谢。” 莱恩停下脚步,继续听着里面的对话。 看冬蓟有些腼腆,德丽丝又说:“别害羞嘛。要不是你及时传递消息,我们的商队根本不知道那天会有精灵来袭击。保镖队长太傲慢了,他认为只有一两个精灵暗中跟着他们,还说精灵不敢真在人类的港口乱来。” 阿尔丁打断她的话:“你只顾着感谢‘同乡’,这杯酒难道就不敬我吗?” 德丽丝说:“当然也要敬你。要不是有你帮助,我们能这么快拿到通关文书吗?你急什么,我先和他拿葡萄酒碰个杯,待会儿专门陪你喝杜松子酒去。” 说完,她走到冬蓟身边去碰了下杯,几口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冬蓟没有她这种气势,只能缓慢地抿下一口。说来也怪,今天杯子里的酒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刺激了,闻起来和尝起来都更容易入口。 酒没什么不同,只是普通的紫红色葡萄酒而已,冬蓟想,也许是因为最近他经常偶尔喝到一点,渐渐变得习惯了吧。 放下酒杯时,冬蓟发现桌子对面的宾客都在望着门口。于是,他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到了莱恩。 莱恩站在门外长廊的阴影里,只有半个身子被厅内的灯火照亮。 冬蓟站起来,一瞬间脸上还露出了惊喜之色,然后,他猛然意识到——莱恩听到了,他听到了刚才女商人敬酒的那番对话。 莱恩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只走到大门之间就停下脚步,没有再向里走。 德丽丝并不认得莱恩,她看别人都沉默着,就也什么都不说,只嚼着食物在一旁静观。 冬蓟赶紧站起来走向莱恩:“你……你回来了?正好,可以坐下一起吃晚餐……” 莱恩皱眉看着他,那目光让冬蓟浑身一震,不自觉地半途停下脚步。 冬蓟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到莱恩身边。 莱恩仍然没和他说话,而是扫视在座的每一个人。 那些不认识他的人都回避了对视,阿尔丁与卡奈则直直地回望着他。卡奈面无表情,阿尔丁甚至带着微笑。 莱恩收回目光,终于看向身边的冬蓟。 “是你?”莱恩的声音并不大,就像日常说话一样。 他刚才总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大吼了,真开口时,他也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冬蓟回头看了一眼阿尔丁,转回来拉着莱恩的胳膊:“我们出去说吧……” 莱恩一把甩开他的手,力气之大,让冬蓟脚步踉跄了一下。 “原来是你?你是把营救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莱恩冷笑着,而冬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冬蓟身后,餐桌上逐渐传来了正常的交谈声。 谈谈酒的味道、推荐客人品尝某种风味之类的。 在阿尔丁的带动下,客人们开始继续正常交谈,故意把冬蓟和莱恩隔到一旁,让他们兄弟俩的对话只存在于宴宾厅的一角。 冬蓟深呼吸了几次,低着头说:“我们先出去吧,好好谈谈……” 莱恩说:“没必要。冬蓟,你太令人失望了,你……”他停下来,缓缓地摇头,“算了。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告别。我要去继续巡历,这就离开海港城。” “等等!”冬蓟赶紧说,“先别走,我们……我们不是还要调查父亲的事吗,你还记得那个女死灵师吗?我们还应该查查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莱恩冷笑道:“怎么又搬出这件事了?它还重要吗?十九年了,当年的凶手死了,主使人也死了,我还能做什么?你想让我学野蛮人的父债子偿那一套吗?” 冬蓟无话可说。他并不是真想继续查这些,只是急于找到挽留莱恩的理由。 莱恩用轻蔑的目光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人,转身要离开。冬蓟追上两步,拉住他的手臂:“先等等!我知道……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你支持那些精灵是有道理的,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不想知道。”莱恩背对着他说。 但冬蓟还是继续说下去:“如果仓库爆发冲突,你的巡历期怎么办?你的名誉怎么办?你的前途怎么办?也许你会被神殿除名,更严重点还可能会被抓起来接受问询……如果能提前阻止这一切,直接避免冲突,那不是更好吗?” 第74页 莱恩问:“你口中的这些东西,名誉,前途……它们比那些蛮族、灰山精、海岛精灵加起来还重要吗?比正义更重要吗?” 冬蓟苦笑道:“对我来说,不是名誉和前途重要,而是你重要……你比那些东西都重要。” 莱恩并没有被这句话感动,反而咬着牙低声说:“放手。我以你为耻。” 冬蓟浑身一颤。 但他并没有放手,反而用上两只手,紧紧拉住莱恩,不想让他离开。 其实莱恩早晚要走,但冬蓟就是有种要拉住他的冲动。 即使要离开,也不能是在这种情况下…… “莱恩……你不能这样说我……”冬蓟的声音发抖,“毕竟我是养育你长大的人……” “说得对。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 说完,莱恩用力一甩胳膊。本来这一下足够把冬蓟推开,但冬蓟就是死死抓着他。 一股怒火从胸口涌上来,几乎要烧到咽喉……莱恩烦躁地低吼一声,另一只手用力一挥。冬蓟撞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然后摔倒在地。 宴宾厅的客人和仆人都停止了交谈,在长廊外待命的守卫们闻声聚了过来。 这时,阿尔丁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守卫们立刻后退、散开,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 莱恩的脑袋懵懵的。 冬蓟趴在地上,慢慢支起上半身,额角和眉毛上洇出血迹……莱恩这才猛然意识到,他竟然动手打了自己的哥哥。 莱恩盯了冬蓟几秒,眼眶中滚动着泪水。他伸手想去搀扶,身姿却僵在原地;他张嘴想说什么,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咬着牙转过身,逃跑般地离开了这座宅邸。 第31章 冬蓟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他脑袋眩晕,眼睛里热热的,视野也摇摇晃晃。 直到有人来搀扶他,他才顺着对方的力气,慢慢地站起来。 阿尔丁半扶半抱地把冬蓟带回座位,冬蓟也不看他,双眼发直。 德丽丝跑过来,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有干净的纱布和应急药膏。阿尔丁为冬蓟拂开额头凌乱的碎发,德丽丝开始娴熟地处理伤口。 “真好,有你在,我都不用派人找医师了。”阿尔丁对她说。 德丽丝耸耸肩:“我出门就随身带应急物品,这趟旅途中没用上,吃个饭竟然用上了。” 她麻利地清理了伤处的血痕,涂了止血的药膏,没有帖纱布。 “这样就行啦,”她站起身,回到座位,“不是很严重,不用包扎。” 阿尔丁说:“要不你再给他仔细检查一下?我们的精炼师可是很柔弱的,不是你和我这种皮糙肉厚的佣兵出身。”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德丽丝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真这么心疼他,看他有可能挨打的时候就该过去保护他……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德丽丝只是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天晓得阿尔丁到底是什么心态。 阿尔丁紧贴在冬蓟身边站立,让冬蓟斜靠在他身上。 靠了一会儿之后,冬蓟好像清醒过来了,他慢慢坐直,抬头看了看阿尔丁,微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他又望向德丽丝:“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真不好意思。” 说着,他还端起酒杯:“谢谢你,善良的女士。这杯敬你。” 上一次与德丽丝碰杯时,冬蓟只浅浅喝了一口酒,杯子里还剩下大半。现在,他举杯致意之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是冬蓟头一次这样大口饮酒。他惊讶地发现,这样喝酒并不难受,反而很舒服,比小口小口地抿要舒服多了。舌头不涩,喉咙也很痛快,还能品出一丝甜味。 德丽丝礼仪性地回了点话,陪他喝了一杯,说不用客气,然后望向阿尔丁。 阿尔丁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踱回座位。卡奈目光复杂地盯着他,阿尔丁没说什么,只招呼仆人去再拿些酒、再添几种菜肴。 渐渐地,卡洛斯家族的几个人讲起对海港城的印象,卡奈也则提到了自己在圣狄连时的种种经历。 气氛又回到了几分钟前。仿佛莱恩走进来的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一样。 冬蓟一开始还不太自然,后来也融入了其他人。 无论说话的人在讲什么,冬蓟都会认真听着,跟着点头,跟着大笑。大家举杯的时候他也跟着举杯,学着德丽丝的样子,把酒一口喝完。 没人问他刚才的事。 阿尔丁和卡奈不问,外来的客人也什么都不问,一点也不好奇。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正常的小插曲,和人在路边跌了一跤没什么区别,没什么大不了的。 冬蓟由衷感谢这种气氛。谁也别问,他什么也不想多说。 渐渐地,冬蓟有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了。 一开始他能听懂个大概,只是不太了解具体意思,比如新开辟的商路、某城邦颁布的新规等等;后来他逐渐就什么也听不懂了,那些人的话语就像毫无意义的白噪音,像强风吹过茂密的森林,像远方的海浪…… 我是醉了吗?冬蓟的手放在膝头上,随意做了几个学过的施法手势,速度和准确度都还可以,不迟钝。 他又看看四周,辨认方向、估算时间的能力都还正常,脑子也没有特别迷糊。他把一片切好的香瓜放进嘴里,味觉也没有问题。 第75页 冬蓟想着,如果我还没有醉,那就说明我的酒量比想象中好很多;如果我已经醉了,那就说明喝醉也不是坏事。 =========================== 不知不觉,大家说说笑笑已经快到了午夜,每个人都中途离席过好几次。因为喝酒会带来一大不便:增加人上茅厕的频率。 一般有这种需求时,人们就自己默默离席,宾主都心照不宣,不必询问,不必专门说出去处。 阿尔丁也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发现冬蓟也不见了。 一开始他没多想,今天冬蓟喝了不少酒,肯定也得出去方便。 几刻钟之前,阿尔丁已经偷偷叮嘱了仆人:把冬蓟手边的酒瓶换掉,换成颜色一样的淡葡萄汁。 冬蓟依旧自斟自饮,竟然没觉出果汁和酒有什么区别。 又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丁发现冬蓟已经离席很久了,一直没有回来。 这时,德丽丝准备告辞了,她带着手下们住在驿站,明天一早还得出发处理很多事情,今天虽然高兴,但也不方便闹到后半夜。 她离开的时候完全没有问及冬蓟。就当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阿尔丁这里没有杂七杂八的规矩,客人要走就直接走,主人不必送,客人也不必一步三回头地寒暄。 不过,德丽丝在离开前还是专门走过来,和阿尔丁拥抱了一下。 阿尔丁微笑着,深知她代表的是卡洛斯家族——卡洛斯家族已经悉知近期发生的一切,并且非常感谢商会做出的协助。 关于码头的小插曲不会影响他们与阿尔丁的关系,阿尔丁仍然是卡洛斯家族最亲密的朋友。 客人们全都离开之后,阿尔丁扬了扬手,仆人们涌进宴宾厅,默默收拾起来。 阿尔丁靠在桌子上,观察了一下卡奈。卡奈面色如常,显然是提前吃了出自冬蓟之手的药粒,脸不红头不晕,喝酒和喝水没区别。 阿尔丁啧啧感叹:“你这个人真的不行。喝个酒还提前吃防醉药,有什么意思?” 卡奈说:“咱们俩之中总得有一个人完全清醒吧?” 阿尔丁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唉,她忘了也和你拥抱一下了。羡慕吗?要不要来抱抱你哥,间接拥抱一下?” 卡奈白了他一眼:“你还是快点去抱抱你的半精灵吧。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可能出去散心,然后迷路了吧。” “万一跑远了怎么办?要是跑远了,没准就不回来了。” “不会的,他没地方可去。” 卡奈问:“你确定吗?他弟弟天亮之后才能离开海港城,他可以去找弟弟,痛哭流涕认个错,还来得及的。” 阿尔丁微笑着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并不是他抛弃了莱恩,是莱恩不要他了,他没有道歉的余地,”阿尔丁端起冰水漱了漱口,拍了拍卡奈的肩,“不过你说得也对,我是得去找找他。万一晕在哪就不好了。” ============================ 阿尔丁去冬蓟的房间看了看,没人。莱恩的房间当然也没人。他又去了实验室,实验室也是空的。 阿尔丁想到了街道上的某个地方。于是,他带上了一件初秋用的薄斗篷出了门。 步行没多久,他就到了那个能遥望到港口与海面的平台。 不久前,冬蓟被名叫露水的马带到这里,碰巧遇到阿尔丁。他俩并肩站在墙垛边,看着远处的灯火,聊了好久。 阿尔丁猜对了,冬蓟还真的在这里。 阿尔丁没有马上靠近,而是站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 半精灵抱紧双臂,手肘支撑在墙垛的凹陷处,缩着肩膀,头靠着石砖,身体轻轻地颤抖,看起来好像是在哭。 这次阿尔丁没有悄悄贴上去,而是故意趿拉着脚走路,发出明显的声音。 冬蓟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茫然,整个人都有点迟钝。 阿尔丁已经站到身边了,冬蓟才想起擦眼泪,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却还有泪珠挂在下巴上。 他应该已经擦过好几轮眼泪了,眼睛和面颊都被揉得发红。 阿尔丁抖开带来的薄斗篷,罩在冬蓟身上,把他连人带斗篷抱进怀里。 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冬蓟好像并不排斥这个拥抱,身体没有僵硬,反而还软绵绵的,把体重都靠在了阿尔丁身上。 与佣兵出身的人类比起来,半精灵的体格显得尤为纤细,让阿尔丁联想起白鹭之类的小动物。 阿尔丁抚摸着冬蓟的背,轻声说:“我知道你很委屈……” 冬蓟的声音闷闷的:“我不委屈。本来就是我有错。” 阿尔丁笑道:“如果你有错,那我就更是罪无可赦了?” 他故意这样说话,想转移冬蓟的注意力。以他对冬蓟的了解,冬蓟应该会赶紧说“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之类。以前冬蓟肯定会这样说。 令阿尔丁意外的是,冬蓟竟然答道:“我无权评判您。您是怎样的人,有没有什么罪不罪的……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明白自己有多恶心……” 听他这样说,阿尔丁的眼神也认真了几分,不再心存逗他的念头。 “你想保护你弟弟,又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是这样吗?”阿尔丁问。 第76页 冬蓟稍稍离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将目光转向远方海面。 “算是吧,”冬蓟说,“这难道不可耻吗?我明明知道自己是错的,莱恩才是对的,但我……但我就是……” 冬蓟说不下去。他心里盘绕着这种诡异的矛盾,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描述。 他顿了顿,换了另一个说法:“其实我没有怪莱恩……一点也没有。他遵循的是内心的信仰,坚持的是善念。即使他不是我弟弟,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不对,不对……我怎么好意思说‘没有怪他’这种话呢?我根本没有权利去怪他,我根本不配去怪他。”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他随便抹了几下,还没等抹干净,又有更多眼泪涌出来。 他也懒得在阿尔丁面前掩饰了,就干脆低头抽噎起来。 阿尔丁说:“如果你想和他谈谈,也许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冬蓟摇着头:“不用……不用了。阿尔丁大人,您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阿尔丁叹口气,又一次双手环住冬蓟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嗯,我确实不完全明白。你愿意告诉我吗?” 冬蓟用有些变了调的声音说:“我内疚,但一点也没有后悔。您能想象吗,我竟然没有后悔?莱恩的愤怒、他的离去……我都可以提前想象到,理智上也都可以接受。哈……可以接受……我竟然可以接受?” 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阿尔丁轻抚他的背,想帮他顺顺气息。 缓了一会儿后,冬蓟继续说:“明明能想到这一切,明明很清楚是非对错……可我还是好难过……是我伤了别人的心,错在我,我却这么难过……这不是很可耻吗?这不是比自诩正确的人更可耻吗……” 阿尔丁忍不住轻轻摇头。反正冬蓟窝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幸好他和卡奈没有把那件事的所有细节都告诉冬蓟,不然这个小可爱可能会疯掉。 阿尔丁摸了摸半精灵的头发,柔声说:“我想劝你别难过,但你的感受这么复杂,肯定不是一两句话能劝过去的,所以我也不说那些没用的了。看你这样,我挺心疼的,我在想,要怎么才能让你的感觉好一点?可惜我暂时没想出来。” 冬蓟又擦了两下眼泪,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了:“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阿尔丁又帮冬蓟把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问他:“今天码头的灯火比上次多,海面上的夜船也更多。你发现没有?” 这句话问得太突然,冬蓟喝了酒,反应有点慢,于是他终于抬头看向阿尔丁,眼神略显迷离。 阿尔丁指了指远方:“还挺好看的。想再看一会儿吗?” 冬蓟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阿尔丁说。 冬蓟被搀扶着,乖乖地跟阿尔丁离开了高台。他的情绪仍然很低落,但明显比刚才平稳很多了。 走到有阶梯的地方,阿尔丁微微压低身形,把冬蓟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直接把冬蓟横抱起来,让冬蓟勾紧他的脖子。 冬蓟有点不愿意,阿尔丁就解释说:“你的脚伤刚好,又喝了那么多酒,走路本来就不稳。夜间街道上没什么灯火,这条陡坡上的阶梯太危险了。” 冬蓟看了看长长的阶梯,问阿尔丁:“那它对您就不危险吗?” “我在海港城生活了这么久,对每个地方都很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回家,”阿尔丁看着冬蓟,似乎他确实根本不必看脚下的路,“将来你也可以像我这样,但现在不行。现在得让我来保护你。” 反正街道四下无人,冬蓟渐渐也就不那么难为情了。 他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上一次明确体会到这种感觉时,还是在树海边境的时候,在母亲还未去世的时候。 这么多年里,他早已经习惯了去照顾别人,都快忘记了受别人的照顾是什么滋味。 冬蓟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就是现在这种滋味吧……不用远离黑夜,因为有熟悉黑夜的人来接你;不用排斥酒,因为醉了也不会摔倒。 阿尔丁早已走完了石阶,再向前走就快回到家门了。 他想到,也许冬蓟不愿意被这么抱着回去,因为会被守卫和仆人们看到。 他轻声问:“要我放你下来吗?” 冬蓟没有回应。阿尔丁这才发现,冬蓟靠在他的肩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也难怪。冬蓟喝了那么多酒,因为情绪激动才会醒着跑到外面去,现在他大概是放松下来了,所以再也抵抗不住困意。 阿尔丁笑了笑,轻吻了一下半精灵的额头。 第32章 其实,冬蓟一直不知道莱恩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倒是说过一个名字,但肯定是假的。她有各种顾虑,所以从没说过真名。 当年她怀着孕,凭着一张地图和一封信找到树海边缘的小屋,敲开了金叶的门,金叶问她的名字,她犹豫了好久,说自己叫丽拉娜。 丽拉娜是东南方国家的常见女名,和她长相特征上表现出的血统不符,显然是个假名。但金叶也不多问,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就是个称呼。 很多年之后,金叶早已病逝,丽拉娜由于生产时缺医少药留下旧疾,身体也日渐孱弱。 第77页 冬蓟建议她去大城市找医生,丽拉娜不肯,她心里有太大的阴影,至今不愿回到人类聚居的大城市。即使冬蓟告诉她这里距离她来的地方很远,没有危险,她也执拗地不肯相信。 病情拖久了之后,丽拉娜渐渐卧床不起。冬蓟也想过干脆背着她去看病,但他体型比较瘦小,力气也比较弱,他可以日常协助丽拉娜生活,却无法背着她出门远行。 更重要的是,冬蓟无法一边带她看病,一边照顾她那个还很年幼的儿子。 如果要雇马车,冬蓟至少得先离开小屋到最近的城市去。那他就得把这对母子放在家里,他有点不放心。 其实冬蓟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利用魔法,以传讯符文来求助。他知道如何施法,也能找齐所需要的材料,但问题是……他要把传讯发给谁呢? 他谁也不认识,在外界没有一个熟人,连可以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在丽拉娜清醒的时候,她对冬蓟说:别替我费心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即使你能请到医生,恐怕医生也没什么好办法。 她还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冬蓟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等等。 她握着冬蓟的手,艰难地侧过身,亲吻冬蓟的手指。眼泪低落在冬蓟的手背上,冬蓟的脊背泛起一阵战栗。 有一些想法,从那时起就盘旋在冬蓟的脑子里,他至今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过。 那时冬蓟想的是:我不想让你死,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视你为亲人,而是因为……我不想独自承担一切。 丽拉娜一旦死去,小莱恩唯一的亲人就是冬蓟了。 冬蓟看着那个人类孩童。他如此幼小,天真,脆弱,他需要成年人的照顾和保护,要吃喝,要接受教育,要成长,要陪伴……他需要归宿,需要安全,需要爱。 即使母亲百病缠身,小莱恩的心灵支柱也还是母亲。一旦丽拉娜死去,冬蓟就要替她承担这一切。 他几乎感到恐惧——我该怎么保护这样的小生物?我怎么可能给他他所需要的一切? 冬蓟害怕的并不是表面的劳苦,不是日常洗衣做饭之类的杂事。 这些不算什么,在金叶活着的时候,冬蓟也是这样照顾金叶的,毕竟他不仅是母亲的儿子,也是研究者的学徒,那些工坊的学徒也要做这些。 丽拉娜和莱恩来了之后,冬蓟也已经习惯了与他们生活,三人形成了一个有点奇怪的特殊家庭。 他不是害怕照顾小孩,不是害怕身体上的劳累。 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有可能必须成为那个孩子的支柱。 他会受到依赖,受到信任,他不能让对方难过,不能让对方失望…… 这让冬蓟无比恐慌,他没法承受住这么大的责任。 而且他也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你尽量别死,因为我不想对异母弟弟负责”——这要怎么说呢?能对谁说呢? 冬蓟心知肚明:即使他用委婉的、华丽的词汇去掩饰也没有用,这话依然很可耻,依然很伤人。 很多年过去之后,丽拉娜已经离开人世。 冬蓟回想起曾经,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承受住了那份责任。 等到小莱恩学会了读写,身体也足够健康强壮,冬蓟就带他一起离开了这个僻静的家,到人类聚居的村落城镇里去。 莱恩需要接受正常的教育,将来要过普通人类的人生。冬蓟也一直想离开树海边境,去更热闹的世界找找发展机会。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直到现在,冬蓟本已遗忘了当初的恐惧。 他的回忆中充满了和莱恩的欢声笑语,这些画面逐渐取代了丽拉娜死前的沉重。 突然,在今天的梦境中,冬蓟竟再一次看见了丽拉娜。 在梦里,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端着一本厚重的书,满屋子寻找金叶,想问她某个关于施法的问题,当他走金叶的房间之后,坐在桌前的却不是金叶,而是丽拉娜。 丽拉娜苍白瘦弱,面带泪痕。她捧起冬蓟的手,吻他的手指,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小声说着:莱恩就交给你了……莱恩以后就只有你了…… 冬蓟忽然想起来,不对,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莱恩已经长大了呀。 于是,他这样告诉丽拉娜:不用担心,莱恩现在十九岁了,是一名神殿骑士。 丽拉娜把额头抵在他的手指上,沉重艰难地喘息着。冬蓟听到她在小声说话,就稍微靠近些,想听清楚。 他听见她在喃喃细语:你的责任结束了,对吗,你的责任终于结束了。 其实她这么说也没错。但冬蓟就是觉得莫名有些刺心。 他有点不愉快地说:“对我来说,这一切不是仅仅因为责任。要知道……这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 接着,丽拉娜说出了更加令他震惊的话: “对。没错。这本不该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像你父亲一样出人头地,不该像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 “你应该在金叶死后就赶走我们,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毒死我们,不该给我送终,不该为我们花费精力和金钱,不该抚养我的儿子。 “那样一来,你该是多么自由啊!你可以专心研究,可以只考虑自己,你不必考虑他的身体健康,不必攒钱供他进城读书,不陪他度过巡历期……这一切都本来就不必发生。 第78页 “你不该抚养我的儿子,你不该抚养我的儿子……” 冬蓟惊恐地后退,想把手抽回来,丽拉娜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他不放,面部也紧紧贴在他手背上,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 “当初就算他死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责任。你把他当做自己的责任,让他活了下来,如今你却成了他人生最大的耻辱。 “我的儿子,一位神殿骑士,统领骑士,圣袍骑士,甚至一位骑士团长,一个有着无限潜能的优秀年轻人,被白昼拥抱的一生,受光辉照耀的一生,为正义而前进的一生…… “你却成了他最大的耻辱,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冬蓟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他能感觉到丽拉娜的手指渐渐不再柔软,从活人的手变成了坚硬的白骨。 他向她道歉,也不管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道歉。 道歉最后变成惊恐的叫喊,可是丽拉娜仍然不肯放手,甚至把他一点点向她拖过去…… 在她身后,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影子,是个男人的身影。 冬蓟从未见过那个人,现在也看不太清楚,但他就是清晰地知道,这是法师哈曼,这是他和莱恩的父亲哈曼。 冬蓟看不清哈曼的脸,却能看到他穿着精美贵重的法师袍,手里拿着象征研究者至高成就的权杖。 哈曼站在死者的世界,脚下是成堆的金银珠宝,他以邀请的姿态伸出手,和丽拉娜一起紧紧抓着冬蓟。 冬蓟下意识地喊了莱恩。以前一起旅行的时候,遇到危险时都是莱恩负责打架的。 但冬蓟立刻意识到,莱恩已经离开了,恐怕再也不想理睬他了。 那还有谁能救他呢?冬蓟想,还有金叶。他喊了几声妈妈救我,才想起来喊她是最没用的,她去世多年,肉/体已经凋朽,恐怕连灵魂都不在这个世界了。 “阿尔丁……”冬蓟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来不及了,他马上就要被哈曼和丽拉娜拖进黑暗了。阿尔丁在海港城,不可能赶到树海边境来。 “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求您了……” 这时,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肩。力气很大,把他抓得有些疼。 就在他感觉到那双手的同时,丽拉娜和哈曼放开他了。 冬蓟猛地睁开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烟紫色的床帐,然后是阿尔丁的脸。 阿尔丁皱眉看着他,轻声和他说着什么。冬蓟一时也没听清。 他刚刚从噩梦里挣扎出来,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床帐外只有一盏提灯,光线柔和昏暗,只能照亮几步内的范围,房间更深处仍是一片黑暗。冬蓟的眼睛忍不住瞟向那边,他总觉得丽娜和哈曼还没走,还在那片黑暗里等着他。 “醒了吗?”阿尔丁继续轻声问着,拂开冬蓟脸上的发丝和冷汗。 阿尔丁发现,冬蓟的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手臂僵硬,手指紧抓着床单,像是被魇住不能动的样子。于是他来回抚摸冬蓟的双臂,帮他放松,恢复知觉,慢慢找回真实的触感。 过了一会儿,冬蓟的眼神从惊恐逐渐转为迷茫,身体也能动了。 阿尔丁扶着冬蓟坐起来,让他靠在软枕上,然后掀开纱帐去矮柜上倒了杯水。 冬蓟低头看了看自己,之前那身衣服不见了,现在他穿着一套丝绸的居家长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阿尔丁把水杯递过来,冬蓟呆呆地说了声谢谢,只是端着,也不知道喝。直到阿尔丁提醒他,他才赶紧喝了几口。 喝了水之后,冬蓟终于彻底清醒了。他惊讶地看着阿尔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尔丁转过身,把杯子放回床头矮柜上,他赤膊着上半身,在背对冬蓟的时候,冬蓟第一次看见了他背部的文身,看见了那条蟒蛇文身的全貌。 它盘绕着阿尔丁的身体,大小几乎等于一条真正的森蚺,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更加显得栩栩如生。 阿尔丁回来坐在冬蓟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问:“身上有哪不舒服吗?” “抱歉……我做噩梦了。”冬蓟说。 “看来你是梦到特别可怕的东西了,不过没事,别说是梦了,就算梦里的东西是真的,我也肯定会保护你。别怕。” 冬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心里一阵酸酸的温暖。 他轻轻“嗯”了一声,悄悄观察纱帐外面。 这里显然不是他住过的客房。起初他以为这是阿尔丁的房间,但好像也不是。 他去过阿尔丁的房间,和这里的摆设不一样。这个房间也很大,但杂物不太多,没有阿尔丁的房间那么凌乱,墙上也没有挂武器之类。 阿尔丁知道他在看什么,就主动告诉他:“这是你的房间。不是那种简单的客房,是为你准备的长期住处。” “我的房间?” “是的。本来也布置好了,今天……不,昨天的晚宴后,我打算带你来看看的。后来你不是去外面散心了吗,然后又因为醉酒而睡了过去,我就直接把你带过来了。你的私人物品都还在客房,我没动,将来你自己去慢慢拿。这里基本的起居用品都很齐全。” 冬蓟点了点头。接着他意识到,在他昏睡的期间,阿尔丁帮他散开了发带,换掉了外衣,可能还简单帮他擦洗过什么的……除了以上这些,阿尔丁倒也没有和他发生其他事情。 第79页 冬蓟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这点感觉和常识他还是有的。 如果是在前些天,冬蓟肯定会极为惶恐不安。不过现在,他却有点感谢阿尔丁在这里陪他,否则不知道那个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阿尔丁一低头,发现半精灵的耳朵尖又是红红的。 阿尔丁说:“你应该再喝点水。醉酒后就是要故意多喝水,这样明天才不会头痛。” 冬蓟确实仍然有些干渴。他总有个别扭的小习惯:一旦别人问他需不需要某种照顾,他就下意识想说“不用”。 这一次,他刚要习惯性地拒绝,那只水杯已经送到了他唇边。 第33章 阿尔丁说:“看你不太舒服,我就想留下来照看一下。你可别害怕啊。” 冬蓟捧着水杯,露出些难为情的微笑:“瞧您说的。我没有怕,我只是觉得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怕,我可很怕啊,”阿尔丁笑道,“有的人喝醉之后大闹,结果晕头转向,身体不听使唤,可能会跌倒把头撞破。还有的人昏睡之后开始呕吐,要是没人照看,最后可能会窒息。幸好你没事。你不闹也不哭,老实得很。” 他这么一说,冬蓟的脸更发烫了。“我没事的……其实我喝得也不多。” “你喝得虽然不多,但毕竟你平时不怎么喝酒,所以你肯定比常喝的人更容易难受。” 看冬蓟喝过水,阿尔丁又帮他拿走杯子,再回来轻轻帮他重新平躺下来,还替他拉上来薄被。 “你还没睡多久呢,继续睡吧。”阿尔丁坐在床沿边。 被这样注视着,冬蓟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半眯着眼睛,一副真的要睡着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乱得很。 他总觉得应该说一句什么,比如表达感谢的话,或者说个晚安什么的?但好像也不太对…… 身边传来布料摩擦声,然后是赤脚轻轻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冬蓟偷偷睁眼看,是阿尔丁站起来走到了一边。 他坐在地毯上,拿起一叠像是账簿之类的文书纸张,背对着冬蓟,轻声说:“你安心睡吧,如果再做噩梦,我马上叫醒你。” 冬蓟轻轻“嗯”了一声,闭眼平躺着。 在冬蓟的回忆中,他也曾经这样守在别人床边。比如他照顾年幼的弟弟的时候,还有他在魔法物品店做工时,暂时照顾老板家孩子的时候。 他曾经不止一次看着别人入睡,但从来没有被人陪着入睡过。连金叶也不会这样守着他。 冬蓟装作睡着,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悄扭过头去看,阿尔丁盘腿坐着,把角橱上的提灯低拿到面前的矮脚圆桌上,一只手撑着头,还在翻阅那叠文书。 因为阿尔丁赤膊着,且背对着他,冬蓟忍不住开始观察那条蟒蛇刺青,平时他看不见阿尔丁背上的部分。 仔细一琢磨,这蟒蛇的姿态似乎有些凶险,盘绕得充满敌意。 如果它是一条真正的蛇,那么它根本不像是阿尔丁的朋友,更像是正在试图杀死阿尔丁。 就在冬蓟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尔丁突然转身过来,冬蓟来不及装睡。 冬蓟尴尬极了,不知该说什么,幸好房间足够昏暗,能隐藏一下他的表情。 阿尔丁走过来,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蒲垫床非常低矮,阿尔丁正好低头看着冬蓟:“你没睡着?是还有哪不舒服吗?” 冬蓟说:“没有……您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吗?” “嗯,一些需要我过目的东西而已。” “抱歉,是我打扰您了。” “那倒没有。平时我总是拖着不想看这些,拖太久了,卡奈老催我,今天陪着你反而让我心平气静,正好就把它们看完了,”阿尔丁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对了,你是不是在看这条蛇?从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好像对它挺好奇的。” 人家都发现了,冬蓟也不好再说没有:“以前我没怎么见过这类刺青。” “那你以前见到的是什么样?” “我见过的一般是法术符文。一些法师会把符文刺在身上,有的是为了提供防护,有的是为了施法更方便。” “你身上有吗?”阿尔丁问。 “没有……” “为什么没有,你不需要吗?” 冬蓟说:“我主要坐在实验室里,不怎么用得上。而且我怕疼,刺法术符文是很疼的,和刺装饰性的东西不一样,不能抹麻痹药水。” 阿尔丁摸了摸胸口的蛇头:“你是不知道,其实麻痹药水根本没什么用,照样疼得很。可能是因为我这条森蚺面积太大了,也许小面积的图案不一样吧。” 冬蓟估算了一下这条巨蟒的尺寸,刺青过程需要被针扎多少下……光是想象,他就已经浑身不自在,头皮发麻了。 他有点想问“这么疼,为什么还要刺啊”,又觉得问出来有点不礼貌…… 阿尔丁猜到了他的想法,就主动说:“其实我扎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了,特别想放弃,但我实在丢不起那个人,只好咬牙忍着。完成之后的效果不错,我还挺满意的,这才不后悔了。” 冬蓟脑子里浮现出了阿尔丁哭丧着脸咬着牙的画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尔丁叮嘱道:“笑归笑,不许告诉别人。主要是不许说‘扎到一半后悔了’那部分。” 第80页 “肯定不会说的,我保证。”冬蓟边说边还在笑。 “有那么好笑吗?”阿尔丁虽然这么问,其实他自己也面带笑意。 他俩窝在昏暗的床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渐渐地,冬蓟放松了很多。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明明阿尔丁也没有劝他什么,但他的心底却变得很平静。 不仅比噩梦刚醒的时候平静,甚至比昨天一整天都要平静。 现在阿尔丁靠他这么近,比刚才近得多,他能看清蟒蛇每个鳞片上的纹路,但他竟然没有害怕,没有向后躲避。 因为两人都毫无睡意,阿尔丁还给他讲了刺这片文身的原因。 冬蓟原本以为阿尔丁喜欢蟒蛇,谁知道,事实是恰恰相反:从前,阿尔丁最怕的东西就是蛇和蟒。 阿尔丁说,他从小就害怕蛇,那时候他还没见过蟒、蚺之类,只见过小土蛇,他非常害怕,但必须装作不害怕,因为他要保护弟弟卡奈,身为哥哥不能显得懦弱。 等长大了一点,他去做了佣兵,有一次同伴们在森林里抓了蛇来烤着吃,别人兴致勃勃地讨论怎么清理死蛇,他在一旁头晕目眩,拼命忍着想吐的冲动。 后来他到了珊德尼亚,这个国家气候温暖,蛇类就更多了。某一天,也是在他完成佣兵任务的时候,他遭遇了一段极为恐怖的经历。 他在森林里和佣兵同伴走散了。他极为疲惫,抱着剑在河边的树下打盹,一不小心就真睡着了。 突然,他被一种怪异的感觉惊醒,睁眼一看,一条巨大的森蚺竟缠绕在他身上,大概是把他当做了能取暖的树桩。 他本来就害怕这玩意,更是缺少对它们的了解,他在慌乱中做出各种反抗和攻击动作,结果适得其反,蚺不仅没有跑掉,反而把他绕得越来越紧。 那条蚺有人的腿那么粗,力气大得可怕。阿尔丁用力挣扎,就必然伴随着激烈的呼吸,而当他每一次吸气、吐气,蚺就随着他胸腹的起伏将他缠得更紧。 这么下去,他肯定会被勒断骨头,最终窒息而死。 在生死关头,阿尔丁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了。他用手臂护住头部颈部,放平身体,不再挣扎,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的动作竟然有效了。蚺的缠绕力道慢慢减轻,最后放开了他。 阿尔丁的一只手里攥着匕首,他想着,也许下一步这条蚺会开始吞噬自己,它能吞下比自己宽得多的动物,吞噬的时候,它的下颚会脱开,只能用肌肉吞咽,嘴巴不能咬合……那时阿尔丁就可以反击,可以用匕首杀死它。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巨蚺根本没有尝试吞吃他,而是慢悠悠地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蚺发现猎物个头太大,所以另寻目标,也许是这条蚺本来就不饿,只是受到惊吓才缠绕他……阿尔丁也分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安全了。 阿尔丁深知自己并没有取得胜利。他没有打败这条蚺,他只是运气好而已。 不过,有了这次的经历,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好像变了。 他依然害怕蛇、蟒之类,但恐惧的形式变了——不再是过去那种本能的畏惧,而是怕它们的力量,怕它们给人带来的危险,就和害怕战斗力强大的敌人一样。 这是两种不同的恐惧。前者就像是小孩子怕黑,无论黑暗是否会伤害他,他都会害怕;而后者就像是一个足够勇敢的成年人在夜里被狼群包围,生命受到实实在在的威胁,他怕的是具体的危险,而不是怕黑暗本身。 那次危机过去几个月后,他就去做了这条森蚺的刺青。 他的要求就是模仿巨蚺缠绕猎物的姿态,所以蚺的身体绕在他的躯干各处,头部位于他心口,双眼仿佛在打量他的头部,思索能否将他整个吞下。 听到这里,冬蓟忽然恍然大悟。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这个刺青吓人了:这只巨蟒的头部不是正面图案,而是以顶面来展现的,它的眼睛看着上方,嘴对着阿尔丁的头,阿尔丁解开衣领时,就像是真有一条巨蟒绕在他身上,从他怀里探出头,要袭向他的颈部。 阿尔丁去做这个刺青,本意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保持敬畏,直面一切自己恐惧的东西。 后来他在十帆街商会安身立命,随着名气和势力越来越大,“森蚺”不仅是他的标志,还成了他的绰号。曾经令他恐惧的东西,曾经差点杀死他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人们对他的称呼。 他刺青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怕蛇和蟒,甚至还有点开始喜欢它们了。 聊着这些的时候,冬蓟的腿渐渐蜷起来,缩着肩膀,把薄被裹得紧紧的。 阿尔丁问他怎么了,冬蓟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我在想象那条蚺呢……越想越觉得恐怖。它比您身上的刺青大多了吧……” “当然比刺青大多了,”阿尔丁说着,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图案,“那条蚺起码有我的腿这么粗,这还是平均的,不是身体最粗的那段,至于长度……我都看不清它到底有多长。我倒想还原它的实际大小,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身体。除非我是个食人魔,‘画布’可能就够大了。” 冬蓟原本还觉得胆寒,这下又被逗笑了。 阿尔丁看着他:“这件事你也得保密,不许出去和人说。” 第81页 冬蓟问:“别人不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我有刺青,但不知道我差点被蚺吃掉。” “卡奈大人也不知道吗?” “哦,他只知道我差点被吃掉,但不知道我小时候害怕蛇形生物。在他心目中,我一直什么都不怕。” 冬蓟笑道:“好复杂呀……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阿尔丁说:“因为你这人很认真,不会笑话我。” “别人也不会笑话您的。”冬蓟说。 “那可不一定。他们也许不会当面笑我,但可能会在背后轻视我。”阿尔丁看着冬蓟的眼睛说,“其实这也不是主要原因。人嘛,总会有点不想说的事情,事情本身没多严重,就只是不愿意多提而已。等遇到特定的人,也许就想说了。” 听到这话,冬蓟低垂目光,若有所思。 等他慢慢抬眼看向阿尔丁时,眼睛里似乎聚起些微水雾。 阿尔丁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刚想询问,冬蓟主动开口道:“其实我也有很害怕的事情,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害怕,从来没和别人说过……” 阿尔丁柔声说:“你想说吗?想说我就听,不想说也没事。” 冬蓟苦笑了一下:“其实不用我说。您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吗?” “嗯,您知道。您亲眼看见的。我害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就在今天……或许该说昨天。” 冬蓟的声音变小,略微带上了点鼻音。 他本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了,聊聊这些也无妨,谁知道,刚牵起这个话题,还没等多说,胸口就突然涌上来一股酸酸的钝痛,让他声音发抖。 阿尔丁立刻就懂了。他伸手搂住了冬蓟,这样一来,如果冬蓟真的忍不住要哭,就可以把眼泪藏在他怀里。 阿尔丁轻声说:“如果最令你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发生过之后,就不用再怕了。” 冬蓟没有回答,就这样静静地缩在他怀里。 阿尔丁问:“你后悔到海港城来吗?” “我……”冬蓟竟然犹豫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想说不后悔,但话到嘴边,他又有点怀疑自己了。 阿尔丁接着说:“幸好你来海港城了,不然我要怎么才能认识你呢?” “因为我是精炼师吗?”冬蓟嘟囔着。 “不全是这个原因。至于还有什么原因……你早就明白的。” 说完,阿尔丁亲了亲冬蓟的头顶。 半精灵的头发颜色接近枯草的灰黄,在白天看有些暗淡,在黑暗中借着远处微弱的灯火去看,却变得犹如月光下柔和的细沙。 冬蓟没有躲开,反而抬眼看向阿尔丁,四目相接时,又赶紧移看向别处。 阿尔丁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就像在吻一件珍贵且脆弱的古董。 被亲吻额头时,冬蓟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身边传来布料暧昧的摩擦声,再睁开眼时,阿尔丁把他困在双臂之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两人的额头几乎触到一起。 在这样的距离下,他要么直视阿尔丁的脸,要么看着蟒蛇刺青。于是他只好眯着眼睛,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口。 第三个吻落在冬蓟的耳廓上。先是红得微微发烫的耳尖,然后滑到耳垂。 阿尔丁把嘴唇停在半精灵耳边,用那种几乎只有气息的音量,轻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让冬蓟的呼吸明显乱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平缓,下一个吻落在了他嘴唇上。 随着呼吸愈发急促,冬蓟的思绪也越来越模糊,压在心里的重量好像也暂时消失了,一切感官都变得轻飘飘的。 他闭上眼,睫毛和眼角微微湿润。眼泪并不是因为亲吻,而是因为今夜他心中浮起的所有思绪。 情绪把泪水堆积在眼角,水珠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就被更多的亲吻抹掉了。 也有一些没被抹掉的水渍则从颊侧滑下来,流进颤动的发丝,和皮肤上的薄汗融在了一起。 提灯还放在圆角矮桌上,没人去把它熄灭。温暖的灯火彻夜亮着,照不透床架垂下的烟紫色帐幔。 第34章 莱恩回到南渔港时,天已经亮了。 他原本不需要这么久。在回来的路上,他精神恍惚,骑马都有点骑不稳了,于是只好下来缓缓步行。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身体没有任何伤痛,精神却涣散得像是得了病一样。 走到路程的一半时,他放开牵绳,拍了拍露水,让它自由离开。露水这么聪明,肯定能自己找回家去。 他慢慢行走,露水就慢慢跟在他身边,他驱赶了几次,露水好像就是特别喜欢他,怎么也不肯走。 他抚摸着露水的脖子说:“你还是回去吧。虽然森蚺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肯定能好好照顾你。你既不用追随神明,也没有对谁效忠,所以……其实你没有义务一直跟着我。你帮助了我这么久,已经够了,可以了……你应该回去,他那里的生活更好,对你来说更轻松……” 说着说着,莱恩的声音弱下去,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干脆装作发怒,恶狠狠地驱赶露水。露水一开始还左右彷徨,后来终于转头小跑着离开。 南渔港的贫民窟里,多林也一夜没睡。他撑着简易的木杖子,整夜站在棚屋区外面,一直在等莱恩。 第82页 看到莱恩的身影时,他一时忘了自己的脚还瘸着,迈步就要迎上去。 伤脚接触地面时传来强烈的刺痛,多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幸好莱恩反应敏捷,两三步就跑过来接住了他。 多林问莱恩事情怎么样,见到了谁,谈了什么,莱恩都不回答,也不放开他,就这么把他搂在胸前。 多林艰难地抬头去看。莱恩的眼神很沉静,但也很吓人。 他的姿势根本不像是在拥抱朋友,甚至不像是拥抱一个活物,更像是在失魂落魄时随便抱住什么,找到一点充实感和安全感,迟迟不想松开手。 过了好一会儿,莱恩才终于开口:“我们走吧。离开海港城。” “现在?”多林问。 “对,现在。过来,如果走不动,我背你。” “等等!”多林挣扎了一下,“还有事情没调查清楚呢,比如黑鱼船的老板,我想再打听一下他的去向,我的信鹰也还没回来……” 莱恩摇摇头,不由分说就把他横抱起来。多林挣扎了几下,但对抗不过莱恩的力气,他倒不是坚持要留下,而是有点担心莱恩的精神状态。 因为多林不肯配合,莱恩没走多远就只好停下来,把他放在路边半人高的矮墙上。 多林看着莱恩,竟发现莱恩的双眼发红,好像是刚哭过。 莱恩稍稍冷静了一点,沉着脸说:“多林,是你不清楚情况。这几天我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我已经都懂了。没什么好调查的了,什么商会,码头,市政厅,城卫队,商人,渔民……海港城这里的人都是一伙的,他们全都是一伙的!这地方已经没必要待下去了,多留一天都令人恶心。” 多林想安抚一下莱恩,又不知说什么才对。 这时,莱恩突然转过身去,拔出剑,对着一片漆黑的棚屋区域。 多林也吓了一跳,静下心来聆听,听到四面八方有脚步声围拢过来。 不远处的矮树丛里传来一个女声:“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不是来和你们打架的,今晚谁也不打架,真的!” 顺着声音,一个红发红衣的身影钻了出来。 她没拿武器,又是个单身女子,看起来确实毫无威胁,但莱恩并不这么想。 前半夜,他刚刚见过这个女人——森蚺的客人,来自卡洛斯家族的“魔女德丽丝”。 德丽丝完全走出掩蔽物,站在月光下。她对马背上的多林招了招手,笑容灿烂:“你是约尔岛精灵吧?我也有约尔岛的血统,我们是同乡啊!” “谁和你是同乡!”多林左顾右盼了一下,“你带了这么多人来,还说不是我们的敌人?” 德丽丝耸耸肩,也看了看四周。树丛里,棚屋的通道和缝隙里,到处都潜伏着带武器的人,数量比跟她参加晚宴的人多出几倍。 “如你们所见,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半精灵女子,”德丽丝耸耸肩,“海港城的夜晚是很危险的,我总得保护自己吧?莱恩,你身为神殿骑士,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妇女亮出武器,这样合适吗?” 莱恩当然并没有收起剑:“你到底想干什么?” 德丽丝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你们刚才说要走?走就对了,要不我送你们从海上走吧?正好这里距离南渔港很近。” 莱恩和多林对视了一下。他们当然并不相信她,甚至还更加紧张了,她说这种话,听着简直像要把人带到船上灭口。 德丽丝摆了摆手:“唉,莱恩,你先帮帮你的精灵小伙伴好吗?要么扶着他坐好,要么把他抱下来。你看,他腿脚不方便,身体又虚弱,坐在那段高低不平又窄的墙上根本没法维持平衡,你没发现他姿势很难受吗?你怎么这么不体贴人呢?” 莱恩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多林,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最后,他把剑插在身边的地面上,还真的听从了德丽丝的指示,先去扶起多林,给他找了个不那么凹凸,更适合坐稳的位置。 德丽丝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好多了。刚才精灵说想留下来查查别的情况,莱恩则说要立刻走,我告诉你们,莱恩说得对,你们应该尽快离开海港城。” 莱恩把地上的剑拔出来,恢复警戒的动作:“什么意思?如果不走会怎样?森蚺要杀我们吗?” 德丽丝说:“如果森蚺要杀你们,你们已经死了。海港城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你们以为他真不知道多林躲在南渔港吗?还有莱恩,森蚺有必要让你慢悠悠走到这里吗?难道他是好心地让你俩见上最后一面?” “那是谁要杀我们?是卡奈?” “森蚺和卡奈是一回事,”德丽丝嗤笑了一下,“别看卡奈那样子,其实他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他哥哥的利益,根本不会忤逆他哥哥的决定。” 多林颤抖着说:“但是,就是那个法师抓住我的……” 德丽丝说:“他想撬开你的嘴,当然要用点手段了。如果他真打算杀你,他何必还让人给你上药、给你打上夹板固定呢?他那个人吧,确实是比较狠心,但并不是癖好古怪的变态。” “你到底想说什么?”莱恩不耐烦地吼道,“难道你就是来给他俩说好话的?” 德丽丝收敛了笑容:“我是想说,你们仍然有生命危险,但这危险并不是来自于森蚺,而是来自更未知……或许更强大的人。所以我劝你们尽早离开,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如果你们误以为最危险的敌人是森蚺,妄想着留下来参与这些破事……最后你们可能会死得不明不白。” 第83页 “最危险的敌人不是森蚺,那又是谁?” 德丽丝把手指竖在嘴前:“我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胡说。” “那……那他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你们可不是无关紧要,”德丽丝说,“你们参与过码头的事情,而森蚺竟然放过你们了。光凭这一点,你们就足以被视为后患。” 莱恩说:“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来提醒我们?你是那个奴隶贩子家族的人吧,你能安什么好心?” 德丽丝笑道:“我觉得你们俩长得很漂亮,不希望你们遇到危险。”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真的有这个原因,”德丽丝说,“另外,我们的家族是生意人,不是嗜血杀手团伙,我们不喜欢看到流血。我们喜欢交朋友,不喜欢树敌。” 说完,她做了个手势,数十个身穿皮甲的战士从掩蔽中走了出来,收起了武器,牵出几匹马,安静而有规矩地组成队形。 莱恩留意到,其中有两匹马拉着简陋的木板车,车上堆放着四个脏兮兮的麻布袋。 猛一看去,这东西应该是德丽丝运输的某种物资……但莱恩忍不住留意到,这是“四个”。 四个毫无生机、鼓鼓囊囊的大号麻袋…… ……四间囚室,四个商队保镖。 莱恩的拳头攥紧了一下。他看向多林,多林似乎并没有留意那些麻袋。 逃出宅邸时,多林身上有伤,自顾不暇,也没有多去留意其他囚室。 莱恩看向多林仍未痊愈的脚踝,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时,德丽丝问:“我要走了。我们从海面上坐船走,你们来不来?” 莱恩说:“不,我们走陆路。” “城门关着呢。求情也不给你开,必须等到早上。” 被她一说,莱恩才想到城门已经关闭。刚才他非要带多林立刻走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这时,刚才还不愿走的多林却说:“我知道有别的路能出城,不用走城门。” 莱恩回头看向他,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确实有办法。 “那就好。快走吧。”德丽丝说。 她去牵来一匹马,送到莱恩身边。莱恩还没来得及表示拒绝,她丢下一句“不客气”,然后挥了挥手,带着手下们向老码头走去。 人群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莱恩四下巡视了一番,确认附近真的没有人了,才收起剑,回到多林身边。 他看了一眼多林,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抱歉……刚才我催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太凶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多林说。 “你同意离开了?” 多林点点头:“她说得有道理。我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卡奈在审问我的时候,他反复提到营救队租用的船……原本我觉得这事不值一提,现在却觉得好像是有点问题。营救队租到了人类的快船,但说不清船主的身份,我的海岛表亲们既不会十国通用语,也不会精灵通用语,而绝大多数人类也都不会海岛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到底是和谁租到了又快又易于驾驭的船?太奇怪了……不过,这些都以后再说吧。我们抓紧时间,早点离开海港城。” 莱恩点点头,先抱起多林帮他上了马,再利落地坐在多林身后,调转马头,驰向多林为他指出的方向。 ================ 正午时分,阿尔丁又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敲了一会儿,得不到回应,外面的人改为用足尖一下一下地踢门。 这个敲门方式太熟悉了,显然是卡奈。 阿尔丁慢悠悠地踱过去,打开了门。见到他之后,卡奈以手扶额:“你就不能穿上衣服再开门吗,我们家的女仆有些还是未婚呢。” 阿尔丁坦然地抱臂靠在门框上:“女仆不会来打扰我,来敲门的肯定是你。” 卡奈向门内看了看:“半精灵喜欢这个新住处吗?” “他还在睡呢,没来得及细看。” 卡奈叹气:“都中午了。他以前一向是早早起来去实验室的。” 阿尔丁说:“今天情况特殊。毕竟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肯定要多睡一会儿,很正常。” “……你善良一点吧,别太过分了。” 阿尔丁随便点了点头,摸着下巴,看向室内,显然是在回味某些事情。 卡奈又一次以手扶额:“行了,别回味了,让他一个人睡吧。穿上衣服,我有正事找你商量。” 阿尔丁去地板上拎起衣裤,穿起来倒是动作麻利。卡奈已经转身走开了,阿尔丁跟在后面,边扣皮带边问:“好事还是坏事?简单先给个概括吧,别让我悬着心。” 卡奈说:“信鹰送来消息,商会首席知道前些天的小风波了,他不怎么在乎,只是叮嘱我们最好清理一下海港城。不过他特别提到了精炼师,说如果有机会也想见见冬蓟。” 嗯,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阿尔丁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当一名成熟的精炼师开始插手材料与精制品工坊,这事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有准备,甚至本来就在等着这一刻。 卡奈低着头,步伐匆匆,显然是一副还没说完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卡奈终于继续说了,从他的语气判断,第二件事肯定是坏事。 第84页 他说:“自由城邦费西西特放弃了河岸边境,把防线后撤,让出了宝石森林的大部分领域。” 阿尔丁一愣:“不会吧,消息证实了没?” 卡奈缓慢而清晰地说:“证实了。今天王都那边已经收到了正式消息。从此以后,霜原上的人可以从费西西特境内渡过西瓦河,去宝石森林攫取任何想要的东西。” “那片区域在戈曼的掌控中,”阿尔丁说,“他是商会内年龄最大的掌事,也是做事最强硬的一个……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卡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兄长:“戈曼死了。” “什么?” “戈曼死了,说是急病,细节不清楚,”卡奈说,“在十天前就死了,但我昨天才刚收到消息。据说是火葬,尸体已经没了。现在,商会的五位掌事只剩下四位了。” 阿尔丁沉默着。卡奈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我最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希望海港城发生混乱,是谁有必要挑拨我们与卡洛斯家族的关系……但我不敢往那个方向想,因为……这根本就不合理……” 阿尔丁一手按住弟弟的肩膀,摇了摇头:“好了,到你房间再谈。记得打开隔离护罩。” 第35章 冬蓟醒过来,余光瞥见室内光线柔和,恍惚间还以为天刚亮。 他翻了个身想继续睡,突然看见了烟紫色的纱帐,还有床边地板上的米色长绒地毯。 他瞬间就清醒了,猛地起身,然后又因为眩晕而倒回床上。 他平躺着,看着床帐顶。顶部中间有个铁艺圆环,上面挂了个小布袋。 袋子里是附子草,东南地区很多人喜欢在家里挂这种东西,据说是能祛除邪恶,其实它什么也祛除不了,它就和冬至节吃麦芽糖差不多,只是习俗而已,没有实际用途。 冬蓟盯着小布袋,想着附子草……脑子里这些想法和附子草一样,没有实际用途。 他只是在故意分心,看到什么,就赶紧思考什么,总之极力避免自己想起昨晚的事情。 其实不是“昨晚”,严格来说,应该是今天凌晨。 可越是避免去想,他反而越容易想起来。随着思维越来越清醒,记忆和身体的感官也愈发鲜明,冬蓟渐渐连床帐顶也不敢看了——因为这样的视角会让他回忆起睡着之前的事…… 那时他的视线也是这样的,越过阿尔的肩膀,看着床帐顶上挂着的小饰物,看着它微微摇晃,思维逐渐放空…… 冬蓟抹了一把脸,赶紧起床。 昨天穿过的衣服不在床边,居家长袍也不知失踪到哪去了。他裹着薄被慢慢起身,赤脚踏上地毯,慢慢站起来时,身上传来某些微小而隐秘的感受,又一次提醒着他之前发生的事。 他四下看看,房间里没人,阿尔丁好像离开了。太好了,这样他就不用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阿尔丁了。 冬蓟感觉从脖子到耳根都在发烫,一侧额头也有点热热的……但为什么只有一侧? 屋里有椭圆形的银镜,冬蓟裹着被单走过去,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明白这种怪异的感受并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他的额头和一侧眉骨肿了起来。 是昨天被莱恩打到的地方。擦破了点皮,肿得不算严重,也不怎么疼。 昨天红发女客人给他直接上了药,后来也掉了一些,从现在的痕迹看,阿尔丁应该是在他睡着时又给他涂了点药。 冬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萎靡,头发凌乱,额头有点肿,连眼皮也红肿着,脖子上还有几处淡色的淤血……他赶紧逃离了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简直陌生到令他害怕。 移开目光后,他正好看到脚边有个藤编的储物筐。筐里是一套浅色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盘放着一条束发缎带,颜色显然和衣服故意搭配过。 但他现在并不太想去穿。身上不太清爽,他更想先去洗漱一下。 昨天他没来得及细看这个房间,所以现在徘徊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盥洗用的隔间。 隔间的门上有插簧,可以从卧室的方向锁住。起初冬蓟不明白为什么。 进去之后,他发现这隔间大得像客房一样,不仅有如厕的一小块区域,还有专门隔出来的浴池。浴池旁的墙上有个小门,似乎是供仆人出入用的,可以反锁。 冬蓟这才明白外面的插簧是怎么回事:不反锁小门的时候,仆人就可以从随时进来收拾浴室,但不能进入主人的卧室。 冬蓟蹲下来摸了摸浴池的水,温度竟然正好。这一点不但没有让他舒适,反而让他浑身一凛,赶紧仔细看看周围有没有别人。 确认浴室里没有仆人之后,他去反锁上所有能锁的地方,这才放心地扔掉了被单。 奢华又周到的环境令他不太适应,但热水和带着植物香气的盐皂确实不错,能够安抚心神。 全身都浸入热水之后,冬蓟恍惚地想着昨天的事。 他亲手毁掉了一段亲密的关系,又突然和别人建立起了另一种更亲密的联系。 顿时,他的心中升腾起太多东西。 些许恐惧,些许温暖,动摇与自责,悔恨和疑虑,酸涩与温柔…… 冬蓟不由得叹息。这些感受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如此陌生,如此令人不知所措。 =========================== 第85页 午后,冬蓟收拾好自己,直接去了实验室。 他在房间里喝了点水,不敢去找吃的,生怕遇到阿尔丁。 去实验室的路上并不顺利。冬蓟走出房门,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客房,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区域。 昨天他喝醉,被阿尔丁直接抱了过来,根本不记得路。 阿尔丁的宅邸是个巨大的庭院,冬蓟至今还没有走完过。 宴宾厅所在的石制小楼比较高,从远处能看见。如果走到那边,就可以以它为参照找到实验室了。 但冬蓟怕遇到阿尔丁,不太敢去……如果见了面,他应该说什么呢?阿尔丁又会对他说什么呢? 他们早晚要见面,不可能一直躲着,但冬蓟就是不敢去。 他替自己找好了借口:事出突然,我只是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 冬蓟在植物茂密的庭院里慢慢溜达,好不容易遇到匆匆而过的女仆,这才终于问到了实验室的正确方向。 到了实验室门口,一只木凳挡在门前,凳子上还摆着带盖子的藤筐。 它的位置过于明显,显然是故意要挡在这让冬蓟看到的。 冬蓟疑惑地掀开盖子,藤筐里是餐巾和一份午餐。南瓜派,冷熏鱼片,黄油配烤餐包,相应的餐具,和存放在木塞玻璃瓶中的苹果汁。 果汁瓶上拴着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写着:既然实验室里不许吃饭,你就站在门口把它给我吃完。 他把小卡片翻过来,背面写着小一些的字:当然也不用强迫自己真的都吃完。如果剩下了,会有人来收拾的。如果不够,叫仆人再送。不许不吃,实验室里严禁挨饿。 卡片面积小,字越写越挤,最后落款的字体已经快被挤得没地方了。 落款歪歪地写着:这么凶的留言,显然是来自卡奈。 留言确实语气严厉,冬蓟却笑了出来。他见过卡奈的法术笔记,卡奈的字可比这漂亮多了。 冬蓟先拿起南瓜派咬了一口。正确的饮食礼仪是先吃主菜,再吃甜品,但阿尔丁的宅邸里没那些贵族规矩,想怎样就怎样。 冬蓟真的站在门口吃掉了午餐。他还一边吃一边左顾右盼,总怀疑阿尔丁会在附近暗中观察他。 午后的实验室附近安安静静,只有微风偶尔摇动树叶的声音。 ================== 看着是生活走上正轨,其实冬蓟仍然非常不踏实。心底里到处都是窟窿,一个也没填满。 凌晨的事,午夜的事,关于码头,关于善恶,关于阿尔丁,关于莱恩,关于未来…… 因为思绪太过杂乱,冬蓟摇摇头,决定干脆抛下它们,全身心投入到实验室的工作中。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中间阿尔丁来过一次,站在门口看着冬蓟,没有进来,冬蓟背对着他,浑然不觉。 其实冬蓟很少这么忘我,他是那种非常擅长“三心二意”的类型。 年纪小的时候,他协助金叶做事,他可以一边捣药一边背诵解析法阵基础样式,金叶也是一边设计算式一边听着。 再大一些之后,冬蓟可以一边做饭一边思考实验中某种制剂的配比,同时还要随时留意着莱恩和丽拉娜的情况,丽拉娜可能会突发气喘,莱恩可能会爬到床外一头栽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基本都是这样生活的。他曾经不止一次怀疑,也许是因为自己整天被与魔法无关的东西分心,所以才只能复现母亲的技术,自己的创想却一直没什么突破,频频失败。 后来他又觉得,母亲是纯血精灵,年龄比现在的我大,花的时间比我多,我不能着急。 将来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不用担心衣食住行,不用害怕被恶人伤害……那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地做想做的事情了。 现在这间实验室不是冬蓟的,是卡奈的,只是卡奈很少用而已。除了这一点之外,冬蓟曾经的愿望几乎已经实现了。 明明如此美好,冬蓟却不敢多想。 不敢思考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敢沉湎,不敢得意。 一直到夕阳西下,冬蓟一步都没离开实验室。 有人重重地打开门,冬蓟紧张了一下,回头看到是卡奈,他松了一口气。 卡奈走进来,拿起实验记录去坐到一旁翻看,偶尔问几个他不了解的细节。他不提任何昨天的事,也不提阿尔丁,在这一点上,冬蓟非常感谢他。 等冬蓟忙完了手头的事,卡奈把他叫到面前,聊起了冬蓟使用过的简化附魔手法。 冬蓟和莱恩初到海港城时,卡奈去检查了莱恩的剑,发现了剑上有这种特殊的附魔方式。 这技艺是个令人震惊的改变。它把武器附魔变得更加简便,甚至金钱成本也更低,后期维护起来也更加灵活,还可以和传统附魔方式进行效果叠加。 施法者的圈子里有不少人听说过这种技术,但它只是个传闻,没人见过谁能真做到。 在认识阿尔丁与卡奈之前,冬蓟没有宣扬过自己的手艺。他只偷偷改良过弟弟的武器,没有帮外人服务过。毕竟他也怕惹事上身。 他的担忧是对的,这一技术不仅会震撼众多施法者,搞不好还会引起各个王国与城邦的震荡。 现在,在卡奈与阿尔丁的安排下,冬蓟已经多次使用过这门技艺了。 第86页 前不久,边境城市圣狄连的卫队试用了少量附魔箭矢,均来自商会的铸造工坊,使用的就是来自冬蓟的“简化附魔”方式。 这批箭矢是试验品,数量极少。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施法者只有冬蓟一个人,本来也做不了太多;二是因为他们不能高调地宣布掌握了“哈曼的法术书”,必须谨慎一点,先进行测试。 弓兵队的普通战士们并不知道这些箭矢有什么不同。目前只有阿尔丁信任的人知道这件事。 如果要逐渐利用起这项技艺,就不能只有冬蓟一个人掌握技术。军用武器要产量,就必须启用附魔武器工坊,冬蓟需要与各个工坊合作,也需要招收学徒。 或早或晚,商会的其他掌事一定会知道冬蓟的存在,商会首席也会留意到他。 卡奈谈到这里的时候,冬蓟立刻表示:“一切听你们的安排就好,我会配合的。我做好自己的擅长的事就行了。” 卡奈说:“工坊和学徒的具体事宜由我们安排,你确实不用为此分心。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谈谈,听听你的想法。” “是什么事?” “关于小贝罗斯,也就是商会的现任首席。之前你已经听说过这个人了。或许你觉得他是个遥不可及的人物……其实并不是。可能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到时候,你需要和这个人直接打交道。” 冬蓟点了点头,他能明白卡奈为什么要专门说这件事。 上一任首席策划杀害了哈曼,如今的首席小贝罗斯,正是幕后凶手的儿子。 冬蓟说:“关于十九年前的事,我说过自己的态度了,如今我的态度也没有变。我从没见过哈曼,对我来说他是个陌生人,而且我偏偏还知道,他的成就至少有一多半不属于他……他的遭遇确实令我很难过,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多别的情绪了。卡奈大人,如果我真的非常在意这些,我怎么可能主动投奔商会呢?” 说着说着,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懂了……是我对亲人的态度太冷淡了,所以显得反而很虚假?可是……可是我没办法让您相信,毕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奇怪……” 卡奈轻轻摇头。 他看起来像是有点不耐烦……冬蓟低下头,偷瞄了卡奈一眼,然后不安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不,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整理了一下语言后,卡奈说道,“我不至于那么健忘,我当然记得你说过的话。我是想说,问题不在于你的想法,而是在于小贝罗斯的想法。” “他的想法怎么了?”冬蓟问。 “你对他没有敌意,那他对你呢?或许他不介意,或许他会处处针对你……这可都不好说。” 冬蓟说:“他有必要敌视我吗?即使有仇恨,也不该是凶手的儿子去仇恨死者的儿子吧……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卡奈叹了口气:“当然说不通。问题是,人心不是魔法。即使是再复杂的魔法,我们也可以解析出它的运行规律,而人心不是这样的,人心无规律可循。” 冬蓟问:“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我具体应该怎么做?” 卡奈说:“只要你留在商会,总有一天必然要和首席打交道,这是无法避免的。我只是把负面的可能性提出来,但事情不一定就这么发展,或许他对你没什么别的想法,那就更好。你自己多注意一点就可以了,也不用太害怕。” 冬蓟点点头。关于“人心不是魔法”这一点他倒是明白,但他并不太明白卡奈到底想提醒他什么…… 卡奈什么也没说清楚,更像是来故意吓唬他的。 当然冬蓟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还有一件事,”卡奈的表情放松了一些,“你张开手掌,左右手都可以。” 冬蓟依言张开手。卡奈掏出一只手指大小的小卷轴,展开之后,画幅正好覆盖冬蓟的手掌。 卡奈用卷轴盖住冬蓟的手,再把自己的手放在卷轴上面,念了一句短咒语。 咒语点亮了卷轴纸张上的符文,它们闪了几下,然后熄灭。 冬蓟感觉掌心一痛,是很轻微的那种痛,就像被小虫蜇了一下,他下意识想收回手,卡奈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虽然不知具体作用,但冬蓟能从咒语发音和卷轴符文解读出一些信息。从符文结构看,应该是某种类型的魔法防护权限转移,不是伤害性的法术。 施法完成后,卡奈说:“这是实验室与整条街的法术防护完全支配权。以后,你不仅可以自由出入,也可以支配这里所有的法术防护,可以撤销或增加符文,可以调整防护等级……与我是同等权限。” 冬蓟吃惊道:“实验室和……整条街?” 卡奈说:“其实不止一条街,我的意思是宅邸所在的整个区域,以及区域的外延部分。还有,我要把救济院市集的管理权也交给你。” “什么?”冬蓟更惊讶了,“为什么?” 卡奈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准备好的文件,羽毛笔蘸上墨水,在文件末尾添了几句话和奥术文字签印,然后递给冬蓟。 冬蓟没接,卡奈就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那张纸放在了他手上。 卡奈笑道:“别担心。市集里的游商都很听话的。他们珍惜做生意的机会,不会给你没事找事。即使真出了什么麻烦,也是由阿尔丁和市政厅来解决,但他们毕竟不是施法者,市集里魔法物品那么多,有些事情他们搞不懂,还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法师来参与管理。” 第87页 冬蓟草草看了一眼那张纸。市集管理人名义上只有一个,卡奈不是与他共享权限,而是把权限完全交给他了。 卡奈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我最近要离开海港城一段时间,是奥法联合会那边的事情。我要去一趟教院,可能还要去好几个地方开会什么的……这段时间内,很多事情就得交给你了。” “为什么交给我?”冬蓟有点慌乱。 卡奈说:“有一定能力,又被阿尔丁信任的施法者,还有谁呢?” 这话让冬蓟脸上有些发热。 卡奈微笑着,拍了拍冬蓟的肩:“别怕,不用你主动做什么。有事就去问阿尔丁,你只是辅佐他。” 第36章 几天过去,冬蓟一直很忙。他故意让自己处于忙碌的状态,因为一闲下来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所以他使劲给自己找事情做。 这天夜里,冬蓟去了救济院市集一趟。 救济院外的守卫们早就认识他,而且已经听说了他是目前的管理者。他下马车后,那些人对他躬身致意,冬蓟习惯性地想还礼,幸好及时忍住了。 等到了地下市集内部,冬蓟就放松多了。这里的商贩们不进城区,不了解管理者的交替,虽然他们认得冬蓟的戒指,但不知道他是管理人,只认为他是受商会庇护的普通施法者。 最近有个探索小队闯进了一片沼泽遗迹,从里面带出来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进不了正经商行,都流入了救济院的地下市集。 冬蓟对这些东西有些兴趣,特别是一枚覆盖着苔藓的书匣。 卖东西的摊主是探索小队的成员之一。他说,因为害怕有诅咒,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打开过书匣,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冬蓟观察了一下,从书匣的样式和镌刻的文字上看,它历史悠久,里面存的应该不是法术书,而是关于元素的观察与体验记录,应该是古时候的术士们撰写的。 这东西对普通法师没什么价值,但对精炼师来说还是很值得研究的。 冬蓟询问摊主时,旁边又走过来一个法师,询问书匣是否出售,还直接报出了个很高的价格。 摊主看看另一位法师,又看看冬蓟,目光停留在冬蓟拇指的戒指上。 他认出这个戒指来自海港城的商会掌事,但另一位法师给的价格非常大方,如果卖给他,其实比卖给商会合算很多,可是他又不太想驳了商会的面子…… 冬蓟看出了摊主的顾虑,有些尴尬。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 另一位法师望向冬蓟,神色中不仅没有排斥,反而还面带惊喜:“真没想到还有别人能看中这东西!晚上好,先生。” 冬蓟向法师轻轻点头致意,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长相。 这名法师披着旅行斗篷,身材很高很瘦,从面容上看年龄并不大,可能超不过三十岁,但一头长发却是杂乱的灰白色,像年过半百的人一样。 这幅样子,走在外面的街上也许略显稀奇,但在施法者之间,倒也算不上什么怪事。市集里不乏有一些外貌特殊的施法者。 据冬蓟所知,有这么几种施法者常发生外貌上的异常:专攻生体改造方向的死灵师,或是毒物学研究者,也可能根本不是法师,是依靠血脉遗传天赋来呼应元素的人,也就是俗称的术士。 这时,那个灰白头发的法师先问道:“你是术士吗?” 冬蓟愣了一下:“我不是……我是研究附魔方向的法师。” “噢,抱歉,因为你长得有点好看,而且看着挺好说话的,我还以为你是术士。” 冬蓟暗中疑惑,也不知这人到底是喜欢术士还是贬低术士。 此人的气质才真是不太像法师……他说话未免太随意了。地下市集的法师们通常不闲聊,更不会开口就问别人是不是术士。 冬蓟这样脾气好的还没什么,万一遇到那种戾气重的法师,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申请与你出去进行法术决斗。 除了不能管法师叫术士之外,地下市集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说自己的名字,也不主动问别人的名字。 即使有的人本来就互相认识,在这里也不会以真名示人。如果需要称呼别人,就随便取个绰号。 于是,灰白头发的法师自我介绍道:“朋友们都叫我乌云,很高兴认识你。” “乌云”这个绰号十分容易理解,肯定是指他灰白色的头发。而冬蓟已经不用自我介绍了,他走到哪,别人都直接称呼他为“半精灵”。 乌云对他说:“半精灵,刚才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我们不如先把这盒子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然后再决定由谁买下它。” 冬蓟说:“冒昧一问,您判断书匣中是什么物品?” 乌云说:“我认为是魔裔术士的身体部位,比如一缕头发,一段手指,或者至少是指甲,甚至可能是女性术士留下的胎盘之类。我是专攻炼狱元素研究的,如果书匣里真是这类物品,希望你能把它让给我。” 冬蓟摇摇头:“我认为里面装的是关于观察元素的手稿。而且它不是魔裔术士留下的,是龙裔术士。” “为什么?”乌云问。 冬蓟指指书匣外面的刻字:“这些警告和诅咒的内容确实提到了炼狱,但行文却用了古精灵语。古时候,精灵里面有很多龙裔术士,而魔裔术士基本都是人类,并且多为文盲,不太可能会精灵语。” 第88页 乌云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然后询问摊主是否可以提前打开书匣。 摊主说可以,反正书匣本身没太大价值,施法者们都是想要里面东西。不过开的时候他要先躲远点。 乌云掏出一块方形麂皮,方形的四个边上都写了防护符文。他将书匣放在正中心,先对书匣施展破除附魔,然后又掏出一只紫晶灵摆来侦测诅咒,确定安全之后,才小心地拆掉蜡绳,打开匣子。 冬蓟观察着乌云。乌云的动作很娴熟,手法的细节上不太遵守基础操作流程,比较依靠自身经验。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那种到处游历的冒险者,绝不是坐在实验室里的研究型。 这个人总给冬蓟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冬蓟也说不上来到底怪在哪。 打开书匣一看,冬蓟猜对了,里面真的是手稿,而不是残肢。 龙裔术士会像法师一样留下研究笔记,而魔裔术士很多都不识字,他们传承知识的方式就是留下残肢,以法术保鲜,让后人靠残肢去解析他们身体里的力量。 于是,乌云把盒子盖好,双手捧给了冬蓟。 冬蓟感谢了他,接过盒子时,乌云很明显地盯了一下冬蓟拇指上的戒指,还挑了下眉毛。 “明天你还来吗?”乌云问。 冬蓟说:“明天不一定,但我是经常来的。” 乌云说:“等你来的时候可以找我,我一般都在买卖古物的区域溜达。我也经常参与遗迹探索,拿到过不少有趣的东西。其中有些对我来说没有用,但说不定你会感兴趣。” 冬蓟答应了。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到一个分岔口时,乌云说他要去另一侧的区域,和冬蓟就此分别,还表示很高兴交到可爱的半精灵法师朋友。 分开之前,乌云左顾右盼了一下,确定没人靠近他俩,对冬蓟做了个靠近的手势:“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 冬蓟还以为他要说关于市集的事情,就靠近了些,想听他说什么。 乌云稍稍俯身,在冬蓟耳边小声说:“以后把衣服穿紧些,特别是兜帽下面,领口这里。你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也许看不见,但比你高的人能看见。” 冬蓟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他又不是女性,能被看见什么? 忽然,他明白过来了,乌云指的显然是他锁骨附近,甚至是锁骨以下的轻度淤痕……是不久前阿尔丁留下的,现在还没褪干净。 冬蓟的脖子上倒没有任何痕迹,大概是阿尔丁也想避免他尴尬,所以故意避开了。令冬蓟脸红的瘀痕都在锁骨和更低一点的地方。 说完之后,乌云退开,欠了欠身,转进了另一条通道。 冬蓟的脸和脖子都在发热,立刻把外袍领口拉紧,将兜帽抓起来堆在脖子附近。 乌云比他高,市集里擦肩而过的人很多都比他高。那天之后,他坐在实验室,卡奈也曾经近距离走过他身边……难道他们都看见了? 冬蓟匆匆穿过人群,去拿了几样预定好的试验用料,就没再闲逛,赶紧离开石堡回到了马车上。 ======================= 回到宅邸,冬蓟哪也没去,又一头扎进实验室。 这些天他很少见到阿尔丁。当然不是因为阿尔丁太忙,而是因为冬蓟故意躲避。 倒不是不想见……主要是没脸去见。冬蓟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笑,但他没办法……这是他第一次接纳如此亲密的关系,虽然他懂得其中的道理,却依然羞于面对。 坐在实验室整理东西的时候,冬蓟想起市集上那个名叫乌云的法师。他希望这人不是又一个三月,不要又带来一堆奇奇怪怪的麻烦。 这时,他忽然想起:我是市集管理人了,我可以检查入场人员的记档呀! 市集不接纳纯粹的陌生卖家,买东西还好,如果要卖货,就必须被熟人引荐。市集不登记具体姓名,但会登记每个人自述的身份与目的,并且记录每一次出入,以防特殊情况发生。 乌云说他也参加过探索队,拿到过古物之类,那么也许他的身份会在记档之中。 冬蓟去过市集很多次了,每次都没见过头发灰白、面孔年轻的人。如果乌云是近些天才来的,应该很容易就能查到关于他的记录。 冬蓟走到卡奈的书桌边,在一旁的矮柜上找到了存放市集资料的抽屉。 抽屉上有防护,未被授权的人员无法打开,冬蓟轻轻一拉,抽屉开了,如卡奈所说,冬蓟已经是市集的管理者了。 抽屉里存放着一块空白羊皮纸,和一只杏子大小的空心水晶球,水晶球内部布满细小的符文,将它举在空白羊皮纸上方,再辅以口令,水晶球就会将对应的文字投影在羊皮纸上。 冬蓟搜寻了好久,还真找到了有关乌云的记述。 原来这人还是个老客户,并不是近期才来的。他在多年前就来过救济院市集,比冬蓟到海港城的时间早得多,他经常长期离开,只是近几天又回来了而已。 乌云自称“专攻炼狱元素研究”,听起来应该是搞异界学的。但在记档中,他却自称附魔师,来自五塔半岛的高阶研修院,因为被发现购买了禁运材料,不得不叛出师门。 冬蓟没去过五塔半岛,却知道那边对禁运材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远不如希尔达教院严格。 第89页 这人得是用了多么禁忌的材料,连五塔半岛都容不下他? 还有,五塔半岛是高阶奥术学者的进修之地,不是学徒的初级学院。那里几乎都是学者型的法师,人类法师们的平均年龄非常大,基本都是老学究。 而乌云虽然头发灰白,面孔却很年轻,他浑身透着一种冒险者法师的气息,实在不像来自五塔半岛。 继续翻查时,冬蓟又发现了一个令他吃惊的地方:这个乌云,多半认识三月,甚至向其他人引荐过她。 三月没提起过乌云,这倒也还算正常。在市集里,引荐人不需要和被引荐人多么亲密,法师们互相扶持,一般只是出于惺惺相惜。特别是那些禁忌学派的法师,由于备受排挤,所以有时候他们分外团结。 真正值得疑惑地方是,细看之下,乌云的买卖记档有些异常。 拿三月来说,她来市集的时间不长,但也多少买卖过一些东西了。而乌云很早以前就到过市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每次出入几乎都是空着手的。 难道是乌云太穷了,很少买能引起注意的东西?还是他买卖的都是技能,而不是有实体的物品? 以上种种都让冬蓟觉得有点怪,但又都算不上什么值得担忧的大事。 如果乌云真有什么可疑之处,卡奈应该早就留意到他了吧……冬蓟这样想着,就稍稍放心了一点。 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冬蓟先是吓了一跳,还没转身,就马上猜到是谁了。 还能是谁……能随便进这间实验室,而且走路无声无息的,肯定只有阿尔丁。 阿尔丁靠在后面的书柜上,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冬蓟看着他,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在躲我啊?”阿尔丁直白地问。 冬蓟微微张嘴,刚要习惯性地说“我没有”,忽然他想到,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撒谎,反正阿尔丁什么都知道…… 于是他改口说:“是的。” “你承认在躲着我?” “是的……我不知道该和您说什么……” 阿尔丁看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不由得笑了出来:“怎么了?看你这一脸心惊胆战的表情。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说着,他俯身亲了一下冬蓟的额角。 冬蓟是坐着的,他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想挪动。阿尔丁把他在椅子上按好,捏起他的下巴,又在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冬蓟迅速低下头:“不能在实验室里……” “卡奈可从没说过实验室里不许接吻,我很确定他没说过,你骗不了我。” 阿尔丁看到桌上的羊皮纸和水晶球,问:“你在查市集里的事?是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冬蓟非常感谢这个话题,只要能谈点正事,他就可以好好说话了:“也没什么。我今天看见一些陌生人,现在查清楚了。对了,阿尔丁大人,您见过一个叫乌云的法师吗?” 阿尔丁说:“我不太清楚他们的名字。毕竟我不是施法者,去市集的次数并不多。卡奈对他们比较熟。” “卡奈大人还在忙吗?” “他不是离开海港城了吗。他没和你说?” “哦……我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还没回来,”冬蓟想了想,又问,“那您在海港城见过一个灰白头发的年轻人吗?是个男的,很高很瘦,看面相是珊德尼亚人,黑色眼睛,脸看着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岁吧,但他的头发是老年人那种花灰白色。” 冬蓟留意到,阿尔丁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不知是因为他对这种外貌感到奇怪,还是因为回忆起了什么。 阿尔丁略寻思片刻,说:“长得年轻,少白头严重……这种人我见过,近几年和以前都见过,还见过不止一个。所以我也不知道见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他干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吗?” “也没有,就是在市集上遇到,沟通了一下法术上的事情,”冬蓟说,“我怕又招惹到什么危险的人,让您和卡奈大人为难。” 阿尔丁问:“你确定这个人是法师?” “应该没错。我见到他施法了。” 阿尔丁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立刻把这个话题放下了。 冬蓟在直觉上觉得不自然,可又说不出什么来。 阿尔丁拉起冬蓟的一只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指头的关节。冬蓟不好意思坐着,赶紧站起来,阿尔丁正好趁这个机会贴近了他,把他整个人捞进怀里。 从对方的动作上,冬蓟立刻察觉到了其中含义。 他赶紧小声说:“实验室里……” “我知道,”阿尔丁打断他的话,“反正卡奈不在,其实也没事的。不过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要这样故意气他。” 说完,阿尔丁揉了揉冬蓟的头发,放开了他。 阿尔丁说让冬蓟等会儿去一下小议事厅,要找他谈点事情。听他的语气像是有正事要谈,冬蓟也不好推脱。 说完之后,阿尔丁先离开了实验室,让冬蓟慢慢收拾施法物品。 冬蓟花了点时间整理好实验室的一切,听话地赶去了小议事厅。 从花园的藤萝下远远看去,门虚掩着,里头很暗,没有点烛火,仆人也都不在附近。 冬蓟疑惑了一下,仔细回忆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难道阿尔丁刚才说的不是小议事厅,是宴宾厅或者是别的地方? 第90页 他刚刚走进长廊,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阿尔丁从石柱后面闪身出来,将冬蓟困在怀抱与石柱之间。 冬蓟心跳都停了一拍,咬着嘴唇,有点慌张。 阿尔丁微笑着,把嘴唇贴在他耳朵上说:“躲了我那么久,现在还不是要还债?” 第37章 希尔达教院也毗邻大海,但这里没有码头港口,也没有沙滩。主建筑群矗立在险峻高崖之上,工坊和大图书馆则位于距海较远的小镇中。 严格说来,卡奈并不能算是希尔达教院的“学生”,他从来都没有正式入学过。 当初,一位导师将他收为私人学徒,将他以助手的身份带去了教院。 遇到老师的时候,卡奈还是个佣兵,跟着兄长阿尔丁四处为家。 当年阿尔丁年纪也不大,已经是佣兵团的二把手了,卡奈既是他的家人,也是他的助手。别人都把他们视为一体,卡奈本人在佣兵团中并没有单独的职位。 老师是佣兵团的客户之一。看到卡奈使用简单法术时,老师眼前一亮,询问起他的学习经历,卡奈就简单讲了讲。 在卡奈和阿尔丁都还很小的时候,他们也曾经有普通的家庭,父母送他们去读过识字启蒙的学校。学校里有位老师曾经当过奥术药剂师,他觉得卡奈有这方面的天分,就教卡奈学会了基础的奥术文字。 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家里出了变故,父母不在了。卡奈凭着一点小本事去魔法物品商行找了工作,做学徒,做抄写员,又跟着店长学到了一些低阶法术。 离开故乡的时候,卡奈得到了店长不再需要的法术笔记。他一边自学,一边在佣兵生涯中学以致用。由于缺乏指引,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练习攻击法术上,造成严重偏科。 结识教院来的老师时,年少的卡奈能释放出杀伤力极大的元素电枪,却不懂怎么辨认魔法物品。 老师问卡奈愿不愿意跟他去进修,卡奈犹豫了。他担心阿尔丁会反对,一旦他离开,阿尔丁身边就少了一个得力助手。 没想到,阿尔丁听说后非常支持他,不仅支持,还把近期的一笔收入拿了出来,一部分交给卡奈,当做路上和进修期间的开销,另一部分赠与那位老师,托他多多照顾卡奈。 老师拒绝了那些钱,他直接告诉他们,卡奈不是学生,而是私人助手和学徒,要做很多杂活,所以他不需要卡奈再给他报酬。 在卡奈与阿尔丁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各自经历了不少事情。再重聚时,佣兵团已经解散,阿尔丁在海港城落了脚,卡奈也回到了兄长身边。 卡奈仍然经常回教院去处理各种事情。每次回来,无论主要目的是什么,他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访当年的老师。 这次也不例外。卡奈抵达教院之后先去了工坊小镇,找到那座熟悉的院子和二层小屋。 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太利落,很少出门。看到卡奈,老师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开心,赶紧把他迎进屋里。 不久前,老师的妻子去世了。卡奈和老师聊了一会儿,问到师母的墓在哪,他想去看看。 老师却摇了摇头:“今天就别去了,以后吧,以后吧。” 卡奈察觉出老师话里有话,问他为什么。 老师慢吞吞地去拉上了窗帘,这才坐回来,低声说:“西蒙那帮人回教院来了。听说妮娜去世了,他们立刻就跑过来凑热闹,又组织她的学生开会,又要展览她留下的东西什么的……唉,我懒得理他们。一帮废物,只会搞这些虚的。” “西蒙回来了啊……”卡奈感叹着。 西蒙和卡奈是老熟人,算是半个同窗。西蒙是教院的正式学生,但并没有完成学业。现在他长居在王都,父母曾经都是贵族的近侍。 当初他年纪很小就被送到了教院来,不是因为他有天赋,而是因为他的家庭希望他开阔眼界。后来实践证明,他根本不是当法师的材料,他只是在这里混了几年,离开时没有获得导师的盖印。 在某种意义上,现在西蒙算是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但他服侍的不是王都贵族,而是如今的商会首席小贝罗斯。 卡奈这趟回到教院,其实主要是为了和西蒙会面。 是西蒙偷偷向他提出了邀约。他和相熟的法师一向约在教院谈事情,大家算是同窗,在这里会面名正言顺,而且也挺安全。 卡奈暗中感慨,幸好老师不知道这些。老师一向讨厌王都那边的人,更讨厌西蒙这种假法师。要是知道他和西蒙有约,老师恐怕会气晕过去。 不过,老师的愁容中好像隐含了别的意思。不仅仅是因为他讨厌西蒙。 卡奈追问了一下。老师一向喜欢他,就悄悄告诉他了:“我们都已经听说了。最近有人在奥法联合会嚼舌根,说希尔达教院有法师手脚不干净,从脏路子上买了禁运材料,甚至说有人可能在和死灵师合作。这类传言倒也不稀奇,于是奥法联合会随便派了个人,去查了查教院附近的商路,象征性地记录了点事情……问题是,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珊德尼亚,王都里有一帮人坐不住了。最近费西西特那边刚出了很多事,珊德尼亚听着肯定也害怕……于是,王都就派人来和教院沟通,说要参与调查这件事。” 卡奈听着,点了点头。类似的情况在以前也出现过,那些人不是真的想查禁运品,他们只是想以此为借口,让教院和附近的自由城邦吐点好处出来。 第91页 上次出这种事的时候,最后是商会出面把一切摆平的。各方都对结果很满意,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不会再互相折腾了。 “上次出这事也没多久吧,才过几年?现在又来了!”老师重重叹着气,“最可恶的是那个西蒙,他自己也在这生活过,还口口声声说希尔达教院是他永远的美好记忆,结果呢?现在他带着一帮人招摇过市,还想拿施法材料的事勒索别人!” 卡奈早就知道西蒙的身份和立场,西蒙干这些倒不奇怪。 问题是,其实西蒙不是什么大人物,真正危险的是他背后的东西。 西蒙邀请卡奈会面的时候,他说是要谈商会内部游隼佣兵团的相关事宜,主要是关于附魔武器的供销和换代之类。 他并没有提及禁运材料,更没提这种事情还传到了王都。 卡奈想着,先来探望老师果然是正确选择。虽然不知西蒙到底要干什么,但至少他有了心理准备。 =========================== 西蒙约的见面时间是晚餐后,地点在图书馆庭院西侧的某个小阅览室。 整个图书馆都布置了反侦测体系,别人无法以法术来窥探内部。如果你想知道图书馆里的法师在干什么,你只能使用最普通的方式:步行到他们面前,亲眼去看。 这间小阅览室只有一间客厅那么大,中间摆着三排书架,桌椅只有两套,藏不下其他人。如果有人要进来,屋里的人能第一时间察觉。每一间阅览室都有单独隔离力场,里面听不见外面,外面也听不见里面。 卡奈走进小阅览室时,西蒙已经到了。 虽然西蒙根本不是法师,但他还是穿了一套法袍,似乎是觉得这样更能融入教院的环境。他有一头微卷金发,眼睛大而明亮,是那种会受到大多数人喜欢的长相,卡奈一直觉得他更适合去做吟游诗人。 见到卡奈,西蒙起身行了一礼,依照的是教院里低阶成员对高阶成员的礼仪。 其实卡奈的身份并不高,但西蒙一向这样对他。 他们坐下来,稍作寒暄,聊起的话题主要是关于法术与物资。 说着说着,他们就不免要提到附魔方式、新建工坊,以及精炼师。 “我听说了,你们的工坊接了圣狄连的大买卖,”西蒙露出一脸赞叹的表情,“邻国那边情况不妙,圣狄连就更紧张了。他们这个时候肯定希望得到更强大的装备,对附魔武器的需求也会上升。你们怎么预计到这个机会的?” 卡奈说:“我们没有预计到。只是如今世道差而已。工坊和圣狄连合作的时候,宝石森林还没有沦陷,商会也还没有失去戈曼掌事。我们无法提前预知如今的局面。” “啊,当然,当然,”西蒙点着头,“你们肯定很震惊。知道这些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你们也没接到信鹰?”卡奈问。 看西蒙一脸懵然,卡奈又补充道:“不久前,宝石森林那边出了事,戈曼掌事也因急病去世了。我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这么大的事情,按说应该马上由信鹰送信,但我们一直没有接到信鹰。戈曼掌事病逝十天后,我才接到从王都寄来的消息,而且用的是普通的快马邮件,比信鹰慢多了。” 西蒙说:“戈曼那边情况很复杂。他的去世很突然,手下们乱作一团,据说他的信鹰的联络网也完全崩坏了。不止你们没接到信鹰,首席大人和其他掌事也没接到。” 卡奈说:“那段时间,首席大人是在王都吧?离戈曼掌事是挺远的。” “是的,那时我也在他身边。” “这不太对……从费西西特到珊德尼亚的王都,快马送信差不多就要十天。再从王都到海港城,时间差不多也要将近十天。如果你们接到的是普通信件,而不是信鹰在第一时传递的消息,那你们又是怎么在十天内转告我们的?” 西蒙脸上还维持着笑容,眼睛里却很明显地没有笑意。 他大概有点窘迫,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被逼问的一方。 不过,卡奈及时给他了个台阶下。卡奈说:“我想,也许是这样的。首席大人肯定提前接到密报了,但他没有对你们这些人细说。你看,掌事和首席之间肯定有私人情报网,像我们这些辅佐者,多半是不知道的。” 西蒙作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也对,也对。你说得有道理,我一开始还没想到呢……” 说着,他还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首席大人并不是什么都跟我说。我只是替他去执行一些具体的事情,他没必要事事都跟我解释。” 卡奈点头:“嗯,我能理解。” 西蒙说:“你肯定能理解,毕竟你也是在长期辅佐别人。阿尔丁掌事是你的哥哥,同时也是商会掌事,他在很多事情上肯定也对你有隐瞒。你只做事就好,不用想太多,决策都交给他……对吧?” “确实,”卡奈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下,“这也很正常,因为我们彼此信任。” 西蒙问:“说到这些,首席大人可能要去海港城,你们听说了吧?” “当然。我还想问你具体行程呢。” 西蒙说:“关于这事……现在有个情况,我觉得应该和你说说。但它只是我的私人猜测,你也不用尽信。” 卡奈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稍稍向前探了身子,表现得像是略有好奇,又不是十分急切。 第92页 不需催促,西蒙自己继续说了下去:“最近奥法联合会调查了教院,发现了一些禁忌物品和材料。这事本来也不复杂,但不巧的是,有人推测出了商运路线,一路追溯到了海港城。珊德尼亚王都也听说了,也想彻查一下。首席大人要去海港城,我估计他会过问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卡奈说:“类似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不奇怪。” 西蒙轻轻摇头:“别这么说,你得重视起来!这次不同于以往,奥法联合会发现的禁运品都是死灵学派物品,而就在这时候,费西西特出了事,卫队放弃了宝石森林,打开了北方森林边境。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卡奈说:“宝石森林的北半部分已经被不死生物污染到没救了吧。” “简单来说,还真就是这样,”西蒙叹着气说,“北岸死灵师的力量增强了,宝石森林里到处都是危险的东西,死守下去也只是让人白白送命,没意义了。费西西特只是一个小型自由城邦,力量还是太弱小。这事情传到珊德尼亚境内,王都那边吓坏了,他们一方面开始强化边境的防御,一方面又开始担心与死灵术相关的问题。就在这个特殊时期,王都听说海港城可能存在禁运品的商路……你看,整个王国,一南一北都有死灵术造成的威胁,你想象一下,王都的人得吓成什么样?所以这次他们对禁运品的事情非常重视。” 卡奈摸着下巴,缓缓点头:“你这么一说也是……那首席大人呢?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西蒙说:“首席大人和王都的人谈过了,他打算先自己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事情严重,再让王都的审判庭和卫队介入。这件事会影响到商会的利益,首席大人的压力也很大。卡奈,我有点担心,这次可能会连累到你和阿尔丁掌事……你应该提早做准备。” 卡奈皱着眉想了想,说:“这事我说不上话。还是得等首席大人来了之后,看他和阿尔丁怎么谈。” 西蒙稍稍凑近,整个人贴在桌子边缘上:“卡奈,看在同窗的份上,我私下问你一句话……” “你说。” “万一情况不妙,你有没有办法抽身?” 卡奈笑道:“不至于吧……” “但愿不至于,可凡事都得为最坏的局面打算。我们刚刚损失了一位掌事,如非必要,肯定不会希望再损失一位,所以首席大人肯定会帮助阿尔丁。但……你呢?” 卡奈看着他不说话。 西蒙等了等,继续说:“对阿尔丁来说,你是个优秀的助手,但对商会来说,对整个珊德尼亚来说,你其实什么都不是……原谅我,这可能很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你的身份很微妙,你是阿尔丁的弟弟,在海港城也算说得上话;同时,你只能辅佐兄长,并没有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在这种情况下,万一哪天阿尔丁出了事,你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羊。” 卡奈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桌子边缘,沉默不语。 西蒙继续说:“尤其是……我听说了,你哥哥与一位精炼师开始合作,那个精炼师很优秀,给他带去了不少好处,而且他们俩的关系也不一般。他需要听话的附魔专长施法者来辅佐他,他身边不缺这种人。而你是个战斗法师,你……” 卡奈替他说完:“对他来说,一个战斗法师只会越来越没用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西蒙微微皱眉,似乎在为卡奈而痛心,“你也不用太担忧,其实这一切都是我故意往坏处想。我父母常与宫廷人士打交道,习惯了凡事小心谨慎,时时多留后路,总是先想最坏的情况,可能我继承了他们的这种性格吧。实际上,事情不一定有这么糟糕,也许首席大人有办法处理。而且阿尔丁和你感情这么好,他至今没让你登上太高的职位,都是因为他总把你当年幼的弟弟,想着保护你,让你活得自由一些。除非万不得已,他肯定不会让你陷入危机的。” 卡奈又是很久没说话。 西蒙的话估计说得差不多了,一时也吐不出更多词句来。 他一直看着卡奈,明亮的蓝眼睛中带着令人心碎的忧愁。 过了好一会儿,卡奈说:“我都明白。你说的也对,事情往坏处想,早做准备,也没错。” “卡奈,抱歉。我……” 卡奈问:“关于这件事,首席大人说过什么吗?” 西蒙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是和我聊过一些,但他的态度不是很明确,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卡奈说:“方便透露一点吗?什么都行,只要是能说的。” 西蒙点点头。谈到现在,他和卡奈才想起桌子上放着淡茶。尽管杯子上有盖,茶水也已经完全凉透了,不过他们并不介意。 先后喝了一口水之后,二人继续低声交谈起来。 第38章 一天下午,冬蓟忙完了手头的事情,突然想去码头区那边看看。 码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一切风平浪静,但他还是想去看看。于是,他叫了个马车就出发了。 他找到了仅仅去过一次的黑鱼船酒馆。现在是下午,酒馆内外都没什么人,有个小工正站在酒桶上,擦拭挂在铁棍上的招牌。 冬蓟注意到,招牌变了,现在这里不叫“黑鱼船”,改名叫“好酒码头”。 小工擦完招牌就进屋了。冬蓟刚想跟着进去,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位老人。 第93页 老人佝偻着背,衣衫褴褛,靠在墙边晒着太阳。当冬蓟看向他时,他的目光与冬蓟的对在了一起。然后,老人轻轻招了招手,杵着拐杖走进小巷,似乎是示意冬蓟跟着他进来。 冬蓟跟了上去。老人走路很慢,冬蓟几步就追到他身边,刚想询问,老人直接从衣服里摸出一只信封。 他把信递给冬蓟,还仔细看了一下冬蓟,撇着嘴,点了点头。 “白昼骑士给你的信。我一看就是你……有点像他,又是半精灵。” 冬蓟心中一酸。他接过信,问老人现在那个骑士在哪。 老人摇摇头,指指耳朵:“听不见,听不见。我这个老聋子,只能自己说,听不见你说什么。” 说完之后老人就要离去。冬蓟掏出钱袋,递给老人一把钱币,老人看也不看,只是继续走。 冬蓟不肯放弃,一直跟着他,看准了他破外套下摆上有个兜,就把整个钱袋塞了进去,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老人立刻嚷嚷着拒绝,而冬蓟不回头也不停脚步。老人腿脚不好,也追不上他。 走出巷子后,冬蓟回头看看,老人没有继续跟上来。 他松了一口气,走进了酒馆,坐在了他和莱恩曾经坐过的位置上。 冬蓟衣着精致,显然不是普通渔民,所以酒馆的小招待一开始非常热情。可是冬蓟没花什么钱,只要了一杯青柠泡茶,别的什么也不点。招待不情不愿地走开,嘴里还嘟囔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小招待走到账台边,掌柜立刻把他叫住,压低声音教训了一顿。冬蓟远远看着,只听见了一句“看那打扮肯定是商会的法师,你注意点”。 冬蓟叹口气,只能苦笑。 冬蓟喝了几口水,拿出信封,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他想,这应该是莱恩写的告别信,里面肯定会写到莱恩的去向、接下来的想法之类。 虽然他们分开的时候很不愉快,但如果能看到弟弟的字迹,对冬蓟来说也是一种欣慰。 打开信封之后,冬蓟愣住了。 里面是他送给莱恩的发光项坠,还有两张短效附魔符文,以及一张币票。币票的面额其实不高,但对莱恩来说也是不少的一笔钱了。 随币票送上的还有一张随便扯下来的纸片,上面确实是莱恩的字迹。 莱恩说,冬蓟赠与了他太多东西,他会把能还的都尽量还给冬蓟。 目前他还没有从神殿领取制式武器,所以暂时还需要那把剑,等他成为正式骑士后,他会把剑也一并奉还。 信中没有任何寒暄问候,也没有谈起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什么时候会再见面等等。 冬蓟死死盯着弟弟的字迹,泪水在眼睛里不停打转。 他的情绪还未平复,就被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酒馆门被踢开,两名身着皮甲的战士冲进酒馆,气势汹汹地四下观望,最后目光锁定在冬蓟身上。 他们是阿尔丁的手下,最近冬蓟经常需要前往各个工坊,他们经常负责随行护卫。 两人匆匆来到冬蓟面前,红发战士刚开口大声说了一句“不好了”,黑发战士立刻拍了他的脑袋一下,然后弯下腰对冬蓟耳语: “救济院那边出事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冬蓟皱起眉。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眼泪,根本来不及擦。被两个小伙子看在眼里,也不知道他们私下会怎么想。 在他们交谈时,掌柜和招待熟练地躲在了账台后面,酒馆内其他客人吓得不敢动弹。 这两名战士行动粗暴,冬蓟心里有些愧疚。他小声告诉那两人出去再说,起身离开时,他在桌上多留了一枚银币。 离开酒馆后,冬蓟回到马车上,两名战士去牵来自己的马匹。 他们简述了一下情况,是救济院里好像死了人,市政厅派人去查看,然后不知怎么,就把地下市集给包围起来了。 已经有人去给阿尔丁报了信,但阿尔丁不在宅邸中,无法及时赶来处理。 据说今天中午商会首席到海港城来了,阿尔丁前去迎接,正在驿站里给首席办接风宴。 这种时刻,他们也应该通知卡奈,但卡奈远在希尔达教院,更是联络不到。 于是他们就想到了冬蓟,毕竟冬蓟是目前的市集主人。 起初冬蓟犹豫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直接回家……这种事得小心应对,最好是等阿尔丁去处理。 但他转念一想,地下市集涉及到许多魔法物品,他在这方面是行家,应该先去看看。万一现场真有什么危险因素,应该由他来处理。 于是,在两名战士的护送下,马车飞奔起来,直接赶往郊外救济院。 ===================== 今天是冬蓟第一次在白天来救济院。往常,这一带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僻静无人,今天石堡外却停了不少马匹和马车。 冬蓟走进石堡大门,有个眼熟的人正好走过来。她是在这里工作的一个寡妇,负责在救济院里照顾老人。她并不是市集里的人,但她也知道那个市集是怎么回事。 她凑了上来,语速颇快地说:“市政厅来了一个人,挺客气的。白昼神殿来了牧首和三个骑士。还有两个陌生法师,五个商会的人,其中一个也是法师。他们以前没出现过。原因是我们这边的病人死了一个,八十多岁了。市政厅先来查,然后其他人也来了。他们没怎么看病人,直接到地下去了。” 第94页 她叽里咕噜地说完就走开了,一句别的废话都没有。 冬蓟在原地发愣,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脑中已经快速拼凑起了寡妇所述的所有信息,但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致情况是,有个病人死了,市政厅派人查看,然后多半由此“发现”了地下市集。 市政厅和神殿应该还算好说话。令冬蓟最疑惑的是其他人:五个商会的人,两个陌生法师。 “商会的人”恐怕不是指阿尔丁的手下,而法师也肯定也不是来做生意的法师。 最令人担心的就是法师。他们可能会发现市集里涉及禁忌学派的种种痕迹。 现在是白天,绝大多数施法者都不在地下市集里。这个地方不留人住宿,法师们都要在凌晨离开。离开时,他们肯定会带走有价值的商品,但会留下桌椅、篷布之类物品。 如果这些人真的是来检查禁运品的,不知市政厅能不能平息此事,保护好这个市集? 冬蓟心如乱麻,头发一红一黑的两个战士站在他左右交换着眼神,显然也有点替他着急。 要是换成阿尔丁或卡奈,他们可不会这样白白站着发愣。 就在红发战士跃跃欲试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冬蓟迈步走向刚才那寡妇去的方向。 “市集不是朝那边走!”红发战士说。 “我知道,”冬蓟说,“我去找刚才那位女士。” “找她干什么啊?” 冬蓟说:“我要问她死者尸体在哪,我得去看看。” 红发张嘴又要提问,黑发瞪了他一眼,红发赶紧闭上嘴,老实地默默地跟着冬蓟。 寡妇正好抱着一盆衣服走过来,听冬蓟问了之后,她立刻给他指了方向。 尸体还没拉走,还在老人生前睡的房间里。 冬蓟上到二楼,不用找就看见了那个房间。 房门口聚集了几位住在这里的老人,在朝着房间指指点点,墙边还站着四个带了武器的陌生男性。 那四人都穿着旅行斗篷,斗篷下透出腰间武器的形状。他们应该就是刚才寡妇提过的“商会的人”,和他们在一起的应该还有一个人。 冬蓟走过去,他的两名守卫主动说明了身份身份。 四个陌生人态度冷淡,明知他们是阿尔丁的人,却也没什么表示。 就在冬蓟打算推门进屋时,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位伸手拦住了他。 冬蓟说:“我要去看一下死者,救济院的负责人已经同意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没不让你去,但是得等一会儿。” “为什么?” “贝罗斯大人的使者在里面。她交待过,现在不许别人进。” 贝罗斯?商会首席?冬蓟暗暗吃惊。 不管救济院里发生了什么,都应该只是市政厅来处理。商会首席为什么要派使者来关心这些? 冬蓟正想再说什么,关着的房门里传来脚步声。 屋里的人靠近了门几步,轻声说:“让法师进来吧,其他人留在外面。” 是个女声,而且好像有点耳熟…… 房门开了一条缝,冬蓟推门走了进去。房间很小,有两张并排的木床,窗边的床上停放着遮盖白布的尸体。 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娇小女性站在床前,背对着他。 冬蓟关上门,刚要上前,发现地板上有个静音法术符文。 符文的范围很小,只能覆盖住死者的周围几步,房门则在范围外。 冬蓟走进静音范围。他抬起头时,女法师也回过了头。 冬蓟吃了一惊:“三月?” “艾琳。”女法师说。 “什么?” “艾琳,我的名字。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现在的三月和过去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她的黑袍质地良好,剪裁也精美,斗篷内衬上还绣满了各类防护符文。她的头发盘成了服帖端庄的样式,还在侧面夹了一枚细小珍珠嵌成的发饰。 “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了。”冬蓟说。 三月也打量了一下冬蓟,笑道:“你不也是吗?听说你是市集的管理人了。” 冬蓟问:“你已经回过故乡了?那个亡者猎人呢?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怎么会是商会首席的使者……” 冬蓟说到一半,三月做了个噤声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以后再聊。我都会告诉你的,但现在先别管它了,我们抓紧说正事。” 她指了指床上的尸体:“这个人叫罗莎,年龄在八十到八十二岁左右,没有亲属,重病,不能自理。她在今天中午死亡,死因是安神药里混入的紫鼠草汁。” 冬蓟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是我毒杀她的。”三月说。 冬蓟惊讶地睁大眼睛。三月走近他,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三月笑道:“不是吧,你怕我?” “你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冬蓟问。 三月凑近,以更低的声音说:“今天清晨我刚刚杀了她,然后有人发现了尸体。会有很多人来调查此事,我也是前来调查的人员之一,现在我是贝罗斯的使者。接下来,大家在救济院里发现了一些死灵学派法术波动,于是奥法联合会的特使和神殿的人找到了波动的来源,找到了市集所在的地下区域。” 第95页 冬蓟一时懵然,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月又说:“我所说的都是最直白、直观的事实。至于更深层的东西……有些我也还在调查,还没搞清楚,就不拿出来误导你了。” 冬蓟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为什么。这些事已经发生了,你知道得越多,就越能早点开始做打算。你不必主动参与,但是也该知情,然后好好保护自己。” 冬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三月指指房门,将冬蓟带出了静音范围。 他们站在静音范围外随便聊了几句,这才打开/房门走出去。走廊里,红发战士正在给大家介绍海港城,其他人则一脸严肃,并不理他。 冬蓟说要先回去,把这里的突发情况汇报一下。 临走之前,他望向三月:“我们是不是很快又能再见面?” 三月说:“你不一定需要见我,但你可能很快会见到贝罗斯大人。他特意提起过,他很想见你。” 第39章 冬蓟原本想去地下市集看看,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现在地下市集里应该有不少人,比如市政厅人员、神殿牧师和骑士,以及奥法联合会的两名法师……他们显然不是在调查老妪的“离奇”死亡,他们的目标肯定是地下市集。 如果冬蓟在这个时候下去,他就要独自面对这些目的不明的人……而他并不擅长与人周旋。 无论他是否出现,那些人都一定会做完想做的事。如果他出现了,万一说错什么话,反而可能会让事情恶化。 离开救济院之后,冬蓟在马车里一直忐忑不安,等到了宅邸门口,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他想,虽然这些事很复杂,但只要他对阿尔丁说,阿尔丁一定会有办法。 护卫们去安置马匹和马车了,冬蓟一个人走进庭院深处。 听说阿尔丁去见商会首席了,这会儿应该是还没回来,所以冬蓟打算先去实验室,先检查一下几种药材的腌制状态,再去卡奈的书桌上看看市集相关的记档。 走到实验室门前,冬蓟刚要碰触门把,突然发现屋里好像有人。 实验室的门上有防护法术,法师可以从符文的变化看出是否有人出入。 卡奈还没回来,难道屋里是阿尔丁?除了冬蓟、卡奈和阿尔丁,宅邸里没有人能打开这扇门了。 可是阿尔丁并不了解法术,他一个人进实验室又做什么呢? 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冬蓟没有去碰门。他悄悄绕过房子,来到房后区域的墙边。 以前莱恩经常到这里来,因为不能进实验室,所以他就隔着墙用传话法术和冬蓟聊天。 莱恩来的时候,他会敲敲墙壁,冬蓟从屋内启用法术。现在冬蓟就在屋外面,他不需要敲墙,可以直接启用自己设置的法术。 于是,他听见了屋里有人说话。一个是阿尔丁,另一个是陌生人。 陌生人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在看冬蓟的仪器。他能叫出一些东西的名字,还评价了几句,也有些东西他不认识,就顺嘴问了一下阿尔丁,阿尔丁当然也不认识。两人互相开了几句玩笑,似乎关系还挺熟络。 看来,是阿尔丁带人来参观这间实验室了。从陌生人的语气来推测,冬蓟怀疑他是商会首席小贝罗斯。 冬蓟觉得他的嗓音有点耳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这时陌生人说:“我还以为他会有更好点的实验室,现在看起来……唉,还是太寒酸了。” 阿尔丁说:“是的,我们计划把西街的工坊给他用,也会让他亲自挑一些学徒。” “我真的很感慨。靠这些简单的小装置,就可以改变那么多东西……阿尔丁,你们做得不错,这会给商会带来巨大的利益。我说的不止是金钱利益,更重要的是尊重和威信。” 冬蓟在外面想着:精炼师的实验室通常都很平凡,甚至可能看起来有点像厨房。它不像魔法物品店那么花里胡哨,也不像死灵师的屋子那样到处是可怕的物品,这样的实验室在商人看来,确实会显得有点寒酸。 屋里面传来拉扯椅子的声音,大概是陌生人和阿尔丁坐了下来。 陌生人忽然说:“如果哈曼还活着,不知道他和你的精炼师谁更优秀。” 阿尔丁说:“这可很难猜,毕竟我不懂法术。对了,当年哈曼有没有留下私人学徒之类的?他的学徒应该也不差吧。” “他好像没有私人学徒,听说他的技术不轻易外传,”陌生人说,“关于哈曼最风光的那段时期,你知道多少?” “听说过一些,但不多。我只知道他很有名,也很富有。” 陌生人说:“我倒是听说过不少。我父亲讲过很多,我身边其他人也和我聊过。” 阿尔丁问:“哈曼被杀……难道真是老头让人做的?” 这句话问得好直接,偷听的冬蓟都吓了一跳。 不过,被问的人似乎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答道:“他没直接说。但我猜应该是吧。” 阿尔丁问:“我真不太明白,当年哈曼为什么不愿意和商会合作?老头对你说过原因吗?” 看他们的口气,对方肯定就是小贝罗斯无疑了。被他们叫做老头的人,当然就是已经病死的老贝罗斯。 第96页 聊起这些,小贝罗斯就开始感叹起了往事。 被接到父亲身边之后,他经常听到别人私下讨论哈曼的死。这事至今没有结论,但大家都能隐约猜到原因:凶手要么是为了盗抢哈曼的法术书,要么是为了对哈曼进行报复。 听商会里年纪比较大的人说,当年哈曼风头最盛的时候天天都要接待客人,每个客人都是去谈合作的。比起法师,他更像社交界名人,忙得都没时间进实验室。 有些客人是魔法物品商人,希望高价购买他的服务;有人前来自荐,想跟着他学习;也有人抛出非常优越的条件,想长期雇佣他;甚至有某个国家还派了宫廷使者去,想招募他做谋士…… 在他接触的对象之中,十帆街商会是和他谈得最愉快的。他们差一点就能达成合作,但后来,哈曼还是拒绝了商会。 商会希望能够独占哈曼的知识,让他只为自己服务,当然报酬也极为可观。 哈曼不同意,他能接触到各界人士,他表示自己的知识绝不会只属于独家。 商会与哈曼进行过多次的、长期的商谈,结果越谈越不愉快。 渐渐地,二者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哈曼搁置了来自商会的一切合作,商会也故意干扰哈曼名下的生意,互相要挟,互相报复。 某一天,哈曼的豪宅在半夜被人闯入。哈曼遭到杀害,他怀着孕的妻子下落不明。 哈曼死了之后,他的所有藏书、研究笔记都被送到了教院。教院招了一群法师进行清点,最后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找到。 哈曼确实留下了不少值钱的遗物,但他的藏书和研究笔记都很普通,没什么稀奇的内容。 但哈曼生前确实比一般人优秀,按说应该能留下不少具有开创性的研究成果。 所以人们推测,他一定还有一本私密的法术书,要么藏在世间某个角落,要么随着他的死亡永远被埋葬。 于是,当年就有人怀疑这场谋杀与商会有关,可能是商会抢走了他的法术书。 小贝罗斯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尔丁感叹道:“可惜我们没有得到这本书。如果有,商会早就该培养出优秀的精炼师了。” 外面的冬蓟这才听出来,看来阿尔丁没有说出他的身份,大概只说他是个能力不错的精炼师。 精炼师虽少,但也不会只有一两个。魔法物品工坊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小贝罗斯说:“我们确实没有那本书。其实我旁敲侧击地问过老头,老头不愿意谈这些。” “为什么呢?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敢指责什么了。” 小贝罗斯叹了口气:“他很不愿意提起哈曼,大概是出于私人原因吧。我听说原本他们的关系还不错,哈曼比他的岁数大很多,所以当年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一直把哈曼当做良师来尊敬。结果后来两人闹成了那样……可能他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原来哈曼和老贝罗斯曾经是朋友……冬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这时,小贝罗斯半开玩笑地问:“阿尔丁,万一哪天我们找到了哈曼的法术书,你觉得花多少钱才能买下来?” 阿尔丁说:“多少钱是次要的,首先得判断一下书是不是真货。如果有人真的拿到了书,他想卖早就卖了,既然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动静,说明书一直没被发现。没准它被深埋在什么地方,烂都烂完了。” 贝罗斯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其实还有一个可能性。” “什么?” 贝罗斯说:“书要么被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要么就是一直被人刻意保护着。如果是后一种,那么持有书的人肯定知道它的价值。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应该已经研习过书的内容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我们需要买下来的就不是书,而是这个人本身。” 冬蓟在外面听得几乎屏住呼吸。虽然有些细节并不一样,但这番推测也和实情极为接近了。 阿尔丁停顿了片刻,感叹道:“有道理。如果真能找到就好了……不过,万一这个人和哈曼一样不愿意与商会合作呢?” 贝罗斯说:“不愿意也正常,法师们都很有个性,很有自己的想法。不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像老头那样做的,不能一时气糊涂了就杀人,这样弊大于利。” 听了这话,冬蓟感到稍微安心。小贝罗斯对其父亲的态度还挺让人意外的。 贝罗斯继续说:“如果对方不愿合作,其实也不难处理。可以用钱买,可以为他做各种事情来交换,看他想要什么,为他实现愿望,投其所好。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我们甚至可以追求她,娶了她,让她动心,让她自愿。如果这些都不行,还可以用他爱的事物来挟持他……反正因人而异吧,只要你有耐心和诚意,总会有办法的。反而是另一种情况值得警惕……” “哪种情况?”阿尔丁问。 “如果这个人主动出现在你面前,主动愿意合作,那才值得担忧。” “哦?为什么?” 贝罗斯说:“主动合作的人显得很友好,于是你就会对他丧失警惕。你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其实主动权并不在你手上,而是在他手上。今天他把知识和忠诚都奉献给你,明天他也可以把这一切原样提供给你的敌人。” 阿尔丁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停顿了片刻才说:“很有道理。这适用于任何事。” 第97页 冬蓟听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紧紧交握着双手。 这时,远处的回廊里有人靠近,冬蓟赶紧站起来,假装只是在附近徘徊。 走来的人都是生面孔,不是宅邸里的人,可能是小贝罗斯带来的手下。这几个人没见过冬蓟,只觉得这个半精灵相当可疑,即使是宅中的仆人,也不能贴在墙上这样鬼鬼祟祟地偷听。 在他们询问冬蓟的身份时,阿尔丁和客人已经走出了实验室。两人刚一出来就听到了屋后有声音,于是立刻绕了过来。 看到冬蓟在这里,阿尔丁稍稍皱了一下眉。冬蓟发现了,心里更加不踏实。 他暗自慌乱,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尔丁身上,没有第一眼看清跟在阿尔丁身后的人。 再加上现在夕阳西下,那个人走过来时,正好站在斑驳的树影下面。 等冬蓟终于抬起头,看到客人的面容时,他惊讶得轻声“啊”了一下。 身形高挑,面容年轻,却顶着一头灰白色的长发……这不是地下市集的那个法师吗? 他自称研究炼狱元素,绰号名叫“乌云”。如今他身上不再是灰扑扑的旅行斗篷,而是素雅又不失精致的长衫,腰间还挂着装饰性的细剑,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施法者的样子。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精炼师?”小贝罗斯走上前,毫不掩饰曾经见过冬蓟,“上次在市集我就猜到了,果然没猜错。” 说着,他对冬蓟轻轻欠了欠身。商会首席根本不必对手下如此恭敬,他这样反而让冬蓟不知如何回应。 冬蓟心中慌乱,虽然礼貌地打了招呼,但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阿尔丁走过去握了一下冬蓟的手。冬蓟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阿尔丁故意抓紧了他,把他的整只手攥在自己掌心里。 “原来你回来了,”阿尔丁对冬蓟微笑着,“首席大人难得有机会来坐坐,我还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冬蓟不知该怎么应付阿尔丁的亲密举动。阿尔丁靠得那么近,还一直抓着他的手,恐怕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有着微妙的关系。 阿尔丁的脸上毫无波澜,似乎这么做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他带着冬蓟走近贝罗斯,为他们介绍彼此,自然而然地交谈,只有冬蓟一个人在那手足无措。 冬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他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不能在贝罗斯和一群陌生人面前说。 阿尔丁主动邀请贝罗斯留下用餐,贝罗斯拒绝了。他说中午喝的酒都还没醒,现在想早点回去休息。 听到贝罗斯要走了,冬蓟暗暗松了口气。 当贝罗斯与阿尔丁告别时,有那么一瞬间,冬蓟与贝罗斯视线相接。 冬蓟赶紧低下头,做出恭敬的样子,希望对方别留意到他脸上的情绪。 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贝罗斯身上带着一种怪异气息。 明明态度和善,却叫人心里很不舒服。 而且,这绝不是因为贝罗斯的身份。冬蓟与“法师乌云”沟通时,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商会首席,但他仍然有着同样的感觉。 冬蓟就默默留在了庭院里,阿尔丁去亲自把贝罗斯送出了大门。 贝罗斯的手下骑了马,他自己则坐上了一驾样式很朴素的马车。 他上马车之前,阿尔丁随口问道:“现在不喜欢骑马了?” 贝罗斯歪了歪头,示意自己肩头披着的灰白色头发:“我这这副模样毫无威严,不适合骑在马上招摇过市。” “恐怕都是因为过度劳累,多休养一下会好很多。”阿尔丁说。 “我会的,”贝罗斯说,“对了,记得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果你自己硬撑,很可能最后反而得不偿失。就像壁虎一样,割掉小尾巴才能让自己存活。” 阿尔丁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阿尔丁目送着马车与随行的骑手们离开。 第40章 返回宅邸之后,阿尔丁先去了宴宾厅,他以为冬蓟会到这边来等他,但冬蓟并不在,他又觉得冬蓟可能会回实验室,结果实验室里面也没人。 于是阿尔丁回到实验室屋后那片空地上,冬蓟竟然还在这里。他甚至没有多走几步去长廊里坐下,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一步也没动。 阿尔丁去轻轻拥抱了冬蓟一下。他感觉到冬蓟很僵硬,身体也很冷。 “怎么还愣在这里?”阿尔丁笑道,“怎么这么老实,我又没让你在原地罚站……你简直比泡沫还老实。” 冬蓟恍惚地抬头:“泡沫?” 泡沫是多年前阿尔丁与卡奈照顾过的小白狗。阿尔丁随口就把这名字说了出来,其实他并不太想告诉冬蓟。 他说:“哦,是以前我的一个手下。你怎么了?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 冬蓟低下头:“我没事,我只是……” 其实他原本想说,刚才阿尔丁在别人面前做出亲密的举止,让他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想起救济院的种种情况,又觉得现在不是谈那些粘腻小事的时候。 于是他赶紧定了定神说:“救济院那边来了一群人,有市政厅、神殿和商会的人,还有奥法联合会……” “别担心,”阿尔丁说,“那边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先跟我来。进屋说。” 阿尔丁一路揽着他的肩膀,带他来到属于卡奈的私人书房前。 第98页 冬蓟不明白。如果要谈话,可以就近去实验室,也可以去小议事厅,甚至回他或者阿尔丁的住处也可以……为什么阿尔丁要特意到卡奈的书房来? 阿尔丁用钥匙打开门,就像出入属于自己的房间一样自然。 进去之后,他叫冬蓟去坐在书桌后面,就是平时卡奈会坐的位置。 冬蓟觉得有点别扭,但还是听话地坐了过去。 阿尔丁扯过来一把高背椅,坐在桌子旁边。 “你觉得贝罗斯是来干什么的?”阿尔丁问。 冬蓟说:“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在你看来,他想干什么。” 冬蓟想到救济院的事情,于是说:“他们想检查救济院市集……可能是检查那里的禁运材料,也可能是清查死灵师。” 阿尔丁点点头:“嗯。但不仅仅是这样。” 接下来,他把近些天发生的事情按顺序简述了一遍: 不久之前,十帆街商会的另一名掌事急病而死,他在费西西特的势力一时陷入混乱。 霜原对费西西特的侵蚀愈发严重,一些令人邪恶不祥的生物渡过河面,爬进南岸的宝石森林。 有证据表明,死灵师们的力量在增强,他们得到了来源不明的物资支持,施法材料非常充沛;受他们操控的霜原蛮族人也不再使用粗制武器,而是用上了精工锻造的刀斧。 在这种情况下,费西西特不得不后撤防线,牺牲了宝石森林的一半土地,向希瓦河以北低头妥协。 与此同时,希尔达教院内出现死灵术痕迹,奥法联合会去追查禁运品,禁运品的途径商路指向海港城。 接着,海港城的救济院内有人意外死亡,人们借此开始调查地下市集,发现了大量涉及死灵学、毒物学、异界学等等的施法痕迹,以及交易各种亵渎之物的证据。 说完这些,阿尔丁问:“你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吗?” 冬蓟说:“意味着有人与北方霜原暗中联合,为他们提供资源,让他们一步步吞噬希瓦河南岸……甚至,那些人可能为此暗害了一名商会掌事。” 阿尔丁问:“看起来像谁做的?” 冬蓟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在膝盖上握紧:“像是……像是我们做的。” 他说得没错。种种迹象联合在一起,把所有可疑之事引向海港城。 最近阿尔丁风头正盛,把势力延伸到了海港城外,还做起了圣狄连边境卫队的生意。如果他真的与霜原人勾结了,那么他们一北一南,可以把整个费西西特围在中间。 费西西特原本在戈曼掌事的势力下,而现在,戈曼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 阿尔丁深深叹了口气:“冬蓟。不是像‘我们’做的,而是像我做的。你不会被牵扯进来的,我保证。” “这不可能是您做的。”冬蓟说。 “当然不是我,”阿尔丁说,“但明显有人希望是我。希尔达教院的死灵术材料、救济院里死掉的老太太……这些事都在恰当的时机发生,恐怕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他们在画一幅地图,画出路网还不够,最后还要画个箭头,把条条大路都指到我身上来。” 冬蓟问:“是谁要这么做呢……是贝罗斯?” 阿尔丁微微挑眉:“哦?你觉得是他?” 冬蓟会这么想,是因为三月。在救济院里,三月已经直白地告诉了他:老妪是由她负责毒杀的,而她现在是小贝罗斯的使者。 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但冬蓟能明确地感觉到,她显然并不忠于小贝罗斯。 冬蓟暂时沉默。他刚才直接说是贝罗斯,说完之后,阿尔丁一问他,他又有点犹豫了。 他想,可能阿尔丁并不同意,毕竟从刚才二人交谈的样子来看,他们的交情应该还不错…… 阿尔丁重复他:“冬蓟,你觉得和贝罗斯有关,对吗?” “我是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阿尔丁说。 冬蓟有点惊讶。阿尔丁继续说:“当然我也只是猜测。戈曼掌事的死多半与他有关,先是戈曼,下一个就是我。但我想不出来他这么做的理由,我们又不是他的敌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阿尔丁说着,摇了摇头:“也许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所以暂时想不通。” 冬蓟问:“卡奈大人知道这些了吗?” 阿尔丁没有立刻回答。 他轻抚着光滑的桌面,桌上基本没摆什么东西,可以映出他与冬蓟朦胧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阿尔丁忽然说:“冬蓟,你应该还记得那支贩奴的商队吧?” “当然记得,”冬蓟不仅记得,而且至今想起那些就胸口发闷,“怎么了?” “如果那个时候精灵进攻码头,商队运尸体的消息惊动整个海港城,甚至传到王都……那么,也许教院会提前一点清查禁运品,救济院里的老人也会提前死,这一切都会更早一点发生。这些事情,显然是有人在暗中安排的。虽然商队的货物不属于我,但通关手续是由我经手安排的,一旦这事和霜原扯上关系,市政厅和本地神殿一定会极力撇清自己,卡洛斯家族也会忙着自保,谁都不敢再和我站同一边。” 说到这,阿尔丁望着冬蓟:“幸好有你及时提醒了我。能攻击我的武器好歹是少了一把。” 第99页 冬蓟还记得,当时阿尔丁说箱子里有尸体是因为必须保证人数一致,否则商队会受罚。现在再提这件事,他的说法好像和当初有一些不同。 其实事情的性质没有变,但冬蓟就是觉得有些微区别…… 冬蓟本想细问,又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阿尔丁打断了他的思路:“冬蓟,你打开最下层的抽屉。” 冬蓟本来不想碰卡奈的书桌,但阿尔丁坚持如此,他也只好照做。 他打开那个抽屉,里面是各类票据和信件,下层的纸张塞得乱七八糟,最上层躺着一叠对折的信纸,倒是整整齐齐。 冬蓟拿出信纸,打开,双手顿时一颤。 他的目光越过信纸边缘,偷偷看向阿尔丁,阿尔丁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如何。 这些是他与卡奈的通信。 信件都来自冬蓟,内容言简意赅,只是沟通行程之类的。 从内容中可以看出,他与卡奈早就相识,一直维持着联系。直到前不久,他接到卡奈的邀请,与弟弟一起来到了海港城,正好赶上阿尔丁招募临时守卫的机会。 在其中一封信里,冬蓟曾经询问卡奈: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过去,一定要再等呢?我是精炼师,可以去魔法物品店工作,也可以去炼金师实验室或者精锻工坊,如果你们在这些地方缺人手,我可以直接应募,不用等机会。 冬蓟还记得,当时卡奈的回信中写道:掌事多疑,你需要找个恰当的机会自然而然进入他的视线。如果直接前来自荐,恐怕你很难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不是现在看见这些,冬蓟都很少再回想起当初他和卡奈的通信内容了。 冬蓟没敢抬眼,只听见阿尔丁说:“卡奈早就认识你。是什么时候?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他去圣狄连办事的时候吧?” “是的……”冬蓟小声说。 “卡奈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你和莱恩只是想应募仓库守卫。” “我们确实是……” 他还没说完,阿尔丁又说:“不但卡奈没有告诉我。你也没有告诉我。” 冬蓟不说话了。 明明这也不是多大的事,但他就是不敢再开口。 阿尔丁站起来走到冬蓟身边,靠坐在桌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曾经卡奈坐在这里的时候,阿尔丁也经常这样与卡奈说话。 只不过,卡奈是向后靠在椅子上,坦然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冬蓟则是低着头,缩着肩膀,只坐了椅子面的一半。 阿尔丁看着半精灵的发顶。披下的发丝之中,那对小尖耳朵现在没有发红,恐怕摸上去还会有点冰凉。 阿尔丁说:“卡奈离开海港城之后,我发现了这些信。当时我想,卡奈挑中你和莱恩是有道理的,他懂法术,他肯定知道你有多珍贵;而莱恩是见习骑士,品行值得信赖,也很适合应募守卫的工作。我与卡奈曾经聊过这些,我们都觉得雇个神殿骑士挺好的,他的身份正好能证明我们问心无愧……但后来我发现,这件事其实有个巨大的风险……” 不用他说完,冬蓟已经想到了。这个风险就是:虽然“如果提前知道有人贩奴,就不会雇佣神殿骑士”是可以成立的,但是,一旦事情败露,神殿骑士绝不会容忍贩奴,更不会容忍向死灵师贩运尸体。 莱恩一定会做出相应的行动,绝不会坐视不理。骑士的干预,再加上精灵救援队到来,这一系列安排都是为了在码头引起混乱……然后,这一切又会与今天的种种变故衔接起来。 只不过,后来多了一个变数:冬蓟把精灵营救队的行动提前告诉了阿尔丁,改变了事情的发展。 不可能有人提前料到冬蓟会回来报信。在原定的安排中,冬蓟应该一直在实验室里工作,他应该根本不去接触码头仓库,他在这件事中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刚被雇佣的时候,冬蓟提出过要与莱恩一起去仓库,卡奈对他又是劝阻,又是吓唬,显然非常不想让他参与。 想到这,冬蓟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明白阿尔丁想表达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卡奈的书房说这些。 “难道……卡奈大人他……”冬蓟刚说几个字,一叠薄薄的资料被扔在他面前。 他略扫了一眼,最上面的是一些签名或者画押,后面滑出来的几张则是他看不太懂的账目。 阿尔丁说:“这份应募名单是我从商行和驿站拿到的,卡奈没留记档。现在我才知道,当初应募临时守卫的不止这么点人。除了和你们一起来的人以外,其实还有一些更合适的人。卡奈故意把更适合的人拒之门外,只留下你与莱恩,以及一些我肯定看不上的人。” 他扔开第一张纸,手指在后面的纸上点了点:“还有这些。这是一份账目,最近我才拿到手。它们来自一个位置很偏远的船坞,有人买了好几艘款式老旧的渔船,把船都拆卸开,和新出厂的龙骨组合在一起,做出一艘特征模糊、没有龙骨标号的无名渔船,然后把它转手给真正的渔民,再授意渔民把它租给精灵。精灵营救队本来没有长途航海的能力,有了这艘船,他们就可以到海港城来了。” 其实冬蓟看不懂记档上的数字和专业术语。他轻声问:“难道……这也和卡奈大人有关系吗?” 第100页 阿尔丁说:“他当然不会留下名字。但我可以查到他的进出账,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支出流水与船坞账目上的花费一致。” 冬蓟的肩膀微微向下塌,双眼盯着那些纸张,头垂得更低了。 阿尔丁把一只手搭在冬蓟肩膀上,手的力道很轻柔,其中并没有多少责怪的情绪,反而有一种安抚的意味。 阿尔丁说:“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卡奈,今天你也不会坐在我面前。从结果来看,其实我还挺高兴的。” 冬蓟心里发沉,但又涌现出一种酸胀的感觉,这东西好像哽在看他的喉咙里,让他只能微微开口,却说不出话。 放在肩膀上的手挪了过来,轻轻抬起冬蓟的下巴。冬蓟也没躲。 他与阿尔丁四目相对,眼睛里也说不清是震惊还是迷茫,而阿尔丁仍然面色凝重。 “我也不愿假定这一切与卡奈有关,但是……”阿尔丁停下来,没有说完“但是”之后的话。 他改口说:“卡奈可能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冬蓟不仅惊讶,几乎有些感到混乱。 阿尔丁仍然半坐半靠在书桌边,低着头,暂时没看冬蓟:“别害怕,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把这些利害关系告诉你而已,你需要知道它们。” 冬蓟说:“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也许事情没有这么糟,可能背后还有别的原因……” 阿尔丁说:“你知道吗,应付商会首席真的很累。又要称兄道弟表现出信任,又要随时观察他的反应,猜他的想法……唉,真的没意思。” 其实冬蓟也不喜欢与贝罗斯相处。那人态度很和善,但冬蓟就是总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压迫感。 阿尔丁长叹一声,继续说:“从前我还有卡奈,还能和他聊聊各种利弊……” 他又没把话说完,后半句化为了轻轻的摇头。 冬蓟第一次看到阿尔丁这个样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阿尔丁面前:“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全力帮您。” 阿尔丁看着他的双眼:“好,我确实需要你为我做很多事。” 冬蓟点点头,认真地望着阿尔丁。 阿尔丁说:“首先,现在你是我身边最可信的施法者。即使除去‘施法者’这三个字,你也是我少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你在我身边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见过、听过很多事情,如果有人接触你,想跟你打听什么事,你不要理睬,你回来把情况告诉我,让我去处理。” 冬蓟说:“那当然。”即使阿尔丁不说,他也肯定会这样做。 阿尔丁继续说:“第二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要相信贝罗斯。你看他表面和和气气的,实际上已经一手催动了针对我的种种攻击。你要小心,不要被他友善的外表欺骗了。” “我明白。”冬蓟说。 “第三点,是关于卡奈的,”阿尔丁说,“我认为卡奈的事情肯定有误会,其中少不了贝罗斯的利诱和鼓惑。现在你不仅要提防贝罗斯,也要避免与卡奈联系。如果卡奈以法术手段试图联络你,你不要回应,要全部拒绝。当然了,你更不要主动去联络他。你要让外人觉得,你只是我的手下之一,你和卡奈走得并不近。” “我会注意的,”冬蓟问,“但是……为什么需要这样?我会按您说的做,只是想问问原因……” 阿尔丁叹了口气:“将来的事难以预料。我怕连累你。” “我懂了……”冬蓟答应了下来,默默希望这种“将来的事”最好不要发生。 阿尔丁从桌边站起来,靠近冬蓟,拉住他的双手:“还有最后一件事。” 冬蓟稍稍抬眼看他:“还有什么?” “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了。你可不要离开我。” 冬蓟先是一口答应,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最后一个要求和前面的似乎不太一样,可以说是针对手下,也可以说是针对另一种关系…… 明白这一点后,冬蓟就又有点不敢与阿尔丁对视了。 他先低下头,再点点头,轻声回答:“我不敢保证一刻也不离开……” 阿尔丁微微眯起眼睛。冬蓟继续低着头说:“但是无论我去了哪里,等做完事情之后,我就一定会回来。我很喜欢留在您身边。” 阿尔丁笑了笑,吻了一下冬蓟的发顶,轻轻把他拉进怀里。 第41章 大约是五六年前,上一任商会首席还在世的时候,包括阿尔丁在内的很多人都接触过小贝罗斯。 老贝罗斯从未结婚,情人倒是有那么几个。小贝罗斯一直和母亲生活,快要成年的时候才被父亲接到身边。 正因如此,他们父子的言行风格并不相似,甚至连口音都有些区别。 刚来到商会的时候,小贝罗斯的地位并不高。他没有任何个人势力,充其量只能算是他父亲的私人助手。 他既不会战斗,也不懂奥法,连经营也不怎么擅长,只在吃喝花钱上比较有天分,因此他迅速结交了一些同龄朋友,倒是不寂寞。 几年过去,老首席急病而死,原本能力平平的小贝罗斯竟然力排众议,成为了新任首席。 不仅如此,他似乎也略懂些奥法学识,能和商会里的法师能聊得你来我往了。 他身边的朋友亲信几乎换了一批人,比如他父亲看不上的那些,如今他也渐渐不再理睬。很多人都认为,在短时间内他的言行举止愈发成熟,与之前判若两人。 第101页 “判若两人”的不仅是他的气质,也包括他的外貌。 曾经的小贝罗斯英俊且健康,身材高大,一头乌发,是个挺开朗的年轻人。而现在他的头发早早花白,身材消瘦得非常严重,连马都不能骑了,只能坐马车。 阿尔丁早就是小贝罗斯的朋友,但不是关系很近的那种。他与小贝罗斯很久没有见过面,如今一见,他其实非常吃惊,只是没有挂在脸上而已。 小贝罗斯的变化过于巨大,这绝不是劳累和压力能解释的。 阿尔丁坐在议事厅里,一边思考,一边翻阅着手里的信件。 信不是装在信封里,而是撬开蜡丸取出来的。 他看完信,没有换纸,直接在原信纸的背面写了几句话。写完之后,把纸张按原样叠成一小团。 阿尔丁打开一格抽屉,抽屉里放着个小铜盆。 他把剥掉的蜡壳扔进铜盆里,铜盆边缘逐渐亮起一圈奥术字符。 蜡壳像被加热一样融开了。阿尔丁将叠好的信纸塞进软化的蜡中,蜡自动把它包裹起来,然后迅速冷却。 片刻之后,蜡变成了铜盆底部的一层硬壳,其中的信纸却消失了。 ====================== 卡奈捧着手掌大小的铜碗。掌心感觉到些微震颤时,他用手指在碗壁划了一圈,念出咒语。随着奥术符文浮现,碗底的软蜡聚集起来,最终形成了一枚蜡丸。 他取出蜡丸藏在手心,把铜碗放回储物架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间书房。 目前卡奈住在老师家中,用的是老师的书房和施法物品。 老师喝了他准备的安神茶,正在体验一场无比甜美的高质量午睡。 卡奈坐到厨房的餐桌旁,展开信纸。 信鹰不够快,而且容易被拦截;传讯法术虽然快捷,却需要双方都懂施法。卡奈用的通讯方式又安全又快,唯一的缺点是需要一堆零七八碎的材料,非常麻烦,幸好老师家里什么都有。 信上的内容很简洁。卡奈看过之后,轻轻说了个短促的咒语,信纸便在他指间化为了灰烬。 几刻钟之后,老师悠悠转醒。老人家对安神茶的特殊功效毫无察觉,甚至还觉得今天休息得不错,头脑分外清醒。 整个下午,老人在实验室忙自己的事情,卡奈在另一张桌子上帮他誊抄法术书。师生二人偶尔闲聊几句,仿佛回到了卡奈刚来到教院的时光。 傍晚的时候,一队人马拐进小巷,停在了老师家院落前。 领头的人是西蒙。上次卡奈与他在图书室谈了很久,直到凌晨才各自离开。 从那之后,卡奈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似乎对他的提议仍然抱有疑虑。中间西蒙找过卡奈几次,每次都不巧错过了。 今天西蒙竟然直接跑到老法师的家门前。老法师从木窗缝里看了看,皱着鼻子,一脸厌恶。 老师对西蒙深恶痛绝,非常不愿意让卡奈与那种人交往过多。没等卡奈说什么,他亲自出了屋来,到院门前,对着西蒙一通数落,嫌他们这么多人打扰他休息。 西蒙和王都的人关系紧密,又是商会首席的使者,教院的人一般不太敢给他脸色看,但一把岁数的老法师管不了这么多,连表面的友好都懒得维持。 卡奈走出来,好不容易把老师劝回了屋子里。 西蒙一脸无奈:“你的老师可真讨厌我啊,我还特意给他带了点礼物呢。” 他身后的手下捧着个小盒子,看起来多半是宝石或者其他贵重的施法材料之类。 卡奈说:“不用,他不会收的。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西蒙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你自己看看。” 卡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拆开信封,越是看下去,眉头皱得越紧。 西蒙观察着他的表情,也带着愁容说:“今天上午,附近的票号、驿站、施法材料店都收到了类似的命令。我打听了一下,命令是昨天传到工坊街商行的,然后商行又转达到了那些地方。我向票号的熟人要了一张,拿出来给你看看,免得你不相信。” “阿尔丁为什么要这样做……”卡奈盯着手里的纸。这句话不是疑问,更像是喃喃自语。 西蒙说:“卡奈,你的一切权限全都被中断了,币票不能兑,施法材料不能签单,连驿站都接了密令不许收留你。明面上说是海港城有特殊情况,催你回去,但这是催人的正常手段吗?你哥哥平时也这样对你?” 卡奈说:“我用法术联系过他,他确实催我回去,但没提起这些……” “他说是因为什么了吗?” “说了。海港城出了一些很麻烦的事……” 他仍然盯着手里的纸,余光却瞟向西蒙。 西蒙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脸上仍然是关切的神情:“你要回去也行,但是最好别一个人走,和我们一起吧。正好我也要去海港城找首席大人。” 卡奈没有答应,只是说要再想想。 看卡奈也没有谈下去的意思,西蒙只好先行告辞,临走把所谓的礼物留在了老法师院门口。 =================================== 这天的晚饭之后,卡奈说要去教院图书室,离开了老师的家。临走前他努力说服老师,让老师把西蒙送的礼物留下,毕竟碎宝石和罕贵药草是无辜的。 第102页 老师送卡奈到院子外,看见了门边的小行囊。他立刻明白,卡奈要去的地方绝不是图书室。 老师叹了口气:“卡奈,我一直希望你留在教院。你的元素控制能力非常优秀,理应参与更多研究,争取留下成果才对……如果你不做法师,实在太可惜了。” 卡奈笑道:“老师,我本来就是法师呀,不然我还能是什么?” “你应该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有一堆事情忙,去吧。我只是真的替你感到可惜。” 卡奈辞别了老师,独自走入夜色之中。 他确实不去图书室,甚至没有进入教院,而是直接离开了工坊小镇,找到了上一次落脚过的驿站。 驿站不收留他,说是客人住满了。卡奈并不要求住宿,而是要买一匹马。他用的是现金,所以老板答应了。 牵出马匹之后,卡奈调转方向,从工坊小镇的西南角离开了。 从这条路走,他会距离海港城越来越远。路上几乎没有歇脚处,要骑行一整夜才能抵达下个小镇。 月亮升高之后,卡奈远离了工坊小镇,独自骑行在寂静的林荫路上。 他单手掏出一撮粉末,念动咒语,将粉末在面前吹开,粉末随着风向扑到他脸上,这瞬间,他的眼睛呈现出了野兽那样的反光。 施法后,他看见了这条道路上的诸多痕迹。有些非常淡,应该是几天以前的了,也有些在月光下反着荧光,显然是刚刚留下的。 与此同时,被吹散的粉末向后飘开,又被气流裹着吹回卡奈耳边。 粉末带回了些微声响,是车轮和马蹄的声音。 渐渐地,他看见了远处树林中藏匿的人影。他装作毫无察觉,继续向前。 突然马匹猛停住,一声长嘶,身体失去了平衡。卡奈被甩下马背,打着滚摔在地上。 道路中间横了数道绊索,从粗细和布置的角度来看,显然是专门用来对付马匹甚至马车的。 卡奈跌下来之后,绊索也松开了。两道人影从树丛里冲了出来,他们身穿皮甲,戴了面罩,手上提着斧子,直奔向跌倒的卡奈。 卡奈蜷缩着,一手捂着左腿膝盖,另一只手歪在旁边不能动弹。 他的表情非常痛苦,显然无暇施法反抗。 第一个杀手几步冲上来,动作明显迟滞了一下,他只是举起斧子,没有立刻劈下来。 接着,第二个人也过来了,同样没有马上进行攻击。 卡奈眯眼看着他们,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们是谁……为什么……” “你哥哥托我给你带个话,”其中一人说,“你辅佐他这么久,现在最后再帮他做一件事。” “他要我做什么……” “他要你永远别回海港城,永远别开口说话。他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那人故意重重地读出“永远”这个词,然后举起斧子。 卡奈垂下头,脸藏在阴影里。 他肩膀颤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也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杀手的斧子举着不动,他俯身了一下,想听卡奈在说什么。另一人在他身后,偷偷向道路远处张望。 卡奈说:“人太少了……” “啊?什么?” 杀手的话音刚落,卡奈忽然抬起头看向他。 一把电光长枪刺入面前杀手的胸膛,再对穿而出,末端刺进后面另一个杀手的喉咙。 两名杀手一声也没吭,就这样被穿在了劈啪作响的法术长枪上。 片刻之后,长枪原地消散,两具尸体随之倒地。洞穿的伤口被电光烧灼,几乎没流出多少血。 卡奈从趴着的姿势坐起来。 左膝是真的受了伤,挪动身体时,他痛得咬紧了牙。不过他的胳膊并没有伤到,刚才他是故意假装的。 法师伤到了手,别人就会放松警惕。 他看着杀手的尸体,自言自语道:“我是说,如果真要杀我,只派两个人可不行。人太少了。” 道路旁边,那匹马摔倒后有点茫然,这会儿好不容易又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回跑。 卡奈摇了摇头,毕竟是临时买下的农家马匹,还能指望它怎样。 其实卡奈早就看到了绊索。这种马训练不足,他没法控制它跳过去,但他可以施法保护自己,让自己安全落地。 他确实施法了,减轻了一点自己受伤程度。他保护了腰部和双手,让左腿承受了最大的伤害。 他的灵感来自冬蓟坠马的那次。他要和冬蓟一样伤在单腿上,要比冬蓟伤得重一点,这样既可以显得可怜兮兮,又不会影响施法。 卡奈是真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原地等待。他眼睛上的法术效果还在,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亮起微光,那是人类活动的痕迹,有人过来了。 果然,还没等多一会儿,一驾马车和几个骑手出现了。 看到路中间的尸体,领头的骑手明显慌乱了一下,驭马放慢速度,退到了马车旁边,隔着帘子低语了几句。 马车也停了下来,西蒙推开车门,大喊了一声“卡奈”,惊慌地跑了过来。 西蒙扶着卡奈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卡奈抬眼望着他,额头上都是冷汗,眼睛里也氤氲着泪水。毕竟他的腿是真的很疼。 “快带我离开这里!”卡奈紧紧揪住西蒙的衣服,“有人要杀我!” 第103页 西蒙连连说好,并且安慰卡奈不要害怕。他把一只手勾在卡奈膝窝上,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抱不动人,就改为叫来一个强壮点的手下,让他把卡奈抱到马车上。 那名手下安静地服从命令,眼睛却一直惶惶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上了马车,西蒙叫车夫调头折返。 卡奈靠在角落,额头因颠簸而撞在车厢壁上。西蒙主动坐过去,让他改为倚靠自己,卡奈也没有拒绝。 “你怎么会来这里?”卡奈虚弱地问。 西蒙说:“我今晚要离开教院,之前问你要不要一起走,你没答应,我就想再找你问一次。结果你竟然已经走了。我问了一些人,他们说看到你从西南边离开了小镇,我就想追上来,再问问你。”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因为……”西蒙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我就是怕会出现在这种事。卡奈,是谁要杀你?” 卡奈不回答。西蒙等了好一会儿,面露惊讶:“难道是……” 卡奈仍然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至于吧……”西蒙的声音颤抖着,“我本来以为他最多也就是让你承担一些污名,然后想办法把你送到不碍事的地方就行了……怎么会……” 卡奈说:“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不能申辩。” 西蒙被他的语气吓得怔住了。卡奈当然没有死,死的另有其人。 西蒙飞速思考了一下,觉得卡奈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卡奈指的应该是他自己,毕竟他也是差点被杀,只不过,他在“救兵”赶到之前就干掉了杀手……这确实有些意外。 西蒙很快就调整了状态,用更冷静的声音说:“卡奈,这种情况下,你越是独自离开就越危险。和我一起回去吧,至少我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卡奈叹道:“回去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在海港城,我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除了他以外别人都不会相信我……但是他……” 西蒙揽着卡奈的肩膀,安慰地轻轻拍了拍:“还有我相信你啊!真的,我相信你。回去之后,我争取安排你和首席大人谈一谈。” “可是……我也不是完全无辜。很多事情确实与我有关,我又能说什么……” “也不用刻意说什么,”西蒙的眼中浮现着笑意,“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就足够保护你了。毕竟你又不是掌事,你又不是权责最大的人。” 卡奈若有所思,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西蒙赶紧又安抚了他几句,打开马车窗帘,对外面的人说抓紧去找个医生。 第42章 今晚的月色非常亮,透过纱帘洒在被褥上,晃得人有点睡不着。 冬蓟翻了个身,看向窗外。这样直接盯着看,月光也并没有很亮。他叹了口气,看来失眠不能怪罪给月亮。 这些日子他还挺忙的。过去的一天里,上午他辗转了好几个工坊,布置下一堆事情,要亲自参与各种器物附魔进度,还要兼顾着手头的实验。 一天下来,明明身体疲劳,脑子里却一直转着各种念头,越想越精神,怎么也睡不着。 冬蓟干脆下了床,从柜子里拿出纸笔和信封,在书桌前坐下来,点亮蜡烛。 羽毛笔蘸上墨,冬蓟开始写给莱恩的第四封信。 之前他已经写了三封,寄往位于圣狄连附近山区的白昼神殿,那是当初莱恩初入誓的神殿。莱恩的巡历期差不多也该结束了,等莱恩回去受领圣徽,神殿就可以把信交给他了。 因为知道信无法立刻交到莱恩手里,所以冬蓟写的都不是什么急事。无非是说说自己的近况,叮嘱莱恩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还有就是变着方式解释当初自己的想法,以及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他也觉得自己好笑,空口道歉有什么用,从行为上来说,他就是没有和莱恩站在一起。但他又觉得,无论莱恩能否理解,自己也应该好好解释。 他还特别提到,让莱恩不要归还附魔过的剑和其他用具,那些东西是他作为哥哥应该提供的,不是恩惠,也不是礼物,而是就像衣食住行一样的正常资源。 写到这里的时候,他本想写一句“不要把它们当成亏欠”,但提起笔来,他又觉得不对,这种口气有点高高在上,显得像是对莱恩进行施舍一样,恐怕莱恩看了会更生气。 那这话该怎么说呢……冬蓟拿着笔,笔尖的墨水都快干了,还是没能想出更恰当的表达方式。 忽然,肩头多了一点点重量,还附带了些微暖意。 冬蓟回过头,阿尔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给他披上了一件夹布斗篷。 冬蓟放下笔,随手把信封盖在了信纸上面,阿尔丁也没多问。 给冬蓟披上衣服之后,阿尔丁把双手停留在他肩膀上:“最近天气变凉了,你可不能学我穿这么少。” 冬蓟点点头。阿尔丁问:“怎么,睡不着?” “睡不着,起来找点事情做。”冬蓟说。 “在写信?那你赶紧写,明天正好有信使出城,让他帮你一起寄出去。” 说完,阿尔丁稍稍走开,去给自己倒了杯淡茶。 冬蓟挪开信封,对自己刚才遮遮掩掩的行为有点不好意思。 和阿尔丁一这么说话,冬蓟倒不再纠结信里的用语了。他干脆没有写那句亏不亏欠的话,改为简单叮嘱了些别的。 第104页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稍微一分神,他反而想通了。就算莱恩非要归还那些东西,他也可以坚决不收,或者收下再赠与其他需要的人。 莱恩终究要走自己的路。即使没有之前的那场冲突,他也早晚要离开,他绝对不会留在商会过这种世俗日子。 他们兄弟早晚要走到岔路口上。也许会淡漠地分离,也许会痛哭流涕告别,也许会大吵一架愤怒地转身……无论哪种都不好受。 至少他们都不会孤独,身边都会有其他人陪伴。 莱恩一直很受欢迎,他在神殿骑士的集体中也一定能收获更多友谊;至于冬蓟自己……他也有了长期的容身之地,将来应该再也不需要为生计烦恼了。这么一想,冬蓟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冬蓟把信封好,放下笔,回头看向阿尔丁。 阿尔丁坐在矮桌边的地毯上,正在把玩一只镶嵌宝石的杯子。他侧着身,暂时没留意到冬蓟的目光。 至今冬蓟都不敢太深入地思考自己与阿尔丁之间的事情。每当他试图思考,脑子里就会冒出那些令他面红耳赤的事情,他只好赶紧转移注意力去想点别的。 当初他只打算进入十帆街商会,可并没有打算在商会认识某个人,甚至与其发展出如此特殊的关系。 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但又如此顺理成章。回过头来仔细一想,他不知道这种关系到底该算什么,好像不同于所谓的恋人,又不能算关系正常的主从。 冬蓟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完全是因为立场,也不算是因为性别。他到现在也没搞懂心中的隐隐忧虑是从何而来。 在他发愣的时候,阿尔丁放下杯子走了过来。他捧起冬蓟的脸,俯身在额头上亲了一下:“今天我和市政厅那边谈过了,他们也希望保住救济院的市集,但具体的处置方法我们还要商量。” 冬蓟问:“那边的人难应付吗?” 阿尔丁站在桌前,低头看着冬蓟,一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市政厅和神殿都不难应付,需要花心思的主要是王都那边,还有奥法联合会。如果首席能支持我也好,但偏偏贝罗斯非要在这件事上刁难我……今天他还试探我,跟我提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想把你带走。” “什么?”冬蓟吃了一惊,“带我去哪?” 阿尔丁说:“他说,费西西特那边戈曼掌事刚去世,很多事情陷入混乱,所以他打算亲自去那边主持一下大局。他希望能带着你一起去,因为那边局势不太好,很多地方用得上精炼师。” “我又不是战斗法师……”冬蓟嘟囔着。 阿尔丁笑道:“精炼师一向不去前线,其实大家都懂。他就是这么一说,拿刚去世的戈曼掌事当个理由而已。” “那我……”冬蓟看着阿尔丁。 阿尔丁说:“我当然不想让你去。贝罗斯这趟到海港城来,显然就是为了抢我的东西。我的生意,我的盟友,我好不容易积攒的资源,还有我身边珍贵的人才……他看着我这里枝繁叶茂了,就想横插一脚,都收割掉。” 其实不止阿尔丁,之前的戈曼掌事也是个例子。 正常情况下,如果真有一位掌事意外身亡,他手下也会有可信的人立刻顶上来应对一切,势力不至于变成一片散沙。 必定是早就有人在暗中坑害戈曼,把他的羽翼拆了个干净。 唯一的问题是,阿尔丁目前还是不太明白贝罗斯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并无不忠的手下们视为敌人。 看着冬蓟担忧的眼神,阿尔丁说:“别怕,他还不至于直接从海港城绑走你。也许他不是真的需要精炼师,而是另有目的,只是拿你当个幌子。我再试探试探,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冬蓟说:“也许他猜到我是哈曼的孩子了。” “那也没关系,”阿尔丁说,“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让他带走你。你是人,又不是没生命的法术书。” 冬蓟顿了顿,小声问:“他知道……我们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阿尔丁刚问完,还没等冬蓟回答,他就自己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我们在一起的事?” 冬蓟轻轻点了点头,耳朵尖又有点红。 “他知道。”阿尔丁说完,冬蓟的表情明显更紧张了。 阿尔丁说:“他那么大一个人,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而且今天谈话的时候我也明确地告诉他了,他知道你我不仅仅是雇佣关系。” 冬蓟问:“这样……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我倒很愿意跟他说清楚。他只想挖走我的下属也就罢了,如果他明知道我们有这一层关系,还非要把你带走,那基本就可以认为他不是想要精炼师,而是刻意跟我过不去。” 说完,阿尔丁拍了拍冬蓟的肩:“这些我都有分寸。你的信写完了吗?” “写完了。”冬蓟站起来,本来想说准备去睡……可现在阿尔丁在他房间里,他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低下头,没敢往下说。 阿尔丁微笑看着他,把他连人带斗篷一起抱了抱。比起亲密行为,更像是为了安抚他的担忧。 躺回床上之后,冬蓟又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看着刚才照得人睡不着的月光。 阿尔丁走到窗边,把纱帘内侧的重缎窗帘拉上了。月光被遮住,屋里却没有变暗,冬蓟这才想起不远处书桌上的烛光,他忘记把它熄灭了。 第105页 他想再起来去熄灭蜡烛,却被按回了枕头上。 这次,阿尔丁亲吻的不是额头或发顶,而是冬蓟微凉的嘴唇。 冬蓟闭上眼睛,假装屋里没有烛光。 ========================== 阿尔丁睡得晚,醒来却很早。他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时,其实冬蓟也醒了,但冬蓟故意装睡,不想直接睁眼面对他。 过了一会儿,阿尔丁整理完毕,坐回床边。 冬蓟背对他侧躺着。阿尔丁伸手整理了一下半精灵的头发,俯身上去,吻了吻耳廓和颚角。 冬蓟还以为他这就该走了,谁知,阿尔丁的吻又落下来,这次是薄被下面的肩膀,侧肋,突出的腰胯,最后又落回面颊上。 这些吻轻得像羽毛,流露着满满的宠溺与珍爱。 冬蓟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不知如何回应。 脚步声穿过门廊和前厅,然后是关门声。阿尔丁离开了。 冬蓟终于睁开了眼睛。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天刚刚亮。 冬蓟爬起来,慢吞吞挪到浴室的镜子前。他脖子、锁骨甚至胸口的皮肤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最近冬蓟不能只窝在实验室里,他几乎天天要出门,有时去工坊,有时要亲自去码头检查施法耗材相关的货物。阿尔丁应该是知道这一点,所以特意克制了一下。 这样一来,即使中午温度升高,冬蓟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衬衫解开一些。 其实,夜晚仍然留下了痕迹,但都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不仅别人看不见,只要冬蓟自己不故意去找,也不太容易看见。 幸好如此。他也确实不好意思盯着它们看。 冬蓟花了点时间收拾洗漱,穿好了能外出的衣服。他走到书桌前,那封信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信封上多了一枚邮章。大概是阿尔丁刚刚帮他盖好的。 冬蓟微笑着拿上信,带好腰包出了门。 走到庭院大门前,头发一黑一红的那两名守卫已经在等他了。现在不同以往,冬蓟几乎不再独自出门,每次都会有人跟随。 冬蓟坐马车,守卫骑马在旁边随行。冬蓟先去寄出了信,然后赶往冒险者公会名下的工坊,最近他正在指导那里的法师制作临时附魔工具。 工坊在海港城郊外,比去救济院的路还要远一点。走到路程的一半,马车停了下来。冬蓟听到红发的战士策马到车前,嘴里骂骂咧咧。 黑发战士敲了敲马车厢,冬蓟打开窗帘。 战士说:“前面有一队货运马车,好像是马惊了,车身翻覆,货物掉下来把路堵了。” 冬蓟探头出去看了看。前面的道路上停着四套马车,其中有几个车斗翻在地上,满地是各种包裹,甚至还有木炭从麻袋里掉了出来,零零碎碎到处都是。 这条道路在田垄上,两侧都是农地,人能绕过去步行,但马车和马匹肯定是过不去的。 冬蓟说:“我们去帮一下忙吧。如果回去绕路反而费时间。” 黑发战士点点头,把马车夫也叫了下来,一起去前面帮着收拾东西。 冬蓟打开马车门也走了下来,红发战士见状赶紧拦住他:“别!我们去帮忙就行了,怎么能让您动手呢?法师的手不能干这种粗活。” 其实精炼师经常干粗活,手指受伤也是常事。冬蓟说:“不要紧的,多个人能快一点。” 红发战士说:“那可不行。如果阿尔丁大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他不会的。” “法师大人啊,他是不会跟您生气,可我们呢?” 冬蓟从中听出了别的意思,有点不好意思。 前面的黑发战士回过头,狠狠瞪了同伴一眼,红发战士抿了抿嘴,没再多说,但仍然劝冬蓟回马车上等。 他们的态度令冬蓟莫名地心虚,冬蓟只好乖乖听话回到马车上。今天他本来就有点腰酸,腿也软软的没力气,还是听劝多坐一会儿更好。 等了一会儿,马车突然动了,紧接着,外面传来红发战士的呼喝声。 附近传来马匹的哀鸣,然后是怒吼和拔出武器的声音。冬蓟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刚伸手去拉窗帘,突然车厢剧烈一颤,把他颠得向后倒回了座椅上。 有人驾驭马车调转了方向,竟然直接奔向了田垄下。 车厢颠簸得厉害,冬蓟连坐都坐不稳,一会儿倒向旁边,一会儿又扑在地上。 他好不容易抓着窗帘稳住身体,窗帘缝隙中滚进来一支小小的玻璃瓶,只有手指大小,撞在地板上就碎了,里面的液体接触空气,散发出一股闷甜的味道。 冬蓟认得这种药剂,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嗅着它,人会在几个眨眼之间失去意识。 他摸向腰间的材料袋,想用随身携带的施法材料中和掉药剂效果。可惜他空有办法,手上速度却太慢了。 刚摸到要找的东西,他意识一空,身体软倒在了车厢地毯上。 第43章 冬蓟渐渐转醒,发现自己身在山洞中,躺在一块旅行用的羊皮上。 山洞很浅,几步外就是出口,能看见外面的森林。 他觉得肩膀很酸,挣扎了一下,动不了。感觉渐渐回到身体上,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 脚没有被绑,所以他还是慢慢坐了起来,头脑懵懵的,还有点耳鸣,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伤痛,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随身物品也都还在。 第106页 耳鸣逐渐消退之后,他听见山洞外面有人在说话。 “这点事都办不好!就该我自己去……” 另一人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好久才说:“那你想怎么办?” “至少不能引起这么大的骚乱。” “得了吧,换了你也没更好的办法。” 冬蓟脑子还是有点懵,只能听出是女性的嗓音。 其中一人又说:“你去把他解开。” 另一人说:“你自己去。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踩着落叶的脚步声靠近,山洞边缘出现一个逆光的人影。看到冬蓟醒了,来者叹了口气,赶紧安抚了他几句,说马上帮他松绑。 冬蓟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了,他定睛一看,这不是三月吗? 他惊讶地看着三月,一时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三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要绑着你的,现在我就给你解开。” 她给冬蓟松了绑,还帮他揉了揉胳膊。冬蓟抬头看向洞外,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衣与皮甲,腰间挂着钉头锤和短剑,头上套了挖出洞来的布袋,隐藏着面部。 亡者猎人?她也跟着三月一起回来了? 在救济院再次见到三月时,三月没有解释她的行动,冬蓟私下猜测她是摆脱了猎人,又跑回了海港城。现在看起来,这名猎人不但没有继续追杀三月,似乎还和她组成了某种同盟。 “你们要干什么?”冬蓟向后缩了缩。 猎人和三月对视了一下。三月说:“原本我想找个事由以正常的方式和你见面,然后谈一些事情,但现在来不及安排了……我只好这样。” “什么来不及了?”冬蓟问。突然他又想起来,那名亡者猎人曾经伤害过好几个神职人员,而且对此毫无愧疚。他顿时有点慌了:“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在哪?他们怎么样了?” 猎人抱臂靠在石壁上:“放心,没死,也没受伤。我抢了马车就立刻跑了。” “真的吗?如果他们没事,他们怎么可能不追?” “哦,他们追不上,”猎人笑道,“因为我把他们的马杀了。” 冬蓟皱起眉,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这种人,就算攻击人类也眼都不眨,何况是马匹呢。 他回忆起在马车里听到的动静,明白了她的手段。在两名守卫与车夫帮路人整理货物的时候,她不仅抢了马车,还快速杀掉了守卫的坐骑。估计前面的货运马车翻覆也是因为她动了手脚。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冬蓟看看猎人,又看看三月,“三月,你还没解释你的身份呢,你怎么会是小贝罗斯的手下?” 三月笑道:“你竟然不知道?我还以为这些天里你早就什么都猜到了呢。” 冬蓟没有回答。其实这些天他要么忙于法术实验,要么脑子里想着阿尔丁或者莱恩,并没有认真琢磨过她的身份…… “我认识小贝罗斯,这并不奇怪吧?”三月说。 现在一想,确实如此。 冬蓟回忆起了三月的身世:她的父亲姓塔尔,曾经是老贝罗斯的手下,因老贝罗斯的命令而袭击了法师哈曼,自己也因此身亡。 既然父辈相识,那么三月当然有可能早就认识小贝罗斯。这简直太顺理成章了。 三月说,当年她父亲独自在外,长久杳无音信。某天,一些来自商会的人跑到他们的故乡,给了母亲一笔钱,别的什么也不说。母亲只是胆小怕事的普通村妇,很畏惧这些带着刀剑的老爷,所以也不敢纠缠询问。 多亏了这笔钱,三月和弟弟小塔尔平安长大。小塔尔成为了白昼骑士,被派驻到了海港城的神殿,在这里,他偶然遇到了新一任的商会首席——小贝罗斯。 这两人虽不像父辈那样关系密切,倒也渐渐成了朋友。 “这些事情,是后来我到处打听才得知的,”三月说,“我弟弟来海港城的时候,我在西瓦河畔,和他没什么联系,也还不认识小贝罗斯。” 冬蓟问:“从前你没有和你弟弟一起来过?我们遇见的那次,你真是第一次来海港城?” 三月说:“以前我没来过。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和家人的关系很好吗?怎么可能……对弗兰斯来说,我这个姐姐可有可无,不……应该说还不如没有。我们很早就不怎么见面了,反正见了面也不愉快。” 冬蓟皱眉:“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旁的亡者猎人冷笑了一声。显然她很明白为什么这对姐弟关系不好。 三月说:“他选择了白昼神殿,而我去了北方霜原……还用问我们为什么关系不好吗?” 冬蓟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三月继续讲述自己所知的事情。 她第一次听说小贝罗斯,是在她母亲病故之后。在此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故乡了。 那时她已经结识了未婚夫埃默,两人在是某个古遗迹中相识的。母亲的葬礼上,她和埃默站在一起,弟弟小塔尔全程没和她说过话,倒是和埃默聊上了几句,也提到了商会和贝罗斯。 葬礼后,三月再次离开故乡。埃默不是法师,也有点畏惧她的那些研究,所以暂时没有与她同行,而是选择与小塔尔一起去海港城办一些事情。 就在这不久后,小塔尔和埃默在海港城接连死亡。 小塔尔从来不对骑士同袍提起还有个姐姐,埃默又是孤身的外乡人,于是这两人的死讯就这么停留在海港城,根本没有及时传给三月。 第107页 很久之后,三月才好不容易打听到亲人的讯息。她越想越不对劲,连带着对当年父亲的死亡也质疑了起来。于是她辗转来到海港城,找到了他们的坟墓。 到了海港城之后,三月希望获得施法上的帮助,于是被引荐找到了救济院的地下市集。 在地下集市,她第一次亲自见到小贝罗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人是商会首席,只知道是个化名为“乌云”的法师。 他把她引荐给一些商贩,带她熟悉了这个市集,然后他就离开了,据说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这一点和地下市集的记档相符,冬蓟也查到过,“乌云”确实是离开了海港城一阵。 曾经的三月并不觉得法师乌云是什么重要人物,自然也就没有对冬蓟提起过。 冬蓟问:“贝罗斯知道你的炼血术和誓仇者吗……” 三月摇头:“他应该不知道。我对别人的说辞都是一样的——挖出尸体,唤起死者,带回故乡。他表示非常理解我,和你的态度差不多。等我施法成功时,他已经离开了,并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这一点其实要归功于阿尔丁和本地神殿。 神殿怕影响名誉,把这事轻描淡写成普通的盗尸事件。阿尔丁的属下也都非常齐心,嘴巴严得很。 于是在阿尔丁的安排下,诸如“誓仇者”“亡者猎人”“神职人员受到攻击”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外传,只有零星几个人知道。 就这样,三月带着誓仇者和弟弟的尸体离开海港城,快马加鞭赶回西北方向的故乡。 安葬好尸体后还不算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亡者猎人,正等着要她的命。 三月当然会逃跑,而且她确实暂时跑掉了。至于后来亡者猎人又是怎么再找到她的,这部分她没有细讲。 说到这里,三月身后的猎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三月原本也是打算再回到海港城的,就在她返程的途中,她再次遇到了小贝罗斯。 冬蓟心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他问:“这次你是在哪遇到他的?” “你是问地点吗?” “对。” “在我路过费西西特边境的时候。” 自由城邦费西西特……宝石森林就在这个城邦境内。 那么——戈曼掌事突然身亡,北方蛮族频繁进犯,死灵师制造的怪物和魔法实验产物进一步侵蚀宝石森林,逼得费西西特将防线后撤……这一切,正是发生在小贝罗斯身在费西西特的期间。 冬蓟思索了一会儿,再抬起眼时,有些怀疑地看着三月:“你和他认识并不久,他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信任你?甚至让你成为他的使者?” “当然是因为我有用,”三月拍了拍腰间的材料包,“我是外来的死灵师,去过霜原。我的能力令他满意,但又势单力薄,需要人庇护。这种人最适合干脏活儿了,无论干了什么也不敢出去乱说话,想好好活着,就得靠他保护。反正我的家庭和他也算有渊源,他表明真实身份之后,我也表现出了对他的向往和依赖,于是我们就一拍即合了。” 冬蓟问:“我看得出,你不是真心忠于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要从他身上调查你家人的事情吗?” 三月摇摇头:“比起那些,首先,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冬蓟不解地看着她。 三月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见过贝罗斯施法吗?” “嗯,我见过。” “你觉得他手法如何?” “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很细致,但足够熟练。” 三月说:“但如果你打听一下就会知道,十帆街商会的新任首席从前根本不是法师。即使他低调地学习过,他也不该是那种懂异界学和死灵学的法师。” 冬蓟皱眉思考着。阿尔丁也提过:老贝罗斯略懂奥法,但他的儿子从小被养在情人身边,只是个普通人。 在尚未继承父业之前,小贝罗斯从来都没有展现过法术能力,他甚至看不懂奥术文字。商会内与他有交情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成为首席后,没过几年,他不光要处理各类复杂的商会事务,还熟练地掌握了施法者修习多年才能懂的东西,而且远远超过了学徒水平……这确实不太正常。 有人认为,其实小贝罗斯从前也颇有能力,他只是故意装作愚蠢而已。这倒也算说得通,但仔细想想还是有很多不太合理的地方。 三月继续说:“我还想到,我弟弟会被害死,可能就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他也许是无意间察觉的,可能连他自己都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是小贝罗斯发觉了风险,于是……” 冬蓟问:“那……你觉得小贝罗斯是谁?” “不好说。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但至少我能肯定,他是个死灵师,而且是比我更复杂的那种……”三月回头看了看亡者猎人,“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她也非常有兴趣。” 亡者猎人点了点套着布袋的头:“只要能靠近那个人,奥塔罗特一定会指引我,让我看出他的身份。但我进不去城市,还在等机会。” “然后呢?你们要做什么?”冬蓟小声问。 “你怎么会问这种废话?”猎人笑起来。 冬蓟当然知道她想猎杀死灵师和不死生物,他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第108页 他没有理猎人,继续向三月问:“我的意思是,你们把我突然绑过来,肯定是想让我做什么吧?” 三月摇了摇头:“正相反。我们把你带到郊外,是希望你离开海港城,越远越好。” “为什么?” “从今天开始,这里可能会发生很多复杂的事。你也算是帮过我,我不希望你参与这些,更不希望像你这样的精炼师落在小贝罗斯手里。” 冬蓟问:“海港城会发生什么事?” 三月告诉他,今天上午,商会内的另外几名掌事也来到了海港城,还各自带来了一些自己能调遣的佣兵。他们这趟行程近乎保密,市政厅的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同时,王都的使者也在不久前进了城,他们直接命令本地城卫队关闭城门,在城外一定范围内设下哨卡,还让商会的佣兵与其配合,服从统一调遣。 三月提前知道此事,于是在猎人的帮助下拦截了冬蓟的马车,在城市封闭前把冬蓟带到了远郊的森林中。 海港城完全封闭之后,市政厅将召开一场会议。参加者有本地执政人员、白昼神殿、商会首席与掌事们、奥法联合会特使、王都使者,甚至还有几个来自其他王国的使臣。 与其说是会议,不如说是一场指控与审判。 而且这次不同以往,不是清理一下游商就能蒙混过关的。毕竟这次涉及到北方霜原,又赶在费西西特刚刚出了大事之后。 三月简述情况之后,冬蓟点了点头。他倒是有心理准备,阿尔丁也对他说过这些。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事情发展得这么快? 按照阿尔丁的意思,各方应该还要私下再商量一阵子,有了大致处理方式之后,再最终敲定一个体面的解决方式。 冬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三月看着他,眼神中似有一种怜悯:“森蚺对你还挺好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按说三月不知道他和阿尔丁的其他关系,但她这么一说,冬蓟就莫名心虚。 三月说:“这些日子,森蚺恐怕天天都在忙着和各方斡旋。他对你说要敲定体面的解决方式?哈,他只是为了让你安心罢了。这根本不可能。贝罗斯追求的不是双赢,而是想毁掉森蚺手里的一切。今天时机到了,他就准备开始了。” 冬蓟问:“时机?今天是什么时机?” “卡奈回来了。他和贝罗斯的另一个使者在一起,不是被押送回来,而是坐在马车里,由仆人妥帖地服侍着回来的。” 想到阿尔丁之前对卡奈的种种疑心,冬蓟心里发凉。 这个时刻,如果卡奈作为贝罗斯的朋友出现,冬蓟能猜到将意味着什么。 冬蓟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轻摇着头说:“三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不能走。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三月都有点不耐烦了:“你是精炼师,不是战斗法师,你还是好好藏起来吧。只要你留下来,你就一定会被牵扯进来。接下来的几天,海港城一定很不平静。小贝罗斯对你感兴趣,如果你留下来,他不可能放过你。还有森蚺,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一旦情况不利,他肯定会利用自己的势力搏出一条生路,那时他不一定还愿意保护你,他不把你当用具使用就谢天谢地了……包括我也是,我也不会再有闲心管你的死活,甚至在必要时我可能会背叛你,会利用你,我绝不会客气。冬蓟,你希望自己陷入这样的局面里吗?” 第44章 面对三月的提问,冬蓟没有立刻回答。 冬蓟深知自己不擅战斗,但如果要帮忙,也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冬蓟想好之后,对三月说:“我明白了。那么我不回去,我一个人离开。不过在这之前,我想托你帮个忙。” 三月说:“我可帮不了阿尔丁,我的目标只是小贝罗斯。其他人我顾不上。” “不需要你帮他,”冬蓟说,“我想托你给小贝罗斯带一件东西。” “给小贝罗斯?” 冬蓟点点头。打开斗篷内的挎包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些零碎东西,装在了细长的书匣里。 他把匣子交给三月,叮嘱道:“你回去之后尽快拿给他。他知道这是什么,不用你解释。如果他问是哪来的,你就实话实说——我和你认识,你提前告诉我海港城情况复杂,于是我逃出城了。出城之后,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让你转交给他。” 三月皱了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冬蓟说:“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你不是想知道小贝罗斯究竟是谁吗?我做的这件事可以帮你。我暂时不想解释细节,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妨碍到你。” “好。我相信你。”三月收起了匣子。 她没有问书匣里装了什么,也没有问自己能不能检查。既然冬蓟没提这些,那就说明他根本不介意她是否查看。 后面的亡者猎人问:“你就这么相信精炼师?” 三月站起身,和她一起走向山洞外。“从前他轻易就相信了我,”三月感叹道,“那我也不妨信他一下。反正我又没什么前途可言,不怕被人害。” “也是,反正贝罗斯之后下一个就是你。” 冬蓟听着这话,多少能猜出她俩又达成了多么扭曲的“协议”。 他也没法多说什么,只能叹气。 第109页 两名女子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树林里。冬蓟恍惚地想着,上次在墓室里好像也是这样:他一个人靠在石头上,看着她们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走出石洞。 冬蓟多等了一会才扶着石壁站起来,拍落身上的尘土,走出石洞,四周看了看。他应该是身在城外西北方向的丘陵森林里。 他拿出一只小罗盘,在森林里走了几圈,慢慢决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 ============================= 回到海港城之后,卡奈被安排在“复归之鸟”驿站中。 一路上他都坐在马车里,进入驿站也是走的偏门。西蒙刻意安排过,不让任何路人看见卡奈。 复归之鸟占地面积很大,有酒馆、小楼也有单独的院落。西蒙挑选了一套在院落里的独栋房屋,让卡奈住在房子二层条件最好的卧室里。 卡奈腿上有伤,没人帮助就出不了门。西蒙对他说不出门更好,不能让阿尔丁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回到海港城之后,卡奈的情绪一直比较低落,每天只是默默看书,对其他事情问也不问。 午餐时间,西蒙亲自端着餐盘来找他。卡奈叹了口气,说自己心情不好,吃不下去。 西蒙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边替他切开肉排,一边柔声安慰道:“你不要怕,正常说出真相就可以。” 卡奈说:“我肯定会说。问题是……接下来呢?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办?过去的很多事情,虽然我无权做决定,但我毕竟也是参与者,是阿尔丁身边最亲近的助手。如果阿尔丁出事了,我也逃不掉。” 西蒙放下餐具,扶住卡奈的肩,认真地望向卡奈:“关于这些,我也替你想过很多……卡奈,你相信我吗?” 卡奈说:“说实话吗?我不相信你。但我又没别的办法。” 西蒙:“别这么悲观。跟你这么说吧,海港城很重要,首席大人需要一个可信的人来管理它。” 卡奈说:“那人不会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只是辅佐阿尔丁,我在奥法联合会毫无建树,在本地也没有什么根基。西蒙,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其实我很清楚你们的想法。” “我们……是什么想法?”西蒙观察着卡奈的侧脸,卡奈却不看他。 卡奈说:“既然要查和死灵术有关的商路,又查到了海港城,那么你们肯定得从阿尔丁和我之间选一个来毁掉。这样才能彻底结束这件事,让各方都满意、安心。正常情况下,你们应该选我,毕竟我更无关紧要一点。可是你们却选了阿尔丁……这说明,你们想毁掉的是我们兄弟俩。如果他失去一切,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卡奈的语气很悲伤,很严肃,西蒙的嘴角却动了动,忍住了松一口气的笑容。 西蒙想了想,说:“事到如今,我可以跟你说实话。首席大人确实是想对付阿尔丁,这其中原因很复杂,我们这种辅助者很难看懂。这件事之后,短时间内首席大人不会重用你,你确实是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是长期看下去,其实一切是对你有利的。” 卡奈冷笑了一下:“我只是藏在别人背后的助手,恐怕首席大人根本对我没什么印象吧。” “但是至少首席大人愿意保护你,让你不至于白白被人害死,”西蒙握了一下卡奈的手,“你刚才说我们要选一个人毁掉,正常情况下,应该选你……卡奈,你看看,你哥哥就是这样选的。” 卡奈喝了一口水,重重地把杯子放下。 西蒙看他脸色愈发难看,就没再说下去,只是悄悄观察着他。 过了一会儿,卡奈从西蒙手里接过了银叉,终于开始吃东西了。吃到西蒙为他切好的肉排时,他说了声多谢,表情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没吃几口他就放下了餐具,用手巾抹了抹嘴,轻声问:“我还有个担忧。在海港城,有阿尔丁在的情况下,我的证言能被采信吗?” “为什么不能?”西蒙说。 卡奈说:“我人微言轻,而且和阿尔丁有血缘关系。即使我敢说什么,人们也可能会认为我是出于私心,不会相信我。” 西蒙说:“评议庭的大人们多数来自商会之外。王都最害怕关于死灵术的事,他们的目的是查清事情,而不是对付具体的某个人,他们对你们兄弟俩是没有偏向的。还有奥法联合会,他们本来就更信任你啊。本地神殿和市政厅倒是和阿尔丁关系比较好……但是商会站在你这一边,我们会听取你的证言。” 卡奈点点头,没有再吃东西的意思。 西蒙看出他心里乱,就又安慰了他几句,端起餐盘,只留下了水瓶和被子,脚步轻稳地离开了卡奈的房间。 ============================= 庭院的树荫下面,贝罗斯和阿尔丁坐在藤桌两侧。仆人全都被谴下去休息了,宅邸里十分寂静。 庭院花园中只有他们两人,但在院墙之外,盘绕着宅邸的街巷中,却已经站满了城卫队与来自商会的佣兵。 “你真想好了吗?”贝罗斯问。 阿尔丁给两个杯子斟上茶,再从玻璃瓶里夹出多色的香料洒在杯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说:“想好了。主要是……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端起杯子闻了闻,没有品尝,就又放在了一边。 贝罗斯说:“确实如此。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不会接受,不会理解你的想法。” 第110页 阿尔丁深深叹气:“那也没办法。就像你说的一样,壁虎割掉小尾巴才能存活。何况事情也没有割尾巴那么惨烈,只要我尽力,至少可以保证他安全。如果连我都自身难保,他就更没什么人能指望了。” “我也建议你这么做,这样才能保全你们两人。”贝罗斯点点头。 阿尔丁说:“其实不妨告诉你,我现在心寒得很。” “关于那艘船?” “嗯。还有很多细微小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贝罗斯柔声说,“但你们毕竟是兄弟,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你也该反思一下,你是不是过于薄待他了,导致他长期把一些想法憋在心里。” 阿尔丁点头:“这件事平息下来,我得和他谈谈。” 两人用茶代酒碰了一下杯,浅抿一口。贝罗斯被里面浓烈的香料呛得咳了一下,他实在欣赏不来海港城本地的口味。 放下茶杯,阿尔丁说:“那个名叫冬蓟的半精灵,你还记得他吧?” “那个精炼师啊,当然记得。”贝罗斯说。 “万一事情不顺利,我陷入比较大的麻烦……” “有我们一起帮你,不会的。” “我知道,我是说万一,”阿尔丁说,“如果我顾不了他,我想请你帮我关照他一下。” 贝罗斯了然地一笑:“看来你很关心他,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他的安全。” 阿尔丁说:“他不能受这些事情影响。毕竟他是精炼师,在他的手里,有一批临时附魔工具和催化剂正在生产过程中,分布在七个不同的工坊里。这方面得安排好,不能耽误了,否则不仅是我亏钱,对商会也会是很大的损失。” 贝罗斯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很重视像他这样的人,即使你不说,我也一定会保护他的。” 这时,跟着冬蓟的那两个守卫从外面回来了。看着街巷里的大量卫兵,他俩都暗暗觉得不妙。好在他们身上都有信物徽章,顺利地一路回到了宅邸大门。 走进庭院时,他们正好迎面遇上了阿尔丁和贝罗斯。红发的守卫立刻喊道:“阿尔丁大人!不好了!精炼师不见了!” 他的嗓门太大,引得外面的城卫队和佣兵都忍不住偷偷看过来。阿尔丁暂时一言未发。 黑发守卫立刻接上同伴的话,简略描述了冬蓟所在的马车被人劫走的过程。 事发之后,他们俩本该立刻去寻找,但他们的马都被劫匪杀了,实在没法徒步在郊外那么大的范围内搜寻,于是他们决定先回来找援手,结果一回来就无法再出城了,即使有阿尔丁的徽记信物也不行。 听完之后,阿尔丁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在城里打听一下线索,等事情忙完了,我再安排人出去找他。” 两名守卫颔首致意,走进了宅邸深处。 “是你把他送走了?”贝罗斯低声问。 阿尔丁摇摇头:“还想问是不是你呢。” “这就怪了……”贝罗斯叹道,“别担心,现在你不方便出去,但我可以派人去找。一会儿到了市政厅,我抽空去安排。” 海港城市政厅是一座环形的巨大石堡,共有四扇出入口,分别通往司掌不同事务的议事厅。 四扇大门分别面向四条街道,它们是城内最宽的道路,却不是最繁华的区域,这一带的房子多为官员与贵族的私邸,一座座大屋掩在终年常绿的花木之中,是海港城中最幽静的地方。 两队人马分别从不同方向靠近市政厅,打破了黄昏时分的静谧。 阿尔丁与贝罗斯走下马车时,正好看到另一队马车绕着石堡边缘靠近过来。 那驾马车的随行守卫很少,停下之后,一个陌生的金发年轻人走下来。 西蒙走近过来,对阿尔丁与贝罗斯躬身行礼。贝罗斯向阿尔丁介绍,说那是他的使者和助手,替他安排一些琐碎杂事。 阿尔丁没怎么正眼看西蒙,却一直盯着远处的马车。只见车厢内有一只手轻轻挑开窗帘,又很快缩了回去。 马车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迟迟不愿意出来,似乎想避免与阿尔丁见面,想等阿尔丁进了市政厅再说。 贝罗斯拍了拍阿尔丁的肩,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阿尔丁对马车笑了笑,转身跟着贝罗斯走进市政厅大门。 第45章 市政厅的外层大厅里已经守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商会的另外三名掌事。看到贝罗斯与阿尔丁走进来,他们迎上来,向首席致意,与阿尔丁正常寒暄,就像这只是一场正常会面一样。 角落里,戴着兜帽的瘦小身影站在佣兵们之中。 贝罗斯往那边看了一眼,暂时离开,和带兜帽的人进了一间小休息室。 关上门之后,三月摘下兜帽,脸上挂着非常困惑的表情。 贝罗斯问她怎么了,她拿出了冬蓟托她转交的书匣。 贝罗斯认出了这个东西,立刻向三月询问它的由来。三月就实话实说:她在海港城早就认识精炼师冬蓟,这次情况特殊,她有所风闻,所以提前把冬蓟送出了海港城,冬蓟表示感谢,并把书匣交给了她,让她转交给小贝罗斯。 三月确实困惑,不知道这书匣有什么用,所说的一切均是事实。她不知小贝罗斯有没有侦测谎言的能力,即便有,她也并不担心。 第111页 听完之后,贝罗斯摇了摇头:“艾琳,你实在是太感情用事了。在这一点上,他和你确实非常像……这样怪不得要吃亏。” 三月猛地抬眼。贝罗斯这里提到的“他”显然不是指冬蓟,而是她的弟弟小塔尔。 三月皱眉不语,脸色很难看。 贝罗斯叹了口气,把书匣放在墙边的小桌上,走过去摸了摸三月的头发:“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三月说:“我只是觉得精炼师很重要。如果我把他放走,也许将来我们还能重聚;但万一森蚺准备了什么后路,直接带着他逃走了……那就……” “这个考虑是对的,”小贝罗斯拍了拍她的肩,“现在森蚺无法联络到冬蓟,冬蓟也不知道海港城里的变化,把他们分开也好。只是你做得太突然了,下次要提前告诉我。” “好的。” “嗯,你先离开吧。” 三月刚要转身,小贝罗斯又叫住她,念起咒语,侦测了一遍她身上的法术波动。 她身上有基本的触发型防护,手指戴有储法戒指,戒指能施展力场护盾。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法师防护术和物品。 除了以上这些,她身上没有任何死灵系波动,甚至连相关药材的幽微气息都没有。无论是谁来探查她,她都只是个普通的商会法师。 接着,小贝罗斯要求三月对他也施展同样的侦测术。三月做完之后,他又对自己再施展一遍。 “很好,效果如常。”贝罗斯点点头,“你去吧。” 三月离开之后,小贝罗斯施法锁住了门窗,还放置了一道静音法术符文。 他回到桌边坐下来,打开书匣。这一次,书匣中放的不是古时候术士的手稿,而是几张小块的软皮革,以及一枚蜡球。 他能辨认出,软皮革是出自冬蓟之手的短效附魔用具,蜡球是通信晶蜡,一种施法者之间的通信工具。 贝罗斯找来一只杯子,施法融开蜡球。里面露出叠成一小块的信纸。 他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 我有哈曼的法术书。 贝罗斯眼神微微一颤,然后逐渐露出笑容,低声自言自语道:“看来我没猜错。” 他又拿起那几枚短效附魔工具,仔细看了看,把它们收进了腰包中。 贝罗斯没有回信。读完之后,他把信纸、晶蜡与杯子一起丢进了壁炉。 这个季节壁炉是冰冷的,于是他念了个咒语,炉中燃起明火,瞬间吞没了那些物件。 ============================= 为了照顾多方人士的颜面,市政厅暂时没有启用审判庭,而是用了评议庭。 评议庭内,与会者坐在环形阶梯座位上,发言者要下到环形中心,站在最低处进行陈述。 大厅最外层是城卫队和执刑队,建筑物外面还有商会佣兵。虽然形式上和审判庭不一样,但如果真有恶徒不服判罚、临场生事,他被层层围在庭内也同样逃不了。 主持这场评议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王都庭臣。他先发言核实事项、确认人员,然后本地执政官发言,接着是神殿牧首和两名医师下去陈述。 等到阿尔丁准备发言时,他刚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没等走下去,人群中突然站起来一个金发男子,阻止了他的行动。 “诸位大人,原谅我的冒失,”西蒙边向周围鞠躬边说,“是否应该先让相关证人轮流陈述,最后再问询阿尔丁掌事?” 一名市政厅官员说:“这里不是审判庭,没有证人或被告之类说法。” 话虽如此,其实大家也都明白,今天实际上就是一场审判。 西蒙笑了笑,说:“十分抱歉,原谅我发言不当。那么我换一个说法。据我们所知,有一名相关人士未被邀请,所以没有到场。他对地下市集知情不少,理应参与这场评议。如果阿尔丁掌事在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陈述,恐怕会不太公平。” 执政官说:“如果那位先生或女士与此事有关,他应该提前告知市政厅,我们肯定会通知他到场。” 西蒙说:“是这样的。那位先生在外出时受到了暗害,差点丢了性命,现在身体很虚弱。他一直在调养身体,错过了告知市政厅的时机,所以没被要求到场。” 执政官点点头,同意让西蒙把提到的人带进来。但在等人的过程中,他仍然让阿尔丁下到环形中心来,先接受问询和进行陈述。 阿尔丁要回答的问题非常多,有些无关痛痒,也有些明显意有所指,试探他是否与北方死灵师有过暗中交易。 到奥法联合会的使者向他提问时,阿尔丁表示不太理解内容。他并不是法师,不了解那些奥法用品,只处理与金钱有关的事务。 那法师又问:“我们发现了许多死灵学、毒物学、异界学的相关物品,还有种种禁运材料,不仅如此,还有大量现场施法的残留痕迹。这些你全部都不知情?” 阿尔丁说:“如果说全都不知情,那肯定不是实话。我当然知道这个市集是施法者的交易场所,问题是,我不是法师,我分辨不出来那些东西每一样有什么用处。” “如果你万事不懂,又如何管理这个市集?” 阿尔丁回答:“我本来就不是市集的管理者。我的生意都在别的领域,不负责市集的经营问题。” 第112页 他说到这的时候,奥法联合会使者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看向大厅一侧。 评议庭大门打开了,卡奈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士兵。 西蒙立刻站起来迎接,从仆人手里接过卡奈,把他扶到不需要走太多台阶的座位上。 让卡奈坐稳之后,西蒙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卡奈身边半蹲半跪下来,表情凝重地握住卡奈的一只手,以此来表示对卡奈的支持。 阿尔丁望过去,卡奈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西蒙观察了一下卡奈。这对兄弟小别重逢,两人都表情微妙,没有半点喜悦之色。阿尔丁的眼中还含着些微笑意,卡奈表情却冷淡而僵硬。 他们谁都不首先开口说话,阿尔丁连卡奈的伤势也不问。两人对视片刻,阿尔丁先移开了目光。 在观察卡奈和阿尔丁时,西蒙也看到了贝罗斯。 贝罗斯坐在高处,轻轻微笑着,对西蒙点了点头。 奥法联合会的使者继续发问:“掌事大人,如果您不是市集的管理者,那么是谁在负责这些事务?” 正如西蒙所料,阿尔丁稍稍转身,面向着卡奈。 他回答道:“是我身边的精炼师,半精灵冬蓟。” 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他不过是提起了一个手下而已。 王都庭臣和其他几名商会掌事根本不认识他提到的人,奥法联合会则觉得精炼师参与此类事务十分正常。甚至市政厅的几个官员还松了口气。 唯有贝罗斯与西蒙脸色一变。 贝罗斯事先与阿尔丁沟通过多次,已经商量出了解决这件事的方法:阿尔丁把弟弟卡奈供述出来,让卡奈承担责任。然后贝罗斯和阿尔丁会一起尽量保护卡奈,不让他吃太多苦头。面子是次要的,平息风波要紧。 卡奈在商会内的地位并不高,没有什么个人势力,不会造成连带损失,非常适合站出来担责。他与阿尔丁有血缘关系,这一点更能让众人相信阿尔丁的诚意,体现出他是揭露亲人的罪行,而不是随口胡说一个人。 同时,卡奈虽与希尔达教院关系密切,却不是正式成员,没有任何教职。如果涉及死灵术的人是他,那么既可以对教院内的禁运品做出解释,又可以保住教院全体施法者的体面。 卡奈明明是商会掌事的亲弟弟,却竟然没有担任任何专属职位,名下没有私邸,没有土地,没有船队或商行,甚至没有以个人的名义做过生意。 教院内也有不止一个导师为卡奈感到惋惜,说他天分很好,不该毫无野心,不该就此埋没。可惜他只不过是阿尔丁的附属品。 他如果是个小孩也就罢了,可他明明是个与阿尔丁年纪相差不多的成年人。 贝罗斯早就留意到阿尔丁与卡奈的身份区别,所以估摸着阿尔丁会同意。 此时,阿尔丁面向王都庭臣与执政官,背对着贝罗斯。 贝罗斯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背影。 西蒙也有些懵。据他所知,阿尔丁应该会供述出卡奈才对,他明明听说阿尔丁早就有此意愿了呀…… 西蒙观察了一下卡奈的反应。卡奈紧锁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西蒙想了想,阿尔丁只是说了个手下的名字,又不是自我坦白,没什么力度的。他们仍然有机会把指控引回阿尔丁身上。 于是西蒙站了起来:“诸位大人,阿尔丁掌事所说的情况,与我们事先掌握的事实不符合。” 他向众人介绍了卡奈——阿尔丁的弟弟,他最亲近的助手,了解奥法,而且常年生活在海港城。 执政官叫卡奈来答话。由于卡奈腿上有伤,评议庭同意他不必站起来,坐在原地即可。 担任评议长的庭臣问卡奈:“你有什么需要陈述的事情吗?” “有,我想想从何说起……”卡奈顿了顿,说,“刚才西蒙说,阿尔丁陈述的情况与事实不符。确实如此,他说的情况并不准确。这一点我能作证。” 西蒙露出微笑,眼睛里溢满了温柔的鼓励。 卡奈继续说:“他说市集管理者是精炼师冬蓟,这一点并不准确。很早以前,市集的管理者是我。后来则换成了精炼师冬蓟。相关记档与证据,我已经呈交给了希尔达教院与奥法联合会。” 西蒙完全愣住了,甚至都没敢抬头去看贝罗斯的表情。 商会的另外三名掌事坐得很近。三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面面相觑了一下,没有直接互相传话,每个人都表情凝重。 他们也认识西蒙这个人。看到西蒙打断阿尔丁的陈述,再把卡奈搀扶进来,还特意强调卡奈被暗害并受伤时……几名掌事多少猜到了卡奈可能会说些什么。 没想到,卡奈与阿尔丁的陈述竟然基本一致。这反而让他们颇为意外,同时也若有所思。 评议长问:“那名精炼师现在在哪?” 阿尔丁回答:“今天上午他原本要去西郊的工坊。首席大人正在派佣兵找他。” 说完之后,阿尔丁面朝着贝罗斯欠了欠身。贝罗斯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西蒙仍然坐在卡奈身边,双手交握,来回揉搓。 卡奈不时面向他,他却反而移开了目光。 ================================ 随着月亮升高,今天的评议暂时结束了,而且结束得相当和平。 第113页 评议庭大门打开,王都庭臣先坐上马车离开了,在他之后,其他人也先后出了门。 贝罗斯和西蒙一直没有走出市政厅。阿尔丁离开的时候,他看见贝罗斯走进了一层大厅旁边的休息室,西蒙低头不语地跟在他后面。也不知道这会儿两人在聊些什么。 阿尔丁搀扶着卡奈走了出来。上马车的时候,卡奈需要阿尔丁搀扶。即使借着阿尔丁的力气,卡奈也还是痛得咬紧了牙。 关上车厢门,阿尔丁看着卡奈的腿:“竟然是真的瘸了?” “骨头都裂开了,当然是真的。”卡奈说。 “我还以为是假的……何必呢?就凭西蒙那种废物,你用法术糊弄一下,他识不破的。” 卡奈说:“但是不止有他,他身边有不止一个打手,我并不知道那些人的深浅。对了,冬蓟是怎么回事?” 阿尔丁叹口气:“我不清楚。” “竟然是真的跑了?我还以为是假的……” 阿尔丁说:“我有种感觉,也许他知道了一些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但是不要紧,事情虽然发生得很突然,却是向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 卡奈点点头。刚才那阵疼痛消退了一些,他脸色好多了。 阿尔丁忽然说:“卡奈,我交代你的事情你都做了,这就足够了。你不需要为证明忠诚而故意受苦,也不需要花心思去做额外的事情,那样反而可能节外生枝,给我添乱。” 卡奈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阿尔丁所指的显然不只是他的腿伤。这伤虽然严重,但也没到会“添乱”的地步。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车厢里只能听见马蹄声。 马车行驶到路程一半的时候,卡奈忽然说:“那艘船的事,我很抱歉。” 阿尔丁看向他,脸上泛起笑意。 “我接受你的歉意,”阿尔丁说,“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希望让卡洛斯家族的商队出事?对谁有好处?” 卡奈苦笑:“是的,对谁都没好处。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让卡洛斯家族的商队以后不再从海港城出入境。他们往北边贩奴,这种事太危险了……合作下去没有好处。我是法师,我非常明白这有多危险。如果我们一直和卡洛斯家族合作,他们早晚会连累你。卡洛斯家族带给你的风险远远大于收益。” 阿尔丁说:“你有没有想过,稍有不慎,你就不是‘早晚’连累我了,而是会立刻连累我。” 卡奈说:“现在我明白了。以前我太高估自己对事情的掌控力,那时我认为,就算商队贩奴的事被揭露,我们也肯定能脱身,毕竟我们不直接经营,手上有合法渠道,而且还可以拿神殿骑士的身份来佐证自己。比起卡洛斯家族,我们本来也不会承受太大损失。你也没有否认这些优势,你只是认为我们会因此失去盟友的信赖。而我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阿尔丁说:“可是还有别人在盯着我们。他在暗处蠢蠢欲动,而你差点给他送了把好用的武器。” “你说得对。”卡奈的双手攥紧,不敢抬头面对兄长,“后来我意识到了。所以……我想补救。” 阿尔丁向前探身,稍微坐近了些:“弟弟,你也算是成功补救了。大概贝罗斯一直在寻找我的弱点,你的行为引起了贝罗斯的注意,让他以为成功地找到了。你误导了他们的判断,大费周章让他们一直在错误的方向上花费时间和精力。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卡奈叹气道:“他们竟然都相信了。” 阿尔丁说:“他们会信的。比起亲情,珊德尼亚人还是更看重利益,大家的逻辑就是这样的。” 说着,阿尔丁安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又轻轻按了按。 “之后的事,你也都做得很好,”阿尔丁看了看他的腿,“回去之后你就安心休养,今后不要管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尽量别出门,免得有人恼羞成怒报复你。” 卡奈有些犹豫:“但是,有些事我还是需要了解一下……” 他刚说一半,阿尔丁打断他的话:“你以前说过,喝酒的时候,我们俩总得有一个人是全程清醒的。你更容易醉,所以你只能负责做那个清醒的人。卡奈,你经常忘记这一点,误以为自己也有酒量。” 这次卡奈没有辩解,久久地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小声说:“对不起。我又拖累了你,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好了,不要总是提这个。”阿尔丁说。 于是,马车内再次完全寂静。 第46章 次日凌晨,来自城卫队的一支小队在西郊魔法物品工坊找到了冬蓟。 当时天还没亮,工坊的附魔师和学徒们都还在家里睡觉,冬蓟一个人在实验室里,点着蜡烛看书。 城卫队赶到时,冬蓟非常配合,完全没有反抗,还客客气气地对他们说:“都这个时间了,辛苦各位。” 队长听说这人涉嫌与死灵师交易,本来还带了镣铐来。结果看着眼前的半精灵……态度配合,有礼貌,个子小小的,人也白白净净,就也不好意思对他太苛刻。 何况,这半精灵是阿尔丁的手下,在海港城,多少得给森蚺点面子。于是队长收起了镣铐,请冬蓟自己走上没有窗子的马车。 上马车之前,冬蓟特意对队长说:“你们务必小心一点,我怕有人会在路上伏击。” 第114页 “什么意思?会有人杀你灭口啊?”他随意问道。 冬蓟说:“不仅是我,可能连你们也杀。” 队长一愣,周围其他士兵也纷纷望过来。 队长意识到,这个半精灵是认真的……于是他没有问下去。 如果他问下去,万一半精灵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士兵们听了恐怕会无心执行任务。 城卫队员们上了马,还没走多久,大路前面不远处真的黑漆漆地迎上来一群人。 队长瞬间紧张起来,想起了冬蓟说过的话。 双方靠近一些之后,队长认出对面的人是商会的佣兵。白天他还见过其中几个人。 商会佣兵起码有四五十人,人数是这支城卫队小队的数倍。这些人的身份虽是盟友,现在却怎么看都带有敌意。 佣兵里走出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自称是得到了王都和商会首席的命令,要求城卫队把冬蓟转交给他们。 佣兵们的说法是:这名精炼师是阿尔丁的手下,阿尔丁虽然受到调查,但目前他仍然是商会掌事,他的权利应当受到尊重。所以市政厅应该先把精炼师交给商会,商会要对他进行初步调查,等到评议庭继续时,由商会带他出席。 这话道理上没错,但城卫队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队长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执勤了三十多年,经历过不少复杂的事情。他想到,如果商会只是想带走半精灵,而且理由正当充分,商会完全可以等城卫队回去,直接去市政厅要人。 他们为什么非要派一群人出城,走这么远,在半路上拦截城卫队? 再想到刚才半精灵说的话……队长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恐怕这些佣兵不是要把法师带给商会,而是要保证法师不能回海港城。只不过,他们找人的动作不够快,被城卫队抢了先。 冬蓟坐在没窗的马车厢里,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车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冬蓟摸索出施法材料,点了个小光球,捏起一支小粉笔,开始在马车地板上勾画法术符文。 他正准备法术的期间,外面传来了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 佣兵利用人数优势摆出包围阵型,向着城卫队渐渐靠拢逼近,已经是十分明显的威胁意味。 城卫队长搬出法令来发出警告,佣兵根本不听,只一味地威逼要人。在队长一声令下,城卫队士兵们全体上马,打算强闯过去,佣兵们也不再客气,纷纷拔出了武器。 兵刃相接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突然,马车一阵颠簸,是佣兵利用人数优势迅速夺下了马车。 佣兵的队长跳上车夫座位,调转车头,向着远离海港城的方向策马。一部分佣兵骑马护在马车周围,另一部分人继续拖住城卫队。 眼看着城卫队寡不敌众,马车距离海港城越来越远。 颠簸的马车内,冬蓟的念咒声被外面的喧嚣掩盖住了。 城卫队追不上马车,就拉弓放箭。奇怪的是,箭矢竟然全部失去了准头,轻飘飘地在中途落地。 并不只有城卫队的武器出问题,佣兵这边也一样。 一名佣兵发射手弩,射出的弩矢命中了城卫队士兵的颈部,然后像纸片一样落了下去。士兵的脖子被软箭头撞得有点痛,但并没有受伤。 城卫队很快追了上来,双方短兵相接时,他们的剑要么又重又软,难以持握,手感犹如拖行牲畜的尸体,要么就轻得失去重心,毫无力道,就像在挥舞树枝。树枝一样的剑撞上弯刀,剑断成了两截,弯刀也噼里啪啦地碎开,犹如薄冰。 一开始是武器出现种种怪异,后来竟然连盾牌、铠甲都出了问题。金属制品忽轻忽重,有些沉得叫人迈不动步,有些又轻得让人惯性摔倒。 有些骑马的佣兵因为盔甲太重而摔了下去,马匹也一脸懵然地停了下来。赶车的佣兵明明只穿了轻甲,现在却动弹不得,护臂和护胫都重得惊人,同时靴子的铁鞋底又滑不溜秋,站都站不稳。 还有一部分佣兵和城卫队已经肉搏在了一起。现在,他们突然手也打滑脚也打滑,双方抱着摔倒,一起在地上挣扎蠕动,怎么也爬不起来…… 城卫队长意识到,肯定是法师干了什么好事。但他搞不明白,这法师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冬蓟对双方施展了同样的法术,其中包括短效附魔、短效改锻。因为看不见外面,他施法的时候还配合了一些侦测类、远程锚线类的高阶奥术。 短效附魔是给未附魔的器物暂时附魔,短效改锻是先侦测出已有核心符文的器物,然后覆写该符文,改变该物品的附魔形式。二者的持续时间都不长,但冬蓟可以多次施法来延长生效时间。 这些法术本来不该用在战斗上。即使是再优秀的精炼师,也做不到随时随地给人强化附魔武器。 但冬蓟的目的不是给他们进行强化,而是进行扰乱。给他们武器进行附魔,然后让所有附魔效果效果变得乱七八糟。 对符文进行优化是很难的,但乱涂乱画却很简单。 于是,已附魔的器物丢失了原有的正常符文,被改锻成了无比难用的古怪效果;未附魔的器物被安上了残缺的半成品符文,活活糟蹋成了废品,原本好好的刀剑,变得还没树枝和土块好用。 冬蓟不懂其他用在战场上的法术,施展不出保护别人的护罩,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暂时破坏双方的武器和护甲,让他们别打得太惨烈,至少尽量别出人命…… 第115页 冬蓟忍不住想,如果金叶知道他用她传授的技艺干这种事,不知道是会被逗笑,还是会骂他糟蹋知识。 不论如何,冬蓟的施法相当成功。 这本来是一场迅速可见胜负的突袭,现在双方却生生纠缠到精疲力尽,想打赢也赢不了,想撤退也跑不掉。所有人七扭八歪在地上爬来爬去,看着还有些好笑。 过了一会儿,又有数队人马从多个方向赶来,人数又远远超过了在场的佣兵。 从海港城官道来的是多支城卫队编队,还有另外一队佣兵。这批佣兵虽然也来自商会,但既不属于贝罗斯也不属于阿尔丁,是另一位掌事麦达的手下。 还有一组人马从郊外方向赶来,人数不多,领头的是红发红衣的女性——阿尔丁的老朋友德丽丝。她带的人最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队私人保镖。 三批人马还未汇合,就远远看到了这场诡异的“战斗”。起初他们以为这些人是受了什么诅咒,所以非常警戒,慢慢地包围上去。 冬蓟的法术需要测定受术者的大致数量,并不是范围性的法术,所以刚刚到达的人们不受影响。 在地上打滚的城卫队员见到战友,纷纷大喊大叫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控诉当前情况。虽然他们语无伦次,但增援的士兵也能大致听懂——他们已经抓到了精炼师,却在半路被佣兵包围住,是佣兵先亮了武器。 新赶来的佣兵中走出一个中年人,正是麦达掌事。他走到一个被重甲拖倒在地的佣兵面前:“我见过你们。谁命令你们这么做的?” 佣兵虽然动不了,但嘴巴按说并没有哑巴。他眼珠转了转,没有回答。 城卫队士官走出来,命令士兵把满地的佣兵都抓捕带走。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围上去,佣兵只能束手就擒。 要带走这些七扭八歪的人也不太容易,他们的盔甲要么太重,要么太滑,有些还摸着有些扎手,两个士兵拖动一个人也拖得很费劲。 实在拖不动的,就得当场脱掉他们的护具,像给海产品剥壳一样把他们从铠甲里剥出来,那些要么太重要么太烫的武器实在带不走,就暂时留在原地。 官道另一边,原本保持着些距离的德丽丝策马徐徐上前。城卫队士官见过她,就没问身份,只是问她有什么事。 德丽丝解释说:“卡洛斯家族在工坊有一批订单,昨天我想去看看,工坊说海港城关闭城门,精炼师没来。等到了晚上,我又听说精炼师好像来了,我再赶过去,人竟然又没了。我正在到处找呢,听工坊的学徒说这边出了点事,我带人过来一看,就看到他们两拨人在这……呃,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看着眼前的情况,城卫队士官心里也有一些猜测。他主动对德丽丝说,希望她能跟他们一起回海港城,对今天发生的事提供证言。 德丽丝骑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欣然表示同意。 冬蓟在马车里听见声音,已经认出了她。其实她从没有去过那家工坊,也没派人去过。她绝不是在担心工坊的订单,而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专门从附近的城镇赶了过来。 德丽丝都主动出现了,大概说明阿尔丁没事。冬蓟安心了一点,用袍子下摆慢慢擦掉了地板上的符文咒语。 就这样,马车中的精炼师,以及无故袭击城卫队的佣兵,一起被城卫队和另外几队佣兵押回了海港城。 冬蓟在漆黑的车厢里稍微睡了一会儿。马车的门再次打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一名士兵探身进来推了推他,没等他完全清醒,就把他从车上拖了下去。 冬蓟抬起头,看见了眼前的市政厅环形石堡。除了他以外,那些丢盔卸甲的佣兵也被铐着手带了过来。 那些人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敌意。冬蓟赶紧移开目光。 士兵把冬蓟带入市政厅,送进了位于地下二层的临时监室,锁上门就离开了。 ========================= 阿尔丁敲了敲门,走进了卡奈的房间。 卡奈的腿伤很严重,前期治疗得也不太好,回来之后就一直卧床休息。 阿尔丁坐下来,给他讲了从昨晚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从城卫队找到冬蓟,再到佣兵袭击城卫队,以及最后所有人都被押进地牢的结果。 市政厅暂时没有召开第二次评议庭。各方还在沟通,因为那批佣兵嫌犯的情况太复杂了——他们出现的时候自称代表商会,然后竟然攻击了城卫队,试图以武力劫走马车里的疑犯。 从佣兵们的行为来看,万一城卫队无论如何也不肯配合,他们肯定做好了灭口的准备。佣兵的人手更多,而他们的对手是一支人数只有个位数的小队。 即使情况不利于佣兵,他们也可以中途放弃任务,只要他们看准时机、及时逃离,不回海港城,这样就空口无凭了,没有人能指认他们是商会的佣兵。 而现在的情况,是对佣兵来说最糟糕的情况。他们已经动了手,结果却失败了,而且还没能逃掉,全都被抓了回来…… 能抓住这批佣兵,要感谢商会的另一名掌事,麦达。 麦达注意到有一批人马在后半夜出了城,觉得有些奇怪。据他所知,现在要抓的只是个柔弱的精炼师,在城卫队并没有要求增援的情况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商会的佣兵团要调遣这么多人去参与。 第116页 更早之前,他也留意到了评议庭上的种种奇怪迹象,能看出首席和西蒙似乎是在故意引导着什么。 虽然麦达并未发言,但他心里也有了些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把有人自行出城的情况告知了市政厅,市政厅也觉得奇怪,就派出了增援的卫队,麦达也领着自己的人跟随而去。 他们出城没多久就听见了阵阵喧闹,靠近一看,果然是一伙佣兵和城卫队起了冲突。 这场冲突的见证人着实不少:有麦达掌事手下的佣兵,有前来增援的大批城卫队员和士官,甚至还有外来的商队,也就是卡洛斯家族的德丽丝。 回到海港城内之后,城卫队的士兵一汇合,大家就都听说了“被佣兵堵截,差点让人灭口”的事。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士兵说给家人,家人又传到邻里之间……关于阴谋的推测不胫而走,各种猜测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阿尔丁讲完这些,卡奈问:“为什么麦达这么积极?你和麦达沟通过?” “没有,”阿尔丁说,“虽然从结果看对我有利,但并不是他要故意偏向我。他那人,性格就是那样。一般多疑的人都比较畏缩,但他不是,他遇事一向很主动,什么都怀疑,什么都想搞清楚。” 卡奈说:“看来贝罗斯不该把其他掌事召过来,现在他肯定后悔了。大概他成为首席还不久,不够了解那几位年长的掌事吧。” 阿尔丁笑了笑:“他还算比较了解他们,只是还了解得不够。” 卡奈说:“如果他了解,又怎么会把麦达找来?我听说小贝罗斯成为首席的时候,戈曼和麦达都多少表示过质疑。戈曼刚死,大家心里肯定都有疑问,像麦达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小贝罗斯?” 阿尔丁说:“麦达什么都质疑。我被推举为掌事的时候,他也质疑过我。小贝罗斯就是想要这样多疑的人在场,按照原来的剧本,如果你与我在评议庭上相互撕咬……这一切被各方看在眼里,麦达那样的人会怎么想?” 卡奈缓缓点头:“也对……对了,既然冬蓟已经被抓回来了,他那边怎么办?” 阿尔丁说:“我们暂时不能信任冬蓟,更不能试图保护他。” “为什么?难道他有可能给出不利于我们的口供?” “不,”阿尔丁笑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指控了他,当然就说明我们不信任他。我们在怀疑他。放心吧,他不需要我做什么,贝罗斯才是最想保护他的人。” 第47章 昨天一天一夜冬蓟都没怎么休息,现在实在有些疲劳,就在铺了草垫的木板床上睡了一会儿。市政厅的地下监室条件不算太差,甚至比他从前住过的一些简陋小屋还好些。 没睡多久,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把他吵醒了。 士兵们驱赶着戴了镣铐的佣兵,一个个点了人数,把他们也送到了这层监室。 佣兵人数多,几乎把这一层的监室住满了。最后,士兵用链条牵过五个人,向着冬蓟所在的监室走来。 冬蓟顿时紧张起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与这些人相处。他们又不傻,他们肯定知道自己被抓是由谁造成的。 铁条门打开,佣兵们一个个走进来,投向冬蓟的目光显然都非常不友善。 他们更有威胁性,所以士兵没有给他们除去镣铐。即使如此,也无法令冬蓟安心。 士兵锁好了门就离开了,脚步声在石阶高处逐渐消失。冬蓟仍然贴着墙,站在原处,不太敢去看那几个佣兵。 其中一名佣兵奚落道:“瞧把你吓得,站在那动都不敢动了?” 冬蓟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对,就稍稍侧过身,说了声抱歉。 他说完,几个佣兵哄堂大笑起来。旁边其他监室里也传来笑声。 另一人边笑边说:“哎,你是个半精灵啊?把头发撩起来,给我们看看耳朵。” “裙子也撩起来看看,听说你们精灵都不长毛,真的假的?” “什么裙子,这是个男的。” “我听说他是森蚺的情人啊,他还有裤子可穿吗?” “哎!小精灵,你真被森蚺上过吗?你这小身板怎么受得了的?来讲讲呗?” 佣兵们嘻嘻哈哈着,嘴里各种污言秽语。冬蓟仍然在角落里缩着,不回答,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冬蓟忽然想到:这些人显然窝着一口气,对他颇有敌意,但他们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暴力举动,甚至都没有主动靠近他。 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守规矩,更不是因为善良。那么……是因为什么? 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对阿尔丁并不怎么尊重。由此看来,冬蓟已经大概猜到了他们背后的委托人是谁。 冬蓟望向最先说话的那人,问:“你们原本是想救我来着,对吧?” “救”的说法让那人愣了一下。他磕磕巴巴答道:“呃,也谈不上救不救的,我们就是拿钱办事。” “我多少能猜到,”冬蓟说,“有人委托你们去救我,不让我被带回来审判。但我有我的考虑,我不能跟你们走。抱歉了。” 佣兵冷哼一声:“呵,尖耳朵的裱子。你有你的考虑,就连累我们落得这个下场?” 冬蓟说:“市政厅问你们什么,你们实话实说就好。这样一来,你们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第117页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你们成功地把我救走了吗?并没有。你们杀了几个城卫队士兵?” 佣兵想了想:“我们好像没杀吧?” 他望向同伴,一个同伴很肯定地摇了摇头:“那些海港城的兵一个也没死!不都是因为这个法师搞鬼吗?” 冬蓟说:“这就对了。你们没救走我,也没有杀城卫队,只是打了点架,发生了点冲突……那市政厅能把你们怎么样呢?你们没有犯大罪,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把你们关上几天而已。” 佣兵说:“这倒是,但又不太一样……他们肯定要审问我们,问我们是听了谁的命令,这可就……” “到底是谁的命令?”冬蓟问。 “这怎么能说!”佣兵摇摇头。 冬蓟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进去我的话……但我还是想跟你们好好说说。如果市政厅审问你们,你们该说实话就说吧,说了反而没事。”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抓我,这一点你们总知道吧?” “知道。你们城里有个黑市,你是管理人,还和死灵师有来往。” 冬蓟说:“你们想想我身上背的指控,再想想你们的委托人。你们被命令带走我,而不是当场杀我,很显然你们的委托人想救走我,想保护我。那么,他和我会是什么关系?如果我有罪,他呢?” 同一监室的几名佣兵面面相觑。外面其他监室也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听冬蓟说话。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跑吗?”冬蓟继续说,“首先,我只是个熬药的,不怎么擅长战斗,很可能想跑也跑不掉。万一我跑了再被抓回来,肯定要吃更多苦头。还有,我是地下市集管理人,但我不是死灵师。我要是跑了,没准他们会直接认定我是死灵师。而救了我的你们,显然就变成了死灵师的同伙。” 佣兵想了想,问:“可是如果我们对市政厅坦白了……我们不也同样是死灵师的同伙吗?” 冬蓟说:“不是的。你们的委托人是谁,你们自己清楚。那个人是死灵师吗?” “他不是……”佣兵皱着眉。 “对呀。据你们所知,他只是普通委托人,也没什么污点,更不是死灵师。你们又不知道什么死灵师的事,你们没有隐藏任何阴谋和秘密,坦坦荡荡的,不就是拿钱办事而已吗?不论市政厅问任何问题,你们有什么不能回答的?要是你们硬撑着不说,你们可能会受刑,可能会和我一起被处死;如果你们说出主使,表明了只是受人委托,不管其他,那你们的罪名反而会变轻。你们最大的罪过就和城卫队打了一架,而且并没有杀任何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佣兵犹豫着:“但如果我们把他说出来……将来我们还怎么混下去?” 冬蓟说:“就算他要报复你们,也要等到一切平息之后吧?到那时,如果我被判决处死了,那么你们的主人和我是一伙儿的,他也逃不掉连带责任,到时候你们也会被牵连。为避免这种情况,你们更要现在就早做准备,撇清责任。如果将来我能证明自己无罪,那就更好了啊,到时候你们的主人肯定会见到我,我在他面前把事情说清楚,把今天我们的谈话告诉他,他怎么会不原谅你们?” 佣兵们又是交换眼神,没有立刻回答。 “我只是提建议,不敢保证你们一定没事,”冬蓟叹了口气,“你们都是聪明人,究竟怎么做更能保护自己,你们可以仔细想想。” 冬蓟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并不是特别有底。 其实他对佣兵的劝说中有很多漏洞,他自己知道,但他只能装作自信十足地说出来。 在郊外的时候,其实他并不知道这群佣兵是谁派来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想过是不是阿尔丁派人来救他。他施法阻碍这些人,单纯只是为了避免出现伤亡。 现在一番对话下来,从佣兵们的细微态度上,冬蓟渐渐就猜到了他们的主人是谁。反正他能确定,肯定不是阿尔丁。 佣兵有这么多人,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相信他。冬蓟不指望他们将来真能供述实话,他只是想先安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不要仇视自己。 看着佣兵们一个个愁眉紧锁、低头沉思的样子,冬蓟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看似冷静,其实袖子里的手指一直在发抖。 =============================== 就像阿尔丁猜测的一样。贝罗斯真的开始明里暗里地保护冬蓟了。 佣兵们被带进地牢后,没过多久,贝罗斯派了个人过来,找审判庭的一个卫队长私下谈了会儿话,塞了几个小皮囊。 卫兵匆匆跑到地下室,把与冬蓟关在同一囚室的几个人带了出去。 他们还以为是要审问了,但并没有,卫兵只是把他们分别塞进了其他囚室,让冬蓟的囚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佣兵抱怨了几句拥挤,也没多说什么。 其实贝罗斯原本的意思是把冬蓟换到别处监押,但卫队做不了主,又不能为这点事把所有评议庭人员召集起来,所以贝罗斯只能作罢。 次日下午,与救济院市集有关的人员都被带到了市政厅接受问询。有游商,有参与过市集的法师,有救济院里门口的保镖,还有老人和照顾他们的寡妇等等。 第118页 这些人的证词高度一致:救济院的管理人就是冬蓟。 奥法联合会找到了市集内的防护魔法网,利用解析法阵进行拆解,提取到了权限符文。这个地方的管理人曾经是卡奈,后来确实是冬蓟。 他们也检查了从市集上拿来的死灵学派物品,从法术波动的持续时间上来看,东西也是出现在冬蓟得到管理权限之后。 贝罗斯提出,冬蓟是阿尔丁的手下,背后的实际控制者是阿尔丁,阿尔丁应该对此作出解释。 阿尔丁没有否认。他承认自己确实有责任,是他安排冬蓟去管理市集的,他竟然不知道这名精炼师与死灵师有接触。 他提出,现在应该直接审问冬蓟本人,让冬蓟把死灵师们的名字和身份供述出来。 阿尔丁的态度如此配合,贝罗斯却表示反对审问冬蓟。 他认为冬蓟是听命行事,供述出的死灵师名单恐怕不可信。 阿尔丁还没说什么,麦达掌事皱着眉头站了起来:“那也得先听听他怎么说,再判断可不可信。你们连问都不问他,那抓他回来是干什么用的?” 市政厅的执政官说:“现在我们使用评议庭,而不是审判庭,是因为事情还未明晰,诸位并不是罪犯,只是陷入了一些尚未查明的争议。而那个法师不一样,如果法师与北方霜原有关,我们可以开审判庭。海港城有专业的审讯官和执刑人。” 听这话的时候,贝罗斯瞟向阿尔丁。阿尔丁竟然毫无动摇,还跟着点了点头。 贝罗斯仍然坚持反对审问冬蓟。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解释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精炼师是本地势力的一员,肯定准备了应对审问的话术,现在进行问询是没意义的。现在应该先专注于调查事实证据,把种种事实摆在精炼师面前,此人就没机会诬陷旁人或进行狡辩了。 听了他的建议,王都庭臣沉默不语,商会的其他掌事也都皱眉沉思着。 贝罗斯毕竟是商会首席,他的话还是有点分量的。最后,执政官决定今天暂时休议,与此同时,各方当然会继续寻找证据。 到明天傍晚,市政厅会开启审判庭,对精炼师以及那群涉事的佣兵进行问讯。 又是一场评议结束。王都庭臣和执政官先行离开,其他人也纷纷离席。 阿尔丁走到了市政厅大门口,正要出去,贝罗斯从后面叫住了他。 周围还有很多人,不太适合谈话,大家装作不留意,其实肯定有很多耳朵在听。 但贝罗斯只能在这个时机和阿尔丁沟通。这几天,阿尔丁特别安分守己,他以“避免更多猜忌”为理由,拒绝和任何人在市政厅之外见面。 叫住阿尔丁之后,贝罗斯没头没尾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阿尔丁说:“我很在意海港城的一切。” 贝罗斯指的当然不是海港城,他也很清楚,阿尔丁是故意装傻。他问:“你舍得让那名精炼师上审判庭?” “让他吃点苦头又怎么了?”阿尔丁说,“他涉嫌与北方死灵师来往,如果是真的,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虽然商会一向宽容,但也不等于无底线地宽容。首席大人,你也不会容许这种危险行径吧?” 贝罗斯冷着脸:“当然。但你有没有考虑过,那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施法者,他掌握的技艺能给商会带来巨大的利益,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阿尔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担心他留下伤残,再也没法为商会服务?这一点可以放心,市政厅的审讯官又不是野蛮人,他们很有分寸的。如果冬蓟真是无辜的,他肯定能好好走出来。” 贝罗斯说:“那人看起来就胆小怕事,明天上了审判庭,可能他一害怕就直接认罪了!” “认罪不好吗?”阿尔丁问。 贝罗斯眯着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阿尔丁。 阿尔丁对他轻轻躬身,在随行手下们的簇拥中离开了市政厅。 第48章 冬蓟忧心忡忡地蜷缩着。他本以为自己很快会受到问讯,谁知道一整天过去,又到夜幕降临,他一直被关在市政厅地下,竟然没人搭理。 其他监室里倒是热闹得很。那群佣兵的适应力非常强,一开始还愁云惨雾的,后来开始玩起了掷骰子,赌输了钱记在账上,约好出去之后偿还。 士兵来送晚饭时,佣兵们甚至已经开始唱歌了。送饭的士兵看他们这样,也不生气,还和他们开了几句玩笑。 佣兵们感觉到气氛并不紧张,就向士兵打听外面的动向,士兵告诉他们这一整天都没开审判庭,好像也不着急审讯他们。 士兵走后,其中一名佣兵感叹道:“看来没多大事了。不用太担心,他们能处理好。”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都放松了很多。 冬蓟挪到监室栅栏边,看着地上铁盘里的食物。市政厅给囚犯的晚餐不算太差,切开的面包,小块干酪,几勺杂菜煮豆子,以及一杯清水。 现在已经过了一般人的晚餐时间,应该快到半夜了,冬蓟一点也不饿,没有食欲,而佣兵们显然盼晚餐盼了很久,都挤在栅栏边,伸手出来拿吃的。 冬蓟去拿水杯的时候,也看到了佣兵们监室前的铁盘。 他微微愣了一下,猛地放下杯子,大喊道:“等等!你们别吃……别喝杯子里的东西!” 第119页 他的声音不够大,不够有震慑力。有的佣兵看向他,也有的根本不理睬。 临近监室的佣兵问:“怎么啦?” “你们的水可能有问题!”冬蓟抓着栅栏,焦急地说,“别喝!” 就在他说别喝的时候,已经有人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幸好大部分人还没喝。 大家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他。 “怎么了,你什么意思?”佣兵问。 冬蓟说:“你们的杯子里是什么?麦酒对吗?” “对。怎么啦?” “我的杯子里是清水。你们的麦酒可能有问题,不要喝!” “你的是水,估计就因为你是法师呗?你们这种人都不喜欢酒,当然给你水。” “不是这个问题!”冬蓟说,“我的杯子是木头做的,你们的呢?都是锡器,对不对?正常情况下,谁会给囚犯用锡杯?” 看法师说得煞有介事的,佣兵都停下了动作,但仍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冬蓟向相邻的监室伸出手,要他们递一个锡杯过来。 临近的佣兵把杯子递给了他。这是一杯还没喝过的麦酒。 想验证猜测并不难,不需要任何特殊材料。 冬蓟把自己木杯里的水倒出了一点,将锡杯里的麦酒倒入木杯,与水混合。 接触到麦酒之后,木杯的内侧顿时翻腾起水泡,同时,杯中混合了麦酒的水从淡黄色变成了蓝紫色,就像煮过紫甘蓝的水一样。 “紫鼠草汁!”冬蓟喊道,“麦酒里被兑了紫鼠草汁!这是很危险的毒物!” 紫鼠草汁不是普通草毒,而是一种提炼精制过的成品毒液。与砒霜之类不同,这种毒液虽然致命,却几乎不会让中毒者感觉到痛苦。 摄入之后,人先会感到困倦,这种困倦并不猛烈,不会让人意识到自己中了毒,只会以为这是正常的疲惫,然后渐渐陷入沉睡。睡着之后,他就再也不会醒来。 看似温柔,实际上它毒性极强,无药可解。沾染口腔后就会起效,立刻呕吐也没用。 紫鼠草汁经常被用于暗杀。受害人感觉不到痛苦,就意识不到中毒,没有尖叫,没有警惕,没有及时的介入调查,也没有机会进行临终安排。 一切会发生得静悄悄。等到旁人发现时,受害人已经死亡,下毒者有充足的时间撤离。 紫鼠草汁也有缺点。首先,它带有一点微酸的稻草味,如果溶在清水中,敏感的人可能会嗅到不对劲。于是,麦酒就是最好的掩护,它的味道和麦酒能完全融合。 溶于麦酒之后,盛酒的木杯上会出现泡沫,木头与毒液会造成酒变色。想要消除这种反应,只要改用锡杯即可。 冬蓟把翻腾着泡沫的杯子稍稍倾斜,展示给其他囚室的佣兵们看。 “刚才有人已经喝了吗?”冬蓟着急地问。 佣兵们沉默了好一会儿,陆续有三个人轻轻出了声,表示自己刚才已经喝了麦酒。 他们有点被吓到了。但是身体并不难受,所以他们多少有点怀疑,觉得不可能是酒里有毒。冬蓟叫他们催吐,他们也做不到。 冬蓟转念一想,即使催吐成功也救不回来了……于是冬蓟不再和他们多说,改为猛敲栅栏,大声喊守卫。 这样大喊大叫,守卫当然很快就下来了。 听了冬蓟的述说,守卫看了看杯子,扫视一下每个囚室里的佣兵,漫不经心地说:“有毒?我看他们都没事啊?有人肚子疼吗?有人吐血了吗?没有?你看,明明没事吧。” “为什么给我的水不一样?”冬蓟问,“为什么专门给我清水?” 守卫笑了笑:“真够自作多情的。本来就应该给清水。我们不是照顾你,是照顾他们。有人专门给了两桶麦酒,说了一桶给我们,一桶给他们的。” 冬蓟惊讶道:“这样的酒还有一桶?你们已经喝了吗?” “执勤期间不能喝酒。留着以后喝。” “总之你们别喝!” 守卫嗤笑着点点头。他点头并不是因为听了冬蓟的劝,只是敷衍着不想和他多说而已。 看他要走,冬蓟又赶紧叫住他,拿起木杯与锡杯让他查看。 木杯里颜色诡异的液体确实有点恶心,但守卫仍然不以为意:“这是木头发霉了吧……” 冬蓟看他不信,也不再解释。反正这些士兵听不懂紫鼠草汁的成分分析。 冬蓟改为问道:“是谁叫你们给囚犯用锡杯装酒的?” 守卫说:“还不是你们商会的派人送的吗?人家说好了要给他们人手一个,送完饭,杯子就送给他们了。这玩意不便宜呢,是锡和银合铸的,带回家去老婆肯定开心。” 听说是锡银合铸,而且还要送给他们,佣兵中有人惊喜地叫起好来。 冬蓟不太明白,这事显然很诡异,为什么佣兵一点也不怀疑? 看着冬蓟一脸焦急的样子,一旁囚室里的佣兵笑着说:“像你这种文绉绉的小法师,以前没坐过牢吧?我给你讲讲。你进来之后,如果吃饭时看到餐具里有银勺子、锡器盘子之类的东西,这意思就是送给你的。说明外面有人惦记你,用这种方式告诉你‘等出去之后也不会亏待你’。懂了吧?你看看,都没人给你带礼物。” 如果确实如此,也难怪佣兵们不起疑心。 第120页 冬蓟赶紧问守卫:“不管为什么送锡杯,关键是,这是谁送的?是谁把这些杯子和麦酒送来的?” 守卫说:“你还审起我来啦?我哪认识那些人?我只知道是商会的人。不归我管的事情我才不问。干我们这行的,肚子里都不长好奇心。” 冬蓟还想说什么,守卫已经耗光了耐心,懒得理他了。无论冬蓟在囚室里怎么叫他,他还是头也不回,打着哈欠离开了。 看到沟通无望,冬蓟赶紧对佣兵们说:“你们别喝剩下的酒!相信我,绝对不能喝!” 旁边囚室的佣兵说:“唉,我们也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会不会弄错了?你看,都这么长时间了,刚才喝酒的人不也没事吗……” 说完之后,他回头去看。刚才有三个人承认自己喝了酒,其中一个就在与他同一间囚室里。 囚室角落里,那个人靠在墙上,闭着眼,看上去睡得很香,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面包。 另两个喝酒的人在同一间囚室。就在其他人说话的期间,其中一个人已经睡着了,另一个也是昏昏欲睡。 看他们这幅样子,其他佣兵忽然心里没底了。 旁边的人推了推他们,他们要么不理,要么迷迷糊糊咕哝一句,翻身换了个睡姿。 旁人再继续推他们,大声叫他们,但他们不但没有睁开眼,还睡得越来越熟。 他们目前仍然有呼吸,甚至有个人还打起了鼾,但这绝不是正常的睡眠。同伴用脚去踩他们的手,踢他们的脸,但他们就是不醒。 冬蓟站在栅栏前,观察了一会儿,缓缓退回了囚室深处,不再说话了。 紫鼠草汁已经生效,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且不说他手边没有任何药剂,即使有,也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沉默不语时,佣兵们却渐渐骚动了起来。 有人先发现睡着的同伴没了呼吸,其他人跟着反复确认,又去观察另外两人的情况……果然,这三人都已经没了呼吸,体温也渐渐冷了下去。 有的人喊守卫,有的人反复检查死者,也有的人不说话了,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冬蓟听到,隔壁囚室有两个佣兵吵起来了。 刚开始他们声音不大,用词也比较迂回,尽量避免说出一些直白的指控;说着说着,两人情绪愈发激动,最后就不管不顾了,用词越来越直接,甚至直接说出了“商会首席”这个词。 既然其中一人已经说了出来,另一个也懒得替他遮掩了。显然,他们都觉得是雇主派人毒杀他们,在他们上审判庭之前杀人灭口。 这两个佣兵的分歧是:一个认为应该好好保守秘密,做出忠诚的态度来,否则将来即使恢复自由,也会迎来更惨烈的报复;而另一个认为,他们还没上审判庭就被投毒,说明他们被用完就扔了,是雇主先辜负了他们,所以他们也不用再帮那种人保守秘密。 冬蓟倒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站在小贝罗斯的立场上,与其安排投毒,还不如贿赂一些人来安排佣兵们串供,让他们在审判庭上诬陷其他人……比如阿尔丁,就是个很好的诬陷目标。 冬蓟忽然想到,这件事里还有三月。在救济院里,他与三月重逢的时候,三月说什么来着? 她说,是她毒杀了那个老妪,用的是紫鼠草汁…… 冬蓟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看来今晚的投毒确实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 同时,他也隐约猜到了三月可能想做什么事情。 如果她真能成功,先不论小贝罗斯会如何,首先她会自身难保,还拖着一群人走向毁灭。 冬蓟边想边捏着眉心摇头。三月就是这种人,她不仅轻视自己的性命,也一贯漠视别人的安危……冷酷得令人难以置信。 在冬蓟沉思的时候,隔壁囚室的佣兵们已经停止了争吵。其中一人把手伸到冬蓟的囚室前,敲了敲这边的铁栏杆。 “法师,法师你睡着了吗?”佣兵问。 冬蓟回答:“没有。什么事?” “你看,反正事情都这样了……你跟我们说个实话吧,你到底是不是死灵师?贝罗斯大人是不是死灵师?” 冬蓟说:“我不是死灵师。” 在佣兵刚想说话时,他接着说:“但我不知道贝罗斯是不是。” 佣兵问:“我听说你手下有个黑市,里面有死灵师,也有他们用的物件,还卖死婴,还给北方霜原的死灵师送武器……这总是真的吧?” “黑市是真的,但我们从没有支持过北方死灵师。”冬蓟说。 其实这个“黑市”也不能算是他手下的,但现在他没必要争辩这一点。 佣兵说:“那不就得了。你说你不是死灵师,谁能信啊……对了,我们都听说你是森蚺的情人,你是怎么又和贝罗斯搞上的?现在贝罗斯要救你,那不就是在救死灵师吗?他可是商会首席啊……” 冬蓟简直哭笑不得。他很想说“我没有和贝罗斯搞上”,但他实在没心情解释这些些事。 冬蓟说:“所以刚才我酒提醒过你们了,这件事很重大。你们已经被卷进来了,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佣兵的声音有点烦躁:“你怎么这样语焉不详……我们就是想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贝罗斯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将来上了审判庭,你打算怎么说?” 第121页 冬蓟没有马上回答。 他已经下好了决心要维护阿尔丁,但他又做不到闭着眼空口指认别人是北方死灵师。 但……贝罗斯究竟是不是呢? 他心中有怀疑,只是无法完全肯定。 佣兵敲着栏杆催促他。这帮人现在怕得很,所以想先问问法师的打算,好心里有个底。 冬蓟轻声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他们分辨。” 他脑子里转着自己的想法,早就忘了佣兵再问什么,所以答非所问。 佣兵追问着:“分辨什么?” 冬蓟这才回过神来,他说:“没什么。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你们说实话就好。” 隔壁的佣兵互相嘀咕了几句,又问:“万一将来我们需要留在海港城,你能帮上忙么?” 冬蓟意识到,他们应该是怕出去之后被逐出游隼佣兵团,甚至被报复,所以在考虑要不要干脆投靠阿尔丁。 如果他们动了这种想法,冬蓟就松了一大口气。 冬蓟说:“如果真需要的话,我会帮忙的,阿尔丁大人应该也会帮你们的。” “真的?你说得上话?” “真的,我一定会尽力。” 佣兵们七嘴八舌商量了一会儿。得到了冬蓟的回答之后,他们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那三个死者身上。 即使死者是曾经的同伴,大家也不愿意就这么和尸体关在一起。于是,又有人开始大声喊守卫。 冬蓟一直望着栏杆外的楼梯,希望守卫出现,下来呵斥他们……但是并没有。 佣兵们轮流嚷嚷了好一阵,又是敲栏杆、又是敲餐盘,但上面就是不来人。 守卫不理不睬,甚至不肯下来警告一声。 冬蓟叹口气,慢慢挪回囚室角落。他意识到,那些守卫恐怕还是喝了酒。 守卫肯定不止一个人,不知道有几个人喝了酒?会不会有没有人没喝,这会儿跑开去找医生和执政官了? 虽然他对守卫说了别喝酒,但那个守卫的态度很随意,恐怕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他并没有反复强调这件事,没有让守卫答应他绝对不喝那桶酒。 如果我说得再坚决一些,他会不会相信我? 或者……如果我能让他在下面多等待一会儿也好,让他亲眼看到那三名佣兵逐渐死去,今晚受害的人就会少很多…… 冬蓟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他闭着眼,想象自己不是在市政厅的地下,而是在海港城的高处墙垛边,在那个能远眺到港口区的位置。 如果是在那个地方……即使身处夜幕,即使空气阴冷,他也能看着码头和渔船上的灯火,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第49章 就在这一晚,又有几名奥法联合会的法师赶到了海港城。 海港城最近有出入禁令,按说应该禁止这些人入城,免得影响调查。但这次情况特殊,涉及到北方霜原,所以奥法联合会的参与是必不可少的。 还有,最近希瓦河沿岸各国都比较紧张,大家都需要中立法师的协助,珊德尼亚王国与奥法联合会的关系空前密切,连王都那边都对协会内的法师非常客气。如果没有这些人,他们要靠谁来分辨那些亵渎之术呢。 所以,海港城也得对奥法联合会表现出尊重,必须让他们以参与调查的名义入城。 调查人员中突然多出了大量的法师,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他们知识丰富,对涉及死灵学派的东西能辨识得更清楚;坏处是他们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并非海港城居民,也不是珊德尼亚王国的臣民,而且多数天性孤僻高傲,既不相信本地市政厅,也不相信十帆街商会。 抵达海港城之后,这群法师中最德高望重的学者去会见了王都庭臣。 庭臣年过七旬,与他相熟的老学者也是满头银发。从他们言谈间的熟悉的程度来看,两人相识已久,恐怕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了。 听说这二人会面的消息之后,卡奈躺在病床上,露出了几天里的第一个微笑。 多亏了西蒙,西蒙无意间透露出了到访海港城的会是哪位庭臣,卡奈记住了那个名字,然后悄悄通知了自己的老师。 虽然老师是个与世无争的学者,但他好歹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算是见多识广,看得清世事,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他把消息传到五塔半岛,庭臣的老友听说了,就主动参加了前往海港城的特使队,好顺便与老友一聚。 卡奈并不是指望老人们徇私枉法,恰恰相反,这些老学究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事严谨,而这正是卡奈想要的。 他的目标很简单:让法师们能行动自由,做事不被阻碍,提出的意见能受到尊重。 既然王都庭臣是其中一人的老友,这一目标应该不难实现。 这群法师也真是没辜负他的期望。 天刚亮没多久,法师们赶到救济院,把所有从市集中发现的禁运品都又清点了一遍,连死亡老妪的尸体也重新进行了检查。 然后法师们提出疑问:这名老妪是中毒而死的,既然是这件事引发了后续调查,那么她的死亡是否也和禁运品有一定的关系? 之前根本没人问这种问题……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老妪之死只是个引子,借着调查这件事,人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去搜查救济院,并顺利发现地下市集和禁运品。事到如今,重点已经不是老妪的死亡了。 第122页 但是法师们却提出,根据证言,这名老妪生前已经失智,而且她肢体不便,长期卧床无法自理,她根本不可能拿到毒物然后自戕。 所以,要么是有人和这样一个失智老人有仇,专门下毒杀她,要么是有人拿她做毒物学实验,或是还有什么更难以理解的目的。 法师们商讨了一下,一致认为,鉴于地下市集里充斥着各种禁忌材料,所以也许真是有人拿孤寡老人做毒物实验。 这种行为十分卑劣,和死灵术的亵渎程度不相上下。必须找到凶手,让凶手供述出杀人目的,顺便也要查出凶手在搞哪些毒物研究。 就在市政厅人员正在与法师们交谈时,两名卫兵匆匆而来,说有重要的事情报告。 两人脸色苍白,一看就没什么好事。一问之下,是地下监牢里出事了。 昨夜负责值守的一队守卫全部死亡,监室中也有三名佣兵死亡。 守卫们要么躺在值班房的床上,要么趴在桌子上,看起来就像集体醉酒一样。白天来换岗的卫兵看到了酒桶,还骂了几句试图叫醒他们,摸到皮肤之后,才发现这些人已经完全冰凉了。 卫兵下到地牢里,佣兵们开始一起哇哇乱叫,喊着昨天有人投毒。 卫兵本想把三具佣兵尸体拖出来,但其他佣兵情绪过于激动,卫兵这边人不够多,为安全起见,就没有打开牢门,把尸体暂时留在了下面。 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打乱了既定的所有计划。比起查禁运品,调查毒杀成了第一优先的事。 救济院老妪死了太久,已经法检出毒物。但昨夜多亏有冬蓟,他保留了有毒的麦酒的样本,还有因毒液变色的清水和木杯。 很快,法师们拿到了这些东西。不用进实验室,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毒物。出于谨慎,还是有个法师花了点时间提取了毒物。确实是紫鼠草汁。 ============== 又是一天过去了。佣兵们和冬蓟一直被丢在地牢里。 快到傍晚时,终于有士兵下来了。佣兵们又开始大喊大叫,他们仍然和尸体共处一室,肯定非常愤怒。但卫兵没理他们,只把冬蓟带出了监室。 走上台阶时,冬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佣兵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看得到,这个法师面色憔悴,双眼红肿,显然一夜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不仅如此,他现在正在发抖。 只回头看了一眼,冬蓟就转回身,安安静静跟着卫兵走了上去。 囚室里的佣兵们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冬蓟说过的话。 冬蓟被一路带进了审判庭。 审判庭与评议庭的结构不同。评议庭面积更大,设置了环形阶梯座位,能坐下上百人,而审判庭面积比较小,房间尽头有三个座位,今天分别坐着审判官、执政官和王都庭臣,左右墙边还有两列长桌,能坐下十来人。房间正中心有一铁椅,用来禁锢犯人,铁椅左右还分别有两个普通木椅,是执刑人的座位。 在珊德尼亚的审判庭上,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向犯人问话,但要服从审判官的主持。最后,审判官会与在场权位最高的人一起做出判断。 走进审判庭时,冬蓟稍稍愣了一下。 左右两侧的座位上,贝罗斯与阿尔丁赫然在列。 他俩都来自商会,所以座位相邻。冬蓟向他们投去目光,他们并没有任何表示。 冬蓟也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他见过神殿的牧首和骑士支队长,见过海港城执政官,又从衣着判断出现场有几个人是法师,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眼熟的人了。 冬蓟被士兵按着坐在了铁椅中,双手铐在扶手上。坐好后,他回了一下头,椅背很高,挡住了他的视线。在这个位置,他看不见阿尔丁。 冬蓟坐定之后,执政官也没多废话,立刻开始提问。他没有先提市集的事,而是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冬蓟很配合地开口回答。他的嗓子干哑得厉害,说出的话都有点难以辨识了。 发出声音后,冬蓟也觉得不对劲,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王都庭臣有点听不下去了,抬手示意他停下。庭臣对执政官说:“给他拿杯水吧,我这耳朵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执刑人拿来一杯水。因为冬蓟的手被铐着,执刑人把水递到了他嘴边。 又是锡杯。 冬蓟呆呆地看着那杯子,半天没有去喝。 他并不是害怕有毒。他知道投毒的人是谁,她应该不至于要杀他。 他会发愣,是因为锡杯令他想起昨夜的惨剧,也想起救济院里那位素不相识的老妪。 这些人死了。冬蓟虽然不悲伤,但至少会感到惋惜和恐惧。 像三月那样的死灵师,肯定并不在乎这点事。不仅是她……冬蓟忍不住想,大概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怎么在乎吧。 执刑人没有耐心哄他,就把杯子按在他嘴上,让他快喝。冬蓟为了能说清话,赶紧努力集中精神,咽下几口水,但大多数水还是流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嘶哑的嗓音多少缓解了一点。冬蓟不需要别人催促,主动继续说了下去。 他简述完昨天发生的事,然后解释什么是紫鼠草汁。执政官没有耐心听他分析毒理,就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第123页 冬蓟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我知道。” 他的角度看不见,后面的小贝罗斯微微皱眉,阿尔丁则留意着小贝罗斯的神色。 “你知道?是谁?” 冬蓟叹了口气。 在地牢里,他对佣兵们说:到审判庭上也不需要考虑如何应对,只要说实话就好。 那么他自己也一样。 冬蓟回答:“据我所知,她叫艾琳·塔尔。” “这个人现在在哪?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自称是贝罗斯大人的使者。” 他话音一落,审判庭里立刻骚动起来。人们多半不知道谁叫艾琳,但大家都认识贝罗斯。 审判官和执政官交换了一下眼神。王都庭臣惊讶地抬起眼,看了看大厅中间的冬蓟,又看了看冬蓟斜后方的贝罗斯。 贝罗斯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似乎对这供词十分惊讶。 在贝罗斯与阿尔丁身边,还坐着另一位掌事麦达。 麦达皱着眉问:“半精灵,你说的这个艾琳是什么长相?给我们描述一下。” 贝罗斯瞟了麦达一眼。麦达盯着冬蓟坐的铁椅子,假装没感受到贝罗斯的视线。 于是冬蓟描述出了三月的模样。身高,发色,目测的大概年龄等等。他这么一描述,果然,有更多人发现自己确实见过这个女人。 她的行踪并不隐秘,在评议庭外她也出现过,大家都以为她是贝罗斯的近侍,身份和西蒙差不多。 听着冬蓟的陈述,阿尔丁摸了摸下巴。其实他倒是真没见过所谓的“艾琳”,但从冬蓟描述的特征中,他已经辨认出了这个人。显然她就是三月。 执政官问:“贝罗斯先生,你是否认识这个女人?” 贝罗斯只好说:“我手下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没必要否认。即使他否认,早晚也会有别人指认她。 “她现在在哪里?”执政官说,“我们需要立刻把她请过来。” 贝罗斯说:“请原谅,阁下。她可能已经离开海港城了。” 这时阿尔丁开口了:“你们不是住在‘复归之鸟’驿站吗?我昨天还看见她了。” 当然,其实昨天他并没有看见她。 听见阿尔丁的声音,冬蓟稍稍心悸了一下。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说。 贝罗斯说:“很不巧,我今天刚派她出城去处理一些事情,给了她通行徽章,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海港城了。”说着,他望向执政官,“非常抱歉,毕竟我无法未卜先知,不知道她也需要参与问讯。” “那也好办,”阿尔丁说,“如果你今天刚派她出城,现在她应该没走远,甚至可能还正在客栈里打包行李。执政官大人,你可以派两批城卫队分头去找她,一批去驿站,另一批直接从城外的兵营出发,沿着官道找就可以了。” 执政官缓缓点头,和旁边的审判官、王都庭臣交头接耳了几句,审判官又起身去和卫兵说话。 贝罗斯的面色愈发阴沉,没有再出言阻拦。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再反对就不太对劲了。 贝罗斯转为询问冬蓟:“精炼师冬蓟,你为什么要这样构陷一个无辜的女人?如果你和我的手下有什么私人恩怨,你完全可以先找我谈谈。” 这句话听起来也太讲人情味了,冬蓟几乎想笑。 冬蓟说:“我与她没有私人恩怨。我必须说出这些,因为昨晚的情况太恐怖了,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那些佣兵恐怕全都会死。” 贝罗斯站起来,缓缓走出座位,踱步到冬蓟面前。 “据你所说,唯独你的杯子里没有毒,”贝罗斯说,“外面的卫兵都死了,佣兵们也是原定的谋害对象……但唯独你不是目标。依我看,这一切更像是有人要杀死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然后营救你离开地牢。” 冬蓟摇了摇头。 后面的麦达掌事抢着说:“这合理吗?救他就救他好了,那些佣兵又不碍事。” 贝罗斯微笑道:“麦达掌事,是你想得太简单了。毒杀佣兵可以灭口,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是谁要救走精炼师。当然,最后佣兵只死了三个人,大多数人都没事,所以那个幕后之人的营救行动也中止了。” 说完,他又看向冬蓟:“我说得对吗?你把毒药的事情说了出来,避免了更多的死亡,这说明你本人有着善良的心灵。虽然你与投毒无关,但显然那个投毒的人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如果你不认可这份残忍,你就应该说出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按照凶手的指示去诬陷无关的人。” 第50章 冬蓟看着贝罗斯,目光脆弱而疲惫。但在贝罗斯看起来,这份疲惫中像是掺杂着迟疑。 贝罗斯稍稍弯下腰,望着冬蓟的眼睛,用温柔的声音说:“冬蓟,你不要怕。据我所知,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精炼师,我见过你制作的附魔工具,它们能证明你有不凡的才学。不仅海港城附近的工坊需要你,商会也很需要你。我希望你冷静一下,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也想想何谓善良与正义。如果有人胁迫你说出这些指控,那么你完全可以揭露他,在这里你是安全的。该为这一切负责的是他,而不是你。” 冬蓟轻笑着摇了摇头。贝罗斯皱起眉。 冬蓟摇头不是在否认什么,他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第124页 现在贝罗斯对他说的这些话,和昨天他对佣兵说的话竟然大同小异。 他想起刚见到“法师乌云”的时候,他和乌云看上了同一只书匣。如果乌云真的仅仅是一名普通法师,也许他俩的想法会很相近,也许有机会成为朋友。 贝罗斯刚才提到了冬蓟制作的附魔工具。那几块软皮革被冬蓟放在了书匣中,通过三月还给了贝罗斯。 贝罗斯肯定是故意提这个的,他在抛出橄榄枝。 冬蓟认为,贝罗斯大概会丢掉书匣,毕竟书匣本身没什么用,不过,他肯定会留下那几张短效附魔工具。 它们很薄很小,便于隐藏,是其他精炼师做不出的东西,具有研究价值。 换了别人也许不会非常重视它们,而贝罗斯肯定会重视。 因为他不仅是商人,他更是法师。 总之,贝罗斯留下了附魔工具。这一点对冬蓟来说很重要。 冬蓟缓缓开口:“首席大人,没有人胁迫我。刚才您和麦达掌事提到佣兵,提到他们被派来救我……这些我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我就绝不会现编。你们问话,我就回答,但我只回答我知道、我认同的结论。” 贝罗斯叹了口气,向旁边踱开几步,但没有回到座位上。 他们说话的时候,麦达掌事一直在低着头沉思。这会儿他又开口了:“精炼师,你是亲眼看见那个女人投毒了吗?” 冬蓟回答:“我没有亲眼看见。” “那你为什么认为是她做的?” “因为她主动对我坦白过另一桩命案。她杀死了一位住在救济院的老人,死者名叫罗莎。艾琳在她的安神药里下了毒,用的也是紫鼠草汁。” 听到救济院里的事,法师们纷纷抬起了头。就在今天上午,五塔半岛的老研究者刚刚重新调查过遗体。 麦达问:“所以,你认为这两件事都是她做的?” 冬蓟回答:“紫鼠草汁是只有施法者才能配制出的成品毒物,普通人无法获得。在海港城内,只有她一人曾经用过。” 麦达掌事点点头,并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并不想问得太深,只是抛出一个引子,让冬蓟谈到救济院。 这一话题引起了奥法联合会的注意。列席的法师问道:“你所说的这个艾琳·塔尔,她是什么身份?也是法师吗?” “是的,她也是施法者。”冬蓟说。 “毒物学派?” “死灵学派。” 审判庭内又是一阵骚动。 麦达掌事眯着本就狭长的眼睛,用威胁的语气说:“精炼师,你说话要小心,那个女人可是贝罗斯大人的使者。你的意思是,她不仅毒杀了一位老者,还想谋杀昨天那批佣兵,而且她还是一名死灵师?”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冬蓟说。 贝罗斯盯着他:“谁教你这样说的?” “是艾琳·塔尔。她亲口告诉我她杀了人。” “这符合逻辑吗?她自己诬陷自己?让自己面临死刑?她是疯了吗?” 这时,王都庭臣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贝罗斯的话,并对旁边的执政官使了个眼色。 执政官对众人说:“稍安勿躁。我们已经派人去找艾琳·塔尔了。找到她之后,我们也需要她的供词。” “如果找不到她呢?”麦达掌事的话跟得飞快,“下毒的事岂不是永远查不清楚了?” 执政官说:“那也不要紧。佣兵中大多数人还活着。在抓捕塔尔女士的同时,我们可以先问讯他们。” 麦达掌事说:“理应如此。但我想提醒诸位一句,佣兵的委托人可能提前给过他们好处,或者是威胁过他们,让他们不敢说真话。” 阿尔丁接着他的话说:“这也不难办。他们都是游隼佣兵团的成员,是商会自己的人。我们可以对他们作出承诺,保证他们家人的安全,还可以告诉他们,如果不说实话就是在和十帆街商会为敌。其中利害关系,他们自己会权衡的。” 麦达掌事说:“如果他们的委托人正是商会成员呢?也许这个人就在现场,可能是我,可能是你,甚至可能是贝罗斯大人。当着我们的面,他们敢说真话吗?” 贝罗斯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麦达故意躲开了他的目光。 这时,奥法联合会的老年法师站了起来,开口道:“诸位大人,打断你们一下。我恐怕要说点你们不喜欢的话了。” 法师们本来就常说别人不喜欢的话,这位老人算是够客气的了。 王都庭臣看着他,抬手致意了一下,表现让他说下去。 老人望向主审席位:“诸位,这场审讯流程实在是太繁冗、太漫长了。商人总是纠结于一些细节,每句话都想着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把庭审越带越偏。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条地下市集的幕后势力。在这个地方,有人正在与北方霜原合作,正在向死灵师输送资源,协助霜原人进行各种亵渎的活动。诸位,看看高处的窗户吧,现在天色已晚,搞不好庭审又要中断,又要往后拖一天,然后再拖一天……在我们慢吞吞地协调各种事务的期间,死灵师的势力却正在行动,他们会想方设法逃离海港城,他们会得到充足的时间掩盖行踪和物证……现在,我们只是需要审问佣兵而已,抓紧时间带人上来问就可以了,至于要这么拖泥带水的吗?至于这名精炼师,他已经提供了投毒的嫌疑人,只要再让他供出与北方霜原合作的证词,就没他什么事了。” 第125页 听着老法师的话,王都庭臣连连点头。毕竟二人也算有多年交情,在这方面的看法上可谓心有灵犀。 审讯官、执政官与王都庭臣又交头接耳了一阵。最后,执政官说:“我们要立刻开始对佣兵进行问讯。为了避免混乱,一次只带一人到审判庭接受问讯。执刑人,先将精炼师带到监室去。” 执刑人点点头,去解开冬蓟手上的锁扣。 两名执刑人搀起冬蓟的时候,麦达掌事又开始积极发问:“怎么,对精炼师的审讯要拖到明天了吗?” “不,”执政官回答,“我们需要他尽快供述出是如何与北方死灵师合作的。关键问题我们已经问完了,至于细节,审判官会去单独审讯他。” 他说完,对审判官点头致意。审判官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文件,起身走了下来。 听到“单独审讯”之后,贝罗斯的目光一沉。 他看向法师们:“恕我唐突,我想问一下,各位已经检查过精炼师冬蓟了吧,他到底是不是死灵师?” 法师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些东西,都是冬蓟的随身物品。 刚才的老法师说:“我们大致侦测过他身上的法术波动,也检查了他的施法材料。里面确实有一些禁运品,只是和区域性禁令有关而已,和死灵学派没什么关系。从这些证据上看,他应该不是死灵师。但他仍然可能会与死灵师合作。” 贝罗斯点点头,面向主审席位:“既然他不是死灵师,至少能说明他在此时此刻不具有危险性,我们也可以稍微放心一点了。诸位,我们当然需要让他供述出受谁指使,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尺度,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阿尔丁却笑着说:“贝罗斯大人,你在担心什么?他们只是审讯他,又不是要处死他。” 贝罗斯看向阿尔丁,微微皱眉。 阿尔丁一脸的无所谓,似乎并不担心冬蓟,相比之下,反而是贝罗斯有些坐立不安。 贝罗斯说:“你不会不知道吧?一旦把犯人带离审判庭,进行单独审讯,通常意味着可能会使用刑讯手段。” 阿尔丁说:“我知道。海港城的规矩一向如此,珊德尼亚的审判庭也都是这样做的。” “你……”贝罗斯话到嘴边,但没说出来。 他干脆换掉了下半句话:“精炼师是很稀缺的人才。我希望那个半精灵能得到迷途知返的机会。” 阿尔丁连连点头:“这一点我认同。不过你实在是太多虑了,他不会马上被死刑的,他肯定有悔改的机会。” 对面的老法师抬了一下眼睛,又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商人啊,说话真费劲。执政官阁下,他们的意思是,希望你们不要伤到法师的手。” 执政官点点头:“当然,请放心。我们又不是奥塔罗特神殿,不会专门和法师的手过不去的。” 贝罗斯还想说些什么,但执政官已经不想再执着于这个话题了。他翻看着另一册案卷,叫卫兵去带佣兵来问话。 审判官和执刑人扶起冬蓟,带他走向大厅出口。冬蓟什么也没说,只是听话地跟着他们。 路过阿尔丁面前的时候,冬蓟瞟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阿尔丁在盯着贝罗斯,并未与冬蓟目光相接。 ============== 冬蓟离开之后,佣兵们被挨个带进审判庭,每次只带进来一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佣兵昂首挺胸,脸上挂着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的表情。但当他看到商会的掌事们和首席时,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眼看着越来越没底气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谁是委托人,只有他们的队长知道。执政官又问他劫到了精炼师之后要去什么地方。佣兵仍然回答不知道。 执政官质疑他的说法。城卫队士兵都看到佣兵劫了马车跑向城外,他们已经行动了,怎么会不知道要去哪? 于是佣兵又解释道,出发时他没注意,也可能是队长没说,说走远了再告诉他们,反正他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被带下去,第二个进来的就是队长。队长没法推说不知道,所以脸上的风云变幻就更加激烈了。 在地牢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被冬蓟说服了,觉得自己应该说实话,免得被卷入更大的麻烦。但现在,他被商会的首席和掌事们盯着,身上一阵阵发冷,肚子里的实话卡在了嗓子眼里,不敢吐出来。 最后他心一横,决定把实话咽回肚子里,改为供述他们提前合计过的谎话:“是……是阿尔丁掌事让我们去救人的。” 执政官眉头一皱:“阿尔丁,真的是这样?”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阿尔丁竟然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小贝罗斯微微怔住,麦达掌事和执政官也非常惊讶,佣兵队长更是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阿尔丁看向佣兵队长:“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得知冬蓟逃出城的消息,我非常着急,很想赶紧把他找回来。但我多少受到救济院那件事的牵连,不方便派自己的人去找,于是我就私下找了这位队长。我记得你叫巴克对吧?” 队长懵懵地点了点头,不知道阿尔丁到底想说什么。 执政官并不关心这人叫什么,他问阿尔丁:“你想把精炼师带到哪去?” 阿尔丁说:“当然是带回海港城。他和死灵师扯上了关系,如果他跑了,很多事情就更说不清了,那样对我不利。” 第126页 “有城卫队负责抓捕,你何必再雇佣兵?” “我希望抢在城卫队之前找到冬蓟。我怕他会反抗,和城卫队起冲突什么的……我和他好歹有点交情,不希望看到他被打个半死再押回来。” 执政官叹了口气,点点头,似乎完全明白阿尔丁的意思。 麦达掌事扭头看着阿尔丁,问得一点也不委婉:“所以传言是真的?你和那个精炼师真的睡过?” 阿尔丁也很坦然:“不是传言,是事实。” “我看你也没多宠他,”麦达嗤笑了几声,“看他被审讯官带下去,你也没怎么心疼。” 阿尔丁说:“那不一样。在这方面,我的想法和首席大人一样。” 贝罗斯斜了他一眼,不知道这话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阿尔丁解释说:“城卫队士兵都是年轻小伙子,下手不知道轻重,但海港城的审讯官与执刑人是很有经验的,一般不会让犯人伤残。首席大人刚才也说了,精炼师是难得的人才,值得我们珍惜。” 佣兵队长已经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他愣愣地看着阿尔丁,再看看执政官,又看看贝罗斯。 执政官又望向佣兵队长:“你确实接受阿尔丁掌事的雇佣了吗?” “嗯……是的,接受雇佣了。”佣兵队长说。是他自己先这样说的,现在他只能继续承认。 “他给了你多少报酬?” 佣兵队长傻住了。如果他顺着说个合理的数字,执政官肯定会要求他把钱交出来,他显然拿不出来。如果他说阿尔丁没有雇他,那又和刚才他主动的口供不符。 他也没法说是花掉了钱,事件发展到现在,整个过程中,根本没有让他去花钱的时机。 于是他只能说:“我还没有拿到钱……” 麦达掌事立刻问:你“还没拿到钱,就去给他干活了?” 队长说:“因为他……他说等我回来之后再给钱。” 阿尔丁说:“他说得对。我承诺过,如果他能把人给我带回来,我给他一袋银币和一枚金币。” 麦达掌事眯着眼睛:“哦?这可不对啊,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根本不想要你的钱?” 阿尔丁笑了笑:“是啊,我也很惊讶。也许他不止收了我一个人的钱。显然,有别人出价比我高。” 佣兵队长愈发迷茫,根本没听懂他们的意思。但执政官和其他列席人员都听懂了。 根据城卫队员的证词,这伙佣兵抢了马车后兵分两组,一组立刻奔逃,另一组继续围攻城卫队员。他们逃去的方向并不是海港城,而是要远离海港城。 不仅城卫队员能证明这一点,麦达手下的佣兵、城外来的卡洛斯家族人员也都目睹了这一幕。 现在,佣兵队长说受到阿尔丁雇佣,又亲口说“回来才能拿到钱”……这显然与佣兵们的行为产生了矛盾。 执政官和王都庭臣商量了一下,没有再问,下令将佣兵队长带了下去。 第51章 先被讯问的佣兵离开审判庭后,会被暂时关在评议庭里,而不是押回地牢。这样一来,后面的佣兵就不知道审判庭上发生了什么。 前两个佣兵被带下去之后,接下来,第三个、第四个……更多佣兵逐个接受讯问。他们面对的提问都差不多,回答却逐渐有了差异。 其中一个佣兵被带上来之前,正坐在战友的遗体旁边哭。他和死者是同乡,现在出了这种事,他越想越觉得这份工作很不值。 进了审判庭之后,他痛快地供出是商会首席雇了他们,还说出了原定的逃跑路线等等。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崩溃,甚至带了哭腔。他说弟兄们都只是拿钱办事,从不多问别人的秘密,战士应该死在战斗中,不该这么憋屈地被人毒死在地牢里…… 因为他实在是过于激动了,执政官只好赶紧让人把他带下去,再叫下一个进来。 多数佣兵一问三不知,把责任都推到队长身上;有些人只说委托人来自商会,而自己没见过委托人,所以不清楚对方具体是谁;还有一部分人说出了贝罗斯的名字,供述出了出逃路线。 也有些口供比较与众不同。比如有个人不敢直接说贝罗斯的名字,又明显想指向贝罗斯,所以就说是西蒙雇了他们;甚至有人编了个其实不存在的名字,还指望着执政官真能信有这么个人。 渐渐地,列席众人观察到了一个规律: 越是靠后被带上来的佣兵,供述出商会首席的就越多。 后来的人和前几个人明显情绪不同。他们目光闪烁,额头上有冷汗,一个比一个紧张。 在场的人只要仔细想想,就都能想明白其中原因: 因为精炼师已经被带回了监室,那些尚未被问讯的佣兵也都在监室里。佣兵在监室里待得越久,就越能听到甚至看到审讯过程。 他们能听见审讯官的问题,或许也包括精炼师的回答。他们肯定会思考,会审时度势。 参与此事的佣兵人数很多,一个一个地问讯下来非常耗时间。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 就在执政官准备让下一个佣兵进来的时候,很久没说话的贝罗斯提出:“快要到午夜了,我建议今天先到这里,明天再继续吧。” 执政官说:“后面人数不多了,不会拖太久。” 第127页 贝罗斯说:“这场风波牵扯到了我和阿尔丁掌事,我很惭愧,我们必定会认真配合调查。从今起我和阿尔丁掌事一样不会离开海港城半步,诸位可以相信我。” 说着,他还看了一下年老的王都庭臣:“这场问讯拖得太长了,我们要顾及诸位大人的健康。” 王都庭臣也明显有休息的意愿,所以连连向执政官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匆匆跑了进来:“诸位大人,我们把艾琳·塔尔带回来了。” 贝罗斯的眼睛稍稍睁大,立刻向王都庭臣说:“这是好消息!不如先把她关进地牢,明天和剩余的佣兵一起审讯。” 对面的法师立刻表示反对:“不,大人,我们需要立刻对她施法检查。” 王都庭臣看看贝罗斯,又看看自己的法师老友,犹豫了一下,说:“我认为,对佣兵的问讯确实可以缓一缓,今天问不完的,就等明天再继续吧。但那个女人的事情不能等,她可能是死灵师。立刻把她带上来,让法师们检查。” 士兵躬身致意,又快步跑了下去。 贝罗斯还想说什么,麦达掌事在他身边嘟囔着:“首席大人,别着急,只要她能坦白自己是死灵师,这场风波也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阿尔丁也说:“麦达掌事说得对。贝罗斯大人,我和你都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怀疑,为了洗脱污名,我们还是让事情早点结束更好。如果你的使者真是死灵师,那就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很可能是她和我的手下勾结着贩运死灵术材料,而我们俩竟然不知道,对吗?” 贝罗斯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阿尔丁,冬蓟也可能会是重罪。” 阿尔丁颔首:“嗯,我也觉得很可惜。” “仅此而已?”贝罗斯眯起眼睛。 “当然不是‘仅此而已’。我的工坊会损失一大笔钱。” 贝罗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 阿尔丁问:“贝罗斯大人,你看,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手下。你呢,你了解艾琳吗?” 贝罗斯说:“不算特别了解,但我至少知道她不是死灵师。” “你亲自检查过吗?” 贝罗斯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当然。” 审判庭大门打开,两名卫兵押送着走在中间的黑袍女性走进来。 现场有不只一个人见过她。她确实是那个名叫艾琳的女法师,是贝罗斯的使者之一。 艾琳神色漠然,对眼前的情况既不抗拒,也不害怕。走进来之后,她朝着贝罗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执政官问了几个问题,确认她的身份。艾琳基本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或者轻轻“嗯”一声来回答。 然后执政官问:“有人指控你毒杀了四个人,一个是救济院里的老人,还有三个是游隼佣兵团的成员。” 这次艾琳没有回答,没点头也没摇头,面无表情。 贝罗斯对她这种模样倒不陌生,她平时也总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但现在她是在审判庭里,如果总是这么沉默着,恐怕对她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贝罗斯对她说:“艾琳,如果真是你做的,别以为消极应对就可以逃过去。但如果这事不是你做的,你就要积极地为自己辩解。你什么都不说,我们怎么帮你呢?” 艾琳转头看着他。眼神有点奇怪,不像是期望从他那里获得支持,反而更像是在观察他、打量他。 “艾琳·塔尔……”这时,一旁的神殿牧首微微皱眉。 牧首在整场庭审中基本没说话,似乎不想过多参与这件事。之前听到“塔尔”这个姓的时候,她觉得有些耳熟,这是个西北方国家的姓氏,在珊德尼亚挺少见的。 清楚地看到这个女法师的长相之后,牧首忽然想起来这个姓氏为何耳熟了:塔尔,俄尔德人的姓氏,本地神殿就曾有过一位姓塔尔年轻骑士。前阵子墓园里出了盗尸案,失踪的尸体中就有两个姓塔尔的人,其中一人是那名骑士,另一人是其父亲。 这名女子也是俄尔德血统,也姓塔尔。如果她还是个死灵师的话,那盗尸案的来龙去脉不就完全摆在眼前了吗? 牧首站了起来:“诸位,即使她保持沉默,我们也有办法检查出她是不是死灵师。” 奥法联合会的老法师也说:“是的,我们都来施法侦测就好。不仅要侦测不死生物的气息,也需要检查她身上的其他奥法波动,看看她有没有涉足其他禁忌学派。毕竟紫鼠草汁也是由许多种禁运品调制出来的。” 执政官点了点头,同意他们立刻施法检查。不仅如此,他还把外面的卫兵调进来了两队,护卫在法师们和牧师附近,以防在施法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 看着这阵势,贝罗斯并不着急。 为了应付眼下这种情况,他和艾琳已经做过无数次准备。 牧首离开坐席,掏出银色的白昼巡者圣徽,走近艾琳身边。她捉起艾琳的一只手,将圣徽放上去,然后再覆上自己的手,无声默念祷词。 祷词结束后,牧首睁开眼,移开手掌。圣徽仍然放在艾琳掌心,掌心没有伤痕,艾琳看起来也毫无痛苦,圣徽完全没有伤害她。 牧首不但没有放松,反而脸色更加难看。 她转过头,正好对上神殿骑士队长的目光。骑士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和她有同样的疑惑:念过祷词之后,他们的圣徽没有灼伤艾琳,却一直在越变越冷。不仅是牧首的圣徽,骑士队长的圣徽也在发冷。 第128页 一经碰触,圣徽能够灼伤具有死灵系波动的人。同时,如果附近有不死生物,持有它的神职者则会感觉到圣徽变得冰冷。 也就是说,圣徽可以既冷也热,取决于是什么样的人来碰触它。 现在这种情况就很奇怪了:圣徽放在艾琳手上,没有灼伤艾琳,但在牧师和骑士的感受里,它又在渐渐变冷。 这说明艾琳或许不是死灵师,但在他们附近,却存在着不死生物。 这时,法师们的侦测法阵也准备好了。他们不像神殿那样只能侦测死灵气息,还可以检查出对方身上有哪些法术波动。 法师们将一枚小号水晶球放在大厅中心的铁椅子上,再协同施法,水晶球内的光晕投射在天花板上,编制出一张解析法阵。 艾琳连看也不看这法阵,似乎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受侦测的结果。 很快,一名法师惊讶地看向她,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 看到法师们这种反应,执政官紧张地盯着艾琳,卫兵们也都握紧了武器。 那名法师走上前去,靠近艾琳,对她念了句咒语,双手在她面前交叉,再分开,对她施展了一个最基础的消解法术。 审判庭全场哗然。随着法师双手分开的动作,艾琳的外貌改变了。 她的身高瞬间变高,头发从规矩的发髻变成了短发,脸上有一块巨大的烫疤,还有许多细小的割伤。 这张陌生的脸出现之后,她的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双目圆睁,嘴角竟然挂着兴奋的笑意。 “她被施展了变化法术!这个人不是艾琳·塔尔!”刚才的法师喊道。 执政官震惊得站了起来:“你是谁?” 疤面女人一把扯掉了长袍和斗篷,露出里面贴合身体线条的皮甲。她故意转了一圈,让所有人都看清:她胸前的皮革上刻着新月与尖刺白兰,这是奥塔罗特圣徽。 看到这圣徽,神殿骑士疑惑道:“寂静之神的信徒怎么会在这里?” 牧首说:“她是个亡者猎人。” 猎人点点头,表情似乎还有点自豪。 她拔出藏在大腿侧面的匕首,没有理会主审人,也没有多看法师一眼,而是朝着商会的席位大步走去。 卫兵们立刻跟上去,拦在她面前。她把玩着匕首说:“不要紧张,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人,只要你们不碍事,我就不会伤害你们。” 执政官猛拍桌子:“你们愣着干什么?抓住她!” 卫兵们还没行动,法师们之中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说话的是那名老年法师。别人被亡者猎人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只有他一直盯着解析法阵。 顺着老人的目光,另外几个法师也抬起头,望向法阵。解析法阵的细节和刚才不一样了,它已经运算出了最新的结果。 法师们们的脸上纷纷露出惊骇之色。他们收回目光,望着商会席位。 老年法师用颤抖但坚决的声音说:“抓住贝罗斯!” 执政官和王都庭臣都惊呆了,连卫兵也没有立刻行动。只有法师们迅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他们立刻做好了施法的准备,朝着贝罗斯围拢过去。 其中一名年轻些的法师出手极快,迅速把力场护罩向贝罗斯丢了过去。贝罗斯从袖子中抖出一张卷轴,瞬间无效化了那张护罩。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贝罗斯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后缓缓退开,声音中压抑着怒火。 老法师看着贝罗斯:“阁下,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对自己施展了某种隐蔽类法术,而且技巧十分高超,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能蒙蔽住很多人的眼睛。” 贝罗斯双手在袖子里握紧,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想以什么罪名控告我?” 老法师说:“没必要再装了。你身上的法术已经失效了。难道你自己没发觉吗?” 贝罗斯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施法痕迹,瞳孔慢慢凝聚成了针尖。 老人说得对。失效了。 但是……它怎么会轻易失效?贝罗斯回忆着这些天的所有经历,没有人对他施法过,他也没有接触过未知的魔法物品。 他的遮蔽手段属于高阶奥术,不是那种平凡的障眼戏法,这是很难被解除的。即使有人要强行解除,也需要经过长久的施法过程,绝不是一瞬间能完成的。他应该可以提前防范才对……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东西: 冬蓟给他的书匣,以及里面的短效附魔工具。 冬蓟身份特殊,拥有的技艺也很特殊。贝罗斯深知那几张皮革符文可贵,不放心把它们随便放在驿站里,生怕被别人刺探到什么秘密,所以一直把它们带在身上。 贝罗斯摸到腰包,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缓缓拿出了那几枚短效附魔工具。 软皮革上的奥术符文消失了。这说明法术效果已经散发完毕。 冬蓟转交给他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附魔工具。 贝罗斯没有发现上面还藏了解消法术,也没想到冬蓟的技艺如此惊人,能够把效果如此蛮横的法术藏在看似无关的符文里,还能让它在受术者不知不觉间生效。 他从未见过类似的魔法物品。不只是他,恐怕在场的其他法师也没有见过。 第129页 主审席位上,王都庭臣已经看出了气氛不妙。 他对执政官耳语了几句话,执政官立刻对卫兵们做出手势,让他们继续围住贝罗斯,保持警惕。 神殿的牧首默念着祷词,向贝罗斯举起了圣徽。她这么做最多只能侦测死灵气息,并不能给任何人带来伤害。所以贝罗斯嗤笑了一下。 牧首的胳膊移动,圣徽变了个角度,恰好让大挂灯的烛光照在银色的圣徽上,再反射出来,轻轻晃到了贝罗斯的眼睛。 贝罗斯只是稍微眯起眼睛,偏了偏头。 这一瞬间,阿尔丁和麦达都缓缓退开了一点,盯着他,姿态充满了警惕。 起初贝罗斯还有些疑惑。从刚才起,这两个人一直在故作冷静,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这么紧张了。 阿尔丁打量着贝罗斯,却在对身边的麦达说话:“你还记得贝罗斯父子俩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 麦达回答:“反正不是红色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变化: 被圣徽的反光照到之后,贝罗斯的双眼呈现出一种不祥血红色。不是那种劳累的充血,而是虹膜与巩膜都变成了鲜血的颜色,只剩下细小的黑色瞳孔。 第52章 一队骑手簇拥着马车,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停在市政厅前。车夫跳下来打开门,搀扶着卡奈小心地挪下马车。 卡奈托着铜色的罗盘,皱眉看着市政厅建筑。 大门前守着不少城卫队员,灰扑扑的一片中,突然冒出一缕红色——半精灵德丽丝正在一边啃苹果,一边被某个士兵逗得哈哈大笑。 德丽丝看见卡奈,把半个苹果塞进了士兵手里,抹抹嘴朝卡奈跑过来,自然而然地从车夫手里接过卡奈的胳膊,承担起了搀扶的任务。 德丽丝打量着卡奈:“你都瘸成这样了还到处跑?”她又看了看马车后面大批全副武装的骑手,“怎么,你出个门需要带这么多护卫吗?” 卡奈没有回答,而是问她:“你一直在这?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德丽丝说:“还在一个一个审佣兵呢。人太多了,特别耗时间。有很多佣兵承认了是商会首席让他们去劫走精炼师,至于那个精炼师,他被带下去单独审讯了,审讯官问了很多问题,精炼师的回答基本都是否认。” “都问了什么,否认了什么?” “问他经营禁运品的事情,他否认。但否认也没用,毕竟他就是市集的管理人。还问他是不是与北方霜原有交易,他否认。除了这些,审讯官还问了一些更大胆的问题,比如,他与死灵师来往是不是受阿尔丁的指使?他否认。最有趣的是,审讯官又问他,那是不是受贝罗斯指使?他当然也否认。” 卡奈不予置评,只是叹了口气。 德丽丝说:“他什么都否认,这口供是没法看的,所以估计现在还在继续吧。唉,他多少也算我的半个同乡,我真替他担心。对了,我留意到一件事……”她压低声音,“问到关于阿尔丁的事也就罢了,有趣的是‘是不是受贝罗斯指使’这个问题,而且审讯官反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很久……冬蓟当然不会承认。提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 卡奈说:“你也许不了解海港城的这位审讯官,我们很了解他。这人总体来说很本分,如果让他栽赃某个人,他通常是不会同意的。这不是出于正直,而是他怕承担后续责任。他手下的执刑人们一天到晚收受好处,他不管,甚至还有点纵容他们,以便跟着蹭点甜头,但他自己从来不主动谋求这些。所以他是胆小,而不是正直。如果你让他在审讯结果上做文章,是很难谈成功的;如果你只是让他多问几个问题,正常询问即可,不要求改变结果,这就并不难了。” 德丽丝了然地点点头:“是为了延长审讯时间,还是为了给那些佣兵听?” 卡奈说:“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了,你只是个证人,怎么如此了解里面的情况?” 德丽丝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卫兵们,刚才那个卫兵远远对她微笑,并且正在吃她剩下的苹果。 她朝那边挥了一下手,然后转回头说:“我在外面等待召见,结果他们好像已经把我忘了,我就和卫兵们聊天呗。城卫队里有很多人是算我的半个同乡,我们就快速地熟络起来了。” 卡奈无奈地笑了笑。这帮卫兵基本是海港城本地人,德丽丝只是从前在海港城小住过几个月而已。反正她就是这样,按她的标准,谁都是她的同乡。 卡奈又继续低下头看罗盘。罗盘上,金色的法阵线条切割变幻,符文与指针交替舞动,愈发激烈。 他边看罗盘边问德丽丝:“既然你知道的事这么多,那你有没有留意到,审讯期间是否有陌生人进入市政厅?” 德丽丝说:“有的。城卫队抓回来了一个女人,可能是死灵师。她刚进去没多久,我还不知道审得怎么样了。” 卡奈的表情变得很微妙,像是担忧,又像是极为困惑。 德丽丝问:“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不对了?” 卡奈说:“是有些不对……这是老师送给我的仪器。虽然我能操作它,也能读结果,但由于我的研修方向不同,我对它的了解不如老师深刻,很可能会出现误判……” 德丽丝皱眉:“你就别说求证过程了,反正我也听不懂。你就说,结论是什么?” 第130页 “我检测到了浓重的死灵气息。它突然出现在市政厅所在的位置,一开始波动还比较微弱,就像只是普通的死灵系施法残留,我还猜测可能是源于某些禁忌法器;然后它越来越浓重了,到了半夜以后,波动突然加强到现在的水平……就像是之前有什么在遮蔽着它,然后遮蔽物逐渐消失了,它露出了本来面目。” 德丽丝也渐渐紧张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卡奈从来不会这样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她问:“你是说,市政厅里可能有个非常强大的死灵师?” 卡奈仍然在观察罗盘数据,轻轻摇了摇头。 “从读数的波形看,应该不是死灵法师,”卡奈又低头观察了一会儿罗盘上的法阵,喃喃着说,“不对,这根本就不是法师……” “啊?难道是术士?” 卡奈看向大门方向:“我的意思是……这根本就不是人类。市政厅里面有未知的高等不死生物。” ================================ 贝罗斯的双眼保持着红色,皮肤却在渐渐失去血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白昼神殿的牧首继续举着圣徽,厉声斥道:“你不是人类!你是什么东西?” 贝罗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回答牧首的话,也不再辩驳,身体姿态放松了很多,似乎已经放弃了伪装。 人群中有人嘟囔了一句“跟他废什么话”,接着,一道黑影越过牧首身边,朝着贝罗斯冲了过去。 是那个亡者猎人。进入审判庭时她无法携带明显的武器,现在她手里只有一只匕首,但她仍然决定不顾一切地发起进攻。 亡者猎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的目标是猎杀与不死生物有关的东西,根本懒得多管别的事情。 贝罗斯身形一晃,躲过了直刺向他面部的利刃。亡者猎人正要追击,只见贝罗斯的斗篷猛地抖开,整个人原地腾空而起。 他跃起到了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高度,就这么悬浮在了空中。 看到贝罗斯身上发生的变化,执政官和王都庭臣已经说不出话了。两人互相搀扶着,沿着审判庭对面的墙壁连滚带爬地逃跑,在士兵的保护下,好不容易撤到了大门口。 就在守卫们手忙脚乱地开门时,贝罗斯也漂浮着朝着大门冲去。执政官回头看到这一幕,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神殿骑士立刻拔出长剑,挡住贝罗斯的去路。但长剑的攻击距离毕竟有限,贝罗斯移动身体,轻松就能躲开了骑士的任何攻击。 “关上门!”王都庭臣大喝一声。如果现在他们开门,怪物也会随之逃走。 士兵们把已打开一条缝的大门重新关上,转身堵在门前,手持武器,对着逼近的怪物。 贝罗斯冷笑,口中发出一阵尖利的咕哝,同时抬起苍白的双手,似乎是要施法做些什么。 就在他要念出下一个字符时,一股力量狠狠击中他的小腿,他整个人失去平衡,从空中坠落了下来。 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念咒声。 他撑起身体,只见自己左右、上方、地板上均浮现出奥术束缚法阵,密密麻麻的线条瞬间围拢,把他整个人困在了法阵中心。 列席的几位法师都是学者,不怎么擅长战斗类法术,所以施法时出手比较慢。 但他们好歹都是奥法联合会的老成员,法术一旦成型,效果当然十分可靠。 贝罗斯被网状的法阵压制在地板上。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腿,原来刚才是一条鞭子卷住了他。 他顺着鞭梢望上去,鞭子的主人正是阿尔丁。 在贝罗斯准备施法攻击门前的人时,阿尔丁趁他刚开始念咒,迅速出手,精准地打断了他的法术。 进入市政厅时,按说所有人都不能持有武器。连亡者猎人也只藏了一把很小的匕首。阿尔丁当然也要上交武器。不过,海港城历来有个传统:地位较高的男子喜欢在腰间悬挂盘起来的鞭子,这种鞭子很软很轻,几乎没有杀伤力,还经常是五颜六色的,它只是一种身份的证明,并不是实战武器。 阿尔丁平时总是携带着软鞭,今天也不例外。只不过,今天他有所准备,把历来的软鞭换成了真正的皮革长鞭。鞭子外面裹了彩线,看起来和普通的装饰软鞭一模一样。士兵都是本地人,对这类风俗习以为常,看都没多看一眼。 贝罗斯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停在阿尔丁身上。 “你……”贝罗斯眯起眼睛,“你早就知道了?对,你早就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和过去一样,口音却微妙地改变了。 阿尔丁笑道:“你太抬举我了,我没那么聪明。我只是怀疑你和北方死灵师有牵连,哪知道你竟然连人都不是?贝罗斯……不对,你不是贝罗斯吧,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贝罗斯没有回答,躺在地上大笑起来。他不仅容貌改变,声音也变得更加嘶哑了,这笑声洪亮又十分刺耳,就像冬夜摧残着山谷的北风。 贝罗斯被困在网中,正是抓捕的大好时机,但在场的士兵们都被吓住了,不敢上前去抓他。 亡者猎人四下环顾,对这些人嗤之以鼻。她直接抢过一名士兵的佩剑,大步走向贝罗斯。 “声音也太难听了,闭嘴吧!”猎人咒骂着,提剑向贝罗斯的脖子挥去。 第131页 法师们还想审讯贝罗斯,赶紧阻止猎人,但已经来不及了。 猎人的剑从捕网的间隙刺进去,直接扎穿了贝罗斯的脖子。 黑色血液喷溅出来,洒在亡者猎人的靴子和衣裤上。她把剑锋扭转了几下,一手继续握着剑柄,另一手抚上胸口,单膝跪地,开始念诵奥塔罗特祷词。 在场众人多少目睹过一些战斗,但还是被眼前的情况震惊得久久发不出声音。 今天出现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发展,特别是贝罗斯的身份,已经完全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亡者猎人的祈祷声渐渐弱了下去。她缓缓站起来,抬起头,一群士兵正在缓缓向她靠近。 她冷笑道:“怎么,下一个敌人是我?” 指挥这些士兵的不是执政官,而是阿尔丁与麦达掌事。他们不想多费神和她争辩,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尔丁对士兵们说:“拿镣铐出来,反抗格杀勿论。” 对士兵来说,一个女人看着再怎么凶狠,也比红眼睛的怪物要好对付多了。他们围拢过去,对亡者猎人举起剑,勒令她放下武器。 亡者猎人倒也不算疯得太彻底,她也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类,无法对付市政厅内这么多人。 于是她扔掉了剑,伸出双腕,老实地束手就擒了。 法师们去尸体旁边仔细检查了一会儿,确认贝罗斯真的死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执政官和王都庭臣整理了一下服装仪容,走上前来,命令士兵先把亡者猎人押去地牢。这个女人也来历诡异,需要改日再审问。 折腾了一天一夜,众人终于可以离开审判庭了。 路过通向地下的阶梯入口时,两名士兵暂时离队,将亡者猎人押去地牢。 阿尔丁向那边看了一眼。冬蓟现在还在下面,审问应该是已经停止了。 阿尔丁寻思了一会儿,没有靠近阶梯,转身跟着众人走向最外层的大厅。 他刚来到大厅,正好看见卡奈与德丽丝从正门进来。德丽丝跑去和麦达寒暄,卡奈时而盯着手里的魔法仪器,时而左顾右盼。 看见阿尔丁,卡奈只是点头致意了一下,也不赶紧来找他,只顾拖着伤腿慢慢挪动步子,表情十分慌乱。 阿尔丁心生疑惑,几步追上去拦住了卡奈:“怎么了?” 卡奈倒是言简意赅:“我侦测到了非常强大的不死生物。” 阿尔丁说:“哦,我知道是什么了。说来话长,反正现在它已经没了。” 卡奈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罗盘。法师们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仪器,也纷纷凑了过来。 卡奈说:“刚才那个波动确实消失了,只消失了一小会儿……现在它又出现了,它仍然在市政厅里!” 第53章 几分钟前,两名执刑人解开冬蓟身上的镣铐,把他从审讯椅上挪下来,带回囚室,放在床上。 执刑人接来一碗水,送到冬蓟嘴边。冬蓟是清醒的,他看了一眼水碗,闭着嘴不肯喝。 “你这人真奇怪,”执刑人叹了口气,“你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客客气气的,看着挺懂事,我们对你好一点,你又不接受……你怎么回事?这么别扭,半精灵都这样吗?” 冬蓟只是摇摇头,仍然不回答。 其实现在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太久没喝水,之前说了那么多话,喉咙已经非常难受了,现在更是像被火烤一样痛,但当他看见送到嘴边的水,他总会想起锡杯里的麦酒。 之前审讯官也给他喂过水,他不肯喝。审讯官阅人无数,知道他是怕有毒,就自己先喝了一口,但冬蓟仍然不肯喝。 他目光发直,情绪已经不太对劲了。他对这碗水的排斥根本不是出于理性。 执刑人摇摇头,走出囚室,换了审讯官进来。 审讯官是个有些干瘦的小老头,猛一看上去没什么威严感。他站在囚室的床前,一脸无奈:“别哭了。行了行了,结束了。” 冬蓟稍稍歪头去看他。虽然冬蓟闭口不言,一声不吭,他的眼泪却不断涌出来,脸上到处是泪痕。 审讯官继续说:“真的结束了。我这人很守规矩,对一个犯人的单独审讯时间是有限制的,你今天的限制时间到了。”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说:“都是公事公办,我们也要休息下班的。所以你看,我真的没有故意为难你,而且我们事先知道你是法师,故意制定了稍微‘客气’一点的方法。你应该能明白吧?” 冬蓟确实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冬蓟的双手被戴上了一对蓄棉花的厚皮革手套,一进地牢,执刑人就给他戴上了,说是保护他的手。 想到之前的事情,冬蓟又想蜷缩起来,但身体一动,皮肉上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数条红肿的伤痕交错在他腿上,躯干和上半身倒是干干净净。这是刚才审讯问话时留下的痕迹。 为了不让衣服粘连,他的鞋子和裤子都被褪了下来,现在身上只有衬衫。一开始他还觉得冷,现在皮肤上却一直浮着汗水。 其实审讯官没说错,他们对冬蓟称得上是相当客气了。 他们并没有动用真正的刑具,甚至都没用鞭子,冬蓟身上的伤是长篾片造成的。这东西轻而细,只会造成皮肉辣痛,不会把人伤得太重。 冬蓟被问话的时候,佣兵们看不清冬蓟,能听见对话,勉强能看到投射在墙上的人影。这就是审讯官的狡猾之处:在他审问冬蓟的时候,佣兵会越听越紧张,等到了审判庭上,被执政官一问,他们就容易吓得赶紧说实话,即使说谎,也容易因为紧张而出错。 第132页 审讯官也不用太难为冬蓟,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半精灵很柔弱,挨不了什么打,还很容易哭。这种柔弱的人特别适合用来吓唬其他硬骨头。 但是对冬蓟来说,这些事情已经够痛苦了。 他从没经历过这些,怎么可能适应所谓的“客气”。 这几天,他一个人被关在地牢里,先是目睹佣兵中毒死亡,然后是短暂的公开问讯,接着又回到地牢,仍然孤身一人,面对着一个个冰冷的问题…… 他们问他是不是死灵师,和北方霜原有没有联络、如何联络,还问他是不是受阿尔丁指使,是不是受贝罗斯指使…… 冬蓟当然会否认。他本来也没有受到贝罗斯指使。 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审讯官特意去观察了一下佣兵:他们频繁交换眼神,躁动不安,明明接受审讯的是冬蓟,他们却变得十分紧张。 于是审讯官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就在同一问题上纠缠了很久。 对冬蓟来说,今天的经历不仅恐怖,而且十分屈辱。他的脑子几乎放空,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除了能回答是与不是,剩下的就只有控制不住的眼泪。 这时,审讯官凑过来,把冬蓟手上的皮手套拿走了,又从外面重新端来一碗水,放在冬蓟床头。 “好了,别哭了,你是从没挨过打吗?”审讯官连连叹气,“在我们海港城,篾片一般是女人打孩子的时候用的,也没见几个孩子哭成你这样。你是跟精灵长大的吧?看来你们精灵肯定不打孩子。” 审讯官一把年纪了,能看出这个半精灵背后情况复杂。 他们不能对冬蓟过于温和,万一冬蓟真是危险人物,他们审讯不力,会被追责;他们也不能对冬蓟过于严苛,听说他和森蚺阿尔丁关系不一般,万一将来阿尔丁依旧得势,他们也不想和阿尔丁闹得太僵。 所以审讯官只能绞尽脑汁安排这场审问,力求做到既不过分折磨,也不轻轻放过。 现在完事了,他就开始对冬蓟说起软话来:“我都不认识你,和你没私仇,所以我多少还是照顾着你的。将刚才我也说了,这都是公事公办……将来你放出去之后也别记恨我们,你放心,万一真是错怪了你,市政厅一定会为你……呃!” 突然,审讯官轻声惊呼,话语戛然而止。 冬蓟刚才把脸埋在了枕头里,闭着眼流泪,没去看审讯官。这会儿,他疑惑地睁开眼。 审讯官站在床前,微驼着背,一动不动。因为逆光,冬蓟一时也看不清他到底怎么了。 接着,一个身影从审讯官身旁的阴影里慢慢出现。身影瘦高,轮廓有些眼熟。 审讯官被一把推开,倒在冬蓟面前,后颈上露着一枚黑色血洞。 借着外面的烛火,冬蓟终于看清了后面那人的脸。是那个亡者猎人。虽然只见过她的脸一次,但她脸上的伤疤非常明显且独特,冬蓟肯定不会认错。 这抬眼一看,冬蓟不仅看到了她,还看到了栅栏外面: 从栅栏里只能看到执刑人的脚,两人都躺倒在地,一动不动,鲜血沿着砖缝缓缓流淌。从监室通向阶梯的石廊里,还有两名士兵也倒在了地上。 亡者猎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红光,一只手上挂着镣铐,另一只手腕形态扭曲,血迹斑斑。为了把手挣脱出来,她不仅磨破了皮肉,还弄断了骨头。 她好像一点也不疼,手虽然扭曲,却仍然可以正常活动。 她沾血的手缓缓向冬蓟伸过来:“太可怜了,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你。来,我救你离开。” 冬蓟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想从旁边逃开,猎人一把拉住他,把他整个人摔回床上,又扑上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冬蓟听到,她竟然在念咒。因为虚弱和恐惧,冬蓟无法保持专注,分辨不出咒语的细节。 突然,空气中传来听见了弓弦的嗡鸣。猎人手上力气一松,身体向前跌倒,右臂后方没入了一支铁箭。 阿尔丁正站在地牢出口处的台阶上,手里拿的是城卫队的制式长弓。 冬蓟翻过身咳嗽了几下,也顾不得腿上肿痛的伤口,连滚带爬地冲出囚室。幸好刚才审讯官没来得及上锁。 刚走出囚室,冬蓟脚下一滑跌了个跟头。滑倒他的是染血的石砖,一步之外,就是执刑人的尸体。 他抬起头,望着监室石廊的另一端。 “过来!”阿尔丁在那边喊道。 冬蓟脚步虚浮,没什么奔跑的力气,但还是竭尽所能地扶着墙站起来,朝阿尔丁跑去。在他跑到一半的时候,阿尔丁又拉弓放出一箭,箭矢从冬蓟耳侧掠过,听声音像是命中了身后扑上来的人。 冬蓟来到阿尔丁面前,阿尔丁丢掉长弓,左手把冬蓟搂到身侧,右手迅速换上一把长弯刀。 阿尔丁刚摆好架势,刚才中箭倒地的猎人又重新站了起来。 她已经中了两箭,一箭在右臂,一箭在左大腿上,都不是能毙命的部位。阿尔丁看到了刚才审判庭上发生的事,所以不敢瞄准要害。 这样的伤势会带来极大痛苦,正常人应该已经痛得倒地哀嚎了,猎人却还能站起来。 猎人起身甩掉斗篷,如野兽般朝阿尔丁扑来,血色的双眼盯住的是阿尔丁身边的冬蓟。 这时,狭窄的石廊里响起念咒声。阿尔丁立刻带着冬蓟一侧身,并及时高喊了一声“别杀她”。 第133页 话音刚落,一道明亮的强光从后方迸射而出,从阿尔丁和冬蓟面前擦过。强光冲击在猎人的身上,把她向后推去,牢牢挤压在监牢石墙上。 卡奈从台阶上慢慢走下来,一手向前举起,手上多戴了只符文手套,同时口中还在持续低声着咒语。 后面又传来更多脚步声,在士兵的护送下,那几个法师也进入了囚室。他们小心翼翼靠近石墙上的猎人,也纷纷念起咒语,猎人的脚下和背后墙壁上浮现出多个法阵。 于是卡奈解消掉了自己的力场法术,把掌控权交给其他法师。 放下手之后,卡奈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满头都是冷汗。 他的腿伤得比想象中要重,这些天他本来就休息不好,再加上刚才匆匆赶来,缺少防护,膝盖明明已经好转,现在却像刚摔伤时一样痛。 卡奈深呼吸了几下,抬起头问阿尔丁:“为什么不能杀她?” 阿尔丁说:“你侦测到的东西就是它,当时它是贝罗斯。那女人一剑杀了贝罗斯,它就在她身上复活了。” 卡奈愣愣地看着兄长。虽然他是施法者,但他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 不仅是卡奈,奥法联合会的学者们也同样十分震惊。幸好,他们验证出这怪物所使用的身体仍是普通人体,可以被奥术束缚住。 过了一会儿,牧首和骑士支队长也下来了。神职者与法师们讨论了一阵,初步决定先控制住这个怪物,再慢慢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怪物不能动弹,它的目光越过隔在中间的众人,一直死死盯着阿尔丁和冬蓟。 冬蓟被阿尔丁搂在怀里,低垂着目光。 阿尔丁倒是远远与怪物对视,还故意微笑了一下。 ================================ 也不知怎么,冬蓟竟然睡着了。可能是过于疲劳,也可能是昏了过去,他也分不清。 睡着前最后记得的画面,是他跑向阿尔丁,阿尔丁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肩膀。 再之后,他似乎还多少有点意识,但不太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 醒来后,他躺在一间小屋里。房间四壁都是石砖,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带气窗的门,气窗上竖着铁栅栏。看起来,这里仍然是一间囚室。 不过,这囚室比之前的囚室条件好,面积也大一些。房间里有桌椅,桌子上是水壶和一盘食物,桌角点着带玻璃罩的烛灯。床铺对面的墙角还有个没门的小隔间,大概是洗漱用的地方。 冬蓟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被换了衣服,现在身上穿着一件丝绸长袍。腿上的红痕都被用过了药,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还有点冰凉凉的感觉。 他抖开被子,闻到了浓浓的药膏味道,凉气中混着酸苦味,他能分辨出其中两三样草药,不仅能消炎,还有小小的麻痹功效。 他抚摸着被褥和床单,布料又软又轻,质地丝滑,受伤的地方碰上去也一点都不痛。这样的整套被褥下面,却是简陋破旧的砖石床架。床架来自囚牢,被褥却精致得犹如来自贵族卧室,看起来十分诡异。 向床下看的时候,冬蓟看见了床边的鞋子。是他的软底鞋,就是他在阿尔丁家中穿的那双。 抬起头时,他看清了桌子上的食物。盘子上盖着手帕,手帕下面隐隐传来香甜的气息。冬蓟探身过去揭开手帕,看到了从前吃过的那种黑糖糕点。 然后,他盯住了桌上的水壶和木杯。 之前他精神恍惚,一直抗拒喝水,再加上哭了很久,现在嗓子已经一点声音也发出不来了。 他立刻扶着桌子走过去,给自己倒上水,干痛的喉咙终于得到了滋润。 其实现在想想,那个审讯官给他的水不会有毒的。但当时他多少有些情绪崩溃,根本没法去理智地思考。 喝完水后,冬蓟发现桌子另一侧还有个凳子,凳子上放了一摞书。 最上面的一本,正是他之前还没看完的一本书,书签带夹在他亲自放的页数上。下面的几本也都是他的书,应该是从他的房间拿过来的。 冬蓟抚摸着书本封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说是委屈又不对,说是失望也不准确。 当他悠悠转醒,睁开眼的时候,有那么很短暂的一小会儿,他认为自己一定已经回到了熟悉的房间里,一定在阿尔丁的宅邸中。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仍然身处在监室里,只不过是换了一间比较好的监室。 要说失望,他确实有点失望,但他一想到自己新换上的衣服、鞋子、药膏、舒服的被褥,还有盘子里喜欢的糕点……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失望。 最危险的时候应该已经过去了。只要多点耐心,多等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他走到门边,扒在气窗的栅栏上望出去,外面黑漆漆、空荡荡的,一侧尽头隐隐有火光,应该是守卫所在的区域。 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尽头的墙壁上投下影子,有人走近了。 冬蓟畏惧地后退看几步。在市政厅地下监室的种种记忆涌上心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冬蓟门前。听起来是两个人,他们步伐轻软,不太像是士兵。 外面转动钥匙的声音,门被打开了。门前站着两个人,前面的年轻人一手提着小皮箱,一手拎着冷焰灯,站在后面的是一位至少年过七旬的老人,身穿颜色素净、质地良好的法袍,外面套了夹布斗篷。 第134页 老人的斗篷上有一枚金属别针,样式是简化为线条的龙与四角星。冬蓟认出来,这是希尔达教院的徽章。 第54章 从来者的打扮看,他们显然不是士兵,而是法师,甚至可能是希尔达教院的法师。 冬蓟十分困惑。但还是按照应有的礼貌对长者行了个礼。 老人笑了笑,从年轻学徒手里接过皮箱,然后就遣走了学徒。 学徒离开时暂时锁上了门,老人并未反对。 “抱歉,我只能把你安置在这里,”老人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别担心,这里不是监狱,是希尔达教院……嗯,某种意义上也是算教院的监狱。这里是过去用来惩戒学徒用的禁闭室,后来我们基本不这么做了,它就差不多变成仓库了。” “这里是希尔达教院?”冬蓟有些惊讶。 老人说:“是的,你在昏睡中被送了过来。从海港城过来,路途不远不近,我们为避免麻烦,就施法让你多睡了一段时间,所以你直到现在才醒。遗憾的是,我不能带你去参观教院,你暂时只能住在这里。因为你涉嫌与一个很危险的死灵师有交际,奥法联合会需要监管你一段时间,并且把这件事委托给了教院来办。” 看着冬蓟脸上逐渐紧张的表情,老人立刻安慰他:“别怕别怕,其实已经没事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死灵师,不会惩罚你的。只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不但要监管你,而且还必须保证你不与教院内其他人接触——除了我,我是你的负责人。这是多方商议的结果,也是学院教长的命令,我们必须遵守。别担心,只是一个必要的流程而已,除此外不会有别的坏事发生,你很快就可以离开,我可以向你保证。” 冬蓟呆呆地点了点头。低头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衣着不雅,尴尬得红了脸。他坐在床沿上,拉过来被子盖住了双腿。 老人察觉到他的窘迫:“抱歉,让你有点不体面了。希望你别介意,反正我也不介意。你就当我是个老医师好了。”说着,他从材料袋里翻出一枚小铁盒和一只羊皮纸包,“冷月草膏,还有萨拉伊溶剂。既然你已经醒了,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使用,我就不冒犯了。” 冬蓟感激地接过来,他现在身上的药膏味道正是来自这两种药剂。 “之前是您帮我上药的吗?”冬蓟问。 老人点点头:“分内之事。毕竟你是卡奈的朋友。” “您认识卡奈?” “嗯,从前我是他的老师,”老人说,“莫顿,这是我的名字。” 其实冬蓟从没有听卡奈提起过这个人,反而是阿尔丁偶尔说过,说卡奈曾经跟随着一位老师去了教院。 “我是冬蓟。很高兴认识您,莫顿大师。”冬蓟向老人欠了欠身。 从老人的反应看,他应该早已经知道冬蓟是谁了。他微笑着点头:“我听卡奈提起过,你是商会的精炼师。他很看重你,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老人的目光很真诚,但他的话语却让冬蓟不知如何回答。 不久前,阿尔丁认为卡奈是背叛者,冬蓟还暗暗感到惋惜。然后事情向着冬蓟看不明白的方向发展,令人震惊的状况接连发生,卡奈的问题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至今冬蓟也不知道卡奈到底是什么立场,究竟有没有背叛阿尔丁。 显然,这名老法师并不知道阿尔丁兄弟间的问题,更不知道冬蓟与阿尔丁的那层关系。在他看来,冬蓟只是卡奈在商会里的法师朋友。 老人无从知晓冬蓟心中的纠结,只以为是他文静腼腆,于是笑着轻拍了怕他放在膝头上的手背。 “我很高兴卡奈能在商会里有自己的朋友,”老人感叹道,“而且,这位朋友还是个研究型的施法者,这就更好啦。至少说明他的生活里不只有他哥哥。”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看来老人要么是对卡奈的生活方式有意见,要么是对阿尔丁这个人有意见。 冬蓟正不知如何回应时,老人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今天不巧,我等会儿有个小会议,不能跟你聊太久。” 说着,他左顾右盼了一下,终于想起刚才学徒负责拿来的皮箱。他把那只皮箱推到床边:“这里面是一些要给你的东西,有换洗衣物,也有一些我个人想推荐给你的书,还有其他起居用品。不知道你还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只要符合规矩,我会帮你准备的。” 冬蓟问:“我确实有个请求……我可以写信吗?” “当然可以,”老人指指皮箱,“给你的东西里有纸笔,有墨水。不过,你的信可能会被别人查看内容。我是不打算看,但会有人看。” “没问题,我能理解。我不会写什么秘密内容的,毕竟我本来就不知道任何秘密。”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好。你一个人住在这,估计会十分辛苦。我不忙的时候可以来找你闲聊吗?” “当然可以,我非常乐意!”冬蓟站起来,再次对老人微微躬身。 ============================== 从捉到那个怪物之后,已经过了五天。 怪物被从市政厅移交到了白昼神殿,关押在神殿的地牢中。地牢的出入口和墙壁上都镌刻着神圣祷文,比市政厅的监牢更适合关押亵渎之物。 在海港城,祷文地牢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过了,牧首和骑士支队长也很久没有见过真正的怪物。 第135页 这天下午,阿尔丁带了几个手下到神殿,去地牢看了一眼那个怪物,没待多久就出来了。 牧首邀请阿尔丁留下喝杯茶再走,阿尔丁明白,她是有话想说。 会客室里,牧首屏退了招待客人的助祭,阿尔丁也把手下都留在了外面。 牧首做了几个例行祈祷的动作,然后皱着眉说:“大神殿传来了消息,神使可能会要求把那个生物押送到白湖城大神殿去。在这之前,你们最好把想问的东西都问完。” 阿尔丁说:“你们的神使真的打算把他押送过去?我不建议你们这样做。” 牧首说:“命令还没下来,神使和上级祭者们还在商议。等神使的命令下来,我就做不了主了。不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多半是会要求押送的。” 阿尔丁转着茶杯把手,慢慢摇着头:“白湖城太远了。要从珊德尼亚的西南方出境,中间要经过两个郡,接着是长岩隘口,翻过骏鹰山,火龙峪,还要穿过雷克利亚的一小块边境……这条路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牧首叹了口气:“我知道,神使肯定也知道。但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没办法杀掉它,也不可能一辈子像这样困住它。只有把它送到大神殿,神使和上级祭者们或许能想出办法来处置它。” 阿尔丁说:“其实我有个建议。不但能把它送出海港城,还能保证将来我们都不用再为它费心,而且过程更安全。” “哦?你说说看。” “不要把他押到白湖城。你联系一下圣狄连的神殿,两个神殿一起把它从圣狄连那边送出境,从费西西特南部绕过去,不穿过城市,然后很快就可以抵达西北方最近的奥塔罗特神殿。接下来,把怪物移交给他们就行了,奥塔罗特骑士肯定会接收它,然后把它送到北星之城去。后面这段路就不归你们负责了。反正寂静之神的信徒本来就爱管这类事情,他们肯定不嫌麻烦。” 牧首立刻拒绝了:“不行。这是推诿责任的行为,有悖于白昼女士对我们的教诲。” 阿尔丁也没反驳她,只是看着她,不接话。 她又接着说:“如果这样走,我们就得靠近北方,越是靠近希瓦河就越可能有死灵师出没,这条路线也是十分危险的。” 阿尔丁说:“这路线比到白湖城的路起码近了一半,在珊德尼亚和费西西特附近的时候,我还可以调遣商会的佣兵团帮你们一起押送,尽最大可能保证安全。只要把怪物交给了奥塔罗特神殿,我们就不需要再担心任何事情了。你是神职者,你比我更了解奥塔罗特骑士的做派。” 牧首想了想,还是不同意:“阿尔丁,这不仅仅是安全问题。你想啊,万一我们向北走,结果仍然出事了,怪物逃跑了……那其他人会怎么想?很可能又会有人怀疑海港城和北方霜原勾结,怀疑你的佣兵团和我的手下骑士都不干净,怀疑我们故意往北走,和死灵师里应外合,把那个怪物送回霜原去。” 阿尔丁皱眉摇头:“现在大家都知道是我和麦达逮住了它,如果要放跑它,我们当初逮它干什么?再说了,即使有风险,风险最大的也是我,你怕什么?” 牧首说:“从多年前的恶热风波开始,海港城的白昼神殿一直备受指责,大神殿那边也非常不满。后来又因为那个年轻骑士和外乡人的死,我在神使面前颜面扫地,我需要向她解释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了……你的风险是很大,可我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啊。在现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必须谨慎。” 阿尔丁说:“对啊,就是因为要谨慎,才更应该把麻烦扔给奥塔罗特信徒。” “不,如果往大神殿走,即使真出了事,也只能算是一场悲剧和意外罢了,都是因为那个怪物太狡猾;而如果往北边走,一旦出了事,接下来你、我、更多人……就又要面对一波来自各方的压力。你要想清楚。” 阿尔丁喝了一口茶,良久没有说话。 往白湖城的路太长了,中间缺少能接驳的骑士兵营,一旦发生意外,估计大神殿也来不及驰援……但是牧首的考虑也对,她说的名誉风险也确实存在。 阿尔丁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们的神使下了命令,那我无权干涉。我只是提一下自己的建议,希望你也对神使转达一下。万一他们听取你的建言,直接命令你和北星之城进行交接,那岂不是更好?我们就不用为此烦恼了。” “好,我会提出建言的。”牧首点头,与阿尔丁以茶代酒碰了下杯。 两人又各喝了一口茶,茶杯已经见底,但牧首并没有叫人来添水的意思。 她一直愁眉不展:“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叫艾琳的女法师。她可能已经逃远了。” “实在追不到也没办法,”阿尔丁说,“她还带着两个誓仇者,要干掉她确实不容易。虽然她是个危险人物,但不一定会威胁到海港城,她志不在此。只要她不出现,我们就不急着杀她。” 牧师说:“也对。总之,接下来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发布她的罪状,各地神殿和信徒都会替我们留意这个人,她应该也没法再靠近海港城了。” “说到她的罪状……”阿尔丁把声音压低一些,“那几十个佣兵还在市政厅地下,都解决完了。今晚你安排一下,去检验一下尸体,然后就可以宣布死因了。” 第136页 经过几天的商谈,商会掌事们与本地市政厅已经达成一致: 这批佣兵的种种行动,均是受怪物死灵师的指示,然后又被名叫艾琳的死灵师毒杀灭口。 一开始大部分人没有死,因为他们摄入毒剂较少,其中摄入较多的三人当场毙命,剩下的人则在被审问之后才陆续毒发,最后终于全数死亡。 他们全都“毒发身亡”之后,各种善后之事就会简单许多。 市政厅可以迅速安抚那些对佣兵心怀愤怒的城卫队士兵与家属,也杜绝了佣兵后悔翻供的可能,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们……这次都喝了吗?”牧首握着空杯子,脸上稍稍有些惊惧,“经历了之前的事,我还以为他们会提高警惕……” 阿尔丁说:“只要神殿检验的结论是被毒杀,他们喝没喝,还要紧吗?” 牧首避开阿尔丁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好,今晚我亲自去检验尸体。” 阿尔丁用余光注意到她的表情,略有些想笑。 她的眼神充满慈悲与忧伤,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该进行某些合作的时候,她一向合作得很痛快,眼都不眨。 与牧首谈完之后,阿尔丁离开了神殿。 他没坐马车,是一路骑马回去的。他与手下们穿越海港城的街巷时,附近的居民都自动让出路来,有人在偷偷看他,有人低声交谈。 年长者的目光中带有克制的畏惧,反而越是年轻的孩子,投向他的目光就越是炽热,含着明显的向往甚至崇敬。 阿尔丁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从不去回应这些目光。 回顾多少年前,他小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盯着带武器的异乡人们,那些人有的是探索者,有的是佣兵,总之都是强壮、自信、骇人、随身带着武器的那种男人。 现在他偶尔也会被人这样盯着,但他并不享受这种目光。既不享受,也不排斥,不厌恶。就只是觉得一切正常,平平无奇而已。 回到宅邸后,一名男仆立刻迎上来,说有重要信件送到。 阿尔丁接过信,立刻就知道这是冬蓟寄过来的。信件用蜡印封着,邮章来自希尔达教院。 其实这不算是“重要信件”,真正的重要信件都是通过信鹰或特使来送,而不是通过普通邮路。但阿尔丁对仆人交代过,凡是教院送来的信,都要第一时间交给他。 阿尔丁走到藤萝下,展开信纸。看到信的第一眼,阿尔丁忍不住笑了出来。 冬蓟的信写得十分规矩,抬头用了“尊敬的阿尔丁大人”这种称呼。然后信的第一句话又反思了起来,说自己的抬头写得太生分了,他习惯了这样,一时不知道改成什么称呼更好,希望阿尔丁不要介意。 冬蓟询问最近的情况如何,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教院,如果暂时不能离开,是否有需要他帮得上忙的事情等等。他还问到了卡奈,问他们兄弟间的误解是否已经澄清。 接下来,他问到贝罗斯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提到了亡者猎人与三月。 他特意提到,她们帮助过他,提前让他远离海港城。他说她们的目标只是贝罗斯,而不是海港城内的其他人与事,希望阿尔丁不要将她们视为威胁。 冬蓟还说到了那伙佣兵,那些曾和他一起被关在地牢的人。冬蓟复述了地牢内的种种情况,他劝佣兵实话实说,不要受到贝罗斯连累。 冬蓟说,如果佣兵们确实与死灵师无关,只是拿钱办事的话,那么希望阿尔丁能多少关照一下他们,让他们有机会重新回到游隼佣兵团。 在地牢里,冬蓟特意对佣兵们承诺过这一点,说他会与阿尔丁沟通,给佣兵们说上点话。 阿尔丁看着信,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这信到得晚。就算冬蓟在他身边亲口对他说着这些,那群佣兵的结果也还是一样的。 夕阳西下,光线渐暗,在藤萝下已经有点看不清字了。 阿尔丁慢慢踱向书房,去写给冬蓟的回信。 第55章 在冬蓟看来,卡奈是个难以接近的人,而他的老师却完全相反,是一位亲切可爱的老人家。 之前,老人说不忙的时候会来找冬蓟闲聊,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天天都来,还会特意带上糕点和沏好的黑茶。 他们通常闲聊各种法师之间的话题,有时难免要提到禁运材料,提到前不久海港城的那场风波。 聊这件事让冬蓟心生警惕,起初还有点提防。后来他发现,老人知道的事情比他还多,海港城那边的近况基本都是老人来讲给他的。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那名亡者猎人的躯体被怪物彻底占用,这也是老法师告诉他的。 于是冬蓟也简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老人听了之后还挺惊讶:“这么说,是你给乌云设了圈套?” “乌云?”冬蓟倒是知道这个称呼,但没想到现在又听到了。 老人说:“哦,是这样的。这几天各方已经达成了一致,都同意那个生物显然不是贝罗斯本人,贝罗斯恐怕是受害者,他的遭遇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们不再把那个生物称为贝罗斯了。现在那生物用着亡者猎人的躯体,我们也不能叫它亡者猎人……如果叫它怪物、生物、不死生物,这样又容易有歧义,它总得有个代称,所以我们就用了它自己说过的假名——乌云。” 第137页 冬蓟点点头:“这样也好。被它占据身体的人们确实无辜。至于我的‘圈套’……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圈套吧。” 老人说:“你事先给了乌云一些附魔工具,他看中那些工具的研究价值,就好好地收藏起来了。正是因为这些东西,他的真实身份才暴露在人们面前。” “是的,我确实给了他一些特殊护符,但那些护符是我的个人研究,并不是专为了针对他而制作的,”冬蓟解释说,“我设置了强制真视与破除遮蔽类的法术,藏在了短效附魔之中。为了避免被施法者识破,我把效果设置为缓释生效,而不是立即触发。如果乌云身上有幻术、遮蔽术,或者其他反侦测类的法术,这些法术就都会渐渐被我的符文解消。这时只要有高阶法师去检查乌云,他们一定能发现乌云身上的秘密。” “这还不算是圈套吗?”老人的语气带着质疑,面色却依旧温和。 冬蓟说:“这个‘圈套’只会是引子,而不是栽赃和诬陷。如果乌云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个研究炼狱元素的法师,那么‘圈套’就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老人叹了口气:“冬蓟,你是个很强大的施法者。强大不仅体现在正面杀敌,也体现在很多细微的地方。” “精炼师都是如此。”冬蓟说。 听到冬蓟的回答,老人摸了摸胡子,脸上笑意更浓。 在学院内,如果他对任何施法者说出“强大的施法者”这类夸赞,对方通常会客气一下,说声“您抬举了”之类,但冬蓟却没有,他竟然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句赞美。 这个半精灵的气质非常弱势,处事也比较被动。被抓捕也好,被关在这里也好,他既不会动歪心思溜走,也不闹着申诉,实在是过于老实,看起来是个胆子极小的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别人夸奖他的施法能力时,他却一点也不会过度谦虚。 他不说过奖,也不说惭愧,而是说,精炼师都是如此。 老法师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半精灵的模样和气质,与他记忆中的某些同僚渐渐重合。 老人故意问:“对了,冬蓟,你没有姓氏吗?还是不方便说?” 冬蓟回答:“我没有姓氏。从小我的家庭中就没有父亲。” “为什么不用母亲的姓氏?” “如您所见,我是混血儿。我母亲是叛出族门的精灵,她不再拥有姓氏。” 老人问:“是她根本没告诉过你姓氏,还是她告诉你了,但不让你用?” 这个说法让冬蓟一愣,他察觉出,老人多半是认识他的母亲。 果然,老人微笑着说:“金叶·诺兰达尔。艾利特·哈曼。我认识这两个人。你至少应该保留其中一人的姓氏。” 听到别人说出这两个名字,冬蓟的脊背上浮现出一阵微小的战栗。 幸好,这种不适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烦扰。大概是因为老法师面容慈祥,态度也温文儒雅,冬蓟并没有感受到压力与恶意。 冬蓟并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世,于是他试探着问:“我父母的事……是卡奈告诉您的吗?” 老人摇摇头:“不,他只说了你是精炼师。别紧张,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是我自己想明白的。教院内其他人和奥法联合会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你是个研究附魔方向的法师。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既是为了让你能安稳生活,也是为了维护逝者的名誉。” 起初冬蓟没听懂这和“逝者的名誉”有什么关系,琢磨了一下,他就明白了:毕竟金叶和哈曼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正式公开的恋人。 冬蓟小时候一直不懂这方面的人情事理,因为金叶从来不谈;直到带着莱恩深入了人类社会之后,冬蓟才渐渐学会这些。 老法师端详着冬蓟,继续说道:“我能猜到你的身份,是因为我太熟悉那两个人了。哈曼和我是同一辈人,我年龄比他大一些。那时候他是初级学徒,当过我的室友,是我把他介绍给了我们共同的导师。后来因为研究方向不同,我们的合作就逐渐变少了。至于金叶,她是精灵,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岁数,但要说在教院的资历,我也可以算是她的师长吧。当年是我先遇到她,把她引荐到教院来的。她的研究方向和哈曼比较一致,后来她就长期跟着哈曼了。” “原来如此……”冬蓟有些惊奇,并且在心中默默感叹:这位老法师恐怕是有到处捡学生的爱好。 如老人所说,当年他向导师推荐过哈曼,向教院引荐过金叶,后来他好像也是这样把卡奈带过来的。 老法师似乎看穿了冬蓟的想法,有点不好意思耸耸肩,轻轻笑出了声,眼神满是出怀念与欣慰。 “哈曼的遭遇令人痛心,”老人望着冬蓟,“金叶呢,她还好吗?她是纯血精灵,如今应该仍然像几十年前一样美丽吧,就像寂静树海那些终年常开的花一样。” “母亲多年前已经过世了。”冬蓟说。 听到冬蓟的回答,老人的面色顿时垮了下来,说了声抱歉。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冬蓟,目光和刚才略有不同。 即使对方是年老的长辈,被这样盯着看仍然令人尴尬。冬蓟总不能和他对视,就低头去喝茶,然后假装浏览桌面上好久没翻动的书页。 冬蓟敏锐地察觉到,老人并不是在凝视一个孤苦的混血儿,这目光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 第138页 听到金叶已去世的消息之后,老人肯定已经意识到了:他眼前的半精灵不仅是昔日同窗的孩子,也是那两人仅存于世上的学识与研究成果……犹如一本流落于教院之外的附魔学法术书。 看到两人茶杯见底,老人主动又给冬蓟倒上一杯,扔进去两块方糖。 冬蓟搅拌茶匙的时候,老人问:“将来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也到教院来进修一下?” 冬蓟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老人继续说:“当然,你已经不是小学徒了,金叶把你教导得很好。如果你来教院,我是肯定带不了你的,我没有渊博到能教你这样的法师。我想让你跟着教长学习一段时间,哪怕是名义上的也好,你可以接触到更多高阶施法者,比如五塔半岛那边的学者,还有奥法联合会高层。这会对你有好处的,你能在研究者的路上走得更远。” 冬蓟回答:“我很愿意和您保持联系,多多交流,真的。但是到教院来就算了,这样不适合我。” 老人噘着嘴巴:“你甚至都没说‘让我考虑一下’。唉,你拒绝得真坚决。” “抱歉……” “倒也不用抱歉,我就是随意问问,”老人叹气道,“我也和卡奈谈过不止一次,希望他回来,希望他把注意力放在教院……他也总是拒绝我。” 说到这里,老人目光愈发忧伤:“你与卡奈他们兄弟俩多少有些相似,难怪命运会把你们凑到一起。” 这个说法让冬蓟深感意外。第一次有人说他与那对兄弟“相似”。他们有哪里相似? 想了想,冬蓟突然明白了老人的所指:“比如……我们都没有姓氏?” 老人点点头:“这算是其中之一吧。通常只有四种人没有姓氏,不知父母的孤儿,无自由的奴隶,叛出族门的精灵,叛出教门的神职者。无姓之人通常也无家族,无故乡,都是命运多舛的人。” 冬蓟也听过这个说法。但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思考过阿尔丁与卡奈为什么从不说姓氏。 他从没有询问过阿尔丁的姓氏。一半是因为他没把姓氏看得多重要,另一半是因为他不敢问。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人类诸国的平民之中,无姓之人其实非常多。 老人又说:“我说你们相似,也不全是因为姓氏之类的表面细节。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吧……你们这种人,看似没有什么明确的野心,也说不出什么宣言、什么道理,如果我问你们的信条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你们多半回答不出来;但你们比那种宣誓出明确目标的人更加坚定,你们行走在一条早就既定的道路上,我看不见那条路的边界线在哪,你们却能做到不偏移半分。我不知道该怎么概括你们这种人,我只是……觉得很遗憾。” “遗憾?为什么会遗憾?”冬蓟疑惑地问。 老人惭愧一笑:“这么说吧。法师之中有两种常见的类型,一种是哈曼,一种是金叶。如果他们都还活着,如今一个会成为众人崇敬的大师,另一个虽然默默无闻,却可以扩展奥法领域的边界。而你,两者皆非。你身上有哈曼的特性,也有金叶的脾气,这两种东西一左一右拦在你身边,就会把你困在那条路上……就是我说的那条,别人看不见边界线的路。” 冬蓟低头想了想,说:“大师,我冒昧一问。您认为自己是哪一种法师?” “我和你们一样,是那种被困在路上的人,”老人面带苦笑,“从二十多岁起,我就希望能一心扑在研究上,但我又割舍不掉眼前的很多东西。我想去西荒地探索,但舍不得丢下妮娜;我羡慕奥法联合会的权力,但又鄙视竞争,畏惧抛头露面。如今我的妮娜回归了神的怀抱,我无牵无挂,也小有名望,不再怕这怕那的了……可是,要再做什么也已经晚了。我错过了。” 说到这,老人的眼神稍有些放空,停顿片刻后又说:“所以,现在我就更希望能提携年轻人了。” “阿尔丁和卡奈也是这样的人吗?”冬蓟问。 老人说:“他们也是。我只是拿哈曼和金叶举例,其实这种人到处都有,不一定是法师。” 要说卡奈,冬蓟还姑且能想象;但要说阿尔丁……冬蓟并不觉得阿尔丁是这样的人。 他想,或许任何人都不是很了解阿尔丁,又或许自己误解了老人的意思。 老人又盯了冬蓟一会儿。他看出来,冬蓟是因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老人撑着桌子站起来,冬蓟也回过神来,赶紧上去搀扶。 起身之后,老人看见冬蓟的床头有一封扣着的信。 “上次寄出的信,你已经收到回信了?”老人问。 冬蓟也回头看了一眼:“是的。收到回信了。” 从教院到海港城不算非常远,但信件一寄一回,中间也隔了很长时间。 冬蓟已经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住了很久。奥法联合会没有放人的意思,海港城那边似乎也不急着接他。 老人心有忧虑。虽然他可以尽可能地照顾冬蓟的生活,但人被长期关在这么狭小的地方,始终是一件对身心极为不利的事情。 老人没有问信的内容,只问冬蓟还有没有新的信件要寄。冬蓟迟疑了一下,说暂时没有。 打开门之后,老人就得一个人出去了。冬蓟不能踏出禁闭室半步,教院的禁闭室是有魔法感应的,一点也不能犯禁。 第139页 走出去几步之后,老人回头说:“冬蓟,我还是建议你多想想未来。有机会的话,还是尽量走法师该走的路吧。希尔达教院会欢迎你的。” 这是老人第二次提出邀约了,这次冬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说:“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 老人点点头,转身缓缓离开。 他撑着拐杖,步速缓慢,嘴里还喃喃自语着:“别像我的学生那样,为了讨好别人,把自己的人生搞得支离破碎……” 冬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老人这句话中的“别人”是指阿尔丁。看来老法师对阿尔丁颇有微词,又克制着不太想谈太多。 冬蓟慢慢走回床边,拿起那份来自阿尔丁的回信。 回信送来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套舒适的居家长袍,还有包得严严实实的一份糕点。 信上说了海港城的大概近况,又询问冬蓟是否有什么困难,还叮嘱了一些生活杂事,但基本没有回答冬蓟所关心的问题。 冬蓟盯着信上的字迹,不知为什么,他回想起了审判庭的那张铁椅子。 他的手被铐着,身体动不了。阿尔丁在他斜后方,他能听见阿尔丁的声音,却无法回头去看。椅背太高了,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好久没有看见阿尔丁了。 挡在他们之间的东西非常非常多。比如:信上的蜡封。禁闭室的门。从教院到海港城的道路。市政厅的地下监室。审判庭的铁椅子。城卫队的马车。 除了这些,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挡在他们之间。 冬蓟一时也叫不上来它们的名字。 第56章 乌云躺在囚室中间,不愿意靠近四壁。囚室墙壁内外都刻满了祷文,虽然祷文不会真的伤害到他,但会令他虚弱眩晕。 他脖子上扣着厚重的金属项圈,项圈与锁链焊在一起,另一端连在囚室最中间的地面上。金属制品都是秘法合金,受过真正的神术祝福,不仅极为牢固,还会令不死生物或炼狱生物衰弱。 这囚室没有窗户,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门。比起房间,它更像一口方形的井,每次牧师查看情况时,高高的天花板上会打开一个小门。 这地方压制着乌云的力量,乌云没法浮空起来靠近那扇门。即使他能浮空,锁链的长度也不够靠近天花板。 乌云不知道自己被关押在神殿多久了。他一直非常老实,没有做出试图逃跑之类的冲动举动。 即使要逃,现在也不是最好的时机。 被关在这里一段时间之后,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因为他现在用着一个奥塔罗特信徒的身体。 这女人的皮甲、手套、衬衣上都有奥塔罗特圣徽,有些是刻的,有的是刺绣,令乌云非常不适。起初他忍了一段时间,后来越来越想吐,就干脆把布料脱了个精光。 牧师打开“井”查看情况,看到乌云现在的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厌恶地摇了摇头。 门关上之后,囚室中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乌云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发现那团衣服中什么东西在发光。 期初很暗,像是视觉上的错觉,盯着久了之后,就能看出明显的灰蓝色的柔和光芒。 乌云仔细辨认了一下,它不是真正的光,而是奥术波动的残留痕迹。某个东西曾经被施法,印痕尚未消退,就会留下这种痕迹。 普通人看不见它,施法者也要刻意去仔细检查才能发现。 毕竟乌云不是一般人类,所以他能看见。 他向着微光爬了几步,从衣服堆里翻出了光源。 那是贴身衬衣上的一枚金属扣,它和其他扣子的样式不同,衬衣上都是木头圆扣,它是唯一一枚下层为金属、上面贴着玳瑁质地的扁扣。 大概是这件衣服曾经少了一枚扣子,缝补的时候配不出原样,就用了其他样式的扣子。 乌云把扣子扯了下来,细细观察。它散发着死灵术的印痕。他已经猜到施法者会是谁了。 他一手捏着扣子,另一手揪住左眼的下眼睑,尽可能地拉开,把扣子塞进了眼皮和眼球间的空隙,忍着疼痛拼命用力眨眼,把扣子挤压到了眼球后方。 他闭上右眼,睁着左眼,眼前的黑暗逐渐消退。 他看见了简陋的石墙和壁炉。 壁炉前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深灰色斗篷,正在把一些物品挨个扔进火焰中。 她扔的不是柴或者炭,而是文书、信件、手套、木头小梳子之类杂物,还有一些女人用的贴身衣服。 三月回过头,与乌云目光相接,犹如共处于一个空间。 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转过来,坐在地板上。 “这么快就用上了?”三月感叹着,“我还没跟她讲过用法……当然,你不一样,你不需要我来教。” 她的一只眼睛也变得很奇怪,整个眼底已经几乎看不见白色,像要溢出鲜血来,眼眶的皮肤也红肿得发亮。 乌云不能大声说话,只用气息轻轻地回应:“你反应得很快。” “你把‘虫眼’一打开,我这边就感觉到了。”三月说。 乌云说:“你的老师管这个叫虫眼?正规的说法应该是‘映写术’。” 三月轻笑:“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教训人。” 第140页 乌云说:“你的眼睛里应该也放入了一个映写碎片。但你是活人,这么下去,你的眼睛就废掉了。” 这法术不同于一般的传讯法术。它的优点是不仅可以交谈,还可以互相看见周围的环境,更便于进行法术上的沟通,而且很难被第三方侦测发现。至于缺点也相当明显——死灵师们的法术,总是需要一些摧残身体才能完成的元素。无论摧残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三月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你看那件衬衫,它原本的扣子比我缝的扣子小一圈。我没有你疼得厉害。哦,不对……你还会感觉到疼吗?” “当然会了,”乌云咬着牙,这话题令他心生愤恨,“艾琳,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怀念朋友,”三月说着,又把一样东西扔进壁炉,“反正她已经死了,这些东西用不上了。听说亡者猎人们一向火葬同胞,我烧不掉她,就烧掉和她有关系的物品吧。”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想做什么?你早就在这个女猎人身上放了法术工具,难道你早猜到了我的身份,打算让她把身体交给我?” 三月抬眼看了这边一下,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没想到能这么快用上。换纽扣的时候,我用的是非常愚蠢的谎言,说她的扣子丢了,其实是我趁她不注意故意剪掉的……我想着,有一天在危机时刻也许用得上这个法术,就先准备着吧……唉,我还没来记得告诉她呢。谁知道你竟然是这么一种生物……” 乌云听得有些不耐烦。他被困在这里,身上有伤,还因为神术祷文而虚弱,浑身没有一个舒坦的地方,实在是没有聊天的心情。 “如果你有话跟我说,就赶紧说,”乌云催促道,“如果你没事想说,只是偶然接通了这个法术,那就结束它吧。” 三月挑了挑眉:“你竟然不求我救你?” “我没那么愚蠢。” “但是,我真的可以救你,”三月微笑着,“除非你永远被困在在神术祷文里,只要你能见天日,我就有机会救你。” 乌云沉吟片刻,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真相,”三月说,“我想知道塔尔父子和埃默的真实死因。” “仅此而已吗?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你不知道,你何必这样折腾我?接近我,又背叛我……你让我沦落到这个境地,难道不是为了报仇?” 三月说:“我不是在报复你,而是研究你。” “你研究出什么了?” “如你所说,我确实已经明白一部分的真相了。比如埃默和我弟弟弗兰斯的死因。父亲死后,贝罗斯父子曾资助过我的家庭,起初我想不明白,如果有必要对我们灭口,那他又何必帮我们活下去……现在看着你的样子,即使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弟弟与小贝罗斯结下过友谊。在某一天,他发现了你的秘密。他发现了真正的你,你根本不是他的那位朋友。至于埃默,他与我弟弟走得近,很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当然不允许他活下来。” 乌云没有立刻回应。他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了几下,想尽量把姿势调整得舒服一点。 躺好之后,他已经再度变为灰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三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鼻音里的轻笑:“你的结论没错,但一些细节不对。” “比如?” “确实,弗兰斯·塔尔知道了我的秘密,”乌云说,“他发现了我不是小贝罗斯。但我仍然是他的朋友。从一开始就是。” 三月微微蹙眉:“我猜,他并不打算揭露这个秘密。你害死了他,他却根本不知道是你做的,他从没有把你视为敌人。” 乌云嗤笑道:“当然。他是个很感情用事的人。和你一样。” “但你还是决定杀死他。” “确实,我对他有所亏欠。但也正是因为我的记忆中有他,我才轻易就接受了你,甚至试图信任你。” 事到如今,乌云也并不怎么顾及三月的情绪了。他本来也没指望她来救他。 在他看来,三月与他交谈到现在,都只是因为她需要情绪上的发泄,而不是想做什么理智的选择。 令乌云意外的是,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三月并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话题。 三月问:“这件事我明白了。那再从前呢?” “什么从前?” “你曾经是小贝罗斯。再从前呢?你是谁?” “我也曾经是老贝罗斯。” 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三月又问:“在老贝罗斯之前呢?” “我也曾经是你的父亲。” 三月膝盖上的双手攥紧了一些,但表情仍然平静:“不对。我父亲并不是被老贝罗斯杀死的,他是被法师哈曼杀死的。” 乌云说:“对。他被哈曼所杀,同时他也杀了哈曼。” “我懂了。这么说……你也曾经是哈曼。再之前呢?” “再之前是个游匪,无名小卒。或许你听说过,哈曼非常富有,自然也遇到过一些法外之徒的侵扰,他陷入这种麻烦很正常,别人都见怪不怪了。我引导他杀死了我,然后成为他。” “你做哈曼做了多长时间?” “不长。老贝罗斯很快就发现了。” 第141页 三月缓缓点头。如果把乌云比喻为一场疫病,他传播的顺序倒是明确了起来。 他先装作匪徒招惹法师哈曼,被哈曼杀死,然后贝罗斯派出了身边最信任的打手,也就是三月的父亲老塔尔,让老塔尔去杀死哈曼。 有人怀疑老贝罗斯要杀哈曼是因为谈判破裂,如今看来,也许这场谋杀的原因比看起来的还要简单:老贝罗斯已经发现了此人不是法师哈曼,是个来历不明的怪物。 再之后,老塔尔成功杀死了哈曼,同时,他也因哈曼而死。 当老塔尔的尸体化为誓仇者,回答三月的问题时,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对于生前的他来说,他确实是被哈曼杀死的。 誓仇者虽然只能说实话,但无法回答出它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情报。 再然后的事情也很容易想象。灵魂已经改变的“老塔尔”回到贝罗斯身边复命,又被主人灭口。 只可惜老贝罗斯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不知道它的灵魂会爬到杀死它的人身上。 多年后,“老贝罗斯”急病发作而死。如今想来,恐怕他既不是因病去世,也不是被人谋杀,而是他故意安排了一些计策,诱使小贝罗斯对他动了手。 就这样,乌云抛下了的逐渐衰弱的身体,爬到了更年轻的躯体里。 三月又问:“你是从北方霜原来的。你是谁的作品?” “怎么,你已经认定我不是人了?” “你显然不是。或者说,至少现在你不再是人了。” 乌云深深叹了口气:“你非要这么说也行。我是死灵师,也是死灵师的作品,是数个死灵师的作品。” “其他人目前在霜原?” 乌云没法摇头,至少眼睫毛颤动了几下。“他们的尸骨都在霜原。在我们的实验中,最终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了。只有我一个成功作品。” “你们想得到什么?难道就是想冒充商会的高层,在商会掌权?” “掌握商会确实是我的目的之一,却不是我们最初的目的。最初……我是为哈曼而来的。” 三月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他的研究笔记。” 乌云轻轻应和了一声。 当年,他成为哈曼的时间不算很长。 他一开始就找借口赶走了哈曼的妻子。那个女人不是法师,只是个普通的年轻小丫头,很胆小,对丈夫也很顺从,他稍微编一点可怕的事情,很轻松地就把她吓走了。他也考虑过杀死她,但由于不清楚她娘家情况如何,为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决定留她一命。 没人碍事之后,乌云花了一点时间搜索哈曼的东西。他确实找到了一些法术笔记,但那些东西很平凡,根本没有价值。 后来乌云经历了多次杀戮,多次更换身体,他一直没放弃寻找,却一直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法术书。恐怕法术书不在哈曼手中。 书可能被哈曼的妻子拿走了。她逃走的时候,确实带走了一部分细软。 但乌云明明留意过的,她根本没有带什么法术书,她的东西里没有任何魔法物品。 于是,乌云又到处接触与哈曼有关的人,暗暗打听各种可能的线索。他接触了一些法师,得知曾有个精灵女人跟在哈曼身边,二人关系密切。 哈曼的妻子有可能会去投奔精灵。她逃走的时候,从哈曼的抽屉拿了很多币票、货单、能证明身份的文件等等,其中可能藏有精灵的联络方式甚至住址。 只可惜,乌云虽然曾经成为过哈曼,却不是真正的哈曼。他只能得到躯壳,无法获取宿主的记忆。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找那个精灵女人。 哈曼的妻子不懂法术,乌云就轻视了她。为此他一度追悔莫及。 直到很多年后,“小贝罗斯”在一些工坊里发现了与哈曼极为相似的附魔方式。 这些技艺来自同一个精炼师,名叫冬蓟,是个半精灵,目前正在为商会服务。简直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于是乌云逐渐明白了整件事情。其实哈曼根本没有刻意藏匿法术书,那个年轻的妻子也确实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这一切的真相是:哈曼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本事,他的名声多半要归功于他昔日的精灵助手,那个精灵才是“法术书”的真正主人。 这不能怪乌云愚蠢,毕竟几乎所有人都被哈曼骗过了——其中包括奥法联合会,希尔达教院的多数师生,所有哈曼的合作方,还有十帆街商会的老贝罗斯。 所有人都认为哈曼是附魔精炼领域的奇才,是写下传奇的精炼师,那些巧妙的技艺是由他钻研并实现的……而那个精灵助手连高阶法师都不是,没有留下任何著作,谁会留意到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花瓶呢。 认识到这一切之后,半精灵冬蓟的身份就不难猜了。 显然他是一本活着的法术书,是这么多年来乌云一直想得到的东西。 想着这些,乌云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吞在喉咙里,只有肩膀微微颤抖。 “怎么了?”三月问。 乌云调整了一下气息,说:“说到哈曼的法术书……难道你不想要吗?” 三月嗤笑:“我又不搞附魔学,要它有什么用。” 乌云说:“如果我们能将它带到霜原,让它物尽其用,死灵师们就可以把本地的蛮族和灰山精变成一支真正的大军。将来,我们就不会被死死被限制在河的另一边了,诸国都必须开始重视我们的利益,与我们谈判,我们可以获得更多物资,建立起成规模的实验区域和法师塔……” 第142页 三月说:“我去北方只为了修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对霜原上的其他人,我可没有你这么强的归属感。” 乌云从垂下的乱发缝隙中看着她。他试图分析,她究竟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的对哈曼的法术书毫不感兴趣。 她主动接近他,主动参与了这么多事,一直态度积极主动,可他仍然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起初他认为她的目的一定很情绪化,最多也就是为了复仇,为了听听陈年旧事,再哭一鼻子……但现在看来,这些应该都不对。 三月从乌云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的疑惑。她主动说了下去:“乌云,我打算救你。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好好配合我。” 乌云怔怔地望着她。 三月说:“等你被带到外面,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安排一个人去杀你。你不用提前知道是谁,见到那个人你就会明白的。我要求你不许反抗,也不许逃跑,我要你顺利地被他杀死,转移到他身上,然后我会带你离开。你必须按照我的安排行动,必须被我提供的人杀死。” 很显然,她肯定会提供一具便于受她操控的身体。乌云又问了一遍:“那么,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三月笑了起来:“你想为北方法师拿到哈曼的书,而我也想拿到北方法师们的书。乌云,我想要的就是你啊。”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音,似乎是一种隐忍的兴奋。 “像你这样前所未有的怪物,灵魂里不知藏着多少惊人的知识……你知道吗,你是个宝库啊,你身上有北方死灵师们不轻易外传的高阶技艺。” 乌云咬着牙:“刚才你说,你只是想要真相……” 三月说:“我来到小贝罗斯身边,确实是想查明那些命案的真相。现在我查明了,于是我又有了新的目标。怎么,很奇怪吗?两者之间又不矛盾。我也是个法师,你忘了吗?” 乌云说:“我拒绝配合你。我不会死,可以自己想办法,不用你来救。” 三月微微一笑,稍微向前探身,靠近乌云。 在乌云眼中,她的脸近在咫尺,但其实她身在遥远的其他地方。 她轻轻地说:“只要你配合我,让我满意,将来的某一天,我可以协助你去拿哈曼的法术书,甚至可以和你一起把他带回北方。如你所说,你不会死,你还有机会实现夙愿。但如果你不配合我……那么,我就毁掉那本书,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他了。” 乌云猛地睁大了眼睛。 提到书的时候,她说的不是“它”,而是“他”。她已经知道冬蓟的身份了。 第57章 冬蓟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胸口一沉,脸上发痒,呼吸也有些受阻。 他的大半意识还在梦里,还以为自己走路时撞进了藤蔓丛中。于是他扭开头,双手推着身边的植物,可是怎么也推不开,藤蔓像蛇一样缠着他。他仰起头,想呼吸新鲜空气,他看见阳光从树木枝叶的缝隙里落下来,一块光斑正好晃到他的眼睛。 他闭眼躲了一下,又睁开眼,惊讶地看到阿尔丁在他面前。 这不是梦。他刚刚醒过来,阿尔丁真的在他面前。 阿尔丁坐在床沿上。看到冬蓟醒过来,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冬蓟的额头。冬蓟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是醒了还是在睁着眼睡觉?”阿尔丁问。 冬蓟左右看了看,他还在教院的禁闭室里。“阿尔丁大人?您怎么会在这……” 阿尔丁笑道:“看来是醒了。” 说完,他没有立刻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是低下头来,再一次吻了上去。他的手从冬蓟额头上拂过,手指梳理着那些凌乱而柔软的发丝,一直梳理到发根,到半精灵的后颈上。 直到感觉冬蓟的皮肤发热,心跳也愈发凌乱,他才终于结束了这个吻。他撑起身体,看着冬蓟慢慢睁开眼,眼睛比刚才梦醒时还要迷离失神。 阿尔丁扶着冬蓟缓缓坐起来,又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亲了亲他发顶。大概是因为很久不见面,阿尔丁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不撒手。 冬蓟发现阿尔丁穿着双面斗篷,带了武器,衣服是皮质的外套和平绒衬衫。看来现在外面的气候变凉了。冬蓟在这里不见天日,几乎没察觉到季节变化。 阿尔丁继续轻抚着半精灵的头发,柔声说:“现在是深夜。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冬蓟点点头,神色有些迟滞。 阿尔丁来接他,他可以离开教院的禁闭室了,估计海港城的一切纷扰都已经平息……这应该是好事,但冬蓟没有喜悦,只有微微的惊讶——惊讶于自己怎么一点也不激动。 甚至,在睁开眼看到阿尔丁的时候,他也仅仅是惊讶而已。久别重逢,按说他应该开心才对。 他十分确信,自己的脑子里仍然是一片混沌,没有半点亮色。 冬蓟也说不清原因。他暂时也没多想,只是默默去穿好外衣,又披上阿尔丁带给他的厚斗篷。 阿尔丁让他只换好衣服就够,不用拿书和换洗衣物,这些东西将来会有人负责收拾好,陆续寄回去。无论阿尔丁说什么,冬蓟都只跟着点头照做,表情一直有点懵懵的,阿尔丁也没多问,就当他是还没睡醒。 准备出门之前,阿尔丁低头看了一眼冬蓟的鞋子,发现那是一双单薄的室内鞋,浅口鞋面,夹布鞋底,应该是教院的其他法师拿给他的。这种鞋子适合在图书室内缓步慢行,不适合外出走路。 第143页 阿尔丁撇了撇嘴,干脆把冬蓟横抱起来。 走出禁闭室,外面是一条长且空旷的漆黑长廊,两边的其他房间都黑沉沉的,无人居住。 长廊尽头,只有一名带兜帽的法师提着灯守在那里,看阿尔丁和冬蓟出来,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引路。 三人安静地离开建筑,法师熄灭了提灯。他们穿过花园,绕到教院库房区域,这边有个偏门,距离师生们的活动区域比较远,距离工坊镇比较近,通常供运货马车出入。 离开之前,阿尔丁对引路的法师点了点头,法师躬身回礼,转身离开了。 出门之后又走了一小段路,终于看到了等在道路旁的马车。上马车后,阿尔丁仍然把冬蓟抱在怀里。冬蓟闭着眼,阿尔丁就当他已经睡着了,没有说话打扰他。 冬蓟当然还没睡着。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是难过,但也不开心,总之是不想开口说话。 马车没有穿行工坊小镇,而是绕了点远路。行进了一段距离后,冬蓟留意到,外面的马蹄声变多了,有更多骑手开始随行。 既然阿尔丁没有什么反应,那外面的肯定就是他的手下。这些人守在远处,不靠近教院,大概是想保证尽可能低调和安静。 冬蓟猜想到,恐怕自己仍然涉嫌与死灵师来往,仍然是身负污名的危险分子。奥法联合会并没有正式将他释放。 阿尔丁应该是和各方人士达成了私下协议,可以悄悄把他带走。 为了各方的面子好看,冬蓟这种身负污名的法师不能从教院的正门走出去。 想着想着,困意又一次袭来,冬蓟终于渐渐睡着了。 虽然心中有诸多忧虑,但当他靠在阿尔丁肩上,熟悉的安全感就涌了上来,实在是令人昏昏欲睡。 ====================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尔丁的马车停在一处驿站门外。一行人准备在这里休息一个上午,吃过午饭,下午再出发赶路。 这一上午,阿尔丁在客房补眠,冬蓟倒是从到达驿站后就全程清醒着。他与阿尔丁同住,房间外面守着两位穿皮甲的战士,冬蓟刚打开门,那两人就告诉他不能出房间,是阿尔丁的命令。 阿尔丁睡得正熟,冬蓟也不想为这个专门去叫醒他。 其实冬蓟本来也没想去哪,他只是好奇想看看外面而已。 到了午饭时间,阿尔丁终于醒来,冬蓟正坐在一边看书。这是他唯一一本带在了身上的书,昨晚他还没读完,舍不得丢下。 冬蓟并没有问“为什么不能出去”。他没忘,只是觉得没必要问。 午餐后,他们稍作休整,再次坐进马车。冬蓟一直非常沉默,总共也没说几句话。 如果阿尔丁与他交谈,他也会正常回应,阿尔丁吻他,他就闭上眼睛,但他几乎不主动说话。 冬蓟总觉得头脑里像蒙了一层雾气,从昨晚就是这样,现在也没有好转。这一上午他说是在看书,其实也没看进去几页。 被关在教院地下的禁闭室时,他虽然情绪低落,但思维也没有如此迟滞。现在他被带出来了,就要回到海港城了,就要继续他身为精炼师的生活了,他反而开始倍感迷茫。 阿尔丁来接他了,但是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冬蓟明确地感受到,确实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这一下午的路程上,阿尔丁跟冬蓟讲了一些海港城内现在的情况。其实冬蓟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卡奈的老师每天都找他聊天,会把听到的情况都说给他听。 不过,也有些事情,是冬蓟确实很想知道,却至今仍然不知道的。 他很想询问阿尔丁:如果卡奈没有背叛,你们是故意误导乌云和其他敌人的,那为什么你不仅对外说谎,对我也要说谎? 在审判庭上,你为什么会说“他们只是审讯他,又不是要处死他”这样的话?是仅仅为了误导敌人,或是你确实这样认为? 还有,卡奈为什么要突然把地下市集的管理权限转移给我?是不是专门为了应付奥法联合会的查验? 神殿早就抓到了乌云,解决了死灵师的事情,为什么我仍然要像个犯人一样被监押着?我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 还有,那些差点被毒死的佣兵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重获自由? 艾琳·塔尔后来怎么样了?神殿有没有搜捕她? 我在书信里或多或少问过这些事……为什么你一个也没有回答? 这些问题,并不是冬蓟此时此刻才想起来的。 他并没有把它们藏在心里,他通过信件,已经尝试着问过一些了。 被关在教院禁闭室的日子里,冬蓟和阿尔丁之间的信件不止一两封。他在信里问过很多事,有些问得很直接,也有些是旁敲侧击,他措辞谨小慎微,生怕显得咄咄逼人……不管他问了什么,阿尔丁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阿尔丁会回信。他在回信里嘘寒问暖,经常写一些有趣的事情逗冬蓟开心,还多次诉说自己的惦念……但他从不回答冬蓟的问题。 重逢本来应该是开开心心的,冬蓟却一直非常沉默。 现在有机会当面问了,他却开不了口。 其实冬蓟可以什么都不问,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回到他喜欢的生活中。 精炼师的生活很单纯,除了为工作上的事情烦恼以外,其他事情不用多想。这样更好,更轻松。 第144页 到底要不要这样做?冬蓟实在是无法决定。 ========================= 归程安排得并不匆忙,以舒适为主,行进速度就拖慢了很多。中途他们又找驿站投宿了一次,再次出发后,又走了小半天,马车和骑手们终于来到了海港城郊外。 这条进城的路正好路过救济院附近。阿尔丁特意拉开马车窗帘,把现在的救济院指给冬蓟看。 救济院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前些日子那些带着武器走来走去的人都不见了。空旷的庭院旧址十分安静,门卫仍然像从前一样藏在石堡大门的阴影里。 现在是白天,大路上有几个女人正慢悠悠朝救济院走去,看打扮应该是在救济院里工作的寡妇。她们提着纸包裹,背着草筐,应该是刚刚采购归来。 阿尔丁说,市政厅又给救济院拨了一笔钱,用来抚慰那些受到惊吓的老人和孤儿。地下市集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去避风头的游商基本都回来了,有些法师现在住在南渔港的贫民区里,等观望得差不多了,他们也都会回到市集里做生意。 “以后你继续做市集的管理者,”阿尔丁告诉冬蓟,“还和从前一样,不用真的管什么事情,有问题和我商量就好。” 冬蓟问:“事情结束了,权限不用还给卡奈吗?” 阿尔丁说:“不用。以后他确实不管这些了。” 临近傍晚,他们终于回到了海港城内。阿尔丁拉上了马车窗帘。窗帘下方挂了金属条,即使有风也掀不开它。 以前冬蓟乘马车外出归来的时候,他一向是在大门前下马车。车夫不走正门,他会把车赶去另一条路上,从宅邸的旁门进去,直接回马厩。但这次回来,阿尔丁命令车夫直接进入大门,把车赶到庭院里面。 从种种迹象看,显然是阿尔丁不想让冬蓟被别人看到。这样一想,冬蓟心里有些不愉快。 车夫打开了马车的门,阿尔丁先下了车,再伸手搀扶冬蓟。冬蓟走出来,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庭院里。当他看到那条藤萝长廊时,他心头的不快几乎要消散了——走过那条长廊,再转几个弯,从宴宾厅左侧的小路走过去,穿过中间的花园,就能看到他用过的实验室了。 他一直很惦记实验室,也惦记郊外工坊里的进度。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差点就忘记了之前的种种疑虑,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能重新回到这些事物面前,已经很不错了,你的生活一切如常,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归你管,你不该为它们多花心思…… 阿尔丁走到冬蓟背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轻吻了一下他的头发:“好了,我们到家了。等会儿先吃点东西,然后早点休息。” 冬蓟回头看他。也就是在两人对视的瞬间,冬蓟心中刚刚消散掉的那些东西,又逐渐全都回来了。 冬蓟疲惫地意识到,他根本没法真正让一切如常。 只要他看着阿尔丁,就会想起之前的种种经历,想起他没得到回答的所有疑问。 冬蓟犹豫了好一会儿,先选了一个最简单的、大概率不会被回避的问题:“卡奈怎么样了?我听说他之前伤得很重。” 阿尔丁说:“他伤到了骨头,确实比较严重。最近他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了,你愿意的话,明天可以去看看他。” “明天?” “今天他不在家里。他和德丽丝谈事情去了。你还记得德丽丝是谁吧?” 冬蓟点点头。他对那个红发半精灵印象还挺深的,一方面是因为她与他同为混血,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场导致莱恩夺门而出的晚餐,他实在是印象深刻。 等将来见到卡奈,冬蓟还挺想和卡奈单独聊聊的。有些事,他也可以问卡奈,说不定卡奈会回答。 冬蓟悄悄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和卡奈面对面说话,他可能反而敢直接问出心里的疑问。 卡奈要是不回答他,他好像也不怕什么,诚惶诚恐道个歉赶紧走就行了。 明明阿尔丁态度更温柔,与他也更亲近,他在面对阿尔丁时,却更难以直白地表达自己…… 这是为什么?冬蓟一时无法解释,也不知该从哪里获得答案。 接下来,阿尔丁和冬蓟各自回到住处,换掉了外出所穿的衣装,简单洗漱了一下。 在这期间,仆人们准备好了晚餐。人在舟车劳顿后反而没什么胃口,所以阿尔丁吩咐他们做些简单清爽的东西,装进手提藤筐里,送到阿尔丁的房间去。 然后,阿尔丁亲自带着食物去冬蓟的住处,敲开了冬蓟的门。 冬蓟开门的时候,身上裹着刚刚换好的长袍,头发湿漉漉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滑,打湿的乱发缠在精灵血统的独特耳尖上。 阿尔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去洗头发,冬蓟说在教院的禁闭室里很不方便,好多天才能让人送进来大桶的温水。这还是幸亏有老法师愿意多关照他,否则这么的长时间过去,他恐怕早就要脏成一团烂泥。 冬蓟边说边转身走向屋内,阿尔丁跟在他后面,放下藤筐,抢先拿来手巾,把冬蓟拉到自己面前,为他擦拭头发上的水滴。 一开始,阿尔丁用手巾把冬蓟的头整个盖住,故意像揉搓小动物一样来回揉了一阵。 冬蓟下意识想躲,又只能站着不动,阿尔丁偷笑了一下,先隔着手巾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又掀开手巾,把它搭在冬蓟脑后,露出冬蓟的面孔和乱糟糟的湿头发。 第145页 阿尔丁不再像刚才那样乱擦,而是改为一缕缕地捏起冬蓟的发丝,细细擦拭上面残留的水渍。 冬蓟还是像从前一样容易害羞。只是这样而已,他就低头移开了目光。 “冬蓟,”阿尔丁用手指托了一下半精灵的下巴,让他稍微抬起头来,“前一段日子让你受苦了。我很抱歉。” 冬蓟没有回答。 他既没有进一步诉苦,也没有客客气气地说什么“我不介意”。 第58章 阿尔丁并不期望得到回答。 他继续为冬蓟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然后一起坐下来,简单吃了一点东西,聊了聊卡奈的养伤情况,还有海港城内无关痛痒的事情。 今天阿尔丁没有留下来过夜,也没有试图把冬蓟带去自己房间。晚餐后,他带走了藤筐里的餐具,叮嘱冬蓟好好休息。 阿尔丁走出去之后,冬蓟站在门前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阿尔丁大人……” “怎么了?” “事情都结束了,您都解决完了,是吗?” “你不用担心那些,没有人会再把你带走。不用怕,一切听我安排就可以。” 冬蓟点点头。在心中默默叹气。 他听懂了。事情没有结束。 这一晚,冬蓟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即使心里再乱,看着床帐顶上挂的那袋附子草,他还是会被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包裹。 他本以为会难以安眠,谁知道竟然一躺下就睡着了,比从前入睡还快。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枕头与床垫实在是太柔软,太舒适了,是他从小到大睡过最舒服的。 清晨,他是被阳光叫醒的。昨天他没把帐幔拉严实,日出不久后,阳光就晃到了他的眼睛。 他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还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前些日子他实在是住了太久没有窗户的房间,即使有魔法冷焰,也叫人心里压抑得很。 冬蓟感觉休息得不错。他利落地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像从前一样直奔实验室。 他最后一次用实验室的时候,桌上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工具、药剂和材料。后来他出了城,被三月和猎人带走,再之后就是那一系列令人不快的经历……他一直没有机会回来收拾。 今天回来一看,晾在外面的施法材料都被收纳好了,应该是卡奈帮他收拾的。但仍然有一些制剂因为被晾出来太久而失去了作用,实在可惜。 在实验室检查了一圈之后,冬蓟下一个担心的是西郊工坊。出事之前,他正在西郊工坊盯着一批催化剂,这些东西的配方是保密的,他不在场,工坊没法继续生产。这批东西要用在接下来的短效附魔工具订单上,如今进度肯定是耽误了。 按说这事不需要冬蓟烦恼,阿尔丁肯定会处理好。但冬蓟还是心疼那批催化剂的原料,怕造成更大浪费,于是他打算立刻出门,去西郊工坊看一眼。 冬蓟收拾好随身物品,走到大门前。大门紧闭着,门口的守卫礼貌地告诉他,阿尔丁大人出门了,临走时叮嘱他们不让任何人进出。 从前冬蓟出门的时候一向有两个护卫随行,一个黑发,一个红发。冬蓟让守卫去叫那两个人,像从前一样带他们一起出去,总应该可以了。 守卫确实派人去了。不一会儿,那两个年轻战士穿过院子跑了过来。他俩没带任何护甲和武器,都还穿着日常衣物,显然现在并不当班。 听了冬蓟的要求之后,一向嘴快的红发战士立刻回答:“你要出去?不行。” 冬蓟说:“我可以等到你们开始当班之后。” “这和我们当不当班没关系,”红发战士说,“以前阿尔丁大人让我们随时护卫你,现在不是这样了。” 冬蓟有点没明白:“你们不负责跟着我了,那总得告诉我换了谁吧?其实我一个人出去也完全可以的,但你们又不让。” 看同伴根本没说明白,黑发战士主动接过话来,负责解释:“法师大人,是这样的。当阿尔丁大人允许您外出的时候,我们仍然会跟随您执行护卫任务。但现在您不能离开宅邸,不能外出,和是否有人进行护卫无关。这是阿尔丁大人的命令。” 冬蓟愣了一会儿,问:“他说……不让我出门?我要去西郊工坊查看之前耽误的催化剂进度,不是去救济院或者其他地方,直去直回就好。” 黑发战士说:“我们听不懂您工作上的事情,也做不了主,只是服从阿尔丁大人的命令而已。阿尔丁大人外出了,不如等他回来再说吧。” 于是,冬蓟只好闷闷地回到了实验室。 如果他再给自己做点遮蔽剂,倒是有可能躲过守卫的视线,但宅邸大门是关着的,院墙也很高,上面还有防盗用的尖刺铁条,即使别人看不见他,他也还是出不去。 更何况,西郊工坊的事也不至于非常要紧,他还不至于要施法逃走。这会给那些守卫找麻烦的。 虽然已经决定不出门了,但他还是打开了存放遮蔽剂原材料的小抽屉。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到了,就顺便看看。 小抽屉里,原本的一剂堇色药粉不见了。这是遮蔽剂必需的材料之一。 其他东西还在,但缺了其中一样,遮蔽剂也做不成。 冬蓟叹了口气。看来这不仅是阿尔丁的决定,也有卡奈的建议。 第146页 他决定等阿尔丁回来再问清楚。 阿尔丁没有让他等太久。 到了下午,庭院里传来一阵喧闹,好像是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冬蓟离开实验室,走向外侧的庭院。他本想立刻问问阿尔丁为什么不让他出门,很可惜,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他远远地看见大门打开着,进来好几驾马车,客人们正被仆人搀扶着一个个走下来。 这群客人之中,有些人对冬蓟来说完全陌生,也有些与冬蓟见过几面。比如神殿的牧首,还有市政厅的执政官。 人们一边穿过庭院一边低声交谈着,走过冬蓟身边时,还与他点头致意。 阿尔丁是骑马回来的。他下了马,走到冬蓟面前,拍了怕他的肩膀:“走,去宴宾厅吧,一会儿有事情要谈。” 冬蓟冬蓟一脸迷茫,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憋闷感。 等其他人都走进建筑,冬蓟才留意到最后一个下马车的人。 卡奈下马车的时候,需要一左一右两个仆人搀扶。双脚落地时,他的手用力抓着仆人的胳膊,面部表情也明显绷紧,显然是在忍耐痛苦。 下了马车,他就不让人扶了,也不拿拐杖。从走路的速度和姿势看,他的腿肯定还没好。 走近一点之后,冬蓟吃惊地发现,卡奈的腿伤比他想象的还严重。他用力场法术固定住了伤处,就像隐形的石膏模子一样。但即使有加固,他也不该下地行走,伤处还未痊愈,现在他需要卧床休息才对。 冬蓟想打招呼,又不知道该先说些什么。他对卡奈也有些微妙的情绪,心里憋了一堆质问。 卡奈走到冬蓟身边,也像阿尔丁一样拍了拍冬蓟的肩:“回来就好,没事了。” 两人走向宴宾厅。冬蓟故意放慢步伐,走在卡奈身边。一方面是怕他跌倒,另一方面是想正好有机会和他聊聊。 冬蓟低声说:“之前我误解你了。” 卡奈说:“我知道。这很正常。”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冬蓟问,“你知道我在指什么……你和阿尔丁商量好了,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 卡奈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冬蓟又说:“我现在也大概都想明白了,你们无非就是想误导那些人,让他们做一堆没用的事情,最后措手不及。你们为什么也要隐瞒我?是怕我泄露出去,还是怕我不愿意配合你们?怕我不愿意当这个罪人?” 卡奈笑了笑:“那你愿意吗?” 冬蓟被问得一怔。 卡奈说:“如果你不愿意,不配合,我们就会失败。失败之后,阿尔丁和我会怎么样先不说,你就会高高兴兴跟着贝罗斯……不,跟着名为乌云的怪物离开。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你们会去干什么。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那你就会在市政厅的监室里挨打,还要被视为危险人物,被视为死灵师的同谋。那你怎么说?你愿意吗?” 冬蓟的皮肉伤早已痊愈,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现在步履蹒跚的人是卡奈。在卡奈说完话之后,却是冬蓟僵硬地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卡奈向前走几步,看冬蓟没跟上,就回过头来。 “你很难回答,我明白,”卡奈说,“你并不愿意主动受这些委屈,但你也不愿意让阿尔丁失败。于是,你没法回答我。” 冬蓟憋不出话,沉默着慢慢跟了上去。卡奈伸手过来,扶住了的冬蓟的肩。 冬蓟能感觉到卡奈用了力气,确实是把重心靠了过来。他有点吃惊,对于卡奈这样的人来说,这行为几乎等同于示弱。 卡奈说:“我问你这些,你很难回答,而你心里的种种疑问,我们也很难回答,”他的声音柔和了些,语速也放慢了很多,“我一向说话不好听。阿尔丁大概不会这样吧。” 冬蓟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他也不想问卡奈什么了。在这些方面,恐怕卡奈只会维护自己的兄长,根本没有交流的余地。 进入宴宾厅内,大家随意落座,也不讲究礼节。仆人摆好茶饮和果汁就离开了,客人也都没带贴身侍从。 阿尔丁把冬蓟带到身边的座位上。众人目光都投向冬蓟,弄得他不知道该看哪才对。 阿尔丁对大家正式介绍了一下作为精炼师的冬蓟。其实即使他不介绍,那些人也在审判庭上见过冬蓟了。 然后阿尔丁对冬蓟说:“这些都是我们的朋友。今天大家聚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和你好好谈谈。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意思肯定是“需要精炼师”。但冬蓟不明白是什么事如此重要,要把神殿和市政厅的人聚在一起,而且要进行私下会谈。 “请您具体说明一下。”冬蓟微微颔首。 阿尔丁微笑着点头。那种笑容令冬蓟有点迷惑,它既像两人独处时的甜腻,又像平时谈生意的惯用表情……冬蓟干脆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免得越看越分心。 阿尔丁又为冬蓟正式介绍了在座诸位,算是开了个头,接着,神殿牧首说话了。 她和冬蓟简单寒暄了几句,说起了这场小型会谈的目的。 目前,名为乌云的不死生物仍然被关押在神殿的祷文地牢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个怪物显然是北方死灵师们的造物,可能与禁忌的巫祭法术有关,可能是某种罕见的还魂尸或者肉魔像,目前没人能搞清楚它的全部特性。审讯没什么用,又必须保证它活着,实在是很难处理。 第147页 前些天,位于白湖城的白昼大神殿送来了命令,让海港城神殿将怪物押送过去,由真正的神术施法者们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但要押运怪物,就肯定要让它离开祷文监牢,那它就有可能逃走,也有可能被其他死灵师营救。 他们考虑过给囚车也刻上祷文,但其束缚力度肯定远远不如神殿内部。 也有人提出,那么是否可以让大神殿派几个人过来进行研究?这样就不必押送怪物了。但很可惜,这样是不行的。 白湖城大神殿是白昼巡者信仰的起源,建立在特殊地区,该地区残留有上古神术脉络,神术施法者必须身在此处才能发挥全部力量。所以,必须是把怪物送过去,而不是让高阶祭者和神使赶过来。 其实海港城也非常想尽早送走怪物,送到哪里都好,反正别一直留在城里。于是,各方人士初步商量了一下,认为可以用奥术的力量来辅助牧师与骑士们,花点时间,制作一批深度附魔的武器、防具、押送工具,而且要让奥术效果与神术祷文不冲突,可以叠加共存,保证押运过程尽可能安全。 牧首大致说完之后,换了执政官与冬蓟对话。除了押运怪物的事情,海港城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冬蓟参与:海港城打算加强防御,城卫队要增加附魔武器,还要储备各类短效附魔工具。 虽然怪物已被抓住,但乌云在商会里潜伏多年,很可能留有残党。执政官担心这些人可能会蛰伏起来,伺机对海港城实施报复。 说明了大致的需求之后,执政官和牧首都直直望着冬蓟。 冬蓟等了半天,看他们不往下说,就主动问:“那具体是需要我做什么呢?是给现成的囚车直接附魔吗,还是什么别的?” “这要你来决定,”牧师说,“我们事先合计了一下。在奥术改锻和附魔方面,你是行家,所以我们只提出想得到的效果,由你来决定如何去实现它。” “也好。”冬蓟点头。 这种事确实一两句话说不清,得在具体的施法和研制过程中一点点确定细节。 客人中,有不少人在互相交换眼神。 他们多少有些惊讶:这个半精灵前不久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现在竟然不先问好处和条件,直接就问工作内容……在大家的预期里,他应该先问“那我能得到什么”才对。 冬蓟不问,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他并没有重获自由。在明面上,他仍然是死灵师的同党,仍然要为市集上的禁运品负责。 其实现在他仍然被关在希尔达教院的地下室里,接受着奥法联合会的监管。他可以被偷偷带回海港城,是因为海港城需要他。 从没有任何人公开表示他无罪。他能得到的报酬,就是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初步商定了计划之后,就是沟通种种细节,比如附魔方式,需要的材料与助手,大致的进度等等。交谈之中,执政官夸赞冬蓟好沟通、心地善良、目光长远之类的,冬蓟明白他其实是什么意思,就微笑着接受了这份赞美。 对冬蓟来说,聊与法术相关事情比较轻松,能让他的心情变好一点,让他暂时抛开那些幽微的情绪。 第59章 众人从午后一直谈到天黑。阿尔丁不动声色地安排了晚宴,大家边吃边聊,到午夜之前,终于纷纷离去。 阿尔丁和卡奈都去送客人了。冬蓟一直默默坐在原处。 仆人们进来收拾餐具,清理地面,拿走了一半的烛台。他们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把一切都打扫干净了,宴宾厅又变得安静空旷。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丁回来了。送客人出去是一件挺花时间的事情,比仆人打扫宴宾厅需要更久。 他猜到冬蓟应该还在宴宾厅里坐着,所以直接原路返回了。 冬蓟抬头看向阿尔丁。卡奈没有和他在一起。 “卡奈大人还好吗?”冬蓟问。 阿尔丁说:“他回去休息了。” 冬蓟说:“卡奈大人应该长期卧床休息的,不应该出门,也不能像您一样这么长时间地招待客人。他在用法术固定伤处,所以姑且能自己走路,但这样下去没好处的,他休息不好,骨头长不好,即使将来腿不疼了,也可能会永远跛行。” 阿尔丁默默听冬蓟说完,走到他身边坐下。 冬蓟忧心忡忡地盯着面前的桌子,也不看阿尔丁。阿尔丁先是握住他的手,看他毫无反应,就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 “你想说什么?”阿尔丁轻声问。 冬蓟微皱起眉:“我就是想说这些而已。难道您认为我另有所指吗?卡奈的健康对您来说不重要吗?” “卡奈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阿尔丁叹了口气,“将来如果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了。但现在我估计你没心情听这些。” 说着,他再次握住冬蓟的手。用那种轻轻护着什么宝物般的姿势,把冬蓟的手笼在自己的双手中间。 “你一定是觉得我根本不在意你们,”阿尔丁苦笑道,“我似乎只在意海港城,不在意卡奈的伤,也不在意你经历了些什么……因为我没问你,甚至没亲眼看看你受的伤。” “我没有这样想。”冬蓟说。 阿尔丁托起冬蓟的双手,稍微俯身,轻轻吻了一下手背上凸出的骨头。 第148页 抬起头时,他望向冬蓟的双眼:“其实在市政厅地下的时候,我看见过你的伤,还帮你上过药,所以我就更不想谈这些……于是只好和你说公事。我知道你会怨恨我,只是不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这样说话,令冬蓟既有些感动,同时又有点更不舒服了。这种滋味太过奇特,冬蓟都不知该如何表达。 “伤不重,已经好了,”冬蓟想收回手,但阿尔丁抓得很紧,冬蓟只好作罢,“我只是……我觉得可能自己选错了路。海港城不适合我,这个地方的生活不适合我。阿尔丁大人,我适应不了……” 阿尔丁望着他说:“你不止一次表达过,你希望过那种平稳的、单纯的、不需要为生计操心、只需要沉浸于研究中的日子。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些,那么我可以给你,可以一直给你。前提是,你要信任我。就像我不懂法术一样,你也不懂我要处理的那些事,对吧?你不需要去适应什么,你不用学,那些事本来就应该由我来做。你留在实验室里就好。” 其实冬蓟已经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了。 不,甚至不能说是“反驳”,他猛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并没有提出任何相左意见……他只是在零零碎碎地抱怨而已。 这一点令他懊恼不已。 一天下来,他脑子里交织了无数疑问,这会儿竟然一条也提取不出来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种甜味点心——表面金黄,中间镶嵌着黑糖腌渍的果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点心上不仅有价贵的糖和油,还含有细腻的制作手艺。作坊将这类糕点直供宫廷,不对外经营,多亏那家作坊属于商会,冬蓟才有机会尝到这份新奇和甜蜜。 一回忆起黑糖点心,记忆中的甜味就立刻盘旋到了舌尖上,仿佛嘴里正含着那枚裹着糖浆的鲜果……忽然之间,冬蓟明白了。 他明白了是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总也问不出想问的话。 阿尔丁扶着冬蓟站了起来,给他多披了一件外套,带他离开了宴宾厅。 庭院中,走到树荫下的时候,阿尔丁突然吻他。冬蓟并不吃惊,甚至他早就料到了今晚的亲热。 他心里冒出一个有点怪异的念头:如果我感到排斥,就说明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如果我不觉得抵触,那……我就真的没什么可抱怨了。 接吻的时候他还想着以上这些标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把它们暂时忘记了。 他身体发软,只能把头靠在阿尔丁身上。他的面颊贴着蟒蛇的头部,二者之间隔着薄薄的亚麻衬衫。 蟒蛇应该是冰冷阴森的东西,而不是这种暖和的怀抱。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阿尔丁的房间里了。阿尔丁关上门,把他圈在怀里吻了一下头顶,然后暂时走开了。 冬蓟想找点什么话说,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句子。 昏暗的房间深处亮起暖色,是阿尔丁去点亮了烛台。 他回到冬蓟面前,说:“我有个想法。最近我想送你些礼物,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冬蓟问:“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各种原因都有吧。比如庆祝你回到我身边,比如补偿你这些日子吃的苦。当然,说‘补偿’实在是太轻浮了,感受是无法靠补偿来消除的。不过我还是想尽量补偿你,你想不想是一回事,我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冬蓟想了想,说:“真要说的话,我需要堇青色的海洋石和质变玉髓,急需。” “摆件吗?还是原石?” “不是的,要粉末成品。能通过丝网的那种细打粉末成品。” 阿尔丁望着怀里的半精灵,思考片刻,终于笑出了声:“你说的是施法材料吧?” “当然了。今天聊到了奥术防御,我已经想到了好几个方案,其中一个用得上它们。一般精炼师不会用这个方案,因为需要的这两种东西都很贵,所需量还很大……” “我问的不是这些,”阿尔丁揉了揉冬蓟的头发,“我是问你自己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施法材料当然会有,你想要什么肯定会给你提供的,这哪能算礼物?” 冬蓟低头又想了想,小声说:“真要说礼物的话……您别笑我,我还想要那种黑糖点心。” 阿尔丁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当然可以。为什么笑你?我也特别喜欢吃。再说一个。” “我想……”冬蓟已经说出了开头,却突然把话刹住了。他差点冒出口的话是:我想知道那群佣兵现在怎么样了,平安离开海港城没有,有没有被市政厅追究责任。 但他还是把话咽回去了。他决定不问这些。 他仍然想知道,但他不打算让阿尔丁亲口告诉他。 于是他换了一句话:“我想要一套新的元素炼解仪,要可储法的那种。卡奈的实验室里有一台,但是太老旧了。” 阿尔丁故意重重地叹气:“可以,肯定可以。但是冬蓟,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还是施法用具对吗?” 冬蓟点点头。 “这种东西你和卡奈说去,或者你自己买,这不能算礼物。” 阿尔丁搂着冬蓟的肩,带他走入房间深处镂空的室内照壁后面。 “再想几个,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阿尔丁走到冬蓟身后,把他整个人环在胸前。 冬蓟嘟囔着:“我想不出来……您要我说多少个呢?总得有个数吧。” 第149页 阿尔丁低下头,对着半精灵的尖耳朵,稍稍压低了声音:“那就由我来决定吧。只要我想起来,就送你一个礼物,直到我们俩都觉得烦了为止。” 被人在耳边说话会有些痒,冬蓟下意识想躲,却正好露出宽大衣领下的脖颈。 阿尔丁亲了亲他的脖子,说:“明天我去联系作坊,让他们送来那种黑糖糕点。这算第二件礼物。” 虽然冬蓟并没有主动要什么礼物,但阿尔丁说黑糖糕点是第二件,他当然就会好奇第一件是什么。 他扭过头去问,刚要出声,问题就被吞没在了缓慢而绵密的亲吻里。 吻会令人目眩,而目眩的结果就是跌倒。 冬蓟倒在柔软的长绒毯子上。阿尔丁背对烛光,反手拉上了帐幔。 ========================= 上次风波之后,“贝罗斯”与冬蓟都被认定为罪犯,一个是主犯和最大的阴谋家,另一个是与死灵师同流合污的精炼师。 按照正式文书记档,冬蓟现在还被奥法联合会监管着,关押在希尔达教院的禁闭室中,由经验丰富的法师们负责进行监管。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随意出现在城市里。 如果被人瞧见他到处乱跑,王都那边会不放心,奥法联合会的缔约法师们也不乐意,在海港城做生意的其他商行也会提出质疑。 可是,按说冬蓟是需要出门的。他要与神殿合作,还要参与海港城的附魔武器更新工程,这些活儿很复杂,无法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完成,必须需和外面的工坊合作。偏偏冬蓟不能离开阿尔丁的宅邸,即使用封闭式马车偷偷送他出去也不行,他现在的待遇已经是各方商量出的底线了。 于是,商会和市政厅想了个办法。他们从数个工坊中招募法师,让他们定期到冬蓟的实验室来。 他们要领取基底药剂,要负责采购冬蓟所需的材料,也要听从冬蓟的指导,去完成各自工坊负责的细节。对于参与合作的工坊来说,这样实在有点不方便,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天,冬蓟刚接待完其他工坊的法师,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实验室。 法师们启程离开,冬蓟就顺便在庭院里溜达一会儿。 现在已是仲秋,天黑得早了很多。还没到晚餐时间,暮霭就已经暗淡了下来。 冬蓟穿过有些昏暗的藤萝架,逐渐走近小议事厅,阿尔丁或卡奈经常在这里见客人。 冬蓟也没什么事要找阿尔丁,只是不知不觉散步过去了而已。 靠近门前的长廊,冬蓟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个人是卡奈,另一个声音比较陌生,他没什么印象。 本来他不想偷听的。正当他要路过时,只听那个陌生的声音抬高声调:“你不肯引荐我,究竟是因为他讨厌我这样的人,还是因为你担心……你担心他其实会很欣赏我?” 冬蓟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如果卡奈的交谈对象是阿尔丁以外的人,那么这场交谈的内容就应该要么是关于法术,要么是卡奈在单方面责骂别人。他听到的内容显然两者皆非。 是谁这样和卡奈说话?还和卡奈聊这么少见的内容? 然后他听见卡奈的声音:“西蒙,你太自以为是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有个体面的家庭,现在你多半已经失去了张嘴说话的能力,更没机会谈什么欣赏还是讨厌。” 议事厅内,卡奈坐在长桌侧边,西蒙坐在他对侧的桌尾。 卡奈不愿意在自己的房间见西蒙,于是挣扎着、拖着伤腿来到了议事厅。 西蒙本来打算像从前一样坐在他身边,卡奈死死盯着西蒙,把西蒙盯得一阵心慌,于是知趣地坐远了一些。 听了卡奈的话,西蒙争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我父母是宫廷内侍出身,虽然他们不算什么人物,但多少与王室和庭臣有些联系,所以商会才留了我一命。这不用你提醒,我心里也有数。乌云被捕之后,麦达掌事一直想偷偷把我干掉,是另一位掌事和阿尔丁掌事替我说话,让我活下来的。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所以我才想来为你们服务啊。” 卡奈的一边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扶着额头,心中不禁感叹:乌云竟然会重用这个人,真不可思议……大概乌云也是看中了他的家庭与贵族们多少有些关系吧。乌云以小贝罗斯的身份活动,根基本来也不怎么稳,肯定是想多聚集些盟友。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乌云确实不是贝罗斯父子之中的任何一个。他的思维太简单直接了,这不是商会首席该有的思路。 卡奈想起老师说过这么一段话:学识不等于睿智。此乃吾等施法者的通病。 卡奈斜眼看向西蒙,缓缓摇头。 西蒙低着头,眼眶都有些发红了:“卡奈,你有话就直说,何必要一直笑话我、羞辱我……我跟在那怪物身边又不是自愿的,我也是被他蒙蔽了。念在我们都是希尔达教院出身的份上,你真的不能替我想想吗?” 卡奈冷笑道:“杀手的事情我不打算追究了,这还不够替你着想?” “那是乌云和他的其他手下安排的人!我并没有……” “好了。”卡奈竖起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我说不追究就是不追究,你也没必要再辩解这件事。还是说当下吧,如果你就是想再找个依靠,为什么不去找尤莉掌事?麦达想杀你的时候,她也为你说话了。” 第150页 西蒙说:“我也考虑过,但尤莉掌事应该不需要我,而且她的势力范围在西南,主要涉足的领域对我来说也比较陌生……” 卡奈替他换了个直白的说法:“她不太可能成为下一个首席。而你希望能跟随一个更有前途的主人。” 西蒙并没有否认。他说:“更主要的是,我确实十分仰慕你和阿尔丁掌事。” 卡奈说:“但问题是,并不是我要排斥你,而是阿尔丁根本不可能接受你。如果我把你引荐到他身边,即使他不生气,至少也会客气而坚决地请你回家。” 西蒙犹豫了好一会儿,试试探探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而且我并不想谋求多么大的权力,我可以做私人事务上的助手,就和从前一样。我早有耳闻,阿尔丁掌事他……其实是会喜欢像我这样的人的……” 卡奈顿时大笑了起来,笑得西蒙都不敢说下去了。 卡奈边笑边打量着西蒙,叹气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很多人都听说过,阿尔丁一向喜欢文质彬彬的金发美人。天哪,这个传言传得这么广吗?不光海港城,难道王都那边的人也知道吗?商会里有多少人知道?” “卡奈,我不是这个意思,”西蒙说,“我是想为你们两个人服务,最好是能留在你身边,我是想照顾你呀。但这必须要经过你哥哥同意,不是吗?” 卡奈当然并不相信。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西蒙今天的装束:颜色素雅的长衫和重缎外套,金发没扎起来,专门斜披在一侧肩上,似乎还用了些香精。 以前他去教院办事可不是这样的,他显然专门打扮了一下。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走吧,”卡奈下了逐客令,“阿尔丁快回来了。如果你毫无征兆地撞见他,他只会更讨厌你,你就彻底没机会了。” 西蒙本想继续说点什么。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卡奈虽然拒绝了他,但好像也留了点余地似的……他决定听从卡奈的建议,来日方长。 临走之前,他对卡奈叮嘱了一堆注意身体之类的话,重复提起一定要试试他送来的药膏和浴盐,对骨伤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卡奈随便应付了几句,西蒙看差不多了,终于离开了议事厅。 西蒙怕真的撞见阿尔丁,那样确实会适得其反讨人嫌。所以他不走正门,而是多绕一段路去走马车和运货的门。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来的,有个仆人给他引路,顺便监视他别让他到处乱走。 要离开时,那名仆人却不见了。西蒙溜溜达达地走进庭院,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去问问卡奈,万一他真迷路了,卡奈却怪罪他随便乱走怎么办…… 走进两棵樟树之间,西蒙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树叶的沙沙声不见了,周围在一瞬间变得特别安静。 虽然西蒙在教院没有完成课业,但好歹也是学过点奥术相关知识的,他意识到,他走进了静音法术符文的运作范围内。 他还没来得急慌,冬蓟从樟树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西蒙吓了一跳。他当然认识冬蓟,但在他的设想中,冬蓟应该不怎么认识他。毕竟他没去过审判庭,冬蓟也没去过评议庭,其实两个人没有正式会面过。 冬蓟双手笼在袖子里,礼貌地对他小幅度躬身,西蒙见状,也如法师般回了一礼。 “我叫男仆去休息了,”冬蓟说,“你是要去侧门吗?我可以带你去。” 西蒙立刻意识到,这名精炼师恐怕是有话要对他说。 第60章 两人一起在黄昏后幽暗的庭院里慢慢踱步。冬蓟身上带着静音符文,在一定距离之外,别人就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 西蒙说:“原谅我的唐突。我早就认识您了,但您多半不认识我,您可以称呼我为西蒙。冬蓟大师,我很荣幸能和您一起散散步。” 冬蓟微笑:“别这样称呼我,怪不好意思的。” 西蒙问:“您是正好也要出去办事吗?” “我比较忙,抽不出时间出去。”冬蓟说。 虽然卡奈坚定地认为西蒙愚蠢,但不得不说,西蒙在有些问题上确实知情识趣。他立刻问:“您太辛苦了,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如果是寄信之类的小事,您也不必专门去找人,我顺手帮您就是了。” 冬蓟点点头:“确实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他从腰带上卸下来一只麂皮小包,说:“白天有几个法师来和我商量事情,现在他们已经走了。这是一份陈化剂,我忘记给他们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不耽误他们做事的进度,我想尽快把陈化剂交给他们。” “他们现在在哪落脚?”西蒙问。 “杜松驿站,”冬蓟说,“包里那个墨绿色扁瓶就是陈化剂。除此外,还有一个对折的信封,里面是我随便弄的几份施法卷轴。如果你用得上的话,希望你留下它。” 起初,西蒙没有明白冬蓟的用意。他当然乐于接受这份小礼物,但这法师为什么要给他抄好的卷轴呢? 冬蓟接着说:“那批法师最近刚开始和商会合作,据说他们很缺人,尤其是缺那种懂一点施法,也对懂一点做生意的人。如果你去找他们,他们没准会邀请你长期留下帮忙,如果你愿意,可以试试。” 西蒙恍然大悟。冬蓟送他几份卷轴,就等于是送了他几个完美的施法效果,能证明他也是一名法师。 第151页 如果他能成为那些法师的一员,哪怕是替他们跑跑腿也好,哪怕只是暂时的合作也好,他就有了名正言顺再次来访的机会。 西蒙高兴地收下了麂皮小包,对冬蓟百般感谢,并表示一定会把东西安全送达。 他默默判断了一下,这名半精灵法师与森蚺关系不一般,而且性格比卡奈好相处太多了。这倒是意外之喜,如果能和半精灵多多结交,将来对他也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侧门。侧门开着,门口有四名守卫。 冬蓟在花园里没有出来,叫西蒙独自出去就好。 送西蒙离开宅邸之后,冬蓟没有立刻解消静音符文。他继续走花园里的小路,躲过石制大屋那边的仆人们。 现在这个时间女仆和厨工都比较忙,而且天黑了,园丁也不会留在花园,所以冬蓟一路也没被谁留意到。 冬蓟回到了实验室,关上门,等着别人来叫他吃晚餐。 他给西蒙的东西确实是陈化剂和几份卷轴,没有夹带任何不该有的东西。送东西不是目的,只要西蒙会回来就行。西蒙显然非常愿意回来。 卡奈不需要西蒙这样的人,冬蓟却反而有点需要他。 ====================== 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几天过去,那批合作的法师从其他城市回来了,照例住在杜松驿站。 这些法师曾经长期在救济院市集活动。之前他们去审判庭做过证人,由此接触到了市政厅和商会,开始和海港城正式合作。 他们不是附魔师,是元素研究者,目前负责给已完成的储法器物进行奥术适配。用简单粗暴的比喻来说,就是往空白的羊皮纸书上抄经。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不是只要懂元素魔法就行,它需要按照统一的标准来操作,否则成品会十分不稳定。所以他们要定期接受冬蓟的指导,并且带样品来给冬蓟检查。 这趟回来,法师们之中多了一个人,正是新加入的西蒙。 有了他之后,法师们就把一些交涉和跑腿的事情交给他去做,自己可以更专注于法术本身。 于是,西蒙再次顺理成章地来到了阿尔丁的宅邸。 法师们把自己的客用出入牌给了他,他可以直接走进去找冬蓟,不必求着卡奈让他进屋了。 虽然有出入牌,西蒙还是专门挑了阿尔丁出门的时间。他和另一位法师一起来到实验室,顺利见到了冬蓟。 谈完要谈的事情之后,另一位法师借用了一下冬蓟的操作台,要去校准储法样品上的符文。 借这个机会,冬蓟又把西蒙拉到实验室门口,说想让西蒙再帮个忙。 冬蓟提到了游隼佣兵团。前一阵子的风波中,有一部分佣兵曾经和冬蓟一起关押在市政厅地牢里。这事西蒙也知道。 冬蓟说,他那时候害怕会遭到欺凌殴打,所以向佣兵头领作出了一个不怎么合理的承诺:等他出来之后,可以给佣兵一笔钱,于是佣兵白白收了他一张借条,上面写了两百个金币的金额,还带利息。 当然,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发生过。 如今,冬蓟没办法联络到佣兵,佣兵也一直不来找他。明明有机会要钱,佣兵却不出现,这说明要么是借条丢了,要么是佣兵死了。 冬蓟不知道借条流落到了谁手里。两百个金币可不是小数目,万一有人心怀不轨,比如涂改了借款人,冒充债主之类的,惹出事来就不好了。 于是他想托西蒙帮他做一件事:去市政厅,找到负责监室区域的卫兵,最好找到那种能管上点事的人,让他们帮忙搜一遍监室,看能不能找到借条。 这是个委婉的说法。如果借条丢了,多半就是被卫兵搜走的,要真是如此,冬蓟希望能把它要回来。 只要能把借条拿回来,或者寻找到它确切的下落,冬蓟愿意把借条数额的利息部分当做报酬付给卫兵。利息从立下字据之日起算。 听了这些,西蒙心里暗暗发笑。按说,冬蓟遇到麻烦事应该先向森蚺求助,但冬蓟恐怕是不敢。他随便给人写了这么大金额的借条,还带了利息,森蚺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做贝罗斯的使者时,西蒙没少和市政厅那边的卫兵打交道,确实有能说得上话的熟人。这事对他来说不麻烦。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冬蓟是真心求助的。如果他能帮上这个忙,冬蓟应该会更加信任他,同时也需要求他继续保守秘密。 假如有一天他能更进一步靠近森蚺,这件事则会变成冬蓟的弱点,让冬蓟必须继续维持与他的盟友关系。 西蒙立刻表示,他非常乐意帮这个忙。 看西蒙答应了下来,冬蓟提出也应该给他点报酬,不能让他白白奔波。西蒙立刻表示不要报酬,只是举手之劳。 ======================== 又是几天过去。这几天里冬蓟非常忙碌,他又接待了西郊工坊的法师,还有一名神殿的牧师。 西郊工坊接下了神殿押运队的委托,负责改造囚车和其他防御工具。以前他们就和冬蓟合作过,双方聊起来还算舒心。 还有一批合作的法师来自希尔达教院。出了禁运品的事情之后,教院打算设计一些恒定在广场上的解析法阵,这就需要精炼师的帮助了。 教院内也有附魔学研究者,但他们真的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研究者,和冬蓟这种在作坊里干活的精炼师不一样。 第152页 教院仍然在名义上“监管”着冬蓟,受奥法联合会之托,假装把他关在禁闭室里,事实上他们却在与他合作,让他提供施法服务……冬蓟实在不太喜欢这些教院法师。 每次他们一过来,冬蓟就得把操作台上的禁运品材料收起来,至少也得用东西遮住。卡奈专门叮嘱过让他一定要遮住,其中道理是:教院既然找商会合作,其实他们对禁运品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教院在态度上反对使用禁运品,所以大家最好互相尊重一下,彼此留点面子。你假装没有,他们假装没看到。 冬蓟一直觉得这种做派令人费解。如果教院内的附魔学研究者都是这种思路的人,也难怪他们需要到外面来找精炼师。 忙碌的日子里,既有上述那类小小的不愉快,也有一些令人身心舒适的时刻。比如阿尔丁送来的黑糖糕点。 商会名下的作坊又研制出了新的糕点样式,多了一种加入乳酪、炼奶和椰浆和的软饼。冬蓟也很喜欢它,但还是更喜欢从前那种黑糖和果料口味的。 有一次,冬蓟问阿尔丁这些糕点有没有名字,阿尔丁说目前没有。 “目前”没有,这说法令人迷惑。阿尔丁解释说,宫廷点心里的糖比较多,零售价格太贵,成品根本不会出现在普通市集上,所以不需要立刻取名字。到了宫廷里,那些负责膳食的内侍会给它们取名字的。 于是冬蓟就擅自给它们取了名字。黑糖腌渍果料小饼叫做“好梦饼”,乳酪椰浆软饼叫做“早安饼”。 阿尔丁感叹说:“这两个名字也太正常了,我还以为你会取一些听起来像法术材料的名字。它们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好梦和早安?” 冬蓟说:“好梦饼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盘旋很久了。我确实怪喜欢它的,它的那种味道……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好梦一样,很甜,又不会甜得太过分,就像那种非常真实的好梦。在这种梦里,我可以经历各种幸福的事情,但幸福的程度不会太夸张,不至于一看就是梦。” 阿尔丁问:“那早安饼呢?是你比较喜欢在早餐上吃它吗?” “不是,”说话时,冬蓟正拿着一颗早安饼,“昨天您叫人把这种糕点放在了我的房间,我晚上回去才看到,当时没胃口去吃。今天早上,我还没睡醒就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非常甜香的味道……您有过那种经历吗?眼前的画面在梦里,但是耳朵听见了现实中的声音,还以为是梦里有哪里发出这种声音。” “哦,这种经历我当然有。”阿尔丁说。 “对我来说,早安饼就是这样。我还在梦里没有醒,就闻到了那股味道。因为它太甜了,香味太浓了,浓到能把我叫醒。所以它叫早安饼。” 阿尔丁想了想:“这东西味道太浓了,你不喜欢吗?” 冬蓟笑着摇摇头:“还挺喜欢的,但不敢多吃。总怕明天就不喜欢了。” 阿尔丁说:“将来不喜欢了也没关系。到时候,那家作坊肯定又会搞出新的糕点。他们的手艺应该很合你口味,到时候你还是会喜欢的。” 说完之后,阿尔丁俯身亲了亲冬蓟。 现在是午后,他俩坐在石制长廊里。昨天阿尔丁有事出去忙,今天一早才回来,整个上午冬蓟都在实验室里忙碌,午餐时两人才见了面,然后又一起散步、聊天,直到现在。 午餐时,阿尔丁刚刚吃过所谓的早安饼。他亲吻冬蓟的时候,冬蓟又一次尝到了那股浓香的味道。甜到能把人从梦里叫醒的味道。 这个吻代表暂时告别。下午阿尔丁要出去会见各种生意伙伴,冬蓟也要回到实验室去干活了。 ========================= 冬蓟在实验室待了不到两小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应该是西蒙。仆人不会来实验室打扰他,而阿尔丁和卡奈都不会敲门。 西蒙走进来,交给冬蓟一些法师们让带的东西,然后就讲起了前些天冬蓟让他办的事情。 和西蒙有交情的是一名守卫小队长,权力不大,但抽空去搜搜地牢应该还是可以的。 原本队长不太想管什么借条的事,也不想谈及那群佣兵,毕竟前不久刚有一批守卫被毒死,他们现在都不太想参与到商会的事情里。 但当西蒙提到用利息做报酬时,他就有点绷不住了。那可是两百个金币,到今天确实有不少利息了。 于是守卫队长偷偷和其他人换了个岗,带着几个手下信得过的士兵,把市政厅地牢细细搜了一遍,当然是一无所获。他又拐弯抹角和其他守卫打听,好像并没有人见过什么借条。 想拿到报酬,要么就得找到借条,要么就要找到借条的下落。其实条件还蛮宽松的。 不当差的时候,队长约西蒙去喝酒。在小酒馆的角落里,他和西蒙聊起了这件事:那伙佣兵已经全都死了,一个也不剩。 如果真有谁身上带着借条,借条肯定已经和尸体一起被烧了。 “全都死了?”听到这里,冬蓟震惊不已。 西蒙说:“是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我躲起来了,没怎么打听你们的审判结果……我倒是听说过佣兵被毒杀的事,但并不知道具体死了多少人。” 他说话的时候,冬蓟坐在操作台前,与他隔着一条长桌,一直微微低着头。 他不太能看清冬蓟的表情,更不知道冬蓟现在紧紧攥着拳,浑身僵硬。 第153页 冬蓟问:“能确定吗,他们……真的都死了?” 西蒙回答:“当时我也觉得不能确定,所以就让那个当守卫的朋友细讲了一下。” 西蒙询问的时候,守卫有点为难,说这事没法讲得太细,他只能讲现有的结论:假贝罗斯的手下给监牢下毒,头一天晚上死了三个佣兵,然后过了些天,其他佣兵也陆续毒发。 西蒙听说麦达掌事带走了很多佣兵。他就问守卫,会不会是商会的人安排了假死?那些佣兵给死灵师怪物干过活儿,还和城卫队起过冲突,名声实在是不好。也许是麦达掌事明里暗里一操作,就让这些佣兵换个身份,偷偷离开了。 如果真是这样,过几年万一要是有人带着借条回来讨债,那岂不是更麻烦了。 守卫摆摆手,说可以保证这事绝对是真的,佣兵确实死了,绝不会再冒出来了。 他没有亲自参与搬运尸体,但其他守卫里有好几个人是见过尸体的,市政厅和神殿也联手检验过尸体,确认那批佣兵是都被毒死了。 西蒙又问尸体葬在哪里,守卫说,因为他们被死灵师下过毒,身上里可能还藏着别的危险法术效果,所以神殿烧掉了尸体。 烧这么多尸体还挺困难的,显然不能在市政厅里执行。所以市政厅把尸体分批运出了城。 海港城外向北走几十里,有个废弃的制陶厂。里面的烧制炉还能用。 守卫队长反复强调,他能担保佣兵确实死了,借条肯定没了,绝对不会有人拿着借条回来讨债找麻烦。 如果还不放心,他可以带西蒙去制陶厂看。废弃的旧烧炉重新启用,还烧过那么多尸体,肯定能看出不同的。 西蒙讲到这里时,冬蓟问:“那……你去看了吗?” 西蒙说:“还没有。我觉得应该先回来跟你商量一下,看你信不信他的说法。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去制陶厂看看,那我就跟他去看,确认一下。如果你觉得这样也不能保证借条的下落,那我就让他接着找。” 冬蓟缓缓摇头:“不用了。不用再去找了。” 第61章 冬蓟坐在桌前,盯着操作台上静置的仪器们,久久没有再说话。他眼神发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 西蒙观察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冬蓟回过神,问:“你怎么认为?” 西蒙答道:“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那些佣兵应该确实是死了。” “就不会是守卫在骗我们吗……”冬蓟的声音有点发虚。 “不会,”西蒙摸着下巴分析了起来,“和守卫朋友聊过之后,我也想要多方确认一下,就又去别处打听了一圈。打听的结果都差不多,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死了。这事吧,虽然大家不会公开说,但也并不是什么重大秘密,不仅市政厅的守卫知道,城卫队也知道,他们中还有人参与过运尸体呢。神殿那边我也问过,和一个小助祭谈了谈,他说的情况也都基本如此。这事涉及到死灵师,涉及到毒药,还死了这么多人……确实是比较恐怖,比较忌讳,所以大家不太愿意多提。你不出门,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连我也是刚刚打听到这些。你看,如果没人见过尸体才可疑呢,而事实是很多人都见过尸体,还参与过处理尸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足以见得那伙人应该是真的死了,肯定不是偷偷出城了。” 他说到这里,冬蓟仍然只是盯着操作台不说话,像是仍然不能放心似的。 于是西蒙又继续说:“还有,那借条写了两百个金币,数额这么大,守卫们不敢私藏或者涂改。这里可是海港城呀,欺负你就是欺负森蚺,谁敢这么和森蚺作对?只要帮你查明借条的下落就能有钱拿,简单又安全,他们犯不上冒别的险。” 冬蓟缓缓点头:“也是……看来他们是真的死了。” 西蒙问:“守卫那边怎么办,真给他报酬吗?” “按承诺给。我给他币票。” 冬蓟站起身,走向房间一角的书桌。拉开抽屉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这张桌子原本是卡奈的。 以前卡奈把收入明细给他看,他还惊讶于上面的数字,现在他竟然在给别人开币票,他还能赏赐别人了,还可以利用别人探查自己想知道的事…… 冬蓟不禁苦笑,这笑容在西蒙眼里却代表着满意。 等西蒙走了之后,冬蓟离开实验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去打开了柜子。 他的柜子并不是很规整,各类不同物品混杂在一起,他翻找了一会儿,从角落里扯出来一件长衬衫。 衬衫是薄麻布质地,灰黄色,很旧也很柔软。冬蓟初到海港城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在他扯出衬衫时,也带出来了另一件衣服。夜蓝色的双层纱织法袍,配着钢银色的缎边,是阿尔丁送他的第一套法袍。 冬蓟并不需要换衣服,也不打算找什么东西。 他只是忽然想看看这些东西。 他缓缓坐在地毯上,看着手里的布料,陷入恍惚。 =============================== 天擦黑之后,阿尔丁回来了。他和冬蓟一起吃了晚餐,聊到海港城内的一些小事,聊到西郊工坊,还聊到卡奈的伤势等等…… 阿尔丁察觉到,今天冬蓟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情绪很低落,有些心不在焉。 第154页 阿尔丁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解决的事,冬蓟说没有。 他回答的时候,正拿起杯子要喝里面的水,杯子放在嘴边,根本还没喝到,他又把杯子放下了,看都没看里面的东西。 这副样子显然不是没事。 阿尔丁继续追问,冬蓟一边敷衍地回答,一边抬起头,原本阿尔丁坐在他的斜对面,现在那个椅子上却没人了。 这时,阿尔丁拍拍冬蓟的肩膀,冬蓟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离开了原本的座位,坐到了自己身边来。 这桌子比较大,周围能坐很多人,阿尔丁一向不拘小节,总是这样随便摆东西、随便坐座位,不讲究什么礼仪。 更早一些的时候,卡奈和莱恩偶尔也会坐下吃东西。那时冬蓟很喜欢这样的气氛,这里的食物和饮品十分美味,应该可以与贵族的生活媲美,但又不需要学贵族的用餐规矩,可以说非常完美。 现在,桌上只有他和阿尔丁两个人,他却越来越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阿尔丁伸手摸了摸冬蓟的额头,又把自己的额头和半精灵的顶在一起,反复确认了几次温度。 “看来没有发热,”阿尔丁说,“是身体不舒服吗?” 冬蓟轻轻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 冬蓟说:“阿尔丁大人,那个能俯瞰远处码头的高台叫什么名字?那个地方有具体地名吗?” 阿尔丁说:“附近的路有名字,但那个高台没有。它又不是正式瞭望台,只是恰好地势高而已。怎么了?你想去那个地方?” 冬蓟叹了口气:“现在没必要去了。天气凉了,那个地方高,风肯定很冷。” 冬蓟微微低头望着自己的手。阿尔丁就执起他的手,亲了一下手指。 冬蓟终于抬起头看向了阿尔丁。 “现在是深秋了,晚上室外确实有点冷,”阿尔丁说,“等入冬之后,我帮你准备一些厚点的衣服,如果你还想去那边看码头,穿厚一点就可以了。” 冬蓟说:“厚衣服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出去。” 阿尔丁笑道:“当然不是现在。我说了,等到入冬以后。” “入冬后,难道我就能出去了?” “押运队和市政厅的魔法防御你都经手了。等这些全都搞好了,差不多就是入冬时候吧。” 冬蓟点点头,恍然“啊”了一声。他想到,等一切就绪了,神殿就要押运着乌云离开海港城了。 “只要送走乌云,我就不算危险分子了?”冬蓟问。 阿尔丁解释道:“你自己也知道,你只是算‘危险分子’,而不是算囚犯。现在教院只是受托对你进行‘监管与调查’,不是给你判刑监禁。等神殿把乌云送走,海港城这边的风头也就算彻底过去了,那时候我们再和法师们多沟通一下,教院对你的调查一结束,证明了你没什么危险性,你当然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嗯,我明白了。”冬蓟轻声说。 “现在这样确实很委屈你,也难怪你心情不好。”阿尔丁说。 冬蓟摇摇头:“没什么,总比一直关在教院的禁闭室好。我都明白。反正现在我每天都很忙,即使允许我出门,恐怕我也忙得没时间出去。”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也好。等这批复杂的工作结束了,我再考虑别的。” 说完,冬蓟的表情放松了些。他端起刚才那杯水,终于真正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说要回实验室去,今天他还有一点事情没做完。 阿尔丁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拥抱了他一下,当做暂时的小小告别。 冬蓟没有拒绝这个拥抱。阿尔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后背,就像在安抚的怕冷的小动物。 直到离开桌子,走出议事厅,冬蓟一直故意躲着阿尔丁的目光,两人的眼神没有交汇。 阿尔丁也走到门口,盯着冬蓟慢慢走远的背影。 他背对灯火,面对庭院内的夜色,眼神蒙上一层微薄的阴翳。 =============================== “借条”的事情解决完之后,西蒙并没有减少来见冬蓟的频率,反而还来得更频繁了。 冬蓟也不排斥他,只当他真的是那批元素法师的助手,与他正常合作。 不过,有时候西蒙确实挺让人着急的,比如冬蓟交代一些专业事项的时候,西蒙经常不太能听懂。他虽然有一点奥术基础知识,但毕竟不是真正的法师。于是冬蓟只能反复解释,或者干脆扯一张纸写下来。 今天也是这样。冬蓟一边写需要法师们准备的东西,一边对西蒙说:“下次你来的时候,我这边应该已经做好了空白的符文卷轴,需要在熏化过程的同时进行进行元素触发,然后才能让他们拿走作为下一步的施法材料。所以你来的时候不能一个人,要带一个法师和你一起过来。带两个也行。” 西蒙懵懵地听完,好像只听懂了“带别的法师一起过来”这部分,前面的都不太明白。他试试探探地问:“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吗?” 冬蓟停下笔,艰难地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措辞:“不是。我的意思是,下次交流的时候正好我会做好一个东西的半成品,你得带一个元素法师来,让他在我处置半成品的同时,对那个东西施法,这样东西才能完成,才能交给他们让他们进行下一步。不是你周到不周到的问题。我这么说能听懂了吗?” 第155页 西蒙终于听懂了,赶紧点点头。 他总有种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冬蓟的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了……以前看着是温柔文弱的可爱半精灵,现在却总是皱着眉,一脸烦闷,气质正在与卡奈渐渐重合。 离开实验室之后,西蒙看了看天色。西边天空刚刚现出微红。 他沿着藤萝长廊走了一会儿,思考着将来。最近他出入频繁,这地方的仆人有很多都见过他,也肯定记得他,这样一来,阿尔丁和卡奈肯定已经知道他常来了。 他们没派人赶走他,也没有叫冬蓟停止与他来往,看来是已经默许了他的出现。这是好事。 西蒙边想边走,正好来到藤萝长廊拐角处,刚一迈步,竟然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因为双方步速都挺快,西蒙被撞得趔趄了一下。他向后退了半步,对方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西蒙抬起头。 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看见那人穿着深棕色的皮制外套和灰色衬衣,衬衣的领口敞开,露出栩栩如生的蟒蛇头部。 西蒙赶紧再向后退了几步,低着头连连道歉。 “我见过你,”阿尔丁说,“你在给元素学法师团工作?” 西蒙望向阿尔丁。阿尔丁脸上没有任何不悦,表情相当放松。 西蒙回答:“是的……我很抱歉,阿尔丁掌事。” “有什么可抱歉的?” 西蒙说:“我来这里拜访,却不敢主动去和您打招呼。我很抱歉。” 阿尔丁笑了起来:“有什么不敢的,我很可怕吗?” “当然没有,是我自己理亏。”西蒙低下头。 “你是指评议庭上的事?”阿尔丁主动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我不怪你。” “真的吗?” 阿尔丁说:“当然。乌云欺骗了很多人,包括曾经的我,还有你。你又不是主动要为那种怪物服务的。倒不是因为我有多相信你,而是我知道,你没那个胆子。别介意我说话难听。” 西蒙当然不介意,他反而还十分开心。 在阿尔丁的带领下,两人一起沿着藤萝长廊继续行走。阿尔丁走在西蒙身边,用余光看着西蒙脸上的笑意。 阿尔丁有意无意地问了西蒙一些事,基本是关于乌云,关于卡奈等等。 西蒙说,以前他十分崇敬贝罗斯,认为贝罗斯所说的都是事实。他一度误以为阿尔丁是个会虐待亲生弟弟的残暴之人,以为阿尔丁会把卡奈推出来顶罪,所以他一心想帮助卡奈,希望卡奈能抢先告发阿尔丁。谁知道,这一切都是贝罗斯的误导,甚至连贝罗斯这个人都是邪恶生物假扮的。 阿尔丁边听边点头,说:“其实那天评议庭上看见你之后,我留意过你的去向。” “留意我的去向?为什么?”西蒙十分惊讶。 阿尔丁笑道:“不瞒你说,我怕贝罗斯迁怒你,怕你会死在海港城。我知道你父亲从前做过国王的近侍,像你们这种人,我一般都比较留意,不想让你们在海港城出事。” 阿尔丁的回答看似不含任何私人情感,西蒙听了却十分安心。 这话不带矫饰,很真实,正好说明阿尔丁知道西蒙的价值。 西蒙说:“评议庭之后,贝罗斯……不,乌云把我关在驿站房间里,不让我出去。他说他设置了魔法防护,我一出去就会被杀,所以我不敢跑。直到城卫队士兵来搜查,我才终于跑了出来。” 阿尔丁问:“你这么怕他?你可以联系父母求助啊。” 西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施法上能力欠佳,不懂那些玄妙的魔法传讯技艺,想求助就得写信,写了信还得找人送……等送到王都,哪来得及呢。” “你也可以用信鹰。” “我没有自己驯养信鹰。首席大人懂法术,除了在私邸里接收掌事们的信件,出门时他是不带信鹰的。” 阿尔丁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你是体面人家的儿子,只会处理那些文绉绉的事务,却不懂怎么保护自己。以后遇到这种事,可以联系同在海港城的朋友,他们总可以帮你想点办法的。” 听他这么说,西蒙品出了一点微妙的东西。 西蒙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可惜,我在这里没什么可依靠的人了。贝罗斯是怪物假冒的,卡奈恐怕也不想再和我做朋友了……” 阿尔丁说:“听说最近你和冬蓟关系不错。那我们也可以多聊聊啊,你说呢?” 说完,他突然停下脚步,一只手搂住西蒙的肩膀。 就在西蒙疑惑之时,阿尔丁的另一只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只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不至于让西蒙完全窒息,又让他四肢发软,无法大声喊叫。 西蒙几乎双脚离地,微弱的挣扎根本起不到作用。 阿尔丁把他向长廊一侧拖去,那边有个岔口,通向庭院中树木掩映着的无人大屋。 第62章 阿尔丁踢开屋门,将西蒙一把丢了进去。 西蒙摔在地上,头脑发懵,一边咳嗽一边本能地想爬远。 阿尔丁反手关上了门,也没点灯。西蒙吓得哭了出来,不停向后蜷缩,阿尔丁就一步步走近。 “这里没人,安静,很适合继续聊天,”阿尔丁踩住西蒙的脚踝,让他没法再继续向角落爬,“你都和冬蓟聊了什么?也和我说说吧。” 第156页 “没、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西蒙边流泪边嘟囔着,“就是元素法师们交代我做的事……还有借条的事之类的……” “什么借条?” 阿尔丁这么一问,西蒙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阿尔丁确实不知道借条的事,但这并不是因为冬蓟怕他生气而隐瞒他,而是很可能就没有什么借条。冬蓟应该是虚构了一个借口,用来达到别的目的。 即使西蒙想到了这一点,却仍然想不明白冬蓟的真实目的。如果猜不到冬蓟的目的,也就猜不到阿尔丁的怒气从何而来。 出于直觉,西蒙决定不要说出事情的全貌,他得假装少知道点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于是他解释道,借条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冬蓟倾诉过一个小烦恼,似乎是被人骗了开过什么借条,冬蓟心里不踏实,就和他抱怨过这件事,具体情况他了解的也不多。 阿尔丁听了,点点头,挪开了踩住西蒙的那只脚。西蒙刚要爬起来躲避,却又被阿尔丁按住了后背。 阿尔丁把他的双臂反剪过去,抽出一条皮绳,紧紧绑住。 西蒙不停重复着“我说的是真的”,阿尔丁也不回答。 绑好了之后,阿尔丁蹲在西蒙身边:“你别害怕,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打伤你。刚才我说了,我不愿意让你在海港城里出事。” 西蒙艰难地看向他,搞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也不太敢继续哭。 阿尔丁说:“如果死在海港城之外的地方就无所谓了。” 西蒙又开始哭哭啼啼地求饶,仍然坚持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阿尔丁站起来,拍了两下手,昏暗的大厅侧面打开一扇小门,两名穿皮甲的战士从地下室走出来。 阿尔丁对他们说:“天亮之前,把这个人送到南渔港的玛莎号上,要盯着船起航。运送的时候注意点,别把他搞伤了,否则培西岛的海盗头子就没法用他了。” 西蒙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是很熟悉海港城,不清楚南渔港在哪,但他可听说过培西岛。 培西岛是东南诸岛之一,面积不大,是一伙儿海盗的落脚据点。这些海盗威名在外,是东南海面上人人畏惧的恶徒。 多年前,十帆街商会和海盗进行过谈判,谈得比较顺利,双方达成了不少私密的合作。从那以后,海盗再也不会去劫商会的船。 阿尔丁俯视着西蒙,微微一笑:“你长得很漂亮,金发碧眼,五官也很英俊,不像是侍从的儿子,倒像是哪里来的小贵族,确实招人喜欢。连乌云那样的怪物也喜欢你。你知道吗,培西岛海盗的头领也非常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男女皆可。他说男人怀不了孕更好,带在船上,随时放松娱乐一下,比较方便。” 他说完,那两名手下把西蒙从地上拖起来,还拿出一团手帕,作势要堵住西蒙的嘴。 西蒙吓得又哭又叫,拼命扭开头,躲避那块沾着药水味道的手帕,哀求着“我说我说”“求您给我个说实话的机会”…… 于是阿尔丁摆摆手,两名手下放开了西蒙。 西蒙跌回了地上,迫不及待地开始转述他与冬蓟的每次相处。从结交过程到借条的来龙去脉,事无巨细,清清楚楚,还捎带着描述了冬蓟每次与他沟通时的情绪和反应。 阿尔丁背对着他,默默听着,中间没有任何打断。 西蒙不时停下来一下,想看看阿尔丁的表情,但阿尔丁站在大厅一角的黑暗中,他实在是无从观察。 西蒙说完之后,阿尔丁沉吟片刻才走过来,蹲下,拍了拍西蒙的肩:“不错,这样才是诚实的朋友。” 说完,他就又站起来走开了。 守在一旁的两名手下又抓住西蒙,不但没有给他松绑,还要继续拿手帕堵他的嘴。 西蒙拼命挣扎,但始终抵不过两名战士的力气,那两人一个牢牢压制着他,一个用匕首柄掰开他的牙关,将沾了药的大团手帕塞进他嘴里。 阿尔丁用安慰的语气说:“别怕,一会儿你就睡过去了。给你个建议,醒过来之后就好好伺候人家,不要大吵大闹。海盗可不像我这么温柔,他如果不耐烦了,是会割掉你的舌头的。” 西蒙被堵住嘴,呜呜地叫着,身体愈发无力。那两个手下把他一左一右架起来,拖着走向大屋门口。 就在其中一人要推门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两名手下吃惊地“啊”了一声。 阿尔丁也回头望向门外。冬蓟站在外面,紧锁着眉头。 冬蓟挡着那两个手下的路,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看着阿尔丁:“放了他吧……这不关他的事。” 阿尔丁没有立刻回答。如果是从前,他可能会编个什么借口骗一下冬蓟,让冬蓟不再过问这件事。但今天……也没这个必要了。 阿尔丁轻轻摇头:“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却绝对算得上是个祸害。留着没有好处。” 冬蓟说:“他有家人在王都,您就不怕惹麻烦吗?” 阿尔丁笑了:“我有点不明白了。你到底是可怜他这个人,还是仅仅觉得处理掉他会有麻烦?” “两方面都有,”冬蓟说,“不管是出于哪种想法,总之我都希望您能放了他。阿尔丁大人,别这样,是我让他去查佣兵的事,要怪也应该怪我。” 那两名战士回头望着阿尔丁,等待命令。 第157页 阿尔丁偏了偏头,示意他们把西蒙先带下去。大屋侧面有个小门,通向作为私牢的地下室。 西蒙已经不省人事了。两名战士把他拖进地下室,从内部关上了门,留下阿尔丁与冬蓟两人。 手下离开之后,阿尔丁慢慢踱步到门口。他刚踏出大门,冬蓟向后退了一步。 阿尔丁微微皱眉,一步跨到冬蓟身旁,像从前那样伸手搂住他的肩。 这次冬蓟没有再躲,只是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力。 阿尔丁要搂着冬蓟离开,冬蓟有些抗拒。阿尔丁说:“好了,别怕,我不会把西蒙送给海盗的。我原本就是只想吓唬他一下。我都没怎么伤到他吧?也不用担心他出去之后有指责我的证据。他这种人,很明白怎么做对自己更好。” 冬蓟低着头:“我不敢信。” “那你仔细想想。如果我真把他送给海盗,万一他特别受宠,又运气好,将来活着回到了陆地怎么办?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再悄悄处理掉尸体?这不是更利落吗?” 阿尔丁说得有道理。这大概并不是骗人。 但冬蓟并没有因此感到欣慰,反而更觉得身周恶寒。“直接杀了他再悄悄处理掉尸体”,这正是那伙佣兵得到的下场…… 阿尔丁揽着冬蓟,沿藤萝长廊往回走。 阿尔丁感叹着:“说真的,我很疑惑,为什么你会担心那个没长脑子只会谄媚的废物?你了解他吗?难道你还觉得他是个无辜小可怜?” 冬蓟说:“我不想跟您讲这些道理。我讲不过您。” “但你肯定有话想跟我说。这会儿仆人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餐了,来吧,我们去坐下再谈。” 说是要坐下谈,但等两人走进小议事厅,真正坐下之后,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冬蓟不主动出声,阿尔丁也不催促,就只是照常吃饭。冬蓟没什么胃口,动作慢吞吞的,一脸的魂不守舍,没吃下多少东西。 这顿晚餐拖了太久时间,两名女仆等在门口,也不知道要不要进来收拾。最后,阿尔丁对她们招了招手,让她们收走餐具,拿走多余的烛台,只剩下必要的两盏。 仆人们很懂察言观色,退下之前轻轻关上了小议事厅的门。 这样,室内就只有阿尔丁与冬蓟两人了。 “你是真的什么也不想说吗?”阿尔丁问,“如果憋着话想说,那就说出来。要是真不想说,就别苦着脸像生病了一样。” 冬蓟原本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现在他终于微微抬起头,隔着暗淡的烛光,看着桌子斜对面的阿尔丁。 他的眼睛和鼻子都有点发酸。如果不是错觉的话,阿尔丁好像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他望向阿尔丁:“我确实有些事想问您,但我怕即使问了也没用,您不会回答的。” “你先说说看。” 于是冬蓟问:“当初有一队精灵营救队想去仓库救奴隶。营救队后来怎么样了?” 阿尔丁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暗吃惊。 他本以为冬蓟要问佣兵的事,但冬蓟竟然问起了那么久之前的营救队。 “你怎么又想起这个了?”阿尔丁说,“那件事解决完之后,我们不是已经聊过了吗?” 冬蓟说:“自从知道了那些佣兵‘毒发身亡’的消息,我就又想起了精灵营救队。我记得您说过,精灵营救队租到了一艘船,是没有龙骨标号的无名渔船……阿尔丁大人,其实从前我根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前些天我才意识到……龙骨标号又不是船帆上的图案,如果精灵直接返航了,那您怎么能直接看见它?除非把那艘船开进船坞里仔细检查……” 阿尔丁说:“这件事当然有人能做到,但不是我本人。负责与精灵谈判的也不是我。” “当然,我相信这一点。您应该不需要亲自动手……就像对那些佣兵一样。”冬蓟的声音抖了一下,“所以营救队到底怎么样了?他们是返航了,还是已经死了?” 阿尔丁沉声道:“我不会杀没有必要杀的人。我是商人,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疯子。” 冬蓟问:“那……他们算是有必要杀的,还是没必要杀的?您不能直接回答我吗?” “营救队的事有个很平和的收尾,码头也好,南渔港也好,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也没有任何海岛精灵死在这里。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他们没有死在码头,没有死在南渔港,也没死在海港城的任何地方……对吧?那他们是死在远海了吗?还是死在海底下?” 冬蓟问这句话的时候,阿尔丁正喝下一口淡酒。冬蓟话音一落,他把杯子重重放回桌面上。 金属杯底与木桌撞出清脆的响声,把冬蓟吓得抖了一下。 阿尔丁第一次用不耐烦的语气对待冬蓟,而冬蓟也是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地对阿尔丁说话。 阿尔丁沉默片刻,缓和了一下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倒也还算和气:“冬蓟,你和我说这些,应该不是只想探讨已经发生过的旧事吧?” 冬蓟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需要阿尔丁回答了。 阿尔丁站起来,走到冬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拉起冬蓟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就像从前一样。 他问:“我看得出来,你不只是想谈过去,你还有别的想法。说出来吧,你有什么建议,你希望我做什么。” 第158页 “我说了会有用吗?”冬蓟有些虚弱地看着他。 “虽然你个性柔软,但其实你是个很理性的人。你不会提不切实际的要求。只要你的建议合理,我当然会考虑。” 冬蓟点点头:“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想离开这里。” 阿尔丁轻轻抚摸着半精灵的双手,用安抚的语气说:“我明白。但之前我们不是沟通过了吗,要等风头过了,有了奥法联合会和王都的默许,你才能出去。别担心,这一天不远的。” “不是这个意思,”冬蓟说,“阿尔丁大人,我所指的不是离开宅邸。而是……我再三思考过了,我不适合在海港城生活,也不适合继续为十帆街商会服务。我想离开这里。” 第63章 阿尔丁听明白了。 他慢慢放开冬蓟的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臂沉思,久久没有回答。 冬蓟观察了一下阿尔丁,看他没反应,冬蓟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这要怪我。从好几年前起,我就一直希望能为商会服务,我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觉得只需要坐在操作台前,好好干自己一向喜欢的事情就可以,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是我太自傲了。我自认为做过不少短工,吃过不少苦,觉得自己够见多识广了,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适合商会,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阿尔丁叹了口气:“哪样的生活?我要求你做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了吗?” 冬蓟摇了摇头:“我难以忍受的不是某一件特定的事。而是……唉,我没必要解释。阿尔丁大人,其实您明白我的意思。” “那我问你点别的,”阿尔丁说,“就比如精灵营救队那件事吧。如果你这么具有正义感,当初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为什么不对你弟弟道歉,跟着他一起离开?仔细想想吧,你是有机会的。” 冬蓟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阿尔丁又说:“当初你向往十帆街商会,是因为什么?你看上了商会哪一点?显然,是因为它强大,富裕,势力范围很广。那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像我这样的掌事们,我们控制着那么多工坊、店面、商队、票号……我们是怎么办到的?是靠老老实实坐在实验室里,还是靠朗诵白昼女神的神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不是靠这些。那好,现在你要出门去干点实事了,你走在水田里,蚂蟥会来喝你的血;你搞了牧场营生,狼群会在夜里来叼走你的羊。蚂蟥和狼也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它们还挺无辜的,它们不恨你,也不能算邪恶生物。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应该对它们忍耐,宽容,献出它们想要的一切?” 冬蓟小声说:“您是想说,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是吗?” “你不是挺明白的吗。还有,我知道有些事你做不了,所以我从没要求你去做。” 冬蓟说:“阿尔丁大人,不是这样的……您不需要分析这些。我不是在质疑您做的事,也不是在评判对错。我没有评判的权力,也不想进行这么复杂的思辨。我想离开,仅仅是因为我不适合这里,而不是想让您改变。” 阿尔丁说:“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冬蓟说:“您放心,我不会丢下手里没完成的工作。神殿的押运任务很重要,教院和城市的防御法阵改良也很重要,我会认真地把参与的部分做完,并且保证不出任何差错。等乌云被送到白湖城,之前那件事的风头也就过去了,我就恢复自由了……这是您说过的,对吧?到那时候,我再走。” 冬蓟刚说完,阿尔丁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不知道阿尔丁要做什么,他下意识缩着肩膀,想躲开也来不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拉离了椅子,改为侧坐在了阿尔丁腿上,被阿尔丁环在怀里。 阿尔丁一手搂着冬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不要回避目光。 “我说你不能想走就走,指的不是你身为精炼师的工作,”阿尔丁望着他的眼睛,“实验室里的事当然很重要。那我呢?对你来说,我们之间……算是什么?” 冬蓟被刚才的动作吓到了,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会儿还没平复下来,当然说不出话。 阿尔丁又问:“对你来说,我就是雇主而已,对吗?” 说完,不等冬蓟回答,他在冬蓟的嘴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不带什么侵略性,就像清晨和入梦时的问候。 冬蓟没有躲,只是呼吸稍有些混乱。 “那对你来说,这算是什么?”阿尔丁问,“是你讨好我,迁就我,还是我强迫你,侮辱了你?” “不……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冬蓟小声说。 “说真的,你是一直在容忍我吗?还是也有些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被这么一问,冬蓟顿时张口结舌。他答不上来。 无论回答“有”或“没有”,他都没有底气。 没有得到回答,阿尔丁也不再催问。 他收紧手臂,把冬蓟抱得更紧些。冬蓟坐在他腿上,就比他高出了一块,阿尔丁低下头,把脸埋在冬蓟的颈窝里。 冬蓟下意识地轻轻回抱住了阿尔丁,听到阿尔丁发出低声叹息。 阿尔丁亲吻了冬蓟的脖子,然后是发根,耳垂……冬蓟微微颤抖着想,是啊,阿尔丁问得对。 第159页 这些算是什么呢?这不是短工与雇主会有的关系。 在他思绪飘忽的时候,吻又接连落在他的锁骨与肩头。最后,深深的吻落在嘴唇上的时候,冬蓟闭上眼,感觉到双脚离开地面,然后身体向后倾倒,躺在了光滑的长桌上。 桌面是云石制成,接触到皮肤会有些冰冷,而面前的拥抱与亲吻却如此温暖。 所以,这算是什么呢? 是迁就,是误解,是偶尔的偏离,是只要不讨厌就尚可接受,是喜欢,是信任,或是人人都会提起的所谓情爱? 冬蓟忽然意识到,在他至今的生活中,他身边总会有一个人陪着他,与他共享着某种类型的亲密关系。 而且,那必定是一个人,而不是有很多人。 最早是母亲,他与母亲生活在树海边缘,后来是弟弟莱恩,他们一起离开家乡,互相照应。他好像总需要这么一个人才行。 如果前一个人离开了,却没有后一个人马上来到他身边……他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 血缘带来的亲密关系很容易定义,但如果是面对原本陌生的人,冬蓟就不知该如何定义彼此的关系了。 他需要这份亲密,又不敢认为这真的是情爱。 在他看来,如果这真是情爱,那他就不应该这么难受。他应该去深爱对方,去支持对方,应该喜悦,应该获得宁静与安稳才对。 可他竟然不这么想,竟然想离开。 所以他没法回答阿尔丁的问题。 是容忍还是真正的喜爱?他自己也分不清。 冬蓟眯着眼睛,看不清阿尔丁的表情,却正好对上那只刺青森蚺的双眼。 怎么会这样呢。曾经他想留下来,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属;而现在,这里的一切却会令他窒息。 这里的一切人、事、物都在绞紧他的咽喉。就像巨蟒一样,一点点夺去他胸中的空气。 ============================= 清晨,阿尔丁罕见地先醒了过来。 冬蓟躺在他身边,蜷缩着侧卧,身体完全裹在被子里,连脸也半遮半掩着,只露出鼻子以上和乱乱的头发。 冬蓟的头恰好顶在阿尔丁肩上,阿尔丁的手肘能感觉到温温的皮肤,那应该是冬蓟在被子里的手。 他们没有互相搂抱,却维持着这种似有似无的肢体接触。 现在时间还早,远远不到阿尔丁平时起床的时候。他正要翻个身想继续睡的时候,冬蓟也睁开了眼。 大概是因为刚刚睡醒,冬蓟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先眯着眼看到阿尔丁,又望着周围的帐幔,一脸迷迷糊糊的表情。 阿尔丁用有些慵懒的声音说:“这是我的房间。昨天半夜我们回来睡了,不记得了吗?” 冬蓟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是还不够清醒。阿尔丁还以为他要继续睡,就也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蓟却换成仰面的姿势,揉了几下眼睛,掀开被子慢慢坐了起来。 阿尔丁不喜欢起这么早,就伸手去捞冬蓟的腰。因为他没有用力,冬蓟很轻易就摆脱了他的胳膊,挪下床铺,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从地毯上捡起一条长袍。 阿尔丁翻身看着半精灵的背影。浅米色的袍子有些宽大,清晨倾斜的阳光照进屋里,能隔着布料勾勒出半精灵纤细的腰背。 “这么早起啊……再睡一会儿吧。”阿尔丁说。 冬蓟一边系腰带一边说:“不了。今天实验室里还有事。” “不用这么着急。回笼觉有利于身心健康。” “我不想耽误时间。”冬蓟说着,已经找到了长裤和软底鞋。 阿尔丁听出一点不对味的意思,问:“怎么了,不开心?弄疼你了?” 冬蓟僵硬了一下,背对他摇了摇头:“没……” “冬蓟,过来一下。”阿尔丁侧支起身体。 “什么事……” “如果你非要去实验室,我也不拦你。但是走之前让我亲一下,我继续睡,就能继续做好梦了。” 冬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过了身,不但没有走过去,还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又走远了几步。 “不用了。” “过来。”阿尔丁催促道。 冬蓟背对着他说:“如果您非要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能拒绝。等以后……随您心意就是了。现在我要走了。” 阿尔丁慢慢坐了起来。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昨天夜里,其实一切如旧。冬蓟没什么抗拒的意思,只是比从前更加安静一些。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尔丁将醒未醒,感觉到冬蓟窝在他怀里。 虽然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些难以定义的亲密行为,但冬蓟一向不喜欢紧紧倚靠着他入睡。今天还是第一回 。 凌晨是一天里温度最凉的时候,大概冬蓟是有些怕冷吧。阿尔丁给冬蓟拉了一下被子,就又带着满足睡了过去。 在完全清醒过来之前,阿尔丁一度以为昨天的争执已经结束了。 按说本应该结束。冬蓟是很容易被劝服的。 从前一向如此。 “你特别想离开海港城?”阿尔丁问。 冬蓟说:“是的。但我也保证过了,会做完该做的事再走,不会耽误正事。” “你觉得,这就够了?” 冬蓟想了想,说:“不仅是押运队的魔法防御,还要西郊工坊的那批订单,我都会处理完。还有……我会写一份详细的研究笔记,您将来可以把它交给别的精炼师。这不就等于是哈曼的法术书吗,有了它,商会就不需要我了。” 第160页 阿尔丁笑了起来:“冬蓟,你想得太多了吧?” 冬蓟没明白他的意思,迟疑地回了头。 阿尔丁说:“你现在就打算这些,有什么用?我还没同意让你走呢。” “但是……” “我同意过吗?昨晚也好,现在也好,你自己一个劲儿在那安排离开之前要做什么什么……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冬蓟向前走了一步,又咬咬嘴唇,停了下来。他表情僵硬地说:“那您要怎么才会同意,可以把条件告诉我吗?” 阿尔丁说:“你问我怎么才能离开,我确实没好好回答你;而相对的,我昨天也问了你一些问题,你也没好好回答我。” 冬蓟还记得阿尔丁的问题。 昨天阿尔丁问过他不止一遍,他确实一直未能给出答案。 阿尔丁站起来,慢慢走近冬蓟,冬蓟下意识想躲,却被阿尔丁抓住手腕。 阿尔丁靠近半精灵的耳尖,但没有像从前那样吻上去。他对着发红的耳朵低声说:“说实话,即使等这一切结束了,你也不一定能重获自由。万一王都那边非常重视这件事,不但没放松,还施压要求你不能再露面呢?万一奥法联合会觉得你这种不受控制的精炼师太危险,又想把你关回地下室去呢?你哭哭啼啼地求我也没用,即使我同意让你离开,但别人不同意怎么办?他们会问我为什么不管束住你,如果我管束不了,他们就会替我管。你是想留在海港城足不出户地继续做研究?还是想住在教院的禁闭室里,只能看书,不能施法?或者是想反抗这一切,坚决不配合对你的安排,先一走了之,过几天再被抓住,被送到真正的地牢里住上一年半载,或许再被押到北境矿山里?” 冬蓟说:“如果我真的离开了,我要去的地方没那么容易找。” 阿尔丁说:“树海边缘范围很大,确实不好找,如果你溜得快,别人或许找不到你,但他们能找到我,也能找到你弟弟。我这边倒好说,我当然能应付这些,但不知道你弟弟是否会受到影响。” 冬蓟僵在那,半天不动也不出声,连眼睛都只是死死盯着地板上的同一个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冬蓟泄气地摇了摇头:“我是怎么落得这个境地的,您比我要清楚。” 阿尔丁问:“你是想说我利用你吗?” “没有吗?” “很多事情,我也没有更优选的办法。我只是商会掌事,又不是国王,哪能事事如我心意?”阿尔丁停下来,叹了口气,“当然了,你根本不该受这些委屈,我也明白。所以我希望能补偿你,让你更快乐,不但要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还要额外得到我认为美好的一切……我有很多想法,有很多事情想与你共享,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实施,你就提出想离开我。” 这些话语柔软甜蜜,冬蓟却皱起眉,眼睛里蕴起了水光。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算了,别说这些了……反正我暂时也没法离开,就先不想了。我继续照常工作吧。请您慢慢考虑我的问题。” “哪个问题?同意你离开的条件?” 冬蓟点点头,幅度特别小,像是怕把眼泪晃下来。 阿尔丁轻轻抱了一下冬蓟,拍了拍他的背:“你的要求我会继续考虑的。还有,我提的那些问题,我也会继续问你。如果你想不通,我会帮你一起想。” 说完,他转身走开,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床上。 他背对着冬蓟,听见了冬蓟吸鼻子的声音,然后是慢慢向外走的脚步声。 阿尔丁默默叹了口气,提高声音说:“外面的小圆桌上有你喜欢的‘早安饼’和‘好梦饼’。银色的壶里是淡青橘水,透明瓶子里是清水。” 从听到的声音判断,冬蓟去拿起了糕点,不知是拿的哪一种。但他似乎只是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就又把它放回了盘中。 然后他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匆匆离开了这间大屋。 第64章 一夜过去,致人昏迷的药效已经消退,西蒙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了。 他躺在长椅上,手脚都被绑着,整个房间黑漆漆的,似乎没有窗户。他蠕动了两下,从长椅上滚了下来,幸好长椅不高。 西蒙先试着呼救了几声,想到这是庭院深处,恐怕呼救也没用,他就闭上了嘴。突然他又想到,万一这不是阿尔丁的宅院,而是货船玛莎号上呢?也许这艘船已经起航,正朝着海盗所在的岛屿靠近…… 西蒙越想越害怕,开始呜呜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挣扎着在地上挪动身体,努力想靠到房间角落去。 这时,一扇门在他身后打开了,柔和的光线照了进来。 西蒙这才借着光亮看清周围,房间面积很小,只有桌椅和一个小躺椅,像是那种仓库守卫值班用的小房间。 西蒙翻了个身,看到卡奈从外面走了进来。卡奈今天拿了拐杖,站得有些歪斜,大部分重心都偏在了拐杖一侧。 卡奈看着满脸泪水的西蒙,连连叹气。两名守卫从他身后绕进来,给西蒙松了绑,又匆匆退了出去。 西蒙艰难地坐起来,揉着发麻的手脚,立刻开始边哭边求情。卡奈听得直皱眉,拄着拐杖慢慢转身要走。 西蒙见状,立刻不顾身上酸痛地爬了起来,走到卡奈身边做出搀扶保护的姿态。 第161页 卡奈没拒绝他。西蒙好歹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不会被送到海岛上了。 卡奈一路把西蒙带到了书房。进屋之后,他没有绕到书桌后,而是找了一把距离门口最近的椅子,立刻坐了下来。 他叫西蒙也坐下,说要谈点话。西蒙当然不好意思去坐书桌后的高背椅,于是就从书架边拉了个软凳,坐在卡奈面前。 卡奈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不必多余询问。他对西蒙说:“现在我没精力跟人拐弯抹角,今天我们正常点说话,不搞那些毫无意义的试探与迂回,好吗?” “当然,我明白。”西蒙说。 “我不指望你真的明白,”卡奈叹气道,“反正你别害怕,阿尔丁没打算真把你怎么样。你应该感谢你的父母。” 西蒙张开嘴,刚要说点礼节性的感谢用语,想到卡奈的态度,他又改口道:“但我是真的害怕。你哥哥没说要杀我,他说要把我送给海盗。他……真的很懂怎么威胁人。” 卡奈笑着点点头。这倒是没错。如果西蒙去了培西岛,成了海盗头子的玩物,他要么会死在海盗们手里,要么活下来,就会成为海盗中的一员。即使他活下来,远在王都的父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他们多半也不会愿意见他,甚至会将他从家族中除名。 在珊德尼亚,培西岛海盗可谓臭名昭著。西蒙的父亲常与宫廷人士打交道,这样的家庭里,如果出了一个海盗,甚至还是海盗头子的娈宠……那么家庭肯定不会再接纳这个成员,反而会尽可能与他撇清干系。 “据我所知,你是家中次子,”卡奈说,“你的哥哥加入了王都骑士团,姐姐嫁到了自由城邦雷克利亚。你还有一对弟妹,妹妹还在接受社交教导,弟弟已经进入了宫廷,可能会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侍者。” 西蒙点点头:“你知道得很清楚。” 卡奈说:“我提这个是想说,如果你离开贝罗斯之后不知该何去何从,那不如回去吧,去依靠你的家庭。我明白你的想法,你想靠自己出人头地。成为商会首席的使者确实不错……但你看错人了。从小贝罗斯开始,到现在,你一直在看错人。” 西蒙惋惜地说:“我在教院没学到多少东西,实在看不出小贝罗斯是那种东西……” 卡奈说:“这不怪你。不仅你,很多人都看不出来。问题是,你还在继续看错人。你认为阿尔丁有可依赖的价值,就想接近他,或退而求其次接近他身边的人……这样行不通。真的行不通。” 西蒙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为假的贝罗斯服务那么久,身份也比较尴尬……我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不可能接受。” 卡奈摇摇头:“你还是没听懂。之前的那些事情,我和阿尔丁都不打算对你追究。各为其主而已,我不计较。阿尔丁不信任你,是因为你的目的性太强了,你很功利性地去接近他,甚至想与他发展出暧昧的关系……我没说错吧?别露出一脸羞涩的表情,你没这么要脸。你和我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也是若有似无地暗示我们可以更亲密。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这真的很刻意。” 西蒙讪讪笑了一下。 “阿尔丁不会轻易信任别人,”卡奈说,“当然,他有不少生意伙伴,他们能够彼此信任,但这种信任的边界很明显,只谈利益和法则,不谈那些推心置腹的东西。像你这样的人,你基本没法赢得他真正的信任。” 西蒙问:“我好奇问一句,那他通常会信任什么类型的人?” 卡奈说:“这么说吧……在他眼里,所有人都被默认是不值得信任的。我是说,所有人。你要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才会逐渐信任你。如果你想靠别的途径迅速获取好感,就只能适得其反。” 西蒙问:“那个精炼师呢?据我所知,他和阿尔丁掌事的关系……难道就因为他是个精炼师吗?因为他的技艺很优秀,能给商会带来利益,所以阿尔丁掌事才和他……” 卡奈笑了笑:“这就有点复杂了,我不敢断言。但按照我的理解,肯定也有这个因素。” “这还挺奇怪的……”西蒙小声嘟囔道。 西蒙曾经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一件事:珊德尼亚王室的第四王子娶了一个女性地图师,这王妃出身平凡,但美貌惊人。据说二人婚后不太幸福,王妃因为不能继续做地图师而郁郁寡欢。在一些贵妇相聚的场合,她曾经对人抱怨过,她以为王子欣赏她的才华,婚后她却渐渐发现,当初王子与她“心灵相通”的种种迹象,都只不过是因为看中了她的美貌而已。现在王子不可能让她像过去一样四处探索,他只希望她做个普通而美丽的宫廷女子。 一个人爱慕另一人的外表或地位,对其才学不感兴趣,却装作投缘——对于在王都长大的西蒙来说,这种情况在贵族中非常常见。 但在阿尔丁与半精灵身上,情况似乎颠倒了过来。难道说……不是爱慕美人而忽略其才学,而是反过来,为了得到那份才学,才对那人表现出喜爱? 前一种情况固然令人难过,但后一种情况也确实有点扭曲…… “那他对你呢?”西蒙忍不住问,“你们是血缘相通的兄弟,按说是最能彼此信赖的人。那他信任你吗?还是连你也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行?” 卡奈没有回答。 第162页 一开始,西蒙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该说得这么直接的……他正琢磨着这事,忽然一抬头,发现面前的卡奈不太对劲。 卡奈的额头上有层薄薄的虚汗,肤色苍白,但仔细看去,脸颊又异常泛红。 他靠着椅背,肩膀有点歪斜,眼神直直的,似乎有点失焦。 回想起来,卡奈今天一出现时就有点不对劲。前阵子他好像已经能自由行走了,现在他却又用上了拐杖,走起路来比前些天还要吃力。 “卡奈,你是不太舒服吗?”西蒙小声问。 卡奈的反应有点迟缓,半天才回答了一声“还好”。西蒙只当他是在走神想事情,就没再问。 听了刚才卡奈的劝告,西蒙也多少明白了其中意思。他有些感激地说:“是我太愚蠢了,还自以为聪明呢……现在我懂了。卡奈,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虽然你肯定不是为了我,而是怕我一厢情愿再去做什么蠢事,但毕竟……卡奈?卡奈!” 西蒙说着说着,只见卡奈的身体渐渐发软,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西蒙赶紧扑过去接,但他的反应实在不够灵活,卡奈还是倒在了地上。不过西蒙倒不是毫无用处,他及时伸手到地板上,堪堪护住了卡奈的头。 卡奈倒下来的时候眯着眼睛,现在渐渐闭上了,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西蒙叫了他几声,他毫无反应。 西蒙吓得全身发凉。只有他和卡奈两个人在书房里,如果卡奈出了什么事,他显然嫌疑最重,恐怕远在王都的家庭恐也救不了他了。 西蒙把椅子上的软垫塞进卡奈的头颈下面,跑到门口去呼救。走到书房门口,一推门,门根本打不开。 门并没有上闩,应该也不会有人在外面随便上锁……西蒙抓着门把轻轻使力摇了两下,从门板的稳固程度来看,封住门的不是普通锁具,而是魔法锁。 也对,这是卡奈的书房,肯定有恒定的魔法防御。可现在卡奈本人昏倒了,西蒙没有解开魔法锁的本事。 于是西蒙去找了一扇窗子,发现窗子也打不开,窗外是一片茂密的庭院树林,恐怕没什么人会经过。 西蒙又回到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喊人,最后又改为一下下踢着门。他不知道声音能不能传出去,万一不能,但愿踢门的撞击感能被外面路过的人察觉。 没多久,门板对面穿过来一声敲击。西蒙停下了踢门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躲开了一点。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下,然后问:“谁在里面?” 西蒙认出了说话者的声音,是冬蓟。 声音不是从门缝传进来,而是犹如近在耳边。肯定是魔法效果。看来魔法防御确实隔绝了普通声音。 西蒙赶紧回答,尴尬的是,他能听到冬蓟的魔法传讯,但他不会用法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的回答再传出去。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门板上浮现出一阵细密的波动,然后门开了。 冬蓟推开门,惊讶地看了看西蒙,又看向倒在地上的卡奈。 西蒙赶紧声明自己什么也没干,是卡奈叫他来的,他们没有吃喝东西,也没有进行肢体接触……其实冬蓟根本没认真听,他也知道西蒙不可能伤害得了卡奈。 冬蓟走上前去查看卡奈的情况。他能发现到这里的异状,是因为他仍然掌握着这座房屋的魔法防御权限。 刚才冬蓟在实验室里,察觉到有人在攻击书房的魔法锁,攻击的强度很低,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冬蓟决定过来看看。 发现西蒙时,他并不意外,但看到卡奈倒在地上,他也吓了一跳。 冬蓟不是医生,只能简单检查一下卡奈的体温和脉搏,辨别不出病症所在。他叫来了两个仆人,吩咐他们出去请医生,又叫今天当值的守卫加强戒备,以防有什么意外情况。 西蒙在一边看着冬蓟忙忙碌碌,小心翼翼问:“不需要告诉阿尔丁掌事吗?” 冬蓟说:“他出去办别的事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听了这话,西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冬蓟说:“虽然阿尔丁不在,你也不能离开。你亲眼看着卡奈昏倒,等医生来了,可能需要问你一些情况。” 西蒙央求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昨天阿尔丁是怎么对待我,你也看到了,既然你帮我说过话,就帮我帮到底吧,让我走吧,你应该也知道阿尔丁是什么样的人……” 冬蓟笑了笑:“我不是为了帮你。阿尔丁确实残忍,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西蒙被这话说得一愣。从他接触冬蓟到现在,短短几天,这个精炼师给人的印象一直在变化。 冬蓟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他去搀起卡奈一边的手臂,挎在肩上。 “过来,”他对西蒙说,“帮我一起把他带回卧室去。” 庭院里增加了大量守卫,仆人们也都走了出来查看情况。西蒙估计自己跑也跑不掉,只好服从冬蓟的安排。 第65章 仆人很快就把医生带来了。医生是一位年过六旬的女士,其诊所受到商户庇护,多次与阿尔丁兄弟打过交道。卡奈回到海港城后,也是她为卡奈检查腿伤的。 医生进屋来就脸色不好,似乎是对卡奈如今的情况早有预见。她为卡奈做检查时,冬蓟和西蒙就守在卧室的外间。 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她说卡奈发了烧,身体十分虚弱,腿伤也一直在恶化。 第163页 冬蓟问,卡奈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之前明明已经能走路,怎么现在却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卡奈的伤一开始就处理得不好,骨头根本没有固定住,也没有及时用药,在最关键的时期不但没有好好治疗,还一直在劳累奔波,实际上身体根本就没有恢复。前一阵子他没有用拐杖,直接用伤腿走路,按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应该是用了些法师们的手段,表面上腿是能支撑柱,其实伤处并没有真正好转。 这与冬蓟的判断完全一致。冬蓟早就看出来卡奈经常用力场法术固定伤处,制造出已经恢复如初的假象。但法术不是真正的治疗,他的腿没有保持静止,伤处仍在继续受力。 照此下去,卡奈的腿很可能无法恢复如初,如果炎症和其他病症再反复侵袭,甚至还可能引起更严重的问题。 医生开了些药,还提出应该让卡奈去诊所住一段日子,或者从诊所派个人过来护理卡奈。冬蓟对这事做不了主,就说有需要再与她联系。 送医生出去的时候,西蒙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取药,冬蓟叹口气,答应了。 西蒙多半是想赶紧溜走,冬蓟并不指望他真能把药拿回来。反正医生的诊所也不远,药可以再叫仆人去取。 安排好其他事情之后,冬蓟回到了卡奈身边。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卡奈的卧室,这屋子的大小、格局都与阿尔丁的住处相同,但内部摆设更简洁,不那么乱糟糟的,生活气息有些淡薄。 卡奈的床周围没有帐幔,连床顶也给拆掉了,看得出他不喜欢在床边挂东西,更喜欢简洁通透。冬蓟为卡奈准备了水,摆在床头的矮柜上,然后回了实验室一趟,拿来一些有助于安抚精神的薰挂药包,摆卡奈的枕边。 卡奈的神态确实放松了一些,看起来睡得更踏实了。医生给卡奈重新固定了伤腿,冬蓟看着他的腿,不禁摇头叹息。 以他对卡奈的了解,等卡奈恢复清醒后就会拆掉这些固定物,估计别人劝不住。 如果阿尔丁要求卡奈必须休息呢?或许会有用吧。但冬蓟并不想去和阿尔丁谈这件事。等阿尔丁看到卡奈,他自己会有判断的。 冬蓟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哥哥……” 冬蓟怔住了片刻,慢慢转身,走回了卡奈身边。卡奈又小声说了一声“哥哥”,显然是说了梦话。 在冬蓟的记忆中,卡奈平时好像很少对阿尔丁用“哥哥”这个称呼。人在生病时比较脆弱,卡奈大概是梦到了儿时的事情吧。 冬蓟在床边坐了下来,一手贴了贴卡奈的额头,一手摸在自己额头上,想看看他退热了没有。这时,卡奈又轻声嘟囔着:“哥哥……我没事……” 这声带着鼻音的“哥哥”,让冬蓟恍惚回到了从前。 那时莱恩年纪还小,也曾生过病,也是高烧着迷迷糊糊,也这样呼唤过他……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冬蓟也明白,卡奈是在昏沉的状态下感觉到有人触碰他,脑子还迷糊着,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过去与当下,所以认为碰他额头的人是阿尔丁。 小孩子生病难受的时候,更多见的是不自觉地呼唤“妈妈”。一个小孩在这种时刻喊了“哥哥”,说明他们是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哥哥是他唯一的依靠,父母反而只存在于记忆中。 冬蓟和莱恩从前也是这样。 冬蓟轻轻抚摸着卡奈的头发,就像从前安抚莱恩的时候一样。接着,他听到卡奈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 冬蓟凑近了些,轻声问卡奈是否需要什么。卡奈没有醒,所以没法回应冬蓟的问题,他再出声的时候,冬蓟终于听清了他的梦话:“……不会当累赘的……” “什么?”冬蓟没听明白这句话。 卡奈又轻声说:“没后悔吧……” 冬蓟用手巾沾了点凉水为卡奈擦拭脸和脖子。卡奈沉默了一阵,冬蓟刚以为他睡熟了,他又开始说梦话:“真的没后悔吧……” “没后悔,没后悔。”冬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着卡奈回答了一下。 人在说梦话的时候,常常可以与醒着的人一问一答,尽管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听了冬蓟的回答,卡奈微微皱起的眉毛舒展开了一点,表情比刚才放松了很多。 他又嘟嘟囔囔了一大串话,发音愈发含混不清,冬蓟确实没能听懂,就只一味用“嗯”来回答。 看着卡奈的睡脸,冬蓟忍不住把他和莱恩相比。莱恩生病时迷迷糊糊地喊过哥哥,但并不常说其他梦话,他一向睡得很好,连做了什么梦都记不住。 倒是冬蓟自己说过梦话,住在一起的时候莱恩多次提起过。至于梦话的内容,莱恩复述不出来,他说要么听不清楚,要么即使听清楚也是一堆关于实验的内容,他听不懂。 冬蓟忽然想到,如果近期自己再说梦话,大概阿尔丁会是第一个听见的人。但阿尔丁没和他提过。 他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阿尔丁是否会说梦话。如果会,又会说些什么。 是像卡奈一样念叨小时候的事,还是说出一堆商业上的、别人不太懂的词汇。 过了一会儿,卡奈终于不说话了,呼吸声也变得均匀而沉重,看来是睡得踏实一些了。 第164页 冬蓟站起来准备离开,一回头,竟然看到了西蒙。西蒙不但没有逃走,而且还匆匆地赶回来了。 西蒙站在外间的隔断旁边,向这边探头探脑,不太敢进来。冬蓟看见他了,他赶紧抬高捧在手里的纸盒子,露出讨好的笑容。 冬蓟走过去,从西蒙手里接过了装药品的纸箱。纸箱内有数种不同药品,一个玻璃扁瓶,里面是黑色药液,一个滴管瓶,装着浓稠的薄荷色液体,两个纸包里是需要冲泡的草药,还有一只装有外用膏油的铁盒。最下面压着一条长长的便签,写明了每种药剂的用法用量。看来西蒙还真的去诊所帮忙拿药了。 冬蓟大致检查药品的时候,西蒙站在一旁低头等着他,笑容十分谦卑,眼睛里还写满了担忧。 这幅表情让冬蓟有些无奈。他很想对西蒙说:你对我如此表现又有什么用呢?你直接逃走,我也没权力去抓你;你做事殷勤,我也不会去找阿尔丁夸奖你……反正我将来是要离开这里的。 当然,冬蓟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即使说了,西蒙也不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没准还会以为他是谦虚客气,反而会加大力度更殷勤一点。 卡奈需要安静,房间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冬蓟把药品留在房间里,对西蒙使了个眼色,西蒙立刻心领神会地跟着他出去了。 出去之后,西蒙赶紧解释道:“卡奈的屋子没关大门,我就直接进来了。他在睡觉,我不能大声说话,所以才站在那里等着,我绝没有故意偷听。” “我明白。”冬蓟其实懒得去明白。 冬蓟走向实验室方向,西蒙就继续在旁边跟着。思虑片刻后,西蒙又说:“不过我得承认,我确实是听见了一部分……嗯,就是卡奈说的一些话。” 说完,他还叹着气连连摇头,很明显是欲言又止。 冬蓟对卡奈的梦话确实有些好奇,他说:“卡奈似乎是在对阿尔丁说话。” “是的,”西蒙说,“其实……我有点能猜到他那几句话的意思……当然,他没有直接说,只是我猜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冬蓟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脚步却渐渐放慢了下来。 西蒙察觉到冬蓟对这件事有兴趣,就四下环顾了一下,确定没有仆人经过,然后说:“说来惭愧。毕竟以前我跟着‘小贝罗斯’工作,那时我们查过关于阿尔丁兄弟俩的一些事。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去查的,我只是参与过……其实这些事无关紧要,查了也没什么用,本来我也不太记得了,但今天听到卡奈的梦话,我就联想到了……” 冬蓟长叹一口气,在一棵樟树下停住脚步:“你认为卡奈在说什么?” 西蒙明白,冬蓟是嫌他啰嗦,催他直接说重点。于是他赶紧继续说下去:“卡奈说的‘不会当累赘’‘后不后悔’之类的话,我觉得是和他们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听说……我听说阿尔丁差点把卡奈卖掉。” 冬蓟皱起眉。 西蒙赶紧继续说:“当然了,我说的是‘差点卖掉’,那当然就是没有卖掉。” 他大致说了一下以前打听到的情况。 阿尔丁兄弟俩的老家在珊德尼亚西南方,是个规模中等的镇子。他们的父母很早就意外离世了,虽然留下了一些财产和田地,但当时兄弟俩年纪实在太小,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那些财产早就落到了别人手里,他俩毫无办法。 为了生计,他们离开小镇,去了附近的郡城。当哥哥的阿尔丁找了好几份零工,好让弟弟能在启蒙学校多留一段时间。 郡里有人听说了这对兄弟的情况,就托人主动找到哥哥,提出想买年幼的弟弟。好几个不同的人来打听过,有的是想要小孩的本地人,也有的是各地游走的人贩。 镇上有个木匠,阿尔丁曾在他家做过工。当年老木匠劝过阿尔丁,认为他最好还是卖掉弟弟,这样他自己就能轻松很多。 在珊德尼亚,十岁以上的孩子可以外出工作赚钱,基本已经被视为半个大人了,但五六岁的孩子还不行,他们体格尚小,干不了活,只是一张吃饭的嘴。这个年纪还比较好卖,要是再大一点,男孩就没什么好人家会要了。 不止木匠劝过阿尔丁,镇外果园的主人也劝过,还介绍过几个据说人品值得信赖的买主。 年幼的卡奈肯定也知道这些事,这些人找他哥哥的时候。并不会特意避开他。 来劝的人太多,后来阿尔丁就不让卡奈再去启蒙学校了。听木匠说,小时候的卡奈还为此闹过一阵,卡奈不明白,但木匠能明白阿尔丁的用意——万一想有哪个想买孩子的人动了歪心思,搞不好会直接把卡奈拐走,那当哥哥的可就人财两空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镇上路过一支商队,其中有个老人经营着魔法物品商行,需要找个便宜点的誊写员。阿尔丁主动带着弟弟去找他,老人听说这个小孩能读写奥术文字,就很高兴地接受了卡奈。 镇上的人以为阿尔丁终于肯卖掉弟弟了,结果不仅卡奈走了,阿尔丁也跟着离开了这个小镇。兄弟俩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后来的事情,镇上的人就不知道了。 多年过去,镇上还有人记得这些旧事,但他们地处偏远,消息较为封闭,并不知道现在阿尔丁早已今非昔比。当初商会派人打听这些的时候,也没多提这对兄弟如今的现状。 第165页 听西蒙说完,冬蓟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这些事,你们都是和谁打听出来的?” 西蒙说:“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比如阿尔丁掌事进入商会的时候,卡奈进入教院的时候,他们都需要呈交基本的个人履历。有人根据履历去他们的故乡探访过。哦,还有那个魔女德丽丝,你知道她吧?她以前和阿尔丁掌事一起做佣兵,她也听说过一些旧事。要是有心去问,这些事其实不难打听到,毕竟他们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无需隐瞒。” 不是秘密,无需隐瞒。 连西蒙和德丽丝都知道的事情,冬蓟却从来都不知道。 冬蓟哑然失笑。他倒不怪别人,只是想笑自己。 现在想起来,他从没想过和阿尔丁聊这些。不是不敢问,而是根本没有真正地好奇过。 昨天阿尔丁问他,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冬蓟答不上来。当然,今天他依然答不上来。但他意识到了答不上来的原因。 恐怕,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要接近阿尔丁。 正是因为没有真正打算接近,所以他反而很容易相信阿尔丁。无论有什么问题,让阿尔丁去处理就好,他只需要一个稳定安乐的实验室。他不参与任何要事,他不承担任何责任。 无论是精灵营救队的事情,还是莱恩与他的那场争吵,还有庭审上的种种细节,以及那些佣兵的悲剧……他一次次地向后闪躲,回避困境,逃避抉择,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好好做精炼师该做的的事”……明知自己和阿尔丁不是同一种人,却偏要维持着这种微妙的距离,让自己既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又可以对一切置身事外。 可是,内心的责问声无法彻底消失。它逐渐加大,如今已经震耳欲聋。 “怎么会这样呢……”冬蓟苦笑着摇头。 西蒙问他在说什么,他完全没听见西蒙的话,所以没有回答。西蒙也没敢再问。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冬蓟自言自语着抬起头,透过庭院内繁茂的枝叶,望向一块块斑驳的天空。 第66章 阿尔丁离开了海港城几天。之前商会首席出了问题,引起各种混乱,仅剩的四位掌事自然是十分忙碌。 回来的时候是一天中午,他草草用过午饭,朝卡奈的书房走去。卡奈白天不喜欢窝在房间里,但现在他腿不好,不方便出门,所以肯定是在书房。 阿尔丁暂时不打算去实验室找冬蓟。他估计冬蓟不怎么想见他,到时候又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何必呢。反正冬蓟哪也去不了,在这座宅邸里早晚会遇见。 书房的门开着。走到门口,阿尔丁楞了一下,他听见里面有两个人在对话,是卡奈和冬蓟在交谈。 他们在聊西郊工坊那边的事,不是谈工作,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比如说有个附魔师偷偷用施法材料自制护手霜,味道特别明显;还说工坊的人还经常会带个牧师一起来,牧师负责监督神殿监督押运队装备的附魔改造进度,除此外他还有一个工作:当西郊工坊的附魔师们赖着不走的时候,他得拉着脸催他们离开…… 听着他们聊这些,阿尔丁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他像以往一样直接推门走进去,看见卡奈坐在靠墙的软长椅上,腿平放在上面,冬蓟在旁边坐着方凳,他俩膝盖上都放着盘子,旁边的矮桌上还摆着水,两人正在边聊天边吃午饭。 看到阿尔丁,卡奈像平时一样打了声招呼。冬蓟点头致意了一下,没说话。他正在咀嚼一块果酱面包,像是腾不出嘴,神色倒没什么异常。 “怎么在书房里吃饭?”阿尔丁在卡奈身边坐下,软长椅上空间足够。 坐在这里,他正好与冬蓟面对面。冬蓟咽下那口食物:“因为实验室不能吃东西。” 阿尔丁笑道:“我是说,你们怎么不去议事厅那边?” “书房和实验室很近,去那边太远了,还要麻烦仆人布置,没必要。”冬蓟说。 “看来这几天很忙啊。” 冬蓟说:“还好。押运队那边的事很顺利,没什么大问题了。市政厅和神殿不是也要做神术奥术双向防御吗,最近主要在忙这个,要检验一堆奥术文字和神术字符的法阵嵌套效果……” 卡奈打断他的话:“你说这么细干什么?阿尔丁又听不懂。” 冬蓟一愣,低头笑了笑。阿尔丁对这个表情很熟悉,他经常在冬蓟脸上见到这种有些难为情的笑容。 阿尔丁本以为冬蓟会依然心情低落,可能还会故意回避他,现在看来,竟然并没有。 冬蓟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有些疲倦,情绪倒是挺正常的,比前几天还要正常。这倒阿尔丁深感意外。 阿尔丁望向卡奈:“那个西蒙呢,后来怎么处置的?” 卡奈向冬蓟撇撇嘴:“问他。前些天我身体不舒服,懒得管西蒙。” 即使是关于西蒙的话题,也并没有让冬蓟回到前几天那种别扭的状态。冬蓟说:“西蒙应该是在救济院市集那边,因为元素法师团在那。他们正在给已完成的储法器物施法,需要场地,最近市集里人少,正好有一块区域可以给他们用。西蒙仍然算是元素法师团的助手,既然人家没辞退他,他就得继续去干活。” 阿尔丁点点头,一直打量着冬蓟。冬蓟好像已经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似的,但这并没有令阿尔丁开心,反而让他心生疑惑。 第166页 他想到,或许是因为卡奈在这里,冬蓟不想表现出私人情绪,所以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吃完午餐,冬蓟就要回实验室去忙碌了,离开书房时还顺便把餐具带了出去。 阿尔丁让他等一下,对他说晚餐不能这样凑合,要去小议事厅一起吃,冬蓟点点头,很痛快地答应了。 冬蓟离开之后,阿尔丁跟去门口,望了望外面,把门关严才走了回来。 这次他坐在卡奈对面,疑惑地望着弟弟:“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为什么这样问?”卡奈说。 “刚才我留意到了,冬蓟和我说话的时候,你一直盯着他,面带微笑,但表情僵硬,就像生怕他告诉我什么事似的。我很了解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卡奈笑了:“你才是一直死死盯着冬蓟,竟然还能顺便用余光观察我?你真厉害。” “别以为调侃我一句就可以不回答问题了。”阿尔丁说。 “好,好,我回答,”卡奈说,“我没有事瞒着你,倒是冬蓟,前些天他一直忧心忡忡的,后来忽然又没事了,每天还挺开心的样子……我也搞不懂。我没和他聊什么重要的事,倒是西蒙经常和他来往,但他的心情变化应该与西蒙无关,西蒙并没有那么招人喜欢。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古怪,总觉得冬蓟给人的感觉和从前不一样了。” 阿尔丁也有同感。他问:“你觉得有哪些不一样?” 卡奈想了想:“就是……变得不那么刻意了。” “怎么说?” “你可能还没机会留意到吧?他对我的称呼都变了,”卡奈笑道,“以前他一直对我用敬称,现在就直接叫我卡奈,也不用‘您’这种称呼了。” “怎么,你更喜欢让他继续用敬称?” “那倒不是,他现在这样挺好的。从前他总是很……怎么说呢,说话特别周到,就像生怕我一言不合就会生气似的。其实他越是那样我越不耐烦。这几天我精神好一点了,也会去实验室做一些事,我经常和他聊一些法术上的事情,逐渐发现他变了,说话态度自然多了。” 卡奈说得对。表面上看,冬蓟的态度一切正常,但越是这样越似乎不太正常。 阿尔丁打算找机会单独和冬蓟聊聊,亲自判断一下冬蓟到底是怎么了。 他又问卡奈:“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出什么问题了?” 卡奈刚要否认,阿尔丁直接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从小到大,你没有一次能成功骗过我的。” 卡奈沉着脸低下头。 “你还站得起来吗?”阿尔丁问。 卡奈没有立刻回答。看他这样子,阿尔丁心里也就有数了。 他又问卡奈怎么会这么严重、之前不是已经快好了吗……卡奈没有回答每个问题,直到阿尔丁伸手掀开他腿上的毯子。 卡奈穿着居家长袍,没穿鞋袜,从袍子下露出脚和小腿来看,他的左腿显然异常,脚转向不自然的方向,腿的粗细也明显与右边不同。 之前卡奈的腿被医生重新用木板和绷带固定过,但正如冬蓟所推测的一样,卡奈退烧清醒之后,第一时间就又拆掉了固定,坚称自己的状况并不严重。 冬蓟劝不住,就派人去询问医生,医生给回了一封信,大致的意思是:随他去吧,现在再固定也只是聊胜于无。他的膝盖本来就已经错位了,错位后的骨头和碎片还压迫到了血流和肌肉,现在只要能控制住炎症就万事大吉了,想恢复如初根本不可能。 于是冬蓟也就不怎么劝他了,唯一的要求是让他尽量减少活动,休养身体,否则下次又会发烧昏倒,谁知道还会引起什么别的病。卡奈只听进去了这点劝,终于不假装痊愈走来走去了。 卡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现在不能起来,慢慢会好的。只是……将来可能会有点跛脚吧。” 阿尔丁摇了摇头:“一会儿我派人去联系佩特医生,让她做好准备,明天送你到她的诊所去。让她照顾你一阵子,情况应该会更好的。” “不需要,我已经好很多了。”卡奈说。 “卡奈,你到底有什么毛病?”阿尔丁忍不住抬高了声调,“为什么你总是干一些根本就没必要的事?这样对谁有好处?” 卡奈慢吞吞地把毯子拉回腿上,低着头说:“我能照顾好自己,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你现在这样子,已经是我的负担了,”阿尔丁说,“商会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处理。合作的工坊冒出一堆原料供给和财务上的问题,神殿押运队的出发日期也不远了,我还要调遣商路镖队,在珊德尼亚境内的路段协助神殿。不久后,我们四个掌事还要去王都那边碰头,商会需要一位代理首席,还需要推举新掌事,得有人接下戈曼掌事的职权……在这种情况下,前一阵子冬蓟还和我闹矛盾,整天魂不守舍的,我还要安抚他,以免影响他的工作进度,而你又是现在这个样子……” 卡奈攥着毯子的手渐渐收紧:“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不,你没有。你想为我做些什么,我很感谢;但你只是自认为做了对我有好处的事,实际上却在给我添麻烦。从小就是这样……我从没有主动嫌弃过你,从没有,可你却一次又一次为了虚无缥缈的想法折腾自己,也折腾我。” 第167页 卡奈虚弱地叹了口气:“照这么说……当初老师说想带走我,我怕你不同意,你却很高兴地同意了……其实是因为你嫌我麻烦?” “当然不是。这很复杂……”阿尔丁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放柔和了一些,“那时候,你希望能留在佣兵团,是因为你非常想好好地协助我,我当然明白。但事实上,如果你只是留在我身边而已,那么你其实并不能真正帮到我,反而会让我因为顾及你而无法随心所欲地制定战斗策略,无法去洽谈那些不适合带法师参与的委托任务。正因为我尊重你的想法,需要你的帮助,我才全力促成你去教院进修,这样一来,当你回来的时候,你就真的能帮到我了,你的愿望才能真正实现了。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卡奈终于点了头:“好,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去诊所。” “卡奈,你……” 卡奈抬手示意,让他允许自己说完:“最近我在研读新得到的法术书,内容是我不太擅长的领域,需要经常和冬蓟交流,所以我不太想去诊所,那边居住起来肯定也不舒服。佩特医生主动提出,她可以派人过来照看我,你看这样行不行?” “当然可以。我叫人去收拾客房。”阿尔丁满意地拍了拍弟弟的肩,“你要懂得权衡利弊,而不是一味逞强。可以不听我的,但一定要听佩特医生的话。” 阿尔丁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回头问:“冬蓟把庭院的防御权限还给你了吗?” “算是我们共有吧。其实他根本没主动使用过。” “现在你们谁是地下市集的管理人?” “谁都不是,名义上来说,管理人是市政厅。冬蓟倒是希望我把权限符文覆盖掉,反正他不想要了。” 阿尔丁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说话。卡奈问:“他想离开海港城,对吧?” “他也对你说了?” “没有。我猜到的。你会同意吗?” “我还在考虑。你认为呢?我应该允许他走吗?” 卡奈问:“如果是我想离开呢?比如说,我想去希尔达教院常住,继续给老师做助手,不留在海港城了。你会同意吗?” 阿尔丁望向弟弟,如实回答:“我不太愿意。但如果你确实想,我会同意的。” 卡奈笑了笑:“不,我不想。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 到了傍晚,冬蓟如约来到小议事厅,卡奈也由仆人搀扶着落座。像之前说好的一样,三人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 晚餐上他们聊了很多,从商会的近况,到神殿押运队装备的改良进度。阿尔丁留意着冬蓟的神态。当他谈到市政厅里某些人的愚蠢言行时,冬蓟会被逗笑,笑得并不刻意,很自然,偶尔还会故意收敛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 聊到法术相关时,就是冬蓟话最多的时候。他一直不能出门,天天沉浸在各种耗材、法阵和符文里,经手的各种施法工具、法术笔记着实不少。 最近他比之前更忙,他考虑到死灵师三月身边有誓仇者,就想专门设计一些能防御誓仇者袭击的连锁法术。为此,他向希尔达教院借了一批关于巫祭法术的文献,教院那边知道事关重大,又有卡奈的老师提供担保,就把他想要的书送了过来。 阿尔丁暗自猜测,冬蓟的情绪变饱满了,也许这些书就是原因之一。 阿尔丁也算是认识不少法师,包括卡奈在内,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个特点:不论他们之前的状态有多萎靡,只要能研读珍贵书籍、专注于法术实验,他们整个人就会比之前变得明亮一点。像冬蓟这种法师就更是如此了,只要能天天对着实验室的瓶瓶罐罐,他们的心情就能保持舒畅。 晚餐后,卡奈和冬蓟还要回实验室去,说是有一堆事情要忙。 这一天过得风平浪静,阿尔丁也早早回了房间,一边翻看需要过目的文书,一边一直思考着冬蓟的态度。 也许是习惯了看冬蓟委委屈屈的那种表情,现在冬蓟变得略微开朗一点,阿尔丁反而觉得不对劲。看起来冬蓟不太想提之前的事,但阿尔丁能感觉到,这并不是因为他是想通了。 第二天早晨,阿尔丁在庭院中慢慢溜达,路过冬蓟的住处时,冬蓟正好开门走出来。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海港城的秋冬虽然不会降雪,也不会有圣狄连那边呼啸的北风,但早晨也开始有点冻手冻耳尖了。冬蓟穿了反绒的厚斗篷,双手抱着两本厚书,他的夹衣袖子过长,袖口只能露出一点点指尖,倒是充当了手套的作用。 今天阿尔丁比平时起得早一些,冬蓟却起得比平时晚,如果是从前,这时候冬蓟应该已经在实验室里了。 阿尔丁自然而然地走到冬蓟身边,冬蓟没有拒绝,还主动感叹了一句:“好早啊,还没到中午,你竟然已经起床了?” 阿尔丁说:“你最近和卡奈走得太近,竟然开始学着他挖苦我了?” 冬蓟低头一笑:“我说的是事实,怎么能算挖苦。” “好吧,其实我本来不想起的。但是我好几天没见你,心里不太踏实,就又睡不着了。” 冬蓟说:“昨天我们不是还一起吃了晚饭吗?” 他话音刚落,阿尔丁用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他一下。很轻,只是嘴唇稍微碰触而已。 第168页 其实对他们来说,接吻已经不是最为亲密的行为了。冬蓟并没有躲闪,但还是像从前一样,微微侧过脸去,面颊和耳尖开始泛红。 “冬蓟,我得对你说声抱歉,”阿尔丁说,“之前我们谈过一些很复杂的事情。虽然算不上争吵,但最后也不怎么愉快。我说的话有些不友好,可能伤害到你了。” 冬蓟轻声说:“还好,谈不上什么伤不伤害。我们只是看法不同,选择不同而已。” 阿尔丁说:“好。既然如此,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们之间,不仅仅是商会掌事和属下的关系,对吗?” 冬蓟的眼神定了定,慢慢抬眼,刚一对上阿尔丁的眼睛,又赶紧移开了目光。 虽然现在他看起来比从前坦率了不少,但终究还是不好意思这样与人四目相对。 阿尔丁一路把冬蓟送到实验室。冬蓟走进去,在靠近门的桌子上放下那些厚厚的文献,他刚一回身,阿尔丁就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回自己怀里。 这一次是真正的接吻,安静而绵长。之后,阿尔丁轻轻搂着有点失神的半精灵,又怜爱地轻吻了他的发顶和耳尖。 阿尔丁一只手慢慢梳着冬蓟的头发,轻声说:“总之我想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冬蓟问:“如果我不是精炼师呢?”他靠在阿尔丁怀里,声音有点闷闷的,“或者……如果我连施法者都不是,就是个普通的半精灵……” 阿尔丁说:“你当然可以不做精炼师。如果哪天你累了,烦了,就从各地工坊挑几个学徒,把事情交给工坊的学徒做。不过,你永远没法成为‘普通的半精灵’,毕竟在我眼里,你实在是太特别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普通。” 冬蓟轻轻叹了口气。在他看来,阿尔丁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是阿尔丁没有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又或许,其实阿尔丁明白,但故意给出了偏离的答案。 冬蓟也不想纠缠于此,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第67章 那年冬蓟十四岁左右,金叶让他站在木柱边,比着他的头顶,用小刀在木柱上刻下一道痕迹。 冬蓟外出过,见过附近村子里的人类小孩,人类小孩十一二岁就比他现在还高。他好奇地问妈妈,那纯血精灵小孩会不会更小,你十四岁的时候有多高? 金叶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她去书房搬过来四本书,一本是寂静树海相关历史通识,一本是东半大陆类人生物基础生理学,还有两本是树海部族里的医生手记,一本解剖学,一本混血类人生物研究。 大约十天之后,冬蓟终于能概括出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了:精灵与半人类的成长期差不多,所以金叶十四岁的时候应该是少女的体征,而不是幼儿模样。不过等到青春期之后,纯血精灵和半人类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相比之下,精灵的青壮年期最为长久,其次是混血的半人类,他们的青壮年期很短,会迅速走入中年,而人类的幼年期、青春期、青壮年期都不长,时间相对平均。 冬蓟出于好奇心提了个问题,等到十天后才得到答案。因为金叶并没有用一两句话概括式解答他的问题,而是认真地给冬蓟多开了一门课,尽可能把所有自己懂的知识点教给他。如果遇上她也不太懂的细节,就让冬蓟自己去看书。 从记事起,冬蓟身边几乎只有金叶,虽然偶尔他们也会去附近村镇采购东西,但他与外人的相处都只是一面之缘,并不了解那些人平时怎么过日子。那时他还完全不知道,人类家庭中的母亲通常不是这样教孩子的。当然,精灵家庭中的母亲通常也不是。 不过金叶的这种性格并没有令冬蓟痛苦。后来他长大了,反而还庆幸童年非常丰富。 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他没有其他亲属,没有同龄朋友,身边只有金叶,但他竟然从没有觉得无聊,更不会觉得受到束缚。恐怕在旁人看来,这也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如今回忆起来,恐怕是因为金叶实在是太“丰富”了。孩子问她个问题,能换来的不是一两句安抚式解答,而是类人生物历史通识和生理医学长篇教学……冬蓟学都学不完,天天为读不懂某段内容而发愁,哪有时间觉得无聊或者寂寞。 后来丽拉娜和莱恩来到了他们的家中,二人生活短暂地变成了四人,虽然其中一个只是婴儿。 相处不久,金叶和丽拉娜相继病逝,僻静的屋子里就又只剩下两个人了。 冬蓟的身份陡然改变,不再是孩童与学徒,而是成了一家之主。他要像金叶教导他一样去教导幼儿。 起初,他和金叶的做法差不多。倒不是他故意模仿母亲,而是他没什么别的经验。 那时小莱恩已经能流利地说话了,他自然会好奇他和哥哥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冬蓟觉得时机到了,就开始给弟弟讲解精灵、人类、半人类、各种类人生物的生理异同与历史演进……但是他失败了,弟弟根本听不下去,在听懂种族区别和混血的大致概念之后,莱恩的注意力就飘到了门外去。 莱恩对有关魔法的东西也很好奇,每次他表现出好奇,冬蓟都会试着教他。几次下来冬蓟就放弃了,他渐渐明白,莱恩其实并不怎么想学魔法,他只是喜欢看那些奇妙的效果,而不是想亲自掌握它们。 还有,莱恩一直无法掌握奥术文字,教一个忘两个。冬蓟曾经怀疑是不是人类孩童智商发育缓慢,但他观察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别看莱恩学不会魔法知识,但他可以天不亮就起床,把哥哥做的防锈膏拿到市集上卖掉,拿到的钱用来买一些必须的生活物资。他从不贪玩乱跑,也从不乱买零食,如果剩下了钱,他肯定会收好拿回来。 第169页 那时候莱恩年纪小,外出时偶尔也遇到过不友善的大孩子,但他竟然巧妙地利用自制的投石索打赢了他们,自己也没受什么伤,还把大孩子引到村公所附近,让大人出面教训了他们。 当时冬蓟深刻认识到,这个弟弟在某些方面可能比他还机灵。弟弟不学魔法,肯定不是因为人类智商发育迟缓。了解这一点之后,他就改变了与小家伙的相处方法。 仍然是两个人相依为命,冬蓟仍然不会觉得单调无聊。 从儿时到现在,他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一个人专注于自己的事,同时又有另一个人陪伴,常有交流,互为依靠。 既不能互相干涉,也不能孤身一人。 不过,随着莱恩一天天长大,冬蓟意识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却不一定适合莱恩。莱恩是生机勃勃的人类少年,应该去人类为主的城邦与社会里生活。 后来冬蓟离开家乡,也不全是为了莱恩。他自己也逐渐被弟弟的好奇与热情感染,寻思着也许可以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些新的可能性。 直到今天。 冬蓟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实没有变。他需要的东西一直没有变。 他需要稳定的环境来做感兴趣的研究,也需要让身边总是有个什么人。 这个人,儿时是母亲,后来是弟弟,现在……他差一点就以为会是海港城的阿尔丁。 母亲非自愿地离开了他。弟弟自愿离开了他。 至于阿尔丁…… =================== “我弄完了。”卡奈在工作台对面说。 他的声音打断了冬蓟的沉思。 冬蓟从他手里接过来一个小银杯。杯口笼罩着厚厚的水雾,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冬蓟把银杯放入蜘蛛形状的铸铁仪器中心,每个“蛛脚”位置都有一部小型解析法阵。冬蓟启用法阵,大致检查了一下,说:“没问题了。接下来交给我就好。大概需要两三天时间吧。” 卡奈说:“如果你能多做一些这种药剂就好了。最好能让所有参与押运的人都拿到一份。” 冬蓟摇摇头:“只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你是法师,能够亲手完成对自身的元素提取,但其他人恐怕做不到。如果由别人来做这个的话,就需要花更久时间。而且每个受术者体质各不相同,法术没法批量完成。如果全都让我做,在一个人身上恐怕就要占用四五天,这么下来一共好几十人呢,而且我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完全成功,再算上检验和返工的时间……距离出发日期不远了,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吧。” “当然,我也知道不可能,”卡奈笑了笑,“更关键的是,即使时间够,他们也不见得愿意接受这个法术。” 冬蓟完成了法阵检查,抬起眼来,隔着桌上杂乱的仪器望向卡奈。 “干吗这样看着我?”卡奈说,“你不需要有罪恶感,这又不是在害我。如果无事发生,你做的法术道具并不会影响到任何人;而一旦出了意外,它就会是最后的转机。这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但是……”冬蓟有些迟疑地问,“真的有必要吗?我听说奥法联合会派了两个法师,还有那么多神殿骑士……你有必要去吗?” “当然有必要。”卡奈说。 冬蓟皱着眉,一时没说话,低头做着手上的事情。 几天前,卡奈在研读从教院借来的文献时,发现了一项高阶奥术条目。他和冬蓟讨论了很久,最后还问冬蓟能否把它实现出来。 冬蓟细细琢磨了一下法术效果,立刻就明白卡奈想干什么了。 他表示拒绝,但他一拒绝,卡奈反而笑了:这么说,你确实做得到。 他说得没错,冬蓟做得到。卡奈想要达成的是一种理论阶段的高阶奥术,涉及多个学派,需要将不同法术进行嵌合,冬蓟身为精炼师,除了能给器物附魔以外,擅长的另一类技艺就是高阶奥术嵌合。 嵌合法术的时候,冬蓟不需要熟练施展涉及到的每一个法术,遇到不会的,他可以找人施展或者使用现成的储法物品。在整个研制过程完成之后,他还得让卡奈能“得到”它,并且便于使用。 于是,他打算把那个嵌合法术放进符文或卷轴里,或者与催化药水结合,做成魔法药剂。 就这样,冬蓟继续默默忙碌。卡奈看了一会书,拿起拐杖,慢悠悠挪到了实验室门口。 卡奈并不是要离开,而是因为时间到了,诊所派来的看护人员来找他了。佩特医生派了两个够一定年纪的学生来,他们要定期看看卡奈的情况,督促他服药,可他们进不了实验室,只得站在门口。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卡奈在房间卧床休息,医生们随时照顾,他就不用戳着拐杖站起来了。但他就是非要到实验室来,医生也没办法。他同意好好看病已经很不容易了。 过了一会儿,冬蓟听到拐杖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卡奈应付完医生,又回来了。看来他仍然不打算回屋去休息。 卡奈坐回工作台对面的长椅上。他拿起书,却没有马上开始继续看,而是对冬蓟说:“你就别憋着了,有什么话直说。” 冬蓟只抬了一下眼:“说了也没用,你又不听。” “那我替你说吧。你认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逞强,为了显得有用。” “为了让阿尔丁认可你有用。”冬蓟补充说。 第170页 卡奈轻笑:“你终于说出来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不对吗?”冬蓟问,“依我看,你显然很没有安全感,你怕被他嫌弃。” 卡奈一手托着额头:“和我哥哥好上之后,你的性格越来越微妙了。我这是又凭空多了一个长辈吗……” 冬蓟敏锐地察觉出,他在故意岔开话题。 冬蓟说:“就像你从没有背叛阿尔丁一样,他也没有背弃过你吧?他很关心你,你自己应该也感觉得到。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即使你生病了,不能替他办事了,哪怕你那条腿再也恢复不了,他应该也不会嫌弃你。即使你天天躺在屋里,再也不能为十帆街商会贡献出半点力量,阿尔丁也仍然是你哥哥。但是,即使他乐意接受这样的你,你自己却不愿意接受,对吧。” 卡奈重重叹息道:“你现在说话可真难听。” “是你让我有话直说的。” 卡奈放下手里的书,从长椅靠枕上坐起来,向前探了探身:“冬蓟,是你误解了我。虽然只是误解了一部分。” “哪一部分?”冬蓟问。 “我需要参加押运队,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有用,更不是为了讨好阿尔丁。而是因为我必须去。神殿骑士和其他法师确实比我健康,但我能做他们干不了的事。” 从卡奈的语气来看,他应该不是嘴硬,而是这其中确实有冬蓟没想过的原因。 于是冬蓟静静等他说下去。 卡奈说:“我能毫不犹豫地使用你的法术作品——你还没决定用符文还是用药剂,所以它暂时也没有名字。而其他人既不能这么做,也不会愿意这么做。” “你这就又绕回来了,”冬蓟说,“这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别人当然不会……” 卡奈打断他的话:“不。即使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他们,即使我把你做的成品也送给他们,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不得不用这个方法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它吗?” 冬蓟本想接一句“正常人都不会用它”。但他还想听卡奈说完,就没有把想法说出来。 卡奈说:“刚才我也说了。在这趟行动中,你的‘作品’并不是寻常情况下的用品,而是要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用的,它是最后的转机。而我也一样,我能起到的作用和它是一样的。如果换了别人,他们做不到。” 冬蓟沉吟片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对,一般人做不到。换了我,我也肯定会犹豫。那你为什么相信自己做得到呢?” 卡奈苦笑了一下:“两个原因。首先,我参加押运队后,无论是平安归来,还是……用上了你的作品,我与阿尔丁在商会内的威望都会提升,对我们的未来有实际的好处。” “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是对阿尔丁有好处而已。”冬蓟直白地说。 卡奈没有反驳这句话,接着说:“其次的原因就更简单了……你见过我的老师,和他还挺聊得来,对吧?” “对,怎么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你唠叨关于我的事。他对我寄予厚望,而我辜负了他。我并不是一个很优秀的法师,我没有任何学术著作,不会使用催化药剂,更不会熬制它们,我不会给武器附魔,不会研制任何魔法物品,没有设计过任何具有创新性的法术,甚至基本看不懂复杂一些的解析法阵……哈,当然也不是完全不懂,我只能看懂简单的侦测效果,但分析不出太深入的东西。” 那位老法师确实抱怨过一些关于卡奈的事。不过,直到今天冬蓟才知道,卡奈竟然连看解析法阵都有困难。对于一个成熟的施法者来说,这确实是有点过分了,就像身为将领却不知道怎么看战术沙盘一样。 卡奈摊开手:“比如说这座宅邸的魔法防御系统吧。这可并不是我做的。如果它失效了,我修不好。” “嗯,我看出来了。”冬蓟说。凭他的观察与判断,这些应该是他们兄弟花钱请其他法师来提供的服务,卡奈只是拥有操纵它的权限而已。 卡奈继续说:“我只擅长力场法术与射线类攻击法术,可以说是非常擅长。别人提到我的时候,会说我是一名战斗法师,这是因为他们看在商会的面子上尊重我。实际上,我和术士也没什么区别,术士只会用火焰元素来攻击,而我只会用力场做塔盾,用射线做长枪。在市政厅地牢的时候,不知道你留意过没有……我施法时出手比其他法师快很多。” 其实冬蓟没有留意到。那时他又恐惧又难受,根本没好好留意阿尔丁之外的人。不过凭他对卡奈的了解,他能够想象当时的情况。 卡奈说:“虽然我出手快,但其实那些法师都比我优秀。他们著作等身,能发明各种新玩意儿,不断扩展着奥术领域的边界,他们活着并不是在汲取知识,而是贡献知识。而我呢,我只擅长快速施法,攻击目标。除了这些也不太会干别的。” 冬蓟问:“你难道不是为了阿尔丁才变成这样的?” 这话让卡奈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看得出来,经过了之前的事情,你对阿尔丁颇有怨气。” 冬蓟只是笑了笑。 卡奈说:“我为什么会这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非常擅长攻击类魔法,而且起手很快。那件事适合我来做。” “我懂了,”冬蓟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希望你用不到我做的东西。” 第171页 “当然。承你吉言。”卡奈满意地重新倒回靠枕上。这几天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但还是明显比从前虚弱。 安静了一阵之后,卡奈忽然说:“冬蓟,你这人真的挺有意思。虽然你问了我一堆事情,表现得不情不愿,但其实你配合了我的全部要求,而且没有对阿尔丁透露一个字。” 冬蓟说:“我答应你不透露,所以就肯定不会透露。” “我总觉得你有别的私心。” 冬蓟正在往一块晶体上刻奥术字符。听到卡奈的话,他暂停了手上的动作。这项操作很精密,需要集中精神。 “难道你认为我恨你?”冬蓟说。 “那倒没有。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让怪物再逃脱,也怕后患无穷。毕竟那玩意本来是想抓走你的。但是……”卡奈停下来想了想,“算了。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就是觉得你有别的私心。反正不碍事,不影响什么大局。就随你吧。” 卡奈不再说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看刚才的书。 冬蓟低下头,也没有主动去延续这个话题。 也许卡奈说对了。冬蓟暗暗想。 在卡奈这样说之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私心。所以他同意了卡奈的要求,替卡奈制作那件法术用品,让他带着它参加押运队。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功。作为施法者,他很难拒绝这种诱惑。 但也是由于另一个方面的私心,他又希望卡奈主动打消念头,不要参加押运队,不要有机会用上他的作品…… 两天后,冬蓟就会把卡奈想要的东西交给他。 然后卡奈会突然改主意,要去诊所住宿。阿尔丁肯定会同意。 五天后,西郊工坊会交付所有加强附魔的防具。同时,兼具神术祷文与奥术防御的封闭囚车也将施工完毕,交付神殿查验。 十天后,所有必需物资和过境文书都会保证到位。押运队将正式启程,前往白湖城的白昼大神殿。 按照东部国家的历法算起来,那天应该正好是入冬的第一天。 第68章 这么多天过去了,冬蓟一直没有再提起要离开的事。 他不提,阿尔丁当然也不会提,就当无事发生过。 押运队出发前倒数第五天,冬蓟算是走出宅邸了一次。 阿尔丁和他一起坐马车去了海港城神殿。同时,西郊工坊那边也派出了一队马车,把最后一批修整好的附魔器物运过去。 神殿和墓园附近有个绿意盎然的小丘陵,丘陵后身的平缓地带,正是骑士营房和练兵场。如今,押运队的物资和马车都停在里面。 在练兵场上,除了工坊人员和一大群神殿骑士以外,冬蓟还见到了很多曾在市政厅里见过的人。比如牧首、执政官,还有一些奥法联合会的法师。眼看押运队即将出发,他们需要把囚车、武器和其他工具都反复检验几次。 曾经冬蓟是危险的罪人,现在人们对他礼遇有加,连执政官都开始称呼他“大师”了。冬蓟也不提旧事,对他们客客气气,沟通得十分顺畅。就好像大家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一样。 一来一回的路上,阿尔丁和冬蓟同坐在马车里,不时随便聊点什么。气氛不怎么亲密,但也不算尴尬。 虽然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门,但冬蓟脸上并没有任何喜悦之色。 他连窗帘都懒得掀开,似乎对这座城市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起初他俩在聊西郊工坊的事。工坊里也有精炼师,他们向冬蓟请教过不少事情,冬蓟给他们写过很多施法说明,还教了他们几个新鲜的技艺。 工坊承担着为边境制作附魔器物的工作,等忙完神殿的活儿,他们依然闲不下来,对施法材料的需求还会越来越大,这方面也少不了阿尔丁为他们操心。 于是,“西郊工坊”就成了阿尔丁与冬蓟之间难得的共同话题。 关于工坊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二人就又陷入了沉默。 快到家附近的时候,阿尔丁忽然提起:“五天后押运队出发,但我没法亲自去送他们。我后天要出趟远门,去王都。” “商会掌事的会议?”冬蓟问。 “对。是卡奈告诉你的吗?” “是的,他去诊所之前提了一句。” 阿尔丁点点头,继续说:“商会历来有五名掌事,不能长期空缺一位。现在各方面情势安定了一些,我们需要推举出新的第五位掌事。不仅有现存的四位掌事要参加会谈,我们手下各个商行的头家们也会参与。这件事估计会耗时很久,我一两天内是肯定回不来的,保守估计,至少要走十多天吧。” 冬蓟说:“押运队短期内也回不来。我估计,他们光是单程就需要二十天左右吧?如果全程急行军肯定能更快,但应该不至于需要这样。” 阿尔丁微皱了下眉。 冬蓟的回答与他说的话好像有点搭不上线。他说的是自己要出去开会,一段时间内回不来,而冬蓟却在说押运队。 阿尔丁想了想,干脆顺着冬蓟的话题说了下去:“押运队那边确实需要很长时间。算上必要的休息,往返至少两个月。但我们不需要等这么久,他们一旦顺利抵达白湖城,就可以从白湖城神殿放信鹰过来。信鹰要在途经城市中转一次,换一批鹰,送回来消息应该只需要两三天。海港城这边收到消息就可以放心了,押运队在白湖城再住多久都不要紧。” 第172页 冬蓟说:“这是顺利的情况。如果他们中途遇到意外的话……” “当然有风险,”阿尔丁说,“不过他们派了这么多人,问题应该不大。” 他观察着坐在身边的冬蓟,冬蓟很放松地靠着座椅垫子,一只胳膊支在窗框上,眉头微锁,似乎是真的很担心路上的风险。 阿尔丁说:“如果真遇到了意外,骑士之中会有人立刻赶往路途上最近的商会驿站。驿站里有专业的传讯人和信鹰,可以尽快向附近城邦求助,调动援兵,也可以把消息传回海港城神殿。这条路确实比较麻烦,一路上缺少神殿骑士兵营,所以我们和神殿商量了一下,由商会提供了一定的帮助,主要是帮他们保证传讯通畅。” 冬蓟问:“不能让商会派一些佣兵去吗?让佣兵直接跟着他们,人手多一点更好。” 阿尔丁说:“很遗憾。如果他们选择从圣狄连出境,那我还真的可以安排佣兵,但他们要走珊德尼亚的南部,那边我人手不够,实在是力不能及。一定要参与的话,就需要和很多人商谈合作,短时间是不可能谈下来的……唉,中间的种种问题很复杂,一两句也说不清。总之,我们派不出那么多人。而且神殿也不会接受这种帮助的,一队神殿骑士,还带一队佣兵保护着,这样实在说不过去。” “为什么说不过去?”冬蓟嘟囔着,“难道是荣誉问题吗,要面子有什么用……” 阿尔丁搂着冬蓟,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不,是我表达得不准确,”阿尔丁说,“我说得太轻浮了。其实不是单纯的面子问题,而是因为既然押送的是死灵师,那就最好不带太多普通士兵。要以神殿骑士为主,再带两三个牧师和法师,这就差不多可以了。普通佣兵基本没有奥术防御能力,也没有受到过长期的神术祝福,他们是非常容易被死灵师的亵渎法术侵蚀的。万一佣兵真的被敌人控制住,反而会成为傀儡,被用来攻击神殿骑士。所以人多不一定就好。” 冬蓟思考了片刻,缓缓点头,眉心一直没有松开。 他感叹道:“也对……我明明是个法师,我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些。怪不得你是商会掌事。” 阿尔丁笑道:“别看我一口一个‘奥术防御’‘亵渎法术’的,其实我只是知道这些概念而已,却并不知道它们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施法者,却因为身份而接触过不少施法者。这就好像……偷偷告诉你啊,我手下有数十支船队,但我本人并不懂如何航海。” 冬蓟笑了。阿尔丁最近很少看他笑,就忍不住一直盯着他。 冬蓟察觉到目光,收起笑容,微微低头。 阿尔丁决定不要故意逗他,免得他更难为情,还是专心说正事更好。 “你好像很担忧押运队的事。”阿尔丁说。 冬蓟说:“当然了。” “囚车有神术奥术双重防御,奥术部分又是由你经手的,你没有信心吗?” “如果只考虑附魔效果,我敢说,可以保证乌云绝对逃不出囚车……但问题是,我不知道押运队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敌人,这几乎是不可预知的。” 阿尔丁说:“嗯,这一点我也很担忧。乌云应该是翻不出什么浪花,我主要担心会有其他死灵师参与进来,比如那个艾琳·塔尔,也就是三月。” 想到三月,阿尔丁不禁暗中叹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迟早会惹来很大的麻烦。当初没能解决掉她,实在可惜。 冬蓟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怕三月的法术。” “哦?” “她是个很有本事的法师,再加上她还带着两个誓仇者,确实十分危险。但即使如此,她要面对的可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啊,还有几个牧师与法师……如果她真要去劫囚车,她的赢面并不大。我担心的是,也许她不会这么直接去硬碰硬……也许她能想到一些更奇特、更阴暗的方式……” 说着说着,冬蓟摇了摇头,闭上眼,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担心,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阿尔丁也有这方面的担忧。为此,他和执政官、牧首以及骑士队长商谈过很多次。 他不反对现在的安排,但还是更坚持自己从前的建议:让他们改走西北方向,从圣狄连出境,然后由两个神殿共同负责押运,最终把怪物直接丢给奥塔罗特神殿。 奥塔罗特是寂静之神,与白昼女士均为三神之一,两种信仰之间虽有相异,却没有任何冲突与不合。把怪物交给他们没什么不好,很恰当,很安全,也很便捷。但其他人都不同意。 首先是白昼大神殿那边不同意。他们不愿意把抓捕这罕见怪物的功绩拱手让人,也不愿意让怪物靠北方太近,怕它会更有遇到同伙的机会。 其次是执政官和本地牧首也不同意。他们分析得很明白:往白湖城走,是大神殿下达的命令,出境后就不关他们什么事了。如果执意往西北走,一旦出现意外,那么出这个主意的人就要为意外负责。 阿尔丁当然也明白这其中利害关系,仔细想想,也就随他们去了,反正这本来就不是由他主导的事情。 阿尔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冬蓟,以你对三月的了解,假如她真的去救乌云了,而且还救成了,她会再回海港城来吗?” 第173页 冬蓟问:“她回来能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你了解她,所以才要问你。” 冬蓟想了想,说:“她不一定会回来。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了。但……乌云却可能想回来。” 阿尔丁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乌云一旦获得自由,很可能会再次潜入海港城。因为他想要你。” “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一旦骑士控制不住乌云了,那时……”冬蓟说到一半,慢慢地停了下来。 后半截话他不能说了。 阿尔丁还在等着他说完。 冬蓟改口继续说:“正因为有这方面的担忧,所以即使押运队的装备都交付了,西郊工坊和救济院市集也还要忙一阵子。我们还要做市政厅的秘法锁具,还有自动侦测不死生物的预置奥术道具之类。” 阿尔丁点点头:“辛苦你了。按说这期间我不该离开,但商会内部的事情也非常重要,我必须亲自出席。我出门之后,这座宅邸就要交给你照顾了,那时候如果工坊有事找你,你可以叫上马车,直接过去。” “我可以出去了?”这倒有些令冬蓟惊讶。 阿尔丁说:“可以。但要记得在大门内坐上马车,直去直回,中途不要下车。” “哦……也就是说,他们仍然把我视为囚犯。我要保持仍然被关押在某处的假象,不能自由行动。” “是的。” “那么多人都见过我了,这能瞒得过谁呢?” 阿尔丁说:“主要是为了瞒王都。王都庭臣认为你是有罪责的,虽然不必受刑罚,但也必须接受一定程度的惩戒管教。海港城人员繁杂,如果你到处乱跑被人看见,消息没准就会传到王都去。还有就是为了瞒奥法联合会,对他们不算完全隐瞒,他们中有不少人知道你被放走了,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放了你。面子上的把戏,总要做足。” 冬蓟问:“那你让我自己出门,就不怕我擅自乱跑吗?” 阿尔丁说:“你做事情是懂轻重的。我相信你。” 冬蓟微笑着点点头。 阿尔丁默默拉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膝头上,与他十指相扣,又稍微用力握了握。就像在强调前面那句“我相信你”。 ========================== 隔一天之后,阿尔丁照计划要离开海港城,前往王都参加十帆街商会的内部会谈。 当时正是清晨,天才蒙蒙亮。 阿尔丁专门去敲开了冬蓟的房门,吻了吻睡眼朦胧的冬蓟,这才正式启程。 清晨周遭还很安静。冬蓟站在石廊里,能听见车马声渐渐远去。他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卧室,躺下来,然后就睡不着了。 也不能怪阿尔丁打扰好梦。按照冬蓟从前的生活习惯,现在这时间他应该已经醒了才对。 近些日子里,他的睡眠情况越来越差,夜里经常翻来覆去,眼睛酸痛,头脑却十分清醒,常常要到后半夜才能侥幸入睡。 既然无法继续入睡,冬蓟就干脆起床,去实验室。 只要坐到工作台前,他就能忘记一切复杂的情绪,让身心都回到当下。 从今天起,阿尔丁和卡奈都不在宅邸里了。这一整天下来,都没有人会来打扰冬蓟。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手头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时,冬蓟才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 他走出去打开门,仆人将早餐与午餐都放在了门口的凳子上。现在天气凉了,食物这么放着虽不怕变质,却变得又冷又硬,难以下咽。 冬蓟挑了一块还能捏得动的烤饼,边吃边走去仆人房,叫车夫准备马车,他要出门。 车夫把马车停到院子门口时,有两个人骑着马,从侧门赶到庭院正门口,打算跟着冬蓟一起出去。 这俩人倒眼熟。一个黑发一个红发,正是多次陪冬蓟外出的那两个宅院护卫。 黑发那人话少,红发的一如既往表达欲旺盛。于是冬蓟在交谈中了解到,阿尔丁事先嘱咐过他们,让他们继续担任冬蓟的护卫,无论冬蓟去哪,都要跟着一起去。 冬蓟笑了笑,看来阿尔丁对他也不是完全放心,仍然会担心他一个人乱跑。 但他当然没有乱跑。 阿尔丁离开的第一天,冬蓟在傍晚去了一趟工坊,晚上又去了救济院市集。 虽然他已经不怎么想管市集的事了,但作为施法者,他仍然对这里琳琅满目的各类施法物品充满向往。 从游商和帐篷的数量来看,市集规模不及从前,但也初步恢复了繁荣。在市集里,冬蓟戴上了兜帽,藏起耳朵,还偷偷摘掉了那枚阿尔丁送他的戒指。他怀疑有几个施法者商贩还是能认出他,他们倒没声张,只是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同。 离开的时候,冬蓟走到救济院门口,迎面遇到了一个熟面孔——在救济院工作的一个寡妇。这里事发的时候,她对冬蓟飞速讲清楚了来龙去脉,给了冬蓟做心理准备的时间,但对不该知道的事情,她就绝不过问。 这个人显然不仅仅是护工。在护工之中,估计也不止有一个她这样的人。 她们关照的不仅是老人和孤儿,那些法师应该也是对亏看有她们照应。 冬蓟对她点头致意。有这些人在,他应该不需要为市集担忧了。 这两三天里,冬蓟除了去一趟市集以外,剩下的几次外出基本是去西郊工坊。 第174页 那两名护卫对去工坊的路有点阴影,上次他们半路上被杀了马匹、抢了马车,现在每次经过,他们都要让车夫放慢速度,他俩骑行在一前一后,万分警戒。 当然,这几次一切平安,没有出任何意外。对于护卫们来说,唯一的痛苦就是每次都要在工坊外等待很久,有点无聊。 冬蓟与工坊里的法师相处融洽,那些法师不仅和他沟通合作品上的事情,还总是缠着他请教各种问题。 然后,到了最后一天——次日就是押运队出发的日子了。 出发的具体时间不定,只有参与的人员才知道。为此,海港城还宣布从今夜开始到明天全天戒严,以避免居民聚集围观。 冬蓟在前一天中午去过了工坊,离开后,他让车夫前往佩特医生的诊所,说要去看看卡奈。 到了诊所,冬蓟没能见到卡奈。医生说卡奈在今天中午离开了。 医生还说,经过这几天的专业照料,卡奈的身体状况已经明显好转,于是他决定回家继续休养,等过几天看看状况好不好,再考虑是否要找医生到家里去照顾他。 佩特医生问冬蓟:“怎么,难道卡奈大人没有回家吗?” 冬蓟摇了摇头:“不……我也知道他准备离开诊所。但今天我一整个白天都在西郊,没在家里,所以不知道他已经离开诊所了……这会儿,我还想来接他呢……” 佩特医生知道冬蓟是商会的法师。她嘱咐冬蓟说:“病人已经完全退烧了,精神也很好,回家去应该没问题。只是……他腿的情况实在不乐观。当初耽误太久了,恐怕将来很难恢复原样。他肯定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一直逃避,对治疗很抗拒。这样挺幼稚的,但我能理解他。我听说你们法师与法师之间更能彼此理解,有些话应该你来劝他,可能比兄弟之间的沟通还管用。你要多劝劝卡奈大人。” 冬蓟答应了她,匆匆离开诊所。 车夫和守卫都在诊所外面,他们知道冬蓟是想来探望卡奈,却并没有听见他与医生的对话。 冬蓟钻进马车厢,脊背上爬过一阵寒冷,让他手指发麻,身体瘫软。 卡奈应该是已经去了神殿。明天,他就要和押运队一起离开海港城了。 从今天起,其实冬蓟也完全可以离开时海港城。他能感觉到,对他的限制已经非常宽松了,要摆脱这两个守卫也并不难。 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暂时不会走,至少要等到押运队凯旋的消息再说。 他清晰地预感到,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忍不住幻想最坏的情况,每晚都会无法入睡。 第69章 贝罗斯父子生前住在珊德尼亚王都。说是在王都,其实他们的庄园距离城门还有十几里路。 庄园的主体建筑是百年前留下来的旧石堡,曾是某位公爵的别邸,后来被这一家族的后人卖给了老贝罗斯。如今,石堡外附带的花园都改成了小规模的烟草作物田地,庄园大门直对着官道,附近还有大片果园和农田。 这一带的所有土地中,少一半属于本地乡绅和城内贵族,大部分则属于十帆街商会。商会掌事们很少到这里来。上一次他们过来的时候,老贝罗斯还活着,在庄园里办过一次小规模的私人宴请。 现在首席暂时空缺,五位掌事也只剩下了四位。今天,四位掌事和其他商会成员终于再度聚集在庄园内,准备商议解决眼前面临的一切问题。 除了包括阿尔丁在内的四位掌事,还有很多商会内有威望的人参加了会议。 一群人在大厅长桌前坐定,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商议。 老贝罗斯没有娶妻,也没有兄弟姐妹,当然小贝罗斯也没有。他们留下的财产需要公平处置。 商业上的各类资源当然算是商会财产,掌事们可以按照相应规则进行安排,但庄园和附带的花园就是个问题了,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贝罗斯父子的私人财产,不归商会掌控,更不能直接分割。 幸好,麦达掌事已经有所准备。 他之前花了些功夫,从附近的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孩,她和老贝罗斯有血缘关系,好像是他已故的父辈亲属那边谁谁家的后代。 这个女孩今天也到场了。她根本不认识贝罗斯父子,也不知道十帆街商会是什么,在华贵的庄园里看到这么多人,显然令她十分惶恐。所以她坐在那里只顾着吃东西,一句话也不主动说。 她对人们谈的事情毫无兴趣。别人问她什么她都表示同意,给她什么文书她都飞速按手印,因为她根本不会写字。 于是,贝罗斯父子的财产问题就被迅速解决了。女孩也带着属于她的报酬快乐地离开了庄园。 而另一件事就复杂得多了——十帆街商会必须有一位首席。 按照规则,这个位子不能长期空缺。如果一时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至少应该推举出代理首席,任期一年,一年内他要协调好各项事宜,到期后再进行另一次推举会议,确定下来正式、长期的商会首席。 在推举代理首席之前,要保证五名掌事齐全到场。戈曼掌事死了,死前也没来得及留下什么遗言,所以商会成员们又要先定下来戈曼的继任者。 戈曼掌事生前作用重大,他继任者人选自然也很关键。此人会影响到西北方向数条商路,还涉及到宝石森林和西瓦河畔的局势问题,这些事情比贝罗斯的遗产难处理多了。 第175页 一整天下来,会谈断断续续,到晚餐后才定下来有继任资格者的名单。余下的事情还要等明天再谈。 晚餐后,阿尔丁和麦达都要去不远处的同一家驿站过夜。两人为了方便交谈,就同乘了一辆马车。 抵达驿站时已经快到午夜了。阿尔丁下了马车,看到高挂着的月亮,不由得叹了口气。 王都这边的天气比海港城更冷,也更干燥,这种气候让阿尔丁不是很舒服,连带着心情也有些浮躁。 “看来最近你有不少烦恼。”麦达走到他身旁。 “可不是么,”阿尔丁说,“这边的问题先不说,海港城里还有一堆麻烦等着我呢。就没几件让我痛快的事。” 麦达说:“如果是商会首席,要面对的麻烦只会更多。” 阿尔丁望向他,挑了挑眉:“那你可要做好准备了。到时候我要把搞不定的事情都推给你。能者多劳,希望你别嫌麻烦。” 麦达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拍了拍阿尔丁的肩膀。 两人并肩走入驿站,打算去再喝几杯,聊一会儿再休息。 ====================== 同时同刻,两座城镇之间的郊外森林中,押运队经过了又一天的跋涉,正在林间空地上扎营。 押运队从海港城神殿出发,从珊德尼亚西南方出境,目前已经行进了近十天。目前为止,一切基本顺利。 今天倒是出了点小意外:他们原本打算在下午抵达一个名为双溪谷的小镇,结果一大早就遇到了暴雨,严重拖慢了速度。雨势过大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躲避,结果到晚上也没能赶到原定的落脚地,只能在路上找个合适的位置扎营露宿。 露宿对神殿骑士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们在巡历期基本都野营过,有不少人还参加过冒险者的探索队。 骑士队长不担心手下的小伙子,他比较担心随行的法师,觉得这些人可能吃不了野外的苦。 押运队原本的安排是让两位牧师、两位法师随行,后来改成了共三名法师,一名牧师。 牧师来多了也没什么用。海港城神殿只是教诵神殿,而不是神迹神殿,教诵神殿的神职者并不能施展神术。他们更像是传道授业的师长,战斗能力远不如神殿骑士,即使让更多牧师跟来,也只会徒增危险。 随行的三位法师中,有两位是奥法联合会成员。一位大概有六十多岁,另一位看面相正值壮年,据说二人既是师生也是搭档,都对死灵学派有深厚的了解,但自身绝不会施展任何此类法术。 第三位法师正是卡奈。原本骑士们最担心他,他的身体情况显然不太好,走路需要依靠拐杖,每一天脸色都很差,还经常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不过,平时法师们反正也要坐马车,身体差倒也不影响赶路。 今晚需要露宿,本来骑士队长觉得卡奈可能会受不了。当他在附近巡视一圈回来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卡奈坐在木箱上,正在指导年轻骑士如何固定帐篷。 另外两个法师都是满脸愁云惨雾,卡奈这么虚弱,反而对露宿没什么怨言。后来队长与他大概聊了一下,才知道他曾经做过佣兵,对他来说,这点小事还算不上什么吃苦。 闲聊之中,队长这才得知卡奈就是阿尔丁的弟弟。他惊讶得原地站了起来,卡奈冲他挤眉弄眼,他才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 “其实我知道你,”骑士队长感叹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卡奈这么个人,但我没想到你就是卡奈。” 卡奈说:“这很正常。我登记的身份是教院法师。和那两位一样。” 队长问:“阿尔丁掌事为什么会派你来?你明明是个……”他忽然察觉到这话怎么说都有点失礼,就慢慢放低声音,寻思着能用什么别的说法代替。 卡奈能看出他的意思,他多半是想说“你明明是个瘸子”之类的。或者文雅一点,改用“残疾人”“病人”这样的词。卡奈不想让他尴尬,就假装没听见后半截话,主动岔开了话题:“对了,我也像其他人一样称呼您‘队长’,可以吗?” “当然可以。” “队长,我有件事想麻烦您一下,”卡奈拿出一只金属水壶,“他们正在那边煮热水,您帮我把这个煮热一下可以吗?拿掉壶塞,把整个壶直接架在火上就可以。多谢您。壶烤不坏,里面的药别漏出来就可以了。” 队长表示很乐意帮这点小忙,立刻就拿着壶离开了。 壶同时拯救了他们两个人:队长不知道怎么和商会的人沟通才对,卡奈也并不是很擅长和神殿骑士聊天。 队长离开后,卡奈在木箱上艰难地挪了挪身体,望向斜后方。 封闭式囚车停在那里,已卸下了马匹,并且用链条和长钉把车身固定在地上。押运队的普通马车都停在远处,只有这囚车被数个帐篷围在正中心。 囚车的厢体比普通马车厢略小些,通体铁黑色,接缝焊死,没有车窗,只在顶部有一扇门。门上不仅有两道锁具,还附加了密闭魔法,配合着厢体的内外的数个防御附魔与神术祷文。 囚车的厢壁上有着坚固的防御体系,方法是冬蓟设计的。经奥术附魔的符文核心与金属铸造融为一体,不会影响到神术祷文的效应,不会被任何外界魔法干扰,而且无法被解除。即使是冬蓟自己也无法将其解除。 第176页 其实这类附魔也并不是永久的,其效果会随着岁月衰减。几十年后,防御力会明显减弱,再几十年后就会变成一堆废铁。但这种衰减对于押运路程来说不算缺点,他们并不需要考虑到那么久之后。 这辆囚车的厢壁与底层都很坚固。它也有个唯一的薄弱环节,那就是车厢的门。 车厢的门不在侧面,而是开在顶面上,是一扇方形的小出入口。门上也有高阶奥术防御魔法,能适配神术祷文,在彻底锁住出入口的同时,还能阻止不死生物的行动,连虚体生物也无法出入。 但是,这里的法术防御与其他位置不同,它并不是恒定的。每隔几天,就需要随行的法师去补上新的法术。 既然在魔法防御上较为薄弱,那么普通锁具就是必需品了。小门上横着几道坚固粗重的锁具,不以魔法启动,而是以特殊机关来进行闭锁。它们与魔法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之前神殿派人问过冬蓟:反正乌云是不死生物,不算活人,它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排泄,那为什么不干脆把小门完全焊死呢?何必要专门留一个能打开的门?把他封死在里面,到了白湖城神殿再想办法拆卸车厢就好了。 当时冬蓟解释说,万一遇到极端情况,比如马车车轴受损严重,马匹死亡,人员锐减……那时,仅剩的人员很可能必须把乌云从里面拖出来,才能按计划继续前进。 乌云身上戴有镣铐与颈环,它们由秘法合金制成,上面运作着微型反奥术力场,他是不能施法的。只要押运队还能剩下一两名骑士,就完全可以继续押送他。 而如果把车厢完全焊死,一旦出现减员比较严重的战斗,剩下的骑士在失去马匹的情况下,还要带着笨重的整个车厢赶路……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冬蓟预设的“极端情况”下,押运队只剩下一两个人,仍然要拼着命完成任务……这种场面实在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这个,牧首和骑士队长听着也觉得害怕,就又给押运队多加派了八个人。在理智上,他们认为情况应该不至于如此惨烈,但也觉得严阵以待没有坏处。 想着这些,卡奈低头看着随身的腰包和斗篷内袋。他身上也带着不少冬蓟的作品。 前一段时间里,冬蓟几乎每天不停地工作,全天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 和工坊的合作结束后,冬蓟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尽己所能地继续制作各种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他做了很多短效附魔工具,防止神殿骑士们的附魔武器出现损毁;他还亲手制作了一批精制施法耗材,让卡奈和其他法师一起使用。对普通法师来说,优秀的精炼师是相当可贵的。经他们之手,粗制的原始材料能变得更趁手,法师用它来施展法术,法术效果也会更稳定,更强大。 看着冬蓟干活的劲头,卡奈已经明白他的想法了——都是因为那件东西。那件卡奈要求冬蓟制作的东西。 冬蓟同意制作它,是因为它在极端情况下确实利于大局;但同时,冬蓟又非常不希望有人用到它。 想到这里,卡奈的手轻轻抚上胸口。罩袍的内侧隔袋里,是两枚拇指大小的金属扁瓶。 他叹了口气,轻轻自言自语道:“用不上当然最好。但愿吧。” 这一晚,神殿骑士们轮流守夜。法师们不参与值夜,但会在附近布置一些魔法防御。 哪怕不是露营,而是住在城市驿站里,他们也每晚如此。 一夜无事。东方天际初现灰白的时候,卡奈醒过来了。 他与牧师同住,另外两个法师在隔壁帐篷里。 牧师知道卡奈身体不便,他说过,如果起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叫醒他。但卡奈并不想打扰别人,他自己拿好拐杖,慢慢挪出了帐篷。 卡奈去树林里解决了一下个人问题。回来的时候,他迎面遇上了一个守夜的骑士,似乎也要去行方便。 那人个子很高,头发很长,脸上有很明显的大块胎记,用头发都遮不住。卡奈对这个人印象还挺深,此人经常负责在凌晨时守夜,性格略有些阴沉,平时不太爱理别人。 现在也是。他们两人擦身而过,双方都没打招呼。 卡奈慢吞吞地走回林间空地,可以看到被围在帐篷中间的囚车,以及盘腿坐在囚车旁的另一个守夜骑士。 一岗只有两名骑士?这样人太少了。卡奈微微皱眉。 如果是在城镇的驿站里,也许可以这样安排。因为城镇里人员密集,当地卫队与驿站保镖也会提供一定的安保协助。但在野外,尤其是在最容易出状况的凌晨,只有两个人值夜实在太危险了。 经验丰富的施法者完全可以瞬间夺去两个人的性命,而且保证安静无声。如果能安排一岗四人就会好很多,受到突袭时,一般不至于四人同时死去,起码有人能活着喊叫。 卡奈一边想着,一边艰难地挪着步子回到帐篷旁边。经过那两名法师住的帐篷时,他停下了脚步。 施法者常常面对药剂,嗅觉比较敏锐。 卡奈闻到了一股不自然的腥锈气息,就出自这座帐篷。 他警戒起来,立刻高声叫喊,弄醒了所有人。他这样大声呼喊,那两个法师的帐篷却一直安安静静,无人应答。 刚醒来的骑士们还有点发懵,牧师倒是立刻察觉出了不对。 第177页 他叫来了骑士队长,在队长的保护下,牧师掀开帐篷门帘,更加浓重的血腥味直冲了出来。 那两个法师已经死在了帐篷里。 他们在熟睡中被人杀死,伤口从上颚部穿向脑后。这样的刺杀会让人瞬间毙命,不仅无法发声求救,恐怕连挣扎都没有机会。 卡奈惊呆了。他立刻检查了营地范围内的法术防御。一切如常。魔法警报没有被触发过,侦测不死生物的罗盘也只是指着囚车方向,毫无变化。 接着,他立刻意识到:杀死这两个法师的可能既不是陌生人,也不是怪物……那么魔法防御当然不会被触动。 在卡奈刚刚醒来,离开帐篷的时候,他并没有嗅到血腥味。 他腿伤未愈,走路非常慢。他从帐篷走到树丛,再折返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如果是受过训练的人,肯定可以杀死两个沉睡的目标。 卡奈立刻转过身,在人群中搜寻刚才看见的骑士——就是那个脸上有胎记,与卡奈打了个照面的人。 不出所料,那名骑士不见了。他似乎要去树林方便,然后就一去不回。 与那人一起执勤的小骑士都吓傻了。原本,他们两人分别守在囚车两侧,中间隔着囚车和一小段空地,互相能听见说话声,却看不见对方。 事情发生得很快,他都没来得及察觉对侧的帐篷区域发生了什么。 据队长说,逃跑的骑士名叫帕德,大约二十五六岁,上半年刚结束巡历期,算是入誓比较晚的骑士了。 押运队里大多数是很年轻的骑士。据队长回忆,起初询问帕德是否愿意参与押运的时候,帕德还有些退怯,后来不知怎么,他又想通了,就加入了进来。 骑士队长了解过每个人的情况,在回忆帕德是否有异常时,他意识到一件事:帕德不是珊德尼亚人,而是出身于雷克利亚王国,他的故乡就在坎达郡。坎达郡距离这块扎营地很近,大约也就一两天脚程。如果帕德在这里逃走,他很有可能会逃向坎达郡。 与此同时,牧师检查完了两名死者的尸体,死者正是被每个骑士都携带着的神殿制式短匕所杀。 正常情况下,那种野营用的小匕首很难像这样刺穿整个头颅,但现在情况不同——骑士们拿到了精炼师制作的短效附魔工具。 只需要一枚锐锋符文,不懂施法的人也能随时强化自己的武器,十分方便,也十分危险。 骑士队长气到发抖,立刻开始部署人马,抓紧时间去追捕帕德。帕德离开时没有牵马,只要仔细追踪行迹,应该还能追得上。 队长带走了三分之一的人,其他人留下处理善后。临走前他交代道,如果日出之后他们还没回来,剩下的人就先行出发,按照原定路线行进,前往预定要歇脚的双溪谷。无论两批人谁先抵达,都留在双溪谷当地,等待与另一批人汇合。 第70章 押运队就近埋葬了两具尸体。埋葬之前,骑士们从那两人身上取下了一些物品,还能用的施法材料交给卡奈,领巾或项坠之类就交给牧师保管,将来留给死者的亲友。 天亮后,外出追踪凶手的几个人还没回来,于是押运队按照计划启程赶路。 当天中午,他们顺利抵达了双溪谷。镇长知道会有一队神殿骑士投宿,早已给他们备好了住处。 小镇里没有大型驿站,酒馆的住宿区域又太小,于是他们给神殿骑士准备了一处空置的农场排房,足够所有人住进去。农场里有充足的食物和柴火,镇长告诉让他们可以自由取用。 正午时分,骑士们一言不发地忙碌着,将必要的行李安置好,再把马匹、马车和囚车都领到马厩附近。 卡奈下了马车,站在排房边,看着阳光下依旧黑漆漆的囚车。 骑士们需要自行烹饪午餐。大家脱下盔甲,点燃灶火,炊烟升起之后没多久,又一队人马抵达了双溪谷。 是追踪凶手的人回来了。全员无一伤亡。而且成功地追上并捉住了那个叫帕德的凶手。 帕德起初还尝试逃跑,被包围后就没有再反抗,扔掉了剑,双膝下跪,脸上淌满了眼泪。 骑士队长收缴了帕德的防具和武器,把他绑起来关在其中一间小屋里。骑士们留了一些人看管他和马车,剩下的人在空谷仓里集合。 押送的路上,队长已经初步审问过帕德了。那两名法师确实是他杀的,手法和大家推测的一样,就是给匕首用上锐锋符文,利用守夜的机会快速下手。 关于动机,帕德也已经坦白了出来。 骑士队长对众人转述了一下,每个人听了都面色沉重。 据帕德交代,押送队刚出发没多久,他就在某次值守时接到了疑似来自死灵师的威胁。 对方没有亲自现身,而是雇了跑腿的人给他送来了邮件。 邮件里提到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故乡坎达郡,他家中的母亲,外婆,姐姐,姐夫,外甥,还有相邻的未婚妻一家人……对方不仅知道这些,还在邮包里夹带了一些来自他家的小东西,足以证明对方就在坎达郡,能够时刻监视他的所有家人。 对方要求他杀掉两个法师。而且指明是要杀那两个奥法联合会成员。 只要他干成了这件事,他所有亲人都会安然无恙。如果他把这事说出去,那么他就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第178页 起初帕德非常动摇。他当然并不想杀害法师,但又不敢上报情况。 当时押运队刚刚靠近珊德尼亚边境,距离雷克利亚王国太远,万一家人真有什么不测,他根本没法快速赶去确认。 第二晚,帕德又收到邮包,里面仍然是言简意赅的信件,以及更多来自他家庭的小物品。 信中说,他必须在靠近望湖隘口之前动手。押运队一旦通过望湖隘口,他的家人就性命不保,即使他这时候愿意杀法师也来不及了。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是在城镇过夜,他就会收到这样的邮包。 有一次,他甚至收到了来自未婚妻的一段头发。帕德能认出来那确实是她的头发,上面还绑着一段独特的缎带,缎带是多年前帕德的母亲亲手编织的,帕德亲手把它送给了未婚妻。 帕德抓住过来驿站送邮包的人。对方只是当地小孩。 他问小孩怎么会认识他,小孩说,送信人交代他“给那个脸上有胎记的神殿骑士,在他单独一人时给他”。脸上有胎记的神殿骑士很容易辨别,小孩即使不认识他,也绝不会送错人。 送信的小孩根本不知道送信人是谁,对方把信留在当地酒馆柜台里,留下关于送信要求的纸条,送信的孩子会去定期领取信件,直接从酒馆老板手里拿钱。 各地都有这样的小孩子,他们靠干跑腿的事来赚零钱补贴家用。这情况并不稀奇。 帕德最后一次收到邮包,里面是他母亲和姐姐的头发,还有一颗掉落的乳牙,据说来自他的小外甥。 附加的信上说,他的家人不会被简单地谋杀,而是会变成另一种东西。他们即将成为嗜人血肉的怪物,在夜晚来临后全家出动,把坎达郡当做餐桌,而且怎么吃也不会饱足。 最后,他们会被郡卫队或者外来的冒险者斩杀。他全家的尸体会被固定在广场绞架上,在正午烘晒到不成人形。太阳落山后,他们又会苏醒,整夜在绞架上惨叫,就这样日复一日。 他要是再这么犹豫下去,望湖隘口马上就要到了。 没过多久,帕德就崩溃了。 于是,在靠近坎达郡时他终于动了手,杀死了那两个毫无防备的法师。 帕德表示,自己昨晚不是要逃跑,不是想脱罪,而是想赶去故乡看一眼家人怎么样了。 他没有马匹,精神极度混乱,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反追踪,于是其他骑士很快就追上了他。 骑士队长答应了他,会从双溪谷雇一个本地人去坎达郡查看情况。帕德现在多少也冷静了下来,他对罪行供认不讳,并向队长表示感谢。 从威胁信的内容来看,那人显然是死灵师。信件上提到的怪物就是食尸鬼,死灵师们经常搞这种恶心的改造,用来充当战力。 不过,对方并没有说明要杀那两个法师的原因。 如果死灵师的目的是削弱押运队,那为什么他特意要求杀那两个奥法联合会的法师?连卡奈一起干掉岂不是更好? 听了队长的疑问,卡奈冷笑了一下。“我明白是为什么。”他说。 “为什么?” “显然她认识我。她知道我和那些学者不同。” 队长问:“你刚才说……她?” “嗯,我认识一个有嫌疑的死灵师,是女的。不过也可能不止是她,她或许还有同伙。” 队长说:“原来如此。那么,是不是因为她认识你,知道你是战斗法师,觉得你不好对付,所以就优先对另外两个人下手?” 卡奈摇了摇头:“不。她不优先杀我,是因为我死或不死都可以,而那两个法师必须死。” “为什么?” 卡奈双手紧握,眼神愈发沉郁:“她不是怕我厉害,而是知道我无能。队长,也许您还记得,囚车门上有一套能和神术祷文适配的魔法防御,是数种法术衔合而成的高阶奥术。为了让门能够在需要时被打开,这个法术不是恒定的,每隔三四天,就需要随行法师补上新的法术,并且可以由施法者随时解除。” 队长知道这些。他点点头,等着卡奈说下去。 “而我……我是个战斗法师,只擅长力场与射线攻击,”卡奈说,“我不会施展那些法术。” 听了这话,在场的骑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很难理解。在他们的概念里,每个神殿骑士肯定都能使用军制武器,都懂骑术与行军知识,都能念诵神圣祷文,都会辨识神术……只要能算是独当一面的骑士,就不可能只懂用剑,不懂着甲。 如果真有谁不懂这些,那就只能是因为他年纪小、资历浅,一旦达到同等资历,骑士们所懂得的东西就都应该差不多。 而法师们不是这样。奥术领域几乎没有所谓的全才。 骑士队长试着理解了一下情况,问:“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囚车门上的奥术失灵了,你无法再补上新的,所以囚车的防御就变弱了,对吗?” “对。”卡奈说。他怀疑骑士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情况有多严重。 旁边的一个年轻骑士说:“囚车不是只靠哪那一个法术。它的内部有神圣祷文,门上有加固的多重机关锁,外面也有别的防护,少了一个奥术也没事吧?” 卡奈猜对了,他们果然觉得不严重。不过卡奈懒得继续解释,反正事已至此,使劲分析下去也只会渲染紧张气氛而已,对接下来的路程未必有好处。 第179页 他向队长要来地图,查看了一下最近的大型城镇位置。接下来,押运队必须尽快赶到下一个有商路驿站的城市,用驿站的信鹰把突发情况传递出去。 “找到信鹰之前,你没有什么魔法能传递信息吗?”队长问卡奈。 卡奈说:“原本是有。”他随身的背包里带了小铜碗和蜡条,还有几种能燃烧的粉末,就是用来施展通讯法术的。 “什么叫原本有?现在没有了吗?” 卡奈摇了摇头:“前些天还可以,现在距离太远了。无论是把消息传到海港城,还是传到希尔达教院……现在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所有传讯法术都会受到距离限制。” 恐怕这一点也在死灵师的算计之中。押运队刚启程时一切风平浪静,等他们远离了教院与海港城,死灵师才开始逐渐亮出毒牙。 押运队众人又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决定缩短在双溪谷的休整时间,抓紧时间继续上路。 散会之后,卡奈听到有两个小骑士一边嘀咕一边往外走,其中一人感叹着,早知如此,奥法联合会应该多派几个法师来。如果再多几个人就不会这样了。 卡奈不由得苦笑。其实原本是不需要多带法师的。 如果他们去过教院就知道,法师们大多数整天坐着,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从卧室到书房。他们不仅体力柔弱,还可能被小凉风一吹就头昏脑涨、上吐下泻。从教院到西南方这么远的距离,那些人指不定会病成什么样呢。 最关键的是,他们并不擅长战斗。比如说,骑士再怎么善战,也无法在骑马冲锋的同时设计制作出一台攻城槌,而大多数法师属于那种做攻城槌的人,他们也无法直面战斗。 一旦直接面对敌人,文弱的研究者躲也躲不开,跑也跑不快……带太多法师,只会给押运队拖后腿。 更何况,那两名死去的法师原本已经是极佳的人选了。如果敌人是死灵师,或者任何不死生物,他们肯定可以从容应对。昨晚营地周围设立了魔法防御和警报,死灵师或怪物不可能偷袭成功。 谁能想到,杀死他们的不是死灵师或怪物,而是一个神殿骑士。即使他们的防护再严密也没用。 这样一想,死灵师找上帕德肯定不是偶然。如果敌人真的是艾琳·塔尔,也就是三月,那她肯定事先观察过海港城的年轻骑士。 她提前看中了性格弱点明显、容易摆布的人,这样才能让一系列的诱导、欺骗和威胁生效。 卡奈懊恼不已。当初就该早点杀了她,别让冬蓟有机会放跑她……现在就可以少很多事。 当初是卡奈先发现冬蓟这个人的。而现在,他对冬蓟的想法变得很复杂。可以说是既感谢,又埋怨。 平心而论,冬蓟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帮助,很多事情是有他参与才能成功的;但与此同时,冬蓟的种种行为也给海港城、给阿尔丁带来了无穷的隐患。 幸好,卡奈也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局面终究会结束。或早或晚。 =================================== 押运队在双溪谷休息了一夜,次日天蒙蒙亮时换好了马,立刻启程。 他们打算带帕德到大城市,先交给城卫队关押,以后再慢慢处理他的问题。押运队在大路上一向疾行前进,又不能像对战俘一向把帕德拴在马后面,于是就把他绑起双手双脚,关在运行李的马车里。 行至午后,大路两旁地势渐渐升高,望湖隘口已近在眼前。 押运队顺利穿过了这条荒原上的走廊。要抵达城市的落脚点,还需要匀速前进一天半左右,所以今夜多半还是得扎营露宿。 卡奈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靠着窗口打盹。他面前的座位上是两个小包裹,里面是两位法师的少量个人物品。 渐渐地,雨声敲在马车厢上,把他从昏沉中唤醒。 这几天本就多雨,倒也不值得吃惊。明明雨不算大,但马车停下来了。 卡奈从马车窗望出去。前面的骑士们凑在一起,好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他问了一下不远处的骑士,那人告诉他,走到这里开始,他们需要从大路上下去,走荒原的泥土地。 大路向南拐去,通向一座与他们行进方向南辕北辙的城市。如果继续走大路也可以,但会花费好几天的时间来绕行,不如穿行荒原更快。而且这一带是平原,马匹和马车可以通行。 但这样做也有个问题:这几天雨水太多,土地变得比较泥泞,有些地方恐怕会陷住车轮,更严重一点还可能会给马匹带来危险。 幸好白昼骑士都具有一定的野外经验,能够找到适合马匹和马车的路。骑士们打算暂时改变队伍阵型。派出几个人横向步行前进,先走出一百尺左右,找出适合的路线,再让后面的队伍跟上,然后如此重复。 这段路需要整体走得慢一点,只要撑过这一段就行,越过十里左右的荒地,就又有规整的乡野小路可以走了。 押运队暂时放慢速度,冒着雨继续赶路。为了看清外面的情况,卡奈拉开了马车的两侧窗帘,任凭雨水潲湿衣服。 现在雨不算很大,但天色越来越暗,有乌云从西边压了上来,眼看着,后面肯定还要有一场大雨。 果然,走着走着,一阵白光照亮了阴云和土地,片刻后就是劈裂的雷声。 第180页 在雷声之中,卡奈还听见了一声来自魔法警报的锐利鸣叫。 他急忙翻开背包,拿出老师给他的侦测罗盘,罗盘上的法阵急速旋转。 卡奈扑向窗口,刚想发声提醒骑士们,又是一道惊雷与闪电同时撕裂天空。 原本还算柔和的雨点变成了密集的水幕。卡奈的视线穿过朦胧的雨水,看到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 有一名骑士高声喊着什么,拔出佩剑。更远的地方有零星几个小黑点,正是负责探路的先遣队。 一人蹲伏在地上,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怎么了。另一人手里提着剑,踉踉跄跄地向他跑去。 跑到一半的时候,几道黑影从周围的泥土中倏然跃起,将蹲伏着的人扑倒在泥水中。 第71章 戈曼掌事的继任者定下来了。那人叫格罗拉,是戈曼的得力助手之一,费西西特本地人,有两个孩子,没有丈夫,不到三十岁,算是比较年轻的掌事了。她完全继承了戈曼的思路,认为应该封锁住指向希瓦河的一切贸易,逼退侵入宝石森林的死灵师,尽量清除他们的影响。 要实现这些目标,不仅要在费西西特城邦议会那边下功夫,也需要得到商会内部的一致支持。 而商会在经历了这番波折,也迫切需要有个主事的首席,哪怕只是为其一年的代理人。 格罗拉签署掌事的就任文书后,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抓紧时间确立首席。 十帆街商会创立以来,确立首席的流程一直十分奇妙,与城市议会或皇家继承都不太一样。 如果有人自告奋勇成为首席,掌事们会对其进行观察和考验,在此期间内,商会里有一定地位的人们都可以对其提出意见,或者直接表示反对。时限到了之后,如果对此人的反对声音极少,不够规模,那么他就可以直接成为商会首席。 如果没有人主动要做首席,那么就要由五名掌事每人推举一个名字。如果某人被三名以上掌事重复提名,那么此人就直接成为首席;如果提名结果是有两个名字各出现两次,那么剩下的一个人选就被直接忽略,提名该人的掌事要在另外两个名字中做出选择,形成二人对三人的局面,最终,三人一方提出的人选成为首席。 推举过程是在讨论中进行的,并不匿名。每个人都知道,这套过程并不公平。回顾过往,首席经常在阴谋与利益交换中产生。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阴谋与利益并不是虚无之物,反而是掌事们实力的体现方式之一。或许这漏洞百出的就任方式,正是这套流程的初衷。 在正式推举之前,还要有充足的商议时间。今天不召开提名会,至少要等明天再议。 在具体的推举方案上,阿尔丁与麦达早有默契——阿尔丁并不想自己当商会首席,哪怕是代理一年也不想。 倒不是他有多淡泊名利,而是他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从各方面来说,他都还没做好准备,冒进只会徒增风险。不如务实一点,把权力让给合得来的人。 又是一天的商讨结束了。到了下午,庄园里温度骤降,似乎是壁炉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得赶紧找人来修理。于是今天的晚餐会取消,阿尔丁提前回了驿站。 麦达打算去王都逛逛,喝几杯,再找个好地方享受一下其他乐子。他问阿尔丁想不想一起去,阿尔丁回绝了。 其实他还蛮喜欢珊德尼亚的王都,但不知怎么,现在他就是提不起兴致。 目前最影响心情的事就是壁炉烧不起来。但阿尔丁非常清楚,自己还不至于为一个壁炉心神不宁。 平时他很少这样。即使会心烦,也都是因为面临着实打实的麻烦。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令他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小时候。 那时,他感受过类似的莫名心烦。 是他十岁左右的时候吧,他没记住具体岁数。卡奈就更小,但已经开始去城里上启蒙学校了。 某天,他知道卡奈被人打了,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人下手不重,没有伤痕,他抓不到证据,所以他就偷偷去启蒙学校附近等着,想在下课后堵住那个孩子。 出发的时候他颇有自信,等到了城里,他却开始心慌了。 他忍不住想:这种心慌正常吗?会不会是出于直觉的预警?难道是卡奈出了什么严重的事?难道被大孩子打伤了? 后来他等到了卡奈,卡奈一点事也没有。只可惜卡奈太小太傻,没能引着那个大孩子一起出来。 兄弟俩顺利回到了小镇上。他家附近围了很多人,空气里飘荡着非常刺鼻的味道,房屋变成了焦黑色。 父母都死了,已经看不出人形了。 与此同时,那股莫名焦虑的情绪竟然消失了。 更激烈的情绪替代了它,它当然就消失了。 今天,阿尔丁心中又升腾起了这种熟悉的焦虑感。 他写好了简讯,装在细管里,让驿站老板给他挑了两只信鹰。 两只鹰一只飞向海港城,另一只飞向雷克利亚王国都城。那个地方是押运队的必经之地,算算时间,押运队应该已经离开了,但至少能打听一下消息。 这是信鹰的极限距离。如果是再远一点的城市,商会的信鹰联络网就覆盖不到了。 ======================================= 尸体一个接一个地从泥地里爬上来,操纵它们的施法者一直不见踪影。 第181页 这片平原过去或许做过战场,土层之下的尸骨着实不少。尸骨有些完全是骷髅,也有些身上还有破烂的布料和盔甲,它们挖开土地,循着活人的气味发动攻击,由于手中没有武器,就只用骨头手臂扑抱、用牙齿噬咬。它们不知疼痛,即使被砍掉一边的手臂,也毫不畏惧地继续扑向活人。 对于神殿骑士来说,这些怪物不难对付。它们是低等不死生物,虽然力大勇猛,但毫无智商,更无战术可言。唯一令人头疼的是,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尸骸一个个不停地爬起来,即使砍倒一个,过几分钟它就又拖着残缺的骨架站了起来。 卡奈暂时没有去管那些尸骨。他站在雨中,一手撑着拐杖,一手端着老师做的侦测罗盘,试着寻找施法者的位置。 暴雨下视线不佳,罗盘也似乎被什么干扰了。对方是从北方回来的死灵师,肯定有办法回避侦测。 既然找不到,卡奈决定先放弃寻找,转而关注已经停下的囚车。 刚才走在前面的骑士受到袭击,后面的人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负责赶车的骑士判断失误,马匹走偏了几步,把囚车带上了一块严重泥泞的地面。 这只是泥地,不是沼泽,人类步行通过是没什么问题的,卡奈乘坐的马车也问题不大,但那辆特殊的囚车就不行了。 它是金属制成,极为坚固也极为沉重,连拉车的马都比普通车多一组。囚车的车轮陷入泥泞,被下面什么厚重的东西卡住了。 马匹也不适应这样的地面,赶车人试了几次,都没能让马把囚车带出陷坑。 卡奈拖着伤腿,艰难地走到附近,打算用力场法术去推动车厢,看这样能不能让车轮滑出去。如果囚车一直不能动就太糟糕了。 他叫赶车的骑士先离开马车,以免在法术中受伤。骑士依言跳下车来,站到卡奈附近,拔出剑警戒着,以保证卡奈施法顺利。 卡奈试了两次。第二次法术方向对了,立场盾差点让车轮离开泥坑。 正在卡奈想再试试的时候,侧后方那名赶车的骑士低低惊叫一声,紧接着是几下金属交鸣。卡奈回过头,不禁脊背一寒。 一个庞大黑影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正对那名骑士发动猛攻。 那身影浑身焦黑,双眼是燃烧的血色,手中提着黑色重斧。这是三月的誓仇者之一,正是在海港城内出现过的那一个。 神殿骑士的铠甲与武器受过神术祝福,姑且还能抵御誓仇者的攻击。由于力量与战斗技能的差异,卡奈觉得那名年轻骑士未必是这怪物的对手。 如果多名骑士一起对付誓仇者,或许能用神术附魔武器来制服它,但现在其他骑士被大量复生尸拖住,难以迅速支援同伴。 誓仇者对绝大多数奥术攻击免疫,卡奈深知自己伤害不了它。唯一能对誓仇者起效的法术,就是力场护罩。它也法伤害怪物,却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阻隔它。 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卡奈决定还是先保护囚车,再去支援骑士。 卡奈面对囚车伸展双手,念动咒语。他打算唤起一只半球形护罩,笼罩住整个囚车,防止死灵师对囚车下手。 但他的法术没能完成。一股剧烈的冲击从侧面袭来,把他整个人撞飞了出去。他跌倒在地,骤然爆发的剧痛侵袭全身。 卡奈咬紧牙关,定了定神,只见另一个誓仇者站在几尺外,提着长剑,赤红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他分辨出了痛苦的来源。沉重的长剑击中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甩飞了出去,右肩的骨头已经碎裂,或许连带着右臂和锁骨也已经不行了。 不仅如此,在他摔倒之后,腿上的旧伤也开始剧痛。尚不稳固的骨折处再次错位。 卡奈蜷缩在泥水里,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极为扭曲的嚎叫声,声音并不远……来自那辆载货的马车。 马匹慌乱地踏着蹄子,互相推撞,造成后面的篷车来回扭转移动。几次颠簸之后,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马车上滚了下来,摔在泥地上,又迅速站了起来。 看清那个身影后,卡奈不仅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帕德。 绑住帕德的绳子被切断了,估计是刚才那个誓仇者干的。帕德重获自由,却并没有逃跑。 他既不帮助骑士兄弟,也不攻击他们,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囚车,姿势很不自然,走近之后可以看到,他的面颊和胸前的衬衣上一片黑红,似乎是淌着鲜血。 他再走近几步,卡奈终于看清了他的情况。他的双眼被挖掉了。从他双手的斑斑血迹来看,恐怕这是他自己亲手所为。 尽管失去了双眼,而且姿势奇怪,他走起路来却坚定而顺畅,就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 看到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裤,卡奈突然明白了一切。 帕德被鼓惑犯下了罪行,但他并非真正的邪恶之徒,一旦被骑士们抓住,他肯定会束手就擒。 为保证安全,骑士会卸除他的护甲,拿走他的武器,免得他再干出什么事来。 但这样一来,帕德身上的神术与奥术防御也就全都不复存在了。 对死灵师来说,帕德变得与普通人无异,可以用药剂或惑控法术来进行控制。 帕德走到囚车旁边时,持长剑的誓仇者也靠了过去。 卡奈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一侧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显然,誓仇者已经不再以他为优先目标了。 第182页 誓仇者把长剑插在身边的泥地里,一手抓紧囚车边角,一手抓住车轮,轻易就把庞大沉重的车体掀翻在地。 马匹被带倒,惊惶地嘶鸣挣扎。誓仇者拔出长剑,片刻之间,腥臭的血压染红雨幕,三组马匹全部被斩杀倒地。 这时候,周围有些骑士也意识到事情不妙,尽可能地挣脱尸骨的纠缠,纷纷朝着囚车与誓仇者冲过来。 誓仇者不再去管囚车,架着剑护在周围,让赶来支援的骑士无法靠近帕德。 至于帕德……他摸索了一下,熟练地找到了车厢顶部的门。 门上有两道锁。为防止钥匙丢失,锁上使用的并不是传统的钥匙,而是需特定手法才能打开的机关暗锁。 机关是以白昼巡者的神术字符为基础来设计的,只有牧师或神殿骑士才知道解法。 帕德受到的是高阶惑控,他保留着自己原本的智力,但会按照施法者的意愿来进行行动。他可以解开那些特殊的锁。 这道门上的防御法术已经失效,一旦锁也被解开,里面的乌云就重获自由了。 看着这一切,卡奈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力场护罩或者壁障都需要双手施法,需要在念咒的同时对施法目标划出精确的几何法阵。可是他的一侧手臂动弹不了。 他想施展一个小一点的力场护罩,弹开附近的誓仇者,顺便还能切掉帕德的手臂……但是不行,他的身体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卡奈单手摸索到衣袍内侧,摸出了那两只扁瓶。 他先用拇指挑开金属扁瓶,把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誓仇者将两名骑士击倒在地,第三人被它的剑穿胸而过。 接着,卡奈攥紧第二个扁瓶。它是琉璃质感,通体完整封闭,没有瓶塞。卡奈开始默念咒语。 在他念咒语的时候,帕德已经打开了囚车的顶门。 雨声比刚才小了,天色也明亮了一些。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抵在漆黑的囚车门上。乌云重见天日了。 此时,誓仇者仍然在与骑士们缠斗,令他们无法靠近。 车门上的手暂时没有动,乌云好像是在犹豫,不知要不要出来。 而帕德慢慢地抬起双手,伸向车门内。他肩膀紧绷,手臂的姿势是紧握着什么东西。 从那姿态看,帕德应该是扼住了乌云的脖子。 乌云就要更换身体了。要负责杀他的并不是誓仇者,也不是任何活尸,而是目前受到控制的帕德。 由此可见,用不死生物来杀乌云应该是无效的,要么他会真的死,要么他完全死不了。想让他完成更换身体,就必须让活人来杀他。 卡奈继续念咒语。他的左手越攥越紧,那只琉璃扁瓶几乎要嵌在他的掌心里。 预置法术开始生效。法术脉络钻入他的皮肉,渗透肌理,沿着血管蔓延。卡奈本以为会疼,结果这法术竟然毫无痛苦。不过他也不太敢肯定,也许是多处的骨折实在太痛了,反而可以掩盖住轻一些的不适。 他一边等着法术完成,一边用上仅剩的所有力气,在泥地中挪了挪身体。只差这一点点距离……他稍微爬出了半个身子长度,这就够了。 从这个角度,他看到囚车门内的乌云了。 乌云使用着亡者猎人的身体。如今,这具身体与之前的小贝罗斯一样,头发也全都变成了灰白色。 帕德双手仅仅攥着乌云的脖子,乌云的膝盖虚跪在车门边缘,上半身几乎被提起来。 它多半并不想反抗,但出于本能的反应,它的手还是颤抖地抓着帕德的袖子。 既然乌云的手还有力气抓紧东西,那就是还活着。 卡奈笑了笑。他张开左手,掌心里的琉璃扁瓶落进泥水里。瓶子从未打开,里面却已经空空如也。 不远处,誓仇者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向卡奈跑了过来。但它们来不及了,卡奈迅速而准确地念出咒语,左手送出一道苍白色的射线。 他一直是这样。他只擅长射线与力场法术,不仅攻击力惊人,而且出手极快。 射线从帕德耳畔擦过,直刺入乌云的面部,在头颅上打了个对穿。 血液是黑色的,没有出现明显喷溅,只是顺着灰白色的头发流出了一点点。乌云的双手失去力道,垂了下去,而帕德仍然徒劳地扼着尸体的脖子。 卡奈趴在泥水中。他的意识还在。 杀死乌云的上个身体后,乌云的灵魂不会马上在下个身体中醒来。上次也是这样,在审判庭里,亡者猎人还是她自己,到地牢之后才发生改变。 一旦做完了该做的事,疼痛就重新占据了大脑。卡奈笑出了声。也许声音很大,也许气若游丝,反正他自己听不到。 “结果还是用上了,真他妈不走运……”他自言自语着,“不过……这说明我是对的……” 他想翻身面向天空,但身体实在没有力气。这时,有一双手帮助了他,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是一双柔软的手,上面没有铁手套,不是神殿骑士,也肯定不是誓仇者。 蹲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人,但周围还有很多零碎的脚步声。是软靴子,不是骑士。 这里有不止一个死灵师。看来乌云的人缘还挺好。 卡奈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尽量大声说话:“你们终于肯出来了?你们北方死灵师……都这么懦弱吗?” 第183页 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他:“法师只求达到目的,无所谓是否懦弱。你做了什么?” “我抓到他了,”卡奈又笑了,“你要让帕德再来掐死我吗?试试看?” “你……”对方没有说下去,也可能是卡奈听不清楚。 反正他并不担心了。就算死灵师操纵帕德来攻击他也没用,无论是掐死他还是砍死他,乌云都跑不掉了。 面前的死灵师放开了手。不知是想逃走,还是已经被神殿骑士杀掉了。 卡奈睁不开眼睛,看不见目前的战况。他意识到,是最先喝下的紫鼠草汁开始生效了。 困倦袭来,疼痛完全消退。卡奈躺在柔软的泥地里,舒服得像是回到了家里的床上。 不是海港城那座带庭院的宅邸,而是小镇上的家。只可惜那时候他太小,能记住的东西太少。他连家乡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第72章 关于推举首席,阿尔丁与麦达已经大致碰过了意向。原计划是这样的: 麦达可能会推举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头,此人曾是老贝罗斯的得力助手,也算是商会里的重要人物。 而阿尔丁会推举麦达。平时存在感极低的威尔掌事也有推举麦达的意向。新任掌事格罗拉被麦达提携过,她和麦达很熟,肯定私下沟通过,她估计也会推举麦达。 比较有不确定性的,就只有一个尤莉掌事。她和麦达不是很合得来。从她过去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很有可能推举阿尔丁。但这不要紧,仅被一人推举又不能当选。 顺利的话,麦达会直接拿到三份推举,直接被认可为代首席。如果威尔掌事判断失误,推举了老头也不要紧,二对二的情况下,就要让尤莉在老头和麦达之间二选一,尤莉非常忌惮老贝罗斯手下的人,肯定不会选择那个老头,虽然她不喜欢麦达,但至少也认可他的能力。 其实阿尔丁想过,如果麦达有兴趣的话,完全可以主动要求成为代首席。按照商会一向的制度,只要其他掌事一致认可他就可以。现在的五位掌事还算比较团结,如果只是一年代首席的话,即使是尤莉也不太会找他麻烦。 不过麦达这个人就是比较特殊,做事很拧巴,什么都想掺一脚,对谁都有防备。阿尔丁想,或许他有什么特殊的考量吧。 又过了三天的一个下午,庄园的大厅里摆起长桌,五位首席和众多商会高级成员齐聚一堂,推举首席的正式会议开始了。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尤莉掌事。她在讲话中提到了海港城里假首席的那些事,对之前商会内的种种漏洞表达了担忧和痛心。最后,和之前猜的一样,她认为阿尔丁比较适合作为目前的代首席。 然后是威尔掌事。他讲了一堆关于香料和盐巴的喜报,反正没说什么坏事,还畅想了一下未来。然后和预想的一样,他推举了麦达。 下一个是阿尔丁,阿尔丁的发言挺简短的,最后他推举的是麦达。 本以为推举过程会按预想发展下去,但到了麦达发言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发言的最后,麦达提出,阿尔丁是非常适宜的人选。 阿尔丁很吃惊。他以为之前暗示得够明白了,麦达才是最终人选。可是麦达却亲自推举了他?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格罗拉。总之,她果然与麦达保持了一致——她也推举了阿尔丁。 这样一来,阿尔丁获得了多数支持,根本不需要进行下一轮推举了。 阿尔丁望向麦达。麦达抢在他之前开口说:“阿尔丁,我知道你原本没有这个意愿。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你确实是比较好的人选。” “我认为你更适合,”阿尔丁说,“现在我们更需要经验丰富的人,而我资历尚浅。诸位,商会刚刚经历了一次风险,诸位是有目共睹的,这风险的来源,就是当初我们接受了一个年轻且不可信的首席。如果现在再推举一个不够老道的人做首席,恐怕会难以服众。” 麦达说:“不,正相反。海港城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你有担当,也有勇气,你没有利用商会资源保护自己,反而用自己的私人力量,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商会的利益。你和贝罗斯不一样,无论是真的那位还是假的那位。我们很愿意信任你。” 尤莉也说:“阿尔丁,你曾是是佣兵,而且做到了所在佣兵团总领的位置。啊,别着急反驳我,做掌事、做首席当然与做佣兵不同,但考虑到形势变化,现在大家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懂经营也懂战术的人。” 阿尔丁很矛盾。他并不是毫无野心,只是觉得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尤莉提到了他的佣兵时代,正好让他想起了一次很类似的经历。 那次,佣兵团接了一个来自西边某城邦的委托,来自城邦议会的内阁卫队。佣兵要协助内阁卫队,去和本地城防军作战。 这种委托很危险,输了可能会被逮捕砍头,赢了也没什么好名声。但委托方实在是太有钱了,不但开价很高,还直接预付了七成,赢了就在尾款数量上翻两番,如果输了,只要内阁卫队还有能力支付就照旧支付,除非这些人死光了,当然就另当别论。 佣兵一般不拼命,势头不好就会撤离。所有即使只能拿到七成,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当时的佣兵团总领很看好阿尔丁,给了他很大的指挥权。阿尔丁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心里很慌,他无数次想要这样的指挥权,指挥官能分得更多财富份额,但他还没做好准备,没有此类作战经验。 第184页 他推辞了几句,实在推辞不过,最后还是只能领命。 那次任务的最后,他们只拿到了一部分尾款,没有拿到翻两番那么多,甚至连最后那三成也没全拿到,只拿了预期的不到一半。 因为他们没赢也没输。打到一半的时候,内阁卫队和城防军签署共识文件,握手言和了,然后他们一致决定不能给佣兵团那么多钱。 后来阿尔丁细想过这件事。在那次行动中,佣兵团只能算是没有犯错,但不能算干得很好。 真正的“干得好”,应该是直接帮内阁卫队取得绝对优势,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和谈了,也不会拿不到尾款。 站在那座城邦的立场上,结果是没赢也没输;站在佣兵团的实际利益角度,其实他们就是输了。 他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总领或战友。别人可能不会这样想,也不爱听这种话。 现在阿尔丁还记得当时的种种微妙情绪。 陡然间被推举为首席,他产生了与那时非常类似的感受。 威尔、格罗拉和几个商会里的熟人也劝了他几句,总之是希望他接受大家的推举。 于是阿尔丁站起来,走到长桌尽头。 阿尔丁说:“正如诸位了解我一样,我也非常了解你们。毕竟我们大家的利益被绑在一起,可以说就像个结构松散的大家庭。其实诸位也知道,我确实不是成为首席的最佳人选……” 他停下来,看了看另外四个掌事,叹了口气说:“唉,不行,我不想这么文绉绉地说话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你们推举我,根本不是因为我最适合,而是因为大家都挺忙的,一时也找不到真正的完美人选,于是就找一个还行的吧。” 格罗拉被逗得笑出了声。麦达也笑着说:“你看,你越是这么通透,就越说明我没看错人啊。” 阿尔丁对他欠了欠身:“你们信任我,那么我就接受这份信任。不过,这次会议其实不够正式,五位掌事虽然都来了,但是商会各界人士中有大半缺席。等到一年的过渡期结束以后,我们需要重新召开推举会议,商定正式的首席人选。” 他看向麦达,又看了看尤莉:“到时候,希望你们不要推辞。” 麦达笑着起身,去偏厅拎过来一壶酒。阿尔丁为四名掌事斟酒,再把瓶子向着长桌尽头传递过去。 在座的所有人一起举杯:“敬阿尔丁掌事。” 阿尔丁虽然成为了代首席,但他仍然只被称为“掌事”。掌事才是他的正式身份,首席之位只是代理,为期一年。一年后,如果他真能成为正式首席,那时就要再选出另一位掌事了。 阿尔丁也举起酒杯:“敬十帆街。” 众人一起响应,齐声祝福十帆街商会。 “十帆街商会”已有近百年历史,名字正是来源于一个地名。珊德尼亚曾有一座沿海小城,距离现在的海港城不远,那里有个十帆街,商会正是兴起于此。 后来小城因海啸灾难而被废弃了,人们逃离后也没有再回去重建。街道的名字就只在商会身上留存了下来。 阿尔丁咽下烈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深知,这不是纷扰的结束,而是又一个开始。 晚餐会后,阿尔丁与麦达回到驿站。 马车刚一停下,驿站主人夺门而出,几步跑到马车前,一副恨不得亲手把他们俩拽下来的样子。 “什么事这么慌?”麦达问。 驿站主人拿出两枚小巧的金属细管,上面贴覆着指甲大的皮革,皮革上刻着简单字符,示意收信人身份。 一个细管还密封着,另一个已经打开了。 驿站主人说:“我们收到了两封信鹰信函。一封是给阿尔丁掌事的,应该是您上次放出信鹰的回函。另一封没有写收信人标志,所以我给直接打开了,十分抱歉……从内容看,应该也是要交给阿尔丁掌事才对。真的很抱歉。” 阿尔丁把两支细管都接过来。从标识看,一封来自雷克利亚,确实是上次的回函。 据驿站店主说,回来的不是原来那只鸟,而是同样被训练送信的小龙雁。小龙雁数量少,也比较难饲养,但更通人性,身体也更强健,还能接受一定程度的奥术强化,西南国家里有的地方会用它来送信,它的飞行速度比鸽子和信鹰都要快很多,而且体格强壮,不怕其他猛禽。 这趟路途遥远,去程是信鹰,回程却是小龙雁,说明雷克利亚那边十分重视这封信函,力求快速送达。 另一封信函来自海港城。既然它已经被开封了,阿尔丁就顺手先打开了它。 内容很简单,就是催促阿尔丁尽快回海港城。信上还说城内无异状,但有其他要紧事宜需要商议。这种措辞太可恨了,有话不直接说,叫人不踏实。 接着,阿尔丁打开了来自雷克利亚的信函。 ================================ 前一阵子繁忙的工作结束后,冬蓟一时有点无可适从。 起初的几天,他尽量平复心绪,准备好羊皮纸本子,开始抄写法术笔记。 这是他自己对阿尔丁说过的,他要把相关技艺留在笔记里,留给商会,这样商会就不需要他了。 做这件事没什么乐趣,冬蓟很快就有点踏实不下来了。 后来,他开始尝试施法联系卡奈,起初成功过一次,他用那个烧小蜡球的方式传过去了一张纸条,但是没有得到卡奈的回应。 第185页 这个法术的特征是,如果对方接收不到,那么讯息就根本传不过去。既然传过去了,就说明卡奈接到了,他只是没有回信而已。 冬蓟想了想,这个法术虽然有效距离长,但需要的材料有点多,施展起来太麻烦了。可能是因为卡奈的材料不足,所以只能接收,无法回信。 又过了些日子,他再次施法传讯,这次,法术失败了。 应该是押运队已经走得太远,超出了法术能成功的距离。 其实现在冬蓟已经可以离开宅邸了。他已经出门了好几次,守卫不拦着他。 不过冬蓟暂时没有走。他还在等消息。 这天,他在傍晚后去了救济院市集。车夫不在宅邸里,好像是回家休假去了,冬蓟用不了马车,就只能早点出门,自己走着去。 海港城内,冬蓟最爱去的就是救济院市集,即使不需要交易什么东西,他也很喜欢在这里走走看看,偶尔能观摩到其他法师的施法过程,还挺能受启发。 今天晚上,他遇到了一个元素法师,就是之前与他合作过的那批人之一。那人跟他打了招呼,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对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冬蓟问。 “白湖城神殿那边那个事。” “押运怪物的事?”冬蓟的心瞬间揪了起来,“是押运队有消息了吗?怎么样了?” 元素法师看他这反应,还有点吃惊:“怎么,你还不知道啊?他们已经到白湖城了,白湖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如果算上讯息在途中几个城市中转的时间,他们应该是几天前就到了。” 冬蓟赶紧接着问:“押运队情况如何,有伤亡吗?” 元素法师说:“那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都是零零碎碎听说的。神殿的人肯定知道详细情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押运队应该是没有失败,没让乌云跑掉。” 冬蓟点点头,安心了一点点,但仍然不太踏实。“成功”也有多种可能,可能是一路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危险;也可能是遇到攻击了,但最终取得了胜利。 “胜利”也许是全员平安无事,也可能是有少量伤员,或者是有人伤亡,再严重点就是有人牺牲…… 冬蓟立刻辞别了熟人,匆匆离开救济院。 他本想去神殿问问情况,但救济院与神殿位于海港城两端,距离远得能划出对角线,现在天色已晚,如果他这样徒步走过去,可能要走到凌晨才能到,那时神殿也不会有人接待他。 于是他还是决定今夜先回去,明天一早再去神殿。 徒步走回去耗了太多时间,冬蓟走得也不快,回到城内已近午夜了。 虽然很疲倦,冬蓟却忽然想去高台看一看。就是能远眺到码头的那个位置。 他穿过狭窄的民居小路,登上一道道台阶,顺利找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小平台。 高处的夜风很冷。冬蓟一次次把兜帽戴好,又一次次被风吹开,最后他干脆不管了,任凭寒风掠过发丝,把耳尖吹得微微麻木。 他在墙垛口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远处。上一次看的时候,街巷低矮处和码头的灯火犹如暖色星光,令人犹在梦中,而今天码头的灯火不多,没有从前那么漂亮,漆黑的海面还显得有些恐怖。大概是因为季节变化,人们的生活和大海的模样也会随之变化。 风吹得他越来越冷,他就打算先回去了。转过身,只见一道黑影堵在他身后,把他吓得退了一步。 是阿尔丁。阿尔丁站在他身后,一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也不知站了多久。 阿尔丁微笑着走向冬蓟。冬蓟本以为他会问“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之类的,但他没有问。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阿尔丁说。 他的声音很柔和,但语气里并没有任何喜悦。 冬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阿尔丁说:“不久前,押运队抵达了白湖城,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路上并不顺利,死灵师果然去救他们的同伴了,押运队有些伤亡,但没让死灵师得逞,不仅如此,还有两个死灵师没跑掉,被抓住了,总之,这些事都交给神殿处理了。” 今夜天色太暗,照明只能依靠远处的一点灯火。在阿尔丁说话的时候,冬蓟一直看着他,却很难看清他的眼神。 阿尔丁接着说:“回到海港城后,我先去了一趟神殿和市政厅,由此了解到了一些细节。听说白湖城大神殿要搞什么仪式,要正式向海港城和商会致谢,感谢商会的工坊,感谢你,也感谢卡奈。” 说着,阿尔丁从腰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作势要递给冬蓟。 冬蓟看出来他的意思,不肯伸手去接,阿尔丁就一把抓过他的手腕,把东西硬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冬蓟手臂发抖,差点把东西掉在地上。即使不仔细看,他也能摸出那是两个极为小巧的扁瓶,一个是金属制,一个是半透明的琉璃。从重量来判断,两个扁瓶都是空的。 冬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却不敢张开手掌,不想去直接看那两个扁瓶。 第73章 押运队抵达白湖城后,对上级祭者汇报了他们的一切遭遇。 死灵师共有数人,他们唤起了大量复生骸骨,还放出了两个誓仇者对押运队展开攻击。 起初死灵师没有亲自现身,他们在暗处操纵帕德打开了囚车,试图让乌云把灵魂转移到帕德的身上。这时卡奈及时出手,用奥术手段打断了这一过程,导致他自己成了乌云灵魂的下个宿主。 第186页 在卡奈出手之前,他已经喝下了一份紫鼠草汁。药剂起效后,他的躯体迅速麻痹、失能,如此一来,即使乌云夺取其意识,也无法使用其躯体。 据目击者说,当时死灵师试图对卡奈的躯体施法,应该是想让乌云正常苏醒,但看起来并未成功。 多亏了卡奈阻断了死灵师的计划,神殿骑士终于逐渐控制住了局面。他们击溃了大多数复生骸骨,开始集中过来开始迎击那两个誓仇者。骑士们使用了经过改良的神奥双重附魔武器,战斗能力大大提升。 死灵师逐渐不敌,最后不得不放弃卡奈的躯体和乌云,指挥着怪物仓皇撤离。 神殿骑士本想争取将这伙死灵师一网打尽,但考虑到要保护卡奈的躯体,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击。 乌云使用的上个躯体来自一位女性奥塔罗特信徒。在遭遇战中,该躯体已经彻底失去活性。 有一名骑士目击到,死灵师撤退之时,有一名女性死灵师迟迟不走,还向囚车附近释放了数个攻击法术。法术并未击中任何骑士,唯独烧毁了那具女性遗体。 这场遭遇战后,有两个死灵师被捕,一名骑士当场死亡,另有一名骑士在数日后因伤势过重而去世。 至于受到操纵的帕德,他双目彻底失明,意识也一直未能恢复正常。在后续押运过程中,他又多次出现各种癫疯行为,甚至数次挣脱束缚,逃脱到街道上攻击路人,引发极大危险,骑士队长遂将其处决。 根据骑士们的陈述,帕德的亲人曾遭到死灵师的监视和威胁,于是大神殿派出一支小队前往其故乡查看情况。根据后续报告,当地一切正常,帕德的家人对种种变故毫不知情。 目前大神殿仍在讨论是否为帕德保留神职身份,所以暂且没有将其死讯告知对亲属。 这一趟押运任务中,三名随行法师都没能回来。 两位奥法联合会成员被帕德所杀,而卡奈的生死暂时无法定义。他的躯体已被骑士们顺利带到白湖城,交由大神殿管理。 根据侦测可知,卡奈身上确实存在着不死生物气息,这说明怪物乌云的转移已经完成。 但与此同时,卡奈身上还运作着锚定效果奥术,这导致乌云不但无法转移出这具躯体,同时也无法清醒着利用该躯体。 大神殿联系了希尔达教院和五塔半岛研修院。数名研究者赶去白湖城,检查卡奈身上的法术效果。研究者认为,卡奈身上运作着的不是仅仅一两个法术,而是嵌合多个学派技艺的高阶奥术,在研修院中,法师们将这一类别的奥术统称为凭依锁,它的大致效果是限制肉体与灵魂,很适合对抗虚体不死生物和复生活尸。 虽然此类法术很适合对抗不死生物,但又很少有人能细致研究它。因为它需要施法者略懂死灵学派知识,所需的施法耗材也会涉及到数种禁运品。 据研究者表示,该嵌合法术目前有雏形,相关研究被一度搁置,具体的施法技艺并不完善,只在相关文献中略有记载,几乎没人能实际应用。 根据种种迹象推断,不难看出,为卡奈施法的应该就是那位身在海港城的精炼师。 五塔半岛的学者发现,精炼师不止施展了那个法术,还做了另一件事:他还改良了紫鼠草汁的配方。 学者检查了金属扁瓶内的残留液体,该液体是修改了配方的紫鼠草汁,其毒性并未改变,但毒发方式却变了不少。 原本的情况下,中毒者会在较长时间后才开始出现疲倦症状,一旦陷入沉睡,不久就会身亡;而改良后的药剂会让疲倦、麻痹的症状迅速出现,人服药后,会以极快的速度失去意识,在这之后,却要过比较久的时间才会彻底停止呼吸。 学者推测,这一改良可能是为了对付那个不死生物。 卡奈先服下毒剂,再击杀乌云,乌云的灵魂自动占据卡奈的身体,假如乌云迅速觉醒,也会被毒药影响行动,被束缚在躯壳内。万一毒药对其无效,接下来凭依锁的效果会立即跟上,形成双重禁锢。 这套办法还真成功了,乌云被锁在了卡奈的躯体里。 乌云独自一人行动,说明像他这样的怪物还并不多见,尚未形成规模,他很可能只是一个实验品。 如果他被其他死灵师成功带走,将来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多个这样的怪物,他们的凭依过程不仅隐秘,还非常适合应用在战斗之中。 人们可以想象一个非常可怕的场面:南岸人在与北方死灵师的战斗中大获全胜,但将领和士兵却都不知不觉都变成了另一个人…… 所以研究者们一致认同,虽然看似只是抓住一个不死生物,但意义却十分重大。 几天后,押运队的消息逐渐传到珊德尼亚和奥法联合会。提到卡奈,人人都会叹一声可惜,认为他可谓是施法者中的英雄。 卡奈在希尔达教院既没有学籍,也没有教职。现在,教院打算把他纳入导师之列。 与此同时,虽然十帆街商会涉嫌在海港城进行禁运品贸易,商会内也有精炼师使用禁运材料施法,但考虑到人情道义,各方都决定不再追究此事。 阿尔丁从王都回来之后,直接去了市政厅,听完了事情的过程和结果。 神殿牧首来到他身边,做出祈祷的手势,对阿尔丁的损失表示惋惜与痛心,并承诺一定会尽快搞清楚乌云这种怪物的特性,争取找到救回卡奈的方法。 第187页 走出市政厅之后,阿尔丁在海港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 一些商铺和票号老板看到他,赶紧跑出来祝贺他成为首席。即使只是代首席。他们对他的称呼不再是“阿尔丁掌事”,已经变成了“首席大人”。 路过城内诊所的时候,阿尔丁上去找到佩特医生问了些问题。 佩特医生既不知道押运队的具体细节,也不知道阿尔丁刚被推举为代首席,所以她说起话来就显得特别顺耳。 阿尔丁问了关于卡奈病情的事,佩特医生一一回答,还叮嘱他要让卡奈回来复诊。 交谈过程中,阿尔丁没有说起卡奈的现状。佩特医生早晚会听说的,现在阿尔丁不想多说。 他随便敷衍了几句,就离开诊所回家去了。 回来之后,他先去了实验室,发现冬蓟不在,还以为冬蓟已经走了。 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在去王都前他就对守卫们吩咐过,不用再阻拦冬蓟出门了。 阿尔丁在屋子里待不住,就又出了门,在夜幕中慢慢散步到街巷中的高台。 没想到,冬蓟竟然也在这里。从他带的随身物品看,他只是临时外出。 “做得真好。”阿尔丁看着冬蓟,轻轻说。 “法术很精巧,很优秀。你做得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大神殿彻底抓住了那个怪物,他们可以进行长期研究了。你知道吗,现在诸国的白昼神殿都非常感谢商会和海港城,对商会来说,这也是重大利好,和神职者搞好关系是很重要的。 “哦,还有卡奈……卡奈成了施法者中的英雄。听说教院里认识他的人一直在哭,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说,教院里的眼泪都快把海岬淹没了。 “对你来说,现状的局面也不错。你不仅洗清了串通死灵师的嫌疑,还侧面证明了禁运品也自有其价值,它们不只可以行使亵渎之术,更可以对抗亵渎之术。我听一个老法师说,这件事也会引起奥法联合会重新审视禁运品制度。 “三个法师牺牲了,可是法师们的名誉得到了提升,我们商会也更受信任。可以预想,精炼师这个行当也会更加受重视。” 说着,阿尔丁伸出手,冬蓟下意识躲了一下。 阿尔丁并没有做什么不友好的动作,反而鼓励般拍了拍冬蓟的肩。他继续说:“冬蓟,你确实是一位优秀的精炼师。你做得真好,你看,所有人都很感谢你,所有人都对这一结果满意。” 冬蓟缓缓抬起头。借着远处的灯火,他隐约看清了阿尔丁的表情,阿尔丁面带微笑,但双眼比夜色还要昏暗。 冬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手里还攥着那两个扁瓶。虽然他希望卡奈用不上这些,但如今回想起来,如果他真觉得用不上,觉得没必要,那当初他就不会答应制作它们。 他还能说什么呢。 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卡奈的要求?不对。要求是卡奈提的,但具体方案却是我主动想出来的。 说,我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做这些东西?但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或者还可以说,只凭神殿骑士无法成功完成押运,如果不是我们私下做了这些事,乌云就会被劫走,死灵师就可以继续研究这种危险的凭依法术,很快到处都是乌云这种怪物……不,没必要说这些,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又或者,他可以把卡奈的话复述一遍,说别的法师做不到,无论是指施法速度还是主观上的决心,他们都做不到。只有卡奈最适合做这件事,所以他就去做了。 但冬蓟不想说这些,也没必要说。 刚才与阿尔丁短短对视的瞬间,他察觉到了,阿尔丁全都明白,不需要他多加解释。 恐怕此时阿尔丁与他一样,心中一片混沌,梳理不出任何明确的东西。 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默默站在墙垛边。 突然,阿尔丁好像从梦里醒了一样,抓住冬蓟的手腕,转身带着他往回走。 冬蓟也没反应,就这么呆呆地跟着他走下一级级台阶,穿过低处的巷子,直到回到宅邸门口。 走进庭院后,冬蓟才忽然意识到,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跟着阿尔丁回到这个地方,在他头脑放空的情况下就这么默默地跟着回来了……回到这座宅邸,竟然就像是回家一样顺理成章。 走进庭院,阿尔丁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开冬蓟的手腕。他继续拉着冬蓟穿过藤萝和石廊,向着庭院深处走去。 他的手握得太紧,攥得冬蓟有点疼。冬蓟没有吭声,他认得现在走的路。他自己也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就是通向实验室的路而已。 二人走到实验室门前。冬蓟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阿尔丁放开冬蓟的手腕,改为像从前一样揽着他的肩膀,为他推开实验室的门:“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 “你还要继续之前的研究,对吧?”阿尔丁说,“乌云现在被封在卡奈的身体里,那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把它弄出去,再让卡奈醒过来。” 冬蓟停下了脚步。阿尔丁也跟着停下,微笑着问他怎么了。 冬蓟攥紧手里的扁瓶,小声说:“我做不到。” 阿尔丁说:“我明白,现在肯定不行。你需要时间。” 第188页 “不……”冬蓟缓缓摇头,“我做不到……我是精炼师,我只是有办法用凭依锁控制住乌云,让它没法再转移,但我不能指挥灵魂,不能让它来去自如。” “那应该怎么做?”阿尔丁问。 这问题有点怪,冬蓟怀疑他根本没有听清前面的话。 冬蓟说:“卡奈被带到了神殿,这样是对的。目前的状况下,我作为精炼师帮不了他。能操控灵魂的,要么是非常高阶的死灵师,要么是能行使神术的人,也就是大神殿里那些掌握真正神术的上级祭者。而我两者皆非。与其问我怎么办,不如去问神殿。假以时日,或许神殿能找到办法。” 阿尔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考冬蓟说的话,但显然没有思考出什么有意义的结果。 “我听不懂,”阿尔丁柔声说,“我哪懂这些?具体怎么做是你的事。当然,我也会去和神殿谈,神殿肯定有办法收拾乌云……而你只要把法术取消就行了。” 冬蓟只好继续耐心解释:“就算我能撤销,只撤销凭依锁也是没用的。你见过小贝罗斯的躯体吧?乌云已经离开那具躯体了,它移动到亡者猎人身上了,可是真正的小贝罗斯并不会再醒过来。” 阿尔丁微微皱眉:“这是因为小贝罗斯已经死了,亡者猎人一剑砍死了他,他的躯体被破坏了,当然没办法挽回。卡奈的情况和他不一样。” 冬蓟说:“情况哪不一样?卡奈喝了紫鼠草汁。” “他喝的是你改进过的紫鼠草汁。你肯定在药里留了什么预置法术,对吧?你撤销它,中毒者就可以醒过来。” 冬蓟无力地说:“根本不存在这种预置法术……阿尔丁你怎么了,你应该很熟悉紫鼠草汁吧?你又不是没对别人用过。” “我不明白,”阿尔丁缓缓说,“为什么你能施法,却不能撤销法术呢?” 阿尔丁从不是如此愚钝的人,他此时的状态显然相当不对劲。 冬蓟没有从奥术的原理上去解释,而是说:“你可以派出打手,让打手去攻击某个人。这个人身受重伤,马上就要死了,要救他也应该找医生,而不是找你。你把打手撤回来,时间就能倒流吗,那个人就能恢复原状吗?” 说完这话,冬蓟本以为阿尔丁会生气,但阿尔丁仍然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脸上挂着和从前一样的笑意。 阿尔丁好像变得有点迟钝:“不对,不对……太奇怪了吧。我的要求并不难啊,为什么你全都做不到?而卡奈的要求那么难,为什么你就都能做到?” 冬蓟不禁苦笑。他没听懂阿尔丁想问什么。恐怕连阿尔丁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阿尔丁就这么注视着冬蓟,好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冬蓟摇了摇头,不想再谈这些。他想绕过阿尔丁身边离开,阿尔丁再度拽住了他的胳膊。 “告诉我,”阿尔丁沉声问,“你是真的做不到吗?还是因为你怨恨我,想快点摆脱我,所以故意说做不到?” 冬蓟深深叹气:“其实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你不愿意相信。阿尔丁,我也很难过,我明白你的感受。” 阿尔丁抓着冬蓟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不对……你不难过。你应该还挺开心的吧?毕竟一切都这么完美,你做得这么好……冬蓟,我问你,如果躺在白湖城的不是卡奈,而是莱恩呢?你还能这么冷静吗,你会想不到任何补救办法吗?甚至……如果是莱恩向你要紫鼠草汁,向你要什么法术药水,你会帮他做这些吗?你会一声不吭送他去死吗?” 冬蓟有点被这话激怒,但转念一想,现在根本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他想推开阿尔丁,但力气上实在不是对手,那只抓紧他胳膊的手就像铁箍一样。 “放开我,”冬蓟挣扎着说,“你现在提莱恩又有什么意义?他和卡奈又不一样。” “是,不一样,当然不一样,”阿尔丁说,“卡奈一向对你很好,是他引荐你来到商会的,是他给了你机会。我还听说过,他还用什么药水治疗过你的手?有这事吗……可在你眼里,他什么也不是。莱恩就不一样了,你把莱恩当儿子一样宝贝着,莱恩却以你为耻。” 冬蓟一阵恼火,不禁抬高了声音:“如果你非要提莱恩的话……对,我对莱恩当然不一样。我不会让莱恩去冒险去吸引敌人的注意,我也不会让莱恩摔断腿,不会让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商谈会议。莱恩有困难不会瞒着我,他有什么想法都会跟我商量,就算他受伤了不肯告诉我,也是因为怕我担心,而不是因为怕拖累我。我作为哥哥,肯定能及时察觉出他哪里不对劲,不会等到他的伤越来越重才发现。他会和我谈心,不会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因为他信任我,我不会让他缺乏安全感,不会让他自我怀疑,更不会让他担心自己是累赘,我们过得再困难,我也从没有考虑过把他卖掉……” 一个反手耳光打在脸上,冬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跌倒在地,接着是一串迸裂的脆响——两只扁瓶都掉在了地上。金属瓶滑到了角落里,琉璃瓶原本很难损毁,但现在它身上已经没有了法术加持,变回了普通容器,于是摔在地上就裂成了碎片。 冬蓟趴在地上,没有动,只是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第189页 阿尔丁也沉默了好久。 他在冬蓟身边踱来踱去,用脚扫开那些碎片,然后蹲下来,轻轻拂开冬蓟脸上的发丝,用手指碰了碰面颊上红肿的地方。 冬蓟发现他的手很凉。明明他情绪如此激动,手却凉得像石头一样,而且在微微颤抖。 手指离开了冬蓟的面颊。冬蓟刚想撑起身体,却又被扳住肩膀,整个人被面朝下按在了地板上。 阿尔丁把半精灵的斗篷扔到一边,再随手拔出靴筒里的匕首,用它割开冬蓟挂腰包用的皮带,把外套和长衫粗暴地掀起来……冬蓟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声音闷闷的:“这……这里是实验室……” 阿尔丁笑了笑:“反正你什么也做不了,实验室还有什么意义?” “你……你怎么会还有这种心情?” 冬蓟的手被反剪在背后。阿尔丁声音听起来有点虚飘:“既然你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你看,我们两人之间,不就只剩下这个关系了吗。” “这是卡奈的实验室!”冬蓟试着撑起身体,又被按回地上,“你就是这样尊重你弟弟的?” 阿尔丁俯身在他背上,嘴唇贴着他的耳尖:“好了,闭嘴。还记得市政厅地牢的篾片吗?挨鞭子可比那个疼多了,你如果很想试的话,我不介意。” 冬蓟僵住了,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挣扎。 他紧紧咬住嘴唇,用堆在肩头的衣服抹掉眼泪。 第74章 冬蓟醒过来的时候,实验室里安安静静的,没点灯火,大门虚掩着。庭院里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啼鸣,现在应该是凌晨时分。 实验室角落有一张躺椅,是卡奈放的,说是方便午睡用。冬蓟从不在实验室午睡,而卡奈又很少用实验室,于是躺椅就变成了置物架,上面放了好多杂物。 现在,冬蓟是躺在长椅上醒过来的。他一扭头,看到杂物都被放到了旁边的工作台上,摆得整整齐齐。 其实不必这么小心摆放,那些都是不太重要的东西。否则他和卡奈也就不会把它们随手堆在长椅上了。 头脑清醒了一些之后,冬蓟慢慢坐起来。他身上披着自己的衣服,最外面还裹了皮毛斗篷。长椅末端放着他的腰包,旁边有一条新的皮带。显然是阿尔丁放的,旧的那条被匕首割断了。 冬蓟默默穿回衣服,裹上斗篷。他平静得令自己都吃惊,既不委屈,也不害怕,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负面情绪,只是觉得疲劳而已。 他站起来,走到常用的工作台前,再坐下来。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专门坐到这里,好像就是习惯了,坐在习惯的位置,会让他安心一些。 他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冬蓟抬起头。即使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来者的轮廓,他也能认出是阿尔丁。 阿尔丁推开门,手里好像端了个托盘。他看到冬蓟从长椅挪到了工作台边,就在门边停住了脚步,没有走进来,把托盘放在了门口的矮柜上。 “给你拿了点水和吃的。放在这了。”阿尔丁说。 冬蓟点点头。屋里这么暗,也不知阿尔丁能不能看见。 阿尔丁没立刻接着说什么,就这样在门口站着。冬蓟坐在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阿尔丁问:“离开海港城之后,你打算回故乡吗?” 冬蓟嘟囔着:“问这个干什么,我又走不了。” “随便问问,不回答也行,”阿尔丁说,“你走之前,把防御权限卸除一下。我不懂这些,应该可以在这间实验室里操作吧?你自己搞就好。” 冬蓟先是“嗯”了一声,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 “什么意思……”他问,“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阿尔丁说:“可以走。但现在不行。” “那要什么时候?” “收拾妥帖了再走。如果非要在今天,至少也得等到天亮。” 这回答令冬蓟颇为意外。他迟疑地问:“也就是说,我可以离开海港城了?你不阻止我了?” “对。”阿尔丁明确地回答,“既然你不适合海港城……那就算了吧。” 冬蓟有些惊讶。从之前阿尔丁的样子来看,他本以为自己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 “为什么问我要去哪?”冬蓟说。 阿尔丁说:“主要是考虑到你的行李问题。如果你能确定要去哪,可以把大件行李交给商运队。别担心,我不需要你的具体住址,只要告诉我附近比较大的城镇名称就好。我让途经那边的商运队带上东西,寄存在当地驿站。等你安顿好了,可以找时间慢慢去驿站拿。” 冬蓟说:“不用。我没有什么大件行李。” “之前你要的那个什么元素仪器,你不带走?” “元素炼解仪?我不带它。一般的小型实验用不上,将来我应该也不会再给人做大型的奥术防御了。”桌面上摆着厚厚一摞皮面缝线本,冬蓟拍了拍它们,说:“如果将来真有需要,你可以找别的精炼师来做事。我这边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方法,我都写下来了,精炼师可以拿去参考。” 阿尔丁问:“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将来不做奥术防御了?” 冬蓟说:“对我来说,那都是已经很熟练的法术技艺,交给谁来操作都是一样的。我再做一百遍也是同一类东西,没什么意义。” 第190页 阿尔丁点点头:“大概明白了。”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好一会儿之后,阿尔丁说:“那就先这样吧。卧室那边我叫人准备了热水,你方便的时候可以去洗漱。然后……你自己准备行李就好,我去休息了。” “好。” 冬蓟回答完之后,阿尔丁又注视了他一小会儿,转身离开了。 阿尔丁离开后,又过了好久,冬蓟裹着皮毛斗篷走到门口的矮柜边,看着托盘里的东西。有水壶和杯子,以及他所熟悉的两种糕点。 他喜欢的好梦饼数量比较多,他嫌过于甜腻的早安饼只有两枚。 冬蓟本以为自己会排斥这些东西,结果竟然没有。他捏起两块吃掉,它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美味。 之后他裹紧衣服,回到住处。如阿尔丁所说,洗漱间的浴池里确实已经准备了热水,门口还摆好了毛巾和干净的全套衣物。 冬蓟洗了个澡,换上衣服,从衣柜里挑了几件适合远行替换的斗篷。这过程中,他一直回避着穿衣镜,不敢照镜子,不敢看那些事情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换回了原来的旧靴子。就是要旧鞋才随脚,适合长途跋涉。为以防万一,他又拿了另一双短靴,用抽带绑紧,挂在背包上。 除了这些以外,比较重要的就是一些必须的施法材料。他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拿好了。他和别的旅行法师不同,不用带什么书,这一点倒是省下不少力气。 当初到海港城的时候,他有些随身衣物过于破旧,已经被丢到不知哪去了。现在他准备离开,除了靴子以外,其他东西都焕然一新。 冬蓟不排斥带走该带的财物,他来工作,这些是他应得的。就算之前心情再差,他也不至于幼稚到拿报酬闹别扭。 不过,他也不打算带太多。即使有些东西价值不菲,他也不想带走。 就比如阿尔丁最初送他的那套夜蓝色法袍,双层纱料太娇贵,偏光的质感太华丽,他将来应该永远不会穿它,就不带了。 再比如那枚用来证明身份的戒指,他把它留在了卧室的小圆桌上。他不再是商会的法师了。 每收拾好一样东西,他就把打好的包裹放到门外去。最后都弄妥当了,走出去一看,带的东西还是有点多,这样上路还真有点辛苦。 冬蓟回想着,当初和莱恩一起旅行的时候,两个人都带了不少东西,甚至物品的种类比现在还杂,连野炊用的小锅也带着……那时他一点也没觉得东西多,怎么现在看着是这么一大堆呢?仔细一想,大概是因为那时有莱恩在,莱恩一个人能背起绝大多数行李,冬蓟自己只随身带些施法用品就行。如果赶上手头宽裕,他们还可以临时买只小骡子,如果不需要了,到下个有集市的地方再卖掉。 这个想法倒是启发了冬蓟。等到了郊外,他可以去找那户借宿过的农家,向他们买只骡子用。 他试了试背起所有行李,一个大包裹,两个大小不等的背包,还有一些小杂物。还可以,如果路程不长的话,他还能拿动。 现在天亮得晚,冬蓟收拾好一切,东方天际刚刚开始明亮。 他背好行李,穿过庭院,一路走到宅邸门口。他没遇到阿尔丁,倒是遇到了那两个他熟悉的守卫。 那两人并不是护院,更像是保镖和打手。现在护院不在,只有他俩候在门口,估计是阿尔丁叫他们来的。 果然,当冬蓟走近后,红发那人主动迎上来:“你这么早就出发啊!天刚亮!” 黑发守卫抿了抿嘴,似乎是不太满意同伴的措辞。他也走上前解释说:“我们送您走一段,到下个大城镇的落脚点为止。”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冬蓟说。 “法师大人,我们不建议您独自穿过丘陵森林,路上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我自己能应付。如果阿尔丁命令你们必须跟着我,你们也别为难,现在去把他找来,我亲自和他说。” 两名守卫对视了一下,黑发守卫叹了口气。 红发那位耸耸肩:“我赢了,钱就不要了,请我喝酒就行。” 冬蓟笑出了声。原来这两人拿他的反应打赌。 在海港城的这段日子里,这两人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也和他相处和谐,他并不讨厌他们。既然他们还有心情打赌说笑,就说明阿尔丁没有太严厉地逼他们完成任务,这样很好。 两位守卫把冬蓟送出大门,冬蓟刚要走,忽听见一声口哨。他有点疑惑地回过头。 口哨是黑发那位吹的,哨声一落,从街道拐角后传来马蹄声,一匹上好鞍具的灰色的骏马缓步而来。 “露水?”冬蓟本来不确定它是不是露水,他不自觉地念出这个名字之后,马匹主动靠近他,向他低头,用鼻子轻轻碰到他的衣袍。看来确实是露水。 红发守卫感叹道:“看来不仅你记得它,它也记得你啊!” “我不能带走它。”冬蓟说。 黑发守卫说:“阿尔丁大人特意嘱咐过,如果您实在不愿意让我们护送,我们就尊重您的意愿。但是希望您一定要带上露水,它肯定能帮到您很多忙。” “我带它也没有用,我不怎么会骑马。” “您愿意步行也可以,让露水帮您驮东西。” 冬蓟摇了摇头:“长途运货是骡子干的事情,马不擅长的。我们还是别欺负露水了。” 第191页 黑发战士拍了拍露水健壮的脖颈:“法师大人,您的行李并不多,目测还不足一个人的体重,可能比您本人还轻些,对露水来说这点东西构不成什么负担,远远没到骡子运货那程度。但……恕我直言,如果您自己背着它们,走不出多远您就受不了了。” 其实他说得没错。光是和他们交涉的这段时间,冬蓟的肩膀已经被背包压得又酸又痛了。 红发那位也跟着说:“露水驮两个你都可以。而且万一路上有什么危险情况,你赶紧爬上马背就行,不用驱使,它自己就知道赶紧跑。这一点骡子可比不了。你也不用担心粮草,在荒野里它自己懂得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到城市里就去驿站喂它。” 但冬蓟仍然拒绝。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因为他也很喜欢露水,是实在不忍心带它受苦。 他转身离开,那两个守卫也没有再劝,只站在门口目送。 当冬蓟走出一小段之后,立刻听到后面传来轻巧的马蹄声。一回头,果然露水跟上来了。 他望向两个守卫,两人没说话,甚至没发出声音。红发那位摊开手,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冬蓟试着驱赶露水,露水执意跟在他身后。他干脆不理它,加快步伐往前走,露水一路跟随,遇到有台阶的地方也照走不误。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有数个连续石阶的巷口。 从这里向前,就可以继续走向城门;从这里拾阶而上,则是能远眺码头的高台。 冬蓟忽然想到高台上看看。现在天色亮了很多,他只见过夜间的灯火,却没看过清晨的码头与海面。 冬蓟把行李放在地上,对跟在身后的露水说了声“我去看看,别跟上来”,说完之后他意识到,马应该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吧…… 当他走上台阶的时候,露水真的就这样等在原地,既没有跟着他,也没有折返回去。它还向前走了几步,把冬蓟放下的行李护在身体和墙壁之间。 看来,虽然它听不懂语言,却能看懂人的神色和手势,也能听懂人声音里的情绪。 冬蓟原本是这么计划的:到郊外找到那户农家,花钱买个骡子,把露水留下,让他们带露水回海港城,交还给阿尔丁。但现在他忽然有点不忍心了,也怕露水在陌生人手里会不习惯。 还有,那户农家虽然淳朴善良,但他们没怎么接触过海港城里的人,万一他们被人欺骗,让其他人买走了露水怎么办…… 于是冬蓟决定了,还是带着露水走吧。把它安全地带到树海边境。到时候,如果自己确实用不到它了,就把它送到树海精灵们的哨站去。纯血精灵们一向与动物相处和谐,他们不会不管露水的,肯定能将它照顾得很好。 冬蓟低着头走路,为露水盘算着未来。登上高台后,一抬头,看到墙垛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阿尔丁站在那,远望着海面。他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 看到冬蓟,阿尔丁并不吃惊,只是笑了笑。 冬蓟走到他身边,迎着晨风望向码头。白天那边灰蒙蒙一片,看不清什么东西,朝阳下的大海却十分美丽,犹如闪着水钻光泽的多层彩纱。 “带上露水了吧?”阿尔丁问。 “嗯。其实不想带,但它一路跟着。” 阿尔丁说:“它很喜欢你。上次你骑马时摔下来过,它肯定记得,将来它会加倍好好照顾你的。” 冬蓟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冷冽空气让鼻腔略感不适,却能令头脑清醒。 “我想来看看这里在早上是什么样子,”冬蓟说,“看过了,那我就走啦。” “好。”阿尔丁简单地回答。 冬蓟刚要走,阿尔丁忽然问:“你后悔到海港城来吗?” 冬蓟微笑着反问:“如果当初你没有招募我和莱恩,或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你呢,你后悔吗?” 阿尔丁没有回答。他突然伸出手,把冬蓟揽入怀中,紧紧抱在胸前。 冬蓟没有抗拒,还闭上了眼,轻轻回抱住阿尔丁的背。 阿尔丁又低头吻了冬蓟。昨天发生那些事的时候,他们之间并没有接吻,现在仿佛是为了补上那时本应有的缱绻。 片刻后,两人分开,冬蓟脸色微红,呼吸也有些凌乱。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各自转身。 冬蓟走下石阶,把行李在露水的鞍具上固定好,走向出城的路。 阿尔丁留在高台上,遥望着海港城的清晨。 第75章 一场大雪过后,北风吹出了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洒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上,衬得万物宁静而虚幻。 起伏的松林山地间坐落着一方小村。入村的道路平整洁白,近期没人走过,排房屋顶上却留有脚印。从脚印看,这人一直没有走大路,而是从松林直接跳上篱笆,再从篱笆爬上房顶和矮墙。 村中一座小屋内,四口人围坐在壁炉旁。 中年女子默不作声,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她腿上坐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孩,已经靠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的丈夫盯着壁炉上的小锅,默不作声,十几岁的大女儿坐在父亲身边,忙着在围裙上整理一堆植物种子。 木窗上响起敲击声,是有规律的两下一顿。中年男人立刻起身去打开窗子。 一个身影倏地出现,先是倒挂在他家房檐上,然后灵巧地翻身跳进窗内。 第192页 身影摘下裹住头的围巾,露出金棕色的长发和细细的尖耳朵。 “多林?”中年男人诧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多林抓住他的手臂:“听我说。现在你立刻跟我离开,带上大女儿,少带行李。” 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家人,妻子和大女儿的表情都立刻紧张起来。 他问:“你先说清楚,怎么了?亡者猎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多林说:“对。那群猎人原本是想屠村的,幸好城邦卫队赶来了……之前我也以为没事了,就离开了,但现在情况有变。我打听到了消息,那群猎人破天荒地去和城邦卫队和谈了,谈话间,他们把掌握到的情报交给了卫队,让卫队去联络神殿处刑队。他们说,只要能解决掉‘所有该死的人’,那他们就同意从此放过哈默村,再也不来打扰。所以……处刑队要来了,要来哈默村了。” 中年人与大女儿对视了一眼。站起来后,可以看到他们腰间都挂着法术材料袋。父女二人均是施法者。 一旁的妻子小声说:“哈默村给费西西特缴税,城邦卫队会保护我们,我们只是本地村民啊。” 多林说:“道理是没错,但前不久不是有神殿处刑队来了吗,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只要是宝石森林内,所有被认定为异常的事情都交给处刑队解决了。包括哈默村在内,这几个小村子都在宝石森林内部或边缘,所以都在处刑队巡查范围内。” 十几岁的大女儿小心翼翼问:“处刑队……他们不是白昼巡者神殿的人吗?” “对。” “据我所知,白昼神殿并不恨我们啊……他们又不是奥塔罗特神殿。” 多林面露苦涩,不知该怎么才能解释好这件事。他说:“处刑队不是普通的白昼骑士,而是近期才组建起来的一个单独的队伍。他们归属于珊德尼亚境内的圣狄连神殿,是被专程派到宝石森林来增援的。宝石森林这边情况很复杂,不用我多说,你们比我清楚。所以……现在很多事情都变了。亡者猎人越聚集越多,城邦卫队也不太敢管森林里的事,而处刑队……这么说吧,处刑队不等于白昼骑士,别的地方根本没有专门的处刑队。” 中年法师想了想,向多林询问:“处刑队大概什么时候到?” 多林说:“估计要到破晓的时候。现在大路上有积雪和结冰,马匹走不了,松林里又过于昏暗,人类的眼睛看不清,所以他们暂时没有靠近,而是在几里外的数个猎岗安排了人,盯着几条路。只要没人出入,就说明村里人都还在,他们会一直监视着,等到白天再来动手。” 中年人苦笑:“那你要怎么带我们走呢?我们的身手可不像你那么灵活。” 多林问:“你们……难道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法术吗?” “法师并不是全能的。” 多林望着这对父女。父亲人到中年,微微有些发福,据说还有些关节上的老毛病;女儿目测十五六岁,身形虽瘦,但并不是那种健美的轻盈,而是瘦弱无力,恐怕她连矮篱笆也跳不过去。 “现在我们也不能立刻走,”中年法师又说,“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位朋友。他们或许有别的办法离开。” “你是说村里还有别的法师?”多林问。 “是的。”中年人走到门边,摘下斗篷,把其中一件扔给女儿。“艾玛,你去树墩角的姑妈家,我去勒沙他们家。勒沙会做遮蔽剂,我们可以一起撤离,但他身体不方便,一个人走不了路。” 女儿点点头。虽然听从父亲的指示,但显然神色有点慌乱。 法师补充说:“刚才多林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女儿又点头。他继续说:“把这些事原样告诉你姑妈,然后听从她的指示。她家藏着能施展隐形术的材料,你直接跟着她走就行,不用回来汇合。我那边也一样。如果走不了,就和她一起处理掉施法材料,尽量清除身上的残留波动。明白吗?” 女儿一个劲点头,缓了一会儿才说:“那……妈妈和尼雅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母亲说:“我应该不会有事,不用走也行。我和你们不一样,白昼神殿和奥塔罗特神殿也不一样。他们不杀我这样的人。” “这倒是,”多林说,“白昼骑士处刑队不会对普通人动手。” 母亲赶紧把怀中的孩子递向多林:“好心的精灵,如果你要帮我们,就帮我把尼雅带走吧。她这么小,你只带着她一个人,应该不难吧?” “带走她?”多林有点困惑,这孩子还这么小,显然和她的母亲一样,根本不是施法者。只要来的人是处刑队,而不是亡者猎人,按说她就不会有危险。 法师父女俩迅速对视了一下。 多林观察到他们脸上的苦涩,又注意到这位母亲面孔上的色斑与皱纹……他忽然明白了。 “她……她是个……”多林看着那睡着的幼小女孩。 母亲抿着嘴说不出话。大女儿替她回答:“妹妹比我小五岁,算起来现在应该是十岁。只不过,她在两岁时出了点意外,为了把她留下来,只能换掉她的‘内部’,让她永远都这么小了。” 多林望向中年法师。他竟然把夭折的小女儿做成了不死生物……听说这么做需要用到其他幼儿的血肉,还需要各种尸骸材料,过程极度亵渎且邪恶。 第193页 但看着这一家人,多林也说不出什么谴责的话来。 何况,这对父女算是他的恩人。这正是他溜回来通风报信的原因。 前不久,多林独自在宝石森林里徘徊,观察森林受腐蚀的程度与动物的生存情况。他遇到了一些有攻击性且长着奇怪肢体的动物,显然是非自然的产物。他寡不敌众,差点就葬身于兽爪下,当时正是这对法师父女救了他。 他们告诉他,他遇见的是北方死灵师的作品,或者应该叫实验失败品。怪物渡过河水跑到宝石森林,有些会逐渐死去,也有些会活下来,一边受自身痛苦的折磨,一边折磨这里的水土和生灵。 这对父女救了多林,但其实他们也是死灵师中的一员。 从很久以前开始,希瓦河两岸就常年聚集着死灵学派研究者。北岸的法师通常是被追杀或被驱逐过去的,所以行事更加疯狂;还有些法师的家在南岸本地,这类人会尽量低调行事,尽可能隐藏身份。 最终,这一家还是按照父亲的安排行动:父亲去帮助另一位法师,大女儿去找姑妈,母亲就留在家里。万一要面临盘问,她可以实话实说,就说确实家里有人用法术,但她不懂这些,分辨不出是不是死灵学派,而且她确实不知道法师们逃去了哪里。 他们把小女儿尼雅交给多林。多林带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躲一段日子,再把她偷偷带回来还给母亲就好。 多林抱起小女孩,用布绳把她固定在自己胸前。他吃惊地发现她竟然有体温。中年法师告诉他,这也是魔法带来的错觉。 为多林整理背带的时候,中年法师感叹道:“我本来以为你对死灵师很恐惧,也很厌恶,你回来通知我们就已经报了恩,算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你还愿意继续帮我们……” 多林摇了摇头:“我是约尔岛的出巡使者,出巡使者一向以自己的亲身感受来做出判断,而不是遵从任何既定的规则教训。” “我还一直以为约尔岛精灵都很传统呢。” 多林笑道:“守规矩的精灵是大多数,他们不会离开约尔岛。像我这种出来乱跑的,肯定都不怎么老实。” 一切准备完毕。多林打开窗户,原路翻上屋顶。 他先蹲着观察周围。凌晨的村落还在沉睡,平静如常。他在心中默默规划出路线,决定走距离森林最近的、不需要经过大路的方向。 他像来时一样走在屋顶和围墙上,脚步又快又稳,既不会打滑摔倒,也不会惊醒房内沉睡的人。 尼雅趴在他胸前继续熟睡,她的睡眠周期是被预置好的,时间不到就肯定不会醒来。 没用多久,多林就成功钻进了树林。就在他放慢脚步,边走边思考接下来要去哪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远处似乎有提灯的亮光。 多林定睛观察。从灯火的高度来判断,来者没有骑马,而且灯火有很多盏,在前后错落摇动着,看来是多人在列队前进,队头对着他所在的方位。 现在距离还比较远,多林能看见灯火,但队列应该看不见他。于是多林赶紧改换方向,拉开一定距离,从队列的旁边绕过去。 他绕到一片地势较高的树林中,借着月光回望村子的方向。一看之下,他不仅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距离下,人类是看不清东西的,但精灵视力敏锐,多林看到通向村子的两条大路上均出现了骑马队列。 月光洒在雪地和骑手的身上,映出斑驳的银光,多林认出,那是白昼骑士的铠甲。 那树林里的队列又是谁?他们走路时安静无声,不像是身着重甲的神殿骑士。 难道是亡者猎人?或是骑士们没穿全身铠甲,只穿着布衣皮甲? 不论是他们是谁,总之哈默村已经被包围了。多林听说的消息是他们日出后才行动,现在他们却提前来到了村外。 这么一来,那家的父亲和大女儿还能及时逃走吗?如果他们的亲友真的有隐形术材料,或者有遮蔽剂,那应该问题不大…… 多林以前听说过,遮蔽剂也分为很多种类,莱恩的哥哥做的那种其实很少见,普通的遮蔽剂似乎没那么好用。 多林本想回去看看情况,但考虑到怀里的尼雅,他决定还是先走远一点,把她藏好再说。反正她不需要吃喝,应该还是挺容易藏匿的。 于是多林加快脚步,从安静的队伍侧方绕了过去。 隔着层层的树木,多林靠着精灵的眼睛看到了其中一些人的样子。 从提灯与武器看来,他们不是亡者猎人,是白昼骑士。正如多林猜测的一样,这队骑士没有穿铠甲,只在保暖衣物外套了祭袍。 看来他们是为了埋伏。村里的死灵师如果察觉到道路被封,就会选择走这片树林。 在一个个灰白色罩袍之中,多林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相隔甚远,他也能从走路的姿势和体态认出莱恩。 莱恩走在队伍末尾,与另外四名骑士两两为一组,应该是特意这样安排来断后和进行观察。 过了一会儿,多林以为队列已经与自己错身而过,于是慢慢站了起来。还没走开多远,他听见队伍中有人折返了。 他顿时汗毛倒竖,立刻加快脚步。有人发现了他,向这边追上来了。 附近的树林不够茂密,地面有积雪,即使他身形再轻也会留下脚印。多林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攀上大树,从腰间解下钩索,勾住角度合适的另一棵树,从空中改换路线,不让足迹连续。 第194页 遇到比较近的粗枝,多林就直接跳跃过去,如果太远,就使用钩锁。就这样,他迅速逃离,脚不沾地,按说应该可以把听觉、视觉都较为迟钝的人类甩掉。 他跳上又一根粗枝,刚刚站定,侧后方传来弓弦震动的声音。他立刻又抛出钩锁,迅速改换方位。 刚一腾空,他就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钩锁松动了。 箭矢没有冲他来,而是瞄准了他勾住的落脚点。金属箭矢命中树枝,将它一击折断。 失去着力点,多林“噗”地一声摔进了雪地里。他下意识地保护绑在胸前的小孩,然后才想到她根本不是人,也不会惊醒,大概也不会因此受伤。 幸好摔下来的位置不高,多林也没怎么受伤。他赶紧翻身起来,刚要再跑,一支箭矢从他耳边掠过,插进了他前方的雪地。 多林顿住脚步,缓缓回头。数个人影钻出树林,把他围在中间。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莱恩。 “多林,果然是你!”莱恩把复合弓收在了背上,没有拔剑,微笑着向多林走近。 从莱恩的表情看,他好像并不生气,也不惊讶,反而还笑意盈盈的,像是因为遇见熟悉的伙伴而十分安心。 “多林,别怕,”莱恩向朋友伸出手,“我从身形看就觉得是你,所以没有瞄准。来,把那个东西交给我们吧,剩下的事情我们去解决。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无辜的普通人。” “莱恩,你怎么……”多林本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到哈默村,你们怎么提前行动了……但说到一半,他已经隐约明白了原因。 莱恩露出无奈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听见了那些谈话,肯定会回来通风报信。你一向心地善良,虽然善良很好,但你有时候实在过于心软,几乎到了善恶不分的程度。来,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吧,过来,别害怕。” 多林咬着嘴唇,用手臂挡住孩子的头部,慢慢后退。 刚退了几步,他听见侧后方的树林里也传来了脚步声,是另几个骑士绕了过来。 他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立刻朝没有动静的角落拔腿就跑。 不同方向传来骑士们的呼喝声,奔跑声,拉弓声,拔剑声……多林迅速判断路线,打算朝着林木越来越茂盛的地方逃跑,地形越复杂对他就越有利,因为骑士们没他敏捷。 突然,从侧方冲上来一个人影,巨大的冲击力把多林撞倒在地。 多林原地蜷缩,背部朝上,把怀里的小孩搂在胸前。撞倒他的人伸手去抓那孩子,多林单手从腿边拔出短匕,横着一挥,他听见背后的人咒骂的一句,然后是武器出鞘的声音。 冰冷的金属对准了他的后颈,这时,他听见莱恩跑了过来,高声叫那人住手。 多林的睫毛上沾着泪水和雪渣,视野很模糊。他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腿,看到全黑色的皮靴和皮裤。 多林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不是骑士中的一员,而是一名亡者猎人。 猎人收起武器,还顺便踢了多林一脚。“白昼神殿的处刑队只有这点本事?”听声音,这个猎人是青年男性,“还是说,你们想故意想放跑这个精灵?” 他的态度不怎么友善,莱恩却并不生气,迎上来之后还对他行了个骑士简礼。 “抱歉,确实是我们失误了,”莱恩对猎人说,“这个精灵是我的好友,他只是心善,不懂这些利害关系,所以才会做这样的事。别担心,我们承诺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但必须是以我们的方式来进行。” 猎人“哼”了一声,从多林身边退开了。 多林看到机会想跳起来,但身后一股力量重压下来,把他按在原地。 这次控制住他的不是陌生猎人,而是莱恩。 莱恩用一侧膝盖压住多林的后腰,又捏住他的手腕一扭,匕首落在了地上。 “多林,你看,那孩子毫无反应,显然根本不是活人,”莱恩边说边移开膝盖,双手把多林的身体翻过来,“别把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听话,别让我们伤害你。” 其实多林对这个孩子并没有什么感情。如果突然遇到这种活死人,他跑还来不及呢,肯定不会保护它。 但也不知为什么,现在他面对着亡者猎人,面对着白昼神殿的处刑队,面对着已经渡过巡历期、已是入誓骑士的莱恩……多林反而本能地想保护这个小怪物。 毫无理由,他就是不想把她交出去。 可惜,他根本不是神殿骑士的对手。莱恩很轻松就拉开了他抱紧孩子的胳膊,用匕首割断了布绳,将仍然在沉睡的尼雅提起来,扔给了站在后面的同伴。 多林拼命挣扎,不停大叫,又是“不行”又是“求求你们”,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开始,莱恩只是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但他折腾得越来越用力,完全没有服软的意思……莱恩摇着头,叹了口气。 “给他铐上吧。”旁边另一个骑士建议道。 莱恩摇摇头:“镣铐留着给死灵师用。万一到时候有特殊情况,不够用了怎么办。” 说完,他俯身靠近多林,在精灵耳边说了声“抱歉”。 多林只觉得腹部受到重击,炸开一阵剧痛,痛到无力发声,眼前发黑……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195页 第76章 多林在一间民房里醒了过来。他猛地起身,看准门的位置就往外冲,和正要走进来的骑士撞了个满怀。 这名骑士和多林也认识,他是处刑队中体格最圆滚的一位,按出生日算起来比莱恩还小一点。看到多林醒了,骑士赶紧做出安抚的手势:“白昼女士在上。你没事就好。难受吗?要不还是再躺一会儿吧?” “莱恩在哪?尼雅在哪?”多林想绕过去,不过门太窄,骑士太胖,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胖骑士挺老实地说:“我不知道尼雅是谁。莱恩和大伙儿都在村公所门口的广场。” “他们在干什么?” “处刑啊。我们是处刑队呀。” 多林更着急了,想推开他跑出去,但实在推不动。胖骑士说:“唉,多林你冷静点,听我说,莱恩并没有不让你出去。他知道你心软,看不了那些事情,所以让我在这守着你,劝你还是别过去了。” “德卡洛,你也听我说,”多林盯着他说,“今天你让开,让我出去,我离开宝石森林之后照样帮你送信。如果你不让开,咱们的交情就算完了,我离开之后这辈子也不会去庞特郡,不会帮你送信,你老婆就永远不知道你的心思,她下个月就会嫁给你哥。” “不是……她现在还不是我老婆……”胖骑士抓了抓头,还有点脸红。 多林都要急死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将来她永远不会成为你老婆,只能成为你大嫂!” 胖骑士思想斗争了一小会儿。这个思辨过程并不困难,多林本来也不是囚犯,放多林出去并不违背任何信条。于是胖骑士选择从门口退开。 多林立刻闪身跑出去。胖骑士在他身后跟着跑,一直问他还能不能帮忙送情书了。多林敷衍地答应他,他终于安心地闭嘴放慢了脚步,盔甲哐啷哐啷的声音也终于消停了。 多林来过哈默村,很快就找到了村公所。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鲜血染红了积着雪的广场。 村卫队的年轻人们配合处刑队,用长棍拦着围观的村民。处刑已经完成了,有几个村民推开他们扑向尸体,卫队没拦住,神殿骑士们也没太阻拦。 一男一女冲过去,跪在地上。他们面前的尸体不但没有头颅,还没有双腿。他的双腿并不是今天才没的,尸体不远处就是他用了很多年的木头轮椅。 这个残疾的死者可能是勒沙,那个据说会做遮蔽剂的法师。之前多林听说勒沙“身体不方便”,那估计就是这个人了。 为他哭泣的一男一女可能是他的儿女,也可能是儿子与媳妇,或女儿和女婿……多林也不认识他们。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肯定不是学徒,否则活不到现在。 挨着勒沙的是一具微胖的妇女尸体,她好像没有亲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冲上来为她哭泣。 她的左手向旁边伸出去,似乎是死前想去触碰左侧的人。 因为死者都被砍了头,多林只能通过衣着辨人。胖妇女左侧的死者也是女性,是个年轻女孩,手被铐在身后,黑裙外面有一条棕色棉布围裙。 这是那名中年法师家的大女儿。多林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她十五岁。 那么,向她伸手的妇女应该就是她的姑妈,那位据说能施隐形术的死灵师。 大女儿另一侧的男性尸体,自然就是之前见过的中年法师。他的尸体看起来最为惨烈,除了致命的斩首外,还有很多血迹斑斑的伤痕,双手双脚都被镣铐锁着,手腕已经变了形。应该是因为他不肯伏诛,拼命反击。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两具多林不认识的尸体,估计应该是村里藏着的其他死灵师。这两个都是成年人,身边各有一男一女正在哭泣。 广场上有一排告示架,架子下面,两名骑士正在抢救一名昏倒的妇女。她正是那位中年法师的妻子。一个骑士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腿上,另一人把能清明神志的药膏抹在她的额侧与鼻下。 她不是死灵师,一点魔法也不懂,身上监测不出任何问题,所以不在处决范围内。她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应该是因为别的原因昏了过去。 多林慢慢向她走过去,也没人阻拦。走近一些,多林才看见小尼雅的尸体。 她就在她母亲的脚边,估计是刚刚被抱起来,现在母亲昏倒了,就又把她掉在了地上。 她实在是太小了,从远处看起来只是一团破布,厚厚的棉衣外面,还缠着多林抱她时用的布绳。 所有死者的头颅都被集中在一起,钉进铺着干草的板条箱里。 处刑队会先把头颅运走,单独进行焚烧,之后再去野外开阔的地方挖个土坑,准备好更多的柴火和油,把尸体一个个烧掉烧掉。之所以分成两步,是因为烧掉这么多尸体很费时间,而头的体积小,可以集中起来在同一批烧完。 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死灵师身上总会有些用来欺骗死亡的法术。必须先斩首,破坏肢体完整,抓紧时间优先烧毁头颅,破坏脑与眼,然后再逐步把剩下尸身慢慢处理掉,以绝后患。 白昼神殿的处刑队不仅负责处刑,还会负责善后。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会完成一切后续措施,还会把染血的广场清理干净。 在处刑队善后的时候,村长走了出来,开始安抚活着的村民。他一直面向村民讲话,根本不敢回头看广场。 第196页 他告诉大家,如果要在处刑队和亡者猎人之间选一个,那当然还是处刑队好一点。至少他们不会滥杀无辜。 亡者猎人是奥塔罗特信徒,而且是信徒中最疯狂的一批人,他们的作风可不一样。他们会集结人手,把死灵师和死灵师的亲戚邻居全部杀光,再一把火烧掉整个村子。 跟亡者猎人讲道理没用,和谈也没用,可以把他们理解成一群听不懂人话的狼。 如果实在对抗不了风险,你就只能规避风险。 于是,死灵师被清除掉了,不是死灵师的人才能平安。村子里其他人安全了。 围观的人群前排,有个小男孩轻声问:“神殿骑士不能帮我们把猎人杀掉吗?” 村长故意无视了他的问题。 多林倒是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以前他也疑惑过,所以问过莱恩。 答案很简单,因为白昼骑士不能那么做。除了被迫自卫的情况外,主动攻击宣誓过的三善神信徒是违反教义的。亡者猎人虽然不是神职人员,但个个都在奥塔罗特神殿宣过誓。 当时多林仍然不明白,就追问:那如果是这样呢,有一个亡者猎人搞错了目标,要杀无辜的人,你们作为白昼骑士宣誓过要惩戒恶行,难道你们不可以去救人吗? 莱恩的回答是:可以救人。比如说,可以带着那位无辜之人逃跑,但不可以对猎人进行进一步的追击。如果亡者猎人主动攻击了我,我当然可以为自保而反击。如果猎人已经把无辜的人杀了,我们可以叫管辖当地的卫队来,抓住他,进行世俗审判,也可以联系奥塔罗特神殿,他们也会派出神殿骑士兄弟参与这件事。 多林听得连连撇嘴。他感叹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太麻烦了,分辨是非对错而已,哪有这么复杂? 直到现在,多林还记得当时莱恩的反应。 莱恩的笑容有些苦涩。他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是的,是非对错才复杂,秩序反而简单。 多林察觉到,莱恩一定是想起了在海港城发生过的那些事。于是多林赶紧换了个话题,没有再讨论这些。 现在,多林站在广场上,望着那些正在收拾刑场、处理血迹的身影。 刚才那个胖骑士也在其中。他正在熟练地挪动尸体。 谈及未婚妻的时候他又笨又可爱,现在他手里拖着一具没有头颅的少女尸体,少女大概比他爱的人还小个三四岁,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多林的身形有些摇晃,不知不觉地向后退步。 一双手落在他肩上,给他提供了一些倚靠。 多林侧过头,先是看到带有铁护指的手套,顺着臂甲望上去,看到钢银色的骑士胸甲,以及胸甲上的圣徽图案:线条组成竖向长枪与横向天平,二者背后衬着金色的日轮。 再抬头往上看,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莱恩左边脸颊上沾染了几点血迹,大概还没来得及擦掉。他关切地看着多林,嫩叶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忧虑。 多林盯了莱恩一会儿,又慢慢低下了头。 到宝石森林之后,莱恩把原本过肩的头发剪短了。 也许是短发更翘、更乱的缘故吧。在阳光下,莱恩的金发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犹如尖锐碎片,一旦注视得久了,多林的眼睛就会刺痛。 ====================== 从海港城到树海边境。这条回故乡的路,冬蓟走了起码有两个多月。 一方面是因为行程确实很长,另一方面是因为路上不太顺利。 当初,冬蓟选择向西北走,从圣狄连出境。他比较熟悉圣狄连周边,当初他在这个城市住过一段时间。 其实这样走有点绕路,但冬蓟不敢一个人走太偏僻的路径,就尽量选择有商队和旅行者的繁忙路线。 在珊德尼亚境内的时候还好,除了偶尔天气糟糕,他没遇上什么别的麻烦。结果到了出境后的第三天,他清晨从驿站离开,中午就遇到了劫匪。 劫匪有十来个人,都骑着马,在他前面堵住了路。冬蓟回忆了一下,估计自己是在驿站就被盯上了。他在大厅里见过这伙人中的一两个。 冬蓟的穿着打扮很普通,一点也不像有钱人。偏偏劫匪中有个人相当识货,他在驿站里看见了冬蓟腰间有法术材料袋,认出他是个法师。 法师们的随身材料中有不少值钱东西,贵重点的比如宝石,便宜点的也有药草和矿物,有些能卷进烟草里给人带来快乐,也有些能做投炸包,运气好的话,法师身上可能还有现成的魔法药剂或工具,即使劫匪们自己用不了,也能拿出去卖掉。 更关键的是,冬蓟只是一个孤身旅行的半精灵。半精灵不受精灵树海保护,没有家族背景,无依无靠,而且通常体格比较瘦小,基本打不过人类。劫这样的人最容易了。 危急关头,露水还真的派上了用场。冬蓟情急之下爬上马背,不用指令,露水立刻调头跑进树林。 在这次之前,冬蓟一路上还没有骑过露水,只是用它帮忙驮包袱而已。 在冬蓟的印象里,马匹从走到跑总该有个过程,但露水竟然在一瞬间就加速如疾风,那些擅长驭马的劫匪都愣了片刻才追上来。 也许人在逼不得已的时候都会显现出潜能,这次冬蓟牢牢趴在马背上,没有像上回一样摇摇晃晃。 第197页 不过,他最多只能做到不摔下来,却不知道如何指挥马匹,该向哪跑,该跑多远,完全依靠露水来判断。 露水毕竟是马,哪有人类狡猾。劫匪边追边安排人找近路拦截,很快他们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 冬蓟正害怕的时候,远处的劫匪好像慢下来了。露水一个劲向前冲,冬蓟也不敢回头看,后面传来阵阵喧嚣,但听不清劫匪具体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露水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冬蓟抬头看看四周,好像没人再追他们了。 露水调转方向,开始带着他缓步往回走。冬蓟总觉得这样不太对,如果他们这时候又回到大路去,难道不会又遇上同一伙人吗?但他不知怎么操控马匹,也不知怎么让马停下。 走了一小段之后,冬蓟远远听见有人在哼歌。听声音是女性,而且歌的曲调很耳熟。 冬蓟想起来,这是来自海港城的民谣,讲的是渔夫和塞壬什么的,从前阿尔丁家的女仆唱过这首歌。 现在这个哼歌的人唱得没有女仆好,只会翻来覆去哼唱其中一小段,也不怎么记得歌词。 随着距歌声越来越近,冬蓟还听见了缓步的马蹄声,绕过前面树丛茂密的区域,他看见了一抹深红色的身影骑在黑色骏马上。 红发红衣,穿皮甲和长裤的女性半精灵,正是卡洛斯家族的德丽丝。 德丽丝朝冬蓟挥了挥手,冬蓟一直紧张地看向周围。 树林里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骑手,有人拿着弓箭,有人提着弯刀,也有的人同时牵着两匹或三匹马的缰绳。大概因为他们没有流露出敌意,所以露水并不怕他们,它仍然闲庭信步,完全没有逃跑。 再往前走,冬蓟看到了草丛和枯叶间的尸体。刚才那伙劫匪通通坠马倒地,已经没了呼吸。 德丽丝驭马走到露水身边,跟冬蓟寒暄了一通。她说他们完全是偶遇,她要走西北商路去办事,碰巧也从圣狄连出境。 她带着手下一路把冬蓟送回大路上,冬蓟没有拒绝。两人继续这样并肩骑行,后面跟着德丽丝沉默的手下们。 冬蓟随口问她:“刚才那些人……全都死了吗?” 德丽丝说:“不用同情他们,这些人死不足惜。你没听说过他们吗?可有名了,经常在这条路上劫掠。如果你落在他们手里,可不仅是会被抢走财产这么简单哦……要知道,人类中的不法之徒尤其喜欢折腾有精灵血统的混血儿,即使你是男的也难以幸免。要是让他们每个人都完事几遍,你不一定活得下来,要是命好活下来了,他们就把你卖到能赚钱的地方去。” 冬蓟听得皱起眉:“我没有同情他们。所以我才问他们是不是都死了……我是说,如果有人活着逃走了呢?” 德丽丝观察着冬蓟的侧脸,暗自偷笑。她能看出冬蓟原本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听了她的解释后,想故意表现得冷酷一些。 德丽丝说:“有人逃走也没关系。他们看见我了,而且他们肯定知道‘魔女德丽丝’是什么人。即使他们之中有人活着,也不敢再在这条路上亮刀子,否则就是和卡洛斯家族作对。” 冬蓟点点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德丽丝问他怎么了,他虚弱地笑了笑:“在人类社会长大的半精灵,是不是通常性格比较强硬?” “很遗憾,不会,”德丽丝笑道,“只会受更多欺负,遇见更多不痛快的事。其实我到现在也没什么真本事,都是因为依靠着卡洛斯家族而已。” “你太谦虚了。” “你嘴还挺甜,”德丽丝让马靠近露水,她也凑向冬蓟,“说到这个,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啊,开始了。冬蓟心中默默感慨。他隐约猜到了她想说什么,而且还猜对了。 德丽丝说:“卡洛斯家族也很需要精炼师。不过,我们的生意范围没有商会大,主要是需要自用的短效附魔工具。我们一般的做法是给法师一套研究室,配两个学徒,但是不开对外的工坊。怎么样,要不要顺路跟我去看看?哪怕不答应,只是做客小住两天也可以。” 冬蓟拒绝了她。她又旁敲侧击说了不少好处,只可惜都无法打动冬蓟。 如果冬蓟能与卡洛斯家族合作,那他就也能留在海港城了。既然他选择离开,就不会再考虑投奔这类雇主。 德丽丝懂分寸,不会过于死缠烂打把关系搞僵。她看出冬蓟不会同意,就不再说这些,改为以朋友的语气跟他随便闲聊。 她提出反正顺路,可以陪他走一段,到下个大城市的驿站就分开。冬蓟同意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半天的护送,后来的一路上,冬蓟再也没遇到过打劫之类的危险。 毕竟“魔女德丽丝”是个颇有名气的生意人,外貌特征还很容易辨认,她与冬蓟一起走了这么久,还路过人多眼杂的城市,那些暗处的人肯定会看到。消息一传开,就没人会打她朋友的主意了。 这让冬蓟暗暗有些感慨。按说森蚺的名声比德丽丝更大,他在海港城住了这么久,外人却并不知道他与森蚺的关系。 人人都知道商会得到了一个优秀的精炼师,但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精炼师具体是谁。此时,那名精炼师应该还被关在教院,还在接受奥法联合会的观察和教训呢。 这样也好。或者可以说,幸好是这样。 第198页 即使不再遇到劫匪,冬蓟的路程也不算平顺,他还陆续遇到了各种其他意外。比如大雪封路,桥梁失修,冬蓟的靴底坏过一次,露水的鞍具也坏过一次。 费时颇久后,冬蓟终于抵达了距树海很近的小镇。他去了一趟曾经工作过的魔法物品店,本是想看看熟人,再照顾一下生意,结果却正赶上老店主刚刚去世。 他留下帮了点忙,在这里又消磨了几天。 寂静树海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冬蓟要抵达的故乡只是在其中一小块范围而已。 等他抵达家乡时,立春日快到了。附近的村子正忙着筹备庆典和大集。也许是近乡情怯,冬蓟忽然不太想立刻回老房子去,总想再拖几天。 他决定干脆在村子里住几天。以立春日为界限,等到庆典和集市都结束之后再回家。村里的酒馆能提供住宿,酒馆女主人还记得他,给了他很便宜的价格。 到了立春日那天,冬蓟出门闲逛,在一辆木偶戏大篷车前驻足了好久。 莱恩小时候很喜欢这些东西,但由于住得太远,小莱恩不能在庆典玩太久,所以一直未能尽兴。 冬蓟想着,如果莱恩能跟他一起回来就好了。现在他们可以在村里玩一天一夜,可以看完小时候一直错过的木偶戏结局。 看着木偶戏马车,冬蓟忽然就不太想参与这场庆典了。 现在时间还早,庆典没有正式开始。趁着村子没热闹起来,冬蓟只想赶紧离开,赶紧躲回老屋去。 第77章 冬蓟回酒馆去退了房,牵上露水,走完最后一点回家的路程。 天擦黑的时候,他来到了树海的真正边界。他家的老房子与边界线只隔一条小溪,那座半砖石半木质的老房子一切如旧。 虽然这一带气候舒适,尘土很少,但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子还是需要整理一番才能住人。冬蓟走上门前的木头阶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阶梯上也太干净了,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他抬起头看向木门,把已经到嘴边的惊呼硬咽了回去。 门外面的挂锁不见了。旁边的木窗也被打开过,现在没有关严,只是虚掩着。有人进过房子,可能现在还在房子里。 冬蓟第一反应是“莱恩回来了”,刚迈出一步,他又觉得不对。 如果是莱恩回来了当然好,但万一里不是莱恩呢?他一出声,反而会惊动对方。 屋里传来了脚步声。冬蓟闪身贴在外墙上,怕对方从窗缝看见自己。 木门从里面被缓缓推开。屋里的人没有马上出来。冬蓟听见了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可能是对方也察觉到有动静,正在缓缓拔出武器。 脚步声踏上了门外的木廊。那人走到门边,疑惑地“咦”了一声。同时,站在房前的露水抬头翘尾,耳朵立起来,发出轻轻的响鼻声,还向前走了两步。 冬蓟和露水相处得久了,他能看出露水心情很好,似乎还有点小小的兴奋。 看到露水,门里的人两三步跳下台阶,跑到露水身边去抚摸它的鼻子。于是,冬蓟一下就认出了这个身影。 “多林?”冬蓟轻声问。 多林根本没想到门后有人,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举着手里的短剑转过身来。 虽然他记得冬蓟,但仍然没有放松警惕,还左顾右盼了一下,似乎是担心附近还有别人。 “你怎么会在我家?”冬蓟问。 多林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冬蓟笑道:“这话听着真让人害怕。我应该回答‘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跟我一起回来’,这样你就不敢抢劫我了。” 多林的脸微微涨红:“我没有打算干坏事,”他赶紧把剑收回鞘里,“对不起,我擅自住了进来。是莱恩给我钥匙和地图的……” “莱恩和你在一起?” “一开始是。后来他结束巡历期了,去圣狄连的神殿入誓,然后……” 看多林吞吞吐吐的模样,这事恐怕是一两句话说不清。冬蓟说:“进屋慢慢聊吧。我先去收拾一下东西。” 他去卸下露水身上的行李,也卸掉了辔头鞍子等骑行用具,让露水放松一下,把它带到屋侧的简易马厩里。多林见状赶紧去帮他,还负责把所有行李都搬回了屋里。 原本冬蓟还在为大扫除而烦恼,现在进屋一看,一切都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桌椅橱柜干干净净,壁炉烧得很暖,柴火炭块堆在屋后,水缸不仅是满的,里面还放入了洁净用的龙胆石。 多林用的龙胆石是人工结晶出来的,当初冬蓟做了一堆,都放在厨房碗柜里。多林竟然知道可以把它放进水缸,肯定是莱恩教的。 看样子,多林并不是刚到,而是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小段时间了。 在冬蓟四处巡视时,多林就有点浑身不自在了。这是冬蓟和莱恩的家,虽然莱恩给了他钥匙,但他擅自住进来,并没有经过冬蓟的同意。 多林有点不知该怎么和冬蓟沟通。他离开海港城的时候,冬蓟还在为森蚺服务,精灵营救队的遭遇肯定是由于冬蓟走漏消息。所以他对冬蓟的印象很摇摆:不像坏人,但又必须对其保持警惕。 冬蓟收拾行李时,多林就在一边傻站着,好几次欲言又止。 冬蓟看出他的不自在,就主动对他说:“你知道今天是立春日吧?” 第199页 “嗯,是的。” “差不多到晚餐时间了,这顿可是立春日的节日餐。我经过村子的时候买了新鲜蔬菜和奶酪,还有熟的烤饼,热热就能吃。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们一会儿边吃边聊吧。” 说完之后,冬蓟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怎么回事,说话的语气怎么有点像阿尔丁…… 阿尔丁说了类似的话之后,冬蓟通常会过度关注谈话的内容,晚餐本身就会变得乏味。他估计现在多林也会有类似的感受。 于是他决定边做事边说点别的,化解一下微妙的气氛。多林也主动过来帮忙,还教了他一些来自约尔岛精灵的独特切洋葱技巧。 他们一交谈,就自然会谈到莱恩。莱恩现在是正式的神殿骑士,他在圣狄连完成了入誓仪式,被派驻到了费西西特与宝石森林一带。 那边没有神殿,只有一个祈祷堂和一个神殿骑士兵营。营内骑士分为两队,一队驻守于费西西特城市西部,另一队深入宝石森林,专门追击与处决亵渎之物,遂被称为处刑队。 莱恩自愿加入了处刑队。由于表现优异,如今他已经其中一支分队的队长了。 冬蓟对白昼神殿的体系也算有了解,他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处刑队。白昼神殿不会无故追缉死灵师,除非确信某个死灵师犯下了罪行。 多林说,从前确实没有处刑队,这是近期才组建的一个小队伍。近来希瓦河岸边不太平,宝石森林里更是危机四伏,所以附近的神殿组建了神职者处刑队,并将他们派往宝石森林。 宝石森林里游荡着怪物,它们均是死灵师犯下罪行的证据。处刑队的任务就是清理这些邪恶生物,并处决制造它们的法师。 这听起来不像是白昼骑士,倒有点像奥塔罗特骑士会干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处刑队比奥塔罗特骑士还致命,奥塔罗特骑士会把死灵师带到神殿去审判,虽然审判的结果通常也好不到哪去;而白昼神殿的处刑队本身即是审判者,他们追击目标,直接处决。 不过,处刑队受到的限制也很多。他们只能在宝石森林内活动,只在特定范围内拥有审判与处决的权力。一旦出了森林,成员们就又变回了普通的神殿骑士,万事都要服从所属神殿的调遣。 多林讲完处刑队,却没讲更多细节,中间好像省略了点什么。 他话锋一转,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座房子:他的生活本来就是四处游历,还要在立春日之前给某个骑士的老家送信,所以他离开了宝石森林。 莱恩看他要走,就请他顺路送一件东西回家乡,还给了他地图,也把藏钥匙的地方告诉了他。 他先给熟人送了信,然后就带着莱恩的东西,按照地图找到了这座房子。 他不但送货,还擅自住了几天,如今遇到了冬蓟,他就此表示歉意。 “不用道歉,”冬蓟说,“你又不是陌生信使,你是莱恩的朋友,当然可以借宿。” “谢谢你。” “对了,莱恩让你送什么东西回来?” “是他的剑,”多林指指木屋二层,“我把剑放在他房间里了。他事先跟我说了,他住在楼上。” 冬蓟微微皱眉,放下吃到一半的食物,站起来走向楼梯。多林也赶紧站起来跟了上去。 这幢房子并不大,结构紧凑,实验室和书房都在一层。当初金叶直接睡在书房,冬蓟睡在前厅,也可能是书房,他睡在哪里取决于当天忙不忙。 房子二层原本是储物间,金叶和冬蓟都不愿意住二层,主要是因为不想频繁上下楼梯。 后来,莱恩的母亲丽拉娜来了,她住在一层的起居室。她过世之后,起居室原本该属于莱恩,莱恩却更钟情阁楼位置的小小卧室。他喜欢三角形的天花板,也喜欢趴在窗口居高临下的感觉。 于是,莱恩在阁楼卧室一直住到十几岁,直到冬蓟带着他离开故乡。 多年以后,冬蓟再次进入这个房间,它仿佛比从前更狭小了。 即使莱恩回来,也没法住在这了。他比十三四岁的时候高了太多,床是肯定睡不下了,即使他只是站着不动都可能碰到倾斜的天花板。 莱恩的剑就放在没铺被褥的床上。这把剑是一位师长送给莱恩的,跟了他好几年。原本它只是铁匠铺里最平价的批量产品,经过冬蓟的改良,现在它已经是一件很罕见的附魔武器了。 冬蓟站在床边,愣愣地看着剑:“莱恩为什么要把它送回来?” 多林在门口回答:“我猜……是他不需要了吧。” “为什么会不需要……” 其实他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只不过冬蓟不想面对,多林不想点明。 冬蓟又问:“那他现在用的是什么武器?” 多林说:“长柄战斧,还有备用的短剑和匕首之类。处刑队都是这样,他们都不用剑的。” 其实以前多林也问过莱恩为什么不用剑了。那时候莱恩微笑着回答:骑士才用长剑,处刑人的武器当然是斧头。 处刑队的其他人也有战斧,但人家可没有把剑送回老家。 当然,多林不能把这话说给冬蓟听。 冬蓟盯了一会儿熟悉的长剑,回头看向多林:“这把剑送给你好了。放在这也是浪费。” 多林摇摇头:“我拿不动。” 第200页 “我给它加个羽量符文,用法术调整成和你的小刺剑差不多的重量。” 这倒让多林笑了出来。冬蓟作为施法者,显然是一点剑术与格斗都不懂的那种人,剑不是越轻越好,如果使用者不习惯一件武器的长度,掌握不好重心和发力方法,即使他拿得起来,也无法用它顺利战斗。 多林给他解释了一下这方面的原因,冬蓟点点头,也就不再劝多林收下了。 回到餐桌前,两人盘子里的食物都已经凉了。不过反正他俩谁都没有什么食欲。 多林埋头假装吃饭,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宝石森林那边的情况,冬蓟则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忽然,冬蓟说:“多林,刚才你讲到处刑队的事情,些地方我没听明白……” 多林挺怕被提问的。他立刻说:“处刑队的细节我知道的也不多,毕竟我并不是神殿骑士。” 冬蓟说,“刚才你好像提到,莱恩在处刑队‘表现优异’。” “嗯……” “表现优异?”冬蓟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句子。 多林完全明白他想问什么。作为处刑队的一员,夸他表现优异,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这个说法并不是多林自己总结出来的。当初莱恩被任命为分队长的时候,一位上级骑士这样夸奖过莱恩。 那时多林心里就不太踏实,但也说不出什么异议。 在到宝石森林之前,多林和莱恩设想过接下来的日子:莱恩和骑士兄弟们一起讨伐怪物,多林打算深入乡野村落,尽己所能地帮助在这里生活的普通人。 在莱恩的引荐下,处刑队的大伙儿都认识多林,大家都很喜欢他。多林有着敏锐的感官,擅长在密林间进行观察与追踪,也曾多次帮助过骑士朋友。 他们面对过动物尸体缝合成的怪物,解决过失控后攻击一切活物的魔像,也救助过受伤的当地人。起初,一切都很好。 渐渐地,处刑队的年轻人们越来越适应这种生活,多林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不是因为有人冒犯他,也不是因为他真的同情死灵师。反正,他就是莫名地越来越不适。 相处中的某一天,他站在昏暗的松林里,看到了一条暗红色的林间小径。 处刑队抓到了几个带着血肉魔像赶路的死灵师。魔像都已经成了碎片,死灵师也都被砍了头。 莱恩把斧子从一具躯体的后脑上拔出来。多林慢慢靠近,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声响,莱恩听见动静,猛抬起头,眼睛里迸发着汹涌的杀意。 与莱恩视线相对时,多林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几步。 看到是多林,莱恩露出和从前一样的温和笑容。他一边走过来,一边擦了把汗,手背抹到粘在面颊和发梢上的血渍,让他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张诡异的面具。 平心而论,当时多林仅仅是吓了一跳,并没有因此而对莱恩产生真正的排斥。 但是,后来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了。莱恩并不是每次都在砍东西,也不会每次都沾上敌人的血,每一次的情况都不一样……但多林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从那条暗红色的小径开始,有些东西悄悄地改变了。 直到那一天,他在哈默村的小广场上,再次看到处刑完毕后的满地暗红。 多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莱恩怕他会踩到血污滑倒,就一直搀扶着他,把他送回临时向村民借的住处。 莱恩不提之前的事,但多林憋不住心思,想和他好好谈谈。 多林刚说起个话头,莱恩就摆摆手说:没关系,你不会影响处刑队的。 多林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莱恩微笑着解释说:你是个过度善良的人,你对谁都很好,看到谁受到伤害都会不忍心。你这种性格是改不了的。所以,如果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如果你实在很想救坏人,那你就去做吧。没关系的,想做就做,随着心意就好,不用考虑太多。反正我们最后肯定能杀掉你想救的人,你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多林试着说服自己:处刑队的做法才是对的,是他自己太感情用事了,他根本不应该试图帮助死灵师。 那对父女也许深爱着家人,但既然他们进行死灵学派研究,那他们肯定做过很多可怕的事,肯定伤害过一些真正无辜的人。比如说,后来处刑队在那家的地下室发现了密封的坛子,里面甚至有煮过的死胎,也不知是来自谁家。 是他有错,他不该同情死灵师的。 可是,这种自我说服根本没用。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责怪处刑队,没有责怪莱恩。 他并不委屈,也并不愤怒,他只是感到恐惧而已。 莱恩仍然经常对他微笑,可是他越来越害怕。 “多林?”冬蓟叫了他一声,把他从记忆里拉回当下。 多林一手还拿着木勺,低头看着盘子里冷掉的菜。不知为何,菜变得很模糊。 他又回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睛里蕴了太多水雾。 冬蓟问:“将来你有什么打算,继续住在这吗?” “不,我休息几天就离开。”多林一摇头,泪水不小心滑了下来,他赶紧擦掉。 冬蓟假装没看见:“哦。我也不会在这里住太长时间。” “你要回森蚺那边吗?”多林问。 “不。我在海港城的工作结束了。我想去费西西特那边看看。” 第201页 多林抬起头:“你……你也要去宝石森林?你要去找莱恩吗?” 冬蓟说:“嗯。分开很久了,我想见见他。” 多林又擦了擦眼角:“那我们一起走吧。你去过北方吗?没去过的话,我可以给你引路。” 冬蓟有点惊讶:“怎么,你还想回宝石森林?” “对,”多林说,“说实话,我跑到这里不全是为了送那把剑……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那边的生活不适合自己,想躲开一阵子,但我总不能一直躲下去吧?不仅莱恩在那边,我认识的其他朋友也在那边。我不能永远躲着。” 原本冬蓟正要收拾桌上的餐具。多林说完后,他却站在那发愣。 多林从他手里拿走了摞好盘子,主动去承担了清洗的工作。 看着多林的背影,冬蓟暗暗有些吃惊:他主动选择离开宝石森林,现在竟然又打算回去? 冬蓟不想起了海港城。今天是立春日,但珊德尼亚人不太重视这个节日,城内应该没有什么特殊活动。深夜里,街巷肯定如往常一样寂静。 冬蓟起身去打开木窗,来自远处森林的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闭上眼,能够想象出自己站在那个高台上,遥望着夜幕下的码头灯火。 第78章 “那台魔像并没有失控。”莱恩站在山丘的制高点上,俯瞰大片森林。 北风摇动着茂密的树冠。今天晴朗无云,站在这里能远眺到银丝般的希瓦河。 今天上午,处刑队接到线报,有人在森林里看到一头庞大的有蹄动物。角像鹿,体格像牛,它在森林里走走停停,有的时候很平静,也有时会毫无理由地冲撞周围任何东西。 发现它的人是哈默村的一个樵夫,他说宝石森林内只有比较小的麂,没有体型这么大的鹿,更没有牛和野生的马。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任何已知的动物。 处刑队初步判断,樵夫看到的应该是一台失控的嵌合魔像。又是死灵师残留下来的怪物。 这类魔像可以用在战场上,可以驮运粮草,也可以参与进攻。听说北方死灵师一直在开发这样的东西。 处刑队立刻前往村民目击到魔像的地点。现场有魔像的脚印,还有它不时撞击树木的痕迹,追踪起来并不难。 队员们没有骑马,步行着深入密林。从前的日子里,精灵多林会跟着他们一起行动,自愿走在前面负责侦察。多林可以灵巧无声地穿梭在树木之间,既不会迷失或受伤,也不会惊动敌人。他探明前面的地形之后,就回来给处刑队指出一条最合适的路线。 虽然多林已经离开了,但处刑队还是顺利地靠自己找到了目标。从现场痕迹看,是魔像一路撞开树木,最后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瘫倒在地。 处刑队上去观察了一下,这台嵌合魔像以尸骨和金属为材料,剖开胸膛,可以看到一枚人类的心脏。心脏还在跳动,比正常的心脏膨大,它连接着不同动物的血管,血管里流淌着法术药剂。魔像的颅骨是一块弯曲金属板,保护着里面的结晶物,结晶物连通着金属脊柱和通向外界的人类眼球。 处刑队接受过相关训练,知道该如何安全地处置魔像核心。他们不仅要破坏掉魔像的身躯,还要切除所有能起作品的“器官”,把它们带到妥善的地方,再集中焚烧销毁。 处刑队分成两组,一组处置魔像,另一组在四周巡视,以防有施法者或其他怪物接近。 最后,两组人回到魔像残骸边集合,清点人数时,有一个骑士没有按时归队。 没归队骑士叫德卡洛,就是那个让多林帮他送信的胖骑士。莱恩先是等了他一会儿,时间长了,他仍然不见踪影,这时莱恩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处刑队在附近寻找了很久,最后还攀上附近的高地,从高处俯瞰森林,只可惜一无所获。 就在远眺的时候,莱恩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台魔像并没有失控。 莱恩把这句话轻轻说出来了。旁边的队员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解释道,那个目击者把魔像外观描述得很清楚,这说明他距魔像不远,这台魔像要么是根本发现不了村民,要么是即使发现了,也不把村民判定为敌人。 从种种迹象看,那确实是一台很破旧的魔像,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乱撞乱跑,它很可能没有自动寻敌的功能。 如果没有自动寻敌功能,那么魔像能接受的命令肯定很有限,做不了复杂的事情。它唯一要做的就是乱跑,乱撞,引起人们的注意,让处刑队追着它来到密林深处。 为了寻找德卡洛,处刑队继续在森林中搜索,直到夜幕降临,还是一无所获。 莱恩带着小队暂时回到营地。他派出两名骑士,一人骑行前往费西西特城内,将情况告知城邦议会与卫队;另一人前往另一个处刑队分队兵营,让他们帮忙搜索,也让他们提高警惕。 其余的骑士稍事休息,吃了简单的晚餐,在前半夜轮流小憩片刻。到午夜之后,他们就再次整装出发,继续去丛林里搜索。 这次他们三人一组,约定好了遇险信号和定期汇合时间,每一组分别搜寻不同区域。 与莱恩同组的两个人都很机警。其中一人出身于猎户家庭,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打猎,很擅长野外追迹。路过一块区域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零散的人类脚印。脚印被杂草落叶掩盖,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第202页 猎户之子走在最前面,中间的队员负责提灯,莱恩断后。这一带草木茂盛,足迹越来越不明显,猎户之子通过灌木与杂草倾倒的规律推断出,近期这里应该常有生物经过。 就在他们继续向前摸索时,莱恩听见一生怪响,类似弓弦绷紧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黑暗中左右飞出两只尖刺,同时击中了猎户之子。 虽然被尖刺击中,但这名骑士并没有受伤。尖刺都是木制的,一只打在他后背中心,一只打在他举起的手臂上,因为他穿着骑士护甲,木刺没有让他受什么明显的伤,只是震得他趔趄了几步。 虽没人受伤,三人还是震惊不已。竟然有人布置陷阱。 猎户之子从同伴手里接过提灯,左右环顾,很快就找到了发射木刺的地方。他拨开草丛向一棵树走去,指出机关所在。 就在他再靠近一步时,空气中再度响起崩弦之声,无数尖刺从树冠射出,以垂直方向落了下来。 虽然仍是木刺,但这次攻击方向不同,十分凶险。他们没有戴头盔。夜间的树林里视野本来就差,头盔不仅影响视野,也会影响听觉。 猎户之子尽力跳开,还是被伤到了额角和手腕,而另一名骑士也倒在草丛里,一时不知伤势如何。 莱恩与陷阱距离远,他及时作出闪避,只有一枚木刺打在他的臂甲上。 他本想上前查看同伴的情况,又听见身后的树丛里传来簌簌响动。于是他喊了一声,叫猎户之子去照顾伤者,自己则立刻顺着声音追了上去。 刚跑几步,他就看见了前面确实有人影。那人退开一段就停了下来,应该不是想逃,只是想与他拉开距离。 莱恩摸了一下胸口,又放下了手。从前,每当身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摸出冬蓟做的照明吊坠。 现在吊坠没了,他已经把它还给冬蓟了,但他还是一直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莱恩慢慢靠近那个黑暗中的人,卸下了背上的斧子,拿在手中。 “白昼女士在上。我们是神殿处刑队,正在例行巡视。” 听到他自报身份,对面的人嗤笑了一声。听声音应该是个男人。 接着,那人也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们是谁。看打扮就能看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照明杖,擦亮顶端,举在面前。莱恩终于看清的他的模样。 此人身材瘦长,一身黑色皮衣皮甲,胸前和腰胯上绑着数条皮带,固定着短剑、钉头锤、手斧和匕首等各类武器。皮衣的领子连着兜帽,与硬皮面具一起遮住了他的整个头部,面具不在双眼位置开口,而是整个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在面具最中间有新月与白兰的刻纹,正是奥塔罗特圣徽。 “你是亡者猎人。”莱恩皱眉。 猎人朝他躬身行礼,姿势略带戏剧感,看起来多少有点嘲讽的意味,但莱恩懒得理会。 行礼之后,猎人就擦灭了照明杖。他们都很习惯在黑暗中行动,如果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清他,他根本不需要点灯。 莱恩说:“刚才我们遭遇了陷阱。” “哦,是我们设的。” “你们……” “唉,别急,听我说,”猎人缓步朝莱恩走近,“你应该看得出来,这种陷阱针对的不是你们,而是那些行动迟缓,没有铠甲的人。” “你们还在森林里狩猎死灵师?” “当然。最近他们的数量不但没减少,反而还增加了。估计是又有死灵师偷偷跑过来了。不止宝石森林,连费西西特郊外都有他们活动的痕迹,前阵子有支商队遇到了肉身魔像,跑回来两个人,剩余的都失踪了,至今没找到尸体。”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莱恩说,“商队的两名幸存者基本没受伤,显然是有人故意放跑了他们,好把消息放出来。如果这真是死灵师干的,他们应该是在故意挑衅。” 猎人点点头:“所以,为了让这些死灵师寸步难行,我们在这一带设了很多陷阱。” 莱恩说:“如果人质还活着,你们的陷阱会把他们也一起杀掉的。” 猎人歪了歪头。好像是在琢磨莱恩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莱恩说话时声调很平缓,不像是愤怒谴责,更像是正常地陈述出这一情况。 思考过后,猎人说:“那也没关系。你知道受攻击的是谁的商队吗?” 莱恩说:“不知道是谁的。但我看过那个商队运送的货物清单,是净水石、黄糖、盐、三种香料,还有几类固体涂料。没有禁运品。” “确实是。那你知不知道,这批货属于卡洛斯家族,商队由是魔女德丽丝带领的。你认识她吗?” 莱恩对“德丽丝”这个名字印象不深,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亡者猎人提醒他:“就是那个喜欢穿红衣服的红发精灵杂种。” 莱恩这才想起是谁。猎人的用语让他皱紧了眉头。即使他对那女人印象不佳,也仍然很排斥这种粗俗的用词。 猎人低低笑了几声:“你不知道吗?卡洛斯家族一直和北方霜原有往来。他们卖东西给死灵师,不仅有各类生存必需品,还包括尸体,甚至活的蛮族奴隶。那些死灵师虽然没什么钱,但可以用法术催生的结晶物来支付,这些结晶物会流入施法耗材市场,用在附魔核心和法术防御上。” 第203页 莱恩默默攥紧了斧柄。他知道这些事,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同样的情况还在继续。 猎人走到莱恩面前,边小范围地踱步边说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执剑者常死于剑下。老板和死灵师做生意,手下就被死灵师抓走……你看,这不是活该吗?这种人死就死了吧。再说了,就算陷阱没弄死他们,他们落在死灵师手里也会被拆卸成零件,早死晚死都一样。” “那不一样,”莱恩说,“去拆卸掉附近的陷阱。它们不仅可能伤害到普通人,还有可能误伤我的骑士兄弟。我们会与你们一起搜捕死灵师,还请不要使用这么危险而邪恶的手段。” 猎人故意无视他的要求,反问他:“你们今天不是例行巡视吧?看得出来,你们很少在夜间行动,今天是又有特殊情况了。出什么事了吗?” 莱恩思考了一下,觉得告诉他也无妨。就把白天把发生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 他特意描述了失踪者的外貌,让亡者猎人帮他们留意。 猎人听完,竟然偷笑了几声。他声音很小,就像在叹气,但莱恩还是听出来了。 正在莱恩想斥问时,猎人说:“那个骑士失踪了,你怀疑是死灵师做的。嗯,很对,我百分之百确信,就是死灵师做的。” “为什么你能肯定?”莱恩问。 猎人说:“按你的描述,这个失踪的德卡洛又高又胖,竟然无声无息就被抓走了。据我所知,你们处刑队里有两个体格最小的人,一个是女的,另一个是男的精灵,这两人都是侦查员,抓他们比抓德卡洛容易多了。如果是毛贼或者和你们有仇的普通人,要抓就会抓这两个,但如果是死灵师,应该就会抓德卡洛。” “为什么?” “又高又胖的人皮肤面积大,脂肪多,骨骼也大,”猎人说着残酷的内容,语气仍然轻快且带有戏谑之意,“完整的大块皮肤最宝贵了,可以做很多东西,人类脂肪也是施法材料,充分锻炼的肌肉能做药材,大块头的骨骼也能用在魔像身上。依我看,你们的德卡洛凶多吉少,毕竟他的用处很多,可以说浑身都是宝。你就别费劲找他了,救不活了,存着力气将来多杀几个死灵师吧。” 莱恩紧紧攥着斧柄,手套在木头上摩擦出声。 “请你尊重我们的同伴。”他几乎咬着牙说。 猎人看了一眼他的战斧,又抬眼看了看他的脸:“你们受到教义制约,根本不会和我打架……你脸上装得这么凶有什么用啊?” 莱恩刚想再说什么,身后传来那两个骑士同伴的声音。他们看莱恩走远了,就也跟了过来。 猎人轻声道:“有机会再聊,反正我们还会见面的。” 说完,他身形一闪,消失在了漆黑的密林中。 很快,那两个受伤的骑士来到莱恩身边。刚才倒下的骑士摔倒时撞到了头颅,昏过去了一小会儿,二人身上都是皮肉伤,没有大碍。 虽然亡者猎人说了不少风凉话,但骑士们还是要继续在林中搜寻。 那些可怕的话语一直在莱恩脑海里盘旋。他想象出德卡洛被杀害,被做成血肉魔像的样子,还不禁想象那支商队的失踪者又会如何…… 想到这,他很庆幸多林离开了宝石森林,如果现在多林还和他们一起行动,即使不被死灵师伤害,也可能会遭遇到亡者猎人的陷阱。 天色微亮的时候,处刑队回到营地集合,莱恩正和大家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这时,天边亮起一枚信号光球,从方向和颜色看,是城邦内的牧师发出的。 这种信号光球的含义是叫附近的所有支队长、分队长前去集合,应该是牧师有重要的事情与大家商议。 莱恩需要服从命令回城内。于是他抓紧时间与队员开了个小会,分配好例行巡视和继续寻找失踪的同伴的任务。 安排完一切,莱恩本该回营帐中休息一会儿,可是他睡不着。虽然双眼发酸,头脑里却有各种念头却转个不停,搞得他毫无困意。 于是他干脆收拾了东西,在晨光中骑马赶往费西西特城邦。 第79章 几天后的又一个清晨。费西西特的城门缓缓开启,来自海港城的马车队驶入街道。 倾斜的晨光洒在一座座尖顶上,把道路分割成七零八落的黑白形状。马车队里有些人是第一次来,对这座城邦的风貌啧啧称奇。 费西西特与海港城风格不同。海港城地势起伏,到处都是坡道,但富人们的庭院往往平而宽阔,带有花园庭院,内部散落着数个独栋大屋;费西西特位于山下的平原,面积较小,地形平缓,官吏和富商们却都住着高耸的石堡,偏爱外形尖锐的建筑。从山上远眺费西西特,它的风格不像世俗城市,更像汇聚了大量法师的五塔半岛。 最终,车队停在一座高塔般的石堡门前。这里是格罗拉掌事的私宅。 守卫与仆人们列于两侧,格罗拉走出大门,亲自迎接来客。阿尔丁骑行来到正门前,下了马,对她点头致意。 “这么远的路,我以为你会坐马车。”格罗拉接过马匹的缰绳,再将它转交给仆人。在费西西特,这么做代表主人非常尊敬客人。 阿尔丁稍稍伸展了一下胳膊,打了个哈欠:“不瞒你说,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坐马车,到了费西西特附近再换成骑马。这样是不是显得威风一点?” 第204页 格罗拉感叹道:“你和戈曼掌事真是不一样。” “你是指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感慨,戈曼是那种特别严肃强硬的人,他外出时坚持全程骑马,而且从不和我们开玩笑。” 阿尔丁当然也很熟悉戈曼。他叹口气,说:“格罗拉掌事,你不应该拿我和戈曼比较,你应该拿自己和他比。你才是戈曼的继任者,是商会在费西西特的代表人。” “当然。”格罗拉做了个“请”的手势,与阿尔丁一起走向石堡大门,“我会有次感慨,是因为如今的情况与从前很相似。以前遇到麻烦的时候,我必须与戈曼掌事商议,现在我身为掌事,当然也要与首席商议。” 阿尔丁知道她所指的事情。他正是为此而来的。 先是几个月前,城外的村子里有零星几个人踪不明,当时事情并未引起重视。 后来,来自卡洛斯家族的商队在附近森林里遇袭了。货物少了一些,但没有全被抢走,人员中有两个幸存者,其他人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者里包括德丽丝与她的保镖。不久前,卡洛斯家族已经派人赶到了费西西特。 虽然他们的商队与北岸做生意,但仍然对这场绑架无能为力。他们并不是与所有死灵师都认识,更不可能与所有死灵师都是朋友。北岸死灵师有松散的结盟,南岸的死灵师通常以家族或小社群的方式活动,个体彼此之间并没有从属关系。这些人看着是施法者,其实行为模式和落草为寇的山匪也差不多。 这件事还没过多久,又有几名施法材料采集人员在附近的山上失踪,工具和大件行李都留在了原地。这些人受雇于十帆街商会,于是,事情引起了格罗拉掌事的注意。 格罗拉掌事给阿尔丁发过信鹰,初步汇报相关情况。在他们通信期间,又有几名游商失踪。 甚至就在前些天,一名白昼神殿的骑士也在森林里失踪了。攻击神殿骑士和攻击商人不同,风险很大,一旦失败代价也很大,这几乎不太像死灵师的正常行为。 为彻查此事,各方人士赶来费西西特碰头,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阿尔丁到大厅里坐下,仆人为他端来茶和简餐,格罗拉正在张罗着安置所有客人。 他们要暂时住在格罗拉宅中。在海港城的人看来,体面人应该为客人安排最奢华的驿站,但对于费西西特人来说,让来客住在自己家中才能体现尊重。阿尔丁和手下作为客人,现在也只好入乡随俗。 刚坐了没多久,有个守卫走进来找格罗拉,说是有个神殿骑士想拜访她。 格罗拉并不认识什么神殿骑士。守卫形容了一下来者的外貌,听起来像是处刑队里的那位分队长。为了调查一系列失踪事件,最近他被召回了城中的牧师身边。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格罗拉抱臂摇头,“你让他在门岗休息室里等着吧。就说我刚起床,还没整理好仪容。我有时间时再叫他进来。” 守卫刚要出去,阿尔丁叫住他:“等等。” 然后他看向格罗拉:“也许他不是想找你,而是想找我。如果方便的话,不如让他进来吧。” “你认识处刑队的人?” “刚才听你手下形容了他的模样,感觉是个认识的人。” 于是格罗拉让守卫为客人引路。 她很会察言观色,看出那可能是阿尔丁的熟人,于是她和仆人交待了点事就离开了,把大厅留给了阿尔丁和那位骑士。 阿尔丁望着大门,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穿过前院。 莱恩离开海港城很久了。码头的事发生在去年初秋,现在又是一年冬天,那就差不多有一年以上了。 除了头发剪短了以外,莱恩的模样基本没变,还是初次见面时那样面容俊美,身姿挺拔。他的气质倒是和从前略显不同,脸上的稚气已不见踪影,如今双眼中含着深湖般的色泽。 “好久不见了,”阿尔丁向长桌对面抬手示意,“请坐。” 莱恩对他行了个骑士常礼,姿态克制而优雅,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变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商会代理首席一样。 这倒令阿尔丁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莱恩一进来就会质问他某些旧事呢。 莱恩没有坐下,而是看了看周围,又回头望了一眼门外。 “你哥哥不在这里。”阿尔丁告诉他。 莱恩说:“我没有找他。他不在就对了,这一带情况复杂,对他来说很危险。” 阿尔丁笑了笑,没有戳破莱恩刚才那种明显失望的神态。他问:“你一早来见格罗拉和我,看来是有紧急的事情要沟通吧?” “当然,”莱恩停顿了一下,“失踪者里也有商会的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城邦议会和牧师会与我们一起商议救人的事,你代表商会,我代表处刑队分队,我们暂时要合作。” “嗯。当然。”阿尔丁完全看得出来,莱恩根本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说。他又不是传信员,犯不着一早来找阿尔丁说这个。 他肯定是听说了今天阿尔丁抵达城邦,还以为跑过来能见到冬蓟呢。 莱恩说完了话,就站在那有点不自在了。 刚才阿尔丁邀他坐下,他并不想坐,也不想真的和阿尔丁聊天。 明明想见冬蓟,却不好意思直接问冬蓟在哪;脸上挂着想走的表情,又不甘心没问到冬蓟的事……虽然气质稳重了很多,但毕竟才二十岁……阿尔丁看着莱恩,叹了口气。 第205页 阿尔丁决定让他痛快一下:“你也许不知道,冬蓟去年冬天就离开了海港城,应该是回故乡去了。这么长时间里,你应该回去找过他吧?没有吗?那你们平时写信吗?” 冬蓟当然给莱恩写过信。信送不到这边,只能送往莱恩入誓的圣狄连神殿。即使莱恩愿意收,现在也收不到。 “原来如此。离开海港城很好。”莱恩说。 说完,他向阿尔丁点头致意,以示告别,转身走了出去。 ===================================== 到中午,城邦议会先招待各路客人用餐,然后开始正式会议。 格罗拉是议会成员,坐在议会席位上。阿尔丁坐在客席上,好巧,身边就是莱恩。 莱恩目不斜视,装作和他一点也不熟的样子。 议长说了些大家都已经知道的情况,然后让城邦卫队统领上来讲话。 统领没什么多余废话,一上来直入重点——失踪的人们应该还活着,因为那群死灵师想和他们谈条件。 这倒有些新鲜了。按照从前人们对死灵师的印象,他们都是离群索居的怪物,从来没有生意头脑,也从不和敌对者谈条件。 卫队统领拿出一张羊皮纸卷,向着众人展示。信是昨天傍晚送到的,送信人附近山民家的小孩。 为安全起见,城邦暂时扣下了这个孩子,一边询问他有哪些所见所闻,一边安排牧师对他进行检查。检查结果表明,他就是个普通小孩,不懂法术,甚至不识字,也没接触过任何魔法物品。 据小孩说,他例行要到费西西特来给客人送肉,半路上遇到一个穿斗篷的人,那人把信和钱放在小径旁,叫他把信送到费西西特,不必专门找谁,送给城门的门岗就行。 那人一直在密林里说话,没走近,小孩没有看见他的长相。 信送到门岗,士兵吓了一跳,迅速通知了统领。这封信来自荒野中的死灵师们,信中提到了近日来失踪的人,甚至列出了准确的名单。 死灵师在信中说,这些人目前都还活着,但将来就不一定了。想要赎回人质,就要满足他们提出的三个条件。 第一,处刑队立刻停止一切在宝石森林内的活动。 第二,用某些东西来交换人质。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会派使者来进一步沟通。 第三,前一条提到的使者会在三天后抵达哈默村,将哈默村作为谈判地点。城邦方要保证使者的安全,允许他自由往返,不得进行跟踪或法术追踪,否则将开始处决人质。 死灵师也不光是提条件,还主动提出了他们可以进行的让步:只要将来他们顺利达到目的,他们不仅会释放人质,还会联络所有宝石森林内的同伴一起撤离,退居北岸。他们将专心于其他研究,不再进入费西西特城邦和其领属地,也不再取用宝石森林的资源。 相对的是,届时费西西特将无权再对他们进行驱逐或问责,白昼神殿也要承诺不插手北岸诸事,从此以希瓦河为界,两边互不侵扰。 书信末尾附上了一份名单。死灵师清点了他们手中的人质,把每个人质报的名字写了上去。 人质包括数名村民、卡洛斯家族的商队成员、处刑队中一名骑士、数个游商,以及商会的材料商人。这些都是已知的失踪者。经过核对,名单上除了这些人之外,还又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名字的音节很多,叫卡萨多里尔·伊斯特科尔塔;另一个像是珊德尼亚人的名字,名叫法米·罗森。 听到这两个名字,莱恩浑身一震,盔甲摩擦得木椅子都吱呀作响。 阿尔丁皱眉望向他:“怎么了?” “那个‘卡萨多里尔’……这是我的朋友,是多林,这是多林的全名……”莱恩大概是过于震惊,都忘了自己本来还想尽量无视阿尔丁,“约尔岛精灵的名字都比较复杂,所以他自己简化成了‘多林’。我还以他不会回来了,他怎么……” 阿尔丁以前从卡奈口中听到过“多林”这个名字,他想起来,这是码头事件里那个约尔岛精灵。他没亲自审问过这人,只对名字还有点印象。 “你确定是同一个人?”阿尔丁问。 莱恩说:“当然。我知道他的精灵姓氏是伊斯特科尔塔。这个姓本来就只存在于约尔岛。” 他刚说完,读信的卫队统领看到他神色激动,就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两个人。 莱恩站起来,朗声道:“是的,我认识这两个人。” 议会席上一阵骚动。阿尔丁也疑惑地看着莱恩。 刚才他只问到了那个很长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另一个,现在莱恩主动这么一说……这两个人他竟然都认识? 莱恩先陈述了多林的身份。在座的有些人见过多林,听莱恩一形容,就想起了那个很热心的小个子精灵。 至于那个叫“罗森”的人……莱恩说,他虽然确实认识一个叫“法米·罗森”的人,但不能保证和名单中的是同一个人。这个姓氏和名字都不特殊,在珊德尼亚北方很常见,有几率会重名。 他所认识的法米·罗森是一位魔法耗材店的店主,人类男性,住在圣狄连。当年莱恩的哥哥在那家店里工作过,莱恩也多次和此人打过交道。 牧师又问了莱恩很多关于罗森的事,比如此人当年是否常来宝石森林,是否可能也是死灵师等等……莱恩认真地一 一做出回答。 第206页 在他看来,罗森并不可疑,应该不是死灵师。但他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会离开圣狄连,还跑到宝石森林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听着莱恩的叙述,阿尔丁陷入沉思,表情愈发凝重。 一个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成型,但他暂时不想告诉莱恩。他宁愿这猜测是错的。 第80章 头上的布口袋被摘掉了。多林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这地方没有一丝照明,连精灵的好视力也派不上用场。空气潮湿寒冷,脚下的地面没有植被。他由此推断,自己应该是在地下洞穴里。 他听见有脚步声走到几尺外,然后是关门声。押送他的死灵师能看见路,估计是借助了魔法效果。 多林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冬……” “多林,原来你也在啊,我是罗森。”是冬蓟的声音。多林差点就叫了冬蓟的名字,幸好冬蓟比他警惕。 一片漆黑中,他们并不知道周围还有谁在。 ================ 数月前,多林与冬蓟一前一后离开了树海边界。 冬蓟先走,多林比他晚出发很久。多林想多留一段时间,试着申请进入寂静树海。身为约尔岛出巡使者,他想借此机会拜访一下树海精灵表亲。冬蓟在的时候他反而不方便去拜访,纯血精灵排斥混血儿,而且他们思维方式很奇特,如果冬蓟不先离开,他们会认为多林要替冬蓟做事,可能会禁止他入境。 无论能否成功入境,将来多林都会适时离开这里,动身北上。 他和冬蓟最终都要抵达宝石森林。他们约好了大致的日期范围,最后在费西西特汇合。 至于先行离开的冬蓟——他不急着赶路,而是打算多去几个途经的地方。 他过了半年左右的漂泊生活,甚至还悄悄靠近过海港城。不过他没进入城市,只去了一趟西郊工坊,把誊写好的一些笔记送给了工坊里的法师。 然后他绕路北上,中途在圣狄连停留了一阵子,去了曾经打过工的耗材店,经店主引荐,又结识了一些当地大工坊里的附魔师。 圣狄连新建了不少附魔器物工坊,都是近一段时间才建的,有些还是纺织厂或农舍紧急改造的。在工坊里,冬蓟毫不吝啬地分享了自己的笔记,甚至还留下来做了一段时间的短工。 他只是稍作停留,没过多久就继续上路了。说来也奇怪,现在他孤身一人,走了不少偏僻道路,却没有像从前那样遇到劫匪或小偷小摸。 他思考过很久是为什么。后来觉得可能是因为越靠近希瓦河就越危险,连匪徒都不太想在这边活动。 数月后,冬蓟与多林顺利汇合。多林先抵达费西西特,冬蓟比他晚到了一个多月。 冬蓟找到了多林提过的酒馆,发现多林竟然重操旧业,又一次干起了“女招待”的工作。冬蓟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扮成女性,多林别别扭扭地说,因为他不想被人认出来,不想让莱恩知道他又回来了。 冬蓟表示不解:我们要去宝石森林,本来就是要见到莱恩的呀,他早晚会知道你回来了。 多林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他当然知道早晚要见到莱恩,但他莫名地不敢单独回到莱恩面前。 他对冬蓟说,我比较想和你一起行动,能壮壮胆子。 冬蓟这才意识到,多林竟然这么害怕莱恩。在他的印象中,多林可一点也不胆小,甚至可以称得上勇敢到近乎鲁莽了。 两人都修整了几天后,多林带冬蓟出城,让冬蓟熟悉一下附近的地形。 费西西特面对平原,背靠小山。附近山体是西北落月山脉的一部分,山脉远远开始收势,绵延到费西西特旁边的只是零星几座小丘。只要是熟悉路的当地人,不到半天时间就能彻底翻越过去。 山上也有森林,但还并不算是宝石森林的范围。这里尚在卫队防线之内。 翻过小山继续向北,经过一段比较低洼的谷地后,地势又开始起伏,等看到以红松与冷杉为主的林木时,才算开始进入宝石森林范围。 据说很久以前,“费西西特”是这片山林的原名,来自早已失传的本地土话,意思和宝石有关。人们在附近山林里陆续发现各种矿藏,就常常把这里叫做宝石森林,而“费西西特”逐渐转移成了附近自由城邦的名字。 这样珍贵的土地上,现在却游荡着各种怪物,并被不死生物慢慢侵蚀着。据说靠近希瓦河的森林已经开始凋朽了,长久下去,连矿脉都有可能变成污化结晶。 多林和冬蓟聊着森林的事,以很慢的步速翻过小山。今天他们并不打算深入宝石森林,只想在附近大致看看。 就在他们下到半山腰时,多林嗅到一股腐朽恶臭的味道。 他们发现了两头鹿的尸体,恐怕它们就是臭气的来源。从伤口看,应该是食肉动物所为。本地山狮经常像这样只吃内脏,剩下大多数尸骸。 所以多林没有在意,只是决定从此处开始折返。 他们还没走出百步,多林忽然感到眩晕,还有点恶心。他认为是自己刚才靠鹿的尸体太近,吸入了太多腐朽臭气。 冬蓟却发现大事不妙。空气中的味道不只是来源于尸臭,还混杂着白斑茅膏菜和炙蛇莓的气味。如果要用某种材料搭配白斑茅膏菜的话,那就少不了伯劳血和伯劳心粉末,这两种材料的明显气味会被尸臭掩盖…… 第207页 当冬蓟完全分辨出危险来源时,他想告诉多林快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发不出声音,身体僵硬,眼前开始发黑,想要施法也做不到,最终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冬蓟醒过来,身体仍然动不了,只有眼睛能动,喉咙也能发出声音,可以说话。 多林就在他身边,他用余光能看见。他们都是在地上坐着的,并没有躺下。 除了多林以外,旁边还有其他人,但他暂时看不清。 他们的身体就像死者一样不能动弹,施法者却可以统一操控他们。刚才冬蓟混睡前辨识出的那些东西,就是施展这项控制法术的必备材料。 虽然法术很可怕,但冬蓟反而松了一口气。身上有这个法术,就说明施法者暂时不想杀他们。 因为,这个法术的效果很矛盾:法术能够完全控制受术者,操纵他们做很多事情。在生效时间内,受术者的身体会得到类似力场护甲的防御,普通刀剑基本伤不到他们。魔法攻击虽然可以奏效,但每当有一个受控人死亡,施法者的胃部就会发生一定量的出血。 在施展这个法术的过程中,法师不仅需要念咒、布置并焚烧相关材料,还需要吞下一部分材料。材料在他体内被消耗完毕后,法术就会结束。在此之前,受控人的死亡会导致材料产生波动,造成施法者出血。 既然施法者控制了不只一两个人,就说明他暂时不会杀他们,否则他自己可有得受苦了。 这当然是个死灵学派法术。死灵学派有很多法术带有巫祭遗风,效果一言难尽。思维正常的法师很少会真心想学习它们。 冬蓟静下心来,观察四周。它们身在一个林间营地里,周围有魔法波动,应该是保护营地用的障目法术。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脚步声,有人在他们身后踱步,问他们的姓名。 冬蓟没说真名,他脑中浮现出圣狄连魔法耗材店老板的名字,于是他把这名字报了上去。 身后的人看出他也是施法者了,所以特意多问了他几句。冬蓟回答自己是附魔师,平时会买卖施法耗材。这全都是实话。 那些人拿走他的材料袋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带的材料类型与他自述的身份十分符合。 就这样,又等了不知多久,有人从后面给他们一个个戴上布口袋,操控着他们站起来,列队向着某个方向行走。 一番跋涉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这个漆黑的地洞。 ===================== 冬蓟的头能微微扭动了。这说明法术持续时间即将结束。 从呼吸声判断,他和多林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又过了一会儿,那第三人身上的法术最先结束了,冬蓟听到了他栽倒在地的声音。 “你没事吧?”多林问。 对方吭吭哧哧了几句,听声音是女性。这地方太黑了,他们无法看见彼此。 她说自己没事,就是太累,而且脚麻了。在她说话的时候,冬蓟隐隐发现这声音非常耳熟……但他现在太累,头脑懵懵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接着,只听那女性说:“你好像有点东部精灵的口音?” “我是约尔岛精灵。” “真的吗?我是半人类,精灵血统一方也是来自约尔岛,我们算是同乡啊!” 一听到这话,冬蓟和多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是德丽丝。除了她没别人这么喜欢认同乡。 现在冬蓟和多林也能动了。他们摸索到身后的石壁,顺着墙坐下来休息。 在这里遇到德丽丝,冬蓟有点心慌。他一时分不清德丽丝到底是哪边的人,即使她也是被绑来的,万一她认出了他,那他自报假名就没有意义了。 这时候,德丽丝主动问:“刚才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你们一个叫多林,一个叫罗森对吗?” 冬蓟没吭声。多林说是。 德丽丝说:“之前我被关在另一个地方,当时没见过你们。你们是被新抓来的?” “是的。你被抓住多久了?”多林问。 于是德丽丝大致讲了一下她的经历。和她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个人,死灵师把他们分开关押着。山林中应该有数个隐藏营地,还有地洞入口,死灵师把俘虏们从一个地方驱赶到另一个地方,现在恰巧把德丽丝和这两个人关在了一起。 因为冬蓟不主动说话,德丽丝主动对他说:“嗨,那位叫罗森的先生。我刚才听见你说话了,我好像认识你。” 冬蓟心里一紧。 德丽丝说:“你该不会是法米·罗森吧?我是德丽丝,红头发的半人类,我去过你的小店,还帮你赶走过劫匪,你肯定认识我。” 听她这么说,冬蓟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与多林说话的时候,德丽丝已经听出他们的声音了。她来自卡洛斯家族,本来就是圣狄连的居民,她肯定认识那个真正的店主罗森。冬蓟用了这名字,她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多林轻声说:“有人来了。” 他先听见了脚步声,不久,德丽丝和冬蓟也听见了。 脚步停在刚才门的位置。从开门的声音来判断,门上没有锁具,他们用的是秘法符印。这是一种很简易的魔法锁,不难破解,只可惜冬蓟的材料袋被搜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冬蓟的肩膀,多林和德丽丝那边应该也一样。 第208页 多林惊呼了一声,冬蓟告诉他别慌,也别反抗,这是应该是尸骨魔像。 魔像把他们揪起来,推向同一面墙,让他们背靠墙、面向门的方向坐下来。 接着,远处出现了一点点光亮。应该是有人带着魔法光球正在走近。 光球越来越近,照亮了这间洞室的门口。三人都低头眯眼。他们在黑暗中太久了,眼睛需要适应。 冬蓟慢慢抬头,首先看到逆光中站着三具尸骨,躯干和头还是人,手脚都被木料和金属取代。这是用死者做的魔像。 门外站着四五个人,都穿着颜色暗淡的长袍,头上戴着兜帽。他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小个子走了进来,外面的人把门重新关好。 光球随这人一起留在洞室内。接着,冬蓟又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 他们三人没吭声。 冬蓟的眼睛已经适应光线了,但他还是一直低着头。 那法师笑道:“放心,外面听不见我们说话,我也不会和他们提你的身份……附魔师罗森先生。” 说完,法师摘下了兜帽。 冬蓟缓缓抬头。三月微笑着对他点头致意。 “挺好的,这样做很聪明,”三月干脆在冬蓟面前坐了下来,“最好别让人知道你是金叶和哈曼的孩子,不然你可能永远走不了。” 冬蓟问:“难道他们都认识我?” “也不一定认识,但还是小心一点好。很多人都知道商会有个优秀的精炼师,各种蛛丝马迹一对照,很容易就能猜到你是哈曼的后代。你看,你也没直接告诉过我,我不是照样知道了?” 冬蓟面色凝重。三月又说:“不过,大家都听说这位精炼师去年出事了,现在一直被关在教院的地牢里,并不知道你竟然能跑到这里来。我认识的很多法师都觉得可惜,他们只恨乌云没有早点找到你,没能把你早点‘营救’到我们这边来。” 冬蓟苦笑:“原来死灵师这么热心啊。” 三月说:“有很多死灵学研究者想要哈曼的法术书。他们想了几十年,越是得不到这本书,就越是对它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觉得这本法术书能让他们全面超越那些南方的研究者,让他们得到尊敬,不再受制于人,甚至能在霜原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什么的。” 从她摇头轻笑的样子看,她显然是并不认可这些幻想。 冬蓟问:“你也是死灵师中的一员,为什么你愿意替我保守秘密?” 三月说:“我并不想让你一直留在北方。别人倒想,但那与我无关。我对哈曼的书、对附魔学都毫无兴趣,我的研究方向和这些不太沾边。虽然我也需要精制品耗材,但犯不上去自己研究怎么做。厨师并不学甜蔗种植法和制糖工艺。” 旁边的德丽丝忍不住评价:“这话很对。施法耗材从粗采到精制品是一条完整产业,我们的采集队和商贸队就是干这个的,有些很老派的法师不理解,而你就不一样,一看你就是个思维灵活的人。” 三月叹了口气:“即使你夸我,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我可不是讨好你,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听你的口音,你是俄尔德人吧?” “对。我肯定不是你的同乡。”三月面带微笑,眼神却很严肃,“你能暂时不说话吗?我不想浪费力气对你施法。” 德丽丝点点头,不再说话,并对冬蓟和多林投去委屈的眼神。 她比他俩更早被抓,估计她每天都要在死灵师中强行认几个同乡。想象着她和这些人套近乎的画面,冬蓟有点想笑,但考虑到现在他们的处境,又实在笑不出来。 三月接着说:“不过,我毕竟也是个‘恶名昭彰’的死灵师,虽然我不想要哈曼的书,但我和其他法师也有着共同利益。所以我们一起行动,制定了现在的计划。” 冬蓟问:“你们想要什么?” 第81章 “你们想要什么?”冬蓟问。 三月说:“知道为什么把你们三个单独带过来吗?不是因为你们都有尖耳朵,是因为你们三个都很适合做我们的谈话信使。”说着,她望向德丽丝,“当初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我们原本打算让她当使者。她是卡洛斯家族中某位已故长辈的私生女,虽然身份微妙,但现在也算是混得出人头地了,神殿和城邦应该会重视她的人身安全。” 虽然提到了德丽丝,但德丽丝乖乖地没有插话,只是耸了耸肩,略表无奈。 冬蓟问:“你们想让人质去传递消息,甚至负责谈判?” “对。” “你说到德丽丝的‘人身安全’,这是什么意思?只要你们不伤害她,她有什么不安全的?” 三月摇摇头:“你第一次来宝石森林吧?显然你不知道处刑队和猎人们在这里是什么作风。总之,原本我们都准备好要派她去了,结果——”她转向多林和冬蓟,“现在又抓到了你们两个。多林,约尔岛的出巡使者,心地善良的精灵旅行者,神殿骑士们的好朋友,很不错,你也很适合做使者,可能比德丽丝还适合。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考虑让多林做使者,德丽丝留下,最好让他们觉得她还在受苦,这样我们的砝码更重。” 冬蓟说:“还不如让我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第209页 “我知道,”冬蓟说,“其实我比他俩都合适。你也说了,多林是神殿骑士们的好朋友,万一骑士中有哪个年轻人一时冲动,非要救他,可能会让谈判破裂。而德丽丝……你们肯定看得出来,她这人很世故狡猾,未必会准确转达你们的诉求。” 德丽丝终于忍不住了:“亲爱的,我提醒你一点,真正单纯的人反而看不出来别人世故狡猾。” “我没说自己单纯,我只是比你适合做这件事,”冬蓟对她点头致意了一下,又望向三月,“再说了,如果你们没有选我的意思,为什么我和他们两个都在这里?显然你们本来就是想三选一。” “如果你去做使者,身份就有可能暴露,”德丽丝说,“对面可能会有商会的人,他们会认出你,然后死灵师就也知道你是谁了。” 三月摇摇头:“那倒不会。我们不会派人跟着使者过去,毕竟对面有处刑队在,我们不想冒险。真正的危险在于,你可能会在路上遇到亡者猎人,那些人并不想看到和谈,指不定会干些什么……所以我更倾向于派多林去。多林好像认识其中一两个人吧?” “那就我去,”多林说,“正好我比较熟悉森林里的路。” 德丽丝说:“我也有约尔岛血统啊!而且我的脑子比他们灵活。” 三月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逡巡一番,摇着头感叹:“你们现在是要争着去做这件危险的事吗?” 冬蓟叹了口气:“还是让我去吧。我很适合做人质,而且我能保证让自己安全来回。如果遇到怪物或者亡者猎人,他俩都可能会出危险,而我能保护自己。” 德丽丝立刻说:“不,你根本不能保护自己,上次你还……” “只要给我时间做准备。”冬蓟打断德丽丝的话。他知道她想说山匪那件事。 三月想了想,说:“我们可以让你准备防身法术,但要在我们的监视下完成。无关的材料一律不会给你。” “当然。你们也可以施法限制我,”冬蓟说,“我肯定会严格服从你们的指令。因为我既要保护自己,也要顾及其他人质的安危啊。” 三月见识过冬蓟的遮蔽剂,估计他这次也要用类似的手段。 其实冬蓟确实是最佳人选。即使把他的法术用在其他人身上,其他人也代替不了他。他性格平稳冷静,不会一时冲动做出突发举动,也不会耍小聪明只顾自己。 三月动了动手指,冬蓟面前的魔像挪开脚步,给他让出路,还微微弯腰,伸出一只手来让他撑着起身。 “那就跟我来吧,”三月说,“具体事宜得和你单独谈。” =========================================== 从收到死灵师的信算起,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三天里,哈默村的普通村民都已经被送走,现在村里住的都是从城内过来的人。城邦卫队在村公所前的小广场上搭起了长方形帐篷,当做临时兵营。 信中说今天会有使者来到哈默村,在村公所进行谈判。信中说了谈判日期,却没说具体时间。 从凌晨开始,城邦卫队严阵以待,在村外彻夜巡视,等着使者到来。 冬蓟还真是凌晨出发的。死灵师再次给他的头上套了黑布袋,把他从地洞带到山林里,又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头上的布袋终于被掀开了。 他仍然在森林里。从这里到哈默村还有很远的距离,冬蓟显然并不认识路。 死灵师让他向上看,他身边的树上停着一只怪鸟,大杜鹃的身体配上渡鸦的头部,双眼是法术导体介质晶体,微微发着绿光。这显然是一只嵌合血肉骨魔像。 死灵师告诉他,魔像鸟会给他带路,靠近村子时鸟就就飞走,等冬蓟折返时,只要他离开村子一段距离,鸟就会主动去找他。于是冬蓟出发了。 在黑夜中,魔像鸟两眼的绿光相当明显,远远看去就像林间的萤火。冬蓟自己施展着照明法术,走出一段距离后,又陆续给自己施展了薄影术和静音符文。 这些都是死灵师允许他用的法术,他带的材料也只够做这些。 越是靠近有聚落的地方,就越可能有亡者猎人出没,那些狂信徒可能会把使者直接杀掉,无论使者是不是死灵师,所以冬蓟要掩盖自己的行踪。 这些法术的隐蔽效果远不及全效遮蔽剂。他倒想给自己做全效遮蔽剂,只可惜这次时间不够。 幸好这里是山林,地形本来就复杂,简单的隐蔽法术也应该能发挥出更大作用。 凌晨的森林十分阴冷。冬蓟穿得不算多,他的冬衣只适合在城市里行动,在凌晨的山林里还是不太够。出发前,三月多给了他一条羊毛披风,它能阻隔一点寒风,却丝毫不能阻止湿气。 为了抵抗疲劳与寒冷,冬蓟就不停琢磨法术,分散一下痛苦。正好,他眼前就有一只嵌合魔像怪鸟,可以让他边走边琢磨。 这鸟并不太聪明。它经常给出直线指引,冬蓟面对着一人多宽的沟壑,根本跳不过去,必须走远一点找能走路;还有时候,他面前是已冻结的小溪,完全能直接走过去,可是鸟非要绕路,冬蓟踏过小溪,还得在原地等它。 从这魔像的行为可以看出,它身上预置的法术是锚点定位,而不是精密定位或远程实时操纵。 冬蓟忍不住想:如果这只鸟是金属构装魔像,我有数十种方案能让它变聪明一些……但它是血肉魔像,想改良它还真不太容易。 第210页 除了魔像鸟本身的设计缺陷,冬蓟也隐约看出了点别的东西。这只鸟就像一个缩影,透过它,冬蓟咂摸出了一股草率、天真、想当然的味道——对死灵师来说,交换人质和谈判并不是明智之举。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死灵师们自己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冬蓟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吃了点三月给他的干果和烤饼。 渐渐地,天空从漆黑变为蓝灰色,密林里稍微亮了一点,至少能看清地面了。冬蓟熄灭了照明光球,深深感叹自己走得实在太慢。 这里日出晚,如果是在海港城,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天色大亮了。 继续前进,翻过小山坡,冬蓟远远看见了营火的余烟。但是他还没到哈默村。 不远处出现了一抹不属于树木的深黄色,只露出了一点点。冬蓟认出来,那是白昼神殿骑士的营地旗。以前他在圣狄连那边见过不少。 于是他偏离了魔像鸟引领的路线,向着小营地走去。他知道如何与白昼骑士沟通。 他猜对了,那确实是一处简易营地。它距离哈默村还有好一段距离,不是正式兵营,是处刑队巡逻时暂做修整用的。 大多数骑士都外出巡视去了,只有两个人在窝棚下休息。其中一人听到林木沙沙作响,立刻警醒起来,一抬头,看到不远处的灌木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两名骑士都吓了一跳,立刻跳出来,拔出腰间的手斧。 冬蓟刚刚结束掉薄影术和静音符文。如果骑士没留意,他看起来确实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白昼女士在上,”没等骑士问话,冬蓟主动开口了,“我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听到冬蓟说出这样的话,两名骑士都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戒备。 冬蓟原地不动,双手也都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于是骑士也放低武器,以示尊重。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人走近了些。 冬蓟直入重点:“我是死灵师抓的人质,被派出来替他们谈判,要去哈默村。我身上有他们的法术,如果我违背指令就会死掉。” 其实冬蓟说得有点夸张,他身上确实有死灵师的法术,只是定位法术而已,是防他逃走用的。如果他逃走或者被扣押,他本人其实不会有事,但别的人质就可能会变成施法材料。 两名骑士大惊,立刻表示可以护送冬蓟去哈默村。他们十分紧张,紧张到不知道能不能碰冬蓟,甚至忘记了应该用圣徽检查一下冬蓟是不是死灵师。 看着他俩,冬蓟忍不住想笑。他俩和莱恩的年纪差不多,在他们的神态上,冬蓟能看到莱恩的影子。 冬蓟问:“对了,你们的营地有救护用的担架吗?” “有是有,”骑士问,“怎么了,有人受伤了吗?” 冬蓟向他们伸出一只手,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给我用。我受过很多折磨,又赶路了一夜,已经撑不住了,马上就要昏倒了,幸好我坚持着找到了你们。你们能用担架把我抬过去吗?” “这、这当然可以!” 一名骑士来搀扶住冬蓟,另一人赶紧去营地物资里寻找折叠担架。搀着冬蓟之后,骑士才想起来掏出圣徽,给冬蓟做死灵系波动测试。 担架准备好之后,冬蓟自己往上一躺,骑士用宽皮带固定住他的腰部,他把兜帽盖过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他没有受伤,只是想睡一会儿,好让头脑保持清醒。 他确实是快撑不住了,但并不是因为受到折磨,主要还是因为太累……说是折磨也对,但不是骑士们理解的那种折磨。 躺在担架上虽然很颠簸,但冬蓟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两名骑士把他抬进哈默村。 周围有人不停说话,但冬蓟没有醒。也许是因为近些天太累了,现在又很有安全感,他在天光大亮的情况下反而睡得更熟。 起初大家都很害怕,还以为这个人质受诅咒了。牧师来检查了一下,发现他就只是睡得很沉而已。 莱恩和阿尔丁也在哈默村。看到冬蓟的时候,莱恩惊讶得差点叫出来。 他要冲上去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冒充的,脸上有没有障眼法之类。阿尔丁叹口气,拦住了他。 “让你哥哥多睡一会儿吧,”阿尔丁说,“正好快到午饭时间了,先去吃东西,顺便也给他留一份。下午再叫醒他说正事。” 莱恩问:“但他怎么会也成了人质……他怎么会在这?是你让他来宝石森林的?” “怎么可能。如果是我让他来的,我就会把他带在身边。” “那你看到他,怎么一点也不吃惊?” “不,我很吃惊。” 阿尔丁让人把冬蓟抬进一间民房,又给他加了条被子。 格罗拉来问这名人质的身份,阿尔丁带着她一起走开,在她耳边低声说话。有些事算商会内部事宜,不必公开讨论。 莱恩跟到了民房外,犹豫了很久才走进去。 房间很小,也不分什么里外间,冬蓟就睡在唯一一张床上。莱恩站在门口,能看清冬蓟的睡脸。 在这种情况下与哥哥重逢,他没觉得有多开心,反而莫名地烦躁。 这感受令他很不解,也令他责怪自己。 莱恩向门外张望了一下,附近没有人。于是他走近床边,轻轻挑开冬蓟额头上的发丝。 第211页 额角没有疤痕,说明当时伤得不重。莱恩松了一口气。他一直记得离开海港城前的那个夜晚。 莱恩琢磨着:听说冬蓟也离开了海港城,现在已经不为阿尔丁服务了。那么冬蓟出现在这里就不是为了商会,多半是因为他也听说了宝石森林情况复杂,作为法师,他肯定想来查看一下,然后就被死灵师抓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事情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这说明他们兄弟俩并没有渐行渐远,反而回到了同一轨道上。 莱恩看到了希望。他想,等这次的事情解决之后,或许冬蓟可以留在费西西特。他们就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了:他履行神殿骑士的职责,冬蓟在城里找个工坊或者耗材店去工作。他们都可以做喜欢的事情,都可以帮助别人,就像他们在圣狄连的时候一样。 “好,一切都会变好的。” 莱恩看着兄长的睡脸,神情放松下来,逐渐露出笑容。 第82章 冬蓟睡醒了,翻了个身,眯着眼看到床边凳子上放着食物。煎蛋饼,酸酱菜,奶酪,还有一杯浓汤。 他睡得迷迷糊糊,第一时间并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只是有点困惑:我从没有买过这种腌菜,自己也不会做,这谁拿来的?多林买的吗? 片刻之后,他清醒很多,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在家里,而是在宝石森林。他现在不是躺在担架上,而是在房间内的床上,看来是已经抵达哈默村了。 他揉揉眼睛,还没起身,就听见床尾位置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睡醒一觉后听见这个声音,令冬蓟不禁恍惚。 仿佛他不是在哈默村,而是回到了海港城的卧室里——屋里飘着淡淡的柠檬水与黑糖糕点味道,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庭院,抬起头能看见床帐高处挂着附子草。 冬蓟慢慢爬起来,望向坐在床尾的阿尔丁。阿尔丁的头发留长了一些,没有扎起来,随意披散在颈边和斗篷的皮毛翻领上,现在他身在北方,自然穿得比从前严实,那个吓人的蟒蛇文身被衣服盖住了,他的气质却显得比从前更沉郁威严一些。 其实仔细琢磨起来,阿尔丁长得本来就有点凶,黑发黑眼,脸型硬朗,眉毛和眼睛的角度也比较锐利。在海港城的时候,阿尔丁一向打扮得宽松随性,甚至有时候略显邋遢,这样就消减了阴沉感,显得人好说话一些。 又或者是因为海港城整体的气质与北方不同。宝石森林与希瓦河畔氛围紧张,衬得人与事物都不一样了。 阿尔丁笑了笑:“怎么了?干吗这样盯着我?” 冬蓟这才发现自己在盯着他,赶紧移开了目光。 那一瞬间,阿尔丁的表情和过去太像了,尤其现在也是中午,气氛变得……就像他们从前一起醒来的时候。 阿尔丁说:“刚才牧师给你做了一下检查,看着是没什么问题。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冬蓟回答:“没有。我没受伤也没生病,只是因为走了太多路,又熬夜,实在太累了,走到那边正好看见了白昼骑士的兵营,就让他们抬我一下。” “没事就好。你吃点东西,我们其他人已经吃完了。” 冬蓟确实有点饿。浓汤还是温的,喝下去令人身心愉悦。凌晨他在森林里吃了随身带的干粮,现在又饿了,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一直没有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阿尔丁就坐在一旁,默默等着他吃东西,也没再说什么。 他俩谁都没问“怎么是你”或“你怎么会在这”之类的话。没必要问。他们谁在这都不奇怪,稍微一想就明白原因。 他俩也都不问对方过得好不好。同样属于没必要问。当初分开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对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冬蓟差不多吃完了东西,阿尔丁才再度开口:“对了,你弟弟也在这里。现在他是真正的白昼骑士了,而且是宝石森林处刑队的一名分队长。” “嗯,我听说了。”冬蓟刚想用手背抹一下嘴,阿尔丁递过来一块方巾。 冬蓟接过方巾。阿尔丁又递给他一只水壶。 冬蓟接过水壶的时候意识到:大概阿尔丁和他一样,觉得费西西特人做的食物都太咸了,吃的时候还行,吃完之后就容易口干。阿尔丁最近肯定吃了不少这样的东西,所以知道别人吃完也需要白水。 冬蓟边想边笑了出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阿尔丁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他喝完水,把水壶递给阿尔丁的时候,阿尔丁也在看着他微笑。 “那我们走吧。”冬蓟说。 “去哪?” “就是……去谈正事的地方?” 阿尔丁说:“哦,不用出去了。直接和你谈话的人不多,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牧师,负责传达神殿的意思;一个是名叫格罗拉的女士,她是商会掌事,同时也是费西西特城邦议会人员之一,她可以代表议长。还有就是我了,我代表商会。卡洛斯家族的人也应该参与,他们暂时来不了。既然没那么多人旁听,你今天身体又不会,那我们就不用那个会议室了。等一会儿那三个人会过来,我们就在房间里聊。这里也比较暖和。” 城邦方之前准备了会议室,其实是为了能站得下大量护卫人员。死灵师说要派人谈判,在大家的预想里,他们应该派一队人马过来,可能还会带护卫魔像,气势汹汹地走到村公所前……可现在来的只是一个孤身的半精灵,还是被人抬进来的。 第212页 经牧师与各方检查,此人的确不是死灵师。他是一名神殿骑士的兄弟,还曾经在商会工作过。 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明白了,死灵师不会现身,他们只派人质谈判,不会让自己的人冒着被扣押的风险。 听说不用离开屋子,冬蓟暗暗开心。他坐在床上,身后有两个枕头,他可以裹着被子暖暖和和靠在床头,暂时不用把脚塞进那双不舒服的靴子里,真是太好了。 他原本的鞋子不适合在山林行走,已经磨坏了,现在的鞋子是死灵师给的,根本不合脚。 冬蓟走了一会儿神,把注意力拉回来之后,才留意到刚才阿尔丁话中的一处细节:“你刚才说,你代表商会?” 阿尔丁说:“是的。我现在是代首席。” “需要说声恭喜吗?” “不用。我的实质身份仍然是掌事,首席只是代理,任期一年。按说,现在我应该已经卸任了才对,但是最近麻烦事太多,正式推举首席的事延期到了明年的春分日。” “那也应该说恭喜。” 冬蓟说完,继续整理了一下被子,盘腿坐好:“那我们说正事吧。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 阿尔丁抬手阻止他:“等其他人来了再细说。” “也好。”冬蓟点点头。 可是这么一来,他们俩就这样干坐着,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某个瞬间,冬蓟差点问出“现在卡奈怎么样了”,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话题。 他们早晚要谈这事,不必现在就提。他及时把话咽了回去。 幸好这种尴尬的沉默没有维持太久。不一会儿,其他人终于来了。 除了牧师和格罗拉之外,参与谈话的人又多了两个:莱恩和另一个神殿骑士。名义上是牧师带了两名助手,实际上也是为多一重保障,防止人质身上有什么危险的预置法术。 看到莱恩,冬蓟内心五味杂陈。莱恩主动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私人化的亲密,冬蓟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莱恩看个不停。莱恩被他盯得有点难为情,目光来回躲闪。 那名牧师是个五十多岁北方妇女,她知道这二人是兄弟,看到他们这么别别扭扭的,反而感到奇怪。她告诉莱恩不必太拘谨,她带莱恩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兄弟俩有个照应。 莱恩点头答应了几句。这还不够,牧师还催促莱恩快去和家人好好打招呼。于是莱恩浑身紧绷地走到床头,半蹲半跪下来,和冬蓟互相拍了拍肩。 这场“会谈”的内容很严肃,形式却很随便。冬蓟缩在被窝里,面对房间对或坐或站的五个人。 格罗拉带来了之前死灵师的信,信里有人质名单。她让冬蓟看了下名单,确定一下是否属实。可惜冬蓟并没有见过每一个人质,他只能确定德丽丝和多林目前安然无恙。 “德丽丝没事就好,能省很多麻烦,”格罗拉叹口气,“那我们就从最重要的事开始说吧。那些死灵师想要什么东西?” 冬蓟开口之前,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阿尔丁。 阿尔丁心头一紧,他已经隐约猜到了死灵师的要求。 首先,他们想要卡奈。或者准确点说,他们是想要乌云。 乌云不仅是法师,也是罕见的不死生物,更可以说是一件法术作品。他的导师必定是埋头研究了一辈子,失败过无数次,才终于成功做出了他这样的成品。 这样的杰作仅此一件,连乌云自己也没能做出第二份。对于其他死灵师来说,如果能得到他,就等于得到了某位大师的遗世杰作,等于得到了隐士的法师塔。 当初数名死灵师袭击押运队,差一点就能带走乌云。由于卡奈使用了特殊法术,把乌云困在自己体内无法转移,死灵师也无法操控这具身体,再加上神殿骑士人数众多,作战勇猛无畏,死灵师们最后寡不敌众,只能撤退。 押运队顺利地把卡奈的躯体送到了白湖城,死灵师再也无法侵扰。白湖城是有神术脉络的地方,没有任何法师胆敢招惹有神术的神殿。 如今,死灵师提出要用乌云交换他们手中的人质。这是第一个要求。 还有第二个要求。他们让冬蓟带来了一份名单,要求释放这名单上的囚犯。 这批囚犯也都是死灵师,大多数是近一两年内在城里被抓住的,也有一些是在劫囚车那次被抓的。 这个要求不难做到。根据格罗拉回忆,费西西特三年内都没有执行过死刑,这些人应该还活着。 第三个要求更加简单,要求的只是钱和物资。数量甚至不算很多。 据格罗拉分析,倒不是因为死灵师客气,而是因为他们人数有限,要多了东西也带不走。 死灵师还叮嘱冬蓟,让他重申上次他们在信中表达过的态度:只要满足这三个要求,他们就带着同伴撤出宝石森林,回到北岸去,从此专注于法术研究,不再沾染南岸的任何人与事。 他们还特意强调,等他们一众撤离之后,如果宝石森林再有其他落单死灵师,那么处刑队想杀就杀好了,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不干涉。 “就这些了?”阿尔丁问。 冬蓟点头:“就是这些。关于人质,我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你说。” “他们的人质不止名单上那些,其实整个宝石森林都是他们的人质。死灵系的很多实验都很危险,如果不重视防护的话,会对固有元素有腐蚀性,我没被抓之前用解析法阵简单查看过,这里的元素波动都乱套了。听说宝石森林里有各种矿藏,估计矿脉已经受到影响了吧。” 第213页 阿尔丁说:“确实是这样。所以现在不止是费西西特人着急,附近的国家与城邦都意识到了严重性。” “那你们觉得,他们的要求……” 阿尔丁说:“如果你问我个人的想法,我当然不愿意把卡奈交给他们。” 坐在旁边的牧师叹了口气:“我能理解。这一年来,卡奈在大神殿里情况还好,高阶祭者说过让我们心怀希望,保有耐心,神殿早晚能够找到拯救他的方法。如果要把他送给死灵师,我们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格罗拉问:“那你们认为这些条件可以接受么?” “怎么可能接受?”牧师摇头。 这不仅涉及到卡奈的身体问题,更重要的是,乌云本身是个极大的隐患。 乌云以前并没有持续研究转移灵魂的技艺,所以没有造成太大的威胁。从乌云本人的口供可以得知,它的师长和同伴全都不在了,它是仅剩的成功实验体,它靠自己一个人也没有持续研究的能力。 作为一种崭新的不死生物,它身上的特性极为惊人。这种生物不仅欺骗了死亡,还能在表面上保持活人的大部分特性,在更换身体时能保持连贯的记忆,施法能力也不受损,灵魂和身体极速同步…… 如果乌云与其他死灵师开始合作,假以时日,这样的不死生物必定会开始蔓延。 那时候,恐怕没人再敢攻击任何一个死灵师了。如果你不幸杀了他,就可能会被他占据身体。 既然以前怪物能顶替商会首席,那将来它也可能会顶替各国将领甚至首脑。 这样的东西不仅是怪物,更是一种侵蚀灵魂的疾病。 格罗拉说:“我要说点你们不爱听的话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我把死灵师的要求转达给城邦议会,议会成员多半会倾向于同意这些要求。释放囚犯和送物资都是小事,他们能做主;而关于卡奈的事,他们做不了主,就可能会联络河岸其他国家,一起向我们施压。”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释放乌云吗?”牧师问。 格罗拉点点头:“我当然知道。但我需要说服城邦议会的所有成员。还有卡洛斯家族呢,他们也不一定能理解乌云的危险性。” 阿尔丁想了想,问冬蓟:“死灵师说时限了吗?” 冬蓟说:“交换人质的时限?他们没提过,可能他们还没想好,将来还要再细谈。” 阿尔丁笑了。他与格罗拉对了一下眼神,格罗拉也微微点头。 阿尔丁说:“我们就说,可以答应这些条件。” 牧师问:“那关于卡奈……” 阿尔丁只对着冬蓟说:“你就这样告诉死灵师。我们同意把乌云交给他们,但不同意把卡奈交出去。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就要想办法,就需要时间。除此之外,我们毕竟得把卡奈从白湖城送到这里,路程也是需要时间的。” 牧师疑惑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不能释放乌云啊。就算能,我们也暂时没法分离它与卡奈。” “对,这是个问题,”阿尔丁说,“死灵师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们还知道很多事情,比如知道卡奈是我的弟弟,知道我是十帆街商会的代首席,也知道神殿的态度与我一致。所以,从我们手里带走卡奈肯定很不容易,我们会在这件事上拖拖拉拉很久——他们会有这个心理准备。” 牧师仍然有些不解:“这与拒绝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没有拒绝,我们同意了,只是需要时间,”阿尔丁说,“我们要解除卡奈身上的法术,把乌云释放出来,让它重新拥有转移的能力,转移到准备好的囚犯身体上,让那具身体跟死灵师走。但是,卡奈必须留下……即使只是遗体,也必须留下。我们要做到这件事。” 牧师惊讶道:“我们做不到!” “我们就说是能做到,但是需要时间,而且很危险。” 牧师本想再说什么,这时她注意到阿尔丁的神色,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缓缓点了点头。 说到解除法术的时候,阿尔丁瞟了冬蓟一眼。 以前他俩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的气氛实在不太愉快。 今天提起这件事,阿尔丁却并不是真想让冬蓟做什么。他望向冬蓟的那一眼,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 冬蓟也大概猜到了阿尔丁的想法。 他们需要时间,这一要求确实很合理。别的不说,把卡奈带过来就需要很长时间。 而时间拖得越久,就越能摸清楚这些死灵师的底细。 冬蓟说:“我知道该怎么说了。不过,万一死灵师不相信怎么办?” 阿尔丁问:“我猜猜看……死灵师里,有没有我们的某位老熟人?” 不知这是推测还是直觉,总之很准确。他指的当然是三月。 冬蓟摇头叹了口气:“还真有……” 阿尔丁微笑道:“你就去和她说。只要是你说的,她肯定会信。然后她会替我们说服其他人。” 第83章 那伙死灵师作为法师或许很可怕,但作为绑匪就相当不专业了。恐怕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比如说,死灵师派冬蓟来交涉,一次却谈不完,双方还需要协商很多细节,比如互换人质的方式和地点,比如赠与的物资该如何运输等等。 作为提出条件的一方,死灵师们却没有提前设计好这些。 第214页 绑匪应该私下设计好所有环节,把要求和限制一口气提出来,要直接而强势,不接受协商,不接受折中,让对方只能答应。即使某些要求实现起来有困难,也应该抛给对方去头疼。 但死灵师们不是这样做的。他们先提出大致意向,然后派人细聊,如果聊得还行,再继续下一步……这么拖拖拉拉、试试探探、小心翼翼,显然是生怕对方讨价还价,于是出价的时候也不太自信……简直像第一次去集市上卖自家土产的农家小孩。 这种作风可能和他们身为法师有关。法师做研究的时候,需要先有大致想法,再一步步尝试着前进,而不是靠自己订立所有的要求和规则,更不可能一步到位设计出所有细节。 他们毕竟也是法师。神殿和商会都经常接触到法师,法师们就是这样,狡猾和单纯这两个词看似矛盾,却可以在他们身上并存。 大致聊完之后,其他人离开民房,冬蓟继续留在屋里休息。他说想再睡一会儿,今晚又得走很远的路,现在要保存点精力。 其他人打开门的时候,冬蓟直接躺下钻进了被窝,故意不去目送他们。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只是觉得尴尬。莱恩和阿尔丁都回头看了他,而他不想与他们对上目光。 离开民房后,阿尔丁、格罗拉和牧师去了村公所,他们还要再谈一些事情。莱恩和另一名骑士并不参加接下来的谈话。 那三人没有谈太久。他们又出来的时候,莱恩立刻穿过小广场迎上前。他看着像是在附近巡视,其实就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而已。 牧师走过来,莱恩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只是礼貌地侧身行了一礼。 牧师已经看出了他的忧心,就主动对他说:“我知道你担心,别怕,你的兄长身上只有一个定位法术,他自己也知道的。除此外他没有受到控制,身上也没有能窥视和窃听的法术。” 莱恩点点头。 牧师说:“不过,我们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时还是最好避开他。凡事谨慎些,没有坏处。” 牧师的措辞很含蓄。莱恩没说什么,目送她走向暂住的屋子。 莱恩回头,正好看见阿尔丁在微笑。 莱恩靠近他,小声问:“为什么有的事不能当着冬蓟的面说?难道你们怀疑他真的在为死灵师做事?” 阿尔丁说:“那倒不至于。刚才你们的巡信者不是说了吗,小心点没坏处。” 莱恩说:“冬蓟是不会与死灵师串通的。他只是心软而已,绝不会善恶不分。” “他不会最好,但也不是毫无可能,”阿尔丁说,“唉,其实这事和善恶没有关系。你哥哥是个什么性格,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莱恩先是不屑地轻轻摇头,然后,他突然明白了阿尔丁的所指。 他当然还记得精灵营救队的事情。 阿尔丁说:“也不用太担忧,一切都公事公办就好。你也不用自寻烦恼。” 莱恩低头皱眉,脸色相当不好看:“我明白了。确实……他越是这样,就越无法赢得别人的信赖。你看,连你也已经不信任他了……” 阿尔丁不禁叹气。莱恩给人的印象与从前略有不同,但也有很多地方是一点没变。 阿尔丁说:“我信任他,与我防备他并不矛盾。其实不只是他,对很多人都一样。或许你很难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 莱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着脸走开了。正好,阿尔丁也不想再深谈这个话题。 ========================= 夕阳爬上远方天空的时候,一名卫队士兵到村公所来通报:半精灵法师已经睡醒了,这会儿正准备离开哈默村。 冬蓟不能一直留在村里。死灵师要求他在同一天的日落时必须启程离开,离开一定的距离后,魔像鸟会主动找到他,为他引路。 冬蓟身上被放置了定位法术,如果他私自解除法术,或不按要求返回,其他人质就会遭殃。 村公所里,大家也聊得差不多了,关于接下来的安排基本达成了共识。于是阿尔丁打算去送送冬蓟。 阿尔丁特意问了一下莱恩要不要一起去,莱恩拒绝了,说要去忙别的事情。 阿尔丁走进之前的民房,推开门,看见冬蓟正在绑靴子的系带。 冬蓟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自己穿来的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新靴子。旧鞋是死灵师给的,鞋底不平,足尖挤脚,冬蓟确实挺恨它的。而新靴子就很好了,皮料非常柔软,内里有一层薄绒,鞋底比冬蓟一贯穿的鞋略大了些,但配上羊毛袜就完全合脚了。 冬蓟一抬头看见阿尔丁,又低头看了看这双新靴子,了然地点点头:“谢谢。” “这么确定是我拿来的?”阿尔丁问。 “也不会有别人了。” 阿尔丁说:“是临时让人去城里买的,不能保证很合适。” 冬蓟当然没猜错,新鞋子就是阿尔丁买的。上午冬蓟被抬进村的时候,阿尔丁就已经派了人回费西西特去买鞋子,距离不远,骑马来得及。 阿尔丁也曾在没有道路的森林里跋涉过,他十分了解太硬的鞋有多恶心人。 “谢谢你,”冬蓟又重复了一次,“对了,我刚想起来,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 “露水在费西西特城里,在灰雁驿站。有时间的话你就把它带回去吧。原本我想把它留在树海,结果还是带着它来了。” 第215页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它的。你现在会骑马了?” “是的,能骑马了,不要跑太快就可以。是树海精灵教我的。” 其实是多林教他的,但冬蓟觉得没必要提。他总觉得阿尔丁要么不喜欢多林,要么不记得多林。 两人走向哈默村北口,边走边随意说着不重要的话题。 分开了这么长时间,今天突然见面,他们要么是说正事,要么是像这样闲聊,两人竟然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气氛平和得略显诡异。 路过一处营帐时,阿尔丁让冬蓟稍等。他去拿出来一份用油纸包好的晚餐,里面是还温热的面包和烤香肠,还有一只装满水的金属壶。 他把这些交给冬蓟,感叹道:“死灵师是故意饿着你的吧?” 冬蓟说:“应该不是。他们自己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那你要记得在路上把东西吃完,不要带回去,免得被他们抢走。” 冬蓟笑了起来。阿尔丁看着他侧脸上的笑意,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陌生。 倒不是冬蓟陌生,是这种表情很陌生。 从前在海港城的时候,他怎么好像很少见到。 他俩已经走到村外面的林间小路上。阿尔丁打算再多送冬蓟一段,到看见魔像鸟为止,再远就不跟着了,冬蓟没有推辞。 又走了一会儿,冬蓟指了指不远处的树冠:“看,魔像来了,就是那两点像萤火虫的亮光。” “好。”阿尔丁停住脚步。 冬蓟也下意识地站住了,没有立刻继续向前走。 阿尔丁先是交待了几句要小心之类的话,忽然,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问:“对了,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冬蓟楞了一下,问:“你说的是多久以后的‘将来’?” “离开费西西特之后。” 冬蓟笑了笑:“我暂时不想这些。救人质要紧,把眼前的困难度过去再说别的吧。” “也对,”阿尔丁说,“如果将来有时间,希望你能回海港城几趟。” 冬蓟怔了一下,问:“有什么事吗?” “别紧张。我是替西郊工坊那群人问你的。你不是把法术笔记留给他们了吗?他们说有的地方想问你,跟我提了好几次了。” 冬蓟本想说“我没有紧张”,但这是谎话。 刚才阿尔丁说让他回去的时候,他呼吸一窒,问出“有什么事”的时候都没缓过来。 平复了一下之后,冬蓟说:“他们应该能看懂吧?我听说了,商会的好几座工坊都已经发展成了大型工厂,简化附魔的武器能正式量产了,海港城的工坊也能自己做短效附魔工具。方法应该就是我笔记里的那些。” 就是因为如此,最近不少人都认为商会一定是已经拿到了“哈曼的法术书”。严格来说,确实是拿到了。 阿尔丁说:“他们当然能看懂,不然没法做事。但他们还是想问你一些细节问题,具体是什么我可描述不出来,我又不是法师。” 冬蓟说:“好,将来我回去看看也好。不过我可能只去西郊,不一定会进城,也不会回……” 他差一点就要说出:也不会回家去。 但这话不对。那是阿尔丁的住处。不是他家。 “这无所谓,随你。”阿尔丁说。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冬蓟,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我们之间……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了。” 冬蓟与阿尔丁并肩站立。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侧头去看,现在天色渐暗,他没看清阿尔丁的表情,就又赶紧扭回了头。 “我懂,”冬蓟点点头,“我只是心里很乱……面对这些事,其实我还挺紧张的。” “嗯,我明白。”阿尔丁说。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 冬蓟说完,立刻迈步从阿尔丁身边走开,没有回过头与阿尔丁面对面。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然有点湿润,如果再不走,万一流下眼泪来可怎么办。 过不了多久他可能还要回来,还得继续做谈判使者……他不能在阿尔丁面前掉眼泪,这算什么,这样也太奇怪了。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想起了海港城里不愉快的事?是畏惧眼前的种种危险?是想到卡奈就难过?是对阿尔丁仍然心存眷恋?难不成是因为太思念莱恩……都不是,这些都不是。 阿尔丁没有立刻折返。他继续站在原处,目送冬蓟的身影消失在林间。 从背后看起来,冬蓟边走边不停整理额前的头发。 阿尔丁能看出他其实是在干什么。 如果阿尔丁转身往回走,他会经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区域,斗篷擦过植物,会发出明显的沙沙声。 冬蓟走得不够远,一直没听见这个声音,所以就一直不敢回头看。 ============================ 莱恩从树后面闪身出来,正好拦住来者。 亡者猎人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一下莱恩。 莱恩没穿任何盔甲,斧子没带挂套,直接拎在手里,怪不得能悄无声息地行动,这样一点也不像神殿骑士。 猎人轻轻呵气,大概是在笑。“有什么事吗?”他问,“迷路了?需要我帮忙?” 不久前,莱恩见过这个人,就是一名队员失踪后的那次。 第216页 亡者猎人都不露脸,但可以凭衣服和面具的样式来辨认,而且这个猎人说话的腔调十分有特色,很容易记住。 莱恩说:“你们不能继续跟踪那个半精灵。” “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跟着他找到死灵师,直接杀个痛快。” “不可以吗?”猎人一手放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一起去。” “你们不能继续跟着那个半精灵,”莱恩重复了一遍,“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样没有意义。他非常机警,比你们想象中厉害得多。等走到山坡另一侧,你们就会跟丢他。这样一来,不但找不到死灵师,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你怎么知道?” “我非常了解那个半精灵法师,了解他的能力,也了解他的性格。他本人不是死灵师,但他想促成死灵师与城邦成功谈判。” 亡者猎人沉思了片刻,向树冠方向扔出一只铃铛。铃铛发出的声音不是脆响,而是类似一种悠长的虫鸣声。 声音过后,附近林间一阵窸窣作响。这名猎人向同伴发出了信号,于是,所有人都停止了追踪。 猎人向莱恩走近了些。“如果谈判成功,死灵师就会前往北岸。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莱恩说:“北岸在名义上是霜原人的领地,受艾鲁本照拂,按照河岸诸国旧制和神殿规章,我们处刑队确实不能渡河执法。怎么,连你们也不能过去?” “对,非常遗憾,我们也不能,”猎人摇摇头,“但不是因为什么规章,而是因为那些霜原人。由于一些历史上乱七八糟的原因,那些部族仇恨奥塔罗特信徒,可能比仇恨死灵师更甚。如果我们过去了,无论做什么都有可能与他们发生冲突,在干掉死灵师之前还要和霜原人的全部部族为敌,得不偿失,没有必要。” 莱恩轻笑了一声。“我深感意外。” “什么?” 原来你们也是有理智的,我深感意外。 但莱恩换了个不那么嘲讽的说法:“我的意思是,还以为你们会有什么特殊办法。那你们想过求助神殿骑士团吗?我是指你们的神殿。” 猎人说:“很不幸,北星之城的大神殿与霜原部落也有古制协议,除非有充分理由,否则他们不能登上北岸土地。那个‘充分理由’的界定严格得很。” 莱恩点点头,脸上一直带着笑意。猎人问:“怎么,你是有什么高见吗?” 莱恩说:“高见倒谈不上。我只是在想,城邦方和你们的想法恐怕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们只希望死灵师走出宝石森林,赶紧走是最好的,反正别影响他们赚钱就行。” “而你们不一样,”莱恩说,“你们希望死灵师永远走不出宝石森林。” 他说得对。猎人问:“那你呢?” “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不要动那个半精灵法师,其他人无所谓。” 亡者猎人点了点头。 不仅是表示答应,也是因为他从这句话里品味出了别的意思。 “现在你忙吗?”猎人问,“不忙的话,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聊聊?这里距离你们的营地太近,可能会有别人经过,不方便长谈。” 说完,他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莱恩礼貌地点头致意:“好,你来引路。” 第84章 魔像鸟带着冬蓟回到了出发的地点。到此为止,鸟就不再引路了,冬蓟要在这等着人给他套上黑口袋。 死灵师还没来,冬蓟就找了一条倒下的枯树坐下来,趴在自己膝盖上打瞌睡。 原本他只是假寐,结果越睡越沉,还做了点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洞里的草垫床上了。 三月靠在对面石壁上。 “你们催眠我了?”冬蓟问。 三月说:“不能算是。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所以我们给了你一条能睡得更香的咒语,省得叫醒你再套口袋。” 冬蓟爬起来,捏着眉心。洞室门外还守着三个人,两个矮小的老头,一个年轻男性,年轻人掌中浮着一枚微弱的光球,只有指腹那么大,不时闪烁一下。 在如此昏暗的照明下,冬蓟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因为他有精灵血统,但这些人类法师恐怕看不清。 看着那枚光球,冬蓟忽然明白了,这些死灵师并不是喜欢黑漆漆,而是因为他们缺少施法材料,手里的材料得省着用。施展照明类法术通常需要荧光苔藓或粗制冷光蜡,都不贵,但他们买不到。为保安全,他们又不敢大量用明火。 一名老年法师催促了一声。三月要冬蓟讲讲沟通结果,于是冬蓟就把城邦方的态度如实相告。 城邦方大致同意死灵师的条件,但也有一些细节需要商榷。物资的事容易安排,没什么争议;释放被俘死灵师就稍微麻烦一点,有些人被关押在南方,押过来需要时间,而且即使要放,也不能把他们直接释放到大街上,而是需要商定一个专门的地点,双方对面的交换人质。 城邦方唯一没有完全答应下来的,就是交还乌云和卡奈。按照冬蓟的说法:费西西特同意,神殿不太同意,但有商量余地。商会愿意交出乌云,但不愿意交出卡奈的躯体,这一点显然是商会现任首席的私心。 第217页 死灵师们并不吃惊。这些和他们的预期差不多。 接着,冬蓟主动提起他有办法分离卡奈和乌云。他的用词很谨慎,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并不一定会成功,但如果真能成功,商会就也不会反对释放乌云了。 和阿尔丁推测的一样,死灵师显然动心了,从他们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门外的两个老人低声说着悄悄话。三月沉默着,暂时什么也没说。 年轻男法师忍不住走近了些,问:“你有办法?那你之前怎么不去做?” 冬蓟说:“办法是近期琢磨出来的,以前我想都不敢想。而且以前我也没机会去找卡奈,我没去过白湖城,也不认识神殿的人,谁能让我去试呢?” 年轻法师说:“你知道吗,那具躯体上的法术来源于商会的精炼师,据说那人掌握着哈曼的法术书,和一般法师很不一样……” 三月抬起眼皮看向冬蓟。 冬蓟回答:“对,就是和哈曼的法术书有关。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圣狄连城防军更新了一批附魔武器,其中有些我还经手过。这些是怎么来的?就是来自商会精炼师的笔记。” 死灵师当然听说过这些事。在他们之中,有些人也在圣狄连附近居住过,正是因为畏惧愈发强大的城防军,才会跑到西瓦河畔来。 这时一名老法师抬起头:“难道你看过哈曼的法术书?” “严格来说,不算。我只看过那个商会精炼师的笔记,所以有大致思路。” 说这话的时候冬蓟也很心虚,不过毕竟他是人质,神态中有惧色是正常的,也挺自然。 老人问:“你见过他吗?” “他?” “那个商会的精炼师,持有哈曼的法术书的人。” 冬蓟说:“见过。他还来过我的魔法物品店。”这倒是真的。冬蓟甚至去过罗森先生的店里干过活。 “如果你能做到,那他应该更能做到……”老人摸着下巴说。 “应该是吧,”冬蓟说,“但他不一定愿意做。而且他也参与不了这事,他受到奥法联合会管制,现在根本没有人身自由。” 三月一直盯着冬蓟,眼神愈发严厉。多亏这里实在昏暗,门口的三名法师也看不出她脸色有异。 两个老人又互相耳语了一阵,之后又开始不停向冬蓟提问。他们没有继续追问精炼师的事,而是问如果要进一步研究释放乌云的方法,是否还需要什么物资或文献。 这些老人的态度令冬蓟暗暗震撼——这不是绑匪该问人质的话。典型的法师思维。 冬蓟不禁思索:自己也身为法师,却能察觉到对方的“法师思维”,其实这还挺奇怪的……多半是因为和阿尔丁那样的人相处了太久。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 冬蓟必须回答他们,所以就顺着直觉说了一些要求。 他说需要一些关于巫祭法术的文献,越多越好,根据他的设想,要解决乌云与卡奈的事情,肯定要在嵌合高阶奥术的基础上再利用巫祭法术。 除了死灵师以外,应该没有人会碰巫祭法术。常见学派都是元素基底,而巫祭法术涉及到生命原始能量和灵魂,是死灵学派和异界学派的根基。平时想找这方面的文献很难,越是在死灵师身边越可能找到。 冬蓟表示,被抓到这里之后,他发现三月好像带着誓仇者,他认出这正是巫祭法术的产物,于是他这才敢声称自己有了办法。 他的解释非常合理,符合奥术嵌合规律,也符合大多数法师的思维方式。门口的老人缓缓点头,眼神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冬蓟能看懂这种眼神。这说明,他们已经暂时离开了绑匪与人质的模式。 接下来都是法师与法师之间的对话。 这种微妙的变化,可谓是喜忧参半。 坏的一面是:法师不好骗,冬蓟得保证提出的每个要求都合理才行。 还有好的一面:不知不觉之间,这些死灵师对冬蓟客气了很多。 基本谈妥之后,他们把冬蓟带到了另一个洞室,这里不仅有草垫床,还有床单和毛毯,有基本的生活用品,还有个小桌子,桌上是纸笔和一盒冷光蜡。洞室仍然没有门,门口站着一尊泥魔像,死灵师靠近它就会闪开。 死灵师们表示,让冬蓟平时就住这里,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写一写算一算。 两个老法师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转身离开了,年轻男法师也带着光球走远。 他们和冬蓟说了这么久,愣是没有说下次谈判在什么时候。 冬蓟本来想问,后来他意识到,大概这些死灵师本来也还没决定好……现在他们满脑子都是“有办法得到乌云了”,根本没开始想下次谈判的事。 其他法师都走了之后,三月又在门口施展寂静符文,隔绝了洞室内的声音。 施法完毕后,她皱眉回头望向冬蓟,冬蓟正在用冷光蜡点灯。 “你是怎么了?”三月问。 冬蓟已经点起了小光球,并把它升高到洞顶。“我怎么了?”他反问。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 “因为我真的可以做到。”冬蓟说。 “你不怕暴露身份了?他们回去一合计,可能有的人会意识到你不是什么‘罗森’,你就是商会的精炼师。就算他们相信你就是‘罗森’,将来你一旦真的唤醒乌云,乌云也会认出你。他可是一直想要哈曼的法术书啊……原本你只需要把卡奈的躯体交给我们就好,乌云是没机会看到你的。” 第218页 冬蓟怔了一下。 并不是因为他被这话吓到,而是他吃惊于另一件事——果然,三月相信他了。 不仅那些陌生死灵师相信了他,连她也完全信了。 冬蓟坐在草垫床上,靠着石壁叹了口气。 他说:“我知道你参加过劫囚车的行动。那之后,你是不是没去别的地方,直接逃到了希瓦河边?” “对,怎么了?”三月抱臂站在他面前。 囚车那件事发生后,神殿和各个城邦联合搜捕死灵师,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久,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她和一部分同伴直接向北逃了。 冬蓟说:“如果你留在海港城或者圣狄连,你肯定会逐渐了解到一件事……如今,哈曼的法术书其实已经不太值钱了。如果你有朋友留在其他南岸城邦,你可以去打听一下。”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写下来了一大堆法术笔记,工坊里的助手也帮我誊抄过一些。这些笔记被送得到处都是。除了尚在研究阶段的东西,凡是我充分掌握的技艺,基本都写在了笔记之中。拿到或看过笔记的人不少,有元素法师团、圣狄连军工厂的精炼师、商会的工坊精炼师,还有奥法联合会……他们自己肯定又会再誊抄。一两年内或许看不出来,只要再过几年,渐渐就没人需要我了。将来我就是个普通的精炼师,和其他同行没有什么区别。” 这让三月更加困惑了。她相信这是真的,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她本来打算继续问下去,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问。 “这么说,你根本不用隐瞒身份?”三月说。 冬蓟说:“不,我还是‘罗森’。我不了解你们的人,不知道他们每个人是什么想法、对哈曼的法术书迷信到什么地步……万一有的人非要我留下怎么办,你想帮我解释也解释不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对。”三月点点头。 她顿了顿,忽然说:“算起来,我们有一年多没见吧?”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三月故意上下打量冬蓟,说:“才过去这么点时间,我却觉得你不一样了……和在海港城的时候很不一样。不知道你是突然变了,还是我原本也不太了解你。” “是你不了解我。”冬蓟轻笑。 三月露出“好吧”的眼神,没再说什么。她刚要离开,冬蓟叫住她,问接下来他应该做什么。 三月说:“你等着就好。我去拿你需要的东西。” “我需要的?” “是你自己说的,你要巫祭法术相关的文献。” 冬蓟缓缓点头。当然,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很想读那些东西,但是看看也没坏处。 他说:“原来你们带着那么多书吗?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要求很困难,你们给不了我呢。” 三月说:“我们本想在宝石森林定居,所以带过来了很多东西,但是……” 她只说了一半,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洞室。 门口的魔像侧身让她通过,又马上站回来堵住了门。 冬蓟倒是听懂她的意思了:死灵师之中,有不少人是从俄尔德跑到北岸的,在那边挣扎了几年之后,肯定还想迁回到南岸来。他们渐渐发现,也有些地方对死灵师没有那么警惕,比如费西西特,还比如珊德尼亚。珊德尼亚有点远,费西西特虽小却连着宝石森林,于是后者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如果乌云扮演着“首席小贝罗斯”,他肯定会把有威胁的商会成员一个个害死,然后让商会为死灵师们提供助益。可惜这条路没能走通。死灵师们好不容易驻扎在宝石森林,现在又得退回北岸了。 北岸是一片苦寒之地,唯一的优点是没有人搜捕死灵师,除此之外,可谓一无是处。 冬蓟不禁想象……如果三月真的拿来比较有价值的巫祭法术文献,他或许还会有点愧疚。 明明他帮不了他们。仿佛他不是在做人质,而是来骗书看的。 ================================== 三天后,死灵师终于决定好了下一步计划,又要派出冬蓟去谈判。 现在还是傍晚,冬蓟要等深夜才出发。一个中年男人来找冬蓟,说今天三月没在,好像是去忙别的事了,所以暂时改由他来交待谈判内容。 当时冬蓟正在看书。他在洞室里点了一枚特别亮的光球,还放了一个小型的恒温法阵。 中年法师一边复述各类条件,一边盯着那枚光球。聊完正事之后,法师嘀咕了一句:“你节省一点。” 他指的是施法材料。冬蓟看看他,又指了指存放冷光蜡的罐子:“你看一下消耗量。怎么样,我用得根本不多吧?是你们自己有问题,你们平时用耗材特别浪费,其实正常情况下不至于消耗那么多的。因为你们不擅长元素控制类的技巧,恐怕是从学徒时代就缺乏这方面的训练……唉,明明只是这么基础的小法术。” 那个中年人一句话也回不上来。而且他也不能生气。 中年人不想再聊耗材,就默默去检查今晚冬蓟要带的个人物品。冬蓟就让他去查,自己继续看书。 对话之后,冬蓟暗自感到意外:按说我不该这样说话,应该更紧张一点才对。我应该为已经说出的谎言而烦恼,还应该为今晚又要长途跋涉而焦虑…… 第219页 但他就是没有。 还有,他好像越来越不怕死灵师了,他甚至能找到奇妙的切入点去欺负他们。这样不太好……他默默反省了一下。 冬蓟正在看的书,正是三月给他拿来的巫祭法术文献。 她先拿来两本,每本都大约一肘长,半掌厚。书没有像样的封面,外面整个裹着柔软的带毛羊皮,书页靠缝线装订,看起来散架过又反复修理过多次。书的纸张都是薄皮制成,从质感来看,应该是来自不同的动物。不知里面有没有类人生物的皮肤,冬蓟不愿细想。 三月说这些都是她老师的遗产。还不止这两本,总共有一整箱,目前它们被分散存放着,要都拿过来得花点时间。包书的皮革上沾了些泥土,估计三月是把书埋着藏了起来。 一本是概论性质的,冬蓟暂时没细看;他主要读的是另一本。这本书记载着制作誓仇者的方法,除此外,还记载了很多同类型的巫祭法术,以及相关应用理论和实验记录。 拿书过来的时候,三月说她其实没有通读过这一本。她学制作誓仇者的时候,主要是靠老师亲自教导。这本书涉及巫祭法术里的幽冥学古魔法,还有一些死灵学派里的虚体研究,并不是她的专长方向。 冬蓟不了解死灵学派的具体分支,一时好奇,就问她的专业方向是什么?三月说是“侵蚀和活体支离,还有一点毒物学”。 这串词汇里,冬蓟只能听懂“毒物学”,而且他并不打算询问另两个词的具体含义。 不过,冬蓟手里的书很正常,并不恐怖。古魔法比较野蛮,但也有很多迷人之处。身为施法者,肯定能发现点触类旁通的东西,所以冬蓟也读得十分投入,被关在洞室里一点都不无聊了。 书应是很多位法师代代传承下来的,上面有很多插页,错落着不同笔迹,因为年代不同,所以表述方法不一致,久远年代的法师直接用通用语,新一点的纸上则多为奥术文字。 冬蓟发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古魔法,有些很像后世的嵌合奥术。他只是看还不够,还想用现在的手法去验证一些内容,于是就一手压着书,另一手用炭条在桌子上写字。 那名中年法师检查完了冬蓟的材料袋,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时,他听见冬蓟不自觉地“嗯”了一声,语气中带有疑惑。 中年法师回过头,看到冬蓟在桌子上画法阵。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冬蓟暂时没理他,直到画完一组法阵符文,又验算了一遍,才终于停下了手里的事。 他抬起头,有点恍惚地问:“三月在吗?” “刚才跟你说一遍了,她不在,办别的事情去了。” 冬蓟点点头。三月大概是去挖其他书了。 “你怎么了?”中年法师问。 “我在看她给的资料,刚才我……”冬蓟停顿了一下,“有个地方不太懂。” 中年法师靠过去看了一眼书页,摇了摇头:“这东西我也不懂,我比较擅长构装体方向。等你办完这趟事,估摸着三月就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你再找她。” 看到冬蓟在桌子上划拉出的图案,他还有些不满地喃喃着:“以及,我们是有纸的。你应该提前问我。” 冬蓟根本没想起来要纸。就在刚才,他发现了一点东西。 不早不晚,就在今天,就在前几分钟…… 在他随便翻到某一页,看到那段引起他兴趣的内容的之后。 他暂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件事。 如果世间除了人情事理,还真的有名为命运的东西,那么命运肯定是在故意拿他寻开心。 以前阿尔丁让他撤回法术,唤醒卡奈,他说做不到;后来阿尔丁让他假装能做到,用这话去欺骗死灵师,于是他说得头头是道,死灵师真的相信他了。 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些谎话……或许可以成真。 当然,“成真”不会太快。他发现的并不是已成型的法术,只是一种思路而已。 如果这个思路正确,谈判双方能各得所需,阿尔丁兄弟就能团聚。 与此同时,乌云会恢复自由。死灵师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卡奈做出的牺牲会变成一场笑话。 至于冬蓟自己……他十分确信,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中年法师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什么。现在洞室里剩下冬蓟一个人。 他对着桌上的痕迹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翻开书的下一页。 第85章 第二次前往哈默村,冬蓟没有让人抬,是好好地自己走进去的。这次谈话也不是在民房里了,而是在村公所的前厅。 他首先谈到关于乌云的部分。死灵师同意让他筹备法术,分离卡奈与乌云。他们只需要带走乌云,对卡奈的躯体并无兴趣。 城邦方必须真的将卡奈的躯体送过来,不能用别人仿冒。死灵师中有数人见过卡奈,而且乌云属于特殊生命形态,与活人或普通死灵均不相同,很容易侦测出真假。 参与会谈的牧师表示,大神殿那边已经知晓了情况,白湖城安排了一支护送队伍,已于昨日出发北上。 不过,他们只同意将卡奈送到宝石森林,并不同意真的把乌云交给死灵师。万一将来发生冲突,护送队伍肯定会保护这具躯体不被夺走。 第220页 私下的谈话里,牧师专门强调了这一点,城邦方也表示认同。 然后就是关于交换人质的安排:第一次交换安排在从今天算起的三日后,地点是“驼鹿形态魔像倒下的地方”。 冬蓟只复述原话,并不知道这个地点是什么意思。莱恩倒是立刻明白了,这是指他们追迹失控魔像的那次,名叫德卡洛的骑士失踪的地点。 虽然名为交换人质,死灵师却没有给出释放名单,放谁不放谁全凭到时候的心情。 根据冬蓟的个人推测,死灵师不会释放太多人质,最多两三个。他们还得留着筹码换乌云呢,那才是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像德丽丝、多林、德卡洛这些人,他们肯定会扣押到最后。 冬蓟和他们沟通过,恳求他们从最体弱的普通村民开始释放,他们也同意了。 谈话间,冬蓟提到了多林这个名字。今天莱恩也在,就站在牧师身边,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冬蓟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 冬蓟询问城邦方,是否也准备好了释放被抓的死灵师。 格罗拉在这里代表费西西特城邦,她摇了摇头:“三天?三天可来不及。被捕的死灵师都关在别的地方,距离这里还挺远的。要把他们一个个清点出来得花不少时间。” 冬蓟皱眉:“是真的来不及吗?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不顺利,我怕死灵师会质疑你们的诚意。” 今天阿尔丁就坐在冬蓟身边。他说:“不,我们没说不交换。死灵师要求释放他们的同伴,也要求了一批物资。他们没有说必须先给哪一种吧?” “你是说,先给他们物资?” 阿尔丁说:“对。三天后,按他们的要求去交换,但先送给他们的不是法师同伴,而是能装满两辆篷车的物资。东西是按照他们提的清单准备的,一样不差,可能还会稍微多一点。” “两辆车……”冬蓟喃喃着。 阿尔丁说:“越往北山林就越密,马车大概走不了。但这对法师来说应该不是问题。他们肯定有办法把东西运走。” “我倒不是感慨这个,”冬蓟说,“我是觉得……他们要的东西好像并不多啊。” “确实不算多。” 冬蓟缓缓点头,他明白了先给物资的原因。 死灵师一直用地形和魔法保持着隐蔽。他们的藏身地不是永久的,要能够随时转移位置,还要考虑到将来全体撤离时的便利性,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囤积太多物资。 如果过度囤积,将来拿不走都还算小事,最关键是会影响现在的隐蔽效果。 这一次得到物资后,死灵师不会立刻离开,而是还要等着接下来的一次次谈判、等着研究如何释放乌云……这会花掉不少时间。 如果死灵师在短时间内没有再次讨要物资,城邦方就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大致人数。 冬蓟注意到阿尔丁和格罗拉对视了一下。他更可以确定了,他们的安排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可能比较麻烦,”冬蓟说,“但这和死灵师提的条件无关,是我遇到的一点麻烦。” “什么事?” “在死灵师那边,我是‘罗森’,而不是‘冬蓟’。我不是当初给卡奈做药水的那个精炼师,而是跟那个精炼师学到过本领。” 说着,冬蓟稍稍停顿了一下,他自然而然就提起了那件事,说出口之后,心头又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用余光观察阿尔丁,阿尔丁好像没什么反应,只是专注地等着他说下去。 于是冬蓟继续说:“将来我要假装研究卡奈的躯体,还得弄个临时的实验室。那时候,如果参与施法的人员只有我一个,看起来就太假了。特别是商会首席也在这,事情又涉及到他的亲人,”冬蓟又偷偷看阿尔丁,阿尔丁仍然没什么表示,“在这种情况下,商会应该会派一些可信的施法者和我一起参与研究,这样才合理一些。” 对面的格罗拉问:“如果他们发现不合理,又会怎样?他们发现你是那名精炼师,就更能证明你的本领是真的,释放乌云的可能性更大了,不是吗?” “当然,”冬蓟说,“但等他们溃退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把我一起带上。我并不想跟着死灵师去北岸。刚才我说了,这件事和死灵师的条件无关,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是在向你们求助,如果能帮我就帮一下,我会感谢你们的。帮不了忙也无所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对。我能理解。”格罗拉点点头,望向阿尔丁。她知道这名法师以前在阿尔丁手下做事。 阿尔丁说:“这很好办,我来想办法。反正还有时间。” ====================== 正事差不多也谈完了。距离天黑还早,冬蓟可以留在哈默村再休息一段时间。格罗拉安排了人去给他做些吃的,让他在村公所稍等。 上次过来的时候,冬蓟没能和莱恩说上几句话,这次他想专门找莱恩聊聊。 商谈结束时,莱恩跟着牧师出去了。当时冬蓟正在便笺上记录一些细节事项,没来得及叫他。 等到冬蓟也跟出去,转眼就又找不到人了。 冬蓟沿着村中小路溜达,看到路过的士兵就问他们是否看到了莱恩。 他走到一间小院门前,院门忽然打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进去。 第221页 冬蓟只是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并没有大声叫喊。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 他被抓着双肩按在门板上。抬眼一看,果然是阿尔丁。 “吓到你了?”阿尔丁稍稍放松了双手。 “有一点。”其实没有。 阿尔丁说:“我有事问你。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聊。” 冬蓟微微皱眉。他依稀猜到了阿尔丁想说什么。 果然。阿尔丁问:“其实是真的,对吧?” 冬蓟微微挑了挑眉。 阿尔丁说:“我们本来是想拿乌云的事拖延一下,赢得时间,慢慢找方法对付他们。但是……对你来说恐怕不是这样吧,你并不是‘假装’可以分离乌云,你是真的可以做到。” 冬蓟叹了口气。阿尔丁这么快就猜到了,这样也好,他就可以少瞒一个人了。 谈起这件事,冬蓟不由得有些紧张。阿尔丁已经放开了他,但他一直靠在门板上,不敢放松。 他还记得离开海港城前的那天。 阿尔丁一直让他救卡奈,他说做不到;阿尔丁明明听懂了,却不肯相信。 阿尔丁问:“我想跟你确认一下。你到底是能分离乌云,还是同时也能救卡奈?” 冬蓟抬眼看他,目光中有些惊讶。 阿尔丁苦笑了一下:“对,我当然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冬蓟说:“按照最乐观的情况估计……两者都可以。” “这么乐观?”阿尔丁轻轻摇头。 曾经冬蓟说救不了卡奈,他不愿意信;现在冬蓟说或许可以救,他又不敢信了。 冬蓟说:“我都说了,是最乐观的情况。现在我也只是有个思路,还要慢慢研究才行。” “有多少把握?” 冬蓟思索了一下,说:“顺利的话,肯定能分离乌云。这一点我敢说十拿九稳。至于卡奈……这么做有一定风险,他可能会直接死去,也可能活下来却无法恢复意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让他完全康复,但我不能保证成功。这么说吧……不成功算正常,成功了算奇迹。你别当真,就当它是个美好的梦想。” 阿尔丁苦笑:“行,我明白了。其实我本来就不怎么抱期望。这一年里,我没少去白湖城神殿,经常去见照顾卡奈的牧师,该懂的事情也懂了不少……说起来,我至今想不明白一件事……” 冬蓟依稀猜到是什么事了,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阿尔丁说下去。 “我不明白卡奈为什么主动那样做。”阿尔丁说。冬蓟猜对了。 冬蓟说:“我还以为你很了解他。” “曾经我也这么想,后来就不觉得了,”阿尔丁说,“如果他被某人威胁必须自我牺牲,或者是我去暗示他,让他拼了命也得抓住乌云,那么他确实会奋不顾身。如果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他的做法。但我根本没想让他去……” 冬蓟问:“难道你觉得卡奈是故意牺牲自己的吗?” “难道不是?” “这是结果,不是原因。”冬蓟说,“他并没有想‘故意’牺牲。正常情况下,押运队应该平安抵达,或者顺利击败敌人。卡奈是为最坏的情况做了准备,但并不是主动让事情走向最坏的情况。这是有区别的。” 阿尔丁望着冬蓟。从冬蓟说话的模样看,他并不是现编措辞来诡辩,他一定是早就抱有这种看法,只不过现在才有机会谈。 看阿尔丁沉默着,冬蓟就接着说:“或许你还会想,乌云能有多重要呢?就算它是再危险的不死生物,也不值得为抓它而搭上自己人生。这么想也对,很容易理解。但是卡奈和你不一样。” “哪方面的不一样?” “你是佣兵,也是商人。而卡奈是法师。”冬蓟说。 这话让阿尔丁怔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冬蓟继续说:“比如说,你看那些死灵师吧。他们被这样围追堵截,眼睁睁要被驱赶到根本不适合生存的霜原去,他们越来越没有容身之地了,处刑队杀他们都可以不经审判……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扔了施法物品,脱掉法袍,放弃死灵学派,好好做个农夫或者猎户就算了?为什么还非要冒着危险搞禁运品,甚至有人会去神殿旁边的公墓挖尸体?这样耗下去,不是自求灭亡么……还不如留着命,哪怕不做死灵师,也总有办法出人头地的。这么想是对的吧?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法师。” 阿尔丁感叹:“你刚才这段话可有点危险。不过,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就好。”冬蓟笑了笑。 和冬蓟一样,卡奈也是法师。他在奥法联合会有席位,在希尔达教院里也有熟悉的师长和旧友,尽管不是研究者,也是奥法之神的学徒。 冬蓟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初他一直在用卡奈的实验室,卡奈自己几乎不用,但有时候会过来旁观。冬蓟经常会用到一些蛮新鲜的手法,卡奈没见过,或者即使见过也不太了解细节,他会很认真地盯着冬蓟,准确一点说,是盯着冬蓟手里的器具或符文。 那时,卡奈的眼神和其他法师没什么区别。 西郊工坊的人是这样,冬蓟小时候是这样,金叶自己专注于实验时,也是这样。 说到实验,冬蓟就会想起第一次见卡奈的那次。 那时他在圣狄连,租住着一间很小很低矮的屋子。他正在做催化剂实验,材料好不容易准备齐全,性状正常,当天的气候条件也非常适宜,错过今天就不知道要再等多久了。实验过程中会生成一种危险气体,一旦出了差错,毒性会引起操作人员的皮肤表面结晶化。所以,做这类实验时应该备好龙胆石粉混悬液,关键时刻可以自救。 第222页 冬蓟没有那种材料,想买粗制品原料都买不起。尽管如此,他还是直接做了实验。 后来实验确实出了意外,冬蓟跑出去,把手泡在水渠里,力求减少伤害。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遇见了卡奈。后来卡奈帮他搞到了那种混悬液。 总而言之——他没有龙胆石粉混悬液,但他还是直接做了实验。 所以,冬蓟能明白卡奈的想法。他也不笃定,只是能依稀明白而已…… 想到这,冬蓟忽然鼻子有些发酸。 他并没有流泪,反而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不过说真的,法师们的思路也没多正确。相比之下,你们才是正常人。”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发现阿尔丁一直在看着他,几乎看得有些出神。 冬蓟问怎么了,阿尔丁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变了很多。” “我没太感觉到,”冬蓟摇摇头,“对了,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能猜到我真有办法分离他们?” 阿尔丁说:“其实我没有依据,完全是靠感觉。刚才你说到将来需要‘假装’做研究,还需要什么实验室、什么研究助手……你嘴上说都是为了做戏,我却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就是你的神态吧。我见过你那种表情。以前你问我要法术仪器、要助手、要去西郊工坊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的表情就是那种样子。所以我就觉得,你肯定不是为了做戏。你是真的想在弄个实验室。” 这个解释令冬蓟倍感奇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什么特殊之处。 阿尔丁问:“其实我也有点好奇。你以前救不了卡奈,现在为什么又可以了?” 从用词来看,他并没有认为过去的冬蓟撒谎,而是认为事情发生了变化。 这让冬蓟有些小小的欣慰。 冬蓟回答:“我在死灵师那边了解到了一些巫祭法术。你应该还记得,三月做誓仇者的时候用到了炼血术,巫祭法术就是指这一类古魔法。仔细看了法术书之后,我发现其中有些地方能借鉴到嵌合法术里,然后把嵌合受术方应用到改锻法阵之中,比如说,你知道我用的那个附魔方式吧?就是现在商会工坊开始普及的那种,不需要动符文核心但是能改锻附魔器物……” “停一下,停一下!”阿尔丁摆了摆手,“我听不懂。从前几句开始我就听不懂了。” 冬蓟为难地低头笑了笑。 这样的对话,好像从前也出现过。 阿尔丁说:“总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不论是缺耗材还是什么,我帮你想办法。” “好,我会的。”冬蓟说。 阿尔丁想了想,又说:“这事做起来危险吗?” “为什么这样问?” “三月搞誓仇者的时候可是又挖尸体又贫血的,还可能有生命危险。巫祭法术都要这样吗?” “不会的,”冬蓟说,“我并不是要用完整的巫祭法术,和她的手法不一样。” 他回答得很笃定,所以阿尔丁就没有再问。 时间差不多了,不能一直聊下去。于是两人准备离开小院。 推开门的瞬间,冬蓟突然有些惶恐……万一被别人看见他和阿尔丁从无人的民房走出来,不知别人会怎么想。 幸好他们运气不错,外面根本没有人路过。 冬蓟仍然想找莱恩谈话。他把想法告诉了阿尔丁,阿尔丁就带他去了白昼骑士住的排房附近。莱恩仍然不在。 一名处刑队成员说,估计莱恩是去山林里巡视了。于是冬蓟只好放弃。 天色已经渐晚,冬蓟差不多该离开了。格罗拉派人送来了刚做好的食物,装在手提筐里,外面裹了保温用的小毯子。 今天阿尔丁没有去送冬蓟。村外有魔像鸟引路,其实冬蓟也不需要人送。 等冬蓟离开之后,阿尔丁又回到了村公所。 格罗拉和牧师在这里等他。这次牧师是一个人,没带着白昼骑士。 仆人给三人端来淡茶,阿尔丁坐下来,拿起杯子猛灌了几口。 格罗拉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费西西特的茶呢。” “说了好久的话,口渴,”阿尔丁说。 牧师稍稍向前探身,问:“谈得怎么样?他是真的想释放乌云吗?” 阿尔丁放下杯子,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想,但是他做不到。” 牧师皱眉:“是他自己这么说的?” “他没有直接说。他需要我们提供一些东西,主要是得帮他做戏。他确实要在卡奈身上施法,但是最终肯定无法唤醒乌云。” “有没有可能是他在骗你?” 阿尔丁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没有骗我。其实他很害怕,怕一旦谎言暴露,死灵师会直接把他杀掉。他说,等到最后一次交换人质的时候,希望我们能分出点人手保护他。” 牧师点点头:“会的。到时候肯定会救他的。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有没有可能,虽然他不是自愿和死灵师合作,但他确实能唤醒乌云?万一真是这样,混乱之中,乌云会很容易逃走的。” “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阿尔丁说。 “那么……” “你们是可以侦测出法术波动的。在施法完成之前,处理掉他就可以了。” 第86章 很快,第一次交换人质的日子到了。 第223页 冬蓟留在地洞里,并没有出面。他一直在读古文献,还不时写写画画,等到死灵师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才听说交换人质已经结束了,过程很顺利。 基本如冬蓟猜测的一样,死灵师们放出的第一批人质是几个本地农民。像德丽丝、多林、骑士德卡洛这样的人质要留到最后才能放。 人质先被施法昏睡,由一名死灵师控制着赶到指定地点。城邦方可去了不少人,卫队和神殿处刑队都在,还有数名商会佣兵,他们看到只来了一个死灵师,还以为其他人藏起来了,但其实没有,确实是只去了一个死灵师。 为了保证剩余人质的安全,他们当然不能对这个死灵师做任何事。他们主要是很好奇,就来了一个人,等一会儿他怎么把装满两驾马车的物资带走?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答案——死灵师召来了一台盾卫。盾卫是一种批量制作出的构装魔像,通常由金属或土石制成,它们外形简洁,体格巨大,没有智能思考能力,完全靠施法者来操纵。这种东西虽然有点钝拙,比不上那些有自主意识的不死生物,但优点在于强韧且力大无穷,几乎没有武器能伤到它。 在一些法师塔里,盾卫经常被用来充当守卫,而在森林里,这名死灵师却用它当做容器。 这台盾卫的头部是一枚头盔,头盔是人类尺寸,和它巨大的身体略有些不成比例。在死灵师的控制下,它把头盔摘了下来,掀开颈部披着的链甲,蹲跪下来,露出中空的内部。 然后盾卫把马车的顶棚卸掉。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挨个从颈部塞进躯体。 一台盾卫没塞完,远处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另一台盾卫在待命。两台盾卫,差不多刚好带走两驾马车内的东西。 之后,死灵师驱策着盾卫离开,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走远之后,他们就启用了能遮蔽感知的魔法,防止有人追踪。魔法消去了盾卫移动时的声响,它的身形也渐渐融合在了斑驳树影之间。 ===================== 据说,“城邦方的士兵都看傻了”。 这句话是那个送饭的中年法师说的。他给冬蓟详细地描述了第一次交换人质的过程。 冬蓟问他,难道是你操控的盾卫?他说当然不是,他没去,他是听操控盾卫的同伴说的。 “你们还挺自豪啊。”冬蓟笑了笑。 “那倒没有。”死灵师立刻收敛了表情。刚才讲述交换人质过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确实生动得很。 这人就是上次被冬蓟讽刺点不好光球的那位,最近他经常来。他全权负责冬蓟的饮食起居,每次过来,他都要求冬蓟停下手里的事,先吃饭,或者提出什么借口要检查。 其实没那么多可查的事情,他只是想让冬蓟暂时离开桌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凑到小桌子前,有滋有味地看冬蓟的演算纸和笔记。 冬蓟也不反对他看。在他专心看笔记的时候,冬蓟会和他搭话,他这时候就会变得特别随和,基本有问必答。 此时,死灵师正在低头看一组算式。冬蓟问他:“盾卫的头部摘下来之后,躯干连接处的豁口应该只有圆盘大小,你们怎么把物资都塞进去的?这得塞多久?” 死灵师没明白他的意思:“就那么塞啊,还能怎么塞?” “板条箱和麻袋怎么塞进去?还是那个法师在现场把板条箱一个个撬开了?” 死灵师这才明白冬蓟的意思。他告诉冬蓟,马车里的东西都是一小份一小份堆在一起的,就和在市集铺面上的差不多,而不是像仓库一样用板条箱集中存放。零售用的包装又不大,当然能塞进盾卫的脖子。 在他看来,城邦方肯定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们只给物品,不附赠马车,他们故意给出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让死灵师不方便搬运。那些人大概没想到构装体还能用来运输。 冬蓟又问收到的东西怎么样。死灵师没太明白冬蓟想问什么,就敷衍地答了一句“挺好的”。他不太明白,这个半精灵为什么如此关注物资?而且还关注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细节。 “什么叫挺好的,”冬蓟敲了一下桌子,让他集中注意力,“我是问你,你们检查过那批东西没有?” “检查?” “检查奥术波动,检查有没有追踪法术,有没有处于运转中的魔法物品之类的。” “啊,这个啊,”死灵师说,“当然要检查了。我们有人专门负责检查,你认识的三月就是其中一员。” 冬蓟的脸色不太好:“你帮我把她叫来。” 死灵师有点不耐烦了:“我们可都有正事要做,她又不是你的助手。” 冬蓟没理这句话。他想了想,又问:“你们是已经把物资运到这里了吗?”他摊开手比划了一下,“就是这个区域,我们所在的这一带。” “你问这个干什么?”死灵师不屑地撇了一下嘴。 从这人的反应看,再结合从前被蒙着头带走的经历,冬蓟判断出:物资应该不在这一带,估计是在另一个藏匿点。 他对那中年人说:“你去找到躲在另一个地点的同伴,告诉他们,立刻把得到的物资全部拆开,一个个清点一遍。这一次不是检查法术,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多出来的东西。比如形态比较特殊的小东西,或者任何你们没有要,却出现在物资里面的东西。” 第224页 死灵师撇了撇嘴:“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要搞清楚,你是人质,不是我们的导师。” 冬蓟站起来,与那人对视:“我认为物资里的东西有隐患,必须立刻再检查一次。如果不按我说的去检查,你们的同伴很可能会遇到危险,然后你们在气恼之下就可能会伤害人质,你们和城邦方的其他交易就会泡汤,我的朋友和你的朋友都会死……我只是不希望看到这一幕而已。” 死灵师怔住了。他的脚尖已经下意识歪向门外,大概是面子上过不去,所以他没有马上安吩咐去做,还想硬撑着回嘴。 冬蓟催促道:“去找到三月,把我说的话复述清楚。去啊!晚了就来不及了!” 大概是被他的严肃感染,死灵师再也没说什么,赶紧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 地洞里分不出日夜,多林就用吃饭的次数来粗略计算天数。 这里当然没有什么一日三餐,只有定期的一顿饭。按照饥饿感来推测,大概是每一两天才有一餐吧。吃的东西倒还算洁净,饮水也管够,便桶也有人更换。大概死灵师还是很想让人质们好好活着的。 冬蓟被带走的几天后,德丽丝也被带走了,小石洞里只剩下多林一个人。 一开始他非常恐慌,周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长时间下去谁能受得了?幸好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多林也被带到了其他石洞里。 他被换到了一个更大的洞室。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嵌了一枚能发光的小石头,光线很弱,只能照亮一臂范围,但也好过完全的漆黑。 多林是精灵,微光就足够他看清周围了。洞室里住了六个人类,都蜷缩在角落,神情呆滞,对多林的加入也没什么反应。 不久之后,多林等到了换洞室之后的第一餐。有人把食物放在门口,俘虏们摸过去,随便拿起一个。 吃饭的时候,多林一般不计较吃的是什么,反正他知道死灵师要让他们活着,不会特意毒死他们,也不会用变质的食物慢性毒死他们。食物通常是扁平的面食,没什么味道,就着水也能吃下去。 今天,多林惊讶地发现食物摸起来比从前松软了一点点,像是加了油,虽然仍然很干,但不舀水也能撕得动了,而且竟然加了调料,除了咸味还有点蒜的味道。 正在他深感意外时,黑暗中有人哽咽了一声。他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墙角缩着一个大块头。 虽然那人比其他人壮出一大圈,他的健康似乎有严重问题。他尽全力蜷缩着,身上裹着干硬的破毯子,不断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多林向他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这人并不是犯了什么疾病,而是被干粮噎住了。大概是平时吃的东西太差,今天难得吃到有滋味的食物,所以吃得太急。 多林帮那人拍了拍后背,又轻声安慰了几句。 听到他的声音,大块头浑身一震:“多林?” 多林也十分吃惊:“德卡洛……你是德卡洛?” 德卡洛原本又高又胖,背影看起来几乎不像人,更像棕熊,现在他瘦了好多,膨胀的脸颊明显瘪了下去,背上都能摸到骨头了。 死灵师不仅剥掉了德卡洛的盔甲和武器,连普通衣物也都拿走了。大概他们怕神殿骑士的衣物里有隐患,比如能被追踪什么的。所以德卡洛只有一条破毯子用来蔽体。 多林想看看他身上还有什么伤,德卡洛死活不愿意,多林知道他们这些人重视尊严,就没有再坚持。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他肯定遭受了很多折磨,比普通俘虏遭受的更多。 多林坐在德卡洛身边。德卡洛犹豫了一会儿,问:“多林……后来你帮我送信了吗?” 多林感到不可思议:“你可真够可以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这个?” “当然担心了。你快告诉我!” 多林笑道:“我早就送过信了。她拿到了,放心吧。” 德卡洛满意地向后靠在墙上:“太好了,谢谢你。等我出去我就告假回家去,多和她相处相处,看看她的愿不愿意……” “我还以为你们好到可以结婚了,原来你根本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呃……这个很复杂。她家和我家有婚约,我们年纪更近些,按说她应该嫁给我。如果她不喜欢我,就可能会嫁给我哥。我不常回家,她确实和我哥相处更多一点。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魅力,她不喜欢我也没事的,很正常,如果她要嫁到远处去,那么我只会祝福她,真的,我一句反对的话都不会说的!但是如果她嫁给我哥,这就不一样了……我肯定忍受不了……” 德卡洛絮絮叨叨地说着故乡的家常。起初多林还认真听,渐渐就无法集中精神了。 他的眼角开始泛酸,一边回想起德卡洛曾经健康强壮的模样,一边又想起了村公所前的满地鲜血。 他也想起了莱恩。莱恩说“是非对错复杂,秩序反而简单”。如今看来,或许确实如此? 多林正沉思着,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德卡洛立刻紧张起来,不说话了。多林刚要起身,木门直接被打开了,外面堵着门的泥魔像也移开了一步。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法师探头进来,对他们勾了勾手:“都出来,跟着我走。” 第225页 这个指令让多林有些讶异。以往死灵师可不会这么轻率地把俘虏带出去。 不仅多林惊讶,石洞内其他人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女法师驱使泥魔像进来,把他们一个个连推带拉地带到了外面的通道里。 这批人质共有七人,法师只有一人,而且还是个矮小的中年女人。 人质们面面相觑了一下。显然,他们都看出了其他人在想什么。 但最终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试图逃跑或攻击法师。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也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别的法师,即使真要跑,也得到了地面上再说。 女法师走在最前面带路,泥魔像断后,把人质夹在中间。法师只命令人质跟紧她,没说要去哪。多林走在她身边,一直在试图和她交谈,她根本不理睬他。 法师的斜前方飘着小光球。在微弱的照明下,多林发现她双眼圆睁,快步行走时嘴唇发抖,满脸都是冷汗。 察觉到她如此紧张,多林就暂时没再问话,独自思索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他发现大家的脚步声有点奇怪:法师穿着软底鞋,人质们要么穿着羊毛袜要么赤着脚,他却听见了嘈杂而清脆的脚步声。 就算地下隧道容易拢音,他们的脚步也不该是这种声音……忽然他意识到,这确实不是他们的脚步声,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们! 从法师和其他人质的表情看,他们应该是还没听见这些。他们都是人类,五感没有精灵敏锐。 多林放慢脚步,回过头,想对其他人说“有人来救我们了”。他刚望向身后,还没开口,只见队尾突然爆出一团强光。 多林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接着是一声巨响,以及其他人惊惶的叫喊声。 再睁开眼时,只见末尾的泥魔像化作一团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胡乱扭动着。离它太近的两人也被火焰伤到,一个人在地上打着滚灭火,另一个惊叫着向前跑,撞开了其他人,也顾不得最前面还有死灵师。 那名死灵师也惊呆了。她念了一句短咒语,然后熄灭光球,迅速钻进最近的一个岔口,干脆丢下了人质。 数秒后,那个岔口里传出一声惨叫。 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着火的泥魔像一直在乱扑,人们不能留在原处,也不敢走死灵师选的那个岔口,于是只好沿着通道继续向前。刚才有一名人质跑远了,他正是沿着这放个方向跑的。 渐渐地,泥魔像被他们甩在了后面。这种低等魔像没有智力,施法者一死就彻底失控了,再加上起火后结构受损,最终它扑倒在地,火焰也慢慢地熄灭。 火灭了,通道里的光线也就消失了。在黑暗中,多林能看见道路的大致轮廓,只是辨不出细节,其他人则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自觉地排成一队,紧跟着前面的人,每个人都对目前的情况一头雾水,但不敢出声询问。 多林走在第一个,身后是德卡洛。突然,德卡洛感觉到多林停住了脚步,他也赶紧停下来,身后的人接连撞在他身上,陆续有人发出疑惑的声音。 多林停住脚步,是因为他看见了一具尸体。尸体面朝墙壁,身体蜷缩着,地面和石壁上都是血迹。 为了分辨尸体是什么人,多林蹲下来伸手去摸。尸体赤着脚,上身有一件夹棉马甲……这正是刚才奔逃出去的那名人质。 他的衣裤浸满了鲜血,血液还带着余温,多林摸到了贯穿胸膛的巨大伤口,这人死前恐怕连哀嚎也做不到。 多林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身后窸窣作响。他回过头,看到队伍最后面的人无声地倒了下去。 那人背后多出了一道黑影。黑影反手握着匕首,马上又刺向了前一个人的脖子。 第87章 多林想冲过去阻止,一双手抓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德卡洛。 德卡洛把多林按在尸体旁边,在他耳边很轻地“嘘”了一声。 然后,德卡洛扶着石壁站起来,跌跌撞撞向前面奔逃。那些黑影很快就追了上去。 也就是几个眨眼之间,几个人质全都死在了通道中。 多林默默数着。发起袭击的黑影有三个……不,有四个。一个从刚才的岔路钻出来,一个从他们前方出现,还有两个是从后面追上来的。 他们在通道里慢慢巡回,踱步,没有发现多林。 多林就在尸体怀里。他体格纤细,完全缩进了尸体和石壁之间的空隙,就像是蜷身被那具尸体拥抱一样。 一开始,多林惊讶于这些人为什么能在黑暗中视物。石洞内没有半点光亮,这种情况下精灵能看见一点物体轮廓,人类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 现在他逐渐意识到,他们确实不能在黑暗中视物。他们只是习惯了在纯黑的环境中作战而已。 这时有人说话了:“不应该只有这么点人。” 另一人说:“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所以提前撤走了。这些人没来得及。” “你那边有几个法师?” “四个。室内三个,还有一个跑了出去,角鸮把他截住了。” 多林听着他们对话,发现原来亡者猎人也是有名字的。 “角鸮”应该就是其中一人的名字,或者说绰号。亡者猎人内部也需要代称,但在外人面前,他们从不主动自报姓名。 先出声的那个猎人说:“嗯……人数太少。他们肯定是提前发现了。” 第226页 又有一人加入对话:“会不会是那个人泄露风声?” “不会。他又不能提前知道这个据点的位置,就算想泄露也没法泄露。再说了,如果他想帮死灵师,又何必和我们合作?” 多林正疑惑这个“他”是谁。这时岔路里又传来脚步声,猎人们立刻戒备起来。 “角鸮。”岔路里的人自报身份。 于是猎人们放松了下来。 与同伴汇合后,名为角鸮的猎人说:“那边也没人了。” “俘虏里有他说的那个人吗?”同伴问。 “哪个?长耳朵还是尖耳朵?” 角鸮刚出声的时候,多林就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多听几句之后,他想起这人是谁了——当时处刑队在后面追,他抱着小尼雅在逃跑,突然有个猎人冲出来把他撞倒在地,这才让处刑队抓住了他。角鸮就是当时那个猎人。 角鸮提到“长耳朵还是尖耳朵”。这是很多人类对纯血精灵和半精灵的戏称。他指的应该是多林和冬蓟。 另一个猎人说:“杀的时候我摸过他们的耳朵。都是人类,没有尖耳朵,男的女的都没有。” “你确定吗,混血的耳朵很小,不长。” “我分得出来。” 角鸮说:“一定要注意,如果遇到男的尖耳朵,记住不要杀他。女的那个无所谓。” “真杀了也没关系吧。就说是被死灵师杀的,那个人也不能怪我们。” “不。这次突袭没能成功,将来我们还需要继续和他合作。不能动他的家人。” “也是。那那个长耳朵呢?如果遇到了怎么弄?” “他没提,我也没特意问,”角鸮说,“那个就随便吧,不怎么重要。好了,我们先去汇合,再搜一遍然后撤离。这次可以用提灯了。” 听到提灯,多林心里一紧。刚才猎人们大概是为了隐蔽,所以全程摸黑行动,如果他们要在有照明的情况下再搜一遍,多林可就藏不住了。 而且猎人提到“汇合”,这说明附近不止有四五个猎人,外面可能还有更多。 幸好,猎人们并没有立刻点起灯来。大概是为了轻便,他们没把照明工具带在身上,得先去某个地方取。 从脚步声判断,这几个猎人陆续走远了。多林慢慢从尸体身边蹭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通道中间,又仔细判断了一下动静,才敢站起来走路。 刚才猎人们提到“不要杀尖耳朵”“不能动他的家人”。如果尖耳朵是冬蓟,那这个“他”指的应该就是莱恩。 听起来,莱恩和这些猎人似乎有某种合作,并叮嘱猎人不要伤害他的哥哥。 莱恩确实认识那个叫角鸮的猎人,不让他伤害家人倒是名正言顺……但这些猎人遇到人就杀死,根本不去分辨是死灵师还是人质。这肯定不是城邦方和神殿安排的正式行动。 多林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 他想起在海港城的时候,他被森蚺的弟弟抓住,关在一幢大屋的地下室里。莱恩来救他,那时莱恩只是打晕了守卫,没有杀他们。 多林并不想刻意去回忆这件事。现在通道里一片漆黑,让他有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眼前就自动浮现出了当时的画面。 那时的莱恩站在夜色中,月光为金色长发镀上银边,让多林看得有些恍惚。 多林摇摇头,驱赶开记忆,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他得趁着亡者猎人还没搜到这里,赶紧找到路逃到外面去。等逃出去之后也不能放松警惕。不知道猎人一共有多少人,可能还有人在附近巡视。 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死灵师。恐怕他们本来就是要把死灵师和人质一起干掉。 唯一令多林欣慰的是,从刚才猎人的对话中可以判断出:他们没有遇到尖耳朵的人。冬蓟和德丽丝应该都还活着。 =========================================== 三月推开魔像走进来。她脸色铁青,脚步有点虚浮,额头还浮着薄汗。 冬蓟从书中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就大致猜到了事情如何。 三月沉声道:“我们找到了白昼巡者圣徽。” 冬蓟问:“真的吗?什么样?” “掌心大小,是仪式祷念用的那种。只有吊坠,去掉了珠链。” 冬蓟皱了皱眉:“你确定是从物资里找到的吗?你们好像绑架过一个骑士,是不是那个骑士的东西?” “那个骑士,”三月摇摇头,“抓住他之后,我们就把他全身装备都丢掉了,包括他贴身带的圣徽。他身上的东西肯定都要处理掉啊,骑士的制式装备特征明显,容易被定位法术追踪。而且神殿骑士在外出时是不带仪式圣徽的,这类东西需要佩戴在祭袍外面,和他们外出战斗时的简易圣徽不一样。” 冬蓟点点头。确实如此。 不久前,冬蓟叫那名中年法师赶紧去找三月,叫他们把物资细细搜索一遍。幸亏那个法师重视冬蓟的话,抓紧时间赶去了另一个藏身地点,把冬蓟的话转述给了三月与另外几个法师。 三月立刻就明白了冬蓟的意思。 在此之前,死灵师们也担心物资里会藏有什么机关,所以用法术侦测过这批东西。他们检查过运作中的法术,检查过残留波动,检查过毒物反应……但他们没有想到,即使不用任何魔法物品,也可以对他们设下陷阱。 第227页 一番紧急行动之后,他们找到了一枚白昼巡者圣徽。 物资里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东西。这枚圣徽绝不是意外掉进来的,是被人故意放入的。 有一种法术叫摹写寻物,属于低阶技艺,学徒程度的法师就能施展。该法术可以用来定位特定的物品,先得到它的确切坐标,然后配合方位法阵或罗盘寻找它。 既然这是低阶法术,它当然就有非常明显的缺点和限制:首先,目标物必须无生命,当然也不能是尸体,不能是魔法物品;其次,施法者必须亲自接触过那件物品,不能仅靠别人描述来想象,施法者对目标物越熟悉,法术就越准确;还有,目标物体不能是未经加工的,或粗加工的天然物品,法术不能用于寻找原料木材、矿物、农产品等等,严格来说,粗制品倒也可以作为目标,但要找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优质的目标物需要具有丰富、明确的细节,最好是工艺品之类的东西。 法术要求施法者亲自接触过目标物,所以死灵师的随身物品不能当做目标。 粗加工物品不容易寻找,特征不独特的东西也不容易寻找,所以物资内的粮食、种子、原料、麻布袋等等物品也不能当做目标。 物资里夹带了一枚圣徽。它就是摹写寻物法术的目标物。 死灵师们意识到大事不妙,立刻开始转移。时间紧迫,有一部分法师带着人质逃走了,也有一部分人没能来得及。 在他们发现圣徽之前,亡者猎人就已经定位到了这个藏身地。猎人之中也有懂得低阶奥术的人。 三月说到了亡者猎人。冬蓟问:“你们已经确认了?是亡者猎人做的?” 三月说:“确认了,就是亡者猎人。我和另外几个人在森林里直接遇到了猎人。他们可真是有备而来啊,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人……” “你是怎么逃走的?”问出来之后,冬蓟才意识到这问题很多余。毕竟三月带着誓仇者呢。 果然。三月轻描淡写地说:“我负责保护其他人逃走,父亲和埃默把追来的猎人全杀了。” 她不把誓仇者叫誓仇者,而是仍然以它们生前的身份来称呼。冬蓟留意到这一点,不由得默默叹息。 三月察觉到他的表情,略有些不悦:“你问完了?换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批物资有问题的?” 冬蓟说:“因为我听说你们得到的物资都是小份的,可以从魔像的颈部放进空膛内,他们没有用板条箱之类的大号容器。” “这说明什么?” 冬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们拦截过卡洛斯家族的商队。当时他们带着货物吗?” 三月没有亲自参与这件事,但知道大致过程。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卡洛斯家族商队确实带了货物,不算多,有净水石、黄糖、盐、干花椒、茶粉、固体颜料、粗制燧石和少量黄金。除了黄金在商人身上,其他东西都装在木桶和箱子里,用篷车运输,…… 三月恍然大悟。 他们这些死灵师要求的物资,也都是粗制材料和粮油类物品,正常情况下,这类东西应该是从某处的仓库直接运过来的,根本没有必要拆成日常零售的小规格再送。 城邦方显然不知道用魔像运输的事,所以不可能为把东西塞进魔像的脖子而准备小份物品。 那么,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小包装容易打开再包好,方便夹带那枚圣徽。 整箱、整桶的东西通常会用钉子或蜡片封闭起来,往里面塞东西比较麻烦,打开之后得再封一遍,操作的时候容易被人看见,封好之后也容易残留痕迹;小份物品就很方便了,打开盖子,把圣徽扔进去,盖好盖子,这样就可以了。 收到东西后,死灵师肯定会施法侦测。但他们只能侦测法术波动,无法侦测到不知形态的无魔法物品。 事发后,死灵师把圣徽留在了原地,没有带走。那处藏身地就只能彻底废弃了。 三月自言自语着:“看来费西西特人也不怎么重视人质的命啊……谈判有什么用。” 冬蓟立刻说:“不,我认为这不是费西西特的意思。他们确实想探查你们的位置,但应该并不想发动偷袭。” 三月愣神了一会儿,望向冬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 “我当然不知道!” 冬蓟还没说完,三月面带怒气,缓步向他靠近,垂下的指尖上闪动着细小的黑色法术波纹。与此同时,门口的魔像也转过身,随着她一起靠近过来。 冬蓟吓得站了起来,向墙角后退。 三月停下脚步:“回来,坐下。” 冬蓟说:“那你要好好听我说话,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你不要冲动。”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坐下。” 冬蓟挪到桌边,坐回椅子上。 他说:“你们也说了,发动突袭的是一群亡者猎人,而不是城邦卫队或者神殿处刑队。这一点就很不正常。你们应该也知道,费西西特城邦并不欢迎亡者猎人,卫队和他们还会发生冲突,几乎是不可能展开合作的。更重要的是,处刑队在森林里有正式行动许可,如果城邦真要突袭你们,为什么不是由处刑队来执行呢?这样难道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 “这确实是个疑点,”三月说,“但也很难说,毕竟物资是费西西特人准备的,是从他们的仓库运出来的。他们亲眼见过东西,难道不知道小份包装有问题?” 第228页 冬蓟说:“我认为,他们知道。他们知道篷车里都是小份物品,应该也知道里面夹带了圣徽……也就是说,夹带圣徽的事情,很可能是神殿、城邦和商会一起商量出来的。” 这个说法令三月既气愤又迷惑。刚才还说城邦方不想发动突袭,现在又说就是他们一起搞了这件事? 冬蓟看出三月的眼神里压着怒火,就赶紧说下去:“他们确实想掌握你们的藏身位置,因为他们总想尽可能多掌握一些信息,这都是因为他们希望能顺利完成最后的交易。比如说,如果你们突然改了主意,不要乌云了,也不要那几个被抓的死灵师了,你们拿到物资后就杀了人质直接跑了……那该怎么办?城邦方也怕你们不守诺言啊。” 听到这话,三月笑出了声:“我倒很想这么做。可惜其他人不干。” 冬蓟说:“总之,这次突袭应该不是城邦方的授意,而是有人在私下与亡者猎人合作,才让猎人找到了你们的藏身地之一。” 三月摸着下巴沉思着。 看三月冷静下来了,冬蓟也放松了一点。他试探着问:“那么……然后你们想怎么做?” 三月说:“他们毁约在先。下次交换人质的时候,为表警示,我们应该还给他们一些尸体才对。” 冬蓟赶紧说:“别,最好不要。你听我说……” 三月打断他的话:“我是说要还给他们尸体,没说要继续杀人质。你想不到吧,我们都还没动手呢,亡者猎人已经替我们杀掉好几个人质了。现在活着的人质也没几个人了。” 说完,她看向冬蓟。 她本以为冬蓟听了这事会惊讶,但冬蓟并没有。 冬蓟说:“即使有人质被杀,你们也不能把尸体还给城邦方。下次交换人质的时候,你们就挑一些还活着的人送回去,要顺利地完成第二次交换。先别说有人死了,假装他们还活着,假装剩下的人要在最后一次交换时才释放。” 三月没有反对。她盯着冬蓟,等着他继续说。 冬蓟又说:“安排偷袭的人是在暗中行动的,他肯定不会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行为。你们一旦交出尸体,即使你们自称是遇到偷袭,说自己没杀人质,是亡者猎人杀的……城邦方多半也是不会相信的。万一他们被激怒,很有可能会放弃交易,转而对你们展开围捕。即使城邦方想隐忍克制,处刑队也会按照教义当场与你们开战……我不希望这些情况发生。这样对谁都没好处。” “对你也没好处吗?”三月问。 冬蓟说:“当然了。如果你们终止交换人质,我的研究就没机会做完了。” 说这句话时,冬蓟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意。 三月看着他,一时竟有些迷茫。 不知他是假装冷漠,实则想保护人质,还是真的不在乎所谓道德与正义,只是迫切地想完成这个实验。 前者比较像她印象里的冬蓟,像她在海港城认识的那个冬蓟;而后者也不难理解,只要是沉迷于奥法的研究者,都难免会产生这类想法。 思考的时候,三月才低头看到冬蓟桌子上的东西。书籍和卷轴铺得到处都是,演算用纸上也写得密密麻麻。 三月拿起一张纸看了看,从这些零碎的法阵推演和计算可以看出,冬蓟确实是从巫祭法术中发现了点东西,他正试图把炼血术的灵魂构成与精炼师常用的附魔改锻类技法结合。 三月能看懂来自古文献的部分,但不太懂附魔法术,只能看懂个大概方向。但就算只看表面也知道,如果冬蓟要继续研究嵌合法术,光是纸张上的推演已经不够了。他迫切地需要真正的实验仪器。 三月点了点头:“其实你的想法和我差不多。明天你按照原定计划去哈默村,和他们谈以后的事。” “好。”冬蓟紧缩着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说话做事时小心些,不要被他们看出有问题。” “我明白。” 三月想了想,问:“关于那个擅自安排突袭的人,你有什么线索吗?” 冬蓟说:“这我一时也想不到。我可以观察一下。” “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不愿意说出来?” 冬蓟微低着头,没有回答。三月注意到他轻轻咬着嘴唇。 既然他不愿意说,三月就替他说了:“其实这个人的特征还挺明显的。他目前身在哈默村,认识牧师,认识城邦议会的人。他平时应该很受信赖,也很机警敏锐,所以他才能及时打探到城邦方的内部协商内容……然后他才能把这些透露给了猎人。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个很奇妙的特征——他很在乎你。就像森蚺,还有你的骑士弟弟。” 冬蓟的肩膀往下塌。“为什么这样说……” 三月笑道:“如果城邦方想掌握我们的情况,完全可以让人跟踪你啊,但他们没有。因为他们怕跟踪者与你发生冲突,也怕我们认为是你故意带来敌人,那么我们就会伤害你。那个安排突袭的人可以用你作为突破口,可以把东西藏在你身上,但他偏不这样做,他选择用那批物资……足以看出,他很关心你。” 她走到在门边,背对着冬蓟说:“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森蚺还是莱恩呢……你能想到是谁吗?” 冬蓟沉思着,没有回答。三月轻轻一笑,也没再追问,摆摆手就离开了。 第229页 第88章 第二次交换人质之前,白湖城的护送队到达了费西西特。 黎明前的城市内实施宵禁,骑士队伍和特制的大型马车安静地穿过街巷,进入了议会塔所在的高墙。 阿尔丁暂时离开哈默村,回了一趟城内,要去见一下护送队的负责人。 天亮之后,他赶到了议会塔。格罗拉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专用的议事厅,安排了简单的早餐,屏退塔内侍者,只留下商会的人与骑士队长。 阿尔丁推开门走进来,骑士队长立刻起身对他行了一礼,还默念了一句白昼女士圣名。 上午,早餐,一间议事厅,长桌,桌上有些杯盘糕点,桌边有个金发的骑士,没穿全身盔甲,很有礼貌地对人行礼……这画面令阿尔丁想起了初次见到冬蓟与莱恩的时候。他不禁感叹,我怎么又要边吃早饭边见骑士了? 今天这位骑士年龄更大,身边也没有带法师。严格来说,这名骑士确实带来了一位法师……那名法师正躺在有专人值守的房间里,无知无觉,无法亲自来与阿尔丁交谈。 阿尔丁对队长道了声辛苦,请他坐下边吃早餐边聊。骑士队长不太适应这样,坐下可以,边吃东西边说话不行。他端正地坐在阿尔丁对面,永远是一副参与严肃会议的模样。 一聊才知道,这位队长正是当初押运队的领队人。后来他一直留在了白湖城,如今又从白湖城赶来费西西特。 原本大神殿没想派他来,是他主动要求参与的。他认为卡奈遇到的事情本可以避免,如果骑士们每个人都更警醒一些,或者在后来的战斗中发挥得更好一些,或许卡奈就不必用那种手段来阻止死灵师。作为神殿骑士,也作为那次行动的指挥人员,他认为自己需要在这件事上负责到底,也需要与阿尔丁见上一面,亲自致歉。 对阿尔丁来说,谈这个话题实在是不太愉快,那骑士真挚的眼神、坚定的语气更是让他头皮发麻。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他早就想好了。骑士说完之后,阿尔丁回答道:“我无权接受你的道歉。如果卡奈有机会恢复正常,到时候你去对他本人说。” 骑士一愣。大概一般人都会回答“不必道歉”或者直接接受歉意,哪怕表示“不原谅”也很正常,而阿尔丁的态度有点超出他的预料。 更重要的是,他大概从没想过亲自对卡奈说些什么,因为他根本不信卡奈还能恢复正常。 阿尔丁问:“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呼你?” “雷诺·巡信者,”骑士回答,“您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可以。” “你是分队长?” “其实是支队统领。”去年他还不是。在白湖城的这一年里他得到了晋升。 在白昼神殿的体系下,支队统领相当于教诵神殿的牧首,和神迹神殿的中阶祭者平级。阿尔丁疑惑道:“你竟然亲自执行护送任务……” 雷诺说:“责任所在。而且我心有愧疚。这份愧疚不仅是对首席先生您,更是对卡奈先生,对我曾宣之于口的所有誓约。” “雷诺队长,你不应该这样想,”阿尔丁边说边推开餐盘,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你不应该愧疚。愧疚之心其实是一种督促,督促我们对过去的遗憾做出弥补。但在卡奈这件事上……恕我直言,除非他真能恢复如初,否则你做任何事也弥补不了。不如就抛开这种想法吧,公事公办不好吗?没人会责怪你的,连白昼女士也不会。” 雷诺皱着眉头,好久没说话。 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并不会下意识去低头,也不会目光闪烁。他仍然坐得很端正,直视着阿尔丁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雷诺严肃地说:“首席先生,谢谢您。” “谢我什么?” “谢谢您提点了我,现在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思维局限。我把正常执行任务视为特殊的奉献,还为此隐隐地自满,自以为付出颇多……这样是不对的。我错估了‘负责’与‘弥补’的定义……我的责任不只是看守卡奈先生的躯体,而是要在此基础上,尽力帮助他恢复原状。即使很难做到,即使我能参与的部分有限,我也应该尽己所能。” 阿尔丁双手交叉撑在面前,微笑着点点头:“你愿意这样想,我很感谢。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大多数人只是想骗骗死灵师,并不是真想救我弟弟。” 雷诺说:“阻止死灵师的阴谋很重要,拯救卡奈先生也很重要。我认为这二者可以并存,不应该分孰轻孰重。如果真的能分离出怪物,制服怪物的同时又能让卡奈先生醒来,我必定会尽全力去协助这一善举。” 阿尔丁点点头,站了起来。雷诺也赶紧跟着起身。 阿尔丁走到骑士身边:“卡奈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能结识到你这样的朋友,我很替他高兴。” 这话让雷诺有点不好意思。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得体,就说:“卡奈先生那边应该已经安顿好了,您要去看看他吗?” “好,我们一起去。” ============================== 从山林深处到哈默村,这条路冬蓟走了很多次,路越走越熟,到达的时间也越来越早。 今天冬蓟远远看到村子的建筑时,天刚亮没多久。他站在踩踏出来的林间小径上,他旁边很近的地方,埋伏着一个人。 第230页 多林藏在树丛里,距离冬蓟就几步远。冬蓟使用了遮蔽剂,所以多林看不见他,只专心地盯着村子方向。 多林耳尖冻得通红,眼睛下面挂着微微的阴影,看得出来在森林里吃了不少苦。显然他不是被释放的,而是自己逃了出来。至于逃走的契机,肯定就是那次猎人突袭。 冬蓟靠近时发出沙沙的脚步,站在非常近的地方盯着多林,甚至还轻声发出叹息,多林都浑然不觉。 冬蓟本来想和多林打招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多林显然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进入哈默村。 原来你也已经知道了。冬蓟默默想着。你也知道那次突袭或许和莱恩有关。 冬蓟是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多林不一定做得到。冬蓟正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办,这时候,通往哈默村的小路上又出现一个人。 阿尔丁绕过一片树丛,出现在了不远处。他知道今天冬蓟要来,所以在村外的固定位置等待着。 阿尔丁距离这边还很远。因为他是等人,不是外出接人,所以就没有继续走过来,而是在原地踱步,有时候还抠两下旁边的树干,大概是在玩虫子解闷。 冬蓟望向身边的多林。多林当然也看见了阿尔丁,他蹲得更低,冻红的小手抵在唇边,正在皱眉思索。 片刻后,多林抬起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扶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他在树丛里弄出了声音,阿尔丁立刻就朝这边望了过来,手在斗篷下搭上剑柄。 令人意外的是,多林并不是要跑,而是扒开草木,向着阿尔丁走了过去。 大概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他害怕莱恩,也不敢找其他神殿骑士,这时候商会的人反而显得更中立一些。 冬蓟对着多林的背影抬起手,本来要念睡眠咒语,又临时改了主意。 他想,不如就让多林对阿尔丁倾诉一番好了……他也想看看阿尔丁对那场突袭有什么反应。 在遮蔽剂的效果下,阿尔丁看不见冬蓟,只能看到多林从树丛中走出来。 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见多林。由于不知其目的,他斗篷下的手仍然没放下武器。 有海港城码头的事在先,按说多林应该很厌恶阿尔丁。但多林分得出轻重缓急,他跌跌撞撞来到阿尔丁面前,不说任何废话,立刻说出亡者猎人突袭死灵师据点的过程,以及他所见到的人质死伤情况。 阿尔丁想搀扶多林一下,多林害怕得赶紧后退。于是阿尔丁没再伸手。他说:“好,这些我知道了。你来的路上应该有一个处刑队营地,你去找过神殿骑士了吗?” “不能找莱恩!”多林连连摇头,“我是说,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太多人……” “不能告诉太多人?但是竟然可以告诉我?” 多林说:“我并不信任你这个人,但思前想后,这事也只能跟你说。” “哦?”阿尔丁笑了笑,“为什么?” 多林说:“我估计你应该不想让谈判破裂。还有,我知道冬蓟与你走得很近,所以在眼前的情势下,我也只好……” 他还没说完,阿尔丁打断他的话:“冬蓟是和你说过什么吗?” 多林刚才已经讲出了所有重要信息,现在就放松了很多。他说:“说过一些,但不是最近说的,最近我们被分开关着,一直没见面。去年我在树海那边遇到了他,他偶尔提起过你。” 这种时候,阿尔丁完全可以接着问“他都说过什么”。但他没有问。 他只是点了点头,迅速放下了关于自己的话题,若有所思地望着哈默村,似乎是在琢磨着关于人质、关于突袭的正事。 冬蓟藏在树丛里,默默看着他们。其实他不藏也行,即使他站在路中间,那两个人也不会留意到他。 多林的话令他哑然失笑。正如多林所说,在故乡小屋的那段时间里,冬蓟确实偶尔会提过阿尔丁。 既没有赞美,也没有唾骂。他提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和多林聊过海港城的气候,聊过露水的趣事,还提过在阿尔丁家里吃过的东西,更多的是说到救济院市集里的各色物品。说这些的时候,他经常会顺便提到阿尔丁,几乎无可避免。他也没有非要去避免。 幸亏阿尔丁没有追问,如果他问了,可能多林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冬蓟提到的事情都太普通、太琐碎了。 不过……阿尔丁为什么不问下去呢?是他真的对细节不感兴趣?还是害怕听到不想听的内容? 冬蓟远远地看着阿尔丁,否定了后一个猜测。 阿尔丁从前怕过蛇,后来连蛇也不怕了。他才不会害怕,他根本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甚至,他也不怕和死灵师的谈判破裂,也不怕卡洛斯家族的商人受害…… 从昨天到现在,冬蓟一直在思考——安排突袭的人到底是阿尔丁还是莱恩。 起初他认为是莱恩,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不像莱恩的行事风格,莱恩更可能会带着骑士弟兄亲去亲自战斗;但如果是阿尔丁,阿尔丁又不该这么冒失,万一第二次交换人质泡汤了怎么办?万一死灵师一时激愤,直接杀了剩下的人质,不肯谈判了怎么办? 就在刚才的某个瞬间,冬蓟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猜到安排突袭的人是谁了。 第231页 小路尽头。阿尔丁对多林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进哈默村到处乱逛。你看见那边砖红色的屋顶了吗?” “看到了。”多林点头。阿尔丁指的房子不远,就在村口,主屋连着磨坊。 “如果你想休息就去那间房子吧。我从海港城带来的人有时候会住在里面,现在这时候他们应该去村公所了,屋里可能没人。” “你要我藏在那里?” “藏不藏随你的便。屋里有吃的和水,你想住也行,想歇个脚就走也行,你想偷件棉衣走都可以,看你的本事了。如果遇到屋里有人,就说自己是海港城来的,他们不会多问。我让你过去主要是因为那座屋子离村公所距离远,神殿骑士一般也不会靠近它。毕竟他们不喜欢和我的人打交道。” 多林点点头。他表面冷静,其实已经非常想过去休息了。那房子正合他心意:距离村外更近,距离村公所远,方便随时逃跑,而且神殿骑士不靠近。 多林离开时,阿尔丁又叮嘱道:“靠近的时候小心周围,确定没人再进去。别被卫队看见。” 不用他说多林也会多加小心。卫队可能会把他的事告诉神殿骑士。幸好那磨坊位置合适,不需要经过太多村内道路。于是多林离开了。 冬蓟没有马上走出来。他往回走,走出了很长一段路,一直走到与阿尔丁互相不可能看见的距离。 然后他等了很久,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再对自己使用中和剂,解消掉了遮蔽剂的效果,重新走向村庄方向。 冬蓟拿着半路捡的长树枝,拨开杂草,像从前一样出现在这条小路上。 阿尔丁听到声音,朝着他迎过去。 “你到得比以前早了。”阿尔丁说。 “路走熟了,比以前顺。”冬蓟说完,忽然疑惑地看着阿尔丁。 阿尔丁问:“怎么了?” 冬蓟说:“你说我到得早,那就说明你也不是刚来,你来得更早。” 阿尔丁说:“我实在不习惯这边的气候,空气太干燥,睡得不舒服,只好早早就起了。” 两人并肩沿着小路走向村子,边走边随意低声闲谈。阿尔丁问冬蓟是否一切都好,冬蓟说还好,死灵师那边殷勤得很,给他找来很多文献,把能用上的施法材料都优先给他使用。 冬蓟没有提到亡者猎人的突袭。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或者是即使发生了他也一无所知。 阿尔丁也没有提这件事。即使他刚刚才和多林聊过。 就在阿尔丁与冬蓟走向村公所时,多林已经溜进了红屋顶的磨坊,找到了壁炉,还有面包和水。 食物就在壁炉附近的小圆桌上,木杯里是清水,不冷不热,正是室温,切成两半的圆面包里涂了酸菜酱,两片还没合拢,看样子像是有正要吃就匆匆离开了。 多林毫不客气地吃掉了这顿早餐。现在村里住的是城邦方和商会的人,使用的是城内运来的补给,他们不缺饮食,少了一顿饭可以再去找人做。 吃饱之后,多林的身体也暖和了很多。他在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又找到了水桶和水盆。这就可以擦洗一下身体了,还可以清洁脚上的水泡和小擦伤。 多林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太久。他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反正不能一直藏在哈默村。 刚才阿尔丁说对了一件事,他确实打算偷件厚衣服走。房间角落里堆着一些铺盖卷和行囊,他在里面找到了羊毛斗篷和皮马甲之类的东西,都是人类的量产成衣尺寸,对他来说有点太大。 他穿上一件夹棉外套,正在调整身体两侧的绑带。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这个房间的门开了。 又冷又饿之后,他显然是放松过头了,竟然没有听到有人上楼。幸好他还记得应该怎么应对:假装是商会的人,说自己刚从海港城来。 他故作镇静地回过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淡金色,几乎晃到他的眼睛。 他吓得向后趔趄了几步。 莱恩反手关上门,慢慢朝他走过来。 第89章 村公所里,冬蓟照例与众人商谈最近的情况。他没有提起关于突袭的任何事情,在他口中一切正常,他只是例行来继续传递消息。 冬蓟带来了下一次交换人质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距今三天后,地点坐标距离哈默村很远,距离希瓦河倒是很近。 死灵师还提出,这个位置不仅是第二次交换人质的地点,更是临时实验室的指定位置。将来冬蓟就在这里工作,直到最后一次交换人质完成。 阿尔丁早就知道要修建临时实验室,所以已有准备。最近他刚从海港城找来了一批杂工,今天也赶到了哈默村。 杂工到处都是,北方也能雇到,但阿尔丁就是要专门从海港城调人。 正好最近也有一批工坊法师要来,他们和工人都是从海港城附近出发,杂工们兼职了照顾和护送法师的工作,能拿两份工钱,大家还挺开心。 由于舟车劳顿。法师们到了费西西特就直接找房子睡觉了。杂工们倒是很有精神,抓紧时间赶到了哈默村,以便随时待命。 在阿尔丁的安排下,冬蓟与杂工们见了面,一 一确认了他们的工种和总人数。他得把这些信息转告死灵师。 据说这支杂工队以前在港口工作,能理货,能做木匠活儿,能建房子,还能修船。只要价格合适,他们什么都能干,而且还都干得很好,所以阿尔丁出于照顾同乡的目的把他们调了过来。 第232页 在他们之中,冬蓟认出了好几个眼熟的人。比如其中一个黑发的高个子,板着脸,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有他身边那个红发青年,脸上有雀斑,爱笑,一见面就偷偷对冬蓟眨眼睛。 虽然对他们印象深刻,但冬蓟并没有与他们交谈。 村公所内的商谈结束后,冬蓟还在村里见到了几个新面孔。比如卡洛斯家族派来的使者,还有负责护送卡奈的骑士队长雷诺。目前只有雷诺进入森林,卡奈还留在议会塔中。 阿尔丁去和卡洛斯家族的人私下谈话了。冬蓟正好走过雷诺队长身边,就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来。 得知雷诺是一位支队统领后,冬蓟误以为他是莱恩的上司,随口问了一句是否知道莱恩在哪。 雷诺并不认识莱恩,就询问这人的具体身份,当冬蓟提到处刑队时,雷诺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神色。 “怎么,处刑队出什么事了吗?”冬蓟问。 雷诺队长赶紧说:“不是的。我只是很惊讶,圣狄连的处刑队竟然真的到宝石森林来了。这一年我都在南方,没怎么关注这边的事。” 他这么一说,冬蓟反而更疑惑了:“圣狄连处刑队不应该到这边来吗?” 雷诺说:“也不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很耐心地给冬蓟解释,一点也不嫌麻烦: 费西西特与珊德尼亚不同。珊德尼亚是受到白昼女士照拂的古王国,与神殿有着世代誓约,神殿与王国相互依存而生;而费西西特是百年前才建立的自由城邦,未受照拂,在誓约之外。处刑队从属于圣狄连神殿,圣狄连又在珊德尼亚境内,如果处刑队要到费西西特的宝石森林来执行任务,只有神殿下命令是不够的,还必须由费西西特的邦议会主动向处刑队请求增援,并与神殿签订书面的临时誓约。这样,处刑队才有权在这里按教义行动,并且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冬蓟不太了解国家与神殿的誓约,但也大致明白这是职权范围问题。 他犹豫着嘟囔:“费西西特的城邦议会向白昼神殿求援了,这有点奇怪……” 冬蓟是出于直觉认为奇怪,其实他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他想让雷诺队长再多透露点私人看法,所以故意这样说出来。 然后雷诺就真的上钩了:“我也感到很意外。西北人更多信仰奥塔罗特,奥塔罗特神殿也一向反对施行亵渎法术。这里距离北星之城不远,他们竟然不向奥塔罗特神殿求援,而是向我们……或许他们更愿意信任白昼神殿,如果是这样,倒也令人欣慰。作为巡信者,我们愿意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冬蓟敷衍地点着头,一只手指抵在下唇边。雷诺的前半截话还有点用,后半截基本不用听了。 奥塔罗特神殿骑士与白昼骑士处刑队……这二者有个最大的区别,就是处置死灵师的处理方式。 经过神殿和地区执政者的许可后,白昼骑士处刑队可以直接处死本地区内的死灵师,但他们只针对死灵师以及其法术物品,并不理会与死灵师有来往的普通人。比如说卖禁运品的商人,这类人可以交给世俗法律审判,但不归白昼骑士处刑队管,除非他在骑士面前做出了明确的邪恶行径。 而奥塔罗特骑士不同。他们审判所有亵渎神圣生死的行为,这个“所有”的范围很大。操纵灵魂当然是罪无可赦;改造尸体也属于滔天大罪;虽然你不懂魔法,但你藏匿、协助了死灵师,那你与施法者本人同罪;你和死灵师做生意,不掺杂私人关系,那你也参与了对生命的亵渎行为……简而言之,如果按照奥塔罗特神殿的标准,冬蓟和阿尔丁都应该被抓走,甚至可以认为目前的哈默村里基本没有好人。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受审者不反抗,那奥塔罗特骑士就不会立刻杀死他,他们会把他押送到北星之城,审判后再做处理。当然死刑很常见,但也有罪责较轻或者将功折罪的例子。 白昼骑士的处刑队不一样。他们的任务就是执行最后的刑罚,所以他们会把死灵师和不死生物就地处理掉,没有逮捕这一选项。而死灵师的其他人际关系则与他们无关。 如果费西西特想彻底解决宝石森林里的问题,其实向奥塔罗特神殿求援更好。但现在看来,他们不仅想把附近的死灵师杀掉,而且又要在杀掉死灵师的同时,保证不能过多牵连到和死灵师有交易的其他人。他们似乎不想追究得太深。 一年多以前,冬蓟在海港城就听说过这边的乱子。那时死灵师搞出来的怪物数量大增,逼得费西西特后撤防线,有一名商会掌事在混乱中疑似被害……当时城邦议会并没有向任何神殿求援,他们似乎很怠惰,好像没有现在这么着急。他们甚至不完全封闭边界,还继续维持着北方商路,德丽丝还在继续带商队北上呢。 德丽丝的背后是卡洛斯家族,他们一直在和死灵师做生意。他们向北方输送奴隶、尸体和普通物资,而北方死灵师则用奥术催生的结晶作为报酬。这些东西属于施法耗材粗制品,能用于很多武器和器物,它们流入南方后,其实价格不低…… 种种念头在冬蓟脑子里打转。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关联,但又一时组合不出清晰的想法。 他想独自静下来好好想想,就告别了雷诺,说要去找间屋子休息。 第233页 雷诺与冬蓟礼貌地告别。刚走几步,他在小路的转角遇到了阿尔丁。在雷诺看来,阿尔丁只是碰巧也走了这条路而已。 两人也没搭什么话,简单地互相点头致意后就擦身而过。阿尔丁继续向前走,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冬蓟。 冬蓟一直在低头沉思。路过供他休息的民房,他没进去,而是继续漫无目的地散步。 看着冬蓟的背影,阿尔丁想:我最好还是发出点声音,主动说点什么,如果一直这么慢慢跟在后面,搞不好会突然会吓到冬蓟。 他加快脚步,刚要开口,冬蓟突然转过了身。 转身之后,冬蓟没有停顿,没有惊讶,直接快步朝阿尔丁走了过来。 他在阿尔丁面前站定,脸上挂着有点茫然也有点畏缩的表情。这个表情让阿尔丁想起了从前。刚认识冬蓟的时候,冬蓟的脸上几乎整天都是这种表情。但现在的情况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冬蓟看着他,轻声问:“卡洛斯家族的人怎么说?” 阿尔丁皱眉叹气:“还能怎么说……他们很重视德丽丝,无论如何都希望她平安。或许你也听过一些传言,德丽丝虽然没有姓氏,但其实她与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这是废话。冬蓟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来。 到现在为止,阿尔丁并没有说出什么值得吃惊的东西。但冬蓟发现自己的思路变清晰了。只要阿尔丁站在他面前,就能不断地提醒着他,让他推想到商会的人们是怎样行事的。 刚才那个转在心里的模糊念头,现在逐渐浮现成了清晰的来龙去脉。 冬蓟说:“其实我很担心德丽丝。” 阿尔丁问:“最近你见过她没有?” “没有。死灵师早就把我单独看管着了。我担心她,是因为她和我一样属于比较重要的人质,死灵师下次肯定不会放她。而且抓她比抓我要困难很多,当初我被抓的时候非常老实,她就不一定了。照理说,她应该会比我吃更多苦头。” 阿尔丁没有立刻接话。他拿不准冬蓟到底是什么意思。 冬蓟接着说:“去年离开海港城之后,其实我遇到过德丽丝一次。不仅有她,还有她手下的商队。当时我从圣狄连出境,遇到了一伙劫匪,是她的商队救了我。” 阿尔丁说:“原来还有这事。” “对。听说她从前也是佣兵,就像你和卡奈一样?” “她确实做过佣兵,但和我不完全一样。她主要负责打探情报,偶尔也做一些护理之类的事。” 冬蓟感叹道:“那她和她的商队还挺深藏不露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救的我吗?” 阿尔丁等着他说下去。 “他们把那伙山匪杀了。只花了很短的时间。而且山匪人数多,他们人少。” 没等阿尔丁对这句话做出回应,冬蓟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就更惊讶了。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人,却全都被死灵师绑走了。按说,抓他们时一定发生过很惨烈的战斗,但我听说这次绑架过程并没有产生伤亡。你看,这就像是……” 就像是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过。 阿尔丁望向冬蓟,二人四目相对。他听懂了,冬蓟就不用把话说完了。 阿尔丁看了看周围,把冬蓟拉进了最近的一扇门。哈默村的普通居民已经全都迁走了,现在村里有不少空屋。 冬蓟没有反对,跟着他进了门。 关上门之后,还没等阿尔丁说什么,冬蓟先开口:“阿尔丁,你想救卡奈,我也想。我只专注于卡奈身上的法术,除此外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其他事情,我们利益一致。我不是你的敌人。” 阿尔丁栓上门,慢慢回头,然后靠在门板上。“你对我说这些话,究竟是想谈什么?”他问。 “在我所知道的情况里,到底有多少是假的?”冬蓟说,“不,或许不能说是‘假’,应该说——有多少是明明牵扯到了我,却不让我知道的?” 阿尔丁说:“刚才你也说了,我们利益一致。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欺骗和隐瞒不完全一样,”冬蓟说,“我就直说了。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费西西特向白昼神殿求援,还把处刑队找来……这应该是商会的主意吧?” 阿尔丁稍楞了一下,但很快就找回了平时的一贯表情。 他说:“商会没有这样的大权,只靠我一个人也影响不了城邦议会。” 冬蓟说:“当然不是靠你一个人。还有格罗拉,格罗拉是商会掌事,是你的下属,同时又是议会成员,还有那位费达掌事,虽然他去世了,但他肯定留下了不少人脉,这里有很多人和你、和格罗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当然不知道你们是具体怎么操作的,只知道结果,结果就是你们搞来了处刑队,开始剿杀森林里的死灵师。这是为什么呢?” 阿尔丁面带担忧之色,稍稍走近冬蓟。从前他们或许会更亲密,他会把冬蓟揽到怀里以示安抚,但现在他们已经不是这样的关系了。 他只是按了按冬蓟的肩吗,就像安抚其他朋友那样。 “冬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尔丁担忧地望着半精灵,“过去我们之间有很多不愉快,对你来说,或许我并不值得信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你好像很焦虑,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好吗?” 第234页 冬蓟泄气地摇了摇头:“不要这样。阿尔丁,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正常一点。” 阿尔丁问:“什么叫‘正常一点’?” 冬蓟说:“一直以来,只要是我问你什么事情,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欺骗我,瞒着我。有的时候姑且算是善意的安抚,也有时候是改变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总之就是不和我正面沟通。如果你面前的人是卡奈,是格罗拉,你也会这样吗?应该不会吧?” 阿尔丁收回手,抱臂而立,静静地打量着冬蓟。 好一会儿之后,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在轻视你。” “我当然明白,”冬蓟说,“因为其实我也经常这么做。” “你也经常?” “我也经常这样对别人,”冬蓟苦笑,不禁回忆起很多旧事,“最明显的就是……比如对莱恩。回想起来,我几乎什么都不和他好好说。一旦他对某件事有疑问,我就尽快安抚他,让他不用继续思考下去。一旦我们的观念有冲突,他想做什么事而我不想,我就开始骗他,把真话假话搀在一起去诱导他,我不让他做成任何事,总是要按照我的判断去做最后决定……” 冬蓟摇了摇头,用手托着额角。 “这一年里,我想过很多。想通了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原来你也经常这么对我。” 这样的相处也很好,很平和。只要能抚平所有的细小裂隙,生活就完好如初。 然后……就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太久,小裂隙就会变成天堑般的断崖。用笑意抹不掉,用体温熨不平,除了任其发展恶化,别无他法。 阿尔丁琢磨着冬蓟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并不是在笑话冬蓟,而是感叹冬蓟的判断确实敏锐精准。 冬蓟说得对。当他问冬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不是真认为出了事,而是想引导冬蓟再多说点话,好猜出冬蓟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想听到什么样事实——以便依此思路,找到适合的谎话。就像从前一样。 冬蓟回望着阿尔丁,等着他认真回答。 阿尔丁说:“你猜得没错。找来处刑队确实是商会的意思。” 第90章 这间空民房内的陈设相当简陋,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基本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口灶台和用来睡觉的几块地毯。 距离日落时间还早,阿尔丁与冬蓟就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阿尔丁终于坦诚地告诉冬蓟:正是因为受到了商会的指引,或者应该说诱导,费西西特才会向白昼神殿请求处刑队。 今年以前,十帆街商会的势力主要在东南,北方商路基本被卡洛斯家族把持。卡洛斯家族的足迹遍布北方河流沿岸,在他们的斡旋下,死灵师也一直与费西西特维持着较为平衡的关系。 死灵师聚集在河畔并不是偶然。希瓦河以北不属于任何国家或城邦,连三善神神殿的力量也难以触及,那里原住民的信仰比较特殊,他们并不太抵触死灵法术,有的部族还愿意帮助从南方来的逃犯。所以一旦有施法者受到驱逐、追捕,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逃向希瓦河。 希瓦河沿岸有很多国家和城邦,其中费西西特又是最适合死灵师的去处。城邦内没有神殿,出入城市的盘查比较宽松,又有几条大公会开辟的商路从此取道,城邦毗邻的宝石森林地形复杂,便于躲藏,山林内还有大量天然矿脉,能够提炼出不少粗制法术材料,森林内的水源和食物也比较丰富。 无论是从这里向北出发,还是在城邦附近住下来再伺机而动,都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但这样的局面总会被打破,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冬蓟感叹道。 “是的,”阿尔丁说,“后来事情产生了一些变化。其实早就有苗头了,只是近期才愈发明显。” 首先,卡洛斯家族与死灵师的交易越来越明目张胆,不仅在海港城,在很多其他地方也引起了各种风波。 接着,死灵师之中出现了乌云这样能够转移灵魂的怪物。它想得到哈曼的法术书,又辗转听说这本书可能落在商会手里,于是它利用自身能力潜入商会,冒充首席贝罗斯,差一点就带着商会走向深渊。 最后一点变化,也是近期才产生的变化——商会已经不再需要卡洛斯家族了。 冬蓟托着下巴:“我还以为你们友谊深厚呢。” 阿尔丁笑道:“毕竟是基于利益的友情。” 冬蓟问:“为什么不需要他们了?是因为最近各国的贩奴禁令都更严厉了,不方便和他们走得太近?” “不完全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和贩奴有关,但让我们最终下决心的原因,其实是你。” “是我?”冬蓟想了想,“哦,是哈曼的法术书。” “对。” 这要从卡洛斯家族和死灵师的交易说起。卡洛斯家族一直在从北方购入施法材料粗制品,死灵师们给出的商品物美价廉,想要的东西却都不贵,比如各类基本生活物资,都不值什么钱;还有做实验用的奴隶和尸体,卡洛斯家族也有渠道可以提供。 死灵师卖出的主要是法术结晶和粗加工矿物。其实这些东西不算很特殊,各地工坊都能做,但正规的萃炼流程更慢、生产周期更长,远不如死灵师的产出高效。 普通元素法师用的基础材料是植物、矿物,而死灵师用的却是血液尸骨。两种手法大不相同,产出的法术结晶却功能近似。 第235页 这类结晶是初步粗制品,后续可以用在很多领域,比如制作附魔工艺催化剂,制作各类魔法药剂,融入精制品施法材料,用在军事设施中,充当高效燃料等等。 商会也需要这样的廉价结晶。他们当然不止和卡洛斯家族合作,但卡洛斯家族的优势是其他合作人无法取代的。 原本是这样。但从去年开始,事情开始发生改变了。 去年,商会真的得到了“哈曼的法术书”。 哈曼不愧是一位传奇精炼师。他活着的时候就创造了很多新型技艺,几乎成为近几十年里最富裕的施法者,死了这么多年之后,他竟然再次改变了器物附魔的主流手法,颠覆了粗制品结晶市场。 如今,商会已经掌握了更成熟的法术催生结晶技艺。新的手法耗时更短,操作更安全,加工出来的成品品质也更稳定。 唯一需要增加投入的地方,是要对手下的精炼师逐一培训,让他们学习冬蓟的施法方式,学会改变解析阵中的基础符文等等。总体来说,整个流程下来,成本还下降了很多。 这么一来,商会不仅是不再需要卡洛斯家族了,卡洛斯家族还从朋友变成了威胁。 卡洛斯家族的生意伙伴不止有商会,还有很多小行会,以及十国邦联外的海岛小国。想要边缘化卡洛斯家族,只靠减少往来是没用的,还必须切断他们的廉价结晶物入手渠道。也就是切断他们与北方死灵师的沟通。 想达成这一目的,就少不了费西西特的支持。费西西特人生活富足,不喜欢也不擅长应对危机,他们的城邦卫队总人数不足千人,这还包括了文职和民兵,而且他们没有任何对付施法者的经验。 要放在以前,说服他们会有一定难度;但放在现在,这事就不难促成了。 乌云假冒贝罗斯的时候,他过于冒进地杀害了戈曼掌事。戈曼在费西西特很有威信,他的死让城邦议会极度震惊。 与此同时,死灵师们也不安生,他们听说了“能转移灵魂的怪物”和“哈曼的法术书”,一个个都蠢蠢欲动,可是又缺乏长远打算的能力,所以经常在宝石森林附近搞出各种危险的事情,引得费西西特人愈发恐慌。 种种变故之下,费西西特与商会的关系更紧密了。他们不断加深沟通,商量出了一系列看似被动、实则强硬的应对策略。 首先,费西西特减少了对亡者猎人的阻拦,改变了盘查策略,故意纵容猎人到宝石森林里流窜。 同时,他们送出书面信函,主动向白昼神殿求援。白昼神殿的处刑队只针对死灵师,不会伤及本地商人,正合大家心意。 这么一来,如果死灵师潜伏在城邦和村镇里,就要面对神殿骑士;如果他们窝在森林里,又会受到亡者猎人的捕杀。 对死灵师来说,南岸越来越难立足,他们就得开始逃亡。 要逃到北岸,最好的路线就是从宝石森林走。其他国家和地区都不适合:北星之城完全就是教会城市,是奥塔罗特至高神殿的所在地;俄尔德举国信仰奥塔罗特,对死灵师和不死生物的排查极为严厉;珊德尼亚也毗邻希瓦河,但珊德尼亚太远了,想到那边去也得路过宝石森林,和直接从这里走没什么区别…… 除了这些,当然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地区可以走。虽然这些地方没有神殿的威胁,但地形都过于险峻,河两岸基本是断崖和雪山,实在难以渡过。 宝石森林一向是死灵师最安全的出路,而且可进可退。现在,安全的通道变成了关卡,向南融入其他城邦的可能性被截断了,只有渡河北上一条路可选。 在商会的帮助下,城邦方也掌握了这批死灵师的大致数量,能推测他们的逃离速度,判断出他们大概何时能全部离开。等死灵师都逃到了北岸,城邦方就封闭南岸边界。 这次费西西特决心要驱赶死灵师,所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留有余地了。他们会联合多方力量,还会用上来自珊德尼亚的奥术防御系统。奥术防御系统由商会内的精炼师和奥法联合会法师一起开发,其中有不少技艺也是来自冬蓟的研究笔记。 等希瓦河岸全线封闭之后,通向霜原的商路会被切断。卡洛斯家族的贩奴生意只能终结,廉价结晶的来源也从此消失。 将来,所有工坊里用的粗制品结晶均为合法产品,技艺之源都是哈曼的法术书。 “一开始,事情基本顺利,”阿尔丁说,“然后我们突然听说,死灵师竟然开始绑架人质了。” 从能力上来说他们当然能做到,问题是,这种做法根本不像死灵师的行为模式。从前他们在河两岸再怎么折腾,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听说德丽丝被绑架的时候,阿尔丁就明白了——他们的行动还是不够迅速,让卡洛斯家族得了空子。 驱逐死灵师是正当行为,费西西特的做法无可指摘,所以卡洛斯家族没法阻止。于是,他们就只能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方法。即使不能完全扭转局面,也要让商会的计划无法顺利达成。 绑架人质牵扯到了太多人。城邦方不敢用太强硬的手段,害怕俘虏里的外国游商出事,怕引发外交摩擦;而神殿与城邦方意见相左,他们绝不同意释放乌云,甚至不太情愿让精炼师尝试分离乌云与卡奈;商会要协调多方的意见,还要留意卡洛斯家族明里暗里的反应。至于阿尔丁本人,他肯定不愿意把卡奈交给死灵师。 第236页 如果这件事处置不好,就会引发一系列后续问题,甚至还可能会引起北星之城的注意,奥塔罗特神殿会找到合适的理由来介入。 如果真发展到这一步,费西西特就很难再回到从前的平静了。 还有一种是最糟糕的局面,最恶心的情况——万一卡奈真的在死灵师之中醒了过来,以乌云的身份重回人间,未来数年内再出现多个这样的不死生物……那时,恐怕十帆街商会的名誉会一落千丈,还会与多方交恶,陷入各种诉讼的漩涡,受到比上一次更严格的调查,手里的所有生意都会受到牵连。 听完了这些事,冬蓟看向阿尔丁,皱着眉,一副哭笑不得的僵硬表情。 阿尔丁问。“你想说什么?” 冬蓟叹道:“我很感慨,原来是为了这个啊?这真是太……” “你想说商会比死灵师更肮脏?”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这么想过,”冬蓟说,“而且这个说法很不严谨。死灵师虽然很危险,但并不能说是肮脏。” 那就是“只有商会肮脏”的意思了。阿尔丁笑了笑,没有申辩。这也没什么可不承认的。 冬蓟接着说:“不过,如果你们干的这事成功了,长远来看确实有不少好处。” “你真的这样想?” 冬蓟说:“往近了说,终结贩奴自然是好事。往远了说,如果我笔记上的技巧能推广开来,很多关于施法材料的基础思路都会被慢慢转变。长此以往,奥法联合会就可能改动禁运品列表,允许更多种类的粗制品正规流通。这样有利于奥术研究,普通人也能更方便地购买奥术相关物品和施法服务,在高塔之外的普通法师也会有更多赚钱机会。” 他停下来想了想,补充道:“对你们来说,当然也更符合商会的利益。” 阿尔丁打量着他:“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但从你的表情看,你好像并不为此开心。” 冬蓟说:“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太奇怪了,这真的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 “你看啊,如果我们去问问牧师,或者问莱恩,问任何一个亡者猎人,问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讨伐死灵师?他们可能会说,因为死灵师残害生命,也可能说因为不能欺骗死亡,不能亵渎灵魂之类的。他们是真的这么想。但你们呢……如果你们诚实地说出动机,连历史书都不好意思照实往上写吧。我不禁想象,如果这一次我们把死灵师赶走了,再过几年或者几十年,将来人们会怎么评价今天的事呢?” 阿尔丁大概明白冬蓟的意思了。他顿时也觉得这事有点滑稽。 他说:“将来的人可能会说这是一场艰难的信仰之战吧。小城邦陷入危机,各方全力支援,最终人们驱逐了死灵师,守护住了美丽的宝石森林……” 冬蓟摇头轻笑。 一时间,他俩谁都没继续说话。有时就是会这样,谁也不是故意的,寂静就是会突然降临。 过了一会儿,冬蓟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展了一下手臂,透过木头缝看了看天色。 阿尔丁看出他准备离开了,就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冬蓟回过头,“关于德丽丝……” 阿尔丁说:“不用担心,她不会对你做什么。我还是比较了解她的。” 冬蓟并不是担心这个。比起城邦方来,反而是卡洛斯家族更乐意让他完成法术。如果他成功把乌云交给死灵师了,那就是商会和城邦的失败,卡洛斯家族会非常高兴。 德丽丝当然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但问题是…… 冬蓟问:“阿尔丁,你认为卡洛斯家族最终是想做什么?” 阿尔丁轻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已经输了。他们搞这种绑架人质的小动作,只是想最后再尽可能搅起一点水花,为自己多争取一点议价余地。” 冬蓟说:“对他们而言,这事最好的结果是死灵师全身而退,乌云获得自由,神殿震怒,费西西特这边陷入一团乱麻……对吧。” “确实如此。” “那如果退而求其次呢?比如说……乌云没被带走,死灵师一败涂地。那时卡洛斯家族又会做点什么?” 这个问题让阿尔丁楞了一下。他不是没想过,而是没想到冬蓟也意识到了这件事。 阿尔丁叹口气,把想法如实告诉冬蓟:“那时,德丽丝大概率会死。” 如果德丽丝出事了,卡洛斯家族就会以此为突破口,名正言顺地介入到相关事宜的善后之中。德丽丝身份特殊,她与卡洛斯家族的长辈的血缘关系也算是半公开的秘密了。平时没人提这事,一旦她出了危险,卡洛斯家族就会借此大做文章。他们肯定不会满足于追责,还会想方设法证明她的死亡另有原因。到时候不但会有明面上的诉讼,还会有各种复杂的暗中纠葛。 他们不是用她来获胜,而是把她用在输掉的时候,用来把水搅浑。 冬蓟问:“德丽丝知道参与这种事有多危险吗?” 阿尔丁说:“她肯定都明白。但是没办法,像她这样的……” 说到这,阿尔丁停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像她这样的私生子,又是混血儿”——这话也完全可以拿来形容冬蓟,一点都不差。 凭他对冬蓟的了解,冬蓟并不会为这么一句话生气。但他还是不太想这么说。 第237页 于是他尽量换了一种表达:“她这样的人对卡洛斯家族来说并不重要。她只是个从属,而不是家人。家族能庇护她,当然也能毁了她。” 冬蓟笑了笑:“也对。谁不是呢。” 这句话看似只是随便应和,阿尔丁却品出了点别的滋味。他想叫住冬蓟,冬蓟已经去打开了门闩。 时间差不多了,冬蓟该离开哈默村了。两人并肩走在村中的小路上,这个时候阿尔丁有机会再说点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 他可以想出一万句话来安抚冬蓟,但他知道没必要了,冬蓟根本不需要这个。 阿尔丁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觉得走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刚刚认识的陌生法师,而不是曾经躺在他身边的半精灵。 那个半精灵经常低着头,眼神里写满了惶恐,他会惴惴不安地问“阿尔丁大人,该怎么办……”,然后阿尔丁就会轻轻抱抱他,再用两只手拢住他的手,告诉他不用怕,不用担心,都交给我就好。 现在走在阿尔丁身边的人,也是个枯草色头发的半精灵,也是个很聪明的施法者,也时常忧虑地低着头。 他也是冬蓟,但又不太一样。 阿尔丁忍不住想象:如果我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这个人,我们的相处又会如何?他是否还会离开海港城?如果他也要离开,那如今他又会身在何处呢…… 第91章 金叶第一次教冬蓟认奥术文字,是在冬蓟大约十岁的时候。 对人类儿童来说算有点晚了,对精灵儿童来说……金叶没养过别的小孩,所以太不清楚。她自己也学得很晚,不具有参考价值。 教了基础字符之后,金叶拿出一个小记事本,让冬蓟念出扉页上写的一行文字。 冬蓟以为是妈妈想考他一下,但仔细一看,那行字是用通用语写的,并不是奥术文字。 于是他念了出来:“我在奥法之神面前起誓,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 其实后面还有好几段话。金叶说后面的那几段就不用念了,因为每个人学到的版本都不同,每个学派流传下来版本的都不同,每个老师抄写的版本都不同。 比如,希尔达教院的后续文字是“师长化为道标,学徒探索长路,踏入奥秘之海,远航永无止境”。金叶对这一版本的评价是“酸文假醋”。 元素法师盟会的是“以吾辈身躯,点燃元素之灯”。这个版本听起来就更奇怪了,有点刻意悲情的味道,听着像是描述了一个术士施法失败并死于自燃的惨剧。 总体来说,从“世俗利益次之”往后的文字,基本每个版本都肉麻至极。金叶的原话就是“肉麻至极”。 不知道死灵师们的版本是什么,也许会有不一样的风格。 精炼师没有自己的独特宣誓版本,因为他们什么都会涉及,不太好用诗意的语言去概括。 金叶告诉冬蓟,几乎每个接触到奥术的人都要念这段话,父母或者导师一定会让年轻人去念,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施法者之间的习俗。 年轻的学徒们念了这句话之后,内心就可能会产生一个疑问。 小时候,冬蓟心中确实产生了疑问。他也确实向妈妈问了出来:我们向奥法之神起誓,那奥法之神是谁? 远古流传下来的故事中有不少神明,除了三善神以外,祂们座下还有许多次级神。但这都是传说和故事,没有人找到过所谓次级神的神迹。那么奥法之神是谁? 在读过的宗教书籍里,冬蓟从未读到过任何关于这位神明的记录,连乡野逸闻都没有。 金叶告诉他:其实本来就没有奥法之神,奥法之神就是你和我,是所有奥术研究者,所有施法者。 其中包括已经死去的那些人,也包括未来会成为施法者的所有人。 那时冬蓟并不理解这些话,也不太理解施法者誓言。 他认为这个誓言的本质是施法者们进行自我鼓励,鼓励自己要用某种态度去生活。 誓言里的生活状态很难达到,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如果某个法师做到了,那他肯定能成为奥术研究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假如有一个人,他为了魔法不惜一切代价,也不在意世间的爱恨情仇……这样的人绝对是个狠角色,他会受到施法者的尊敬,会名传千古,无论这名声是善是恶。反正他自己肯定不介意这些。 所以誓言是在对其他法师喊话,告诉他们:你们要学这样的人,你们也不能在意生活中的纷纷扰扰。 誓言想表现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鼓励态度吧。 一年年过去,现在回想起那句话,冬蓟却逐渐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他小时候的理解不对,施法者誓言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誓言的用词很克制。它表达的是愿望,而不是要求。 拿希尔达教院的版本来举例。他们在后文里提到长路,提到远航,结合前文的愿望一起看,这描述了法师们一直在探索,却一直未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再拿元素法师盟会的版本来说。他们都要用身躯去燃烧点灯了,显然更消极,悲剧色彩更为明显。他们似乎是想拿生命和灵魂作为代价,以此来得到某种东西。 纵观世事,一向是先有野心,再构思出手段,再一步步支付代价。 按照各个版本誓言的说法,法师们仿佛一辈子都在持续着付出代价,而手段是他们的魔法。有代价,也有手段,那么,野心到底在哪? 第238页 是某一个两个特别强大的法术吗?显然不是。是能自由自在做研究的环境吗?这也不算什么困难的目标,有钱的法师就能做到。 那他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如此难以获得? 答案很简单。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这就是最大的野心。 或者说,是虚幻而美好的愿望。又或者说,是奥术研究者们一直想做到、却一直做不到的事情。 无论是长路还是海洋,无论燃烧的是身体还是灵魂,无论研究者们这辈子赢得了什么,又痛失了什么,无论他们是功成名就,还是恶行昭彰……他们都一直无法实现这个巨大的野心。 或许有人误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或者很接近了,其实并没有。他们连它的边都还没摸着。 关键之处是——究竟如何定义“世俗利益”,又如何理解所谓的“唯一真理”。 有的人认为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法师不要贪婪,有的人认为是说做法师不能太工于心计,也有人认为是说不能在乎虚名和道德,还有再极端点的观点,认为人生里绝大多数事物都是累赘,研究者就必须孑然一身,做个奥术领域的苦修士……细细品味起来,这些想法都可以算对,又都不尽然。 所以,未来的每个初学者都要继续宣誓,继续加入到失败者的茫茫队伍之中。 只盼着某一天,或许真有人能抓到这项野心的零碎边角,然后把他看到的东西告诉别人。 冬蓟只是想明白了誓言真正想表达些什么,仅此而已。在此基础上,他也做不到更多。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是失败者之中的一员。 如今在宝石森林里,在死灵师和城邦方之间,冬蓟偶尔会默念起那句誓言。 他对自己说:虽然我根本摸不到誓言里的愿望,但是既然当初发过誓了,那我就量力而为,来做点什么吧。 ================================ 三天后,死灵师与城邦方进行了第二次交换人质。过程很顺利。 城邦方带来了一群囚犯,把他们还给了他们的死灵师同伴。相对的,死灵师也释放了一批人质。人质全都昏睡着,被魔像运输到约好的地点。死灵师没有亲自现身。 这批人质都是本地平民和游商,没有卡洛斯家族的商队成员。当然也肯定没有德丽丝、多林和受俘的骑士。 归来的人质身上夹带了信件。信上说,等到最后一次交换时,他们会释放所有剩下的人质。那时,他们就要带走乌云,或者是带走乌云与卡奈。 交换地点不变,仍然在目前这个挨着希瓦河的地方。到时候,要由冬蓟来决定交换时间,也就是他的法术完成的时间;由死灵师决定以何种手法释放余下的人质。 城邦方当然没有异议。 第二次交换人质结束后,冬蓟可以换居住地了。他终于彻底离开了地下隧道。 离开时,死灵师照例用口袋蒙着他的头,把他带到地表,再让魔像鸟给他指路。然后冬蓟就来到了正在修建临时实验室的地方,也是上次交换人质的地点。 这个位置距离希瓦河很近,走出一小段路就能踏上冰面。冬蓟第一次见到这条河,河面比他想象中宽,附近总是聚集着雾气,几乎看不清北岸。 修实验室的工人们把营地扎得很远,可能是因为害怕希瓦河。他们只有上午和中午来干活,下午日头稍偏一点就收工。 遇到冬蓟时,工人们会礼貌地点点头。他们大部分是珊德尼亚人,似乎都知道这个半精灵身份不凡。 临时实验室要用木材搭建,目前没建完,还差一点工序。实验室竣工之前,冬蓟就暂时住在旁边的帐篷里。 他现在有比较充足的施法材料了,可以用法术来控制小范围内的温度,所以即使在这样寒冷的森林深处,帐篷里也气温适宜。 冬蓟去看过建实验室用的薄木板,木料本身很廉价,但板材成品却不平凡。板材朝向室内的一侧均覆盖有特殊涂料,涂料含有复合法术药剂成分,能更好地隔绝噪音、保存温度。 这涂料倒也不是新鲜东西,很多施法者都会用在自己屋里。比如卡奈的实验室里就有,西郊工坊也有,救济院地下街的墙壁和穹顶上也有,冬蓟工作过的魔法物品商店里也有,但那家店房龄太长,涂料的效能已经衰减了。 死灵师并没有要求用这种涂料搞实验室,大概他们觉得根本没必要。涂料肯定是阿尔丁安排的。阿尔丁虽然不懂施法,却和不止一位法师长期相处过,所以懂得一些基础常识,也知道不少魔法药剂和耗材的用法。 除了带涂料的板材以外,帐篷附近还有一大堆为冬蓟准备的东西。有实验器械,也有生活物品,都还装在箱子里,暂时没来得及摆放。 工人们不敢随便碰它们,冬蓟也不着急收拾。这些物品都是聊胜于无而已,并不是将来那个重要法术所必须的东西。 冬蓟真正需要的东西不复杂,也不昂贵,都很容易找到。 每当他需要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只能由死灵师一方提供时,他就通过魔像鸟来传递消息。 一开始,他并没有魔像鸟的控制权。但如果他想要有,他就可以得到。 上一次给冬蓟引路之后,魔像鸟回到死灵师的藏身地,站在其主人手上,从嘴里吐出一团传讯用的蜡丸。 第239页 像是怕死灵师不会用这类道具,蜡丸上还贴了一张说明纸条。鸟的主人大惊失色,扔下鸟就跑,都没敢随意碰这些东西。 他被吓到是正常的——魔像行为脱离预置模式,这可是个很危险的苗头。 那个法师叫来其他人,大家一起围着魔像鸟钻研了一番,发现魔像的控制权并没有被覆盖,也没有被安放任何监听或窥探类的法术,唯一的变化就是被下了一道临时命令,让它送来了传讯用的蜡丸和纸条。 三月对此并不意外。凭她对冬蓟的了解,做这种事对冬蓟来说非常简单。如果他不做,要么是条件不足,要么是胆小不敢而已。 从这以后,冬蓟就自然而然地继续使用魔像鸟。反正死灵师也没办法取消他的权限。 这一天,冬蓟传讯回去,提出了一个与以往都不同的要求。 他需要一具尸体。为了避免在试验中损坏,给他两具尸体也行。 尸体倒不难准备,前阵子死灵师们刚损失了数名同伴与人质,尸体都还在那个受到袭击的地洞里。 困难之处在于如何把尸体送过去。靠人抬肯定不行,给尸体施法让它自己走也不行。因为森林里有亡者猎人在徘徊。目前看来,猎人不会对冬蓟和工人动手,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死灵师和会动的尸体。 于是冬蓟提了个方案:尸体是不是都没有移动过,都还存放在上次被突袭的地洞里?如果是这样,你们把那个地点的坐标告诉我,我自己想办法去取就好。反正你们已经放弃那个藏身地了,坐标早已暴露,告诉我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提议没什么问题。唯一令人担忧的是,这听起来也太勇敢了……勇敢得不像精炼师该干的事。 总之,死灵师们同意了冬蓟的提议,把地洞的坐标告诉了他。 得到坐标之后,冬蓟立刻去找建实验室的工人。现在是下午,工人们已经收工了,冬蓟就直接去了他们扎营的地方。 他直奔工头的帐篷,果然见找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人:两位强壮的小青年,一个红发,一个黑发。 一年多没见,黑发青年只是礼貌地问了句好,没什么别的表示,红发那位倒是很激动。他们把冬蓟请进了自己的帐篷,周围没有别人了,他们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这两人从前是阿尔丁家的私兵,目前的身份都是工头。这身份也不算是纯粹的伪装,毕竟他们确实懂一些手艺,平时也需要真的去干活。 冬蓟拿出一张刚刚画好的小图纸,说想请他们帮个忙,帮他做出图上的东西。 图纸上画的是一架滑橇。靠山吃饭的猎户常会用到这类东西,用它来运输木材和大型猎物什么的。滑橇样式很简单,用木头就能做,木头不用太好的,树枝随便削一削就可以,不需要太精细的工艺。 猎户通常不需要委托别人,自己就能做出来,冬蓟没办法亲手做,只能来求助。黑发青年说这个不难,他们俩人就能做,最快今晚就做好了。 红发青年问滑橇是干什么用的,黑发青年一直在使眼色阻止他,但他偏要问。 冬蓟也不隐瞒,直接说了要找死灵师拿点尸体。但他没提那个地洞。 红发青年砸了咂嘴,有点后悔问这事了。他不再多说,出去挑选木料。 冬蓟没走,留在他们的帐篷里边看书边等。那两人倒是言出必行,真的在当天夜里就做好了滑橇。 滑橇做好了,他俩却怀疑冬蓟能不能用得好。操纵这东西得讲究技巧,虽然用滑橇比直接搬东西轻一些,但也需要一定的力气,文弱的法师真能用得了吗?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份担忧是多余的。冬蓟一手拿着法术材料袋,一手在滑橇上摸摸索索,应该是施展了某些法术。 最后他把皮带套在身上,拖动滑橇行走,滑橇简直成了雪橇,甚至比雪橇还顺滑,拖过的地上连痕迹都没有,仿佛途经的土地都变成了光滑的金属板。 冬蓟带着滑橇离开了工人的营地。他毫不怀疑,这两个青年肯定会把他做滑橇、拖尸体的事告诉阿尔丁。 不管他们是亲自回去报告,还是派更不起眼的人去传讯,总之,最迟明天中午,阿尔丁肯定会知道。 或许阿尔丁能猜到他想做什么……连死灵师都不一定猜得到。死灵师们只会往研究法术的方向上猜,他们能猜出数十种可能性,都会很有道理,但都不对。 阿尔丁不懂施法。但冬蓟就是觉得,或许他反而能猜到。 这样也没关系。即使他真猜对了,对接下来的事也没有坏处。 第92章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冬蓟向着死灵师住过的地洞出发。地洞的坐标并不远,比去哈默村还近很多。 靠近地洞后冬蓟才发现,原来不止地洞里面有尸体,入口外面也有。从死者的衣着来看,有的是施法者,也有的是亡者猎人。 尸体腐坏得并不严重。由于森林里到处是不死生物的气息,动物都不太敢靠近,所以尸体也没有遭到野兽啃食。除了其中有些尸体身首分离以外,大部分都相当完整。 外面就有尸体,那冬蓟就不打算进入地洞了。昨天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些提神醒脑、保护呼吸道的药水,地洞里面遍地陈尸,空气一定十分污浊。 虽然不进地洞了,但他还是得近距离挑选尸体,遗体再怎么保鲜,近距离接触也还是很恶心。冬蓟服下了一些药水,又在鼻中隔上抹了一些。 第240页 冬蓟挑了一具死灵师的尸体。这人很瘦,相对比较轻。冬蓟用力场法术慢慢推动尸体,把尸体一路推到滑橇上。即使是施法推尸体,他仍然得站得很近才行,药水效果有限,他还是能闻到一阵阵异味。他不是很擅长力场法术,施法效果比较差,如果是卡奈那样的法师,一定可以站得远远的,用法术轻松把尸体抓起来,就像猫头鹰抓田鼠那样。 终于,尸体被成功放上了滑橇,冬蓟可以走了。但他暂时没有动。 树林里传来窸窣响动,有人从各个方向靠近,已经围住了他。 冬蓟不慌不忙,就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有个人影钻出树丛,来到冬蓟面前。这人体态高瘦,一身黑衣,头部完全被兜帽和面罩覆盖。果然是亡者猎人。走出来的只是其中一个,附近应该还埋伏着不少。 冬蓟心脏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维持住平静的表情。 他望着那个猎人,先开口说:“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们了。” 说完,他伸出一只手。他面前的猎人身体微微一震,好像是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吓,差点后退一步。 冬蓟默默想:我竟然能吓到亡者猎人,实属罕见。 猎人也终于出声了:“什么意思?”他动了动下巴,示意指冬蓟那只手。 冬蓟说:“当然不是要和你握手,是让你检查我。你们应该有检查手段吧?查死灵系波动什么的。” 猎人没有答话,只是在原地盯着冬蓟。 这时,侧面不声不响地伸出来一只手,攥住了冬蓟的手腕。是另一个猎人走出来了,正是代号为“角鸮”的那名猎人。 冬蓟根本没发现他靠得这么近。毕竟冬蓟不是战士,警戒能力不够,和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就注意不到其他人的动静了。不过他早就想到附近还有其他猎人,所以倒也不算太害怕。 角鸮开始检查冬蓟。他拿出一枚奥塔罗特圣徽,用链子缠住冬蓟的手腕,再把圣徽有新月和白兰的一侧贴在冬蓟手心里。 圣徽的温度和色泽有些变化,说明它感知到了附近的死灵系波动;冬蓟的皮肤并没有受伤,从他本人的表情看,他也没有感到任何疼痛,这说明他从未施展过死灵学派奥术。他不是死灵师,仅仅是在这里拖尸体而已。 当然,特意来拖尸体就已经够奇怪了。 看到检查结果,猎人们稍稍放松了一点,起码手从武器上移开了。 角鸮收回圣徽,说:“刚才听见你说‘终于’见到我们了,为什么?” 冬蓟说:“因为我一直想见见你们。” “为什么想见我们?” 冬蓟向周围看了看,低声说:“附近都是亡者猎人吗?你们比我机警,帮我看看有没有不该在这里的人。” 角鸮冷笑:“我们确认过了,最不该在这里的人就是你。” “那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说。” 冬蓟问:“你们有自己的获取情报方式,应该已经知道最后一次交换人质的地点了吧?” 角鸮没有回答,也算是默认了。他们何止是知道,他们已经去实验室附近侦察过了,只是没有靠得太近而已。 冬蓟说:“你们被骗了。” “什么?” “我要唤醒乌云,并把他交还给死灵师,但交易地点并不在那个河边的实验室。到时候,死灵师们会让一些活尸站在雾中的河面上,远远装个样子,实际上他们根本不去交易地点。” 角鸮半天没说话。另一个猎人也显然是怔住了。冬蓟忍不住想,隔着面罩看不见他们是什么表情,还真有点可惜。 思考片刻后,角鸮说:“那剩余的人质……” 冬蓟叹气:“还哪有人质啊?第二次交换的时候,还活着的人质基本都被释放了,死灵师手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质了。为了不引起怀疑。死灵师假装还扣押着一批,假装下次就释放他们,实际上剩下的人质已经死了,城邦那边还不知道而已。这不用我解释了吧?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从面罩里传来了轻微的气声,角鸮好像是在轻笑。他并没有否认冬蓟语言中的指控。 笑过之后,猎人说:“还是有人活着的。那个红发杂种和她的商队都还活着。” 亡者猎人一向这样称呼德丽丝,他们显然并不在乎眼前的半精灵会有什么感受。 冬蓟也不介意语言上的冒犯,就当没注意到一样。 冬蓟说:“德丽丝的商队是死灵师的同伙,他们又不是真正的人质。” 听闻此言,亡者猎人并不吃惊,估计他们也早就这样怀疑过,只是一直未能确认。卡洛斯家族名声在外,猎人肯定知道他们以前常干什么勾当。 冬蓟说:“总之,今天我到这里来找尸体,就是为了到时候搞障眼法用。我会用尸体代替卡奈的躯体,再找个助手代替我,而我会去另一个地方完成法术,并把乌云交给死灵师。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角鸮盯着冬蓟,在他身边慢慢踱步一圈。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神殿和城邦卫队?”角鸮问。 冬蓟摇头:“在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早就知道你们干的事了,但他们没有把这些事向外公开。也就是说,他们明知有大量人质死亡,却装作不知情,继续完成剩下的交易……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第241页 原本角鸮当然知道原因——因为可以把剩下的死灵师一网打尽。 但冬蓟现在这么一说,他突然意识到,其中确实还有不妙之处…… 如果人质是被死灵师杀的,那么责任在城邦、商会和神殿,要怪他们没有妥善处理此事;但如果死灵师并未违约,城邦方也处理得当,人质却被第三方杀死了……那么这件事就不是城邦和商会的错,也不是神殿决策有误。 担责的不是城邦、商会,也不是神殿。那还能是谁? 总得有人为悲剧承担责任,事情才能体面收场。 猎人们一直在观察城邦方的动作,最近他们确实看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神殿骑士的人数增多了,不仅两支处刑队合并,还又从外地调来了一队护卫骑士;再比如,商会借着加派工人的名头,把大量私兵调入森林,大家都能看出这些人并不是工人。 现在看来,这些迹象正好佐证了冬蓟的话。 角鸮低头不语。他身边那个同伴的性子比他急些,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看来那次有活口跑了?不然是谁把消息带出去的……” 冬蓟听懂了那人的意思,就跟上了话:“或许你们认识一个约尔岛血统的精灵?他活得好好的,已经被转移到了城市内。他和神殿骑士的关系不错,证言的可信度很高。而且精灵视力好,他肯定看到了你们杀人的全部过程。”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增加自己情报的可信度,免得猎人以为他虚张声势。 多林确实还活着,但冬蓟并不知道他活得好不好。从多林跑进哈默村以后,冬蓟还没有再见过多林,不知道目前多林到底在哪。总之他肯定不在森林里,亡者猎人找不到他就行了。 角鸮仍然在慢慢踱步,最后停在了冬蓟身后。 他稍稍向前探身,在冬蓟耳边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冬蓟说:“为了让你们去正确的地点,这样才能解决掉死灵师啊。” “你也想杀他们?为什么?” 冬蓟虚弱地笑了笑:“还能是为什么?你们是亡者猎人,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死灵师吧?他们可能会把我带到北岸去,我不想去。” 这个理由其实不难理解,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冬蓟注意到,角鸮和另一名猎人的拳头都攥得越来越紧,多半是他的话勾起了他们的某些惨痛记忆。 在海港城的时候,那个女性猎人用自嘲的语气陈述过很可怕的事情。据说每个亡者猎人都经历过不死生物带来的悲惨,于是就将之化为了仇恨。 “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角鸮冷冷地说,“不过,你未免也过于自信了吧,你以为告诉我们这些,我们就会放过你了吗?这些日子里,我们有很多机会杀了你。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盟友不想让我们动你。但如今……” 他没说完。冬蓟在心里替他补完了这句话: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盟友显然已经背弃了亡者猎人。毕竟他们本来就不可靠。 冬蓟说:“你吓唬我干什么呢,没有意义。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也不害怕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论是你们,还是死灵师,或者是卫队什么的,这地方的每个人都能杀了我。我要害怕的东西可太多了,你们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就不那么突出了。” 冬蓟就这样一直背对着角鸮。他说完之后,角鸮先是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如果你没别的疑问了,就拿走这个,”冬蓟抬起一只手,指间夹着提前准备好的便笺:“这是死灵师告诉我的真实地点。” 猎人靠近过来,抽走了便笺。 冬蓟刚要收回手,猎人抓住他的手腕,把刚才用过的奥塔罗特圣徽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你拿着它,”猎人说,“只靠地图和坐标可不行,到时候还得凭这个找你。如果你把它丢掉,我们会知道的。” 他们又是要用摹写寻物法术,和突袭地洞的时候一样。用一件小东西来追踪目标位置。 显然猎人并没有完全信任冬蓟。冬蓟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他点点头,收下了圣徽。 身边的树丛一阵沙沙作响。冬蓟抬头环顾,猎人们已经离开了。 =========================== 多林醒过来了一次。当时是在马背上,莱恩驭马小跑,他坐在莱恩胸前。为保安全,莱恩用两条皮带把他俩绑在了一起。 多林醒来之后下意识地挣扎,一个劲问要去哪。莱恩叹了口气,停下马,用一块沾湿的手巾捂住多林的口鼻。 手巾上有一股很怪的味道,有点像酒精、胡椒和活鱼混在一起。多林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莱恩用的配方来自冬蓟。这不是魔法,只是数种常见草药配上蒸馏酒而已。很早以前,他们还住在树海边境的时候,冬蓟教过他这种配方,可以用在打猎上。猎物不必服用药剂,只要闻到一定浓度就会昏睡。猎人提前喝下一口不加药的蒸馏酒,再把薄荷叶含在舌头下面,这样就不会失误迷晕自己。 调制配方不难,关键之处是要观察猎物的体重,依此来控制剂量。莱恩不是很熟练,不知道应该给多林用多少才合适,他准备了一个小酒桶,里面全都是这种药剂酒,还浸泡着两条手巾,方便随时取用。 进入费西西特城之后,莱恩一路骑行到了议会塔。议会塔前的卫兵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格罗拉家里的侍从走出来迎接他。 第242页 侍从引领着莱恩进入塔中,带他到已经准备好的房间。莱恩一直抱着多林,侍从也不问什么,似乎是对此情况早有了解。 当天下午,多林终于又醒了。 刚醒的时候他视野模糊,身体又重又软,虽有意识却说不出话,就像梦魇了动不了一样。 他睁眼躺了很久,视线终于渐渐聚焦起来。他身在从没见过的房间里,躺在柔软的床上,盖着羽绒被,脏衣服都被换过了。 他正疑惑的时候,莱恩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 “说句话。”莱恩对他说。 多林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句话,”莱恩重复道,“我不知道药水剂量对不对,别把你弄病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多林说。他的嗓子有点沙哑,除此外没什么异常。 莱恩把他扶起来,帮他竖起枕头,让他靠在床头,再端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水杯。 多林仍然受到药剂影响,手臂发软,抬起手会发抖,于是莱恩就把杯子喂到他嘴边。 一开始多林根本不敢喝,莱恩也不说什么,就端着杯子这样等着。 等了一会儿,多林实在抵不过干渴,终于低头喝水了。 莱恩微笑看着他,配合他的动作,体贴地逐渐倾斜水杯的角度。 莱恩突然问:“德卡洛是不是已经死了?” 多林僵住了。莱恩把杯子放到一边,又坐回来。 莱恩着说:“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他和你一起逃出来,或者是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如果你逃走了,他却没有,那肯定是他已经死了。” 多林问:“难道你早就知道他会被抓吗?” “当然不知道,”莱恩苦笑了一下,“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会被抓一样。” “但是……”多林嘟囔着,又说不出“但是”后面应该接什么。 莱恩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就要接受它,然后再考虑如何解决这件事。” 多林疑惑地望着莱恩。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坏了,是不是还在做梦……他有点搞不懂莱恩到底在干什么。 莱恩说的话似乎很有逻辑,又似乎有点不对劲。多林整个人都懵懵的,也说不出到底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他努力回忆之前的事,猛然想起了自己“睡着”的原因。 想起这个之后,他朝墙壁蜷缩了一点点,想距离莱恩远一些。莱恩现在姿态放松,似乎并没有要再次弄晕他的意思。 莱恩看出他的害怕,对他说:“放心吧,现在我要你醒着。” “你……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让你睡着?”莱恩说,“因为之前我们还没决定好要怎么……怎么对你进行安排。” 莱恩说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多林觉得他是临时换了个措辞,他原本想说的应该是“还没决定好怎么处置你”。 多林问:“那现在呢?为什么我又可以醒着了?” 莱恩回答:“现在第二次交换人质已经结束了。很顺利。我们该进行下一步了。” 多林沉默了一会儿。他大概听明白了,当时他逃到了哈默村,如果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告诉所有人“其中一批人质已经死了”,这一消息可能会带来混乱,会影响到第二次交换人质。 现在第二次交换结束,只剩下最后一次了。这时多林再站出来说些什么,起到的作用就完全不一样了。 多林的声音有点发抖:“你原本以为我会死,结果我跑了出来,这反而在你的意料之外了……是这样吗?” 莱恩说:“不完全是。我认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你会继续被死灵师关押着,然后在第二次交换人质时被释放;第二种,你会死,然后我们会为你报仇。” 多林愣愣地看着莱恩。他不是为莱恩的态度吃惊,更多是因为他有点跟不上莱恩的思路。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莱恩去打开门,外面一名侍者模样的人问:“他可以出席了吗?” “可以了。”莱恩说。 “那您带他过来吧,大家在等着。” 第93章 莱恩走回来,从衣架上拿来一件外套给多林裹在身上。多林不明所以,莱恩也不多解释,直接把多林从床上抱了起来,走向门口。 “走吧,不能让他们等太久。”莱恩说。 “什么?去哪?谁等着?”多林问。 莱恩倒也不隐瞒。他告诉多林,现在他们在议会塔里,要去见城邦议会成员和从白湖城大神殿来高阶神职人员。 多林仍然一头雾水,但来不及再多问。莱恩已经穿过走廊,走入双开大门,带着他来到一间高穹顶的圆厅里。 圆厅里坐着很多人,大部分是衣袍华贵的北方人,也有一些穿祭袍的骑士。 多数是陌生人,只有两个是多林认识的面孔:一个是阿尔丁,一个是格罗拉。多林到费西西特之后见过格罗拉,对她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议会成员。 从大厅里的气氛、人们各自的姿态来看,在莱恩与多林抵达之前,这里就已经在进行着漫长的会议了。 他们不问莱恩和多林的身份,对多林这幅虚弱模样也并不好奇,看来是早已知道了基本情况。 莱恩把多林放在一张高背软椅上,自己去坐到了远处。多林想回头看他,却被一个陌生身影挡住了视线。 第243页 来者也是一名白昼骑士,没穿战甲,穿的是简礼用的祭袍,年龄比莱恩大,身形也更强壮些。 当他走到多林身边时,他察觉到多林眼中略有恐惧,于是他半蹲半跪下来,降低自己的视线,抬着头与多林说话。 “你好,我是雷诺·巡信者,”雷诺队长一手抚着胸口,微微欠了欠身,“我听说过你,你叫多林,是处刑队同袍们的朋友,对吗?” 多林点点头。 雷诺又问:“你还好吗?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多林摇摇头,轻声说:“我没事……” 接下来,雷诺问了他几个问题。首先是问他被死灵师绑架的大致经过,然后给他列举了一部分人名,这些人都是被死灵师抓住的人质,问多林是否认识他们。 多林察觉到,名单上的不是全部人质,而是至今还没有被释放的人质。不过,名单里面却没提到德丽丝,也没提到“罗森”,倒是提到了德卡洛。 接着雷诺问到了亡者猎人的突袭。他提问的时候语气轻柔,还会时不时说一些例如“别怕”“太遗憾了”之类的话,这一点和多林认识的那些年轻骑士很不一样。年轻骑士说话生硬,总会有点像命令别人,而雷诺的态度非常温和,更像是医护在安抚受过痛苦的伤员。 越是这样,多林反而越难以控制情绪。他想起了那天地道里的恐怖景象,想起德卡洛生前与他的闲谈,想起德卡洛让他送往故乡的书信,想起之前在宝石森林经历过的一切事情…… 他忍不住弯下腰掉了眼泪,接着又意识到在这么多人面前哭泣极为丢人,又赶紧徒劳地咬着牙抹泪。 雷诺没有笑话他,也没有不耐烦,而是一边安慰他,一边继续有条不紊地提问。 不远处,城邦议会成员们窃窃私语。格罗拉正在和一个牧师打扮的年长女性对话,两人脸上都带着遗憾的表情。 阿尔丁倒是没说话。多林注意到他的眼神,他似乎在望着圆厅门口方向。 起初多林不知道阿尔丁在看谁,后来仔细一想,他可能是在看着莱恩。 多林突然就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明白了这场问询的目的。 多林刚一想到莱恩,莱恩就出现了。他走上来,对雷诺队长行了个简礼。雷诺也对莱恩点头致意,还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我们基本都明白了,谢谢,”雷诺说,“我们还要继续开会,你们两个就先回去休息吧,好好照顾你的朋友。愿白昼女士的照拂常在。” “愿白昼女士的照拂常在。”莱恩说完,又以私人身份对雷诺表示了感谢,再次行礼。 莱恩又要去抱多林,多林有些抗拒,非要自己走,但药剂的影响还在,他的脚踩在地上就像在踩棉花,根本站不稳。于是莱恩又把他抱起来,大步走出圆厅。双开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这次,莱恩没有带多林去刚才休息的房间,而是一路抱着他离开了议会塔。 议会塔外,一驾马车正在等着他们。上了马车,莱恩敲了敲车壁,车夫开始催马前行。 多林身上药水的效应还没退,肢体无力,偶尔遇到颠簸时会有点坐不稳,莱恩赶紧用手臂保护着他,把他固定在自己身侧。 莱恩面露羞愧:“实在抱歉,我对药水不是很擅长,可能用的剂量不太对……不过别怕,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莱恩,你到底想做什么……”多林虚弱地问。 莱恩说:“我们要去灰雁驿站。你刚来费西西特的时候就住在那,行李应该都还存在房间里吧?我们给你续了房费,你就继续住在那里,事情结束前不要外出,会有人负责轮班保护你。” 说出来是“保护”,实际上大约是“看守”吧。虽然得知了住宿安排,但多林问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有些恍惚地喃喃着:“这是神殿骑士应该做出的行为吗……” 莱恩想了想,认真地说:“哦,你问的不是我们要去哪,而是还在问那个药水吗?放心吧,这种药水不会伤害你的,配方来自我哥哥,我们以前用过很多次。那时候我还小,没什么战斗能力,我哥哥又不擅长弓箭什么的,所以我们就用这种方法对付动物。我认识药水里的每一种材料,可以保证这绝不是毒药。毕竟我们不能用毒来狩猎动物啊。而且药水的材料中也没有任何禁运品,使用它不属于投毒或暗杀,这并不违反神殿骑士行为规章。” 多林摇了摇头:“我指的也不是药水。” “那你指什么?” “一切,”多林低着头,“我是指你做的一切。” “我做了什么?” “你在和亡者猎人合作……他们只想杀死灵师,根本不管人质的死活,你明明知道这一点……” 首先,明知人质会被一起杀死,却暗中帮猎人,诱导他们去偷袭死灵师。 然后,故意隐瞒有人质死亡的情况,以便完成第二次交换,释放一批原本被关押着的死灵师,让他们回到同伴之中,一方面降低死灵师的警惕心,一方面用伤病员拖慢他们一切行动的效率。 接着,等到最后一次交换人质之前,再曝光那场猎人突袭,让城邦方知道剩余的人质已经死了,最后一次交换根本无法达成…… 这样一来,等到最后的交易那天,城卫队、商会私兵、处刑队和前来支援的白湖城骑士支队就可以直接发动袭击,不会有任何人反对,不会再有人或顾忌,可以把死灵师一网打尽。 第244页 关键在于,这么做是名正言顺的。死灵师要交换,如今却交不出来人质,所以显然是他们毁约,而不是城邦和神殿毁约。这场战斗不会损伤任何人的名誉。 更重要的是,到那时,亡者猎人也会出现。 猎人们一心想杀死灵师,对别的事就很少去考虑。他们恐怕不知道,这次他们也会沦为猎物。 对城邦方和神殿来说,他们面前摆着证据,证明是猎人残杀了那些人质。所以猎人要为这罪名付出代价。那肯定会是一场盛大的杀戮,希瓦河冻结的冰面恐怕会被鲜血染黑。 问题是,这种事完全可以不必发生。如果三次交换人质都能顺利完成,死灵师就会撤出森林,届时费西西特再借助多方力量加固防线就好……多林原本以为这样就够了。 多林倒也不是真想谴责莱恩。刚才他问莱恩,这是神殿骑士应该做出的行为吗?其实他就是随口一说。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莱恩干的事都挺正确的,好像还真的没有任何违背骑士誓约的地方。 莱恩并没有做出任何恶行。绑架人质是死灵师干的,滥杀无辜是亡者猎人干的……除此外可能还要加上一条:各种主意恐怕是商会的人想出来的。或者可以准确点说,可能就是阿尔丁想出来的。 而莱恩呢,他只是传递了一点消息而已,他可没有出卖或攻击任何人。 多林长时间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莱恩问:“你憋着一肚子话吧。刚才你怎么不当着大家的面说?” 多林疑惑地看向他:“说什么?” 莱恩解释道:“我看得出来,你对我的行为颇有微词,那刚才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应该直接对支队统领说,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 我怎么可能说呢……多林摇了摇头。那一屋子的人恐怕都是同一个立场,同一个想法,只是每个人扮演的角色不同,维持的外表不同罢了。 药水不仅带来虚弱感,还让多林渐渐开始头痛。他向前弯着身体,交叠双臂,趴在自己膝盖上。莱恩把手搭上他的背,轻拍着安抚。 多林并没有觉得好一些,反而还更加眩晕。 他搞不懂,实在是搞不懂。他发现所有事情都变了,都变得得很难理解。 在海港城的时候,他很怕卡奈,觉得这人是个残忍的打手;结果没过多久,卡奈竟然会为了抓住危险的怪物而牺牲自己,如今所有人都说他是法师之中的英雄。 还有被称为森蚺的阿尔丁,这人就像一条盘踞在港口的毒蛇。多林会永远记住那条未能靠岸的船,至今他都不知道海岛精灵营救队究竟经历了什么。 刚离开海港城的那段日子里,莱恩与多林经常促膝长谈。不仅多林厌恶阿尔丁,莱恩也对那人一肚子怨恨。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莱恩和阿尔丁仿佛成了盟友?他们不仅可以和平地共处一室,甚至还可以分享情报。 莱恩与阿尔丁,无论是他们中的谁先想出了那些可怕的主意,反正另一个人并没有反对。 莱恩为什么会愿意这样做……多林怎么也想不明白。 多林开始努力回忆,回忆和莱恩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莱恩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他惊讶地发现,如果把此时的莱恩与第一次见面时对比,这“两个人”貌似有很大的区别;但如果一点点回忆他们认识以来的每一次相处,他又觉得一切都是连贯的,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莱恩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他听见莱恩在轻轻叹息。他抬头看过去,莱恩也在看着他。 莱恩迎着他的目光,皱着眉感叹道:“说真的,多林,我真的很不理解你的想法。” 这话可太惊人了,多林正想这样说莱恩呢,没想到莱恩先说出来了。多林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行有哪里难懂,莱恩才难懂呢。 莱恩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很投缘……没想到你和他们都一样。” “他们是指谁?”多林问。 “反正就是你们这些人。你,还有冬蓟,还有卡奈和阿尔丁……还有很多人。” 多林一愣。这可怪了,他和阿尔丁难道还能有什么共同点?他问:“这些人怎么了?” 莱恩说:“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令多林更困惑了。 莱恩说:“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就是我父亲哈曼被杀害的那些事。后来我长大了,我和冬蓟去调查,还真查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呢?然后就结束了。哈曼死了,杀手也死了,派出杀手的人也死了,这事就这么结束了。难道真的这么简单吗?哈曼的名誉、冤屈、死前的经历……就这么轻飘飘、这么不重要吗?其实我看得出来,冬蓟根本就不想查,他只是随便做做样子而已。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重视这件事。但是重视又有什么用?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明白我想要什么,我最后也没能得到任何东西。” 多林仔细体会着。他能听出来,莱恩所说的“任何东西”并不是指物质上的收获。 他想追求一些什么,但那些东西太飘渺了。可能连他自己也很难形容出来。 “越是长大,我越搞不懂冬蓟,”莱恩继续说着,“他好像很想了解哈曼生前的事,又好像并不想;他害怕死灵师,可是他又帮死灵师。后来我们遇到了亡者猎人,那个女性亡者猎人也很奇怪,她又要杀死灵师,又要送三月回故乡……猎人不是制裁亵渎生命的人吗?可是她却残害了从未犯罪的神职人员……冬蓟在其中也是这么奇怪,冬蓟那么怕她,却对她的行为无动于衷。他既不支持她,也不对她感到愤怒……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们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第245页 以前莱恩也说过这些,那时他只讲了客观发生的事件本身,没怎么讲个人感受。 现在再听莱恩说起,多林也感觉到了“事情奇怪”。但他并不是觉得莱恩提到的这些人奇怪,而是莱恩的所感、所想……都越来越奇怪了。 多林依稀感受到了一种暗暗涌动的怨气,或者也可以说,是支离破碎的愤怒。 莱恩看着多林,眼神愈发悲伤。“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你也参与了,”莱恩说,“你想帮助精灵营救队,我也想。可是我们失败了,失败得非常彻底。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冬蓟和我不一样。虽然我们是一家人,但他完完全全是我理解不了的那种人。他和阿尔丁才是一类人。那时候我心里有种希望,我想,或许你不一样,你和我的想法更相似……” 他停下来,摇了摇头:“结果,我又错了。我连你也理解不了。” 多林鼓起勇气,低声说了一句:“对我来说,你才是很难理解的人……我不明你为什么会这样。” “很难理解吗?”莱恩皱着眉,眼睛轻轻眯着。 他在困惑的时候经常露出这个表情。比如小时候,冬蓟告诉他不要做某件事的时候,或者和多林聊天时,多林讲述各类奇妙的精灵风俗的时候。 “真的很难理解吗……”莱恩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做的事明明都很简单。我有原则,就如同骑士团也有誓约一样。我有了一个目标,然后就想完成它,想贯彻到底。仅此而已。可是你们全都不是这样,你们从来不会把该做的事情做到底,你们一会儿突然要做什么事,一会儿就又变了。你们总是摇摆,总是会改变立场。” 多林看着莱恩,一句话也回不上来。 刚才他的感觉是对的……并不是莱恩变了,或许莱恩一直是这样,只是他不够了解而已。 就如同破坏地砖的树根。树木看似平和稳定,其实树根在静默地疯长。它并不是在突然之间拱出地表的。 好好抒发了一通之后,莱恩向后靠在垫子上,微微仰头。他的目光穿过马车车顶,聚焦于更遥远的地方。 他喃喃着:“所以,为什么你们总是对的?而我想做的事情却都是错的?我想查明父亲的死因,我想惩罚滥杀神职人员的猎人,我想解救奴隶,我想清除带来灾祸的死灵师……明明你们也都想做这些事啊,可是你们又会改变想法,又会妥协,最后搞得好像是我错了、是我在没事找事一样……我就不能正确一次吗,我就不能干净利落地终结这些恶行?” 多林轻轻摇头:“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啊,不是所有事情都……” “肮脏。”莱恩打断他的话。 “什么?” 莱恩说:“你的看法也自有道理,我能理解。的确,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分对错。比如商会,比如阿尔丁,还有亡者猎人,他们做的事不一定是错的,但都很肮脏。” “你的手段就干净吗?” 莱恩严肃地回答:“不干净,但是符合秩序。是非对错复杂,秩序简明易懂。” 第94章 简易实验室完工了。成品是一座木板墙组成的长屋,搭在西瓦河畔林间空地上。之后工人就拔营撤离,实验室里只剩下冬蓟。 冬蓟用魔像鸟和死灵师传递了消息,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最后一次交换人质的日期也就定下来了。 正式日子的前三天,一批法师助手从城市赶到了森林里,与冬蓟见了面。冬蓟说他们来得很及时,他正有一堆前期准备要做,都是些繁琐的杂活,比如抄写符文和熬制催化剂之类的,不困难,但很费时间和人力。 这些法师来自西郊工坊,有不少熟悉面孔。他们和冬蓟合作过,这次几乎不需要磨合,大家都立刻投入了工作。 法师里有个比较特殊的人,是冬蓟专门指名要他来的。阿尔丁还真的把这人给弄来了。 西蒙战战兢兢地走进实验室的小隔间。 其他人都在外面,这里只有冬蓟一个人。冬蓟没跟他叙旧,上来就问了他几个关于操作仪器的问题,他都答上来了,看来这一年里他还真的有点进步。 在所有法师里,西蒙穿得最圆滚厚实。他的羊绒衣外面套着夹棉长褂,最外面还有翻毛皮袄,厚到胳膊几乎打不了弯。冬蓟让他把这些都脱掉,脱到只剩贴身长衫和衬裤为止,皮毛内胆的靴子也得换掉,换上普通软皮鞋。 西蒙当然不太愿意,但只能照做。他脱完之后,冬蓟给了他一条土色旧长袍。西蒙哆哆嗦嗦接过来,刚一穿上,脸上就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长袍由普通粗布制成,厚度只够初秋用,看上去平平无奇,下摆还被不知名药水烧出了两个小孔。这么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竟然非常温暖,一点也不比那条皮毛大袄差。不仅如此,他穿了一小会儿之后,连露在外面的手脚、脖子等部位也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冬蓟告诉他,这几天就穿着这条袍子,不要脱掉。西蒙当然也不愿意脱,这样更轻便,脱了反而会受冻。 之后,西蒙就被派去抄账本了。他不知道做这个有什么用,反正也不难,做就做吧。 在抄写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件挺诡异的事——那个半精灵好像在玩他的皮袄。冬蓟把衣服这样叠一下,那样捆一下,然后摸着下巴微笑,还自言自语来着,好像是在说“惊喜”什么的。 第246页 西蒙搞不懂冬蓟在干什么。难道是喜欢这皮袄吗?皮袄是上好的料子制成,价格确实不便宜……可是冬蓟并不试穿,只是把它叠来叠去,有点像小孩子玩娃娃的那种劲头儿,实在是令人费解。 =============== 正式日子的前两天,白湖城来的护卫队来了,把卡奈的躯体也带过来了。 死灵师提过要求,骑士的编队不能靠近冬蓟的实验室,只能派一个人把卡奈送过来,这个人不能是牧师,只能是骑士,而且不许携带武器,只能停留在门口,不许跟着进入实验室。 雷诺队长承担起了这一任务。护送队驻扎在一定距离以外,他独自抱着卡奈走过来。 雷诺刚一到实验室外,冬蓟和几名法师立刻出来迎接。他们为此准备了担架,雷诺能独自抱起一个成年人,这些法师可做不到。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冬蓟终于再次见到了卡奈。 卡奈的面色苍白发青,几乎和死人一样,但体温没有消失,而是保持在略低于正常体温的程度。除此外,他的头发也有一部分开始花白了,这一点和其他受到乌云侵蚀的躯体一样。 卡奈的状态很特殊,可以说是非生非死。他不是真正的昏迷病人,其实不需要保暖,但他身上还是被裹了厚厚的绒毯。绒毯下的衣服当然早已不是当初那套,而是白昼神殿的牧师袍。 看着担架上的卡奈,冬蓟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卡奈醒过来看到自己穿着牧师袍,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安置好卡奈之后,冬蓟从门缝里向外看。 雷诺没有马上离开,他离开时走得很慢,故意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显然是在观察地形。等明天时间一到,神殿骑士肯定要有所行动。 雷诺的声音走远之后,冬蓟又出了门。他走向空地边缘的一棵大杉树,与此同时,熟悉的黑色魔像鸟从树顶盘旋而下。 从前,魔像鸟会悬停在他身边,这次它却并没有靠近冬蓟,而是飞向了树丛深处。 冬蓟跟着魔像鸟走过去。对面方向逐渐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三月拨开树枝,出现在了冬蓟面前。 “你好像并不惊讶。”三月说。 冬蓟说:“不惊讶。马上就到最后的时刻了,我却没有再主动给你们传讯。这么一来,你肯定会亲自过来看看。你就是那种操心多疑的人。” 三月抱着双臂:“平白无故的,讽刺我干什么?” “没有讽刺你,这是真心话,”冬蓟笑道,“三月……或者我早就应该叫你‘艾琳·塔尔’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你说,我听着呢。” “以前每次你让我帮忙,我基本算是每次都帮到底了吧。现在,我想再帮你一次,希望你能听我的。” 三月微微皱眉。从冬蓟的态度来看,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我不会离开的。”三月说。 冬蓟叹了口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从现在的天气来看,明到后天这一带可能会升起浓雾,估计很久不会散去,你一个人趁着这机会离开,没有人会发现的。” 三月问:“怎么?难道你认为我们一定会失败?” 冬蓟说:“如果我唤醒了乌云,难道你们真以为能顺利地带走他?你并不傻,你应该看得出来,这附近到处都是卫队和骑士团的人。在你们接应乌云的时候,他们随时会对你们发起进攻。他们已经不管什么人质不人质了。” 三月耸了耸肩:“这好说。我们本来也没想全身而退。” “什么……” 三月的眼睛中浮现出红色幽火。她后退一步,两枚幽火从她眼中移出,在空气中形成了两个黑色身影。 是她的誓仇者。这种不死生物就是她的最终武器。它们绝对服从其主人、不知疲累、不惧怕刀剑、具有高强度魔法免疫,还可以在实体与虚体之间自由转换。 即使是神殿骑士拿着受过神术祝福的武器,最多也只是与它们势均力敌,只能抵御它们,而不能将它们杀灭。 看到誓仇者,冬蓟顿时明白了三月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难道说……你们就是想和神殿硬碰硬?只要你们之中有人能带走乌云就可以,而其他人战死也无所谓,都只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牺牲品?” 三月召回了誓仇者,让幽火回到了自己体内。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协商一致做出的决定。” 冬蓟缓缓摇头,有些虚弱地靠在身边的树干上。 三月说:“其实我根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之所以不怕告诉你,是因为我非常明白你是怎样的人。你根本不站在城邦那边,当然,也不站在我们这边。” “说得对。”冬蓟说。 “既然如此,就不要露出一副好像很同情我们的表情。” 冬蓟重新站直,平静地望着三月:“确实,我不站在你们任何一边。我的任务只是分离乌云,再尽量唤醒卡奈。如果成功了,我就不会再参与接下来的任何事。到时候,无论情况如何变化,无论是你们杀了骑士、杀了我屋子里的法师,还是神殿骑士和城邦卫队包围你们、杀光你们,我都只会旁观和自保,不会出手帮助任何一方。” “这很好啊,多谢了。”三月说。 冬蓟说:“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可以借着这次外出的机会离开,你的那些同伴也没法阻拦你。天马上就黑了,你现在去穿过冰面,在雾气浓起来之前就能到达北岸。如果你需要一些基本的施法材料,只要我这里有的,我就可以给你。等到交换人质的时候,一旦发生冲突,可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第247页 三月敷衍地点了点头:“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说完,她对冬蓟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冬蓟也没再说什么。估计将来他们不会见面了。 返回实验室之前,冬蓟往河岸方向走了走。对面的浓雾正在一点点靠近,估计不到午夜就会蔓延到南岸森林。 按照预定计划,他会从现在着手准备,到后天正式开始施法。他会忙上一整天,至少要到那天的黄昏才能完成法术。 到时候,是成是败总会见分晓。巫祭法术非常特殊,万一失败了,受术体会受到损害,是没有机会去再试一次的。 这样也好,只要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性,死灵师和城邦方也就不需要再谈判,不需要再延长这场闹剧了。 之前他告诉城邦方,他会在后天日出之后开始正式施法。其实不是这样。 他的“施法过程”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 如冬蓟所预料的一样,午夜之前,雾开始吞没河面和森林。直到第二天也没有要散开的迹象。 然后就又是一天过去了。夜幕再次降临,雾气更浓,范围也扩散得更大。 这倒不太奇怪,希瓦河沿岸经常出现这种天气。这次的雾还不算是最严重的,起码能看清两三步外的人,以前更严重的时候,还出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 正式交换人质的当天,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雷诺带着未着甲的护卫队悄悄靠近实验室。 他们停在林间空地的边缘,保证能看清实验室,同时周围又有树木可做掩蔽物。 观察了一会儿之后,雷诺判断周围安全。他做了个手势,骑士们变换阵型,分散到木板房外的各个角落,找准位置后,每个人都掏出了一面小圆镜。 圆镜是纯银制成,一面抛光,另一面雕刻着白昼巡者圣徽。如果仔细观察抛光的镜面,就能看出它其实不是真正的镜子,用来照人脸是不够清楚的,而把它面向实验室,镜面上就能映出数团魔法灵光。 每个光团的形状不同、颜色不同、强度不同,标识出了实验室内正在运作的所有法术。不光是法术,它还标识出了正在活动的法师,因为法师们身上多少会携带一点魔法物品,只要观察灵光的大小、位置,很容易判断出哪些是法师的随身物品,再由此判断法师的行动。 在一里之外的营地帐篷里,神殿牧师也端着同样的银镜。她看着镜面,镜中映出的却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骑士们手中镜子的画面。镜中画面会轮流切换,她可以看到实验室的各个角度。 侦测波动用的镜子是神术圣物。一开始它并没有这种远程转映效果,几十年前,白昼神殿与奥法联合会合作,将这类小道具优化成了神术奥术结合的产物。 牧师身后站着三名城邦议会成员,其中包括格罗拉。他们也能看见镜子里的一切。侦测镜的功效就是直观展示侦测结果,让不懂神术奥术的人也能看见。 牧师给他们解释着,这个是运作中的法阵,那个是死灵气息等等。 “那团黑色的是什么?”格罗拉问。 在其中一个角度上,能看见实验室中有个呈螺旋交织网状的东西。网绳是黑色,边缘模糊,质感像光晕,但谁也没见过黑色的光,从整体形状看,它有点像很多细长的绳子缠绕着透明的长形物体。 牧师说:“那是一种恒定法术,应该是嵌合型奥术。” 她可以从法术灵光和波动判断出大概的奥术类型,至于嵌合奥术本身,她了解得也不够多,所以她没有再继续讲原理,而是直接把结论告诉他们:“如果你是想问被它缠着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卡奈。” 格罗拉凑近些:“那形状……是人的身体?” 牧师说:“你看到的轮廓不是人体轮廓,是法术波动的连续位置。它是深入到躯体内部的,你可以理解成扎进去了。” 格罗拉叹了口气。她很庆幸阿尔丁不在这里,如果他直观地看到这样奇怪的东西缠绕着卡奈,心里一定不怎么愉快。 之前她和阿尔丁谈过今天的安排。他们一致认为,两名商会掌事没必要同时在森林里,尤其其中一人还是目前的代理首席。如果两人都遇到不测,于商会十分不利。 正好,费西西特城里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比如应付卡洛斯家族的使者什么的。这些人非常想亲自来参与交换人质,城邦议会不同意,所以他们整天都不踏实。阿尔丁比较熟悉卡洛斯家族,更适合留在城里安抚他们。 于是协商之后,阿尔丁就离开了宝石森林,不参与最后的行动了。 阿尔丁走之前,格罗拉问过他:你离开之后,就不能参与明天的任何决策了。你能放心把卡奈交给我们吗?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情况发生,你能接受吗? 那时阿尔丁笑了笑,说:我不参与才对,如果我亲自参与,这事反而可能办不好。 听他这么说,格罗拉就完全能够理解了。 格罗拉把注意力拉回当下。镜子里正好又出现了一团黑色波动,线条形成的轮廓和刚才那个很像,但分布形式有点不同。 她问这又是什么。牧师说是一具尸体,应该是从死灵师那边弄来的。 前不久有人报告过:半精灵法师走进森林深处,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具尸体。他没说是干什么用,也没人主动问。牧师推测这应该是做实验用的,在对卡奈施法之前,精炼师需要在其他尸体上做一些准备工作,所以现在实验室里有两具尸体。 第248页 格罗拉注意到,牧师说了“两具尸体”。阿尔丁在场的时候她从来不这样说,而是用“躯体”这样的词。现在阿尔丁没在,她就不用顾及他的心情了。 “那个法师还挺聪明。”牧师笑着说。 格罗拉没明白。牧师解释说:“我是指那个半精灵法师。他向死灵师要了一具尸体,这样就更像真的了,就像他真的准备唤醒乌云一样。如果他不假装做实验,死灵师可能会怀疑他。” 格罗拉没说什么。一名议会成员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法师对另一具尸体施法了,所以那上面才会雏形魔法波动,对吧?难道他就不可能是真的在做实验吗?也许他真的做了,真的能成功,真的能唤醒那个怪物。” 牧师说:“我也在防备着这一点,所以才会监视他的施法过程。到现在为止,卡奈的……”她差点又一次说出“尸体”,这次她及时换了个词,“卡奈躯体上的法术波动一直很稳固,没有发生变化,这说明半精灵法师还什么都没对它做呢。至于另一具尸体,法师可能是在拿它拖延时间。毕竟不仅我们在监视他,可能死灵师也在用某种手法监视他,如果他完全闲着什么也不做,那就太可疑了。” 现在实验室里一共有两具尸体,七名法师。其中一个法师总是在尸体附近转悠,他身上的魔法防御最多,估计是那个半精灵;另外六个是从海港城那边过来的法师,是同一个工坊里的团队。 这些人基本上无所事事,看起来也没帮什么忙。 种种迹象表明,半精灵并不是真的想唤醒乌云,他多半是在假装施法。看到这样的侦测结果,牧师心里踏实了很多。 死灵师那边就正相反了。 他们聚集在希瓦河的冰面上,隔着浓雾和岸边的灌木,也在施法监测着实验室里的波动。 他们观察到的结果也一样:这个精炼师什么也没做。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渐明亮,死灵师们愈发焦躁。但他们知道不能轻举妄动,这一天才刚开始,冬蓟说完成法术要一整天呢。 第95章 太阳逐渐升高,天色大亮。冬蓟已经拖着滑橇走出了很远。 他看时间差不多了,掏出指南针大概判断了一下位置——现在他所在的地点,距离死灵师们曾用过的藏身地很近。 死灵师一直认为冬蓟不知道,其实他进进出出这么多次,早就判断出大概位置了。 冬蓟放慢脚步,低声念咒语。不一会儿,树丛里沙沙作响,一具泥魔像出现了。 这正是死灵师在地洞里用过的泥魔像。现在死灵师们已经全体撤离,撤离时可能会带上轻便的魔像鸟,也可能会带能战斗的盾卫,但肯定不会带普通泥魔像。毕竟这东西技术含量极低,可操控性差,扔了也不可惜,很容易再做一个出来。 冬蓟把泥魔像召唤到了自己面前。他提前准备好可数条符文,现在把它们都嵌进了它的胸口。 获得符文后,泥魔像站到了冬蓟身边,和他并肩行走,而且走得很慢,差不多是普通人走在山林间的速度。 接着,冬蓟又拿出一瓶油膏,开始给泥魔像涂抹。这是专用于非生命体的遮蔽剂。前些日子里,冬蓟做出了很多这样的东西。 涂好遮蔽剂之后,冬蓟掏出猎人给的圣徽。他把圣徽塞进魔像身上随便一处接缝里,用备好的快干补土糊上一层,确保它掉不出来。 现在冬蓟不需要指挥魔像,魔像会沿着预置的路径继续前进。它的目的地,就是那个所谓的“交换地点”,也就是冬蓟告诉猎人的那个坐标。 猎人已经提前埋伏在了冬蓟所说的地点。他们可以定位到这枚圣徽,只要让他们侦测到“冬蓟”确实在赶来,他们就会相信死灵师也即将出现,就会老老实实继续埋伏着。 等这个魔像靠近坐标后,它会停留一小会儿,然后继续走。这次,它会以人类的步速向着西边群山乱走,最终要走到哪可就不一定了。 由于遮蔽剂的生效,猎人是无法用肉眼看到魔像的,他们只能侦测到目标已经到达了附近,却看不见它到底在哪。这样的效果看起来,就像是法师来了,但是用了隐身,并且正在继续走向深山……这就更像是要去见死灵师了。这时候猎人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他们会继续跟踪。 或许时间一长,他们就能渐渐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但那时他们已经被引到了更远的地方,要做决策得花时间,要折返回来也得花时间。 做完一切筹备,冬蓟又检查一遍魔像全身上下的法术。他满意地拖着滑橇调转了方向,而魔像按照预置路线继续向前。 走出十几码之后,冬蓟猛地回过身。 就在刚才,他听到背后的树丛中传来异响,在他回头的一瞬,那个方向的树枝还在不自然地摇动着。 今天空气凝滞,雾气弥漫,绝不是因为有风吹过。也不太可能是野兽,如今的宝石森林内到处是死灵系法术痕迹,野兽死的死、逃的逃,早就是一副寂静凋零的模样了。 难道是亡者猎人在跟踪他?应该不会吧……他是从河边出发的,猎人应该不敢靠近河边,而是会在约好的地点埋伏才对。 之前冬蓟确认过,实验室附近的神殿骑士非常多,那批人是白湖城来的,不是莱恩的手下,和猎人一点交情也没有。 第249页 猎人已经知道城邦方会与他们为敌了,应该不至于来自投罗网;而且他们想去杀光死灵师,这个时候也不该分散战力。 这么想着想着,冬蓟突然发现也有另一种可能性:猎人认为只靠定位法术不够稳妥,于是还专门派了人跟踪他。 人也不用多,只派一个人就够了,最多两个。万一这些人被抓了、被杀了也没关系,损失不算很大。反正亡者猎人都不怎么重视友爱。 冬蓟顿时头皮发麻。他可对付不了亡者猎人,哪怕是一两个也不行。 他不光是怕,同时也有些懊恼,责怪自己思考事情不够全面。他在法术方面能想出一堆诡计,在战术方面可真算不上多懂,做这些事肯定有缺陷。 他不想耽误时间,就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 往好处想,即使真是亡者猎人,他们也不会跳出来直接杀了他,他们应该会把他抓回去审讯……冬蓟哑然失笑,暗暗感叹自己的要求可真够低的,连这能都算“往好处想”了。 冬蓟紧绷着神经走出了很远。周围一直没有再出现异常动静,也没有人跳出来攻击他。 时间长了,他忍不住怀疑:难道刚才是我听错了?其实没人跟踪?只是少数残留在森林里的动物而已? 他一边想着,一边回头看,想看一下滑橇上的卡奈是否还好。 卡奈身上裹着斗篷,外面还捆着皮绳,被牢牢地固定在滑橇上。冬蓟没有把斗篷盖过卡奈的脸,而是把他的脸露出来,再在上面扣一顶毡子宽沿帽,这样来隔绝落叶和灰尘,也防止卡奈的脸被草枝割伤。 如果把斗篷直接盖过脸,会让卡奈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尸体。冬蓟不愿意那样做。 确认过卡奈的情况后,冬蓟转回头,刚走了几步,突然停下。 前面站着一个人,就在正前方几步远的地方。 这人很高大,穿深色皮甲,戴着碎皮革拼缝成的面具。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冬蓟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冬蓟只觉得凉气从心脏窜到全身,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盯着那个人。 那人的脑袋旁边露出剑柄和弓,看来是在背上背了不少武器。冬蓟的视线慢慢移下来,看到了箭匣,还看到那人手里拎着弯刀,刀刃上黑乎乎的,应该是血迹。 他移开目光,又看到那人另一侧腰间挂着卷起来的鞭子…… 恐惧顿时就消失了。冬蓟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你吓死我了……”冬蓟感叹。 “抱歉,不是故意的。”阿尔丁回答。 说完,他将弯刀归鞘,单手拉下来软皮面具,露出上半张脸。 阿尔丁的打扮看起来像个亡者猎人,但细看之下就有很多区别了。猎人也会带多种不同的武器,但基本以短武器为主,最常见的是匕首、手斧和钉头锤。冬蓟见过的亡者猎人里没有一个会带长剑和弓,大概因为他们常在光线昏暗、地形复杂的地方行动,不太适合用这些武器。 还有那卷鞭子。看到它,冬蓟才彻底认出这是阿尔丁。北方人也带鞭子,在野外它能充当很多工具。而珊德尼亚人卷鞭子的方法和北方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是不是有人跟踪我?”冬蓟问。 “嗯,两个人。”阿尔丁说。 “那……”冬蓟本想问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又一想,这问题纯属多余。刚才他已经看见弯刀上的血了。 于是他改问另一件疑惑的事:“你早就知道我会单独离开?” 阿尔丁说:“是的。因为我知道你做了一架滑橇。你说是要拉尸体,但我猜它不止这点用处。” 冬蓟要做滑橇,主要是为了用它把卡奈带出来,而不是真的需要别的尸体。 平白无故做滑橇挺可疑的,别人一看就是要运送某种东西,于是他就说是要去拉尸体,做试验用。这个理由很合理,之后他也真的拉回来了一具尸体,放在了实验室。 冬蓟感叹道:“果然你能猜到。你竟然亲自来了?怎么不派手下来?” 阿尔丁笑道:“别人都忙得很。而且既然是秘密,那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冬蓟问:“你好像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跟着我,是怎么找到我的?” 阿尔丁说:“神殿骑士和城邦卫队扎营在偏东南方向,我估计你会向西走。那边距离死灵师的据点比较近,我估计你要去那个方向,就提前赶到你可能经过的范围内。找到你也不难——滑橇会在地上留痕迹,再轻的也会,特别是在这种根本没有现成道路的地上。” 说完,阿尔丁走近些,打量了一下冬蓟:“结果还真被我找到了,同时也找到了跟踪着你的猎人,幸好你没事。你没用法术隐藏自己吗?” 冬蓟说:“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用了遮蔽剂。走远之后我就把药剂中和掉了,所以现在别人能看见我。” “中和掉,为什么?” 冬蓟看了一眼滑橇:“为卡奈。为接下来的施法做准备。我身上不能有作用中的魔法药剂,会影响效果的。” 阿尔丁点点头。他在滑橇边蹲下来,掀开宽沿帽看了一眼,又飞速把帽子扣了回去。 站起来后,他问:“这样稳妥吗?神殿肯定会侦测实验室内的法术波动,他们可能会发现卡奈不见了。” 第250页 冬蓟说:“只靠远距离侦测是发现不了。我做过准备。” 阿尔丁面露笑意。虽然他遮着下半张脸,但只看眼睛也能看出来。 他望着身边的半精灵——冬蓟说话时经常把眼睛望向低处,待人态度也柔和弱势……唯独在谈及法术时,他的眼中能看到绝对的自信,甚至偶尔还有一闪而过的骄傲和狡黠。 像冬蓟这样的精炼师,如果能留在商会该多好……他的价值不止于那些研究笔记,也不止于他父母留下的技术。他能做到更多事,说他是待开发的宝藏也不为过。 但阿尔丁也明白,冬蓟是不会回来的。哪怕提出再好的待遇,哪怕是让他随便提条件,他也不会答应回来。 冬蓟发现阿尔丁在看自己,问:“怎么了?” 阿尔丁说:“没什么。把滑橇给我拖吧。” 冬蓟说:“不用,我给滑橇施过法术,它很轻的。你身上得利落点,万一再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你得能灵活行动才好。” “好。那继续走吧,你来带路。” 阿尔丁走在前面,一边用心警戒,一边用弯刀拨开杂乱的枝叶,后面的冬蓟负责指出要走的方向。 森林深处根本没有成型道路,很不好走,现在有阿尔丁帮忙,他们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刚才停下来耽误的时间也都补了回来。 冬蓟看着阿尔丁的背影,总觉得这个人和在海港城的时候不太一样。 他真有什么改变吗?好像也并没有。他只是穿了不同样式的衣服而已,其他都没什么变化。 琢磨了一会儿,冬蓟恍然大悟,明白了这种“不一样”的观感是从何而来: 阿尔丁年少时做过佣兵,冬蓟没见过那个时候的他,但不止一次想象过。在想象中,做佣兵的阿尔丁身上还没有蟒蛇文身,或者即使已经有了,也不会总露出来;那时的他不会穿海港城里那种松垮的衣服,也不会穿太重的护甲,可能穿的是轻便的皮软甲;他的头发要么很短,要么会束起来,要么是裹在帽子里,反正肯定不是随便披着;他会带很多武器,因为他的卧室墙上就挂着很多武器,冬蓟没怎么见过阿尔丁使用它们,但可以想象得出来。 现在阿尔丁的这幅模样,竟然基本符合了冬蓟的想象,还挺奇妙的。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午后才抵达目的地。冬蓟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这里是受过猎人袭击的死灵师藏身地。 猎人已经不会再来一次了,死灵师也不敢再回到这里,而城邦方根本没来过,也找不到……于是冬蓟就选了这个地方。 隧洞入口在大树和乱石之间,是个被草木掩盖着的石头缝。阿尔丁刚想先进去,冬蓟拉住了他。 “你守在外面就好。”冬蓟说。 阿尔丁问:“怎么,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还是你打算从另一个出口溜走,甩掉我?” 冬蓟摇摇头:“当然不是。啊……等等,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也得进来,你得帮我把卡奈弄进来,这个洞口里是梯子,滑橇进不来。” 阿尔丁笑了笑,和冬蓟一起去解滑橇上的绑带。 这种感觉令他想起从前:走在陌生的密林中,和法师合作,进入地下遗迹找有价值的东西…… 当时他是主导者,法师是卡奈,主要工作是从旁协助他;而现在他成了那个协助者,他身边的法师才是拿主意的人。 “阿尔丁……”这时,冬蓟轻声叫他。 “怎么?” “你好像心情不错啊。” “是的,”阿尔丁说,“我们快成功了,不是吗?” 冬蓟说:“也不用这么开心。我不一定能成功,也是有可能失败的。” “如果失败了就一切照旧,和从前没什么区别,”阿尔丁说,“你应该担心的是,如果成功了又该怎么办。” 滑橇上的绑带都解开了。阿尔丁将卡奈的躯体扛在肩上,站起来走向入口。 冬蓟很不喜欢这个扛人的姿势,在旁边直皱眉。他一路上都在避免用对待尸体的姿势对待卡奈。阿尔丁解释说,横抱着人是没办法爬梯子的,昏睡的人由无法抓紧他,所以也没法背着。 二人先后进入隧洞。冬蓟不急着继续走,他掏出一块小石头,在岩壁上轻轻摩擦,念出咒语。洞顶亮起一颗光球,起初只是蚕豆大小的一粒,接着同样的光球接连亮起,沿着洞顶向隧道深处蔓延开来,形成了柔和但稳定的照明。 “看来你提前做了不少准备。”阿尔丁感叹道。 这个藏身地是废弃矿洞的一部分,通向深处的隧道已被填埋,留在浅层的少数区域被死灵师当过临时住所,其实面积也没多大。 冬蓟在前面引路,带着阿尔丁去他事先挑好的洞室。 这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不少尸体,尸体的腐烂程度很低,空气里也基本没有异味。这样其实并不正常,就算外面比较冷,也还没有冷到能如此保鲜血肉的地步。 阿尔丁问冬蓟是怎么回事,冬蓟说这是和法术残留有关。死灵师躲藏了这么久,也不是天天闲着,他们一直在搞各种研究。死灵系的法术残留一向非常顽固,影响尸体外观还只是最普通的现象,除此外,它还会干扰到其他法术效果,会改变森林和矿产的元素构成,甚至可能被动唤起不死生物。大家都说死灵师污染了宝石森林、威胁到费西西特的安全,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第251页 “这些残留会影响你的法术吗?”阿尔丁问。 冬蓟说:“就是为了让它提供一些影响,我才选择这里的。” “原来如此。” 最终他们来到一间圆形洞室。洞室内墙边立着藤架,上面零星残留着一点瓶瓶罐罐,室内正中有个碎石垒起的台子。台面是平整的石板,中间突出,侧边留有血槽,看起来这里应该进行过不少骇人的实验。 阿尔丁把卡奈放在台子上。冬蓟说:“这样就可以了。你去外面等吧。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会告诉你的。” 阿尔丁挑挑眉:“非把我赶走不可?” “不是赶走,是你没必要留在这。” “告诉我必须走的原因,”阿尔丁说,“是我留在这会影响法术效果?还是施法过程比较奇特,你怕我无法接受?还是有什么必须瞒着我才能做的事?” 冬蓟叹了口气。他靠在石台上,特意找了个背对阿尔丁的角度,这才低声说:“不是那些复杂的原因。” “那是什么?” “你在这里,我会很紧张的……” 在冬蓟刚一背过身的时候,阿尔丁本来想走近一点,像以前那样轻轻扶着冬蓟的肩膀,然后再慢慢沟通……在听到冬蓟的回答后,阿尔丁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阿尔丁当然记得,冬蓟肯定更是记得。 阿尔丁说:“不用紧张。之前我说过,我们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冬蓟仍然背对着他。也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冬蓟的头垂得更低。 冬蓟轻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留在这里,我会时时刻刻想到从前,不仅会想到你,也想到我对卡奈的种种轻率之处……我会分心,会愧疚。这样不好,现在我必须专注于法术。” 停顿片刻,冬蓟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愧疚’不是针对你的。只是你会导致我想到它而已。” 阿尔丁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今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而他把脸藏在皮面具下,却一直在偷偷发笑。真是太奇怪了。 望着冬蓟的背影,他还是有点想走上前去,想像从前那样抚开半精灵鬓角的碎发,想在尖耳朵旁的脸颊上用力吻几下。 他并不是想借这样的事去表达什么意思,只是单纯地想去吻而已。 不过,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于是,就按冬蓟的意思,阿尔丁离开洞室,原路返回到了地表。 他没有站在地洞入口,而是在附近的树影中找了个地方隐蔽起来,保持警戒。 ====================================== 与此同时,希瓦河畔的气氛愈发焦灼。 死灵师们提前到了冰面上,藏在雾很重的区域里。所有人挤在一起,脚下是直径八尺左右的隐蔽法阵,不能踏出一步。 他们一直在监测实验室里的法术波动。现在天色早已大亮,一上午都过去了,实验室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到现在为止,实验室里检测不到任何法阵运行,没人施展过新的法术,连魔法药剂的浓度都不增不减。用最通俗的话来说,那个屋子里的人们都在闲着,什么也不做。 上午的时候死灵师们还耐着性子,认为是自己不了解那个精炼师的做事方法……到了下午,他们都觉得事情显然不对劲。 河岸边的森林里,处刑队也从凌晨埋伏到了下午。 莱恩一直留意着西边的丘陵森林,不时用单筒望远镜仔细查看。他等的人一直不来。 按照事先的协定,亡者猎人应该在早晨出现在河边,踏上冰面,搜索藏在雾中的死灵师。 死灵师可能会施法隐藏,不容易找到,猎人的行动会惊动他们,一方面是让他们更容易露出马脚,另一方面会在河面上闹出动静,让城邦方认为有突发情况,这样处刑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踏上冰面,也参与到搜寻和进攻中去。 但是猎人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也没有如约发出信号。 莱恩想不通这是为什么。难道是猎人出了意外?或是猎人早已潜入了雾中,但不愿意发出信号? 莱恩犹豫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麂皮包裹着的小东西。他一直带着这份东西,已经有一年多了。 这是冬蓟做的全效遮蔽剂。 以前冬蓟做了很多份,莱恩带着很多,有的陆续用掉了,有的就这么一直放在身上。倒不是他故意藏,而是他对魔法药剂没那么上心,不会特意去清点。他把遮蔽剂和保养武器的用品放在一起,根本就没留意。 直到前不久,他收拾东西时发现了这份遮蔽剂。他想过把它还给冬蓟,但又一直不想和冬蓟单独交谈……这么一来,他就一直把药剂带在身上了。 不知道遮蔽剂会不会过期,放了一年多还有没有功效……不论如何,莱恩决定使用这份遮蔽剂。 他要用它隐去身形,先去看看猎人必经的山路,再去冰面上搜寻一下。 第96章 死灵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一个人质去悄悄靠近实验室,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现在“人质”只剩下德丽丝和她的几个商队成员了。德丽丝立刻自告奋勇,表示自己一向擅长无声潜入,趁现在雾气还在,应该可以快去快回。 死灵师都还没说话,商队保镖立刻站出来反对。他说,绝对不能让德丽丝去,万一她被发现了,城邦方会认为最重要的人质已经获释,就可能会对这边发动攻击。 第252页 德丽丝瞟了一眼那个保镖。这人和其他成员不同,不是被她招募的,而是家族直接派到她手下的。他和他的兄弟都在商队里,曾经他们与她相谈甚欢,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也十分忠诚,但归根结底,他们是忠诚于卡洛斯家族,而不是忠诚于德丽丝本人。 德丽丝面带一如既往的微笑,笑容却多少变得有些僵硬。 三月走过来,直截了当地问德丽丝:“怎么,想跑了?” 德丽丝笑道:“哪有。我确实比较适合去侦察啊,我做佣兵的时候就是专做斥候,而且还认得很多基础奥术物品,除了我以外,他们谁还能做到?你们不愿意就算了。” “你不能去,”三月说完,望向刚才那几个保镖,“找个商队里的随便什么人过来,不需要他能战斗,也不需要懂奥术。” 最后他们选了一名普通商人,商人自己也很愿意。他并不负责盯着德丽丝,也不知道整件事其中的勾勾绕绕,单纯是因为很害怕,想借机被提前释放。 三月绕着他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他背后,掌心按住他的后颈。 商人觉得有点不妙,但已经晚了。三月念出咒语,一圈细小的黑色字符浮现出来,飞速环绕住他的脖颈,又马上没入皮肤消失。 商人的身体被卸去了力气。他仍然站立着,四肢自然下垂,就像由丝线维持着站姿的木偶。 前些日子里,死灵师经常用这类法术操纵俘虏走路。今天他们要用的法术还不止这一个。 三月从材料袋里掏出两枚指甲盖大小的玳瑁碎片,开始施展法术“虫眼”,也叫“映写术”。以前她和乌云也用过这个法术。 她拉开商人的下眼皮,将其中一枚碎片塞进眼球和眼皮之间,另一枚塞进她自己的眼睛里。 旁边有别的法师提出替她施法,她拒绝了,毕竟实验室里的人是冬蓟,她认为自己对他更了解一点。 另一个法师去给商人施展了隐形法术,让他能更顺利地潜入。隐形术无法消去声音,于是又有别的法师来给商人施展静音符文。这两个法术的持续时间都不太长,受控制的商人必须立刻出发,快去快回。 如果有遮蔽剂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只可惜死灵师们并不会配制遮蔽剂。 商人的身影走入浓雾之中。渐渐地,三月能看到他周围的画面了。映写术不仅能看到另一人眼前的情形,也能看到他附近一定范围内的事物。 河边守着处刑队。商人从他们身边默默经过,没有被发现。登上河岸后,能看到树林里还驻扎着另一队神殿骑士,其中像指挥官模样的人守在距离实验室很近的树丛中。 三月没有立刻操纵商人进门。尽管商人隐形着,但他开关门的动作会被人看见。她正思考该怎么做的时候,实验室的门竟然打开了,一个法师模样的人走出来,拿了一小壶酒,问那个骑士要不要喝点暖暖身子。 雷诺队长婉拒了酒。他向屋里张望了一下,问法师现在情况如何了。 法师耸了耸肩:“我们不知道。精炼师和受术者在最里面的房间,说是施法过程有他就行了,不要我们参与。” “这样正常吗?”雷诺问。 法师想了想:“也还算正常吧。其实我们过来只是帮忙预备材料之类的,真正的施法过程就不让我们参加了,一方面是人多手杂确实不好,另一方面可能他也有什么商业秘密吧。”法师的语气显然带着遗憾。 他们说话的时候,门虚掩着。趁这个机会,三月让商人侧身溜进了实验室。幸好他们选了个身材瘦小的人,如果块头再大点还真不好办了。 进入实验室后,商人先四下环顾。板材搭建的临时实验室并不大,他很快就找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据说精炼师和卡奈都在那里面。 隐身着去开门就会被人发现。但商人的身躯无法化为虚体,不开门又能怎么办? 三月思考片刻,决定不管这么多了。只要能看清精炼师在做什么,接下来这个商人被发现也没关系了,反正就是一具用来操纵的木偶而已。 商人直接拉开了门。外面的法师们听见声音,纷纷抬头望过来,都在奇怪门怎么自己打开了。 这间屋子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到所有角落。实验台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墙边也躺着一个人,也是盖着白布。 还有个真正的活人坐在折叠凳上,靠着大号麻袋打盹。现在,他被声音惊醒了,正疑惑地看着打开的门。 这个人身形纤细,浅色头发,穿着颜色朴素但满是防护符文的法师袍。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去,轮廓还真有点像冬蓟。但他并不是半精灵,而是人类。 仔细看清长相之后,三月忍不住骂出了脏话——这人不是西蒙吗。她在贝罗斯身边待过,当然认识他。 商人一把掀开了实验台上的白布。躺在这里的不是卡奈,而是一个前不久被杀害了的死灵师。 掀动白布的动作这么明显,即使是西蒙也能看出异常。他吓得彻底清醒,大叫起来,与此同时,商人又去掀开了墙边的白布。 这个东西也不是卡奈,甚至不是人的身体,它只是一堆厚重的皮毛冬装,摆放后的轮廓像是人体。进行远程侦测的时候,这堆衣服上面既有死灵气息,同时又有类人生物的反应,虽然分不清到底是死是活,但看起来确实就像是人体。 第253页 这事显然是冬蓟干的。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得到。 西蒙的大叫引来了其他法师。这些人涌到房间门口,又不敢进来,赶紧七手八脚准备施法。他们既没有冬蓟那么准备充分,也没有卡奈那种快速出手的能力,堵在门前反而妨碍了西蒙逃跑。 西蒙推搡他们的时候,一股力量把他扯了回去。他被按在实验台上,靠在尸体旁边。 近在面前的空气中传来声音:“精炼师和卡奈在哪!” 西蒙诚实地尖叫着:“我不知道!” 他惊恐地感觉到,有隐形的冰冷手指握住了他的左手,然后就是钻心剧痛。隐形人折断了他的中指和食指关节。 “说!他们在哪!” 西蒙挣扎着大哭:“我们都不知道啊!他没有告诉我们!求求你不要这样啊!为什么要掰我的手!我根本不是法师啊!” 希瓦河的冰面上,三月和身边的其他法师都面色严峻,咬牙切齿。 首先是震惊与愤怒,然后是强烈的懊恼,还有一点轻蔑,再叠加一些“难道不是法师就不能掰手了吗”的迷惑……这种情绪体验实在是太过复杂,让人久久回不了神。 身边的老法师建议道:“要不要抓一个人带回来,带到隐蔽的地方继续审讯。” “没必要了,”三月摇摇头,“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你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是真的。我认识这人,他是个没救的蠢货,一出生就被切除了大脑。” 说完后,三月低下头,把眼睛里的玳瑁碎片抠了出来。她的眼球已经有了轻微划伤,眼泪不停涌出,视野变得模模糊糊的。 映写术结束了,实验室内的画面从她眼前消失,她也不再继续控制那个商人,就由他自生自灭了。 法师们都看出现在情况不妙,纷纷低声交谈。大家意见不一,有人认为应该干脆放弃行动,现在立即撤离,先登上北岸再说,以后可以再偷偷回来;也有人提出,南岸这边各种情势都在变化,如果这次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以后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还有一个近在眼前的问题:精炼师和卡奈到底去哪了。先搞清楚这件事,才能决定接下来如何行动。 在其他人讨论的时候,三月放出了两名誓仇者。提着战斧的是老塔尔,是她的父亲,用长剑的是埃默,她的爱人。 她对两个誓仇者分别下了命令: 老塔尔留在冰面上,在隐蔽法阵范围外的雾中巡逻警戒。现在城邦方随时可能发动进攻,他们必须提高警惕。 埃默去寻找冬蓟和卡奈,并将他们带回来。如果有旁人阻止,格杀勿论;如果目标人物反抗,就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但不可造成致命的伤势。 为了让誓仇者能找到冬蓟,三月拿出了冬蓟写过的法术卷轴。她把卷轴上的核心符文提取出来,嵌入誓仇者的身体,这样誓仇者就可以感应到原施法者了。 理解了全部命令后,誓仇者双双化为虚体,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 就在三月结束映写术的同时,实验室里的法师们也刚施法成功。交织的法术覆盖了试验台,隐形术终于被破除了。 商人现出身形,但并没有恢复正常神志。他发出动物一样的咆哮声,转身扑向门口。 那些法师本来还想靠人多压制住他,谁知他力大无穷,而且根本不畏惧疼痛,就像一架失控的魔像。他抓着室内随便什么东西当武器,抓住人之后还会扑过去用牙齿噬咬……法师们又想躲,又想帮同伴,又要保护熬制中的材料,完全是乱做了一团。西蒙趁机钻到床下,缩起来一声不吭。 这时,大门被一脚踹开,雷诺队长带着护送队的骑士们鱼贯而入。他们马上就找到了引起这场混乱的目标,把发疯的商人驱赶到了一处墙角。 商人是一副平民打扮,所以雷诺先试着与他沟通,但无济于事。 商人嚎叫着扑倒了离他最近的一名骑士,张嘴去咬头面部,骑士用剑挡住了,商人毫不畏惧地向前撕咬,他的脖子被剑刃卡住,开始流血,他不但不退缩,还因为血液的气味而更加癫狂,继续向前扑腾……直到气管和动脉都被切断,他终于不再动弹了。 雷诺看着这骇人的一幕,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外面聚集了更多人。城邦卫队和商会的一部分私兵也来了。 就在隐形人进入房子的时候,远处的牧师已经通过银镜发现了异常。他们只能看到波动,并不能看到真实画面,所以一时不知道这否正常,是不是冬蓟在做些什么。 认真辨识了一番之后,他们意识到这是外来闯入的东西,于是赶紧通知骑士行动。牧师也和格罗拉带着其他士兵赶了过来。 牧师赶到时,雷诺正好出来找她。他的脸色很难看,说请她一定要进来看看。 进入实验室后,牧师也惊呆了。最惊人的东西不是那个商人,商人的情况很容易分辨,他就是中了某种惑控法术,和去年死灵师控制押运队人员的手法差不多……真正让牧师吃惊的是,卡奈根本不在实验室里,那个精炼师也不在,就连“做实验用的另一具尸体”也只是一堆衣服而已。 如果不是这个商人闯入,可能他们现在也不会知道实验室里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傻乎乎地等着。 第254页 “难道他们已经走了?”雷诺懊恼地说,“难道那个精炼师已经把卡奈交给死灵师了?” 格罗拉走到他身边:“如果是那样,死灵师应该无声无息地走掉才对,袭击实验室反而会惊动我们。这合理吗?” 牧师想了想,望向雷诺:“不论如何,我们需要去冰面上巡视一下。你去联络岸边的处刑队。” 雷诺行礼,离开了实验室。 ====================== 角鸮正在使用罗盘。用这种特制的罗盘配合透镜和地图,够追踪到目标物的实时坐标,这就是摹写寻物法术。 从追踪结果来看,半精灵已经来了,距离他们很近,现在正在小范围内徘徊。奇怪的是,当猎人们按照坐标找过去,对应位置却根本没人。 摹写寻物法术并不是非常精确,偶尔也有一定的误差。起初角鸮保持着耐心,多次校准工具,每次修正出新的结果,就立刻有猎人去确认,可是他们每次都找不到人。 从罗盘上的读数来看,圣徽应该还带在半精灵身上。如果半精灵扔掉了它,猎人这边是能侦测出异常的。 有人认为,半精灵应该是确实来了,因为他使用了隐形法术,所以猎人只能照到他的位置,却看不见人影。但这也不太对,半精灵已经“出现”很久了,隐形法术持续不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不能在未失效时进行叠加。如果法师要一次次重复施法,他们总该能抓到他法术失效的瞬间才对。 又过了一会儿,罗盘显示目标开始向西边移动。猎人跟上去又走出了很远,逐渐越想越不对劲。 半精灵根本不见人影,死灵师也一个都没出现。不仅如此,负责全程盯梢的两个猎人也一直没有回来。 猎人的耐心消磨光了。他们意识到,这一切很可能是那个半精灵的圈套。 经过思考后,角鸮吹响了鸟哨,把四散在附近的猎人们召集到了一起。 他们决定改变原定计划,向着希瓦河方向折返,扩大搜寻范围,检查一路上所有疑似魔法波动的位置。 他们惯于在地形复杂的密林中疾行,脚程比一般人快很多。搜索到预计路程的大约一半时,角鸮觉得今天的雾气有点不一样。 气温、味道、湿度都很正常,但他就是觉得雾中有什么别的东西,隐含着不祥的预兆。没有证据,只是出于直觉。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斜后方响起了鸟哨。角鸮靠近声音方向,看到两名猎人同袍蹲在地上,正在检查一具遗体。 遗体是他们都认识的猎人,正是负责跟踪半精灵的两个人之一。 没过多久,他们果然又找到了第二具遗体。这两人一个被刺穿脑后,一个被绳状物勒毙,两人都是被偷袭杀害的。在他们跟踪目标的时候,也有人在跟着他们。 雾气不利于追迹,但角鸮还是从现场的痕迹中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他把侦测罗盘交给了另一个猎人,命令他们继续赶往河畔,这一路上无论遇到死灵师还是城邦方人员,一律格杀勿论。 他们的首要目标是杀灭死灵师,多数猎人必须去继续完成这一任务。 “如果找到尖耳朵法师,怎么处置?”出发前,年轻猎人问。 角鸮回答:“杀掉。我们不需要他了。” 交待完之后,角鸮转身折返了回去。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想。由于没有把握,他不想拖着所有人一起去试错,于是就独身前往。 他回到了才经过的一块空旷地带。观察片刻后,他知道应该去哪里了——从这里赶到死灵师住过的地洞,距离不算太远。 第97章 光线越来越暗。眼看就要日落了。 阿尔丁已经等了很久,想回去问问冬蓟一切是否顺利。他回到乱石堆之中,进入地洞的石缝竟然消失了。 他明明记得位置,也记得周围石头的形状,但就是怎么找也看不见入口,用手摸索也摸不着。阿尔丁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突然,他察觉到些微异动,他身体一斜,一支弩矢险险擦着肩头飞过,打在前面不远处的石头上。 换了别人也许会继续跑远点,阿尔丁却即刻转身,向弩矢发射出的方向猛冲过去。几步之内,他抽出了背上的长剑,向雾气与枝叶之间的影子劈下。 金属相接,发出脆响。亡者猎人用曲匕挡下了这一击,被冲击力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阿尔丁没有停下,他立刻改变进攻方向,接上一记横砍。这次猎人没有试图格挡,而是灵活地滚倒,再立刻跳起,迅速与阿尔丁拉开了距离。 角鸮扔掉了左手的弩,把曲匕换到左手,右手从腿侧解下小手斧。 他俩对峙着。在刚才转身的瞬间,阿尔丁已经重新拉上了皮面罩,现在他和亡者猎人一样蒙着面。 角鸮不问对方身份,也不费口舌去交涉。他眼前的此人,显然就是杀死那两个猎人的凶手,这人守在地洞附近也必有原因。无论原因是什么,杀了他再去探查就是了。 阿尔丁也不打算问话。和亡者猎人一旦敌对就没法再讲道理了。 猎人再次主动进攻。他使用的都是短武器,动作极为敏捷,想完全闪开他的攻击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阿尔丁也从不闪避,而是一概用长剑招架,再择机进攻。 这一带的林木没有那么密集,用长剑之类的武器也不会被枝枝叉叉碍事。阿尔丁预想过会与猎人交手,如果他继续使用弯刀,他的出手速度未必能胜过专门以敏锐见长的猎人,所以还不如干脆换成剑,威胁距离更远,能用全身的力量和动势去进攻,或许这样反而更适合对付亡者猎人。 第255页 又一次躲避拉开距离后,角鸮轻声说话了:“弯刀,鞭子,也有剑,海边国家的人,佣兵的剑法……”他顿了顿,“啊……我知道了。十帆街商会的代理首席,您这是又干回老本行了?” 阿尔丁说:“看来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了。” 角鸮轻笑道:“彼此彼此。” 猎人再一次主动进攻,以手斧从侧面佯攻,骗对手持剑防御,以手斧勾住剑身拉近距离,再用曲匕去攻击手部——不必造成很大的伤口,只要见血就够了,亡者猎人们的武器上一向会淬毒。 阿尔丁进行格挡时双手持剑,但角鸮没能成功用手斧控制住阿尔丁的剑,反而只觉右手虎口一麻,肩膀不受控制地改变了角度,手斧整个飞了出去。 角鸮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阿尔丁一脚踢在他胸口上,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地。 角鸮的反应也很快,想用左手的曲匕去割阿尔丁的小腿。阿尔丁以单手挥剑,当啷一声,把猎人手里的曲匕打飞了出去。 伴随着这股猛烈的力道,角鸮的左手腕折成了一个扭曲的角度,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叫声。 阿尔丁不给敌人喘息机会,他的靴子踩在猎人的胸骨上,将身体重心前移。角鸮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抓他的脚踝,但根本动摇不了他的力气。 “你知道吗,”阿尔丁低声说,“我们就像狼和狮子,都喜欢群体生活,但在两者都落单了的情况下,独狼可打不过狮子。” 因为胸口的重压,角鸮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依稀听见了骨头慢慢裂开的声音。 其实他觉得今天的情况有些异常。阿尔丁的力气确实在他之上,这一点他倒也承认,但他也不至于柔弱到这个地步才对…… 他们交手时间不算长,按说体力消耗不是很大,可他竟然被多次打乱步伐、打掉武器……他也算是经历过许多次生死战斗,还是有一定判断力的,这绝不是失误可以解释,而是他的体力大幅下降了。 他没有生病,目前身上也没有未愈的旧伤,身体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衰弱了。这种衰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角鸮完全回想不起来。 最后,他放弃了。他不再挣扎,当然也绝不会求饶,他干脆平躺着放松身体,静待死亡降临。 胸口的压力变轻了。角鸮仍然爬不起来,但呼吸比刚才顺利多了。他疑惑地望向前方,阿尔丁皱着眉,反复眨了几下眼睛,像是也有些身体不适。 由于眩晕,阿尔丁急需保持平衡,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踩在猎人胸口的脚也自然挪开了。 阿尔丁靠在了一棵树上,双手握着剑,尽力睁开眼睛盯着猎人。 从刚才起,他就觉得自己的呼吸比平时紊乱。起初他没觉得异常,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安逸了太久,体能退步了,虽然他一直保持着训练,但毕竟训练比不得实战…… 就在他想结果掉那猎人的时候,他忽然头晕眼花。这感觉有些像是受寒生病,也有点像蹲久后突然起身时的不适。可是他明明一向很健康,这种衰弱感只在缺衣少食的儿童时代出现过。 对角鸮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他应该立刻跳起来扑上去,但他完全没有力气这样做。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 与此同时,阿尔丁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了。他手里的剑慢慢垂了下去,剑尖碰到地面,他没有再次抬起手臂。他顺着树干滑坐下来,从眩晕转为了昏厥。 显然阿尔丁与角鸮身上都发生了异状。角鸮的症状出现得早,持续的时间长;阿尔丁则发作较晚,症状却来得更迅速、更猛烈。 角鸮费了很大的劲,终于站了起来,但他站不稳,摇晃了几下差点又跌倒。 他考虑要不要直接走过去掐死阿尔丁,又怕自己现在没力气,做不到。于是他四下环顾,看见了掉在不远处的曲刀。这是淬毒的武器,不需要有力气也能置敌人于死地。 角鸮跌跌撞撞向着曲刀走去,中途摔倒了,就继续向前爬行。他没有停下来思考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一心想赶紧拿到武器,杀死阿尔丁。 终于,他摸到了曲刀,握住刀柄,一咬牙,用尽全身仅剩的力量站起来。 他刚要折返,却忽然浑身僵硬——他感觉到了一股邪恶的威压感,就在他面对的方向,正向他越靠越近。 他条件反射地摆出应战姿势,虽然身体架势漏洞百出。 此时的森林非常昏暗。不仅雾气弥漫,天色也越来越暗了。重重树影中浮现出了两颗火苗,火苗越来越近,黑色的身影终于浮现了出来。 这是一个提着长剑的誓仇者。 亡者猎人并不是第一次和这种怪物打交道。上次突袭死灵师的时候,就有猎人死在它焦黑色的剑下。 誓仇者走得越来越近。角鸮看到了更为惊人的东西——通常情况下,怪物的全身和武器应该是纯粹的焦黑色,上面隐隐有些很小的裂缝,裂缝里流动着鲜血的颜色。但此时,他眼前的誓仇者好像有点不一样,它身上不止有细缝里的鲜血,还沾染着大量暗色的、属于真实生物的血液。 怪物的身体和武器几乎被这些血浸满了。血液在黑色上面并不明显,但在微光下就能显出湿漉漉的质感,也散发着特有的腥锈味道。 显然这怪物大开杀戒过。是谁敢于接近这样的不死生物?又是谁会发现它,并挡在它行走的路上,甚至敢于与它作战?而且这一切是刚刚发生的,发生的地点距离这里不会太远,所以残留的血液还没有干涸…… 第256页 角鸮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了其他猎人同伴的命运。 誓仇者大步走来。角鸮没有躲开,没有允许自己放下武器。 亡者猎人的使命是猎杀不死生物与亵渎生命之人,至死方休。于是,角鸮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 死灵师们提前在河岸边藏了魔像。包括之前用过的两台盾卫,以及一些聊胜于无的血肉魔像。法师们提前分工明确:一旦与城邦方发生冲突,有几个人负责直接施法攻击,几个人负责操纵魔像,还有几个人专门负责护送乌云。 三月和另两个年轻人就是专门负责护送乌云的,但现在看来,他们能不能等到乌云都很难说了。 突然,一名操控魔像的法师说:“有人正在越过河岸!他们踏上冰面了!” 不仅是她,另外几个法师也通过魔像陆续感知到了。城邦方有不少士兵上了冰面,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在缓慢地移动着,距离死灵师们所在的位置还比较远,应该是在进行初步观察。 操控者询问现在要怎么办,要不要启用魔像。正在法师们讨论的时候,商队保镖那边却发爆出一阵骚乱。 “德丽丝!”其中一名保镖发出怒吼,然后转身跑进雾中,另一个人也立刻跟了上去。 刚才死灵师们又是放誓仇者、又是讨论魔像的,那些保镖一直在注意这边,所以不小心分了神。 趁这机会,德丽丝用一名高大的男性法师作掩护物,不知不觉消失在了雾中。 在卡洛斯家族的商队里,有些人姑且还能算是真的人质,而另一些人其实是合谋者,所以死灵师没有对他们进行任何绑缚。 德丽丝虽然受到家族控制,但名义上怎么说也是商队头领,所以她一直享受着礼遇。比起死灵师来,反而是家族保镖更怕她逃走。 从被“绑架”以来,德丽丝一直非常配合,甚至主动帮了不少忙,无论是保镖还是法师都对她降低了警惕。她一直乖乖配合,哪怕有疑问也好商好量,从不擅自行动……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溜走,于是,一次就成功了。 至于保镖,他们的立场和死灵师一致,所以死灵师更不防备他们。现在他们为追德丽丝而贸然走出隐蔽法阵,法师们措手不及。 “别管他们了,”三月立刻告诉同伴,“不要大声叫喊,也不要再有人追出去了。如果这边乱起来,士兵就会发现我们的位置!隐蔽法阵并不是彻底隐形,我们动静太大会容易暴露。” 说完后,她蹲下来检查法阵边缘,确认隐蔽法阵还在稳定运行。 检查完,她回头看着这些施法者同伴……年长的法师还在和年轻人争论,操控魔像的法师汇报着经魔像感知到的士兵位置,还有些人沉默不语,只是一遍又一遍检查身上的防护法术…… 三月渐渐有一种感觉:事情已经失控了,早就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了。 这种失控并不是刚发生的,而是从很早就开始了……从他们打算让冬蓟施法的时候,甚至从他们绑架到了冬蓟这个人的时候……又或者是从更早的时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月缓缓站起身。一个老年法师看向她,询问她的意见是什么,是否要马上启用魔像之类的。 她想回答,刚张开嘴,声音还未聚集就消散在了胸腔中。 在这一瞬间,她都没能反应过来原因,还以为自己突然哑了……为什么没能发出声音? 接着,她感觉到了疼痛。是那种整个人被撕裂开来的疼痛。 疼痛持续得并不久,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了,然后是寒冷,冷到她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手指。 三月低下头,看到了沾血的长剑。 只有剑身,看不见剑柄,剑柄在她背后,剑身从她胸前穿透出来。 接着,后腰传来一股冲击,把她推向前方。剑从她背后抽离,她直直跌倒在冰面上。 一双靴子跨过三月的身体,站到了她前面去。 三月只能看见那人的小腿以下,以及目前垂下来的剑锋。她认出了那把剑。 剑本身的工艺平平无奇,值得惊叹的是剑身上的改锻符文以及多项附魔效果。只有施法者能辨识出这些细节。 上次看见这把剑是在海港城。她还记得拿剑的人叫莱恩,是冬蓟的弟弟。 曾经有一段时间,加入处刑队的莱恩已经不用剑了。他把剑交给多林,让多林送回树海。 就在前不久,他竟然在灰雁驿站又看到了这把剑。 驿站老板说是外地客人留在这的,客人出门后一直没回来,也没有退房,有人替他们付了房费,所以客人的行李物品都好好地放在房间里。不仅如此,那个客人特意说过要找白昼神殿骑士,要将这把剑交给其中某个人。 于是,莱恩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剑。 不仅如此,他还喜悦地发现,一切似乎就要重回正轨了——冬蓟已经离开了商会,北方这摊乱子也快要结束了。 莱恩已经在冰面上搜寻了很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看见了远处有东西在动。 德丽丝跑出了隐蔽法阵,接着,专门负责盯着她的保镖们也追了出来。 这一行为完全暴露了法阵所在的位置。 莱恩没有去管那些商人,而是朝着他们跑出来的方向走去。果然,只要靠近到非常近的距离内,隐蔽法阵就不起作用了。 第257页 这些知识还是从前冬蓟教给他的。隐形术无法一次覆盖多人,且持续时间很短,重复施法有被侦测到的风险;想彻底隐去身形最好是用全效遮蔽剂,但这东西制作困难,一般的法师做不了;还有个折中选择,就是隐蔽法阵,它持续时间长,施法也不会太难,但必须借助风雨雾气和遮蔽物之类的客观条件,并且只能远距离隐藏,离得太近就容易被发现。 莱恩没有再看三月一眼,只专注地面对着其他惊惶的法师。 三月在他身后挣扎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用尽所有力气,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气息。 其实三月是想警示他们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誓仇者在离开主人身体的期间,如果主人意外死去,誓仇者不会就地消散,而是会失去控制。失控后它究竟会做些什么,连三月也并不清楚。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手指也像冻僵一样,无法做出任何手势。 冰面在震动,应该是有人在慌乱中启动了藏在河边的魔像。 明明雾气还很浓重,却有狂风呼啸般的响声,那是虚体状态的誓仇者正在靠近。 有几个法师在用颤抖的声音念咒,还有些人干脆跑出了隐蔽法阵。莱恩念着祷词,向他们慢慢走去。 三月的意识消失之前,这是她最后听到和看到的东西。 第98章 阿尔丁短暂地失去意识,又很快转醒。他躺在地上,一睁眼就看到誓仇者正向这边走来。 起初他以为自己肯定完蛋了。他头晕又视线模糊,想跑都站不起来。令他庆幸的是,绝望并没有来临——誓仇者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好像根本没看见他。 阿尔丁立刻想到,誓仇者的目标不是他,它肯定在找到冬蓟和卡奈,应该是三月下的命令。 它接到的命令是找特定目标,而不是杀光一路上见到的生物,所以它只杀死了亡者猎人,没有攻击阿尔丁。只要你不主动妨碍它,你就约等于路边的石头和树,它不会理睬你。 在阿尔丁挣扎着想起来的时候,誓仇者已经站在了地洞门口。 誓仇者想往洞里跳,却被无形的壁障挡住进不去。它化为虚体进行尝试,仍然不行。于是它开始用剑砍、用手挖,还想从旁边挖出其他通路……这些都是没用的。力场壁障其实是完整球形,露在洞外的只是一小块而已。 誓仇者能免疫大多数奥术,而力场类法术是可以阻碍它们的少数法术之一。 刚才地洞入口一度消失,阿尔丁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这会儿,不但誓仇者找到了,连阿尔丁也一眼就看见了。估计石洞外原本有障目类法术,但障目法术骗不了不死生物,因为它们不是靠眼睛来寻找目标的。所以那个法术失效后,冬蓟没有补上,而是换了一个力场法术。 阿尔丁记得,以前冬蓟说自己并不太擅长力场法术。不知道他的施法能坚持多久。 阿尔丁寻思着,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做? 想击败誓仇者是不可能的,即使他的身体没有病痛也不可能,活人几乎没法对它造成伤害。估计死灵师有办法处置它吧,但没人知道方法。 或许地洞里的冬蓟会有办法。等他成功分离了乌云和卡奈,这三个施法者大概可以联手想出办法…… “这三个人联手”的念头浮现出来,令阿尔丁有一种微妙的不适。他意识到,乌云很可能需要留在某个身体里,很可能是冬蓟或卡奈其中之一…… 难道真会这样吗?按说冬蓟应该有更好的办法……阿尔丁赶紧驱赶掉这些联想,还是要专注于此时此刻。 现在最要紧的是防止誓仇者进入石洞。目前为止它还进不去,所以也没必要故意去打扰它,就让它继续劈砍力场壁障好了;一旦壁障有松动、解消的迹象,就要立刻用别的方法拖住誓仇者。 阿尔丁用剑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头好像没有刚才晕了,身体的力气也回来了一点,不知是真的恢复了还是心理作用。 他仍然搞不懂这突如其来的眩晕是怎么回事,但他能猜到,这事肯定和冬蓟有关。 阿尔丁慢慢靠近了誓仇者,不走得太近,保持在可进可退的距离。 誓仇者起初不理他,仍然专注于力场壁障,渐渐地,它劈砍的动作慢下来,最终停下了。 誓仇者的所有动作都停下了,连眼睛里的幽火都不再晃动,停在了某个瞬间。 阿尔丁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继续屏息观察。 不一会儿,誓仇者恢复了动作。它没有继续攻击力场壁障,而是发生了一些细小的颤动,然后突然朝左右不停挥剑,发起一通毫无规律的攻击。 它眼中的幽火逐渐变大,从细小的火苗变成了熊熊火舌,原本漆黑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竖向缝隙,就像是长错了位置的嘴巴一样,那张“嘴”里燃烧着与眼睛相同的血色火光,火光顺着体表的细小缝隙,在很短的时间内蔓延到了全身。 然后它向着天空咆哮,发出狂风呼啸的声音。 起初它只是不停疯狂挥剑,攻击身边一切能够触及的东西,然后它停了一下,好像看见了阿尔丁——看见了距离它最近的活物。 阿尔丁暗叫不妙。果然,誓仇者如飓风般向他冲了过来。 阿尔丁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慌张。他用剑身挡住了这冲锋的一击,整个人却被强大的冲击力震飞了出去。 第258页 跌倒后,他立刻爬了起来,只是动作并不如以前敏捷。看来体力确实恢复了一些,但远远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 誓仇者追得并不紧。它的行动模式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它既不专注于石洞,也不针对活人,不再紧盯同一个目标,而是在追击活人的同时也不停破坏所有能够触及的东西,包括树木、石块,还有那个亡者猎人的尸体。 它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这种情形下,阿尔丁是有机会逃走的。他应该把仅存的全部体力都用来逃命。 但阿尔丁想到,如果他迅速脱离这个区域,誓仇者就有可能再返回去攻击那个地洞。 想要引开誓仇者,他就得一边逃跑一边注意与誓仇者的距离,他们之间距离不能太近,太近了会很危险,也不能太远,太远了誓仇者就不一定会追上来。 这他妈也太难了……阿尔丁低声咒骂着。 他将鞭子从腰间解下来。鞭子的杀伤力很低,不过反正剑也一样没用,毕竟对手是誓仇者。他需要的不是杀伤力,而是长鞭的攻击范围。弓箭不行,离太远可能吸引不到誓仇者,站太近他可能来不及拉弓。他需要在保持近战的情况下拉开距离,持续扰敌,逐渐将誓仇者引开。 起初计策还算成功。誓仇者以阿尔丁为目标,跟着他越跑越远了。 但这样维持不了太久,阿尔丁会疲劳,誓仇者却不会;阿尔丁会受到地形的限制,誓仇者可以在实体虚体间转换,再崎岖的地面、再茂密的林木也无法影响它的敏捷。 更糟糕的是,最后一抹夕阳就快要消失在远山边缘了。雾气一直没有消散,森林里昏暗得犹如夜色,等太阳彻底落山后,恐怕更是会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阿尔丁听见了一股更剧烈的风声。誓仇者也一直在发出狂风般的啸声,那声音与现在听到风声并不重叠,两个声音来源于不同方向。 他只能听见声音,身体却感觉不到任何风吹。这显然不是真正的天气变化。 除了誓仇者,还有什么东西的嚎叫声听起来像狂风?唯一的答案是:另一个誓仇者。 情况显然非常不妙。不过,阿尔丁又觉得有点奇怪:三月的誓仇者确实有两个,但她会把两个都派出来找冬蓟吗?正常来说,她应该留下一个保护自己才对。 誓仇者放慢了步伐,好像也受到了另一个东西的影响。趁着这个机会,阿尔丁寻摸到一课足够粗壮的大树,用鞭子卷住高处的枝干,熟练地荡了上去。这样,他多少能得到一丝喘息之机。 他掏出照明杖,擦亮顶端,朝着那呼啸声的方向用力抛了过去。 冷光落地,照亮了方圆十几尺的范围。白雾中有一大块光照不透的黑色,它贴地而行,状似黑烟,正朝着誓仇者迅速逼近。 誓仇者感受到敌意,也向着黑烟扑了过去。二者交汇之时,黑烟腾空而起将誓仇者包围,誓仇者也跟着化为了虚体。 远远望去,它们不再具有明确的战斗动作,而是糅合成了一体,不断翻涌旋转,白雾中出现了黑色的小型风眼。 它们不仅形态交融,声音也逐渐合一,变成了同一股风声。原本誓仇者身上燃烧着血色火焰,现在火焰都四散开来,变成了细小的闪电,在风眼上部噼啪闪烁。 过了一会儿,风声逐渐平静了下来。风眼的旋转放慢,最终散开,重新变回黑烟落到地面上。 树林恢复了平静。黑烟仍在,誓仇者却不见了。 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随着脚步靠近,黑烟向着中心凝聚,形成一个边缘不太清晰的人形物体。 它的眼睛位置亮起了幽火,和正常状态的誓仇者一模一样。 起初黑烟挡住了照明杖的光芒,现在黑烟让开了,阿尔丁终于看清了来者——冬蓟走到光芒范围内,从地上捡起了照明杖,举在面前。 冬蓟四下环顾。他举着照明杖,阿尔丁能远远看到他,他却看不见树上的阿尔丁。 “阿尔丁,你在吗?”冬蓟喊了几声,“你在附近吗?能听到我吗?” 阿尔丁回答:“我这就来。” 冬蓟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出声之后,阿尔丁突然有点后悔:我也太疏忽大意了,现在不该出声的,至少也应该多观察一下。 从刚才看见的情形来看,似乎是黑烟吞掉了三月的誓仇者,二者合二为一。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眼前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此时的冬蓟是敌是友…… 他习惯了冬蓟文弱无害的模样。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个半精灵也可以是很危险的人物。 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提防也没用。阿尔丁从树上跳了下来,朝照明杖的光芒走去。 冬蓟望着黑烟。阿尔丁走到旁边,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冬蓟回答:“一两句话很难说明白。你理解成另一种形式的誓仇者好了,它们二者有相同之处,但又不完全一样。” 说完,他把手探入黑烟内部。皮肤接触到烟雾的地方泛起细小的字符。他读过字符之后,摇头叹气。 “怎么?”阿尔丁问。 冬蓟说:“三月……也就艾琳·塔尔,她已经死了。” “所以誓仇者失控了?” “是的。主人去世时,如果誓仇者并未被放出,而是在主人体内,那么它们就会随着主人的死亡而消散;如果誓仇者正在外出执行命令,这时主人突然死亡,誓仇者就会失控、发狂,它们会攻击任何辨识到的东西,永远持续攻击下去,没有终止。” 第259页 “三月有两个誓仇者,”阿尔丁提醒道,“现在两个都在这吗?” 冬蓟摇摇头:“另一个不在这里。” 但从刚才的情况看,就像是两个誓仇者合二为一……如果另一个不在,那团突然出现的黑色暴风又是什么? 阿尔丁脸上带着疑惑,冬蓟暂时没有继续解释。他把手停留在黑烟内部,用手指写下了一串奥术文字。 文字刚成型时是血红色,接着逐渐融化在黑烟中。全部融化掉之后,黑烟“头部”的两团幽火剧烈闪烁了起来,像是在急切地表达着什么。 冬蓟望着它说:“既然是已经谈好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反悔。去吧,永别了。” 他说完之后,黑烟再次旋转起来。它先是收缩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如离弦利箭般,射向森林深处。 现在这里只剩下冬蓟与阿尔丁了。阿尔丁打量着冬蓟,看他似乎没有受伤,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阿尔丁的视线移回冬蓟脸上,发现冬蓟也在盯着他。 “怎么,惊讶于我还活着?”阿尔丁问。 冬蓟说:“不,我惊讶于你竟然还在附近。誓仇者刚出现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跑掉,它是冲着我来的,只要你不妨碍它,它就不会追你。” “我知道。”阿尔丁说。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跑。倒不是因为嘴硬,而是因为冬蓟肯定明白其中原因,不需要他多说。 冬蓟认为他会接着主动问点什么,就等着他问,可阿尔丁却不说话。 于是冬蓟主动说:“我把那个东西遣走了,它会去找到另一个誓仇者,用同样的方式吞掉它。说‘吞’其实不准确,这是虚体不死生物之间的同调嵌合……解释起来很麻烦,就理解成吞掉好了。” 阿尔丁问:“那个东西……它比誓仇者更强大?” 冬蓟说:“也不是。正常情况下,两个誓仇者是无法互相攻击的,即使来自不同的主人也一样。它们伤害不到彼此,只能伤害对方的主人……所以也没法比较谁更强大。但已失控的誓仇者就不一样了,它不再是完整的东西,而是一种法术意外终止后的残留物。我们使用同类型的虚体生物,就可以对它们进行同调嵌合。” 阿尔丁叹道;“哦,我可以理解为,就像是游隼佣兵团遇到了一个逃兵队伍,队伍里没有指挥官,于是我们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收编到手里。” “有点类似吧。”冬蓟先是笑了笑,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再次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估计得没错,另一个誓仇者应该是在三月身边保护她。三月肯定是在希瓦河附近,那边人多,誓仇者一旦失控可不好办……但愿还来得及。” 阿尔丁说:“三月死了,说明死灵师肯定是和神殿骑士发生冲突了。” 冬蓟点头叹息。 如果事情发展得顺利,一旦有人发现实验室里根本没有卡奈,死灵师就应该撤离,城邦方会继续防守河岸。 如果是这样,双方都不会有什么伤亡,情况应该不至于太糟糕。 但冬蓟也早就明白,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而事实往往会出现各种变数。他做不到兼顾各方,就只好优先于自己的最大目标——完成法术。 想到这,冬蓟有些疑虑地望向阿尔丁。他本以为阿尔丁很着急,会赶紧问法术成功了没有,但阿尔丁就是不问。 他们已经说了这么多话,阿尔丁就是不提卡奈,一句沾边的也不提。 这个时候,阿尔丁正在旁边走来走去,捡起一些枝枝叉叉。冬蓟问他在做什么。阿尔丁指了个方向:“那边有个开阔的地方。如果你不急着离开的话,我们去那边吧,生点火,暖和一些。” 冬蓟很想说,要想暖和还不简单,回地洞里就可以了……地洞里本来就比外面暖,实在不行还有恒温法术,这类法术在室内等狭小空间里效果比较好,在室外用处有限。 但是他忽然意识到,阿尔丁不是忘了那个地洞,是他不想主动回去。回去就可能直接看见卡奈。 如果冬蓟主动说起这些事,阿尔丁肯定是想听的。他想去生火,就说明他想坐下来详谈。但他又不问,显然是不想听到坏消息,所以正在进行微弱而无谓的逃避。 冬蓟叹了口气,望着阿尔丁的背影,苦笑着跟了上去。 第99章 制作誓仇者需要很多前提条件。 首先,受术尸体不能是病死或死于意外,必须是死于已知的谋害。其次,施法者要与尸体生前认识彼此,不能是陌生人。如果条件不满足,法术就会失败。 法术开始起效之后,施法者会损失大量血液。随着法术的咏唱,血液由虚空之中借道,奔涌向受术尸体的身体各处,在其皮肉之下静默地燃烧。年久的尸体会先逐渐充盈起来,然后一点点变成焦黑色,最后化作虚体,原地消失。 尸体消失一定时间后,誓仇者就会出现。在誓仇者出现前,施法者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甚至有死亡风险。如果施法者虚弱而死,法术也会随之失败;一旦誓仇者与施法者成功见面,施法者的身体就会恢复健康。 见面后,施法者可以询问誓仇者三个问题。问题必须和他的生前经历有关,他必将以实话回答。 回答过问题后,誓仇者就正式被启用。他会先去为自己复仇,仇人死亡之后,它就回到施法者身边,成为施法者绝对忠诚的保镖与奴仆。从此以后,它就不再具有语言能力和自我意识。 第260页 制作誓仇者是巫祭法术的一种,它的施法条件非常主观,而且涉及很多不可量化的细节。这些特征与现在的高阶奥术体系非常不同。 高阶奥术更像是制作器具,或者比喻成做饭也可以。有更清晰的操作范式,施法材料可替换、可优化,风险和效果都更加明确,没有那么多主观因素。 而巫祭法术不同。它起源得更早,与异界、虚空、神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有很多别称,中性一些的说法是“古魔法”,贬义的说法是“巫咒”,又好听又吓人的说法是“次等神术”。 巫祭法术本质是献祭,是与混沌不明的东西进行交换。而高阶奥术的本质是操纵与提炼。 如今人们十分排斥死灵学派与异界学派,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两个学派的本源与巫祭法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读过三月拿来的文献之后,冬蓟发现制作誓仇者的法术并不是很难。涉及的咒语、符文、施法技艺都难度不高,对施法材料要求的也不是十分精密,它的难点是那些很主观的限制条件,还有对施法者身体的伤害。 冬蓟试着把这个法术精简化理解,发现它的本质和复生活尸差不多,都是从一个受术体里提取一份残余量极少的灵魂,然后把灵魂当燃料,加入施法者的血液助燃,重塑受术体的生命属性。 至于“施法者要与死者认识”这一点,应该为了更容易产生共鸣。用精炼师的语言来说,就是易于进行同调嵌合。 誓仇者完成后,它的身体并不是原本那具受术体,原受术体已被烧尽。以死灵学派的角度来看,这一代价有些过大了,死灵学派也有其他类似法术,通常并不需要消耗整个受术体。 怀着这一疑惑,冬蓟详细分析了誓仇者法术的核心符文,逐渐搞懂了它的原理。 人死之后若无神域可去,灵魂即沉入虚空。虚空只接受灵魂,原则上不可能接受躯体,而死亡已久的躯体上能用的灵魂太少了,施法者不得不用魔法把死者的躯体改造成可接受的祭品,然后用它换来想要的效果。 那么,如果受术体上的灵魂极为丰盈呢?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消耗躯体?比如……如果一具身体上有两个完整且健康的灵魂呢? 在这样的思路下,冬蓟尝试对唤起誓仇者法术进行改锻。这是嵌合法术技艺的一种,精炼师们称之为改锻:比如说,把锐锋法术换成延时出血,改变了符文核心,更换了其中多个运作中的恒定魔法效果,但并不需要改变该器物的整体外形,也不需要把它拆解或重铸。 就这样,冬蓟把制作誓仇者的法术用在了卡奈的躯体上。他并不是真的要做誓仇者,也不需要烧掉卡奈的整个身体。他有自己的新手法。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处理一个很头疼的问题——卡奈提前服下的紫鼠草汁毒剂。 卡奈用的毒剂也是经冬蓟改良的版本,生效过程与原配方不同。如果使用原配方,中毒者从无感到昏睡大约需要一刻到两刻时间,进入昏睡阶段后会迅速毒发,然后很快会死亡;改良后的毒剂则不同,人服药后会迅速昏睡,昏睡后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活着,最终再慢慢毒发,也就是睡得更快,但毒发更慢。 当初冬蓟改造药剂,主要目的是为了限制乌云,让它来不及在卡奈清醒时占据身体。毕竟乌云不同于普通人,冬蓟担心他有办法应对体内毒素。 现在看来,改良药剂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根据白湖城大神殿的侦测,卡奈确实没有完全死去。他的灵魂尚未离开,对神术探知有反应。 这可能是因为卡奈身上有凭依锁法术。这个法术会把身体和灵魂完全绑定,人不生不死,正常的生理变化完全中止,所以毒素的发展也停在了某个阶段。 现在的问题是,解消凭依锁后,紫鼠草汁的毒素该怎么处理呢……如果乌云自由了,卡奈却迅速毒发死去,那这件事就做得毫无意义了。 所以,冬蓟有需要使用一些来自毒物学派的法术。 有一类法术可以将药剂导出,也能移除已进入人体的毒剂。“导出”并不是“解毒”,而是把药剂提炼导出来供施法者使用。对受术者来说,这个法术虽然确实可以清除毒素,却也不是“解毒”这么简单,因为据说导出过程极其痛苦,连颠茄水也安抚不了这种痛,一般人难以承受。 不过卡奈这边倒简单了。他身上有凭依锁,灵魂是封锢状态,无知无觉,不生不死,自然也不会痛。 紫鼠草汁和一般毒物的导出手法略有不同。它是由奥术催化的成品毒剂,导出后,它无法制剂化,必须立即将它导入其他活物体内,这样才能把受术者体内的毒物清理干净。 这么一来,被导入毒物的另一个人似乎必死无疑。 但对冬蓟来说,这都不成问题。他已经提前想到好了应对方法: 在元素学派里有个大型范围法术,叫做重雾壁障。它需要借助已自然形成的天气,稳定住天气的性状和持续时间,主要用于隐蔽和防御。 毒物学派也有需要借助天气的法术,叫做浸入术。效果是借助潮湿水汽去扩散药剂的效果。不同程度的天气对应不同效果的药剂,还要计算好的剂量,限定扩散范围。 将这两个法术进行嵌合改锻,就是冬蓟如今施展的法术了。这是他身为精炼师的真正本行。 第261页 冬蓟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施法的,他从几天前就在准备,昨天起雾之后,他一直在持续进行施法。 他做的事情其实很易懂。简单来说就是:他把紫鼠草汁毒素导出,利用重雾壁障和浸入术进行传播,把毒素导入给了雾气范围里的每一个人。 包括工人、护送队、处刑队、城邦卫队、猎人、死灵师……当然也包括阿尔丁,还有冬蓟自己。 距离卡奈的身体越近,摄入的毒素就会越多,越会有明显的不适。人们摄入毒素的剂量并不平均,因为导入效果有一定随机性,还会受到局部小气候、法术扩散效果、个人身体素质等等的影响。 但总而言之,大家摄入的都是安全剂量。有这么多人分担毒剂,每个人都会有些难受,却都没有太大的风险,都不会有后遗症,更不会有人死亡。 先处置好紫鼠草汁的事,才能完成最后的法术,也就是分离乌云与卡奈。 乌云不是虚体生物,而是一种必须依附人体的不死生物。要让它离开卡奈,那就必须再给它别的身体,否则无法完成分离。 但冬蓟肯定不会给乌云找身体,更不会傻到拿自己冒险。他使用了经过改造唤起誓仇者法术,用这种方法,把乌云的灵魂孤立了出来。 法术不需要消耗卡奈的整个身体。这个身体里灵魂丰沛,有足够的燃料,不需要烧肉身来献祭。 施法过程中,仍然会有消耗大量血液的那个步骤。冬蓟并没有只使用自己的血。 他检查过法术的基底符文,发现它的本质上需要的并不是“施法者的血”,而是“誓仇者主人的血”。只不过在从前,“施法者”与“主人”通常是同一个人。 将来,乌云会作为另一种形式的誓仇者醒来。它仍然需要依附于“主人”,但冬蓟并不想把这种东西绑在自己身上。 冬蓟利用刚才的重雾壁障和浸入术,不仅让大雾中的每个人都被导入了毒素,同时也在每个人身上都提取了少量血液。这么多人均摊一下,每个人都根本感觉不到失血。 献出血液的人,就是誓仇者的“主人”。也就是说,大雾中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誓仇者的“主人”。 虽然主人众多,却不用担心他们滥用誓仇者,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只有冬蓟知道真相,也只有冬蓟懂得如何驱策这个“誓仇者”。 其实乌云不能算是真正的誓仇者,它经历的唤起步骤有太多改动,最终效果不是很完美。 它一直是半实体半虚体,没有别的誓仇者那样稳定的外形,也不需要回答三个问题。与誓仇者一样的是,它不能说话。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用声带、嘴巴来使用语言。 冬蓟想出了别的沟通方式。他直接在誓仇者体内书写奥术字符,把想沟通的事情传达给乌云的意识。 法术基本结束之后,冬蓟察觉到三月的誓仇者来到附近,还带着异常的魔法波动。于是,他和乌云打了个商量。 一切的大前提是:我不可能放你自由。 他告诉乌云,无论是从我的意愿上来说,还是从法术是否能实现的角度说,你都不可能实现你原本的目的了。 我也不想做你的主人,不想使用誓仇者,无论它是不是你。 乌云也给出了反馈。它说不了正常的句子,就用奥术文字排列了一下,没说别的,只是重复了一遍施法者誓言。 ——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 这就是了。冬蓟已经得到了答案,明白了它的意思。 乌云并不是那种与世无争的类型。这么多年里,它费尽心思潜入商会,凭依于一个又一个身体,它结交过不少人,坑害过不少人,享受过权力,体验过欲求,也曾做出错误的判断……它可一点都没有远离“世俗”。 看起来,貌似乌云没有权利再提那句誓词,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它当然可以说,而且他一直在实践,直到今天也是。 因为誓词说的并不是“放弃世俗”,而是当用则用,但,“视其次之”。 如果乌云与卡奈的身体维持原样,乌云会被永远禁锢在神殿里。即使有一天神殿把它提取出来,也是为了消灭它。 如果他化为类似誓仇者的东西,在重雾之中分散开来,融合进所有“主人”身上,那么它反而能继续存在。 它原本就不是人类,如今更是化为了一段段奥术符文碎片,被数百人不知情地携带着。 或许将来的一天,某些施法者会在解析法阵中再次“看见”它。那时,它早已不是名为乌云的法师,而是一段来自许多死灵师的隐秘知识。 无论那一天何时到来,无论乌云能在奥法领域起到何种作用,也总比它消散在神殿里要好得多。所以它做出了选择。 冬蓟重复了那句誓言。他与乌云达成一致。 他只驱策“誓仇者”一次,让它对三月遗留下来的誓仇者进行同调嵌合,之后,所有事情都会结束。 其中种种,冬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以前他对别人说过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比如利用巫祭法术原理什么的。死灵师听说过,阿尔丁也听说过,但当时冬蓟说得并不是很清楚,他们只能模糊地知道个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冬蓟实际上做了什么。 离开地洞,见到阿尔丁之后,他也没有把法术说得太明白。 第262页 本来阿尔丁就不懂法术,也不会问得太深。 ===================== 阿尔丁在林间空地上生起了小篝火,两人就这样坐在旁边交谈。 在冬蓟述说情况的时候,阿尔丁全程没有插话。冬蓟都说完之后,二人陷入沉默,只能听见火苗噼啪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丁说:“如果三月死了,估计是被神殿的人杀死的。这么一来,希瓦河那边也许已经爆发了冲突,双方都会有伤亡。” 冬蓟瞟了他一眼——当然了,这还用讨论吗,篝火升起来之前我们不就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吗…… 冬蓟心想,你果然还是不敢直接问卡奈的事。 阿尔丁问:“交换人质的事,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冬蓟就顺着他的意思,先回答这件事:“原本我是这么想的。让实验室的法师们假装忙活一天,我躲出来,利用这段时间完成法术。最后肯定会有人发现我和卡奈不在实验室,但没关系,重雾已经给大家导入毒素了,大家都会虚弱无力,没法大肆搜捕我,也没法和死灵师战斗。死灵师那边也一样,他们也会受到导入毒素的影响。我知道他们要藏在冰面上,只要向后撤退,很快就能逃到北岸。一旦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劲,无论是发现我不在场,还是发现同伴中有人身体不适,只要他们赶紧撤退,就一定能跑得掉。除非他们不跑,偏要硬碰硬……” 阿尔丁说:“我现在已经恢复了。那他们呢?如果他们也恢复了,可能就不会跑,会有进一步行动。” 冬蓟说:“他们暂时恢复不了。你距离我本人很近,所以你恢复得快。完成法术后,我就在地洞那边点了准备好的复合熏香,不能解毒,但能缓解不适。毕竟我自己也想舒服一点。希瓦河那边可没有这种待遇。” 他用小木棍扒拉着柴火,渐渐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说:“既然三月死了,我估计情况是有变……是在导入毒素之前,城邦和死灵师可能已经打起来了,这么一来,就可能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唉,那也没办法了。我又不是他们的将领,管不了他们具体怎么做。” 听他这么说,阿尔丁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假贝罗斯的风波中,冬蓟被海港城卫队押送着,遇到假贝罗斯派来的一伙佣兵。卫队和佣兵发生了打斗,冬蓟施展范围性短效改锻法术,给所有人身上的器物都加上奇怪的附魔效果,让卫队和佣兵根本打不了架,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据说那个法术不是做这事用的,但他用得非常巧妙。 不谈过去与后来,只说当时那个时刻,冬蓟似乎不偏向任何一方,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打不起来。 猛一看去,他这么做似乎很善良,甚至有点善心泛滥的味道,但仔细琢磨起来,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这分明是一种淡漠,或者也可以说是中立。他明明身在纠纷中心,本该有自己的判断,但他的心态却是异类般的疏离。 如今冬蓟做的事情也是一样。他既不支持死灵师,也不支持城邦方,他和所有人都是盟友,然后平静地骗了所有人,还把所有人的身体当做施法工具…… 阿尔丁感叹道:“我都有点迷糊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乎那些人,还是毫不在乎。” “在乎。”冬蓟认真地回答,“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不希望有太多死伤,但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并不为此负责。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阿尔丁点点头,又问:“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个纰漏——万一神殿和城邦卫队没有按兵不动,而是一清早就去攻击死灵师,然后顺便发现你不在实验室,立刻开始追捕你……而你根本还没走远,那怎么办?” 冬蓟笑了笑:“不会的。” “这么肯定?” “对。因为亡者猎人没有按时出现。” 这话让阿尔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冬蓟说:“根据我的猜测,只要猎人迟迟不出现,城邦方就不会草率出手。我想争取的就是这段时间。我可以安心施法,死灵师有机会撤离,让大家互相错过,尽量不发生战斗。” “你知道猎人没出现?”阿尔丁问。 冬蓟说:“嗯。我提前做过一些安排,让猎人远离希瓦河。” 阿尔丁并不知道冬蓟还干了这件事。他双肘撑在膝盖上,暂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冬蓟。 冬蓟继续说:“按照你们的计划,亡者猎人会得知最后这次交换人质的时间和地点,甚至会得到处刑队的邀请,要他们来一起围剿死灵师。以猎人的性格,他们会自发成为发起进攻的先锋,等他们和死灵师打得两败俱伤时,城邦方就开始出手,把他们和死灵师一起处理掉。在这个过程中,即使卡洛斯家族的人都死了,责任也可以算在疯猎人头上,而且整个过程是大家亲眼所见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最后,邪恶的死灵师和滥杀无辜的猎人都会受到惩罚,而城邦卫队与神殿骑士主持了正义,为无辜死者报了仇……你看,这就是你们最初打的主意。” 阿尔丁注意到了冬蓟的用词——你们。 他望着冬蓟,目光愈发暗淡。 冬蓟说:“是的,我知道是谁在与亡者猎人合作了。起初我怀疑是你,又觉得像是莱恩……后来我终于能确定了。是你们,你们两个都参与了。” 第263页 他一开始是面带苦笑,说到后来,几乎笑出了声:“阿尔丁,我很欣慰啊。从前莱恩讨厌你,你似乎也不太看得上他,现在你们终于成为好朋友了?我真的十分欣慰。” 第100章 阿尔丁试着解释:“我和莱恩确实商量过一些事。因为我们必须去权衡……” 冬蓟抬手示意他停下:“好了,不谈这些事了。我只是想感叹一下,不是想让你和莱恩去弥补什么。已经没意义了。” 阿尔丁微蹙眉。 没意义了?他一时拿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冬蓟多少有点让他看不透了。 冬蓟说:“我们聊重点吧。你到这里来显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卡奈吧?可是你一直不问,是不敢问吗?怕听见坏消息?” 阿尔丁没回答,看着篝火。 冬蓟说:“你不问,那我就主动说吧。卡奈在地洞里,目前还没清醒,但假以时日肯定会醒来,你想办法把他带走就是了。至于将来怎么安排,后续的麻烦事怎么处理,我就不参与了。” 阿尔丁说:“你的法术成功了。”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冬蓟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尔丁也跟着一起站起来。 他们两人原本坐在篝火两侧,坐下时隔着火光与烟雾,基本不太能看清彼此;现在他们四目相接,身形被热气微微扭曲,眼神却互相看得清晰。 阿尔丁先从对视中移开了眼睛。 他收拾了一下散落在周围的武器,发出不满的叹息。身体还在受到毒素影响,仍然比较疲惫。 整理好之后,阿尔丁从篝火旁绕过去,走向地洞所在的方向。 路过冬蓟身边时,他本该继续向前,应该与冬蓟擦肩而过。但他站住了脚步。 阿尔丁站在冬蓟身边,却看着地洞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冬蓟叹气:“哦,我明白了”。 阿尔丁还什么都没说呢。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刚才我说,你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我,”冬蓟平静地说,“这个说法不对,至少是不全面。你的目的里有那么一小部分确实是为了我。” “我在考虑一件事。”阿尔丁说。 冬蓟问:“是在考虑用什么手法杀我吗?” 阿尔丁缓缓转头向他。 冬蓟笑道:“对,我当然知道。神殿和费西西特其实都提防我,他们不是很愿意让我施法,更不愿让我施法成功。这个法术……它根本不该存在于世上。虽然它还是个雏形,但如果不在这时消灭它,它就有可能在未来制造出更大的麻烦。我是施法者,这些我都懂。改造肉身已是极大的邪恶,操纵灵魂更是在亵渎所有生灵。” 他向后看了一眼,望向地洞,又转回头看着阿尔的手。 那只手正搭在弯刀刀柄上。 他继续说:“神殿不希望我的法术成功,但他们不会直接说,否则就显得有点太冷漠了,一点也不正义、不慈爱……所以,我猜他们应该和你达成过某种协议吧?让我施法,以此来拖住死灵师,然后在法术成功前处理掉我……可是你又希望我成功,希望我救活卡奈,怎么办呢?那就只能改成在法术成功之后再杀我了。” 他说完之后,阿尔丁却笑了。 冬蓟问:“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阿尔丁回答,“非常精准。我和神殿商量的结果就是这样。” 冬蓟点点头:“我们两个都受了毒素影响,即使你比平时虚弱,我也依然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要做什么,我无法反抗。随你吧。” 阿尔丁问:“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不想活命吗?” 冬蓟说:“当然想活命。但我太累了,所以想换一种处世方式。从现在起,我就做自己很想做的、必须做的事,除此之外的就都随便吧,交给命运就好。” 阿尔丁没有回答。他向冬蓟走了两步,现在两人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冬蓟颈下与锁骨的位置。手掌向前轻推,但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冬蓟随着这股力气后退,靠在树干上。 他的目光越过阿尔丁,望着那团篝火,眼神中并没有怯意,只有淡漠和疲惫。 颈下的手掌一直没有收紧,弯刀也并没有出鞘。阿尔丁低下头,用额头碰在冬蓟额头上。 阿尔丁轻声说:“不愿意就推开我。” 说完,他闭眼俯身,先是拥抱,再是亲吻。 冬蓟有些惊讶,但没有去推阿尔丁。他的眼睛睁大了一瞬,然后也缓缓闭了起来。 嘴唇分开后,阿尔丁望着半精灵的眼睛,看到了那种久违的表情。其中并无太多羞怯,更多的是恍惚和迟疑,如同饮酒微醺。 冬蓟的头发比刚才乱了点,阿尔丁将一缕发丝拢到尖耳朵后面。 阿尔丁说:“关于神殿和城邦的态度,你说得都对。但关于我正在考虑的事,你说错了。” 冬蓟终于收回目光,望向他。 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在考虑要不要杀你、要如何杀你。正如你所说,要杀你其实很简单,而我在考虑的事情比这个更复杂、更难做到。” 这个说法令冬蓟既意外又好奇。他问:“是什么事?” 阿尔丁回答:“我在想,如果我开口要你回海港城,你肯定不会同意。我可以提出更优厚的物质条件,还可以拿私人感情来做理由,这些方式都可以试试看……但我觉得一定没用,说了也是白说。如果我邀请你回来,你会怎么想?你肯定会想,我是看到卡奈有救了,就自以为是地‘原谅’你了,我是看你还没有物尽其用,想再买回去继续用……” 第264页 冬蓟闻言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摇头。 不是为否认,只是感叹和无奈而已。 “你看,我说对了吧,”阿尔丁也笑了,“你说过你不适合商会。现在我可以对你说‘我们改变了,我们不做那些危险的事了’……但我不会这样说的。这不现实。商会还是你所知道的商会,我也还是森蚺阿尔丁。所以我就想,到底要怎么做、怎么去表达,才能让你愿意回来,又不让你有不愉快的感觉呢?思来想去,我觉得没有任何办法。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说完之后,阿尔丁与冬蓟一样靠在了树干上。宝石森林里的大树十分粗壮,两人靠在上面可以肩并着肩,只有面部微妙地朝着不同方向。 冬蓟想了想,问:“你想让我回去,具体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你不一定需要回商会,”阿尔丁说,“如果你能回海港城就足够了,毕竟你和西郊工坊的那群人合得来,海港城气候也比较舒服。” “不需要我为商会服务了吗?” “说实话,还是需要的。如果你愿意,我当然很需要。但问题是你肯定不愿意啊,那我说这个就没意义了。” “为什么呢……”冬蓟若有所思。 他的“为什么”更像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指明问的到底是什么——是问为什么希望他回海港城?还是问为什么可以不为商会工作?又或者是问别的什么…… 阿尔丁也没有追问。他不需要问得很清楚,即使不问清楚,他也可以给出回答。 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回答:“因为你很特殊。” “什么叫特殊。” “反正就是不太一样……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冬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水汽融进了正在逐渐淡去的雾中。 他的声音有点像叹息,还带有细微的颤音。 阿尔丁望向他,他微微扭头,头发和兜帽遮住了侧脸,也挡住了以往会泄露情绪的耳尖。 良久,冬蓟轻轻说:“好巧。” 阿尔丁疑惑:“什么?” “好巧,我也差不多是这个感觉,”冬蓟感叹着,“对我来说,你也很特殊。” 这话让阿尔丁目光一闪,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因为他完全明白冬蓟的意思。这句话并不是什么心意相通的剖白,不是那种令人感动的言辞。 它只是一个事实而已。只是描述一个已经产生的、持续存在的感受。 这种感受实在是太难以定义了。 会产生这种感受,恐怕是因为他们在某些地方有点相似。 比如说,他们都是身边只剩下唯一一个亲人,而且都曾为这份亲情头痛过。但再怎么头痛,亲情也不难描述,它很容易被自己、被对方、被所有人理解:因为血脉相通,更因为天长日久的相处,这是人与人之间注定断不开的联系。 再比如说,他们都走在一条很特殊的道路上。乍一看去,这条路一点也不孤独,世上有很多法师,世上也有很多野心勃勃的商人……他们会遇到很多同路人,其中或敌或友,反正热闹得很。 这条路的问题不是孤独,也不是危险,而是走路的人如果走得太深、太久,路就成了绝对不可被替代的东西。 温暖平和的生活,正义感,信仰,爱……这些都是好东西,却都无法代替他们脚下的路。 什么东西是唯一真理,什么东西可被替代、可被抛弃,可被视为次之? 于是,在自己这条路上走得太久之后,渐渐就只能独行了。 这么一来,他们就无法定义对方算是什么。说是什么都不太对。 不止是盟友,算不得敌人,不符合亲情,不能叫朋友,也根本够不上世人所赞颂的所谓爱。 根本套不进别的模子里。 两人之中,如果只有其中一个人这样想,另一个人就有一定几率产生误会:要么低估了这种“特殊”,要么把它高估成什么更飘忽的东西。 而如果两个人都这样想,两个人都清楚明白,那这种感受就会变成默契。 既是默契,也是透彻得近乎于无情。 如今他们身在北方寂静的森林里,这里除了草木、薄雾和篝火,就只有他们自己。 所以也没必要构思什么的委婉的漂亮句子了,实话实说更好。 一段时间里,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篝火。 然后冬蓟先打破了寂静:“我不能一直留在这。我该走了。” 阿尔丁点点头,站直了身体:“那你去吧。我把篝火处理一下。” 冬蓟离开了片刻。这段时间里,阿尔丁灭掉了篝火,把火堆残渣清理了一下,再仔细检查周围有没有留下不该出现的个人物品。 很快冬蓟就又回来了。他拖着空的滑橇,滑橇上不再有人体,却多了两个小背囊,冬蓟从死灵师的地洞里拿了些将来用得上的东西。 走过阿尔丁身边,冬蓟点头致意,以示告别。 他刚要走,阿尔丁拉住了他的手腕:“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带你喜欢的那两种点心来。” 冬蓟望着他,摇了摇头。 阿尔丁以为冬蓟的意思是不会再见面,他叹口气,放开了手。 这时冬蓟回答道:“谁知道下次见面是在哪呢?难道你还能天天都带着一盒点心?等将来再说吧,等我去海港城的时候。” 第265页 “你会回海港城?”阿尔丁问。 冬蓟说:“嗯,我是个精炼师啊。等一切平息下来之后,我还有很多事想做呢。西郊工坊我肯定得去,你们的救济院市集也是好地方,我可能还会去买东西。” 他回答得很认真。看得出并不是假意敷衍。 “好。随时欢迎。”阿尔丁说。 冬蓟提醒道:“但我承诺不了具体的日期,你可别认为我在骗你。” “不会的,我都明白。” 阿尔丁说完,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冬蓟问他怎么了,阿尔丁说:“我想起刚才你说了一句话。你以为我要杀你,然后你说了这么一句——‘交给命运就好。’我发现这句话很对。” 说完,他摊开手,胳膊拢住冬蓟的肩膀,冬蓟也走近一步。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 冬蓟把脸埋在阿尔丁颈间,阿尔丁吻了一下冬蓟的发顶。 这种亲昵有点像回到了以前。但实际上并没有,他们并没有回到过去。这是不同的。 将来是更加疏远,还是止步于此,或是会有其他的可能性——此时谁也无法做出回答。 都交给命运就好。 拥抱后,他们慢慢分开,轻拍了拍彼此的胳膊。 仿佛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街头偶遇。 ==================== 有很多人在实验室门口说话,西蒙在门边坐着仔细听。 好像是交换人质的事有了什么进展,还发生了战斗,反正听起来是不顺利。 人群很快散去了,西蒙还是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紧张地咬着嘴唇,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之前有法师给西蒙简单处理了伤处,拆了个卷轴匣做成简易夹板,固定了他折断的手指。西蒙捧着手,脸上泪痕未干。 过了一会儿,有一些受伤的人被送进了实验室。这一带没有比实验室更暖和的房子了。 西蒙放眼望去,屋里到处都是伤得比他更重的人。他想,这时候留在屋里反而休息不好,可能还得帮别的法师干活……还不如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正好找人打听一下情况。反正他穿着附有恒温魔法的袍子,不怎么怕冷。 他离开实验室,装作忙着找什么的样子走来走去,走到了河边的灌木附近。 他不想距离河面太近,就想赶紧离开,这时,他看到有个年轻骑士孤零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那人没穿铠甲,身边也没有武器,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却不披毯子。西蒙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寻思着要怎么开始交谈。 这时,年轻骑士浑身一凛,猛地伸手拉住西蒙的袍子。 这个人很年轻,五官俊秀,有一双橄榄石般的眼睛。但此时这张脸却十分苍白,他双眼圆睁,眼白泛红,在一瞬间迸射出某种激烈的光芒,也说不清是怒火还是热情。 西蒙正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抱歉,我认错人了。”莱恩说。 看清来者的模样后,他扭回头去,目光又转到黑暗的河面上。 西蒙说:“不不,我才应该说抱歉。是不是吓到你啦?” 莱恩摇摇头。 西蒙问:“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莱恩又只是摇头,不吭声。 西蒙又说:“天这么冷,你这样会生病的。他们在那边弄了篝火,比较暖和,去那边坐着吧?” 西蒙蹲在莱恩身边,又说了很多关切的话,其中捎带着问到战况如何、现在大家准备做什么等等。 莱恩目光放空,基本不怎么回答,要么摇摇头,要么偶尔“嗯”一下。 西蒙报上自己的名字,问对方怎么称呼,莱恩倒是很礼貌地回答了“莱恩·巡信者”这个名字。 西蒙并没有直接见过莱恩,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应该是和海港城那些人有关。他在贝罗斯身边的时候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西蒙无意间提到:“篝火那边工人多,有点吵闹,所以你不愿意去?那你去实验室里也行啊,那边也暖和。” 莱恩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他问:“你是法师吗?” 西蒙可以算是,但也不能算是。他比较严谨地说:“我是法师的助手。” 莱恩问:“你认识冬蓟吗?” 那可太认识了。西蒙说:“冬蓟嘛,有很多法师认识他。” 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不表现出自己的喜恶,也不体现出冬蓟在附近。因为在明面上,“冬蓟”这个人并不在宝石森林里,那个半精灵只是另一位精炼师而已。 西蒙深知,如今做事说话都要小心点,如果他胡说八道,没准将来就走不出宝石森林了——反正谁死了都可以把责任推给死灵师。 他不知道眼前这人与冬蓟的关系是好是坏,谨慎点总没坏处。 莱恩想了想,又问:“如果你认识冬蓟,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或者这么说吧……你们那边的精炼师做了什么?” 西蒙哪知道。他还想问别人呢。 他说:“我只是个助手,懂的不多,不太明白他们的法术……” “精炼师在哪?就是主要负责做事的那个。” “这我也不知道……” “他早就不在实验室了吧?什么时候走的?” “好像是吧……我没注意时间。” “他离开之前都做了什么?” 第266页 “不清楚……” 莱恩看向西蒙。与其说是看,西蒙更觉得自己是被瞪了一眼。但他又不太确定……因为莱恩的目光只有一瞬间带着明显的厌恶,接着就马上又变得温和平静了。 这表情变化让西蒙有点害怕。他慢慢站起来,决定还是不要和这个人打听消息了,这人看起来不太对劲。 莱恩继续问着:“你也是法师,你不清楚吗?看看这些……”他朝着夜色中的河面比划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在指什么东西,“这些,反正就是这些奇怪的事情……都是他干的吧?” 西蒙敷衍地说了几句不清楚,慢慢后退准备离开。 莱恩站起身,跟着西蒙过来了:“你看看!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吗?告诉我吧,他具体都做了哪些事?你不太懂也没关系的,我也不懂,只要告诉我表面上看起来他做了什么就可以,任何事都可以……请你想想!我在找那个精炼师,我很担心他,我想找到他,你跟我说说,你跑什么!快跟我说……” 西蒙吓得大声说不知道,加快脚步跑向了人多的地方。 莱恩停在灌木丛后,没有再跟上来。 西蒙被吓到并不是毫无原因的。 在莱恩冒出那一大串追问的时候,他的语气非常温和,使用的词句也都很礼貌,可与此同时,他脸上却逐渐呈现出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西蒙看不懂那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种不协调相当吓人……就好像是,那人只控制住了语气,没能控制住表情。 西蒙跑回实验室附近,还心有余悸。刚才他感受到的恐惧一点也不比面对阿尔丁时少。 他万分感慨:那个半精灵身边怎么都是这种可怕的人?或许这足以说明半精灵本人也很可怕,只是平时看不出来而已。 第101章 西瓦河畔的实验室暂时变成了伤员休息处,所有能用的炉火上都烧着热水,方便随时取用。 神殿骑士正在清点人数,统计伤亡情况。 工坊法师们当起了护理员,他们不太懂医疗,无法治疗伤口,但可以提供一些草药和熏香,能帮伤者减轻疼痛。 牧师和格罗拉从远处营帐赶了过来,看过现场情况后,两人跑到实验室最深的房间里,关起门来窃窃私语。 雷诺队长作为支队统领,是在场神殿骑士中位阶最高的,于是他就成了负责主持局面的人。 他把没受伤的城邦卫队和工人们召集起来,找出其中熟悉环境的本地人,询问希瓦河周围的情况,希望能想办法搜寻失踪者。 本地人纷纷摇头,告诉他落水后人就没救了,失踪基本等于死亡。 之所以会有人员“失踪”,是因为希瓦河上发生了多年未出现的情况——在冬天里,冰面破裂了。 希瓦河是一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它从霜原起源,一路从西北冻结到东南,然后北流形成大型河套再折回原路,最终入海。河套以西的部分有着异常漫长的结冰期,一年里算下来,好像解冻的日子才是少数。 尤其是在严冬的几个月里,希瓦河的冰面坚固得犹如冻土地,马车牛车都可以照走不误,结成车队行走都没什么问题。西北人戏称它为冰川大道,足以看出它的冰面有多坚固。 现在算是冬末,春意尚未来临,按说河面很难碎裂。但今天,冰面不但碎了,还不只是破一两个窟窿而已,而是在相当大的范围内被彻底破冰了。 事情是从黄昏开始的。 那时,神殿骑士和城邦卫队刚开始踏上冰面进行搜索。他们预料到了死灵师会利用雾气藏身,还会加上一些隐蔽法术,即使如此,只要人手够多,进行拉网式搜索,也肯定可以找到目标。 在原本的部署中,应该有更多人踏上冰面。就大家刚要出发时,怪事发生了:有大量战士身体不适,一开始是轻度疲乏,接着是眩晕、严重地浑身乏力、视野模糊,甚至有人瘫倒在地,无法正常行走。 神殿骑士怀疑是死灵师干了什么坏事,比如在他们想不到的地方下毒之类。于是他们临时改变了计划,让有症状的人回去休息,只让没什么症状的少数人踏上冰面,进行初步巡视。 上了冰面没多久,人们听到雾中传来一阵骚动。那个方向肯定是死灵师的藏身地。 死灵师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喧闹了起来? 城邦方人数不多,所以很谨慎,没有马上冲过去,而是谨慎地保持队形,慢慢去靠近。 然后他们就遭遇了誓仇者。城邦卫队多数是本地人,基本不知道什么是誓仇者;神殿骑士中的处刑队只听过这东西,也没亲自面对过;真正与誓仇者短兵相接过的,唯有雷诺带领的白湖城护送队。 这个誓仇者用的是斧子,劫囚车的时候它也出现过。雷诺队长部署了战略,一部分人负责拖住它,另一部分人绕道去寻找法师。 原本这样是可行的。虽然很难击败誓仇者,但神殿骑士的祝福武器可以阻挡它。可这时,又有了新的变故。 誓仇者的模样改变了,它从人形变成了一团燃烧着的黑色飓风,连天色都跟着暗了几分。与此同时,河岸方向传来巨响,像是冰面被什么东西撞碎了,人们听到了巨物咯吱挪动的声音。 后来他们就知道了,冲破冰面的是好几个魔像。最大的是三倍体盾卫,还有两个普通盾卫,和数个泥土与尸骨嵌合的类人魔像。死灵师常年把它们藏在靠近岸边的水下,以备不时之需。 第267页 魔像虽然多,但此时最危险的东西不是魔像,而是那个誓仇者。它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不仅形态改变了,行为也变了。 一开始它会阻拦所有骑士,不执着于杀死特定的目标,而是不让任何人靠近河面中心,现在它却疯狂攻击所有能触及到的敌人,不杀死就不罢休,对于跑开的人反而不去阻拦了。 等到魔像爬上冰面,并逐渐靠近,誓仇者甚至也会去攻击魔像,显然是敌我不分了。 岸边的冰已经碎开了一大块,由于冰层整体很结实,冻结的面积也大,所以目前人们仍然可以在冰上行走。雷诺队长观察了情况,觉得这么下去不太妙,就命令大家撤退,找到能上岸的地方赶紧上岸。 有一部分处刑队骑士质疑这个命令,所以撤得慢了一些。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魔像和失控的誓仇者仍在肆意攻击,根本不顾及脚下,冰面开始进一步碎裂,先是变成大块浮冰,渐渐再碎成小块,浮冰因为重量开始倾斜、碰撞、继续碎开…… 最后,相当大范围内的冰面完全陷落,魔像和一部分人类都落入了冰河之中。 落水对人来说是致命的,对魔像来说却无所谓。大型盾卫的头部能冒出河面,小型魔像虽然沉了底,但它们不怕冷也不会溺水,按说仍然可以行动,但它们并没有继续去攻击人。 所有魔像的行动都停滞了一阵子,然后纷纷向着北岸撤离。 估计是死灵师那边的情况也很不妙,他们肯定有死有伤,也有人落水,正需要魔像的帮助。 当时的场面极为混乱,人们忙于自救,一时也顾不得誓仇者在干什么了,只能祈祷它不要过来。 这时,河面上突然吹来一股强风,夹带着流动的黑色云雾。它与誓仇者纠缠作一团,形成了台风眼般的东西,把雾气都撕开了一块。 有人爬上岸之后再回头去看,那团诡异的暴风又莫名消失了,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场小型风暴将河面的冰层彻底撕裂,就像春天提前来了几个月似的。 城邦方无法再继续追击敌人,也不知道敌方伤亡如何。即使死灵师中有人幸存,他们也暂时回不到南边了。 南岸一直乱哄哄,直到又一天的凌晨才逐渐平静下来。 关于死灵师,关于交换人质,关于今天一整天的安排……人们本来是各有各的准备,各有各的推测,但现在,好像所有人的推测都错了,事情没有按照任何人的预期去发展。没人说得清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多人,在大冷天的森林里折腾了一天一夜,好像没有做出来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到了第二天晚上,雾气逐渐淡化,接着,一场北风彻底吹散了它。 第三天,工人拆除了临时实验室,法师们撤回了城内。 骑士和城邦卫队都没有撤离,大家继续在森林里和河边搜索,要找失踪者的尸体,更重要的是要找精炼师和卡奈。 有人认为他们被死灵师带走了,也有人认为他们已经葬身于河底。雷诺队长认为这两个推测都不对,他们肯定还在南岸,因为当初死灵师迟迟不走,肯定是因为没得到想要的东西。 傍晚,骑士们在西边山林发现了很多尸体,是那群亡者猎人。 猎人们身上的伤口都是同种武器造成的,经牧师的观察,尸体上还残留着不死生物气息。她推测应该是誓仇者干的,除了誓仇者,也没有别人能杀死这么多猎人。 ==================== 同一天夜里,阿尔丁从议会塔走出来,一副头痛的样子,捏着眉心上了马车。 这两天他一直在和卡洛斯家族的人交涉。卡洛斯家族的人坚称德丽丝肯定已经死了,他们在此次事件中完全是受害者,不仅损失了财产,损失了商队的人才,还损失了用金钱无法衡量的重要亲人,也就是德丽丝。 她是上一代家主同父异母的妹妹,辈分算起来比现任家主还大,家主应该称呼她为姑姑。家族的话事人表示,德丽丝的死亡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和杀了家主本人没什么区别。 既然是这么尊贵的长辈,她怎么会亲自在各种艰苦的地区跑来跑去,像个镖师似的……这种问题大家都在想,但都没问。 卡洛斯家族斥责费西西特的卫队,这么多人,能对付死灵师,却救不出来一个女人;他们也质疑阿尔丁,认为他只顾着卡奈,不考虑其他活生生的人质,阿尔丁一定是出于私心而干预了神殿的决策,所以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他们还指出,商会私兵并不负责搜救,却在森林里久久不撤离,肯定是在暗中进行某种阴谋…… 总之,这几天里,阿尔丁天天都在和人聊这些事,聊得头晕脑胀。 很多城邦议会成员也参与了会谈,他们更像是和事佬,又像是兴致勃勃在看戏,反正帮不上什么忙。 阿尔丁会劳累,卡洛斯家的话事人也会,所以烦人的会谈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据说卡洛斯家的家主正在亲自赶来,到时候又有一堆麻烦事要面对。 =============== 这些日子阿尔丁一直住在格罗拉的宅邸里。马车停在门口,阿尔丁刚要进大门,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只见街角跑过来一个穿斗篷的矮小身影。骑马的护卫要阻拦,阿尔丁示意他们放行。 第268页 来者掀掉兜帽,露出火红色的头发。阿尔丁啧啧了几声:“果然。我就觉得你肯定死不了。” 德丽丝的声音比平时虚弱很多:“行了,先带我去吃点东西吧,不然我马上就死在你面前了。唉,真的很久没受这种罪了。” 吃饭的时候,阿尔丁听德丽丝慢慢说了这几天的经历。 她从死灵师身边逃跑,但不敢随便找人求助。按说她不应该还活着,应该被自己家族的保镖杀掉,或者在混乱中葬身水下。 她没有去找骑士和卫队,因为她担心他们中有人拿过家族的好处。虽然没什么凭证,但还是小心为上。 德丽丝暗中观察过森林里的营帐。当时阿尔丁不在,虽然格罗拉也是商会的人,但这个人是新上任的掌事,德丽丝不了解她,不敢贸然接近。于是她一路躲躲藏藏,现在终于找到了阿尔丁。 聊完之后,德丽丝也差不多吃饱了。阿尔丁为她斟了一杯酒:“你来得正好,能帮上我一个忙。” “是让我去议会塔表示自己还活着吗?”德丽丝摇摇头,“道理我明白,但这样做太突兀了吧?别人会觉得是你把我藏起来了,有点刻意。我需要一个正常一点、合理一点的出场机会。” 阿尔丁笑道:“我说你能帮忙,指的是你能帮我做另一件事。而这件事,正好就是你的‘合理出场机会’。” “好,那你说说。” ===================== 两天后,德丽丝出现在了雷诺队长面前。 雷诺和他的护卫队还在宝石森林里,他们一方面想尽量找到遇难者遗体,一方面是执着于寻找卡奈。 雷诺对牧师和阿尔丁说,当初是他这支队伍把卡奈从白湖城带过来的,现在他们必须负责到底。 遇到德丽丝的时候是中午,骑士们正在生火做饭。德丽丝说闻到了事物的味道,顺着味道找到了他们。她披头散发,仍然穿着被俘时的衣服,骑士们赶紧给她拿来毛毯和热水。 她说,她从死灵师手里逃走后一心只想跑远,也不注意方向,就一路跑到了更深的山林里。后来她想往回走去找村子,结果却有点迷路了,幸好现在遇到了神殿骑士。 听了她逃跑的经过,雷诺十分感动。他想派人送她回城市,德丽丝说现在还不能走,反而是骑士们应该跟着她过来,她要带他们去个地方——那是一个她无意间闯入的地洞,在地洞里,她“竟然”发现了卡奈。 就这样,德丽丝带着雷诺来到地洞,顺利找到了仍然在昏睡中的卡奈。 交换人质的时候。阿尔丁全程没有参加,大家都知道他在城里,不在森林。这么一来,他就不太方便直接把卡奈带走。 德丽丝非常适合当这个找到卡奈的人。这样做,不仅能名正言顺把卡奈带回城里,还能在某种程度上保护德丽丝。 随着德丽丝生还的消息传开,一切逐渐尘埃落定。 卡洛斯家族的家主还在赶来的路上,听了这个消息,他干脆声称有紧急事务要处理,中途折返了回去,把剩下的事情全权交给了话事人。 德丽丝被死灵师关押了很久,自述浑身上下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于是她被安排暂住在议会塔的客房里,和牧师一墙之隔。 牧师非常赞许她的勇气,愿意亲自照顾她,帮她调养身体。 卡奈也被安置在了议会塔中,继续由白湖城护卫队负责看守。他并没有醒,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阿尔丁并不着急。当初冬蓟说过,卡奈要“假以时日”才会醒来。 这样才好,卡奈确实不能立刻醒来,如果他立刻醒来,神殿肯定会怀疑他到底是卡奈还是乌云,卡奈就会面临严格的管制,冬蓟也很难趁乱脱身。 牧师为卡奈检查过,卡奈身上仍然有不死生物的气息,和从前的波动完全一致。这说明一切如旧,怪物还被困在他身上。 得知这个结果,雷诺队长稍微有点沮丧。虽然他也是神殿人员,但他并不希望维持现状,他更希望怪物和卡奈能分开。 虽然释放怪物很危险,但这份危险应该由神殿承担,而不是由卡奈承担。 雷诺有点丧气地抱怨过:这趟行动未免有些尴尬,这么多人折腾得天昏地暗,最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做成。 牧师开导他说:不能这么想,他们成功驱逐了死灵师,把宝石森林还给了费西西特,维护了城邦和附近村落的安全……这是一场受到白昼巡者祝福的感人胜利。 既然是胜利,就得有人受到嘉奖。 牧师拟定了一份荣誉名单,准备提交给白湖城大神殿。名单上有很多人,其中包括处刑队,包括牺牲的德卡洛,也包括英勇杀敌的莱恩。 可惜,这个好消息无法及时传给莱恩。 希瓦河的事情之后,莱恩一直没有进城,他先是在森林和郊外巡视,后来突然告假离开了。 神殿骑士在每年里都有一小段可以自由告假的时间,去年莱恩没有用它,今年把积累的假期一起用上了。他把指挥权交给另一名分队长,一个人离开了费西西特,别人问他去哪,他说是要回故乡。 莱恩走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多林还在灰雁驿站里。 不是因为多林不想走,而是因为当初莱恩派了两个小骑士轮流看着他,这两人和多林同吃同住,一步也不许他离开。 第269页 当初多林是重要的证人,当然要受到严密的“保护”。现在事情都结束了,已经不用这样了,可是那两个小骑士一直没有收到结束任务的命令,按照规定,他们就得继续值守下去。 这事说来十分滑稽:许多天过去,大多数人根本是把多林给忘了…… 直到有一天,驿站老板说该续费房钱了,看守的骑士暂时没拿到批款,又联系不到莱恩,于是就去议会塔里找人询问,大家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 骑士之中,雷诺队长的位阶更高,他可以直接命令这两个骑士,就这样,多林终于恢复了自由。 多林重见天日,却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他是从约尔岛来的出巡使者,出巡使者的使命就是各地游历、经风见浪,观察约尔岛以外的世界,学习陌生的风土人情……这是他离开家乡的目的。 按说他不应该迷茫,应该开心地投入到下一段历练里才对。 他没有马上离开费西西特,而是花了一整天在街巷里漫无目的地徘徊。黄昏时,他看到神殿骑士的编队穿过中央大街,一路向着东南城门而去,领队的是雷诺,后面有几驾马车。是白湖城的护送队。 骑士们穿得很正式,铠甲擦得亮如白银。牧师没有坐马车,而是穿着正装祭袍与雷诺并肩骑行。 道路两边的本地人夹道欢送,都在感谢他们为宝石森林做的一切……看来他们完成了任务,要带着卡奈的躯体返回大神殿了。 想到卡奈,多林不禁叹息。 当初卡奈打伤过他,他一度觉得这个法师凶狠可怕,后来他听说卡奈牺牲自己去抓捕怪物,他又觉得这人可敬可怜。 在约尔岛精灵的观念里,如果一个精灵自愿舍弃自己,去换取某些尚未拥有的东西,无论他舍弃的是全部生命,还是舍弃一部分生命中重要的事物,这都是不健康、不合理的。有人会这么做,是因为他把自己的价值看得太轻,对自己估价低廉。 因为约尔岛普遍存在这种观念,所以出巡使者是约尔岛的异类。多数精灵认为出巡使者就是在舍弃重要的东西,已拥有的幸福才是珍贵的,他们舍弃了高价的幸福,换了一堆低价的东西。那出巡使者们为什么愿意做出舍弃呢?一定是因为他们生活得不如意,于是就随随便便舍弃了生活,以期去换取虚无缥缈的东西。 想到卡奈的事,多林就想起了故乡约尔岛的这些观念。 根据他对人类的了解,大多数人类好像不会这么想,也好像有部分人的想法差不多。 神殿骑士的编队已经出了城门,越走越远。多林看着、听着这一切,总觉得眼睛和耳朵上蒙着一层纱,像是在看一场不合理的幻觉。 他恍惚想着:或许真是如莱恩说的那样,我确实是个没有原则、没有明确目的、总是飘忽不定的人,所以我才会莫名其妙地同情卡奈。 又或许,因为我是约尔岛精灵,不是人类,所以才会感觉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多林还在呆站着,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他过回头,半精灵德丽丝对他微笑着。 德丽丝换上了北方款式的女士长袍,标志性的红发洗蓬松且鲜艳,神色也恢复了往日的爽朗。 “我的好同乡,总算是找到你啦!”她走上来,挽住多林的胳膊。 多林躲了一下,德丽丝故意继续贴上去,就是不让他躲。 严格来说他们俩还真可以算同乡,德丽丝的精灵血统来自约尔岛,而不是冬蓟故乡那片树海。多林现在看着她,心里好像没有从前那么排斥了,可能是因为他们一起在死灵师的地洞里吃过苦吧。 德丽丝关心地询问多林这些天的经历,问他后来有没有受伤等等,边说边自然地挽着他走开。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间小酒馆前。多林疑惑了一下,德丽丝说是自己饿了,这间小店她来过几次,又便宜又好吃,还报上了一堆什么香肠焗菜、奶油苋菜浓汤……今天多林一直精神恍惚,感官都迟钝了,在外面徘徊了这么久也没心情吃东西,现在确实渐渐感觉到了又冷又饿。 于是德丽丝挽着多林走进酒馆。这间酒馆环境朴拙,并不是什么精致场所,店里人也很少。德丽丝一路带多林上了二楼,说要去住宿的房间里吃饭,让老板把食物送来就好,这样安静,方便聊天。 多林问她要聊什么,德丽丝面露愁容,回答得含糊其辞,大意是说因为前阵子发生了很多事,她心里乱,想找有共同经历的人聊聊。 多林能理解这种感觉,就跟着她走了。 到了二楼,德丽丝拉开第二间房门,自己侧身到一边,让多林先进去。 多林也没多想,就迈进了门。房间里,木头圆桌上已经备好了食物,阿尔丁坐在桌旁。 多林的脸色一沉,转身就走。可惜他没来得及,德丽丝从外面关上了门。 第102章 多林叹了口气:“你们放过我行吗……” 阿尔丁说:“今天主要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别怕,坐吧,吃点东西。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帮不上忙,帮不上任何人,”多林不动,就这么站在门口,“我要离开费西西特了,今晚或者最迟明早就走。我不去找莱恩,也不找冬蓟,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了。” 第270页 说完,他试着推了推门,按说这种门只能反锁,现在却打不开,看来是德丽丝在外面故意给别住了。 多林回头看向阿尔丁。 阿尔丁说:“我并不是要让你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先听我说说吧,好吗?” 他对空出来的椅子比了个手势。于是多林只好坐了过去。 阿尔丁说:“你也别怪德丽丝。她去找你,因为这事就是为了她。” “她又怎么了?”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她有约尔岛精灵的血统。这次的事件之后她受到了一定的打击,所以她不想回圣狄连,不想回卡洛斯家族了,她想去约尔岛。” “她不是一直居住在你们人类城市吗?难道她想归化为精灵?” “是的。据我所知,约尔岛不让外人进入,但可以接纳混血儿。你们会无条件让混血儿居住三年,在三年之内观察她的品性,三年后,由所有元老决定她能否留下来。如果能留下来,她名义上就不再是混血儿了,从此她的身份就等同于纯血精灵,但与此同时,她就要割舍掉自己另一支血脉上的所有亲缘关系;如果大家认为她不配做精灵,不能留下来,在投票之后她就会被驱逐出去。是这样吧?” 多林说:“是这样。所以,你想让我带她回约尔岛?” 阿尔丁点头:“还想让你担任她的临时监护人。” “临时监护人”是约尔岛精灵接纳混血时的一项制度。混血儿在观察期内需要一个精灵做她的监护人,没有监护人的混血不被接受。监护人可以是混血儿的亲生父母,也可以是外人来认养,但他必须已成年,而且不能是混血。 要如果德丽丝想归化为精灵,多林确实可以做她的监护人。三年后,精灵不但会评判她的品性,也会检查她在生理上意义是否已成年,只要确定她成年了,她就不仅可以被精灵接纳,还会被视为独立个体,不再需要监护人。那时多林就可以卸下这一职务了。 多林深感意外。他完全没想到阿尔丁要和他说这个。 阿尔丁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又告诉多林,之所以是他来谈这件事,而不是德丽丝自己说,是因为德丽丝先求助了他,希望他能派一些人手护送她“回家”。他同意了,所以这趟回家旅程的一切都由他安排。 现在德丽丝的处境很尴尬,卡洛斯家族不再信任她,但又不同意她脱离家族。她掌握着家族内不少商业秘密,那些人肯定不允许她这么轻易离开。 所以她不敢一个人离开费西西特。她可能会被抓回家族软禁,甚至有可能收获一堆罪名,替家族里其他人承担牢狱之灾。 阿尔丁与德丽丝交情不错,他打算从手下的游隼佣兵团抽调一支小队护送她。最快明天早晨,最慢也顶多是下午,这支佣兵小队就会抵达费西西特,然后和德丽丝、多林一起从这里出发,一路赶往约尔岛。 他们计划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绕过圣狄连,躲开卡洛斯家族的势力范围。约尔岛也不算远,它实际上是个半岛,就在希瓦河一条支流入海口偏南的地方,比去树海还近。 多林想了想,又问了一些关于路上安排的细节之类。他会问出这些问题,显然是已经同意了。 阿尔丁逐一回答多林的问题,还给了他一份清单,写明了为他们准备好的行李补给,东西就在这间酒馆里。 他让多林和德丽丝今天就在这里休息,等明天商会的佣兵到了,他亲自来为他们引荐,避免其他人冒充商会佣兵。 阿尔丁说这些的时候,多林沉思着,不时点头。阿尔丁基本都交待完之后,多林冒出一句有点突兀的话:“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阿尔丁问。 多林说:“我明白了。这不光是为了德丽丝……你的主要目的不是护送她,而是把我送走,而且还要保证我这一路上基本不和外人接触。你希望我离开人类的国度,回约尔岛,并且至少三年不能再出来。” 这也和约尔岛的习俗有关。在混血儿未被接纳之前,其监护人是不能离开约尔岛的。 即使他主动放弃,表示我不做监护人了、我不管那个混血儿了,他也仍然不能离开约尔岛。监护人不能中途主动退出,只能完成使命后自然卸任。约尔岛边境绝不放行监护人,不光如此,他们也不允许未成年精灵离境,也不允许有未成年子女的精灵父母离境,除非他们等到子女成年。 也就是说,一旦回到约尔岛,多林在三年内肯定是出不来的。人类中的任何势力想找他,都绝对找不到。 即使知道他在约尔岛也不行,因为约尔岛只允许纯血和混血的同胞进入,禁止一切其他类人生物种族入境,即使是那些树海精灵表亲也不行,以国家、部族的名义去交涉也不行,强行闯入就意味着挑起战争。约尔岛是这片陆地上最封闭的精灵国度。 三年后,德丽丝不一定能获得认可。她从小在人类中长大,没有去过约尔岛,连精灵语言都说得不地道。看她的样子,她多半不能适应精灵的生活方式与观念。最后她大概率会被否决,被驱逐出来。 这样也足够了。她肯定不是真想归化为精灵,而是只想用这三年避难。这三年也会牢牢困住多林。 三年不算长,但足够阿尔丁在外面处置好很多事情了。 在想到精灵、混血儿、树海表亲这些事情时,一个念头闯进多林的脑海。他出于直觉认为,这才是阿尔丁的目的。 第271页 多林问:“你做这些安排,其实是为了冬蓟吧?” 阿尔丁轻哼着笑了笑:“你是这么想的吗?” “难道不是?”多林说,“在宝石森林里,冬蓟不是冬蓟,而是自称叫罗森。现在这个罗森行踪不明,大家都说他失踪了,有人说是跑到北岸了,也有人说是冰块碎开的时候淹死了……都是瞎猜,暂时没人深究他的身份。但万一将来有什么新情况,比如有人认为精炼师有这样那样的责任,想查明他的真实下落,就会有人去找我,又一次让我做证人……偏偏我认识冬蓟本人,搞不好真会泄露他的身份。” 阿尔丁正在撕碎盘子里的烤饼,一点点丢进酱料里。多林等着他说话,他却不紧不慢。 直到把这点东西吃完,阿尔丁才沉声道:“其实德丽丝不去约尔岛也行。她接触过死灵法术,可以自称身心受创,申请跟着护送队去白湖城寻求净化与庇护,然后留在那边生活几年。这几年里她得学着过点苦日子,但能保证绝对安全。她完全可以不需要你。送你们去约尔岛只是另一个方案,可行,但麻烦,又花钱又耗人力。” 他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多林:“我应该直接杀了你的。这样最方便。” 多林脊背发冷。他咬了咬牙,双手在膝盖上攥紧:“见过冬蓟的人有很多,不只有我。还有其他工人和士兵呢?牧师呢?莱恩呢?” 阿尔丁说:“工人和士兵只见过这么一个法师,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基本没有近距离和他相处过。至于那位牧师……她很清楚自己见过谁、没见过谁。据她自己表示,她根本没和精炼师深入交流过,只记得那人有点精灵血统,不记得其他特征了。全天下不止一个半精灵法师。” 多林轻笑。这倒也不难理解,站在那名牧师的立场上,如果她明确地认识冬蓟,然后默许了冬蓟做的事,她就要对后果负一定责任。所以她当然不认识、不记得了。 阿尔丁继续说:“还有莱恩。鉴于他与冬蓟的关系,他当然会很熟悉冬蓟,一旦见面就肯定不会认错。在整个事件中,他从未对那位法师的身份提出质疑,交换人质的过程中他保持沉默,事情结束后也什么都没说……那么,他就彻底错过讲话的机会了。如果他事后才站出来说罗森就是冬蓟,别人就会质疑他一开始为什么不说,会怀疑他是不是和法师早有合谋,甚至会让处刑队全分队一起被怀疑和调查。所以,他是不会指认冬蓟的。” “他真的不会吗?”多林问。 阿尔丁笑道:“不会。莱恩这个人吧……他有时候比较执拗,想问题的方式和我不一样,但他并不傻。” 多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本来想说“莱恩不是这样”……他下意识觉得莱恩不是这样。但转念一想,真的不是吗? 在码头第一次遇到莱恩的时候,多林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很简单:只是个小骑士。 他一直以为所有小骑士的性格都差不多:勇敢,正直,热忱,有荣誉感,不怕吃亏……总的来说,和约尔岛的出巡使者们差不多。 现在一想,多林突然糊涂起来了:我到底是真的看见了一名这样的小骑士,还是我结识了一名小骑士,然后把心中预设好的印象和期待投射到了他身上? 阿尔丁望向多林:“我为什么要专门找你呢,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孤身一人,基本没什么牵挂,也没有制约,脑子也比较直……可能你觉得我在夸你呢。你这种人,看起来浑身都是弱点,实际上却是最不可控的因素。” 不知为什么,多林渐渐不怎么害怕了。 他问:“那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阿尔丁说:“杀了你才是最简单高效的,这是事实。但我没想杀你。” “为什么呢?” “如果你死在这里,将来冬蓟肯定会猜到和我有关……”阿尔丁叹着气,推开餐盘,“唉,到时候他对我一通质问,没准还要哭哭啼啼,麻烦得很。” “冬蓟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再不高兴,再怎么质问,实际上也伤害不到你,难道你还怕这点事?” 阿尔丁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看着别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多林也没再追问这一点。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拍着门叫德丽丝打开。 阿尔丁说:“我们还没谈完。” 多林说:“没别的要谈了吧?我都明白了。其实根本不用这么复杂……如果你只是怕我乱说话,怕我伤害到冬蓟,你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阿尔丁问:“我这不是已经说了吗?” 多林轻轻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没必要搞这些。没必要扯到德丽丝,也没必要考虑杀不杀我。明明有个最简单的方法——直接把利害关系告诉我,叮嘱我不要对别人说起冬蓟,让我帮忙保护他,这就行了。” 阿尔丁嗤笑:“说得倒容易。” “其实就是这么容易,至少对我来说是,”多林顿了一下,“或许对冬蓟来说也是。但你可能从来不这样与人沟通。” 阿尔丁再一次没有回答。 外面传来轻微响动,有人把顶住门把手的东西挪开了。 多林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个缝,他长舒一口气。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还有个小建议。如果德丽丝确实想躲风头,最好还是去神殿吧,别去约尔岛了。混血儿在约尔岛住三年后,一旦被驱逐,就会从此被视为纯血人类,就一辈子永远不能再次进入约尔岛了。约尔岛这个办法,留到将来更走投无路了再拿出来用吧。机会只有一次,别滥用。至于我,我会继续自己的游历,下一步可能去萨戈,也可能翻过山脉去西部探索。将来即使有人找我问起冬蓟,我也只在海港城见过他,后来就一直没再见过。” 第272页 阿尔丁思忖片刻,问:“我凭什么信任你?你拿什么保证?” 多林摇摇头:“我没办法保证。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现在可以抓住我,杀了我,我应该打不过你。” 最后,多林还是推开门出去了。 阿尔丁坐在屋里,没有说话,没有阻拦。 德丽丝在走廊里坐着,她那把椅子应该就是刚才别住门把手的东西。多林走过她身边,她站起来跟上去,像刚才一样挽住多林。 多林疑惑道:“有必要继续跟着我吗?” 德丽丝问:“你出城吗?” “出城。” “那我们一起吧。我的马就在楼下,行李都是准备好的,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分给你。” “什么意思?” “我要去追白湖城护送队,跟他们一起去大神殿申请庇护。他们应该还没走远。” ==================== 阿尔丁留在房间里,听到那两人的脚步声踏着木头楼梯,逐渐远去。 他给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倒完没喝,就这么静静地沉思着。 这样的寂静没能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楼梯又吱呀作响起来。 来者是阿尔丁的两名手下,红发和黑发的那两位。红发青年拿来一堆信件,黑发青年按照轻重缓急挨个呈报。 对阿尔丁来说,现在还远远没到休息的时候。宝石森林的事情告一段落,十帆街商会里还有很多事务等着他打理。 他草草看了看那些书信和文件,又看了看那两名手下。 “辛苦你们,”阿尔丁说,“现在正好不忙,坐下一起吃点东西。” “这,这不太合适吧!”红发青年在衣摆上抹抹手,边说边坐下了。 黑发那位揪了一下自己的朋友,没揪动。他说:“阿尔丁大人,我们已经用过晚餐了。” “那就陪我喝点酒。” 红发青年连连点头,迅速拿起酒瓶给大家都满上。 阿尔丁一向不是那种严肃的主人,在海港城的时候他家里也没有什么大规矩。如今身在异乡,和手下坐下来一起喝点酒,倒也还算自然而然。 夜幕降临后,这场小聚就告一段落。他们都知道节制,没喝太多,醉意不重,只算微醺。阿尔丁要回格罗拉的宅邸去处理事情,这两名战士也要回各自的住处。 回去的路上,红发青年问同伴:“你说,阿尔丁大人怎么突然请我们喝酒啊?” 黑发青年回答:“因为卡奈大人不在,那个法师也不在了。”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那些法师平时也不怎么喝酒,阿尔丁大人一向喜欢独自喝啊。” “唉,你不明白就算了……” 第103章 一个月后,圣狄连神殿找到了真正的“罗森先生”,也就是那位居住在圣狄连的魔法物品店店主。 这个罗森当然不是去过宝石森林的那位,都不用问,看一眼就知道他肯定不是。 罗森先生矮小偏胖,有胡子但没有头发,自称六十五岁,而且每年都自称六十五岁,目测年龄应该至少有七十五岁以上。 既然是有人冒名,那冒名者可能就是罗森的亲属,或者是认识他的人。神殿说明事由后,罗森很配合调查,把家人和城里的熟人都叫过来让骑士们过目、询问。 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罗森的朋友不多,很快就排查完了,他妻子去世多年,二人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都已经四五十岁了。她们和罗森长得很像,基本可以算是他的有头发版本,她们绝不可能是半精灵法师。 女儿各自的家人、朋友也都在圣狄连,神殿骑士去一一调查过,也都没什么可疑之处。 罗森店里的客人也有嫌疑。这家魔法物品店很普通,没什么独特珍宝,也并不知名。圣狄连是个商路上的城市,来往客流量很大,小店的客人一般都是路过的施法者,来店里补充一些基本耗材,回头客很少。 罗森见过不少有精灵血统的客人,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最近的半个月前还出现过。但他只是个店主,又不是奥法联合会,他并不会去问客人的名字,也不可能知道客人的具体身份。 神殿骑士让他描述一下半精灵客人的长相,哪怕只描述那些有印象的也行。罗森很认真地在纸上写了一些。 总结起来,他见过的每个半精灵客人的长相都是:浅色长发,什么类型的浅色都有,小尖耳朵,眼睛挺好看,穿长袍,个子比他女儿高,比他矮,绿眼睛,有的是深绿,有的是浅绿,有的是偏蓝的绿……总之就是……看着都差不多。 神殿骑士对此非常理解。其实他们也经常分不清精灵的长相,一般主要靠衣服和发型来区分。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这时候,一名告假外出的骑士归队了——莱恩回来了。 在他之前,其他处刑队人员都已回到了神殿,特殊任务结束,他们又变回了普通神殿骑士。 莱恩比大家回来得晚些。离开费西西特后他回趟了故乡。树海边界上的小屋一切如旧,屋里空无一人。 他没留很久,只住了一天就离开了。 关于“回故乡”这件事,一般人都不会过于好奇,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多问的。但莱恩归队之后,却有不止一个骑士小心翼翼地问他:“没事吧?” 第273页 莱恩每次都疑惑地反问:“能有什么事?” 然后对方也就不再多问,换了话题。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莱恩的状态显然异于常人。 一般人返乡后再归来都会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因为在故乡的几天可以治愈一年来精神上的疲惫。 而莱恩回来之后,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关于故乡的事一句也不提,除了必要的沟通以外,就独自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眼神十分阴郁,一点也不像才二十出头的人。 看到莱恩回来了,牧首想到应该让他也去辨认一下罗森和罗森的亲朋。 并不是每个处刑队员都熟悉森林里的假罗森。他们有的只是远远见过,有的虽然近距离接触过,但法师戴着厚重的兜帽,他们没仔细看脸。 如果要让他们描述长相,他们和罗森描述的一样,说出来的长相特征基本等于所有男性半精灵共同的特征。 但莱恩不一样,他参与过解救人质的会谈,应该对那名法师印象更深。 于是,罗森和他的亲友又一次被挨个请到了神殿。 罗森见到莱恩,惊讶地“啊”了一声。 牧首见状,立刻问他是想起了什么。罗森说:“莱恩,我记得你们兄弟俩!你们在我店里借住过几天,后来你有地方去了,就离开了,你哥哥在街对面租房,白天来我店里工作!” “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恩说完,揽着老店主的肩膀想往外走,意在结束这场谈话。 可罗森却说个不停:“你哥哥也是个半精灵啊!唉,这么一想,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他啊?他不是客人,是打工的,你们老说问我的客人如何如何,我就一时没往那想。而且你哥哥不是搞附魔学的吗?精炼师都是附魔学学派出身,我听说你们神殿要找的人就是精炼师?” 桌子后面,牧首和骑士长对视了一眼。 牧首让罗森和其他人先离开,单独留下了莱恩。 一番谈话后,他们得到了冬蓟这个名字,也获知了冬蓟的大致经历。 不过,他们知道的也只有这个名字而已。 莱恩的叙述只到海港城为止。他说他和哥哥在那里分开了,哥哥留在海港城,他继续上路完成巡历期。他这次回故乡,并没有见到哥哥的面。 圣狄连的牧首联系到了海港城神殿。花了一点时间,了解到了冬蓟这个人的近况:此人早就不在海港城了,他因为经营禁运品而被市政厅控告,王都介入后,认为他是受到了死灵师的蒙骗和诱导,本人责任不大,所以决定免去他的刑罚,但要让他接受奥法联合会督管。 后来他被安置在希尔达教院里,好像一直没离开。 牧首想去见见这个冬蓟。如果这事发生在一百年前,神殿可以直接闯进教院去找人,但现在不是那种时代了,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这么做。 珊德尼亚和其他国家不同,在十国邦联中,她是最重视奥术防御的国家,王都把数个行宫的魔法防御工程都交给希尔达教院负责,连带着对奥法联合也礼遇有加。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神殿不能直接进入教院去找人,得准备好书面材料,经由珊德尼亚相关官员,送到教院所在的工坊镇,交到镇长手上,再转交给希尔达教院。教院收到信函后,召集有奥法联合会内相应职权的导师,大家协商做出决策。 做这些的同时,圣狄连的牧首还送信请示了白湖城神殿,找到了当初那位被派往费西西特、参加过解救人质行动的牧师,问她是否能前来辨认冬蓟。 那位牧师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她在回函中说:你们先做初步判断,如果此人确实可疑,将来再把他押往白湖城,那时我自然可以见到他。如果他一直住在法师教院里,那就根本没有嫌疑,我没有必要专门为他去一趟。 得到如此回应,圣狄连神殿也只能听从。 严格来说,那位牧师算是他们的上级,因为圣狄连、海港城的神殿都是教诵神殿,白湖城却是真正的神迹神殿。 总之,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又将近两个月过去了。圣狄连还春寒料峭,海港城则已经是穿单衣的气候了。 收到书信后,希尔达教院表示非常愿意配合调查。不过他们没法把冬蓟送到圣狄连,因为冬蓟受到监管,不能离开教院,只能让神殿派人过来一趟了。 于是圣狄连神殿派出一队骑士,牧首亲自带队。 这些骑士之中并不包括莱恩,牧首把他派出去参与了其他任务。 几天后的清晨,一行人抵达希尔达教院。牧首没说自己是高阶神职人员,只自称是普通牧师。 她先见到的是一位老年法师,名叫莫顿。莫顿大师几乎一辈子都在教院里,威望颇高,目前担任冬蓟的监押人。 莫顿给牧师介绍了情况:冬蓟一直居住在禁闭室,教院专有一块区域用来惩罚犯下重大错误的学生,区域内有很多房间,一共可以住三十几人,但近些年教院没出现过这么多犯大错的学生,所以这块区域只住了冬蓟一个人。这区域整体覆盖着禁魔领域,法师身在其中仍可以学习、读写,但不能亲手施法。 冬蓟住在这里很久了,莫顿粗略估算,可能差不多有两年了吧。莫顿大师会定期去查看情况,如果他有事不能去,就让年轻学生去。 牧师问他,禁运品的事已经过了很久,你们对那名精炼师的监管一直如此严吗? 第274页 老法师笑呵呵地承认,其实他们管得并不严。 教院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冬蓟可以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去小阅览室,也可以到花园溜达一圈。但他绝对不可以离开教院,不能去工坊镇买东西,当然也不能亲手施法,这些是基本的底线。 牧师点点头。其实这样更合乎情理,如果法师自称极为严格,像对犯人一样对那个精炼师,反而会显得十分刻意。 牧师提出想亲自见见冬蓟,莫顿大师表示当然可以。于是牧师带上了两名骑士,跟着莫顿到了禁闭室区域。 果然如莫顿所说,整栋建筑都是禁魔领域,此领域不仅是恒定场,还结合了墙体内置的干扰石,看起来确实还挺安全。 建筑一层和地下均为禁闭室,区别是一层有窗,大概是给错误轻些的学生住的。 莫顿带着牧师走下楼梯。地下的走廊里有火把插槽,插槽里放着照明杖。这里没法用光球,但法师们又一向讨厌明火,照明杖的光亮来自特定矿物与发光苔藓,是唯一既不受禁魔场影响,又属于安全冷光的工具。 冬蓟住在一间位置比较靠中间屋里。门上不仅有普通锁具,还有双重的魔法锁,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打开,而且只能从外打开。 莫顿先敲了敲门,屋里的人答应了一声,他才开了锁,推门进去。 屋里也是用照明杖,四面墙上都挂了许多,所以虽然没有窗子,室内也足够明亮。 冬蓟穿着宽松的衬衫长裤,衣服松松垮垮,系得不太严实,赤着脚,随意披着头发,正趴在床上看书。 “莫顿大师,今天……”他说着抬起头,楞了一下。 门口不仅站着莫顿,还有陌生的牧师和两个骑士…… 他赶紧翻身爬起来,表情有点尴尬:“莫顿大师,请问这是?” 莫顿向他介绍了来自圣狄连的客人们。冬蓟与他们很礼貌地打了招呼,有点慌乱地披上了一件外衣,把头发拢到肩膀上顺了顺。 牧师观察了一下房间。这个房间极为拥挤,角角落落堆满了东西,墙边箱子摞着箱子,书从桌面一直叠到天花板,桌面堆满了各种纸张和日用品,两把凳子中有一把消失在了杂物里,另一把承担起了桌子的作用,上面放着杯子和水壶。房间的两面墙中间还拉起了一条麻绳,上面挂着有点潮湿的贴身衣物。 牧师是神职者,同时也是女性。冬蓟注意到她的目光,赶紧低着头把麻绳上的东西拽了下来,背着手塞进了床单下面。 牧师忍不住笑了。她也一把年纪了,见多识广,并不在乎这点小小的失礼。 四下打量之后,她有了个大概的印象:这房间确实是有人长期居住,而不是临时做做样子。 房间太小,要大活人在这里常住一年多,还要活得正常,不被虐待,生活用品充足,再加上是个喜欢看书的法师,这么小的房间就必然会变得极为拥挤。 如果房间空荡荡的,像普通囚室一样,反而是不正常的。 交谈中,牧师并没有直接提到宝石森林。 没必要直接问“你是不是离开过教院”“你去没去过宝石森林”这种问题,反正他也不可能承认。 她故意设下了几个陷阱。比如提到莱恩,提到处刑队,观察冬蓟听到这些的反应。 在这个话题上,冬蓟显得有些兴奋。他并不知道莱恩已经通过了巡历期,听说莱恩已经是真正的神殿骑士了,他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起来。 牧师问得差不多了,就转变了话题。冬蓟还想听莱恩的事,牧师却说自己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自然而然地,冬蓟就问她是为什么而来。她回答:是为卡奈。 听到卡奈这个名字,冬蓟怔了一下,表情显得有些迷茫。 牧师微微皱眉,审慎地盯着冬蓟。 如果这名半精灵从地下市集事件后就被关押,那在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不应该知道押运队遇袭,也不应该知道卡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并非如此——这里不是真正的监狱,而是希尔达教院。 卡奈在这里学习过,教院里有不少人认识卡奈,押运队刚出事的时候,听说连不认识卡奈的法师们也在哭哭啼啼…… 如果半精灵住在这里,定期能接触其他法师,不是彻底与世隔绝,那么他就不该对卡奈的事一无所知。 尤其他本人也是施法者,他应该听说过卡奈身上的复杂奥术,甚至还会有些自己的分析看法才对。 冬蓟想了想,开口了:“关于这件事……你们是想让我帮什么忙吗?” 牧师叹了口气。 他的反应很正常。他并没有装作一无所知。 又或者……他根本没必要假装?或许那个行踪神秘的施法者确实不是他? 牧师把这事搪塞了过去,说是以后有可能需要他帮忙之类的。聊得差不多,她就带着骑士离开了。 莫顿大师和冬蓟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们一起出了房间,重新锁好门。 离开教院之前,牧师还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过几个路过的学徒,问他们是否见过冬蓟之类。 每个被问到的学徒都知道冬蓟这个人,大多数人说见过他,但没和他说过话,少数人还为冬蓟鸣不平,说他被关得太久了,根本没必要,奥法联合会是不是根本把这人给忘了…… 第275页 送走了白昼神殿的人员后,莫顿先去忙了一下自己的事情,中午又回到禁闭室。 他带来了餐盒,和冬蓟一起吃起了午餐。 “幸亏你回来得早。”老人感叹道。 冬蓟问:“他们会不会去问教院里的其他人?” “已经问了。放心吧,大家都回答得很好。” 莫顿说完,冬蓟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莫顿给他讲了一下那些学生的反应。 希尔达教院并不是那种严肃、庄严、密不透风的地方,学徒们哪怕稍微有点观察能力,就会知道当初那个“受监管”的外来法师早就不在这里了。 在这些学生之中,绝大多数人不认识冬蓟,也不是莫顿的门生,更和商会之类没有任何关系,但当有外人问到关于冬蓟的事情,他们一定会给出最适合的回答。 冬蓟终于安心了,但还有些疑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想维护教院的名誉?” 莫顿笑道:“有这个因素吧,但不全是因为这个。更多是因为……毕竟我们都是在奥法之神面前发过誓的人,对吧。” 冬蓟思索片刻,了然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莫顿问。 冬蓟说:“圣狄连的牧师回去之后,外面其他人也会逐渐得到消息,知道我‘至今还被关在教院’。要不了多久,可能会有人来找我,然后教长和校董就会向奥法联合会提出申请,让他们同意放了我,奥法联合会多半会同意。奥法联合会的人比我聪明,他们肯定多少能猜到我没那么老实,如果我在名义上继续留在这里,万一将来又有什么别的变故,到时候可能会连累教院。所以,一旦外面有其他人提出交涉,要求放了我,他们就会送个顺水人情。” “你说的‘其他人’到底是指谁?” “主要是十帆街商会。” 莫顿放下手里的餐具,有点惆怅地望着冬蓟。 冬蓟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这位老人一向不喜欢法师和商人走得太近,他总为卡奈感到惋惜。卡奈会担心自己拖累兄长阿尔丁,但莫顿却觉得是阿尔丁拖累了作为法师的卡奈。 冬蓟解释道:“我承诺要做的事还没做完,还需要一点收尾工作。我必须去。” 老法师连连叹气:“你有你的想法,我本来也不该多说什么,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记得很久以前我们聊过的话题吗?作为法师,你要么是哈曼,要么是金叶,这两条路你总得选其中一条,不能做那种左右摇摆,最后被困在两条路之间的人。” 冬蓟笑着点头:“我明白。我已经想好了。” 第104章 如冬蓟预料的一样。没过多久,奥法联合会送来了议长签署好的文件,令教院结束了对他的监视。 这么一来,冬蓟在明面上也恢复自由了。毕竟也不是其他法师想为难他,关着他只是关给别人看而已。 出了禁闭室后,冬蓟并没有立刻离开教院,而是以客人身份继续住了下来。在此期间,他把之前借阅的书籍看完了,还去旧档案室看了一眼金叶的画像。 冬蓟一直知道有这张画像,现在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看着画,他笑了出来,金叶确实很美丽,但画像上这个精灵女人也“美”得太过分了吧…… 画中人身形玲珑妩媚,神态却纯真得像个孩童,她的眼睛大得比例失调,皮肤质感搞得和瓷器一样,脖子细长到快要断掉,嘴唇是花瓣那样的粉红色……其实金叶的嘴唇颜色偏深,有时还有点发紫。 画中人的衣着华丽繁复,是金叶一辈子从没穿过的款式,连画中的头发都比金叶真正的头发更长、更蓬松、更金光耀眼。 画中的精灵女子很美,金叶也很美,但这女子却不是金叶。 冬蓟并没有忘记母亲的长相,他很肯定自己的记忆没有错,是这张肖像画太夸张了。 要为肖像画负责的是哈曼,而不是画师。教院里年长的法师多少都听说过,当年哈曼请了人来画金叶,金叶没有全程当模特,哈曼却全程在画师身边监工,他拿了一些其他贵妇肖像来作参考,让画师给美女画上这样的衣服、那样的神态等等。最后这幅成品令哈曼十分喜爱,还把它挂在办公室里。 在哈曼的眼中,金叶竟然美到了这个地步吗?画中人简直不是活物,是一场虚假的梦幻。 看得出来,哈曼确实很喜欢她。但他从没看清过她真正的模样。 冬蓟住在教院的这段时间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猜到了他真正的身份。如今,冬蓟专门去看了金叶的画像,这个行为正好印证了大家的猜测。 教师还知道收敛点,年轻学徒们的嘴巴可不好管。没过多久,教院内几乎所有教职员工都知道了:那个半精灵就是哈曼和金叶的孩子,而且他很优秀,可能比哈曼还优秀,优秀到了被奥法联合会忌惮的程度。 一个消息,被教院的人知道了之后,下一步就是传到工坊镇里;工坊镇来往的人这么多,消息就又会传得更远。 莫顿大师对此略感不安。以前冬蓟不想让人知道这些事,现在他怎么主动宣扬起来了? 冬蓟安抚他说不要紧,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 在客房住了好久之后,冬蓟终于离开教院,住进了工坊镇的驿站。驿站的房费是别人为他付好的,一家航海探险行会委托他做那种短效附魔工具,要求是做得像海港城西郊工坊的产品一样好。 第276页 他们试着从西郊工坊订购过,先不说价格,首先工期就够他们好等的,工坊的活儿太忙了,没办法。航海和季节气候息息相关,他们等不了那么久。 据说西郊工坊的技术来自哈曼的法术书。航海行会的人就想:既然工坊不行,那我们就直接找哈曼的儿子试试,哈曼的儿子肯定也能做,没准还做得更好。 冬蓟很乐意接下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做短效附魔工具很容易,甚至容易到有些枯燥的地步。 只靠半精灵的外貌,还不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身世。真正能令人信服的,是他作为精炼师的技艺。 就这样,冬蓟几乎在工坊镇安了家。仲夏节之后他搬了一次家,从驿站搬到了一间魔法耗材店里。一层是店面,他住在二层。 店主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丈夫是探险队领队,经常带回来一些珍奇玩意,他们把能公开卖的留下,不能公开卖的就私下卖给教院。现在冬蓟既是他家的租客,也是他们的鉴定师,并且还是他们和教院之间的介绍人。 一天中午,女店主刚送走两个旅行者,门口又来了三个客人。 客人骑马前来,看打扮不像法师,比较像冒险者或者佣兵。 三人下了马。红色头发的青年一人拉住三匹马的缰绳,黑发青年站在门口,手搭在剑柄上,身姿像个卫兵。第三个人走进了店里,摘下兜帽。 店主打量了他一下:看相貌是珊德尼亚人,黑色长卷发,衣着款式很简单,但看得出料子都不便宜,做工也极为精致……她一眼就看出来,他们多半是十帆街商会的人。 这是难得的贵客。她热情地把客人迎进来,给他介绍探险队最近带回来的新鲜东西。 客人阿尔丁对店主行了个简礼:“我想找您店里那位精炼师,也是你们的鉴定师,叫冬蓟。” 店主叹口气:“哦……是找冬蓟的啊。现在我们这来十个人,其中得有八个是找他的。可惜你来的时机不对,见不着他。” “怎么?” 店主看了看外面的天:“这会儿他多半还没起床呢。” 阿尔丁跟着她望向窗户。 已经是中午了,冬蓟还没起床?这令他十分震惊。在海港城的时候冬蓟每天都起得很早,阿尔丁总想留冬蓟多睡会儿懒觉,冬蓟却一心想去实验室。 阿尔丁问:“他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他就那样。法师可能都那样。” 法师真不那样。至少冬蓟好像不是。阿尔丁想了想,说:“我是他的朋友,老熟人了。这样吧,我去房间门外等他。” 说完他转身向楼梯走去。店主赶紧从柜台出来拦他:“唉等等,这怎么行!我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见你?万一他生气了怎么办!” “他很容易生气吗?”阿尔丁边问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店主说:“那倒也不是,他脾气挺好的。但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租客,同时又是工作上的合伙人,我们得尊重他啊……” 阿尔丁想了想,说:“其实我还想顺便买点东西。听说你们这里进了一批金翅隼羽毛?” “是的,有!”店主引他们到店铺一角。这东西很罕贵,采集不易,卖价也较高,并不是常见货物,所以没有摆出来。 店主介绍道:“金翅隼羽毛是我丈夫的探险队亲手采集的,那种礁石山崖没几个人上得去。这是好东西,奥术亲和性高,适合做附魔箭羽,用在服装上也很适合……” 她还没说完,阿尔丁说:“我想要完整全羽,你们能按千支批量卖吗?” 闻言后,店主愣住了一会儿,先点点头,然后才跟上话:“要完整全羽……新的不够那么多,但库存还有旧的,你们要吗?” “旧的当然也可以。” “要多少?” “我们直接收购未加工品,量很大,看你们有多少了。” 店主吸了下鼻子,手一直在搓围裙,脸上的表情倒是控制住了。 柜面上没有这么多货物,她得带客人到地下仓库去清点。阿尔丁向门口勾勾手指,那名黑发青年走进来。店主拿钥匙打开柜台里的一扇小门,带黑发青年一起去了地下室。 于是店里就只剩下阿尔丁了。他踏着木楼梯走向二楼,店主也没有来阻止他。 上楼梯的时候阿尔丁还在想,刚才也没问冬蓟住在哪间房间……上来之后他就明白了,根本不用问,显然整个二楼都是冬蓟在用。 楼道里堆着大量未开封的纸箱,走廊尽头的窗口晾晒着各种不知名的植物,二楼一共有四个房间,三间的门都开着,面积最大的那间是书房,里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书桌在最里面,桌后的一整面墙都是涂黑的水磨玻璃,上面还残留着石膏笔写出来的各种符文、法阵、数字;旁边房间是带操作台的实验室,布局和卡奈的实验室差不多;第三隔房间里放着大型仪器,阿尔丁不太确定它的用处,他以前买过类似的东西,所以能认出来。 只有走廊尽头的房门关着。估计这就是卧室了,据说冬蓟正在里面睡觉。 阿尔丁来到门前,刚想敲门,又把手放了下来。 就在他稍一犹豫的时候,门内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咔嗒一声,插簧打开了。 门缝里露出了冬蓟的半张脸。 他头发乱乱的,眼睛略显无神,眼皮还微微有点浮肿。看来店主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睡到了中午。 第277页 冬蓟从门缝里看着阿尔丁,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半天也不说话。 阿尔丁本来想主动打个招呼,可冬蓟这幅模样实在太有趣了,他干脆和冬蓟对视,想看看冬蓟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对视了一小会儿之后,冬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打完哈欠扭过头擦眼泪。 终于还是阿尔丁先出声了:“还没睡醒啊?” “被你吵醒的。”冬蓟说。 说完,他转身走回房间,顺手打开了门。阿尔丁跟着他走进去。 这间卧室比另外三个房间要小很多,室内的摆设也很简单。冬蓟重新爬上床,跪在床上打开了木窗,让阳光洒在床铺和地板上。 冬蓟穿着薄麻长袍。在他抬手固定窗户的时候,强光能照透宽松的衣服,勾勒出半精灵纤细的背后轮廓。 阿尔丁站在门口,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时不是中午,而是清晨,当时冬蓟也穿得很单薄,也是背对着他,问他“要怎样才同意我离开”…… 冬蓟能感觉到阿尔丁的视线。他暂时没有回头,就这样把手肘撑在窗台上,假装眺望工坊镇的街道,呼吸清新空气来提神醒脑。 “是我吵醒你了?”阿尔丁问。 冬蓟含糊地回答:“不完全是,就是听到一点动静就醒了,也差不多该醒了。” 这个回答和他刚才说的话矛盾。他刚刚还说被阿尔丁吵醒了。 阿尔丁也没继续问,毕竟纠结这个也没用,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其实第一次的回答是真的——冬蓟说“被阿尔丁吵醒”的那个回答更接近真实情况。 那时他刚醒,阿尔丁一问,他就下意思这么回答了。 阿尔丁和店主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上楼时也脚步声很轻,按说是不会吵醒人的。冬蓟睡在临街的房子里,足以说明他的睡眠质量没那么差。 事实是,在彻底醒来之前,冬蓟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家里醒了过来,是树海边界的那个家。他不知道是做梦,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异常。梦里他起床很早,天色刚亮,他洗漱、换衣服、找吃的,然后在小屋里到处找东西,一会儿是鞋子没了,一会儿是某本重要的书不见了,他忙忙碌碌,也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时候有人不停敲门,冬蓟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开门,外面站着阿尔丁。 阿尔丁身后是夏天的庭院,就是海港城宅邸的那个庭院。冬蓟身后的也不是故乡小屋,而是他在海港城宅邸里的房间。 梦里冬蓟也不惊讶,好像自然而然就应该这样。阿尔丁跟他说了些事情,是什么事他记不清了。 说话间,阿尔丁低下头来吻他,冬蓟接受了。他一边闭上眼,又一边想到“我怎么还在海港城,我不是离开了吗”…… 再睁开眼之后,梦醒了。这次冬蓟真的睁开了眼,他看到的是现在的卧室,他不在树海,也不在海港城,而是在工坊镇。 醒来之后,冬蓟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其实他可以置之不理,正常来说,会上二楼的只可能是店主夫妻中的一人,可能是来送东西之类的。他们不太能施法,但懂一些奥术基础,从不会乱动实验室里的东西,冬蓟对他们很放心。 但今天不知怎么,冬蓟非常想开门看看是谁。 他明明醒了,却怀疑自己仍然在梦里,总觉得只要走过去,打开门,就会像刚才的梦一样看到阿尔丁。 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会做那种连环嵌套着的梦。 然后他果然看到阿尔丁了。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确实醒了,这不是梦。 在窗口趴了一会儿之后,冬蓟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其实阿尔丁的出现并不奇怪,他预料到过阿尔丁很快会出现,虽然不一定是亲自来。 现在冬蓟意识到一件很尴尬的事:这房间很小,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床头摆了个小桌子,根本没有来客能坐的椅子。 幸好他没有顺口说什么“请坐”,因为这里能坐的只有床。他还穿着睡觉的长袍,床铺也乱七八糟,如果阿尔丁就这样坐到他面前来,他会忍不住想起梦里发生的事情。 阿尔丁确实没有走过来,只是靠墙站着。明明是他来找人,他应该主动说话……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就随便讲了讲刚才楼下发生的事,他订了什么货、女店主为什么会放他上来之类的。 冬蓟听着有些好笑,终于转过身来:“你怎么还亲自买材料,有必要吗?” 阿尔丁耸耸肩:“我这不是想上楼来吗。店主很关心你这个租客,我让她忙起来,她就忘记要拦我了。” 冬蓟说:“我能理解她。你可给了她一笔大订单,她知道你这样的客人有来头,怕你不高兴。其实你根本不用破费,你的文身那么明显,只要给她看见,她肯定不敢拦你。” 正如冬蓟所说,很多人都听说过商会的阿尔丁有个明显的蟒蛇文身,如果看见文身,可能店主真能认出这人是商会首席。但今天阿尔丁不想太招摇,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敞着衬衫。 阿尔丁拉了拉领口,作势透透气,没有解开:“瞧你说的,我总不能走进门就脱衣服吧,那可太吓人了。” 冬蓟再次笑了起来。 阿尔丁看他的模样放松了很多,于是问出了心里的小疑惑:“大清早看到我,你好像并不吃惊啊?” 第278页 “现在哪算大清早,已经中午了。” “你还知道是中午?是你自己睡到现在的,怎么,改了习惯了?不早起了?” 冬蓟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脸颊微微泛红。从前他一向勤奋早起,阿尔丁才是睡到中午的那种人,如今阿尔丁衣冠周正地看着他,说他睡懒觉,这点小事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了。 于是冬蓟立刻换了话题,改为回答刚才阿尔丁的疑惑:“看到你,我确实没那么吃惊。我猜到了你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阿尔丁说:“如果是找别的法师,我可能派手下或者送信鹰。如果是找你,我当然得亲自来。” 这句话似乎含着点别的意思。冬蓟感觉到了,但故意假装忽略了它。 冬蓟说:“你先去书房那边等我一下吧,我们慢慢聊。” 阿尔丁说:“都这个时间了,要不然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冬蓟走向衣柜:“也好。麻烦你去书房那边等我。” 第105章 阿尔丁走出去之后,没有进书房,而是靠在书房门口等着。 他稍一放空头脑,就想象起了另一幅画面。 如果现在他们不是在这里,是在海港城,两年间的很多事从没有发生过,冬蓟也从没离开:在这样的一个中午,冬蓟刚刚睡醒,准备换衣服和洗漱,提出要阿尔丁去外面等他……如果是这样,阿尔丁肯定不会走出来,他会凑上去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没看过”之类的话,会逗得冬蓟满脸通红。 其实这话没错,它是事实。现在阿尔丁也完全可以这么说。 他没说出这种话,并不是因为克制,而是因为刚才他真的没有这样想。 他还得去想象一下,脑中才能浮现出这样甜腻的画面。 没过多久,冬蓟出来了。他已经换好了外出的服装,没穿法师袍,打扮得和普通小镇居民差不多。 这幅样子平平无奇,却令阿尔丁恍了一下神。当初他第一次见冬蓟的时候,冬蓟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不像法师,更像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冬蓟走到他身边:“特地来找我,是为了卡奈吗?”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要说是也确实是,但阿尔丁又不太想回答“是”。 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对话。那是在森林里,冬蓟刚完成施法,他说,你到这里来显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卡奈吧? 就好像他们之间没别的可说了似的,一旦发生交集,只可能是因为卡奈,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其实并非如此。今天阿尔丁会站在这里,其中总有些别的原因,按说他俩心里都明白。 但那些原因看不见,摸不着,没道理,不切实际,也不合时机。 所以阿尔丁没有直接回答。 楼下,店主还在清点羽毛。她继续干她的事,阿尔丁和冬蓟出了门,去找能坐下聊天的地方。 冬蓟在工坊镇住了很久,于是负责指路和介绍去处。 这个小镇比较特殊,缺少那种气氛热闹的酒馆,路过的客商一般都是在驿站直接买食物。冬蓟带阿尔丁去了他住过的那家驿站。 两人绕到后院,回廊下也有些桌椅可以供客人休息用餐,比前厅还安静一些。 他们都不太饿,就随便点了些餐食和水,女招待很快就端来了盘子,然后就很有眼力地再也不出现了。 坐了一会儿后,冬蓟忽然说:“你知道吗,卡奈也来过这里。” 这是他无意间知道的。以前卡奈来这里吃过东西,住宿过,还在柜台里存了一瓶酒。这瓶酒开过两次,然后卡奈就一直没来。 等到冬蓟住下的时候,老板看他是从教院来的,就向他打听卡奈的事。卡奈在法师里相当有名,但普通生意人却不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冬蓟也没说得太细,只说是卡奈受伤生病了,在神殿修养着。 说完这些,冬蓟问阿尔丁:“你不知道吧?卡奈竟然还会主动喝酒,一个人在外面喝。” 阿尔丁确实不知道。他随便回答了一句,没有过多感慨。 其实他很想说:咱们说点别的吧,别聊这个了好吗……但他到这里来又确实和卡奈有关,总不能只许他说,不许别人说。 这时,他终于想起还有个重要的东西没拿出来。他拎出一个抽绳布袋,放在了桌子上。袋子圆圆的,猛一看去像是装了个小甜瓜。 冬蓟刚才看见过这个袋子。阿尔丁上楼的时候还没带它,他俩出门时,他才从红发的手下那接过来。当时冬蓟也没多想,觉得可能是现金钱币之类的,量有点多。 “对了,这是给你的。”阿尔丁说。 冬蓟问:“什么东西?” 这不算正式的礼物,不一定非让收礼人亲自拆。所以阿尔丁就自己动手解开了抽绳。 袋口松开,露出两个扣在一起的藤编大碗,上面还绑了细绳,阿尔丁用随身带的小刀划开绳子,里面又露出一团布,扒开布,露出锡纸,锡纸里面才是他想给冬蓟的东西。 ——嵌着腌渍樱桃的黑糖糕点,还有乳酪椰浆软饼。是好梦饼和早安饼。 好梦饼的数量稍多一些,早安饼很少,只有两块。因为冬蓟更偏爱好梦饼一些。 在看到它们之前,冬蓟已经闻到了那股微苦的甜香。还没品尝,他的舌尖上已经出现了熟悉的味道。 第279页 “带的不多,现在产量少,”阿尔丁把藤碗向冬蓟推过去,“天热起来了,作坊不会做太多,等秋冬的时候产量会多些。” 冬蓟愣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我上次说过再见面的时候要给你带。你忘了?” “我真忘了。”冬蓟笑了笑。他是真的根本不记得有这事。 现在一想,他们在宝石森林里分开之前,阿尔丁好像确实承诺过下次见面要带这个糕点。 冬蓟不但想起了这个,也想起当时还有一个吻。 那不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距离。如今回忆起来,那些更亲密的事情好像都隔着一层薄雾,像是别人身上的故事,反而是这个平常无奇的亲吻……它就像黑糖糕点的气息一样,即使不尝,也能回忆起来。 这种记忆本该甜蜜,可现在却变成了一种负担。如果没有这些,说不定他们反而能相处得舒服一些。 冬蓟沉默着,表情有点出神。阿尔丁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因为阿尔丁自己也一样。 于是他俩谁都没顺着这事往下说。 冬蓟说:“谢谢,有心了。我们还是先聊正事吧,你跑到这来肯定不只是为了带点心。” 阿尔丁说:“我们能聊的只有‘正事’吗,就不能是因为我想来看看你?” “是想看我过得苦不苦吗?” “不,是我过得苦,想找你诉苦。” 冬蓟笑道:“怎么可能。我已经听说了,你现在已经不是‘阿尔丁掌事’了,也不是代理首席,你是真正的十帆街商会首席了。” 确实如此。代理首席的任期已经结束,开春之后,商会进行了正式首席推举,阿尔丁直接获得了压倒性的多数提名。目前商会高层里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就是因为这个,”阿尔丁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信服我,有人正在暗处寻找我的破绽。所以冬蓟,我需要你的帮助。” 冬蓟皱眉:“你们商会内部的事和我无关,我能帮你什么呢?如果是需要魔法方面的合作还能细谈一谈。” 阿尔丁说:“我希望你跟我走,暂时留在我身边。” 这话让冬蓟一愣。 要是寻求合作,就不该用这么暧昧的说法;要是关于私情,可这句话又特意强调了“暂时”这个词…… 冬蓟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搞懂阿尔丁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吧……”冬蓟嘟囔着,把目光从阿尔丁身上移开。 阿尔丁解释道:“可能有人会对你下手。你还记得麦达吗?” “不记得了。” “那个很瘦的掌事。在海港城市政厅里你见过他。” 冬蓟点点头,想起来了。 阿尔丁说:“他没有参与宝石森林的事,全程躲得远远的,但在那之后,他就开始暗中搞小手段。他找人查过你,想证明你和那个‘假罗森’是同一个人,但目前为止他没有成功,没能拿到真凭实据。” 冬蓟了然点头。他·想起了前不久那个牧师。 她来自圣狄连神殿,一开始,她只是要确认一下真罗森的身份,只要能确定罗森不是森林里的精炼师就够了,她就已经尽了职责。 但她显然不满足于此,她还积极寻找假罗森,和教院交涉都不够,还要亲眼见冬蓟,见过之后还不够,还要对教院的师生们套话……她调查得很卖力,连白湖城大神殿的牧师都没有她主动。 当然,可以解释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好奇心和正义感都很强,而不是有别的目的……这个解释也很合理,就看别人是否愿意信了。 冬蓟说:“麦达想通过我来对付你?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朋友呢。” 阿尔丁嗤笑了一下,摇摇头。 阿尔丁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当初麦达扶持他成为代理首席,根本就没憋什么好主意。 论资历,当时最可能被推举为代理首席的应该是麦达,麦达也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说明他确有此意。即使没有假贝罗斯的事,麦达也迟早会把小贝罗斯从首席的位置上拉下来。 可是,偏偏这时候出事了。而且出的事还不一般,涉及到了死灵师、怪物、谋杀掌事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代理首席,无异于被狂风推上悬崖,就算一时站稳,也得步步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跌落。 于是麦达放弃了这个机会,主动把它让给了阿尔丁。 在麦达的预期中,阿尔丁多半是做不好这个代理首席的,就算他做得还行,代理期也只有一年左右,这么短的时间里换了谁也站不稳脚跟。 后来出了宝石森林那些事,代理期被延长了,但这也不太要紧。宝石森林的事让阿尔丁和过去的盟友交恶,卡洛斯家族输得彻底,也输得窝火,他们肯定不会就此偃旗息鼓,而是会继续折腾出各种大小事端。在这时候,首席很容易犯错,轻则连累到商会的名声,重则造成一系列实质的损失。 很可惜,阿尔丁做事一直很稳,麦达就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指望着卡洛斯家族再兴风作浪,卡洛斯家族反扑的力度却远远不如他的预期;他想拉拢另外几个掌事,其中格罗拉已经完全倒向了阿尔丁,另外两人躲得远远的暗中观察风向,将来有可能成为新任掌事的人也一直在装糊涂,显然不想多参与。 第280页 就在这个时候,教院释放了冬蓟。奥法联合会认为他已无过错,施法者之间还传出了他是哈曼之子的消息。 于是,麦达再次留意到了冬蓟这个人。 说到这里,阿尔丁问:“冬蓟,你为什么突然愿意公开身世了?如果你继续隐瞒着,麦达就注意不到你,他一直以为你只是我的手下兼情人,早就被我扔到一边了,现在你一公开身世,他立刻就能猜到其实是怎么回事。” 冬蓟说:“你也说了,他没有找到证据,没法指证我做了危险的事,也没法把责任归咎到你头上。如果他非要继续查,就等于是在质疑奥法联合会,也是给珊德尼亚王都找麻烦,甚至还拂了白湖城大神殿的脸面,会伤害到商会的整体利益。他这样做,表面上是威胁着你,实际上却在给他自己树敌。他应该不会再查下去了。” 阿尔丁第一次听冬蓟这样说话。 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微眯起眼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半精灵。 “你分析得对,”阿尔丁说,“我也觉得麦达不会再从这个方向下手了。” “那你还怕什么?” “这都属于明面上的手段。明的不行,他还可以来暗的。工坊镇里有他手下的人,现在按兵不动,但将来指不定会做什么。” 冬蓟疑惑道:“他想对付你,却要拿我下手?难道我是你的弱点吗?” “至少别人觉得是。” “‘别人觉得’又有什么用,只要实际上不是就可以了。” “我也希望不是。” 阿尔丁话音落下,冬蓟下意识地望向他,两人眼神相交了一瞬,然后又同时移开目光。 这时一名女招待路过,抱着一堆窗帘跑向后院的小排房。经过桌边时,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这两个客人面无表情,都看着桌上的餐食,又都不碰餐具,食物几乎没被动过,两人谁也不吭声,气氛十分凝重。 女招待深知这种人不能多看,就脚步匆匆地赶紧离开。 脚步声消失之后,冬蓟抬起了一点目光。 他仍然没有直视阿尔丁的脸,生怕眼神再不小心对上。 过了一会儿,冬蓟说:“其实即使你不来,我也正准备离开工坊镇。时间差不多了。” 阿尔丁问:“什么时间?” 冬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你问我为什么公开身世,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外界的情势变了,我的想法也变了;二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 “名正言顺去见卡奈,帮他解除凭依锁的机会。” 这话让阿尔丁一愣。 凭依锁?凭依锁还在卡奈身上?他还以为卡奈身上的法术全都解除了。 当初冬蓟告诉他,卡奈“假以时日”才会醒来。如果卡奈在森林里立刻苏醒反而不好,容易引起神殿的戒备和怀疑,所以阿尔丁完全接受了眼前的状况,假装一切如旧,让神殿把卡奈带了回去。 白湖城的高阶祭者一直在用神术脉络清理卡奈身上的死灵气息,等清理得差不多了,卡奈再逐渐苏醒、痊愈,这样更加稳妥。 神术脉络本来就可以清除死灵。如果把普通不死生物带进神术脉络中,完成清理只需要一瞬间;清理高阶不死生物比较困难,需要较长时间,还可能危及祭者的精神,但只要小心一点,最终也能成功;神殿想清理乌云这样的怪物,断断续续加起来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也算是合情合理。 这样一来,就是神殿消灭了怪物,治好了卡奈。荣耀归于白昼巡者,皆大欢喜。 离开宝石森林后,一天天就这么过去,根据从白湖城传来的消息,卡奈身上的死灵气息一直在慢慢减弱,到最近,据说已经几乎探知不到了。 看来时机已到,但卡奈并没有醒。 这些日子里,阿尔丁在表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却愈发忧虑。 这个“假以时日”究竟是需要多长时间?他甚至还想过一种可能性……冬蓟有没有可能说了谎? 冬蓟对死灵师说他能分离乌云,然后又跟神殿说他做不到,之后再告诉阿尔丁他真能做到……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冬蓟其实真的做不到,或者做了,却失败了? 在森林里,冬蓟说法术成功了,说卡奈能醒,阿尔丁竟然就这么让他走了。如果冬蓟走了之后就隐姓埋名默默生活,要再找他可能还真不太容易。 后来阿尔丁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当时天真得吓人——我竟然没有考虑到冬蓟说谎的可能性?既然冬蓟能骗死灵师,能骗神殿,当然也能骗他一个人。 就在阿尔丁愈发心焦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冬蓟被“释放”的消息。不久后,工坊里的施法者们又开始谈论起了哈曼之子。 听到这些之后,阿尔丁暗自庆幸了起来:既然冬蓟不躲不藏,那就应该说明他没有撒谎。 来见冬蓟之前,阿尔丁本来想好了都谈些什么:一是提醒他警惕麦达,二是搞清楚卡奈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可与冬蓟一见面,阿尔丁却总是不想直接谈起卡奈。 不知怎么回事,卡奈好像变成了一支锚,或是一根刺,刺不是直接扎中人,而是扎在两人之间那段暧昧不明的距离上。 必须拔掉刺,一切才能明朗;可如果起了锚,船就会漂走。 第281页 阿尔丁皱眉思忖着,正想说些什么,冬蓟抢先开口了:“你可能想到了。对,卡奈早就可以醒了,我故意让他至今醒不来,让他多睡了很长时间。表面上来看,事情是这样的:在我被禁闭的期间,某个法师为卡奈施展了凭依锁,那名法师读过哈曼的法术书,学得很不错,所以别人都解消不了这个魔法。现在那名法师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掉进冰水淹死了,这样一来,想解消他留下的法术,就得找一个和他同样精通嵌合奥术的人,甚至比他更优秀的人……” 阿尔丁抬眼看他:“于是,‘哈曼的儿子’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哈曼的儿子”也曾经为商会服务过,当年此人管理的市集出现禁运品,还发生了凶杀案,导致他被商会除名,还被关了一年多禁闭。 禁闭期间,他把父亲的法术书留给了商会,因此有很多陌生的法师也学到了来自哈曼的技艺。 如今哈曼之子已重获自由,虽然他不是什么大魔法师,但也在工坊镇小有名气。 他已经离开商会,但商会首席又找到了他,需要他去白湖城帮忙救治亲人。 他当然会同意。白湖城神殿在救治一位施法者中的英雄,如果能为此提供协助,也是一件善举。 其实撤销凭依锁没那么难。从前冬蓟做不到,因为当时即使撤销该法术,也无法解决卡奈体内的乌云和毒素。现在情况不同了。 冬蓟脸上挂着有些抱歉的表情:“也许让你心里不太舒服。你一向聪明,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卡奈不能醒得太容易,完成这件事,必须让神殿看起来是主导;而我也必须为自己洗刷掉那些因你才背上的质疑。‘法术书’已经给你们了,我也得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才行。” 阿尔丁又一次久久没有说话。 他现在才想起桌上的饭菜,就每样都动了几口,但对每样都提不起兴趣。从前他一向喜欢边吃边说,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吭声闷头吃饭的人。 最后,他再拿起水杯灌下几口,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木杯子敲出清脆的响声。从前曾有一次,他也是这样放下杯子,把桌对面的冬蓟吓得一哆嗦。 这次就完全没有。冬蓟听到响声,只是默默看了阿尔丁一眼,也随便扒拉了几口吃的,也是一副没胃口的样子。 “好,看来该说的事情都说清楚了,”阿尔丁终于说,“那怎么样,你跟我走吗?” “我跟你走。”冬蓟回答得很快。 阿尔丁微笑了一下。 原本这就可以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说的。他可以直接去安排接下来的事,不再就此细谈。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是因为受不了商会……受不了我,所以才一心想离开的吗?这次你跟我走,就不怕以后跑不掉了?” 冬蓟说:“从前我不喜欢的事情,现在也依旧不喜欢。但我不害怕。” “为什么。” “你说过,你小的时候害怕蛇。后来呢?” 阿尔丁露出了然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做出回答。 第106章 冬蓟当天夜里离开了工坊镇。离开前,他对店主说要去教院旁观某项实验,耗时比较久,可能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天还没亮,有人来敲店铺的门。 店主打开门上的小窗,外面站着几个旅行者打扮的人。起初店主不太敢开门,毕竟店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后来她发现客人里也有女性,男人说话也都客客气气的,气质看起来不太像劫匪之类。 他们说急着赶路,现在就要买东西,而且他们需要的东西很多,可以用整额金币支付。 店主权衡了一下风险,为了生意,就还是开了门。 客人进来后也挺规矩,不随便碰店里的东西。其中有个中年女人一直和店主搭话,她不光要买施法材料,还想找人修理她携带的数种魔法物品,有的要增幅符文效果,有的要改锻核心,有的要增加诸法宝石什么的。她是普通施法者,不懂附魔学,所以需要精炼师提供服务。她准备好了报酬,可是上次遇到的精炼师不肯接这个活儿,嫌她的要求太繁琐了,她想问问店主这里有没有精炼师。 店主跟她说,那真不巧,我的房客就是工坊镇里最优秀精炼师,你说的这些他能干,可惜你们来晚一步,目前他不在。 女法师立刻说,她听说法师哈曼的后代就在工坊镇,难道你的房客是他?店主说就是他。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 女法师又问应该去哪找这个人,店主就把冬蓟去教院的事告诉了她。听了之后,女法师只是感叹了一句可惜,没再说什么。 店主继续整理客人要的东西。就在她转身蹲下的时候,脑后一记重击落下,店主立刻昏了过去。 这群客人分为两组,一组搜楼上房间,一组搜仓库和地下室,最后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找到了冬蓟住的房间,房间里大多数行李和个人物品都还在,看起来住客应该只是暂时离开。 有人提出杀了店主免得她多说话,有的人反对,怕节外生枝。最后他们还是没杀店主,但拿走了一些贵重货物。如此看来,这家店就是被路过的旅行者抢劫了。 第282页 =================== 与此同时,连夜赶路的马车上,冬蓟一下惊醒了。 阿尔丁坐在他对面,仰头靠在垫子上睡着,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 他们坐的并不是客用马车,只有小气窗,没有宽大的窗户,幸好车厢内部装饰得还算舒适。 车队共三驾厢型车,一驾篷车。这是个贩运海产的商队,定期来往于海边和内陆城市,一向这样昼夜疾行。 “睡不着?”阿尔丁问。 冬蓟说:“不是。我放的魔法警戒有反应了,有人进了我房间。” “会是那位店主吗?” “不会。她会敲门,不会偷偷进去。虽然她不是真正的法师,但很懂得如何与法师相处。” 阿尔丁立刻明白了发生什么事。冬蓟担心女店主的安危,阿尔丁说等到下个驿站他会放信鹰回去,派人去确认情况,冬蓟说不用,他现在就可以给教院的熟人传讯。 冬蓟要使用传讯蜡丸。阿尔丁接收过这种讯息,所以知道大概的施法过程,据说这种法术还挺麻烦,接收起来不麻烦,主要是发信者很麻烦,需要很多瓶瓶罐罐,也需要正规的操作台。现在冬蓟坐在彻夜急行的马车上,虽然车厢内还算舒适,却无法避免颠簸。阿尔丁很好奇,在这种情况下冬蓟要如何完成施法。 结果冬蓟根本不用施法,他拿出了现成的蜡丸,把纸条塞进去,将蜡丸放进一个首饰盒模样的小盒子里,传讯就完成了。 冬蓟解释了一下,这是他批量做的传讯蜡丸,预置法术,延迟启用。就像短效附魔工具一样,这已经不是“施法”了,完全就是一种“工具”。 阿尔丁摸着下巴思考着。看着他的表情,冬蓟其实有点想笑,又因为担心房东而暂时不太笑得出来。 “干吗盯着我,是想买这个吗?”冬蓟问。 “当然想。反正现在赶路,也没别的事,不如我们谈谈吧。” 冬蓟把小盒子递给阿尔丁,阿尔丁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盒子里面已经没有蜡丸了,蜡丸燃烧完毕,讯息已经送到了接收者那边。 “现在还没法谈,”冬蓟说,“这东西还不完善,不懂施法的人可能用不了,失败几率很大,我每次用的时候都要小心一点。将来我还得继续优化它,等什么时候能做到像短效附魔一样,不懂法术的人也拿来就能用了,那时候你想谈,我们再谈。” 阿尔丁把盒子还给冬蓟。他不光想买商品实物,还想买下这独一份的研制过程。 冬蓟一个人是无法量产魔法物品的,他得和大型工坊合作,阿尔丁当然想让商会先得到这个机会。 冬蓟看得出他的意思。现在倒是有时间沟通,但冬蓟实在不太想聊这个。 “和你谈这些,总觉得有点奇怪……”冬蓟诚实地说出了感受。 阿尔丁说:“我不是想让你回来做我的手下,是我派人去和你合作。”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就是……”冬蓟苦笑,“总感觉你变成了当年的老贝罗斯,而我变成了我父亲哈曼。” 以前有传闻,说老贝罗斯与哈曼本来是好友,后来在合作中发生不和,老贝罗斯为独占哈曼的技术而派人暗杀他。 现在冬蓟已经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当年哈曼已经被怪物占据了身体,而老贝罗斯对此有所察觉,于是派出了杀手。可惜老贝罗斯不够了解怪物的特性,种种混乱之后,最终他还是没能提防住怪物。 哈曼与贝罗斯,冬蓟与阿尔丁,他们的性格、关系、相处方式,都一点也不相似。冬蓟也明白这一点。 他只是有些感慨,不知世上是否真有名为“命运”的东西。这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当它发现了一个自负的精炼师,又发现了一个冷漠的商会首席,它就要想方设法把他们俩牵引到一起,让他们因为利益而相遇,再让他们经历各种事情,关系变得愈发微妙。 如果命运会重复,那么在不远的将来,精炼师和商会首席就应该功成名就,应该身陷险境,总有一天还应该不得好死。 不过再一想,他又觉得不能把责任推给“命运”,是他自己对商会感兴趣,自己跑来认识阿尔丁的。这不能怨别人。 而且他不只是哈曼,他也是金叶。 冬蓟一时陷入沉思,阿尔丁也没有催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冬蓟说:“如果真要谈合作,将来等卡奈回去了,让他来找我谈吧。” “为什么让他来?”阿尔丁问。 冬蓟说:“你想买的东西很复杂,到时候我会提很多条件,谈判会很不顺利。给卡奈找点麻烦事干吧,越是把他藏在宅子里,越是不让他承担重任,他越会发疯。” 阿尔丁感叹:“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或许你来做卡奈的哥哥也很好,你们骨子里能合得来。” “太过奖了。如果卡奈真是我弟弟,很可能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 “怎么可能呢,你把莱恩养得不错啊。” “莱恩比较好养活,不用一口一口喂饭,不像卡奈。” 冬蓟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时候说点毫无意义的废话也挺有趣的,特别是在这种长途奔袭的颠簸马车上,能消解一些焦虑。 所以明知毫无意义,他们还是继续胡说了下去。 比如,想象如果卡奈从小跟着冬蓟,他会不会倾向于也做精炼师,而不是做那种辅佐战士的战斗法师;再比如,如果莱恩是阿尔丁的弟弟,阿尔丁要不要卖了他,如果不卖,他俩是不是会一起做佣兵,性格能不能合得来之类…… 第283页 说到一半,阿尔丁突然恍惚了一下,说:“哦,不对。莱恩不可能生在我家。他比卡奈小,到不了他出生的那年,我父母就烧死了。” 冬蓟问:“以前你怎么没提过?” 阿尔丁说:“太久以前的事了,没必要提。而且我怕把你说哭。” “不会哭的。” “现在你不会,以前说不定会的。而且你哭也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听不得别人的家庭惨剧,你会联想起自己的家。” 冬蓟琢磨了一下……阿尔丁说的还真有点对。 如今想起来,当初他帮助三月,甚至反复主动去帮助她,其中多少有点阿尔丁说的这个原因。 三月已经不在了。冬蓟回忆起她,只觉得这个人又疯又偏执。他有点怕这样的人,但并不憎恨她,只是替她惋惜——她的学识和才华都无法再传承下去了。 莱恩就不会像他这么想。同样是失去过父母,同样知道三月的身世,莱恩就不会产生这种不是很必要的同情。 “那你呢,”冬蓟问阿尔丁,“你想起以前的事,不难受吗。” 阿尔丁摇头:“不是你认为的那种难受。那时候我很小,说实话,留下的记忆并不多……真要仔细想的话,难受的重点不是想父母,而是小时候过得太苦,觉得老家那边很多人真不是个东西。” 冬蓟感叹:“也是。莱恩好像也是这样,他对父母的死不怎么难过,反而是不甘心和愤怒更多一些。” 马车颠簸,车内角落里插着一支照明杖,没点明火,光线很微弱。 在这样的光照之下,冬蓟的面容忽明忽暗,阿尔丁看着他,就像每次只能看到一点点,再慢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影。 “怎么又盯着我?”冬蓟问。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想法。”阿尔丁已经开始边说边笑了。 “说来听听。” “不想说,因为太愚蠢了,会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 “说来听听,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本来也不怎么样。” “更不想说了。” 冬蓟一手撑在软垫上,闭起眼睛:“那就算了。反正我也没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阿尔丁就真的没说,也闭目养神。 闭上眼之前,他看到冬蓟嘴边似有笑意。他忽然觉得,搞不好冬蓟和他想到了同样的事,而且也不太想说。因为真的太愚蠢了…… 阿尔丁刚才想到的是:如果我们四个人是自幼失去父母的四兄弟……冬蓟是长兄,他自己是老二,然后是卡奈,莱恩是最小的弟弟。好像真的也可以。 但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蠢了,蠢到让他憋不住笑,又说不出口。 会这么想,是因为刚才他无意间说卡奈和冬蓟“合得来”。说完之后他意识到,如果他们真是一家子人,合得来固然好,即使合不来也没办法,照样分不开,还是会被命运绑在一起。 人和人之间天生就是合不来的状态。“合得来”的多半是受到外物限制,或是因利益而交集。如果二者皆非,那就是纯属偶然。他和冬蓟就是例子。 聊了一会儿之后,困意又袭来,两人就谁也没再说话。 快天亮的时候,车队抵达了下个驿站。人员稍作休息,更换马匹,继续赶路。 ============================= 莱恩在山路上停下脚步。 风吹来了阵阵号角声。这不是乐曲,也不是那种战斗时的冲锋号角,而是一种持续不断,低沉浑厚的声音。 白昼神殿把这种声音叫做神迹颂歌。它并不是歌声,不是来自人的嗓音,而是来自一种传承上千年的古老发声法器。 莱恩第一次听到真正的神迹颂歌,从前他只在书本上看过,只听过别人用嘴里模仿出来的声音。 刚听到这声音的时候,莱恩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奏响神迹颂歌,意味着白昼巡者回应了祈祷,赐下了奇迹。 翻到山坡另一侧,莱恩就能俯瞰到小半个白湖城了。这个城市实际上相当于教会聚落,城市规模并不大。从这里望去,城中心的圆形圣堂广场上黑压压一大片,应该是聚集起来的人群。 莱恩加快了脚步,想快点赶到城内,看看白湖城大神殿究竟求得了怎样的神迹。 莱恩没穿祭袍,也没穿铠甲,只是一身普通的旅行者打扮。在他排着队准备进城门的时候,有个卫兵发现了他的圣徽,看出他也是神殿骑士,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 他和卫兵边聊边向前走。他们身后不远处停着一驾马车,车外的仆人靠近车窗,低语了几句,里面的人挑开帘子,望着莱恩的背影。 和本地卫兵一聊,莱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奏神迹颂歌:此地确实有神迹发生,神殿成功地净化掉了一种凭依型高阶不死生物,让受害者得以苏醒。 莱恩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了,但还是问了一句受害者的身份。果然,卫兵告诉他受害者名为卡奈,是一名来自希尔达教院的法师,此人用自己的身体做牢笼,把怪物困住了将近两年。 这两年中,他浸润在白湖城神术脉络里,高阶祭者一直照顾着他,一点点清除他身上的死灵。如今,经过至高神使反复检验,可以确信那劫持身体的怪物已经彻底消散。 在神术脉络中,在至高神使的真知之下,不死生物无所遁形。现在卡奈的灵魂十分干净,没有一点点不死生物的气息了,神殿彻底瓦解了怪物,世上再无它的痕迹,它如同被光击碎的影子,从此再也不能再坑害其他人了。 第284页 卫兵把莱恩送进城里就离开了,他还在岗上,不能陪莱恩聊太多。 在莱恩慢慢走进中央大街的时候,浑厚的奏乐声消失了。神迹颂歌已经奏毕。此时大多数人都在圣堂广场聆听神迹颂讲,街上人不多,白湖城显得特别寂静。 莱恩第一次来白湖城,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要去的地方—— 一家招牌上画了鸽子的旅舍。 旅舍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白湖城只有这一家旅舍。 这个时间旅舍没什么人,一层大厅里空空荡荡。莱恩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只点了一杯水,和女招待说他要等人。 女招待问他要找谁,可以帮他上楼去问。莱恩说不必麻烦她,他在这等着就行,对方会主动来找他。 这样等其实是很没效率的,但他没别的办法。 事情要从一个多月以前说起。当时莱恩还在圣狄连。 离开宝石森林后,莱恩告假了一段时间,回了趟树海的老家。老家没别人,附近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他认识的人了,他没待太久,很快就又回到了圣狄连神殿。 营房中,他的抽屉里塞满了信件,都是冬蓟寄来的。其实莱恩并非故意不看,而是因为他入誓后就直接被派到了北方,在营房里住的时间反而不长。越是不看,拖得越久,他就越不想看了。 那天莱恩忽然想看信,就随便拿起了一封。这封信放在最上面,显然是新收到的。 即使再怎么新,也距今起码有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冬蓟并没有继续寄信。 莱恩留意了一下邮戳,表情从平淡渐渐转为惊讶。 邮戳显示,信是从费西西特寄出的,寄出的时间是数月前。 那时交换人质还未完成,冬蓟还在帮死灵师传递要求,在等着临时实验室完工……那段时间冬蓟一直在宝石森林,没回城市,他应该是让工人或其他法师帮忙寄的信,这些人可以自由行动。 莱恩不明白的是,在那个时期,冬蓟为什么要寄这么一封信?还是寄给他的……明明那时他也在宝石森林里。 怀着疑惑,莱恩读了下去,然后发现了更惊人的事情。 冬蓟说了一个大致的年日月时间范围,让莱恩看到信后,在这个时间段内赶到白湖城。到了之后去旅舍碰头,听说白湖城只有一家旅舍,应该不难找。 等到了指定的时间,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怪物的麻烦会得到妥善解决。冬蓟估计那个时候自己也会在白湖城,所以叫莱恩来一趟。 冬蓟还特意写到,他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特殊目的,让莱恩不要过分忧虑。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约个时间和地点,让双方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好好坐下来谈一谈。那时危机平息了,大家的心态也会平稳一些。而现在——也就是写信的当时——他们没有机会谈,也没有心情谈。 看完信,莱恩背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如果这信是前几天寄出,今天到达的,那倒也没什么;问题是,这信是去年冬天从费西西特寄出的,那时候死灵师的事还没结束呢…… 显然,冬蓟对法术非常有自信,他早就想好了最后乌云会怎么消失,卡奈会大概在什么时候醒,然后他估摸出了一个大致的日子,让莱恩在这日子前后赶到白湖城。 于是,莱恩按照信上所说的时间赶来了。他到的不早不晚,白湖城正好在庆祝神迹。 莱恩边等边想:等一会儿如果冬蓟从客房走下来,直接坐在我面前……我要和他说什么呢? 在宝石森林的时候,他看得出冬蓟一直想找他说话,而他一直在躲避。 那时候他的心态很矛盾,他心怀希望,觉得一切走回正轨,将来他们可以像过去一样正常生活……可是他又不确定冬蓟是什么想法,所以他不想正面沟通,想等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这个“事情解决了再说”的想法,他们兄弟俩倒是不谋而合。 然后,他好像失去了中间的一大段感受…… 从他走上希瓦河的冰面开始,直到冰面碎裂,再到随处刑队一起撤离……他身心一片混沌,仿佛仍被困在浓雾中。 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又好像并没有。 直到看到那封信,他终于清醒过来了。 他认识到,自己差一点就偏离了原来该走的路,幸好这封信把他带回来了。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一切就要回归正轨了…… 这时候,有人拍了一下莱恩的肩。 莱恩一抬头,看见了冬蓟。冬蓟不是从二层客房下来,而是从门外走进来的。他应该是住在别处,然后每天来旅舍看一看。 冬蓟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有半精灵特征的耳朵。其实即使不遮也没什么,他一向不是那种气场显眼的人。他没穿法师袍,看着像个随处可见的平民游商,这一点也和从前一样。 冬蓟坐在莱恩对面。莱恩想先说话,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片刻,他冒出来一句:“我把剑弄丢了。” “丢哪了?”冬蓟问。 “冰面碎开的时候,掉进水里了。” 冬蓟说:“不要紧,剑本身又不值钱。如果你还需要就再买一把,我重新帮你做附魔。” 第107章 卡奈苏醒后,白湖城立刻奏响了神迹颂歌。 直到这之后第二天,阿尔丁还并没有见到卡奈。 第285页 这一点阿尔丁也能理解。神殿不是旅舍,当然不能醒了就走。卡奈的身体情况肯定很糟糕,还得接受一些检查和治疗。 这趟过来,阿尔丁没有进过神殿的主殿。他在大圣堂见了支队统领雷诺,把冬蓟做的药水给了他,让他再转交其他人,最后给卡奈用上。 冬蓟更是根本没靠近神殿,连大圣堂都没去。进入白湖城后他一直躲在民居里制作药水,他已经事先设计了配方和相应的施法手段,准备好了所需材料,所以制作所花的时间很短,也就两天左右。 神殿知道这份奥术药剂的来历。做药水的法师是哈曼的后代,所以能做出这样有用的东西。 这名法师以前犯过一些过错,虽然现在他已被赦免,但仍然不太适合进入神殿。如果神殿接受他的到访,看起来就像是高阶神职人员在支持这个法师似的,像是要把他曾经的过错一笔勾销,甚至有点鼓励他这种人的意思……这个面子给得有点大,看起来影响不太好。 所以,那位法师可以像普通民众那样进大圣堂,但不能进入主神殿。 幸好法师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来,只让别人送来药剂。牧师们对此表示赞许。 交递药水的时候,雷诺代表神殿问过“做药水的人现在在哪里”,阿尔丁也回答了。这事不能遮遮掩掩的,否则会显得很可疑。 阿尔丁大方地说出了某条街巷的名字,神殿一听也就算了,反而没有太大的兴趣,根本不在乎具体位置。 药水被带进神殿后,牧师也不是直接就用,而是先对它进行严格的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这份奥术药剂不是发散性质,而是反转解消性质的,只能在存续状态的奥术上起效。也就是说,如果把它用在其他目标上,比如用在身上根本没有凭依锁法术的人或物上面,这药剂就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和清水没什么区别。 确认安全后,牧师喂卡奈服下了药。据说卡奈很快就醒了。 送去药水后,阿尔丁一直在大圣堂偏厅里等着,这边有一些客房。 到了下午,阿尔丁有点耐不住了,想找雷诺去打听一下卡奈的情况。 雷诺不是卫兵,在神殿内部的时候他并不执勤,不存在是否轮岗的问题。在没有任务也没有告假的前提下,他应该不是在休息就是在操练。于是阿尔丁去了神殿骑士的营房区域。 会客室里,一名小助祭接待了阿尔丁并帮他去找人。过了一会儿,助祭回来了,说雷诺外出了,目前不在营房也不在神殿里。 阿尔丁问雷诺队长去哪了。他只是随口一问,做好了小助祭说“不知道”的心理准备。 结果小助祭竟然知道。 他一脸平静地回答:“他执行临时护卫任务,陪同卡奈先生外出了。” 阿尔丁楞了一下:“卡奈?卡奈外出了?” “嗯。他情况很特殊,他不是因病昏迷,所以身体肌肉并没有明显萎缩,只是平衡协调肢体的能力稍微有点问题,锻炼一下就能行走了。” 说到这,小助祭又想到听说卡奈从前有腿伤,可能阿尔丁是惊讶于跛脚的人能站立外出,于是他颇为自豪地继续解释道:“伤者原本是跛脚的,但白湖城不同于别处,这里有神术脉络,神使还亲自照顾了他两年,这点小伤早就顺便治好了。这就是神术脉络的恩赐,是难得一见的奇迹。” 阿尔丁问:“神殿允许他外出?” 小助祭说:“有神职人员陪同就行。允许他出神殿,但暂时还不能出城市。” 阿尔丁是卡奈的亲人,卡奈外出,神殿竟然没有人来告诉他……阿尔丁有点哭笑不得。 他转念一想,这倒也很正常。白湖城不是海港城,不是商会的势力范围内,神迹大神殿也不同于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小型教诵神殿。在这个地方,阿尔丁只是客人,他可以享受到正常的尊重和礼遇,但他并不是什么必须摆在首位的人物。 卡奈可以外出,这倒没什么奇怪;但卡奈竟然没有先去找阿尔丁,反而直接外出,去了别的地方。 阿尔丁不禁苦笑。当初在森林里,他自己也干过差不多性质的事——冬蓟说施法成功了,但他偏不问卡奈的情况,也不敢立刻去地洞里看卡奈。 他和卡奈虽是兄弟,长大后外形和性格却越来越不像,但在某些小地方,可能还是难免相似。 可惜小助祭不知道卡奈去了哪。助祭们都不怎么进主神殿,其实他都没见过卡奈。 阿尔丁回到客房,思考是等卡奈回来,还是出去找找他。 很久以前卡奈来过白湖城,就来过一次,只待了半天。他应该并不熟悉这个城市,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 白湖城是教会城市,主要靠周围城镇和各个教诵神殿来哺养,自身商业并不发达。说白了就是——这里没有大型市集,没有魔法物品店,没有特色商铺,也没什么好酒好菜,连旅舍都只有一家,其实真的没什么好逛的。 那卡奈能去哪?他肯定不会去参观圣堂广场雕塑,他才没那个兴趣。 目前的白湖城里,能让卡奈有兴趣的,恐怕只有一个地方,或者应该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冬蓟。 卡奈醒来后,看到药瓶,再听牧师说了来龙去脉,他肯定能猜到这一切和冬蓟有关。 他也许会提出想见那个“哈曼的后代”,去当面感谢那人一下。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既然那法师身负污点,不能进入神殿,那卡奈就出去找他。 第286页 冬蓟没住在旅舍。卡奈不知道冬蓟住在哪,而雷诺知道冬蓟所住的大致街区,却不知哪门哪号。估计这会儿他和卡奈正在附近溜达。 最后阿尔丁还是决定也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卡奈去找冬蓟,这本身倒没什么问题;雷诺是聪明人,对一些事情明白得很,也可以放心。但冬蓟可能并不想见神殿的人,如果他发现雷诺来了,可能会提前躲藏起来,甚至直接离开,那就也有点麻烦。 阿尔丁不希望冬蓟太快离开。 ====================== 冬蓟暂住的地方在一条巷子深处,巷口有一家粮店。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粮店附近围了很多人,把巷口堵得水泄不通。 在远处看着的时候,阿尔丁还想是不是粮店出了什么事,走近些他才发现不对劲,那些人并没有围着粮店大门,而是都在看巷子深处。 白湖城居民和别处的人不同,他们只是静静聚集着,表情上写满担忧,但不怎么喧哗议论。 阿尔丁主动问了一个人,那人说巷子里有一家人好像出了什么事,是粮店的人先看见的,当时正好有个神殿骑士在附近,他们就把这事告诉了骑士。现在骑士和一名牧师样子的人进去了,正在里面检查。 巷子左右是两栋高大建筑物的外墙,里面只有一扇通入住宅的门。也就是说,巷子里的“人家”只有一户,也就是冬蓟目前所在的那套住宅。 阿尔丁心里一沉,无视了身后劝阻的声音,快步走进巷子。 他停在大敞的双开门前。门前石阶上趴着一个人,男性人类,右手拿着短剑,一副旅行者打扮。 不用仔细检查也知道这人肯定死了,他被利器割喉,血顺着门口台阶流下来,渗入地面的石砖缝里,留下一大片黑红。 阿尔丁用脚尖拨动死人的头,看了一下脸。很年轻,是没见过的面孔,但能看出是珊德尼亚人。 顺着死者的脚尖望进去,能看见门内还躺着一个人,这个是女人,穿着法师袍,手里还抓着材料袋,应该是正在施法途中被杀的。 女人也是陌生面孔,也是珊德尼亚人,发髻的样式常见于王都女人身上。这让阿尔丁隐约想到了什么。 再往里走,阿尔丁又陆续发现了几具尸体。有些人一身轻装,比较像旅行者或游商,也有的人穿了护甲,用的剑还是做过附魔的,身上也不止携带一种武器。 对阿尔丁来说,这种人太眼熟了——是佣兵,而且很可能就是游隼佣兵团的人。 二层传来脚步声。阿尔丁抬起头,看见了雷诺队长。 雷诺也是听见了一层有动静,所以到护栏边查看。 看到来的人是阿尔丁,雷诺的表情不但没有放松,眉毛还锁得更紧了。 看到他这微妙的表情变化,阿尔丁也攥紧了拳,但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这是怎么了?”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雷诺回答。 “上面还有?” “还有三个,”雷诺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补充说,“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 阿尔丁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雷诺都不认识,那就说明其中没有冬蓟。雷诺是见过冬蓟本人的。 阿尔丁走上二层,刚一上来就又看见了一具尸体,走几步,又是一个。 再往前就是起居室。门开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半蹲半跪,正在查看二层的第三具尸体。 听到脚步声,卡奈回过了头,与兄长四目相对。 这次见面,对阿尔丁来说是时隔很久,对卡奈来说却没有那么久,毕竟他刚醒来一天。 有人给他讲了他昏迷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但讲述终究不比亲历,必然比较简略,他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了。 此时,卡奈仍然穿着基本款式的牧师袍,外面套了一件麻斗篷。他原本的黑发上还残留着几绺因乌云而产生的灰发,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异常。 “阿尔丁,”卡奈说话了,嗓子有点哑,“你最好过来看看这个人。” “怎么?” “这个人……你来看看吧。我觉得……我拿不准,他好像是……” 卡奈这样吞吞吐吐的,肯定是遇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阿尔丁立刻走过去。 说来好像挺怪的……卡奈苏醒后,这是他们兄弟俩的第一次见面和对话。 他们完全省略了嘘寒问暖之类,直接谈起了眼前发生的事。 按一般人的标准来看,这样好像不太对,但对他们来说,这样才是自然而然。 阿尔丁在卡奈身边蹲下。 地板上的尸体也是一副旅行者打扮,衣物款式并不惹眼,但看得出做工比较精致,胸前还挂了一枚防护诅咒护符。 这人的致命伤位于左肩到胸口,除此外,面部也被重击过,所以五官稍微有些变形,但阿尔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麦达……” 阿尔丁相当吃惊。并不是吃惊于麦达会偷偷来白湖城,而是吃惊于他竟然死在了这里。 卡奈叹了口气:“看来我没认错,就是麦达掌事。刚才我还在想会不会是相似的什么人……你知道他会来这里吗?” 阿尔丁说:“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来。” “为了对你的法师下手?” 第287页 “你刚睡醒,就什么都知道了?” 卡奈笑了笑:“原本我不知道冬蓟住这里,雷诺正在带我找他。当时路上有人叫住了雷诺,说这地方好像死人了,我们就走进来,上了楼,”他抬起手,指向起居室的家具桌椅,“然后我看到了那些书,还有那套简易小工具……我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东西了。” 听他这么说,雷诺惊讶道:“什么,你要见的那位法师就住在这?” 卡奈点点头:“是的,但这些死者中并没有他。” 雷诺问:“听你们的那意思,这些死者是十帆街商会的人?” “是的。” 雷诺看向阿尔丁:“难道是有人和你们为敌,袭击了这些人,然后带走了法师?” 阿尔丁与卡奈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 雷诺毕竟是外人,他又不知道商会内部那些弯弯绕绕。 刚才雷诺只是大致观察情况,现在阿尔丁来了,他就和阿尔丁一起从楼上到楼下又细细搜索了一番。 屋里没丢东西,甚至冬蓟的个人物品、法术材料等等都留在房间里没带走。对于法师而言,这显然是不正常的。看起来,冬蓟确实像是被人掳走,或者是紧急逃离了。 死者们的创口都是近战利器造成,但从现场情况来看,室内并没有发生大规模、长时间的打斗,每个人都是被迅速解决的,其中有几个几乎能算得上一击致命。 雷诺对此很不解,他认为无论杀手有几个,与这么多人作战都不会太容易。怎么才能做得这么利落? 后来他们发现,这些人的死亡顺序是从二层到一层,从室内到室外。 也就是说,杀手不是从外面闯入,然后开始行凶,而是他原本就在室内。 这些人要么不知道杀手存在,要么对其毫不设防。这是一场暗杀。 即使是暗杀,也还是有些地方不太对——杀手如何保证每个人都不发出声音? 正常情况下一旦有人喊叫,其他人就会立刻警戒起来,这套房子又不大,正常说话的声音就能听见。每具尸体的死状并不一样,按照其中几个的死法,是肯定会发出声音的。 雷诺和阿尔丁聊到这,楼上传来卡奈的声音:“遮蔽剂,配合静音符文。” 卡奈扶着护栏慢慢走了下来。雷诺过去搀扶他,他摆摆手拒绝了。 雷诺问:“我听说过遮蔽剂,它好像也不能让人隐形啊?就算隐形,也应该能听见声音;就算杀手很谨慎,不发出声音,他又怎么保证受害人也不出声呢?” 卡奈摇摇头。他懒得详细解释,只是自己心里知道:市面上那些量产遮蔽剂当然做不到隐形,但来自冬蓟的全效遮蔽剂可以让人几乎等同于隐形。 不仅如此,刚才卡奈还在楼上发现了两支羽符,都是半截渡鸦羽,上过浆,写有字体很细小的暗色符文。 卡奈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羽符,但他能辨认出符文的大致结构,依此判断出羽符上附加的是静音类法术。 正常情况下,这类法术只能用于法师自己,不是让自己不出声,而是让自己身体周围一定范围内的声音无法传出去,很适合用在需要密谈的时候。 现在发现这个符文,说明冬蓟已经把法术工具化了。就像那种短效附魔工具一样,只要经过很简单的培训,保证手法正确,不懂施法的人也能自由运用。 卡奈望向阿尔丁:“这两年我一直睡着,不知道外面的变化。现在魔法物品店能直接买到全效遮蔽剂和这种新玩意羽符吗?” 阿尔丁说:“没有。这类东西一直没有量产。” “那怪不得了,”卡奈感叹道,“不愧是哈曼的儿子。” 听了这些,一旁的雷诺点头道:“我懂了,杀手使用了那名法师做出来的东西,所以才能连续攻击这么多人。” 他走到门外望了望巷口,又转回身说:“情况我了解得差不多,也有了大致思路,现在我得回去把这件事通报给神殿,看看下一步怎么调查。但我正在陪同卡奈先生外出,按说是不能让他独自行动的……首席先生,卡奈先生,请你们在此稍等好吗,我回来前不要离开。” “没问题,你去吧。”阿尔丁对他挥挥手。 雷诺匆匆离去后,卡奈走到阿尔丁身边,低声说:“这些工具再怎么方便,也得配合特定手法。普通人即使拿到,也不一定会用。” 阿尔丁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个杀手,他会使用类似战斧的近战武器,不是第一次杀伤类人生物,毫不犹豫,懂得直取要害,做出的攻击并非宣泄,而是极有针对性的处决。 而且他能接近冬蓟,冬蓟教过他如何使用新型魔法工具…… 卡奈轻声说:“我猜到可能是谁了。” “我也是。”阿尔丁回答。 阿尔丁也来到门口,低头看着石阶上的尸体。 麦达和这些手下死在了白湖城,但阿尔丁开心不起来。看着这些尸体,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阿尔丁的脸色不好。卡奈在旁边看着他,几次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最终,卡奈下定决心说:“我可以试试施法找他们,但距离太远不行……如果我能出城的话……” 阿尔丁说:“不用你来。我能猜到他们想去哪,按照他们会走的路线,一路跟上去就行。” 第288页 卡奈默默点头。 他尚未完全恢复健康,面色本来就比较苍白,现在整个人显得更加暗淡了。 阿尔丁继续说:“卡奈,有些事我得交给你去做。” 卡奈抬起头,眼睛里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并不是那种脸上挂着大喜大怒的人,但阿尔丁毕竟是他的兄长,当然能察觉到他的细微表情变化。 阿尔丁说:“我得干点私事,需要暂时离开,但最近我手头还有很多工作没处理完,现在都得交给你去做了。等一会儿我带你去拿文件,跟你细说。你暂时不能离开在白湖城,那就在白湖城做事,我带来的人会配合你,你也要和神殿那边好好沟通。卡奈,我临时授予你商会掌事职权,全权负责接下来的善后。” 卡奈本以为阿尔丁不需要他帮忙做什么,听了这些,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思索了一会儿后,卡奈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做掌事,我不适合。现在你是首席,我刚醒来你就任命我做掌事,别人是不会信服的。” “我知道,所以这是临时的,最多两个月你就得卸任。”阿尔丁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接下来的日子,你的压力会很大。抱歉了,但这些事只能让你去做,别人我信不过。” “好,我明白。” 卡奈也抬手去拍了拍阿尔丁的肩,这是佣兵们之间常做的手势。 他眼里那种暗淡的神态消失了,再说起话来,也恢复了从前的语调。 第108章 树海精灵有个民俗习惯。有人去世时,她的血亲或配偶需要观察当天的月相,判断距离满月之日还有多久时间,算出此时与满月中间的日期,在那一天把逝者入土安葬。如果亲人去世的当天或前后一天本来就是满月,则需要算出当天和下个满月之间的日期。 葬礼之后,活着的亲人每天晚上都要出门,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他一定要在逝者的墓旁,不需要待很长时间,哪怕短暂地看一眼也可以。到了下个满月,这一行为就可以结束了,就不用每天晚上出门了,这段时间可能只有一两天,也可能是半个月。 精灵和人类不一样。人类经常扫墓,死者生辰和祭日要去,重要的纪念日要去,有的地方连五月节也要去,另外一些地方冬至日也要去,或者没有任何特殊日期,只是想念逝者了也要去。而精灵的习惯不同,他们只有安葬后到满月之间才去看坟墓,满月之后,逝者与生者就不再有关联。在未来的日子里,精灵是不会扫墓的。精灵虽然也有纪念古时英雄的建筑物和艺术作品,但民间生活里并没有“扫墓”这个概念。 金叶去世后,冬蓟并没有严格按照精灵的习俗去安葬她。 丧葬事宜都是人类村民帮忙安排的,一切流程都按人类的规矩,没有查月相,没有特意为金叶挑选下葬日期。冬蓟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金叶本人不会介意。 不过,在下个满月之前,冬蓟还是每天晚上都外出,在金叶的墓前待到月上中天再回家。 按说他没必要这样,规矩没做全就等于没做。但冬蓟还是想去,不是为了遵守什么,主要是因为自己想去。 冬蓟回家已经很晚了,丽拉娜却还没有睡。她先哄睡了莱恩,然后一个人在屋里找活做,如果实在没什么可打扫的,就坐在那不停地做针线活。 起初冬蓟以为她在等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他发现丽拉娜并不是在等他,他回来之后很快就去睡了,丽拉娜却继续醒着,在炉火边缝着衣服。好几天都是如此。 冬蓟决定直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一开始丽拉娜不愿意谈,扭扭捏捏地搪塞他,后来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哭了,把冬蓟吓得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丽拉娜平静了下来,两人坐下来彻夜长谈。 冬蓟慢慢了解到了丽拉娜的心思。她不是故意要等冬蓟回家,更不是想以此来达到什么目的,而是心烦意乱,实在睡不着。 她又难过,又害怕,又自责,各种复杂的念头不停在心里盘旋。 金叶的去世令她难过;难过的同时她也害怕,失去了金叶的包容和保护,她不知未来会有何种变故;这种想法又会令她自责,她觉得住在这里已经是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竟然还有点不信任冬蓟的意思…… 说这些想法的时候,丽拉娜很难为情。她看得出冬蓟没有任何敌意,但她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几天她拼命做衣服,用的布料都是她自己的旧衣。她不仅做了婴儿衣服,还做了很多大一点的,适合不同年龄的儿童。前途未卜,她想尽量为莱恩多打算,哪怕只是聊胜于无。 冬蓟完听,稍微离开片刻,回来的时候抱来了一个大布包,里面有他的旧衣服,还有一些金叶塞在家里没用过的布料。 他对丽拉娜说:你的想法挺好的,莱恩还小,人类小孩生长速度特别快,肯定会频繁需要新衣服。这些衣服和布料你收好,说不定能用得到。我确实不懂裁缝,这方面帮不上任何忙,都要靠你了。等莱恩长到十几岁,身高应该能追上我,那时你就不用愁做衣服了,他可以直接和我换着穿。 丽拉娜愣愣地看着他。 冬蓟并没有空口说一些轻飘飘的安慰,也没有做任何承诺,但丽拉娜听了他的话,看着那包衣服和布料,心头的焦虑却降了下去。 第289页 后来丽拉娜破涕为笑,其实她年龄也不大,没多成熟,所以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像有点破坏气氛的话,她说:那如果将来……如果莱恩的身高超过你了,怎么办? 冬蓟也笑了。他说,等莱恩的身高超过我,就说明他已经是大人了,人类十几岁就已经是大人了吧?那时候他就不能依赖母亲和哥哥了,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只可惜丽拉娜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天。 如果不是身体太弱,丽拉娜本应可以活到今天才对。毕竟她生下莱恩的时候还很年轻。 但看着莱恩,冬蓟却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想法:幸好丽拉娜不在了。 幸好她看不见现在的莱恩。 ===================== 兄弟俩已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树海边界上的老房子里。 此时是清晨。昨天冬蓟彻夜未睡,一直坐在一层的书房里。现在这里没什么施法物品,只是一间乱糟糟的屋子而已。 莱恩轻轻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 “你没睡吗?”莱恩看着冬蓟。 冬蓟注意到莱恩也挂着黑眼圈,说:“你是不是也没睡?” 莱恩苦笑了一下。 他端来一盘烤小土豆。原本应该配点酱料才好吃,但他们没法出去买,屋里的调味料都放了太久时间,不能吃了。 放下盘子后,莱恩又出去了一次,端过来一杯水。 正常来说,这点事不必分为两次去做,一手拿盘子一手拿杯子就行,但现在他必须这样。 他的右手上包着纱布。从受伤到现在,纱布已经换过了几次,血早已止住,新纱布很干净。 他的右手食指彻底断了,中指也受了很严重的伤,虽然骨头好像还连着,但也不能自由移动了。 拿来食物后,莱恩就站在那,不动,也不说话。 冬蓟看了一眼那显然很不好吃的土豆,没有胃口。 “你到底想通了没有?”冬蓟问。 莱恩看向他,一脸茫然。 冬蓟提醒道:“我算着时间呢。到今天已经十五天了吧,彻底接上是不可能了,如果你早点配合说不定还有机会……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你让我出去,去用我自己的实验室,然后把施法材料包还给我,把你的断指交出来,即使接不上了,也能作为参考……然后我们去找教院的构装体专家帮忙,他们能按你的手指结构做出一模一样的构装零件。趁着指头还没腐烂,先做了这些再说。这样多少能让你的手恢复一些功能,虽比不上原本的指头,但说不定还可以拿剑。” 莱恩轻轻摇头:“拿不了剑了,我的剑掉进西瓦河了。” “那就拿斧子。你都多大的人了,别跟我装傻!快点,把指头拿来!” 莱恩又是摇头:“不用了,不用这样。” 说完他就转身走开了,脚步轻飘飘的,身形也摇摇晃晃。 冬蓟下意识追上去,走到门口。却没法继续向前——他的一只脚踝上拴着铐子。 铐子连着很长的铁链,一直延伸到房间高处的气窗外,钉在地面的一个环扣上,环扣钉入地下,它和链子都是特殊合金制成,坚固得很。 链子和环扣都是金叶留下的,当年用来栓动物。不是宠物,是做实验用的中小型动物。 至于镣铐,则是莱恩在处刑队的时候拿到的,他一直带在身上。铐子能调整大小,莱恩调整成了适合冬蓟脚踝的尺寸。 与此同时,莱恩离开书房,走到房子门口,推开门。 清晨的阳光倾斜投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他先踏上阳光,再一点点向前,走到门框的位置,他停了一下,再向外迈步……可是他的脚出不去。 他被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这种法术显然是冬蓟干的。 莱恩也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阵子了。 两人抵达故乡后,冬蓟总想离开,想去拿施法物品,还想翻莱恩的行李去找那根手指,所以莱恩把冬蓟拴住了。 后来莱恩想出门一趟,想到附近村子里把那套骡车卖掉。他走到门口,却发现自己无法迈出大门。 拦住他的是一种透明壁障,但它很奇怪,不是那种硬邦邦的力场墙,而且似乎只拦截单方向——风中的草叶能飞进门内,门内的人却走不到外面。 莱恩回去问冬蓟。冬蓟说这是防御法阵,不是力场。他还告诉莱恩:既然你这么犟,那你也哪都别想去,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一层书房里没有什么施法物品,冬蓟的材料袋也被莱恩拿走了,现在冬蓟能施展的法术并不多。但法师就是法师,总是能做到些别人想不到的事。 莱恩也没说什么,就默默接受了这一点。 冬蓟总是催他,劝他,莱恩充耳不闻。 事情发展至此,都要从白湖城说起。 ========================== 奏响神迹颂歌的那天,莱恩按照指引来到白湖城,顺利见到了冬蓟。 他们谈得很愉快,聊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也聊到了前些年的一些不愉快。冬蓟先表态,说那些都过去了,不想再纠结了。 冬蓟带莱恩回了自己的住处,这样莱恩就不用花钱住驿站了。也是在这过程中,莱恩发现似乎有人在跟踪他们。 后来那些人又不见了,好像并没有一直跟着。莱恩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误解了普通路人。 第290页 到了冬蓟的住处后,原本一切很平静。次日凌晨,莱恩无意间从二层房间关着的窗缝望出去,发现那些跟踪者又出现了,而且正在一点点包围这幢房子。 莱恩提醒冬蓟后,冬蓟就猜到是谁了,估计是麦达的人。 冬蓟把大致情况告诉了莱恩。在莱恩看来,麦达和阿尔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恶人自相残杀属于活该,但冬蓟被牵扯其中,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看着莱恩跃跃欲试的模样,冬蓟跟他说千万要冷静,不能轻举妄动。 冬蓟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麦达的人上门,和他们好好聊天,装作有合作的意思,尽量拖延时间。 而莱恩不能留在这,冬蓟叫他从屋里溜出去,去大圣堂找阿尔丁。这两天阿尔丁应该一直都在神殿那边。 等到了大圣堂,莱恩可能会先见到其他牧师和骑士。冬蓟让莱恩不要和那些人多说,他们不一定知道阿尔丁是谁;可以求见雷诺支队长,雷诺会带他去找阿尔丁。 冬蓟特意叮嘱莱恩,一定要悄悄离开,路上别被人发现,因为街道上可能还有麦达的耳目。 他给了莱恩一些遮蔽剂,为保万无一失,还给了他静音羽符,教了他用法。 莱恩质疑这个安排。他问冬蓟,这就能解决吗?阿尔丁就一定有办法吗? 冬蓟说这是商会内部的事情,阿尔丁知道该怎么办。 莱恩还是不太愿意。他又提出不如冬蓟也用点遮蔽剂,他们两人一起溜走,干脆就不回来了。 冬蓟拒绝了。他说这样不是办法,之后麦达还是会继续找他,甚至有可能摸索到树海老家去。所以不如先稳住麦达的人,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样阿尔丁可以早作安排,在暗中占得先机,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在白湖城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掉。 莱恩想了想,终于同意了。 他用了遮蔽剂,也用上了静音羽符。按操作要求,他把静音羽符捂热,咬在嘴里,舌尖尝出隐约的酸味就说明法术生效了,然后把它放能接触到皮肤的地方,领口、袖子甚至鞋子里都行。莱恩把它放在了手套下,贴着手背。 他在门外僻静的角落做完这些,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房子里。 使用遮蔽剂和静音羽符后,不仅跟踪监视的人看不见、听不到他,连冬蓟也察觉不到他,根本不知道他又回来了。 没过多久,麦达的人上门了。他们刚才看到了莱恩从正门离开,认为目前屋里只有冬蓟一人,时机正好。 他们没敲门,直接潜入房子,到处搜索了一下,留人在各个位置把守。 这一趟,麦达亲自现身了。确认这里只有冬蓟一个人之后,他放心地走上二楼。 莱恩在暗处看着他们。昨天刚发现有人跟踪的时候,莱恩就见过这个麦达,麦达的穿着款式和他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群人混在一起,还挺难判断谁是头领。 见到麦达,冬蓟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大惊小怪。 麦达装作想和冬蓟谈合作,说这样见面也是不得已,因为种种利益干系,他故意要绕过阿尔丁这个首席。 这些人也算得上先礼后兵。麦达和冬蓟聊了好一会儿,他一直在试探冬蓟,观察冬蓟到底是不是那个假罗森,以及试探他对阿尔丁的态度。 其实冬蓟不太擅长这样和人说话,骗法师还行,骗麦达这种人他就不太有自信了,但他也只能尽量打起精神应付。 最后,麦达提出想带冬蓟去别的地方继续聊,还要带他看什么工厂之类。冬蓟既不马上同意,也不强硬拒绝,一直问这问那,还故意问一些和专业技术相关的问题,麦达答不上来,冬蓟也不肯忽略问题,故意一味地较真…… 麦达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冬蓟意识到,麦达察觉到他在拖延时间了。 对这些人来说,和冬蓟聊法术很难,制服冬蓟却很容易。 麦达把门口的人叫进来了一个,亮出了准备好的东西。他们带了绳索,还带了浸过药的手巾。冬蓟被绑了起来,但手巾上的药水没能迷晕他,只让他有些眩晕和无力,还能说话,能轻微挣扎。 冬蓟倒是明白原因——半精灵和人类的体质稍有不同,配方应该调整一下的。这些人以前应该没绑架过精灵或半精灵。 麦达懊恼地踢了冬蓟一脚。在冬蓟蜷缩起来时,麦达向旁边走开,叫那名手下去找谁谁谁来,好像是指他们之中负责配药水的那个人。 手下走出房间了,麦达重新靠近冬蓟身边。 他刚要伸手去抓冬蓟,却突然倒了下去。 他被一股冲击击中头部,瞬间倒地,失去意识。 紧接着,斧子从他颈边斜砍下来,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记巨创。 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目睹变故,冬蓟直接看到了莱恩。毕竟遮蔽剂是干扰感知,而不是完全隐形。 冬蓟下意识喊了一声。他不是想叫人,只是本能反应而已。但他的声音并没有传到门外。 在静音羽符的作用下,挣扎声、撞击声、麦达倒地的声音、斧子劈砍在人体上的声音……都仅能在这间屋子的小范围内听到,无法传到外面去。 莱恩蹲下来,对冬蓟做了个“嘘”的手势,跟他说:我去解决掉其他人,我等出去后这个房间就不静音了,你可别出声。 冬蓟使劲摇头,劝莱恩别这么做。想解决这事有很多方法,没必要直接在这里杀人。 第291页 莱恩默默看着冬蓟。一开始他的表情还很冷静,渐渐他皱起眉,眼睛发红,好像快哭了一样…… 冬蓟看他这样,也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劝住了莱恩。 然后莱恩捏了捏眉心,对冬蓟说了声抱歉。 作为白昼神殿处刑队的一员,莱恩不仅学过如何杀敌,也学过如何在不伤性命的前提下让对方昏睡。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从前他也对多林做过同样的事。 他先遮住了冬蓟的眼睛,然后用击打腹部神经的方式,让冬蓟迅速昏了过去。 ==================== 冬蓟醒来的时候,天边微金,穹庐昏暗。现在不是日出,而是又一天的黄昏。 他躺在拉货的平板车上,盖着薄毯,莱恩在前面赶着骡车。 看到他醒了,莱恩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还跟他说现在要回故乡去,骡车是在一处农家买的,他们已经远离了白湖城。 莱恩说话的语气非常轻快,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就像是真的久别故乡要回去探亲一样。 冬蓟整个人都是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仍然被绳子绑着,莱恩换了个绑法,没那么难受,但也活动不得。 后来冬蓟逐渐了解到,莱恩真的把那些人都杀了。莱恩很痛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冬蓟沉默了许久。 他明白,这时候讲什么对与错已经没意义了。 于是他说:“莱恩,你违反骑士誓约了。” 莱恩背对他赶着车:“对。但我只违反了一部分。” “怎么叫一部分?” “那些人未经允许就闯入民宅,还攻击你,试图绑架你,以上均是我亲眼目睹。面对这类恶行,神殿骑士有权拔剑阻止……虽然我没有剑了,我的剑掉进希瓦河了……” 说到剑,莱恩好像恍惚了一下,语气都短暂地改变了。 但这小小的变化只有片刻,他马上又恢复了那种明朗的语气:“我们理应保护弱小,维护正义,制裁恶行。” 冬蓟提醒道:“不经审判就杀光了他们,这样符合骑士誓约吗?” 莱恩说:“这就是我违反誓约的地方了。当时情况紧急,我冲动行事,手段失当。” “所以呢?你认为自己做得很好?” “不,我不好。虽然他们是一群恶徒,但我也犯下了大错,我会接受相应的惩罚。” 这话把冬蓟给说迷糊了。 莱恩回过头来,夕阳斜照着,他被微风吹起的发丝上流溢着金光,脸上的笑容却被吞没在影子里。 他举起右手给冬蓟看。右手包裹着绷带,包得并不太好,绷带也不是真正的医用品,只是普通布料。布被血渗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解释说:“若神殿骑士冲动行事,手段失当,致人死亡,那么等待该名骑士的不止有正式审判,还有在正式审判之外的额外惩戒。惩戒的内容是,为表忏悔,该骑士需要切去惯用手的食指,依据不同情况,也可能需要食指与中指一起……总之,从此他不能再挥剑,不能再代表白昼巡者的正义。为保留基本生活能力,允许他保留拇指。将来我会去接受审判,但惩戒必须第一时间完成,所以我先执行了。” 第109章 如果不是被绑着,冬蓟就要原地跳起来了:“你……你已经……?” 莱恩说:“嗯,我自己切完了。但是好像做得不够好……没能完整地切掉中指。中指按说已经断了,但看起来还连着。嗯……我手法不行,这事情比我想象中要难。而且,我不知道我这种情况是只切食指就行,还是需要连带中指一起,所以就先这样了。” 说完,他又补充说:“趁你没醒,我赶紧做完了,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阻止我。” “手指呢?”冬蓟喊道,“切下来的手指在哪,留着没有?” “留着呢。我需要把它留下来,将来得呈交给神殿。” “留着就好……” 冬蓟想到的却不是什么呈交证据,而是只要手指还留着,就有机会帮他修复。 当然,彻底恢复是不可能的,即使接回去也和假手指一样不灵活。但如果能配合特定的奥术手法,就可以帮他保留一部分触觉,即使不灵活,也比彻底少两个指头要好很多。 莱恩说:“冬蓟你看,一切回到正轨了,我们该查的事情都查明白了,麻烦事都结束了,都过去了……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里了。我们回故乡去,像过去那样生活,或者如果你想和我到处旅行也可以,你觉得呢?回家还是去旅行?” “你说什么呢……”冬蓟说到一半,突然想到回故乡还可以用实验室,总比不知道往哪跑要强一些,他改口说:“回故乡吧……回故乡去。” 莱恩点点头:“好,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很可惜,我不能永远待在故乡。我只能陪你半年。” “什么?”冬蓟倒不是嫌时间少,他是完全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莱恩说:“你本来是要陪我度过巡历期的,等我的巡历期结束,我正式入誓,开始受领任务,那时我们就得分开。可是当初我们分开的时候,还不到时间,巡历期还差半年。你留在阿尔丁那里了,我走了。所以我们就再相处半年吧,然后我回神殿去投案领罚。现在我受到的惩罚远远不够,我还可能被监禁,被逐出教门,或者接受其他惩罚。那时,我们就正式分开了。” 第292页 冬蓟没有回答。 他心想,随便你吧,我管不了。 只要你肯带着那手指,回到老家的实验室里,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恢复触觉……这就够了。目前为止,这也就够了。 就这样,他们一路赶往寂静树海。路程走得快,几乎是昼夜兼程,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中途冬蓟一直老老实实的,莱恩帮他解掉了绳子。冬蓟为莱恩换过纱布,重新处理伤口,当他提出想保管断指时,莱恩却不肯给他,不肯让他碰自己的背包和腰包。 冬蓟也不敢和莱恩硬抢。第一是怕再伤到莱恩的手,第二他看出了莱恩精神情况堪忧,不想再加以刺激,第三,也是最无奈的一点,即使受了这种伤,神殿骑士的体魄也还是比精炼师好太多,莱恩一只手就能制服冬蓟。 其实冬蓟还有另一层考虑:他突然从白湖城消失,阿尔丁肯定很快会意识到情况不对。说不定阿尔丁会追上来,半路把他们截住。 这样也好也不好。优点是能快点制服莱恩,冬蓟就有机会处理那根手指;缺点是阿尔丁的人可能会与莱恩发生冲突。 阿尔丁在正事上一向谨慎,即使发生冲突也不要紧,他懂进退,但莱恩就不一定了。即使阿尔丁愿意不伤害莱恩,以莱恩现在的精神状态,他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冬蓟提心吊胆了一路,结果一直没人追上来。 十几天后,他们到达了树海边界,回到了故乡的小屋里。 到了家,莱恩依旧不肯让冬蓟处理手指,也不许冬蓟出门,不许他去用实验室,不许他给别的法师传讯……为了限制他的行动,就用铁链和镣铐把他的脚踝拴住了。 冬蓟手边没有施法材料,工具也不足,做不了太多事,也弄不开镣铐。一气之下,冬蓟启动了这座房子的防御法阵。 这是预置好的多重奥术防御法阵,而不是单一力场壁障。筹备这种法阵需要漫长而繁琐的过程,一旦建设完毕就省心了,启动后效果可以持续很久很久,久到能和大树比寿命,除非有权限的人手动停用它。 法阵的启动符文就在这间旧书房里,当初是金叶布置的,冬蓟有权限,启动它不需要使用工具或材料, 冬蓟故意逆转了奥术字符,把“从外面进不来”改成了“从里面出不去”。这下莱恩也被关在了房子里。 屋里的食物和水最多只够用几天。冬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他宁可吃点苦,总之就是故意和莱恩耗着。 刚发现出不去的时候,莱恩先是和冬蓟讲道理,求他解除法阵。 冬蓟看着弟弟,暗暗觉得好笑。莱恩的语气和小时候差不多。小时候莱恩想在很冷或很热的天气出去玩,冬蓟怕他生病,不许,那时莱恩就是这样求冬蓟的。 冬蓟说解除法阵也行,你必须解开镣铐,把手指交出来,乖乖做检查,还要配合我做接下来的任何事。 莱恩空口答应了。但冬蓟仍然不肯解除法阵。 他让莱恩亲口重复一遍刚才同意的事情,并且要对神发誓。于是莱恩又不肯了。 后来莱恩就不求冬蓟了,他默默给冬蓟端去食物和水,但不多说话。冬蓟只要见到莱恩就催手指的事,别的话也不跟他说。 ===================== 这一天的整个上午,莱恩就坐在正对房门的地板上,看着门外苍郁的森林,还有充满他童年记忆的林间小路。 昨天夜里他几乎没睡着,心里乱,屋里很冷,手在晚上还特别疼。 一路上的疲惫都爬了上来,不知不觉,他靠在旁边的桌子腿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莱恩隐约听见了马蹄声。听起来只有一匹马,走得很慢。 莱恩迷迷糊糊地想,不对,不是马,是跟我们一路回来的那匹骡子。它可真够强壮的,走了这么远的路,拖着坐了两个人的板车……莱恩原本想把它带到村里卖掉,但现在他出不了门,幸好周围草木繁盛,骡子应该暂时饿不死…… 思维越来越涣散。他很快就又睡熟了。 马蹄声止步了,木阶梯和地板发出细小的嘎吱声,有人走向了这幢房子。莱恩完全没听见。 大概因为身在从小长大的老家,他莫名地有安全感。屋后的小溪对面就是精灵的国度,这地方确实一直安全得很。 再加上身体确实疲劳,莱恩的警惕心都不知抛到了哪里。 有什么东西碰了莱恩的鼻尖,也可能是上唇。莱恩的感官很迟钝,还迷糊着,觉得可能是风,或者是自己皮肤发痒。他随便用手拂了一下,没有睁眼。 接着,一只手覆在了他额头上,好像是在试探他的体温。 这下莱恩瞬间惊醒了。 他睁开眼,迅速跳起来摆出战斗架势,右手下意识地伸手向腰间。但他没带剑,即使带了,他也拿不住剑。 看着眼前的人,莱恩一脸震惊:“怎么……怎么会……你?” 为表示没有敌意,阿尔丁向后退了一步,张开双手。 他皱眉打量着莱恩:“我第一次来这里,一来就看到你瘫在门口,还以为你死了。” “你怎么……”莱恩本来想问“你怎么能进来”,又忽然想起冬蓟好像说改了法阵的什么东西……那估计就是这个原因。 为了安抚莱恩,阿尔丁主动解释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找到这地方。冬蓟并没有告诉我具体位置,是我一路跟着你们来的。” 第293页 “跟着我们?”莱恩吃惊道。 “不是在背后跟踪你们,是跟着你们的行迹。我猜到你们会回故乡,虽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知道大概方向,所以能推测出你们从白湖城出发后的路线。然后只要沿路打听,就能知道你们经过了哪些地方,下一步又要去哪里。比如你们买骡车,买干粮,肯定会留下些线索。就这样,我在后面跟着,大概比你们落后个一两天。” 这一路上,莱恩和冬蓟确实没怎么隐藏行迹。莱恩心思懈怠,没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按说现在的阿尔丁也不算敌人,但莱恩还是本能地戒备着。 “你来干什么?”莱恩问。 阿尔丁低头看着莱恩的手。莱恩也不掩藏,仿佛这只手没什么奇怪,就该这样似的。 阿尔丁开门见山地说:“商会里有一位麦达掌事,不久前,他和他的几个手下死在了白湖城。是你杀的。” “是的。”莱恩说。 看他承认得这么痛快,阿尔丁挑了挑眉。 莱恩问:“你是为这事来的?” “对,我想来感谢你。” “……什么?” “麦达一直在暗中搞小手段,我头疼得很,”阿尔丁笑容满面,“他肯定是想对你们兄弟不利,所以你才把他杀了。干得很好,莱恩,我非常感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阿尔丁摊开双手,缓缓走向莱恩,做出想与战友兄弟拥抱的那种姿势。莱恩当然不想跟他拥抱,就向后退。 阿尔丁继续说:“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摆平这件事,都交给我吧,你们不用躲躲藏藏了。” “我违反了誓约。”莱恩说。 “你没有。麦达不是你杀的,真凶跑了,我们还在追呢。” “但……” “我们有证据。连白湖城的大神殿都认可了。” 莱恩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不行。随便你们怎么伪造证据,人就是我杀的,我将来会去投案的。” 阿尔丁说:“当然可以,这是你自己的事,想去你就去,我无权阻拦。你想什么时候去投案?” “大约半年后吧……” “那正好,我们‘伪造证据’不是正好可以帮你瞒住这件事吗?这半年内就不会有人来抓你了,你可以安心度过这半年。你看,我是一个人来的,没带手下,绝对不会泄露消息。” 也不知为什么,阿尔丁越是这样说,越是顺着莱恩的意思,莱恩却越焦躁,甚至打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阵恶心。 他很想大声斥责,又想不出来能说点什么,完全组织不出语言。 莱恩站在那发愣,阿尔丁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有阻拦。 这幢房子不大,阿尔丁很快就找到了一层的书房,看到冬蓟坐在门口。冬蓟最远只能走到门口。 见到阿尔丁,冬蓟并不意外:“你来了。” “听着好像我是来做客的一样。”阿尔丁蹲下来查看那只镣铐。 冬蓟说:“把我的施法材料拿来,我能打开。” “我哪知道你的材料袋在哪?没事,我也能打开。” 阿尔丁从腰间摸出一捆皮卷袋,展开来,里面是一堆小工具。 他半蹲半跪着,把冬蓟被铐住的脚放在膝头上,用斗篷一角塞进镣铐和皮肤的缝隙,以防金属弄伤冬蓟,然后挑了一个带有凹凸的尖细小工具。 冬蓟问:“你还会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 “佣兵什么都干。太复杂的机关我解决不了,开个铐子还是没问题的。” 阿尔丁刚把尖头小工具戳进锁眼,突然,冬蓟眼神一变,大喊“小心”,揪住他的衣领向旁边拉。 阿尔丁立刻顺势向旁边一滚,同时也把冬蓟推开。 那瞬间他已经猜到了发生的事。现在回头去看,果然,莱恩站在门口,左手反持着一把尖刀。 如果阿尔丁躲闪不及时,现在刀刃应该已经刺进了他的后颈。 “你想带走冬蓟,”莱恩边说边把刀刃方向调换成正持,“不行,冬蓟不能跟你走。” 阿尔丁缓缓站起来,问:“是他不想跟我走吗?还是你不许?” “他答应我了,要留下陪我。” “既然他都答应了,为什么还要把他铐住?” 莱恩没理阿尔丁,而是看向冬蓟。冬蓟退到了房间一角,也刚刚扶着墙壁站起来。 站起来之后,冬蓟踢了一下脚边的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那只镣铐,镣铐已经被打开了。 冬蓟顺了顺打褶的长袍,向前走了几步。阿尔丁拦在他面前,怕他靠莱恩太近会有危险,他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站在阿尔丁身边。 莱恩问:“冬蓟……你要和他走吗?你反悔了,不愿意陪我了?” 冬蓟严厉地看着弟弟:“把刀放下。” 莱恩当然没有听话。他略微放低身形,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我好失望,”他喃喃着,“比起我,比起亲人,你还是更愿意选择他是吗……你更愿意选择和这种令人作呕的人为伍……” 冬蓟笑了。莱恩歪了一下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冬蓟说:“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太奇怪了吧,我要么选择你,要么选择阿尔丁,难道我就没有别的方向可选吗?” 其实他不止在笑这事,他是还联想到了莫顿大师说的话。莫顿曾跟他说,他要么成为哈曼,要么成为金叶,初听的时候他觉得有道理,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第294页 他忍不住觉得,是不是纯血人类都很容易有这种思维,自古以来很多事情都是这么选择的:比如生或死,敌或友,男或女,黑夜或白天,成功或失败……必须得把无数事情归纳整理为两个分支,再从中权衡选择一个。 他试过接受这种理念,最终发现自己做不到。古时候有迷信说,半精灵的灵魂是一团混沌,无法分成人类或精灵,或许真是如此吧,它无法被梳理成规整的东西。 莱恩把刀放低了一点,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色:“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伤害你……如果你一定要跟他离开,那就算了……你们走吧。” “不,我暂时不走。” “那你要……” 莱恩话还没说完,冬蓟没理他,而是对阿尔丁说:“帮我控制住莱恩。我去找施法材料和他的手指。” “说得倒容易?”阿尔丁笑道。 阿尔丁的腰间带了弯刀,但他不打算用,反而直接把刀从皮带上卸掉,扔开了。 他把绑武器用的皮带扎捆在手上,向莱恩走去。 莱恩立刻做好应战准备。他的刀子不是武器,只是一件普通生活用品,但他仍然以使用匕首的技巧来挥刀,而且毫不留情,显然是真的心有杀意。 阿尔丁没有躲闪,而是用绑了皮带的手掌直接握住刀,莱恩想撤回刀,刀刃划过皮带,在上面艰涩地摩擦,他一时未能抽走。 趁这机会,阿尔丁整个人朝莱恩扑上去,把他撞到走廊里。 书房门口空了出来,冬蓟趁机跑出去。莱恩见状立刻要起身去追,但阿尔丁实在力气太大,很难摆脱。 阿尔丁用体重上的优势压制住莱恩,想夺下他左手的刀。在僵持中,阿尔丁的肚子挨了一记膝击,他硬是抗住,没有退开。 令他想不到的是,莱恩竟然敢用受伤的右手攻击他。他偏头闪了一下,莱恩本想对准眼窝,却只击中了颧骨。 这一下阿尔丁挺得住,更痛的是莱恩。人在吃痛的一瞬间会力气减弱,阿尔丁没去管那只伤手,而是利用这一机会把莱恩左手的刀夺了下来,用脚尖拨到了远处。 在二人均不穿防具,只能徒手的情况下,莱恩很快就被阿尔丁制服了。阿尔丁诱导他继续挥拳或者踢腿,利用他的动作把他的手臂缠住,再把他面朝下压在地面上。 制服一个年轻的神殿骑士很不容易,阿尔丁也气喘吁吁。 如果是面对从前的莱恩——穿戴神殿特有的轻型防具,拿着附魔长剑,而且身体健康的莱恩——那阿尔丁还真没有制服他的自信。但现在情况不同,莱恩比平时虚弱太多,还无法使用惯用手。 “老实点吧,”阿尔丁咬着牙说,“你发烧了知道么?” 但莱恩不肯屈服,极力挣扎,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着什么,阿尔丁也没仔细听。 幸好冬蓟很快就回来了。他跑到莱恩身边蹲下,拿出一只嗅盐瓶放在莱恩面前。 莱恩扭头闪躲,冬蓟就揪着他的脑袋,硬把嗅盐瓶按在他的鼻子下。 阿尔丁望着冬蓟,偷偷撇嘴。他第一次见到冬蓟做这种粗暴动作。 很快,莱恩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眼睛还睁着,意识明显涣散,整个人松弛地趴在了地上。 “行了,放开吧。”冬蓟说。 于是阿尔丁放开莱恩,还帮他从趴着换成了平躺的姿势。 “找到手指了吗?”阿尔丁问。 冬蓟说:“找到了,已经收起来了。我得整理一下后续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麻烦你继续帮我照顾他一会儿。” “当然可以。他不会突然醒过来吧?” “那可说不好。我没给他用特别大剂量,怕他身体承受不住。” 阿尔丁叹口气,把莱恩扛在肩上,放在了书房中的躺椅上。 趁着莱恩熟睡,他想去马背上拿点东西,走到门口才发现出不去。 他回头问冬蓟是怎么回事,冬蓟一边忙着找各种东西,一边跟他说了防御法阵的事。 阿尔丁感叹道:“我就不该来救你,你根本不需要我救。” 冬蓟说:“还是需要的。你一来,我和莱恩就可以少僵持几天,避免他的身体变得更糟。你确实不是来救我的,你是帮我救了莱恩,多谢了。” 阿尔丁回头望向他:“你啊……你现在真的变得很怪。说起话来让人又舒心又生气。” 冬蓟说:“你不也是吗,你竟然对莱恩说他干得好,帮了你大忙什么的。我还以为你们当时就会打起来。” 阿尔丁笑着摇了摇头。 第110章 阿尔丁站在门口,对外面比了个手势,很快林中钻出来一群人,带队的又是黑发与红发那两位。 黑发的带了几个人进屋,负责看护莱恩,顺便还带进来一些能直接吃的食物。红发的没进来,去负责安排可能用得到的马车等等。 看到这些人,冬蓟毫不意外。刚才阿尔丁说自己是一个人来的,怎么可能呢,冬蓟本来就没信。 看冬蓟也忙得差不多了,阿尔丁来到他身边:“刚才我对莱恩说的话,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 “是‘麦达死得好’那部分吗?”冬蓟问。 阿尔丁知道冬蓟这话带点调侃,但还是姑且解释了下去:“不是,麦达的死会带来很多麻烦。虽然他活着的时候一直想对付我,但把他弄死并不是最佳解决方法。不管怎么说,我会解决好这件事的,你和莱恩不用担心,我保证这件事与你们无关。” 第295页 冬蓟叹了口气:“等莱恩身体恢复了,他肯定还是会去投案。” “那你说怎么办?” “如果你能帮我们争取一定的时间,这样也就行了。至于半年后,莱恩想去就去吧。” 阿尔丁问:“你放弃他了?” “当然不是,”冬蓟说,“我得联络一些认识的法师和医生,一起看看怎么处理莱恩的手。事已至此,即使将来他不能用剑了,也要起码能劳作,能照顾自己,能好好活下去。我也只能为他做这点事。他说他还有半年的‘巡历期’,我很久以前答应过要陪他,那我就陪他。半年后要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说话时,冬蓟和阿尔丁站在一层客厅里,看着门外。正巧一阵风吹过,树海那侧地上散落的草叶被风卷起,越过小溪,落到了小屋附近的道路和篱笆上,有一片叶子还正好被吹进了屋内。 冬蓟捡起叶子,在手里捻转着它。 他背对着阿尔丁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很多事情乍一看去完完全全是对的,都合情合理,甚至都很符合你曾经的预期,但你就是觉得不对劲。” 阿尔丁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有过。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真的吗?” “真的,”阿尔丁说,“这感觉就像去了一个向往已久的城市,掏出着地图一看,每条路都很对,每个建筑都是我喜欢的风格,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我仍然觉得路上出现的每样东西都不太对,觉得……这不是我期待过的那个地方。” 冬蓟问:“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你怎么办的?” “继续走该走的路,做想做的事。如果能适应最好,如果不能……那就不能吧。带着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这么继续生活下去。” 冬蓟感叹道:“不知道是每个人都这样,还是只有你和我会这样。” 阿尔丁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有没有试过另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回到当初那个‘城市’,这次不看地图,随便走,不一定要走当初走过的路。随便走走,或许会有不同的感觉。” “万一仍然很失望呢……” “那就失望吧。你可以去,也可以随时离开。” 冬蓟微笑:“也对。” 说完,他把叶子轻轻抛出门外,同时解开了防御法阵。 叶子顺利穿过门框,正好乘上又一阵微风,先是跳到木阶梯上,然后又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 再醒来的时候,莱恩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他被换上了柔软的衣服,护甲和武器都不见了。手被重新包扎过,伤口好像被上了什么药,有一种麻麻的刺感,不算非常疼,但也让人不太舒服。 他用左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床边的小桌上有水和一点食物,盘子下还压了张对折的纸。 莱恩展开纸张。这是冬蓟留的信,没署名,但莱恩能认出哥哥的字迹。 “莱恩,现在我们在工坊镇。这是我租住的房子,房东人很好,她可能会进来送食物或者药,你别吓到。 “之前你很不冷静,所以我不得不用一些特殊的手法对待你,希望你能够理解。无论你有怎样的想法,都希望你能先看完这封信再说。 “你违背骑士誓约,所以进行自我惩罚,这是基于你的信仰,我无权干涉。我不干涉,但并不能置身事外,因为这件事也与我有关。你采取了过激的应对方式,但你确实保护了我,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必须要感谢你。 “但是坦白说,我并不希望你这么做,如果我能事先机警一点,我一定会阻止你。 “请不要误解,我不是在为外人而责怪你。我是为你而心痛和惋惜,惋惜你轻易断送自己的前程。但事已至此,责怪你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只能提供建议,不能代替你做出决定。 “唯独在关于手指这一件事上,我会坚持自己的做法。我会找人帮你制作构装义肢,并帮你保留触觉。据我所知,神殿骑士受惩戒后是可以接受治疗的,也可以接受构装义肢,这些都并不违反你们的誓约。你做的每一件事,是为了遵循秩序吗?还是以秩序作为借口来耍任性?如果你真的是在按规章行事,就应该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连我都知道这些规章,你肯定也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踏实疗养,认真服药,配合我和其他法师。 “当初我要陪你渡过巡历期,结果我们没能做到,还差了半年。你说要补上这半年,当然可以。但这半年不是窝在老家房子里就能算数的,我可以陪你,也很愿意接受你的保护和陪伴,前提是我们要去认真生活,而不是赌气做幼稚的事情。 “当时你非要拴住我,不让我帮助你处理手指,还非要留在老家,现在请你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你是真心想补上这半年的时光吗?还是只想发泄愤怒,并且希望我也一样愤怒? “你对我有个很大的误解,认为我必须在你和阿尔丁之间选择一个。其实我谁也不会选,也根本没有‘选择’的必要。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我也不会去试图改变。与阿尔丁相识后,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这些记忆并非虚假,不会凭空消失。将来我与他或许还会有交集,又或许没有,一切都有可能。我并不是‘选择’了他,而是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只要不偏离道路,我就不会刻意排斥他的出现。 第296页 “说到这里,莱恩,原谅我,我要对你说一句重话了——你根本没有权力来干涉我的人生,恰如我也无权干涉你的骑士誓约。我们是兄弟,而不是彼此的束缚。我有想追求的东西,你应该也有吧。 “原本我想和你面对面谈谈,但思来想去,其中有些话恐怕难以开口,所以我写下了这些。 “作为兄长,其实我不够称职。你小时候,我无法给你提供富裕、快乐的生活,等你长大后,我也因为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经常让你受到怠慢和委屈。诸多不周之处,还请原谅我。” 看到这里的时候,莱恩渐渐看不清楚了。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习惯性地用了右手,右手戳到脸上,伤处猛地刺痛了一下,眼泪越抹越多。 等他终于平复了一点,视野也清楚了,他发现纸张在这里有几块小小的皱褶,像是泪痕,但没有湿——不是他的泪眼造成的,是冬蓟写信的时候留下的。 信并不是特别长,后面没几行了。莱恩继续看下去。 “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们一起去希尔达教院,那边有些法师想见见你。出于私心,我也想带你参观一下他们的图书室,其中不只有奥术类书籍,也有很多你喜欢的地理书籍,还有关于白昼巡者信仰的古代典籍。他们不外借,但我们可以在图书室看。 “你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出去叫人,会有人来帮助你的。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暂时不能陪你,等我忙完了就会回来。 “桌上的木杯子里是水,瓷杯子里有点发黄的那个是溶了药的水。喝药的同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然后是信的最后一句话: “药只是微微苦,不严重,有点酸面包的味道,不是变质,放心。” 莱恩喝了点水,吃了夹腌菜的面包,最后喝掉了药。对大人来说,这药其实不算太难喝。 其实冬蓟不必特意叮嘱药的事,莱恩以前喝过这种药,小时候就喝过,长大了在骑士营房里也喝过。它不是什么罕见的特殊药水,而是家家常用的退热镇痛药,在珊德尼亚很流行,一般用在头疼脑热或者发炎牙痛的时候,治不了大病,但能让人舒服一些。 莱恩想起了小时候,他第一次喝这种药的时候。 他不记得那次自己是得了什么病,反正是发烧了。冬蓟是法师,不是医生或药剂师,他并不知道怎么治病,幸好家里还留存着一点药,药还是当初丽拉娜带来的。 药是粉末,化进水里就行。冬蓟决定先让莱恩吃点试试,如果还不行,就再出去走远一点,去大点的城镇给他找医生。 莱恩还是小孩子,很排斥药水的怪味。冬蓟连哄带吓地让莱恩喝了药,莱恩特别委屈,又焦躁,再加上生病的难受,就一时变得特别任性,时而撒娇,时而发脾气,和平时乖巧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时冬蓟要出门,让莱恩一个人留在家,莱恩却不让他走。 冬蓟解释了自己必须出门,他得去镇上把做好的卷轴拿给买家,还要再买一些药。但莱恩不肯听这些,反正就是死死拉着冬蓟,最后还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小孩就是小孩。冬蓟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轻易把小孩从身上扒拉下来。 总之他顺利摆脱了莱恩,把莱恩反锁在了家里。 莱恩委屈地在被窝里哭,最后渐渐睡着了。他再醒来的时候,冬蓟已经回来了。莱恩还在生气,而且比之前更生气了。 他故意不理冬蓟。冬蓟送来了饭,他饿,还是得吃。 后来他又改成了可以理冬蓟,但不好好说话,要么哭。要么嚷嚷着发脾气。 他说冬蓟故意丢下他,对他不好。冬蓟伸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他躲开了冬蓟的手。 冬蓟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强迫他喝药,还是因为丢下他出门。 莱恩擦着眼泪说:“不是因为喝药,是因为你丢下我……我难受,还害怕,以前妈妈说过的……说过你不会走的,说我们永远要怎么怎么……” 小孩子抽抽搭搭地说不清,于是,冬蓟替他把话说利索了:“丽拉娜去世前跟你说,你和我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她让你信任我,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对!”莱恩扁起嘴。 其实在这种时刻,对小孩好好安抚也就成了,但冬蓟并没有什么带小孩的经验,他的经验都来自金叶,曾经金叶怎么对他,他也怎么对莱恩。他已经比金叶柔和多了,毕竟他还和丽拉娜学过一些。 于是,冬蓟很冷静地看着莱恩:“确实,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你可以信任我,但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的。” 莱恩都愣住了。其实小孩子并不傻,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故意任性。一旦大人的回答不在预料内,小孩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表演了。 冬蓟说:“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是家人,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我的父母就没有在一起,丽拉娜和你的父亲也是。丽拉娜是你妈妈,或许她的心灵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但人有生老病死,她的身体还是离开了我们。” 莱恩已经不哭了。眼泪不是被劝没的,是被吓没的。 按说,冬蓟说到这就可以了,别再继续了,再说下去对孩子未必好。但他看到莱恩变得平静下来,以为这个孩子是在认真听他说,觉得此时是教育幼儿的绝好机会……于是冬蓟继续说了下去。 第297页 他说:“我和你也是这样,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你也会离开。我有我的追求,你有你的道路。而且我是半精灵,你是人类,我给你讲过精灵血统的特征吧?正常情况下,你会比我先老,先死。但如果我像金叶一样,做实验伤身体,老了之后体弱,我就也有可能活得和人类差不多长,也有可能死在你之前。莱恩,这些你都要懂,要记住。你会长大,会去做各种各样的事,不可能一辈子当小孩……” ……然后莱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下倒好,小莱恩确实不生气了,不大吼大叫了,改为了伤心欲绝,大哭不止。他抱着冬蓟哭了好久好久,怎么劝也劝不好。 冬蓟真的不是故意吓小孩,他说话的时候态度柔和,语重心长,是很认真地在给莱恩解释。 随着莱恩一天天长大,冬蓟也逐渐积累了经验,摸索出了更恰当的沟通方式,不会再搞这种金叶式的强行交流了。 长大后,莱恩一直记得小时候某次生病了,犯任性,对冬蓟大哭大闹。 但在今天之前,他只是隐约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却不太想得起来前因后果。 现在他再次喝到这种微苦发酸的药,当年的那个夜晚突然清晰了起来。 冬蓟手足无措的样子,说过的每句话,每句话所带来的刺痛……历历在目,如往日重现。 =========== 日落后,冬蓟回来了。 当时冬蓟还没进房间,只是进了大门,正在房子一层和人说话。莱恩趴在门上,听见了他的声音。 在冬蓟上楼之前,莱恩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一点。 冬蓟的脚步来到门口,门慢慢打开了。 莱恩本想笑着和哥哥打招呼,但当他看到冬蓟的时候,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冲出了眼眶。 冬蓟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走过来摸上莱恩的额头,试试体温。 他的身影和过去重叠,让莱恩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生病的那天。 那场病之后,儿时的莱恩嘴上不说,但心里悄悄地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哥哥没有丢下他,没有忽视他,他不应该大哭大闹,这样做没有道理。 第二,冬蓟是冬蓟,他是他。他们不会永远在一起的。这是他迟早要接受的事实。 第111章 冬眠已醒,遥望明日 禁运品风波结束后,救济院的地下市集不但没有关闭,规模还比从前略微扩大了些。原本几条空置的地道也被摊贩沾满,逐渐又多形成了两条“街”。 在新结街市上,冬蓟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骨头制成的白书匣,有搭扣,上面用皮绳拴着,没有锁,但不能打开。因为匣子上运作着魔法锁,还搭配了个诅咒符文。 卖家是个术士,他说匣子里是一本法术书,是他已故的老师留下的。老师自身身体有血脉力量,同时也学习奥术,可以说既是法师也是术士。但这名卖家不同,他只是术士,老师只教他控制和使用血脉力量,他并没有学过奥术文字,所以法术书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 书匣上的魔法锁不难解除。以前术士找认识的法师看过,锁用的是很古早的施法方式,现在连一般学徒都能解开。真正的问题在于诅咒符文,据说上面有即死类触发诅咒。 在冬蓟询问白匣子的时候,另一个客人也看上了它。那是个纯血树海精灵,皮肤白净得像能发光,头发的颜色非常奇妙,是微微透着灰绿的淡金色,在人类和混血儿里根本看不到这种发色。他在人群里极为显眼,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自觉给他让路。 冬蓟望向树海精灵,结果一眼看到后面还有个老熟人——西蒙恭恭敬敬地跟着精灵,怀里抱着一堆盒子袋子,应该是精灵在市集买的东西。 看到冬蓟,西蒙也吓了一跳。树海精灵察觉到他的反应,就问他这人是谁,西蒙怕自己说错话,有点支支吾吾,冬蓟倒是大方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树海精灵了然地点头,也自我介绍了一下,他称自己为白杉,为十帆街商会服务,是地下市集目前的管理人,西蒙是他的助手。 冬蓟挑了挑眉。原来地下市集并没有回到卡奈手上,而是又有了新的“主人”。 据说卡奈离开了白湖城,但也不经常在海港城,而是在教院活动比较多。看来是真的。 白杉听说过冬蓟这个人,知道他是哈曼的孩子,这一见面,就对他又是夸赞又是拍肩,还顺便连着金叶和哈曼一起夸。冬蓟有点不好意思,就赶紧把话题转到那枚匣子上。 白杉想买下这个匣子,是因为对里面的法术书感兴趣。他以为冬蓟也看上了书,但冬蓟说不是。 冬蓟认为里面或许有书,书是魔裔术士的笔记,对异界学学者来说或许有意义,对他这样的精炼师来说没什么用。令他感兴趣的是匣子本身。 匣子上的魔法锁和诅咒符文很特殊,它们不是附加型恒定法术,而是把符文核心做在了盒子的结构上,也就是说,这不是某人对盒子“施法”,而是属于一种器物附魔。 这种附魔手法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给骨材质附魔。正常情况下,只有金属制品或人工结晶等高度加工的材质才能被附魔,骨头、木料、棉麻布之类粗制物品都不太行。严格说来不是绝对不行,非要做也能成功,但效果转瞬就会消溃,难以保持。 第298页 这个骨头匣子留存了很长时间,上面的附魔效果还一直在。既然附魔手法很常见,那就可能是因为匣子的工艺或材质有什么特殊之处。冬蓟想把匣子买下来细细研究。 也就是说,白杉想要里面的书,冬蓟想要盒子。那他们就必须解除诅咒符文,把盒子打开。 白杉提出两人先买下盒子,和冬蓟一起去找个防护齐全的法师实验室,然后在实验室里做些准备,安安全全地打开盒子。冬蓟说没这个必要,他本人是精炼师,本来就擅长处理附魔物品,他现在就可以解除附魔,把盒子打开。 白杉语重心长地劝了冬蓟半天,怕这样会出意外。他说冬蓟这种年轻人太冲动,说混血儿性格太像人类,太鲁莽……这精灵顶着一张美丽的脸,说起话来却像个老头。 也确实,纯血树海精灵指不定有多大岁数,可能他确实是个老头。 冬蓟知道白杉是好意,他完全可以听白杉的话,先去实验室再说。但他仍要坚持自己的决定。 很多法师都是这样,对非施法者都挺谦逊,可一旦遇到另一个法师,就容易突然产生好胜心和表现欲。 冬蓟对此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是任性,但没关系,反正他有自信能做好这件事。 冬蓟带了施法材料,又在现场借到了几样工具,开始施法解除诅咒符文。他并不需要太大的场地,但周围的人还是自觉躲远了。 白杉没有躲,而是坐在冬蓟身边认真看着。一开始他屏息凝神,后来看差不多快成功了,就忍不住啧啧感叹,赞美和喜悦溢于言表。 总之,冬蓟很顺利地解除了符文,把书匣打开了。按照刚才商量的结果,冬蓟和白杉应该一人付款一半,但白杉提出由自己全额支付费用,匣子直接送给冬蓟。 卖家其实不太愿意。白杉是商会的人,又是市集管理人,商会的人买东西不是现场付钱,也不像其他客人那样以物换物,而是记下账来定期结算。这一点和从前一样。虽然长期看来也不算亏,但卖家还是更希望能当场拿到好处。 看着卖家的脸色,冬蓟想起很久前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事。那时他在市集里遇到了乌云,和乌云看上了同一件物品,也是个书匣。 当时是乌云负责打开匣子的,最后东西卖给了冬蓟。 想到这里,冬蓟留意了一下白杉的手。右手拇指上有一枚戒指,但并不是从前冬蓟戴过的那枚。 白杉对冬蓟很有兴趣,两人随便闲逛,聊着法术之类的话题。西蒙跟在他们身后,继续帮白杉拎东西。 临走的时候,白杉提出让冬蓟坐他的马车一起回城里,问冬蓟住在哪。冬蓟婉拒了,他带了马匹,不必再坐马车。 白杉的排场比较大,带了两驾马车,还有一队名战士保镖,这些人等候在比较远的地方。而冬蓟的马匹就在救济院外不远处,门口的护卫帮他暂时看着。 走出救济院石堡大门后,白杉一转头,看见了冬蓟带来的马。他“咦”了一下,同时,马匹也主动向他们靠近了几步。 冬蓟拉过缰绳,摸了摸露水的鬃毛。 白杉观察了一会儿,问:“这是露水吗?” “你认识它?”冬蓟略有些惊讶。 白杉说,他认识小时候的露水。露水本来就生在他家里,很多年前,是阿尔丁喜欢这匹马,从他家买走的。 冬蓟点点头,又问:“你也认识阿尔丁?” “很早就认识了。当时他还不是首席,甚至也不是掌事,只是个愣头小子。” 白杉说完,走过去摸了摸露水的鼻梁。露水似乎还记得他,对他十分亲昵。 白杉笑着说:“原来阿尔丁把露水给你了啊,挺好的,这就对了。” “为什么这样说?”冬蓟问。 “露水一直很喜欢精灵。而且这孩子特别有趣,还专门喜欢浅色头发的树海精灵,神奇得很。” 在白杉身边,西蒙的脸色极为微妙。 他知道冬蓟和阿尔丁之间有些事情,所以刚才的种种谈话在他听起来,总像是有些别的味道……但白杉其实什么也不知道,西蒙也不敢出言提醒。 又闲聊了几句之后,白杉与冬蓟告了别,马车队先行离开。 这几天冬蓟住在西郊工坊,那边的法师们找他有事。但现在他不太想直接回去,想去海港城里面看看。 冬蓟上了马,露水沿着道路小步慢行。直到现在冬蓟也不怎么擅长骑马,能驭马正常行走,但不敢让马跑得太快。 按照他和露水的速度,从救济院到海港城内,恐怕要走到后半夜了,但他不在乎。现在是秋天,白昼的温度降下来,夜风也不冷,走着还挺舒服。 等终于进了海港城,露水走得越来越快了。它非常体贴,知道背上的主人容易摔,所以绝不飞奔,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 冬蓟没怎么控制缰绳,露水却能自己辨识方向,好像已经知道冬蓟想去什么地方了。 起初冬蓟不太相信,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他故意不给露水指示,让露水自行选择道路。 露水穿过几条街,绕过几个拐角,走着走着,冬蓟认出了这条熟悉的路线。他能确信了,露水确实知道他想去哪。 最终,露水停在了一片连续的高台阶下。沿着这些台阶走上去,就会到达那个能远眺码头的高台。 第299页 冬蓟下了马,把行李留在露水背上。不必拴住,露水就知道在原地等待。 冬蓟慢慢走上台阶。还未走到最高处,他已经看到了墙垛边有个熟悉的背影。 他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继续走了上去。 听到脚步声,阿尔丁回过头。 前几次见面是在北方或白湖城之类的地方,阿尔丁穿得规矩利落;现在在海港城内,阿尔丁就显得比较懒散。 他微卷的头发散开着,像从前一样随意敞着衬衣,夜风阵阵,吹得衬衣的领口微微摆动,那条蟒蛇的头也若隐若现。 这幅模样,倒有点像冬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是大中午,现在是午夜。 冬蓟走近了些。阿尔丁先说话了:“我先坦白吧,这不是偶遇。我觉得你可能会来,所以过来等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冬蓟问。 “因为你走得特别慢。白杉和西蒙很早就回到城里了,他们遇到了你这样的人物,肯定要来找我说一说。” 冬蓟笑了:“西蒙还敢见你啊?” “他不怎么愿意见我。但有白杉在,他能壮壮胆子。” “白杉人不错,和我还挺投缘的。” “是吗?” “听说他是市集的管理人。他是附魔师吗,还是卡奈那样的战斗法师?” 阿尔丁笑了一下。冬蓟皱眉看着他,不知他在笑什么。 “白杉根本不是法师,”阿尔丁说,“他是个术士。” 冬蓟一愣。他完全没看出来,白杉懂得挺多的,根本不像是术士…… 阿尔丁说:“虽然是术士,但他也懂一些基础的奥术文字之类,还喜欢收集各种魔法物品。他是纯血精灵,都那么大岁数了,渊博一点也很正常吧。” 冬蓟问:“西蒙是他的助手,术士要什么助手?” 阿尔丁说:“白杉不仅是市集的管理人,也是海港城市政厅内的官员之一。西蒙是他的助手,但不是法师学徒那个意思的助手。” 原来如此。冬蓟点点头,还有点隐约替西蒙高兴。他总觉得西蒙就是想走这条路,如今也许是得偿所愿了。 冬蓟倚在墙垛上,望着码头区的灯火。阿尔丁在微笑着看他。 阿尔丁主动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白杉是商会成员,名义上应该算我的手下,但其实他应该算我的长辈。” 冬蓟根本没问这方面的事,也并不打算问,所以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阿尔丁问:“你还记得‘青藤’这个名字吗?” 乍一听,冬蓟想说不认识,但又确实对这名字有点印象。然后他想起来了,从前阿尔丁说过到过青藤,此人是纯血精灵,但一直在人类社会活动,年纪很大,在海港城内颇有威望,就是他把阿尔丁引荐到商会的。后来青藤在海啸中罹难了,冬蓟还见过他的墓碑。 “我想起是谁了。为什么突然提起他?”冬蓟问。 阿尔丁说:“白杉是青藤的父亲。” 冬蓟先是惊讶,然后不知为何非常想笑,想到青藤,他又觉得这时候不太适合笑……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尔丁看着他,也跟着笑了:“你可别问我他有多大岁数,我并不知道。” 冬蓟没有侧头去看阿尔丁,而是一直盯着远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按说不应该的。他早就想好了,根本不必为这种幼稚的事情忧心。但当他看到白杉的时候,他确实产生了一种疑惑,觉得是不是阿尔丁身边必须有个法师,还必须是个尖耳朵,甚至必须是浅色头发。 然后他驳斥自己,这也太幼稚了……不是说阿尔丁幼稚,是他会这样推测,实在太幼稚了。 他隐约觉得,或许阿尔丁发现他这个猜测了…… 他想,无所谓,发现就发现吧,反正我没有主动说,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也没有真凭实据。 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结束了。阿尔丁的目光从冬蓟身上移开,现在他们都望着远处的码头。 阿尔丁问:“西郊工坊那边还顺利吗?” “还好。就是他们太依赖我了,我得给他们好好培训一下,不能有什么事就非找我不可。” “你一个人出来,把莱恩留在工坊镇,他不闹脾气?” 冬蓟说:“其实莱恩目前不在工坊镇了。” 阿尔丁微蹙眉,面色稍有些严峻。 冬蓟说:“他还没有去投案。他说了,要补上最后半年巡历期,需要我的支持。但他也想通了,有我的支持就够了,我们不必绑在一起。” “那他现在去哪了?” 就在冬蓟这趟出门的前一天,莱恩也出远门了。他和冬蓟商量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小决定:他想去寻找多林。 不为别的,就为见一面,聊一聊。 想找多林并不容易,谁也不知道多林到底去了哪里。莱恩说,他也不会一直找,如果半年内找不到,他就放弃,仍然回神殿去投案。 阿尔丁叹气:“投什么案……麦达的事我能处理好,何必呢。唉,你弟弟这个人啊……” 冬蓟苦笑:“就让他自己决定吧。将来如果他改变主意了,我也支持。对了,卡奈呢?我听说他是商会掌事了?” “他做了一阵就不做了。正式推举的时候,他主动放弃了。” 第300页 “听说他经常去希尔达教院,现在他也不在城里吧?” “他在的,昨天刚回来,”阿尔丁说,“你想见他是吗?正好最近他不忙,如果你也有时间就跟我来一趟吧,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冬蓟望向他,两人眼神交汇。 冬蓟的表情有点似笑非笑。他问:“你是说……让我现在跟你去见卡奈吗?卡奈应该已经睡了。” “他应该还没睡。” 阿尔丁回答完,顿了顿,又改口说:“也可能睡了,太晚了。那明天吧,明天你有时间吗?” 冬蓟没有回答。他终于还是移开了目光,用手肘趴在墙垛上,一手托着下巴,好像是真的在思考明天有没有时间。 阿尔丁看了他一会儿,低声叹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大半夜的突然就邀请你回家,可能是不太合适。” 冬蓟问:“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是啊。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第一次来海港城吧?” 冬蓟低头笑了。 夜风一下一下地拂起他的头发,阿尔丁发现他的耳尖有些微红。 但阿尔丁没有说破。他也趴在墙垛上,和冬蓟一起眺望着码头与海面。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