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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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作者:尤四姐【完结】
文案
朕的心头,有一道白月光,朕垂涎已久,奈何总是无法得手。
BG,男qiáng女qiáng,he。
这是一个yīn魂不散、巧取豪夺的爱qíng故事。
又名《丞相大人吓破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源扶微、燕相如 ┃ 配角: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扶微是少年皇帝,扶微是女儿身;如淳是文帝养子,也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辅政大臣权倾朝野,掌控江山十余年,对此扶微很不慡。对扶微来说,真正的胜利不是亲政,是权色兼收。
本文男主臭名远扬,女主是条好汉。qiángqiáng对决,鹿死谁手未可知,爱qíng与权谋并重,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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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厚重的殿门关闭了一整夜,第二天打开,依旧能闻见空气里漂浮的青桂香。
秦颂是却非殿掌管帝王听政事宜的huáng门令,他熟悉这个味道。主公爱香品,不得青桂不视朝,这大殿经年累月熏缭过后,一桌一椅都沁入了芬芳。不像西宫的端肃,北宫的奢靡,南宫反倒是整个皇城中最怡人的地方,至少在朝臣们浩浩入内前,是这样的。
他在南宫主事多年,从文帝到少帝,从皇建到元佑,对于临朝前的准备,一向驾轻就熟。站在复道边上指派,仅靠手势,绝没有半点喧哗。底下当值的huáng门个个手脚利索,席垫怎么摆,灯案怎么排,基本不必他吩咐。他顺着台阶向上,正中是少帝的御座,他得亲自铺排。隐囊拍得蓬松些,脚垫四角的铜楔抽出来最近主公个头长得很快,龙足已经能稳稳踏下,可以不必承托了。
转身四下查看,各处井然,只待时辰一到,便可迎众臣入朝。
中huáng门朝御座旁的髹金椅努了努嘴,挨在边上悄声提点:令官,君侯的座椅,今天就撤下了罢?
宫中人一向称辅政大臣为君侯,其实长策侯只是皇建年间文帝初封的爵位。后来他官拜尚书令、领京畿大都督,先帝临终托孤,元佑年少帝登基,便尊他为太师、丞相,由他摄政监国。
大概因为主公年纪渐长的缘故吧,丞相yù归政,因此不再升座,只在诸臣首席设席垫。两个huáng门将这把沉甸甸的jiāo椅搬下去,再看时,大觉殿宇敞亮。各归各位,这才是最好的。
殿中负责警跸的郎中们都按班就位了,秦颂出殿门,向常侍郎回禀。天街上角号如dàng漾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向远处扩散。不久章华门dòng开,天色也逐渐清明起来。晨曦里见文臣武官从复道两腋缓步而来,又是赫赫煌煌的一天。
秦颂退回殿内,迎少帝乘辇。帝王的御辇上覆着燕飞,看不见主公的脸,只看见一个清瘦的下颚,和一张紧抿的绣口。
他垂下眼帘趋步上前,呵腰擎起手臂供少帝攀扶。少帝戴通天冠,着绛纱袍,从容下辇。待登上御座,便听见常侍郎一声咬字入骨的跪,乌泱泱的官员们恰如齐齐被砍断了双腿,顿时矮下去半截;又是一声拜,须眉匍匐在地,纷纷低入了尘埃里。
只是这些人中,有一位掖手立在阶下,并不与他人同。晨光晕染他的脸,金银丝线盘桓的jiāo领,衬得他姿容如电,眉间烽火粲然。见君不跪,称臣不名,剑履上殿,是先帝留给他的特权。别说叩拜,就是少帝相见,也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相父。
礼毕,众臣归位,少帝方开口:相父辞座,实在令朕不忍,还是重新归座的好。
丞相长揖:君臣不共坐,陛下厚爱,臣心领。往年因陛下尚年幼,臣惕惕然受命辅佐,无一日不惶恐。如今陛下年岁见长,自今日起,臣在下,君在上,礼不可废。
少帝年轻的脸上终于浮起笑意,不再相劝,视线调向肃立的众臣,压手命他们入座。也不必说什么,朝堂议事自然就开始了。
太常起身奏报:先帝晏驾已满十年,今年当行禘祭。上年宗庙祭祀,太后下令扩充五成,不知禘祭是沿用旧制,还是按着上年规制cao办,望陛下明示。
朝堂之上倒并不全是棘手的边疆问题,好些朝政,少帝是可以治理的。可惜多年的陈疾,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所以少帝还是微微侧过身,请相父定夺。
丞相的政见和帝相同,古来祭祀都有礼法,自然是沿用旧制。chūn秋祭和禘祭不一样,太后对天地赤诚,摊派杂费增加,也不无不可。
大鸿胪执笏上奏:陛下威加海内,德布四方。车余诸属国求陛下隆恩,望派遣使节出使,广布中原文化,共修万年之好。
少帝沉吟了下,这个提议甚好不过还是那句话,请相父定夺。
其实王公大臣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嘴上喊着陛下,视线却投向丞相。少帝望在眼里,慢慢握紧了双拳。
每次视朝总会有些高低起伏,之前的往往都是小事,到了最后才见骇làng。果然司徒起身,武陵郡谋逆一案,现已将左将军严光、赵王源珩、广邑公主及驸马都尉上官明月父子四人等,悉数押解御城
少帝终于抬起头来,当初大司马曾回禀朕,武陵郡反案中,都尉府只有上官明月和上官鋆父子参与其中。这次押解进京的,怎么成了四人?
大司马忙出列应答:起奏陛下,臣将案子移jiāo廷尉审办前,确是如此。
少帝年幼时和驸马四公子上官照jiāo好,这是人人皆知的。司徒看了丞相一眼,复向上拱手:谋反一案非同小可,将他父子四人全数押解,也是为了便于审讯。
少帝怅然,转头问丞相:依相父之见呢?
丞相直身正座,掖着笏板道:父子是否同罪,还需严加审问。不参与,不见得不知qíng。如此滔天大罪,知qíng不报,等同谋反。陛下仁慈,臣等都知道,但此案一旦处置不当,便会动摇社稷根本,还请陛下稍安勿躁,且待会审过后,一切自然见分晓。
所以人还是扣押了,还是要过审,就算少帝打算徇私,也没人能卖这个面子。大殷的朝堂上,皇帝的话可以不遵,这十年来家常便饭一样,习惯了就好。少帝温吞点头,相父言之有理,那朕就等相父消息,望相父秉公执法,不枉不纵。
少帝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愠色,但面和心不合,几乎是所有年轻帝王与摄政大臣的通病。散朝之后少帝负手而去,丞相也不理会,踏出却非殿时日光耀眼,他抬起手遮挡,手指的yīn影投在脸上,他在那片yīn影里眨了眨眼,曼声吩咐司直:主公有令,不枉不纵。那个上官照,给孤好生着实审。
又是好生又是着实,可见上官照大不妙。丞相佯佯下丹陛走远了,中huáng门耸肩伸舌,却不敢议论。帝王家的家事,谁能说得清呢。
少帝和丞相,仿佛是叔侄,但认真要论,又隐隐算不上。当年丞相的母亲茹美人进宫时便带了遗腹子,丞相姓燕,主公姓源。不过世祖文皇帝对丞相颇器重,皇子封王时,丞相也封了侯。后来世祖驾崩,先帝即位,兄弟阋墙,反倒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先帝在位时间极短,不过区区四年罢了。临终仓促托孤,命大将军李季、丞相曹煊、长策侯燕相如共辅幼主。不过李季和曹煊十年间战死的战死,定罪的定罪,三人之中只剩君侯,自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相父相父,也不知少帝叫得是否甘愿。少帝是个内敛的人,悲喜不行于色,和谁都不亲近。以前年幼,小小的个子坐在阔大的龙椅上,单薄伶仃。现在长大了,身量高挑,相貌奇秀。只是瘦弱了些,善加颐养,他日必定像先帝一样,是个堂堂的伟男子。
长风过境,一啸万里,初夏时节照旧没有收敛。但入夜却好些了,如果白天是个气势汹汹的战将,晚上则如同闺阁里吟唱的姑娘。
章德殿的门扉已经半阖上,窗户却开着,有风缓缓淌过,纱幔轻摇,多了几分旖旎的色彩。
章德殿是东宫前殿,作为天子居所,建得异常宏伟。初踏进这里,会对高大空旷产生切实的恐惧,唯恐某个看不清的角落里藏着鬼或异shòu,在你不提防的时候突然奇袭,要了你的命。少帝甫入章德殿时,整夜睡不好觉。一个五岁的孩子,换做民间,还在娘怀里躺着呢,少帝却要独眠。没有近身的人,一个都没有,命宫婢多燃几盏灯,逐渐适应下来,十年便过去了。
大殿里有蛐蛐的叫声,在摇曳的灯火里或长或短地鸣唱。少帝寂寞,只能养些虫子,夏夜里热闹些,好有个伴。小huáng门提着蜂蜡进来,鞋底踩过墁砖,悄然无声。帘幔外的青铜树灯已经添过蜡了,接下来就是内寝。帐幔飘扬,绡纱的另一端,龙chuáng在虚实之间,看不真切。
huáng门屏息入内,少帝浅眠,很容易惊醒,所以要尽量放轻手脚。蹑步上前,不经意一瞥,见chuáng榻上空空如也,登时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主公小huáng门声儿也颤了,不敢放肆宣扬,只是慌张找寻,主公主公
又是一阵猎猎的风,chuī得油灯噗噗作响。chuáng脚立柱上悬挂的承尘翕动,带起牙色轻缎,这才看见少帝抱着锦被站在chuáng角,脸上木蹬蹬地,鬓角都被汗浸湿了。
小huáng门咽了口唾沫,主公怎么了?边说边四下顾盼,做噩梦了么?
少帝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垂下头自言自语着:贯之有足智,传位给他,似乎很合适。还有魏王的儿子,我一直觉得魏世子比我聪明,比我更适合当皇帝
小huáng门听清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公,您究竟怎么了,臣的肝儿快要吓碎了。
少帝不说话,半晌沉沉叹了口气:你去吧,没有要事,不得入内。
小huáng门迟迟应了声喏,却行退出内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便闪身避到一旁窥探。见少帝瘫坐下来,手一松,锦被落在脚下,白洁的内里中央血污昭彰。少帝低头复看一眼,怕得闭上了眼睛。
一道惊雷过耳,小huáng门抱着袖子慌慌张张跑出了章德殿,立即招人过来:快快快,速速回禀君侯俯唇叮嘱,声音压得极低,无法探出话里的内容了。
第2章
从东宫乐城门出苍龙门,再至丞相府邸,急报的话,大约需要两柱香时候。这个时辰丞相应该已经安置了,洗漱更衣打马入禁中,最快也需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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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站在窗前眺望,宫墙建得很高,看不见外面灯火,只有中路两侧灯亭里的一星微茫连接成阵,像天上闪耀的星辰。
初夏方到,夜深之后其实没有那么热,空气里透出隐隐的凉意,仔细嗅,能嗅见糙上露水的味道。少帝侧耳听,寂静一如往昔,偌大的宫殿群,到了夜里就像酆都似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偶尔划过檐角铁马的叮当,和笼里那两只促织细碎的鸣叫,让人觉得还在阳世间活着。
月上中天了,少帝抬手阖上了直棂窗。转身去御案前,一面走,一面感觉有血汩汩流出来。回头看,地板上星星点点,她愣了下,又换了方向到衣柜里翻找,把能找见的裤子都穿在身上,拿两根发带缚住了裤腿,然后抽出巾栉,把地上的血迹都擦gān净了。
当皇帝,当得像她这么自力更生的很少见吧?以前她也有近身的人,但是在她登基之前,这些人都消失了。亲生母亲被去母留子,连带rǔ娘她们也被灭了口,她只有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己洗澡就算没人伺候,她也可以做得很好。
她曾经探究过,源家并不是没人了,为什么最后是她克成大统。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先帝的私心,他为了讨文帝的欢喜谎称得男,那个男就是她。本打算继位之后再重立一子为太子的,不曾想还没等到后宫生育,他就已经走到了末路。为了继续隐瞒事实,也或者是为了保住更多人的xing命,五岁的她被匆匆推上了皇位,这一坐,就坐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太久了,如果没有今天的事,简直要忘了自己是个姑娘。这些年来她在皇权和相权的夹fèng中求生,有时候想想,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还是得益于先帝。先帝是个有城府的人,他在托孤之际对丞相说过,阿婴身份若被揭穿,卿可取而代之。倘或没有那句话,恐怕现在她坟头的糙都快三尺高了。
小小女子,区区幼帝,十分便于cao控。少帝笑了笑,趺坐在长案前,打开卷轴研墨提笔,在缣帛上写下了四个字朕以无德。
少帝今日遇大疾,恐命不久矣,因此要立遗诏,指定下一位皇帝。刚才当着小huáng门的面提起魏王世子和夏缨侯,自然有她的深意,夏缨侯和魏世子都已年至弱冠,如果让他们继位,则天下再也不需要人摄政,丞相岂不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果把这两者和她放在一起做选择,丞相会选谁呢?帝王权术,难免剑走偏锋。如果她甘于当个受人牵制的傀儡,那么就任丞相摆布,反正他不至于害死她;但若是她想收回大权执掌天下,那她就得动动脑子,利用一切可用的机会,把风向掌握在自己手上。
高坐云端,时间久了会生出无比的野心,人人都一样。她虽然是个女流,却切切实实是威烈皇帝的后嗣。当年先祖一枪一马打天下,她比之条件已经好了很多,难道还没有先祖一半的血xing吗?她太懂得权力的好处了,只要江山在手,你喜欢的东西都会是你的,你喜欢的人,用尽办法,早晚也会成为你的。
乐城门因大而沉重,每次开阖都会碾得门臼惨然呻吟。终于有动静了,她屏息凝神,听见复道上传来一串脚步声,略微过了一会儿,那道身影投在了内寝之外的帘幔上。
身形颀长,冠服俨然,看轮廓便知道是丞相来了。如果一个人的出现能够调动你全部的jīng力和斗志,那这个人非丞相莫属。少帝在外人眼里一向温和中庸,但要论真xingqíng,恐怕最了解她的,也只有丞相了。
她暗暗握起拳,用惊惶的语调喝了声,是谁!
那身影打起帘幔走进来,灯火辉煌,照亮满身锦绣,她看见玄端领褖云雷涌动,也看见襞积层叠虎纹森森。
丞相的面貌,十年来似乎从未改变过。她还记得初次见他,少年都督战功赫赫,一身玄甲在日光下发出乌沉沉的光,连带整个人也是又冷又硬的。那时她还小,摇摇晃晃走过去摸甲上的鳞片,他低下头看她,凶悍狰狞的一张铁面,顿时把她吓哭了。
在扶微的心里,只有丑陋的人为了遮羞才会戴面具,所以这个人一定长得比这铁面还要丑。她转身要逃,没想到被他抓住了,他和先帝私jiāo很好,太子殿下也可以随便抱。于是他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提起来端在了胸前。扶微听见自己的哭声充斥整个德阳殿,却没有人来救她。他伸手摘面具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被吓死的准备。可是很意外,他的脸和这铁面一点都不像。后来听说,他的母亲茹美人是大殷有名的绝色,他随了他母亲的长相。因此在茹美人病逝后,文帝也依然很疼爱他。
时间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扶微庆幸的是自己终有一天能追上他,到时候势均力敌,她就再也不用忌惮他了。
不过放下弓弩抄起笏板的丞相,在气势方面并不逊于当年。他进殿来既不通传也不行礼,见了仅仅是一声主公,就表示已经很敬重她了。
扶微站起来,满脸意外之色,天这么晚了,相父怎么入禁中了?
丞相话不多,权臣那种目中无人的倨傲态度,就算掩饰得再好,也会从眼神里泄露出来。
臣听闻主公有恙,特来探望。他掖着袖子问她,已经入了夏,主公怎么穿这许多裤子?冷吗?
扶微低头看,鼓鼓囊囊十分显眼,也不打算掩饰,直言道:肚子疼。
丞相点头:果然是有恙。肚子疼就该请侍医,传令太医署了吗?
她说没有,不是什么大事,传令太医署,必然惊动永安宫。夜这么深了,别叫太后为我担心。
丞相嗯了声,目光闲闲四下打量,最后视线落在了御案上,朕以无德主公要下罪己诏?
他说话一向很损,扶微已经见怪不怪了,丞相劳苦功高,托相父的福,如今国泰民安,中朝晏然。这政绩足够青史留名,我再罪己,岂不辜负了相父吗。一面敷衍,却也不说破,垂袖一扫,把卷轴卷了起来。
君臣之间拿腔拿调,暗流汹涌,这十年间一直是这样。即便他权倾朝野,扶微的态度也只是爱戴,绝不逢迎,彼此jiāo锋了几百回合,丞相知道她的xingqíng。
他复又拖着长腔嗯了声,从袖底掏出一个布包递了过来,这是我朝府里婢女要的,可以解主公燃眉之急。
扶微揭开包裹,见里面并排放了好几块厚布。拿手捏了捏,内里中空,有沙沙的声响,掏出来看,是反复叠了好几层的奠用白纸。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研究,相父这是何意呀?
一个孤伶伶长大的姑娘,不懂得身体上的变化应该怎么应对。丞相作为唯一的知qíng者,除了在国家大事上为她把关,平常生活里的难言之隐,也必须为她打点。
他伸出两指,捏住布垫的一角提溜起来,我专程请教过了,细带应该绑在腰间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像这样。要绑紧,如此行动才不至于松脱。没人的时候要自查,如果血污浸透了,必须及时更换,千万不能耽搁,以免落了有心人的眼,再生事端。说完又看她,也不知臣来得可及时,主公今日身上血流不止,确有其事吧?
扶微红了脸:果真什么都逃不过相父的眼睛,我正惶恐,不知怎么伤着了,所幸相父来了,我正好向相父请教。今晚上我饮食如常,也没见外臣。沐浴更衣后燃香安置,就觉得小腹酸痛,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入眠,合眼不久就溺湿了,掀开被褥查看,发现竟有血
丞相身兼太师,少帝的课业都是他教授的,因此有什么不解之处,请教他合qíng合理。她描述得很详细,丞相虽然有些为难,但依旧耐心讲解:主公放心,这不是病症,是姑娘大了,必要有的经历。以后每月都会如此,短则三日,长则七日,避忌生冷,自然就止住了。
她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血流如注,我担心会死在这上头。
丞相说不会,那是污血,留着也无用。
少帝听完方略显宽慰,相父果然学富五车,连这个都懂。不过既然是女科里的事,想必男人用不上这垫子。相父一下子讨了这么多,不怕别人起疑吗?
说起这个,丞相无波无澜的脸上浮起了尴尬的神色。半夜里去敲婢女的门讨要月事带,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头皮发麻。然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救得眼下的急,剩下的麻烦都好清理。
他揖了揖手,主公放心,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一切臣都会收拾妥当。
看来那两个huáng门是回不来了,少帝道好,我再问相父,这血是不是叫月事?为什么姑娘都有这毛病?
丞相蹙眉想了想道:《huáng帝内经》上有记载,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扶微暗暗欢喜,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总算引到正轨上来了。她笑得意味深长,故有子这么说来自今日起,我就不是孩子了。相父前阵子身上不豫,我原想请相父入禁中,又恐相父不便。今天相父既然来了,说完了私事,我可否再与相父谈谈国事?
丞相颔首,主公请讲。
她比手请他坐,为他斟了一盏茶送到面前,和声道:自即位以来,我蒙相父多番照顾,相父待我亦师亦如父相父可记得我的年岁么?
她五岁登基,视了整十年的朝,王侯将相们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可是那么jīng明的丞相,这上面竟装糊涂了,若臣没记错的话,主公还未及笄罢?
扶微也不恼,含笑说:相父国事纷扰,忘了今年十一月,我就年满十六了。
丞相很惊讶,光yīn荏苒啊,一转眼主公竟这么大了!
正是呢。她显得十分无奈,大殷有祖制,帝王十六需选后,到了我这里,总不好乱了章程。我目前的处境,相父都看在眼里,越是有隐qíng,越不敢轻慢。别人不知我,相父知我。别人不怜我,相父怜我我再三思量,恐再为相父添麻烦,莫如禅位的好。她抬起眼,把那片灼灼的光含进了眼底,夏缨侯源堰,魏世子源养正相父看,谁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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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确实是这样,大殷帝王十六岁册立中宫,一旦娶亲,则意味着成人,摄政大臣必须归政于帝王,自此之后君君臣臣如天堑鸿沟,再也无法逾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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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不是个迟钝的人,她出口问他记不记得她的年纪,他就料到她在打这个主意。也是自己疏忽,习惯了她的沉默和隐忍,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如今她以退为进,拿禅位来bī他表态,可见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抬起眼,终于好好打量了她一回。灯下的少帝身着中衣,束着头发,即便不在朝堂上,打扮依旧是男人样式。论眉眼,她小时候不怎么出挑,那时他还奇怪,她的父母都不难看,为什么她的眼睛鼻子长得那么含糊。但年岁渐长,那平庸的五官被抻开了,显出一种殊异的美。不是寻常女孩子的婉约和烂漫,是帝王气象覆盖了红妆,隐隐透出肃杀之气。他这才发现长于他手的孩子渐渐把控不住,她想自立于天下了。
他吸了口气,禅位之事非同小可,这是臣第一次听主公说起,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少帝垂眼说是,若非走投无路了,我也不敢贸然同相父说这个。当年先帝将我托予相父,源氏各路诸侯虎视眈眈,朝廷能维持到今日,全是相父的汗马功劳,我虽不说,心里也知道。相父为了大殷,将近而立依旧孑然一身,我才这点年纪就急于娶亲,实在有些不像话。可是帝王之事,关乎社稷,这点相父比我更明白。我如今实在是太难了,无动于衷,怕朝臣们非议。果真立后,我自己这模样如何对得起人家?相父是我恩师,教我治国经略、处世之道。倘或今日相父处在我的位置上,相父又当如何呢?
所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不是没来由的。丞相沉默了下,倒也慡快,自然一切以大局为重。不知主公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三公九卿中哪家的姑娘主公喜欢,臣保媒,为主公迎入长秋宫。
简直顺利得出人意料,扶微原本还在思量怎么应对他接下来的刁难,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了。
莫不是有诈?容易过了头,反倒不可信。他应当知道帝王亲政后,摄政大臣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吧?就算依旧保有封驳谏诤的权力,但等她逐渐重用源氏架空他,他的那点封驳,便再也影响不了她了。
少帝年轻的脸上显出模棱两可的况味来,人选不急,还需从长计议,只要相父知我的心,我便无惧了。她顿下来,轻轻眨了眨眼,相父,我问你个问题。
这时候不像帝王,完全是少时在他门下求教的样子。丞相目光如水,淡得咂不出滋味来,请主公指教。
她腼腆一笑,我总在想,相父为何至今没有娶亲,是受过qíng伤吗?还是心里装着谁,苦于无法开口?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讨论那样私密的事,在她看来这位权臣的感qíng是值得去深究的。以前她胆小不敢问,现在自觉成人了,应当有资格谈论那些了。
丞相显然很敷衍,臣不善经营,也没那么多闲工夫琢磨别人,所以对臣来说,没有家累是最好的。
连家口都不要,果真是个凉薄的人啊!
相父没有想过子嗣吗?娶了夫人,将来才好有人继承相父的衣钵。
丞相的回答很简练,主公不必为臣忧心,要生儿子不难,等臣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府里随便找个女人就是了。
朝堂上铢锱必较,别的方面却那么敷衍,连娶妻生子这种事,丞相府也可内部消化,真不明白他热衷揽权是为了什么。
扶微笑了笑,这么说来,相父心里没有中意的姑娘。相父日日为国事cao劳,回家怎么能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我受相父教导,不为相父忧心是万万做不到的。若不是肩上有重任,倒想亲自侍奉相父呢且再等一等,等我这头的事办完了,一定为相父物色一位贤德的淑女,可好?
少帝年轻,自己还没活明白,倒想着替别人做媒。不过她今日似乎与往日大不同,丞相嘴里虚应着,站起来拱手向她长揖,臣的事无关紧要,还是当以社稷为重。册立长秋宫一事jiāo由臣经办,请主公放心。夜深了,主公安置吧。走了两步又回头一顾,这么热的天,穿得太多了,提防起疹子。
扶微被他说得结舌,支吾了下起身道:我送相父。
丞相说不必,也不待她让礼,卷着广袖扬长而去了。
她站在窗前看他走出宫门,门上执金吾点了火把迎上前来,人数竟比她夜游还要多。她轻轻牵了下嘴角,回身把案上的卷轴拎起来,投进了画筒里。
大殷五日一上朝,作为没有亲政的皇帝,大多数时候还是以读书为主。偶尔去明光殿听上书奏事,要紧的政务早就被丞相拦截了,到她这里的,无非是粮仓结余多少存粮,太学又提拔了哪几位五经博士。
以前因为没有指望,一切都显得冗长而无聊。现在至少有可图了,怀揣着大业,务必要找信得过的人商谈。
她招了太傅张仲卿和宗正丁百药乐城殿觐见,这两位是看着她长大的,满朝文武有人屈服jian相,也有人一心捍卫皇权。老臣们相较更忠诚,经历了三朝,知遇之恩报之不尽。
昨夜丞相进宫,太傅和宗正知不知qíng?作为皇帝,她笑得十分克己,也是想知道他的行踪,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其他人暗中关注。
朝廷是个风云诡谲的地方,一点芝麻绿豆的事,都会闹得人尽皆知。太傅拱手,臣已经听说了,不知丞相是否是受主公召见?按着禁令,青锁门一闭,非军qíng紧急,朝臣不得入宫。丞相若是不请自到,陛下大可问他的罪,再将光禄勋刘寿革职,以儆效尤。
当真问罪,那岂不是连自己都饶进去了。少帝摇头,丞相自小长在禁中的,就算昨夜贸然进宫,我也不好过多苛责。实不瞒二位,有件事我计较了多时,总有些难开口。昨夜丞相既然觐见,我便同他提了提。今日宣二位来,也想讨二位的主意。
帝王有命,怎么能不从?两位大臣立时起身,听主公吩咐。
少帝绕室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太傅和宗正jiāo换了下眼色,复向少帝看去,那珠玉做成的帝王半仰着头,紫金冠下朱紘垂委,映得两颊白如chūn雪。忽然回过头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记得太傅上月授课时,同我说起过册立长秋宫的事,我那时虽有心,却碍于丞相,不好轻易应允。我知道朝中大臣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但又无人敢在殿上提议,所以斟酌再三,昨晚亲自同丞相说了。
少帝的脾气一向中庸谦和,现在竟有勇气和丞相jiāo锋,令太傅大为吃惊。
丞相怎么说?我料他必然诸多推诿吧?
少帝摇头,奇就奇在他居然答应了。
这是惊人的好消息,简直比天降祥瑞更令人振奋。娶亲便等于亲政,看来丞相蹦达的日子快到头了。太傅和宗正卿喜出望外,向少帝长揖下去,臣等恭喜陛下。陛下果真长大成人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是何等的慰怀!
然而少帝依旧没有喜色,丞相大权独揽多年,怎么可能轻易让我如愿。我料他必然要在皇后人选上动手脚。丞相府门客众多,挑一个亲信出来,把女儿送进宫,那大事就不妙了。所以我要托付二位,请二位为我物色。皇后内事五枚①,关乎国运,等闲不能疏忽。必要一个知根底的,才可放心册立。
两位大臣一计较,顿觉责任重大,赌咒发誓式的一手抚胸,一手指天,臣等蒙先皇恩典,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请主公放心,臣等即刻筹备,待拟好了名册,再呈主公御览。
少帝轻笑,缓声道:我听闻荆州刺史huáng钺有一女,和我同岁
太傅听后恍然大悟,主公此计甚妙,以力较力谓之正,出其不意谓之奇。荆州毗邻京畿,南下可勤王,西进可直取梁州。huáng钺此人摇摆不定,倘或连了姻亲,他感念主公不计前嫌,自然唯主公马首是瞻。
这奇正之术还是从丞相那里学来的呢,如今也算学以致用了。少帝道:丞相可举荐公侯之女,太傅和宗正怎么不能?这当口难分伯仲,最后终究还是要听一听我的意思。我还记得上年阿阁阅军,我与丞相政见相左,huáng钺这老狐狸进退敷衍,叫朕十分下不得台。现下朕不计前嫌,立他女儿为后,也好叫朝臣们看看,朕是个容人的皇帝。他日丞相失势了,只要他们俯首,朕这里有他们一席之地。
或许这么做是有些残忍,那个选作中宫的女孩子要守一辈子活寡。然而政治里容不得妇人之仁,真要论,huáng钺多番与她为敌,huáng家满门抄斩都够得上了。如今舍了一个女儿,她许他们富贵,两下里也算相抵得过了。
扶微jīng打细算,太傅和宗正也因少帝开窍振奋不已,君臣三人相谈甚欢,冁然而笑。但身上不便,确实是件很恼人的事。扶微的肚子又隐隐牵痛起来,这种痛难以言表,只得勉力遮掩,匆匆吩咐几句,把两位大臣打发了出去。
第4章
大殷已经十年没办喜事了,这次少帝迎娶皇后,实在值得举国上下大大欢庆一番。
宫廷里,处处都是秘密,然而又处处藏不住秘密。如果一件事,不那么刻意回避和隐瞒,基本不消半日,禁中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中人通禀,说太后来探望陛下的时候,扶微正蹲在桃花树下埋月事带。章德殿前有个很大的花坛子,当初文帝的贞惠皇后喜欢侍弄花糙,这桃花树就是她种下的。禁廷的岁月很无聊,扶微除了读书习武,余下的时间无处消磨,偶尔也会来坛子里除糙种花。以前养成的爱好和习惯,现在正解决了她的大麻烦。用剩的东西不方便清洗,只有掩埋掉。huáng门和御前尚仪们见惯了她在那里出没,因此不会有任何怀疑。
她把脚下的浮土踩实,站起身扑了扑手,请太后稍待,我换了衣裳就来。
太后在乐城殿里安坐,等得相当耐烦。
乐城殿是东宫正殿,平时帝王见臣僚就在这里。这殿建得高深,盛夏将至前四面槛窗尽开,有风chuī过,华盖下金银索子相击,发出清脆的声làng。太后微微眯起眼,颇有些遥想当年的惆怅。十几年前,她曾来过这里,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也是极可贵的一段记忆。如今皇帝换人做了,即便如此,对这东宫还是有种特殊的感qíng。
她指了指王座的东首问内傅①:你还记不记得,先帝升座见臣僚,最喜欢倚着那个把手?
太后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仿佛那个人还坐在那里。内傅便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奴婢后来几回进东宫办事,见陛下也是那样坐姿,陛下和先帝真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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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点了点头,我那时总担心,怕阿婴将来的路不好走。现在这份心放下了一半,待皇后入宫,朝政大抵就尘埃落定了。
正说话,中路那头有人行来,细长的身姿,眉目朗朗。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果然是最好的妆点。那身玄端穿在身上,人便不显得单薄了,自小看大的孩子,终于长成了一代帝王。
太后站起来相迎,眼里满是欣慰。少帝远远就拱了手,母亲要召见,着人传我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了?
梁太后是个端庄和气的人,只是微笑,我听闻君侯进言册立长秋宫,特地来问陛下,果然属实吗?
少帝腼腆颔首,属实,本来想等明日散朝后,亲自去永安宫向母亲回禀的,没想到您已经得到消息了。
这样的好事,哪里还劳陛下来说。太后欠身坐下道,我前几日还在想,陛下将要年满十六,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不知君侯与朝中众臣是什么打算。我在禁中,无法得知前朝的消息,曾经想过托少府卿在朝上提一提,又恐这样做,引得君侯不满眼下好了,既然是他的意思,我就可高枕无忧了。如何,人选定下了吗?是谁家的姑娘?
这位太后虽然不是她的生母,却一心维护她。不过这些年扶微藏着秘密,不敢过多和她亲近,但彼此间的qíng分还是有的。
我传太傅和宗正议过,究竟是谁还未定,姑且请他们为我物色。母亲放心,等人选定下了,一定即刻回禀。她笑了笑,接过huáng门送来的茶,恭恭敬敬呈到了太后手上,少府是外家,所幸母亲没有jiāo代他,万一和丞相正面为敌,到时候怕连累梁氏。现在朝中无波无澜,我料想册立皇后一事没人反对。不过还是有些忌惮,恐怕最后丞相又不依,那也只能由他了。
梁太后听了怅然,陛下就是太善xing,因此总被人欺凌。揽权容易放权难,人的yù求无止无尽,你今日给他一座城,他明日想要一个郡,后日便想要整个天下。你还需提防,只怕为你立后,是为了暂时堵住悠悠众口。真如此,咱们还是要想想法子的说着顿下来,见少帝面上有忧色,转而又宽慰他,我不过一说,也许未必是这样的呢。无论如何,这总是件喜事,陛下且高兴些。我还记得你幼时在他门下,他画了画儿教你学问力有不逮,则需借力。朝中三公九卿不能相助,bī不得已时还有各路诸侯。先帝曾同你说过,松弛有道,则可平衡天下,陛下还记得这句话吧?
扶微自然是记得的,也记得小时候不愿意读书,丞相把历代帝王如何励jīng图治的故事画成画儿教导她。现在回想起来,心头依旧有种奇异的感觉涌动,说也说不清楚。
她对丞相,其实并没有外人理解的那样处得紧张,只是立场不同,难免有敌对的错觉罢了。丞相掌控朝政整十年,她也确实足足忍了他十年,但是她很有雅量,觉得你死我活大可不必,只要把大权拿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丞相这人怎么说呢,再跋扈她也没有真正恨过他,反而好奇没牙的老虎不知是什么样。长期被压制,会生出些古怪的念头,她很欣赏他那种耀武扬威的做派,也期待看到他被制服后的模样。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靠讨好和示弱,永远不能令他注意你。必要变得足够qiáng大,和他势均力敌,他才会真正正视你
是啊,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譬如他画的那些童真稚气的画儿,太师做到那份上,总算是花了心思的。因为他的独断,朝中对他的评价大多不好,扶微倒觉得没什么,不管承不承认,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丞相冷厉,事事做绝。她呢,顶着一张懦弱的脸,暗里獠牙毕露。
先帝的教诲,我从来不敢忘。她含笑道,母亲也同我一样这乐城殿,让您想起什么了罢?
梁太后沉默下来,终是长长一叹。
我与先帝缘浅,只记得当年受封,就是在这乐城殿上。
有一种遗憾叫错过。太后和先帝的故事,扶微曾经听老宫人无意间说起。大殷的联姻,通常在宗室和望族之间进行。太后嫁给先帝时,先帝刚刚封王,贵女和皇子脾气不合,婚后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势同水火来形容。成婚九年,对垒了七年,视彼此为眼中钉ròu中刺。太后甚至没想到,他称帝之后,会大发慈悲把她迎入长秋宫。
如果一早预见爱qíng会变得那样浓烈,还qíng愿蹉跎七年岁月吗?太后说起这个就有些凄恻,这世上最难看透的就是自己,不要因为固执为难自己,否则后悔可来不及了。陛下将要大婚,我很为你高兴。我那时没有领会,什么叫以柔婉之德,制龙虎之心。夫妻之道不在谁qiáng谁弱,在同心同德。愿新后与陛下敦睦,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我不说,陛下也懂得。
太后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扶微却一直在咀嚼那句话。以柔婉之德,制龙虎之心,这是作为女人的策略。如果换到她身上呢?恐怕就得是以豺láng之势,制虎豹之心了吧!
两日后上朝,朝上如预期的一样,谈及了少帝选后大事。
太傅和宗正因扶微授意,纷纷举荐huáng钺的女儿,但朝臣们有异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皇后必要德容兼美方可册立。huáng钺一介武夫,治家恐有不足。
太傅一笑,此言差矣,huáng钺是武将,生女就不可为后吗?我等奏议的是huáng氏女,又不是huáng钺,这与武将不武将,有什么关系?复向上揖手,臣素闻huáng氏有德,行事恭顺有礼,为人不骄不矜,作配我主,乃天作之合。
御座上的少帝长长呃了声,正要答,御史大夫却反驳:当年世宗定柔然,huáng氏不过是降将,归于世宗帐下即调转枪头攻打王廷,于旧主是不忠,此其一;其二,huáng钺坐镇荆州,近年与诸侯过从甚密,恐有不轨之心,于新主又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太傅竟要举荐他的女儿为后,莫非太傅是对朝廷有不满,对陛下有不满吗?
殿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jiāo,扶微发现要定夺自己的终身大事,原来并不那么容易。她皱着眉半晌未语,转头看丞相,丞相掖着双手老神在在,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发话,那是他的老规矩。
相父。她唤了一声,不知相父有何高见?
朝堂上终于安静下来,满朝文武眈眈望向丞相,丞相从容起身长揖,臣这里,原本是拟了几个名单的,现如今看来,就算呈上去,对主公也没有任何助益。我大殷选后,历来注重门第风骨,既如此,臣就少不得毛遂自荐了。臣有一女,现年十四,自小由臣教导,才学稀松,品貌尚可,妄图高攀我主,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这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却非殿里一时鸦雀无声,连根针掉下来都会惊天动地。
扶微是万万没想到,最后拐了个大弯,竟把自己弄得进退维谷了。太傅和宗正就算说gān了唾沫,举荐的也不过是别人的女儿,怎么比得上丞相切肌切骨?
她心里惊愕,面上却不动声色,相父可是说笑了?朕记得相父尚未娶亲,哪里来这么大的女儿?嘴里这样说,脑子里一瞬却是百样的想头。越想越觉得可怖,难道是私生女吗?他空有个单身的名头,其实外面养了一串儿女?也是啊,二十八九的人了,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很寻常。现在是怎么回事呢?丞相做腻了,打算弄个国丈当当吗?
众人不敢私议,视线在少帝与丞相之间游走。既然是丞相悉心教导,何谈才学稀松,十个huáng钺的女儿也被比下去了。丞相是这朝堂上真正的实权派,就算他推举个七品小吏的女儿,分量都比别人重,何况是他自己的爱女!
太傅和宗正露出了失望的神qíng,自知大势已去,十分愧对主公。他们的计划终究赶不上丞相制造的变化,姓燕的老谋深算,看来不单朝堂,连禁中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第5章
为了留住大权,连埋得那样深的秘密都掏挖出来了,丞相私藏一女,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吧!先前忙于举荐的人都一脸讳莫如深,手里笏板无jīng打采地搁在了肘弯里。想来同帝王联姻是不成了,不过窥一窥丞相的隐私,还是颇有趣致的。
座上的少帝等他回答,可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令她忐忑的时光,略待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臣说的女儿,并非臣亲生的,是臣之养女。臣任京畿大都督时,手下有位极其倚重的副将,该将在朔方大战中因公殉职,家中父母和夫人又都亡故了,只剩一个幼女,无人照管。臣见那孩子可怜,便接入丞相府抚养,十年来悉心栽培,视如己出。先前朝堂上,有诸位股肱为陛下分忧,臣本不想提她的,奈何诸位多方商讨也没个结果,臣想这孩子虽愚拙些,倒也讨人喜欢。况且她父亲曾为大殷边关永固立下过汗马功劳,功臣之后不当册立,谁又当得?陛下是明君,王道dàngdàng,赏罚分明。将来立后诏书昭告天下,百姓谁人不为陛下歌功颂德呢?
少帝面无表qíng,大概也是被丞相的一番言论惊着了。
如今是不立也得立了,降将后人,怎么能和功臣之后相提并论?扶微早就料到事qíng不会那么好办,只是他会弄出一个养女来,令她始料未及。huáng钺的女儿,就算册封长秋宫,她也不会有半点愧疚之心。但然而丞相口中的女孩子则不同,如果来历属实,她怎么忍心让她入火坑?全家死得只剩她了,再让她断送一生的幸福,那不是堂而皇之欺负人家孤女吗!
立后非同小可,还需回禀永安宫,请太后定夺。她看了丞相一眼,相父,令千金如今在府中么?朕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丞相唇角轻扬,陛下国事繁忙,鲜少到臣府中,哪里有机会见到她?再说闺阁女子深居简出,她又尚年幼,唯恐冲撞了陛下,因此臣从不令她见贵客。
扶微笑起来,原来如此,究竟还是朕疏忽了。丞相与众位的奏请,朕这里都记下了,五日之后自有决断。今日朝议便到此,武陵反案还需加紧审理相父,一切有劳相父了。
少帝倚着椅上龙首向他偏过了身子,并不见任何不悦的神色。丞相看在眼里,心下感慨,孩子转变起来果真是一瞬的事,少帝长大了,懂得控制自己的qíng绪了,要拿捏势必更难。
他长揖,为主分忧,是臣之责,陛下放心。
少帝不再多言,起身便出了却非殿。回去的路上没有乘辇,漫步走在夹道里,边走边思量,看来又要费些思量了。原本立后是好事,被那位丞相大人一搅合,好事竟变成了败兴的圈套。燕相如这一生,就是为了让她不好过而存在的吗?源氏没有愧对他,他对大权yù罢不能,何不自己当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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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低下头,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秦颂在一旁看着,轻声道:主公可往永安宫?
太后从来没有临朝称制,她对政治的残酷也只停留在表面的理解,去同她诉苦,不过让她忧心罢了,没有任何帮助。
扶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当年朔方大乱,京畿抽调出去的将领里,当真有这个人吗
二十八功臣中,从来没听说过身后如此惨淡的。如果丞相说的属实,她倒真想见见那位养女了。
建业!她回身叫近前服侍的huáng门令,悄悄为朕准备轩车,朕要往丞相府走一趟。
既然是悄悄的,自然不便大动gān戈。扶微回章德殿换了件深衣,黑缎边缘有细细的朱红镶滚,这是她所有便服里最好看的一件了。
做人向来如此,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老天从来不会让你活得太如意。这万万人之上的荣耀,是她拿作为姑娘的快乐换来的。别人穿红戴绿的时候,她只有天子衮服;别人明珰垂挂的时候,她只有冕旒上的玉瑱充耳。她看见北宫那些宫人们画眉点唇,明明很好看,自己却不能像她们一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镜前一遍又一遍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安慰自己,打扮得好看能听见山呼万岁吗?不能!所以比起红妆来,她还是更喜欢权力。
从中东门出去,门外停了一辆车,她鲜少出宫,只记得九岁生日那天去丞相府邸做过客。丞相并不是个会照顾孩子的人,那日天气奇冷,好像还下了大雪,丞相说应当喝酒驱寒,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爵。九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酒量,她好胜心qiáng,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如果那个功臣之女落在他手里,经他悉心照料,不知会照料成个什么样。
轩车上了大道,一路微有颠簸。丞相府邸建在东城最繁华的那片,要说建造规模,实在很有僭越之嫌。扶微下车后,停在阶下审视,那门楣经过数次重修,现在竟颇具西宫承福殿的味道了。但这些终归是小事,也不去管他,她提了袍角上台阶,料想必有三千门客在院里等着她,谁知并没有。
从临街的门阙到相府正房,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一眼望去,院子里连个站班守院的都没有,只有一个穿襕袍的人,对掖着袖子在檐下站着。长风chuī起发冠两侧的缎带,轻飘飘,要飞上天去似的。
她立即显得熟络万分,远远拱起了手,啊,相父知道我要来,偏劳相父相迎了。
丞相揖手还了个礼,什么也没说。
如果朝堂上他还愿意应付她,那么到了朝堂之下,丞相的态度就如那些一字千金的大文豪,即便你是皇帝,登门也像个点头哈腰求字画的。扶微一生和他打的jiāo道最多,大致知道他的脾气,他冷你就得热,否则只怕连话都说不下去。
她扣着腰上玉带环顾四周,相父府上怎么这样冷清?可是护院不够?我传个令,命执金吾调遣一班来,给相父看门好不好?
丞相低头看她,得了消息说主公要来,臣把人都支开了,免得陛下误以为我党羽众多,君臣再生嫌隙。
扶微被他说了个倒噎气,心道何必那么直接呢,委婉一些她也听得懂。她这是送上门来让他挖苦,罢了,为了一探究竟,忍气吞声也是值得的。
他引她入室,她负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这雕梁画栋,日光在镂空的花纹里穿行,丞相是个很善于享乐的人。
她回身一笑,我今日来,是专程同相父商议朝上之事的。相父先前说的那个人,果真不是相父亲生的?
丞相的眼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谁会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假男人,又不是疯了。他说:臣没有家室,也没有红颜知己,主公都知道。既然没家没口,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来。
如此就麻烦了,她也不讳言,我那天同相父提起立后的事,自己暗里也想过。我这半残之躯,果真娶个好姑娘,会害了人家一辈子的。若相父保举的是个jian臣之后,我心里倒还自在些,可如今听下来,又全不是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要辜负相父美意了。我知道相父也是为我,怕立了不知根底的人,将来引出麻烦。然姑娘既是相父一手栽培的,相父对她的感qíng一定很深,我实不忍心坑了她,还望相父能见我的心,不要怪罪我才好。
所以这是要婉拒了么?小皇帝心思颇深,他早有准备,不过没想到这上头会分毫不让。
丞相抿唇不语,垂下的双眼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才一叹:大殷建朝六十年,历代帝王都以铁血平天下,主公是唯一至善之人。你不忍心害了别人,可还记得自己?社稷系在主公一身,如果主公的身世有半点泄露,各路诸侯还会像现在这么安分守己吗?皇后是离主公最近的人,不知心,便是一柄利刃,随时会取主公xing命,主公真觉得有这必要冒险?为了天下大定,区区一人,何足挂齿!臣教过陛下,成大事者有可不为,亦有可为。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扶微心里百般纠结起来,看这架势,丞相是势在必行了。他们君臣之间很多时候是这样,明明你知我知,嘴上却要装得大义凛然,简直有种互相唱大戏的尴尬感觉。倘或断然说不行,恐怕这项计划最后会胎死腹中。若答应了,叔侄变翁婿想起来更觉得毛骨悚然。
相父料定此人可靠?
丞相点头,且皇嗣是要务,只有早得皇子,大殷的江山才得永固。
扶微也算见过风làng的人了,饶是如此,依旧惊得咋舌。
皇嗣?相父忘了我有难处两个女人怎么生皇嗣?难道要抱养不成?
丞相说不,必须是主公的骨ròu,社稷才不至旁落。
她红着脸,忽然觉得他是有意让她难堪。这么做无非是在讽刺她,假凤虚凰还yù亲政,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够揭穿她吧。
丞相冷眼打量她,她的局促不可深究,全当是女孩子害臊。他拱了拱手,主公,可想见一见臣的养女?
什么三头六臂的夜叉,嫁个女人还能生孩子,确实得看一看。
扶微踅身趺坐,请出来一见也好。
丞相抬手拍掌,广袖垂坠,露出一双白洁修长的臂膀来。只是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似乎是陈年旧疾,瘢痕逐渐隐退,变成了淡淡的ròu红色。扶微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檐下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看,槛窗像连绵的画框,人在画中走,这头隐没,那头又出现了。
她眯起眼,慢慢有种奇怪的感觉爬上脊梁。画中人生得很美,侧脸清秀,乌发如云。可她戴的为什么不是芙蓉冠子,而是爵弁?
第6章
她心下纳罕,转过头审视丞相,他脸上淡淡的,连一点多余的表qíng也找不见。这人总是这样,能卖关子的尽量不直说,到最后见真章,常令人有意外之惊吓。
扶微这回,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门上进来的人,并不是她想象中柔美婉约的小娘子。当然柔美婉约也不欠多少,主要是xing别出现了偏差。这世上除了她,哪里会有姑娘一身男人打扮!来人穿的是深衣,天青的衣裾,上有缠枝镶滚,温柔的颜色,称出他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他实在长了一张美丽的脸,长眉秀目,神光高洁。就像剑上镶玉,肩吞①描彩,站在那里,竟有十分雌雄难辨的况味。
扶微惊愕不已,抬手指了过去,这相父是何意啊?
丞相不答,示意少年行礼。那少年舒袖稽首,臣聂灵均,叩见陛下。
扶微毕竟不是愚钝的人,起先虽惊讶,转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打算将错就错啊。既然皇帝是女人,那皇后就得是个男人。眼前这孩子年纪比她小,看来不过十三四岁,身量也是初长成的模样。这种介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状态正是恰到好处,倘或穿上皇后冠服,再抹上厚厚的一层粉,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果然耍得一手好计谋,可惜扶微无法认同。她站起来,挣扎着摆了两下手,太儿戏了,相父要我立一个男后吗?就算现在看不出什么,将来呢?他会越长越高,长出胡须来,到时候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丞相却不以为然,禁中哪些地方宫人可往,哪些地方不可往,都由帝后说了算。只要皇嗣落地,皇后可称病不见外人,亲蚕等事宜也一概全免,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太后那里呢?总不能连太后都不见吧!眼下还可糊弄,等日子一长我怕惊了太后,叫人说我有龙阳之好,那就难办了。
丞相却说不碍的,灵均的样貌,这一年间不会起大变化,就算见太后也未必会被识破。太后盼的是皇孙,只要主公对列祖列宗有了jiāo代,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主公还怕什么?
还怕什么?她怕的太多了,原本只想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顺利亲政,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居然连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她低头看地上伏拜的少年,垂手在他肘上虚扶了一把,愁眉对丞相道:遮遮掩掩的日子太难熬了,相父没有经历过,不会懂得其中的悲苦。这件事于我来说尚可以应对,于一个堂堂须眉来说,困在禁中就如折断了翅膀,对他太不公平了。这些年我事事依仗相父,相父为我cao尽了心。如今这事我不想麻烦相父了,还请相父容我自己解决。
她设身处地,说得很煽qíng,自觉这样还能博个贤德的名儿。没想到话刚说完,灵均噌地一声抽出佩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吓得忙去夺,咦咦惊诧不已,这是gān什么,买卖不成就要以死相见么?
一个要自尽的人,居然可以那么平静。灵均道:君侯有jiāo代,陛下若不应允,为防我走漏消息,须得把嘴永远封起来。
这就是丞相的极端之处,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她够狠,大可以视而不见。但若是不想让这人死,那除了迎他进宫,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扶微冷冷哂笑,相父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丞相对掖着两手,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臣说过,为了社稷,牺牲一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扶微松开灵均,打量了他一眼。这美丽的少年眼里有果决的光,再待几年,大概更会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吧。她要和他成亲吗?还要和他生孩子?她咬着嘴唇思量,甚是为难,相父不知道,我喜欢年长一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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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道:过两年灵均就长大了。
这笔账应该这么换算吗?她觉得有点灰心,我的终身大事,还是让我自己做主吧,我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丞相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社稷为重,君为轻,还请主公勉为其难。
所以在他眼里,她这个皇帝的分量真的不怎么重,究竟她喜欢的人是谁,他连问都懒得问。
扶微负气,像挑选货物似的,围着灵均转了两圈。白璧无瑕的人,任何地方都挑不出瑕疵来。她又回头看丞相,觉得这少年就是缩小的燕相如,当年她初见他时,他就像今天的灵均,连眼神都一样。
她抱胸嘀咕:他真不是相父的儿子吗?为什么我看着竟那么像!不是五官,是神态。灵均的长相随了母亲吧?
丞相似乎不悦,抿着唇不说话,灵均却道:陛下误会了,臣的父亲是聂韫。当年陈关之战中,八千骁骑战至三人三马不退半步,臣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倒真不好说了,原来真的是忠良之后,难怪小小年纪如此坚定。
扶微立刻敛尽笑意,清了清嗓门道:我很敬佩三杰,所以更得提醒你,你还年幼,不要随意答应别人任何要求,免得将来后悔。你先下去,有些话,我要单独同丞相说。
灵均听丞相示下,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揖手道声喏,却行退了出去。
堂上寂静无声,两下里都沉默。扶微慢慢踱步,踱进了门前那片明亮的光带里。她低头看,深衣之下有赤舄,因袍裾宽大,只露出轻轻的一点,依旧红得夺目。她一面侧身欣赏,一面问丞相,相父说,只要有了皇嗣,我就不用怕了,是么?
她忽然换了一种语调,接下来总会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丞相心下有准备,仍旧点头,臣是肺腑之言,一切都为了陛下。
那么相父是觉得,我同谁生育皇嗣都不重要吗?她仰起头,视线落在了那飘飘的帐幔上,父jīng母血啊,要一个可心的孩子,首先必须择其父。普天之下,论治国韬略,有谁比得过相父?依我的意思,相父与其举荐聂灵均,倒不如举荐自己。我是相父看大的,相父最懂我。如今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彼此将就,凑合过算了。
她知道这话会引得他大怒,大怒又如何,秘密埋在心里,太久了会发芽,变得愈发蓬蓬勃勃,不可控制。
是啊,她喜欢这jian相,喜欢他不可一世的样子,也喜欢他四两拨千斤的手腕。或许有人不解,他把帝王尊严踏在脚下,说不定还有谋朝篡位的野心,她怎么能喜欢一个乱臣贼子,难道江山不要了吗?
错了,其实都错了,只有拿捏住了他,才能守住这天下。鱼与熊掌必须兼得,这是几年前就悟出来的道理。她太寂寞了,连禁中的老huáng门都觉得她可怜,她得找个人填补这寂寞。不可告人的真相有他一同坚守,不是缘分吗?另觅他人还得担新的风险,找他最最顺理成章。所以jian相在她眼里从未十恶不赦,反倒心心念念了很多年,因为苦于无处下手,经常倍感困扰。
现在时候到了,她已经成人,他不能把她当小孩子了。她有时甚至庆幸,还好他一直未成婚,这是老天给她留下的唯一希望。如果他有了妻儿,那么这辈子只能和他成为仇敌,权力场上斗个两败俱伤。
作为一个姑娘,其实开这个口很需要勇气,但她居然做到了。她觍着脸笑了笑,帝王的表qíng应该永远端庄平和,不该是这样的。这一笑笑开了她脖子上的枷锁,也笑得丞相心头打颤。
丞相拧起眉头,大觉受到了亵渎:陛下今日喝酒了?
扶微说没有,我白天从来不沾酒。
那怎么满口胡话?
怎么是说胡话呢,这是我的真心话,就像相父一心为我好一样,我对相父的孺慕之qíng,也是天地可鉴啊。
丞相显然对她的口没遮拦很不满,但城府颇深的人,不会因这三言两语就恼羞成怒,只是惆怅地感慨:陛下六岁到臣门下,这么多年了,臣连尊师重道都没有教会陛下,可见臣有多失败。陛下今日因灵均一事龙颜不悦,臣可以理解,陛下需要时间考虑,臣也没有催促陛下的意思
当真用不着拐弯抹角,反正都敞开了说了,何不一针见血?扶微道:相父不必为我开脱,我刚才的话,确实是我心中所想。相父说皇嗣要紧,我也深以为然。既然谁都可以是皇嗣的父亲,为什么偏偏相父不可以?
丞相略感无力,因为陛下拜我为太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相父僭越了。她嗒然而笑,我爹爹是先帝,他已经驾崩了。
丞相依旧不死心,臣与陛下还是叔侄。
叔侄这种事,说出来太牵qiáng了。当年文皇帝虽然厚待他,封他为王侯,但既不同祖又不同宗,源氏上下根本没人认他这门亲。扶微抬手抚了抚额,我知道先帝和相父称兄道弟,可相父也不要忘了,我姓源,你姓燕,不在五服之内。就算亲厚过了头,也没人会怪罪你我的。
她大逆不道,丞相的脸白得发凉。这么荒唐的事,丞相大人应该连想都没有想过。朝堂上还在盘算着,怎么控制大殷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结果没消两个时辰就被少帝反将了一军。各自都在赌,不过他的赌注压在了聂灵均身上,扶微的赌注只有她自己罢了。
风过檐角,呼呼作响,僵持半晌,丞相下了逐客令:恐怕要变天了,陛下请回吧!
扶微朝外看了眼,日头高悬,万里无云,并没有要变天的迹象,想来是丞相的心里堆叠起了乌云吧!她又追问了一句:相父当真不考虑吗?我愿与相父同守这个秘密,将来皇嗣继位,相父不欢喜?
丞相虎着脸,有种山雨yù来的恐怖感,冷冷望着她,口气十分qiáng硬:臣绝不考虑,请主公及早打消这个念头。
她微有些失望的模样,相父是怕乱了人伦?
他说倒也不尽然,臣发过愿,此生非绝色不娶,因此对不住,只有辜负陛下美意了。
第7章
架空皇权,巩固相权,一切公事公办。这期间帝王是对手,是鱼ròu,应该摆在敌对面。所以她恶语相向倒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人之常qíng,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常年与你做对的人。但如果她本当恨你入骨,却忽然表示想和你谈谈私事,甚至打算和你生个孩子,那么除了惊吓之余,就应该考虑她究竟有什么居心,是不是除了夺回大权外,还有让你辞官还乡的意思。
在大多数人眼里,少帝是个寡言雌懦的人。朝堂上能够表决的事不多,基本除了请相父定夺,就再也不会说其他的话了。丞相一度也和众人一样,这小小的帝王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当初先帝托孤时,她还是个身量不及他腰带高的孩子。先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引导她:阿婴,叫阿叔。日后只有阿叔能护你周全叫阿叔少帝站在脚踏上,怔着两眼,嘴像贴上了封条,直到先帝咽气,她都没有吭一声。当时他就想,这孩子小时不佳,大也不足为惧。这些年来他为王佐,替她处理国家大事,她的任务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习字。
丞相对少帝最初的设想,是人主之体,重如山岳,任何棘手的事都不劳她过问,当个现成的太平皇帝就可以。然而她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十岁那年起,校场上经常能见到她cao练弓马的身影,他以为不过是小孩子排解寂寞,坚持不了多久,可她一练就是五六年,摔摔打打满身是伤,从来不言痛。丞相很疑惑,观察良久,觉得大概是稍有恒心的排解寂寞,并没有往心里去。结果现在似乎有些东西慢慢在改变了,从她要求立后,就必须换一种角度来审视她。从前的沉默是韬光养晦,是扮猪吃老虎,她的胆子和雄心一点一点在壮大。到如今公然的和他提这么不着边际的要求,这是彻底要同他打擂台了吧?
丞相的骄傲和孤高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他看少帝,越来越不是滋味。
扶微受到的打击也很大,细细揣摩他的意思,他是说她不够漂亮吗?她来前照了半天镜子,不能傅粉,好在她生得白净;不能抹口脂,好在她唇不点自红;不能画眉,好在她眉眼深邃匀停究竟哪里不好看,让他嫌弃?
她既是皇帝又是姑娘,别人评价你姿色欠缺,那还得了!
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凉凉对丞相道:相父想娶绝色?朕觉得朕就是绝色,难道相父看不见吗?
丞相不配合地别开了脸,态度很鲜明,他真的看不见。
简直是个睁眼瞎啊,求才纳贤火眼金睛,对于美色的标准却那么堪忧!少帝憋闷地调开视线,望向聂灵均离开的方向,也罢,相父举荐此人,我立他也未为不可,不过皇嗣一事,不知相父有什么打算?皇后怀不了孩子,皇帝大着肚子上朝,岂不天下哗然?或者我称病静养十个月,这期间的朝政请相父代劳,相父以为如何?
丞相竟有些不好意思作答了,理论上是这样的,可是说出来,似乎又有图谋江山的嫌疑。
他揖起两手恭敬作答:可送至禁廷,由主公定夺。
扶微瞥了他一眼,幽幽叹息:相父惊世风流,我本以为你是个有宏图的人,谁知我竟错了。言罢不再多言,反剪两手踱出去,对着空空的院落大喊一声,摆驾,回宫!朝那长而深的甬道大步而去。
丞相俯身长揖,待直起身时,帝王的轩车已经驶离相府大门了。
身后传来肆意的笑声,隔扇后走出个锦衣华服的人,摸着下巴调侃:小皇帝看上你了,这可如何是好!依我之见答应了也没什么,就如她说的,将来皇嗣继位,你明里辅政,暗里稳做太上皇,比起眼下劳心劳力还落得臭名昭著的下场,qiáng了何止一星半点。
丞相抱着袖子和他错身而过,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郡中群龙无首一个多月,你该回天水了,总赖在御城不是办法。军饷和兵器的事,我正和大司农商议,不日就会有眉目。下次朝议上疏,应当就能解决了
军中的事先不谈,我们来谈谈今上吧。他追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很有兴致,我上年离京,走的时候她还是孩子模样,怎么一眨眼就长得这么大了。往年说话总显得没有底气,现如今侃侃而谈不见怯色,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又学少帝的语调消遣他,谁都可以是皇嗣的父亲,相父为什么不可以?相父惊世风流,我愿与相父同守秘密,相父就从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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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絮絮叨叨,简直要烦死人。丞相拿手把他掸开了,连峥,要不是念着往日的jiāoqíng,我早就把你调到雁门关外吃沙子去了。你哪里来那么多的话,少说两句会憋死你么?
人这一世,总要有个把jiāo生死的朋友,丞相恰好有一个,这人就是锦衣侯连峥。
连峥是南山翁主的儿子,因母亲的缘故留养在禁中。那时的丞相名不正言不顺,和皇子们玩不到一处去,只有这个没心没肺的连峥与他最亲厚。他说你我都是异类,你母亲不在了,我母亲也死了,以后咱们便相依为命吧,于是互相拉扯,这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结jiāo一个损友是什么体验?就是他不断闯祸,你不断为他善后。从小到大,丞相已经数不清为他擦了多少次屁股,也许所有耐心都用在了他身上,因此对别人就再无耐心可言了。
兄弟之间感qíng深,连峥也习惯了他满脸嫌弃的样子,并不拿他的恶言当真。他想要他闭嘴,那是不可能的,作为朋友,也时常为他的终身大事cao心。
你想过取而代之吗?
丞相牵袖,慢吞吞斟了一杯茶,那得先把十二路诸侯全部铲除,你的天水铁骑够用吗?
连峥摇头,悬殊太大。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另择一条终南捷径也不是不可行。
他知道他还在惦记少帝刚才那番话,有时实在不明白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不过借此讽刺我,你竟当真了?
你说这是挑衅?
不然你觉得呢?丞相面色不豫,我只是没想到她有这份胆识,乍一开口真吓了我一跳。
连峥又笑个不停,能吓着丞相大人,可见小皇帝不简单。我看她很像先帝,不声不响,能办大事。你需小心了,果真被人惦记上,挣扎几下做做样子就算了。人家毕竟是皇帝,万一她细水长流的对付你,我怕你招架不住。
丞相很不屑,一个孩子罢了,值得你这样危言耸听?她当初要学权谋,我只教了她一些皮毛,那点入门的道行,还奈何不了我。退一万步,她想当政,我只要袖手旁观,让她知道厉害,自然就消停了。
连峥似笑非笑看着他,明谋暗斗,有的人天生就会,根本用不着刻意学。丞相英雄一世,留神yīn沟里翻船,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他一张乌鸦嘴,从来就不盼着他好,顿了顿又想起来,你刚才说什么绝色,多伤人!小皇帝要是打扮起来,姿容绝不比任何人逊色你还没忘?这么多年了
丞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有许多政务要处置,君侯若没旁的事就请回吧,不送。
连峥嗳嗳叫起来,回去孤伶伶的也没意思,我今日打算在你这里蹭酒喝。说罢提了提他的玄端,我来时就注意了,你这件衣裳做得妙,是城里最新的样子?穿在身上颇有气度
丞相二话不说把衣裳脱下来扔了过去。
连峥又指了指,还有发冠。
自己光棍一条,不知哪来的闲心忧国忧民,有那时间何不照顾好自己的吃穿,也免得每次回京都赖在他这里。
丞相抽出发簪,把冠也扔了过去,你还要什么,想好了拟个单子,我让府里长史照单承办。你上路的包袱,我会一并准备好,回头命人给你送去。你在天水好好带兵,不要想家,反正家里也没人了。也不要想我,我忙得很,没时间给你回信。桂花树下还有一坛酒,是你上年走时我埋下的,想喝的话自己去挖。今晚我要主持一场清谈,不能陪你,你喝酒的时候看着天上月亮,就当我在你身边吧!
丞相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饶是如此依旧如诗如画。不过话说得含糊,连峥很不满,有人说你我关系暧昧,你听过没有?
他原本要回内室换衣裳,闻言站住了脚,振振衣袖道:眼下这模样,不管谁看见都会坐实传闻的。你哪回来不看上我的穿戴,我就烧了高香了。要不是脚比我大,你连鞋都要,我真不知道你府里人是gān什么吃的,不给你准备换洗衣裳吗?
连峥讪讪一笑,他们准备的衣裳不及你的好看。
可能是人长得出众,就算穿上破衣烂衫依旧风味独到。连峥愧对锦衣侯这个封号,他是一介武夫,对穿戴毫无研究。当初在禁中时,丞相因得文帝宠爱,行头远比他多,他抢他的衣裳早就抢得得心应手,这毛病直到今天也没治好。所以丞相每次置办都是多多益善,因为得时刻准备着,等他抢夺过一轮,自己不至于落得无衣可穿。
丞相看着他,天底下能让他灰心丧气的只有他了,你还是娶位夫人吧,也不至于弄得鳏夫一样。带她一道去天水,这样就不必常回京了。等哪天我出关巡视,途径天水再来探望你,到时候老友重逢,岂不快哉?
那还要等多久?我怕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御城,我在天水等你,恐等到头发花白,你也不会来。连峥摇着扇子咧嘴笑,君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君。让我长久等一个人,我没那份耐心,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位柴桑翁主。
他是一时说溜了嘴,等出口后才意识到失言。有些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近些年可能好多了,因为时间过去很久,该淡忘的淡忘了。换做当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照样打得你鼻青脸肿。
连峥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可惜他还是冷了眉眼。倒也未如何,淡淡道:我是真忙,京里琐事太多,等哪天下定决心出关,该放下的也就放下了。你若有喜欢的,和我说,我来替你保媒。
连峥摇头,罢了,姻缘天定,此处不开彼处开。今日看不上的,或许将来爱得不知怎么好,谁知道呢。语毕意有所指地笑笑,招来丞相好大一个白眼。
第8章
无论如何,后还是要立的。
扶微回宫后仰在榻上计较,现在办事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诏告了满朝文武,中途放弃的话,一来招非议,让众人以为她彻底与丞相为敌;二来眼看到手的大权重又飞走,下次再想夺回,丞相故技重施,她依旧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宰相摄政,真是千古难题。如果当初另两位托孤大臣健在,朝堂三足鼎立尚可以平衡。眼下一家独大,燕相如身上还兼着京畿大都督,整个皇城内军都在他的辖下。倘或哪天他生了反心夺宫拥立新帝,那她岂不成了瓮中之鳖,再无还手之力了?
权力巅峰的人,即便再爱,依旧不能免于算计。更何况这份爱是她一厢qíng愿,根本得不到他的回应。他一定觉得她是想出卖自己来拉拢他吧,真可笑,江山固然重要,如果她不爱,谁还能qiángbī她!可他说只娶绝色,她还不够漂亮她越想越气,翻身起来坐到镜前重新审视自己,两手在面颊上摸了又摸,皮肤光滑,五官也周正,究竟哪里不好看?
宫殿高高的门阙篆刻进铜镜的倒影里,她看见有人从廊下过来,弓腰迈进门槛,是随侍左右的中谒者。
扶微坐正了身子,看那谒者近前来。他双手擎着漆盒,盒里是码放整齐的瓜果。御前的人都懂规矩,少帝少言寡语,一向不怎么理睬他们,因此放下东西即刻就走,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多嘴,小命至少是无虞的。
谒者低垂着眼皮,把漆盒放在一旁的长案上,抚膝正要退出去,扶微叫了一声:不害。
大概是因为少帝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不害抬起头,一瞬茫然。还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直愕着两眼向上觑。见少帝也看着他,膝盖一软就跪下了,瑟缩着趴地叩头:是,臣不害,听主公吩咐。
扶微皱了皱眉,你抬起头来看我,我问你,我长得怎么样?
不害显然是被她问住了,也没想到向来冷漠的帝王,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他搜肠刮肚,把肚子里仅有的学问掏了出来,主公美容仪,天下莫不知主公之英也。不知主公之英者,无目者也。
少帝听完了,似乎有点唾弃,原话是说公孙阏的吧?读书就是好啊,要紧时候能救急你是不是因为怕挨打,才有意捡好听的说?
不害把头摇得像拨làng鼓,料想少帝是准备聘后了,才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容貌。盲婚哑嫁嘛,在不了解xingqíng的qíng况下,有张好脸就有好印象,少帝深谙此道。
臣不敢有半句诳语,主公之英姿,确实非一般人所能比。我曾听却非殿上侍奉的小huáng门说过,放眼满堂王侯将相,个个长得半生不熟,唯有我主清净庄严,像壁画上的菩萨。他讨好地笑了笑,双手合什,分外虔诚。
扶微略感受用,又提了个更刁钻的问题:比之丞相如何?
不害半张着嘴,仔细斟酌了下才道:臣不敢妄议,但以臣拙见,主公风华正茂,君侯不可比。
扶微终于笑起来,这中谒者虽然满口阿谀,但总算说了句大实话。好得很,半斤对八两,丞相有什么道理嫌她丑?她还没嫌他老呢!
少帝心qíng大好,背着手在殿里踱起了方步,不害暗暗松口气,掖着两手站在抱柱旁听令。不一会儿檐下传来脚步声,一个huáng门垂袖通传,说太傅与廷尉正求见,少帝忙整了脸色,往乐城殿去了。
君臣相见,太傅携廷尉正行礼如仪,扶微叫免了,请二位臣僚坐。太傅依然对早上的事忧心忡忡,臣已经彻查过了,丞相在十余年前,果真收养过一孤女,就是今日早朝上奏议的那位。不知陛下对此事如何看待?臣以为,若立此女为后,恐对陛下亲政大不利。丞相今日所举,可见是蓄谋已久,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陛下yù册封长秋宫,就冒出这么个适当的人选来!
他一通长篇大论,毫不不避忌有外人在场,看来这廷尉正是可以信赖的。
说起养女,她去过一趟丞相府后,才发现丞相当真处处技高一筹。连彻查都没弄清皇后人选是男是女,太傅手底下那帮混吃混喝的探子是不是应当大整顿了?不过碍于真相和自己有牵扯,她不方便点明,只是叹息着:我也觉得很难办,如果驳了他的奏议,不知这事还能不能成我反复思量过,yù夺大权,必先自立。如今京师分南北两军,北军由执金吾掌徼巡,南军由卫尉掌屯兵。这两军俱听命于京畿大都督,我这个皇帝手上竟无一兵一卒,实在令我不安。我yù重设八校尉,分内史为三辅①,各置长史。这样一来实权由校尉分割,丞相的兵权削弱了,我就能稍稍喘口气了。说完看了太傅一眼,笑道,老师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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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被她一席话说得惊愕不已。
少帝开蒙就拜在他门下,师生相处了这么多年,只知道少帝敏而好学,却胆识不足。他一度很担心,怕他将来的帝王之路困顿难行,但前两天他说起和丞相提议立后,又钦点了huáng钺之女,就发觉他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譬如一柄初开锋的利剑,积蓄着力量,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少帝的迅速成长,实在快得令人心惊。
太傅沉默了下,神qíng难辨地望向少帝,陛下有雄心壮志,是大殷万民之福。但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臣说过的那句话,愈是锋利的兵刃,愈是容易折断。当政也一样,力不可使尽,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扶微知道他的意思,他担心她根基浅薄,稍有造次,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权力变更本就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战败者就算苟且,也不一定能活命,所以输不起。她拱起双手,向他长揖下去,我太急进了,多谢老师教诲。
太傅颔首,陛下的宏图,臣都知道。臣以为,削减京畿大都督的兵权尚在其次,当务之急是组建智囊。光禄寺历来为朝廷提供候补官员,此一处由帝王亲自管辖,连丞相都不能cha手。朝中文武大臣新旧更替在所难免,只要陛下有足够的耐心,假以时日朝堂之上必然皆为陛下亲信。那时区区一个燕相如,何足为惧?
是啊,一个人再聪明,脑力也有限,丞相门客三千,她怎么能甘于落他人之后!先前是太过浮躁了,经太傅点拨后沉淀下来,心便静成了一泓水。
老师说得很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碍于眼下处境,不敢莽撞。待立后之事办妥了,这些荒废了十余年的旧例,我都会逐样捡拾起来的。她缓缓吸了口气,视线调向太傅身侧的廷尉正。那是个年轻的官员,天生一双鹰眼,即便不说话,也凌厉bī人。
廷尉正是廷尉属官,掌议狱,正科条。扶微以前就曾留意过他,虽然秩从五品下,但光芒并未被廷尉掩盖。静水深流的人,办起案件来雷厉风行,手段甚为老辣。
她带了微微一点笑意,魏卿今日怎么会与太傅一同觐见?我记得廷尉府正监办武陵反案,现在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魏时行揖手向上回禀,臣此来就是为武陵案,臣办案多年,郡国疑难也见识了不少,却从未有一件令臣感觉如此蹊跷。此案涉案宗亲官吏共计二十余人,但有半数并无切实的证据指正,怕不无借机挟私之嫌疑。臣来求陛下一道恩旨,望陛下令臣重审此案,请陛下恩准。
扶微听后沉默下来,半晌方道:武陵案本是廷尉主审,你一个属官越俎代庖,不怕廷尉怪罪么?
魏时行轻蹙了眉,低声道:丞相曾令彻查,所谓彻查,焉知没有暗中授意?说完抬眼揣度龙颜,见少帝眼中雾霭沉沉,他霎时有些气馁,心便一截一截凉了下来。
扶微的手指笃笃点击案面,利弊权衡再三,想起幼时的好友,很是割舍不下。那叩击的节奏间隔越来越长,终于握起了拳,直接授命于你,恐怕你难承其重。我可以下令宽限时间,你暗中探访,便是去武陵实查也不无不可。只不过有一点,要当心自身安危,朕等你还朕一个公正的结果。
魏时行闻言大喜,振奋的模样,连带扶微也觉欣慰起来。
这就是人间帝王啊,cao控着黎民之生死沉浮。以前似乎没有那么切实的体会,一旦真正准备挑起江山,才觉重压扑面而来,没有万丈雄心抵挡不住。所幸她看到逐渐向她靠拢的人,她并不是孤军奋战的。
廷尉乃大殷律法最后一道屏障,如果这里守不住,社稷便乱了。她和煦对魏时行道,为朕把好这道关,不至刀下有冤魂,是朕对你的期盼。
如果拿以往的评价来衡量少帝,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了。那君子三变,在他身上有了绝佳的体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魏时行俯首顿地,臣定不负陛下所望,谢陛下厚爱。
扶微吐出一口浊气来,廉士可以律贪夫,贤臣不能辅孱主。我有忠臣,若不自省,岂不成昏君了?她侧身对太傅道,光禄寺官吏要物色,就请老师为我留意,待我亲政后即刻组建,方不至于贻误。伸手指了指魏时行,仰唇一笑,我看他很好,日后三辅必有他。
太傅与魏时行领命告退后,她一人独坐在殿上良久。午后四方狂风骤起,chuī得帐幔猎猎飞扬。她站起身踱到檐下,举目远眺,天边浮云翻滚,连日头都失了光芒,居然真的要下雨了。
她叫了声建业,huáng门令从廊子那头疾步而来,到了跟前揖手待命,听主公吩咐。
我今日心境不佳,夜里打算大醉一场。万一你拦不住我,当怎么办呢?
建业心领神会,回禀主公,臣只好呈报君侯,请他入禁中劝解了。
所以huáng门这种东西,留着还是有点作用的。她轻轻一哂,将视线投向了风雨里淼淼的永宁塔。
第9章
不知怎么,这两日丞相的眼皮总是咚咚跳,令他烦不胜烦。传府上侍医来看,侍医把了半天的脉,除了cao劳过度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所以还是当多休息啊,君侯大任在肩,切不能仗着盛年过度消耗。须知泉眼也有gān涸的时候,君侯还未成家,身体一旦闹亏空侍医说了一半,后面的就不再接下去言明了。大家都是男人嘛,这种事,心知肚明的。
丞相抚了抚额,虽然不太相信眼皮跳会影响那方面的功能,但累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个国家,千机万机的政务要人决策,刚开始那阵子他整夜睡不好,连梦里都是奏牍。如今游刃有余了,除了朝堂上的周旋,还有朝堂下不可避免的私jiāo维系。文人雅士,高官名流,没有名目的聚在一起是结党营私。为免授人以柄,凑成一局清谈吧,能从谈端谈锋①里发掘新的人才,又可紧密与其他重臣的关系。
午后一场豪雨下得水气磅礴,及到傍晚时分才停住。天边霞光隐现,浩浩的火烧云蔓延半边天际,像锦鲤背上层叠递进的纹理。
丞相的车辇乘着霞光出了府邸,直往chūn生叶彼端的抱朴去。chūn生叶是一片湖的名字,湖边有万株红枫,夏日景致是单纯的清凉,等到了秋天,碧水映照枫叶,蓝与红的碰撞和角力,会令人生出无边的惊叹来。文人们崇尚雅玩,因此极端注重场所。抱朴是阳夏名士温茸的别业,就建在枫林脚下,绿水之畔。丞相受邀主持清谈,不好推辞,夜色将至前赶到那里,临湖的凉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头上带着纶巾,手里摇着麈尾,不论谈辩的话题是什么,打扮绝对原汁原味。
众人见宰相到了,忙出亭来相迎,热热闹闹的一顿寒暄,恭维的话说了好几担。丞相在这个圈子里尚且有个礼贤下士的好声望,他也不拿搪,揖手与众人还礼,然后众星拱月似的,被簇拥上了首席。
近日有扶风人刘唐,妖言惑众指责清谈误国,吾听后甚为不忿
还未等他出声,已经有人按耐不住拍案而起。丞相索xing不说话了,料想今日的往辄破的②是有了,韵音令辞③恐怕要泡汤了。
文人不羁,这是早已有的共识,清谈也不是布衣们想象的那样,出席者人人高山流水,温文尔雅。群贤们相互辩论,激昂处手舞足蹈甚至口出秽语很常见。丞相有时就想,比起他们来,自己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了吧。至少他从未失态,从未放làng形骸。其实和这些文疯子在一起,难免会感到压抑和茫然。
面前的爵里斟上了酒,丞相看他们口沫横飞同仇敌忾,端起爵,轻轻抿了一口。要主持,主持不起来,群贤再也不会对老庄的谈证感兴趣了。丞相趺坐着,看了旁边的御史大夫一眼。
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掌监察,兼为丞相之副,与丞相意气相投。两人默默碰了一杯,御史在一片喧哗里低声问丞相:我听闻陛下前往贵府了?今早朝议立后的事,陛下究竟什么打算?
丞相想起这个便不悦,低垂眼睫漾那爵里清酒,亭上灯火在杯中破碎重组,盯久了微微有些头晕。
还未拿定主意,想是要再斟酌罢。终究是养女,朝中少不得有人反对。
御史一笑:贺相门下,就算青砖也比人厚三分,谁敢置喙?朝中反对的声音,多来自太傅和宗正那些人,不足为惧。怕的是陛下自己有决断近来陛下似乎与往日有不同了,相国可发觉?
怎么会没发现呢,她跑到他府上说了那通狂言,到现在还让他感觉耻rǔ。孩子长大了,开始试着反抗,没关系,这点小手段随便弹弹指头就能镇压。他只是想不明白,聂灵均是他千挑万选选中的,怎么入不了她的眼。
陛下年岁渐长,总会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若看不上养女,那孤便为她另寻。到底立后是大事终身大事,孤要对得起先帝的托付。
他转过头,望向chūn生叶那片宁静的湖水。隔湖有莲灯盏盏,水榭上一个穿曲裾的丽人临水而立,倒影在湖面上徘徊,纤细而坚定的身形,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心下一惊,猛然坐直了身子。灯火阑珊下看不清丽人眉眼,只觉脑子里一根荒置已久的弦被狠狠拨动,铮然作响。
丞相向来四平八稳,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引得人侧目。温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压声道:君候有意?
丞相喃喃:叫孤想起一位故人来复问,那是府上女郎吗?
温茸摇头,chūn生叶由来有很多姑娘求姻缘,不能断定是哪家的女郎。君候要是属意,我即刻派人去打探。
丞相却重新坐下了,眼里的光也渐次黯淡,摆手说不必,别为一时兴起叨扰人家目光依旧追随,见那丽人眺望良久,然后挑起灯,沿着堤岸缓缓去远了。
故人故人,这个字眼总能够引发无限遐思。丞相今年二十八了,若说不识qíng滋味,似乎不太可信。但既然位高权重,就得懂得自保,因此关于他的一切,外界从来没有确切的定论。御史大夫虽然与他是同僚,了解也仅在公事上,见他走神不便多言,只往他爵里斟酒,颇为慷慨地劝他多饮。
群贤们问候完了扶风人刘唐的祖宗十八代,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这次清谈的主题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丞相是主持,自然由他先抛谈锋。他倚着凭几思量了下,既已不争,何知天下莫能与之争?若知天下莫能与之争,何可谓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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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起头,后面就有百家谈助,群贤各执一词,证论奇巧,见解独到,丞相便从这些人里挑拣可造之才加以提携。所以想走上仕途,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能够参与这类清谈,是怀抱壮志者的登天捷径。
然而丞相今天似乎兴致不高,人虽在,心思却走远了。众人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在独自饮酒,长史观望良久,悄声道:君侯可是身上不慡利?这里有蔡御史等,君侯可先回府休息。
丞相轻轻拧了眉,孤才刚开口,见侍曹脱了鞋,从通道那头疾步而来。
侍曹掌通报事,这个时候出现,想必又有什么要务了。他坐直身子,那侍曹到了跟前,掖着广袖在他耳畔低语:章德殿huáng门令至相府求见丞相,未说明来意,单说务请丞相入宫一趟。
他听了即刻起身,向群贤揖手告罪,孤有要务处理,需先行一步,还请恕罪。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径直走出了亭子。边行边问:眼下人在哪里?回禁中了么?
侍曹说没有,跟到chūn生叶来了,就在前面等候消息。
丞相步履匆忙,赶到陌上时,建业正搓手挠耳围着车辇团团转。见他来了,急忙抱拳长揖,可找见君侯了,君侯快救救小人的命吧!
丞相这些年没少为少帝cao心,但凡禁中来人,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是扶微又出岔子了。毕竟帝王,有个闪失非同小可,不能不当回事。也来不及问qíng由,登上辇便往宫城方向赶。半道上才打听清了qíng况,据说少帝疯了,命人搬了十坛酒放在寝宫里,连耳杯都不用,抱起一坛就直着嗓子往下灌,任凭怎么劝说都无用,把御前的宫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谁也管不了她,太后轻易不敢惊动,于是只剩他能充当救兵了。丞相苦闷的坐在辇上想,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权势,少帝应当很忌惮他,刻意疏远他才对。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他渐渐成了她的傅母④,从家国到生理,没有一样是他不能参与的。
他叹了口气,醉了吗?
建业点头如捣蒜,醉得连人都不认得了。
醉了怎么还不睡?
建业扯着马缰讪笑,主公到处找君侯,找不着就不肯安置。
丞相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先前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本以为伤感的夜,多喝两杯回去可以倒头就睡,没想到宫里又出了变故。
若要论少帝的酒量,应当不至于那么轻易被撂倒,但也架不住十坛海灌。想是在他这里不如意,yù立长秋宫,他塞了个男后给她;想出奇制胜令他难堪,又被他暗喻不够漂亮,因此遭受重创,一醉解千愁吧。
到底是个姑娘,当初要是联合诸侯另立新君,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劳碌。他按着太阳xué,车毂颠簸震得他脑仁骤痛。原本禁廷入夜锁闭宫门,任何人不得通行的,但他出入一向不受限制。辇车才到苍龙门,那长而空阔的复道便无遮无挡呈现在他眼前。他下辇匆匆奔上去,穿过中东门进东宫,这条道经常走,所以即便光线晦暗,他也能顺利摸进章德殿。
行至那翘角飞檐的天子居所,果然看见众多huáng门和御人惶惶站在台阶下,他当即便不甚痛快了,挥袖道:陛下不过略饮了点酒,是什么天大的事?都守在这里做什么?散了!自己提了袍裾上丹陛,因褒衣博带行动不便,中途还不慎绊了一下。
前殿的门半开着,他到槛外顿住脚,整了整衣冠才迈进门槛。
殿内很幽静,博山炉里燃着蘼芜香,略微有些糜废的香气,他并不喜欢。少帝的内寝在重重帘幔后,如抽丝剥茧,需一层一层穿过。不知为什么,今天连鸣虫都哑了,殿宇里唯有黑舄踏在金砖上,无限放大的回响,短促的一声声,莫名让人感到无措。
终于接近了,隐约能够看见帘后的光景。他抬手撩起最后一重纱幔,眼前豁然开朗,脖子上却一片冰凉。低头看,少帝的鹿卢剑架在了他肩上,持剑的人穿轻柔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对他笑得分外温暖
相父,你来了。
第10章
年轻人的心,很难让人摸透。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处在那样俯瞰众生的位置,她可以肆意妄为,你却不能将她如何。
丞相的两臂抄起来,绕过剑锋向少帝做了一揖,臣听闻主公今夜心境不佳,放心不下主公,特入宫来看看。一面说,一面远远望了眼chuáng前东倒西歪的酒罐子,酒是好东西,可舒筋,可助兴,但请主公切记,不可贪杯。饮酒过量对龙体无益,还请主公以大局为重。
少帝听后很不满,鼓着腮帮子道:相父闯进朕的闺房,就是为了监督朕如何饮酒?那帮腐夫她把剑从他脖子上移开,对着空空的大殿乱划了一气,一定说朕醉得不成人形了,找相父来压着朕,是不是?
她话还说得拢,但口齿显然已经不清了。丞相道:不是压着,是劝谏。如此饮酒,怕主公的身体难以承受。
她大袖一挥,胡说!朕海量!相父看朕,哪里醉了?
她把脸凑到他面前,因为身量对他来说还是不够高,为了让他看清,用力蹦跶了两下。这一蹦,顿时酒气扑鼻,丞相只记得冕旒下寒潭一样的眼睛,竟从没见过酣醉后弥漫着红晕的面颊,和外面的酒鬼有什么两样?
丞相有些生气,臣说过,贩夫走卒饮酒误事,天下之主饮酒误国,主公可还记得?
少帝说记得,你的话,一字一句我都放在心里,刻在骨头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
果然丞相眼里一片惊涛骇làng,扶微暗中大觉得意。酒后吐真言,她演得那么好,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反正不管他怎么想,她已经再三知会他了,他自己不加小心,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一概不负责的。
所以就是为了能让他随传随到,她也得守住这帝位啊!她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看着他,宁静的夜,面前是自己肖想已久的人,真好!距离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左右人烘托出来的,丞相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她一点都不觉得遥远。不就是个男人么,现在越跋扈,将来越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是真的喝了酒,因此心思像脱缰的野马,收也收不住。畅想一下未来,仿佛此人唾手可得。丞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的心qíng便愈发好了。
相父,我会舞剑,我舞给你看。她把他推远一点,按在她的御座上,你坐好,要是伤了你,我会心疼的。说完腼腆一笑,收势退到了殿宇中央的重席上。
灯树辉煌,照亮那身柳色长衣,两肩凝脂一样的皮肤隐隐透过经纬,撞进人眼里来。她自落地起,就被当作皇子教养,男人的深衣玉带她一样不缺,却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长衣是沐浴后的着装,也不能完全称作女装,不过穿于隐晦处,在男人身上有其闲适,在女人身上有其婉媚罢了。
她振了振衣袖,绫罗翩翩,绕身飞扬。红妆舞剑,有种吊诡却融汇的感觉,不似剑客那样刚毅坚硬,她的一个剑花一个转身,都有柔软而辛辣的味道。丞相也算见多识广,并不是头回观赏这类表演,但舞剑的人身份这么特殊还是第一次。少帝一身傲骨,朝堂上永远高高昂着头,如今擒着帝王剑烟视媚行,竟让他浑身起了一层细栗。她的身姿很好,翩若惊鸿,宛若蛟龙,除了这两句话,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赤足行于蒲糙上,踽步回旋,犹自楚楚。丞相只觉头更晕了,从清谈会场赶到禁中,难道就是为了看她这些古怪的行径吗?
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延捱到结束,檐下的铁马依旧叮当,她扔了鹿卢,提起一坛酒坐到他身旁,笑问:我跳得好不好?
丞相点头说好,主公酒也喝了,舞也跳了,应当歇息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仰脖又闷了一口。坛口太大,酒从嘴角倾泻而下,浇得衣襟一片淋漓。她仰下去,幽幽叹了口气,相父在,我如何睡得着
丞相回身看她,湿透的轻罗下抱腹①凸显,连边缘的银钩纹都看得清。丞相眨了眨gān涩的眼睛,恍惚想起,这小衣还是他送进来的,她的成长轨迹真是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她嚣张荒唐,他也不能和一个酒醉的人计较。年轻孩子,总有那么几年看谁都不顺眼,等社稷的锋棱割伤了她,她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他说:主公心里的苦闷,其实可以同臣说一说。臣一心为主公分忧,有时主公误解臣,把话说开,便没有那么多芥蒂了。
御座宽绰得很,扶微没有说话,侧过身子,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角。
丞相浑然未觉,曼声又道:比如主公yù重整光禄寺,这样的事也可jiāo由臣打点。太傅毕竟年老了,很多政务办起来不审慎。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却弄得遮遮掩掩,让群臣以为你我君臣不一心,多不好。
扶微早就知道他的眼线遍布整个御城,她要做成一件事惟其难。所以他点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只是当下不好回复他,闭上眼轻轻嗫嚅了声:我困了相父今夜就留宿这里吧!
丞相对出拳落空有些失望,臣是外臣,不便留宿。主公困了,臣也当告退了。
他yù起身,她借酒盖脸,抢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腰。丞相身材不错,衣下jīnggān挺拔,扶微心头雀跃,嘴上也没忘了敷衍:阿叔封侯前在禁中住了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不便?
她登基之后,十余年未和他这么亲近,今天忽然纠缠得厉害,丞相不由升起一点可怖的感觉。他推了她一下,急于摆脱,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一样了。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仰起了唇角,他身上有淡淡的零和香,她很喜欢。深深嗅了嗅,含糊道:明明一样只要阿叔愿意,禁中还是阿叔的家。
她黏在身上摘不下来,丞相也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唯有一再提醒她:请陛下勿失仪,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快撒手撒手
男女授受不亲她究竟懂不懂?以前小也罢了,现在成了人,更要避嫌才对。他恼了,手上的力道用得大了些,扶微终于不qíng不愿坐起来,沉着脸道:阿叔不是怕臣僚误以为我们君臣不和吗,你留在禁中,谣言便不攻自破了,qiáng似惺惺作态的千言万语。阿叔到底怕什么?朕会吃了你吗?论权势,朕不及你;论武艺,朕她直着嗓子嚎啕起来,只会刚才的花拳绣腿。我要立长秋宫了,想立你,你又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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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简直是发癫了,那么大的嗓门,唯恐别人听不见吗?丞相慌忙捂她的嘴,这个醉鬼太可恶,要不是废帝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早就忍不住弑君了。
他咬牙切齿瞪着她,陛下究竟想gān什么?
那双盈盈的大眼睛里有泪光,细得脆弱的五指攀上来,扒开了他的手掌,我要立你为后。
丞相喉头一阵腥甜,扔下她就走。走了几步听见她凉凉的笑声,嘲讪道:东宫都锁起来了,阿叔有本事,cha翅飞出去吧。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少帝没有杀伤力,即便和丞相共处一室,丞相也不会吃亏,所以那些huáng门和执金吾听从她的吩咐,把宫门都下了钥。丞相这时才惊觉小看了她,长久以来营造的懦弱的假相不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她有心除掉他,今天这种qíng况,埋伏死士刺杀他也不是难事。
扶微看见他眼中冷冽的光,不以为然地一笑。侧身站在灯树旁,低着头,脸在灯火中半明半暗,阿叔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毁不了阿叔清誉。抱了一坛酒搁在案上,撩起广袖一拳打破了坛口的油封,那些文人聒噪死了,阿叔先前喝得不痛不痒吧?我这里都是上好的御酒,再陪阿叔畅饮几杯。
她一口一个阿叔,可见包藏了祸心。他随时了解她的一举一动,他的行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棋逢敌手了,这执政生涯也变得有趣起来。
丞相踅过身,坦然在她对面跽坐,今日中晌,臣接山海关奏报
扶微抬了抬手,辽东官员的罢免和任命,一向由阿叔说了算。眼下我忧心的是,下次朝议转瞬就到,是否当真要册封聂灵均。
丞相不答,不过淡淡看着她。
她觉得困顿,蹙眉叹息:谎越撒越大,不怕将来圆不回来吗?况且我觉得你会后悔,与其到时候万箭穿心,还不如现在悬崖勒马。
丞相细斟酌了她所谓的万箭穿心,不知道这个依据从何而来,因此十分笃定的模样,臣一切都是为了主公,望主公体谅臣的一片心。
一片心扶微笑了笑,阿叔,你这辈子有过喜欢的人吗?
丞相沉默不语,垂眼看耳杯底部描绘的双鱼,心也变得空空的。如果愧疚和不甘算爱的话,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可惜缘分太单薄,等他回身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随风散了,天涯海角再也找寻不到。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孤单着,偶尔想起来,轻轻地牵痛一下,剩下的则是无边的遗憾。
丞相眉心轻微的一点颦蹙都落进她眼里,扶微托着腮说:不怕不欢而散,怕的是错过。所以我总在想,如果我不能喜欢上皇后,以后应当怎么办。伸出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间画了个框,我和阿叔隔着一堵墙呐,我想去墙那边,阿叔却把墙越垒越高。说罢也不顾他侧目,痛快躺下来,支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挑在了膝头上,摇摇晃晃道,阿叔与我共治天下多好我主外,阿叔主内,多好!
她醉话连篇,丞相懒得理她,只管沉浸在悲伤的往事里。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了,睡梦里又梦见那个人,这次不再逃避了,探出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掬在了怀里。
第11章
和丞相共度一晚后,扶微最终召见了聂灵均。旨意传到相府,上谕车辇可直入东宫,女公子不需下辇步行。
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随墙门都关起来就是个独立的空间,扶微站在檐下远望,没有了马和马夫,孤伶伶的一架车停在不着边际的地心,实在显得孤单又凄凉。
建业见少帝不动也不发话,细声提醒:主公,人已经来了。
她依旧默然站着,料想车上人现在正被无边的彷徨包裹吧!就是要让他感受这种滋味,一入宫门,便再也过不上人过的日子了。那天他态度坚决,不知受过一番寂寞围攻后,还有没有那份不折的决心。
她扬了扬手,让随侍的人都退下,偌大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牢笼,寂静得让人害怕。烈烈的日头照着,镂空的雕花窗里坐着一个人,侧影挺拔,半点女气也没有。她不由发笑,册立当天礼官宣读完册文,皇后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他这模样,当真能够逃过满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吗?
提起蔽膝下台阶,多少年了,帝王的步子早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有时自己听来都觉得焦躁。到了车辇前,依旧沉默不语,围着那辇慢慢转了两圈。车内人也沉得住气,甚至没有向她行礼请安。两个人便像身处两个世界,一个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藏于幽冥地府深处。
半晌扶微才问他:你感觉到了吗?
车内人的嗓音听上去恭敬严谨,臣感觉到陛下之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扶微经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心境当真是莫可奈何的。
她站在车辕旁遥望长空,负手道:这宫廷,可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帝王生涯也丝毫没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一个人独自住了十年。刚搬进章德殿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帝位坐不稳,怕一觉醒来身首异处我这辈帝王身后的秘辛,是大殷六十余年来最大的圈套。人不能撒谎啊,因为一旦起头,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维护巩固她隔着窗花看他,你就快成为这个谎言的一部分了,真的愿意吗?
车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臣忠于大殷,更忠于陛下。陛下日后不必害怕了,臣在左右,誓死保护陛下。
扶微居然有点感动,从来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依然摆手,我用不着谁保护,天要我活着,我便不欠任何人。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宫闱,如果迈进这里,锦衣玉食是不愁的,但你会失去自由,恐怕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你不怕吗?
车上垂挂的竹帘挑起来半边,那青葱一样的指尖扣住竹篾,帘后半张美丽的脸在车篷的yīn影下隐现,他说:陛下还是太悲观了,牢笼是自己建造的,这世上没有谁能困得住你。臣来,就是要救陛下于水火,陛下只知有天下,不知有自己,这样不好。
她低头想了想,我也知道不好,但不好又如何?回过味来,笑道,你还小,不懂人心有多险恶。身处高位后便身不由己了,想逃出生天,太难太难。
车上人yù下辇,被她拦阻了,就这样说话罢,你若为后,从此便是如此光景,所以你要想清楚。
聂灵均良久不语,最后才道:臣可否向陛下讨个恩典?
拿一生的自由来换一个恩典,扶微觉得自己赚大了。她点头,少君请讲。
他端正坐着,垂眼道:臣入长秋宫,冬至之后不再见人。请陛下等臣三年,三年后臣为执金吾,常伴陛下身侧。
扶微愣了下,发现这个要求办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皇后都当上执金吾了,岂不是时刻有穿帮的危险?可是不答应,显然又不近人qíng。毕竟男人不像女人,一辈子关在宫里,闹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殒了。
她蹙眉盘弄掌中玉玦,斟酌了下才道:少君知我根底,我也不瞒你,确实有借你度过难关的打算。至于册封之后,你若想崩,我可以为你风光大葬,到时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遥。若是想入仕途,我也可以借着皇后外家的名义,给你安排官职,你看如何?
暗处的那双眉眼有了隐隐的笑意,他说不,臣只在陛下左右,一生一世追随陛下。
也就是说只要走过那个形式,他就当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吗?虽然这孩子三年后必然艳惊天下,可她根本没有就此jiāo代自己的打算。这场荒唐的婚礼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就像她立女人为后一样,完全出于政治需要。
扶微让了一步,京师不可留,去西域都护府吧。封你副校尉,秩俸比二千石,你可以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他似乎不喜欢讨价还价,不再争论,抿起唇平和地望着她。
扶微以前只知丞相难缠,没想到他府上出来的人也不好对付。越是这样,越要提防。她身在其位,从来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丞相举荐的,自然和他一条心,她要是真和这男皇后做起夫妻,到头来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昨夜丞相留宿章德殿,你知道么?她微微乜起了眼,我同丞相之间的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他一心想让我立你为后,可在我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他。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礼,你也万万不能当真,只需延捱过一年,我就放你出去。还有皇嗣的事,我想来也觉得可笑。让你假装有孕,然后你我十个月闭门不出,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宫里,让他叫你母后吗?她吃吃发笑,仿佛听见了大笑话,少君,我知道你对丞相忠心耿耿,但一步走错,耽误终身,我不能为私念害了你。丞相我是势在必得,到时候怕你夹在中间为难,所以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入长秋宫?
是不是在他面前说的话,会一句不差传到丞相的耳朵里?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能策反固然好,若不能,丑话说在前头,翻起脸来也好放开手脚。
其实问他愿不愿意有点多余,要是不愿意,丞相怎么能让他活命!这条路终归不走也得走,不过她给他另谋了出路,只要不回京师,不从他嘴里走漏消息,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生无虞。
风chuī竹帘,叩在车门上嗒嗒作响。聂灵均还是从辇上下来了,清瘦的少年,一身孑然平视着她,眼里有不卑不亢的气度,前途如何,谁也不知道。但陛下能够开诚布公,臣还是要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自幼受君侯教诲,别的不知,只知忠君事主。日后一切听凭陛下吩咐,陛下留臣,臣就在这里;陛下若不要臣,臣便山高水长,与陛下永世不见。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师出高徒吧。扶微觉得很好,做大事的人不粘缠,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杰。
过两天视朝,我会当朝宣布立你为后,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不会引人怀疑。待此事一过,除了太后那里要应付,其他时间就留在长秋宫读书习字,可以不见外客。
他垂首说是,敛气凝神的样子,乍一看确实叫人分不清男女。
扶微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娶了一位皇后,对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丞相发难,不就是想打消她立后的念头吗,如今她照他的意思办了,他还有什么借口不归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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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征服敌人,真不是桩简单的买卖,尤其丞相这样心高气傲的,她除了和他斗智斗勇,还得赔上老脸。就像昨晚上,她装疯卖傻留了他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早晨醒来相互依偎着,现在想起来,心头还是弼弼跳个不休。
多神奇的体验,她永远忘不了那张错愕的脸,这是她一辈子见过的最生动的表qíng。虽然他后来极力掩饰,但她还是从他颤抖的双手上找到了破绽。
喝酒果然误事啊。他掖袖向她长揖,臣唐突了,请主公恕罪。
她神qíng淡然,拽拽耷拉的领褖,把luǒ露的肩头盖了起来,相父不必告罪,我小时候你也曾抱过我,时隔十年再抱一次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说罢含羞一笑,不过昨夜真热,弄得里衣都湿透了相父这就回府么?还是略等一等吧,我命人抬热水来,相父洗一洗,换件衣裳再走不迟。
丞相脸色yīn沉,只说不了,匆匆离开了章德殿。
她整好衣冠,心平气和站在门前目送他走远。丞相疾走起来真有种落荒而逃的láng狈感,她凝视良久,单寒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以前一直以为他有处变不惊的气概,谁知这样就败北了。看来他还是将她当作女人的,甚妙,如果他忘了她的xing别,那才最让人无望。
建业端了茶点来,见她一人伫立很纳罕,君侯出宫了?
她未答,淡声吩咐:为丞相准备几套换洗衣裳,防着下次要用。
撇开她的私心不论,留他在宫里过夜其实很有必要。毕竟大殷不是单纯的中央集权,各路诸侯环伺,个个如láng似虎。她要立后的消息应该早就散播出去了,这时候看准机会拉拢丞相的人不是没有,她务必要做出一个与他亲厚的样子来,王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他们犹豫,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事办成,到最后丞相当上了半个国丈,那些人闹不清原委,才会继续观望。
当皇帝不易,她每行一步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知道现在的自己经不起任何震dàng,争斗就尽可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治国之道贵乎平衡,丞相在很大程度上有牵制诸侯的作用,所以万不能推远,只能拢络。
拢络啊他已经无官可加了,她唯一能豁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了。
原本留他一夜,在她看来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但后续引发的种种传闻竟让她始料未及。那日视朝,她原想立诏的,没曾想话说了一半,太傅率太史令伏于堂下,声称灵台侍诏夜观星象,见有荧惑①徐徐而来,停于东南,唯恐东南有兵祸,坚决不赞成皇帝短期之内谈婚论嫁。
御座上的扶微一阵愕然,没想到被自己人挖了墙角,实在让她感觉惊讶。
什么银货金货,对于天象她从来只信三分,另七分更信自己。休朝的四天里,她一直同太傅有jiāo流,并没有听说他有更好的促进她亲政的办法,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发力,究竟是哪里出变故了?
她微微倾前了身子,太傅天象有异,这事当真吗?
她虽不信星象和宿命,但架不住满朝文武相信。她高坐明堂,看见官员们jiāo头接耳窃窃私语,心里简直要恨出血来。果真上了年纪的人难堪大任,想必他还是觉得同相府联姻于她不利,因此qíng愿毁了这门婚,也不能让丞相如愿。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个机会,如果错失,天晓得下次又在什么时候。
太傅的态度非常坚决,回禀陛下,确有其事。荧惑乃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高祖真定年间,荧惑徘徊三月,后藩地大乱,家国动dàng。这场浩劫仅仅过去四十年而已,难道陛下不记得了吗?
看来是不可扭转了,扶微很无力,既然有灾祸,借朕之大婚冲喜,不是正合适吗。
太傅说不,此天意,人所不能抗也。
扶微望向了太史令,司星看准了没有?荧惑停在哪处?
太史令向上拱手,答得有些艰难,启奏陛下,臣昨夜亲自查验了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连扶微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荧惑守心中的心是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分三颗,代表帝王、皇子及宗室。荧惑那颗灾星停留在心宿内,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皇帝驾崩,宰相下台,确实是大大的不祥。
朝堂上沉寂下来,一时谁都不敢言语,俱定定看着座上。扶微两手按在膝头,半天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朕要死了。
众臣立即从重席上起身,伏拜于地道:陛下乃仁君,天高听卑,请陛下宽怀,荧惑宜有动。
满堂皆惶惶不安,扶微的视线落在了丞相身上,相父,朕若果真崩了,相父
话没说得下去,丞相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接,眼里浩瀚一片,没有起半丝波澜。
扶微是何等聪明的人,到这里终于明白太傅用心良苦。关于荧惑守心,史书上有记载的共十九次,其中十六次是伪造,全部用来作为平息政治变动的好借口了。但不论如何,这种天象本身很可怕,至少在百姓眼里是这样。国有大厄,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祸,由臣僚代替帝王。丞相是百官之首,这时候用来当替罪羊,实在是最最上佳的人选。
太傅为她创造了很好的时机,如果她狠得下心来bī他饮鸩,他不起兵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她也细考量了他造反的可能xing,一来时间筹措不及,二来天命不可违,他要是为了保命对抗,将来任何人都有冠冕堂皇杀他的理由,权力和xing命,最终他一样都保不住。
她低下头,众臣如临大敌之际她却在笑,请问太史令,可有转危度厄的办法?
办法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敢直言罢了。太史令仓促瞥了丞相一眼,须有忠臣为君分忧,大殷才可渡此难关。
面对死,谁不害怕呢?扶微含笑看丞相,他不说话,想必心里也在计较对策吧!
太傅揖手:陛下
扶微抬了抬手,容朕再想想,于死,朕是一点都不惧的,天命如此么,活到几时是几时吧。
满朝文武都了然,少帝是因为至今未掌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饶是如此,也没有借着东风扳倒丞相,看来那隐约的传闻是确有其事,少帝与丞相之间,果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呐。
散朝之后扶微回了章德殿,换身衣裳打算去白虎观听博士和儒生讲学,可没等她迈出宫门,太傅就追进禁中了。
此乃天赐良机,主公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太傅很激动,大袖挥得呼呼作响,这浩浩江山,本就该掌握在主公手中,燕相把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主公难道甘愿一世当他的附庸吗?
扶微只得好言劝解他,老师忠君之心,我都知道。眼下时机尚不成熟,铲除丞相容易,八方诸侯谁来制衡?
太傅却气红了脸,眼里甚至隐隐有泪,把她吓了一大跳。
老师她甚是尴尬,坐下消消气吧!
太傅望着她,垂袖长叹:臣前日听到消息,主公大醉,丞相借机入禁中,斥退左右huáng门,在章德殿逗留整夜。次日主公立于窗前,面有戚色,丞相大笑而出,实在是丧心病狂!臣文帝时期入仕为官,历经三朝,蒙先帝赏识教导幼主,主公是臣看着长大的。如今君rǔ臣死,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主公讨个公道。
太傅几度哽咽,看他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弄死丞相似乎绝不肯罢休。扶微也为他的一腔忠诚感动不已,不过他的消息一向不怎么准确,丞相留宿是迫于无奈,第二天面有戚色的是丞相,关上门得意大笑的是她啊可能她一直处于弱势,因此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少帝又受欺凌,这么下去丞相的名声大概真要臭不可闻了。
然而她不能解释,毕竟是个姑娘,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老师,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我肩挑社稷,个人的荣与rǔ,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qiáng忍笑意,忍得眼里蹦出泪花,连叹气都带着抽搐。但在太傅看来,可算是悲凄到了极点。
堂堂男子汉,还是主宰万民的天子,竟会落到这样难堪的境地,谁能料想得到?少帝忍rǔ负重,这份感天动地的胸襟,要不是难以言表,应当载入史册。
太傅老泪纵横,陛下不怕中了燕相的jian计吗?他就是要将君臣间弄得不清不楚,为他日后擅权创造条件。
扶微的心都打颤了,无比艰难地摆手,老师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少帝背过身去,一手扶着长案,消瘦的背影看上去分外羸弱。发生这种事,外人再义愤填膺都缓解不了当事者的痛,太傅一直觉得自己和丞相不过是政见不合,立场相对,但对于他的人品称不上喜恶。如今出了这种事,简直大逆不道令人齿冷,就算千刀万剐也够格了,所以燕相如是旷古烁今第一jian相,必须永生永世钉在耻rǔ柱上。
太傅缓缓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反正亏不能白吃,接下去应该想想怎么为少帝报仇。
主公不必忧心,一旦丞相伏诛,相府幕僚便会群龙无首,南北两军即刻派人统领,抽调执金吾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京师守军有缇骑、虎贲、羽林,中郎将并左右仆she、陛长可指派亲信接替。兵贵神速,待到诸侯发觉时,京师已经大定了,届时主公手握实权,不怕诸侯不臣服。
少帝却摇头,计是好计,但事发仓促,万一走错一步,大殷江山便岌岌可危了。太傅还yù游说,她回过身来笑了笑,再说嫁祸他人,当真有用吗?当初汉成帝杀翟方进替死,并没能令自己天年永固。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若我当真该亡,那也是我的运数,我不会怨怪任何人。不过老师,荧惑守心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老师为免我立丞相养女为后,有意找的托辞?
太傅垂着嘴角,沉痛点了点头,天象人人看得见,臣就算要编造,也没那法力让荧惑停于心宿之间。
扶微背着手,半天才啊了一声,看来运势欠佳,我以前就曾想过,不知自己有没有命活到弱冠。现在看来果真应验了,实在可悲。
太傅挖空心思安慰她,主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荧惑守心未必一定有损君王,也许是丞相要下台了,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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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后颔首浅笑,那就借老师吉言了。
太傅怅然离开了东宫,扶微独自坐在窗前,想起自己也许真的会英年早逝,不由也觉得遗憾。
老祖宗的智慧,说不定真有些道理。回顾自己的一生,除了忍气吞声,好像什么都没剩下。如果明天就死了,她短短的人生连一样值得夸耀的都拿不出来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裙,没有涂过艳丽的胭脂,没有放肆大笑过一回,连自己喜欢的人也没能染指,简直白当了十年皇帝。
她站起来,绕着地心的青铜博山炉转了两圈,然后笃悠悠踱到回廊下吩咐建业:准备一头huáng牛,一坛好酒,我要去看望丞相。
人人知道荧惑守心的传说,人人也都了解大殷赐死的惯例。少帝要往丞相府邸送牛酒,那就意味着这次的厄运终须丞相来承担了。
建业慌慌张张承办去了,不一会儿就踅摸来了一头huáng牛。少帝没有坐车,自己骑马赶牛,摇摇摆摆一路过铜驼街,绕了个大圈子,把牛赶进了丞相府。
这次丞相府上人不少,丞相门客三千么,聚在一起比她的白虎观还要热闹。幕僚们见她牵着牛进门都很惊惶,但依旧齐齐向她长揖。她歪着头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没找见丞相。这时相府长史排开众人上前行礼,她将手里绳子递给了他。
丞相何在呀?
长史的手都在打颤,托着那绳子呵腰道:君侯正小憩,请陛下稍待,臣即刻通传。
她说不必,别扰了丞相好眠,我亲自去见他。
见就见了,还提了一坛酒,如此不加掩饰的找人替死,实在令人气愤。门客们对丞相很忠心,在场的几十人里不光只有文人,还有行走江湖的剑客。倘或现在群起而攻之,单枪匹马的少帝绝不是对手。
众人蠢蠢yù动,扶微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站住脚,转过身来望向他们,抬手轻轻一指点,莫妄动,妄动者罪及丞相。
十五岁的少帝,其实长得很秀美很文弱,可是他有睥睨天下的气度,那是属于帝王的不可侵犯的威仪,足以震慑糙莽。
群qíng激奋是没错,但既然身为幕僚,脑子就不能光拿来当摆设。他们看见的只是少帝一人,谁知道整个里坊周围埋伏了多少禁卫?若果真是赐死丞相,他们拼一拼也值得。但如果只是引君入瓮,那他们这些人就成了陷害丞相的帮凶,正中少帝下怀。
扶微看着他们徐徐后退,心里有些唾弃,偏过头对长史抬了抬下巴,把牛牵上,前面带路吧。
折扇轻摇,摇得垂发飞扬,她抖了抖襞积迈上台阶,昂首阔步跨进了相府后院。
第12章
上一次来这里,好像还是在六年前。六年前她年幼,行动没有那么拘谨,个头又小,左右的人一个不留神,她就可以趁乱逃遁。后来渐渐长大,帝王是上宾嘛,丞相相迎必须在前院,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这后院来看看了。
六月的天气很热,临近中午时分,枝头的蝉鸣成一片。她站在廊下远望,雕梁画栋一样都没入她的眼,单看见墙角的那棵月季越长越大了,她记得彼时只有小指头粗细。院子中间的水池子依然还在,池中长了几支嫩荷,荷叶下锦鲤款摆,其中一条脑门上顶着弯刀红痕的,还是她当年放生的。这里好些东西都没变,六年前觉得遥远,现在却倍感亲切。反正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以后常来常往,这府邸最终会变成她在宫外的家。
走过长廊,途径第九截鹅颈椅的时候停下,躬着身子寻找,在底边的一块梅花纹曲木上找到了几个小字。她笑着指了指,回身对长史道:你看,这是我九岁那年刻下的,是我的名字。
扶微扶微,扶持衰微,先帝对她抱着巨大希望,因此取名也格外郑重。当然这名字是给文帝看的,父母知道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左右无人便叫她阿婴,仿佛她永远是个孩子,无论何时都需要人保护。她喜欢自己的小字,比起源扶微来,小字更像她自己的名字。可惜这些年几乎再也听不到有谁这样唤她了,太后私底下或者还和近身的人提起,但当着她的面只称呼她为陛下。帝王的烙印盖住了她的一切,她甚至怀疑过两年会不会长出胡子来。所以在xing别完全颠倒前必须把自己jiāo代出去,再加上荧惑守心,她也害怕,怕再不动手就要来不及了。
长史牵着牛,心qíng并不像少帝这么平静。小皇帝办事越发滴水不漏了,送牛酒这么大的事,他们事先居然没有收到一点消息。这一来,来得猝不及防,打算就这么大剌剌地取人xing命吗?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九岁时稚嫩的笔画,让少帝看了一遍又一遍,长史摸准了时机打算谈谈qíng怀:这是陛下御笔,因此保存得很妥当。陛下请看,上年狂风侵袭,长廊上的卧灵栏杆其实都换过了,只有这面留下了,君侯说将来陛下故地重游,一定会再来看的。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扶微听来都很欢喜。起码这些记忆还在,说不定丞相是喜欢她而不自知吧。
她穿过石桥往前,他的卧房在哪里,她依稀还记得。那头牛到了高处就不愿再向上了,她让长史把牛拴在柱子上,自己提着酒进了上房。
男人住的屋子,到底和她的不一样。她喜欢在殿里装帘幔,每个季节换不一样的颜色,因为除了这个,根本没有别的地方能用得上巧思。丞相的屋子,前后用檀香木的屏风分割,她看见乌沉沉的漆木柜案上云气纹缭绕,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点缀,这屋子硬得让人却步,就像朝堂上他横眉冷眼的样子。
光棍的苦处,她也能够体会。婢女只能听令,谁敢做主替他改格局?帝王家走出来的人,天生欠缺父母关爱,再加上婚姻因这样那样的耽搁不圆满,那么过的日子有多将就,想也想得出来了。
她慢慢往里走,腰上佩绶叮当,这时候竟觉得那声音太大,唯恐惊了他的好梦。
绕过屏风,终于看见榻上卧着的人了,他向内侧躺着,看不见脸,只见到一身素色的襜褕,没有繁复的纹饰,乍一眼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儒生。
奇怪,朝上已经提起荧惑守心了,他一点都不担心吗?还是知道荧惑克撞最大的是帝王,所以他高枕无忧?
她有点伤心,缓步到他榻前,默然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来吓唬他的,他这么睡着,戏就演不下去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丞相真好眠啊,她听见他匀停的呼吸,从背后望去,隐约升起一点陌生的感觉。
天那么闷热,就算两面槛窗尽开,依旧没有一丝凉意。她微微弯下腰,鬼使神差给他打起扇子来。九五之尊当得太久,她已经不知道怎么温柔对待一个人了,好像除了打扇子,她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能为他做的。朝堂上暗里较劲,到了朝堂之外,就不必短兵相接了吧。他的领褖浮起暗香,这味道让她想起他留宿章德殿那晚,也是这样的熏香,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彼此的头发甚至纠缠在一起
喜欢,不知怎么才能得手,实在苦恼。她把酒坛放在足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那蜿蜒的发梢上捋了一下。就那一下,立即满心欢喜。她笑眯眯弯起了眉眼,觉得这炎热的天气也不怎么讨厌了,恍惚心里chuī进了凉风,一切都那么美好。
整个大殷都在为荧惑守心的天象苦恼困顿,但是bào风雨中心的两个人却是最安然的。丞相忙着睡觉,她忙着窃玉偷香,人生就该是这样的嘛!她昂起头,心安理得地吐了口气,目光随意在室内游走。他的chuáng榻边上另有一架屏,屏后是一个巨大的衣架,平摊的两臂架起了他的朝服,绛缘领袖,朱红大带,明明和别人差不多,穿在他身上就出奇的英武,大概是qíng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多不公平,她觉得他无一处不可心,他却说她不是绝色。这句话太伤人自尊,让她不平到今日。等着吧,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刮目相看的,什么叫绝色?穿上曲裾,绾起倾髻,我花开后百花杀,她才是真正的绝色!
视线继续游走,衣架一旁的墙头上挂着他的玉具剑。大殷规制是如此,皇帝用鹿卢,皇子和一品用玉具。他的玉具还是文皇帝赏赐的,和众皇子一样,吞口上镶了shòu首。文皇帝曾称他吾家麒麟儿,不知当时的他是什么样一种心境。这些年权倾朝野后有没有认祖归宗,不得而知,只知道朝堂上没有别的姓燕的。或许他也感念文帝厚爱,将自己认作源家人了。正因为如此才麻烦,她想同他发展叔侄以外的关系,结果他却抵死不从。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打算找个地方坐下,反正今天没旁的事,就在这里等他醒好了。眼尾一扫,扫过一扇窗,忽然发现窗外站着个人,满脸肃穆,冠服端严,就那么蹙眉看着她。扶微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下意识低头看榻上,背身而躺的人睡得香甜,痛快地翻了个身,她这才看见他的脸,居然是锦衣侯连峥!
这下她慌了神,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刚才她的小动作他都看见了吧?她脸上火辣辣地灼烧起来,太丢人了,她明明是来给他惊吓的,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帝王?她在他面前还有什么帝王尊严可言!
她垂头丧气从卧房里走了出来,连酒坛都没带。看来戏是唱不下去了,这么好的机会,全毁在她的心念一动上。
她走到他面前,因为羞愧,连脸都没有抬一下。丞相低头看她,忽然斗志全消。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渐渐有了执掌江山的能力,但太年轻,控制不好自己的qíng绪,如果不加留意,将来这便是最大的软肋。
他拱起了手,主公
她抬袖示意他别说话,不想惊醒榻上的人,免得彼此难堪。
他心领神会,牵袖一比为她引路,衣袍翩翩拂在她手上,她默默抬眼看他的背影,真有种就地躺倒大哭一通的冲动。
以前听说过他和锦衣侯颇有jiāoqíng,没想到两个人可以不分彼此到同榻。前面门客们义愤填膺恨不得生吞了她,后院两个人睡起了午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不可言说的关系!难怪曾经有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说丞相和连峥至今均未娶亲,是因为两人断袖。她那时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好像真有些苗头,她顿时有种吃了苍蝇的可怖感觉,这个连峥绝不能再留在京师了。
她振作起了jīng神,如果就这么萎顿了,岂不让他看不起?所以丞相回头的时候,见到的仍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帝,转变如此之快,姑且当作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吧。
他将她引进书斋里,请她上座,少帝环顾四周,喃喃道:这里我也来过的,和上官照一起,在这书斋里读过半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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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淡声道:主公今日来,不是为了追忆当年吧?臣看见那头huáng牛了,还有主公带来的酒荧惑守心是大凶天象,秦皇三十六年有坠星落地为石,有谣言传始皇帝死而地分,秦皇将落石附近的住户全杀了如果臣一去,能保江山永固,主公万寿无疆,臣当慷慨赴死,绝不推诿。
扶微听后一笑,可是三十七年,秦皇依旧崩于第五次东巡途中。天道昭明,禳解无用。相父放心,就算我死,也舍不得动相父一分一毫。今天原本是想同相父开个玩笑,长史说你休息了,我不愿意败兴而归,才执意进后院的。她脸上浮起哀愁的神色来,毕竟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许我哪天忽然病倒,就此一命呜呼了也未可知。如今趁着自己还能走动来找你,怕将来我卧chuáng了,相父cao劳国事,想不起来看我。
她说得很动qíng,连丞相都有些分不清真伪了。但她确实没有动杀机,这点他看得出来。这世上哪有赐死还招摇过市的,皇帝要人命,有的是办法,牛酒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若不从,还会有穿着丧服的文武大臣登门来哭丧,那样的迫死,才是最最令人痛彻心扉的。
他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主公怕吗?
她说:怕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天要杀我,哭着是死,笑着也是死。我当了十年帝王,什么也没落下,除了太后,最放不下的就是相父。她眨了眨眼,相父,我若死了,你会想我吧?
丞相居然真的一本正经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会不会想她,可能不会。对他来说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一样,这十年间他辅佐过她朝政,当过她的帝师,然而她是个xing格不鲜明的孩子,若说给他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过去的九年加起来,也不及这一个月的多。可一个月,短短的jiāo锋,事qíng一完就风过无痕了,他得物色下一个接班人,哪里还有时间来想她。
他不答,她颇感失望,这些年没有同相父多亲近,可惜了。我活着的这段时间,住在相父这里好不好?
丞相愕然,天子代天巡狩,怎么能随意下降民间?主公在禁中,天下则大定,如果连中枢都空了,于国是多大的不利!
她低下头,泫然yù泣,所以我到死都是孤伶伶的。
丞相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臣即刻为主公cao办立后大典,灵均进宫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还有他。
可是我期盼的是相父,这世上能护我周全的只有相父,灵均不能让我心安。
丞相快被她的执着弄疯了,主公,玩笑开过一回便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只会令人不胜其烦。
她的唇轻轻颤抖,坐直身子也不看他,搁在案沿上的手探过去,紧紧扣住了他的指尖,我心悦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父,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想走到末路还是孤身一人。你不愿我搬到相府来,那就随我在禁中居住吧。你我君臣齐心共渡天劫,世人只会为你歌功颂德,绝不会说你借机bī我充当禁脔的。
第13章
这是什么话!如果之前心思还有一点点活络,真想进宫伴她的话,听见那句禁脔后,他就知道必须及时放弃这个念头了。
前两天被迫在章德殿住过一晚后,她知道外面是怎么传言的吗?丞相反正名声不好,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以权胁迫少帝,一面盘算这如何当上国丈,一面又肖想少帝的身体。其言之凿凿,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可是老天知道,那晚究竟是什么qíng况。要不是她下令封锁东宫所有门禁,他又碍于面子不能翻墙,怎么会莫名其妙共度一晚!
她知道他醒来时发现她拱在自己怀里,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经历吗?即便她再弱势,皇帝终究是皇帝。加之她不久前刚说过要和他生孩子,他定下心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是否安然无恙。脑子里有些奇怪的预感挥之不去,为什么总觉得一旦入宫,所谓的禁脔会是自己?当然这想法太过荒唐了,一个小姑娘,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将他如何然而就是忐忑,看到她的脸便觉得危险,连她愁眉苦脸的表qíng似乎都暗藏了心机。
他想缩回手,被她用力地扽了一下,怎么?相父当真一点都不疼爱我?
一向四平八稳的丞相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臣对主公,惶惶如对天地。如果撇开国事谈一谈私qíng
对面的少帝拍了下案面,轻呼一声:好!私qíng这词用得好!
丞相一窒,请主公听臣把话说完。臣的意思是,臣与先帝虽不是至亲骨ròu,但自小在一起读书习武,感qíng非同一般。只要是先帝的托付,不管这皇位由谁来坐,臣都是一样恪尽职守。臣记得,主公即位时只有五岁,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两年多,你同诸侯王子站在一起,臣还分辨不出你的脸,所以
好得很,又拿她的脸说事了,这丞相究竟有多注重外貌!
扶微待要发火,转念一想,又勉qiáng压了下去。这时候必须智取,利用他那为数不多的一点同qíng心,才好为自己创造条件。
她怏怏缩回了手,直身跽坐着,垂首道:我长得不如相父的意,我心里知道。可是再丑的人也有畏死的权力,荧惑守心,王之将崩,相父就不想与我商议继位皇帝的人选吗?我还是觉得你应当搬进禁中,这样万一东宫出了纰漏,你也好及早赶到主持大局。我的死期就在不远了,相父连我死前唯一的要求也不能满足,似乎也太无qíng了。
丞相的心头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说得很是啊,再丑的人都会有求生的本能,何况她生得并不丑,和小时候比起来,早就已经惊为天人了。
但是让他住进宫里,终究可行xing不大。他略沉吟,荧惑守心是太傅和太史令的一面之词,臣没有亲眼所见,断不会相信。请主公稍安勿躁,待今夜臣会同太史局官员一同观天象,若蒙列祖列宗庇佑,荧惑移过了三度,那么一切不过虚惊一场,主公便可放心了。
扶微听后点头,相父审慎,就依相父说的办。不过太史局观星象是他们的份内,相父就不必亲自去了。荧惑停于心宿,事关朕之生死,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坐在章德殿等消息。今夜就登朱雀阙,还请相父作陪,是好是歹自己证实了,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这个要求提得合qíng合理,丞相也没有任何推辞的道理。于是便起身揖手,臣领命,入夜陪同主公上朱雀阙。此前请主公宽怀,臣曾同主公说过,这世上眼见都未必属实,何论假他人之口。
扶微很欣慰的模样,多谢相父了,相父是我良师,听君一席话,把我心头的烦闷都扫空了。
何时何地都jīng打细算,这是她十年来不得不具备的一技之长。尽量制造与他在一起的机会,或许日久年深,他就会喜欢上她了。这种人她看得很透彻,不爱时冷酷无qíng,一旦深爱便会倾其所有,比起与他斗智斗勇,还是令他臣服更加一劳永逸。
不过过程艰难啊,那个莫名其妙的连峥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说他们两人常常连衣裳都混着穿,以丞相的为人,若不是要好到了一定程度,哪里会那么随便!
有些不好开口,她计较了一下措辞方道:先前相父榻上的,可是锦衣侯连峥?我记得端午那日接到他返京的陈条,我以为他早就回天水去了,怎么如今还在?
丞相提起他就头疼,又不能直说他不愿意离京,只道:他此次是为奏请加固天水城防,另外军中人数扩充,军饷粮糙都要调整,派遣少府史入京又怕处置不周,因此只得亲自呈办。
扶微心里自然有她自己的计较,这哪里是怕底下人办事不周,明明是借机回来看望丞相。派遣外埠的官员不得皇命,严禁长时间滞留京畿,要不是丞相袒护,想必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
她徐徐叹了口气,天水离京甚远,这些年他在那里,应当吃了不少苦。按说他是我长辈,我也不当要求他什么,但天水外接河西走廊,古来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没有信得及的人镇守,我怕西边要出乱子。满朝文武多少双眼睛盯着宗室,相父应当比我更清楚,他如今罔顾朕之委任,相父看
丞相显然求之不得,主公圣明,臣即刻告知他,责令他明早离京,返回天水。
扶微本以为丞相会为他开脱的,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应准了。她偷着瞥了他一眼,心里窃窃欢喜,面上却是万年凿不破的坚冰,如此最好,也请相父代我劝诫他,他肩上挑着千万郡民的安危,愿他不负朕所托,为朕守好一方疆土。说罢起身绕室游走,喟然道,荧惑是战星啊,既然停于东南,必然有兵祸。他身为宗亲,更应当坚守辖下,以免给人可乘之机。我是女流,对战争生来恐惧,此时不倚仗至亲,应当倚仗谁呢?
她说的是实话,那点私心完全掩盖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下,自己听来也觉得颇有道理。丞相自然是领命的,她留意看他的表qíng,坦坦dàngdàng,没有半丝为难。她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挽救的余地,至少他对连峥没有任何留恋,这样可遂了她的心了。
绝口不提刚才那点令人难堪的小动作,扶微含蓄问:相父到底不考虑搬进禁中和我同住吗?
丞相说不,多有不便。这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相处要避嫌,男人与男人之间也一样。臣不进宫,是为保全主公清誉,请主公体谅臣之苦心。
其实清誉不清誉,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他更多考虑的是自己吧,担心羊入虎口,担心有去无回。
扶微掖着广袖说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好qiáng求,后话再说不迟。顿了顿回首又问,那日我宣灵均入宫,他回来之后同相父说起什么了吗?
丞相抬起头,山水画前的少帝有种稚嫩而单纯的美,即便她在算计你的时候,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
他记得那日灵均的确同他说起过,她要的仅仅是名义上的婚姻,她心里有很明确的目标,那个目标就是他。真好笑,人小胃口不小,朝堂之上还没有人敢和他争高下,她竟瞧上了他。那种感qíng是爱才奇了,分明是为了吞噬他,生出的偏执的yù望。
他摇头,什么都未说,只说陛下下定了决心,会当朝宣布诏书。
可惜了,筹备得再好,赶不上变化。她带着无奈的表qíng耸了耸肩,再待几日吧,等眼下的难关度过了,终身大事还是不能耽搁的。朝外看了看天色,我应当回去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实属无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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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俏一回眸,眉目缱倦。丞相愣了一下,迟迟作揖,恭送主公。
她却不肯举步了,相父不送我吗?那些门客还在外面等着我呢,你不露面,他们误以为你被我毒死了,群起而行刺,那可真应了荧惑守心的预兆了。
丞相无奈,只得向外一引,主公请。
扶微提起袍角迈出来,在檐下略站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他感慨,不知怎么,和相父并肩而立的时候,我心里那么宁静。
不是应当惊涛骇làng,恨不得将他淹死才对吗?不过少帝说一套做一套的工夫炉火纯青,如果幼时还有纯真,那么这些年的历练,早把这一副娇骨炼成了满身钢刀。
他心知肚明,君臣间假模假式客套,从来必不可少。他微笑,臣亦然。
丞相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虽然笑里藏刀,依旧让扶微明白了当初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癫狂。可惜自己不为男,如果xing别换一下,他哪里还逃得出她的手掌心!她边行边想,努力克制不去看他,眼角瞥见他肩头的夔龙纹,就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确实如她刚才说的那样,心下很安定。有时候恐惧是来自距离,比如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深宫里,不知他下一步会怎么走,总是胆战心惊。现在索xing到了他面前,看得见他的神qíng,听得见他的表述,反倒让她放松了。
两个人缓步走出院门,果然门客还未散,见丞相安然无恙,纷纷拱手长揖。扶微什么都未说,不过牵了下唇角,昂首上甬道。
他送她到门上,她站在骄阳下眯起了眼,我一个人来的,来时骑马,没想到回去那么热。
丞相和颜道:主公不该单独出宫,路上多危险,没有人护驾,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办?言罢唤长史,把我的轩车赶来,我送主公回禁中。
她脸上难得露出了羞赧之色,我着急见你,便什么都没顾上。我坐你的车回去,你不必相送,夜里早些来吧。
她说完转身下台阶,丞相品咂她的话,品出了语焉不详的暧昧味道。她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她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姑娘,来去gān脆利落。待他想上前扶她上车,她已经稳稳安坐了。
相父,她这一声叫得很缠绵,打起了半边竹帘轻声道,戌时三刻,朱雀阙上,我等着你。
丞相道是,扬手一挥,轩车前后很快调来了两列缇骑。他俯身长揖送别她,扶微放下帘子,笑意弥漫了双眼。
第14章
少帝是来取丞相xing命的,大概所有门客都这么认为,所以她前脚一走,后脚丞相就被人围住了。
几位得力的智囊显得忧心忡忡,君侯,陛下此来是什么用意?牵着牛提着酒,分明就是在诏告世人,生杀大权尽在他手中,就算英雄如君侯,他也不放在眼里。
看来君侯需提防了,少帝已经长成,今后只怕愈发针对君侯。这朝堂上又有张仲卿、丁百药等处处与君侯为敌,虽然宵小无需介怀,但三人成虎,市井里流传的谣言,对君侯极为不利。
谣言?他转过头对空空的天际牵了下唇角,说我与少帝有染?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接了口:是啊,据说丞相还与我牵扯不清呢,你们看看,我和他的身形,谁在上比较合适?
众人愣了下,讪讪发笑,丞相大人的至jiāo,就算满嘴胡吣,也没人敢同他计较。
丞相拧眉看了他一眼,回去收拾行囊吧,陛下有令,命你明日回天水驻防。
他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连峥一听着了慌,匆匆追上去问:怎么突然下令?我还没在京城待够呢。
什么叫突然下令?哪有外埠武将自说自话跑回京师,一待就是一月之久的?他哼了声,让你明日动身已经是宽待的了,依我的意思,即刻把你扔出城才好!
连峥啧啧地一连串,前两天还一口咬定看不上人家,这么快又向着她了?她让我走我就得走,你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
丞相最近听见这类腻歪话就浑身起栗,他也搞不清了,他在朝为官十五年,以严苛著称,从来没人敢和他这么套近乎。最近连峥回来了,他是不必说的,神憎鬼恶的失心疯。少帝呢,也像受了传染,一口一个舍不得你。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魇着了,为什么这个梦总不醒。好友不能伤害,少帝怎么说都是个女孩子,他除了自己备受煎熬,没有其他办法。
连峥靠过来,他烦躁地把他推开了,我很舍得,盼着你早点走,免得大鸿胪参奏你,连累我再为你斡旋。
走是早晚要走的,反正享了一个月福,了无遗憾了。不过他只答了后半句,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这让连峥窥出了jianqíng的味道。他一点都不在乎丞相有多嫌弃他,顶顶他的肩头道:刚才她来,我醒着,她是把我当成你了,悄悄给我打扇子,你看见了吗?
丞相漠然,我没看见,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怎么会没看见?你yīn森森在窗口站了那许久,难道瞎了么?他搓着手感慨,少帝qíng窦初开,也同外面的姑娘一样。给你打个扇子,替你捋捋头发,是她对你的qíng谊,你别这么不解风qíng。
丞相乜着他那张脸,莫名有了想打他的冲动,她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亏你张得开这个嘴!连峥,我认识你那么久,从未想到你是如此禽shòu不如的人。
他居然念起旧来,那朝堂上频频给少帝出难题的又是谁?连峥被他骂得愕然,同我什么相gān,她瞧上的又不是我!
丞相冷着脸道:她年少无知,你也和她一样?你果真是太闲在了,才有那么多工夫嚼舌头。我看这样吧,把你调到西域都护府去,在那里待上两个月,我相信你会连话都不愿意说的。
别、别连峥摆手不迭,你什么时候这么面嫩了,连玩笑都开不得。我是好心提点你,请你别太伤她的心罢了。
他哂笑一声,望着院里那头huáng牛道:你太低估她了,以为她还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任势之术,权谋靠的不仅是谋,是权,更是胆。擒我一人,等同擒住了大殷半壁江山,然后便是杀心,借我之力,铲除十二路诸侯可惜了,她年纪太小,要是再过个三五年,或许我还愿意陪她玩上两局。
连峥听他分析长短,听到最后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有他想得那么不堪,可见他是以己度人,自己九曲十八弯,把别人也想得和他一样。
他抱着胸摇头,再过三五年,你还不成家么?到时候拖家带口,就是想同她纠缠,人家也懒得理你了。
丞相从来不为没有发生的事费心神,绕过他,从书案旁的瓷缸里舀了一瓢水,浇那窗台上的盆栽。盆栽的底是漏的,水很快淋淋沥沥顺着砖墙流下去,连峥简直对他五体投地,一盆假花,他一本正经浇了五年,看来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他喂了一声,翁主早就不在了,你这孝打算守到什么时候?
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伤疤,丞相的手停在半道上,不说话,只是回头看着他。
连峥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望窗外:明天得早点上路啊,否则入夜前赶不到泉粮驿
边说边为他感到悲哀,其实燕某人也算是个枭雄,当初他大刀阔斧铲除长沙王,旁系大宗一夜之间几乎剐杀殆尽。曾经翻云覆雨名动天下,不想到后来这件功绩却变成了长年的折磨,因为他在剿灭大宗的时候,居然忘了那个一直给他写信的姑娘!姑娘就是柴桑翁主,丞相因一时戏言,答应等她及笄便娶她,于是她从十二岁初见,一直盼到十八岁病死胶东。可惜覆巢的时候,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人并没有出现,丞相辜负了佳人,良心经不起拷问,当初翁主送给他的那盆假花,便承载了他全部的哀思。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开始隔三差五给花浇水,这些年浇得花瓣都褪了色,仿佛破布头某一天会发芽,重新长出个翁主来似的。
他到底有没有爱过,连峥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愧疚。有时候愧疚这种东西,比所谓的爱qíng更qiáng悍。他本想开解他两句,让他别再蹉跎岁月,但见他目露凶光,霎时就偃旗息鼓了。算了算了,爱打光棍随便他吧,等另一个能够填平心头坑洼的人出现,他自然就痊愈了。
他紧了下腰带,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收拾包袱。你晚间是不是留宿宫中?那我就不来同你道别了,免得你早起。
丞相知道他话里有话,那晚上的细节憋到现在没打听,真是难为他了。
他转过身去,扯开了话题,荧惑守心不知是真是假,我必须亲自去验证。今夜要登朱雀阙,你同我一道入宫吧。
连峥忙摆手,少帝没宣我,我贸然跟着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你一个人去吧,用不着害怕。无非口头上被她占点便宜,你一个男人,也不损失什么。
丞相怔怔的,回想她喝醉那晚,似乎已经不是口头占便宜那么简单了。无论如何,害怕这个字眼伤了他的自尊,开玩笑,有什么可怕的?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信这区区一个月就脱胎换骨了。
他说也罢,你不愿去就算了,我明早送你出城。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么要的,只管捎信回来,就是要女人,我也能给你送过去。
这么好的朋友,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连峥拍了拍他的臂膀,今晚上穿得好看些,挑你最漂亮的衣裳。
漂亮的衣裳都被他抢光了,他怎么还有脸提这样的建议!再说他是去观星,又不是去相亲。少帝本来就居心叵测,恐怕今夜借着这个名头,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他要留十二分的意,若不是天气正炎热,他甚至想穿得厚实些,以保万无一失。
御城的夏日,白天很漫长,戌时前后天才渐暗。丞相的辇车入禁中时,huáng门侍郎正对着青锁门行礼,这是尚书省外官下职的最后一道流程,行完礼即出宫,这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车马锵锵直到门上,夕郎①见了忙迎上来,拱手道:下官等了相国许久,本以为相国还要晚些,特意jiāo代了署长侍奉。眼下赶巧了,下官直送相国上复道吧。
这皇城的建筑横平竖直,极其端正规范。宫城分东南西北四个部分,朱雀阙位于北宫南门,门外设望楼为朱雀门,和苍龙、玄武、白虎各守一方,支起了这庞大建筑群的脊梁。四门之中尤以朱雀为贵,由于皇帝常出入,因此格局分外宏伟。要入朱雀阙,不必在底下过门禁,只需上玄武门,两门之间有复道相连,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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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道是凌空而建的,从上面通行,风便格外的大。丞相驻足远望,朱雀阙郁郁与天相接,据说离城四十里都能看得见。荧惑守心果真成了定局,终归会引得人心动dàng。好不容易大定的天下,如果再起波澜,不知还能不能经受得住。
你不必相陪,下职吧。他吩咐了夕郎,自己掖着袖子往前去了。
复道很长,走过去要花不少工夫。夜幕低垂,宫苑各处掌起了灯,从顶上看下去,错错落落恍如星辰。反倒是天上的星光还未亮,可能是因为夜还不深吧,一路行来恍惚得很。
终于到了朱雀门前,他顺着长坡下去,这地方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和连峥来过几回。后来年岁到了封侯离宫,就鲜少有机会走近了。
甬道上一人挑灯趋步前来,是个戴却非冠,穿袴褶的谒者。远远对他行礼,躬身道:君侯来了,主公已恭候多时了。
他提袍上台阶,这楼阙是木质结构,内部有楼梯次第向上。谒者将他引到梯口就顿住了脚,长揖道:主公有令,请君侯一人登楼。
奇怪她总爱制造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前常以为她很畏惧他,近来形势有了逆转,反倒是他七上八下起来。
他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郁塞,还是那句话,怕个什么!于是一抖袍角踏上楼梯,逐层向上攀登,登顶后看见殿堂深处幽幽的一点光,火焰随风跳动,把一个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
第15章
他站住了脚,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殿上的人背对着他,看不见面貌,但是一眼望去,打扮似乎和平常不一样。当然着装依旧是深衣,然而松松挽着头发,仿佛是女人的椎髻。于是那深衣便有了弱柳扶风的味道,临窗而立,随时yù上九重天。
他不上前,窗前的人便回过身来,神qíng淡然地叫了声相父,连累相父不得安睡了。不过今晚天色上佳,我推算过,亥正月上中天,正是观星的好时机。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本以为她一见他,便会迫不及待痴缠上来,没想到竟是一副只谈公事的正经模样。说完连目光都未逗留,径自回身远望,按说如此一本正经,丞相的心应当放回肚子里了,然而并没有。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天,越看越怀疑其中有诈。
小心翼翼走过去,向她鞠了一礼,主公久等了,观星宜迟不宜早,况且一人独在阙上,还是要以安全为上。
她嗯了声,你来前我就在想,如果我今夜坠楼而亡,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我的死因。所以我把huáng门都遣开了,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相父。
丞相听后心头一跳,主公为何只相信臣?
她回身笑道:因为我与相父一体,如果我这个皇帝当不成了,相父还怎么当国丈呢。
她带着调侃的语调,直面他的时候他才看清她擦了口脂,鲜艳的红,将那张脸点缀得生动且明亮。
他怔了下,主公
她似乎有些忸怩,怎么?不好看?
他冷了眉眼,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诫主公,远离那些胭脂水粉。你身在其位,是成大事者,琴棋书画任你赏玩,绝不能沉迷于那些令人丧志的玩意儿,主公把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疾言厉色,恍惚让她想起小时在他门下背书时的qíng景。她有些失望,向窗外指了指,相父所说的成大事,就是拥有这万里河山?其实对女孩子来说,社稷兴亡远没有花钿罗裙来得重要,我也曾尽我所能扼杀天xing,可是时间长了,难免厌烦。我在想,既然身为帝王,何不两者兼得,否则还当这皇帝gān什么?
好吧,十五六岁,正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年纪,她误入了歧途,他就必须开解她。丞相平下心绪,耐着xing子道:主公要想想先帝,先帝留下这皇位给你,是愿你开疆拓土,造福大殷的。yù立其事,必先正其身,主公做到了吗?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愿意皇帝是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主公明白没有?
她沉默下来,歪着脖子喃喃:我只能择其一,是不是?
他说不是,放弃帝位,连命都保不住,何来的择其一?
所幸她是个聪明人,开窍得很快,他说完后她便点头,相父的意思我懂了,幸而相父在,如果换了别人,我想活着走下朱雀阙都难。可惜这里没有铜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她说着,两手牵住他的衣袖,踮着脚,努起嘴说,还是相父帮我擦吧,万一被别人看见,那就不好了。
丞相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终究跌进了她的坑里。那个瞎眼的连峥说什么?他说至多被她口头上占便宜,现在呢?她的行径远比这个恶劣百倍!
扶微承认自己促狭了,一片朦胧里看见丞相难堪的脸,觉得自己又打了一场胜仗。
她是什么样的人?十年君临天下,哪里会有红妆和帝位并驾齐驱的谬论。她不过是想把他绕进来罢了,看看现在,他自己给自己下了套,后悔莫及了罢?她克制不住地想笑,越是想笑,越要努力翘起唇瓣。其实丞相就朝堂之外来说,还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他恶得彻底,她哪里有这胆色挑衅他!她还需感谢他的善,至少他牢记好男不和女斗这句话,给了她无数撒野的机会。
丞相被动到了极点,灯火如豆,灯下的姑娘向他努着红唇,他心里焦躁,又不能把她扔下楼,百爪挠心似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少帝是中了邪吗?明明以前那么听话乖巧,现在却见fèngcha针地难为他,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躯壳里挤进了另一个魂魄,原来的她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挣了一下,主公用完了膳,难道也要huáng门给你擦嘴?
她说不,相父又不是huáng门。
他被bī得无路可退,实在不想在这上面耽搁时间,只好卷起了袖子。
他慷慨就义,她左躲右闪,这样会弄脏相父衣裳的!
他才想起袖袋里有汗巾,忙探手去摸,不想被她一把抓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qiáng行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丞相脑子里轰然一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一点,那里蓬蓬燃烧起来,像星火燎原,烧得他无处可藏。领兵打仗,他打过;舌战群臣,他战过;甚至狱审上刑,他也主持过。刀光剑影一直走到今日,最后居然折在她手里,真是不可思议。
扶微偷着观察他,丞相大人惊呆了,这表qíng比斗jī走索还要jīng彩。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这算献吻了吧?虽然是打着擦嘴的幌子丞相的皮肤洁白无瑕,几乎让人忘了他是武将出身。细腻的肌理间藏着淡淡的香气,健康、有张力,令她垂涎三尺。她略用了点力,狠狠地扫过去,然后欣赏他手背上留下的那抹红痕,心满意足。
应当不会恼羞成怒吧?她抬起头,扮出了一脸的单纯和无害,相父看,现在gān净了么?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丞相无可奈何地点头,就这样吧,请主公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指的究竟是点口脂,还是被她轻薄?扶微觉得这两样都很难达成,因此答应得十分含糊。
丞相又想起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你的胭脂是哪里弄来的?查明了来源,才好即时处置,以防后患。
扶微道:不是准备册立皇后了吗,我借着为皇后置办妆奁的名义弄了全套,就摆在我的妆台上。
这是自寻死路吗?他拧眉看着她,我以为主公懂得顾全大局,没想到竟为了一己私yù,把那么明晃晃的把柄放在众人面前。
她立刻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我一时糊涂,要铸成大错了。这样吧,观星结束后再偏劳相父一趟,请相父替我带出宫去。东西放在我宫里太危险,万一哪个huáng门多嘴宣扬出去,臣僚们更要误会我是断袖了。
所谓的断袖,对象还是他,丞相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但是她说把那些胭脂水粉放在了章德殿,以她的玲珑心机,是断然不会的。这么说大抵是要诈他入寝宫,如果他再入她的套,岂不真傻了吗。
他踱到窗前,举目望远处,御城中万家灯火,一派升平的景象。半晌他才不紧不慢道:主公稍安勿躁,臣会下令,连夜撤换御前的huáng门和中人,如此就可万无一失了。
他所谓的万无一失,无非是灭口,所以真的把他当做好人,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章德殿huáng门及尚仪一共三十余人,怎么能因她的一句笑谈送命。果然她改了口,想是我记错了,东西应当在长秋宫,可以不必劳烦相父了。
丞相找回了一点自信,各下一城,qíng况似乎还不错。少帝吃了憋,暂且不聒噪了,只是转身道:时辰应该差不多了,相父随我来吧。
朱雀阙是皇城最高处,外面的露台上摆着一架浑仪,专用来供皇帝夜观天象。扶微推了门扉出去,风声猎猎,站在阙顶,连宁静的夜都不那么宁静了。及到边缘更是可怖,她向后缩了半步,我畏高,相父牵着我的手好么?
露台边缘建有女墙,想摔下去不那么容易。但她既然开口,不答应是违抗皇命,答应又难免遭她戏弄,所以四下无人时最是麻烦。
丞相指了指内殿,主公回去吧,臣去看,看完了再来回禀主公。
相父不怕我奇袭?月黑风高,制造个失足其实很容易。她摸透了他的心,知道他也有顾忌,所以他不悦地回头,她抿唇一笑,扭身chuī灭了门上风灯。
茫茫一片夜色肆无忌惮地笼罩下来,没有了火烛,才发现星光下的天地是蓝色的。她探手去牵他,带了点霸道和娇纵。很多时候要感谢自己的身份,即便再无用,他也得让她三分薄面。他的掌心温暖柔软,她闭上眼睛,含笑对着空空的天地吐纳真好,即便这样也满足了啊。
牵一下手,心总应当会靠近些的。她转头看他,他的视线却投向了广袤的天宇。满天星斗在他面前浩浩铺陈,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心宿的方向,主公请看
扶微望过去,夏日星子的轨迹和秋冬不一样,似乎更分明,可以不必借助浑仪上的望管就能看得见。心宿又称大火,主季节,七月流火说的就是它。若与荧惑相遇,则两星斗艳,红光满天
她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荧惑徘徊于心宿,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相父,咱们来打个赌吧,看看到底是朕驾崩,还是你归政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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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不语,低头看她,小小的帝王,小小的手,握着他的时候略显单薄。可是他知道,明日起,君臣就是你死我活。这荧惑的灾难究竟应在谁身上,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心宿即是龙心,荧惑侵犯帝王,一般多为帝王亡故之象。
顺应天命吧。他怅然道,或者是臣当死。
她落寞摇头,相父不必开解我,我不惧死,惧的是活了十六年,最后什么都没留下。这些年我也在学着怎么当一个皇帝,可惜还未等我大展拳脚,这一辈子就走完了。
她忽然松开他的手,丞相一惊,追上去握紧了,见她在月光下盈盈而笑,相父还是心疼我的,我要是死了,你真的不会想我吗?复又长叹,想起北邙山上的帝陵,我就害怕。六朝二十四帝,加上一个我我是唯一的女帝,活着骗尽天下人,死了还要去骗祖宗,所以我不敢死。
丞相不知怎么开解她,只道:若是天命,臣无能为力。若是人祸,臣拼尽全力,保主公无虞。
扶微有些心酸,知道他保她是顺便,更多的还是为他自己。有时候真相不去探究,表象反倒能给人安慰。就像现在,不往深处想,依旧可以感动得难以言喻。
第16章
你说再过两天,荧惑会不会自己移位?
愿望还是要有的,如果真的自发挪离了心宿,那大家都安然无恙,多好!荧惑守心不外乎两种可能,她虽然一心想从他手上夺回大权,却从来没想过要罢免他。这些年来她活在他的重压下,已经适应了。如果哪天头顶上的大山搬走了,她或者真的会不习惯呢。最好的朝堂格局就是她主政,他来协作,如果他不擅权,一心一意辅佐她,大殷何愁不能昌盛。
终归治理天下,名正方言顺。她是皇帝,江山是她的。他不过是摄政大臣,君臣平起平坐,实在坏规矩。当然如果他哪天成了她的人,容他分庭抗礼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在他真正让她放心之前,彼此间的角逐不会停,这就是她这种人谈qíng说爱还要留一手的可悲之处。
天上一轮月,照得九州表里俱澄澈。荧惑和心宿争辉,即便在弦月的映衬下,也未失色半分。以这样的势头来看,三五日内想有转机,恐怕是不可能的。丞相明知不大妙,却也不好过于直白,只是迂回道:星宿轮转,本来就是常态,月亮尚且有盈亏,何况是它。其实认真论,臣并不相信天象之说。就比如但凡皇帝坐胎,生母受孕时必然梦见日月入怀,那些都是当政者为了巩固皇权,胡编乱造的。
扶微咦了声,我记得《大殷本纪》上,也有关于我的记载。说楼妃有妊,每夜见赤光照室。后临盆,异香绕皇城,三日不散
丞相咳嗽了下,没好作答。这段话是他授意史官写上去的,他记得她刚出生第二天,他去了当时还是吴王的先帝府上。先帝得了个女儿,偏qiáng颜欢笑谎称得男,让仆婢把她抱出来给阿叔相看。这一看终身难忘,刚降生的孩子,其丑不可方物。一会儿尿湿一片尿布,不臭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哪有什么异香之说!
丞相半抬起头,怔怔盯着荧惑,大体上是这样的稍稍作了点修饰,基本无伤大雅。
什么叫无伤大雅?她追问:都是假的?
丞相略顿了下,不要在意那些细节,要紧的是主公已经即位了,皇帝稳稳当了十来年,说有异香就是有异香。
她很失望,所以现在出了荧惑守心,我本来就没有帝王命。
丞相皱起了眉头,臣说了,不相信天象。主公只要稳坐帝位,边疆和属国的事都由臣来解决,天下乱不了。
扶微灰心地应了声,我就是担心自己会bào毙,如果相父时时在我身边就好了。她摇了摇他的手,相父不要娶亲,就这么陪着我吧!我同灵均说好了,让他挂个名,将来要生皇嗣,我同相父生。
丞相的嗓音里含着薄怒,低斥道:主公不要再说这个了,臣不爱听。
多次求爱遭拒,是个人都会发火的。扶微愣了下,愤然甩开了他的手,你究竟在等谁?是不是同人有什么十年、二十年之约?朕是皇帝,皇帝你都看不上,你想娶天上的仙女吗?一气之下跺脚就走,走了两步忽然哎呀一声,就势坐在了地上。
扭着脚了,丞相悲哀地想,要他背她下楼了。她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手段没用在治国上,全耗费在他这里了。
他走过去,掖着袖子居高临下问她,主公要回章德殿吗?
她的态度相当不好,我要去丞相府!
他恍若未闻,那臣送主公回去吧。
伸出手来拉扯她,她倒会顺杆爬,两臂一jiāo叉,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股幽幽的香气窜进他脑子里,年轻的孩子,即便不熏香料,也有天然怡人的味道。她就这么挂在他身上,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觉到深衣底下玲珑的曲线。朱雀阙上没有别人,丞相没法扔下她不管,看来以后要习惯她时不时亲昵的举动了,她会看准一切时机轻薄他,如果没有足够qiáng大的内心,还是早点卸甲归田吧。
这是她的战略,他知道。拼脸皮的时候到了,既然你装作不经心,我也得装作无意。他把她摘了下来,臣已经好几年没有领兵打仗了,现在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这么高的楼,怕不小心把主公摔下去,到时候没法向天下人jiāo代。主公稍待,臣让huáng门抬肩舆来
那才是真的要摔死我呢,相父何其忍心!她一瘸一拐走了两步,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慢慢走下去,天亮总能回到章德殿的。
任由受伤的帝王自生自灭,那么做臣子的也太无qíng了。丞相想了想,正要妥协,不想她率先一步道:既然相父现在大安了,那我的课业也当重拾起来了。明日起相父照旧入禁中吧,我在北宫光华殿,等相父来讲学。
丞相险些忘了,他身上还兼着太师呢。称病告假一个月,到现在都没有述职,连上次教到哪里,他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以前是不想教她权谋,现在是觉得处境危险。丞相分明推脱,其实臣近来是qiáng撑病体,毕竟国事巨万
扶微冷冷一哂,我看相父康健得很,今晚dòng房都没有问题。
丞相语窒,不知这些不入流的话,怎么会从一国之君的嘴里说出来。然而一国之君不以为然,朕对外可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相父不会指望我一直文绉绉的吧!
她转身下楼,晦暗的灯火照不清脚下的路,摸黑高一脚低一脚,真有崴着的危险。
丞相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只听见脚步声错落,他完全不担心她会滚下去。这种不开窍的人,果真让她头疼,再纠缠,似乎有些失面子了。看来还是要在朝堂上正大光明地较量,单靠费尽心机独处,对他来说显然毫无作用。
儿女qíng长的时候,可以敞开了撒娇,一旦意识到此路不通,就得即刻变回皇帝。她的位置又摆回去了,声线清冷,无qíng无绪,我今日去丞相府,本来想见一见灵均,可惜他不在。
丞相哦了声,他在别业里,并不在相府。
她漫应了,一层一层向下,中途停住脚,解开发髻重新束好,看到楼口的huáng门挑灯过来迎接,灯笼上方的光线照亮了建业那双低垂的眉眼,她说:今夜有劳相父了,星象凶险,相父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丞相道谢,行至台阶下长长揖手,扶微冷眼看了片刻,决然转身往东宫去了。
荧惑守心的影响到底很大,连太后也惊动了。粱太后不放心,亲自赶到章德殿来,问明了qíng况,坐在席垫上半晌未语。
扶微尽量开解她,母亲放宽心吧,臣的身体一向很好,即便是星象有异,也未必克得死我。
太后长吁短叹:不要仗着chūn秋鼎盛就大意了,楼夫人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亲生的孩子看待。我也知道星象这种东西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我看还是要抽调些人手到御前才好,待我下令光禄寺,选拔身手了得的卫士,回头再让他们将名册呈由你御览。
扶微倒没她这么重的心思,笑道:天象一天一个变化,停留七日才能作准,母亲不必着急。臣正好想去永安宫讨母亲的主意,恰巧母亲来了,就在这里请母亲的示下吧。她忖了忖道,立丞相的养女为后,先前是议准了的,后来出了荧惑守心的事,太傅奏请延后,因此就搁置了。臣在想,不论这星象当不当得真,皇后总是要立的,一来为朕亲政,二为承继宗庙,这是家国大事,轻易荒废不得。
粱太后点头,说得很是,不过我也忧心,皇后的人选
她说不碍,棋不动,全盘皆是死局,只有动起来,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太后终究是向着她的,目前的境况也确实如此,安于现状,就得继续受人控制。倒不如拼一拼,或者有条新路也未可知。
陛下打定了主意就去实行吧,可说是奉我的命,谁要封驳,请他来寻我。
扶微大喜,站起身深鞠一礼,臣这就命尚书糙拟,待朝会上宣读。多谢母亲。
皇帝御宇,颁布的诏书言必弘雅,辞必温丽,尚书台就是专为皇帝修饰辞藻的部门。几日后早朝如常进行,除了御史中丞奏议派遣官员巡检诸国以外,没有任何人正面提及荧惑守心。这样扶微倒松了口气,及到朝会将散时,慢悠悠道:前日太后临章德殿,问起立后一事进展,朕不敢有悖,趁今日早朝,有诏书宣读。
宣旨官上前来,面向文武百官展开了简策
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闻为圣君者必立后,有司奏议,丞相之女宜奉长秋,为天下母。制曰:可。是以太尉持节授玺绶,宗正祖为副,立聂氏为皇后。其赦天下,与民更始。诸逋贷及辞讼种种,不咎既往,元佑十年以前,皆勿听治。
常侍郎高亢的嗓音在却非殿上回dàng,旨意宣读完,恰如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石子,自丞相以下,众臣面上都有了凝重之色。
聂灵均的出身没有必要言明,只要冠上丞相女的称谓就足够了。扶微知道,令丞相不悦的还是大赦天下。每逢国有大喜,帝王颁布恩典虽时见,但不是必须。这个时候施恩,是看准了谋逆重罪主犯除外,家人一概可免的特赦。等魏时行慢慢查,不知还得蹉跎多久,她要救上官照,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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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颗甜枣给个巴掌,丞相现在应当恨极了吧?他一心扳倒源珩和上官明月,如果不能斩糙除根,比要他当众出丑还让他难受。
少帝的脸上浮起了闲适的笑,相父,待宗正及太史议定了吉日,朕会亲自登门纳征的。那日有幸得见皇后金面,朕思念甚甚。请相父带话皇后,让他安心静养,朕再过几日,便去看望他。
丞相倒也没有显出什么不满来,舒袖长拜下去。但从那声淡而无味的诺里,她还是品出了愤怒的丝缕。
第17章
做人么,就是要变通。譬如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又对你无意,那么如何让他主动来找你?扶微因有职务之便,所以稳坐章德殿,只等丞相来觐见。来了应当怎么应对呢,她坐在重席上冥思苦想。上官照是要救的,不论他说什么都不能松口放弃。昭狱里的日子不好过,她曾经派人去打探,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上,已经再也不见当初jīng致幽雅的富贵气象。日日拴在木架上受审挨打,她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折磨。这世上什么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人与人之间咬牙切齿的倾轧。她是皇帝,尚且能够感受到这种寒意,何况阶下囚的阿照呢。
她看看日头,料想时候差不多了,可是从巳时一直等到申末,他也没有来。
算计落空,真是让人沮丧,不过也不气馁,至少营救旧友的计划提上日程了。只要六礼一过,大婚当天廷尉府就得放人。这么算来立后立得好,既能归政又能救人,实在是赚大了。
纳采、问名、纳吉,这些都委派太常和宗正办妥了,因天象有异,一片惶惶里筹备婚事,总有点苦中作乐的嫌疑。扶微却饶有兴致,她这辈子是等不来别人的聘礼了,但自己亲自给别人下聘,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少府卿请她亲自查验,累累huáng金堆在殿里,光芒耀人眼。
依悉仁宗皇帝纳后故事,聘huáng金两万斤,谷珪、羊马、束帛,一如旧典,请陛下过目。
她抱着袖子欠身看,皇帝娶个老婆真是费钱,但不知如果丞相来聘她,一个皇帝值多少金子?少说也要五万斤吧!
她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转头问尚书,版文玺书可都准备好了?
尚书道是,一切准备妥当,请陛下放心。
她从殿里出来,回想一下,又有些悲凉。自己的大婚竟是这样的,感觉不到快乐,如同寻常政务的办理,有的只是对大权的跃跃yù试。
第二天登门纳征,原本还是应当由臣属承办,但为了标榜与丞相之亲厚,对皇后之爱重,少帝必须御驾亲访。
皇帝出行,这回不再是一人一马穿街走巷了。太史占卜出大吉的时辰,少帝登六马金根车,前后有五时副车相伴。另有侍中参乘,属车共三十六辆,一路浩浩dàngdàng赶往丞相府邸。法驾的规制嘛,隆重才显出对这门婚事的重视。她整了整蔽膝,金线绣成的粉米、黼黻,抚上去有鲜明的顿挫感。探头看了看,街道两侧跪满了瞻仰天颜的百姓,闾里快到了,丞相应当已经恭候了吧?不知怎么,心头忽然涌起急切的感觉来,权把这次的婚仪看作她和他之间的,那种心qíng又大不一样了。
huáng门擎手来搀扶,她从车内下来,玉璜和冲牙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看见他便忍不住笑了,相父久等,我来下聘了。
丞相平视她,她双眸光华璀璨,吓得他急忙俯下了身腰。这种一语双关的话她最拿手,没有说成我来给你下聘,大抵是碍于周围人多罢了。
他比手请少帝和礼官入内,少帝安坐后便听尚书宣读版文:咨丞相相如之女,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庙,永承天祚。以玄鑂皮帛,马羊钱璧,以章典礼。今使使持节,司徒信,太常昆,以礼纳征。
丞相揖礼答曰:皇帝嘉命,降婚卑陋,崇以上公,宠以典礼,备物典策。钦承旧章,肃奉典制。
这些拗口的话都是过礼必须,帝王家办事崇尚的就是化简就繁。扶微一旁看着他们逐样jiāo接,直到金银铺陈满了整个庭院,心下还感慨,难怪七岁的张偃认为皇帝过礼是来买阿姐,帝王的婚姻大多出于jiāo易,即便有爱,也需婚后培养。
扶微很想支着头,因为晨光下的丞相美得像画一样,只有摆个充分享受的姿势才能好好欣赏。以前殿上见他,总在一片黯淡的yīn影下,导致她想看清他穿了什么质地的中单,都要费很大的劲儿。今天的丞相终于站在日光下,剑眉星目,举止朗朗。她看见他抬起手接版文,那修长匀称的指尖上红梅一点,直挠到她心肝上。
少帝轻轻掩起了口鼻。聘谁都是幌子,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有他。
尚书回禀:陛下,大礼已成,其后就是请期和亲迎了。
她说好,一切按旧典,务要隆重为上。言罢一摆手,事已经办妥了,随法驾来的人都撤回禁中吧,略留几个卫士就可以了。朕还要看望皇后,慢行一步。
宗正等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领了命,很快就散了。
于是庭院里开始忙着归置huáng金和牛羊,上房只余少帝与丞相,君臣各据一方,眈眈而望。
相父不高兴吗?她一脸茫然,是因为爱女婚嫁,心里不舍?
她明知道不是,却有意这么说,有时候这孩子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丞相说不,臣高兴得很。
那怎么不笑?她起身走过来,玄衣纁裳称着深刻的眉眼,艳色咄咄,让人不敢细看。
他退后半步,很有戒心的模样。当着众臣他可以进退从容,两个人独处时,他就习惯xing的把她当成洪水猛shòu。
扶微郁塞地斜眼睇他,相父怎么了?那么怕我?我今日是来提亲的,又不是来寻衅的。你不是想让我册立聂卿吗,我都照你的话做了,你还不欢喜么?
丞相面无表qíng,语气也十分疏离:我想同陛下谈谈大赦天下的事。
终究还是忍不住。她颔首,慢慢走到槛前,把门关了起来,回身道:相父说吧,我听着呐。
丞相到底见过大场面,虽然她关门对他是种震慑,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夺门而出的yù望。室内香烟袅袅,她负手站在门前,屉子里一棱一棱的光从背后照过来,年轻的少帝愈发张牙舞爪,徒然生出了三头六臂一样。丞相调开了视线,立后大赦天下是应当的,不单立后,立太子也是一样。臣已传令各郡国,有刑狱在身者,大赦之日一律释放。但有一桩,凡谋逆欺君重罪者不在其列。元佑十年反案尚未了结,因此昭狱钦犯仍旧扣押,特此禀明圣上。
扶微早就知道他不肯罢休,诏书已经昭告天下了,相父是要封驳么?主犯受审是应当的,罪及九族也要等我下令才是,相父就不必cao心了吧。
所以翅膀还没长硬就着急要飞了吗?丞相淡声道:臣受先帝遗命,辅佐少主,不能因一时忘我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案子没审清,所谓的主犯从犯尚没有定论,放走了一个,无异于放虎归山,请陛下三思。
扶微心里大不悦起来,如果我执意要放呢?
丞相垂着眼睫,寒声道:那臣只有通禀各路诸侯,联名上疏了。臣曾告诫过主公,主公乃万民之主,御宇天下,不能因个人好恶行事。上至臣僚下至百姓,皆以主公言行为榜样,主公徇私,则上行下效,国家再无法度可言矣。
联合诸王侯上疏,这不是要造反的征兆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拿捏她的七寸,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听话么?不听话就把你拱下台,叫你当不得皇上。扶微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时候硬碰硬不行,到底没有这个力量。
她掖着手,似笑非笑,相父为什么这样针对上官照?难道嫉恨他是我幼时好友,怕将来成为劲敌?
丞相的后背隐隐升起了一丝凉意,他既然和主公jiāo好,何来劲敌一说?
她一脸纯质,不怕争风吃醋么?毕竟我这样的皇帝,还是很惹人怜爱的。
丞相像被踩到了尾巴,霎时就炸毛了,主公请自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泄露出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可我就是有心的呀。她毫不掩饰那些小jian小坏,我与上官照好多年没见了,自从他回了封邑,只有书信往来,也是君君臣臣,没有半点逾矩,相父不相信么?我是个念旧的人,相父以前给我画的小人儿书,我还藏着呢,何况同我一起she过闹蝉的朋友!你且放了他,案子可以继续查,如果他的确有牵扯,我亲手裁决他,绝不叫相父为难,可好?
她移步过来,朝外指了指,按礼制,聘后只需huáng金一万斤,我却命他们翻了一倍,相父聪明绝顶,不会不懂我的苦心吧?
丞相看着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了,主公惊变,令臣不胜惶恐。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你竟变得面目全非了。
扶微暗道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表面庄严,不妨碍我心活戏足。小时候是时机不成熟,现在差不多了,再迟疑,唯恐别人要给你说媒,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我想一定是荧惑冲撞的缘故。她掖了下额头道,近来浮躁得很,心里想什么就脱口而出了,还请相父不要见怪,习惯习惯就好了。
丞相也确实拼尽了全部修为在习惯她,可是这样的cháo汐式发作,什么时候是个头?
主公若觉玉体违和,就宣侍医看一看吧,千万不要贻误了病qíng。
她缓缓摇头,我的脉象和男子不同,年岁越大就越不敢随意宣侍医适才你我商议的事,相父看在大喜的份上,能不能网开一面?
她亦真亦假,实在难以琢磨。如果是无伤大雅的问题,她软硬兼施一番,他答应也就答应了。但事关社稷,他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这世上,最靠得住的是旧qíng,最靠不住的也是旧qíng。主公可以儿女qíng长,臣却不能。上官照一事,绝无半分商量的余地。臣宁愿主公恨臣入骨,也不愿为了讨好主公,将大业置放于水火之中。皇天后土皆见臣心,主公若要办臣一个非议诏书之罪,臣愿领罪,请主公发落。
她不再说话,抿着嘴唇打量了他良久,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他也是铁了心,倨傲别过脸,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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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捉虫
相父是铁了心的要与我做对么?她气极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以往口若悬河,真到了要紧时候,竟什么都懒得说了。他驳斥她不是头一回,上官照的事虽重要,但就目前形势来看,已经不单是救他这么简单了。她终究是帝王,做小伏低也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果真视她于无物,那就过了,是欺君罔上。
丞相依旧很淡漠,谈起政务来千年不变的神qíng,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臣从来不曾与主公做对,臣不过是将家国安定放在首位,如果因此令主公不满,臣有罪,但不后悔。
这就是相权和皇权的抗争,彼此都坚守着最后的底线,谁也不肯轻易让步。扶微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一阵阵血làng翻涌上来,冲得她几yù晕厥。她虽然早知道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她如愿,但这样执拗,看来在他心里终究还是自己的得失更重要。她纠缠了这么久,没有令他产生半点动摇,这是何等的失败!
你有没有朋友?她咬着牙冷笑,如果受连坐入狱的是锦衣侯,你也这样不通人qíng么?
丞相并没有因她拿连峥做比较,有任何动容的迹象,如果连峥横行不法,用不着别人处置他,我亲自动手法办。臣不过是个宰相,尚且要顾及社稷,主公是一国之君,这家天下都是你的,难道竟还不如我一个外姓吗?
他说得很透彻,是啊,自己的江山,自己可劲的糟蹋,还指望河清海晏,法度严明吗?
可她想起不害回禀的那句公子颓然不可自保,就觉得分外的难受。好友是皇帝,这个时候却救不了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信赖的?廷尉府一直没有决断,魏时行断断续续有奏牍呈送进宫,她知道武陵案有很多疑点,上官明月是否果真有牵扯,尚且不敢定论,何况那个沉迷诗书的上官照!她一心想赦免他,苦于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能趁着这次大赦徇一徇私qíng,结果丞相从中作梗,可见身处高位也不能随心所yù,有时候自恨起来就想,还做这个皇帝gān什么?让给他燕相如算了!
她脸色发白,自小就是这样,气极无奈不至于失态,但那点愤恨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得见心。
丞相幽幽道:帝王喜怒不形于色,臣告诫过主公好几回了。
她一怔,忽然意识到了,即刻敛了神,我无喜无悲,是相父看错了。
看错了?为人臣,踏上仕途头一件要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这样把刀举在头顶上,看不出来的,大概只有瞎子。
真是善变啊,前一刻还牵着手,堆着笑,后一刻就恨不得活撕了你,这种人,哪里来的长qíng?果然权和利才是永远不变的追求,这以外的一切都在为之服务,包括所谓的喜欢和爱。
君王不动,如山如岳,但愿是臣看错了。臣只望主公踏出相府后,仔细考量臣的谏议。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只要上官明月罪证确凿,上官氏父子,个个难逃一死。
扶微感觉前所未有的挫败,这次算是丞相退回群臣首席后,彼此之间第一次正面的政治较量。可惜她一开篇就铩羽而归,还输得那么难看。这个人太难cao控,如果实在制服不了,那太可惜了,将来只能想办法除掉。
她垂袖长叹,相父秉公,我无话可说,自今日起你我各凭手段吧。我技不如人,甘愿退位让贤,相父若棋差一招她静静望向他,等他的回答。
丞相居然带了点嘲弄的况味轻笑,臣和主公本当同心协力,为什么要弄得势不两立?见她眼神坚定,自觉无趣,慢慢点头道好,臣若不敌,自愿卸甲归田,回弘农老家种地去,可好?
她却说不,致仕便算了,大殷还需相父这样的栋梁协同治理。但要是输了,那就ròu偿吧。我不嫌你年老色衰,长秋宫里替你准备寝宫,相父搬到那里即可。
丞相前一刻还笑得风流,听见她这段话,立刻就如五雷轰顶了。扶微看着他褪尽笑意,嘴唇变得煞白,狠狠抬手指向她,士可杀不可rǔ,臣为大殷江山披肝沥胆十几年,到头来竟要受主公如此
人气到一定程度,脑子都空白了,很多词汇一时间想不起来qíng有可原,扶微很好心地提点了他一句:调戏。
然后他红了脸,对!主公就是这样对待忠臣的,先帝在天有灵,岂不心寒?
人都已经不在了,有没有灵不好说,真的泉下有知,怎么会让他把持朝政到今日?扶微抿了抿头,这你不必担心,阿翁①疼爱我,必定乐见我幸福如愿。复又仔细看了他两眼,相父脸红的样子真好看,以后只对我脸红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国之君没脸没皮到这种程度,历代帝王都要自叹弗如了。丞相在政务上能够轻易克敌,私底下论撩拨的技巧,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翕动着嘴唇,想和她理论,却找不到任何回击她的字眼。有时发现她确实聪明,但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她是皇帝啊,皇帝怎么能这样!
扶微优雅地整了整衣冠,愿赌服输,如果哪天命丧相父之手,我无怨无悔。反之呢?相父要耍赖吗?
丞相壮士断腕式的说了句好,我倒要看看,主公学业是否大成了。
这下子是不战也得战了,谁的爱qíng弄得像她一样呢,只怪她看上的人太qiáng势。一段感qíng总要有个人服软,既然各不相让,那就看谁技高一筹吧。
甚好。她点了点头,明日我在华光殿设冰宴,相父可赏光?
丞相别过脸道:臣要筹备大婚事宜,近期都不得空。华光殿讲学请容臣告个假,主公也需要时间做准备,这一夏课业暂且搁置吧。
她说也好,不知这两天荧惑能不能移位,但愿恶兆不会应验,否则灵均过门就成了寡妇,闹不好一下子升格,又当上太后她嘶地吸了口气,想起来就觉得颇为头疼。
丞相沉着脸,没再接她的话茬。转过身扣住门上屉子,泄愤式的一扽,门扉dòng开,外面热làng扑面而来,chuī起了他鬓边散落的头发。
谈话继续不下去了,扶微对cha着袖子拱起了眉。看外面天色,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人眼晕。缓步踱到槛外,huáng门见她露面,很快鞠腰上来侍奉。她回头望了丞相一眼,盼相父常来禁中走动,这大热的天总叫朕主动拜访,相父于心何忍呢。
丞相嘴上虚应,扶微知道都是敷衍。他不过一心想把她打发走,她逗留的时间过长,让他喘不上气来了。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到底是个姑娘,过去太师太傅的教授里,没有调戏人这项课业。她每次和丞相叫板,都有种老虎头上拔毛的感觉,毕竟这个人教了她十年,按着辈分还是叔父辈的,别说他羞愤,自己说完了,回想一下也感到胆怯和惭愧。
然而他不动,你再不动,说不定就错过了。他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自己故作矜持,难道看着他和别人成双成对吗?道阻且长啊,她坐在车里叹息。还有阿照,这个时候一定再也不相信什么友qíng了吧。
回到禁中,研磨修书给魏时行,要他加紧查办,不能再拖延了。密函由太傅亲自带出去,这样才能确保不落进丞相手里。
忙了大半天,乏累得厉害。她坐在案前,两肘撑着案面,撑得手臂都麻木了。自小她就常有种无能为力的惆怅感,像现在,想正大光明去一趟昭狱,竟还是做不到。
御府令送大婚当日的吉服来给她过目,衮冕早就看腻了,不过随意瞥了眼。边上并排陈列的绣衣却让她感觉奇怪,她伸手在那黼领罗褾上拨弄了下,这是什么?
御府令道:回禀陛下,这是皇后袆衣,待请期过后便送到相国府上去。
她有些惘惘的,皇后袆衣又看那花钗十二树,华美尊贵的首饰,当初曾经见太后戴过,自己也只有远观的份,从来没有机会靠近。
她想去摸一摸,那种跃跃yù试的心,要花无比大的定力才控制得住。也许目光有些贪婪,姑娘总是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可惜自己这样的身份,除了冕旒,没有机会簪上那些摇曳生姿的首饰。
她调开了视线,抬袖挥了挥,御府令托着漆盘退了出去。
大殿的另一头,不害不知从哪里剪了几支虞美人进来cha瓶。见她看过去,即刻抱着陶罐过来,献宝似的向上一递,主公看,臣从北宫温饬殿夹道里撅来的。应当不是谁特意种的,一树孤伶伶开在墙角,多可怜!倒不如取回来妆点帝王寝宫,它也不枉此生了,可是嗳?
扶微的心qíng方才好些,指了指道:放在案头上吧。
不害诺了声,喜滋滋地摆放好,行个礼退出了大殿。
她靠在凭几上,撑着下巴看了半天,终于探手过去抚摩。那虞美人生得极其娇弱单薄,花瓣在她指尖舒展,就着光,甚至看得见错综的脉络。她低下头嗅了嗅,不见其香,折了一朵盘弄,起身走过铜镜时,脚下顿住了。镜子里照出一个清瘦的少年,大授大带佩在身上,仿佛不堪其重,倒是这花好像和她更相配。
她拔了髻上玉犀簪,把花枝cha在头顶正中间,乍然的艳丽令她一喜。然而位置不好,看上去俗流了,拆下来重戴,可惜花叶太羸弱,她用的力道略重了点,瞬间落红便洒了满地
她心里有些难受,低头托起了两手,掌心断纹横贯原来她这双手果然只能持剑,戴不得花。
第19章
华光殿的冰宴丞相不参与,扶微还是打算照旧举行。
六月的天气,越来越感觉炎热。上朝时里三层外三层的冕服,穿久了简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只有在消暑的时候,面对群臣们可以不那么拘谨。禁中有上年存储的冰,时令差不多了,皇帝下令湃上汤饼和暑汤,款待近身的臣僚们,用以促进君臣间的感qíng。
朝堂上几位重臣都受了邀约,大司马、太尉等悉数到场,商讨的大方向,基本就是皇帝大婚的流程。
少帝端坐上首,看着他们鱼贯而入,到了各自的重席前停住,高高拱起双手向上揖拜。她微微颔首,边上侍立的huáng门令长声高唱:谨谢行礼。
她倚着凭几,和颜悦色道:诸位请坐罢,今日是家宴,不是朝会,可以不必拘礼。
众臣答谢,本来昏昏yù睡的季节,君臣相聚也可以高谈阔论畅饮千杯,但因为今年出了荧惑守心的意外,似乎所有人都放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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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下令斟酒排膳,向下看了眼,公卿们只是正襟危坐,竟一点响动也不出。她唔了声,怎么?今日丞相告假,诸位便觉寂寥了么?咱们君臣不说朝夕相对,总也同朝十余年,对着朕便无话可说吗?
此言一出,众人才大梦方醒似的,开始刻意摆出轻松的姿态来,谈谈天气,聊聊夏花,仿佛也有其乐融融的和谐。
太傅毕竟忠心,比起那些被丞相收归帐下的官员,自然更关心少帝的心境和处境。他放下杯盏偏身向上道:主公亲去丞相府纳征,原本大可不必,臣料想是因为主公敬重丞相,方下降如此礼遇。其后的请期等,就遣大司马与宗正前往吧,今乃非常时期,主公还需善加保养龙体为宜。
扶微听后点头,朕明白老师的意思,天象有异,王公们多有忌惮。朕倒尚可,寝食都很好,也请老师放心。天下事,过于重视便妨碍心绪,若不放在心上,一切自然无恙。那日同丞相商议了婚仪,若皇后有什么想法,全按皇后的意思cao办。她又望向了太保,不过朕倒有个想法,皇后自幼丧父,待丞相格外亲厚。朕唯恐皇后苦相离,yù钦点丞相与太尉主持,不知如此合不合礼数?
太保计较了下道:历代虽没有丞相代主亲迎的惯例,但相国官居一品,又教养皇后多年,若陛下特准,没有什么不合礼的。
她抚掌而笑,如此甚好,那就照朕说的办吧。目下人心不安,正需要一场盛典鼓舞士气。丞相知朕心,有他主持,朕更放心。
众人脸上露出了然的表qíng,她和丞相那点一言难尽的传闻,早就传得满朝皆知了。所以ròu烂在锅里嘛,花费巨万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明白的。
扶微暗里苦笑,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和国丈弄得不清不楚的,可能也只有她一个了。她倒是乐见其成,越是神乎其神,越是中她的意。反正她有个雌懦的好名声,到哪里都是受害者,就怕丞相心里不舒服。
huáng门为众臣斟了果酒,她举杯邀他们共饮,镇得冰凉的液体从喉头潺潺而下,辛辣的味道不见了,只剩细微的甜。她一指抚抚酒爵外凝集起来的水雾,对廷尉道:那日朝上诏书宣读大赦天下,武陵一案,廷尉府应当有个说法了。现在怎么样呢?
廷尉立刻起身道:严光及赵王私自调兵,这点罪证是确凿的,余下广邑公主及驸马都尉有暗渡陈仓之嫌疑,原本定罪不费chuī灰之力,不想奏事掾史临时改了证言,又牵扯出荆燕氏族来陛下曾令不枉不纵,臣等不敢含糊,唯有彻查,以报社稷。
扶微趺坐着,听他提起荆燕,蓦地灵光一闪,面上笑得更为怡然了,如此最好,臣僚恪尽职守,是朕之福。反案非同小可,莫怕人说过度株连,廷尉府只管查,届时将卷宗呈上来,由朕御审。
历来皇帝亲自问案的不少,但少帝以往从不参与,至多最后听个奏报就是了。这次却要cha手,廷尉暗暗疑虑,不敢抬头,只应了个诺,退回了座上。
殿上气氛太压抑,弄得早朝似的,坏了冰宴的乐趣。少帝命人搬壶来,又设了琴箫,请众臣雅歌投壶。大臣们对这项运动是很感兴趣的,起先还自矜,不敢在君王面前放肆。见少帝神态安和,踟躇了一阵便按捺不住,自发组成了四队,输者或歌或舞或说笑话,很快便陶陶然一片了。
扶微拜了个主礼的衔儿,闲闲坐在一边旁观。平时彬彬有礼的大臣们,这个时候倒是很放得开,探身、眯眼、歪脖子,一气呵成。投不中的叹惋不已,投中的手舞足蹈,全然把一旁的皇帝忘了。扶微脸上浮着笑,心思却集中在了荆燕二字上。她知道廷尉所说的是荆王和燕王的合称,即便如此,依旧让她衍生出了别的念头。如果没记错,丞相的父族就在荆王的封邑内。燕氏虽然不从政,但却是荆楚的百年望族。如果他们与荆王有往来,那么丞相又当如何自处?
莫怪她手黑,谁不愿意博个良善的好名儿?可是他做得太过,那点帝王心术不过是自卫,也是借东风的手段。
传信给魏时行,细查荆楚燕氏jiāo游往来。她压声对太傅道,恐怕这桩案子牵连会越来越广,我不希望半个大殷都折进去。短短数月láng烟四起,诸王侯人人自危,于我不利。这件事背后有推手,我料未必是丞相,但我需要他施援手。
太傅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这点因果还是懂的,揖手道是,臣八百里加急告知魏时行
忽然一阵哄笑,扰了太傅后面的话,只听见司徒庞信讨饶:圣上驾前,不敢妄言。罚酒罚歌我都认,诸位大人行行好吧。
扶微叹了口气,谦谦君子的外表,底下藏着一颗狂野的心,这些朝廷栋梁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往年冰宴到最后都有荤话助兴,庞信是个中好手,几乎年年少不了他的献艺。
莫道帝王庄严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很多东西史书上有意忽略罢了。比如本朝高祖,不高兴了动不动问候人家乃翁,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历史遗留问题,到她这辈也不好遏制,甚至为了显示她身为男人的从善如流,还得鼓励司徒把气氛推向高cháo。平时笑不露齿,这回就得咧出十颗牙,少帝抬抬手,嗳,引诸君一乐,但说无妨。
于是司徒便不再装模作样了,清了清嗓子道:某郡某乡有个秀才,家中甚穷,白天劳作,夜间点不起油灯,念不得书。秀才的隔壁住了个富户,她家一到入夜即满室掌灯,照得屋舍通亮。秀才发现后便在壁上凿了个dòng,自此以后
凿壁偷光的典故,没什么新奇的。有人替他接了话,自此以后勤加苦读,终成一代文豪,对么?
司徒笑得却很暧昧,自此以后秀才的学业就彻底荒废了,哪里来的什么大文豪!
众人俱一愣,待明白过来才连连呼晦气。这个笑话倒不算露骨,可是扶微听来也略觉尴尬。偏这时太傅挨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卷布帛,悄声说:臣恐太后忌惮陛下不是自己所出,要紧的学问不便传授陛下。臣身为太傅,不得不挺身而出了。陛下即将大婚,夫妇相处之道需熟谙于心,请陛下回宫后细细研读,若有不解之处,臣再与陛下讲解。
太傅说得很持重,扶微迟疑地将卷轴掖进袖子,然后压声问:老师给的是什么?
太傅板着脸,从牙fèng里挤出三个字来,避火图。
所谓的避火图,不过是chūn宫的雅称,扶微多年来受的是男子的教养,所以并不特别避讳这个。她也曾想过,闺阁里的姑娘待嫁,母亲都会切切叮嘱,她的母亲早年就亡故,她连她的相貌都不记得,将来不知由谁来教导她。她猜过是太后、是尚宫、甚至是huáng门,但从未想过是太傅。胡子拉碴的太傅,五六十岁的年纪了,如果讨论起颠鸾倒凤来实在不敢想象。
她红着脸故作镇定,及到退回章德殿,颧骨上依旧火辣一片。避火图啊,如雷贯耳,却从来无缘得见。她很好奇,虽然图上的内容短期内无法实践,但也不妨碍她预先习学。
燃上一炉香,把御前的人都遣了出去,端端正正在御案前跽坐,先对卷轴的装帧品头论足了一番,结论是毫不起眼。于是随手一拂,由头至尾铺陈在案上,定睛再看,这才明白了什么叫不以形相论长短胯间的是个什么物事,长得那么难看!女人的腰肢真软,还可以摆出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太深奥,太奇巧了!
她听从太傅的话,仔仔细细研读了半天。半晌过后伏案恍惚,男人与女人最后那步不过如此,可之前的过程竟那么艰辛!如果遇见一个半推半就的还好些,遇见个守身如玉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不知丞相看过这个没有,他都那么大年纪了,应当不会不知道怎么办吧!倘或自己有那个贼胆,拿着避火图去讨教想想还是作罢了,毕竟太难堪。让他觉得姑娘家不知羞耻,那就弄巧成拙了。
然而太傅赠她避火图的消息,很快还是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梁太后长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陛下快要年满十六了。这个年纪,是应当有女御的,到底开枝散叶要紧。上年选进宫的待诏中,挑三个姿色尚可的送到章德殿去吧。低声对傅母说,以色侍人者不可长久,陛下方识qíng滋味,若沉迷美色,将来苦了皇后。你陪同去,命彤史从旁载录。复看了看huáng历,自言自语着,还有两个月,huáng天菩萨保佑,但愿大喜能冲煞
傅母领命而出,当即便从永巷中点了三名家人子,huáng昏时分领进了东宫。
建业远远见宫门上有人进来,踽踽的身影走在高墙下的yīn影里,面目模糊,分辨不出身份。他高声呵斥:是谁?将夜,闲人不得出入!
是我。傅母渐渐走进了豁亮处,向建业一笑道,奉太后之命钦点待诏,侍奉陛下chuáng笫。
帝王长大了,这是必要经过的一步。建业明白过来,满脸堆起了笑。眼风轻轻划过三名家人子的脸,向傅母行了一礼道:嬷嬷费心了,请刘嬷嬷东殿稍待,我即刻回禀陛下。
刘媪颔首,默然回身向女御们示意,将她们带入了章德殿旁的文阁里。
第20章
少帝宣她们觐见,听明了她的来意,有点发懵,这是太后的意思?
刘媪道是,太后说了,上年招入禁中的家人子们,今年应当陆续调至陛下跟前侍奉了。往年是避讳陛下年纪尚小,怕过早御幸,伤了陛下根基。如今好了,再过几个月陛下就要大婚,chuáng笫之间的事,也须了然在心才好,别等皇后入了禁中,手忙脚乱的,招中宫笑话。
少帝呆呆的,穿着燕服的少年郎,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大带,眉眼间虽凛冽,到底还有些许青涩的模样。刘媪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他脾xing温和,今天忽然要他御幸采女,大约他心里有些怕吧!
陛下不必忧心,来前婢子已经嘱咐过她们,陛下只需让她们服侍即可。刘媪笑了笑,把人往前一推道,她们虽比陛下年长,却也都是头一遭,若有不到之处,望陛下怜惜则个。
少帝更惊讶了,三个一起吗?
殿上人都红了脸,建业在旁听着,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少帝横眉而视,你笑什么?
帝王震怒,众人立刻敛神垂首,退到了一旁。建业没法,硬着头皮上前揖手:回禀主公,主公的宝刀不曾开过封,过于cao劳了怕不好。这三位待诏是供主公挑选的,主公可择其一。当然若喜欢,全留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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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宝刀不曾开过封,真是说得具体且形象。座上的人神思又开始恍惚了,不知丞相的宝刀开过封没有,她已经使了人去打探,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的心里大约是有过人的,一个美丽的姑娘,鲜明而深刻的存在过,自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主公主公建业见她走神,压着嗓子唤她,请主公给个示下,嬷嬷还在等着给太后回话呢。
扶微这才哦了声,给自己挑女御,想起来真滑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留下又怎么样,放着gān看吗?
姆姆把人领回去吧,替我带话给太后,谢太后垂询。这件事我暂且没有心神,等过阵子再说也不迟。
刘媪却很执着,陛下还是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心吧!婢子知道陛下国事缠身,然御女之事往大了说,也是国事,千万不可等闲视之。目下既然把人送来了,陛下何不都留下?那个抽出些空儿来,办了也就办了。
建业在边上不住帮腔,主公,老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么被少帝一个瞪视,吓得噤住了。
磨刀磨刀,也得她有刀可磨才好啊。但话都说到这里了,把人退回去,实在怕伤了太后的心。她凝眉复打量那三个采女,看上去姿色都平平忽然一道视线横空,带着难以描述的锋棱,利刃一样擦过去。她抿唇审视,然后抬手指向其中一名女御,把她留下。
刘媪一喜,笑容都掩藏在了眼角的皱纹里,如此婢子就向太后复命去了,婢子告退。
扶微垂眼茫然,女御们繁复的绕膝曲裾撩动起来,像悠悠的鱼尾。一行人很快退了出去,殿里只剩下那个家人子敛袖站着,半点没有面见君王时应有的忐忑和腼腆。
扶微一手支住了额角,叫什么?
那家人子舒展广袖伏拜下去:妾韩嫣,叩请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她的发髻浓密,青色的领褖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簪珥轻轻颤动,倒有一种柔弱的美。扶微慢慢舒了一口气,起来吧,今晚便托付卿了。
韩嫣愈发泥首,平和地应了声:诺。
少帝的第一个女人,将来即便不作夫人,美人的头衔总跑不了。建业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恭敬态度,呵着腰,把她引到西殿洗漱筹备去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扶微站在香炉前向外望,直道两侧趋步走进几十个掌灯的中huáng门,在夜色的笼罩里唯余深黑的影。宫灯将到台阶下时骤然迸散,扩向四方,这幽暗的殿前空地便慢慢亮起来,亮得如同白昼一样。
她略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内寝,摘下墙上的鹿卢剑,随手放在了髹漆长案上。
寻常御幸么,用不着大张旗鼓。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灯火辉煌里,看着那个采女被huáng门和侍御众星拱月似的送进来,一身朱色轻罗在晚风里缠绵起伏,很是妩媚多qíng。
扶微笑了笑,眼眸明亮,建业觉得少帝今夜英姿勃发,果然很有帝王气象。他轻轻把韩嫣往前推了推,在她耳边嘱咐几句,便率御前众人退出了寝殿。
韩嫣伶仃站着,远处的帐幔外有彤史背身而立,少帝扬着唇角向她勾勾手指,她略顿了下,提起裙裾缓缓靠过去。大约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少帝突然说停下,她只得把迈出去的脚重又收了回来。
你是哪里人氏?少帝的语气很和蔼,年轻的帝王,眉宇间野心与温良并存,叫人看不清真面目。
韩嫣欠身道:回禀陛下,妾是云中郡人。
云中少帝沉吟,yīn山以南,右玉以北,属赵国。我听闻赵人擅骑she,战时以骑兵冲锋突击,进退灵活,速度奇快。
她并未应答少帝的话,只说:可惜妾是女流,并不懂那些。
座上的人长长哦了声,重新将视线调到她身上,眼中笑意更盛,戏谑道:卿侍寝,莫非还穿着衣裳么?
果真这就是男人的共xing,不管是天下之主,还是贩夫走卒,到了这种时候,没有半点分别。
她牵起柔软的笑,两手轻拢向下游移、游移绫罗细腻的触感在粗砺的掌下崩断,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铮铮的声响。触到纨绮包裹的腰带了,她转过手腕解那jiāo扣,邦地一记有力的弹激,软剑已经握在手上。
不顾一切向前袭去,眼角仿佛有飞逝的流火。少帝的反应很快,旋身抽剑防御,但她的剑身柔软,激在鹿卢上一个回弹,剑锋便划破了帝王的脸。
细皮嫩ròu不经砍!不过少帝身手不错,招招都yù取人xing命。其实两方jiāo战,最初几式就能衡量出对手的实力和自己的胜算,或者也有男女体力悬殊的缘故,十个回合下来,韩嫣分明感觉疲于应对,仓促之间又错漏一招,被他一掌击退了四五步远。
少帝拼杀不像那些惜命的皇帝,大喊大叫唤人护驾,他是一味地咬着牙哑战,殿里刀光剑影,彼此却沉默不语,大有不断生死不罢休的狠劲。可惜帐外还有别人,负责记载皇帝房事的彤史终于尖叫起来:女御行刺,快来人啊那叫声像鹿哨一样,dàng悠悠笔直cha上了九重天。
卫士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剑戟寒光闪闪,如果要以一对百,结果不言而喻。韩嫣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帝王竟会有如此qiáng有力的反攻,绝望的预感爬上脊梁,连握剑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双方在殿宇两端对峙,少帝细洁的面颊上有血渗出来,他抬袖掖了下伤口,分明是怒极,嘴角却浮起了森森的笑。
这一笑笑得人胆寒,卫士yù上前擒拿她,少帝大袖一挥,斥退了众人,然后便是眼花缭乱的一轮奇袭。
鹿卢是秦王重剑,有力扫千钧的魄力。平时配在帝王腰畔充当点缀,很多人忘了它曾经有过怎样的战绩。当初击杀荆轲是它,赐死白起也是它,如今面对一个小小的女御,用它简直折rǔ了它。
扶微也痛惜她的王剑,所以三招之内必定胜负。
早在刘媪带领那三个采女进章德殿时,她就知道其中有蹊跷。未经人事的姑娘面对即将依附的男人,可以从容得不起丝毫波澜,别说平常女子了,就连她都办不到。韩嫣暗中观察她,揣度她,以为她没有察觉吗?她身在这高位上,要是连这点警觉都没有,还能活到今日?
大殷表面风平làng静,并不意味着诸侯宾服,四海大定。细想起来不由感觉恐惧,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安排下杀手,潜心在她的掖庭里蛰伏了一年多。这次荧惑守心提供了绝佳的时机,所以按捺不住,终于动手了。
那群如láng似虎的亲族,从来就没有放弃要她的命!她心里积攒着怒火,将所有的愤恨,全部都发泄在了面前的刺客身上。
砍断她的右手,让她再也举不起剑。鹿卢从她肩胛穿过去,皮开ròu绽的脆响是最好的告慰。她用尽力量奋力一推,韩嫣像一只被针穿透的蝴蝶,钉在了章德殿的抱柱上。滴答流淌的血很快凝聚成堆,血腥混着安息香,有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她狠狠盯着再无反抗能力的韩嫣,半晌才开口:带下去严加拷问,别让她死了。
御前所有人,包括赶来救驾的卫士们,都被少帝一反常态的杀伐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平时喜欢锄糙种花的帝王,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然而事qíng发生了,首先要做的就是善后,于是齐声应诺,押解刺客的押解刺客,清理大殿的清理大殿。不害哆嗦着两手拾起那只断掌,回身一顾,少帝垂袖站在地心,冰纨一样冷酷的气势,陌生得令人惊惧。
没人敢上前谏言,只有建业。他细声道:主公,先处置脸上的伤吧。若料理不好,将来要留疤的。
扶微才发觉脸颊上痛得惨然。忙到镜前看,伤口有寸来长,镶嵌在白璧无瑕的皮ròu上,扎眼又难看。
她捂住半边脸,闭上了眼睛。
建业复又试探道:出了这样大的事,不时便会惊动廷尉和丞相府,臣去传话吧,请相国入禁
还未待他说完,扶微便截断了他的话,不必。
建业讪讪不敢多言,直到为少帝清洗伤口,敷上了药,才把侍御都遣了出去。
主公他犹豫再三,方战战兢兢道,今日进幸的家人子,是粱太后跟前亲信刘媪的侄孙女,主公可知道?
扶微愣了下,本以为离上年采选有些时候了,韩嫣的出身还需重新查档,没想到居然和刘媪沾亲带故。太后跟前的人换了旁人,或许牵连还少些,但那是刘媪啊,粱太后在母家时就倚重的傅母。看来这次,难免要累及太后了。
她心头一片茫然,孰是孰非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只是喃喃自语着:禁中警跸懈怠,长此以往,朕要变成刀俎上的鱼ròu了。
所以要大力提拔亲信,侍中和中常侍,这两样加官不能闲置。她暗里计较,什么人才是信得及的,冷眼旁观了十年,可靠的人确实有几个
回身到案前研墨,正要摊帛写名册,忽然听见殿外有人呼丞相。往常知道他来,总压不住满怀喜悦,今时却升起一丝厌恶来。经过一场殊死恶斗,才知道这世上没人保得住她,要想活命,只有靠她自己。
第21章
门臼发出轻微的一点响动,不害搓着步子从外面进来,在帘幔的另一边细声回禀:主公,燕丞相入禁中探望主公,在殿外等侯主公召见。
扶微静静坐在烛火前,铜镜锃亮,眼角瞥得见脸上的伤痕。他一向轻慢她的长相,现在破了相,大约更不能入他的眼了吧!惊涛骇làng过后,人反倒懂得反思了,她记得阿翁在世时曾同她说过,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对于丞相,她固然是喜欢的,但要彻根彻底地剖析,依旧还是御人之术占了大部分。是人总有私心,她更需要一个坚实的膀臂,好让她站在肩头执掌乾坤。
对手太qiáng无法击倒,那就想办法把他变成自己人可是遗憾得很,这个人似乎不能收归己用。刚才的事像乌云里翻滚的雷电,不停在她脑子里回旋,韩嫣是受谁指派?或许是陈王,或许是谢侯,也或者就是丞相。反正她遇袭,没能依靠任何人。她执剑和刺客厮杀的时候,心里盼的是他,然而该来的姗姗来迟,若不是有过去十年的积淀傍身,说不定这刻她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她做皇帝,做得艰辛,外人看着热闹煊赫,自己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别的姑娘下棋绣花,她在校场上舞刀弄棒;别人拈花作赋,她正对着丞相批阅过的如山简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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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多悲凄!还好她的心够qiáng壮,否则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见还是不见?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想见。可是事qíng总要解决的,捂住了不是办法。这次是光明正大的刺杀,下次呢,说不定就是往她的膳食里下毒了。
她长长叹息,请丞相隔帐说话。
不害道诺,却行退出去,向候在檐下的丞相叉手,主公有令,请君侯隔帘说话。
丞相嘴角微沉,来前想过她会对他诉苦,甚至会借机往他怀里钻,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态度。大约这次真的被吓着了,刚才问建业,据说伤了面颊他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然而她不愿意面对,他也没法。
他提袍进去,不害躬身执着青铜行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他走得急,袍角的螭纹织锦在灯影下几yù腾飞。途径前殿时路过那髹金抱柱,定睛看,粗壮的楠木上留下了深深的剑坑,柱基旁的金砖上,深色的印记还未gān,空气里充斥着淡而腐朽的血腥气,一切都在昭示着先前发生的种种。
少帝力战刺客的经过,他在来的路上听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斩下对方右掌,将刺客钉于柱上,本以为是有些夸张的,但如今看来似乎不假。他额上湿津津起了一层汗,所幸刺客只是个女人,如果换成男人呢?如果再缜密些,动手不那么仓促呢?
恐惧从心头汤汤流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宰相的命运终究和帝王系在一起。真要换个人来执掌天下,从部署到实行要用尽多少谋划,一点都不上算。
他抬眼往殿宇深处看,帐幄另一端,青铜羽人灯上烛火摇曳。朦胧的人影坐在案前,行止从容,仿佛没有任何惊惶。他默然走近,长揖行礼,听见帘内人平淡的语调:又惊动相父了。
他紧了紧对掖的双手,陛下是否安然无恙?
她道:我很好,劳相父挂怀。刺客已押往掖庭狱,还请相父和廷尉严加拷问,务必令她将幕后主使的人招供出来。
这是自然的,不必她吩咐,他也知道怎么办。大殷开国六十余年,暗涌从来不曾平息,但表面至少晏然。如今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想必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他也是出于安慰,和声道:陛下放心,臣会用尽一切手段,还陛下一个公道。
帘内的人却说不,我是帝王,不需要公道,只需要结果。相父当还公道的是天下人,贼子意图弑君,yù令社稷动dàng,我怎能容他!韩嫣是案中关键,请相父从她身上着手,即便涉案者再亲也不可轻易放过。
她所谓的涉案者,恐怕指的就是粱太后吧!当年先帝立她为太子,huáng门将诏命送到合欢殿后,楼夫人当夜便被迫自尽了。子少母壮,将来少不得太后称制,重用外戚,因此去母留子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儿为君王母惨死,天下第一家就是如此。幼小的她最后被带到长秋宫,认梁皇后为母。梁皇后倒是很喜爱她,但因她的身份特殊,先帝禁止皇后与她亲近。梁后来看她时,只能隔着长长的一条直道,命小huáng门给她送花,有时候是一朵雏jú,有时候是一束辣蓼。扶微小时候手臂上爱出疹子,辣蓼的叶子能治这毛病,对于缺失母爱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关爱了。她踮起脚,远远向梁皇后挥手,清脆的一声阿母,复道那头都能听得见
可惜年岁愈大,行得愈远,渐渐她谁也不需要了,登基之后更是天威凛凛,不容小视。但在她的心里,粱太后和她的生母无异,如今刺杀案牵扯到了永安宫,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
丞相自顾自想完,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竟也开始试着理解她了。到底看着长大的孩子,扶植她曾花费他不少心血,加之她还叫过他阿叔,适时心疼一下,也是应当的。
这时深谈粱太后,怕她心里越发难受,暂且还是不说案子的好。
帐幔那边飘飘忽忽,他努力想看清,可惜无果,听说陛下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可否让臣得见金面?
扶微一惊,慌忙拿广袖遮住了脸,皮ròu伤罢了,已经上过药,没什么大碍了。接下来恐怕有一场恶仗要打,且有相父忙的,就不必在我这里多逗留了,送相父。
她下逐客令,不害忙上来为丞相引路,他却没有遵从,陛下受惊,是臣办事不周。原不当再叨扰陛下的,但臣必须验伤,这是办案必经的流程,请陛下见谅。
刺客还活着,她的兵器,她的剑法都有迹可循,用得着验伤吗?扶微想推脱,猛然见帘幔掀起来,他根本不买她的帐,已经迈入内寝来了。
她有些恼怒,又碍于qíng面不好发作,便低低斥了声:相父没有听见我的话?
帘外的不害和建业面面相觑,丞相这样公然违抗皇命不好吧?但人家是摄政大臣,朝纲独揽多年,连这章德殿内外谒者和侍御都是他挑选的,他敢于犯上,谁有胆量制止他?
你们退下。
帘内下令,奇怪不是少帝,竟是丞相的嗓音。不害眨巴着眼睛看建业,建业低眉顺眼诺了一声,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呵腰退了出去。不害慌忙跟上,临出殿门回头窥了眼,丞相的身量遮住了少帝,那帘幔就像傀儡戏的布景,灯下的一桌一椅都变得奇大。
殿门掩了起来,丞相没空计较那些阉人的善解人意,只问:陛下还是换个寝宫吧,臣即刻吩咐人去办。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起先还遮掩,他qiáng行拨开那云纹广袖就着灯火看,伤口虽长,还好不深,他松了口气,不幸中之大幸。
扶微分明抵触,别过脸道:不必,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做恶梦。相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安也问了,伤也验了,可以退下了。
他知道她心境不佳,因此恶言恶语也可以包涵。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来,拔了塞子yù给她上药,谁知她悚然抬手一挥,便将那瓷瓶拍到了地心中央。
瓶子在重席上骨碌碌打转,药粉洒满了竹篾的fèng隙,丞相蹙眉看了她一眼,那是西域上好的金创药,可保伤好之后不留疤痕。陛下这样忌惮臣,真寒了臣的心。
寒了心又如何?比丢了命还要紧么?以往校场上练身手,也会点卫士和她切磋,但是手下留qíng和以死相拼不一样。韩嫣的剑曾那么接近她的脖子,他知道那种感受吗?她站在泰山之巅,注定孤独,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戒心她一直有,不过今天受了刺激,膨胀得格外大罢了。
话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和气。她摸摸额头,带了点懊恼的语调道:我糊涂了,辜负了相父美意。眼下只庆幸她剑锋上没有喂毒,我还活得好好的。留疤也不要紧,反正长了一张不起眼的脸,有没有刀疤没什么分别。
他知道她赌气,还在为他前几次刻意的讥讽闷闷不乐。可那事能怪他吗?谁让她吓着他了!
他走过去捡起瓷瓶,摇了摇,好在还有剩余。塞上木楔子放在她手边的案台上,陛下保重圣躬,后面的事不必忧心,有臣在,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他施了一礼,慢慢退出寝殿。行至阶下时抬头看,今夜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间荧惑与心宿依旧争辉不知多少人正为这天象暗自欢喜!
刺客韩嫣是上年进宫的中家人子,粱太后示意为少帝挑选女御,刘媪徇私,于千人之中选中她,亲自送入章德殿。事qíng闹到这步田地,不管她知不知qíng,终究难辞其咎。丞相从乐城门出来,御史大夫、廷尉和执金吾已经候在门上,见了他忙迎上来打探,相国,陛下可有旨意?
他颔首,命彻查,至亲亦不姑息点一队缇骑入永安宫捉拿刘媪,留神不要惊动粱太后。另调一班卫士把守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刺客此前蛰伏于掖庭,设一审室,命掖庭令将所有家人子如数带来过审。还有,他枯着眉头指点,东宫务必加qiáng守备
御史大夫迟迟拱了拱手,相国,适才章德殿huáng门署长传陛下口谕,东宫人员仍按旧制,不得添设。
他听后沉默,半晌才哦了声,想是另有安排。也罢,御前事务由陛下自行裁度,你我近日的要务是审讯,此一案和武陵案不知是否有牵扯,查时留意吧。
众人道诺,不敢怠慢,各自承办去了。
第22章
宫城是大殷中枢,中枢里出了大事,整个天下都被乌云罩顶。天气也像有了感应,后半夜开始下雨,雨势之大,打在瓦楞上声làng惊人,如同打在人耳畔一样。
扶微睡不好,鼻尖总有血腥萦绕。将要入梦时全身忽然一激灵,然后便怔忡看着帐顶的承尘,翻来覆去再也不敢阖上眼睛了。这种时候,总觉身边缺了什么,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她知道宫中一定天翻地覆了,自己躲在章德殿里,对外间的事不闻也不问,好悠闲啊好惶恐啊
雨还在下,淋淋沥沥,无边无际。她的龙chuáng安置在窗旁,一阵风扫过,整排直棂窗便飒飒乱响。窗户纸翕动,仿佛有谁在奋力chuī气,她有些怕,悄悄把锦衾拉高,连头带脑的,将自己裹了起来。
想哭吗?流不出眼泪,十岁前哭得太多,阿照说眼泪是无能者的妥协,后来她就qiáng迫自己把这个坏习惯戒了。她生下来便是傀儡,抱她的人总在不停变换,以至于她对任何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后来她穿上冕服登上帝位,周围的人见了她都伏地叩拜,她站在山巅,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少主在上,非国之福。其实没有人真心拥戴她这个皇帝。
还记得初登基那段时间,大将军李季、丞相曹煊,还有当时的长策候燕相如,三个人联起手来,将整个大殷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日一道遗诏明日一道遗诏,只要他们需要,遗诏就有无穷多。太后没办法了,与她相顾恸哭,孤儿寡母受尽欺凌,现在想起,隐约还觉酸楚。可是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太后却又卷进刺杀案,怎么办呢,她除了忐忑,更多的是束手无策。
天气闷热,锦衾将她包出了一身汗。渐渐觉得不能呼吸,脸上的伤也辣辣地痛,她一把掀开了,迎面痛快的凉,浇得她神思乍然清明。
她蜷腿坐起来,刚才打斗的场面挥之不去,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像鞋履落地的声音。她一惊,纵身而起,是谁!
帐幄那边果真有个人,停顿了下,轻轻说:是臣。
这个时候闯进帝寝,管他是谁,都属行刺。她噌地抽出剑,向那杳杳的身影刺去。悬挂的布帛被割破,嗤啦一声脆响,对面的人也不知是怎么防御的,快得她没能看清,只觉鹿卢的剑身嗡然震dàng起来,震得她虎口发麻,险些脱手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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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īn影里的人这才走过来,走到明亮的烛火下,年轻的脸盘,朗朗的风骨,居然是聂灵均。
你?扶微收住剑,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他会来,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孩子,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唇角抿着浅浅的笑意,向她长揖下去,正是臣。臣听说陛下遇袭,放心不下,夜闯禁中坏了章程,还请陛下恕罪。
扶微虽然不悦,但碍于他是她即将迎娶的男皇后,也不好怎么发作,只是转过身去,把鹿卢狠狠镶回了剑鞘里。
君是真人不露相,如果那个刺客换成你,我现在恐怕不妙了。
灵均听出她话里的恼恨,笑道:臣多年受相国教导,学到的不过是一点皮毛。既然要入宫伴驾,没有一技傍身,将来怎么护卫陛下?
扶微回身打量他,见他眉目宛然,姿态娴雅,如果单单站在你面前,当真会错把他当做文质的儒生。可见丞相为了培养他,应当花了不少心思。她颔首,你小小年纪有忠君之心,很是难得。
他的笑意却更盛了,陛下不要总把臣当孩子,臣只比你小一岁罢了。他走过来,有意和她比了比,臣的身量就快和陛下一样高了,多吃些饭,明年会超过陛下,到时候我天天执剑跟在陛下身侧,谁敢对陛下不恭,臣就把他砍成两截。
单瞧他往常的气度和老道的处事,总觉得心智和年纪不相符。但有时候听他说话,又不免带着点孩子气,丞相调理出来的人,果然和他一样不可捉摸。
她舒了口气,走回内寝,那朕以后的安危,就全赖中宫了。丞相适才来过,现在应当在掖庭狱审案,他知道你来这里么?
灵均摇了摇头,我是自己偷着来的。
扶微很吃惊,禁中禁卫重重,你就这么进来了?
他说是啊,臣上次奉召入宫,路线都记得,所以这次并未走弯路。只是雨太大,臣的衣袍都湿透了
他垂袖站着,扶微瞥了眼,果然深深的水渍蔓延到了齐膝,霎时觉得这孩子比那jian相纯善,至少他知道冒雨来探望她。
她长长叹息:你能够自由来去也好,将来不至受困,我的心里也自在些。
看似高高在上的人,其实面嫩心软,她总觉得这桩婚事亏欠了他,百般的过意不去。灵均没往心里去,无谓地耸了耸肩,掖着袖子看她的脸,蹙眉问:陛下受伤了?
她唔了声,不碍,小伤。
一个铁骨铮铮的女帝,连自己是姑娘大概都忘了。他来得晚,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见她眼下青影,轻声道:陛下怎么还没就寝?睡不着么?
她坐在chuáng沿上,理不清满脑子乱麻,郁郁点头,我不安。
灵均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走过来,脱了身上深衣,蹬了足上黑舄,直接跳上了她的龙chuáng,我在陛下身侧,伴陛下入眠。
扶微讶然不知如何处置了,这怎么行
洁白的中单映衬他的脸,人也显得单纯无害。他倚着隐囊探了探手,骨骼出奇修长,陛下快上来吧,既然已经下诏,帝后同寝没什么不对。再说臣是为保陛下,陛下不要把我当男子,当我是幼时的朋友,或者是宗族里的弟弟,就不会觉得难堪了。她脸上分明动容了,但仍旧犹豫,他说,陛下不累吗?子时快到了。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夜当好好休息才是。
她确实需要有个人做伴,不论男女都行。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如果把教条看得那么重,那么头一件要做的就是自动让位。于是不再辞让,麻利地登chuáng卧下来。他抿唇一笑,颊上梨涡可爱,陛下睡在内侧吧,我在外侧保护你。
扶微很觉得感动,这么贴心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受人指派,同jian相比起来,已经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她扭身让到内侧,他也没有拘泥,直接从她身上翻过去,飘飘的软缎拂在她脸上,痒梭梭的。
案头的雁足灯太亮,他扬袖一扫,殿里暗了下来。他一手支着头,哄孩子似的安慰她,陛下睡吧,有臣在,什么都不用怕。
要她放下戒备,基本是不可能的,但她太累,真的有些恍惚了,你不怕丞相知道了怪罪么?
他说不怕,相国忙于狱审,无暇顾及陛下。我替他守着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要紧,待我入禁中,还是要长久和陛下在一起,现在不过提前了几天而已。
扶微迷迷糊糊想,上次去相府见他,包括后来那次宣他入宫,都是各自端着,了解也不深。今夜他来,好像变得鲜活了,两下里随意,淡淡的处着,将来真可以当半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家里没人了?她随意问了句,直接睡死过去有点不好意思,qiáng撑着神智周旋一下。
他嗯了声,原本有个阿姐,四年前落水溺死了。所以相国奏请立我为长秋宫,我觉得很高兴,陛下和我阿姐年纪相仿,连眉角这颗胭脂痣的位置都一样
扶微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糙糙应了句,之后就算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顾不上了。
一夜无梦,从来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过。翻身的时候知道边上有人,仿佛囚室里开了一扇天窗,便是出不去,也感到心满意足。可惜醒来后灵均已经走了,这少年郎来去一阵风,倒是快意得很。
她垂足趿上鞋,扬声唤建业,昨晚有没有人来过?
建业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连连摇头,臣守了一夜,并未有人入东宫回话。
光盯着宫门,真是个死脑子!要是靠这帮人护她周全,她早死了八百年了。
把他打发出去,换上玄端正要出殿,不害从直道那头跑到阶下,叉手回禀:主公,太傅谒见。
她走出宫门,太傅已经在乐城殿候着了。见了面少不得一通嘘寒问暖,臣昨夜就接到消息了,原想连夜入东宫,又恐扰了主上,便先去掖庭狱探一探进展。此事果然与永安宫有牵扯么?
她垂眼理了理广袖,尚且不敢断定,可是我觉得,就算刘媪与此事有关,太后也是清白的。
太傅嗫嚅了下,本想谏言君王不可偏私,到最后这话也没敢出口。毕竟事qíng发生在宫闱,少帝和太后又属母子,就算要办,最终也会留下一线生机吧。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简呈上去,今早接廷尉正密奏,请陛下过目。
扶微接过信囊拆了检封,信上写的全是魏时行从武陵郡探访来的结果。驸马当初之所以调兵,是因为接了假传的口谕。持节者面命,没有留下任何凭据。上官明月久留封邑,是个太平王侯,一时见了符节辨不清真假,匆匆筹集军队,反倒是上官照并郡丞力谏,才将大军留在孱陆。否则一旦和赵王源珩汇合,便是有冤qíng,也说不清楚了。
太傅一直观察少帝神色,见他渐渐舒展了长眉,自己却不敢放松,战战兢兢问:陛下,可有进展?
她将信简递了过去,喟然道:上官氏果真蒙冤了,魏卿正押解持节的假使进京,此人是案中关键,千万不可有闪失。请老师暗传朕口谕给卫尉丞,命他点一队卫士出城相迎,务必要毫发无损将人送入云阳狱。
云阳狱本是秦狱,规模不是太大,但坚固险峻,又不在廷尉控制的范围之内,送到那里最为保险。太傅拱手道诺,臣这就承办。
扶微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如今她左右人手奇缺,只要阿照回来,她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迈出门槛,立于廊下远望,心头有千钧重压,压得她喘不上气来。一夜豪雨后,天被洗刷得极其gān净,东宫墙头瓦当因雨水浇灌,变成了深黑色,晨曦微露时,与天边朝霞相接,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卷。以前从未觉得局势如此紧张,前有反案,后有遇刺,千头万绪结成一张网,将她死死扣在了网中央。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她知道不能乱了步调,应当怎样,还是怎样。立后、亲政、改京师兵制,扶植亲信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不可急进,小不忍则乱大谋。
负手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生涯,一步一算计。其实她从来不敢往远了想,女皇帝真能当一辈子吗?现在还能糊弄众人,再待几年,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身量除非满朝文武皆是瞎子,否则迟早要穿帮的。
直道上又有匆匆的脚步声,她抬眼看,是huáng门署长抱着袖子来回禀:永安宫女史辗转传话,太后在宫中哭得可怜。宫门有卫士封锁,见不得陛下,问陛下可否移驾,容太后与陛下说两句话。
她心里一惊,提起袍裾下台阶。迈出宫门时迎面遇见一人,朝阳之下目光泠泠,也未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第23章
她不由蹙眉,相父这是什么意思?
拦路的人面无表qíng道:永安宫与行刺案有牵连,在尚未洗清嫌疑之前,陛下不应该与太后见面。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激起她的逆反心理,难道相父也觉得幕后主使是太后吗?太后和我亲厚,宫掖里来去从来不受限制,如果想害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何必非要找人来行刺我?多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真有这样喜欢多此一举的愚人么?
丞相眼睫低垂,冷冷道:若是陛下决意除掉一个人,会亲自动手么?这世上多的是亡命之徒,金尊玉贵的人,谁愿意双手沾满血腥?皇统为先,亲统为后,在臣眼里,只有陛下的安危最重要。至于其他的,即便是皇太后,亦不在臣的考量之中。
他的话似乎没有什么错漏,可却让扶微如此qiáng烈的感受到,这是个多么冷酷无qíng的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利害,没有亲qíng,更没有爱qíng。当时她要救上官照,他可以大义凛然地拒绝,现在连她想去看望太后,他也横加阻拦。她知道忠君事主是他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关心的并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背后的大殷江山。
她不肯妥协,执拗道:我不过想请太后宽怀,太后这些年不易,况且她为人如何,相父不知道么?
丞相摇头,臣不需要知道,臣只想提醒陛下,既然身在九五,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比什么都重要。孝宗时期诸侯割据,哪个宗亲不是血胤?结果又怎么样?兄弟间尚且为嗣位闹得你死我活,何况一个本就不相gān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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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所以在你心里,只有自己最重要,是么?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剩这位阿母,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幼年曾经得过她的拂照。这些年你们打压外戚,梁氏族亲里,官位最高的不过是个少府。至于我的外家楼氏,连一个在朝为官的都没有,不就是为了让我无力可借吗。我没有膀臂,我是孤家寡人,这些我都能忍,现在连太后也不放过,丞相,你究竟想gān什么?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对他大动肝火。以往再恼,相父还是挂在嘴上的,这次居然直呼他的官职,可见是真的气急了。
丞相终于抬起眼,飞扬的偃月压着惊鸿,那眼眸如深不见底的寒渊,透出晦涩不明的况味来。
臣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扶微断然挥袖,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口口声声为我好,却将我一步步bī入绝境,都是你!
她那么不留qíng面,谁还能把她和前几日那个言笑晏晏的人联系在一起?她是君王,心思深沉,甚至有些薄qíng寡恩。她从来不做无用功,一举一动都有她的目的。如果之前只是为了拉拢,那么现在呢?他尚且没有入套,她就坚持不住,原形毕露了?
丞相隐隐感觉怒火升腾,幸好他早就知道她的把戏,从来没有把她朝堂之外的话当真。如今她兴致索然了,可以冲他发火,他却不能。他只有尽量克制自己,告诫自己一言一行,都必须合乎一位宰相的风范。
他向她拱起了手,臣还有事回禀陛下,掖庭共有采女二百四十六人,臣等俱已一一审问,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韩嫣伤重,暂且开不了口,狱医正为她治伤,如果她挺得过去,或者还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些线索。依臣之见,此事不宜宣扬,陛下可以钦点几位大臣暗中查办,不管是韩嫣也好,刘媪也好,甚至是太后朝中参与的人越少,将来回旋的余地便越大。
扶微发了一通火,渐次冷静下来。自己反思一下,好像确实有些糊涂了。他的最后几句话,总算是站在她的立场上。退一万步,假如太后脱不了gān系,她要留她活命,影响当然越小越好。
她两手捧起来,丧气地捋了一把脸,我刚才太焦躁了,相父恕罪竟忘了颊上的伤,用力刮过去,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丞相直皱眉,看着那细细的伤痕上渗出血来,她自己又看不见,只得抽出汗巾,摁在她脸上。
那个韩嫣,要不是为了留活口,早就该枭首弃市了。他语气淡淡的,可是又有隐约的切齿之恨,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扶微不语,闻见他袖笼中飘出的淡淡香气,不知怎么,仿佛怒气一瞬消散,忽然变得无措起来。
我自己来不碍的真是奇怪,习惯了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偶尔心血来cháo表示一下关心,自己居然不能适应了。她一手捂住脸,一面匆匆转身,武陵案又牵扯了燕荆二王,相父不要顾此失彼,忘了那件最要紧的案子。不知韩嫣与源珩等有没有关系,她开不了口,就从刘媪那里下手深挖吧,但凡亲族中有牵扯的,不论远近,一个都不能放过。
丞相道是,陛下仍旧执意去永安宫?
她的人生,大概真的还需要修炼,别人能够轻慢忽略,唯有太后不能够。
她回头看他,语气沮丧,我三岁丧母,一直把太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这十多年来我不能和她亲近,但只要她还在,我就觉得不孤单。
终究是女孩子,再狠的心,做不到男人那样绝qíng。他略顿了下道好,陛下不宜单独前往,臣陪陛下一起去。
原本这倒是个增进感qíng的好时机,可惜她心境不佳,提不起兴致来。
一起便一起吧,至少目前他还不会对太后不利。她错身出了乐城门,面前笔直的一条大道,直通天际似的。禁中的道路都是先秦留下的直道,宽敞,一目了然。路面上铺着工整的青砖,前夜雨势再大,今天也不会污了足上鞋履。
君臣一前一后慢慢前行,雨后天色空蒙,空气是清冽的,混着泥土与青糙的味道,有点像却非殿里常燃的青桂香。扶微深深吐纳,我已经很久没和相父一齐走走了,这次还是托了韩嫣的福。
丞相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御前不必添置卫士吗?多些人手,陛下的安全也更有保障。
他总是这样,你同他抒发qíng怀,他却要同你谈政事。扶微黯然道:卫士再多,不能dòng穿人心。刺客脸上又没刺字,谁知道哪个受命于人。当然警备还是要加qiáng的,不过她有自己的打算罢了。侍中和中常侍必要是亲信,如果连这个都由别人安排,那才是真正一辈子受制于人。
其实丞相何等聪明,不会猜不透她的想法。她要集权了,很多计划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不见得没有察觉。但她迟迟不松口,再也不像十年前那样好拿捏,他想控制她,须得费些周章。
她说得模棱两可,并没有正面给他答复。心里有些怔忡,支起耳朵等他反应,结果又是半晌无语。在她将要松懈的时候乍然听见他问了一句:昨夜聂君入东宫了?
扶微心头突地一跳,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他,那个无用的建业在廊下守了一夜,居然还不及丞相耳聪目明。
她咽了口唾沫,相父怎么知道?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东宫一切尽在他掌握,只是对他们如此明目张胆感到不悦。
扶微侧身回望,深黑玄端压不住她的忧虑,忧虑中又悄悄开出了希望的花他好像确实很不高兴,有什么道理不高兴?终究还是有些在乎她的吧!
她拿出全部修为来,努力不让自己失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相父为什么生气?
丞相嘴角微沉,明明一脸yīn云,语气却一点都不违心,臣没有生气,聂君与陛下相处得好,臣叶感到欣慰。帝后本就一体,同塌而眠亦是人伦,任何人无权置喙。只不过聂君过于纵xing,让臣后怕,现在是非常时期,万一哪里出了纰漏
扶微大觉láng狈,怎么连一头睡了这种事他都知道!又想不出话来周旋,便敷衍道:聂卿是相父高足,利害他自己知道。反正昨夜章德殿没有一个huáng门发现他,我想应该不会出纰漏的。
huáng门不知qíng,臣却知qíng,陛下难道不觉得不妥吗?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只要再耐两个月而已,他自然就入禁中了,这之前倘或被人拆穿了身份,事qíng可大可小,这种事还需臣提点陛下?
她心里暗暗感到失望,直说吃醋多好,直说后悔促成多好。难道脸上那点怒容,真的只是怪聂灵均唐突吗?有时候她在他嘴里,简直就是个傻子,他除了搬出忠臣和长辈的姿态来训诫她,还会什么?
她负气,哂笑一声道:有相父为我善后,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本来还想感激相父把灵均教导得这么好,谁知相父竟然怪罪他,这却叫我难办了。我的皇后,不忍我独自住在空dàngdàng的寝宫里,有错么?相父既不肯留下陪我,难道还不许他来?
前面即是永安宫了,她一拂袖迈进宫门,连辩驳的机会都没留给他。丞相心里百般滋味,无奈看着她走远,不得不跟了上去。
太后哭得厉害,这是真话。长御打起珠帘迎她进内卧,她停在入口处的云母屏风前回禀:母亲,臣来了。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她玉几就坐,内寝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太后已经绕过屏风,那仓惶的模样和哭红的双眼,叫她无端一阵揪心。
陛下她yù上前,忽然看见丞相隔帘向她行礼,满心的话霎时就堵在嗓子眼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帝王家的威仪,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尤其是当着外臣的时候。梁太后敛容,矜持地向他颔首,吩咐长御:赐燕相国座。
丞相谢过了,静静跽坐在帘外,少帝与太后的对话轮不到他cha嘴,他只需当个旁听者就好。
太后忌惮有外人在场,只是紧紧抓住了扶微的手,视线在她受伤的左脸上巡视了一遍又一遍,伤得可深么?这几日不要沾水,结了痂就不要紧了。
用不着过多的话,单单这几句她就知道主使不会是太后。她心里酸楚,却不可外露,低声道:臣记住了。这阵子委屈母亲留在永安宫内,待案子水落石出,臣即刻撤了宫禁。
太后缓缓点头,沉默良久方开口:陛下,莫使亲者痛,仇者快。
她懂得她话里的深意,在她试图打破朝堂上看不见的势力同盟时,他们也在盘算着如何剪断她的羽翼。梁氏再不济,有太后这层关系,还有些许能够为她所用的人。如果连太后都折进去了,将来遇事无诏可奉,那么想亲政,路只会走得愈发艰难。
臣会保母亲无事的。她咬了咬牙,臣心里都知道,没有母亲,便没有臣的今日。
她还记得八年前,定城侯借保护幼主为由,堂而皇之要求入朝宿卫。定城侯是文帝幼子,一度与临淄王争权,争得人尽皆知。碍于他的出身,三位辅政大臣都无权阻拦他,那时是太后站出来,在司马门上厉声呵斥他,才将他赶回了封邑。
若说向着她,自然是的。往光明处想,母子qíng深,太后护卫先帝独子,是为保大殷江山永固;往私心上想,她们的荣rǔ都系在一处。太后无子无孙,换个人来当皇帝,或者退回皇后位,或者去当太皇太后,两条路皆不会比现在更好走,所以何必挑起争端,为他人做嫁衣裳。
扶微徇私起来虽显得执迷不悟,但她不莽撞,懂得权衡利弊,能让她全心维护的,必然是最值得维护的。
太后听了她这番话,才略微安定下来,脸上的焦躁慢慢褪去,轻舒了口气道:才也罢,德也罢,这宫门之内,活的是帝心。只要陛下信我,旁人毁我、谤我,都动摇不了我。说罢望向丞相,君王在禁中遇袭,执金吾和光禄勋难逃gān系。刺客是从掖庭出去的,北宫宿卫得撤换,这些都要劳君侯费心。永安宫侍御和此事有关,实在是我始料未及,也请君侯一查到底,绝不要姑息。若有辞供要盘问老身的,随时可以遣人来永安宫,主谋一日未伏法,我等便一日有嫌疑。君侯既然承先帝遗命,尽可放开手脚,我等亦不敢有悖。
丞相向太后行礼,口中领命,心里却再三回味。一口一个我等,这是将众人都包涵进去了,这其中当然也有他。捉拿嫌犯不单是为稳固社稷,也是在为自己洗清嫌疑。这宫廷之中有哪个人是简单的呢,就连一向不声不响的皇太后,也不是好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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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安宫出来,扶微依旧心事重重。脚下茫然,走了一段路后渐行渐缓,偏头问:离大婚还有两个月,这期间若不能断案,连大典办起来都束手束脚。到时候诸事纷杂,万一又有刺客混进承办的宫人中,我有几条命,也经不得那样消耗。
丞相道:陛下宽心,臣定会保大典如常举行。
那朕就下令丞相了,两个月内务必查明真相。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掖了掖脸,这一剑不能白挨,伤在手脚上都犹可,偏偏伤在脸上我在相父眼里本就是个丑八怪,这下子好了,相父更有理由来堵我的嘴了。
伴君如伴虎嘛,虽然没有xing命之虞,但丞相一直都准备着,迎面她那些刁钻古怪的冲击。前段时间的惊涛骇làng还在眼前,忽然之间归于沉寂,居然也会让人感到惶惑。不知为什么,她的话里带上了伤感的味道,是因为他没有松口赦免上官照,还是因为昨晚上的遇袭?
他繁复斟酌了下,其实陛下长得不难看,如果拿禁中的姑娘来比,恐怕尚没有人能比得上陛下。
说了句大实话,心头蓦地一阵轻松。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赞美了,能入宫充当女御的都是百里挑一,说她艳冠群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好好的一句话,因为他的那句不难看,恰恰起了反效果。连夸人都夸得那么不走心,丞相办事不容qíng的臭名,还真是实至名归。
扶微挤出个gāngān的笑,多谢相父夸奖,我还有件事打算命人去办,先同相父通个气。掖庭里的家人子,趁着这次的好时机,全都放出宫去吧。我要这些女御gān什么,让她们在深宫里一天天枯萎吗?女孩子的青chūn多重要啊,十八九岁,花儿似的不知我十八九岁时是什么样子,长不出胡子和喉结的话,是不是应当把御座再升高一点,好让文武百官看不清我的脸
他声线凉凉的,主公近来似乎心绪不佳,怎么总说些丧气话?
她耷拉着嘴角看了他一眼,一再碰壁,换了相父也高兴不起来吧!我的心肝又不是铁打的,还不许我失望吗?如果他现在有点什么表示,说不定她就纵过去抱住他了。可是他没有,眼神闪躲着,最后终于调开了视线。她灰心之余自嘲地一笑,一面继续前行,一面喃喃道,我一直在想,如果身边有人,就不会让我战得那么láng狈。我曾经说过的,我的那点拳脚功夫,根本不值一提。昨晚上是侥幸,想必韩嫣这一年来疏于练习了。如果换一个力壮气猛的她扬袖指了指高高的白虎阙,那里应当已经挂起了白幡,丞相今天穿的也不是缙帛,而是缌麻了。
不求他安慰,也不向他撒娇,如今的少帝行为很正常,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丞相心里空落落的,再等几日吧,灵均就快入宫了。
他以为她会趁机又让他补缺,让他这两个月留下陪她,谁知并没有。
她听后不过平静地点头,他很好,我要多谢相父把他送到我身边,至少寂寞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我心境也能开阔些。
丞相漫应道:这是臣份内。然后转头眺望苍穹,太阳升起来了,天那么蓝,如果没有昨晚的变故,今天一定是个临湖观景的好天气。
一君一臣谁也不说话,这泱泱的直道,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扶微踏进乐城门,建业和不害迎了上来。她回首一顾,寥寥道:相父忙了整夜,快回府里歇息去吧。
丞相揖拜,抬起头时,她人已经在夹道那头了。
君心难测,丞相百思不得其解。从中东门上出宫时还在纳罕,少帝一夕变了那许多,究竟是自己平时没有看透她,还是她受了刺激,昨晚打伤了脑子?
家丞上来接应,擎着伞把他送上辎车。他坐定后勉qiáng稳住了心绪,今早可有简牍送进府里?
家丞道有,长史已代君侯查收了,还有武陵案断罪量刑的陈条,一并送至君侯下处了。
断罪量刑,目下就拟定太急进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命辎车走动起来。城中的直道宽阔平坦,道旁栽着林荫,也不觉得晒人。只是车毂没有缓冲,地面上小小的一点坑洼,震dàng便直接传输进脖颈上来。他不得不扶住了头,忽然想起聂灵均,半睁开眼问家丞,少君可来府里?
当初他收养的遗孤是一对姐弟,计划里本就是要将聂灵均送进宫的,恰好他有个阿姐打掩护,对外便称姐姐是养女,弟弟收入门下,当了他的学生。后来聂女早夭,灵均一人顶了两个名头,出入相府也不必忌讳,用他本来的身份就可以。
家丞扶车应道:仆出门时,正遇见少君来给君侯请安。仆说君侯暂且不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府,少君说无妨,料现在应当还在府里。
在就好,想必是昨晚先斩后奏,今天想明白了,来给他告罪了。孩子就是孩子,一时兴起便什么都不顾不上,少帝的狗脾气他不抱多大希望,灵均自小在他门下,居然也这样孟làng,真是砸了他的招牌!
天太热,即便有帷盖遮挡,丞相依旧觉得心浮气躁,十分的不慡利。昨晚一夜没合眼,今天眼皮发沉,然而脑子静不下来,就像饿极了的人饿过了劲儿,反倒不觉得饿了。
皇城距离闾里有一段路,烦乱之余靠着围栏打盹,睡不着,却把以前的记忆又拿出来翻炒了一遍。先前她说梁太后不容易,可是认真论,不容易的其实是她。她五岁登基,因为视朝时间太长,常常憋不住尿。御前的huáng门就给她准备一个便桶放在御座后,有时臣僚奏事奏到中途,她忽然大喊一声卿且稍待,然后跳下御座到后面自己小解,满朝文武在一片咻咻的声làng里面面相觑,那个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后来她长到八岁,开始掉牙,拖着鼻涕摇头晃脑念书,念到高兴处狗窦大开,那缺了两颗牙的尊容,实在是没法细看。丞相觉得这一辈子尽记得她的丑样子了,所以太熟的人,又是长辈唉!
心qíng不好,不知是一桩接一桩的案子闹的,还是因荧惑守心的缘故。车到府门前时他才睁开眼,睁眼便见灵均在车旁站着。他从木阶上下来,他很快上前搀扶,轻声道:老师一夜辛苦。
丞相面色不豫,进门遣开了仆婢才道:臣怎及君辛苦,半夜里来去禁中,冒着雨,又要躲避禁卫,可见比臣忙多了。
他自称臣,把灵均吓着了,惶惶然打拱长揖:学生有不到之处,老师骂也使得,打也使得,万万不要这样。边说边偷眼觑他,老师怎么了?是在为学生贸然入宫生气么?
是不是?好像是的。于是丞相把对少帝说过的那通大道理搬出来,重又对灵均复述了一遍。
孤当初向陛下举荐你,是看你素来持重老成,没想到你如此荒诞!禁中是什么地方?你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陛下遇袭的事刚出,你就迫不及待送上门,不怕被人拿住了当刺客正法?退一步说,即便留你的命,你是个男人,朝中原本就风言风语不断,此事再一出,陛下的名声岂不彻底毁了?
灵均在他的训斥里低下头去,窘得满面通红,学生只是不放心陛下。
丞相的头痛又发作了,不放心?不放心便胡作非为么?那是禁廷,和寻常人家不一样,翻墙入户是死罪,你懂不懂!孤知道你们小儿女,又快要成亲了,你心里惦念她或许将来处得好,日久生qíng也未可知。他仰起脸,心头五味杂陈,可是灵均,孤同你说过,不要将她当成普通人。她是九五之尊,是大殷天子,别人可以纵xing胡来,帝后不能。前朝孝昭皇后,六岁封后尚且可以母仪天下,你竟连六岁孩子的谋划都没有么?
灵均无地自容,泥首伏拜下去,是学生的错,学生不顾大局险些酿祸,请老师责罚。
怎么责罚?这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丞相垂眼打量他,那窄窄的脊背轻轻颤动,仿佛是惧怕已极的模样,可是深衣下的心呢?或者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十四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接近权力的最巅峰,yù望和野心一旦膨胀,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愿他的棋没有下错,否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一世英名可真的全完了。
他握起双拳,略顿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垂手在他肩上虚扶一把,换了个温和的语气道:孤不是怪你,是怕你欠思量,不计后果害了陛下。孤是信得过你的,普天之下最大的秘密孤都告诉你了,可见孤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只愿你每踏出一步都三思而后行,为江山社稷保护好陛下,便不负孤对你的嘱托了。
灵均站起身,羞愧道:敬诺。昨夜是学生鲁莽了,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请老师放心。
丞相点了点头,夜宿章德殿了?
灵均道是,不过逗留的时间不长,四更天便出宫了。
丞相脑中混乱,也想不起来再要盘诘些什么,抚着额头道:孤要小憩一会儿,你且回去吧。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回过身一脸困顿地问他,陛下昨夜和你说了很多话么?都说了些什么?
灵均有些茫然,细想一下,少帝登chuáng不久就睡着了,确实什么都未说。然而如实回禀,只怕这位多疑的丞相不能相信,他只得含糊支应:陛下和学生说了遇刺的经过。
就这些?
灵均点头,只有这些。
丞相摆手打发他自便,转过身时撇了下唇,既然相谈甚欢,怎么可能仅仅如此。看来他真的上年纪了,以至于这些年轻孩子都把他当成老糊涂了
第24章
魏时行千里迢迢,终于将那个假传圣旨的人押解进京了。
建业进来回禀,说廷尉正求见时,扶微正跽坐在水槽前浇她的花。听见这个消息高兴得纵起来,拽着建业问:人在哪里?
建业被少帝莫名的心花怒放搞得手忙脚乱,边努力稳住身形,边挣扎着回话,人在宣室殿嗳嗳,主公且慢行,外面日头大
还没等他说完,少帝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作为御前最得宠的huáng门令,这些年来从没见少帝高兴成那样过。他是极端稳的人,在过去被辅政大臣轮番打压的年月里,也是安静从容的,从来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小小的廷尉正罢了,竟值得他欢喜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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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跌跌撞撞在后面跟着,袴裤宽大,有风穿透,裤裆里凉飕飕的。他跑得慢跟不上,只好牛喘着,使劲对不害招手,快快你抢先一步到宣室殿清理闲杂人等
不害嗳了声,年轻人jīng力旺盛,一蹦三跳从南宫夹道里穿过去,撂开了双腿直冲西宫。
魏时行立在殿内静待,忽然听见宫门上有脚步声急急而来,转过身看,烈日下的少帝一身玄衣,跑得脸颊都微微泛红了。见了他便一笑,魏卿,你回来了。
少帝的牙齿洁白齐整,笑起来非常好看。十五六岁的年纪,成长势头正猛的时候,不过两个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那笑容能感染人,回程半个月来的乏累和困顿,在那明媚一笑中如数化解了。魏时行忡忡的眉眼软化下来,举手加额行参礼:皇帝陛下长乐未央。
还没待他拜下去,扶微就把他搀住了,卿连月辛苦,适才接了huáng门通传,我高兴得很如何?人犯已经押入云阳狱了吗?
魏时行道是,狱中人员庞杂,臣不敢松懈,陛下派来的缇骑正好留下看守,臣便能抽出身来,入宫谒见陛下。一面说一面抬眼觑天颜,臣进宫便听尚书台的人说起,前日陛下遇袭,看来那些人的胆子不小。源珩和严光的落网并未使他们产生畏惧,反倒愈发猖狂了陛下伤势如何?无大碍吧?
扶微笑了笑,脸上划破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不得什么。卿是否盘问过人犯?需要准备的证据都准备妥当了罢?
魏时行道:假节及宵禁时赵王特许放行的门禁记档,都已经在臣手上,陛下只需即刻下令重审,臣就有把握洗清上官氏的罪名。
好!她高兴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魏卿是朕膀臂,此次功不可没,事后朕必有嘉奖。
魏时行被拍得生疼,揉着肩膀笑道:他们说陛下天生神力,臣先前还不信。如今领教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扶微有点不好意思,她和刺客打斗的经过,肯定已经被加工渲染成了神话。如果她是个男人,当然值得大书特书一番,可既然是个姑娘,就没有什么值得宣扬的了。
我即刻下令武陵案重审,免得夜长梦多。恰好眼下两桩案子搅合在一处,料他们分身乏术,趁这当cha入由你经办,你要审慎,莫辜负了朕的重托。
魏时行应了声诺,接过少帝手书往云阳狱去了。半路上遇见丞相乘坐的軿车,有风chuī起帷幕,那位权臣端方俊秀的面容在帘后不怒自威。他立在道旁行礼,他甚至连视线都懒得投过来,不入流的虾兵蟹将,怎堪入丞相大人的眼。
魏时行自嘲地笑了笑,重新上马,入云阳之前,他先去昭狱里探望了上官照。昔日的皇亲国戚,落难后清减了不少。谋逆几乎是无可挽回的大罪,曾经意气风发的贵公子也向命运屈服,脸上再也没有了神彩。
他在牢门前站了良久,上官照恍若未闻,他不得不上前去,扣着木栅唤了声公子。
他迟迟回过头来,长而深邃的眼睛,纵是个男人,也要为他大喊一声妙。
君是叫我?
魏时行点了点头,待他挪过来,轻声告知他,陛下已令某重审武陵案,某入赵国捉拿了当天假传圣旨的使节,现人已押入云阳狱。公子只需稍待两日,陛下很关心公子。
这么久了,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上官照怔怔站在那里,半晌才道:多谢君。对于老友,似乎连谢都没有必要为外人道,少帝终是想着他的,终是没有忘记他。
那厢章德殿里的扶微,因为有了盼头,心里很宁静。外面有消息传进来,她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不管风向怎么chuī,也撼动不了她的决心。
脸上的伤用丞相送来的药,眼见一日好似一日,前一夜还有细长的痂,睡了一觉醒转过来,痂也不知哪里去了,只剩淡淡的一线,如果不仔细找,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所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今早魏时行传话进来,武陵案的大审就在今日,她知道阿照快要出来了,心qíng愈发好。唤不害来,替她找了件玄端换上,因嫌弃总是那么深的颜色,嘱咐他叮嘱少府卿,下次换轻俏些的料子,燕居又不是上朝,不必穿得那么沉闷老气。
建业见她笑吟吟的,缩着脖子道:主公,下月底便是您的大婚庆典了,您高兴吧?
她唔了声,高兴。
那您把避火图上的招式都研习透了吗?宫里的女御们昨天全打发出去了,恐怕事先没有cao练过的帝王,古往今来只有您一人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臣昨日进永安宫,替您向太后问安
太后怎么说?
建业憋起了嗓子,学着太后的语调道:若实在不成,就令中huáng门为陛下演示吧。
扶微讶然转过身来,人都阉了,要怎么演示?
建业却信心满满,虽然臣等缺了工具,但是可以画呀。譬如什么东西在哪处,陛下的龙根应该放进哪里,都可以指给陛下看。
他说完还觉得自己聪明又忠心,本想在少帝面前讨个好的,没想到屁股上挨了一记踹,少帝从牙fèng里挤出一个滚字来,他慌忙从殿里逃出来,暗道好心遭雷劈,要不是他对主上赤胆忠心,谁愿意把那么尴尬的地方供人观赏。
他背靠着抱柱喘息,刚缓和一点,见一个身影从青琐丹墀下上来,他忙迎上去,叉手叫了声君侯。然而丞相似乎并不打算理他,直进章德殿,见到少帝才停住脚。
少帝回头,含笑道:相父越来越好规矩。建业很敏锐地从语气里嗅出了怒意,心知不好,稍稍却行退了出去。
丞相是为武陵案而来,一手栽培大的人,果真是横了心和他对着gān了。之前大赦他还能义正言辞加以封驳,眼下魏时行手里有皇命,审案的流程又都合乎规范,那么即便身为丞相,也很难gān涉了。
陛下心意已决吗?他寒声问她,此案涉及重大,一旦开了赦免的头,将来再有类似案件,就要落人口实了。
有什么可落人口实的?她站起来,不耐道,我以证据行事,并没有徇私qíng,相父是知道的。难道一旦与反案沾边,不管清不清白都要同案论处吗?我大殷律法严明,寻常百姓还讲求昭雪,上官氏是皇亲,莫非相父要我大兴冤狱不成?
她如今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丞相蹙眉看着她,陛下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所谓的持节者,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你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什么那么相信魏时行的话,只因为他的话正是你爱听的吗?
丞相气涌如山,扶微有些恍惚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个模样,是不是自己真的昏了头,做了误国的决定?她有些心虚起来,他确实说得没错,她一心想救上官照,甚至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不论真假她一概都相信。为什么这样,是因为她亟需丰满自己的羽翼,也因为她信得过阿照的为人,知道他不会背弃自己。而这位丞相,他高高在上,从来不愿向任何人低头。连她那样示好他都无动于衷,难道她不去指望老友,而去指望他吗?
相父不必惊慌,在我心里你和他不一样,谁亲谁疏,我自有定夺。
丞相冷笑一声,既如此,怎么把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圣人教诲都忘记了?陛下现在是入了魔,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就连臣当面向你讨教,你也这样应付我。
扶微呆呆的,发现今天的丞相带着太多个人qíng绪,和平常不一样了。谁亲谁疏,他的话里是认定自己比上官照更亲厚,以前可从来不会随便承认的。她思量半晌,得出一个结论,相父是在向我撒娇吗?
果然见丞相目瞪口呆,她自觉无趣,摆了摆手道:一个是我良师,一个是我益友,我究竟顾了哪头才好?相父不要叫我为难,我只看证据,不讲人qíng。毕竟上官氏百余条人命不是闹着玩的,相父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她负着手,佯佯踱出去,对着广袤的殿前场地呼出一口气。天好像慢慢凉下来了,盛夏已过,闹蝉也渐少。她偏过头看他,相父?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来时路上不觉得热了吧?我记得你最惧热。
他又嗯了声,可是连她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清。
扶微怡然对着天宇微笑,上次的赌局还算不算数?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丞相的元神才归位,然而想了半天不记得和她有什么赌局,只是疑惑地望着她,陛下指的是什么?
她讶然,相父果然年老健忘了!
丞相很忌讳她说他年纪大,每个人都有不愿让人借以嘲笑的短处,就像她不喜欢他说她丑一样,他也不喜欢她说他老。
他拿出长者的威仪来,厉声道:惜老怜贫是仁心,陛下竟以老臣年迈讥讽老臣么?
扶微顿时就被他训得萎下去了,相父不要一口一个老臣,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老。我只是想提点相父,那次说定了的,棋差一招便入宫来伴驾,相父忘了吗?虽然中宫之位已经有人了,但相父一个夫人的名分我还是能给的。你喜欢哪个宫室?本朝妃嫔以宫冠名,你觉得章台夫人好不好?或者含德夫人呢?要是都不喜欢,还有金马夫人、迎chūn夫人、合欢夫人。
她说完,居然对他嘻嘻一笑,丞相顿时眼前一黑,忙伸手扶墙,才免于摔倒。
扶微觉得自己可能把他刺激得太厉害,他要晕过去了。丞相平时口才虽然了得,但是应付这种旁门左道的调侃,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她上去相扶,命人从里面搬了个胡chuáng来,顺势把他按坐下,复又在他胸前捋了两把,温言细语道:相父好些了吗?如果都不喜欢,咱们可以再商议的。其实直接叫燕夫人也很好听,对不对?还是你不想当夫人,就想当皇后呢?反正我和灵均有言在先,只要你点头,我就另外安顿他,一切先尽着你。
她蹲踞在他腿边,半仰着头观察他的神色,彼此间相聚只有两尺远,丞相白得通透的皮肤,和纤长浓密的睫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阿叔,其实很多年前她就喜欢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他第一次摘下面具的时候吧!她是个对任何美丽事物都没有抵抗力的人,但是她懂得审时度势,能力不够便远观,一旦qiáng大起来,就想办法把他占为己有。算不算得上爱,不知道,反正她就是想收藏他。藏品很多时候不单单是件器物,更能彰显收藏者的身份。这世上有人收藏天下第一的珍珠,有人收藏天下第一的圭璧,她收藏的是天下第一人,足以令他们望尘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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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惨然望着她,陛下喜欢臣哪点?臣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她站起来,脉脉一笑道:我喜欢相父号令百官的气概,也喜欢相父决策千里的雄心,这些相父都能改吗?改了还是原来的你吗?她怅然摇头,从了我就那么难?还是因为心里有过人?相父当初与柴桑翁主失之jiāo臂,不后悔吗?过去是源娢,现在是我,如果再来一次,相父的人生,是不是要千疮百孔了?
丞相的脸色变得苍白,霍然站起身道:我与主公不过是君臣,请主公莫将公务与私qíng牵扯在一起。
也就是说相父仍旧一意孤行是吗?她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化成了眼里的坚冰,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吧!看看到最后皮开ròu绽的是我,还是相父。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孩子,相爱不成就要和你兵戎相见,这是爱吗?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玩笑!可是她提起柴桑翁主,丞相觉得气短,这段往事早就尘封多年,现在居然又被挖了出来,实在令他伤怀又愤怒。
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扶微闭口不言,当然不能出卖连峥,如果被丞相知道了,拔转马头直去天水掐死他怎么办?她留着他还有用。
相父不必知道,只说我查访得对不对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问出处,出处可多了,相父还能堵尽天下人的嘴吗?她侧身扫了他一眼,玄衣衬着朱漆轩窗,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模样。
儿女qíng长暂且承受不起,至少在她头顶冕冠的时候是这样。假如哪天她不做这皇帝了,背着人悄悄躲在他府上,不遂心时同他撒娇耍赖都可以,但在这宫廷之中,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武陵案的查办,依旧在廷尉昭狱进行,当日坐堂的官员不变,廷尉属官以及丞相都在场,不过主审从廷尉变成了魏时行。
扶微没有露面,她的车乘停在外面的直道旁,看着廷尉府的囚车出去提人,然后云阳狱里缇骑将要犯押送进昭狱。这次应当不会有错了,她扣着车门向外张望,喃喃问不害,上官公子今日能放出来吧?
不害说一定,令官已经进去查探了,只要一有消息便会回来禀告主公的。
等待实在是令人煎熬,她伸长脖子盼了很久,从日升盼到日暮,快等得失去耐心时,远远看见苍凉的昭狱大门上有人奔出来,她忙下车看,建业边走边低呼,出来了出来了上官氏一门无罪赦免,臣知会了上官公子,公子即往此处拜谒陛下。
扶微心里隐隐激动起来,她和上官照大约有五年多未见了,他比她年长四岁,现在应当已经弱冠。不知身量到底长高了多少,五官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她搓着手,踮起足,老友相见,竟比头一回视朝还要紧张。
有人来了,夕阳下的身条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高了好些,也魁伟了好些,若是市集上相遇,恐怕要认不得了。她匆匆往前赶了几步,阿照
他脚步急切,视线早就和她相接,距离丈余远时忽然顿下,整了整褴褛的深衣向她叩拜下去,翼卫将军臣照,昧死拜见皇帝陛下。
她忙搀住他两臂,只说:不必多礼,快起来
那么多年的qíng义,彼此又像兄弟一样,打起招呼来自然是以男人的方式。两掌一击,大力撞向对方的肩膀,夕阳下的笑脸又变回了多年前的模样。扶微仔细端详他,鼻子隐隐发酸,倾前身拥了他一下,我来得太晚,你受苦了。
远处立在戟架后的丞相看着两个人影合二为一,不知怎么,控制不住讥嘲的笑。
她大概忘记了,自己的身形早就不适合和男人靠得太近。现在是卯足了劲儿要救上官照,万一被人拿住把柄借以要挟,到时候只怕头一个要除掉他的,也是她吧。
第25章
老友相见,短短说上几句话,怎么能够解这些年的思念之qíng。
她和上官照,应当算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彼时广邑公主在京城有府邸,他随母亲出入宫廷,几乎不受限制。后来先帝登基,奉张太后之命,封上官明月为平昌侯,封邑划在了武陵。公主夫妇迁往封地时,上官照因为和她jiāo好,被留在京中伴读,一直伴到她十一岁那年。
陛下年岁渐长,当知男女有别,这是丞相说的。不久上官照便接到调令前往武陵,临走丞相奏请擢升他为翼卫将军,他出城那天是独自离开,她甚至都没能去相送。后来她忍不住向丞相抗议过,阿照是朕信得过的人,朕要留他做我的侍中,可是丞相告诉她,主公年纪还小,看人不准,上官照孟làng,不适合留在主公身边。况且他的父母都在武陵,主公怎么忍心让他们父子不得相见呢。还是放他回去吧,他会感激主公洪恩的。至于主公的侍中,臣日后一定为主公挑选万无一失的人选,主公就相信臣吧。
能说出相信我吧之类话的,一般都不是好人。丞相就像市井里拐卖孩子的人牙,脸上浮着笑,心里一把刀。那时的她虽然什么都懂,可是无力反抗,一对好友就这样qiáng行被拆开了。直到今天扶微都没弄明白,让他去武陵,究竟对他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他上面有两个哥哥,袭爵是轮不到他的,还不如在她左右,她一再的给予提拔,将来当个侯,去娶王的翁主们都不成问题。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她亲亲热热拉住他的手,心里有脉脉的温qíng涌动。
阿照现在长大了,这么英武俊朗,眼睛却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他的眼睛很美,美得难以描摹。她小时候闹过,吵吵嚷嚷要他把眼睛送给她,那时他很为难,想了想,作势把眼睛摘下来,突地一声按在她的眼皮上,好啦,陛下将来会长出一双和臣一模一样的眼睛,不信十年后再看。
十年后她的眼睛的确变得纯净明亮,可是相比较而言,还是不及他的。越是长大,他的双眸越是迷人,像浩瀚的星海,简直可以让人溺毙在里面。
她盯着他看,完全还是小时候肆意的样子。站在车下不方便,引得廷尉属官来谒见就不好了。她拉他上车,让他坐下,喜滋滋地问他,阿照,你看见我来,高兴么?
车内铺陈的毛毡刺痛他的脚心,他点了点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陛下没有忘记罪臣
她知道他的辛酸,忙截了他的话道:你没罪,不用自称罪臣。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当年离开京畿去武陵,并不是你自愿吧?你觉得留在武陵,比在京城好吗?
他的答案很令她满意,他说:臣从来没有想过去武陵,臣自小生在京城,武陵对我来说太陌生,臣一点都不想去那里。可是那个时候我无能为力,这些年也一直担心陛下,不知陛下过得好不好。
她是皇帝,生活当然优渥富足。她笑了笑,天下的好东西都归我所有,有什么不好的!不过就是比别人更劳心一些,也更憋屈一些罢了。你呢?在武陵娶亲了吗?这次的事,可曾累及家小?
他说没有,臣记得陛下曾经答应过,将来要为臣指婚的。
扶微抚膝而笑,对,你不说,我险些忘了。这次进京来,正好让我兑现承诺可是阿照,我要成亲了。
少帝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婚姻被人一手控制着完成,自然高兴不到哪里去。
臣听说,中宫人选是丞相养女。陛下见过她吗?喜欢她吗?
扶微想起灵均,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那个风雨jiāo加的夜晚,他在她的龙chuáng上睡了一觉,她觉得这孩子还不算差。可是一个立志要当缇骑的皇后,让她觉得有点棘手。她挠了挠头皮说:见是见过的,皇后长得不错,xing格也合我的心意,可惜他是丞相的人,画龙画虎难画骨么,单凭一张脸也看不出什么。
上官照哦了一声,没关系,陛下将来可以有很多妃嫔,总有一个能够jiāo心的。
说得很有道理,扶微笑得十分有深意,不瞒你说,我心里有一个人选,打算册立他为夫人。不过这人有点难缠,心高气傲,不肯屈服于我。
这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不知为什么,上官觉得自己一向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可是遇见少帝,不由自主就变回十年前的样子,连语气都带着天真。世上能有一个陪你一起不肯长大的玩伴,也是种福气吧!
軿车的推窗支起,斜阳从fèng隙里照进来,打在少帝的侧脸上。他细辨他的眉眼,变化很大,以至于乍然一见几乎感到陌生。记忆里的少帝小时候总是一副可怜相,大概近身没有侍御的关系,大冬天里中单以上的脖颈总是空空的,看着都冻得慌。那时他就把自己的狐裘摘下来给他戴上,第二天少帝便让人做了十条,一半分给他,让他每天换着戴现在他终于长大了,只是男人生得那么秀致,婷婷的,但却带着大多数须眉没有的清华气象。分明温和,然又心沉似铁,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扶微还在托腮计较,如果把这个人的身份告诉阿照,大概会吓死他吧!这种事,可能一辈子都只有自己知道,朋友再好,她也没有底气完全开诚布公。就像面对爱qíng一样,她的友qíng也需要半蒙半骗。
没关系,看朕chūn风化雨。她做出很有信心的样子来,伸直了两条腿,愉快地抖了抖。
上官照似懂非懂,不过仍旧颔首,陛下会如愿的。
她嗯了声,大叹一口气,仿佛把郁塞都驱赶了,重新振作起来和他谈论正事。
眼下上官氏的罪名都已洗清,平昌侯及公主要回封邑,你就留下来吧!我正需要膀臂,打算封你为东宫卫尉加侍中,负责我的安危。前阵子我遇袭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掖庭送了个女御来让我御幸,她行刺我,还割伤了我的脸眼下正在立后亲政的关口上,这种事恐怕会层出不穷,如果你在,我心里也踏实些。不单你,我还要组建光禄寺,为将来朝中官员替换做准备。阿照,我不愿意再过以前的日子了,如果不能做自己的主,那我宁愿去死,这皇位谁要谁便拿去吧。
她说到最后有些负气了,但朋友就是朋友,上官照劝她不要这么想,万事开头难,等过了这段窄路,以后就是康庄大道。
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打帘一看,暮色昏昏,这个时候是天地最不明朗的时候。她搓了搓手,我该回禁中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两日,到时候我给你旨意,你入宫来述职,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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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照恭恭敬敬应了声诺,下车行跪礼。她还像小时候一样,曲起食指敲了敲车门,然后铜铃清响悠悠dàng开去。他直起身目送軿车走远,仰首看天际,天幕上一片混沌,荧惑守心应当已经结束了吧!
扶微的计划开始紧锣密鼓进行,除了上官照,又提拔魏时行为廷尉丞加中常侍,另有几名往常惯用的人,也陆续填充进了南北两军。京畿内外屯兵的结构悄然发生改变,引起朝中不少大臣的警觉,但区区五六人的变动,提出反对又显得小题大做,便都默认了。
急进不得,她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接下来便是立后大典。
最近朝堂上讨论的重点,大典流程占了大部分。臣僚们队安排各抒己见,唯独丞相还是千年不变的一张脸。
相父。她叫了一声,朕曾说过,大典要相父来主持,相父别忘了。
丞相垂着眼皮,高高拱起了笏板,臣不敢忘。面上平静,暗里不知怎么怨怪她,她就喜欢他装模作样又有苦难言的委屈相。
散朝了,她高高兴兴走出却非殿,宫门上早有阿照在等着她。
陛下去光华殿吗?
她摇摇头,不去。
去兰台吗?
她还是摇头,不去。今日是秋困的好时候,朕要回宫睡觉。
她dàng着两只广袖进了东宫,风和日丽,一片焦huáng的落叶掉下来,她伸手接住了,别出心裁地闻了闻,当然没有香气,嫌鄙地丢到了一旁。
中晌午膳吃锅子,放了点辣,让不害去冰库敲冰来,舌尖发麻用冰最痛快,少帝还是很懂得生活的妙处的。丞相当初劝告她忌生冷的话,她都忘得一gān二净了,反正上次冰宴后一切如常,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结果不听老人言的后果,就是入夜前开始肚子疼。那种疼是钝钝的,牵腰及腹,有一路向上蹿的势头。
不害看她唇色发白,有点害怕,主公,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像条鱼gān一样躺着,动都不能动。忽然一阵阵发作起来,gān呕不已。不害来不及考虑,忙张开袖笼接应,少帝中晌吃的东西,如数都吐在了他的袖子里。
建业慌得很,臣去传侍医
她阖着眼,有气无力地说:不必。
世上除了侍医还有谁能救命?建业立刻想到了无所不能的丞相,那主公,臣这就去相府。
扶微两腿打颤,勉qiáng支起了身子,备车,我亲自去。
少帝拖着病体赶到丞相府时,丞相正和属官议刺杀案,听说君驾到了,忙出门迎接。少帝的軿车没有停顿,帷幕飘动,玄罽轻响,当着他的面,缓缓驶进了相府内院。
他怔了一下,几乎立刻便明白过来,今天是初六啊,造访的不是少帝,是月信。
怎么办呢,他就是她在宫外的保姆,和他夺起权来分毫不让,一遇到这种事,头一个想要连累的也还是他。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地位变得这么尴尬了?丞相也不知道,呆呆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长史在旁提点他,君侯,主上这时御驾亲临,可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他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但却比政变还要棘手。他回头看了长史一眼,无奈道:今日议事就到此为止吧,你去替孤传个话,让人都散了。长史领命去了,他又吩咐家丞,多备热水孤还没洗澡。内府听差的也都撤了吧,陛下今日要与孤秉烛夜谈了。
这时候为什么想到的是洗澡?简直莫名其妙!反正偌大一个丞相府立刻变得死寂,他忧心忡忡进卧房,一眼便见少帝躺在他chuáng上,身子躬得像虾,看到他,哼哼唧唧叫了声相父。
真不想管她啊他站住脚,掖着袖子道:陛下忽然莅临寒舍,老臣不胜惶恐。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调侃她,扶微捂着肚子打滚,额上隐隐出了一层冷汗,朕命不久矣
让他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丞相束手无策,陛下中毒了么?
她说不,朕可能要生孩子了。
他被她回了个倒噎气,这种人真是煮不烂砍不断,耍起赖来一等一的不要脸。换了平时,他还能和她斗一斗,可是见她面色真的很难看,便也狠不下心来和她计较了。
他往前蹭了半步,我命人煮姜茶来吧,听说那东西能驱寒。
扶微抱着被子奄奄一息,再也回不了他的话了。身下泄洪似的,两个月才来一回,威力果然不容小觑。她是受了多大的颠簸才到他府里,不敢回头想了。现在躺在他的chuáng上,枕着他的枕头,总算这些罪没白受。
疼得睁不开眼,十月里的天怎么那么冷!耳朵里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来了又去,丞相的嘴很硬,其实心还算软。
那滚滚的姜茶递到了她面前,有点冲鼻子。丞相唤她坐起来,她使劲勾了勾头,复又无力地砸了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丞相端着漆案直皱眉,死不了的。祸害遗千年,她不克死他,哪里那么容易驾崩。无计可施了,只得拿木勺来喂她,女孩子的唇,一沾水泽便滟滟的,他调开视线,最后把姜沫子都灌进了她嘴里。
胃里暖和起来,似乎略好了些,只是还没有力气,扶微伏在枕上说:我想喝糖粥。
丞相不得已,又到外面传令:做糖粥来,孤和陛下共进。
家丞觉得今天的丞相有点奇怪,一会儿和少帝共饮姜茶,一会儿和少帝共进糖粥男人大丈夫,不是青梅蘸盐、烈酒封喉更肆意洒脱吗,甜食吃得那么兴起,实在匪夷所思。
丞相也知道怪诞,所以家丞脚下慢了半步,他就大为光火,磨磨蹭蹭的gān什么?做不了就换厨役!
家丞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去了。丞相回到卧房,见她依旧蹙着眉,似乎很冷吧,两手抱着肩,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是男人,建府以来家里也没有女眷,因此根本不能理解女人遇到不便时有多痛苦。她平时趾高气扬,病来如山倒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他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这样不是办法,我命人找个医士来吧。
她勉qiáng睁开了眼,何必造杀孽。
替她看过这种病,怎么还能留活口,她倒qíng愿忍一忍,痛过了也就好了。
然后她听见丞相沉沉叹了口气,你吃冰,吃得高兴么?眼下什么节令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我的话你从来不听,唯恐我害了你,结果吃了苦头,千山万水也跑来找我,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只觉得愤恨难以纾解。那时候就不应该答应先帝看顾她,当皇帝的有几个会做蚀本生意?和你贴心贴肺,把那么大的秘密告诉你,带来的不是荣耀,是无尽的麻烦。孩子年幼倒还好,长大了既刁钻又不听话。现在带着这种毛病投奔他,他堂堂的宰相,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她也自知理亏,好像有些惭愧,把脸都埋在褥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头,支支吾吾说:我没有吃冰
还赖?他抬高了嗓门,你不是英雄好汉吗,敢做不敢当?
他是恼了,和她你啊我的,倒不显得见外。扶微靦脸从锦衾里探出手,悄悄握住了他的,要是没这毛病,我拿什么借口来找你我天天想你呢,你又不肯理我。如今我病了,你是看着我死,还是好好照顾我?
丞相顶受不了的,就是她有意卖惨。生龙活虎的时候想尽办法对付他,一旦落了难,马上换成这副嘴脸,真叫人恨得牙痒。
她拽着他,他下意识甩了一下手,结果她抓得不牢,被狠狠掼在了chuáng沿上,激起好大一声闷响。
她啊地惨叫起来,阿叔好狠的心!
丞相心里一惊,忙过去查看,谁知她攀啊攀的,趁他不注意,一条膀子又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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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是不是信期里的姑娘都特别妖娆妩媚?扶微觉得应该是这样。她从未如此qiáng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就算束着冠也不容忽视。现在又身处相府,连个监视她的人都没有了,如此畅快淋漓,不趁此机会大gān一场,多对不起自己!
夜还很长,他也令人心痒。她搂着他的脖子稍稍拉开些距离,灯下看美人,美人实在叫她着迷。她高坐庙堂,上至宰相下至小吏,每一个都是相貌周正,学富五车,却从来没有一人,会让她这样难忘。她曾经有过连着十几天不停梦到他的经历,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败给这张脸了。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喜怒哀乐都显得生动迷人,只要他一看着她,就会让她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阿叔,我亲你一下好么?亲过之后你就是我的燕夫人,然后挑个huáng道吉日你再侍个寝,到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等有了皇嗣,我还图什么呢。你在朝堂上如何翻云覆雨都由你,我保证一辈子再不正眼看别人,让你椒房专宠,可好么?
她说得十分顺理成章,看似征求他的意见,其实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独断。丞相带着嘲讪味道,正考虑她后半段话的真实xing,猛见她努起唇靠过来,吓得他忙拿手去挡,艰难地低呼着:陛下请自重,臣愧不敢当
扶微首战失败,有点懊恼,自重什么?朕平时还不够自重吗?你看前两日,朕为了在你面前装出帝王威仪,装得多辛苦!其实你不知道我的心,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让你抱着我,就像现在这样。
丞相已经服了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到底是谁在qiáng抱谁?不规矩的人是她,可拐个弯到了她嘴里,他就成了犯上作乱,意图猥亵帝王的混账。
丞相在这方面是老实人,为证清白,摊开了两手,臣什么都没gān,动手动脚的也不是臣,请陛下放臣一条生路。
你的生路就是从了我嘛。她笑嘻嘻的,侧过脸来,温顺地靠在了他颈窝里,阿叔啊,我觉得老天让你孤身一人到现在,就是为了成全我。别看我老是同你做对,其实就是为了让你关心我。阿叔阿叔你不要叫我陛下,那个词冷冰冰的,一点都不贴心。以后你便叫我阿婴,我就叫你阿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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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的视线停在了屋顶的椽子上,神qíng颇为悲凉。合欢夫人阿如全套的,果真极般配啊!
不能再这么纵容她了,他用力将她从身上拽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诉她,陛下,臣是你的首辅,也是你的长辈。对待长辈,你必须谦恭守礼,这是为人最起码的cao行。
我毫无cao行。她很快说,至少对你是这样的。世上五花八门的事多了,样样讲cao行,人早就灭绝了。历朝皇帝哪个在私qíng上是讲cao行的?文皇帝是明君罢,他一夜还御五女话没说完,被丞相捂住了嘴。
妄议先祖,是为大不敬。她嘴里的历代帝王,简直就像个不成体统的隔壁邻居,浑身上下都是可圈可点的毛病。如果有史官常跟在她身边,那么将来史书上可能会出现很多骇人听闻的片段,每一处都恭恭敬敬写上帝曰二字。
不能说,就算她是皇帝也不能说!丞相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过去的教育完全失败了,他立志要让她成为仁君,然而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他原先设想的样子。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他喃喃道,臣要再与陛下讲讲《荀子》了。
话刚说完,只觉掌心暖而濡湿的一下轻挠,他心头骤紧,愕然望向她。
她的脸很小,被他一捂,只剩一双狡黠的眼睛眨巴着。诡计得逞后没有收敛,反倒愈发猖狂,趁着他发愣的当口捉住他的腕子,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的食指叼在了嘴里。
丞相膝头一软,几乎不支。她的花样层出不穷,他年老力衰,实在经不得她这样挑逗。脑子里嗡嗡响起来,二十八年间头一回发现手指头竟有这么大的妙用。难怪说十指连心,她轻轻一舔,他心头过电,然后那份难堪便像个招牌,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脸上。
外面家丞送糖粥来,丞相先前要得急,厨司里一点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做成了,他亲自搬着漆几送至上房。因有少帝在场,行事都需小心翼翼,隔门通传了一声,半晌无人应答,难道少帝已经走了么?家丞纳罕,蹑步往前蹭了蹭,结果看见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宰相在玉chuáng前站着,少帝半跪在chuáng上。宰相的一根手指捅进了少帝嘴里,两个人虎视眈眈对望着,那模样,实在有种中邪撞鬼的yīn森感。
家丞倒灌了口凉气,这是什么qíng况?手里的漆几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让他不幸遇上,看来是今早没在祖宗灵前上高香。
快些走吧,他心头打鼓不已,不走等着挖眼珠子吗?正想悄悄退出去,没想到少帝和丞相双双看过来,他手里一颤,几上的漆碗一阵咔咔乱响,只好硬着头皮垂首呈上去,回禀陛下,糖粥做好了,请陛下尝尝。
扶微松开嘴,丞相的手掉落下来,彼此装得没事人一样,她重新卧回被褥里,丞相牵起袖子接过银针,开始一本正经跽在灯下验毒。
外面起风了,chuī得枝叶沙沙作响。她悄然瞥了他一眼,他似乎很淡定,举止依旧从容,一点都不显得慌乱。看来是老江湖了啊,扶微怅然想,他有一颗核桃一样坚硬的心,怎么才能撬开它,然后挤进去呢!那核桃硬也就罢了,还小,不知能不能有她容身的地方。
糖粥很安全,丞相摆手打发家丞下去,送到她面前说:吃罢。
她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道:我还是不太舒服
不要紧,喝了粥就好了。他把碗和木匙jiāo到她手里,自己茫茫然吃起了另一碗。
心里真乱,那种乱和朝堂上的党派之争不一样,党争有明确的方向,他知道应当怎么去击溃对方;这种乱,是站在无遮无挡的空地上,接受四面八方不断侵袭的风雨,他已经被淋得睁不开眼睛了,满世界都是黑暗。
甜甜的粥,好像能够安抚人的心神,喝完了,他长舒了口气。想找点话来说,谈刺杀案,她还在病中呢。那就谈谈他认为比较严重的问题吧!他盘着腿说:那天上官照出狱,陛下亲自来接应了把?
扶微嗯了声,我和他太久没有相见了,甚为想念。
他点了点头,人活着,总要有个把朋友,臣能够理解陛下的心qíng。但是臣有逆耳忠言,必须向陛下谏言。陛下早已经和五年前不一样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去抱别人。万一被他察觉了,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扶微想了半天,抱一下就察觉,你是指她低头往下看,胸前早勒得一马平川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丞相有点尴尬,又不好说得太透彻,只是含糊敷衍着:女人的身形,到底和男人不一样,不光是那个总之陛下听臣劝告,臣不会害了陛下的。
她眨眨大眼睛,倚着玉chuáng的雕花栏杆拽了拽衣襟,看来是我疏漏了,我以为罩衣宽大,不会被人发现的,谁知道皱着眉头问他,我和你贴在一处,你能感觉得到吗?不往那上面想,会不会误以为我身板结实,脱了衣裳像坐小山?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话题有些难以启齿,他只能选择沉默,微微偏过了身子。
扶微不是不解风qíng的人,很快恍然大悟,顺着他的话头表态,好好好,以后只抱你一个,再也不和旁人亲近了。
丞相挣扎了下,不是然后不是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
她却在他的被褥间悉索,睡姿换来换去都觉得不舒服。肚子好像已经不疼了,可是浑身骨骼酸痛,有种要发热的预感。
自己拿手量了量额头,量不出所以然来。她支着身子叫他,阿叔你瞧我,我好像真要病了。
丞相听了提袍查看,凉凉的手掌覆在她额上,量了半天道:并不觉得有异,陛下哪里不舒服?
手上的温度当然和额上的不一样,她坚持说自己发烧了,不信你同我碰一下,用那儿。
细细的手指直指他的前额,她的那点弯弯绕,不说他也知道。这一碰,不知道后面会碰出多少恐怖的事来,所以还是拒绝的好。丞相摇头,臣今日也头昏脑胀
是因为我来了么?她伏在枕上说,以后恐怕经常要头昏脑胀了,这里是我家,得了空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她不和他见外,占山为王的事也gān惯了,只是丞相不知道自己的府邸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家,对于她的常回来看看,表现得并不十分热qíng。
陛下,这是臣的家,不是你的。你家在禁中,偶尔来舍下做客还犹可,常来就不太好了。
她完全不为所动,哪里有我的燕夫人,哪里就是我的家。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丞相表示听上去很不受用,臣也算两朝元老了,陛下开蒙起便给陛下授课,陛下对我,就不能给予起码的尊重吗?
有什么可尊重的。她嘟囔了声,我爱重你,就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丞相觉得谈话不该再继续下去了,他站了一会儿,掖袖问:陛下的肚子已经不痛了吧?不痛就该回宫了。
她知道他想撵她走,可既然出来了,今夜就不打算回去了。她闭着眼睛摇摇头,还是隐隐作痛,阿叔的姜茶没有起大作用。我来时很难受,路上还吐了两回,再叫我挪地方,恐怕我是站不起来了。伸手拽拽他的大带,今夜我同你睡吧。
丞相断然拒绝,臣不能从命。
扶微翻了个身,抬起一手盖在眼睛上,惆怅道:你哪里都好,就是食古不化不好。同我睡怎么了?灵均那晚不是好好离开东宫了嘛。皇后与朕睡一睡,夫人再与朕睡一睡,朕就有种坐享齐人之福的感觉。她肖想着,哈哈笑了两声,再说又不是头一回,上次阿叔夜宿章德殿,抱着我睡了一整夜,睡得很是香甜呢,今天怎么不能?阿叔,你和柴桑翁主一头睡过吗?你们两个相爱,到了什么程度?我知道翁主已经不在了,往后我就代她喜欢你吧,反正大家都姓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说的是大实话,像丞相这样的人才,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她倒不介意他在感qíng上有过皈依,其实她从连峥的信上也看得出端倪,他和源娢的感qíng从未到达那样深的阶段,即便如此,丞相也为她守节到今天,可见从感qíng上来说,他的纯质令人叹为观止。
借着烛火看他,他低垂着眉眼,看不出有任何喜怒,然而心里早就五味杂陈了吧!
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终有弱水替沧海,阿叔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光棍不能打一辈子,想通了就从了我,心甘qíng愿同我一起生皇嗣吧。
这语气简直就像在谈买卖,丞相对她的执着表示宾服,陛下说的对,终有弱水替沧海。陛下的一生辉煌灿烂,慢慢会遇见很多品貌双全的才俊,现在吊死在臣这棵老歪脖子树上,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打量他,隔了很久才道:阿叔以为我有未来吗?辉煌的一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听我的声音,现在或许还能混淆,再过两年怎么办?身形能掩藏,声音上不得妆,很快便会有人怀疑我的身份,然后诸侯群起而攻之。我会被他们从皇位上赶下来,甚至连活命都难
所以要集权,只有自己大权在握时,才不会有人敢开口来验她的身。说到底她只是个为了活命用尽所有力气的可怜人,她的挣扎,他视而不见罢了。
谈得那么深,好像气氛过于凝重了。她顿下来,解嘲式的摇了摇袖子,我还病着呢,做什么要说那许多。在禁中一点都不好,肚子痛也不能让人知道还是自己家里好,在你面前用不着装,所以我和阿叔在一起最觉轻松。
真的轻松吗?你算计我的时候,我也在小心翼翼提防你。他们两个人,只要各自身在其位,就永远不能真正轻松,必要有个人彻底放弃,才能够和睦相处。
她似乎是累了,蜷身侧躺着,脸上血色不大好,略微张着的唇,淡得看不见颜色。一个女孩子,偏要学得男人一样刚qiáng,可惜没有一副钢筋铁骨,终究还是抵挡不住。
他垂下手,拔了她的玉犀簪,将梁冠摘下来,搁在一边的螺钿柜上。转身要离开时,发现袖子被她牵住了,她闭着眼睛说:我夜里要喝热水,自己不愿意起来,身边又没有侍御跟着,只好劳动阿叔了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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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信奉一点,有些感qíng是可以睡出来的,虽然不一定要照着避火图上的内容做,但是身体靠近一点,心就会柔软一点。
然而丞相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今夜不合眼比较安全。他让她躺正,重新为她掖好了被子,臣就在外间处理公务,陛下有事叫一声,臣即刻就来。
公务如山,真是个好借口,既然她当着皇帝,一切自然以朝政为先。
她松开了手,一唤你便进来?
他道是,向她做了一揖,却行退出内寝。
隔着一架屏风,那里有个长案,红与黑妆点了大块的菱形花纹,一盏金羊行灯放在案头上,另一边是累累简牍,占据了长案的一大半。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工作。她五日一视朝,朝堂上桩桩件件都是jīng粹,臣僚们照着笏板上的记录念出来,听上去条理清晰,简洁明朗。可是她不知道,无数细枝末节都由他修剪了,否则这如山的简牍,压也压得垮她。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的少帝就处在这样的阶段。虽然有点讨人嫌,但不可否认,在那jīnggān外露的表象下,至少还有一点点令人喜爱的部分。丞相揉揉太阳xué,坐久了腰酸,偏身换个姿势,锦衣与重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批完十卷扔下笔,靠着凭几打个盹,抬手撑腮,回想起她先前的无赖样,忽然就睡意全无了。
那根经历过水深火热的食指,被丞相像立旗杆一样立在那里,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说实话现在面对这根手指,都有种难以表述的古怪感觉,被舔过之后,就觉得它不再是自己的了。
灯火跳动,指尖的纹理在晦明晦暗的光线中扭曲,逐渐生出了鼻子眉眼,冲他笑得得意。他悚然发现那张脸是少帝的脸,不敢再多想,顺手就把食指cha进了旁边的青玉水丞里。
第27章
这一夜,果然还是不安稳的一夜。
丞相也有犯困的时候,chuáng被人霸占了,没计奈何只好在案后的重席上凑合。推开凭几换了个隐囊,还好天气并不凉,夜里没有衾被也不感到冷。
他睡得迷迷糊糊,因为里间有个天下第一的病人,只能囫囵合一会儿眼。将要入梦时听见幽幽的声气传来:阿叔阿如,我渴了。
丞相忙起来,晕头转向去桌旁倒水。水是温在暖壶里的,即便到了后半夜,入口也刚好。他捧着杯子跌跌撞撞过来,蹲在chuáng前往上举,陛下,喝水。
chuáng上的人支起身来接,手指有意无意挠了下他的手背,他一激灵,困意顿时减少了大半。
我做了个噩梦。她轻轻说,半边脸贴在chuáng帮上,那种孤伶伶的,幼小而可怜的样子,叫人心头老大的不忍。
丞相是个不懂温柔体贴为何物的人,闻言嗯了声,知道是梦就没什么可怕的,多喝水,好好睡。
扶微有点失望,照理不是应该问做了什么梦,然后安慰她我在你身边的吗?亏她花了那么大的自制力半夜醒来,自己都有些晕,难道他还没糊涂?是谁说半夜里脑子最不好使的?是建业!她早就应该想到,他说的是他自己,按在丞相身上根本不管用。
她咬了咬牙,转过脸低声啜泣。等了半天,他总算想起来问她怎么了,她用委屈的语调说:我梦见我阿母了,她抱着我哭,说自己这一生太过不幸。没想到余下一个女儿当了皇帝,可惜也同她一样,婚姻上坎坷。
丞相听后半晌没说话。先帝楼夫人确实可哀,出身小门小户,走在路上被当时的丞相曹煊相中,送进了禁廷。十七岁服侍君王,十八岁有孕,十九岁生下少帝,二十岁便被迫自尽。禁中的四年得过宠,但并不是张扬的个xing,安静地来,安静地去,除了一个孩子,这世上找不到任何她来过的痕迹。
作古的一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以前他一直以为少帝的脾气像她母亲,直到最近她亮出了獠牙,他才意识到,其实她就是另一个先帝。有深谋,有远虑,图谋的时候百样俱好,绝qíng的时候也毫不犹豫。
可是丞相还是不解,陛下不是已经不记得楼夫人了吗?
扶微的假泣又被他打断了,你会忘记自己的母亲吗?虽然我不记得她的长相,可是我知道那就是我母亲。总之我阿母抱着我哭了,她说我婚事不顺,十分心疼我。
丞相蹲得腿发麻,站起身道:那么陛下自己觉得呢?
她不答,反问他,我要和别人成亲了,你不难过吗?虽然看上去像一场闹剧,果然要成事还是可以的。灵均十四岁了,我瞧他体格不错,身手也很好如果我和他做真夫妻,你怎么办呢?
丞相轻蹙着眉,低垂着眼,眼睫的yīn影停在颧骨上,那眸子云山雾罩,叫人看不透彻。
大婚将至,于他来说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要归政了,他得想想怎么留住手里的大权。权臣么,古往今来都没有好下场,尤其他这种辅过政的,即便活着的时候得善终,说不定将来皇帝的哪根筋被挑动了,扒开棺材鞭他的尸也不是没可能。当然身后事他是顾不上了,他的目标是活到八十岁。眼下人生路走了不到半程,大权旁落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他不愿意发生的。
其实她的婚事无法回避,必须要完成。平常人可以光棍打到三十岁,皇帝不能。他培养灵均是他未雨绸缪,十多年前种下的树,到今天总算可以砍下来打家具了,他肩头的担子又轻了一半,这样不是很好吗?可是淡淡的怅惘萦绕心头,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陛下成婚,臣就可告慰先帝了。这个答案很令自己满意。
骗人。她低低哂笑,从肘间抬起头来,眼里有细碎的金芒,其实阿叔对我何尝没有感qíng,只不过被权力遮住了眼,视我为仇敌,而非亲人罢了。
你和诸侯王都一样,扶微心里轻声说。她没有忘记丞相的爵位本就是侯,长策侯。万全之计,长久之策,文帝赠了他一个极端贴切的封号。她曾经怨恨阿翁给她留下这么大的麻烦,但转念一想,没有他还有别人,如果是个野心勃勃的亲叔叔,她倒真没地方下嘴了。
还好他年轻,俊朗,没有成婚。这哪里是什么摄政大臣,分明是提前定了个好夫婿。
丞相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听了她的话,不管心里认不认同,口头上只能打太极。
他揖起手道:陛下是睡迷了罢?臣与陛下一条心,过去是,将来也一定是。
她哧地一笑,永结同心么?这倒不错,我也正有此意呢。可惜今日身上不便,否则和夫人dòng房也无不可。她看着他,眼风如钩,你不知道,我整日肖想你,委实忍得煎熬。
言语上占便宜,是她的小qíng趣。放狠话么,谁不会呢。丞相因为夜深了,脑子有点懵,也没细想,脱口道:别怪臣没有提醒陛下,造孽太多,将来可是要还的。
扶微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等理清了头绪,顿时打了jī血似的,坐起身道:真的么?不要等将来了,现在便还吧!
半夜的少帝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果真这夜有毒,还是他上了年纪,开始心猿意马?
丞相糊里糊涂闹不清原委,平时他不是这样的,这些年大事小qíng不断,从没有一件让他如此迷茫过。案头灯火葳蕤,照得人眼发花。她侧身对着光源,他努力乜起眼分辨,才发现她胸前微隆,居然有了一种叫做曲线的东西。
他一惊,陛下不该把缚带解下来。
可是我勒得喘不上来气了。她哀致道,好像勒得越紧,流的血就越多。我全身的血都给控下去了,这样会死的。她边说边扭身,本想摆个诱惑的姿势彻底打破丞相的心防,谁知一掀锦衾,被褥上红了那么一大片,顿时就绿了脸。
啊!她霎着眼睛看他,漏出来了?
丞相表现得居然像个行家里手,不急不躁点评:没有及时更换。
于是所有香艳绮丽的设想,像博山炉里的轻烟一样,一瞬都消散了,剩下的是挥之不去的浓稠的láng狈感。不过十年皇帝不是白gān的,扶微不像其他姑娘遇事慌乱,她端庄优雅地直起身,对他笑了笑,朕少陪,相父自便吧。在他的注视里,穿着被血染红的绸裤,慢吞吞走向屏风后。
所以尴尬的变成丞相了,他看着一片láng藉的被褥,又不好叫人拿去清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也有点手足无措。
少帝的声音传过来:相父别管,我自己会收拾。
丞相才想起来她不能用凉水,匆匆走出门,半夜的相府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风灯下一排缇骑,钉子似的伫立着。
家丞自然不敢睡,一直在廊子那头等候传唤。见丞相出来了,忙迎上前问:君侯有何吩咐么?
丞相勉力表现得淡然,打热水来。
家丞应诺,百忙之中抽空,别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半夜里要热水看来丞相是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了。虽然他知道家主的为人,但鉴于外界关于他和少帝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听多了不信也信了。况且先前看见的那些,两者清白才怪!家丞缩着脖子感叹,家主二十八岁还未婚配,原来确实有这方面的难言之隐啊。所以和锦衣侯的关系又是怎么样?好像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家丞一溜小跑去办了,丞相复想了想,再备一chuánggān净被褥。
这回家丞的诺从廊庑这头蔓延到了那头,脚下速度之快,生平仅见。
他也知道,以后在这府里恐怕是抬不起头来了。迷蒙的夜色,暧昧不明的种种,他真是沾上大麻烦了。
丞相叹了口气,进内卧开柜门,找了套中衣出来,陛下把衣裳换了吧。
一只纤细白净的手从屏风后面怯怯伸出来,相父真乃国之栋梁。
这回不叫他阿如了,自己也知道害臊了吧?丞相沉着嘴角,将衣裳塞进她手里。回过身,站在室内满心茫然,被褥和中衣乱七八糟,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檐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仆役抬热水来了。他忙把衾被盖起来,指派他们放在门外,然后打上一盆送进去,陛下,可要清洗?
屏风后半天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呜咽的声音:相父不愧是朕倚重的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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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了然了,看来这份打击不轻,少帝自知颜面扫地,终于坚持不住了。
陛下不必自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陛下初通人事,暂且不熟练,将来日子久了,自然就不会出错了。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把被褥卷起来放到一边,另换了gān净的给她铺上,然后朝屏风方向长揖行礼,慢慢退到了外间。
忙了半夜,丞相觉得有点体力不支,倒不光指身体上的,jīng神上的折磨也很累人。他们君臣现在的处境,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说qíng深,她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扳倒他;说对立,连这么丢脸的事都要和他共享,他已经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这种辛辣呛眼的关系了。
抚抚额,转身拿起一卷简牍来,随意看了眼,发现参奏的居然是荆王佣兵,燕氏暗中提供兵械甲胄。这样的奏报非同小可,展开后查阅卷尾署名,奇怪是从民间来,究竟是谁上疏,并没有写明。
大殷是如此,帝王为广开言路,并不限制只许官员奏事。民间来的奏简也需一一筛查,如此百姓疾苦可上达天听,皇帝才好切实了解自己治下的民qíng。不过这种不具名的东西,本身就有诋毁的嫌疑,完全可以压下不报。他将竹简卷起来,搁在了驳议的案几上。
无风不起làng么,他趺坐下来,对着烛火沉思。他多年不和燕氏有往来,也是怕一旦失势,连累阖家。可是他的防微杜渐,架不住旁人的别有用心,燕氏若出变故,他自然也难逃其咎看来有人忍不住,终于要对他下手了。
他转过头,望向那轻纱壁缦的内寝,眼里一片荒寒。天下谁容不得他?也许是诸侯,也许就是屏风后的人。如今天下势力三分,任何两方联手,都有可能使朝政倾斜,她甘愿冒这个险吗?
铺地的毛毡发出细碎的声响,一个身影在幔后探了下头,阿叔?
她对他的称呼可以随境况自由改变,yù轻薄时叫他阿如,表亲厚时叫他阿叔,树立威严时则叫他相父。
他立起来相迎,她穿着他的中衣,平时看上去已经有大人模样,但当他的衣裳加在她身上时,才惊觉彼此身形天差地别。袖子很长,垂手几乎到她膝盖。库管卷了好几圈,可惜缎子太滑,走了两步就垂委在脚下。她只好用手提着,一步一蹭地到他面前,行动稚弱,脸上一片天真烂漫。
今日给阿叔添麻烦了,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他报以微笑,臣说过,陛下是没有经验,料想别的姑娘头几回也是这样的吧,时候长了就好了。
她颊上一点酡红慢慢升起来,低着头,脚尖在席上漫挫,让别人看见,我大概要羞死了,可是在阿叔跟前,我心里还是很坦然的。第一次也是和阿叔一起么,你见惯了,应当不会笑话我吧?
她仰起脸,眼睛像星月一样明亮。他低头看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不会,天下可笑的事多了,陛下之事是人之常qíng,没什么值得臣笑的。
她是个机敏的人,他的这点风chuī糙动早就发现了。他退后半步,她就前进一步,阿叔怕我么?
丞相似笑非笑,臣对陛下只有敬畏,无所谓怕。
真的?她笑得极温婉,仿佛把过去十五年积攒的甜美都用在了今夜,我知道阿叔其实一点都不怕我,我敢放肆,不过是仗着阿叔对我的宠爱。
宠爱这词真是想多了,但丞相不能否认,否认了就是不给面子,说不定天子一怒,血流两步。他唯有叹息:陛下,以往你我君臣,相处得不是很好吗?臣愿以后常如此,陛下信臣用臣,臣为社稷肝脑涂地,臣与陛下各安天命,各生欢喜。
她没愿意细听,嘟囔了句:兜兜绕绕,不就是想让我放过你么。可惜得很,自我打定主意那天起,我就没想过放弃。阿叔应当知道我的为人,我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就算哪天驾崩,喜欢的东西也要带上随葬。话说得太明白,显得我不矜持,有时候我都怀疑,阿叔一再推辞,可是很享受我这样的纠缠?
这是哪儿和哪儿!在这之前丞相想好不退缩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用得着怕她吗?尊严和脸面不容他退缩,想起刚才那份匿名的简牍,心里更是疙瘩起来。然而就像一个注定要输的人,无论如何翻不得身一样,她一出现,他就已经败了。
外面弦月早没有了踪影,他拱手道:天快要亮了,陛下再去睡一会儿吧。臣给你换了新的被褥,huáng门令那里也得去传个令,命他回宫为陛下准备替换的衣裳。
可是我觉得阿叔的衣裳,我穿正合适。她抖了抖衣袖,拗出个婀娜的舞姿来,阿叔瞧,像不像上次那个跳《chūn莺啭》的胡女?
他心里烦躁,只想早早打发她,胡女不过是个玩意儿,怎可和九五之尊相提并论?陛下你去睡吧,臣风烛残年,实在经不得整夜耗。天亮还有刺杀案牵扯出来的人要审,就当陛下怜恤老臣,容臣合会儿眼吧。
她似乎不高兴了,板着脸看他,我难得来一次,你就这样不耐烦我?天亮准你休沐,可好?忽然软化,温言细语靠过来,日里人多,我要装帝王样子。现在没有外人,阿叔还不准我撒娇么?
她这一撒娇,便撒进了他怀里。丞相打算推开她,她却两手一扣,紧紧把他的腰扣住了。
烈郎怕不怕缠女?她嬉皮笑脸,尤其还是做皇帝的缠女,阿叔你好福气哟。
丞相是彻底溃败了,悲壮地扭过头喃喃:罪过、罪过臣对不住文皇帝,对不住先帝。
有什么对不住的,不过被她抱了一下,一副背叛了家国的样子,何至于!不过她眼下心qíng极好,片刻的温存,就算抢来的也够她消受了。天快亮了,天亮后各有各的立场,她就再不能这么放肆了。有时候当皇帝也当得她厌恶,如果能做他的夫人就好了,持持家,生生孩子只可惜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没有那么容易罢手。她和他都一样。
天边终于渐渐泛白,温柔乡里虽缱倦,该去的还是不能留恋。
她在朝阳里着好冠服,佩上授带,huáng门匍匐在脚下为她整理金钩玉环,她转过头对他轻笑,昨夜多谢相父看顾,我的身体已经无恙了。相父一夜辛苦,今日便歇一歇,由御史大夫和上官侍中代劳吧!韩嫣一案要彻查,但我也有些怕,唯恐牵连太多,动摇大殷根基。请相父代我审度,万事还是以平衡为主。太后她微顿了下,永安宫的宫门封得太久,朕实不忍。再有月余就是立后大典,我不希望到那时太后还在禁足,因此一切都倚仗相父了。
原来是在这里候着他呢,为提拔上官照,真是用心良苦。丞相俯身揖手,敬诺。
她不再逗留,负手昂然出门。丞相送至木阶下,她临上车时在他手上轻轻一按,那举止,真像御幸过后辞别爱妃的模样。
丞相垂着眼,始终没有抬头。
送走御驾回到卧房,chuáng褥间她后来也曾稍作停留,隐约还散发着蘼芜香。丞相吁了口气,在chuáng沿坐下来,正想抻抻筋骨,忽然见素洁的枕席间有一截红色丝带蜿蜒而出。是什么?他伸手去拽,慢慢牵出个朱红色的物件,展开一看,娇俏宛然,是她的抱腹①。
天底下论大胆,除了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孩子的心,真是固执又残忍。
外间传来长史的声音,沉沉奏报:君侯,荆国门下议曹史求见。
丞相轻轻哼笑,将抱腹收进袖袋,起身出门,传。
第28章
郡国的门下议曹史,是个主谋议的小官,来面见丞相的目的很简单,一为代荆王拜访,二为向丞相讨教,近来各方盛传荆王与武陵案有牵连,荆王实属冤枉,应当如何处置,才能令陛下不生嫌隙。
丞相的回答很官方,行端坐正,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语。陛下是明君,朝中也在严办此案,当真没有牵扯,绝不会冤枉大王的。
门下议曹史还是忡忡的样子,家主也说了,并不担心那些毁谤。然陛下毕竟年轻,恐听信谗言,伤了骨ròuqíng分。家主远在荆州,无诏不得入京,近些时候坐卧不宁,实在难以自处。大王常忆往昔,向仆再三说过,当年与君侯同在一处习学练武,兄弟qíng深,不分彼此。只可惜近年来君侯要务缠身,家主在郡国也是一刻不得清闲,因此彼此日渐疏远,令家主很是伤怀。今日派遣仆入京畿,特与君侯请安,另奉上家主区区心意,还请君侯笑纳。
兄弟qíng深,实在是不敢当。丞相看完荆王的手书,重新卷起来,放在了面前的漆案上。
他是茹美人带进宫的遗腹子,虽然文帝宠爱,但对于正统的皇子来说,简直就是取笑的最佳对象。舍儿、假子,那些蔑称他从来不敢忘。现如今有求于人了,谈什么兄弟qíng深,换做以前,他们可从来不屑于同他称兄道弟。
世态炎凉啊,人就是这么现实,他在高位上坐久了,各式各样的面孔看得太多,连笑都觉得làng费力气。
他的手指轻点漆案,笃笃的一声声,敲得人心慌。门下议曹史不安地看向他,半晌才听他幽幽道:君驾可带口信与荆王,若想自证清白,请命朝廷派遣都尉入军中查验即可。孤奉先帝遗命辅政,一进一退都以江山社稷为先,既然荆王如今受非议,私下过从是大忌,还请转告令主,非常时期,一动不如一静为好。
这个时候大摇大摆派遣属官携礼登门拜访,果真是求他相助,还是想利用燕氏和荆王jiāo好的传闻,bī他上同一条船?玩弄政治的人,谁会把最后的救命稻糙jiāo到别人手上?他早就说过,朝堂势力三分,不管是坑是骗还是胁迫,只要大势倾斜,到时候诸侯就会蠢蠢yù动。究竟是协助一个成年的王侯合算?还是辅佐一个羽翼未丰的少帝轻省?两者相比较,丞相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门下议曹史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次来,本就没有打算得到礼遇。燕相如是侯,是丞相,又兼京畿大都督,手上要权有权,要兵有兵。这些年安逸得很,天下谁人敢不敬他三分?想收买,难,花多少金钱才能买得动他?至于谈qíng,他与少帝那些yù说还休的纠葛,荆王殿下是绝对提供不了的。所以最后只剩一招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厢qíng愿地捆绑在一起。丞相不倒,荆国就无恙。万一年轻的少帝再犯一下糊涂,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自发把丞相推远,如此一来,形势岂不对荆王大利?还有那个说燕氏与荆王jiāo好的谣言,不知是从哪位高人口中传出来的,一旦牵扯上丞相的家族,他再袖手旁观,总说不过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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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时候自作聪明是不行的,必须闭口不提燕氏一族,门下议曹史深谙此道,不再孜孜qiáng求了,行了一礼道:君侯的告诫,仆都记下了,返回荆国后自当一字不差转达家主。
丞相点了点头,礼也一并带回去吧,府库窄小,实在填不进东西了,请代孤多谢令主美意。
是啊,少帝立后,聘礼就赠了两万金,相府的库里自然是再也没有空地的了。
门下议曹史讪讪告退,丞相命家丞相送,长史在旁轻声问:燕氏是否果真与荆王有牵扯?
他将荆王的信收入袖中,曼声道:遣人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不管真与不真,务必要撇清关系。这上头翻了船,真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那唯一的一条路是什么,他没有说,但是长史知道,无非是推翻少帝,拥立新君。但是源家嫡系的宗族里有没有少不更事的王子,且王子的父亲要么身故,要么懦弱容易牵制?这么算下来,献王源表的儿子便脱颖而出了。长史半带讶异地望向他,他闲闲调开视线,看那树顶的huáng鹂鸟去了。
还是得入一趟禁中。他想了想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己参奏自己。
于是回去把那封不具名的简牍翻找出来,乘上他的轩车,赶在未正之前,走进了天子寝宫前的三出阙。
穿过深深的门dòng,那头是身着朱胄压刀戍卫的上官侍中。
侍中和中常侍是天子近臣,虽然地位并不算高,但权力不小。也因为天子信任的缘故,历朝历代成为下一任辅政大臣的不在少数。那个上官照,丞相倒不是对他有偏见,只是觉得少帝不该有那样的密友。就她的处境来说,其实同谁都保持距离最好。可是有些事他阻止不了,人活着就有需要,吃穿住行之外对qíng感的宣泄也是必须,少帝没有信得过的人,只有上官照。
上官照自然知道丞相不喜欢他,但他依旧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丞相穿着紫色大科绫罗,束玉带钩,王侯的常服不如上朝时隆重,却雍容华贵令人小觑不得。上官照向他行参礼,他对掖着双手,受得理所当然。
上官侍中没有去审刺杀案么?韩嫣被俘之时,君驾还在昭狱里,因此不解详qíng在所难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问蔡御史就是了,他同孤一道主案到现在,很多细节他都知道。
上官照道是,多谢相国,主公因不忍相国cao劳,才令某暂时代劳。有蔡御史在,某不过打个下手罢了,最后裁决,一切还由相国定夺。
丞相笑得礼贤下士,孤公务甚多,日后有诸位协助,甚好。今日那两个人,审出首尾来了吗?
上官照道:一应都推到赵王源珩身上了,韩嫣从赵国来,韩氏世代又都在赵国扎根,若从这点上分辨,似乎是可信的。
丞相嗯了声,赵王五年前就开始部署,若说韩嫣是受他主使,倒也说得通。言罢眼波一转,笑道,可是君不知道,韩嫣在入宫前,曾与陈留高氏订过亲,而高氏与你上官氏,似乎也有联姻
他看见上官照的面色骤然大变,愈发笑得和软了,主公命君协查,旨在提携君,只是上官氏先前即牵扯在内,难免有瓜田李下的难处,应当避嫌才好。也不再多言,错身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脸愕然的上官照,自己佯佯往乐城殿去了。
宫城宿卫事宜,一般不由一人负责,前面还有个骑都尉斛律普照。自从提拔了这些人,丞相有时便心生感慨,出入宫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这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弄得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少帝那个动不动就找他的毛病,以后恐怕该改了吧。耳目越多,办事越受限制,渐渐帝王变得像个帝王,君与臣的距离也越拉越大。或者一切并非本意,被人督促着,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秋日朗朗,阳光不那么qiáng烈了,御城的午后很惬意温暖。丞相一路行来步履从容,将到宫门上,斛律普照上前叉手,他颔首,陛下何在?
斛律道:正在乐城殿议事。
张太傅在否?
斛律普照不言声,微微点了下头。
那个张仲卿常以心腹自居,在少帝面前道了他不少是非。丞相微叹,恐怕少帝和他的几次纠缠,在太傅眼里都是他不甘寂寞,蓄意蛊惑君心吧。
yù直进殿里是不能够了,围绕皇帝发展出来的禁卫体制逐渐完善,宫闱深深,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他立在门下请骑都尉通禀,转身看远处,煊赫雄伟的庑殿顶连绵不绝铺排开去,将青天都遮了大半。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曾经感叹过那种肃穆和庄严,多年后再看,还如往昔这帝国的中枢,从来不曾是他的家。
斛律普照从宫门上出来,甲胄锵锵,chūn秋正盛的少年郎,举手投足皆是英雄气概。丞相轻笑,少帝真是喜欢重用年轻人,自己这样的年纪不自称老臣,都有点硬往少年堆里凑的感觉了。
斛律普照是敬候斛律安次子,当年其父征讨匈奴战功赫赫,可惜天年不永,三十岁即薨逝了。斛律普照便由先帝亲选入北军,一直在执金吾手下任中垒令,也算是为少帝提前培养的保皇党。
他上前来,十分恭勤谨慎,拱手道:陛下有令,宣丞相觐见。
丞相迈进门槛,面前是宽阔的直道,直道与乐城殿玄墀玉阶相接,尽头有人影立在殿门前,褒衣博带风骨磊落,是少帝。
他一步一步过去,心空如洗。待得看清人面时,她转身入殿中,殿里另有几个臣僚,其中一个蓄着胡子的老头,即便极力摆出平和的表qíng来,依旧生了一张好似卖牛ròu的脸。
廷尉丞魏时行、光禄勋刘寿、尚书仆she孙谟丞相向上参礼,那些下臣便齐齐向他作揖。他笑了笑,今日禁中好不热闹!
少帝随即亦微笑,相父来了,便更热闹了。朕和众臣正商议,皇后册礼在哪处举行为宜。文帝之后是在乐城殿,文帝之前在北宫德阳殿。朕与皇后是少年结发,为显隆重,还是在德阳殿吧,相父以为如何?
丞相道是:礼当的,如此也显出陛下之厚爱,中宫即位之正统。
虚qíng假意,你来我往,朝堂上下惯常如此。他们先前到底谈的什么,当然其后不会再继续了,如果料得不错,无外乎组建光禄寺。如果之前丞相还不将少帝这项举措看在眼里,那么现在倒切实感受到了威胁。她的谋划有条不紊,膀臂随之也会粗壮起来,他再听之任之,只怕某一天真的要被踢出首辅之列了。
臣昨日审吏民上书,接到一份简牍,请陛下御览。他双手呈敬上去,建业来接了,转jiāo到少帝手中。
扶微展开看,只消一眼便知道说的是什么,也未多言,将简牍倒扣在案上,沉声问他,那么以相父之见,应当如何处置呢?
丞相道:臣乞陛下严查,不单燕氏,连同臣一起,jiāo由廷尉府审讯。
他们没头没脑的对话,引得光禄勋与尚书仆she面面相觑。丞相是百官之首,要动不是件简单的事。政权在他手上,没有jiāo接不行,京师周围兵权也在他手上,岂是简简单单送他入狱就能一了百了的。
众臣向上揖手:请陛下三思。
扶微先前的设想,当然不是真要把他投进昭狱。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阿照进去已经脱了一层皮,娇滴滴的心头ròu进去,出来岂不是又得再老十岁?
她一脸漠然,如此要案,奏牍上竟连署名都没有,就是要查证也无处入手。天下仅靠两片嘴唇便致人死地的劣徒太多了,受诬陷者不能自明,致使忠良蒙冤,社稷受挫,朕的治下,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相父是朕股肱,朕信任相父,如信朕躬。故相父不必自咎,也无需彻查,到朕这里,不予批复就是了。
丞相在政事上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他掖手道:燕氏世代居弘农,熙和二年迁至荆楚,是否与荆王毫无往来,臣不敢断定,楚王是否毫无二心,臣亦不敢断言。倒是今早陛下离开臣府邸后,有荆国门下议曹史登门求见,送荆王手书一封他探入袖中摸索,掏出书信牵出缎带,轻轻一扬手,恭请陛下御览。
一团朱红的锦缎从丞相袖中向下飘落,因缎子轻盈,落到地上后自发舒展得四平八稳。众臣定睛一看,钩肩加横档,是女人用的抱腹!抱腹极jīng美,上绣麒麟送子,细密的针脚一眼便叫人看出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物件。
这种东西太熟悉了,家里有了妻房的男人们都知道这物件的妙处。可是闺房里的好东西,当着圣驾的面从丞相袖笼里掉出来,这就不是好玩的了。臣僚们受到了无比大的刺激,个个面露尴尬之色。向上看,只见少帝白皙的脸渐渐红起来,红得几乎和这抱腹的颜色一样,顿了一会儿方咳嗽了声,相父,你的东西掉了。
丞相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快弯下腰捡起来,重又塞回袖中。冲众人拱拱手道:见笑了,诸君就当没看见吧。复将荆王手书jiāo给huáng门令,还是那句话,恭请陛下御览。
扶微捏着缣帛,脑子里一团乱麻。羞愧吗?她的确想挖个地dòng钻下去,可是更多的还是愤怒。
真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东西抖露出来。这是在警告她,奏疏的出处他已经料到了,这次做得太过,触到他的底线了。所以他要给她提个醒,他手里握着她最致命的把柄,如果她识趣,最好不要妄动。
好好好,果然好!扶微忽然难堪得想哭,一腔爱意被扔到了沟渠里,他根本一点都不稀罕。到了紧要关头,可以毫不犹豫将她的xing命拿来当做jiāo换条件,以保全燕氏满门和他的相位。
所以她于他算什么?投怀送抱多次,就像外面的倡优一样吗?他捡起抱腹时的那份轻慢刺伤她的眼,先提她夜宿,再证明自己不好男色,果真滴水不漏。只怪她qíng人眼里出西施,一个恍惚,竟把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本xing忘了。
可是她不能失态,这么多人看着呢。她缓缓吸了口气,将jīng力集中在那封手书上,然而心静不下来,胡乱点了点头道:一切朕都知悉了。相父忠君之心,朕从来不曾怀疑。荆国之事,还需查办
丞相应了声诺,臣yù指派虎贲中郎将霍鼎,并关都尉司马期,暗赴荆楚彻查,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扶微手脚都凉了,额上隐隐洇出一层薄汗来,闭了闭眼,咬着牙道:一切请相父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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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相父定夺这句话太熟悉,她说了整整十年,没想到无论怎样挣扎,最终还是回到原点。她甚至有些怀疑了,过去这段时间的谋划,在他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吧?一切纵容都是因为他知道她的死xué,等她闹得不像样子便点一下,迫使她继续当他的傀儡。
只是可惜,昨晚上她还以为他好欺负,结果一旦涉及政事,他还是那样无坚不摧。她已经不敢去看太傅的眼睛了,想必他对她一定很失望。努力那么久,就是为了不再从她口中听见那句话。结果无用功,她屈服了,连真正的原因都不敢告诉他。
众臣缓缓退出乐城殿,她坐在御案后,紧紧握住了双拳。想动,动不了,就这样一直定定坐着,直到上官照进来看她。
陛下怎么了?他见她脸色不好,犹豫着上前。
扶微摇摇头,无事。可是跪得太久,站起来便踉跄了两步。
上官照忙架住了她,愤然问:可是丞相犯上?
她怎么说呢,什么都说不出口。抓住他的衣襟,无声地颤抖起来。
第29章
人人都知道丞相心怀不轨,从朝政到私下对少帝的倾轧,他的所作所为简直令人不齿到极点。少帝年轻,虽然身处高位,却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六亲无靠,无人为他撑腰,放在民间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做了皇帝又怎样,不过是穿金戴银的叫花子罢了。他的那点祖业目下还够丞相消耗,等哪天再无剩余了,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上官照义愤填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陛下发句话,臣便去杀了那jian相。
扶微慢慢摇头,很久才缓过劲来,只是铁青了脸,不愿意说话。
定是哪里弄错了,否则怎么败得那么难看?她冷静下来仔细想,败在自己太急进。以为主动示好他至少会动容,却忘了他是踏着曹煊和李季的尸骨走到今天的,仅凭那点儿女qíng长想拿下他,简直异想天开。然而那个抱腹实在令她颜面扫地。没有人了解内qíng,可是你知我知,在他眼里依然是个笑话。笑话还要继续当下去么?自然不。她挺起了脊梁,就是死,也再不会向他屈服了。
上官照扶他回燕寝1,帝王的寝殿华美威严,长幔围绕的寝台上铺了一层绨锦,四角以琥珀镇压着。少帝登上去,和衣躺下,苍白的脸在艳丽织物的映衬下,更显得凄凉。他闭着眼,无声无息,上官照恍惚记得,七年前也曾见过他这个样子。那时他初学骑she,有一匹自己非常喜欢的小矮马。可是他控马不娴熟,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丞相得知后二话不说便要把马杀了。
君体乃国体,损之,天下万民之大噩也。他甚至不需要向少帝回禀,自作主张就处置了。少帝那时候还幼小,哭着求他留下小马,越是哭,丞相的脸色便越yīn沉,为君者不可玩物丧志,沉溺便有软肋,请陛下铭记。后来少帝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着看马被牵走,那时脸上的神色也像现在一样。
陛下,记得臣和你说过的话吗?他轻声问。
寝台上的人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哭也无用是吗?天底下最奢侈的就是眼泪,我记得。
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不应当为他的冒犯难过,当振作起来,一举击溃他。
扶微点了点头,可是他不知道,她并不讨厌丞相,正因为不讨厌,才会感觉分外伤心。
她侧过身子睁开眼,阿照,我很灰心,可能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我想中兴大殷,可是我能力太弱,集不了权,平定不了诸侯,连这朝堂上,仍旧还在受制于人。
上官照蹲踞下来,与寝台同高,那么陛下害怕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害怕,明日的视朝,我不想去了。
就因为燕相如,让太傅、魏丞还有孙仆she失望吗?他伸过手去,在少帝手背上压了下,我认识的陛下不是这样的,什么都不用怕,臣在陛下身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扶微心里慢慢暖和起来,长吁一口气道:多谢你,还好你和普照在两个照,比行灯还要亮,让我觉得脚下不那么暗了。
她笑起来,上官照也同她一起笑,自小培养起来的友谊,比任何东西都要坚固。
睡一会儿。他柔声说,臣看陛下jīng神很不好,想是圣躬还未大安吧。日后病了再也不要去丞相府上了,他与陛下不是一条心,臣怕他会暗害了陛下。
她凄恻牵了下唇角,在他还未找到人取代我之前,不会的。我若死了,谁来当他的傀儡?他如今手上权太大,各处奏疏都有他掌管,丞相领尚书事,大大的不应该。明日她重又闭上眼喃喃,明日朝堂上,我要触一触他的逆鳞。尚书台不能被他架空,否则这大殷江山,真的要姓燕了。
陛下不待大婚后再行事么?
她缄默,半晌才道:不论皇后立不立,朕十六岁亲政是大势所趋。皇后的位置不过是种态度,让他安心罢了。若不是还需借住他平衡列侯,我早就容他不得了。既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且再等等,等我替换了卫尉和执金吾,我便再也不用怕他了。但这条路究竟要走多久,她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往前看,其实迷迷蒙蒙仍旧没有方向,但希望不灭,总还有机会。
上官照为少帝盖上锦衾,从内寝退了出来。
青琐丹墀下,斛律普照正在巡守,见他下来忙迎了上去,陛下如何?
他说不碍,气不顺罢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丞相出禁中了?
斛律普照道:应当上明光殿,命尚书台拟诏传令去了。
因先前他在三出阙戍卫,其实乐城殿里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直到章德殿huáng门令来找他,他才匆匆赶入内殿来,见到的是失神的少帝,和吓得呆若木jī的侍御们。
他同斛律询问经过,斛律普照道:丞相入殿谒见一切如常,当时另几位大人也都在场,殿上未起争执,政见也没有分歧。我悄悄打听过,据说丞相接了一份匿名参奏燕氏与荆王勾结的奏疏,直接面呈了陛下,陛下御览后并未责令深查,反倒是丞相自请收押昭狱,被陛下断然否决了。他想了想,复又道,这期间还有一个笑话,据说丞相呈荆王手书时,不慎将袖子里的抱腹带出来了,在场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抱腹?上官照讶然问,女人用的小衣?
斛律颔首,面有尴尬之色,君前失仪,没想到丞相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低级错误丞相自然不会犯,那么这个抱腹,大约就是此次事件的真正诱因吧。
外间对丞相和少帝关系的揣测,有千百样版本,有说他们水火不容的,有说丞相渔色少帝的。当然也不乏少帝取悦丞相之类的言论,更有甚者将丞相、少帝及皇后三者搅合在一处,谱写出一出离奇的人伦惨剧,听多了简直要叫人做恶梦。如今事坏在抱腹上,什么人会用抱腹,自然是女人。皇后既是丞相养女又是女人难道那个禽shòu不如的燕相如侮rǔ皇后,借此刺激少帝吗?
上官照要被自己的想象吓倒了,虽然推测过于大胆,但除了这个,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国母遭yín,连将来的皇统都有可能被混淆,少帝若不崩溃还待何时?
他扣住了斛律普照的腕子,关于皇后,你知道多少?
斛律被他吓了一跳,迟疑道:只知是故右京辅都尉聂韫的遗孤,聂韫在陈关之战中捐躯,后来丞相便收养了聂氏姐弟。聂皇后受诏册立中宫,丞相上疏奏请封聂韫为秺侯,上已准了。
聂韫上官照凝眉沉吟,中宫并不居于丞相府,燕相另置府邸收养,岂不多此一举吗?
他没有再往下说,看来是应当探一探的,如果能够拿住jian相的把柄,那么于少帝来说也是一线生机。
御城周围有很多景色宜人的地方,比如chūn生叶,比如月半里。丞相用以安置皇后的宅邸建在月半里,那是个丘壑玲珑的所在,凤尾森森遮天蔽日,皇后宅就在竹林最深处。夜间探访,需经过很长一条直道,前半截当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到了距离宅邸略近的后半程,隐约才见林间风灯摇曳。再往前豁然开朗,门楣下宫灯高悬,没有匾额,没有阀阅,甚至连一个守卫的缇骑都没有,实在和受封后的熏灼出入甚大。
不能走进光亮处,必须绕开前门。他兜了个圈子,打算从边门处的女墙上翻过去,正要潜往墙脚,忽然听见马蹄笃笃由远及近,一辆轩车从直道上过来,蓬盖两腋吊着铜灯,灯光照亮车上贵人的脸,正是丞相。车到门前停下来,门里家丞深深行礼,连一句询问都没有,直接将人迎了进去。
真是轻车熟路呵,远观的人心里怒火升腾。本想摸清了地形就走的,没想到恰好撞上,那就务必要进去掌个眼了。
皇后宅的规制并不高,轻轻一跃便过了墙头。落地后四下打量,唯一的感觉便是空。奇怪竟连一个仆婢都不见走动,这位皇后平时的生活有多清苦,就算是个禁脔,也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吧!
他心里对丞相的唾弃又多了几分,只是一路未见到他,不知他究竟在哪里。
要见真佛,还得去正寝,受了册封的中宫目下未入禁中,但他yù图偷窥已属大不敬。然而为了少帝,一切都是值得的。
翻墙入室,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一般宅邸的格局大同小异,要找到正寝也很容易。那间灯火正盛的想必就是了吧,他甚至看得见偶尔走过的,投在窗户纸上的狭长的身影。
没人戍守,再好不过。他潜过去,背贴着墙皮停在窗下,隐隐听见一声老师,然后是丞相的声音,平静无波地说着:皇后掌六玺
可惜听不真切,有嗡嗡的回声,好像是孩子玩的那种带哨的风车,一刻不停地在转动。
他向上看,估测了一下到窗台和窗框测沿的距离。微微偏过身,试图藏于两窗之间的砖墙前。丞相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知道室内比室外明亮时,室内人是看不见外面动静的。他又往前凑了一些,耳朵几乎贴到直棂窗的fèng隙忽然嗖地一声如利剑破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上臂便一阵剧痛。他心知不妙,腾身几个起落翻出宅院,借着夜色掩护,没入了昏昏的竹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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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议,尚书台yù综理政务的提议由尚书仆she提出,提得极尽委婉之能事,和风细雨地陈奏着:自仁孝皇帝起,国之大小奏疏皆由尚书台审阅。后少主即位,无力亲任台官,便由三位辅政大臣代为疏理。国之要务如山,当初尚且有罪人李季、曹煊协同,元佑五年chūn此二人伏诛,重压便落在丞相一人身上,至今已五年有余了。尚书仆she那张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敬意,向丞相拱了拱手道,相国这些年委实太过辛苦了,重大政事的谋议决策,无一样不需相国cao劳。我等台官只问诏书起拟,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尸位素餐,qíng何以堪?盖前朝多幼君弱主,尚书台为外戚、宦官左右者不胜枚举。然我朝少君有为,且无寺人外家把持,尚书台愿为丞相分忧,肯请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层làng,这样昭彰的收权,虽然是由尚书仆she提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少帝的意思。既然公然在朝上奏议,肯定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了。
众臣都望向丞相,跽坐于首席的丞相抬眼直视少帝,执起笏板一字一句道:臣附议。然尚书台群龙无首,尚书令一职至今悬空,臣举荐侍曹尚书刘赏,望陛下准臣奏议。
所以兜兜转转,球又踢了回来。侍曹尚书主丞相御史事,本就和三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退居一人顶替,绕了个大圈子,ròu还在锅里。
御座上的少帝脸色不豫,抿紧嘴唇半晌没有开口,御史大夫与太尉却直身向上执礼,相国所奏刘赏此人,行事缜密,大节大义,臣等附议。
所以这个时候丞相的朋党便都浮出水面了,扶微看着堂上半数臣僚一片附和之声,其中三公九卿不在少数。数十年的经营,果真不是玩笑的。她注视着丞相,眼里是冷冷的光,然而话不能说绝,毕竟大权还未收回来,万万不能再吃急进的亏。
尚书仆she陈奏之事,既然相父附议,朕便准了。尚书台既出诏令,又出政令,台官位卑而权重,尚书令一职,须选拔gān练之士充任,因此人选定夺暂且不宜cao之过急。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软下来,对丞相微微笑道,相父保举之人,朕一定着重考虑,三公也可至明光殿,届时朕与诸君再议不迟。转头问常侍郎可还有奏牍,常侍郎道没有了,她轻轻拍了下金漆凭几,那今日朝会便到此为止罢,散朝。
再不蹉跎,起身便往御辇行去。
还好,总算把综理政务的职权讨出来了,今日也算没有白忙活。先前孙谟提议的时候,她确实捏了一把汗,唯恐丞相揽权,不肯松手。后来才想明白,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大婚将至,皇帝亲政在所难免,他若是没有一点表示,各路诸侯便有借口讨伐他。当然这点让步,也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此后她再想从他那里分一杯羹,恐怕是极艰难的了。
她靠在雕花龙首上,舆顶的华盖飘飘,遮住了当空的太阳。她偏过头看了上官照一眼,阿照。
上官照抬头向她一笑,臣恭喜陛下。
扶微的唇勾起来,垂下手去,同他轻轻握了一下。
她回到东宫,知道三公九卿会去明光殿侯她,她却并没有打算出面。让他们去等着好了,这些年来她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活动的天子印玺,他们需要时她就得出现,凭什么?
她在帐幄里坐着,难得有闲心翻看起闲书来,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建业回禀,说丞相来谒见主公了。
想必还不死心吧!她放下卷轴起身,拂了拂衣襟走出路寝2。他在乐城殿里,背身向内而立,并没有摆出迎接她的姿态。她脚下微缓了缓,那风流的身段,即便只是背影也直叩心门。可是他寡qíng,成不了qíng人便成死敌,这就是他们的路。
她迈进殿门,淡声问:相父怎不返回官署?
丞相转过身来,一双骄矜的眼睛,行止却很弘雅,臣是来结韩嫣案的。从袖中掏出简牍呈上去,韩嫣已画押,称自己是受赵王源珩指使,与他人无尤。
扶微有些惊讶,明知道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他现在匆匆结案,想必有他的目的。可是他不说,她难以猜透。她疑惑地打量他,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她身后的上官照身上。
侍中今日气色不佳。他啧啧道,请问侍中,昨夜在哪处高乐?
上官照不卑不亢,拱手道:某夜巡宫城,直至天亮方才稍歇。
他哦了声,寡淡地轻笑,侍中真是辛苦,天亮方歇息,此刻却又随侍陛下左右,长此以往,怕身上受不住吧!好在练武之人,身板结实边说着,边将手扣在他臂上,若非如此,如何保陛下万无一失,可是么?
分明那么和煦的话,手上却使了极大的力。上官照知道他是武将出身,当初领京畿军务,戎马倥偬少年有为。后来转而摄理政务,身份也是高高在上不容攀摘,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和他jiāo手。然而从他现在的臂力上来看,他的修为没有荒废,伤口经他一握,立刻入骨三分,痛得他几乎要虚脱。他咬牙挺住,感觉血从袖笼里汩汩流下来,幸好有甲胄束缚,不至于滴落到地上。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他勉qiáng笑了笑,相国谬赞了,某忠君之心昭昭如日月,这点皮ròu上的消耗,算得了什么。
丞相笑意更盛,眉目顾盼,令人惊艳丛生。
甚好,孤最欣赏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复又不怀好意地在原处拍了两下,若有用得上孤的地方,孤的大门,随时向侍中敞开。
他这回真是大笑而出了,扶微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涌激dàng,却完全不知道事qíng从何而起。丞相走了,她纳罕蹙起眉,他此来究竟是什么目的?边说边回头,才发现上官照脸色苍白,鬓发都被冷汗浸湿了。她大惊,怎么了
话没说完,他就瘫倒下来,没有了知觉。
第30章
众人大惊,扶微几乎吓得手足无措,还是斛律普照进来,连拖带抱将他送进了侧殿的长榻上。
大家不知他究竟哪里出了纰漏,唯恐甲胄太重压迫到他,急急忙忙将他的兜鍪和披膊解下来。待那些铁甲都卸完了,才发现他的朱色直裾已经被血染成黑色了。
扶微的脑子里乱得嗡嗡响,不停回头追问建业,侍医来了没有。建业站在门上往远处看,终于见直道上跑得衣帽不整的太医院属官,大喊道:来了、来了排开众人,将侍医送到了病榻前。
看来伤得不轻,衣裳是不能脱了,便请金剪把袖子剪了下来。扶微站在一旁看,除去袖管后才看清底下的伤,伤口并不长,边缘皮ròu却呈黑色。侍医按了按,那模样就像摁在瓦当上一样,连回弹的反应都没有。
她惶然看普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斛律拧眉,若说不知qíng,摇头的速度又略慢,只道:主公莫急,待侍医看过再说。
然后便是大大小小的银针上阵,封住了伤口周围的xué位。血渐渐止住了,才发现伤处的切口不整齐,看上去有些狰狞。
怎么会这样,先前不还好好的吗?她慌乱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勉力镇定下来,弯腰轻声喊他,侍中,听得见朕叫你吗?
上官照仍旧未醒,冷汗滚滚而下,跪在一旁的中huáng门不停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扶微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大概这事和丞相不无关系。他先前说了这样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和平时的惜字如金大相径庭。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是来示威的,一次又一次不将她放在眼里,怎不叫人生恨!
她握紧了拳问侍医,上官侍中的伤怎么样?
侍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起身长揖,臣暂且为侍中止住了血,回头开些解热散瘀的药。然臣触伤口,邪气凝结,僵而不化,恐怕
有毒么?她看了眼阿照的脸,心头瑟瑟颤抖起来。
侍医犹豫了下道是,陛下请看,侍中伤得并不深,这种伤口对习武之人来说,无非是忍些痛罢了,xing命定然是无虞的。可现在还请陛下定夺。
她木然站着,顿了顿问:可有解毒的良方?
侍医摇头,天下毒有千万种,并不能断定是哪一种。若胡乱用药,不得章法便会适得其反,想要除根,终得找到下毒之人。
斛律普照急起来,主公,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她也不知道。回身看榻上人,喃喃道:等他醒了,再议对策吧!
出了这样的事,哪还有心绪料理政务。她在他榻前守了很久,自言自语着:阿照,我在这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算来算去,一心为我的只有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否则叫我怎么办呢。
少帝的话,其实他都听得见,他心里也着急,只是苦于掀不开眼皮。昨晚那支箭,确实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防御。原以为见血了也没什么,不过小伤罢了,谁知后半夜逐渐开始发热发痒,到了今早那处皮ròu就像死了一样,他才意识到,大概是着了燕相如的道了。
就这样死了吗?死了也放不下少帝啊!这些年在武陵,酒ròu朋友jiāo了不少,可都是泛泛之jiāo,没有一个直达心底。他是他自小伴着长起来的,他从来没有把他当成皇帝,在他心里他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兄弟,即便有朝一日为他肝脑涂地,他也无怨无悔。
姓燕的做事委实狠,如果不是刚才的雪上加霜,或者他还能坚持下来想办法为自己解毒。现在弄得这么láng狈,惊着圣驾了
阿照,你要不要喝水?少帝趴在他枕边问,我喂你喝一点儿。
他转身走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挣,从无边的黑暗里挣了出来,惨然唤了声陛下,臣有罪。
她见他醒了惊喜不已,忙放下茶盏过来安慰他,你怎么总说自己有罪,都叫人害成这样了,何罪之有?
他摇摇头,这回臣是真的有罪。于是把昨夜经过详细说了,愧怍道,臣潜入皇后宅邸,犯了大不敬之罪。
扶微听得发怔,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捉jian吗?他认为丞相和皇后有染,为了确保皇室血统不被混淆,想去拿住他们通jian的证据?这个老友,真是耿直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扶微别过脸轻笑,心头却不由钝痛,阿照,皇后和丞相永远不会通jian的,是你多虑了。他还要说什么,她将他的身子往下压了压,你别动,我去想办法,替你把解药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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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她去求丞相,急急道:眼下正是任命尚书令的紧要关头,陛下不要为了臣功亏一篑。
可是丞相不就是在这里等着她吗,难怪他会慡快地答应让出审阅奏疏的大权,还是心里有了把握,笃定自己不会输。
你昨晚是在皇后宅被伤的,或者不止丞相有解药呢。她安抚他,好好躺着,别乱动,一切有我。只要能救你bī不得已时,一个尚书令的衔儿而已,给他便给他了。
上官照还yù阻止她,她命不害看顾他,自己从偏殿走了出来。
站在檐下沉思,若说去找丞相,她是打心眼里的不愿意,出了昨天那样的事,她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对她还抱有善意?在他看来这世上的爱qíng都是狗屁,前有源娢后有她,他二十八岁高龄依旧打着光棍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这时候还是指望她的小皇后吧,倒并非有多相信他,至少一个要与她成婚的人,好歹会图一图将来的。
她唤斛律来,点一队羽林骑,随我去月半里。
她没有去过皇后宅,但知道不在城内,丞相为了守住秘密,将聂灵均安排得离群索居。她出城用不着掩人耳目,既然已经有了前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丞相眼里,遮遮掩掩反倒显得不磊落。
反正能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愿意同他打jiāo道,日后除了朝堂上的jiāo锋,不会再与他有私qíng上的往来了。
她的軿车走得有些匆忙,斛律普照在前方开路,不时回身看一眼,大约也在好奇皇后宅邸的偏僻吧!
及到竹林前的直道上,她命车辇停下,自己从木阶上下来。仰首环顾四周,这萧萧的竹林风,真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原来御城之外还有这样的地方,她本以为chūn生叶已经够美的了,没想到月半里更胜一筹。这里没有柔软的水泽,有的是无边的松竹。远处的峰顶上枫叶已经红得如火如荼,乍一看那形状,像张开的弓,待得满月升起时才是最绮丽的时刻,月半里的名字据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她呼了口气,淡声道:皇后喜静,我一人进去,你们在这里候着,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斛律有些放心不下,这里地势复杂,还是由臣护卫陛下吧。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自己顺着直道往前,一走便走了很久。路有多长,她不知道,但是这一路的景致令她有了暂时松散的感觉。她活到今日,总在踽踽疾行,似乎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惬意地看一看四周。如果不出阿照这桩事,到这里来找皇后喝喝茶、下下棋倒也不错。
她专心盯着脚下,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因为怕登上丹陛的时候摔倒,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偶尔抬起眼来看一看远处,忽然发现直道中央站着一个人,月白的深衣,松松束着头发,虽然身量不高,却有遗世独立的况味。
她顿住了脚,看着他朝她拱手执礼,然后走过来,脸上挂着笑,轻轻唤了声陛下。
她颔首,君知道我要来?
他温和道是,臣无时不在候着陛下。
候她做什么,知道她会来找他解阿照的毒吗?她抚了抚额道:我的来意,想必君已经料到了,君能否帮我这个忙?
灵均唔了声,脸上漠然,臣前阵子听说,陛下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上官侍中从武陵案里摘出来。据臣所知,上官照不过是个杂号的翼卫将军,没有大功便加了侍中,常伴在陛下左右,想必陛下对他青眼有加吧?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鄙薄,扶微想过他会因丞相的缘故诸多推脱,但没料到他那么在意上官照任侍中的事。这少年老成起来叫人提防,耍起孩子气来,也叫人难以招架。
侍中和中常侍是朕亲信,当然要挑熟人担任。上官照从小当我的伴读,几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知道什么是朋友吗?就是分开再久也懂得对方,信任对方,上官照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聂灵均牵唇一笑,陛下真是个极念旧的人,臣本想入宫后伴着陛下的,如今有上官侍中和斛律都尉,将来恐怕没有臣的立足之地了。若说亲近,臣斗胆,觉得自己才是与陛下最为亲近的。不单是陛下诏告了天下的皇后,还与陛下在一张chuáng上睡过,陛下说是么?
扶微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以为那日在路寝外,和君说得很明白了。
陛下还想着丞相么?他原本和她并肩而行,忽然停下灼灼望着她,丞相bī迫陛下于斯,陛下还对他有奢望?
扶微拧起眉,有些不悦,聂君问得太多了,这不与君相gān。
他的脸色一瞬黯淡下来,陛下对臣满怀戒备,因为臣出自丞相门下,是么?可是陛下不要忘了,结成夫妻后,臣便是陛下最亲的人。你我的关系,说假可假,说真,随时都能变成真的。臣与陛下将来同荣同rǔ,我便是图个后计也无可厚非。
所以还是打算假戏真做?她隐约觉得这少年似乎不那么简单,毕竟经过jian相多年的熏陶,再单纯的人也变得不单纯了。
聂君,她沉吟了下,不是丞相得意门生吗?
他说是,门生是不假,可我与他没有婚约。
咦,这个理由的确无法反驳,不过男人也有嫁jī随jī的陈旧思想吗?她说:我答应过你,待略过些时候就放你出宫,你没有必要一辈子困在禁中。再说你是男子,墨守陈规岂不小家儿气?
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果决来,臣不知陈规不陈规,只知男人成婚后保护家小是责任。陛下就是臣的责任。
扶微愣了下,鼻子竟一阵发酸,这孩子说起qíng话来真是深入骨髓。你需要什么他便提供什么,这点丞相应该是教不了他的,因为他自己也欠缺,足可见小皇后无师自通,是个人才。
聂君
他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齐整洁白的牙齿,笑得不染尘埃,陛下还是叫我皇后吧,臣这一生,以当陛下的皇后为荣。
称呼一个男人为皇后有点奇怪,可是因为他还小,似乎也不太难接受。她点了点头,那么皇后
话还没说出口,发现他探过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他没有看她,平静地望向远处的竹林,曼声说:臣只恨自己长得太慢,手不够大,再过三年,我定然可以把陛下的手护在掌心里。陛下如今行路艰难,臣不能助你什么,但臣至少可以为陛下掌好宫掖,掌好皇后六玺。
真叫人五味杂陈,如果这人换成丞相,她何至于那样防备他。其实并不是她野心太大,是因为一直没有安全感,她若不自qiáng,将来的下场必然很惨。她不怀疑有了爱qíng之后,他也会好好保护她,可是在这之前的折磨怎么度过呢?更可怕的是也许一辈子都换不来他的真心,她怎么敢把自己的xing命jiāo托到他手上。
她低下头,神魂游离。鬓边有凉凉的风chuī过,白露快到了。
聂灵均轻轻晃了她一下,陛下,下月你我便大婚了。
她嗯了声,身边是她的小皇后,她心里想的依旧是丞相。
看她不开口,还是他主动提了出来,陛下今日来找臣,终究是找错了,臣手上没有上官侍中的解药。昨夜侍中潜入臣府邸,来前相国就察觉了。相国是什么样的人,哪里容他那样放肆!袖箭只是给他一点教训,若不是看着陛下,上官照今天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她停下步子,可是袖箭上喂了毒,这种行径比韩嫣弑君还要险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灵均脸上浮起空dòng的笑,想是恨透了侍中吧,谁知道呢。不过既然陛下来找臣,臣便不能袖手旁观,请陛下先回禁中,臣去相府把解药偷出来,再给陛下送去。
扶微却不得不考虑得更深,如果真的让他涉险,万一惹怒了丞相,来个皇后骤崩,不单阿照的xing命保不住,她亲政的计划也要受阻。
她计较了下,慢慢摇头,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没有这次还有下次。怪只怪侍中莽撞,自投罗网遭人算计,可是他于我太重要,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要救他。
结果这句话引得灵均好大的不快,陛下可是对侍中有qíng?将来可是还打算封他当婕妤?御驾周围一夕多了这么多才俊,臣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不得不防。
他忽然开始拈酸,她听了简直要笑出来,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这个皇帝当得偷偷摸摸,还敢正大光明三宫六院?
那就要看侍中的意思了,就算没有名分,他若爱陛下,还是会伴在陛下身边的。他虎着脸道,无论如何,请陛下记得臣是皇后,倘或到了那步,也请陛下不要瞒骗臣,如实告知臣。
扶微觉得很无奈,现在想来,是那天让他睡在她的寝台上坏了事,自己没太在意,男人的心却比女人还窄。如果睡在一张chuáng上就要负责,那她与丞相也共过枕,为什么他没有这样的觉悟呢?
不过目前看来灵均是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妨碍的,将来的事也说不准,也许禁中三年岁月,真同他培养出感qíng来,这个婚成了也就成了。横竖自己是没有资格追求什么爱qíng的了,丞相那条路断了之后,她便有些灰心,除了政权,再也不想其他了。
你放心,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知会你。她回身看来时路,原来不知不觉走了那么远,斛律普照和那些羽林骑都不见踪影了。她对灵均道,我要去丞相官署会一会他,就不在这里逗留了。你不必相送,要是让他们落了眼,将来不好行事。还有一个月,你好生在家呆着,别往外面去了,免得再生枝节,记住了么?
灵均应了声诺,和她一样高的身量,其实看来真不像个孩子了。
她转身原路折返,走了一程回头看他,他还立在那里。林风chuī起他的袍裾,飘飘的,公子世无双。
丞相的府邸,之前肆意出入是为了和他牵扯不清。现在有心回避,是不愿再让他感觉她在巴结他。
丞相官署在皇城东南角的耗门内,从铜驼街进朱雀门,司马门以东有一条便道,可以直入。她踏进宫门时,属官们都在忙碌,见了她即刻停步执礼,她没有理会,负手入了堂室。恰好他在,正坐于长案后批阅公文,从累累卷牍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待笔尖钩画完了,方不慌不忙站起身,舒袖向她长揖下去
臣如,恭请陛下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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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调整
她虽有些厌恶他的做派,但自幼养成的好教养,仍旧促使她不得不摆出一个知礼的态度来,掖手向他微微一鞠,敬谢行礼。
然后礼毕了,两人便这样gāngān对立着,竟不知道应当怎样jiāo流了。
前天晚上还不是这样的,虽然都是她一味攻城,但她也看到他节节败退,守无可守。她本以为自她栖在他怀里那刻起,他会放弃抵抗的,毕竟在过去二十八年的生命里,还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纠缠他。结果她忘了柴桑翁主那个凄惨的前车之鉴,或者自己是太有自信了,才落得现在这副尴尬的境地。
源娢对他可谓一往qíng深了吧,初见他便喜欢上他。qíng窦初开的姑娘,怀着满腔热qíng向他示好,那时军中生活枯燥,少女的信是很好的调剂。也许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开玩笑式的答应等她长大便娶她,可是多年后他执掌了朝中大权,风云变幻的紧要关头却把她忘得gāngān净净。一个从小娇养的贵女流离失所,最后的结局除了客死异乡,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也许他后来是悔悟了,但是于源娢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是不自知的,今天的他,其实还在重复以前的残忍。可惜她不是源娢,不会像她一样脆弱。将自己的一生甚至是xing命jiāo付给一个冷血无qíng的人,是最大的失败。他不喜欢她,她都看明白了,所以再谈qíng,会连自己都感到羞耻。
她缓缓吸了口气,既然是来谈判的,就要做好勾心斗角的准备。她环顾一下四周,回过头和煦笑了笑,我这时来,没有打搅相父办公吧?
王者善谋,自然不会单刀直入,这还是以前他教会她的。她此来的目的,他心里有数,无非是为上官照。真奇怪,一个小小的侍中,也值得她纡尊降贵来求药。说这位少帝无qíng,其实她偶尔也会讲讲人qíng,不过把所有的人qíng味都用在了别人身上,面对他时只剩满腹算计罢了。
他拢着袖子,答得很敷衍,陛下检阅绩效,何谈打搅。臣正归拢近期各郡县呈报的要务,待整理妥当,便命人抬进尚书台去。
扶微点头,相父辛劳,这些年为大殷呕心沥血,如今肩上担子减轻些了,好好修养几日吧。
他侧身而立,多年尊荣作养出来的骄傲,无论何时都那样扎人眼。口中称谢,神qíng却孤高,她无可奈何地暗忖,她就是吃他那套,像着了魔一样。只是先前还有信心,如今已经被他摧残得不成人形了。
她调开了视线,昨日太傅与我授课,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不解其理,今日来向相父请教。
丞相拱手,愿闻其详。
她缓步绕室游走,边走边道:有一个皇帝,政绩斐然,在位三十年后臣僚上奏,请皇帝临泰山,举行封禅。帝欣然允,但又恐周边小国扰攘,请问帝当如何部署,才能确保封禅期间国家的安定?
丞相垂着眉眼问:陛下作何解?
扶微道:国君离开中枢,难免令小国蠢蠢yù动,若不加防备,说不定就会出乱子。我的意思是调兵戍边,如此一来至少能保证边疆的稳定,防患于未然。
丞相听罢冷冷一笑,只为君王褒奖自己,向天地报功,就要大动gān戈,劳民伤财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随意调动?依臣之见,只需恩威并施,邀其中一大国派遣臣僚随帝封禅即可。属国沐天朝之恩,自然为一体,于其余诸国也是一种暗示,见两国结盟,绝不敢轻易再生事端,陛下以为呢?
他的谋略,大概她这辈子都赶不上,这是最大的遗憾。她一直可惜,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安于辅佐她,说到底还是担心她过河拆桥,将来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吧。其实都一样,谁也信不过谁,既然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要求别人全心全意对待你。
她垂手道:相父好计谋,择一国而重用,不论是否出于真心,姿态还是要摆一摆的相父今日朝议举荐的刘赏,朕回去后仔细查过其人,十馀年无异政绩,甚好。尚书令一职,职权不大,但于朝政至关紧要,若由相父督促,自然台官更加恪尽职守
她说得很艰难,舔了舔唇,眉间有隐约的哀戚之色。丞相沉眼看她,也只是一霎的工夫,那yīn云便散了,抬起头朗声道:我知道相父志在必得,事已至此,我想与相父好好谈一谈。
帝王既然有了相谈的意思,边上侍立的人自然要回避。很快堂室里的官员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厅里除了他们两人,便只剩如山的简牍。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请相父将解药jiāo给我。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若空着两手向相父讨要,我知道是讨不着的,所以我qíng愿将尚书令一职拿来jiāo换,请相父网开一面,容我救上官侍中的命。
丞相也不知哪里被触怒了,嘲讽地哼笑一声道:上官侍中遇险,陛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臣,臣真是三生有幸。陛下只管要解药,却不问为什么臣要伤他?
她拧眉别开了脸,我知道,他夜闯皇后宅是他的错,可是相父不该下这样的狠手。
小惩大诫罢了,陛下心疼了?陛下有没有想过,若灵均的身份被他识穿,将来我们这些人的把柄全数落到他手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令朝野动dàng,那时候陛下保得住谁?未雨绸缪是臣惯常的习惯,与其将来深受其乱,还不如现在就永绝后患。陛下不将此事放在眼里,难道是已经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了,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他的嗓音单寒,像寒冬里的北风,划过耳畔时有种尖锐的刺痛感。扶微火冒三丈:当然没有!我在相父眼里,就是这样难堪大任的人么?话既然说到这里,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你有解药,我有尚书台,你要的东西我双手奉上,我所求的,也请相父jiāo给我。你我一手jiāo药,一手jiāo权,还待如何?
丞相铁青着脸慢慢点头,臣在陛下眼里,何尝不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小人?是谁告诉你,区区一个尚书台,就值得我动用这样的手段?只要我不松口,你以为这朝政能够jiāo到你手上?如今拿一个尚书令的委任来同我谈条件,就为了那个没脑子的上官照?你的审慎哪里去了?你的克己又哪里去了?
如果边上有人,也许真的要被帝相的泼天震怒吓破胆了。平时都是一句话掂量再三的人,今天却忘了尊卑和礼法,扯着大嗓门互相指责起来,当真是人被气到了极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如果现在手里有剑,扶微毫不怀疑自己会拔剑同他拼命。在他看来上官照就如糙芥子一样,但对她来说恰恰相反。只要能救他,莫说一个尚书台,就是拿整个光禄寺去换,她也会毫不犹豫。
人到口不择言时,说出来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是啊,只要他不愿意jiāo权,他就能继续把持朝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她这个儿皇帝不gān也得gān。原本心知肚明的事,经他亲口确认,实在是加倍的刺耳钻心。她果真没有看错他,权臣当得太久,已经不知这世上有皇帝了,如此怀抱虎láng之心的人,将来怎么能留他!
她心头擂鼓一样,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处骨骼,每一块肌ròu都在打颤。之所以还毅然站着,是因为尊严不容她倒下。
多想和他把这几日的账好好清算一下,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侮rǔ她。可是她还有理智,那件抱腹是终身的污点,她连一个字都不想提及。她只是讥讽地轻笑,你道自己光明磊落?当真光明磊落,何至于往袖箭上施毒!下毒是最下三滥的手段,连韩嫣都不屑用,相父如珠如玉的金贵人儿,没想到会出这种损招,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吗?
砰地一声,丞相将一旁的漆几踹翻了,简牍立刻滚得满地尽是。他抬手指向她,指尖微颤,广袖也跟着打晃,不许你这样说我!如果我想要他的命,伤的就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的咽喉。袖箭本就是暗器,暗器要求光明磊落,何不白刃拼杀?没有照面,他还能活,照了面,他就必死无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枉你坐了十年朝堂。
互相贬损的时候哪里讲什么章程,两人各据一方,堂上充斥着咻咻的喘息声,再口不择言对骂下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扶微委屈,她长到这么大,不管别人怎样轻她欺她,至少没有人敢对她如此声色俱厉。现在丞相简直疯了一样,她看着竟隐隐觉得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唯有狠狠咬住唇,不让它落下来。
丑事做得说不得,这就是权力巅峰的人。她仰起头敛尽泪,花了极大的决心才平静下来,我今日不是来和相父斗气的,我只问相父一句,解药到底有没有?
他一狠到底,冷冷应了声:没有。
没有怎么办?看着阿照死么?她克制不住高声质问他: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
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讨厌,自从他任了侍中,就愈发的容不得他。可是同她有什么好说的?他鄙夷地捺着唇角发哂:你猜。
猜你个鬼!
话音才落她就一把拽住了他,没有什么章法,也不是格斗的架势,只是蛮狠地撸开他的袖子翻找,态度之恶劣,行动之粗鄙,几乎要把他的玄端扯破。边找边咬牙嘀咕:在哪里在哪里jiāo出来!
丞相有点慌,推了她两把,没能把她推开。她终究不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姑娘,不动武,根本摆脱不了她。于是两人便开始了乱糟糟的抢夺,直棂窗外的日光照进来,他们在那片光影里推推搡搡脚步错综。丞相第一次发现她的力气居然那么大,他使了很大的劲想让她知难而退,可是她根本不肯让步。他又气又急,厉声呵斥:请陛下自重!
如果打算自重,便不会和他互相叫骂了。扶微早就丧失在他面前装文雅的兴致,大不了一战,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可是解药是不是并不在他身上,她捏遍了他的袖袋也没找见踪影。急起来力道越发大,忽然听见布帛撕裂的脆响,她手上一顿,低头看,发现丞相的衣裳从腋下开始一路破到了腰际,那锦缎的碎片还在她手里拽着,里面的中衣从豁口露出来,和外面的玄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彼此都愣住了,她呆呆松开了手,这时候才觉得有点后怕,自发退了三步。
丞相是个极注重仪表的人,现在弄得这样,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一手抓着破损处,一面愤然瞪着她。扶微觉得大事好像不太妙,照这势头看来,果真是什么协商都达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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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两手无措地在襞积上擦拭,神色十分尴尬,我不是故意的
丞相额角青筋都蹦达起来了,那张俊秀的脸也变得有些狰狞,仿佛是厌倦了这种可笑的游戏,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当着她的面狠狠砸在了地上。
幸好地上有重席,瓷瓶弹落了几下,居然没有被摔碎!扶微知道那必然是解药,捡起瓶子就跑,不管身后再如何天崩地裂,她都不想回头了。
她跑出了耗门,斛律在后面匆匆跟随着,主公慢行,小心脚下
她怕丞相追上来,当然不敢耽搁。况且还急着回去救阿照,怕晚了毒走全身,就是有解药也来不及了。
丞相官署本就属于东宫,因此从夹道里穿行,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回乐城殿。上官照还在侧殿里躺着,不害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听见脚步声忙爬起来,叫了声主公迎上前,侍中刚才抖得厉害,像发疟疾似的
建业已经端了水过来,扶微亲自挽起袖子喂他,看着他把药吞下去,心里一块大石头方落了地。
好些了吗?她蹲在榻前问,身上还疼吗?
上官照惨白着一张脸看她,陛下花了什么代价,才救得臣的命?
她笑着摇头,什么代价都不重要,只要你好起来就行了。
是尚书令?他神色黯然,颇为懊恼和自责,臣无用,没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反倒让你为了救我自毁前程。
说这些做什么呢,尚书台的官员以后想办法还能重新罢任,人命要是丢了,足以后悔一辈子。她在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头拍了拍,站起身道:我本就没指望从他手里收回吏民上书,他在朝堂上惺惺作态,到底最后舍不得放权。我也庆幸,至少还有这一项东西能和他jiāo换,如果手里什么都没有,恐怕只能看着你毒发身亡了。
她在侧殿里没有呆多久,很快尚书仆she和太傅便来觐见了,孙谟忿忿道:刘赏此人狂妄,仗着燕相的排头入明光殿指手画脚,我等不予理会,他竟说自己是受主公任命的。
太傅小心翼翼观察少帝神qíng,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这道令,果真是陛下的意思?
扶微坐在帐幄里,一场风波过后jīng疲力尽,倚着凭几半晌未语。太傅和尚书仆she面面相觑,圣驾如此,各自心里都有了答案。也是啊,燕相如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哪里会轻易jiāo出大权,必然是留着后手等少帝往里钻的。少帝年轻,十六岁还未满,怎么斗得过一个老牌佞臣,这时候怨怪他,实在是太无qíng了。
孙谟宽慰道:陛下放心吧,就算尚书令在丞相手上,底下还有臣,还有户曹尚书、三公尚书。军国大事堆山积海,仅凭他一人是万难办到的。只要奏疏送到尚书台,臣等联合架空他,亦不是难事。
既然人是丞相钦点的,要架空哪里那么容易。扶微长叹一声,心里明镜似的。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上次说起南北两军的兵制,朕曾想设八校尉分散丞相兵权,这事搁置了那么久,应当提上日程了。人选朕心里已经有了,只是长此以往人手远跟不上所需。源氏中不受重用的宗族,要想办法尽量提携。还有外家皇后的聂氏没什么人了,梁氏多是文官,领兵打仗不成。朕在想,楼氏族人在先帝手中曾有过几位任别部司马的,丞相掌权后极力打压外戚,这些人未尝受到重用。虽不能进朝堂,但在军中日久,只要加以委任,都是可用之人。
她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留意观察太傅的反应,果见太傅歪着头,显出了难为之色。
陛下的心思,臣都明白,但臣必须提醒陛下,古来外戚擅权的例子太多了,陛下当真为解燃眉之急,甘于冒这样的风险?
外戚是柄双刃剑,她何尝不知道,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朕yù培植势力,没有靠得住的自己人,终归不行。外戚坐大才可擅权,若六辔在手,便是一股可以放心支配的力量。说起擅权,丞相不是外戚,他是朕皇叔,结果又如何?她茫然看着殿顶,怅然喃喃,退后便是万丈深渊,朕不能退,只能进,这就是命。
第32章
这就是命,活着大多数时候都在煎熬。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丞相坐在漆案后,不动如山。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居家时尚且要冠服端严,何况在官署这种地方。可是身上这件被撕破的玄端,他却没有想过要替换,手里捏着笔,视线落在卷牍上,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从中晌一直坐到了傍晚。
堂室里散落的竹简都归置起来重新码放好了,属官们没有人敢招惹他,只有长史壮着胆向他呈禀:君侯,刘赏已入尚书台,未时前后主上下令任命了。
他嗯了声,神qíng平和,若没有之前的满地láng藉,长史都要以为一切如常了。
知会刘赏,留神孙谟此人,必要的时候将他调出台阁,遣往别处亦可。
长史有些迟疑,陛下那里呢?孙谟是他亲信,陛下能罢休么?
他抬起眼来,一双眸子聚集了太多惊涛,简直要把人she穿一样。
陛下不准,还有孤,让他具本奏孤,孤自然有办法处置那个孙谟。
长史喏喏道是,偏身朝外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府上家丞已经在外候着了,君侯早些回去歇息吧,若有急报,卑职会直送入相府的。
丞相漠然点头,跽得太久了,一时站不起来,挥了挥手道:先令属官下职吧,不必等我。
长史退出去传令,然而丞相不走,底下的人也不好轻易离开。司直和征事在檐下掖手站着,低低议论:好像是闹开了,陛下走得仓促,不知是何缘故?
恐不妙君臣如夫妻,表面上的和睦还是需要的。一旦撕破了脸,不知接下来会有怎样一番较量。
少帝与丞相不和,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先前他们起争执,虽然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那偶尔传来的尖锐的声调,离得很远也能隐隐听到。众臣惶惶不安,丞相再qiáng势,少帝毕竟是皇帝,不能因他年幼就轻视他。后来少帝仓惶而出,大家也都是看到的,于是便开始估猜,这次丞相大概是做得太过,把那样好脾气的少帝都吓跑了
议论去吧,反正他就是个jian臣,丞相自bào自弃地想。大殷人人知道他热衷揽权,他背了那么多年的骂名,早就习惯了。jian臣嘛,哪个稀图好名声,说他一手遮天也好,说他气量狭小也好,他就是这样,谁敢不服?不服也得憋着!其实自他从政起,就没有想过青史留名,忠臣瞻前顾后,一生活得委屈。当jian臣没那么多规矩,用不着管别人死活,至少图个自己痛快。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痛快的感觉半点没有体会到,心里开始越发堵得慌。哪里难受,说不出来,或许是相权流失,让他产生危机感了。
没关系,区区一个少帝,他还是能够掌握的。他扶着漆案站起来,膝盖以下没了知觉,乍一受力,着实往下崴了一记。伸直腿,略缓了缓,待提得起力道来才走出官署。夕阳从滴水下斜照过来,投在他身旁的抱柱上,他眯眼眺望远方天幕,时候果真不早了。
属官们此刻呆若木jī,不是因为空气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还未散,是因为丞相一身衣衫褴褛。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形势好像发生了巨大的逆转,他们重新开始揣测,究竟刚才堂室里发生了什么。学究们有限的思维,拼凑不出太过惊心动魄的画面,只知道少帝和丞相可能打架了。并且依照少帝出门时衣衫整齐的qíng况来看,丞相是吃了败仗的那一方。
真是押错了宝,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也难怪,毕竟人家是皇帝,丞相再有手段也不敢弑君。如此看来莫名有些同qíng丞相了,纵然辅政又兼皇叔,臣属到底还是臣属,皇帝要打你,你也只能乖乖受着嘛。
相国属官们围了上来,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丞相无谓地笑了笑,笑容还算坚qiáng,都散了吧,孤也要回家了。
他背着手走出耗门,破败的布帛在晚风里飘扬,高高的身影看起来倍显凄凉。家丞迎上来,见了略一怔,不敢问qíng由,将披风披在他肩上,扶他上了轩车。
他倚着隐囊问:今日小公子可来过?
家丞道没有,不过陛下去过月半里,将车辇停在直道上,独自走进去的。
他怅然别开了脸,她如今是想绕过他了,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官署找他。来了之后怎么样呢,要得着尚且好言好语,要不着便恶语相向,甚至动手来抢。这种猖狂的个xing,真不愧是源家人!
其实她现在一定很恨他,那天抱腹当着臣僚的面落地,他就看见她脸上变了颜色。如果之前没有参奏燕氏的那封匿名奏疏,也许他当真会把她的小衣好好收藏起来。可是她的心眼儿太多,他感觉到了威胁,再不提醒她收敛,她就要爬到他头上来了。
女人确实该宠,他可以任她撒娇、蛮横、无理取闹,可一旦涉及政治,他半点也不会让步。或许是他一味的容忍惯坏了她,她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他惊觉自己要走错路了,不得不狠下心来做个了断,这样固然伤人,却可以帮助彼此认清现状。他们的处境,谁也不甘愿被征服,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谈qíng说爱。
轩车到了门上,他解开氅衣进门,在仆婢的侧目中回到小寝。就着铜镜照了照,果然这件衣裳破得无法再修补了。他叹了口气,脱下玄端搭在臂弯,卧房的东北角上有个很大的髹漆柜子,是新近添置的。以前他不喜欢在小寝安放这种能藏人的东西,因为不安全。现在是出于无奈,烂摊子没法收拾,只好全部装起来,以掩人耳目。
打开柜门,里面有她留宿那天弄脏的被褥和中衣,还有她特意留下用以戏弄他的抱腹。这个柜子里的东西几乎全与她有关,留着终是个麻烦。也许再放一放吧,等过阵子让人抬到外面烧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天太仆来找他确认大婚流程,一天一天过起来真快,他这段时间总在忙着过问案子,封后的事倒撂在一旁了。她说要他主持,这样也好,万一大典上出了纰漏,有他在,还可以及时补救。
灵均是很好的人选,聂家无人,不怕将来起什么波澜。日后仗着皇后外家的排头,用人也可师出有名。朝中风云瞬息万变,很多时候权力的斗争就是人力的斗争,官职是有限的,越多自己的亲信填充进去,对自己便越有保障。过去十年他大权独揽,社稷命脉在他手里攥着,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他会保她长久在这帝位上坐下去。但是换一种处境呢?他空留个封驳谏诤的权力,整天反对她施政,她有多少耐心,能够容得下他吗?某种程度上他们很像,只对自己有信心,所以同一类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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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有人走动,他把柜门关了起来。回身看,家丞执着行灯进来,停在前室回禀:暮食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君侯进膳吧。
他随意应了声,从内寝出来,食案上菜色丰盛,有醯酱,葱渫,还有脍炙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单独进食,几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么感觉了。
他吃得不多,寥寥用些便起身从酒樽里酌了一勺酒,端着漆卮迈出门槛,停在台阶下仰望长空,天边一弯新月高挂着,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辉。荧惑早就远离了,可惜没有在他们期盼的时间内,所以那个荧惑守心的预言依旧在,最后也不知应验在谁身上
今夜的月色真美。皇城中凌空的复道上,有个身影忽然从围栏边上探了出来。
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陛下小心些,这里太高,千万别探身。
怕摔死?她的脸颊在宫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红,笑着打了个酒嗝,不要紧,我以前还爬到外隅掏过雀蛋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少帝喝了酒,好像有点糊涂了。上官照直皱眉,陛下应当少喝一点,贪杯对身体不好。
你怎么像丞相一样!她背靠着廊柱丧气地叹了口气,我之前挺高兴的,多喝了两杯。后来听到长主那番话,酒就全堆在心里了。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永远都处理不完似的。她口中的长主是定阳长公主,文帝的女儿,先帝的长姐,也是她的姑母。因为嫁盖侯为妻,很少入京城来,太后见了大姑子,分外亲近,设宴款待她,还差长御来章德殿通禀皇帝,请她一道赴宴作陪。
扶微和这位姑母的感qíng当然不会太深,她自小连太后都不得亲近,更别提嫁出去的姑姑了。之所以欣然前往,还是因为盖侯的缘故。大殷十二路诸侯里,有源姓宗亲,也有因功封赏的侯爵。盖侯当初在征讨车余之战中功勋卓著,文帝将长主许配给他,他是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权的外姓王侯,作为根基不稳的少帝,当然应当大力拢络他。
她与长主,本来就是血亲,见面几乎不用培养感qíng,是自发的一种本能。然而问题在于长主进宫,目的似乎并不单纯,话里话外都透出yù将独女送进宫的意思。姑母的独女,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吗?这就让她犯难了,断然拒绝必定得罪长主和盖侯,如果答应,那么将来的麻烦更大,她拿什么来应付长主母女,还得应付一辈子。
阿照。她惨淡地看了上官照一眼,你听明白定阳长主的意思了吗?
上官照当时在帐幄外戍守,她们的谈话当然能够听见。他斟酌了下道:长主似乎对丞相立其养女为中宫一事很不满。
扶微点了点头,当时长主的原话是竖子猖狂,欺我源氏无人乎。立后诏书下达时,盖侯与长主远在封邑,对京中之事毫无察觉。现在把女儿送进宫,恐怕有和丞相打擂台的意思。一个无所归依的皇后,即便身在其位也没什么可怕的,假以时日取而代之,历朝历代这样的事qíng多了,盖侯之女凭借外家,绝不会将皇后放在眼里。
如果她是个男人,这事倒乐见其成,可惜她是个女的,这世上只有灵均能当她的皇后。所以她愁,这是第几次进退维谷,她已经不记得了。席上脑子转得飞快,对策当然有,只是还需有人配合才好。
上官照并不懂她的难处,简单阐述了自己的想法,陛下不必为难,中宫已立,暂时改立是不可能的。皇帝有二十七世妇,陛下将盖翁主册封夫人,如此既不得罪丞相,又拉拢了盖侯,岂不两全吗?
她也想这么做,可惜自己没有那份底气,所以她想了一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阿照,她眨了眨眼,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喜欢的姑娘上官照支吾了下,问这个做什么?
关心你啊。她拍拍自己的胸道,比方我,我心里就有喜欢的姑娘,虽然qíng路受挫,但至少我已经尝试过了。你呢?你比我年长,不会到现在都不知qíng为何物吧?
qíng为何物,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要说出究竟是哪个姑娘,实在太难了。
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有些腼腆,讷讷道:臣也有,只是一辈子都无法说出口,但凡能保持现状,臣就已经很知足了。
扶微却开始极力游说:男人大丈夫,为什么不能说出口?你这么大的人,连这点小事都怕么?看来你还不及我,我就大胆说出来了,虽然别人回绝了我,可我心里再也没有遗憾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显得很惊讶,陛下被人拒绝了?
她难堪地嗯了声,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上官照垂眼看他,眼神温柔,陛下是皇帝,尚且碰一鼻子灰,臣不过是莽夫,哪里还指望什么。臣喜欢的人,皎然如天上月,臣自知此生无法企及,便不给别人添加困扰了。我只盼他能过得好,余下的看臣造化,能守他多久,便守他多久吧。
扶微很为老友的痴qíng感到难过,你就是太老实了,本当可以争取的感qíng,为什么轻易放弃呢。
不过放弃了倒也好,她有些自私地想,如果他过于执着,那她的想法便不好实施了。
她掖着手,用平静的语调问他,我曾经说过要为你指婚的,你还记得吗?
上官照讶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漾了漾,陛下怎么此时说起这个来?
为王者,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大多数时候算计对手,有时bī不得已了,也算计身边的人。扶微感到惭愧,但转念一想,这事对他应该也不算太坏。在这世道上生存,能找见一个心心相印的良人固然好,若找不见,门第和出身上的般配,便成为择偶最大的标准。婚姻和政治不分家,联姻是维系感qíng最好的纽带,这就是皇族。原本扶微是应当把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的,可惜她的这条路走不通,于是只好借助其他力量了。
她也觉得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阿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对于你,我从来不曾把你当作臣子,一向是当兄弟的。如今长主有意将翁主送入禁中,不瞒你说,这并非我所愿。适才在席上,看太后的意思是极力赞成的,我那时没敢表态,打算先拖一拖,待离席后问问你的意思。如果我将盖侯女指婚给你,你意下如何?
上官照虽然早就预料到少帝有这样的打算,但真的听到他出口询问,还是吓了他一跳。他心里不大qíng愿,轻声嗫嚅:陛下怎么会想到臣呢,定阳长主本也是臣的姨母,让臣娶表妹,臣
他们三者的关系本来就有点错综,区别在于一个是姨表亲,一个是姑表亲。先帝和定阳长公主,及上官照的母亲广邑公主同是文帝所出,只不过大殷在公主的册封上沿用了汉制,每一辈公主中只有一位可封长公主。与后世不同的是,长公主并非特指皇帝的姐妹,也有皇帝直接册封嫡女或长女的。定阳长公主就是文帝在世时给的封号,虽然和上官照母亲的地位有尊卑之别,但她们确实是同一辈人。
扶微挠了挠头皮,亲上加亲么,比娶陌生人qiáng点儿。
上官照很想问,既然亲上加亲好,为什么他自己不愿让翁主入宫。可是他知道分寸,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放肆,于是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勉qiáng咽了回去。
大殷有制,非王侯,不得配翁主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理由都搬出来了,算是对这门婚事的婉拒吧。
可少帝似乎有不容置疑的决心,转身道:你非长子,不能嗣侯,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佩两绶,到时你便有足够的身份去作配翁主,你只管放心。
晚风习习,少帝在光与暗的jiāo界处一直向前走去,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余地。上官照怔怔站着,目光茫然追随他的背影,忽然身上一阵凉,才发现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如果他执意不从,想来他也不会如何bī迫他,至多把盖翁主另指给他人吧。可是今天偏偏出了解药一事,到手的尚书台都jiāo代出去了,他的莽撞令他身负巨债,现在偿还的时候到了,哪里容得他拒绝。
第33章 捉虫
盖侯在京城设有府邸,当初文帝为长女归宁方便,专程拨地建造,这些年来没有人使用,但有家丞每日打理,入住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能居而不居,长主美其名曰陪伴太后,把盖侯的翁主也一并带进宫来,暂时安置在了北宫的景福殿。
扶微这两天如坐针毡,因为长主频频邀她喝茶看景,她明白是为她和翁主创造独处的条件。可她也是女的,且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对于这种qiáng制xing的撮合,感到十分无力。
翁主倒是个极其可爱温顺的好姑娘,年纪还小,只有十二岁,名字叫琅琅。就是金石相击,其声琅琅的那个琅琅。看见少帝,眉眼便笑得弯弯的,也不唤她陛下,追着叫她阿婴哥哥。
阿婴哥哥扶微每到这时候都有点恍惚。虽然叫婴的人很多,且大多为男,但扶微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女xing化。把它和哥哥凑在一起,实在有些不搭调。
朝政处理得比较多,她不知道怎么和孩子沟通,只好没话找话,琅琅是家里老幺?
翁主使劲点了点头,上面两个阿姐,都出嫁了。
此次入京,为何而来?
琅琅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为婚事。阿母说我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人,进宫见了陛下,一定要让陛下喜欢我。
十二岁的孩子,和她相差三四年罢了,但在她看来还是太幼小了。扶微抱着胸,需垂眼才能打量她,那么朗朗喜欢我吗?
她又使劲点头,喜欢。加重语气又肯定了一遍,非常喜欢!
她笑起来,喜欢我什么?是不是你阿母告诉你,我是皇帝,你必须喜欢?
朗朗说不是,我喜欢阿婴哥哥长得好看,哥哥的眼睛像洱海,哥哥的鼻子像小山。可是我觉得哥哥和我阿姐有点像,如果是一位阿姐,我会更加喜欢。
扶微心头一阵发虚,孩子的话才是最真实的。她的长相已经逐渐bào露xing别了,近身的人不说是因为不敢,哪天有人拿这个当作利器来针对她,到时候她除了厉声呵斥他们大胆,还能怎么样?
她慢慢后退一步,有些惶惶的,不远处就是两个近臣,她拖着步子过去问斛律:翁主说我长得像女人,都尉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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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普照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结结巴巴道:翁翁主年幼,口不择言那个,臣从来不觉得陛下女气。陛下是一代英主,世上哪里来这样胸怀大志的女人!
扶微起先是捏着心问他,因为这个问题自己一直回避,总担心主动提起便会露陷。结果他虽极力否认,最终原因还是因为最后那句话。女人不可能胸怀大志,女人就该抱着花绷相夫教子,因为她有野心,所以她不是女人,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她又转向上官照,侍中你说呢,朕像不像女人?
上官照心头颤了一下,主公
他说不出话来,奇怪居然连一句场面上的周旋都无法拼凑。认识了这么多年,上次相见本以为少帝应当长成了个俊俏的少年郎,结果除了那威仪和决断的个xing,其他方面,还是雌雄莫辨。
见他不说话,扶微心里便躁郁起来,愈是亲近的人,感受愈是直观。除了朝堂上故作姿态的杀伐,私下里她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女孩子的本xing,这点很不好,她知道。
还是不够qiáng硬,她灰心地想,终究和男人差了一大截,要如何才能填满这个鸿沟呢?失神的当口上官照憋出一句貌柔心壮来,直接拿兰陵王来比她,算是已经很给面子了。
她苦笑着转过身去,貌柔心壮朕如果在脸上划上两刀,大概就没人会这样说朕了。
她举步踱开,琅琅在池边招手请她观鱼,她好言好语把她哄走了,自己提袍迈进了帷帐里。
恰好今日长主不在,梁太后的兴致全在南方进贡的瓜果上,见她来了招呼她用,她摇了摇头,母亲,臣有两句话,想和母亲商谈。
太后闻言将手里的银针放下,使了个眼色,命长御把边上侍立的人都遣走了。
何事?太后推开凭几坐直了身子,我前两日听说上与丞相闹得很不愉快,可有这样的事?
她迟疑了下,消沉地说:不过是政见不合,我yù重组尚书台,结果他委任了他的人当尚书令,台阁重新又落到他手上了。
太后听完很气愤,可惜又无力反抗,半晌沉沉叹了口气道:罢了,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yù与他斗,还需耐下xing子来。不过老身劝陛下,再如何恼怒,君威还是要顾的,出手打起来,叫人传开去好听么?
她愣了下,母亲连这个都听说了?
可不。太后神qíng肃穆,打得衣裳都撕烂了,这种事还能瞒人?
她抚额讪笑,都是些夸大之辞,母亲不听也罢。我今日想和您商议的,是盖侯女。
太后唔了声,视线飘向池边挽袖捞鱼的孩子,我倒是很喜欢翁主,这孩子没有心眼儿,再大些应当会明辨是非的。进宫后由我亲自教导,尽量让她少与长主接触,慢慢便会服管教的。
扶微不由咧嘴,母亲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想让翁主入宫来,打算另外为她指婚。
太后狠吃了一惊,为什么?陛下莫忘了,她身后之人可是盖侯!如今你正是亟需诸侯撑腰的当口,拉拢一个,将来便少一分威胁,这个还需老身教你么?
道理她当然都懂,可是难言之隐不好拿出来做借口,只得迂回着表明态度,臣尝闻母亲和先帝的故事,帝后恩爱,宫里人尽皆知。臣如今也要迎娶皇后了,中宫臣见过两回,德容兼美,臣甚是心悦。母亲也知道,臣的生母是先帝侍御,生下臣不久便被迫自尽了,臣是怕将来太子不是中宫所出,又有人要走我阿母的老路。她回身看了眼远处的翁主,做出极其痛心的样子来,臣先前同琅琅说了两句话,她品xing纯良,如果有朝一日步我阿母的后尘,我于心何忍。然留她,皇后势必遭害,届时说什么夫妻qíng深,岂不成笑谈?再者盖侯势大,若皇嗣出自翁主,外戚gān政的事便不会远。丞相要制衡,皇嗣多年后便是又一个我,为了杜绝后患,臣的意思是为翁主择一天子近臣,如此既可拢络,又不为子孙埋下祸端,问母亲意下如何?
梁太后似乎也有些动容了,喃喃道:陛下所言甚是啊,两虎相争,势必累及皇室命脉。可是谁又能配翁主?谁又是陛下着实信得过的人?
上官侍中。扶微道,只有上官侍中。
太后愈发讶异了,上官照?陛下当真么?别忘了武陵案中上官氏本就有牵扯,况且上官照并非王侯,怎么配翁主?
爵位的事,臣自会想办法。至于母亲所担忧的,臣心里也知道。请母亲放心,臣既然决意这样做,便有十成的把握。上官氏的兵权,早在武陵案了结当天便已由卫将军郦继道接手,如今的上官氏不过空有个爵位,盖侯就算想联合,也未必有利可图。若无利,当然是归附正统更为识时务,母亲说可是?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含笑道:好孩子,你这样缜密心思,你阿翁在天上也欣慰了。我常想先帝给你留下这样大的一摊家业,指派的辅政大臣又有不臣之嫌,你十几岁的年纪,怎么自处才好。如今看来你有治国经略,归政与否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在老身这里,今日也好,明日也好,不会听见一个不字。只要你觉得对的事,只管放心大胆去做,老身一力支持到底。
扶微也笑起来,母亲近来怎么自称起老身来了?您还没到那个年纪。
太后摇头,未亡人,年纪老或不老,没有什么分别。
一个人痛失所爱,心境便也随之老态龙钟了。扶微有时看太后,觉得她其实未必比她母亲楼夫人幸运。
那么长主那里
太后道:有我,我去游说。不过要为侍中加爵,只怕又是一场恶战,陛下准备好了么?
没有功勋不得加爵,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到时候反对的不仅是丞相,各路诸侯也会群起而攻之,前路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她现在能够凭借的,只有自己的皇帝身份罢了,至于最后会弄出个什么场面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对即将面临的困难没有信心,但不能让太后跟着发愁。扶微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笑道:母亲不必为臣担忧,臣自有办法。
从濯龙园出来便直去明光殿,下令尚书台诏三公九卿议政,地点倒不需选在却非或德阳诸殿,弄得太正式了,不好说话。
陛下yù在何处?尚书仆she道,或者在东宫路寝即可,陛下不说议政,只说清谈,也不需命尚书台下令,差宫中huáng门入各府相请便是了。
扶微茅塞顿开,欣然向孙谟拱手:谨受教。
孙谟摆手不迭,不敢不敢,陛下折煞臣了。臣本就当为陛下效命,胡乱出了个主意罢了,怎可在陛下面前居功。
不管怎么样,皇帝要举办清谈,三公九卿自然不敢怠慢。东宫的内侍们奉命分散出去,直赴各重臣府上,huáng门令去的是丞相府,家丞恭敬迎他进门,建业问:君侯安在?
家丞向内院一指,已经着人去通禀了,请中贵人稍待。
丞相从院门上出来,头上还包着块纶巾,想是刚洗完头,发梢滴滴答答淌水,把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淋湿了。建业呆了呆,这样的相国倒少见,类似此等大人物,常给人一种不必吃喝拉撒的错觉。所以撞上丞相沐发,实在是非常可贵的一次经历。
丞相的气势却不因此减弱半分,蹙眉问:陛下有令?
建业叉手执礼,陛下于路寝设清谈,特命臣来,邀君侯主持。
少帝要办清谈,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丞相露出将信将疑的神qíng,邀了什么人?不会只有孤吧?
两个人的清谈怎么举办?建业表示丞相想多了,三公九卿俱在受邀之列,还请君侯及早进宫,上最盼望的,非君侯莫属啊。
丞相脸上淡淡的,最盼望的是他?盼着他不去才好吧!三公九卿都到场,哪里会是什么清谈,不过是耍花腔,使的障眼法罢了。
四肢无力,不知为什么,最近单是对付她,就已经花光了他全部的心神。年轻人真能折腾,丞相摘下头上的纶巾,砸进了家丞怀里。还等什么,更衣入朝吧!他垂着两手返回卧房,挑了件面料较为结实,针脚较为细密的穿上。到镜前捋捋头发,等gān是等不了了,拿冠子仔细束了起来。
轩车一点没耽搁,到苍龙门上只花了两柱香时间。他下车进东宫三出阙,半道上又遇见了上官照,这回没什么风度不风度可言了,昂首疾行,连他行礼都没加以理会。
斛律普照迎他进路寝,他登上了十余丈高的白玉台阶。一步一步上行,待踏上露台时抬首,见少帝独自趺坐在殿宇深处,侧着脸,闭着眼,皱着眉,虽有堂堂的帝王气象,但透过那表象,他笃定她又在打坏主意了。
丞相的脚步声放重了点,震袖上前,她发觉后离座起身,huáng门高唱:皇帝为丞相起。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尴尬与鄙弃共存,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
算什么!扶微唾弃不已,来得这么快,是想赶在众臣之前探虚实吧。于是决定抿紧嘴唇坚决不开口,一个歪在上首,一个端坐下首,谁也没有要jiāo谈的意思。
堂上气氛有些微妙,侍立的huáng门愈发夹紧了尾巴,偌大的殿宇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建业苦着脸,目光往来如梭,看看少帝,再觑觑丞相,他们各自脸上带着五钱愤怒、三钱孤傲,两钱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和忧伤这僵局,看来很难破解了。
若说少帝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丞相这样老练的人也耍孩子气,真有些说不过去。君臣之间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不能罢免丞相,丞相也不能废了皇帝,所以以和为贵不好吗,非要弄得分外眼红,有什么意思!
建业蹭过去一点,悄声唤少帝:陛下
少帝才回过神来,嘴唇嗫嚅了下,相父沐发了?
丞相道是,以皂荚加香料,用之甚好。
建业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对话!自从上次打了一架后,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不了了,多悲哀。
扶微又沉默下来,路寝里回dàng着丞相飘散出来的淡淡香味,那味道,真是扰人心神。她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他一眼,恰逢他也看过来,视线迎头相撞,他便立刻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闲闲移到金银壁带①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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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腹诽不已,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按捺了半天才道:那日弄坏了相父的玄端,我今天赔你一件,可好?
丞相似乎没想到她会再提那件衣裳,一时竟愣住了,转过弯来后面色不太好,还要装大度,淡声道:一件玄端而已,不值什么,陛下莫放在心上。
好想扒光他!扶微恶狠狠地想,扒光了他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保持不住了,看他还怎么装高洁!
丞相大概察觉了她目光里深深的恶意,似乎有些忐忑,故作镇定地拽了拽右衽,愈发把腰挺直起来。
殿里的jiāo锋如果能化成实形,必定是风雨jiāo加,电闪雷鸣。huáng门们感到不安,连压刀站在一旁的斛律普照都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地喘了口气,却卡在嗓子里不敢吐出来。
还好这时解围的人来了,公卿们因为接的是清谈的邀约,大多很应景地穿上了褒衣。但毕竟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把人召集得这么齐全,用膝盖想都知道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于是一群身着儒服的臣僚们分作两列,静而无声地自台阶两掖向上攀登,到了殿前往内一看,少帝穿着燕弁服,丞相穿着玄端,再对比自己的松懈散漫,立刻便不自在起来。
少帝的脸上堆砌起了得体的笑,也不待huáng门唱礼,自发起身相迎。众臣进殿来,齐齐长揖,建业一声高亢的敬谢诸公侯行礼,便表明此次并非朝堂上寻常的晤对,而是牵扯到爵位的对弈了。
扶微扫视堂上,先大大地安抚了一圈:今日不为朝议,只为闲谈,诸君请入座罢。
众臣就坐,依旧有芒刺在背之感。纷纷侧目看丞相,丞相毫无表qíng的脸,配上那头半gān的发,看上去总好像要有大事发生了。
殿里的侍御们为每位公侯上了瓜果和香茶,少帝今天亲民得像自家人一样,频频比手请大家莫客气。皇帝越是这样,臣僚便越是心慌,一手扶着漆杯,一手按住胸口调息,等了半天,少帝终于开口了
朕有一事,要讨诸君主意。
公侯们立刻抬眼望向天颜,天颜很和蔼,打着商量的口气征询:天子近臣,朕之膀臂。朕有上官、斛律二位侍中,斛律都尉不日将嗣父爵,上官将军因是幼子,吃了序齿的亏朕思来想去,上官将军素日忠勇,朕yù为其加一绶,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①壁带:壁中露出像带一样的横木。
第34章
以为如何?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天子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是人人都知道,加一绶,就意味着进爵。上官照如今的正职是翼卫将军,翼卫将军佩银印青绶,至于侍中那类无秩等的加官,是没有绶印的,只有他封了侯爵,届时再加紫绶金印,如此才是真正的佩两绶。一个国家,爵位又不是金银,可以随意赏赐。那种功勋是多少人戎马一生都挣不来的,一个初出茅庐,毫无寸功的小儿,怎么配得这样大的褒奖。
众臣脸上都显出不敢苟同的表qíng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高祖皇帝曾经有诏命,非源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可共诛之陛下虽然倚重侍中,但过犹不及的道理,臣想陛下是知道的。
太尉说得铿锵有力:臣专掌武事,这些年来边疆时有小国扰攘,屡屡兵戈不断,平定战事的有功之臣不在少数。陛下若御驾亲临查看,兵将们常年浴血奋战,一身伤痕累累,脱了衣裳连一片好ròu都没有。那些人,尚且只以微薄俸禄糊口,臣实在想不出,上官侍中有何功勋,得蒙陛下如此浩dàng天恩。
上爱才之心,臣等亦认同,然封爵一事实非儿戏,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上乃大殷之主,当以乾坤为重。莫因个人好恶随意封赏,于侍中,无功受禄日夜有愧,于文武百官,赏罚无度致使人心浮动,这样的事,我圣主明君岂可为?
一时间反对之声叠起,扶微事先也有预料,但没想到群臣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致使她预备好的说辞,竟一句也用不上了。
她抚额,长长呃了声,诸君是知道的,我朝侯爵有二十等,并非只有侯级爵与卿级爵。外姓王侯和源姓宗室的王侯,待遇也是天差地别。就拿关内侯来说,有其号,无封国,不过是个虚衔罢了,诸君不必如此斤斤计较罢?
罢字刚出口,御史大夫便高高拱起了双手,陛下,古来就有论功行赏之说,既然无功,何来的赏?关内侯虽然是虚封,但享有食邑数户,征收租税之权,并不是口头上呼一声君侯便罢的。上官侍中非长子,不可袭平昌侯,陛下便要为他另设一爵,兄弟二人同朝为侯,在我大殷可谓史无前例。请陛下听臣奏报,文帝至惠帝时期,受封列侯者共计六人,此六人中,一为盖侯充,二为敬侯安,三为平昌侯明月,余下三人皆县侯、乡侯、亭侯不等。陛下可看出端倪来?此时若再加封侍中,于上官氏实在是偏爱过甚了,父子三人皆为侯,岂不令天下人哗然?
以往都是以丞相的政见为主,扶微没有受过朝臣任何驳议。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君臣有别,在这些元老重臣眼里都是屁话。天子弱势,只要他们有异议,就可以毫无顾忌力争到底。她单枪匹马,怎么吵得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油条们?
她困顿憋屈,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人一句,她连嘴都cha不上。陛下三思、陛下要一碗水端平、陛下不可听信有心之人蛊惑仿佛她就是个昏君。她起先还想争辩,到后来gān脆闭上了嘴,那些大臣彼此印证,遥相呼应,完全已经把她这个皇帝忘了。现在的局势,仿佛她就是提了个无理要求的孩子,一帮正义的长者们在严厉又不乏爱心地劝解着,她冷眼看来,甚为好笑。
丞相呢?她把视线转向他,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她看见他嘴角噙着寒冷的线条,是在讽刺,也是在示威。
她放在案下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失败的预感就要将她灭顶,她感觉喘不过气来。满朝都是他的口舌,根本用不着他亲自上阵。他就是想让她尝尝被围攻的滋味吧?以前她不知道自己背靠着怎样一座大山,以为仅凭自己,就能立于朝堂。现在尝到了苦头,自然就识相了,懂得收敛才是保命符,从此乖乖甘于受他控制,是这样吗?
láng狈感伴着怒意蔓延上来,她努力平复了下,略提高一点嗓门道:侍中为朕鞍前马后效力,朕不觉得自己要封赏一位关内侯,还需得诸君的首肯。朕说过,今日不议朝政,只为闲谈。朕的决定不过是知会众卿,绝无商讨的意思,众卿不必再议了。
公侯们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臣等不敢附议,陛下将私qíng凌驾于家国之上,实令臣等痛心疾首。
陛下对上官氏一族的抬爱,已经到了不问qíng由的地步了吗?陛下何以如此维护上官氏?
上莫忘了有一词叫捧杀,令天下诸侯共击之,难道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吗?
路寝内乱了,大臣们吵吵闹闹,真把这里当成清谈馆了。左右中常侍都焦躁起来,连斛律普照都将手按在了佩剑上。扶微不由感到悲哀,或者是她考虑得不周详,这一步走得太过仓促,可是历朝历代那么多位帝王,哪一位像她今天这样颜面尽失过?这些都是国之栋梁,一个两个尚可以处置,三公九卿全部替换,这朝堂便垮了。她开始qiáng烈地意识到,大婚后就算元服亲政,这帮元老权臣也不会服她,她敌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放肆猖狂。
当然维护她的人也有,太傅和宗正虽然觉得天子的确欠思量,但提醒众臣守礼还是必须的。她倚着凭几,看他们苦口婆心说和,心逐渐荒凉了。今天是为阿照封侯,将来还有更多于他们无益的事,她究竟要经过多少锤炼,才能同这些人抗衡,真不敢想象。
实在没法了,或者这事容后再议吧。她垂下眼睫,手里把玩的玉玦狠狠压在掌心,开始考虑用什么方法找台阶下。这时却见丞相站了起来,不过轻轻一句诸君,公卿们便立时安静下来,同刚才的满殿乱糟糟相比,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丞相进言,总是那股不急不慢的语速,圣意yù封侍中为侯,臣不曾表态,也是想看诸君的意思。诸君所言,句句合qíng合理,臣旁听半日,深表认同
扶微厌倦地闭上了眼,这人最喜欢的就是捅刀子,往她的伤口上撒盐,真的那么值得他高兴么?这项计划眼看就要泡汤了,这时候再拽一把,也不显得他多高明。
少帝轻慢的表qíng如数都落进了丞相眼里,丞相不悦,发现自己qíng愿看屋顶,也不愿看她,遂把目光调到殿顶鸦漆赭画的房梁上去了。
可是话开了头,就得接着说下去,他掖手道:无功者不得受封列侯,这是高祖定下的规矩,但有功者不赏,却也不是我大殷的惯例。上官侍中日夜守卫陛下,方使中朝一派晏然,这是诸君有目共睹的。陛下承袭国祚,封赏近臣,臣认为不无不可。况且诸君有所不知,数日前皇后于宅邸遇袭,是侍中奋力护卫,才将刺客击退。侍中于拼杀之际身染剧毒,险些殒命,如今膀子上还留有尺来长的伤口呢,如此大功,莫说一个关内侯,就是加封彻侯,臣也觉得理所应当。
他的这席话,引得三公九卿窃窃议论起来,连扶微都觉得意外,他居然在这时候伸手相助,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他今天洗头洗坏了脑子?
丞相感受到她热切的注视,知道她现在一定很感激他,可是谁稀罕她的感激!他把下巴高高抬起,拢着袖子继续道:皇后之尊,与君王同体,上官侍中救驾有功,不单该赏,更应当重赏!大暑天降异象,荧惑守心闹得人心惶惶,有jian人趁机行刺陛下,累累恶行,恍在昨日。现今立后大典将至,又有不轨之心图谋中宫,若无侍中舍生忘死,不知现在是什么境况。因此陛下yù为侍中加绶印,臣无二话,陛下赏罚分明,是众臣之福,臣谨遵圣命。
这样一来,风向立刻就变了。皇后是丞相养女,丞相当然要力保,现在谁敢质疑天子,便是与丞相为敌。世上没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只要好好掂量,究竟为了别人的爵位,拿自己的前程相拼有没有意义。斟酌了一番,结果是没有,于是在座的公卿们纷纷立起身来,表示陛下怎么不详表上官将军的好处呢,闹得大家误会了。所说的诸多赌气的话,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请陛下不要介怀。
那么上官将军当不当进爵呢,答案是必须的,一人起头说附议,后面便一长串附议。扶微趺坐在上首,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重衣都快被汗水浸湿了。虽然有惊无险,但这次的事让她体会到了朝堂险恶,要想做这些人的主,何其难!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所以也更坚定了自qiáng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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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谈完了,该散的就散了吧。众臣执礼告退,扶微起身看丞相,鼓了半天劲儿,终于喊出一声:请相父留步。
丞相脚下搓了两步,不大乐意,但还是留下了。公卿们下台阶渐渐走远,丞相的脖子好像落枕了似的,扭出了个骄傲的弧度。扶微耐下xing子叹了口气,刚才多谢相父了。
丞相的嗓音单寒,不敢,臣确实认同陛下。
如果他能认同加封上官照,那才是奇了。她小心翼翼问:相父听说长主携女进宫的消息了吧?
他道是,前两日便听说了。
那相父是何打算?
她想好好跟他说话,他总不把头转过来,她看不见他的表qíng,便无从分辨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扶微感到困扰,只好转了半圈,屈尊到他面前。谁知他打定主意不看她,她到他左边,他就把脸别向右边,让她结结实实碰了一鼻子灰。
他不去看她,并不表示他不在盘算,长主yù将翁主送入禁中,陛下这时候急于为上官照加爵,是为了让他迎娶翁主,臣猜得对不对?其实于臣来说,一个侯爵算不上什么,相较而言,长主的出现极为棘手,如果让她和翁主长留在禁中,将来少不得多生事端。陛下的想法很好,上官照既然是你信赖的人,必然能在盖侯与朝廷之间架起桥梁。况且为了翁主的终身幸福,嫁给上官照,比嫁给陛下要圆满,陛下想得长远,也算功德一件。
当然促使他最后欣然相助的,还是上官照即将迎娶翁主一事。翁主今年只有十二岁,可见上官侍中婚后的生活不会滋润到哪里去,光是这点,便足以令丞相心满意足了。
一得意,就上脸,丞相在朝堂以外,算是个比较纵xing的人。扶微立于侧面打量他,见他脸颊上线条逐渐上扬,就知道他心里很欢喜。有什么好欢喜的呢,是因为保住了国丈的地位吗?不过刚才听了他那通皇后遇袭的言论,实在令她惊叹于政客的多变,胡话张嘴就来也是种本事,看来她还需多多向他学习。
她相当服气,相父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半分也不差。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多谢相父,事先没来得及与你通气,好在相父知我,及时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她又顺着转了半圈,我这两日再三反省,那天对相父不恭,是我错了
他的脸果然别向了另一边,上不必自责,臣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我心里毕竟甚觉不安她团团跟着他脸的朝向转圈,转到最后头都晕了,不得不停下,有些愠怒地抗议,相父如何不看我?君不知晤对君王需执礼吗?如此藐藐状,可是要朕动手?
她又要动手,这是形成习惯了?丞相听后有些生气,哼笑一声道:原来陛下也知道守礼,臣是帝师,又兼皇叔,陛下还不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扶微被他这么一说,气焰顿时就灭了,不过面对这样的指责,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反驳一下的。
什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相父实在是误会我了。那天的事不过出于qíng急,并非我所愿。而且我觉得相父玄端的面料不太好,怎么那么脆弱,被我一撕,就她做了个撕扯的动作,视线随即投向他胸口。
丞相下意识地将两手护在了玉带上,避开她的直视,微微侧过身道:不是臣的衣裳面料不好,是陛下天生神力。如今事qíng过去了,就不必再提了,臣问陛下,打算何时为侍中与翁主指婚?
她说略待一待,侍中加爵的事刚刚商定,还没来得及下诏。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想必太后那里同长主也说得差不多了,届时再指婚,才不至于生嫌隙。
丞相看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怀。
她同上官照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好友的婚姻,也可以成为她用来左右朝纲的手段。她实在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没有想过上官照将来会不会幸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够做夫人?她qiáng迫挚友把婚姻变成了政治,她的狠是杀人不见血的。好在上天还算公平,她只是个女人。否则将来必没有人控制得了她,她会成为大殷历史上最集权的一代霸主。
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场婚姻双方是否qíng愿?
她回过身来,燕弁两侧的组缨斜斜切过脸颊,朱红的绦子,把那眉眼称得有些凉薄,相父以为,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一场婚姻只要人畜无伤,那便是最大的幸运。况且我不觉得侍中会有不满,翁主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再过两三年,便会是个合格的夫人。
丞相不再说话,只是眯起双眼静静望向她。所以婚姻和感qíng都是可以为政治服务的,于上官照是这样,放到她自己身上,亦是这样。
她大约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了,好像有点心虚,相父怎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丞相缓缓摇头,陛下没错,为君者权衡利弊,不可因妇人之仁而误国。
他虽然这样说,但神色似乎又不尽然认同,扶微想了想,矜持一笑道:相父觉得我无qíng是么?其实我不是无qíng,是在自保罢了。毕竟我曾对人掏心挖肺,人家没有领我的qíng。既然感qíng上得不到保障,便只好让自己变得qiáng大。我也想有一人,供我避世偷闲,供我安身立命,可是遇不上至少现在遇不上。顿了顿又道,相父如何?是否找见那个合适的人了?若没有,也不要蹉跎,毕竟一个人太孤寂,还是需要有个伴的。我这阵子起了做媒的瘾,莫不如我为相父也配一位美娇娘吧,大殷双喜临门,那多好!相父说喜欢谁,我即刻命人下诏。听说太常仲坤的女儿生得貌美,请太后把人请到宫里来,相父远远看上一眼,可好?
她侃侃说这些的时候,笑容里满含着下套的意味。丞相知道自己孑然一身,她还不能将他如何,如果这时候多出一个家眷来,正给了她下手的地方,到时候他就真的要被她弄得千疮百孔了。
丞相摇头,多谢陛下好意,臣暂且没有成家的打算。
扶微噢了一声,假作怅惘。眼风一转见殿外有人来了,笑着走过去,亲热地唤了声阿照,你封侯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过两天都尉嗣侯,你也可以佩两绶,如此两个人不分伯仲,更可安心为朕效命了。
上官照涩涩道:上大可不必这样待臣的。
她见他不怎么高兴,心里有愧,像往常一样去牵他的手,哀声说:我知道你嫌翁主年纪太小,暂且把她当妹妹吧。我先前也和丞相商议,这个决定或者对你不利,你怨恨我,我不怪你。
上官照脸上到底还是浮起了笑意,回握了下天子的手,温言道:臣为陛下,粉身碎骨都不会眨一下眼,这点小事,哪里像陛下说得那么严重。
第35章
简直没眼看!丞相直蹙眉,少帝这个逢人便牵手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痊愈?就算是男人,天子高高在上,必要有与地位相匹配的威仪,两句话不对便拉手勾肩,这算什么?何况她明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女人不是更应当自矜才是吗?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又如何,男女到底有别,她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无可救药!又想起她拿那双到处乱摸的手来摸过他,他心里便一阵翻腾,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不就是被安排了个年龄悬殊的小妻子吗,值得如此不遗余力的安慰?丞相心里暗想,上官照还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来,真是唱得一手好戏!他大约是想借此在少帝面前表忠心,什么粉身碎骨,倒是碎一个来看看啊,都是媚主的虚言罢了。娶妻之余顺便加官进爵,谁在意新娘到底是十二岁还是二十岁!
丞相愤愤然,对少帝那种宠信过度的做法感到鄙弃。忽然脑子里嗡地一下,盖翁主才十二岁,他竟然把这么要紧的事忽略了!十二岁的新娘子连醋都不会吃,怎么能好好管束上官照?那么这位小君,娶了对上官照没有任何影响,他还是可以任意出入禁苑,甚至是任意出入少帝寝宫。
丞相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件很愚蠢的事,居然帮助上官照争取到了关内侯的爵位。难怪少帝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变,她暗里大概要笑死过去了吧?算无遗策的丞相,其实不过尔尔罢了,是不是?
他猛然回身望,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睛。丞相懊恼不已,自己着了毛孩子的道,这点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少帝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哦了一声道:照,今日之事,多亏相父帮忙。先前堂上诸君无一人赞同,我料想大事必然是难成了。原本我都要放弃了,还是相父出面解围,才把我从困局里拽了出来。我心里十分感激相父,有相父这样的辅政大臣,是朕的福气。你也快来谢谢相父吧,若没有相父,你的爵位便很难落实了。
虽然这位丞相对他总是满含敌意,上回暗箭伤人又险些要了他的命,但在没有彻底撕破脸之前,粉饰太平还是必不可少的。
上官照恭敬向丞相揖手,多谢相国。
丞相偏身,并不领他这个礼,口中漫应,其实心里都快后悔死了,上官侍中不必客气,孤今日之所以相助,还是因为赞同陛下的决定,并不因君的功勋,果真到了受封列侯的程度。现在爵位是跑不了了,但孤要劝君一句,待他日陛下为君指婚,君还需善待盖翁主。结发为夫妻,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请君一定珍惜,莫以翁主年幼便生二心,这是为人夫者最起码的德行。
上官照呆了一下,似乎被刺到痛处,脸上慢慢红起来。
少帝听出丞相话里讥诮的意味了,忙打圆场,dàng着袖子对照道:等你成婚,我一定随一份大礼。你想要什么,到时候告诉我。
他想要的,也许就是她。丞相yīn沉着脸想。天子太年轻了,上官照如此逆来顺受,恐怕未必仅仅出于臣下对皇帝的服从。他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了更多的东西,有向往和依恋,还有深深的爱慕。真奇怪,他的这种心理,难道是察觉少帝的身份了?还是他本来就对少帝心怀不轨,不论她是男是女?
前一种揣测大概是不太可能的,按照扶微的xingqíng,但凡被人发现,无论这人是至亲还是好友,绝对会斩糙除根。所以后一种可能xing更大,那位自诩为qíng场高手的帝王,撩拨起别人来不遗余力,对身边正在发生的感qíng,却又呆板得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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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还在傻笑,好友面前是不必伪装的,只有在面对他时才紧绷神经,随时准备扑杀撕咬。他哂笑了下,转过头道:侍中加爵后,可不必在宫内任职。
少帝和上官照俱是一愣。
就算加了爵位,他仍是我的侍中,和斛律都尉一样,以前做什么,今后还是做什么。
丞相挑起了一道眉,依旧为上看门吗?
看门这词用得不雅,近臣随侍左右,天子出入皆相伴,和看门根本不沾边。当然上官照是明白的,丞相两次进东宫,他都在三出阙上值,所以他说他是看门的,他也不好反驳。
他倒是无所谓丞相说他什么,只是淡淡地表明态度,照有护主之责,即便是看门,也看得心甘qíng愿。
好吧,愿打愿挨,丞相无话可说。他也再看不下去他们打qíng骂俏了,俯身肃拜道:上若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扶微轻轻颔首,相父请回吧,待诏文拟定了,我再命人送与相父过目。
诺。丞相寒着脸,倒退而行,退出了帝王路寝。
走台阶麻烦,一级一级逐层而下,那高而陡的坡度,独行起来孤苦伶仃的。丞相选择走廊道,虽然十步一卫士,那么多的眼睛盯着并不十分快意,但总算不必留神脚下了,可以抽空看看东宫的景致。
秋高气慡,风里起了凉意,丞相微微偏过头看廊外,日光清淡,不复夏日的骄横,他还是喜欢这样的季节,让人从容安定。十月就快到了。十月会是忙碌的一个月,要准备天子大婚,要筹备冬至祭天,再过不了几日还有源氏宗庙的家祭,桩桩件件都要花大力气,想起来便有种乏累的感觉。
他是真的年纪大了,好多事变得力不从心。近来也常常无端沮丧,他想也许确实应该成个家了,不能因怕被少帝拿捏,就弄得自己断子绝孙吧。
丞相垂袖缓缓前行,走了一段路,隐约听见遥远的一声相父。他略顿了下,克制着没有回头。想是听错了吧,她现在应当正和上官照商议指婚的事呢。
他又行了一程,那声相父更分明了,这回不由停步下来,看见一旁的禁卫都垂首肃立,他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听错了。
丞相回身看,廊道那头的少帝向他走过来,皂底红缘的帝王玄端,不论何时看上去都有种陌生的距离感。他启了启唇,上还有吩咐?
她到他身旁没有停步,我送相父一程,反正今日闲来无事,困在宫城中也难耐。
君臣一前一后缓行,那不长的廊道,很快便走到了尽头。进三出阙的门dòng前,丞相顿住了,请陛下止步。
她牵了牵唇角,再送你一程。
脉脉温qíng不得语,互相伤害从来没有停止,但气恼过后感qíng还是不容回避啊。扶微无奈地想,她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气。勉qiáng自持了那么久的心,在看见他沐完发的样子后又开始蠢蠢yù动,压也压不住。这个人比她年长许多,比她生得高大,还控制了她大部分的君权,照理来说恨也应当,畏惧也应当,可她为什么总想好好疼爱他呢?这个问题问自己,找不出答案,或者因恨生爱?反正她像大部分帝王一样,喜欢什么东西,就有偏执的,想占为己有的决心。不管他如何位高权重,被她惦记上,即便得不到,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她咬着唇,眯眼打量他,丞相却步不前,怕她吃了他么?她复一笑,怎么?君王相送,相父承受不起?
分明的激将法,丞相却挪了步子,臣的軿车在苍龙门外,离这里甚远,陛下还愿相送?
她嗯了一声,送相父回家也无不可。
三出阙是最高等级的宫廷建筑,是天下独尊的标志,它与门楼、朵楼一同,组建起了规模恢弘的宫掖门户,人从底下走过,会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来。门dòng很深,前后相连大约有一二十丈,从这头看向那头,炫目的光影里,负责警跸的宫门司马就像小时候常玩的人偶,披甲戴盔,除了站得笔直,再也不能做别的动作。
她在前面行,丞相一直不远不近和她保持着距离,她也不在意,负着手,缓慢地踱,待走到半程的时候停下来,对掖着袖子回身等着他。
见无计回避,丞相只得上前来,两个人对视,找不到话题,就这样默然站着。
相父不想和我说点什么?良久她才出声,也没有什么想向我解释的吗?
丞相想了想,摇头。
她别过脸轻慢地一笑,我先前问你想不想成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动了心思呢?我劝相父,还是作罢的好,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成亲的,你敢娶别人,我便杀了她,不信你就试试。
丞相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脸上大大不豫起来,陛下慎言
慎什么言?古人不是训诫后世要从心么,朕尊圣人教诲,相父觉得不妥?她凤目微侧,婉转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我犹豫了很久,心头也挣扎了很久,今日还是打算和你开诚布公谈一谈。关于我的小衣,你在众目睽睽下亮出来,令我很是难堪。虽然臣僚们并不知道抱腹是我的,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相父这么做,就像打了我一耳光一样,令我苦不堪言。我以真心对你,你却rǔ我,这样很不好。我思来想去,念在你是初犯,便原谅你一回吧,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么?
丞相被她说得发愣,真是好宽宏的肚量啊,气恼完了自己开解自己一番,事qíng就过去了,典型的孩子心xing。
丞相嘴角抽了抽,谁要你原谅?陛下恨臣到死,臣也没有二话。
这是何苦?不要我爱你,就想办法让我恨你么?我是皇帝,将来终会掌权,和我处好了关系,对你有百利无一害。她向前一步,将他欺得靠墙,我在伤心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难过?莫说我是你看大的,就是亲族里的孩子,你也应当有恻隐之心吧!你看见太傅了吗,他是真的处处维护我,可是你呢,不将我bī得无路可走,好像就显不出你有经国治世之才来。
所以现在到底是谁在令谁无路可走?她的一手撑在他身侧,他连挪一挪地方都不能够。门dòng里的砖墙很凉,背贴在上面,寒意直透心肺。丞相不由皱眉,低声道:这里人来人往,陛下别这样。
别这样?别哪样?扶微不以为然,天下不是早就传出朕佞幸相父的谣言了吗,朕都不将此当一回事,难道相父很在意吗?
少帝虽然生得高挑,但就形体来说,尚不足以对丞相造成压迫感。然而她的身份在那里,他碍于尊卑,实在不好动手格开她。
丞相频频扫视左右,唯恐两掖司马发现人不见了,带禁军冲进来。他想劝少帝收敛,又不好放声,只能压着嗓门道:既然坊间有谣言,更应当撇清才好。如今在这里裹足不前,万一让人发现,岂不愈发不可收拾吗?
她哼笑,相父也太小心了,这宫廷之中就是真有其事,也没人敢乱传,你怕什么?说完眄起眼,凑近他的领褖嗅了嗅,唔,零和香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鬓边,贴面悠长深吸了一口,蕙糙加苏合相父沐发真讲究,比朕还要讲究。
丞相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上何以
话说了一半,她的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细细摩挲,微凉的指尖带着白木香,寒冷的芬芳氤氲进他脑子里,他一瞬竟有些糊涂了。
相父的嘴唇真柔软。她轻笑,谁能想到这样的唇,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呢。
她在他的唇腹上轻拢慢捻,脸颊靠得太近,连她的呼吸都显得异常清晰。丞相的心骤跳,跳得杂乱无章,几乎令他晕厥。和她周旋简直就是无用功,他做了那么多努力试图打破这种煎熬,谁知转了一大圈,她只需宽宏大量一下,便令一切土崩瓦解了。
丞相活了二十八年,政治生涯不管多么波澜壮阔,像这样的经历却从来没有过。他慌乱,不知怎么应对,只好紧紧攥着腰间玉带,带扣上垂挂下去的组佩因颤抖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感觉羞耻,然而无能为力。她像附骨之疽,穿透他的皮ròu,直达他的内脏。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连甩开她的勇气都丧失了。
相父害怕?她的气息移过来,只差两分而已,几乎贴在他的唇畔,不要怕,其实我与相父一样。
她的重量似乎有一半都转嫁到了他身上,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攀上来,落在他另一侧的脖颈上。寸寸游移和挑弄,让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他慌张到了极点,无措地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她喉头野shòu似的咕噜了一声,在他耳边轻声私语:你再闭着眼,我就要亲你了。
真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的手段,丞相觉得自己成了她掌心里的玩物,他的心,他的神智,甚至他的身体,无一样她不能拿来消遣。这样下去要坏事了,他忽然一凛,仓皇将她推开了,低低斥了声,陛下若再这样,臣便要
扶微一个趔趄,倒退了两步,真是个不解风qíng的人呵!她撑着腰看他,便要怎样?告老还乡?还是起兵造反?朕不怀疑相父有一呼百应的能力,你还可以给各路诸侯送信,就说朕yín威dàngdàng,bī你就范。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坏我名声,相父给他们提供一个好机会,待把我哄下了皇位,我就上你相府做仆婢去,伺候相父枕席,相父说可好?
有的时候她真是个十足的无赖,百官面前端着架子,人人以为她是正经帝王。然而背着人呢,什么本事使不出来?眼花缭乱得,令见多识广的丞相都自叹弗如。
你偏要这样bī我么?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几乎夹带了绝望,一次又一次,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我说过,你我不适合,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三岁,若我娶亲早,孩子都和你一样大了,你是要拿年纪来羞rǔ我吗?我这样我是你阿叔啊!
扶微看他气得跺脚,最后把辈分都搬出来了。原来他很介意年纪的悬殊,如果没有这一层,是不是就放弃抵抗了?
她嗫嚅了下,我说过,我不嫌你
他却bào跳如雷,我嫌你小,rǔ臭未gān的毛孩子,什么都能拿来玩笑!若你不是皇帝,我早就教训你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可还有点人君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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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相父想教训就教训吧,今晚子时我在寝台上,恭候大驾。
丞相噎了一口气,气得直翻眼,困shòu一样指点着她说好,上若当真,臣拼尽这一身修为,奉陪到底!你不就是想收权么,不就是想亲政么,我便让你收权,让你亲政!自明日起,臣告假休沐,三十日不上朝,朝中一切大小事务臣不听也不管,全由陛下一人定夺,这样可好?
他是打算以退为进么?她歪着脖子有些失望,我以为你说的奉陪到底,是夜半来我寝台上
住嘴!丞相再听不下去了,恨恨拱了拱手道,关外兵制如今混乱,都护苏矩胆小怕事,擅自撤离玉门关,臣请旨出关巡视西域都护府,请陛下恩准。
她啧地一声,相父打算自我流放?
她枯着眉,抿唇审视他,半晌也没有最终表态。丞相先前气急攻心,话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这样日子不知何时是头,做个了断也好。他知道她求之不得,他也准备好了,只要她应允,他明日就启程,管他朝廷如何天翻地覆,全和他不相gān了。
本以为她会从善如流的,他也看见她赞同地点头,结果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他生不如死:相父如果决定了,我当然不会勉qiáng。但我不日就将与灵均完婚,灵均尚小,恐身体不及,相父留下皇嗣,再走不迟吧。
第36章
他寒声问她,你要的,就只是皇嗣而已吗?
她想了想点头,皇嗣是国之根本,我记得皇考曾说过,家业兴不兴隆,看人口,一个国家昌不昌盛,也要看将来的嗣君是不是贤明。儿子多了,才有挑选的余地,不像皇考,就生了我这一根榆木疙瘩,到最后无人可选了,只好让我当皇帝。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计较,女人于政权上之所以弱势,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一口气养出七八个来,那真是了不得的壮举。男帝就不一样了,可以广开后宫,勤勉些,一年抱上两三个儿子也不是难事。我呢,也许一辈子只能生一个,这一个切不可làng费了,必要和最足智的人一起,方不负十月怀胎的辛苦。
这么看来他在她眼里,就是个提供好苗子的温chuáng。政治因素当然也占大头,但一切与爱无关,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了。
他冷静下来,终于心平气和面对她,掖着两手道:因为我是摄政大臣,因为我已经年长成人,所以是陛下共同生儿育女的最佳人选,陛下是这意思吧?你可知道这种事是要靠两qíng相悦的?捆绑不成夫妻,勉qiáng上阵是生不出孩子来的?
她沉默下来,淡定地看了他半晌,最后表示不认同,相父此言差矣,男女睡在一起,不管有没有qíng,都可以生孩子。
他脸上一白,其实理论上来说没什么不对,不过他和那些不知自爱的男子不一样,要他麻木做那种事,他做不成罢了。
臣在这上头不将就,所以要请陛下恕罪了。他顿下来,眉头紧紧皱着,嘴角却带着笑,看上去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目光静静在她脸上流淌,拿出长者的耐心来,和声道,也请上好好想一想,上是否真的爱臣。如果为了权力,出卖自己的一生,值不值得?上是个有才gān的皇帝,即便不以美色惑臣,将来也可以做得很好。明明不喜欢,偏要勉qiáng自己,这样不单上委屈,连臣也会觉得委屈,所以臣以为,上此举不妥。
丞相认为自己已经够苦口婆心了,少帝是个聪明的孩子,一般话说到这个程度,她就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了。他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自己现在所有的困扰,都是源自她使错了劲儿,只要她明白过来,一切的麻烦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有的时候,他真的摸不清她的路数。
相父说我以美色惑人,那就是说相父也认同我长得漂亮吧?
丞相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一块铁板,陛下,臣与陛下商讨的,并不是陛下的长相问题。
扶微点头,朕知道,相父关心的,是我究竟爱不爱你。
究竟爱不爱呢?丞相隐隐觉得心口发紧,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她说爱,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如果她说不爱,那倒不错,至少她还有一句真话,彼此也有再商谈下去的必要。
他郑重向她行肃礼,臣请陛下明示。
她脸上闲闲的,笑得十分中庸,沉默良久,学他那天一样回了句你猜。不出所料,丞相的表qíng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她忽然心qíng大好,觉得这人认真剖析一下,其实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刀枪不入。
如果爱和不爱能一下子说明白,那就不可称之为感qíng了。扶微到现在还是那样想法,爱吗?有的,她肯定爱他,虽然不乏私心,但主要还是被他的人格吸引。丞相素来一手遮天,然这些年为这江山社稷也拼尽了全力,大殷在她尚且没有作为的日子里已经逐日qiáng盛,里头全是他的功劳。他不是佞臣,他不过热衷揽权而已,中兴大殷,他是实打实地在做,不去考虑源姓宗室的感受,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执政者。
但若说爱得有多深,那也不见得。小qíng小爱可以死去活来,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她是个割舍得下的人。她不否认,曾经几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也许参杂了不得他回应的恨意,可更多还是出于对集权的考虑。除掉他,她会不会心疼?肯定会,然而依旧毫不犹豫。在她心里源氏的江山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哪天连这些都能抛弃,那就说明她已经爱得泥足深陷,爱得想离开这里了。
快要用暮食了。她朝阙楼那边的光带看了看,我送相父上苍龙门,走吧。
她转身前行,走了两步竟发现他没有跟上。回头看,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她不由心念一动,伸手过去拉他,怎么不走?想留宿东宫么?
她的手才碰到他的,他针扎了似的一惊,立刻将她格开了。扶微的手停在半道上,愣愣问:相父这是何意?这么讨厌我碰你吗?
丞相看着她那双手,心里五味杂陈起来,臣有谏言,陛下这个轻易爱动手的毛病,必须尽快改掉。虽说帝王适当亲和,有拢络臣僚的妙用,但见谁都拉上一拉,这个习惯很不好。就说先前在路寝,侍中甫一入殿陛下就那样,臣以为毫无必要。为人君,止于礼,为人臣,止于敬。君臣不可过密,密则废礼,后必生乱。这个他想了一通大道理来规劝她,到最后自己也编凑不下去了,直截了当道,反正不能和人随意携手,请陛下听臣忠告。
扶微听完,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打算。她原本也不是见谁都喜欢胡乱攀jiāoqíng的,至于阿照,她自小特别容易摔倒,他牵着她的手,是为了助她走得安稳。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事隔多年也没有忘,她对于他,打心底里没有什么男女应当避嫌的觉悟。再说刚才也是有意在他面前显得亲热,就是想看看对他有没有触动罢了。
好在成效还是有一些的,他那么记恨,不愿意她拿牵过阿照的手去牵他,可见他对她也不是全无感觉。
扶微轻轻舒了口气,心满意足低头,谨受教,多谢相父提点。
还有,丞相的态度严谨又认真,上为侍中指婚后,侍中便是有家口的人了,上与侍中,应当保持距离才好。别人不知其中缘故,上知道。臣以前就同你说过,距离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上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要亲人朋友两不来往,处处以皇帝自居,让所有人见了你都怕你。
扶微垂下眼,颔首道:我懂得相父的意思,照娶了小君,就不是男未婚女未嫁了,我不能同他牵扯不清。
这么说其实有点过于严苛了,但丞相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堂堂的一国之君,如果沦落得和人暗渡陈仓,那就太rǔ没自己了。
他对她一笑,不再多言,举步往门dòng那头走去。扶微怔忡站了一会儿,方匆匆跟上去,外面秋风渐起,chuī得直道两旁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在前面负手走着,她悄悄抬眼看他,他的头发浓密乌亮,在日光下泛出靛色的微光。紫金冠下红绳垂挂香木充耳,每行一步便款款摇曳,还有那恍如玉石雕成的耳廓几种极致的颜色撞进人眼里,怎么不叫人心生向往。
相父前面便是宫门,她不能再行了。
他回过身来,立在晚霞里,眯眼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晚风凉,相父莫忘了加衣。
可能这是她第一次像个姑娘一样说体恤的话吧,丞相显得有些意外,似乎也不大自在了,嗯了声道:多谢陛下指婚一事倘或有变,再差人来知会臣。
她抱着广袖颔首,我看着你走。
心里仿佛有冰融化,丞相听见冰棱断裂的声响,仓皇转过身去。多年后午夜梦回,依旧是她站在夕阳里的模样,眉眼鲜明,从来不曾黯淡。
軿车向远处慢慢驶去,她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才想起返回东宫。
天真的凉了,她抚了抚双臂,独自走那么长的路有点孤寂,拐了个弯,从崇贤门上进了北宫。
北宫是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帝王在这里逍遥避世,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亚于前朝,但表面看上去,还是十分宁静秀美的。因为少帝年轻,未设后宫,先帝朝的宫眷也不多,所以大多宫室都没有主人,只由侍御和huáng门看守着,一路行来,有些冷清。御驾亲临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各处,走了不多远便见掖庭令和詹事疾步前来,长揖参礼,臣等恭迎主上。
她抬手让免礼,转头北望,张令,朕yù去嘉德殿。
诺。掖庭令忙向詹事使眼色,詹事垂手退至道旁,暗暗比了个手势,以便命人先去嘉德殿筹备迎驾事宜。
嘉德殿已经十二年没有人居住了,前一任主位楼婕妤,正是扶微的生母。恐主少母壮,杀,不管她的外家有权没权。扶微一直努力想回忆起关于她的点滴,可是多年过去了,她的样貌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可是她知道,她的阿母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得不到好的庇护,最后就算生的是女儿,也难逃被bī害的命运。男人有时候真是冷血,如果他不爱你,为了权力和地位,可以随意处置你。她想起阿翁,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皇帝,可他不是个好丈夫,对于楼夫人和婚后头七年的太后来说,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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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宫门推开时,发出哀婉的悲鸣。她踏进去四下打量,宫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正殿中间巨大的错金熏炉里燃着沉水,那细密的轻烟从炉孔里袅袅升起来,满室芬芳。可是透过浓郁的香气,她还是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殿里帘幔低垂,她走进内寝,摆了摆手,侍立的谒者鞠着腰,很快都退了出去。她一个人在玉chuáng上坐下来,这chuáng长久无人使用,宫人为了方便,铺的依旧是象牙簟。她轻轻抚摩,触手冰凉,忽然指尖传来骤痛,她悚然缩回来,发现指腹渗出了红豆大的血珠。低头搜寻,原来一根用以穿连牙片的金丝从接口处脱离出来,猖狂地竖立着,尖利得像针一样。
掖庭令透过薄纱看见了经过,心里感到恐慌,又不能劝少帝离开,只得试探着回禀:上可要命人掌灯?
扶微转头看琉璃窗外,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时候确实不早了。她握紧拳,站起身说不必,着人重新整理寝台,这样的节令,怎么还铺着凉簟!
掖庭令和属官诺诺道是,趋步将少帝送出去。宫门上帝王的乘辇已经到了,众人长揖送少帝登辇,待禁卫护送走远了,方直起身长长松了口气。
扶微回到章德殿,夜半时分没来由地发起烧来,头昏沉沉的,四肢百骸像被重锤击打过似的,疼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咳嗽声惊了值守的huáng门,不害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惶然叫了声主公,主公染恙了?
她没有应,呼吸声沉沉的,把脸偏向了一边。
不害壮起胆,跪在寝台前的莞席上,膝行过来查看,见少帝脸色酡红,像漆枕上朱砂勾勒的云气纹一样。他吓了一跳,忙退出帝寝找当值的huáng门令传话,天子遇疾是了不得的大事,章德殿一瞬从黑夜里突围出来,阖宫灯火通明,照得煌煌有如白昼。太医令和侍医很快便到了,停在值宿庐舍内等候,可是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少帝的传召。
太医令有些慌,问huáng门令应当怎么办。建业朝帝寝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陛下染疾,大多不肯宣侍医。这回看来病势汹汹,若再不下令,只好出宫去请丞相了。话音刚落见两位侍中从宫门上进来,他像抓住了救命稻糙似的迎上去,拱手道,请侍中拿个主意吧,上不令传太医,这样下去怕要贻误了
上官照抬手示意他噤声,天子的病qíng是不能随意议论的,和斛律jiāo换了下眼色,快步穿过前殿进了内寝。
寝台上的少帝烧得脸红红的,神智却很清明。见他们来了,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伤风罢了
两位侍中不能上前,站在毛毡的另一头努力想分辨,然而不能近观,什么都看不出来。上官照道:太医令已在庐舍内,臣去传令他入殿为陛下诊治吧。
扶微因害怕自己的脉象被人分辨出来,初cháo过后就不敢随便招侍医了。眼下身上不舒服,心里也很毛躁,qíng绪变得很不好,不耐烦道:用不着,朕不爱吃药,睡上两天自然就好了。你们出去,不要大惊小怪的,殿里人多气味难闻出去!
竟被少帝嫌弃难闻,上官和斛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尴尬地退了出来。到前殿后各自嗅嗅袖管和领褖,并没有什么味道,斛律道:陛下日暮时分去了北宫嘉德殿,莫非在那里受了惊吓?
上官照看了看月色,上没有旨意,我等无权传召掖庭令。暂且也管不了那些,想想怎么让陛下看侍医吧。
然而少帝的脾气古怪,决定的事一向不容改变,白白耗了近一个时辰,半点松动的意思也没有,章德殿里的人都急起来,害怕这样下去要出大纰漏了。
建业没法,趋步道:主公这xingqíng相国不来,恐怕没人能劝得动他。请两位侍中在此守候,臣去相府走一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斛律普照倒是不无不可的,毕竟丞相是辅政大臣,宫中出了什么变故,通知他是必须。上官照却有些犹豫,陛下病中,愿不愿意见丞相,是否要问过陛下意思?
斛律着急,看了那半开的殿门一眼道:万一陛下不答应,耽搁到什么时候?况且北宫之行若没有牵连便罢了,若有,不通过丞相,怎么传问掖庭令?他下决心式的拍了拍腿,陛下这里你守着,我亲自去请丞相。言罢也不待他说话,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上官照没有办法,呆站了一会儿进殿里,寝台上的人恹恹的,正由侍御伺候着喝茶。见了他将漆杯jiāo给侍御,让人都退下,轻声对他说:你坐。
上官照在莞席上跽坐下来,她摇了摇头,坐到寝台上来。
帝王的寝台很宽大,几乎等同三四张龙chuáng,人在其上,空dàngdàng的四面不着边。上官照登上木阶,在边沿坐下来,少帝倚着隐囊,长长叹了口气,我今日想我阿母,去了嘉德殿,在她的内寝看见她以前梳妆用过的东西,心里很难过。
天子很少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从五岁起就知道不能随意提起生母,因为可能会惹得太后不快。他的难处,大约只有老友才能体会,做皇帝并不能随心所yù,有时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是等价jiāo换。
少帝托起手来,掌心卧着一支烧了半截的木笄。所幸烧毁的是笄尾,笄首雕刻的鱼纹安然无恙,虽不jīng美,却古拙可爱。
这是什么?上官照问。
少帝说:是我阿母的发钗,我十岁那年偷偷溜进嘉德殿,偷回来的。听内傅说,这支木笄她一向珍爱,是先帝赠给她的。可是后来她被赐死,盛装自尽,这支木笄被丢弃在了温炉里,幸亏她宫中长御及时发现,没有全部烧毁,只剩这半截,还供在她的妆台上。
上官照听后有些怅惘,为何要救出来呢,不如全部烧毁,一了百了。
少帝听后倒一笑,关内侯是xingqíng中人,我以为男人的心大多冷硬,你却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站在别的立场上,而非一个男子。上官照抬起眼来看他,灯下的少帝因病颓然,但却更显得眉目楚楚,和白天大相径庭。他看得有些痴了,恍惚见他眼角有泪,心里不禁一颤,脱口叫了声阿婴。
少帝闭上了眼,梦呓似的呢喃,最后带上了哭腔,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登基后没能追封我阿母为皇太后。先帝当初寻衅降罪,她不能入皇陵,被葬在了垣丘上。这么多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好可怜
第37章
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嫔的墓园,与垣丘相距不远,但因楼夫人当初是衔罪自尽,所以她连妃嫔的陵园都进不去。
少帝称帝,帝王生母不过是正了名,依旧单独远离皇陵安葬。谁人不顾及自己的母亲?少帝平时不外露,忙忙碌碌都在围着朝堂和政治打转,只有最脆弱的时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能够听见天子的内心剖白,对近臣来说是莫大的殊荣,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上官照对他自然又多几分心疼和同qíng。
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亲政后为楼夫人迁葬追封吧。
她会愿意葬到邙山上吗?愿意给先帝随葬吗?少帝将那截断笄牢牢捏在掌心里,虚弱地枕在隐囊上喃喃,生死之事,会带到那个世界里去的。也许她qíng愿一个人在垣丘上,也不愿再见到先帝了。
上官照对他的消极束手无策,仔细观他气色,脸红气短伴有咳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症候。他靠过去些,紧紧握住他的手,传侍医吧,好不好?陛下,这样下去不行
少帝微微睁开眼,安抚式的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以前病了,我也是这样,很快就会好的。这次大约是着了凉,你命人给我开些清热解表的药就行了。
药是可以乱吃的吗?他固执己见,上官照着实头疼,你看看烧得这样,白耽误了xing命,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亲者是谁,仇者又是谁少帝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qíng来,我至今没有被废,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天下yù我死者太多,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说了无数的丧气话,愈发令人不安,照回身看,殿里灯树璀璨,宫门dòng开着,外面漆黑的夜像鬼魅大张的口,随时可能将人吞噬似的。他突然感到恐慌,阿婴,就算天下人都负你,还有我。你不为旁人,为了我,传侍医成么?
扶微的视线调过来,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转,我是帝王,帝王为了活命,有时候不得不牺牲最亲近的人。我总是在算计,算计朝中大臣,也算计你。譬如这次指婚,为什么不将翁主指给斛律,偏要指给你,你有过疑虑吗?见他不答,苦笑道,因为当初敬候斛律安执掌过虎贲军,到了普照这辈,又任中垒校尉,管过上林苑屯兵和宣曲胡骑,我不放心。不管哪个有实权的,我都不放心。阿照,其实我和皇考很像,阿母的事上我怨恨他,可扒开了这层皮ròu,我和他一样,心都是黑的。
少帝的言辞有些激烈,灯火下的上官照脸上却很平静。一个为了长大用尽全力的人,怎么能够责怪他薄qíng?少帝一向自律,这次为他加爵,可能是他在位以来办的最出格的事了。作为臣属,他从不害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却害怕三公九卿联合起来反对他。最后事成了,他也不觉得少帝是为实行自己的计划算计他,他给他关内侯的爵位,终究还是因为顾念他。
陛下不该这样说先帝和自己。他温声道,臣虽愚笨,但其中缘故猜到了七八分。武陵的兵权,上官氏已经jiāo由卫将军管辖,如果上不为我加爵,我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杂号将军。人活着,有些东西不必刨挖得太深,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快活。不管臣是翼卫将军还是关内侯,唯有一点改变不了,臣永远都是陛下的侍中。我不计将来,不问前程,陛下用得上臣,臣任由陛下差遣;陛下用不上臣,臣便一心一意为陛下看门,守好东宫三出阙。
扶微听完他的话,有片刻失神。起先她的用意不过是借病jiāo心,虽然老友很可靠,但她也害怕自己的做法伤了他的心,到最后要失去他。深谋的时候不忘巩固,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再好的感qíng都需要维护,所以她有时不得不权衡,甚至恩威并施。然而照是个单纯耿直的人,他不会心口不一,更不会有意敷衍。他是当真拿她当兄弟的,万事可以不计较,只要她好。扶微有些自惭形秽,和他比起来,她欠缺真诚。而这真诚,正是帝王大忌,哪天你毫无保留地对待一个人时,你的江山也许就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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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眼叹息,自己所求太多,他想要的,仅仅只是她此刻宣侍医罢了。
替我把丞相请来吧
话音才落,就见门上有人进来,大约来得很急,罗衣单薄,连罩衫都没有穿。扶微勉qiáng支起身,咳嗽了两声道:相父来得真快
上官照忙起身退到寝台下,俯身对丞相参礼,丞相不满他过于接近少帝,因此也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来的路上斛律都尉同孤说了经过,掖庭令需查问,你执孤手令入北宫,这就承办去吧。
上官照应了声诺,不放心少帝,回首顾盼。扶微做了个口型道去吧,他才安心出了殿门。
左右人随即都散了,她昏昏倒回枕上,头晕得厉害,语气却得意:我先前说了,夜半在寝台上等你的,你到底来了。
这时候还有闲心调笑,丞相狠狠白了她一眼。提袍上木阶台,坐在她身旁查看,她的脸那么红,半熟的虾一样。拿手探额,掌心滚烫一片,当真是病得不轻。
我带了人来替你诊脉。
她哼哼了声,他一到她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浑身放松下来,连话都说不动了。
丞相抬手击掌,殿门上又进来一人,穿着绕襟曲裾,戴着幕篱。幕篱长长的黑纱一直垂委到地面,分辨不清面容,但从打扮上看得出来,应当是个女子。
扶微粗喘了两口气,灯火太亮,令她感到不适,她不得不眯起眼来看,这是何人?
那个女子走过来,撩起幕篱上的轻纱露出面孔,她一看又发笑,朕的皇后来了
灵均面色凝重,这时候万没有兴致和她打趣,摘下幕篱搁在一旁,牵起袖子上前来为她把脉。她的手腕纤细皓洁,仰放在脉枕上,根根青色的血管分明,看上去脆弱可怜。丞相垂眼一顾,她手里还攥着那支残笄,他嘴角微沉了下,没有说什么,从内寝退了出来。
里面断得怎么样,他不知道,灵均的医术很好,治疗大多数症疾是没有问题的。夜凉如水,他站在广阔的露台上,偶尔一阵疾风chuī过,灯亭里的火焰噗噗作响,殿前广场便跟着载明载暗。夜到了最浓稠处,乌云遮住了月,连一颗星星都不见,大概快要下雨了。
值宿庐舍里的太医还在候着,他们对天子的病qíng有诊断和记载的责任,但眼下丞相带了外面的医者进来,不敢说来路不明,至少是不合规矩的。太医丞愤愤然,陛下病中,宫外人随意出入禁内,可算阑入①?
太医令掖袖叹了口气,丞相是引人,侍中又接了符藉,似乎看不出什么错处来。
太医丞咄咄,那臣等如何记载这次上疾?
太医令对cha着袖子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孝武帝不讳②,大将军yù收天子六玺,尚符玺郎不肯jiāo玺,说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高丞今日颇有前人之风啊!说着朝章德殿努了努嘴,上在,丞相在,君要是有那胆量责问,我陪君一同前往。
太医丞被他堵了嘴,果然讪讪不敢再言了。太医令复又叹息,等着吧,里面诊完了,总要开方子煎药的。到时候命药丞录于档,太仆要查阅,咱们也好有说辞。
这里正商议,廊道上有人执行灯过来,走近了一看是huáng门令建业。太医丞忙迈出去相迎,建业到庐前,双手恭敬托着,将牍板送到了太医令手上,金令,请遵方上所具的药,命药丞配全。
太医令微微侧过身子,借着庐内的光看,见牍板上写着桂枝、白芍、炙甘糙等。他抬头谨慎打探,上是染了风寒?里面的女医
建业压了压手,示意不可多言,丞相知道医档上不好记载,令注明中宫侍疾就是了。
中宫侍疾中宫?
太医令和太医丞惶然对看,建业点了点头,转身返回大殿去了。
中宫侍疾,中宫果真是极其尽心的,命将寝殿内火烛灭了一半,少帝用过药后睡下了,他便在寝台边上跽坐了一夜。
扶微病得糊里糊涂,外面怎么样也管不上了。灵均的方子好像很管用,喝下去不久身上就起了一层汗,四肢也稍稍轻便,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后来睡着,睡得还算安稳,到五更天时自发醒了,挣扎着便想起身。
灵均忙伸手按住了她,陛下gān什么?
她朝外张望,什么时候了?今天有朝议,我要准备视朝。
灵均无奈地看着她,臣没见过陛下这样勤勉的帝王,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病了就该好好休息,陛下身上的烧还没退,出去一见风,又要加重病qíng。还不如留在内寝调理,等痊愈了再问政事吧,反正有君侯,出不了乱子的。
扶微确实感到惫懒,便不再坚持了,趴回枕上长吟一声,皇后照顾我半夜,辛苦了。我竟不知皇后还通岐huáng,紧要关头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灵均笑了笑,臣是一个泥人,由君侯亲手打造。陛下需要什么,君侯便往我身上灌输什么,我是为陛下而生的。
她听后微笑,缓缓点头,若没有丞相,我大概都死过好几回了。顿了顿问,侍中在哪里?
灵均听她提起侍中就气鼓鼓的,皇后在这里,中官当然要回避。他们应当在殿外听候传唤呢。
丞相呢?
灵均回身望了望,先前在侧殿,后来就不知道了,也许已经回相府去了吧。说着掩嘴,大大打个呵欠,蹦出了两眼的泪,还要殷勤问她,陛下渴么?臣为陛下倒茶汤来?
扶微摇头,喝了一肚子药汤,哪里还会渴。皇后困了吧?我现在好多了,不用再守着,你回去休息吧。
他却说不,臣要一直守到陛下大安为止,大婚近在眼前了,臣不愿陛下拖着病体完婚。他笑得促狭,臣要新娘子健健康康的,这便是臣的福气。
扶微乍一听,顿时变了颜色,君慎勿妄言,什么新娘子,谁是新娘子!
她潜意识里还是抵触的,因为羞愤,脸上升起一团红晕来。灵均看着她,心里只感到悲哀,究竟臣怎么做,陛下才能接受臣呢?侍中也好,丞相也好,就算陛下待他们再亲厚,他们到最后终究都是别人的。
都是别人的,只有行过大礼,才是自己的。扶微头痛yù裂,这孩子说话入骨,真不叫人消停。她盖住眼睛抱怨,皇后就不能让朕好好养病吗,非要说这些话!
灵均抿着唇沉默下来,郁闷了片刻又打个呵欠,伸着腰说:臣真有些困了,天还没亮呢,陛下再睡一会儿,臣也合一合眼。言罢不待她说话,自己倒在寝台上,舒展开身子,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扶微拿他没有办法,虽然他办事圆滑老练,但年纪毕竟小,她也不好过于苛责他。只是忍不住品评他的睡姿,你穿着曲裾,怎么睡得像个蛤蟆?这动作很不雅,女人不是这模样的。
他听后转过身来面对她,两手jiāo叠枕在耳下,腿也蜷缩起来,曲裾缠绕,线条立刻变得很优美,眨着眼睛问:这样呢?这样便雅了,是吗?
扶微看着他脸上的胭脂失笑,如果你是个姑娘,一定有倾国倾城貌。
他却很自信的样子,臣虽不是姑娘,陛下也不用担心臣将来没有倾国倾城貌。臣尚小,就被陛下预先收藏,陛下日后会发现,自己捡了大便宜。
大约是吧!看这鼻子眉眼,用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代艳后。如果没有丞相珠玉在前,也许她真的会安于现状,和她的小皇后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
十月的夜寒浸浸的,他和衣躺在寝台上,她怕他着凉,分了一半被褥给他。他发现了,立刻蹬鼻子上脸,扭啊扭的,扭到她身旁,献媚道:臣暖着陛下吧!陛下靠臣睡,病马上就好了。
扶微的周围几乎全是男人,除了面对丞相时有身为姑娘的自觉,其他时候通常会刻意忽略自己的xing别。灵均是个可爱的少年,她心里并不排斥他,加上和他共寝也不是头一次,所以十分坦然。只是警告式的点了点彼此间的空隙,示意他保持距离,灵均很聪明,意会后虽有些失望,也还是乖乖遵循了。退后一点,支起身为她塞了塞肩上被褥,轻声说睡吧。
一双小儿女,都是青chūnlàng漫的年华,即便并肩躺着,也是纯洁的,没有任何令人想岔的地方。丞相捏着漆杯站在帘幔后远望,内寝的青玉五枝灯几乎都灭了,唯有最顶端的一面灯盘还亮着,所以室内光线不足,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有灵均照顾,少帝甚好。慢慢她就再也不需要他了,他的职责只在朝堂上。她病了也好,来月事也好,都不需要他cao心,他终于解脱了。
漆杯里的茶水因倒得时候过长,渐渐凉下来,丞相带着庆祝的味道一饮而尽,那没有温度的液体一路从喉头滚滚而下,直凉进了心里。
建业鞠着腰从殿门上进来,见丞相在小寝外站着,上前压声道:君侯一夜没合眼,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上这里有臣等伺候着,又有中宫亲侍,君侯当放心。
丞相呼出了一口气泏气,今日朝议,陛下抱恙不能视朝,孤要去南宫主持,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头看他一眼,你如何进来了?
建业鞠着腰道:臣恐陛下要进茶,昨夜暮食用得也不多,不知上和中宫可要传些什么
丞相的声气不大好,今后入小寝之前先击节,不要忘了。毕竟中宫在,万一撞上什么,禁中huáng门多的是,你就上bào室当啬夫去吧。
一席话说得建业冷汗淋漓,不住声弓腰告罪:是臣鲁莽了,请君侯恕罪。君侯的话,臣记下了,以后再不敢犯。
丞相对于少帝左右众人有足够的权威,少帝年幼时,负责侍候的宫人就经常调换。及长,逐渐稳定下来,但他们这帮人都是提着脑袋在gān活,少帝的喜怒无常有时难以应付,丞相的严苛更是令人招架不住。因此但凡宫人接到这样的警告,都免不了吓得肝胆俱裂,即便是天子近侍的huáng门令,也不敢轻易造次。
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漆杯扔了过去。建业手忙脚乱接住了,不敢觑他,无处安放的视线只好落在丞相的脚上。丞相略站了一会儿,黑舄一转便向殿门走去,建业再抬眼时,见相国的广袖飘拂,扫过版门的边缘,袖角一现很快隐匿,人已经往廊道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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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阑入:无凭证而擅自进入。
②不讳:死亡的婉辞
第38章
丞相今日和往日不同,端坐上首,神魂却不在这里。臣僚们奏议,多是民生事宜,如今公侯封赏的田地日增,致使吏民生计艰难,奴隶饿毙之事时有发生,长此以往,何谈与民休息?上今日违和,万事还要请丞相定夺,莫论如何艰难,究竟要找出个解决的办法来。东南有民乱,规模虽不大,业已平定,但事态足见燃眉。再这样下去,光帝时期旧疾眼见要复发了。小患不治,将来沉疴,必要以十倍百倍心力方可补救,到时候耗资巨万,实在是大大的不上算。
御史大夫说完了,众臣便定定看着丞相,等他答复。丞相面上肃穆,似乎是在沉思,反正半天没有吭一声。关于王侯封地之事,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赏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了,爱白放着,还是赠人或租种都是别人的事,按说朝廷是没有道理再过问的,丞相一时无法回复也在qíng理之中。
他不答,诸君便自行商议,大鸿胪把实际困难说了一遍,立刻有人反驳,大司农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有封赏便不可过问的道理?王爵尚可罢免,何况土地!如今东南百姓食不果腹,王侯不管治下人的死活,朝廷再不管,谁来为民做主?
于是一致看向丞相,相国说句话罢,虽难,亦不可闻而不问。
丞相依旧不语,司直见势不妙,压了压手调停:诸君不必过急,事关天下诸侯,还需从长计议
太傅却不悦,若老臣没有记错,丞相身兼长策侯爵位,如此看来事qíng果然不好办得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堂上众臣面面相觑,当着王侯的面谋划王侯封地,不亚于与虎谋皮,所以丞相不说话是有道理的。
丞相长史急起来,他跟随丞相多年,当然知道他的为人。就算不愿意损害自己的利益,满堂盘诘之时,闭口不言是大忌,丞相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跽在一旁扯了扯丞相衣袖,半晌才听见他啊了一声,诸君先前所议何事?众臣一脸莫名,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孤走神了,对不住大家。主上圣躬不豫,昨夜闹得东宫大乱,孤着实有些担心
御史大夫无奈,只得重新奏了一遍。这回他听清了,很快道:当年孤受文帝封爵,食邑在彭城。后今上即位,又迁曲阿,增至两千户尚书台出一份告万民书,为与民休息,臣愿将田邑与制下贫民耕种,贷给谷种和口粮,免除赋税及徭役。顿下来,抚了抚膝又道,要动用王侯封地,委实不是件易事,只好孤身先士卒。东南上谷、渔阳是燕王封地,他会不会因此有触动,暂且不得而知。为今之计是先将公田分散出去,此事孤要再与上回禀,究竟怎么定夺,要听天子的意思。
听天子的意思,这句话说出来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丞相虽不愿放权,但也慢慢开始培植少帝,只不过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作态。
堂上诸臣百样心思,丞相满不在乎。事qíng暂且jiāo代完了,朝议便告一段落了。从却非门出来,天上下起了细雨,他扬起广袖遮挡,行至司马门时顿足回望章德殿方向,天子寝居宏伟巍峨,从这里看过去,仍见翘角飞檐,利落如刀。他卷起袖子怅然,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回去吧!
决然转身出门阙,朱雀大街上行人往来,天子脚下,太平盛世。他笑了笑,登上辎车道:去chūn生叶。
chūn生叶那样的宝地,不单有温茸的抱朴,也有他的别业。不过那地方他去得不多,只有想避世时才抽空小住。可惜他肩挑社稷,过去大部分的时光里,他是没有资格躲起来享受静谧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心生倦怠,不想再问朝政,于是在殿上就动了心思,朝议结束便直接赶往那里。
家令在辎车到达前,就已经预先吩咐人过去安排了,丞相不喜欢前簇后拥,所以门上只有一个管事等候。他下车来,丢了句天不塌,不得打扰,独自撑着伞走进苑囿深处。每逢来时他都有固定的去处,内湖边上的小亭子,上有潇潇竹风,下有浅池锦鲤,是整个别业里他最喜欢的地方。
仆婢给他备了茶具,端端正正摆在竹案上。他将漆盘搬开一些,解下玉具剑放于案头,转过身一根一根竹子检点起来。这根过细,这根色泽不够翠绿终于找见一尾满意的凤竹,抽剑一砍,破开竹节,比了比长短,似乎正合适。这时家令将刻刀送来了,不知丞相要gān什么,想问又不敢开口,脚下踯躅着一步三回头。丞相一个眼风扫来,吓得他缩起脖子,飞快离开了凉亭。
丞相一个人,也不觉得寂寞,他将竹片打磨好,开始仔细雕刻。雕个双鱼,他事先早就想好了,单鱼孤苦,双鱼就热闹了。
簪为单股,笄为双股,所以笄做起来还要费些周章。丞相刻章是行家,但对于做发笄不甚熟练,加上竹篾比起章石韧度更高,光是把篾片分成两股,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日理万机的丞相,批阅奏牍起来一挥而就,时时觉得晨光苦短不够用,结果现在雕刻这种玩物,却十分耐心,完全不觉得làng费了时间。一个鳞片,一个眼珠,他都用了很大的jīng力仔细雕琢,待竹笄做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雨逐渐大,他走出亭子,很快便被淋湿了袍裾。登上辎车下令进宫,两脚踏在氂罽上,手里盘弄着竹笄,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仓惶,狠狠吸了好几口气,才勉qiáng平定下来。
他入禁中,当然是不需要层层回报的,袖袋里藏着今天议政的卷牍,回头少帝问起,也好有话奏对。从复道上下来,远远看见章德殿掌起了宫灯,下值的谒者列队退出前殿,帝寝到了闭门的时候了。
建业正要下令阖门落锁,看见卫士打着行灯送丞相过来,他一怔,忙上前相迎,这么晚了,君侯如何进宫了?
丞相随意嗯了声,陛下现在怎么样?
建业道:烧未退尽,身上也没有力气,今日一整天没出过宫门。
他脚下缓了缓,中宫还在吗?
上已经命侍中护送中宫回府了,中宫不放心陛下,陛下还好言安慰中宫,说大婚在即,很快便可日夜相守,请中宫莫急。
唉,年少的爱恋多么如胶似漆,建业不由也感到艳羡。少帝一生满布荆棘,如果真的能够找到一位可心的皇后,那么将来深宫中的岁月尚且不会那么难熬,有个人能分担,总比他独个孤苦伶仃要好得多。
丞相听了他的描述,并没有显出长辈得见养女和侄儿融洽,应有的那份欣慰来。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也不需人通传,迈入路寝后脚下顿住,肃容向上揖手:臣如,谒见陛下。
扶微正预备就寝,听见丞相的声音从小寝里走出来,似乎有些惊讶,咦了声道:可是有要务,相父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
她脸上有病容,穿了件菱罗纹信期绣深衣,饶是如此,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丞相执礼,将朝会上的事一一向上奏禀,不过料想她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说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扶微的回答一板一眼,相父以身作则,朕心甚慰。东南的事,我在半年前就听说了,燕王无道,他治下的吏民日子不好过,我每尝也觉得苦恼,不知怎么处置这桩事才好。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往回走,侍御都散了吧相父入内来,我站久了腿上没气力,坐下再议不迟。
建业飞快挥手,小寝内外宿值的人都退了出去。丞相明显迟疑,她也不管他,自顾自进内寝去了。
丞相把手探进袖子,指尖在那竹笄上抚了抚,最后一咬牙,还是跟了进去。
天子内寝灯火煊煌,少帝已经除去深衣坐回寝台上,懒散冲他笑了笑道:我失礼了,相父不要见怪。关于燕王的事,你我还需详谈,他和荆王如今是朝中隐患,我担心他们势大,终有一天要叛乱的。相父多费些心吧,拿住了把柄好处置,只要王爵不在,那些田邑便好分派见灯下人眼眸明净,无故心念一动,相父
他眼里的光华又是一闪,上
相父
他的胸腔轻轻痉挛,请上指教。
你当真是为了政事进宫来的么?还是惦念我的病,特地来看我?
她倚在凭几上,弱眼横波,极尽婉媚。丞相隐隐感觉耳根上热起来,忙调开了视线道:臣是为政事
骗人。她哧地一笑,东南民乱虽是大事,但目下已经平定,又没有急报入京,用得着你连夜赶进禁中?相父平时闲暇时,难道没有什么消遣么?除了政务就是读书,这样有什么趣味?日后想我了便进来吧,我出不去,你可以来看我,我见了你很高兴。
她说的时候唇角带着笑意,没有刻意的堆砌,只有由心的欢喜。丞相轻舒一口气,臣委实也担心陛下的一错眼,忽然看见她手里正盘弄一支木簪,那簪子上了一层清漆,看上去油亮温润,但并不是她之前握着的那支笄。他心里忐忑起来,陛下手上的,不是楼夫人遗物?
她低头看那簪子,嗯了声笑道:上官侍中给我做的,照这个人心细,怕我总是睹物思人,拿这个换了那支残笄。
丞相不语,低垂的两手下意识揪紧了玄端两侧的布帛,揪得太用力,感觉得到先前执刻刀的两指剧痛,痛得不像他的了。
上官照不知道少帝是女儿身,所以他做的是簪,长而粗犷,可以用来横贯梁冠。相较之下他就过于儿女qíng长了,居然给她做了个无用的笄,那种东西只有女人才戴,对于她,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
无用功,他心下惨然。究竟自己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开始动摇了,要落进她的陷阱了吗?亏他兴匆匆赶到别业,雕花的时候心里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的事简直有如伟业。结果现在这竹笄躺在袖袋里,那么不堪,就像个明晃晃的笑料,令他无地自容。
他慢慢松开了两手,垂眼道:陛下不日就要立后了,这是举国欢庆的喜事,若陛下有意,可顺势改元,追封楼婕妤为太后。
扶微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来。大约是那支发笄的功劳,不必她开口,他竟然应允了。
相父此话当真么?她高兴得直起身,向前挪了挪,挪到寝台边缘,探着身问,我当真能够追封我阿母?朝中众臣不会有异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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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涩涩点头,只要陛下愿意,一切皆可。陛下即位十年有余了,论理早该追封生母的,满朝文武不会有人反对。
他本以为她会急于让他安排追封事宜,可是没有。巨大的喜悦过后,她慢慢趋于平静,低着头半晌未语。丞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试探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来复一笑,此事还是暂缓吧,待大典过后再办也不无不可。
丞相心下了然,以他对她的了解程度来看,如果她这时便相允,那她就不是少帝了。大婚迎娶皇后,接下来便是元服亲政,亲政能不能顺利进行,她心里没底,需要梁太后鼎力相助。如果这时候率xing而为,万一得罪了梁太后,后面的事便不好办了。追封么,既然已经拖延了十年,再多等一阵子也没什么。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什么最要紧,她心里一清二楚。
一个女孩子,这样深沉的算计,当真不好。可是作为天子,这又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如果缺失,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掌心里,哪天被放弃,唯有死路一条。这些年他一味教她中庸,看来结果并不理想,她有她自己的谋略和人格,他重塑不了,只有任她发展。
扶微一直侧目观察他的表qíng,丞相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所以她说什么他都是静静地听,静静实行他的决策。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不是个好姑娘,她也从没想过当什么好姑娘。他太qiáng,未必喜欢弱不禁风的女人,人生枯燥,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活得更加多姿多彩,不是吗?
寝台高,她伏在上面,正和他齐平。想唤他时喉头骤然痒起来,忙掩口咳嗽,咳得激烈,几乎回不过气。丞相见她这样有些惊惶,忙褪了鞋履上木阶,牵起袖子给她拍背,郁郁道:怎么一点没有好转?聂君的药不管用么?
犯咳嗽的人都知道,咳起来便是一场恶仗。待平息下来,她jīng疲力尽,靠在他肩上咻咻喘着,这一项最难治,况且我身上烧还没退尽
她是软软的身子,倚着他的时候丞相很尴尬,一动不敢动,半边脖颈都僵了。她确实还在发烧,靠近了分明如火炉一样。也许是病糊涂了,这时候的托赖全不能当真。他费尽心力装得从容,淡声道:不该让灵均那么早走,留下再看顾一晚上,适当调整药方,好起来也快一些。
相父真希望他再留一夜么?她抬起脸,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脸颊上,再留一夜,万一他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你不后悔?
丞相忽然感觉词穷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扶微窃笑,抬起臂膀温柔搂住他的脖子,猫儿一样蹭了他一下,我喜欢相父,有你在,即便我走上huáng泉路,你还是会把我拉回来的,是吧?
丞相觉得眼下的境况过于危险,稍稍向后让了让道:上太高看臣了,臣未必有这样大的本事圣躬违和,还是躺下吧。坐着容易受凉,加重病qíng就不好了。
昨夜灵均说暖着我,我的病会好得快些,若相父暖着我,我明日一定活蹦乱跳。她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极低,到最后变成暧昧的私语,在这下着雨的夜,有致命的吸引力。
丞相的心乱了吧?扶微感觉到他浑身僵硬,其实自己也有些怕。可是又忍不住期待,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无怨无悔的。
她的指尖移上去一点,抚摩他耳下的皮肤,相父怎么了?热得厉害,也发烧了吗?他挣了挣,她当然不容他逃出魔掌,收紧手臂恐吓道,我病了,相父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你再动,就是大不敬,是弑君!
丞相不由苦笑,臣连佩剑都没带进来,怎么就弑君了?
你有一百种法子叫我死。她的鼻尖在他下颌的线条上轻轻地蹭,比如把我迷死。
此qíng此景,大约只有死人才不会动qíng吧。换做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居然做不出来了。那点愤怒和屈rǔ潜移默化,化成了无边的茫然和无措,他的意乱qíng迷背后尽是痛苦,感觉不到快乐。
陛下
叫我阿婴。她在他颈间拱了拱,我喜欢你叫我的小字,陛下、主公都留在朝堂上不好么,为什么要带到内寝来?
他咽了口唾沫,她看见那喉结滚动,丞相拧着脖子的样子真是骄傲又迷人。
她笑起来,把唇印在那方寸之间,他一惊,想反抗,她警告式的收了收胳膊,他居然真的不动了。然后便是奋力一吸,等她把唇移开,中单领褖的上方留下一个圆圆的淤痕,像她以前吮吸自己的手臂一样。她再三欣赏,万分得意,抚掌指了指道:苍天可鉴,我在相父这里做了个记号,往后这个地方,包括这个人都是我的了。我今日有闲暇,仔细思量过,打算增设昭仪位。昭仪位视丞相,爵比王侯,这个位置是为你量身定做的。燕昭仪,好听么?你先前不满阿照配两绶,这回你可是三绶三印,我单是供你的俸禄都快供不起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以身相许了。
第39章
中流砥柱,朝廷栋梁,如果再加上仅次皇后的昭仪位,不算上侯爵的秩俸,就已经够养活十个执金吾,二十个太仆令了。扶微想起这些就觉得囊中羞涩,所以江山美人同得,真是需要足够的jīng力和财力支持。不过丞相的才能和姿色很对得起这份价位,只要他同意,就算砸锅卖铁,她也做好了供养他的准备。
现在的丞相,让她想起多年前偷偷养过的那只小兔子,敏感、怯懦、杯弓蛇影。只要轻轻触一下他,他立刻便大大的一惊。那双烟雨重重的眼睛左右闪躲,不敢看向她。她细细品味,品咂出了他的沉沦和无奈,所以她这么死缠烂打,还是卓见成效的。
她撼了他一下,阿如,怎么不说话?
叫他说什么?丞相有种被架在火上的感觉,这个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孩子,两三个月而已,变得qiáng悍不可摧折,他除了惊讶和叹服,又能说什么?他如今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斗过、打压过,明知道两个人的处境势同水火,竟还忍不住期盼她有一份真心,这是不是疯了?真心,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她高坐庙堂时还顾念qíng义,让他继续统领群臣吗?是四夷来朝时只知有燕丞相,不知有少帝吗?思及此,简直想笑啊,她这样的帝王,哪里能容他猖狂?就算有qíng,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对垒中慢慢消耗殆尽,权臣的下场怎样,太多的前车之鉴。他动qíng,不过是加速毁灭的进程罢了,身后还要留下个弄臣的恶名,这又是何必!
他偏过头,两个人鼻尖的距离至多一指罢了,他直望进她心里去,上究竟要什么?
她笑得无赖,要你,要你的心,你的身体,你的一切。
上忘了臣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她的笑容不由一僵,这个时候说起过去,实在有煞风景的嫌疑。他摄政,搜罗完了她作为皇帝全部的权力,相权最大化,君权必然连一丝一毫都不剩。她记得已故的丹阳公主曾经进宫找她求过qíng,因为时任步兵校尉的表兄收留了一个匈奴孤女,那个匈奴孤女被证是郝宿王的女儿,于是有人参奏校尉通敌叛国。她是知道表兄为人的,英勇忠诚且善良可是她留不住他,丞相bī她亲自下诏,丹阳公主长哭相送,表兄最后还是被处决了。
想起旧事便浑身起栗,当时她尚年幼,不过以为他执法严明,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借故斩断她将来可能倚靠的一切势力。如果校尉还活着,军功赫赫一路提拔,到如今出任执金吾,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了。
她的手臂渐渐松开了些,还在努力周全,以前是我不懂事,你教导我,我不怪你
以后呢?他看着她,不容她有丝毫退却的余地,以后臣若不放权,上待如何?
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难以维持,不由感到灰心。果然是这样的,她的目的那么昭彰,他怎么能上她的套?
她的臂膀从他肩头落下来,他却不甘于屡次被她戏弄,伸手一揽,将她揽进了怀里。拇指在那一捻柳腰上缠绵抚摩,换了个轻薄的口气调侃:臣的手段不及陛下多变,但臣自认为学起来极快。陛下喜欢的就是这样么?喜欢和臣唇齿相依?喜欢和臣有肌肤之亲?臣已经二十八岁了,当真那么不解风qíng,岂不白活了吗?陛下说要皇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夜黑风高,正是行房的好时候。他吻了吻她的耳垂,两手上移,落在了她的jiāo领上。
一向占据主导的扶微竟有些害怕了,她仓惶抬头,看见他眼里冷戾的光。他在笑,可是笑容在灯影下显得狰狞。她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被,这时候谁退却,谁就输了,她心里明白。
陛下的把戏有意思,其实臣也很喜欢。她不肯服输,他半真半假道,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有美丽的脸庞和花一样的身体,臣何德何能,今日有福消受,真是三生有幸。可你知道这种事过后,谁受的伤害最大?臣是男人,事了拂衣去,陛下可怎么办?如果哪天想通了,不想留下个和臣一样难驯的皇嗣,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懂么?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唇角说的,每一个字都满含挑衅的意味。扶微忽然明白过来,她以前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和他生个孩子,就是拉拢他最直接的手段。可是他今天的态度让她懂得,也许她这一生只能有一个孩子,他却不是。他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儿子,到时候皇嗣仅仅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她要为子孙埋下祸端吗?
她悚然一惊,你会爱重皇嗣么?会好好辅佐他么?
她的中衣已经从肩头滑落,他垂眼看着,心跳如雷,头却点得漫不经心,不论好坏总是自己的骨ròu,我没有理由不辅佐他。
那么我呢?她有些想哭,我呢?你会爱我吧?
他顿下来,臣是陛下首辅,国家大事有臣,陛下只管放心。
就是说睡了也白睡,她将来不过是最尊贵的qíng妇,是这意思吧?
她突然寒了心,瞬间从这个旋涡里抽身出来,奋力一推,把他推开了。
如此良辰如此夜,相父偏要说这种话,还成得了事么?她一面说着,一面拽起了肩上中衣,站在寝台上居高临下打量他,夜深了,相父留在小寝多有不便,还是早早回去吧。
丞相优雅地整了整衣领,陛下想好了?这次若错过,下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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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牵起唇角对他讪笑,如果有下次,相父就别期待我有真心了。愤然拂袖,扬声唤侍中,送丞相大人出宫。
斛律和上官很快便进了内寝。见少帝站在凌乱的被褥间,丞相垂首坐于寝台上,相距不远,却弄得两军对垒一样,这场景,实在令人诧异。
两位侍中对看了一眼,斛律不过是难堪,上官照的脸上却浮现起了怒意,二话不说便要拔刀。还是斛律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按住了,上前一步把他挡在身后,拱手唤了声相国,向外一比道:请。
丞相走下寝台,从容弘雅一如往常。经过上官照身侧时停住了步子,冷冷一哂道:君不可逾越,下次再让孤撞见你对陛下不敬,孤就送你下蚕室①。言罢振袖昂首,大步走出了内寝。
上官照因他先发制人的一通警告憋红了脸,狠狠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气涌如山。这是不是倒打一耙?明明自己被少帝从寝台上请了下来,怎么反倒说他大不敬?燕相如时刻看他不顺眼,自小就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没有改观不说,这种敌对的qíng绪反倒变得越来越鲜明。如果之前他还闹不清原委,到现在似乎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全是因为少帝。他没有身为长者的气度,他对少帝有畸形的占有yù。也许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他回身望少帝,丞相他
扶微抬手阻断了他的话,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上官照没有办法,揖手退出了内寝。只是不敢走远,停在殿宇的那一端静静守候着。不久听见小寝内传来器物落地的声响,乒乒乓乓连绵不绝。他蹙起了眉,知道少帝是在发泄愤怒,由他去吧,只要他痛快。然而很快又有吞声的哽咽传来,他的心顿时攥紧了,即便少帝不说,他也可以料到前事。外面有关丞相和少帝的传言,似乎真的有些眉目,少帝在政事上被燕相压制便罢了,原来连做人的尊严也被那jian相剥夺了。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他更凄苦的帝王?如果活着是一场修行,那么他经受的磨难早就可以令他立地成佛了,为什么他至今仍在红尘中打滚,是天地不公吧。
那厢离开东宫的丞相有如行尸走ròu,怎么从苍龙门上出去的,怎么上的辎车,他都不记得了。先前在章德殿里出了一层汗,晚风一chuī,凉得彻骨。他抚了抚两臂,无力地靠在车厢上,车轮滚滚,轧过不平整的路面便一阵颠簸,他的额角也在雕花的壁板上撞击,砰砰地,不觉得痛,只有无边的麻木。
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令自己好过,车门上吊着风灯,车厢内只照进一点微弱的光。他在那片光线里掏出竹笄,颠来倒去翻看,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跑到chūn生叶的别业去,花费一天时间做了这么个无聊的东西。留着gān什么呢,没有任何作用,只能证明他曾经可怜的疯狂。
如果上官照的那支簪不曾抢先一步,也许他会把这个拿出来,扶微见了会有什么感想?是欢喜,还是得意?他们都好面子,自尊心又特别qiáng,谁都不肯妥协,所以相处起来也是针尖对麦芒。还好没有让她看见,他庆幸不已,丢人的把柄,除了给人提供笑料,还有什么?他平静地推开支窗,把笄扔了出去。和之前的qíng不自禁做个了断,继续让她提防,让她忌惮,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找回自尊,不会让她看不起。
彼此都不是扎进感qíng里就挣脱不出来的人,这样很好,不粘缠。
五日后的朝议上,扶微命人宣读了翼卫将军上官照封侯的诏书,虽然之前反对声叠起,但因为事先有丞相相助,这次风平làng静。
她垂目看向下首众臣,盖侯与定阳长主的爱女此次随长主入京来,朕在太后处见过两面。翁主聪慧端方,与关内侯正相配,朕也问过长主的意思了,长主甚欢喜,不日朕就下令赐婚,促成这门姻缘。她笑得十分得体,目光平和如水,慢慢扫视过殿上诸君,微倾了倾身道,上次因出了家人子弑君的案子,朕这两年恐不会再采选了。朝中诸位臣僚家中,或有适婚的子女没有结亲的,可上报少府,朕很愿意牵线搭桥,做个月老。
少帝的话说得很轻巧,众臣心里却滋味各异。先前对那位少年天子随意封爵嗤之以鼻的人,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他的用意。封爵不过是为指婚服务,利用自己的侍中留住盖侯,虽然在qíng理之中,但似乎又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当真为政局考虑,就应当学学汉武帝金屋藏娇,何必大费周章,甚至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封赏一个毫无寸功的杂号将军,以求身份上的匹配?
扶微知道那些臣僚们口上不说,心里存疑。她并不打算理会,复问起那天所议的王侯封地来。
丞相与朕商议过公田分与平民耕作的事,朕大觉可为。相父身先士卒,昨日接奏报,已有平昌侯、敬候、陈留侯等多方响应。朝中三公九卿有爵位在身者也皆有作为,可见我满朝文武齐心协力,光帝时期的夺地案,必不会再现。她说完,顿了下又道,前日在明光殿,朕与台阁官员议政,说起平帝时期盐铁官营、酒榷均输等政令,至今仍在实施。虽充裕了国库,但这些举措,也将财力大大集中于官僚地主及商人手中。吏民疾苦不可调停,东南民乱便由此体现。农民重苦、女红再税、豪吏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轻贾jian吏收贱以取其贵长此以往,社稷难免动摇,不单东南,西北、东北等民反接踵而至,届时你我君臣如何自处?
文武百官毕竟都不是吃素的,凭借灵敏的嗅觉,很快觉察出了少帝的意思。看来税赋到了改革的时候了,然而这项改革势必损害大殷上层的利益,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对少帝没什么好处。
好在少帝并不愚蠢,他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令百官商讨。有人赞成便有人反对,各个说得有理有据,一时朝堂之上又陷入了拉锯的局面。
扶微看向丞相,有意留心他的脖颈,谁知他早早戴上了狐毛围领,那痕迹虽看不出了,幌子却扩大了数倍。她扯了下嘴角,朕愿听相父的意思。
丞相执着笏板向上呈禀:依臣愚见,循序渐进才是上策。税当减,但不宜cao之过急。正月伊始,乌桓数犯我北部边疆,朝廷虽遣骑兵驱逐,但治标不治本,乌桓何时卷土重来,不得而知。若想长治久安,戍防要巩固,兵力要增加,防御工事需修筑。目下北方已入严冬,军队御寒又是一项大开支,若此刻税收骤减,待明年财政便会捉襟见肘,届时又当如何?
扶微叹息着点头,相父所言极是,然先帝有遗训,行仁政 ,以德治国
丞相半步也不肯退让,安定北方,令百姓免受流离之苦,便是最大的仁政。
他不愿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非但没有触怒她,反倒令她庆幸,庆幸彼此的政见如此统一,庆幸他目前没生二心。其实她提出这个议案,有试探他的用意,如果上次不欢而散令他怀恨在心,必然会大力支持她改革。王侯将相、官吏豪绅,这些人是构成大殷上层的基石。五日之前图谋王侯田邑,五日之后又夺豪绅生计,果真一口气把这些人全得罪光了,那么她的帝位就要坐不安稳了。
目前看来,丞相至少没有放弃她,她暗暗松了口气。就算无qíng,也不必弄得水火不容,否则两人之中必有一人要先死,才能平定这场内乱了。
好。她略沉下腰,慢慢靠回凭几上,盐铁税赋,暂且搁置不议。相父所陈的加固戍防一事不可疏忽。朕在想,必要时缩减玄菟郡疆界,若条件允许,可再设一郡,不知相父意下如何?
丞相眼里露出赞许的光来,不得不说,一个女孩子能有如此敏锐的政治触觉,实在是极其难得的。
他微微低下了头,圣裁独到,臣附议。
少帝笑得慈眉善目,那么一切便有劳相父了,届时郡国的官员编制,请相父具名册,你我再共议。
昭帝当初向辅政大臣征求侍中加爵一事时曾说过,侯不在我与将军乎,关于官员的任命,确实用不着满朝文武齐齐商议。不过这种职权在少帝尚未涉政时,一般是由三公共同定夺的,如今少帝yù揽政,即变成了你我共议,足可见他鲸吞蚕食的决心。
丞相对此没有表态,没有表态即是默认。扶微终于松开紧握的手,散朝之后心qíng也颇佳,去了景福殿中探望长主和翁主。
琅琅见了她,不再像上次那样说话随意了,小小的人,学着恭恭敬敬行礼,管她叫皇帝陛下,称自己为妾。
扶微左右看了一圈,宫人们先前在收拾包袱,因她来了都垂首退到一旁,那些捆扎好的东西藏在身后,裙裾挡不住,便露出了端倪。
姑母宫里在忙什么?她明知故问,看了琅琅一眼。
定阳长公主的神qíng不大自然,掖袖欠身道:妾母女来京有些时日了,原是惦念太后借居禁中,如今也当回宅邸去了。况琅琅又受陛下垂询,得以赐婚,妾要为女筹嫁,常在禁中也不是办法。
本来是冲着入宫为后的,结果只落了个侯夫人,其中落差不可谓不大。扶微知道她尴尬,自己却只能装作不自知,温言道:姑母本就是宫里出去的,这宫掖是姑母的娘家。至于翁主,在朕眼里是至亲手足,因此将琅琅许配给照,是朕对亲qíng最大的维护,不知姑母能不能明白我的苦心?你们在京,府邸固然要回,但宫室也为姑母和琅琅常留。只要想进宫了,随时都可回来看看,姑母切不要见外。
长主晦涩地望了她一眼,陛下的心,妾明白,这也是为我们着想,不yù吾君与丞相为敌
她们殿内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琅琅清脆的嗓音,你就是我夫君?
扶微循声望过去,见廊下年纪尚小的女童穿着jiāo输曲裾,正半仰着头,看那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绛袍铁甲的青年。青年的脸上大大地尴尬起来,勉qiáng道是,随即又蹲身一笑,翁主也可叫我照。我的母亲是你姨母,我们还是表兄妹。
①下蚕室:宫刑(割jj)受宫刑之后容易中风而死,需要在像蚕室一样温暖而不通风的密室里养伤,待创口愈合后方能出来,所以常以此借指。
第40章
冬日阳光正好,融融照着檐下两人,扶微对长主笑了笑,姑母看,他们多相配。
相配才怪了。长主不得已,敷衍一欠身表示赞同。照虽然好,但他对于琅琅来说年纪还是太大了点儿,若能和少帝相配倒很合适,两个人相差三岁,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将来感qíng日深,皇后算什么,还不是想废变废!至于皇子,那更是天之骄子,凭借外家的势力,克成大统不费chuī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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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水到渠成的事,却因为那个假子泡汤了。长主懊恼不已,只怪少帝yù选后的事,他们得知得太晚,棋差一招便满盘落索,实在可恨。少帝为顾全大局,将琅琅指给了上官照,从长远上来说,入不了宫便是与江山无缘,她们此行是无用功;但从私qíng上来说,其实并不那么坏也许远离政治,找到个不错的归宿,对琅琅才是最好的。
长主掖着两手看,也罢,现在不相配,不等于再过两年也不相配。照比琅琅大了八岁,八岁又如何呢,只要经得起等待,一样是如花美眷。
琅琅是娇养大的,加上年纪又还小,所以说话很直接。她踮起足尖,和上官照比了比,然后扬起笑脸,日光映在她的双眸,孩子的眼睛,纯净得不染尘埃。
阿兄嫌我年幼么?如果嫁给陛下,我觉得年纪还算相仿,但嫁给阿兄,阿兄一定觉得我太小了,是吗?
这话说得大家都有点尴尬,上官照哄孩子却很有一套,琅琅不该担心自己年幼,反倒是我该担心自己太老了,不堪做配翁主。
琅琅很大度,安慰他不要这么想,我最喜欢好看的人,原先听到陛下为我指婚,我心里不高兴,怕郎子长得太难看,害我夜里做恶梦。可是现在看到阿兄,阿兄的眼睛那么美,我觉得阿兄一定是个温柔的郎子,琅琅很喜欢。
啊,喜欢便好,不单扶微,连长主都欣然笑起来。这世上没有一位母亲不盼着儿女能幸福,只要她心悦,入不入禁中都不重要了。
可是所有人都感到满意的时候,上官照却笑不出来。他回身望了少帝一眼,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大概很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吧。他垂首,连叹息都不能够,为了达成他的计划,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扶微自然看见他眼里的黯淡了,自己起先还有意忽略,但就是刚才那一瞥,实在令她无地自容。她开始琢磨,他说过有喜欢的人,究竟有多难开口,要他这样隐忍?如果可行,或者把那个姑娘给他找来吧,王侯三妻四妾的不少,让他得偿所愿,也算是对他的一点弥补。
陛下。她在走神的当口,琅琅晃了晃她的袖子,陛下什么时候迎娶皇后?
扶微哦了声,还有五日。
琅琅笑得无比灿烂,陛下的新娘子长得好看吗?
扶微点了点头,皇后很漂亮,也温柔可爱。
陛下的婚礼一定极盛大。琅琅很羡慕的模样,将来妾大婚,陛下可以屈尊主持么?
扶微垂手抚了抚她的顶发,当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大婚那天我一定到场。
照和琅琅的婚礼安排在来年三月,因为关内侯府必须重新修葺整顿,才能满足大婚的需要,时间不宜太紧。加上盖侯夫妇对幺女的婚事很看重,待到来年三月,琅琅也满十三岁了,十三岁的新娘子,怎么都算不上幼小了。
从景福殿出来,扶微仍旧在留意上官照的qíng绪。他是个合格的侍中,神qíng永远机敏谨慎。然而愁云压住了眉眼,那双眼睛便不复往日神采,变得雾霭沉沉起来。
扶微轻轻叹了口气,应当说些什么呢,安慰的话早就说不出口。帝王出行,前后有huáng门和侍御相伴,宫人手里挑着鎏金香炉,里面散发的香味弥漫,连外面的气息都嗅不见了。她做了个手势,屏退左右,园中只留她和上官照,难得有闲暇时光并肩而行,她边走边侧身看他,阿照,你不欢喜?
上官照勉qiáng笑了笑,臣没有。
我知道你不愿意迎娶琅琅,你心里有怨恨,骂我两句我也不怪你。
怎么能够责备呢,喜欢到了一定程度,就算他要他死,他也没有怨言。他摇头,我与陛下的jiāoqíng,不言怨恨。再说人总要娶亲的,陛下五日后便大婚了,君王的婚姻尚且身不由己,何况臣。
她听出了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无奈,再想想自己,更是前程渺茫,不知归处。
大丈夫立世,爱恨都不能为自己控制。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的不幸该归咎于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转过身看远处山景,层层叠叠的山峦离得很远,像连绵起伏的乌云。她负手,喃喃道,今日朝上与丞相谈起北方戍守,为了抵挡乌桓扰边,要增加一个郡。郡中官员需任命,这正是削减丞相党羽的好时机。我yù令中郎将卫广、八校尉中she声、胡骑两尉执掌郡国军事,将京畿职权让出来,以便填充朕信得及的人进去。文官方面,以御史大夫为首,许以高位,能支出去一个是一个她转头笑着问他,你觉得此举如何?
明升暗降,如果能顺利实施,当然是极好的政治手段。
上官照颔首,陛下果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臣当初被遣回武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唯恐你受制于人,将来生出懦弱贪图安逸的xingqíng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假以时日,大权必定能重回陛下手上。
她对着广袤的天宇哼笑了下,可是这假以时日,也许要耗费几十年时间,想起来便觉得可怕。
其实他对丞相和少帝的关系很好奇,但作为侍中,他的职责只是为天子分忧,那些私事不该他过问的,他连提都不能提。
寒风飒飒,有些冷,少帝回身往德阳殿去,历代都有这样的惯例,天寒之后议政大殿从却非迁往德阳。德阳殿是北宫正殿,北宫的功能除了一部分作为内眷宫室外,另有光华殿和钩盾署等,依旧为外朝所用。
少帝在前面走,他跟随其后。少帝今日穿了件青色绣袍,广袖飘飘,在这万物萧条的季节里,显出了一点难得的生机。原本是很赏心悦目的,然而不知先前可是蹭到了什么地方,臀下有一片树叶大小的污渍,发黑发暗,来历难辨。少帝自然没有察觉,依旧走得散漫,他却仔细盯了半晌。帝王仪容不整有碍观瞻,于是他将披风解下来,披在了他肩上。
扶微唔了声,我不冷
照只是一笑,陛下的袍子上沾了东西,拿臣的披风挡一挡吧。
她愣了下,心也狠狠绊了个趔趄,脸上不由发烫,你看见什么了?
他倒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想是墨迹吧,又有些像血眼看着少帝的脸越来越红,红得如火烧云一般,他的话便衔在了嘴里,隐隐感觉异样起来。再看少帝,他片刻也不耽搁,匆匆出了云龙门,不是去德阳殿,是着急赶往东宫方向了。
但愿不要是她想的那样,扶微边走边祝祷。算算时间,差了十多天,应当不会的。她回到章德殿,把人都赶了出去,脱下深衣看背后,一看便煞白了脸。
怕什么便来什么,奇怪这次居然毫无知觉。老天真是爱开玩笑,不知她究竟顶着这活招牌走了多远?落了多少人的眼?
衣裳一松手,落在地上,她羞愤、悔恨,在那件血污染红的袍子前气红了眼眶。这东西其实一直是她最担心的,有时夜里做梦,会梦见今天这种可怕的qíng景,所以她向来很小心。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系上月事带,只穿玄衣,提前几日预备,总不会出错的。可是这次到为什么会这样,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大概皇帝终有做到头的一天吧!她蹒跚着站起来,走到殿宇中央燃着木炭的温炉前,把袍子投了进去。布帛燃烧的气味冲鼻,她默然站着,看蓝色的火舌吞噬一切。然后平静收拾好残局,开始考虑接下去应当怎么善后。
太阳快下山了,她走进直棂窗投下的嶙峋yīn影里,步子很慢,斑驳的光,明亮而短促地打在她的丝履上。行至殿门前,扣住门环奋力打开,版门撞击门框,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殿外的廊庑下站着惶惶的建业和两位侍中,她堆起了笑,怎么都候在这里?出什么事了么?
她这一句话,令众人有了片刻松懈。建业抚膝道:暮食的时间到了,陛下传膳吧。
她点点头,没什么要事了,侍中们今夜可出宫返家。
诺。斛律普照鞠腰领命,正yù退下,见上官照一动不动站着,脚下不由也顿住了。
扶微不悦,冷冷看向上官照,侍中还有事?
上官照猛回过神来,拱手呵腰长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了天子路寝。
随侍的那六位宫人,第二天消失得gāngān净净,据说是伺候不周引得少帝震怒,当夜便jiāo由掖庭狱处决了。上官照听完,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在这深宫里人命算什么呢,有时还不如一只杯子,一双筷子。
入冬后的天气总是趋于yīn沉,穹隆矮了,随时有可能落下一场雨来。皇帝的大婚将至,禁中除了预备婚仪的几个官署,于其他人来说一如往常。夜里天寒,侍中们留在值宿庐舍里烤火喝茶,闲来也聊聊私事,斛律普照对他的婚事大大赞美了一番。
好姻缘。斛律笑着说,门当户对求也求不来。不过盖侯府据说向来规矩重,你又是新开的府,家中仆婢都预备妥当了吧?
入府就能上手的难找。上官照摇了摇头,一直忙于宫中事,家里也顾念不上。
斛律却笑得含蓄,要懂分寸,又拿得上台面的,委实不好找。翁主年幼,君风华正茂,小妻①、御婢②当然一个不能少
话还没说完,被上官照捣了一拳。斛律稍稍年长两岁,两个人又在一处供职,私jiāo也很好,平时说些玩笑话,并不会惹得对方恼火。吵吵嚷嚷一通拉扯,最后还是斛律告了罪才作罢。当值时不能饮酒,两人以茶代酒,碰了几回耳杯。后来无意间又说起掖庭令谒见的事,斛律的表qíng一瞬便肃穆起来了。
上不知作何想,景福殿宫人俱由掖庭令发落流放万里。今日张令入章德殿,就是为此事。
上官照心头钝钝一跳,知道眼下不过是那些宫人,再接下去,也许就是长主、盖翁主,他,甚至是盖侯周充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有没有根据,但无数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那团yīn云就笼罩在上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一切正如他所想他不敢想象。这是个惊天的秘密,以少帝的决断,不会留下任何隐患。他隐约看到自己的将来,恐怕没有退路可走了。如果当真如此,后悔的不是其他,这项指婚才是最大的错误。他还记得幼小的,可怜的阿婴,站在木樨树下两眼含泪的样子。光yīn荏苒,短短六年而已,他已经变得满身锋棱,变得他再也辨不清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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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该称他还是她?他在武陵时活得逍遥,平昌侯的三公子,青年才俊,chūn风得意。二十岁的年纪,身边没有御婢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他懂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分别。面对少帝时他疑惑过,但不敢怀疑,只当是自己qíng切导致认知的错乱。可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那件袍子上一闪而过的污渍在他眼前不断重现,加之少帝其后的表现,再与种种前qíng遥相呼应,足可以令他魂飞魄散。
伴君如伴虎啊,今天的阿婴已经不是往日的阿婴了。他低下头漾了漾耳杯里的茶汤,将那湛绿的液体泼在了青砖地上。
子清,你那日看见中宫的样貌了吗?
斛律普照吓了一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中宫的样貌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他讪笑:不过是兄弟间私谈,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么?
斛律松了口气,回忆起少帝染疾那天的经过,缓缓摇头道:中宫出入都带着幕篱,根本看不见面貌。且丞相是引人,谁也不敢上前验证。
所以这事若是真的,连丞相都是知qíng的,如此就算少帝愿意留他,丞相也容不得他吧。
他失魂落魄,斛律见他有些反常,正要询问他,殿中huáng门来传话,说陛下召见上官侍中。他略顿了下,放下手中耳杯,提剑走出了值庐。
十月的风,chuī在脸上冷厉如刀割。甲胄加身已经感到沉重,心里压着事,脚上愈发灌了铅一样。少帝还在路寝里审阅尚书台发来的奏章,他行至殿门上顿住脚,依礼回禀:臣照,面见陛下。
殿里传出一声进,他匀了口气,方才迈入殿里。
少帝坐于绣幄中,雁足灯上粼粼的火光照亮脸庞,温润的,一点锋芒也无。听见他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婚在即,迎亲事宜太多太繁复,我看着便头痛。后日由太尉和太保替我亲迎,为防横生枝节,你率南宫卫士连路护卫,若有紧要qíng况,可先斩后奏。
上官照拱手领命,诺。
还有,少帝手上笔走龙蛇,口中却吩咐得条理清晰,魏国国相今日入京了,呈手书报于台阁,我还没来得及召见。明日你去四方馆会他一会,且看他此行是否带了魏王对田邑的处置
诺。
上首的人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来,大约也察觉了他的异样,微微一笑道:照,你今日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他哀凄地望着她,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提着玄端从莞席上站起身来,一样的眉眼盈盈,但即便是笑着,他也觉得笑中有深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
朕怎么觉得侍中好像与我生分了?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侍中了?
上官照长揖下去,陛下言重,臣惶恐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温煦对他说:阿照,我和你自小一同长大,我任人宰割的时候,是你伴在我身边,我对你的感qíng,远超你的想象。无论将来如何天塌地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愿你也同我一样,不改初衷,心如明月。
她的指尖微凉,但手心是温暖的。上官照看着她,心里渐渐沉淀下来,启唇道是,臣为上生,为上死,过去是如此,将来更是如此。
她听后笑意终于蔓延进了眼底,怅然道:我身为帝王,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即便我不说,知我如你,也会懂我。我要如何同你解释才好呢,说得太多,反倒不珍贵了。只有一句,你看我是佛,那我便永远是佛;你看我是妖,那我便不得不做妖。一切在你,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鼻腔里霎时盈满了涕泪的酸楚,他甚至不能再看她,只垂着眼点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阿婴。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合住他的牵引起来,隔着自己的手指,把唇印下来,瓮声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你,替我留意定阳长主和盖翁主。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不希望最后走到那一步。但若不得不为时,那么
他看见她眼里烽火必现,别无选择,只得咬牙应承。
①小妻:妾,小老婆。
②御婢:以身体侍奉主人的婢女,与妾xing质相同而名份不同。
第41章
接连好几日的yīn雨,等到了正日子,那天的天气竟出奇的好。
少帝大婚,举国欢庆,代为迎亲的队伍huáng昏时分穿过御城的中心gān道,道路两旁的庐舍酒肆都悬挂起了红绸和灯笼,一路行在水红色的波光里,有种明晃晃的旖旎的味道。
天子登基十年,到今日才算成人,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呵。虽然帝裔贵胄的生活,远不是平民百姓能够想象的,但一个从小没有怙恃的孩子,放在哪里都是值得同qíng的。
只不过婚事仍旧不能自主,册立的是丞相养女。丞相如今是侯爵,如果再加上一个皇后外家作为加持,那与源姓的王爵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二十八岁没有妻房的丞相,要将收养的女孩子嫁给少帝为后,放在别人身上是不经之谈,但到了丞相这里,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四方百姓凑热闹,聚集到闾里围观,但碍于宫城禁卫阻拦,不能走近观看。隐约听见太尉和太保宣读天子亲迎的玺书版文:咨丞相燕氏,岁吉月令,吉日惟某,率礼以迎。今使使持节,太保鹤,太尉准,以礼请迎。
嫁女的丞相穿着公服,chūn秋鼎盛的佳公子,好端严的模样!向上恭恭敬敬肃手行礼:皇帝嘉命,上公宗卿兼至,臣蝼蚁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承旧章,肃奉典制。
众人翘首盼望,正殿里的皇后终于露面了,袆衣蔽膝、革带大绶,寸寸锦绣都在彰显着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是何等的威仪赫赫不容冒犯。所有迎亲的人都低下了头,皇后的金舄踏上朱红的毛毡,只听那花钗十二树与步摇相击,发出簌簌的轻响。长秋宫女官引领皇后登画轮四望车,警跸的车队阵仗几乎与皇帝大驾卤簿相等。临上车时皇后有些迟疑,踟蹰不前,怀抱玺册的长御1温和地宽慰着:相国相送,中宫无需恋家。请登车吧,陛下在德阳殿等着中宫呢。
于是昏昏的天色下,极尽奢华的车队慢慢行动起来,天子昏礼是不兴鼓乐的,所以一路行来寂静无声,唯有马蹄哒哒,车轮滚滚jiāo织出一片忙乱的靡音。
长御,你看我,可有什么不妥?盛装的皇后轻声细语问陪乘的女官。
长御谨慎地观望,车内供奉的随珠发出温润的光,静而柔和地洒在皇后的脸上。皇后敷米分点唇,那样玲珑jīng致的脸庞,实在是无可挑拣的。她微笑,虔诚地俯了俯身,中宫没有任何不妥,不必忧心。
皇后松泛地轻舒一口气,陛下会喜欢我吧?
新婚的女君,自然在乎夫妇是否融洽。长御的回答很笃定,那是自然。
自然就好,皇后将两手掖起来,端端正正压在膝上。这时候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他的郎君呢,虽然两个人的婚礼看上去那么儿戏好笑,但对于少年皇后来说,这个过程相当有趣,他很喜欢。只不过装女人装得有些辛苦罢了,他刚才问长御那些话,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疑,他便知道自己的装扮还是无懈可击的。连近身伺候的人都看不出错处,那些老眼昏花的大臣们借着火光,当然更看不明白了。
天子为了凸显隆重,把皇后受封的吉地安排在了北宫德阳殿。那个大殿是文帝时期新建成的,仅供朝会和议政使用,是整个皇城最最巍峨的建筑。宫殿耸立在高约二十丈的台基上,重重的白玉天阶直上九霄。皇后站在阶下仰望,中路雕龙刻凤,那是只有王者才能走的路,连丞相也不敢踏足。
他心满意足,提起袍裾逐层向上,两掖宫人随侍,却因离得远,并不能搀扶。所以通天的路永远是孤单的,皇后以前不懂得,直道现在才体会到少帝的艰辛。一个女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今后两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他开始学会什么叫做心疼,那高台上等着他的人,不管承不承认,都是他的妻子了。
德阳殿太大,大得足以令人心慌。顺着早就铺设好的毯道入内,两旁伫立着云云的文武百官。皇后昂首前行,不惧人看。尽头就是少帝,一身衮冕衣冠,庄严不容bī视。皇后的心qíng豁然开朗,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
站在同牢席前的扶微,看着这位画得鼻子眉眼都分不清的皇后,忍不住就想笑。难为他,一个男人家穿着那么厚重的皇后冠服,光是头上的副笄六珈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吧?他还要控制自己的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要莲步轻移,才好让自己看上去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所幸他年少,身形掩盖在华服下,看不出任何纰漏。将要到面前时,她迈前一步向他伸出手。灵均的指尖染着蔻丹,兰花指翘得入木三分,她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就笑出来了。
臣僚们有些莫名,皇后怨怼地白了她一眼,悄声说:陛下何至于看见臣妾,就欢喜得那样?
扶微忙整了脸色,将他扶到受封的位置上。丞相手执诏书向东而立,无qíng无绪地宣读起来: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母临天下。长秋宫阙,中宫旷位,聂氏体河山之仪,威容昭曜。群寮所咨,佥曰宜哉。卜之蓍guī,卦得承乾。有司奏议,宜称绂组,以母兆民。今立聂氏为皇后,敬宗礼典,肃慎中馈,无替朕命,永终天禄。
皇后领策文,跪拜于地,娇声道:臣妾领命,谢皇帝陛下。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扶微眨了眨眼,真奇怪,灵均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娇弱了?看来这孩子是个多能的人,除了武艺和医术,还有一副足以应急的好嗓子。
太尉和宗正依礼授玺绶,因为皇后六玺实在太沉重,由大长秋2和内谒者令代为跪受。礼罢,扶微伸手搀他上西阶的同牢席,皇后毕恭毕敬向她稽首行礼,待她还礼后方能起身,彼此互敬合卺酒,然后再至大殿受百官朝贺,所有前殿的礼仪就全部完成了。
热出一身汗来,扶微在宽大的衮服下缩了缩肩,热烘烘的气流从领褖向上翻滚,扑在她的脸上。皇后日子更不好过,满头叮当的珠翠,几乎把他的脖子摏短了半截。她抱歉地瞥了他一眼,皇后温柔可人,连一点怨色都没有。
先前都在忙碌,弄得头晕目眩找不着方向。到这时候才抽出空来看向丞相,她终于成亲了,这下子他应该满意了吧?虽然有些像闹剧,但成婚即为礼成,如果愿意当真,她现在已经算是有夫之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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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有些难过,如果那天他不说那些伤人心的话,她可能对他还存着希望,现在呢?她对前途感到彷徨,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三岔路口,她不知道应该继续坚定地照着自己原定的方向走下去,还是择一条更轻省更有利的便道。她希望他能给她指引,然而他除了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了。
朝贺礼罢,百官退场。丞相统领群臣,第一个入殿,当然也是最后一个退出。她追了两步叫相父,丞相脚下微微一顿,抬起眼来望她,上应当入dòng房了,莫叫中宫久等。
入dòng房她惨然一笑,压声道:相父真的希望如此吗?
丞相攥紧了大袖下的双手,说不出话来。
谁能理解他现在的心qíng?本该庆幸又过一关的,天子大婚诸侯入京朝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皇后安然无恙,少帝安然无恙,他亦安然无恙这样已经是最大的圆满了。可是他觉得难过,天矮下来了,仿佛被困在一个yīn暗狭小的牢笼里,他伸展不开手脚,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
真的希望她和灵均dòng房吗?出于大局,并且朝他有利的方向考虑,当然应该希望。如果能尽快有孕,那更好了,一个女人当了母亲,哪里还有那么qiáng的斗志争权夺利。碍于身体的不便,她不能视朝,不能接见臣工,这样江山社稷仍旧在他手上;可是于私qíng来讲,他又隐约不希望。她还太小,生孩子有风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怎么办?他又得再费功夫物色下一任帝王,还能不能从头栽培一个稚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不能久留,必须尽快离开。陛下有自己的决断,不需臣来提醒。他向她揖了揖手,请陛下入内,臣还有要事待办。
他想走,她又追了一步,是何要事?
丞相的脸色变得不善,前两日禁中发生的事,臣一直不曾过问,以为陛下能够很好的处理,但臣似乎料错了。
扶微心头一紧,相父所指的是什么?
他侧过身,蹙眉看着她,陛下觉得不与臣说,臣就不知道了吗?宫人处置的甚好,当断则断。可是关系到亲近的人,陛下还是不够果决。这件事事关重大,臣愿陛下无妇人之仁。陛下只管去dòng房,余下的jiāo由臣来办,不需陛下亲自动手。
她大惊,知道他所谓的决断意味着什么,她死死拽住了他的广袖,不能,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不劳相父过问。
他乜起了眼,冷冷道:陛下的安排好了,是指依靠那点微不足道的人qíng吗?要怎样的信任,才能凌驾于自身的存亡之上?臣宁可错杀,不愿将来追悔莫及,所以陛下休要多言,今日是陛下大婚,别把jīng力làng费在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人命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了江山永固,铲除一切对自己不利的隐患,他的做法很对,可是她却难以承受。
德阳殿里只剩他们两人,广阔的殿宇凉得像水一样,她颤声道:我没有求过你什么,但这次请你顾念我。是我自己的错,一时疏忽,造成这样的局面
所以你应当自省,君王一个人的错,会连累很多无辜的xing命。陛下在位这么多年,好像还没有认清这一点。
她只有点头,冕旒上垂挂的珠串急切地摇摆,隔着珠帘的脸上有哀恳的颜色,对不起,我始终学不会如何做一个女人,我也不确定那天的事有多少人知道,能处置的我都处置了
可是陛下偏偏漏了那个最应当解决的人。
她的手扣在他腕子上,隔着两层布帛,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凉意。他想从她掌下挣脱出来,可是她抓得愈发紧了,上官照对我怎么样,相父不了解,我心里清楚。我若说这件事我自己会办,不要相父cha手,你一定会反驳我。如果今夜你要动手,那我现在就去找他。相父想杀他,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这一席话把他气红了眼,他咬牙切齿,上疯了吗?
她笑了笑,我是疯了,刀口舔血不止今朝。相父在我大婚之夜要杀我至亲的人,我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吗?
至亲的人?他猛然回手指向殿外,广袖凌空呼啸,掩不住他脸上的愤怒,他?上官照?
她不说话,凝眉望着他,吃醋了?只吃上官照的醋,却不吃灵均的醋么?
丞相红了脸,看她的眼神可怖,简直像要生吞了她似的。她站直身,对cha着袖子浅笑,我的侍中,怎么处置皆由我定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那么信任他。
丞相怒极反笑,讥诮道:陛下的把握,不就是仗着他莫名的赤胆忠心吗。上官照对上那点不堪的心思,陛下看不出来,臣却一清二楚。
扶微愣了一下,她从没觉得照对她会有什么想法,他这么说,大概真是为了铲除异己口不择言了。
也罢,她不想和他争论,叹了口气道:如果相父所言非虚,那就更能证明他不会轻易背叛我了。相父或许又想说我以色惑人,惑就惑吧,你不上钩,总要容许别人进我的网兜,否则我不是太可怜了吗。
她皮笑ròu不笑,他恼羞成怒,拂袖而出。扶微站在空空的德阳殿里,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苟延残喘着。
垂头丧气回到章德殿,装饰一新的燕寝内,盛装的皇后还在等待。寝台四周被灯树照得亮如白昼,皇后端坐其上,见她进来便扬起一个笑脸,脸上的米分抹得太厚,仿佛每做出一个表qíng,就会山崩似的往下掉落。
她站在木阶下,抱着胸仔细观察那樱桃一点的朱唇,然后纵观整张脸,有了假髻博鬓的承托,真的难分雌雄。
皇后抬起了一道眉,莫非臣妾太漂亮,陛下看呆了?
她点了点头,皇后今日和往日大不一样。
他很高兴的样子,站起身拉她坐下,为她摘了冕旒,又低下头往她面前凑了凑,陛下为我拆发吧。
男人对拆发这种事肯定是不内行的,扶微只好捞了袖子上手,替他把沉甸甸的副笄六珈卸了下来。
陛下刚才滞留德阳殿,是在与相国说话?
扶微嗯了声,取下来的簪环一样一样放在旁边的漆几上,很快就摆满了。提起这个其实还是有些难受,不知为什么,和他单独相处就爱吵架,这样下去大概永远都jiāo不了心了。
她恹恹的,灵均从远处巨大的铜镜里观望她的身影,沉默了一下道:我先前传了令,今夜留上官侍中在东宫戍守。
扶微讶然,手上一用力,扽得他哎哟了声。她回过神来连连致歉,犹豫着问他,那件事,皇后也听说了?
灵均的两手cha进头发里焯了焯,一面唏嘘高髻太沉重,一面道:恕臣妾直言,其实我也觉得不该留。但既然陛下不舍,还是要想办法周全的。见她还想说话,抬袖掩了她的唇,示意她看外面,口中低低道,陛下莫忘了结发。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这是整个婚仪最后的一步,也是最深qíng的一步。灵均伸手想来挽她的发,她侧身避让了下,小皇后脸上瞬间便黯淡了,手停在半空中,沮丧得几乎瘫软下来。
陛下还是
她颔首,转头看帘外,隔着重重的幔子,依稀看见林立的人影,少府卿、huáng门、彤史、长御皇帝幸后宫时是不避人的,一夜几次,质量如何,都要详细记录在案。所以做皇帝真没什么好,连这么私密的事,都必须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她束手无策,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寝吧。
灵均听到就寝当然很高兴,赤足下寝台,到盆中捞水卸了脸上厚厚的米分,很快回来,殷qíng地探手为她脱玄端。扶微很难堪,抓着jiāo领道:做做样子就罢了,用不着太当真。
结果灵均向外看了一眼,不用jiāo差么?让彤史记载,帝后不睦,未行人伦?
扶微噎了一下,压声道:聂君,当初我们不是这么商量的。
灵均直愣愣地看着她,君子应时而变,陛下不知道么?他扯了一下中衣的领子,弄得胸怀大开,还是臣的姿色不美,陛下连御幸的兴趣也没有?
清瘦的少年,看上去美则美矣,没有令她心动的魔力,聂君
陛下请呼我皇后。
扶微只得让步,点头说好,皇后总之想个办法,应付过去再说。
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少帝一脸yù说还休,皇后一脸yù求不满。
chūn宵一刻值千金,xing别也没错,一男一女可以成其好事,然而少帝不肯,皇后也没有办法。想了半天,只好豁出去了,皇后推她躺下,自己撩起裤管露出一双大腿,试着在腿上拍了一下
啪
很好。皇后满意地对少帝笑了笑,再接再厉,接连又拍好几下
啪啪啪然后小寝内传出了压抑的喘息声,皇后边喘便对少帝撇嘴,陛下别愣着了,过来压着臣啊。
少帝手足无措,怎么压?
皇后说随便,想怎么压就怎么压。
于是少帝横贯,两人jiāo叉成了十字型。皇后简直要被她蠢哭了,哪有人dòng房是这样的!他拍红了腿,还要抽空指挥她,不对,竖着来!
于是只好换个姿势,少帝毕竟是看过避火图的人,立刻就学以致用,背上披着锦被,把皇后压在了身下。
皇后娇喘的声音真是让人脸红心跳,扶微就在他上方,尴尬的看着他。
这种表演还是需要配合的,灵均终归是个男人,愈年轻,自控力愈差。少帝其实是个极美的姑娘啊,他逐渐忘了动作,只是定定端详她。她有深邃的眼睛,嫣红的嘴唇,俯视他的时候碎发垂落,如果换上女装,一定是个绝世佳人!
陛下,他唤了她一声,我们
扶微纳罕,完了吗?
皇后艰难地缓了缓,双手珍而重之抚上了她的脸颊,假戏真做吧!
第42章
扶微愣了一下,你想gān什么?
少年人,真是充满热qíng啊!她早就知道不应该摆出这样的姿势,新婚之夜纠缠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发生!皇后很难耐的样子,脸颊红红的,并不像是单纯的害羞,大概太入戏,被自己的喘息声拱起了火,所以看她的眼神都是迷迷茫茫的。扶微觉得很累,她已经尽可能和他保持距离了,就算停在上方也是腾空的,就那么撑着,比扎马步还要辛苦。他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她隐隐有了想踹他下chuáng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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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均很直接,臣好歹是个男人啊,陛下又这么好看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自控吗?她每次撩拨丞相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如果他有这么高的觉悟,彼此也不会闹得现在这样了。然而他的后半句话,她听得很受用。灵均是个心思敏捷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口蜜腹剑,至少在为人处事方面,比丞相要讨喜多了。
老师竟然还不如学生,燕相如何等的失败!
不过不管灵均如何乖巧可爱,弄假成真这种事是不能发生的,你还小,不能算男人。
灵均急起来,臣只比上小了一岁而已,你为什么总把这种伤臣自尊的话挂在嘴上?十四岁娶妻生子的人到处都是,臣练武,身底子硬朗,怎么不能dòng房?
这孩子有时真的有些任xing,拖住她的腰使劲往下一拽,扶微便彻底趴在了他身上。他还很得意,拱了拱腰道:陛下看,臣说到做到。其实臣第一次看见陛下就大觉惊艳,也许陛下觉得我还小,可在臣看来你我是同龄人,少年夫妻,更应当恩爱逾常。
因为燕寝外有人当值,他们说话不得不压着嗓子,这样一来便显得暧昧,不细听,简直像qíng话一样。他一顶腰,她立刻感觉到了,在他头上揍了一下,放肆!
皇后龇牙咧嘴,陛下不能打我,打坏了明天就不能见人了。
她气恼得喋喋抱怨,明明头两回相见少年老成,很令我放心的
那是因为不动qíng,上何时看见太傅对你撒过娇?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啊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越雷池,她警告式地冲他的鼻子指了两下,朕洁身自好,对你这种小孩子不感兴趣,你给我乖乖听话,不要轻举妄动。
上还是喜欢丞相,喜欢上官侍中!他愤愤然,那怎么不能加上我?
扶微被他吵得头疼,催促他快点拍腿,一面黯黯道:我喜欢的从来只有丞相,和你们两个无关。
灵均那双秀目里装满了委屈,明明臣才是名正言顺的,上不怕我因爱生恨吗?
她听后轻轻蹙眉道:你最好别胡来,否则朕过两日就能让你崩了,明白吗?
她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说完还对他一笑。可是他知道,这位少帝面上的温柔都当不得真。人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妇人当政又有其短板,但是到她这里,可谓集了大成。她可以怀柔,可以独断,要想驯服这样的人,恐怕不比和丞相周旋简单。
他脑子转得飞快,当然知道不能惹恼了她,于是做出一脸伤心yù绝的表qíng来,陛下才大婚就要当鳏夫,如此不好吧!臣失言,以后不说了,可是陛下不能阻止臣喜欢你。
扶微不想和他胡搅蛮缠,在一通啪啪声里转过了头,随你。
他忽然捏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吓得她睁大了眼,他嘻嘻一笑说好了,差不多完事了,陛下是头一回,如此勇不可挡,记下来可太有面子了。
她又气又好笑,想翻身下来,他伸手把她揽住了,陛下抱一抱臣吧,臣把腿都拍肿了。语气委屈,论扮猪吃老虎的能耐,绝不逊色于她。
扶微再三声明,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立你为后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知道。他点着头说,你喜欢他,我喜欢你,并没有什么妨碍。
好吧,她也无话可说了,他黏人得要命,她为了摆脱,潦糙地揽了揽他。
一上一下,势必要压下来,灵均闭起了眼睛,笑容沉醉,就是这种甜蜜的重压,他喜欢负载。现在她还一门心思想着丞相呢,qíng窦初开的姑娘,总是对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念念不忘。等她的思想日渐成熟了,会发现年龄悬殊太大一点都不好。她二十岁的时候丞相三十三,她四十的时候丞相五十三,等她知天命的时候,丞相都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了想起来也觉得好可怕。
陛下如今没有设立妃嫔,隔三差五到长秋宫过夜才好。
为什么?
皇后很为她着想,不能娶了亲,还过得和原来一样。臣是个活物嘛,陛下眼里没我,不单臣工要着急,皇太后更是要着急了。陛下愿意被人说成不能人道?
这个名声好像不大好听,扶微摇了摇头,那我问你,经常御幸,又下不出个蛋来,到时候怎么办?
他说好办,臣连女人都装了,再装一回有孕也没什么。大不了怀了三四个月滑胎,这样就没人敢对陛下有任何怀疑了。臣也正好称病再不见人了,如此不是一举两得吗?
帝后细细商量,一拍即合,彼此都很欢喜,并肩躺在被窝里盘算起来。夜已经很深了,十月的节令,地上厚厚下了一层霜,一轮孤月挂在天幕上,那么高,那么小今夜的月色看上去有些凄清。
第二日皇后带上榛子、栗子和大枣,跟随皇帝一同前往永安宫拜见梁太后。
正殿里设了绣幄,太后倚着凭几,坐在五彩画屏前。女史在面前莞席上放置了一块锦垫,皇后趋步入幄中,双手平举至眉,向上长跪稽拜下去,太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这是太后头一回见新后,原本按照惯例,在正式册立中宫之前,太后至少要预先过过目的。但因丞相这人心思过于细腻,怕略有不周,又要惹得他不快。权臣么,就是有猖狂的本钱。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太后便没有设家宴,宴请那时尚且待字闺中的皇后。
所幸还好,今日一见,倒也齐全。太后细细打量了皇后一番,身条不错,脸也长得耐看,不像那些妖俏的女孩子,看着就是靠不住的模样。
彤史把昨夜记载的燕亵起居注呈上去,太后大略扫了一眼,脸上笑得极其和暖。请帝后入座,侧过身轻声细语嘱咐皇后:上自幼孤单,生于帝王家是件寂寞的事,他自小到大,几乎没有玩伴。如今大婚了,君臣尚有相离的一天,夫妻却是要一辈子相伴的。陛下前朝事忙,日理万机,中宫往后就多费心吧。长秋宫设有皇后官署,詹事、少府等官员,都是听命于中宫的,有什么不解的地方,请他们为中宫讲解。
皇后道是,妾初入宫闱,若有不到之处,还愿太后教诲。
谁能随意教导丞相的养女呢,况且中宫是这禁廷的主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打破表面的和睦。
扶微跽坐在旁,太后和灵均对话时,她一直捏着心。毕竟今日的皇后,不像昨晚那样画了厚厚的妆,男人和女人总有些分别,她担心万一被太后窥出端倪来,那尴尬就大了。
但不得不说,灵均这些年被丞相教导得很好,每个眼神和动作都矜持端庄,要是拿来比一比,大概可以甩她十丈远。他笑起来掩着口,桧扇轻轻横在鹤纹朱锦深衣的膝头上,从她这里看过去,颊上笑靥浅生,真像画里的美人。
太后说:上好福气呀。
她点头不迭,臣多年受母亲庇佑,今臣长大了,日后供奉母亲颐养天年。
太后笑着道好,这次陛下大婚,各路王侯大多抵京了。王者文帝血胤,侯者显贵人臣,陛下挑个时候,千秋万岁殿里设国宴,款待王侯们吧。顺便
太后略顿了下,碍于皇后在,不好挑明要丞相归政的事。但眼风递来,扶微心里便已经明白了,揖手向上一拱,诺,臣谨遵慈谕。
太后jīng神欠佳,他们在永安宫逗留了不久便告退了。灵均跟在她身旁,轻声道:陛下莫忘了,臣妾有一胞弟,尚未供职。
扶微看了他一眼,秺侯的爵位不是由他袭吗,卿如何说他没有供职?
灵均冲她霎了霎眼,妾是说禁中的职务,陛下不拘好坏,赏他个侍中的衔儿吧,让他追随陛下左右,为陛下效命。
扶微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聂皇后对外是有一个弟弟的,皇帝提拔小舅子当侍中,这是qíng理之中的事。可是他真当所有人的眼睛都瞎了吗?因前后有宫人相随,她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少君年纪还小,等再过两三年任命不迟。眼下让他好好读书,读书比什么都要紧。恰好走到了宫门前,她笑了笑,皇后回长秋宫去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置,就不相陪了。
皇后分明不悦,谒告祖宗那些事怎么办?
她也不管,摆了摆手,从云龙门上佯佯往路寝去了。
政务上的纠葛,拉拉杂杂一大堆,先前太后说宴请各路诸侯,这个倒要好生计较一番。她偏过头对上官照道:郡国田邑分与平民租种,这事已经提了不少时候。恰逢立后大典,诸侯入京敬贺,这么一来是撞在刀口上了。前有几位王侯领头,不qíng不愿者也只得从善如流。剩下那些丢命不丢田的,眼看要成众矢之的,大概也没法硬扛到底了吧。
上官照道是,臣奉命探访魏国国相赵焱,赵焱说已经具本奏尚书台,魏王对朝廷此举大加赞赏,愿再发动邻近诸王侯,同解国事之难。
她反剪着两手走在日光里,听后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来,我的这位皇叔,倒是实实在在的丞相党。以前他心高气傲,谁也不服,和丞相相看两相厌,彼此相约在城外的折柳坡上打了一架。魏王平时张牙舞爪,其实骁勇善战全是手下人恭维他的,他与丞相jiāo手,当然不敌。丞相下手狠,不服便再打,打到他求饶为止。其后又送了两名歌姬给他,他居然高高兴兴领回封邑,第二年各得了一个儿子。从此待丞相,比待亲爹还亲
上官照有些愕然,呆呆地看向她。她自知失言,摸着鼻子清了清嗓子,那个如此甚好,免得动gān戈,亲qíng还是要顾念的嘛。
从章华门进去,略行几步就到路寝。其实路不远,她却走得很慢,脚下蹉着,仰着头,十分享受这冬日的暖阳。新婚的少帝,大约因为亲政就在不远了,所以并不像平日那么匆忙。随侍一旁的上官照看在眼里,她很悠哉,他却五味杂陈。
昨夜他整夜戍守,从迎亲回来便在东宫,看着她回燕寝,看着寝殿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他站在庐舍外,任霜降满了头。心里仿佛被磨盘碾压,压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什么都不能想,只是反复斟酌着,dòng房是真是假?如果皇后是女人,那没什么可担忧的。但皇后若是男人事qíng就难说了。彤史的记载,他悄悄潜进石渠阁翻看过,上面明确记录着,后除簪珥,以燕帝,连小寝内发出什么声音来,都写得明明白白。他不是没经过人事的,那种描述,大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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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审视她,她今日还好么?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以她的xingqíng,就算伤得再重也不会表现出来,可是暗中呢?受了委屈也不会同任何人说,他知道她的脾气。他想起侍奉过他的御婢,那几个女孩子的反应告诉他,这种事并不快乐,他想起她也受了她们同样的苦,心里便痛得无话可说。
不能问她,更不好安慰,他压着刀的手愈发紧地扣住了刀把。她见他不说话,回过头来看他,心里知道难以开诚布公深谈,斟酌了下道:你若觉得御前呆不下去了,就带着琅琅回武陵吧。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说不,臣要守着陛下。当初我被调离京畿,这里头缺失了好几年,使我懊悔到今日。现在我回来了,除非陛下杀我,否则我绝不离开半步。
扶微想起丞相昨晚那通气话,忽然也觉得讪讪的,调开了视线道:什么杀不杀的,我何尝说过要杀你。如果不想让你活着,上官氏牵连谋反案时,就可以将你灭族了。
他垂着头,低低道:我明白,是我无能,帮不上你任何忙。
她却莞尔一笑,我不需要你帮忙,只需你听命于我。日光在庑殿顶上闪耀,她叹了口气,天那么冷了,呼出的白雾在眼前jiāo织成云。她搓了搓手道,如果与琅琅的婚礼能提前办,便尽快办了吧。
她话没有说完整,但他已经从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女儿嫁出门就是别人家的人,和母家再没有联系了。她终究不放心定阳长公主,为了一个还不能确定的罪名,她打算动手了吗?
陛下
他刚要同她再议,看见她眼里的光乍然亮了,真是得遇至亲骨ròu的样子,脸上含着笑,匆匆向前走去。他回头看,不由沮丧,说曹cao曹cao就到了,定阳长主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皱眉赶上去,长主与少帝行礼,少帝在她臂上托了一把,温声道:姑母无需多礼,外间冷,请上殿里说话吧。
长主随少帝入殿,边行边道:陛下新婚大喜,妾还没来得及敬贺陛下呢。
少帝笑得慡朗,多谢姑母,因昨日只行大典,不设婚宴,族里的宗亲们也没能齐聚。明日在千秋万岁殿里摆席,我即位这么多年,各位叔父长辈都就藩在外,便是想念,也寻不着机会团聚。明日正是个好时机,恰逢立后,大赦天下,且台阁已经拟定年号,打算改元了。
长主立刻哦了声,做出又惊又喜的样子来,原该如此,上已经大婚,不日便将亲政,是当改元以贺才是。
只是不知,是否能如预想这样顺利。她忽然说,将定阳长主弄得一怔。那位贵妇坐于蒲桃锦的绣垫上,似乎有些不安,她默然一瞥,顿了顿才道,姑母入禁中,可见过太后?
长主掖手道没有,今日是专程入宫来见陛下的。东南百姓食不果腹,朝中有封邑的公卿们俱出地与吏民耕种,盖侯亦不能坐视不理。吾君远在朔方戍守,陛下大婚都未能进京来,妾接盖侯家书,令妾今日亲自与上回禀田邑的事,治下已命田曹掾史整顿,不日就将分派出去。再者,明日的大宴妾恐不能参加了,吾君忽然身染重疾,妾实在放心不下,打算连夜赶往五原,特来与陛下辞行。
少帝哦了声,讶然道:盖侯一向健朗,怎么忽然染疾了呢。想是朔方苦寒,难为盖侯了。既如此,我也不便相留琅琅呢?是留在御城,还是随姑母一同回朔方?
定阳长主笑道:琅琅小孩子脾气,长到这么大,没有离开过我半步。还是带着一同回去吧,待来年二月里再入京筹办,时间应当是够用的。
少帝脸上笑着,眼里逐渐变得荒寒,也罢,回去为阿翁侍疾,是琅琅的孝道。如此姑母看,需要带些什么回朔方,我命照即刻置办。
不不长主推辞不迭,照有公务在身,不必劳烦他了。边说边起身,回程路远,不敢耽搁,先与陛下辞行,妾还要上永安宫拜别太后。
少帝道好,托掌一比,姑母一路顺风。
定阳长主行礼退出了路寝,她站起身送至门前,看着那贵妇急急出了宫门,怅然在檐下站了许久。
上官照提心吊胆觑少帝神色,长主要回朔方了?
她转回身,面无表qíng地看了他一眼,派人去丞相官署,请丞相晤对。
上官照正要领命,斛律普照拱了拱手道:禀陛下,丞相今日身上不豫,先前由长史告假,因长主在,臣便没有回禀。
她哼笑了声,身上不豫?真是稀奇事,丞相可是十年未生过病的人啊转念一想,似乎又品出了点别的内容来。好端端的,病得真蹊跷,究竟是为了拖延归政呢,还是昨夜愁肠百结,把自己给气病了?
第43章
既然抱恙,总不能让他拖着病体觐见,还是我亲自登门吧。
趁他病着,正是欺负他的最佳时机。打不过她,骂不过她,现在不去一雪前耻,更待何时?扶微如此一想,顿时jīng神抖擞。回身嘱咐上官照,侍中代我送长公主与翁主,其实我的意思是,姑母将琅琅留下最好。琅琅年幼,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倒不如留在禁中,jiāo由皇后照看皇后与她年纪相仿嘛,两个姑娘在一起,便于照应。我先前想说,又恐姑母多心,还是侍中挽留,方显出qíng深义厚。复笑了笑,朱红的天河带柔软地垂在胸前,她大多时候看上去都是善良无害的。
上官照心头却有千斤重,抬手一揖,诺。
若侍中觉得留于禁中有不便,带回关内侯府也可以。反正已经指婚了,又兼是表兄妹,你亲自照顾不无不可。她笑着嘱咐完,对斛律扬了扬手,命人备车,去丞相府上。
自从有了侍中,真是大大便于她出行了。以前单独离宫,有时战战兢兢,生怕人堆里忽然蹦出个刺客来。丞相几次三番劝阻,不让她随xing乱跑,出则必有警跸,实在很麻烦。现在有了上官和斛律,轻车简从再不必担心,有权就是好啊,这才是当皇帝的乐趣。
丞相所居住的闾里,前一夜那样热烈地大肆庆祝过,虽然有家人打扫,地上仍残留细碎的红纸屑。扶微从木阶上下来,仰头看丞相的府门,长策候府他府邸的匾额从文帝时期起就没有换过,其实丞相是个念旧的人。
家丞见少帝登门大为惊讶,忙率众仆婢参礼。少帝的脾气向来不错,因此他也敢上前闲话两句,陛下今日怎会驾临呢?
少帝调转视线一笑,新婚三日应当足不出户,如此方合理吗?
家丞被呲哒了下,摆手不迭。扶微朝着丞相卧房的方向看了眼,今日相国欠安,我特来探望。现在如何了?好些没有?
家丞一面引她入内,一面道:回禀陛下,昨夜医官请过脉,吃了一剂药,并不见好转。臣先前进去问安,君侯还是乏累得睁不开眼。现下主上亲临,兴许圣躬慰问一番,君侯的病就好了,也说不定啊。
这家丞,自从上次她在相府赖了一夜,丞相又要热水又要被褥后起,看她和丞相,总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大概肚子里把他私以为的那点不可说,演绎了不下百遍了吧!那么克制的丞相,手底下养了个戏很足的家丞,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扶微并不感到厌恶,反倒在家丞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热qíng,这是连丞相都给不了她的。
她自得其乐,丞相为何得病呀?
家丞说:连夜看公文,受了风寒。他当然不会直截了当告诉少帝,丞相昨夜酩酊大醉,在廊子上睡了半夜,结果着凉了。
少帝颔首,在他的卧房前顿住脚,略平了平心绪才迈进室内。
相府上有仆婢,她当然知道。可是绕过屏风进内寝,看见一个清丽的女郎在chuáng前侍疾,她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这是谁?穿着白地缘朱锦的曲裾,未饰珠翠的头发黑压压地拢在身后,单是那曼妙的曲线,便足以令男人垂涎。丞相发热不退,她便捞了袖子,露出一双纤纤玉臂,从盆中浣了凉手巾出来给他敷额,那么尽心尽力啊,连她都要被感动了。
她转过头,询问式的看了家丞一眼,何人呐?
家丞胆战心惊往外指了指,魏国国相奉命,进献给君侯的魏地美人
她冷冷哼了一声,魏王真是知恩图报,几年前从丞相这里得了两位小妻,到现在还惦记着还人qíng呢!这个家丞也是个糊涂虫,这样就把人送到跟前来了?
丞相病中,你敢擅作主张,胆子真不小!
家丞骇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是臣疏忽动静太大,引得美人顾盼,家丞忙比手势,快快拜见陛下!
美人大惊,大惊过后便显得楚楚可怜了,扭动纤细的腰肢起身,碎步迎到门前肃容行参礼。一双柔荑加于额前,雪白的面颊上,只见唇瓣一点胭脂鲜红如血,连嗓音都是温柔得拧得出水来的,伏拜下去,莺声道:妾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扶微发狠盯了她半晌,也不开口请她起身,只是沉着脸,一副捉jian在chuáng的模样。瞪完了小妇再瞪jian夫,jian夫仰在病榻上,勾起头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颓废倒回去,闭上眼,满脸的绝望。
不能失态,低垂的两手终于掖起来,一旁随侍的huáng门见她颔首,扬声答道:皇帝制曰可。
帝王在,一切闲杂人等自然要回避。魏女谢恩起身,美人那双白洁的玉足从地板上走过,脚趾莹洁可爱,扶微看了心里又觉不快,轻慢地调开了视线,进入内室后褪了鞋履,直接登上了丞相的睡榻。
相父艳福不浅。她语带调侃,酸气扑面而来,今日是朕大婚第二日,相父不进宫道贺,躲在家里生起病来了?
丞相头痛得厉害,乏力地向她拱了拱手,请恕臣不能恭迎。
应付君王多费神,换做我,我也qíng愿躺着让美人服侍。她泄愤式地说了一通,见他蹙眉不答,倾前身子仔细审度他的表qíng,她给你焐手了么?
丞相的眼睁开一条fèng,从那fèng里随意瞥了她一眼,上此话怎讲?
ròu手炉啊。她愤愤道,把两手放进美人怀里焐着,多旖旎香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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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真不少!丞相腹诽,好在是个女人,要是个男人,恐怕不比历史上那些昏君差。
臣不懂这个典故,也没这雅好。
就是没有?
他不耐烦地别过了脸,没有。
没有便好,扶微心里稍觉平衡。可是既然他还能说话,就证明他先前没有晕死过去,那为什么会容忍莫名其妙的女人留在内寝?
帝王吃醋,当然不能吃得那么明目张胆。她长叹了一声,慢悠悠道:各路诸侯云集京城,往来人员稠密复杂,相父还是多加注意为宜。相父乃国之栋梁,朕之膀臂,若相父有个三长两短,朕如断一臂,将来连束胸都不方便,那多不好!不过相父将近而立,有个把御婢也是可以理解的刚才那美人,相父打算抬举她么?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丞相心里烦躁起来,本来病着的人,jīng力便不够,她一来,他应答的每一句话都得在脑子里再三斟酌,实在令他无力招架。
今日来gān什么?新婚燕尔,不在宫里养jīng蓄锐,到这里折腾起他来!丞相枯着眉头,心思愈发沉重。上幸聂后,燕燕之声不绝于耳。稍歇,复起,数之有二,结果二还被划掉,改成了三。记载得好详尽啊,少年夫妻jīng力无限,昨夜一夜竟没闲着。他忽然有些后悔了,本以为自己亲手教导的学生,不是那种轻薄孟làng之徒。谁知师恩不敌人xing,他尚且放心的灵均,最后竟让他措手不及。
心灰意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就是觉得做什么都无用,什么都不想计较了。男人么,成家立室都是应当的,他怎么就不能有个把女人呢!
魏王送的,臣观之甚好
哪里好?狐媚之姿,qiáng作娇态,朕不许!少帝就是少帝,可以把醋xing巧妙地转化成大义,想了想又补充,诸侯称霸,是孝帝时期留下的顽疾。我与相父共议,yù扭转这种局面,相父千万不能为魏女所惑,忘了此前的决心。
丞相张了张嘴,臣
相父不答应,我就把她接入禁中。反正北宫空着也是空着,你看上谁,我就封谁为嫔妃,就这么定了。
丞相不甘,陛下不要欺人太甚,难道让臣孤身一辈子吗?
她不说话,只是凉凉对他一笑,重新打了手巾,粗鲁地覆在他嘴上。
就是这么伺候病人的吗?丞相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动手,把手巾拉到额上,然后便紧紧抿起唇,再也不同她说话了。
凭什么你可以有人做伴,我就得孤单一辈子?若我不能从深渊里爬出来,相父就在渊底等着我吧。
他盯着榻围上的云气纹雕花,没有转回头看她一眼。帝王霸道,他也见惯了,只道:请陛下爱惜身子,暂且不宜有孕。原因是什么,臣不说,陛下也知道。
扶微愣了一下,看来他果真以为她和灵均圆房了。伤心么?一定有吧!她有意不解释,模棱两可道:相父的消息这样灵通,可惜不能在我小寝内安排眼线我此来,还有另一桩事要讨教相父。定阳长主今日入禁中与我辞行,称盖侯病重,要带着翁主回朔方去。依相父看,我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如果一切如常,长主何至于这么着急离开京城?既然走得仓促,必定是自觉京中不安全,想回封地去。丞相望着殿顶,乜起了酸涩的眼睛,不能让她回到朔方。距上次陛下被识破,也就三四天光景,长主为了确保安全,绝不会俱书信,因此臣断言,消息暂且还未传到盖侯耳朵里。可一旦他们夫妻汇合,其后种种,臣不敢想象源氏宗亲里,有太多可取陛下而代之的人,如果陛下不想将帝位拱手相让,就将长主一行人全部除掉,以绝后患。
扶微虽然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主张,但真的要去实施,她觉得自己硬不下心肠来。
可否留下翁主?
丞相转过头来,虚弱而不悦,又是为了上官照?
她说不是,盖侯镇守朔方多年,即刻铲除是不可能的,如果留下翁主作为钳制,就算他得知了内qíng,也不怕他轻举妄动。
丞相听后笑起来,陛下竟这般天真!皇图霸业,岂是一个十几岁的稚女可比拟的?如果上扣留的是盖侯嫡长,或许还可一论,但你留下的偏偏是无足轻重的幼女,配的又是无实权的关内侯,上觉得,盖侯得知长主死因后,会善罢甘休吗?
扶微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们现在讨论的内容让外人听到,大约觉得是一场豺láng与虎豹的合谋。定阳长公主是先帝手足,是她的亲姑母,三言两语间就定了她的生死,实在人xing全无。然而这就是帝王家,亲qíng相较权力来说太淡薄,谁也不会去企求什么骨ròuqíng深。登顶之路就是一场优胜劣汰的竞技,活下来的,必然都是个中qiáng者。
她低着头,半天未语,丞相见状支起身唤府里长史。她才回过神来,央告着:再想想办法吧,我实在是下不去手
他却断然拒绝了,上要为自己埋下祸根,然后拉臣一同陪葬,是吗?
她翕动了下嘴唇,嗫嚅道:我已经命上官侍中去相留了,如果翁主不走,就容她活命,如果长主执意带她走,那便扑杀。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撑着昏昏的脑子失望地点头,臣若像陛下一样儿女qíng长,一定活不到今日。
她立刻讨好地把他压了回去,回手将长史屏退了,细声道:长主车辇行至荆王封地再下手,此计可行?相父放心,我自己的xing命,自己当然懂得保全。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杀谁我都不会手软的,相父信不过我么?
这话一出,他倒确实是踏实了。杀谁也不会手软,这点他相信,怕的是她抓不准时机,待事qíng不可收拾时才想补救,那就万万来不及了。如今她心意已决,他再说什么她都不愿听,所以由她去吧,大不了最后再受点累,替她善后罢了。
她拱过来,小shòu一样挨在他身旁,丞相让了让,陛下当回宫了。
她撑着脑袋看他,你病了,我想留下照顾你。
帝王的温存,谁也消受不起,他说:臣这里有人照顾,不敢劳动陛下。
你是说那个魏女么?她挑着冠下组缨盘弄,昨晚是我的dòng房花烛夜,相父心里难过了吧?所以才找了个魏女来气我,对不对?
丞相闭上了眼,你想得太多了。
她喃喃说是吗,凑过去一点,深深吸了吸鼻子,我闻见酒味了,你昨夜借酒浇愁?
丞相不想回答她,扯起被子,把自己的脸盖了起来。可是她在边角上挖啊挖的,不一会儿就把头探了进来,承认自己爱我,有那么难吗?我知道你想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从来相安无事。相父,这世上除了我,有谁能配得上你?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些以色事人的女郎,满足于听她们唱小曲儿,吃她们唇上的胭脂吗?
被窝里空间太小,丞相甚至不敢大口喘息,怕把病气过给她。他掩住口道:陛下把臣看得太高,臣不过是个寻常人。
一点也不寻常,我喜欢了你好多年,能让我喜欢,你便不寻常。
她的手攀过来,抚上了他的一边脸颊。他身上烫,她的手相较之下微凉,像一股清泉,淌进他心里去。他别开脸,上别与臣靠得太近
她不听,就要!我昨夜从聂君那里学了点本事赖皮地笑笑,很快爬到他身上,在他惊愕的目光里扒开他的jiāo领,在那滚烫的前胸上吻了一下。
丞相顿时火冒三丈,陛下!
嗯?这一声并不友善,你要反抗,我就拿绳子绑了你。反正你现在病着,未必打得过我。恐吓一番,见他认命了,她又摆出个温柔的态度来,吻吻他的脸颊,吻吻他的嘴角,窃声道,相父之于我,就如蘸了砒霜的蜜糖,我知道不该靠近,可是心里忍不住呢,怎么办?
他眼里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被窝里是一方小天地,彼此都挣脱不出去。他不得不听她那些绵绵的qíng话,心里悄然花开,却不能坦然正视,简直比凌迟更令他难受。
相父她轻轻摇撼他,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何时爱我?给我个期限吧!你都同我做了这么多羞羞的事了,还逃避个什么劲儿呢?
什么叫和她做了羞羞的事?一直不停亲他的不是她吗?她的吻如星火燎原,要把他烧成灰烬,他向来觉得自己很有定力,原来也抵挡不住她的绕指柔。
他身上热得厉害,脑子有些不清楚了,昨夜谁亲的谁?
扶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还是介意她刚才扯的那个谎。她轻笑,这个很重要么?
结果丞相不高兴了,霍地掀开了被子,再也不肯说话了。
扶微坐起来,吐了吐舌头,又生气了?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
他心里纠结得厉害,无奈道:陛下,臣有疾,可否容臣静养?你这样同我闹,被窝里冷得冰窟一样,陛下还指望臣病愈吗?
她忙为他盖好了被子,端端正正跽坐在一旁,笑眯眯道:那你睡吧,今日朕无事,就在这里守着相父。
丞相知道,要轰是轰不走她的,只有等她不耐烦了,自己回宫去。然而这位少帝有心计,又极其耐烦,她就这样坐在边上,时不时为他换手巾,然后软软地问他,阿如,你渴么,我给你倒水喝阿如,你冷么,我焐着你吧
阿如来阿如去,这个爱称实在让他无福消受。丞相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陛下,臣有小字!
他有小字她是知道的,但自他摄政起,就再也没人把这名字翻出来过。他终归是长辈,那个小字又是文帝手笔,扶微有忌惮,不得他的允许,不敢随意称呼他。
现在是怎么样呢?他松口了吗?也许渐渐开始认可她的感qíng了吧!扶微心花怒放,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头上,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如淳?
他放弃了抵抗,认命地点头,总比阿如好听些。
第44章
朱椽下的帷幕或卷或放,高高低低错落不齐。淡弱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冬日光线不甚qiáng,只看见轻轻的尘埃在空气里浮动,chuī口气就能飘出去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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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室内的地心里供着错金的温炉,离得略近了点,跽坐在榻前的少帝一边脸颊被烘得发烫。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看着丞相,她的阿叔,她的恩师,心里有温暖的悸动。
至于道者,jīng微淳粹,而莫知其体有时候我也想,我与你是不是有缘呢。你看文帝多有先见之明,取的名字与我那么相配!当初不过盼你能成为太子肘腋,结果远兜远转,将你留给了我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啊,你说可是么?
丞相半阖着眼,虽然病得恍惚,她的话他也还是听进去了。
他不知这场纠葛对她算不算缘分,但于他自己,大概就是一段孽缘。摆脱不了,如火如荼,要伴随一生。
奇怪,究竟是谁先动qíng?是她还是他?他克己自持,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因为她的执拗,很多事潜移默化地改变,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的思维空前活跃,无关政治,勇不可挡。他不再只关心自己的得失,他要兼顾,这个放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在她即将亲政的当口。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图谋,一旦自己失守,势必处处以她为主,处处为她周全。待被她利用得差不多了,还剩什么呢?他有些绝望地轻笑,她是个凉薄的人,在他如痴如狂时物尽其用,到最后弃之如敝履,也许一眨眼,同她年纪相当的灵均双宿双飞了毕竟他们昨晚已经成了夫妻,不爱少年郎,爱他这个将至而立的人么?她又不傻!
作茧自缚,毁了一世英名,最后弄得láng狈收场,岂不被人笑掉大牙?他只是恨她为什么要来,不见还好,见了就混乱,令他难以招架。
扶微并不知道他的那些想法,她看见的仅仅是他唇角嘲讽的笑,其实她的行径对他来说仍旧像个笑话,她心里明白。
她忽然有点悻悻然,扶在榻沿上的手在大袖下缓缓握紧,迟迟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好些了么?
好不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陛下回宫去吧,臣昨夜一夜没睡,现在很困。
他的话有时候又会给她隐约的希望,一夜没睡,又饮了酒,不可能对她一点感qíng也没有。
你还未吃今天的药,婢女已经在煎了,等我伺候完你再回去。
他心里一惊,毕竟是皇帝,得她伺候两字,真的是要折寿的。他说不敢,臣惶恐之极,叩请陛下荣返。臣在病中,不便奉驾,陛下流连不去,委实令臣不安。
她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将来我做了你的夫人,你也不让我停留左右?
他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要做他的夫人。以前经常是燕夫人,燕昭仪挂在嘴上,除了令他难堪,再没有别的了。原来他是个经不得柔qíng的人,她换了个套路,明知不可能,他的心还是跟着颤了起来。
孩子的爱恨都不论你的死活,他艰难地喘了口气,你回去吧,京中这两日耳目太多,盯着宫掖,盯着相府你在这里呆久了,不好。今日是陛下大婚第二日,理当和皇后在一处
你是不是很介意,怕我昨晚和灵均dòng房了?她忽然问他,看见他的目光闪了闪,就知道这人口是心非。她伏在他枕边微笑,原本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气气你也好啊,谁让你不从我!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与灵均什么都没gān,清清白白的那种事,要同喜欢的人一起才好做。她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待你大安了,如果我们找个时候,悄悄离京呆两天好么?就我们两个人。
他笑她异想天开,皇帝和宰相俱不在朝,天下会大乱的。但她说没有同灵均dòng房,这一刻他又五味杂陈起来,喜与悲jiāo织,难以分辨。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qíng绪,淡声道,不论彤簿上记载的是真是假,臣要说的还是那句话,请陛下保护好自己。
她说得轻飘飘,不是有你么,你都保了我十多年了,以后的二十年、三十年,你都会在,我自己不必担心。
他听了转过脸来,定定看着她,陛下可曾真正信任过臣?一点都不怀疑的,想把自己jiāo给臣?
他的话让她意外,然后认真考虑,她究竟有没有想过,答案是没有。
她一直谨记阿翁的话,帝王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因为权力太大,人qíng在他们眼里薄得像纸一样。他们没有朋友,没有真正至亲至近的人。因为你以真心待人,别人待你未必如此。连枕边人都会谋私,亲生儿子都会弑父夺位,这世上哪里来的真qíng?你能做的就是不断壮大自己,让他们胆寒畏惧,不敢靠近你,如此才能保你一生一世安然无恙。
她没有想过这些论调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信赖别人,你也许会失望,反正最可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她看着他,把他的手拉过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我没有做到,我对所有人都存着戒心,包括你。但是我可以学,学着相信你。
他苦笑了下,如果需要刻意经营,那就不能称之为信任。话又说回来,臣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令陛下特别信任的事,错在臣,不在陛下。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太沉重了,信任当然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来的,即便不信任,也不妨碍她倾慕他。她仔细看他,他的热一直不退,眼里都起了血丝。她有些心疼,温声说:你闭上眼睛吧,好好休息。我这就传令太医署,命太医令来为你诊治。
她yù起身,衣袖被他牵了一下,他说:不过是着凉了,不必惊动太医署。
可是不退烧,万一烧傻了怎么办?她急起来,那么多大事还要你决策,没有了你,我一个人不行。
她是个不服输的人,然而设想一下,若果真失去他,以她现在的能力,并不足以应付那些军国大事和文武大臣。他看到她的不安,心里慢慢松懈下来,方子换来换去不过如此,也许再吃一剂就好了。
这时候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扶微听见侍中的声音,低低唤着陛下,相国的药送到了。
她提袍下木阶,也没顾得上穿鞋,亲自去门上接。她这样的出身,从来没有照顾过任何人,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连着漆盘一块儿端过去,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直截了当把碗捧了起来。
刚煎好的药,即便隔着碗也滚烫。走到半道上才觉掌心火烧一样疼起来,可是又不能松手,只好咬着牙,坚持送到了他榻前。
放下之后直抽冷气,嘀嘀咕咕说:好烫,烫死我了又俯身下去chuī那药碗,小心烫口,凉一凉再喝。
她蜷曲的两手搁在膝上,掌心的赤红和腕子以上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看来烫得不轻。丞相支身坐起来,牵过她的袖子查看,蹙眉责问:为什么不扔?
她很委屈的语调:那药是给你治病的,扔了你喝什么?我不要紧,过会儿擦点药就好了。
他沉重地叹息,叫他怎么办呢,这是要将人bī死了!她两手平摊在他掌中,脆弱需要呵护。他不知道以前是怎么想的,打压她,和她争权夺利,毫不手软。到今天隐约感到后悔,这不是一个好开端,他心知肚明。
我命人拿烫伤药来。他说着便起身。
她拉住他说不疼,然后暖暖笑着,踮起足尖搂住他的脖颈,就这样吧,就这样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她贴紧他,鼻音浓重,如淳,不同任何人说,我们从今日开始好不好?你快说好,如果这回不答应,以后我便再也不动这个心思了,君君臣臣,永无jiāo集。
他挣扎良久,低垂的手抬起来,轻轻覆在她背上,臣与先帝是兄弟。
她的心底悄悄开出了花,你不是文帝骨血的,空有名分罢了。
他很为难,可是文帝垂爱,玉牒上有臣的名字。
她感觉到那个分量,不轻不重,就停在她背心上。她几乎要大哭了,在暗夜里踽踽独行了千百年,终于等见了一束光的感觉,虽死亦无憾。这时候有什么不能妥协她说:那又如何?你不喜欢,我命人将它划除。
他还是摇头,就这样吧,别又引起轩然大波来。低头看她,她眉目如画。以前端坐御座上,距离遥远,他从来没有发现,这双眼睛竟有这么美!
如淳她像孩子一样,轻轻蹦了一下,你掐我一把,看我有没有做梦。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境,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可她是鲜明的存在,就在他怀里。帝王的衮冕冰凉,隔着单薄的中衣透进他的皮ròu和骨骼里,他不觉得冷,心里有一捧火,魂魄终于不用流làng,有家可归了。
冒着生命危险相爱,可怕又令人悸栗。他的目光柔软,将她整个覆盖,别犯傻。
她又蹦了一下,那你亲亲我,亲了才算数。
他心跳如雷,即便前景孤绝,也要奋不顾身了。收紧双臂,俯身吻她,唇瓣轻轻颤抖,彼此都一样。这个还在襁褓里时,他就抱过的孩子太不可思议。他叹息:但愿他日上不会后悔,但愿臣老而无用时,你身边还有臣容身之处。
不是悲观,因为现实的问题一向存在,谁都无法回避。她放在他肩上的手略紧了紧,相父是我一生渴求,也许我活着,就是为了匹配你。
他发笑,这孩子说起qíng话来一套一套,自己就是被她这么迷惑的。但愿病中的决定不会错,但愿清醒之后不会懊恼。他还清楚记得昨晚上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痛,她说的万箭穿心,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扶微自小惦记什么,不得到便夙夜难忘。现在这人总算属于她了,她觉得心都装满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令她惧怕了。极力地腻歪了一阵子,才想起他还病着,屋里毕竟凉,回头雪上加霜就不好了。
快些躺下。她在他背上摩挲了好几下,嗳,我一高兴竟忘了。忙扶他躺回去,膝行着搬了隐囊来让他垫在身后,捧起药碗chuī了又chuī,你慢些喝,我去讨蜜水来。
年轻的孩子,浑身有用不完的活力。她在地板上快乐的奔走,脚下啪啪作响,到了门前喊斛律:子清子清
斛律在台阶下戍守,听了召唤忙压刀上来,上吩咐。
命家丞送蜜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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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便又回内寝去了,斛律普照站在那里发怔,多久没有见少帝笑得那么高兴了?嘴里要蜜水,脸上也像浸了蜜一样,弄得御前当值的人都惶惶的,不知少帝今日是怎么了,丞相病得沉重,他却如此欢喜,岂不让人生闲话!
huáng门出去传令,家丞很快准备妥当,送了竹箧和胡饼来,君侯还未进昼食,如果能吃一些更好。
huáng门呵着腰,低着头,两手高高托着漆盘送进来。余光能瞥见内寝的qíng况,丞相靠在榻头上,少帝偏身坐在席垫上。一国之君全无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huáng门心下惕惕然,如此家常的天子,真是少见得很呢。
扶微挥袖让人退下了,自己牵袖为他斟蜜水。见他喝了药,忙直起身把漆杯递过去,以前我的内傅就是这么服侍我吃药的,喝口蜜水舌根上便不苦了。
他觉得好笑,风里来雨里去的人,这辈子没尝试过药后找点慰藉。她毕竟是女孩子的心思,不管如何执政弄权,到了后闱细致柔qíng,那才是姑娘应该具备的本能。
好喝么?她眨巴着眼睛,见他疲累地点头,忙抽掉隐囊让他躺下,你冷么?可要汤婆?
她是头一回照顾人,那份热qíng叫人克化不动。丞相勉qiáng笑了笑,我不冷,上不用忙。我在想长主的事出后,盖侯会怎么办。
她嗯了声,沉寂下来皱着眉道:所以我要等軿车入了荆王治下才动手。上次你命霍鼎与司马期彻查荆国兵制,奏疏送入台阁,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来。可是我知道,荆王蠢动多年,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这个人,若要朝廷出力解决,太费周章。倒不如将祸事引向他,凭盖侯和他斗,至多最后朝廷从中调停斡旋,事成则罢,若不成,荆楚和朔方的兵权借机收回来,朝廷便可兵不血刃。
她说政事的时候,表qíng冷漠而专注,几乎感觉不到她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大概在喜欢的人面前有顾忌了,侧过头来,腼腆对他一笑,你又要说我心机深沉了是么?移花接木,借刀杀人,我不是个善xing人。
他却缓缓摇头,你我身处这样的位置,心若不狠,刀很快就会架到自己脖子上。以仁孝治天下,那是诸侯宾服,朝中再也没有异己时,才有资格谈论的话题。自孝宗时起,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到文帝时期略有改善,但问题终究存在,不将这些隐患全部铲除,臣寝食难安。
她听了探过来,眨巴着眼睛问他,是为我寝食难安么?
明知故问!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她得意道:你我君臣本是一体,别人尚有可能划清界限,你我不能。我败,则如淳败,我死,则如淳死,可是么?
他终于点头,是,以前是,以后更是。
她很高兴,在他肩头蹭了蹭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怕了,真的。我有你呢,阿叔、相父、恩师嘻嘻笑着,调侃似的,看着他尴尬脸红,愈发觉得欢喜。
你要快些好起来,明日的大宴若能参加便尽量来吧都是手握兵权的王侯,我有些怵。
他昏昏地嗯了声,却又不得不考虑,那个家宴到底该不该出席。他把持朝政十年,树敌太多,那些高高在上的源氏宗亲们本就对他满肚子意见,这次未必没人借酒盖住了脸,bī他当场宣布归政。宣布归政,手上的权力全部归还,他不怕旁的,怕她尚且不够成熟,大权在手时驾驭不住那把舵。到时候jian佞都出来了,欺她年轻,怂恿她冒险,万一她不听他劝告,那么好不容易缔造的国泰民安,不消多久便会土崩瓦解。
他惆怅地打量她,她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其实还是迫切地渴望权力。少年意气,一门心思纵横天下,并不真正了解这江山社稷要运转起来,得费多少心力。如今照他的心思,他不惧归政,扶植她,还她锦绣天下,他可以肝脑涂地。然而就算她能容他,无权无势空有丞相头衔,那些往日的政敌们会不会就此将他拆骨吃ròu,不用推断,他也知道。
要保命,势必和她的期望背道而驰,这就是这段感qíng的可悲之处。
京畿周围的兵力,臣早在大婚前夕就已经安排妥当。禁中的守备由卫尉和执金吾协办,即便臣不来,上也不必害怕。臣僚中出身宗族的不在少数,太尉、太仆、宗正这些人,到时候都会助陛下一臂之力的。
她不说话,只是哀哀看着他。他又觉不忍心,只得改了口,我知道了,若下得了chuáng,我一定去。
扶微看他这样,自己心虚起来,她终究免不了算计,一面说着爱他,一面又在盘算怎么把他的大权全都掏挖出来,想想是有些不厚道的。
她轻吁了口气,罢了,我看你病得厉害,还是不要去了。好好养病要紧,我身边有太傅他们撑腰,你不必担心我。你身上不好,万一应付不了他们,我心里又着急。她抚了抚他的脸,我知道你的心,绝不会怪你的。你就留在府里调理身子,只有一点,不许那个魏女近身,知道么?
他无可奈何,知道了,免得你多费手脚,收进宫里还得想封号。
她龇牙笑,在他鼻尖一点,孺子可教
话方说完,听到斛律普照在门上通禀,说敬王入宫谒见陛下。
敬王源表?她站了起来,要是没记错,源表的儿子一度是jian相取她而代之的上佳人选,如此倒要好好会一会的。
她扬声命侍中筹备,下寝台穿上了鞋履,复又回身亲了他一下,好好养病啊,待我办完了事再来瞧你。然后在他的目送里,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第45章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位敬王源表和其他兄弟比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老实。世上万事,必须讲究个度,如果老实得太过了,人就显得庸碌,所以原本应当由他嗣位的江山,最后落到了先帝手里。
文皇帝这一生共养了七个儿子,最先的太子源述是姜皇后所出,既是嫡又是长,文帝很疼爱他,传位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可惜这位太子福薄,十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死了,文帝很伤心,期间五年没有再册立太子。太子位悬空日久,各方都开始猜测,究竟谁会是下一任储君。那六位皇子一一排下来,结果只有敬王源表符合硬xing要求。
历代帝王选择继承者,都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信条。太子述薨后,行二的源表就成为诸子中最年长的,且他的生母谢夫人出身世家,尊贵非比寻常,如果他那时候机灵一点儿,这皇位基本就没先帝什么事了。
源表木讷,人人皆知,他的老实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读书、骑she,甚至政治见解,没有一处合乎帝王治世的标准。如果这些还不足以导致他和储君之位失之jiāo臂,那么他成婚五年没有子嗣,可能这就是文帝迟迟不肯册立他的症结所在。扶微后来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有一次文帝染病,谢夫人侍疾时哭闹不休,请主上立表为太子。结果文帝大怒,拍案道后继无人,何以立国,狠狠斥责了谢夫人。所以这点上源表就不及行三的先帝聪明,不管怎么样先将储君之位弄到手,儿子可以慢慢生,地位确立是不等人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扶微对这位皇叔的印象不是太深,但既然进宫来了,也需慎重接待他。她的金根车很快返回禁中,因敬王是族亲,已经被引到路寝东厢等待召见。她在帐幄中落座,便令侍中传他,他穿着公服迈着方步入内,毕恭毕敬向上行礼,微胖的身躯,看上去笨重迟钝,臣敬,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扶微忙起身相扶,皇叔不必多礼,咱们叔侄多年未见,皇叔别来无恙?
谢陛下垂询,臣长久隅居封地,心中虽记挂陛下,亦无法入京来。今次趁着陛下大喜,特进宫看望陛下他含笑抬起眼来,温和地打量了少帝一眼,复又垂首,颇有些感怀地长叹,陛下如今成人了,文韬武略治国有方,先帝得见,何等慰怀!
怎么说呢,毕竟是血亲,如果没有太尖锐的利益冲突,彼此间还是可以和睦相处的。敬王忠厚温吞,扶微暂且感觉不到威胁,因此面对这位皇叔时,倒也十分的坦然。
她比手请他入座,又寒暄了几句,问今次王妃与世子是否一同进京来了。敬王道是,一面羞惭道:先头王妃薨后,臣便封藩入了蜀地,现在的王妃自嫁与臣起,便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世子更是,huáng口小儿,整日念着要上御城看骆驼。臣就打了他一顿,京城又不是西域不毛之地,哪里来的骆驼让他看!
扶微闻言轻笑,皇叔过于严苛了,原就应当让世子出蜀看看,将来还要报效朝廷呢。世子今年多大?
敬王道:七岁了,前两天刚掉了门牙,这模样也不敢领他来拜见陛下。
要说这位皇叔,老天实在很不眷顾他,头一位王妃善妒,他根本不敢随意召御婢过夜,王妃自己又一直没有生育,弄得众人都以为敬王不行。后来王妃没了,他的苦日子才算到头。重新娶了一位,这位贤惠,亲自为他张罗了几房小妻,然后敬王就如老树开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除了已立的世子外,另还有三子两女,堪称奇迹。其实源氏诸王除先帝外,子嗣并不单薄,结果最后传继宗祧的竟是她,实在是造化弄人。
不过同他说话,有种平实而家常的味道。敬王的谈吐不像其他王侯,他不会用华丽的辞藻来堆砌他的用心,和他jiāo谈不必费太多心思,这点倒很不错。
扶微应景地同他虚聊了几句素未谋面的堂弟们,然后把重心移到了他此次进宫的用意上。
敬王侃侃而谈:自孝宗藩地大乱后起,许多史料与典籍遗散民间,臣曾入兰台查阅,阁中藏书三万卷,大大不及光帝时期。臣是无用之人,一生喜好读书,自入蜀起便收集流落各地的书籍,且对赤轴青纸、文字古拙之书加以整理,历时十年,如今已达两万余册。此番入京来,便是为向陛下献书的。他舔唇一笑,又道,陛下幼时可尝听过雁形阵、玄襄阵、却月阵?这些作战阵法几近失传,现臣将兵书如数筹集成册,已经运至白虎观内,由儒生们查点。只要陛下恩准,便送入兰台,以充馆库。
扶微听后大觉惊讶,皇叔凭一己之力寻回两万余册?顿时欢喜起来,趋身道,这事朕早就想办了,只因分身乏术,抽不出空闲。今有皇叔为朕分忧,朕深感欣慰,皇叔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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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王笑得憨厚,摆手道:上谬赞,臣无治国之略,安邦之才,唯有这种小事,是臣尚且力所能及的
不不不,皇叔此举利在千秋,这些书籍可传世,绝不比治国安邦逊色半分。她接了huáng门送来的兵书翻看,一面看,一面欣喜拍膝,对这些孤本赞不绝口。
敬王面上却没有喜色,他依旧端正跽坐着,犹豫了再三,似乎有些yù言又止。
扶微察觉了,放下简牍辨他神色,皇叔可是有话与朕说?
敬王长长呃了一声,谨小慎微惯了的人,要他把大事说圆融了,需要耗费不少脑力。他对少帝觑了又觑,半晌才道:臣在半月前接塞曹掾史奏报,称在臣所辖蜀地边界拦截了一支军队,人员数百,车辇六十,所运皆是甲胄兵器。兵曹以为是朝廷发派的配给,本没有放在心上,然索要凭证,不能提供,扣押至四更时分竟yù潜逃,才惊觉事态不妙,匆匆禀至臣官署。臣令严查,查下来的结果亦不佳他从袖笼中抽出卷牍,jiāo由huáng门呈送上去,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扶微蹙眉审视他,打开那封卷轴看,由头至尾一字不漏地细读,结果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十分不佳。
她按捺住了,将竹简卷起放在一旁,兵是荆兵,兵器甲胄由燕氏出资,从顾川运经蜀境,再入荆王封地
敬王站起身,对掖起广袖向少帝长揖,回禀陛下,臣唯恐有错漏,再三再四审问,结果正如奏牍上所陈,绝无半点出入。臣不敢欺君,又恐奏疏命人传送入京未必能够到陛下手中,故此次以运书为名面见陛下,亲自向陛下回禀实qíng,还请陛下圣裁。
扶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事太蹊跷了,捏造燕氏与荆王勾结,本是她用以挟制丞相的手段。就连上次匿名的陈条也是她安排下的,结果现在居然弄假成真,实在费思量。
大规模私造兵器,不是小事,无兵权者涉兵事,更是获罪满门的罪过。看来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借机对付丞相了。这人会是谁?荆王是绝无可能的,便是要拉拢丞相,也没有先将自己置于砧板上的道理。说实话,这案子一出,对她倒是极有利的,只要将计就计,便可一箭三雕。但她不能这么做,否则便对不起今天的满腔爱意和含qíng脉脉。
怎么处置呢她在重席上慢慢踱步,帐幄边角垂挂的珠玉看上去都失了颜色。彻查下去,他难以抽身,不查又白放过对付荆王的大好时机。思来想去,何不将到手的买卖先做了,余下的燕氏,容易处置。
荆王此次可入京?她偏头问斛律。
斛律普照道:只遣了郡国丞相代为敬贺,荆王本人并未抵京。
虎贲中郎将霍鼎、关都尉司马期,这两人七月间奉丞相之命入荆国阅军,发回来的奏疏上说什么?荆地一切如常,请上放心。结果呢?区区三个月而已,成批的兵器从中原最大的铁矿运抵荆国,如何?这是要造反啊!
说到最后勃然大怒,将漆几上的摆设统统扫了下去。博山炉里原本还燃着香,经这样一通变故后泼洒出来,落在毛毡上,燃烧的香塔将毡子烫出了大片的焦huáng。御前侍候的中huáng门心下惧怕,又不敢上前收拾,俱怔忡望向huáng门令。建业唯恐起火,忙暗暗比手,命他们将整块毡毯都卷了出去。
天子震怒如山岳崩,敬王也惶惶的,揖着手结结巴巴道:请陛陛下息怒,臣所查之事不过是那些兵卒的片面之言,究竟如何,还还
她没有听他说完,扬声传令宣霍鼎和司马期,一手又指向廷尉署方向,将廷尉丞给朕叫来。
大殷的官署都在内城中,所以传唤官员十分便捷。霍鼎和司马期很快便到了,看着满地láng藉心中狂跳,对看了一眼向上行参礼,陛下
陛下个屁!少帝截断了他们的话,面色yīn沉,眼神如寒冬里的冰棱,当初丞相指派你们入荆地查访,朕因素知你们恪尽职守便应允了,没想到你们如此敷衍了事!言之凿凿一切如常,三个月后竟被打了嘴,朕请问二位臣工,如何对得起朕之信任,丞相之重托?
那两名武将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在少帝的怒火中着慌,愈发理不清首尾,只是手足无措着,臣等愚钝,请上明示。
魏时行看完简牍,双手承托着敬献上去,少帝皱眉接过来,一脸鄙弃地将卷轴朝他们砸了过去,自己看吧,看看你们还有何脸面,在这朝中为官!
那两名武将查看的当口,魏时行拱手询问少帝,陛下如今作何想?臣以为单凭那些兵卒的供词,尚不足为证。
她调开了视线,朕知道,荆王是朕皇叔,燕氏乃百年望族,两者皆不可随意定罪。卿来前朕斟酌过,若无十足的证据,朕难以向朝野jiāo代。她咬着唇想了想道,你入蜀地一趟,这事势必要动用廷尉署,朕对这两个行尸之人已经不抱希望,你带人去彻查,务必将此事查清。
魏时行心下疑惑,还是拱手领命,诺。
一旁的霍鼎与司马期总算闹明白了事qíng原委,少帝一句行尸之人,把他们羞得无地自容。他们身着甲胄,不能行跪礼,只得尽量躬下身腰,请陛下容臣等将功折罪,臣等愿助魏丞共同协查此案,待结案之后,再任由陛下处置。
扶微哼了声,不予作答。虎贲中郎将、关都尉,都是军中要职,她想令亲信接替,正愁找不着机会,眼下是送到手上来了。不过碍于没有铁证,糙糙发落只会自毁威仪。况且她还未正式亲政,此刻做过了,引得人人自危就不好了。
她长出一口气,垂眼道:廷尉署办案,自有他们的章程,两位臣工不便相随,以免瓜田李下难以自证。真相未大白之前,jiāo了手上差事,回府静候。此事朕会与丞相言明,届时如何处置,听丞相的意思吧。
两位武将垂头丧气,不管以前如何轻视少帝,说到底皇帝就是皇帝。如果他铁了心要办他们,任谁都没有胆量反对他。
少帝随意摆了摆手,门上进来两列禁卫,将人压了下去。她又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敬王,换了个笑脸道:皇叔此次入京立了大功,一为那些存世的典籍,二为荆王谮越,这两件事朕都记在心里了。
见识了雷霆震怒,眼下和风细雨说话,分外令人受宠若惊。敬王拱手不迭,臣不过尽人臣本分,不敢居功。复寒暄两句,识相地退出了路寝。
空dàngdàng的殿宇里,只剩少帝和魏时行两人,魏时行唤了声陛下,臣以为此事大大的不寻常,早前上也与臣等商议过,其中真相如何,上是知道的。现如今竟真的出了这种事,未免也太巧合了。不过上若能当机立断,倒不失为扳倒燕相的一个好机会。他虽不在燕氏族中,但血脉相连,怎能撇清关系?即便不能令他伏诛,他亦再不能在相位上坐下去了。如今正值陛下亲政的当口,只要他遭弹劾,这政不归也得归,陛下以为如何?
在今天之前,她的确是一门心思想与他一较高下的。她是他的学生,与恩师斗法有别样的刺激xing,若能胜,足可以震慑朝野。然而qíng况一直在改变,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大权,就此毁了他。他那么骄傲的人,当真一无所有了,怎么活得下去?其实她也艰难,一面是大业,一面是爱qíng。她以前可以一往无前,但从他亲她那一下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融化,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想周全自己所爱的人,即便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认了。
她负手站在夕阳里,晚风越过琉璃窗,拂起她垂落的发。她握紧手里把玩的玉玦,玦口狠狠压在掌心,钝钝生痛。她闭了闭眼,魏卿,此举荆王是必定要拿下的,但燕氏不要牵扯进去为好。
魏时行有些失望,上是打算放弃了?
她沉吟了良久,朕羽翼未丰,这是实qíng,如果此时急进,恐怕其后会朝纲大乱。你可想过,幕后推手是谁?此举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魏时行也是一片茫然,陛下的忧心不无道理,但错过了大好时机,实在可惜上yù保丞相乎?
是啊,确实想保他,过去他虽然qiáng势,到底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现在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拿住一次机会便置他于死地,这样也太过不近人qíng了。
魏时行没有等到少帝的回答,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诫也没用,行个礼便退了出来。
出得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恰逢一缕晚霞照在廊上。他在霞光映照的便道中缓行,才过拐角,迎面遇上一位盛装的佳人。佳人穿深衣,红黑相间的领褖袖缘饰以朱裹的革带,所行之处两腋卫士皆背身而立他顿时一惊,忙垂首退到一旁,匆促地转过了身。
落霞中一切都是寂静的,只听见皇后鞋履走过中路时,发出细细的一点声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与少帝一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所以她经过身后时,委实令人惊惧。原以为皇后为少帝而来,错身而过便罢了,可是那脚步声却停下来,停在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这位是廷尉丞么?
魏时行又是一惊,愈发低下头道是,臣魏时行,恭请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嗯了声,予先前听说敬王谒见,带了个不太好的消息,可是?
魏时行蹙眉,御前的事这么快便传到她耳朵里,不愧是丞相的养女。所以明人面前不需说暗话,现在敷衍也来不及了,便又应了个是,蜀地扣押路过军队,截获兵器甲胄若gān。
皇后对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只是询问:上yù如何处置?
魏时行虽不满后宫gān政,但又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应承她,陛下令臣彻查,究竟如何,还待与丞相商议。
皇后没有再说什么,略站了下移步往路寝去,方走了两步又顿下,微微回过身道:上一时不忍,未见得一世不忍,魏丞切记,果真彻查才好。
魏时行愕然,眼尾瞥见那袍裾翩翩,没有待他回话,人已经走远了。
第46章
皇后进门时,殿里的谒者刚把散落满地的东西打扫出去,两个侍御跪在地上,拿水蘸了帕子使劲擦地板fèng隙里的墨汁,见那双青舄踏进门槛,立刻倒退着爬到两旁,深深稽首下去,向皇后行礼。
上不悦?皇后探了探头,怎么满脸愤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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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整整脸色说没有,瞥了他一眼道:这时候不是正该进暮食吗,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裹着袖子一笑,臣妾就是来陪陛下一道用膳的,陛下常年一个人孤伶伶的,吃饭也吃得不香甜吧?
能不能让他回长秋宫去,别老在眼前晃悠呢?扶微虽然不讨厌他,但也无意将这种原本简单的关系搞得复杂化。丞相派他来是解燃眉之急的,现在弄得她反而要花jīng力应付他,那就适得其反了。
可是今天毕竟是新婚第二天,无论喜不喜欢,都要装出和睦的样子做给别人看。
她勉qiáng扮了个笑脸,皇后有心了,那就传暮食吧
陛下不入长秋宫吗?说好了要在长秋宫过夜的。皇后有点不高兴,点了口脂的樱桃小嘴嘟起来,少帝看一眼便吓得调转了视线。
她一直担心,担心灵均这么抛头露面,会不会引得别人怀疑。冷眼打量了半晌,似乎也还好,他那袅袅娜娜的身姿,看不出多大端倪来。幸亏年轻,十四岁的姑娘像个大姑娘了,十四岁的男孩子,却总有股青涩的味道,不及女孩显得老成。
他邀她去长秋宫,她心里不大愿意,大婚之夜做戏是无可奈何,现在能免还是免了为好。况且她和丞相这就已经算定下了,她是有人家的人了 ,再和灵均牵扯不清,对丞相不好jiāo代。
她理了理袖子道:今夜就不过去了,政事太多,实在心力jiāo瘁。
皇后怅然哦了声,这才第二日呢,就色衰而爱驰了么?上切不可如此啊,政务要办,除了政务,过日子也很要紧。妾初入宫闱,能够倚靠的只有上,上别将我一个人丢在冷冷的深宫里,你不去长秋宫,我便来小寝陪你,如何?
扶微恍惚想起头一次接他入宫时的qíng景,軿车就停在路寝外的场地上,四面不着边,让他体会一下宫里的炎凉。那时候他说得可好了,什么都忍得,冬至之后闭门再不见人也罢,冬至还未到,再忍上两天吧。
她大袖一挥,命人排膳,东厢里都准备好了,两个人的食案各归各,其实无所谓陪不陪。
陛下今日去丞相府了?灵均放下碗箸问。
扶微随意唔了声,丞相身上不好,我正有事要请教他,便去府里探望了。
长主cao之过急了,若想回朔方,什么时候不成,偏要这么匆忙。不过这两日京中汇集了各方诸侯与使节,早点走了也好。他抬起眼来对她一笑,相国必定也是这样意思吧?
灵均出自丞相门下,天大的秘密他都已经参与了,零零碎碎的事qíng即便他过问,她也不忌讳。只不过太过具体的细节,还是不大希望他知qíng,只道:我与丞相都商量妥当了,后面怎么料理自有分寸。
小皇后又是一脸怨怼的模样,果真是商量妥当了,臣都知道的。臣在想,是不是应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扶微讶然看过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一切都背着人,当时也没有第二个人在场,消息如何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她隐隐有些愤怒,御前的事,这么容易就传出去,看来是该好好整顿了。他也有罪,蓄意窥伺天子,如果真是皇后,地位便摇摇yù坠了。
你听说过长门宫吗?她笑了笑,皇后也想学陈阿娇?
灵均微微怔了下,上从相府出来可是满面chūn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臣记得每回陛下离开,不是一脸沮丧,就是一脸怒容,既然这回大不一样,可见对臣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上不能不讲道理,臣是皇后,多少总有些关联,上竟要我不闻不问,还要把我打入冷宫难道忘了昨日的结发之谊么?
这世上说她不讲道理的,他还是头一个。扶微郁郁看着他,什么时候结发了,你别胡说!
他继续qiáng辩,反正共牢而食,礼成了。
这是找了个用来吵架的人么?她磨着牙道:皇后,别以为以吃醋为幌子,我就不怪罪你。
所以陛下要让我成为聂阿娇,我知道。
新婚第二天就闹,到底不太好。她扶着额头平息了下才道:我只要长秋宫里有人住着就行,你若是不听话,我可以禁你的足,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复压下声来,以袖掩口道,请君记住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日我曾同君说得清清楚楚,君也认可的。现在反悔,我就难免要怀疑君的人品了。
灵均脸上露出失望的神qíng来,若臣没有喜欢上陛下,人品一定靠得住。
扶微觉得莫名其妙,你喜欢我什么?仅靠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么?
皇后开始回忆当初,半仰着头,眉目间漾起了艳羡的神色,臣还记得,陛下那次为上官侍中的事驾临月半里凤尾森森,陛下脚踏清风而来,臣远远看见你,那时就想,这人如果待我有半分真心,我便死而无憾了。后来臣与陛下成婚,爬了那么高的丹陛才入大殿,陛下就在毯道那头等着臣,你知道臣心中多感动么。他感慨地摇头,若得不到,便不会肖想,现在这境地,不动心很难。
十四岁的孩子,和谁拜了堂,一辈子仿佛绑定了一样。扶微还是那句话,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qíng。等将来你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会发现这种玩笑式的婚姻,根本算不得什么。
皇后听了这个便不再说话了,两手压在膝头上,等huáng门将食案收走了,他还是定定的,一动不动。
扶微看他这模样有些迟疑,怎么了?我说这话你不喜欢听?
再过几年等我长到十七岁,甚至弱冠,如果我还是一样喜欢你,你可以考虑么?
一个了不起的帝王,不应该总纠缠于那些儿女qíng长,她现在满脑子荆王,根本没兴致同他议论那些。恰巧建业传话进来,说上官侍中回宫复命,她急于询问结果,便没有理会他的话,起身道:我暂且有事要办,皇后入小寝,先安置吧。也没待他答应,匆匆出去了。
不会皇后怅然,自问自答着,哪怕我长到一百岁,不会就是不会。他站起身,绕膝的曲裾行动真是很不方便。他蹙眉牵扯,朝外看了一眼,上官照,一个比他更悲剧的存在。女帝身边的男人,要么不动qíng,动qíng便是一脚踩进了阎王殿。刀尖上行走的爱qíng,能不能得善终要看造化,他这个皇后的前景不容乐观,就像她说的,哪天不需要了,恐怕他就得薨了。
那厢扶微回到路寝传见了上官照,殿里已经燃起了灯,冬天的烛火都是寒冷的,他向她长长一揖,回陛下,长主的车辇申时已经上路了。
翁主呢?最后可随长主一同离京?
上官照道没有,臣极力游说,长主原先是不答应的,后因天寒地冻,怜翁主冷得厉害,才不得不应允。如今翁主在臣府中,臣听陛下吩咐,若陛下觉得当进宫,臣明早便将翁主送入禁中。
这不是她所期盼的吗,留下盖翁主以作人质,他做到了,可她的眼神里满是探究,看他的样子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上见她不答,上官照有些忐忑。
她轻轻抬了下广袖,问翁主的意思吧,看她是愿留在侯府,还是愿意入禁中来。见上官照暗暗松了口气,复又添了一句,我在好奇,君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才劝得长主留下盖翁主的。
上官照惶然抬起了眼,她一向喜欢直呼他的名字,这次竟用了君字,委实让他心头一阵狂跳。她毕竟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帝王之心不可揣测,前一刻是如此这般,后一刻便这般如此了。
他嗫嚅了下,上怀疑臣么?
她面无表qíng,过了一会儿才浮起个笑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然而究竟是否怀疑,他心里知道。他有些倔qiáng地望向她,眼神悲凉,臣请命,跟随长主车辇
她说不必,你还是留于京城吧,朕这里也少不了你。
这就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好友,嫌隙这种东西是不可起头的,一旦萌芽,将来只会愈演愈烈。他急于弥补,仓促道:臣并未与长主谈及其他
她还是微笑,我知道,你不必多言。既然翁主在你府上,你今夜便回去吧。琅琅年幼,需要你多照应,待府里一切都料理妥帖了,再回禁中不迟。
这样的恩典,不知是福还是祸。上官照无言地望她,最终垂首一叹,长揖退出了路寝。
斛律普照迎上来,见他面色不佳,有些迟疑,怎么?上责怪君?
即便同是侍中,很多事承办起来彼此也不通气,上官照qíng绪低迷,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复又问:陛下可令翁主入禁中?
如果命入倒好了,留在他府上才是麻烦。他原本是yù撇清的,可是现在看来既入泥坑,便再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他回望那恢宏的殿宇,殿里曾经有他最惦念的人,他一心想要保全她。然而现在她似乎已经成长起来了,非但不需他保护,更令他感到陌生和惶恐。原来与帝王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纯粹的友谊,一切都是为大业服务,不管原来感qíng多深厚,说消亡,立刻也就消亡了。
扶微回到燕寝还在思量,按照长主急yù离京的态度来看,同意把琅琅留下十分耐人寻味。照是个好人,好人有时候会因好心办坏事,她倒不担心长主忽然想通,给孩子留一条生路,怕的是照透露了什么,才令长主不得不为之。应当怎么办呢她边行边斟酌,十二岁的孩子未必什么都不懂,容她活命,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寝台上的皇后躺得不那么老实,见她进来侧过身,一弯臂膀缠绵地搭在锦被上,陛下忙了一整天,当休息了。妾命人备好了浴汤,陛下松松筋骨吧。说着又殷qíng起身,妾伺候陛下沐浴。
扶微吓了一跳,忙将他摁下,天寒,唯恐皇后着凉。皇后只管躺着,不必劳烦。
她讪讪笑了笑,很快躲进了偏殿里。
除去衣裳坐进热水中,乏累了一天的四肢才松散下来。桶内热气氤氲,她偏过脸看铜镜,镜中有个纤纤的女郎,长发随意拿簪子绾了个髻,蒸得脸颊嫣红,眼睛明亮。这么多年了,她一向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不是天寒地冻,连面油都懒得擦。还好老天待她不薄,没有因长期供养一个男人的角色,长得不伦不类。至少以后袒然面对爱人的时候,身子还是拿得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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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心里便有小鹿乱撞。白天太忙,到了夜里才抽得出时间来回想。他总算松口了,其实她还有些不敢相信,甚至害怕,怕等下一次相见时,他又会变得冷漠和高不可攀。但愿是她多虑,就算病糊涂了,丞相也要说话算话。她心里暗自欢喜,抬起手在唇上按了一下,唇腹绵软,没有叫他失望吧?
今日他亲她了!她jiāo握起两手压在心房上,并不因她的恐吓屈服,是心甘qíng愿的!她开始在脑子里构建一个完美的将来,他们相爱,生两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头一胎最好是女孩,将来长公主可以抚育弟弟,这样就算他们远离了御城,远离了朝政,弟弟也不会心慌。
女帝终究不能当一辈子,她要想想退路,这么多年站在权力的顶峰,并非她喜欢征战,是因为环境倾轧,不由她不战啊,好想他,满脑子都是他,不知他是否也在想着她。如果能见一面就好了,可惜他病了,她又在所谓的新婚中,不能悄悄出去看他
她往自己脸上泼了两捧水,神魂飘飘然。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如今求得了,更是夜不能寐了。
回到寝台上还合不拢嘴,但因为灵均在,不得不装出一脸冷漠来。真是不习惯身边有个陌生人,她有些灰心,朝帷幔那头看了一眼,虽然有层层遮挡,仍旧看得见屏风后面露出的半边身子。她压着嗓子说:君今夜不必留宿到天明,过会儿就传灯吧。
皇后看着她卷起袖子击打自己的臂膀,自从上次他做了示范,她便不需要他帮忙了,自己也可以完成得很好。传灯相送,是后宫位阶高者进幸后才有的殊荣,然而皇后深夜被遣回宫,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
陛下想过人言可畏么?王侯和诸国使节们都在京里呢。
如果今天没有和丞相议和,她也许还能容忍灵均在她寝台上再睡一晚。可是既然事qíng已经说定了,她要尊重事件中牵涉的所有人,不能再这么含糊下去了。
皇后可是怕脸上无光?
灵均的不快很好地掩藏在了眼波下,臣是为陛下着想。
她说不碍的,朕亲自送皇后回长秋宫,然后你就可以染疾,闭门不出了。
灵均失笑,真是好算计啊,他眨眨眼睛,臣越来越喜欢陛下了,真希望一夜便到三年后。
扶微皱眉,将袖子放了下来。
回去吧。她起身披衣裳。
灵均轻叹一声,外面天凉,只怕要下雪。臣是男人,不惧冷,陛下不必相送。
他很快穿戴妥当,扶微下寝台唤huáng门令,吩咐了句传灯,外面便知道是什么qíng况了。皇后的长御在帷幕外候着,待皇后出来上前搀扶,灵均并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难掩厌恶地掣回手,头也不回出了小寝。
扶微立在窗前看,便道上燃起了灯阵,长长一列,向北蜿蜒而去。她松了口气,知道这样做令他不满,但婚前便把话说清楚了,虽有亏欠,对她也不造成多大的负担。
她在殿里团团转,如淳如淳向外走去,出了内寝便遇上建业,昏huáng的灯火下一张容长脸像鬼魅一样,两眼向上一看,外面风寒得刀割似的,上披件衣裳吧。
隐隐确有凉意从脚踝窜上来,她站了一会儿,丞相的病不知怎么样了,我走时他的热还未退你命人出宫去看看,若不见好转,即刻传令太医署派侍医过去。
诺。建业接了令退出小寝,急急上廊子找禁卫去了。
她在寝台的木阶上坐着,内寝燃着温炉,也不觉得冷。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建业裹着袖子进来回禀,说相国较之早晨已经略有好转,然而还是不豫,热一阵凉一阵,起不来身。
她默默握紧了双手,半是忧心,半是怀疑。当真病得沉重,她一点都不怪他,她曾同他说过,让他不必出席的。但他若是为了自顾有意推诿,那便伤她的心了。
终究不能相信,她有时也恨自己,心思太多太沉重,这样下去好像要走火入魔了。但她自小看到和经历过太多的yīn谋诡计,并且自己就是被这些东西浇灌大的,要对他完全不设防,她短期内还做不到,可怎么办呢!
第47章
千秋万岁殿,历来是用作举办国宴的地方。少帝成婚了,这么喜庆的事,各方诸侯远道而来,不能观个礼,就让人两手空空回去。太后想得十分周全,宴要吃,赏赐也不能少。套她的话说,东西不拘多少,人家拿了,这人qíng便存下了。少帝即将亲政,现如今的王侯都在观望,朝野中只要出了任何一点闪失,那么便会有人闻风而动,事态也会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陛下yù如何?是趁此之际bī丞相归政,还是再待两日,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几乎没有犹豫,荆王和燕氏所涉的案子就在眼前,机会是好机会,但我不知是谁cao控,不能贸然涉险。如果那个人的目的就是要令我与丞相反目,那么此时当着文武大臣提出,岂不着了他的道?摄政大臣归政,一句话的事,又不必上告祖宗,谈笑间便能完成。所以朕以为,还是略缓一缓为宜,待诸侯和使节离京后再议,反倒更加对我有利。
太傅已经不明白少帝的想法究竟是怎么样的了,以前雄心万丈,只恨逮不到机会将丞相一招毙命。如今大好的机遇白送到手上,他竟又开始彷徨了。
臣以为诸王毕竟是源氏血胤
少帝笑着摇摇头,老师忘了,荆王也出自源氏。上次的武陵案他未必没有牵扯,但因查到最后不敢深挖,便宜了他。现如今他不甘寂寞,或者说是有人不令他甘于寂寞,又出了兵械一案,朕必定要将他除之而后快,但这个当口上,以朝政不动dàng为先。谁是定海的神针?我知道老师会说是我,其实不是,你我心知肚明的,那个人是丞相。
太傅听下来,渐渐也明白了少帝的心思,只是沉沉一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笑得愈发温煦起来,老师放心吧,总会有机会的。其实我觉得丞相并不是那么坏的人。
结果这句话招来了太傅好大一通数落,大意就是陛下好了伤疤忘了疼,丞相那时候是如何dàng平异己,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陛下又是如何躲在御座后呜咽流涕,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了。现在朝政尽在他手,他没什么可斗,自然从良,如此算是天下太平吗?在他眼里,他才是江山主宰,帝王于他,不过是个需要奉上笑脸然后随便敷衍一下的孩子罢了。
扶微说不过太傅,只得gān瞪眼。想想jian相以前的确恶贯满盈,可是自昨天起,他就已经洗清了满身罪孽,她连听别人说他不好都有些不乐意,果然护短得厉害。
时候差不多了,她行至南宫,率领文武大臣入宴。不似昨日昏礼上的一丝不苟,今天至亲旧友同僚相聚,没有那么多的陈规需要墨守,因此气氛还算热闹。酒过三巡有胡姬献软舞,胡姬和中原人的打扮不同,上面短短一截小衣,下面是缀满璎珞的裤子。中间柔媚刻骨的小蛮腰上不及天、下不着地,随着胡笳和丝竹款款摇摆,其状摄魂,扭得像蛇一样。
满朝文武的眼睛恨不得都长在那胸脯和柳腰上,平常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儒臣们,一面掩饰一面垂涎,那模样令扶微发笑。
胡姬美乎?她问诸王,这是当初车骑将军攻guī兹时带回来的,收于教坊由乐工调教,个个擅诗词,通音律,是内人中出类拔萃之辈。
源氏一族的男人,能征善战是真的,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也是真的。既然有这毛病,那便投其所好,这些胡姬受过极其严苛的训练,将她们赏赐出去,将来这些人便是她设在各国的耳目。当然心怀不轨的王侯们必然忌惮,但又不敢不领qíng,她这也算广撒网,只要其中有一两个成功,便不枉费她这番心血了。
胡姬有眼力,且xingqíng舒阔温和,与众王后、夫人为婢最相宜。待舞散后便jiāo由家丞带回去吧,王后与夫人们皆在北宫赴宴,朕请诸君代为转赠,以表朕之心意。
她说得中听,自己暗里却觉得好笑。帝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王侯们送小妻爱婢,传出去实在不雅。所以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不赠王侯赠给内眷使唤,结果一样,谈论起来也是一块遮羞布。当然那些贵妇们大概要恨死她了,自己才娶了美貌的皇后,就迫不及待给叔辈们分派女人,这皇帝,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多谢陛下美意王侯们心知肚明,想想美意两字用得不对,又改成了盛qíng。左顾右盼丞相不在,怅然捶膝,如淳不能出席,可惜可惜。
这些也算昔日的兄弟,一同在宫中长到十二岁,哪怕面和心不和,见了面亲亲热热叫一声小字,还是十分必要的。
如淳没来么?敬王后知后觉,转头问身旁的岱侯,我先前见苍龙门上有两列缇骑,还以为他早到了。
岱侯闻言撇唇一笑,拿长柄的漆勺舀了一勺清酒入酒卮,放到敬王面前,京畿内外兵权不是尽在他手么阿兄,饮酒罢。
所以即便人不到场,他的威胁却无处不在。如今他腰杆子粗壮,这满堂王侯将相哪个在他眼睛里?还不是想不来便不来,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扶微在上首坐着,隐约听见他们的话,知道对他不满的人不在少数。虱多不痒嘛,他也算熬出来了。谁知不多会儿便听见huáng门通传,说丞相到了,一霎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大殿门上,熊熊的火光扑簌簌燃烧着,仓黑的天幕在寒冬倍显凄凉。可是一个身影从夜色下佯佯而来,穿着织金的玄端,戴着紫金的发冠,那眼角眉梢似有流光晕染,衬着雍容而慵懒的气度,霎那让扶微的世界变亮了。
她心里一欢喜,原本趺坐着,几乎直起身来。他的视线扫过她的面颊,然后向众人揖手,臣染了风寒,及到傍晚才好些。匆匆赶来赴宴,没想到还是迟了,请陛下与诸君见谅。
若说他病了,单看他的举手投足,并不显得颓唐。然而扶微能发现他眉间的疲态,他脸色并不十分好,可见的确是带病来参加的。
她心里很不舍,又不能太招摇,天子左手首席的位置是为他留着的,她看着他落座,微侧过身道:相父好些了么?
他望向她,眉目缱倦,彼此间的jiāo流是心照不宣的温qíng,拱手一揖道:谢陛下垂询,臣已经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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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便好,她轻轻抿唇一笑,然后转过头,一直勉力支撑的肩背,倏地便松懈下来了。
王侯们并没有那么容易应付,笑道:适才蒙上恩典,赏赐臣等胡姬以充内庭。上千万不能厚此薄彼,把最要紧的相国给忘了。
这下倒令扶微难办了,她恨不得将他府里的女人都掏挖gān净,怎么还能给他送胡姬!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他端着酒卮似笑非笑,大概看她吃瘪,很令他高兴吧。
还好她聪明,给自己留了后手,因故作大度地叩击着漆案道:丞相若有所需,朕自然不吝啬。不过那些胡姬都是充作王后与侯夫人的侍婢,丞相如今孑然一身,要了也没处供放,可是啊?
这问题算是丢给他了吗?丞相笑得温文尔雅,向她一欠身,应了个是。
扶微感觉得到,他在她面前已经收起了獠牙和利爪,她说什么,他大概都不会反驳了。不需要多么浓烈地再三表明心意,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能品咂出他对她的感qíng,这样就足够了。
没想到他能来,她本以为他是有心避开这次会面的,因为并不知道接下去会有怎么样的走势,来了就是众矢之的。但他还是不放心她,怕她吃亏,即便病着也要为她撑腰。她的眼尾能够看见他的一举一动,他时不时关注她,她就知道自己是无虞的。他们催促他饮酒,她心里不大喜欢,想让他少饮,却又没有那个立场,于是七上八下抓耳挠腮,自己端起酒卮,大大地喝了一口。
终于兜兜转转,还是议论到了天子大婚上来。文帝时期的王尚有健在的,爷爷辈儿,年纪不算太老,但辈分令人仰望。其中楚王便是老辈王侯里最有威望的,自然也能统领诸王。
倚老卖老,不怕得罪人,这是老王们的通病。楚王哈哈一笑,话说得一点都不圆融,陛下登基十年,近日终于大婚,不单是天下万民之福,亦是我源氏宗族之福。大殷君王,十六岁便可主政,陛下可知满朝有多少位官员?四海有多少亩田地?每年盐田税赋几何,各地驻防步兵、水军、骑兵人数?
这是借着考她,向丞相宣战吧!她笑了笑,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
楚王的手摆起来,陛下此言差矣,天家家事便是国事,王侯封地皆远离京畿,平时不得召见不能入京来。既然这次齐聚一堂,有些事当向陛下谏言的,少不得要说上两句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丞相,那端坐着饮酒的人起先无关痛痒,但见楚王咄咄bī人,便将手里酒卮放了下来。
磕托一声,殿宇也为之一震。他慢慢移过视线,微乜着眼审视楚王,皇叔问陛下那些话,似乎有失公允。莫说陛下年未满十六,便是亲政了,税赋兵役一直在变,如何说得出准确的数目来?臣不问旁的,只问皇叔几件事,先帝时期有诏命,裂彭城郡为二,北置楚国,南置沛郡,如今沛郡可jiāo付汉王?王侯每年对天子进献有三:献费,聘币与酎金,皇叔做到了哪几样?元佑六年免除了诸侯王官吏任免权,诸侯王不再治民,只能衣食租税,皇叔又遵循了没有?他说完,倨傲地拱手,皇叔功高,臣不敢自比,既然要细论长短,臣便向皇叔请教。
他问及的后两样,几乎没有一个郡国能够真正遵守,他四两拨千斤,也有敲打诸侯王的意思。
扶微饶有兴趣地看向楚王,有时不得不说,政治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只要能玩得转,天下简直无任何事能与之相比。
楚王面色发红,有些气短,这是鄙国内政,与君何gān?
皇叔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么大国政事,又何劳皇叔cao心?他在寸土必争的针锋相对里,满意地看到楚王的脸色由红变得发黑,真有些担心啊,万一他上了年纪,一时气死了,惊了少帝的驾,那多不好!
不过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便没有什么客气的了。大多王侯响应了出租田邑的号召,但偏偏就是民乱爆发的燕王封地,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他正了正身子,对燕国国相一笑,五月荧惑停于东南,东南有民乱,国相可知道?
国相一凛,忙起身揖手,是,郡国上下都为止震dàng。
上谷和渔阳百姓生计艰难,陛下有令,公田养民以推恩。十二路诸侯之中,有八位将治下田邑赈济百姓,旁人尚且如此,风口làng尖上的燕王竟视若无睹,细想之下,令人胆寒啊!为王之人,当爱民如子,燕王如今作为,何以比拟?他面色不豫,寒声道,陛下大喜,燕王为何不入朝敬贺?
燕国国相额上冷汗淋漓而下,一面以袖擦拭,一面战战兢兢道:王王久病不愈
丞相哼了声,是无言面见陛下吧!孤倒不怕与人为敌,请国相传话与燕王,郡国百姓也是大殷子民,若治理得好便自救,若治理不好,朝中不日即派遣官员协同治理。希望到时候再听不见鄙国内政,与君何gān这样伤人心的话。臣在这丞相位上一日,便为社稷cao持一日,待陛下罢免了臣,臣便可以jiāo付朝政,卸甲归田了。
他这一番铿锵的话,把在座众人都说得有些讪讪的。燕国国相忙不迭揖手道诺,楚王看他的神qíng却恨之入骨,简直要吃了他一般。
丞相说得好,不知丞相是否听说一个传闻?蜀地截获一支私运兵械的军队,经拷问,此事与荆王及燕氏有关,不知丞相作何解释?
楚国与敬王的蜀国相邻,因此消息得来比其余诸国都要快。各国的动向,其实彼此都是关注的,但敬王刚将案子呈报给少帝,尚且没有大肆宣扬,楚王此时提起又正中命门,大家便怀着看好戏的心qíng,来审度丞相的反应。
谁知丞相连容色都未变,只是紧紧蹙起了眉道:皇叔想听臣作何解释呢?因这没首尾的事,引咎辞官吗?那些兵卒受谁派遣,上峰是谁,敬王问出来没有?无凭无据,说与燕氏有关,臣就当解释,那么若说与皇叔有关,皇叔又如何自辩?退一万步,即便燕氏涉案,与臣又有什么相gān?臣自幼受文帝教养,生于京师,长于京师,阿翁对臣视如己出。后受封列侯,与众位阿兄并无二致。臣思阿翁养育之恩,夙寐不敢相忘,如今皇叔是要命臣认祖归宗么?如此也好,请皇叔下令宗正,将臣从玉牒上除名,臣便多谢皇叔成全之恩了。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是望向扶微的。何谓成全,指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事吧。她心里弼弼跳起来,感觉不到这殿上的暗cháo汹涌,只感觉到他如山如海的qíng义,是真切的,触摸得到的。
楚王自讨没趣,扫兴得很。玉牒除名,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下令的,他还仗着辈分颇高,寄希望于少帝,向上一拱手道:说一千道一万,臣等忧心的,不过是上亲政事宜。上早就不是孩子了,这时收权名正言顺。请丞相再别霸揽着朝政,毕竟江山是源氏的江山,不是你燕家的江山。
这就算把脸撕破了么?少帝坐于上首,三公九卿与诸王侯又眼巴巴等上发落。等了半天,等到一个不是太令人满意的结果,少帝道:朕再三言明,今日只谈家事,不谈朝政。归政与否,何时归政,朕与相父早有商议,不需诸君过问。丞相秉政十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朕不疑燕相,敢有诋毁者,按罪处置。说完又换个笑脸打起了圆场,都是至亲无尽的骨ròu,何必一见面便剑拔弩张?是胡姬跳得不好看么?打眼一看,殿宇中央的织锦毡毯上早就没有了胡女的身影,她咦了声,谁令歌舞撤了?
太常卿一惊,忙令管弦重鸣,胡姬重又舞着长袖登场。这回跳的是《柘枝》,这是种西域传进中原的独舞,美丽的胡姬时而矫健时而婀娜,长袖凌空飞舞,周身金铃啷啷,把刚才的兵戈之气渐渐冲淡了。
扶微松了口气,这种口舌与心理的较量,反而比刀光剑影更加令人紧张。她倒不怕他落了下成,只是担心他病还没有好利索,动怒太过,再加重病qíng。
众人的目光重又百无聊赖地放回歌舞上,她才好偷闲看他。他似乎很乏累,一手支着额,一手撑着身下重席,视线偶尔与他相接,也是很憔悴很无力的模样。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呢,她心里忐忑,人也有些如坐针毡。国宴很漫长,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致了,qiáng撑着看完,个个如释重负。起身向上行礼告退,少帝的笑容矜持,很客套地送到了门前。
楚王站住脚,仍旧心有不甘。扶微歪着头,扮出一脸纯真来,含笑问他,王父①还有指教么?
不远处就是冷眼旁观的丞相,楚王话到嘴边嗫嚅了好几次,最终沉沉唉了声,拂袖去了。
你惹得宗亲大怒了。人都走完,她才撑着腰调侃他,你如果是个讼师,谁能是你的对手啊!
他垂着两袖很无奈,若非如此,今天臣就该下昭狱了。忽然一阵头晕,人便晃了晃。
她忙上去相扶,轻声说:果真不见好转么,我要急死了!
他听了转过头来一笑,臣无事,陛下不必担心。夜深了,陛下早些安置,臣出宫了。
她伸手一拦,病得这样还回去么?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可怎么办?你那屋子,我瞧着冷清,不及我的寝台暖和说着羞怯地觑了他一眼,今夜便留下吧,我为你暖脚,可好?
丞相不说话,慢慢地,脸上红了起来。
①王父:祖父、对老人的尊称。
第48章
她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以前总板着脸教训人,她一度很害怕她。现在角色发生转变,他将她视作贴心的人了。回想一下,似乎从上次尚书台易权的事发生后,他便开始慢慢偏向她。她的政命,只要有理有据的,不管是否损害他的利益,他都可以退让成全。她发现自己如今办起事来容易多了,这就是有qíng和无qíng的区别吧!爱qíng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互让,是双赢。当最大的政敌成为你的心腹,那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比开疆拓土更令人有成就感。他们就这样悄悄地,让感qíng滋长,人前不需坦露招摇,私底下偷摸着牵一下手,也足以心头悸动好久。
嗯,脸红了?是因为发热还是害羞?
穿着衮冕的帝王嬉笑着,踮足仰头,为了保持平衡探手抓他的衣袖,他抬起两臂搀住她,脸上有些难堪,上别取笑臣。
她抿着唇,笑得眼儿弯弯,我做什么取笑你,疼你都来不及。然后在他扩大的尴尬里潇洒转身,向外吩咐了声,拿君侯的氅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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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谒者很快托着一件乌云豹的鹤氅进来,她接过手命人退下,亲自为他披上,天这么冷,不是说了不让你来的嘛!语气怨怪,手上却轻柔,在他领上整了又整,又受一回凉,病qíng加重可怎么办?
他还是说不碍的,那些王侯个个心怀叵测,臣怕他们势众,借机胁迫陛下。
她却笑他多虑,南宫内外兵力增加了五成,他们更应当担忧朕设的是鸿门宴才对,胆敢放肆,我就令他们有来无回。说着又靦脸摇撼他,其实你是想我了,想来见我,对么?不要害臊,坦dàng地说出来。
他被她弄得局促,手足无措着,全没了刚才运筹帷幄的气度。
她哈哈大笑,不似威仪的少帝,就是个年轻调皮的小姑娘。拉了他的手道:回家。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稀奇和亲厚。
她所谓的家,就是章德殿那一亩三分地。可能前寝还不算,只有后殿那一方寝台罢了。热qíng邀他同往,委实让他为难,毕竟天子的龙chuáng,上过之后授人以柄,到了那些王侯们嘴里,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年纪小,有时qíng热起来不管不顾,他却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三方制约,社稷才能平衡,如果发现他与少帝走得过近,近到超出底线的程度,他担心各路诸侯会借着清君侧为由起兵,然后gān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少帝拱下台。
她的手小小的,很凉。他紧紧握了下,还是放开了,陛下听臣一言,尽量维持今日宴上的局面,这样对陛下有利。
她枯着眉问他:让他们将你视作眼中钉么?
他笑了笑,无关痛痒,臣的jian臣当了足足十年,他们便是恨我,又能将我如何?
扶微聪慧,她知道他的意思,jian臣尚可畏,佞臣便可杀了。话虽如此,却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就想把他圈在身边,最好寸步都不相离。
要不然你装晕倒吧,这样就可以留得理直气壮了。
他看她满脸期待,自觉这种事太丢脸,迟迟道:臣不会装她果然难掩失望,他见状又不忍心,只得让步,宣太医在东宫等候吧,阵仗弄大些,消息传出去最好。
她喜出望外,高高兴兴跑出去下令:君侯不豫,将太医署的人都召集到东宫,为君侯治病。然后回来搀住他,假模假式地往外引领,相父小心些,我传抬辇来,相父乘辇入东宫吧。
他摇摇头,有夜色做掩护,可以不像白天那么拘谨。他虽然身上乏力,但是也想同她一道走一程。
晚间复道上的卫士,相较白天疏朗了许多,原先十步一人,冬夜改成三十步一人。他们慢慢行来,寒冬风大,chuī得两袖鼓胀,几yù飞天。他卷起袖子低垂两手,有时因摆动,彼此相撞,不过对视一眼,不能光明正大牵她的手,算是一种遗憾。
如果没有这段纠葛,他想好了三十岁成婚,不拘娶谁家的女郎,感qíng可以慢慢培养。或者培养不成也没关系,能生出一儿半女来就好了。结果现在弄成这样,计划是实现不了了,有了比较,对别人也不公平。
这天底下,须眉都不敢同她相比,何况红妆!他招惹的是个什么人,他心里知道,将来势必惊心动魄,他也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他没疯,没有病糊涂,决定的事,从来不言后悔。从什么时候开始,她qiáng行挤进他心里来了?也许是那次朱雀阙上夜观天象,她不曾戴冠,唇上点了胭脂,仅此而已,也足以令他惆怅。
原来喜欢了那么久,她大授大带,走在身旁,乍一看,是个漂亮的少年郎。他也奇怪,自己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没想到在临近二十九的时候,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相爱,太不可思议了。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呀,相父看,下雪了!忽然叫起来,鲜焕的笑脸,抬手指向廊檐下的那片天宇。
初雪没有什么分量,细碎的沫子,被风一chuī就萦萦回旋。他长出一口气,迎面承接,感觉那么孱弱的东西落在脸上,触到皮肤就融化了,瞬间消失不见。
扶微搓了搓手,冷么?你不能chuī凉风,快走。
她喜欢雪,但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敢多停留。雪可以明天再看,他要是一直不愈,那事qíng就难办了。
回到章德殿,值宿庐舍里早就候满了侍医。太医令见少帝和丞相回来了,率领众人赶到了廊庑底下。
少帝没有说话,抬手摆了摆,大袖上的织金刺绣簌簌作响。太医令得了传唤,很快指派人入殿,丞相跽坐在锦垫上,面色不佳,气息急促,虽然极力自持,但看样子确实病得不轻。
太医令观他气色,没有命侍医上手,自己亲自跽在对面为他把脉。凝眉辩了半晌,喃喃道:病在表里之间,胆火内郁,枢机不利
扶微立在一旁追问:如何?相国得的是什么病?
太医令站起身向少帝长揖,又对丞相行参礼,臣观相国脉象,外邪侵犯肝胆,气火上逆而亢,并连少阳。
如何治?
太医令鞠了下腰道:回禀陛下,以柴胡、huáng芩、人参、半夏等调达枢机便可。不过用药期间,相国再不可chuī风受寒,否则病入厥yīn,那就十分难治了。
这么说来还不算严重,扶微问:病因是什么?
太医令想了想道:起居失常,寒温不适,房事不节,均可导致正气虚亏,邪气循经入腑
太医令还没说完,便发觉丞相眼锋如刀,狠狠向他劈了过来。气氛有点尴尬,边上的少帝摸了摸鼻子,嗤地一声笑了。
大惑,大惊,太医令骇然,这是医书上的说法,当然要因还是受了风寒。
既然是受寒,又牵扯上房事做什么?丞相不悦,觉得这些中官有时候就是多嘴,惹得人心烦。
太医令眨巴着眼看向少帝,陛下
扶微颔首,金卿不必介怀,相国因病燥郁,都是无心之言。你退下吧,速速命人煎药来。
诺。太医令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殿。
扶微转身,正色对huáng门令道:听见金令的话了么?君侯不能再受风寒,把小寝内的窗户都拿帐幔封起来,多加两个温炉放在内间。明日恐有大雪,朝议暂免,奏牍直送入路寝内,朕到时候再看。
huáng门令领旨去办了,她才笑嘻嘻伸手来搀他。丞相有些不qíng愿,臣怕把病气过给陛下。
她不以为然,昨日又亲又搂,要传染,也不等到现在了。复又问了句,这病果真和房事不节有关?你身边不是没有御婢吗,那个魏女是你病后才到府里来的吗?
他怕她多心,自然极力撇清,金陏掉书袋子,爱显露他的才学。他说的那些都是风寒的诱因,并不表示臣一定由此得病。魏女是昨天早上才入臣内寝,我府里婢女也只负责端茶送水,所以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没有女人啊她把被褥铺排好,扭头一顾,正看见他的手那只手纤长白净,作养得格外温润。她不说话,笑吟吟多打量了两眼,他一怔,仓惶把手藏到了背后。
这是gān什么?难道心虚么?她斜着眼睛端详他,相父守身如玉二十八载,何以解忧?
丞相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留宿帝寝,终究不像话。
扶微很大度,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留宿,用不着那么婆婆妈妈的。她按他坐下,为他脱了外面玄端,相父病了,朕侍疾,于qíng于理都说得过去。这时huáng门复命,搬了大大的温炉进来,左右分别排开,小寝内很快便暖和起来了。她随口吩咐,朕要与相国议政,命谒者远远听令即可。
huáng门令道是,却行退出了帷幔。
人都散了,窗上又有厚厚的遮挡,这帝寝看起来固若金汤。她扶他躺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金陏的方子应该和你府上开的不一样,换两味药,兴许就好了。
丞相躺下来,不甚安稳,还在考虑先前宴上的事,我早就料到,今日诸侯会bī我归政,我是有备而来,可万万没想到,陛下会说那番话。
她坐在昏昏的灯光下,托腮看着他,哪番话?说朕不疑相父,何时归政与相父再议吗?
他迟疑着点头,臣知道,陛下盼亲政,盼了好多年。
是啊,她不否认,直到前一刻为止,她还在想着收拢大权,天子亲手治国。一个不想中央集权的皇帝,哪里能算得上是皇帝?她不愿意当傀儡,亲政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罢了。
今日你身上不好,暂且不议,先安心治病吧。
还是扯开了话题,总觉得彼此相处得来不易,现在谈论这个煞风景,弄得不好又要不欢而散。她知道政权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有一块饼,但因两个人的处境,不容他们共食。可以很爱,但大权不能分割,听上去是不是又决断又可悲?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人放弃,也许问题就简单多了。可是谁放弃谁就万劫不复,大家心知肚明。
她怏怏的,他看出来了,沉默了下道:敬王陈奏的事,臣已经听说了,我想楚王问臣的话,也正是上想问臣的吧?
她抬起眼来,没有多做考虑,你不是已经回答了吗,一者没有确凿的证据,二者你不在燕氏族中,即便燕氏灭族,也不和你相gān。
丞相心头一跳,陛下
她见他面上变了颜色,忙笑道:我随意一说,你还当真么?我料想燕氏百年望族,不会做那种自毁根基的事,即便果真有牵扯,我也不会让祸事牵连到你身上的。博弈中有一着,叫弃车保帅,我想你明白这个道理。我虽然是皇帝,但我私心重,满脑子只有你。她说着,调戏式的勾了勾他的下巴,我只保一人,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尤。
丞相静静听她说完,她用了我料一词,可见她没有想过同他坦白,上次那个诬陷燕氏串通荆王的匿名奏疏,是出于她的授意。不过尚有一点值得庆幸,这次蜀地的事应当与她无关。如果是她的手笔,那么今日大宴上就不会这样不了了之。王侯将相、三公九卿都在场,岂非是将他bī入绝境的好时机吗。可惜她没有,白白làng费那个幕后策划者的良苦用心。那人是谁,他已经下令查访。魏时行是个办案的好材料,只要盯着他,便什么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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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于她,他还是有些看不透。她终归有所保留,其实自己也一样,不愿放权,怕她一朝独步天下,他就再也难以牵绊她。所以谁也不比谁高贵,豺láng配虎豹他笑了笑,这个比喻用在他们身上正好。一场斗智斗勇的爱qíng,即便爱,也不敢敞开心胸,害怕对方猝不及防拔刀,狠狠地扎过来
外面好像风雪大盛了,宫殿檐下的雕花雀替兜住了风,在瓦楞上bàonüè地刮过,呜呜如鸣哨。
殿外传来了击节声,扶微回身下寝台,绕过火齐屏风,把汤药接了进来。
彼此有芥蒂,这个时候各怀心事真是不好!不见的时候甚为想念,见了之后又开始算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像普通人那样,不要每说一句话都再三斟酌。
她把药碗捧在手里,怕烫着他,仔仔细细chuī了又chuī。看他喝完了,捡起一个蜜饯喂进他嘴里,甜么?
丞相嚼蜜饯的样子有点可爱,一边脸颊鼓起一块,像个孩子。没等他点头,她便凑过来,在那沾着糖屑的唇峰上一舔,两手压在他胸口,甜么?
掌下的心脏咚咚急跳起来,扶微感觉得到。他的脸又红了,奇怪,二十八岁的人,即便和政敌唇枪舌战也可以气定神闲,可是遇上她,略一挑逗便像个愣头小子,这就是爱qíng啊!
丞相觉得自己的病症要加重了,除了寒热往来,还添了心慌胸闷。她问得很认真,一双大眼睛在灯下熠熠生辉。他艰难地嗯了声,她满意了,背着两手解下绶带,蔽膝一摘遥遥扔出去,脱得只剩中单,很快便依偎过来。
陛下不可他垂死挣扎。
她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拔下发簪,满头乌黑的发披散下来,她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个姑娘?
她本来就是姑娘,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虽然以前涕泪横流的样子依旧挥之不去,但现在毕竟已经成人,除去帝冠,她有属于她特有的妩媚,足以掩盖那点刻骨铭心的坏印象。
你还在病中,我不会将你怎么样的。况且刚才金陏说了,你有可能是房事不节,我不能雪上加霜。她宽宏大量地报以微笑,我也不是有意想把你留在我的龙chuáng上,因为相见总在晚上,夜里不睡觉,难道坐一宿么?我这次她撑身移过去,移到了另一头,说了给你暖脚的,金口玉言,说到做到。
她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拢起他的双脚,搂进自己怀里,如何?暖和点了吧?嫌那足衣①碍事,一把拽掉了,这样多好相父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脚呢!我大殷不是有跣足为敬的规矩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除去履袜来见我?毕竟我是天子,你是臣工嘛。
丞相被她弄得心慌意乱,这孩子真是男人做惯了,世俗里学到的戏弄女人的手段,一点不落全用到他身上了。不过他不能计较,大丈夫不拘小节,务必要镇定自若。
因为臣是陛下皇叔从辈分上讲,臣不必跣足见驾。
她长长哦了声,复又低头看了两眼。男人的脚真大!丞相就是丞相,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洗头都要配上那么多香料,这双脚当然也是gān净标致的。
真好,她心里暖暖的,拢得愈发温柔。解开中单,把他的脚捧在胸怀里。现在天寒,冬衣穿得宽大厚实,不用束胸也没人看得出来所以这回算是便宜他了。
你不踩一踩么?她红着脸说,我长得虽没有那些胡姬好,但是今日比了一下,好像差不了太多。
丞相是彻底石化了,那张脸上表qíng千奇百怪,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她见他不动,在他的脚背上摁了一下,不赏脸么?还是早就有了比较?
丞相面红耳赤,我何尝有比较了!
那如何?
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啊,丞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脚被她捧着,动弹不了,而且那软绵绵的触感从脚底心传进脑子里,不可否认,他活了这么久,从没有体会过比这更吸引人的软玉温香。
扶微等了半日,不见他说话,复挺了挺胸,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夸我一句会死么?娇妍之态从眼角倾泻而出,眨了眨眼,再眨眨眼,她看见丞相一手捂住了嘴,仿佛再不自控,便要叫出声了。
鸿羽帐里慢慢变得热气氤氲,鬓角几乎要沁出汗来。苏麻的感觉遍布四肢百骸,丞相如玉山将崩,歪下去,终于从喉中逸出一声好来。
第49章
丞相的身体,像一片广袤的疆土,扶微攻城略地,每占领一处就在上面cha上旗帜,几个回合下来,他能自主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好,究竟什么好?她见他放弃抵抗,愈发要逗弄他。放开了他的双足游过来,倚在他肩上,长长的眼睫有意无意地在他脸颊上刮蹭,如淳,你喜欢我这样么?不做帝王,就做个女人。
丞相觉得很难回答,他自然是希望的,如果可以,他qíng愿她在后宅相夫教子,也不要她时时刻刻站在风口làng尖上,经受一波qiáng似一波的政权洗礼。愿望通常是美好的,可是他知道实现不了,骑虎难下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在于她喜欢。喜欢权力,喜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是同一类人。这世上只有对手最了解自己,所以他明白她的想法。qíng切时候的话只能当作调剂,不能当真,当真了,你就输了。
他的脸上痒梭梭的,她要闹,他也由得她,臣喜欢这样的陛下,臣喜欢你乾坤在手,君临天下。如果你仅仅是个普通的姑娘,臣不一定看得上你,这是真话。
她一听便不qíng愿了,你总是嫌我丑,我知道!上次你就说过,你只娶绝色,我还不够格。你真的这样想吗?占尽了我的便宜之后,还是这样想?
他发现栽赃耍赖,她真的很有一套。
臣从来没有占过陛下的便宜。
她拉长了脸,那刚才算怎么回事?你的脚摸了我,你自己也说我长得好,难道想否认么?不论如何我总是个女孩子,你觉得刚才那样应该么?男人最丢分子的就是吃完了赖账,你欺我年幼,叫我有苦说不出,比那些王侯还坏!
他被她说得目瞪口呆,陛下可是君王啊!
摄政大臣yù图渔色主上,是什么罪过?知道他还不服气,从被窝里摸索他的手,如果先前没有感受好,那朕准你换手再试一次。
他糊里糊涂的,这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痴缠的人。感qíng来得汹涌,像蜜糖蔓延,要令人灭顶。他挣扎了两下,扭不过她,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已经落在初成的山峰上了。
如淳她轻轻叹了口气,以前你是我的皇叔,我不能唤你丞相,必须加上个父字,以示对你的尊敬。我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可为了讨好你,不得不如此。
她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他热得恍恍惚惚,也没经脑子细想,喃喃道:其实那个父字,和夫念起来也不差多少
她怔了下,不由惊叹起来,你是说,老天早就定下了,我唤你为夫,唤了十余年么?
如果这么换算的话,他简直不算是个人啊,五岁的孩子就预定下了,他还能堂堂正正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吗?可是不想否认,究竟前世要积多少的德,才能换得今生与她做夫妻?可惜他无法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但除此之外,他的身心,他的灵魂,没有一样是不属于她的。
缎面的中衣很柔软,他隔着衣料,脑子里便描绘得出那娇脆的形状。她很害羞,飞红了脸,可是眼神清澈如泉。也许她的心思并不如她的作为狂放,这是她示好的方式,只为更贴心,更亲近然而他却满脑子旖旎,十分自惭形秽。
他想抽回手,她不让,先前为你暖脚,现在暖暖手罢!你要快些好起来,别再叫我牵肠挂肚了。
他连呼吸都在打颤,阿婴,你不能这样
她的指尖悄悄从他的衣摆探进去,抚在他的脊背上,阿叔出汗了,金令的药果然很有用。
此qíng此景,换了谁都没法不流汗。他咬着唇不说话,她的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促狭地笑道:如果病了,这个办法也能治病,可是嗳?其实我是你的药引子,只要我在,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帐里温度不断升高,指尖徜徉,跌进这温柔乡里,即便永生永世不出来,也心甘qíng愿。
身体的那根弦被拨得嗡嗡作响,他咬紧牙关把手抽离,用力摁在她的后腰上。她讶然看他,然后仿佛明白了他的用意,把身体更紧密地靠过来,一副任他予取予求的样子。
他努力平稳气息,上知道臣是男人。
她点点头,我知道。
臣是个正常的男人。
她笑他痴傻,你若不正常,我要你gān什么?
那你这样是想加重臣的病qíng吗?谁说体谅臣房事不节的?既然如此就不要撩拨臣,让臣好好养病不行吗?
她啊了一声,好好好,终于说实话了!你究竟和谁不节了?是那个魏女,还是和府里的侍婢?你太没良心了,我为你清心寡yù,你却在府里胡来!她说着捂住了自己的脸,你不是人,我要将你送到北地,犒劳那些官兵去!
她又开始胡搅蛮缠,他对她简直无能为力,我说了我没有,你就这么不信我的话?她还在蹬腿,咚咚在寝台上打挺。他压住了胳膊压不住腿,眼看她要哭了,一霎儿火气都上来了。
可是惯坏了你,你这么无理取闹?他恨得咬牙,索xing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若不是我病着,我就要
扶微心里暗暗欣喜,就要如何?我知道,你对我早就心怀不轨了,你面上正经,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这回是要借题发挥了吗?那就来吧,我与相父生皇嗣。
生皇嗣,欢愉一夕,后面的事哪里那么容易处置!在外人看来,这当口正是他们为夺权闹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假设少帝忽然就此不现身了,难保楚王不会率领十二路诸侯冲进章德殿要人。大腹便便的,即将为人母的少帝,实在让人不敢想象。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人头落地,源氏几代帝王构建的江山,怎么能够落入妇人之手!
她是小孩子脾气,满脸期待,悄悄扒开了自己的jiāo领,露出玲珑的锁骨。那凝脂似的皮肤灼伤他的眼,他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挣扎了良久颓然松开她,懊恼地裹起锦被,把自己裹得蚕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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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有些不悦,气呼呼坐起来,扯了扯领子道:我明白你的忧虑,我也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又不是不能补救
她是指用药吗?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上知道得太多,太不矜持了。
她噎了下,承认他说得对,然而终究意难平,怨怼地瞪着他道:如果我矜持,还有今日吗?你食古不化,整天就知道教我做人,从来不会疼爱我。
他直皱眉,我怎么不疼爱你呢,这样也是为你好。
她垂眼一扫,所以就把被子全裹走了,叫我睡在外头?
她不懂,他总得需要一点时间来冷却自己,若是让她发现了什么,岂不尴尬?她和寻常姑娘不一样,连乾坤都能独断的女孩子,那点身体上的秘密,她完全可以无师自通。
他深吸了两口气,只得张开臂膀,过来。
她还想佯装生气,可是他对她一笑,她就憋不住了。很快靠过去,乖乖偎进他怀里。
丞相觉得有必要约法三章,可以说会儿话,但是不能动手动脚,能答应臣吗?
睡在一张chuáng上只为聊天,他可真够呆的!不过他到底还在发热,闹得太过了万一受凉,那可要坏事的。
她嗯了声,双手摁在他胸上,咧着嘴冲他笑,我会听话的。
他叹了口气,将她掬起来,终究是个孩子啊,柔若无骨的身子,轻盈而温暖。
臣想与上谈一谈聂君
她没等他把话说完,立刻表示反对,你别说什么二夫共侍一妻,我不答应。
有时候所谓的以大局为重,也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她总是害怕,怕这感qíng会如昙花一现。她昨夜做梦,梦见的是十年之后,她还是老样子,而他已经同别人成婚,有了儿女。陌上相见,错身的时候他不过对她轻轻颔首,说陛下如今山河在手,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了吧?
她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和她相爱过,曾经的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她失魂落魄,相父安好?
臣安好。他轻描淡写地应她,然后两个孩子在远处大喊阿翁,他向她揖了揖手,缓步离开了,那qíng景,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会坚定不移,只怕他放弃,所以他一本正经说要谈谈灵均,她就隐隐觉得恐惧。
他的眼神怨愤,又有些惊讶,二夫共侍一妻,你想得倒很美!上可是动摇了?毕竟与聂君接触也不是一两回。
她调开了视线,嘀嘀咕咕道:胡说,我从来没有动摇,是你自己吃醋了。你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让我娶了huáng钺的女儿,就没有那么多烦心事了。
他那时确实有将灵均作配她的心,可是他不会预测将来,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走到今天,哪里会容许彼此之间多出一个人来。有苦难言,既然发生了,只有想办法尽力补救。
明日起,少让他踏足路寝。那是帝王议政的地方,他身为皇后往来过多,一则惹人非议,二则乱了他的心神。
扶微道好,我已经同他说了,此后让他装病。他曾经同我提起过,皇后名义上还有个弟弟,想让我加他侍中,日后报效朝廷。
丞相听了淡淡一笑,他是想报效朝廷,还是想留在陛下身边?陛下的意思呢?
扶微说:我听你的。
瞒天过海需永除后患,一眨眼的工夫尚可以搪塞,但若天天在面前招摇,早晚是会露馅的。他的事,你不必再管,一切有臣处置。他皱着眉道,长秋宫,若无必要也少去。
可是我得临幸皇后啊,否则岂不让人说我无用?
他简直是一副你欠揍的眼神在看着她,姑娘家家,这方面哪里来这么qiáng的虚荣心?叫人觉得你有用,你就真的有用了?
她献媚地笑笑,当然不是,你说我有用,我才有用。
他听后稍稍平衡了点,复斟酌道:记录帝幸的是彤史,彤簿上怎么记载,也不是不能更改的。回头臣自有主张,这事陛下也不需过问。
这就是要将皇后打入冷宫了,果然qíng敌下手就是毫不留qíng啊。她迟疑道:太对不起灵均了吧?好像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他垂眼看她,难道陛下真想让他任侍中?为了补偿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
她啧啧咂嘴,同我躺在一张chuáng上,说话还如朝堂上一样!我知道了,全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说着探探他的额头,好得很,烧好像退下来了,难怪又有气力长篇大论了。
还有一桩事,臣听说上官侍中将盖翁主接入关内侯府了。见她嗯了声,他复又问,陛下觉得这是好事么?
好事自然算不上好事,如果长主已经窥破了她的秘密,未必没有同盖翁主说起。再有一个月便十三岁的孩子,怎么都算不得无知了。她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懂得算计如何从他手里拿回批红的权力,琅琅再单纯,一句皇帝陛下是女人,就足以令她万劫不复了。
我已经派人日夜看守关内侯府,照因公务繁忙,新建的府邸没有好好填充仆婢,我调拨了几个信得及的中huáng门入他府中照应。翁主是独自一人进府,连傅母我都命人替换了,应当不要紧的。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陛下终究还是儿女qíng长,盖翁主年纪尚幼,暂且不得不委曲求全,待日后一旦抖露出来,便是滔天巨làng。到时候上如何自处,上想过没有?
她怔忡看向他,眼里有惊惶,你的意思是斩糙除根么?
臣一直是这个主张,可惜你不听我的。
扶微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脾气,可对于琅琅,她始终觉得下不去手,再待两日吧,待长主那里有消息传来再说。
她想拖延,结果他一语道破了天机,定阳长公主一薨,盖翁主势必守孝三年,和上官照的婚事势必压后。到时候盖侯要将她接回朔方,上有理由留下她吗?
这下子她是彻底傻了眼,讷讷道:我竟没有想到发现果真无路可走了,心里又气又急,捶打了他好几下,你真啰嗦,闹得我七上八下的。
他白挨了打,揉着胸口嗟叹:如今我的境遇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换了从前,料你也不敢这样待我。
这就是外人和内人的区别。
他又蹙眉了,不屈道:什么内人?谁是内人!
扶微原本想说你的,一想又怕气极了他,他跳起来这就回相府去,便做小伏低地指指自己,我是内人,我是。
这个样子,多像昏君无条件妥协宠妃的路数,只不过这个宠妃势力太大,她奉承拍马甘之如饴。
丞相一手揽着她,两眼定定看着帐顶,沉吟了半晌道:早做准备为宜,事qíng不日就要出来了,若没有对策,到时候难免被动。
我只是担心,长主和翁主先后离世,盖侯会怎么想。
他哂笑了一声,自古以来死于明争暗斗的人太多了,真正能够申冤的又有几个?谁敢妄动,便给了朝廷撤藩的理由。盖侯就算势大,不过沧海一粟耳,与合国之力相抗,还早了些。
是啊,最坏的结果大不了鱼死网破,可是细想起来,所有的错都在她身上,若我小心些,就不用白白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他见她自责,捋了捋她的长发温声安慰她,上不该这么想,怪就怪人人有私心。倘或长主愿意视而不见,没有火急火燎赶回封邑去,断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你我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命,没有谁对谁错。
他在她头顶上说话,胸腔嗡嗡的鸣动,让她感觉踏实可靠。她紧了紧手臂,用力搂住他,不知什么时候四条腿纠缠在一起,宽松的中裤翻卷到膝盖上,她在他的小腿间蹭了蹭,相父腿上好多毛啊!
他失笑,傻子!
她仰起脸,帐外的烛火灭了大半,残留的几盏难以提供照明,他的面容渐渐陷入朦胧中。她眯起眼,努力想看清他,如淳,你好些了么?
仿佛和她厮混在一起,有加速药力发挥的功效。他感觉了下,头已经不疼了,呼出来的气息也不再灼热了,便嗯了声,明日应该可痊愈了。
漏刻滴答的水声在殿里不紧不慢地蔓延,她咽了口唾沫,咕地一声轻响,这是狩猎时才会发出的渴求。他心头绊了下,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我好像应当起身了,当真这样过夜,恐怕传出去不成话。
她恋恋不舍从他怀里脱离出来,虽然眷恋,终究不能太过肆意了。丞相一瞬有些怅然,细想想委实也太快了些,这一日千里的进程,会令一切都变得不自然。
他从妆蟒堆绣间支起身,她说不必,你躺下。自己慢慢把刚才卸下的东西一样一样穿回去,绾好头发捧起梁冠,回身看他,那个迷茫的轮廓依旧在那里。她忽然弯下腰亲他,吻之不足,轻扣他齿门。这种事好像不用谁教,自然而然便会了。然后便是致人死地的晕眩,深入再深入,到最后两腿支撑不住身子,重又倒了回去。
他气喘吁吁,我还没好利索。
过给我我也愿意。两手一扣,在他颈后jiāo错,织金的大袖瑟瑟摇摆着,她说,你再亲亲我,像刚才那样。
不再浅尝辄止,原来吻也有好多种。丞相食髓知味,近乎贪婪,她暗暗窃笑,他紧追不舍的模样可同殿上不搭调,她好喜欢。
意乱qíng迷,她忍不住轻叹,他把唇移到她颈间,本以为还会发展出些什么来,可是没有。他急促喘息,然后渐渐平息下来,大概自觉丢人,放开她的霎那还色厉内荏地警告她,臣可不是好惹的。
她羞怯地捂住了脸,朕的清白没有了。
他停在那里,昏暗中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她,撩起她散落的发,在她耳根吻了一下,臣会负责的,请上放心。
第50章
殿里太暗,会让huáng门以为他们睡下了,这样不好。亲过了一遍,她心满意足穿戴整齐,摇摇晃晃迈出去吩咐:把灯树点起来吧。准备好热茶,听着君侯半夜传唤。偏殿的那张独榻搬到内寝来,今夜我要陪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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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一声令下,宿值的huáng门立刻有条不紊承办起来,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四个人把榻搬进殿,起先离寝台有点远,隔着一扇屏风,她努了努嘴,近一点儿,那么远如何听得见君侯说话?
小huáng门应了声诺,忙使眼风命人往小寝里运,运至帷幕前停下,回头看少帝脸色。帝不悦,又努了努嘴,夜半起来侍奉,要跑这么长一段路,朕会着凉的。
于是再往里搬,放在离寝台五步远的地方,不害说:主公,还要近点儿么?再近可就上寝台啦。
扶微瞪了他一眼,嫌他多嘴,然后假惺惺道:相父病中,依旧心系社稷,实在令我感动。今日先不谈政事,相父好生养病。
丞相卧在帐后,嗓音平平,无波无澜,臣得陛下垂询,僭越高卧龙chuáng,栗栗危惧,不胜惶恐。臣乃小疾,尚可自理,求陛下及早安置,莫再折煞臣了。臣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看看,配合得多好,连扶微都要被这君臣qíng深的戏码感动了。她说不不不,我自小受相父教诲,相父身qiáng体健,我无处回报。现在相父染病,宫人伺候终究唐突,还是我亲自侍疾,才可令我安心。
本以为他会再推辞一番,她也想好了应对的说法。谁知他沉默了下,说了句也罢,就再也不吭声了。
果然耿直省时,速战速决。她讪讪笑了笑,明早的传闻大概会从君臣苟且改成权相狂妄了,丞相真是处处顾念她,将来一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她摆摆手,跪在榻前熏被褥的侍御得令,纷纷躬身退了出去。她重又把衣冠逐样脱下来,边脱边想,为了享受片刻的缠绵,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的嗓音幽幽传过来,陛下上寝台吧。
她说不了,明早人来人往,起晚了以为你我共度chūn宵,以至君王不早朝。再说你在我身旁,我怎么忍得住不下手呢,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他听后很难堪,便不再坚持,坐起身把垂落的chuáng帐挂在银钩上,这样即便相距几步,也看得见彼此的脸。
扶微躺下,伏在厚厚的锦囊上,他面朝她这里,遥遥相望,也觉得这冬夜温暖如chūn。
要盖好被子,别让凉风灌进被窝里。
她嗯了声,你今日受累了,快睡吧。
眼巴巴对望不是办法,她先阖上了眼,他依然还在看着她。有时两下里比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爱得比她深,或许她随时可以从困境里挣脱出来,他却不能。
一夜北风紧,他睡得不很沉,中途听见她翻身的动静,一会儿下榻爬上寝台照看他。他有意不睁眼,她摸摸他的额头,替他掖好被角,便又退回去了。
第二天自觉好得差不多了,收拾妥当准备回相府。殿门一开,铺天盖地的白撞进视野,她在他身后,他听见她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厚!她悄声说,不能失了帝王威仪,不可大喊大叫在雪地上打滚,于是她装作一脸漠然,背着两手,走到了廊庑下。
她喜欢听鞋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能真实感觉到冬日的趣味。于是就那样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过厚如毡毯的月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建业有些着急,举着伞说:雪还没住呢,陛下小心受凉。
她抬了抬手,瑞雪兆丰年,如果不成灾,明年的年景一定很好。
丞相知道她是高举着忧国忧民的幌子,满足自己那点孩子气的喜好。也不言语,只是对cha着袖子纵容地看她。等她把月台上那片走遍了,又想下台阶,他才出声阻止:陛下保重圣躬,丹陛湿滑,千万下不得。
她才怅然回头,相父要回去了吗?
他点点头,多谢陛下关怀,臣已大安,还有好些事要办,这就告退了。
她咬着唇想了想,小寝里有暖袖,相父随我进去拿。
他本想说不必的,但她并不看他,径直走进内寝,他没办法,只好跟了进去。
扶微蹲在朱漆的矮柜前翻找,找了半天,掏出个信期绣的绦绢手套来,里面fèng了厚厚的棉絮,是上年太仆从张掖给我带回来的,你戴上,别冻着了。
她用的都是男人的款式,所以就算赠与他,也不会感觉突兀。
丞相推辞,上自己留着吧。
她说:我还有。指了指柜中,朱红菱纹罗的,我喜欢这个颜色。
终究是女孩子,更中意鲜焕的色彩。她虽然笑着,眼里有隐隐的哀伤,亲自替他戴上,然后挤进他怀里。
你要走了语气万分不舍。
他拢着她的肩背,笑道:又不是不见了,做什么这样?
姑娘家有丰沛的感qíng,多愁善感起来是他不能理解的。她仰面说:我想一直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恐怕很难,即便是两个男人,也必须避嫌。
他低下头,缠绵地吻她,贴着她的唇角道:我得了机会便进来看你,好么?
她又追过来,只是一下接一下地轻轻啄他。他被撩得火起,忽然转身把她压在墙上,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真像个占山为王的匪首。
榨光她肺里的气,叫她不得不求饶。她呜呜低吟,两手抓住他的袖子摇撼,他才放开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气息自然也不稳,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粗喘了半日,对看一眼,才吃吃地笑起来。
我的嘴叫你亲肿了,不好相送。
她的嗓音轻柔,无关穿戴,就是个娇俏的女郎。
他抚抚她的脸颊,不用你相送,外面太冷,别再出去踩雪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见他抬手紧了紧颈上暖兜,转身走出了小寝。
这一夜雪厚,所幸城中有人清道,车毂走过没有费什么周折。丞相思量着,已经三天未去幕府了,要不要趁此过去看看。还有盖翁主,少帝下不了决心,他该不该为她做决定脑子里千头万绪时,軿车已经入闾里了。
算了,回去换身衣裳吧。领褖还留着她寝台上的香气,叫他心绪不宁。下车踏上木阶时,不得不扯了扯玄端的下裳今日的绫袴,穿得实在不舒坦。
本想回去稍稍休息一下的,没想到刚踏进门槛,一个身影从边上纵身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老友,想我没有?
丞相一慌,你怎么又回来了?
连峥嬉皮笑脸,很惊喜对不对?
惊喜个鬼!丞相满脸嫌弃,这回又是无诏入京?我发现当真要好好处置你,你才能踏踏实实在天水呆上一年。
丞相显然不欢迎他,走得脚下生风,不过连峥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他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这次我是回来参加陛下大婚的,没想到路上遇见雨雪耽搁了两日,等我进京,喜事都办完了嗳,你不问我何时来的?
最好不要是昨晚,丞相闷闷不乐地想。谁知那损友哈哈大笑,昨晚。他顿时眼前一黑。
结果你昨晚整夜都没有回来,原来留宿禁中了!
他不想理他,匆匆赶回了卧房。进门发现chuáng上被褥凌乱,他大觉恼火,连峥,你怎么又不请自来?
锦衣侯剔了剔牙花,你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何需相请啊。指尖又指向了东边的黑漆大柜,我想问问,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带血的被褥和裤子,不会是你的吧?还有那个抱腹
丞相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连峥被他踢得龇牙咧嘴,重色轻友,你对我从来不留秘密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是两条光棍,当然没什么秘密可言,现在怎么能一样!
他郁郁寡欢,连峥觉得可疑,拿肩顶了他一下,这一夜是议政啊,还是有别的要事?
丞相寒着脸并不理会他,转身吩咐外面的婢女,命她们送换洗的衣裳来。连峥斜着眼打量他,要换裤子么?昨夜艰难吧?
他脸上一红,斥了声胡诌,你就不能回自己的府邸,哪怕洗漱一番再来见我也不迟。看看你,邋里邋遢,还睡我的卧房,我真想宰了你,扔到城外填井!
锦衣侯当然不是被吓大的,丞相出言恐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早就已经练得刀枪不入。婢女送深衣进来,丞相躲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拿火筷子捅那shòu足温炉里的炭火,慢条斯理道:我就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前和你怎么说的?你还死不承认!如今好了,我的话全应验了,你还不谢谢我这个大媒?
丞相一言不发,不知是在自省,还是在酝酿风bào。连峥盘腿坐在莞席上,尚且怡然自得,不久便见他从里间走出来,开始寒着脸兴师问罪,柴桑翁主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连峥噎了一下,自然不敢承认是他泄露给少帝的,别过脸道:与我什么相gān?
丞相冷笑了一声,这事只有你知qíng,绝对同你有关。
连峥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见他两眼如鹰似的盯着他,他便一阵心虚。没等他bī供,就推开凭几破罐子破摔了,一梗脖子道:是我告诉少帝的,那又如何,你们不是好好的嘛。你这人的脾气我最知道,若少帝没有死缠烂打,你不知还要惺惺作态到什么时候。燕相如你都块三十了,再矫qíng下去连孩子都生不出了,就别故作矜持了吧。你看我,我是一心为你考虑的,你不谢我,还来责怪我?
丞相冷静下来,想想这乌鸦嘴虽然不严,但从来不存坏心,便不同他计较了。
炉上温了一壶酒,他提过来,为他斟了一杯,你回来得晚,错过了一场好戏。昨日千秋万岁殿里大宴,楚王向我发难,源氏诸王坐山观虎斗,我知道盼着少帝亲政的不在少数。
连峥放下酒卮哼笑,我若在,非同那个老乌guī好好理论不可。自己的封邑都管不好,还有这闲心过问朝政!说到底,这事需看少帝的意思,就藩各地的王侯没有立场cao心。楚王要做领头羊,狠狠打压就是了,这个你最在行。我想他昨日殿上得意了,今日不知怎么悔断肠子呢。
他听后笑起来,呷了一口酒道:说得也是,安逸得太久,便有人蠢蠢yù动。
巴结你的人也不少,我一早坐在这里,听说胶东王和夏缨候遣家老送拜帖过来,可惜你还未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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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舒了口气,有人针对有人拉拢,这才是平衡之道。他知道这些人暂且掀不起làng花来,客套接待一番,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偏过头仔细看了连峥两眼,天水苦寒,这长冬怎么过?我送个人给你吧!
连峥满脸戒备地审视他,什么人?你不会打什么坏主意吧?
他白了他一眼,起身到门前唤家丞,低低吩咐了两句,家丞得令匆匆去了。
女孩子的心,有时候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少帝心里装得下江山,却容不下那个魏女。既然没打算收房,放在他府上不伦不类,还不如送给连峥,让他带回去安置。
他重又举起酒卮和他碰了碰,源亨给我送了个魏地美人。
连峥抬眼,魏王源亨?他也看不惯你常年以手见他凶神恶煞看过来,连忙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打着哈哈说,他倒有心。
丞相垂眼道:我这里不好相留,你把她带回去,也好有人照顾起居。
连峥点了点头,我明白,她再留在你府上,只怕活不到下个月。不过我这人,要求很高
丞相说还凑合,不会叫你为难的。
能从他嘴里说出还凑合来,可见这魏女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连峥心下有数了,听见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仰后身子看窗外,一看之下大为惊艳,那魏女简直是雪堆成的人儿,魏王出手就是不凡。
他喃喃自语:少帝不是善男信女,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丞相撇了下唇,明日开始就不必再来我府上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家丞在门上回禀:君侯,仆将人领来了。
丞相示意把她带进来,她赤足到面前,规规矩矩稽首下去,听丞相说把她转赠给锦衣侯,她的前额紧紧抵在手背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应了声诺。
出身低下的歌舞姬被送来送去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将此当作一回事。随口jiāo代完了,家丞把人又领出去,他再三叮嘱连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只有一样告诫你,身边不能留女人共宿到天明,记住了?
心里藏着事,唯恐做梦说漏了嘴,所以睡着的时候枕边不敢留人,大业当前,至亲亦可杀,连峥笑了笑,唇角透出凄凉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死于敌人之手,也算死得其所,如果死于至亲好友之手,那便太可悲了。
千秋霸业,谁主沉浮?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推你走向生,你便生;推你走向死,那你便不得不死。
路寝里的少帝听斛律回禀丞相府上的事,半晌一笑,这个连峥,丞相果真前世欠了他的。
御前两位侍中都在,斛律自然是无事一身轻,反观上官照,这两日显见憔悴。扶微看了他一眼,字里行间不无敲打他的意思,慢声慢气道:他们两人,jiāoqíng已逾二十年。二十年的挚友,还能同心同德,真是难得。人生要经历风làng,方见人心冷暖。丞相何其有幸,连峥与他同是王侯,却曾为他出生入死。这种实打实的友qíng是刀锋上磨砺出来的,经得起风làng。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上官照的脸色愈发变得苍白。她心头隐隐作痛起来,其实自己究竟想怎么样,自己也不知道。
曾经这是她最信赖的人,但他识破了她的伪装,明明错不在他,她却恼羞成怒,一面说着相信他,一面又忍不住怀疑和试探他。他的心里究竟怎么想,她猜不透,人为了活下去,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心虚,所以恐惧。然而天子的恐惧,又是任何人承担不起的。
下首伫立的上官照,被她的敲山震虎弄得极其痛苦,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死在昭狱里。他要不停地揣度少帝的意思,现在的阿婴,早就不是以前需要他保护的阿婴了。她的心思像海一样深,深到令他不寒而栗,令他惶惶不可终日。
要怎么样才能表明他的忠心呢?其实对他来说,她一直是心里最重要的人。以至于她让他进爵他便进爵,她让他娶亲他便娶亲。甚至他们共同的血亲,他都愿意为她铲除,她还待如何呢?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的态度变得含糊,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他说心里话。他知道彼此都折磨,然而这种折磨无药可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
路寝里的奏牍源源不断从尚书台运送过来,当然全部经过了丞相官署的检阅,她却每一道都仔细过目,足可见她不是随意就能被qíng左右的人。他站在阶下侯了很久,殿里只有简牍张合发出的声响。天渐渐暗了,huáng门举着灯笼从宫门上进来。他定定看着御道,两掖石筑的灯亭由远及近一座一座变亮,他在入骨的寒冷中颤抖,也不全是因为冷,还有对未来的不可预测。
阿照。殿里传来她的声音,他怔了下,快步入殿复命。她坐在长案后,朱笔已经搁在砚台上,轻声问,长主离京几天了?
上官照揖手道:今日是第三天。
第三天她沉吟,如果脚程快,现在应该到河东了
绣幄里掌了灯,宫廷中灯座的安放有一定章程,听令的人如果不是和帝王面对面站着,便无论如何窥不见上意。他心里突突地跳,愈发垂首,听陛下的吩咐。
御座上的人沉默下来,隔了很久,在他以为她会让他退下的时候,才听见她自言自语:不知翁主,是否想阿母啊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浑身都冷起来,冷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琅琅同你说过什么吗?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依旧听见颤抖的,扭曲的音调,回禀陛下,不曾。
不曾不曾可她先前是个健谈的孩子。少帝怅然叹息,她一定是想她阿母了,你回去陪陪她。若她实在不愿留在御城,就送她去见长主吧。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起躯gān,咚地一声跪下了。护腿上的甲片透过绛袍深深轧进腿弯,浑然不觉得疼。手指死命扣住莞席的边缘,前额狠狠抵在地板上,拼尽了浑身力气,道:诺。
第51章
少帝对他并不薄,一个毫无寸功的人加封了侯爵,年俸和府邸一丝不苟全照关内侯的分例配给,若不是因自小的jiāoqíng,哪里有这么好的优待?
满朝文武,谁人不眼热他?天子近臣,少帝心腹,只要在章德殿前站站班,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谁能了解背后的种种?如果能选,他qíng愿什么都不知道。糊涂人通常可以活到寿终正寝,世事dòng明终身都是噩梦,你想挣脱,痴人说梦!
雪停停下下,白天尚有人铲,入了夜天寒地冻,街上一个行人也无,雪便渐渐积攒起来了。他控住马缰,只觉两手冷得刺痛,从玄武门到广阳里区区两里地,他花了半个时辰才走完。
如果能够一直在路上多好,可是府门上的灯笼摇曳,光线已经照亮坐骑的辔头。他看见家令从门内跑出来,呵气成云地搓着手上来为他牵马缰,一面笑道:本以为主君今夜宿值,仆让人都歇下了主君用饭了吗?仆命他们准备热水,主君去去乏。
他没有应他,身上甲胄因动作啷啷作响,边走边问:翁主今日怎么样?
家令道:暮食进了一碗羹,再没有其他的了。尝问仆,君侯什么时候回来。仆说今夜君侯上职,请主母早早安置,主母听后不甚欢喜,仆巡夜时见上房灯还没熄,仍有傅母进出照应。
琅琅虽然还没过门,但因为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内外都知道她是关内侯夫人,所以府里的人都将她当成女主,照顾也颇为尽心尽力。
失了母亲庇佑的孩子,看上去有种孤苦伶仃的况味,他成了她在京畿所有的依靠。她曾经问过他,阿母走了,阿兄能保护我吗?那时他便觉得无法回答,毕竟连自己的xing命都主宰不了的人,哪有什么资格谈论保护。可是为了安慰她,他还是点头,她拢着袖子慢慢笑起来,如此便好,以后就拜托阿兄了。
现在他这个临危受托的人要撂挑子了,她大概不会想到,取她xing命的,正是他这位表兄,这位夫君。
他在上房门前的廊庑底下站住脚,抖尽了肩上的雪,房里人听见动静,很快便见一个身影微弓着腰上来开门。婢女乍一见他,手里的行灯由下至上映照他的脸,苍白憔悴的,把她吓了一跳。她吸了口气,君侯来了?请稍待,婢子为女君梳妆。
他说不必,你们且退下,我与翁主说话。
琅琅跟前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他在外间卸下甲胄才入内室。过了一面珠帘,见素纨帐帘旁站着一个孩子,身量还不高,不像白天打扮齐整,大概刚就寝,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身雪缎的寝衣。
阿兄相较第一次相见,琅琅瘦了些,一双眼睛变得愈发大。看到他进来怔怔地,那眼神说不出是惊惧还是渴望。
他将两手压在膝上,半蹲下身子问她:你怎么还没睡?
他很懂得和孩子jiāo流,温qíng的人,即便怀里揣着尖刀,说话的语调依旧能抚慰人心。
琅琅似乎放下了防备,当然没有任何倚仗地活在别人的掌心,就算再小心翼翼都没有用。她肩颈的线条明显松懈下来,微微一笑道:正要就寝,阿兄就回来了。其实阿兄不必担心我,我在府里很好,陛下派来的huáng门服侍得也很仔细。
她说huáng门的时候,眼里分明有厌恶的神色,他扮出一个笑脸来,今夜没有什么要紧事,我jiāo代了斛律侍中一声,回来陪陪你。环顾一下四周,内间有一坐鎏金温炉,怕她在外停留久了要着凉,指指里面道,你上chuáng吧,我到里面同你说话。
她终究还是个孩子,不会被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羁绊。乖乖地点头道好,返回内间重新坐进被窝,拥着锦衾问:阿兄,外面下了一天一夜雪,你说我阿母的軿车走到哪里了?
他不敢看那双清澈的眸子,垂着眼睫道:大约到甘泉了吧!天气不好,脚程会慢一些。这种气候赶路最不宜,人冻马乏,又要翻山越岭
她却一点都不担忧,官道很平坦,我们来时一点没受颠簸。当初秦王修了咸阳到上郡的直道,可惜后来不讳,没能完工。家君为了让我阿母便于回京省亲,特地命人重拾工程,从上郡一直修到朔方我阿翁待我阿母很好,阿兄将来也会待琅琅好吧?
第65页
每个人都有故事,权利横陈的世界,多少爱qíng就那样人为地毁灭了,不忍细想。他垂首叹息,当然,琅琅嫁我为妻,我会对你很好。
抱膝坐在chuáng上的孩子一笑,尖尖的虎牙格外可爱。很快那笑容褪去了,又有些落寞的样子,可惜阿兄是陛下的侍中,不能离开京畿。如果能就藩州郡多好,那时候我在朔方很快活,九月里下雪,阿姐会带着我赶车出去看红梅。等冰再结得厚一点,我们就凿开冰面往dòng里放渔网,有时候一口气能拉上来好多鱼唉,我真想朔方,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她放不下前尘,他心头便一紧,平复了下才道:等天气暖和些,还是可以回去的。见她怏怏不乐,忙扯开了话题,琅琅会抓鱼吗?像男孩子一样。
她眉间有得意之色,阿姐说我投错胎了,我本该是个男孩子。我阿翁也遗憾,说我若是个儿子多好,将来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盖侯无子么?
她点了点头,阿母生我难产,其后阿翁就不让阿母再生了。
以前曾闻盖侯和长主恩爱,只当是驸马为博美名有意夸大其词,现在看来可能都属实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盖侯在得知长主死讯后会怎么应对?在得知幺女死讯后,又会怎么反抗?太多的不确定,叫人不敢细想。他静静看着琅琅,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可以如实告诉我吗?
琅琅似乎怔了下,略一顿才颔首,阿兄想问什么?
他将两手撑在chuáng沿上,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口,你母亲是否把匆匆赶回朔方的原因告诉你了?
她很平静地看着他,我阿翁病重,阿母着急赶回去侍疾,这就是原因。阿兄还想知道什么?
他虽自讨没趣,但是她的反应,是脑中排练了千百遍后的反应。极力镇定,反而显得刻意,所以她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他一瞬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果她没有牵扯进来,他可能下不去手。但她若是知qíng,便大大减轻了他的负罪感。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她,天色不早了,翁主安歇吧。
琅琅抬起眼,那双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沉默了下道:阿兄,我人小力薄如果要回朔方,一定请阿兄送我。
他心头颤了颤,勉qiáng向她微笑,你放心。
即便送她上路,也不会假他人之手。他从上房出来,独自在前院坐了一整夜,这一夜反复推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得太久,想得脑子都木了,最后几乎说不清自己是谁。
在陌生的地方孤独地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琅琅喜欢到侯府后面的花园里走走,因为刚下过雪,怕浸湿了鞋子,软缎下套了双木屐,鞋是保住了,但走路愈发不稳。
他隔着女墙,看见她走进鱼池边上的亭子,家令觑了他一眼,悄悄过去传令,借故把园里侍立的人都支开了。他依旧伫足远望,傅母把一个手炉jiāo到她手里,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从亭中撤了出来。那空dàngdàng的世界,只剩她一人坐在帐幄里,她身上鲜亮的曲裾映衬周围的苍凉荒寒,显得诡异而可怖。
他挣扎良久,终于走过去,一步一步上了水榭。她浑然未觉,放下手炉伏在池边,捻了鱼食撒进池中喂锦鲤。天太冷了,那些鱼也不活泛了,她努力想穿透水幕看清底下的鱼群,鼻尖几乎贴到水面。他不知道最后那一刻,她有没有从倒影中看清他的脸,仓皇中他把她的头使劲摁进水里,她的两臂奋力地扑打,惊起了满池锦鲤。他感觉得到,一个生命在他手下一点点消失,从qiáng到弱,到抽搐痉挛他忍不住恸哭起来,这一刻只是恨,却不知道应该恨谁。
岸边的涟漪慢慢消散,最后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天上有细碎的雪片飘下来,落到水面一瞬融化,他松开手,看着琅琅滑下去,她是面朝下的,只有两片大袖和脊背浮起,在这黝黑的池子中飘dàng。
他一下瘫倒,眼泪凝固在眼眶,愣愣看着水面发呆。翁主的傅母来了,朝池中看了一眼,脸上冷漠,如这严寒的气候一样如果是自小带大的孩子,也许会痛彻心扉,然而这傅母从掖庭bào室而来。bào室里有多少哭喊无望的宗室女子,见得太多了,在她看来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走出了花园。打马入禁中,东宫依旧金碧辉煌,嗅不到死亡的气息,有的只是权力腐朽的味道。少帝端坐路寝与太傅、尚书仆she议政,说到称心处抿唇微笑,那样高洁的人,却有办法令人生不如死。
他神qíng恍惚,斛律普照忧心忡忡看他,压声问他怎么了。他极力自控,半晌才转过头来,盖翁主今早在侯府花园的池子里溺死了。
什么?斛律大惊失色,这种事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好的人死在他府上,哪里那么容易jiāo代!况且他加侯就是为了迎娶翁主,如今翁主一死,恐怕朝中又要流传他过河拆桥的传闻了。
他苦笑不已,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了,还有什么可惧的?一手扣住斛律普照的手臂,仿佛不堪重负,腰背弯下来,喘息着喃喃:不过以死谢罪罢了,还待如何!
斛律心里着急,朝殿中看了一眼,唯恐在外臣面前失仪,连拉带抱把他拖进了值宿庐舍里。
坐立不安,只得先安抚他,别急,听上的吩咐。
上官照坐在榻上,额角低着墙面,两眼定定的,痴傻了似的。斛律心焦,站在门前远望,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太傅和尚书仆she从宫门上出来,他回身拽他,报知陛下吧,毕竟不是小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路寝,少帝并未看他,低头在长案后翻阅卷宗。他行至她面前的莞席上,卸下佩剑放在一旁,泥首叩拜下去,主公,臣有罪。
少帝方抬起头来,怎么了?他却说不出话来。
斛律见状拱手代为呈禀:臣适才听上官侍中说,盖翁主今早于关内侯府,薨了。
上首的人手持着卷牍,忽然啪地一声落在了案上,如何薨的?
上官照憋得脸色青紫,咬着牙道:失足落水。
然后殿里便真正死寂,静得连半点声响也没有,许久才听少帝淡声吩咐:子清先退下,内外的人也都退下。
很快殿宇内外再无第三个人,huáng门将直棂门关起来,就像一个牢笼,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扶微从案后走出来,伸手搀扶他,我知道你不忍心,我又何尝忍心?令是我下的,你不必自责,该以命抵命也是我去,不和你相gān。
压抑得太久了,总有爆发的时候,他粗bào地将她推开了,仰头发笑,抵命,怎么抵命?嘴里说着不忍心,做出来的事却令人寒心,你如何变成了这样?变得我再也不认识了,你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你?
他对她失望,她知道,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她垂着袖子道:我也希望我是原来的我,但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自我登上帝位那刻起,我就注定必须一条路走到黑,谁来可怜我?我这样的身份,本就不该坐在这位置上,若出了纰漏,会有多少人跟着一起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只能一往无前,谁对我有威胁我就杀谁,杀完世上的知qíng者,我才能保住这江山社稷。
他红了眼,追问她,可是要到众叛亲离时,你才会回头?
她愣了一下,众叛亲离?我只知我身份大白于天下,才会真正众叛亲离。她扬起手,两袖落下来,露出一双细而羸弱的臂膀,魔症般在殿里团团转,这天下、大殷天下、男人的天下,何时能够容忍妇人当道?我不是男人,不管政绩如何好,手腕如何高超,女人就是女人!上官照,你愿意看着我被绑到朱雀门前示众吗?愿意看见我被关进掖庭狱,一根绳子了结xing命吗?你曾经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要为我肝脑涂地的,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根本看不起女人。一旦知道我名不正言不顺,你便改主意了,长主也好,翁主也好,她们任何人的命都比我重要,因为她们活得真实,不像我,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行尸走ròu,是吗?
她越说越愤怒,很久了,怨气聚集在心里,抒发不出来。或许真的抛开所有包袱之后,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气。她回身,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摇撼,你给朕听好,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天塌不了!这世道艰险,我不要别人的命,别人的刀锋转天就会架在我的脖子上。人人都有故事,人人都有苦衷是吗?你有这闲工夫去怜惜别人,何不怜惜怜惜我?我才是和你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他被她晃得站立不稳,脑子却逐渐清明。他痛苦地看着她,声音近乎哀嚎:阿婴,你何时能明白我的心?我若对你不忠,叫我天诛地灭!可是你如何待我?你怀疑我、猜忌我、试探我、bī迫我现在遂了你的意了,我为了证明我自己,亲手杀了翁主,即将受尽万人唾骂!你不懂我,我可以上阵杀敌,将贼人枭首剥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琅琅还是个孩子
孩子又如何?她步步紧bī,出其不意间取人xing命的孩子还少吗?
他步步后退,自知回天乏术,苦笑道:这就是帝王权术,这就是治世之君陛下不是想永除后患吗,其实整件事里最该死的是我,而我竟还活着!
他忽然拾起玉具剑,抽出来便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大惊,伸手去夺,五指扣住那剑身,血瞬间顺着指fèng滴落下来。她忍痛冷笑,这又是何必?我知道,你真正想杀的是我。是我让你成为罪人,是我让你双手沾满血,你恨我,那就杀了我吧。
他虽然癫狂,却没有完全疯,怎么能够杀她,她曾经是他全部的向往。
他怔在那里,僵持了半天的手垂落下来,那把剑也随之落地。他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阿婴,你bī我至此你bī我至此
扶微退后两步,背靠在抱柱上忍不住哽咽。谁让一切变成了这样?罪魁祸首是她吗?她固然有错,可她何尝不是受害者?如果有补救,谁会愿意走到这步?杀了一对母女,是造了大孽,她知道终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她摇摇yù坠,激烈的qíng绪过后,人简直要虚脱了。这时殿门突地大开,门外有人满蓄风雷而来,自袖中掏出一方布帛,狠狠砸在了上官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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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将翁主从长主车辇接至自己府上,两日相处,没有察觉她是知qíng的吗?上念旧一再容忍,可照孤看来,如此愚钝之人,绝不当留在陛下左右了。
第52章
只记得幼时之谊,忘记君臣之义,这不是好事。丞相入内便当头棒喝,将翁主写与盖侯的密函jiāo由他自己看。
你道她是个孩子,十二岁的孩子当真什么都不懂吗?这是什么?他指着帛书中央的字迹责问他,上乃女流,母返郡凶险,告知家翁,速来救我你不是奉命看守翁主的吗,既然如此,怎么会有手书从你府上流出?所幸被孤截获,万一辗转落到盖侯手上,上官照,你只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丞相面色如霜,如果少帝不反对,他真想即刻便杀了此獠。愚蠢、幼稚、妇人之仁,这样的人再留在禁中,将来必然是一大隐患。
上官照被他一通呵斥,渐渐冷静下来。弯腰拾起布帛定睛看,书写的笔迹稚嫩,确实应当是出于孩童之手。他托着,一字一句细细端详,可是内容再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忘记琅琅是死于他之手。他瘫坐下来,简直有些痴傻了,喃喃道:如果长主不用死
长主不死,死的就是陛下!丞相看了那个自己包裹伤口的人一眼,这么倔qiáng,实在令他心疼。她不是受了皮ròu伤便哭哭啼啼的姑娘,她自小在校场上拼杀,摔得浑身青紫都不吭一声。以前是无人倾诉,不得不隐忍,现在有了爱她的人,她为什么仍旧如此?还不是怕他大怒,上官照便活不成了!不懂她的人,都说她杀伐决断缺失人xing,只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即便这个所谓的挚友那么无用,她也还在以她的方式保全他。可惜上官照一点都不领qíng,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她。
丞相长叹了一声,咬牙道:如果能够解决你多好,便不必废这么多口舌了。你应该庆幸,上到现在都没放弃你,让你有命在这路寝里,冲着她大喊大叫。不知侍中可曾想过,为什么连嫡亲的姑母都能忍痛抛却,你何德何能,到现在还活着?如果她没有念及幼时的qíng谊,单凭你的谋略,早就该进阎王殿了。你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如果长主不用死他忽然觉得好笑,待她回到朔方,你就知道你有多天真了。她会即刻联合各路诸侯起事,届时群雄并起,天下大乱,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上官照不屈,试图为自己的不忍寻找借口,长主无子,她要这江山何用?
丞相惊叹于他长了一颗如此冥顽不灵的猪脑,世上竟有人觉得江山无用?你莫忘了长主是源氏子孙,她要社稷回归正统,师出有名。你以为天下人只眼热却非殿上的皇座,没有人眼热孤的相位?当个辅政大臣其实也挺好的。他说到这里,讪讪对少帝笑了笑。旋即又正色,厉声敲打上官照道,何况伴随权力而生的人,不可能只在乎这一星半点的辉煌。长主此来是为送翁主当皇后,你可还记得?如果女儿当不成皇后,自己当皇后也不错。长主无子没关系,梁太后也没有儿子,如今不是依旧稳居太后宝座吗?你知道什么是太后?太后可临朝称制,可联合诸侯重臣废立君王,孤这样说,你可明白?
殿中的上官照仍旧是怔怔的,一再重复着:琅琅只有十二岁
陛下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懂得称病不视朝,bī我jiāo出批红的权力了。你以为十二岁还是孩子?翁主身上流着源氏的血,源氏之中,何来十二岁尚且懵懂无知的人?侍中陪王伴驾,竟连这点都看不透,真叫人哭笑不得。他霍然转身看向扶微,上适才何不让他死?如此愚钝之人,留着gān什么用?
扶微的视线哀哀落在上官照的脸上,因为我将他当作最亲近的人。帝王之路孤苦无依,难得有个朋友,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疏漏,害了他的xing命。
可是陛下的这位挚友倍受良心谴责,恐怕不日就要出卖陛下了。他冷冷打量上官照,上不忍杀你,孤不好违抗她的旨意。如今只看侍中的意思,吵也吵过了,棘手的麻烦也已经解决了,自此若能一心一意效力陛下,那你便活着;如果这个坎儿再也迈不过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自尽,孤将你的尸骨送回武陵安葬,也算对得起你了。
天下之大,无路可走,上官照如今的现状就是这样。他呆呆看着少帝,几次嗫嚅,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怯懦地走到她面前,又是漫长的沉默,最后才问:陛下伤得如何?臣死罪。
扶微终于松了口气,先前不过气愤气哽,现在却觉得酸楚yù落泪。可是不能哭,将来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天天的哭,还有什么帝王尊严可言?
她勉力忍耐,和声道:今日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愿你也一样。你和子清,皆是我膀臂,御前的侍中不会添减,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慢慢点头,向她揖手,再没有说什么,却行退了出去。
寒冷的殿宇,像被冻住了似的。雪已经停了,天依旧灰蒙蒙的,两株灯树上烛火燃烧,只有微微的亮,照亮了帐幄一隅。丞相伸手过来,让臣看看,究竟伤得怎么样。
扶微避让了下,把手别到身后,没什么大不了的,割破了点皮罢了。
他却沉着脸,没有要放弃的打算。她没办法,只好把手递了过去。
汗巾一层一层包裹,血是止住了,但也渗透了那柳绿的绫罗。他轻轻揭开看,指根割出了连绵的口子,他气恼不已,手还要不要了?再深一些,往后笔都握不了。
她愁眉苦脸,他要自裁,如果不阻拦,恐怕真的会死的。
那便让他死,侍中是用来为上办事的,不是用来婆婆妈妈的。他的语调相当不悦,分明对上官照存了极大的反感,一面换了自己的帕子为她包扎,一面道,当日你若听我的劝告,今日就不会把自己弄得这样被动。上官照此人难堪大用,你怎么不相信我?
那便将他杀了?她嘟着嘴呛他,你的那个好友连峥,蠢事办得少吗?一次又一次擅离职守,我都没有问他的罪,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抬起眼看她,上难道不应当奖赏他吗?他忠君事主,把臣都出卖了,所以多回两次京,也不算什么。
扶微立刻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是啊,功过相抵,怎么好意思再追责!
他为她悉心打理伤处,下手已经尽可能小心翼翼了,可她仍是吸了口凉气,真疼啊,先前倒没觉察你给我chuīchuī罢,chuīchuī就不疼了。
于是两人携手在木阶上坐下,他真的为她chuī了两下,扶微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不参杂政治,丞相其实是个很温暖贴心的人啊!
还疼么?
她说不疼了,已经好了。然后顺势靠在他肩头,怅然叹息着,我做这件事,很后悔。
下令杀盖翁主吗?他倒显得平常,可能臣是杀惯了人的,丝毫不觉得陛下哪里做错了。如果先前还犹豫,那么见了这封手书,就更加不当自责了。你不杀人,别人便杀你,政治不是儿戏,既然已经无法回头,那就肃清道路,让自己走得更加顺畅。
前两日他留在小寝,夜里曾经和她提过翁主的事,换做以前,不需她下手,他早就决断了。然而现在不能,得顾及她的感受,好多事要容得她自己做主,如此才不会伤了彼此间的感qíng。她在学着做一位霸主,以前他断不愿看到这种qíng况发生,现在却不然。他愿意扶植她,做她脚下的一抔土,一块砖。不论将来自己是否能和她走到底,至少不让别人扳倒她,说得透彻些,毁也要毁在自己手里可能这也是她的心声吧。
他偏过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上官照动手?臣知道,陛下左右已经凝聚了不少力量。缇骑、禁卫,好些在你手中,只要想动手,完全可以越过上官照。
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浑身放松下来便懒洋洋的,有些犯困。
相父以为呢?她闭着眼睛说,请相父为我剖析剖析。
这位少帝,不是喊打喊杀的莽夫,是懂得打心理战的将才。如何将一个你拿捏不住的人妥善留在身边,那就是把他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泥沼里打个滚,彼此都是满身污垢,即便他想脱离,除了你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翁主死于关内侯府,上官照难辞其咎,所有人都在揣测,盖侯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翁主确实是他杀的,他心虚,从那一刻起已经沦为同谋,即便他身上长了翅膀,又能飞到哪里去?
丞相轻轻扯了下唇角,上很维护他,他左右摇摆的时候,是你替他做了选择。事实上他再彷徨不定,只有死路一条,唯与你同心,才有机会继续活下去,我说得可对?上到底是女郎啊,为少时的qíng义花这么多心思,究竟值不值得?
她唔了声,我心里总得留一块柔软的地方,安放我在乎的人。即便别人都不懂我,我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执念,那就够了。
她在他耳边说话,有种无奈又依恋的味道。他的脸颊在她鬓发上蹭了蹭,陛下害怕变成孤家寡人吗?
她睁开眼,忽然感到恐惧,他刚才说我会众叛亲离
他听后嘲讪一笑,无用的亲众,失去便失去了,没什么可惜。
他说得很是,静下心来想,从她受命践祚时起,她身边就只有他。这么多年了,她要感激他还在,就算他曾经那样欺负过他,现在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终归是疼惜她的。
她伸出两臂,紧紧抱住他,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吧?我好害怕,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真的要孤独到死了。
他在她脊背上轻抚,只要上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
有时感慨,就算坐拥天下,能够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人,不免感到意兴阑珊。然而转念想想,也许这样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帝王路本就孤单,xing命之jiāo能有几人?找见一个助你爱你的,她比历代先帝更福厚。
她与他耳鬓厮磨,随口问:诸侯都已经离京了吧?
他说是,臣于城门上设宴,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送出了御城。
扶微不由发笑,这个人有时真是毫无风度可言,城门上设宴,岂不摆明了撵人吗。他也是嚣张惯了,那些王侯拿他没办法。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一步一步走稳,莫给人可乘之机。你惹得人恨你入骨,万一落到他们手里,还指望有个好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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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以为然,打趣向她要邀功:如何?
她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好,当是如此。
他复轻声道:长主的车辇臣已经派人跟随,可保消息不会泄露半点。但是盖侯处,也不可不防。
她惶然抬起了眼,盖侯镇守朔方二十余年,根基太深,恐怕动摇不得。
世上哪里有扳不倒的臣子,越是封疆大吏,越是要冒大风险,外敌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忌讳功高盖主。一旦皇帝有了除掉你的决心,多少种方法和借口用不得?看似铜墙铁壁般的地位和权力,其实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只是安抚她,上别管,jiāo由臣来办吧。
她显得落寞,抓着他的衣袖说:我走上的是一条什么路呢?为了圆谎不停杀人,琅琅尸骨未寒,我们又在算计她的阿母和阿翁。
她一直想亲政,但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女孩子有其软弱的一面,当得下狠手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不决,这就是男帝和女帝的区别。
上想过盖侯知qíng后会如何吗?他任她牵扯着,心平气和向她描述,他是西北王侯的首脑,联合他们不费chuī灰之力。甚至他有可能和匈奴结成同盟,以dàng清乾坤为由,一举攻入京城。臣与陛下算一笔账,京城兵力包括太尉治下屯兵,共有三百万。十二路诸侯加上诸王,共有兵力约一百万,若仅是内战,不足为惧,惧的是他们联通周边诸国,如此一来势均力敌,谁胜谁败就难说了。况且陛下的身份,毕竟是最大的软肋,可调遣的军队,最终是否愿意迎战还未可知。一旦失了人心,朝廷门户便大开,最后只剩你我两人,真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扶微听他冷静分析,越听越感到紧迫,冷汗几乎浸湿她的中衣,她打了个寒颤,要赶在盖侯起事之前
他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字一句道:上即位以来,危机四伏,臣花了八年时间才令诸侯宾服,过程你从来不知道。这次的危机对于臣而言,早就见怪不怪了,主上年少,臣若没有铁腕扼喉,现在皇帝不知是谁来坐呢。如今上长大了,终究要自己经历一些,才知道朝政的艰难。
她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皇帝当到今日,倘或没有他在背后扶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算是她从政以来遇见的第一个风làng,已经这样令她难过,将来如果再有接二连三的波折,便是想想,也足以心生恐惧。
她脚下搓着,泫然yù泣,盖侯的事,我不想过问了。
他挑眉看她,那么臣可以自作主张吗?
她点点头,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我如今提起长主、翁主,头就疼了。
她很少流露出脆弱,可见这位表妹的死,也带给她不小的打击。他怅然审视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的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他伸手抹了一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嗯?你不是说了吗,天塌不了,就算塌了,还有臣顶着,不会压着陛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学生不成就,到底还是差了太师一着。
他听后一笑,你才多少年道行,想出师还早呢。
她又开始耍赖,我不想出师了,反正老师都成了自己人,做什么还花那些力气做学问!说着踮足在他颊边嗅了嗅,太师今日换了香?是为了来见我,特地熏的么?
丞相有些别扭,含含糊糊道:臣常用这种
胡说,你的味道我记得清清楚楚。说着伸手去揭他的jiāo领,把脸埋了进去。
她有时候是小孩子脾气,喜欢一个人,就爱不停地纠缠。他倒也很享受这种待遇,毕竟孤独了多年,于茫茫人海中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发展成亲密的关系,很不容易。
他抱着她,轻轻摇撼一下,上官照还要留着吗?依我的意思,不如一同解决,以策万全。
她说不,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从小xingqíng温和,家里父母兄长又关爱,还不及我知人间疾苦。
你打算一直这么护着他?可是因为知道他对你有意,所以更加不忍苛责他?
可能连丞相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字里行间满含了哀怨和委屈。爱人身边有个虎视眈眈的qíng敌日夜环伺,叫他怎么放心?他本想借此良机一举将牵涉在内的人都铲除掉的,可是她不答应,他除了gān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扶微见他面色不佳,笑着搡搡他,又在吃醋么?
他似乎很鄙夷的样子,骄傲地昂起头,拒绝作答。
她又搡了他一下,若是你不反对的话,我今夜想去关内侯府一趟。
他脸上表qíng起了变化,这当口去关内侯府?上最好三思。
翁主的死对他打击太大,我终究要去看看的。她又瞥了他一眼,我三思过了,现在就命人备车去
他终于伸手拽住了她,似乎很为难,咬着唇嗯了一声。
扶微心头暗暗窃喜,嗯什么?答应让我去么?
他说不是,抬起一手遮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臣吃醋了。
第53章
她起先装作不在乎,只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见她没有反应,当下便有些受伤,犹豫了一下,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臣要回家睡午觉了,陛下不必相留。
谁说要相留?她似笑非笑望着他,他愈发失望的样子,振了振袖打算走,想起她手上的伤,又转过身来嘱咐:洗漱都别沾水,伤口cháo湿不容易愈合。
她撑着身子,仰头看他,相父每日午后都要小憩吗?这么巧,我也正好有这习惯。既如此,就别回去了吧,不如一起?
他脚下蹉着,臣说过,不必相留
她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将他拽回来,一把摁在了长案旁的莞席上。
你总算承认自己吃醋了,长久以来处处借机打压上官照,就是因为这个吧?她边说边搓他的脸,人模人样,小肚jī肠,我发现你越来越可爱了。
丞相被她揉得面红耳赤,什么可爱不可爱,这个词用在他身上,被那些诸侯知道了,大概会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他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魔爪,小心伤口,崩开了又要流血了。
她说不管,流点血怕什么,只要不流泪就好了。如淳,咱们什么时候生皇嗣,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他很不好意思,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直接!不过有关于生皇嗣的过程,他承认确实十分向往,因此有心和连峥打听,问他女子有过那事后,会不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连峥笑得满脸jian邪,会,会变得柔qíng似水,朝堂上看着你,能把满朝文武溺死。还有身段,未经人事时是半熟,经了人事,那便全熟了熟透的李子见过没有?红到发紫,胀得皮都快裂开了,那就是少女神韵和少妇风qíng的区别。你会很有成就感,就像种花你那盆假花除外。看着她从一根幼苗长到硕果累累,你说欢喜不欢喜?
他不想听他胡扯,就想知道如果万一破了身,从旁观者的角度,会不会看出变化来。
这个难说。连峥拢起两手,在胸前画了个圆弧,可能这里会变大。还有他扭过腰,在自己的臀上拍了一下,这里也会更加丰腴。
他顿时偃旗息鼓,还是决定暂时放弃了。风险太大,不能因一时贪欢,把xing命拿来做赌注。所以扶微问他什么时候生孩子,他忍痛说:再等两年,陛下年纪尚小。
扶微大失所望,点着手指嘀咕:晚些生孩子倒也可以,我就是想知道,你何时与我圆房啊?
是不是太快了点呢?丞相心里五味杂陈,想支起身来,又被她摁下了,最后只得平躺着开解她:陛下对臣了解并不多,臣觉得,还是应该再给陛下一点时间。
我认识了你十五年,还不够久吗?你做的坏事我都知道,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她说得激愤,便不管他怎么反抗,撩起纁裳跨坐上来,说,你可是外面有人了?
他觉得很冤枉,胡说什么,我日日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力气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他想了想,发现词穷了。
少帝的词汇量是比较丰富的,她替他把话补全了,偷人。
丞相点点头,对啊,没有时间。
那如果有时间,你可是打算试一试?我知道你这样的人行qíng很好,正值盛年,长相颇佳,家底丰厚,是很多老丈人心目中乘龙快婿的人选。
她用力在他肚子上坐了一下,他禁不住一声哀嚎,上
你倒是上啊,光说不练不是英雄好汉。
他很多时候对她束手无策,遥想当年,她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会恭恭敬敬向他揖手,叫一声相父。如今江河日下了,她揉他的脸,坐在他肚子上,动辄指责他要偷人,他还有什么权臣的威仪可言!
她胡乱扭动,他慌忙扶住她的腰,忍得牙根发酸,人多眼杂,这里是大殿,不是小寝!
她沉着脸道:没有朕的令,谁敢冒冒失失闯进来?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他叹了口气,别人将不将我看作乘龙快婿,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其实陛下多虑了,当官当到臣这种程度,反倒很难娶亲。大多数人嫁女图个安稳自在,若许给我,日后大起大落在所难免,谁愿意爱女跟着我受罪!
大起大落么?他说这些的时候心里应当无奈又悲凉吧?她不自在起来,俯下身子抱抱他,温言抚慰着:如果我没有看上你,你将来可能前途未卜,现在我看上你了,你会千秋万世,金枪不倒的。
丞相立刻被雷劈了似的,请上尽量注意措辞。
说错了?她毫不在意,朕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和岳父大人有染的皇帝,实打实开了先河,朕甚为欢喜。
他简直不知道她喜从何来,这么污糟的名声,如果被史官记下,可是要遗臭万年的。不过那么长远的事,尚且无心考虑,目下只忌惮她在他身上横行无忌,闹得不好大家都会很难堪。无论如何他都是个男人,她不谙世事,不知体谅他的苦衷。他觉得危险,悄悄撑起两腿以作保护,结果被她发觉了,不客气地往后挪了挪,笑道:你的腿比凭几舒服,像朕的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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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愈发为难了,陛下,你可否下去?
扶微根本不理他,调整了下坐姿,腼腆地对他一笑,这个招式我在避火图上看到过,好像还不错。
丞相嗓子里一阵腥甜,几乎吐出血来。她有意无意地摇曳两下,他脑子发热,神魂杳杳,将要从躯壳中脱离出去了。
如淳她俯在他耳边轻叹,真奇怪,我身上热起来了,原来这是个取暖的好办法。见他颊上泛红,便知道他的感觉也同她一样。
喜欢他,就想把他整个夺过来,她一向这么贪心的。有时候害怕他忽然扔下她,他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太薄弱了,需要不断加固才好。如何加固,就是纠缠他,把她能给的都给他。一段感qíng如朝圣,最后那步总要完成的。之前他还恐吓她,将来不管她和皇嗣,现在呢?他还这么想吗?
她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嘬了两下,他的呼吸里带着颤抖的声làng,两手越发紧地扣住那玄端下的腰肢。她贴在他耳畔问:如淳,你待我是真心的吗?
他睁开眼,那么jīng明的人,眼神却是迷茫的。用力点一下头,千真万确。
会娶别人为妻吗?
不会。
即便你我永远不能公然以夫妻相称,也不后悔吗?
设想一下,到了耄耋之年,她坐于朝堂上,百官首席仍旧是他。白发苍苍的老人,向上仰望的眼神里充满爱意,这样似乎也有别样的感动。
他重新闭上眼,唇角笑意倾泻而出,一生一世,无怨无悔。
她知道他不会轻易许诺,当真爱透了,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长吁,和他紧紧贴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鼻音浓重,还好你在这里,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你。
他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一路向下,然后是鼻子,然后是嘴唇,臣谢主隆恩,让臣有机会,伴于陛下左右,在朝堂上,于chuáng笫间
其实这人也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正经,他和她对待爱qíng的区别在于,他说起qíng话来暧昧不明,她行动起来直截了当罢了。
初识爱qíng,浓醇入骨赛过烈酒,巴望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对方的身体就如解药,须臾也离不得。她从唇齿相依里发现了新的趣致,嘬一下,舔一下,丞相的唇便如烈焰,让人yù罢不能。
原本冷冰冰的路寝,因为他的缘故,充满旖旎的色彩。天色越暗,他们这里便越火热。续不上来气了,她撑身后仰,靠在他腿上回神。唯恐把他坐坏了,微微挪动了一下,忽然发现底下有什么硌着她了,仔细感受,豁然开朗,还要卖乖问他:这是什么?
丞相前一刻云里雾里,后一刻险些失声。因为她的动作远比她的话快,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便已经落进她手里了。
他倒吸了口气,阿婴,莫胡来。
她好奇地压实了凸起的边缘,锦缎下的轮廓格外分明,噫,观之甚伟。
丞相两手忙去掩盖,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每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说这个,可惜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少帝就是少帝,什么没见识过,所以毫不手软,温柔抚触,笑得慈眉善目,让我看一下好么?
丞相断然说不好,容臣留点脸吧!
在我面前还要脸?我的学问大多是你教的,太师要有献身的jīng神,方才称得上好老师。
她说着便去撩他的袍裾,这下真的吓到丞相了,他慌慌张张往后蹭了好几步,看她的眼神像看洪水猛shòu。扶微垂着两手,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我会轻一点的。
他依旧说不行,这是臣最后的底线。
她嗤之以鼻,男人大丈夫
男人大丈夫也没有这种习惯,上要看,还请等到时机成熟。
这么说来是遥遥无期了吗?她感觉失望,我以为相父是办大事的人,当不拘小节才是,没想到紧要关头这么吝啬。何时时机成熟?依我之见,看了一眼,时机不熟也熟了。她恋恋朝那地方瞄瞄,自说自话比划起来,这样这样慢慢红了脸,小声嘟囔,看着好像有我的伏虎镇纸那么大,这赘物,郎君不觉得辛苦吗?
赘物?伏虎镇纸?形容得真是贴切!但丞相关注的点不在这上头,他受宠若惊,上叫我什么?
她搅着手指,看上去十分羞涩,郎君呀,其实我更想唤你夫君呢。
他爬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喃喃自语着:我也有今日
他从来没敢奢望过太多,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他的沉沦是舍命陪君子,她却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靠在他怀里,他满怀的悸动,她确实是值得探究的,玩得了权谋撒得了娇,如果一味只是闺阁里的柔qíng,或许还没有那样吸引他。
你会嫌我过于qiáng势么?她仰头看他,一段感qíng是需要彼此投入的,单单只是我爱你,还远远不够。
丞相答得一本正经,没关系,臣牙口好。
牙口好,嚼得动扶微思想跳脱,靠近他,就肖想着窥一窥他衣裳里面的风景。想当初丞相也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上次他夜宿,她两手撑在他前胸,隔着一层中衣,感觉那肌理结实,叫人垂涎三尺。
她舔了舔唇,悄悄伸出两指捏住他的衣襟,刚想扯开,听见远远有人击节。装满了绮思的脑子瞬间冷却,她懊恼不已,忙松开他,退到长案后跽坐下来,建业的嗓音从丹墀上传来,主公,臣有事回禀。
她对下首整理衣冠的丞相笑了笑,提高嗓门道:进来。
建业趋步上廊庑,推门入殿,低着头到了御前,回禀主公,适才永安宫长御奏报,皇后于殿中晕厥,此事已惊动太后。太后率太医署医女正赶往长秋宫,若主公得闲,盼主公移驾,同去探望皇后。
灵均是个机灵的人,正按照先前的部署,一步一步完成她的吩咐。她知道内qíng,所以并不担忧,不过看总得去看一眼的。
她转头对丞相道:相父别急,回头我会差人告知皇后的病qíng。之前所议之事,相父别忘了,一切有劳相父。
丞相心知肚明,肃容向上揖手,诺。臣自当尽心竭力,请上放心。脚下略一顿,慢步退出了路寝。
扶微提袍站起来,扶了扶冠子出殿宇,外面很冷,风一chuī,人便一激灵。她穿过复道下的甬路过西宫,长秋宫在阿阁之后。皇后的居所和北宫嫔妃不一样,有其专属的少府和谒者官署,所以长秋宫仍在政治中心,与云台兰台为伴。
扶微尽量走得快一些,以便显得焦急。踏入长秋宫时就见长御迎上来,向她行参礼。
皇后怎么样?
长御说:中宫刚醒转,究竟是什么病因,太医也没有定论。
她蹙眉骂了句废物,吓得长御跪地不起。她抬了抬手,不是说你,你起来吧。一面打帘入了内寝。
太后果然在,坐于玉几上愁眉不展。见她进来便叹息:陛下政务再繁忙,终不能冷落了皇后。皇后年幼,刚入宫,最需要陛下关爱,陛下呢?这几日连人影也不见,这怎么成!
扶微连连告罪:是臣的不是,外埠奏报太多,这几日正在彻查造币的事,到现在才闲下来。说着朝寝台上看,皇后躺在纨素的帐幔里,楚楚可怜的唤了声陛下嗳嗳,皇后好好养病。她忙不迭道。
太后却不悦,只说养病,心境不开阔,什么灵丹妙药也不管用了。陛下这两日好生陪陪皇后,朝政要紧,夫妻和顺也一样要紧。更何况如今已然大婚了,早早有了皇嗣,社稷也好更稳固。
扶微道是,听母亲的教训。
太后站起身,她趋步相扶,太后在她手上按了一下,你与皇后说话,老身就先回去了。转头唤长御,今夜传彤史,明日把起居注拿来我看,不许马虎。
一句不许马虎,是jiāo代跟前服侍的,也是jiāo代少帝。殿里侍御皆俯身应诺,扶微回头看了灵均一眼,他仰在那里面无表qíng,真像病入膏肓了似的。
送走太后,遣退了众人,她坐在一旁轻描淡写说:辛苦皇后了。
灵均半天没吭声,隔了很久才道:陛下真是薄qíng,臣妾病得要死要活,你却与臣妾的养父打得火热。
打算恃宠而骄么?扶微竖起了眉,这是什么话?能不能换个文雅一点的词?
灵均见她不悦,当然不会火上浇油,坐起身道:臣失言,陛下恕罪。刚才太后发话了,令陛下今夜留宿长秋宫,陛下听到了吗?臣几日未见陛下,甚是想念,不知陛下可想臣?
扶微讷讷看了他一眼,未曾。
灵均的笑容难以维持,唉声叹气倒了回去,臣当真失败先前听闻盖翁主薨了,陛下怏怏不乐可是为这个?
她随意应了声,是很难过,但转念想想,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凡有办法,我也不愿走到这一步。
翁主不可留,长主也必须死,接下来该轮到盖侯了吧?他掖着锦被,双眼如炬地看向她,若陛下应允,臣愿往朔方一趟,不必劳动丞相,这事暗暗也就办了。
扶微听他这样说,感到十分意外,君的意思是暗杀?
他点了点头,陛下能够决断的事,还是不要过分倚仗丞相为宜。臣知道,你与他如今不分彼此,但请陛下不要忘了,凡事防人三分,总不会有错的。臣原想借着皇后胞弟的名义到陛下御前,但料想丞相是不会赞同的。也罢,既如此,臣就暗中为陛下办事,不知陛下可答应?
这位皇后在悄然变化,扶微纳罕地打量他,君似乎不像以前那样信任丞相了,为什么?
他倚着隐囊,长发在枕上蜿蜒,微微上扬的眼角,有种魅惑的况味。目光一转移将过来,温温吞吞道:因为陛下啊,明明与陛下行大礼的是臣,结果陛下喜欢的却是他。臣这样的人,在陛下眼里微贱如糙芥,若再不为陛下出死入生,单凭一个空空的皇后头衔,日后陛下更要忘记我了。
他说得半真半假,可能有些负气的成分,但在扶微听来却感觉事态颇为严重。她负手而立,寒声道:聂君,你也知翁主是为何而死,前车之鉴,望君铭记。我不想杀人,不愿意征途满布血腥,但若是谁敢以此要挟我,那就打错了算盘。朕之种种,丞相与朕都没有瞒君,君应当懂得其中轻重,不需朕再告知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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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对你有没有qíng义,从语气里便能品味出来。她可以同你嘻笑,但你绝不能就此觉得她可亲甚至可欺。既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利用完了说抛便抛,现在的他对她来说没有利用价值,这点是很危险的。
灵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陛下别误会,臣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
她说不需要,聂君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只要好好在这长秋宫里呆着,就是帮了朕大忙。
灵均沉默下来,仿佛满腔热qíng被泼进了沙土,除了留下一滩泥泞的印记,便再也没有其他了。他慢慢握起双手,神qíng反倒趋于平和,换了个轻松的语调说罢,既然如此,臣就在宫里好好作养吧。不过还请陛下有空时来看看臣,太后先前和臣说了,今后时不时要查阅彤簿。虽然彤簿能修改,不过总要让人看见陛下往来才好。他笑了笑,请陛下顾念则个。
她的眉轻轻拢了一下,然后微笑点头,如皇后所愿。
第54章
如果问她的心,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就再也没有空间容纳别人了。当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可是皇帝也是人。她隐约理解当初为什么阿翁放弃她的生母,形势所迫是一方面,更多是因为不爱。没有感qíng,一切都是虚妄,女人于这世道是弱势的,幸好她不必靠取悦男人而活,幸好她可以做自己的主。
对于她的皇后,她可能有些绝qíng。其实那天德阳殿昏礼上,他向她走来时眼神专注,她就隐约能够看出点端倪了,他应当是喜欢她的。如果她对丞相一直求而不得,结果无非是灰心放弃,最终让此人永远消失。相依为命的人变成了灵均,她当然也能接受,只要他安分,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然而既生瑜何生亮,她身边只能容下一人,灵均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远走他方。
琅琅的事qíng出来以后,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对灵均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应当自危,担心自己不能活着走出禁廷,所以他现在的反应合乎她的推断。努力争取留在她身边,只有留下才能活命。不得不说,杀人这种事,一旦起了头就不会再克制。她也问过自己,果真还能像当初承诺的那样,让他平平安安在都护府当官吗?答案是不能。她会慢慢的,把所有知qíng者全部清除,直道最后只剩丞相。她知道世上能与她共守秘密的唯有他,别的人通通靠不住。
灵均在努力做那个让她信任的人,若光看这一点,他又有些可怜。毕竟他是无辜的,被动的知道一切,也许这从来不是他所愿。
她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抚了一下,你很害怕,是吗?
灵均怔了怔,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眼底波光微漾。本yù坚qiáng的,转瞬又显出了哀伤。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声说:臣没有家,家里人都死完了,唯余臣一人。臣和陛下一样,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不过陛下远比臣幸运,臣只是这三千尘埃中最微小的一颗,何时死,怎么死,都不由臣控制。
他说话的时候,绝望几乎要渗出来。说到底他才十四岁,即便老成,终究还是个少年。
扶微不忍心见他这样,笑了笑道:很多时候作出的取舍不是我本意,是不得不为之。人的命运也不全由帝王主宰,如果没有奢望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何来xing命之忧?聂君无论如何都是我的皇后,这后宫之中有你一席之地,甚至这长秋宫,这辈子都是属于你的,你有什么可忧惧的?
以她的qíng况,今后当然不可能再立后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可不就是属于他的吗。灵均苦笑了下,陛下说得是,臣多虑了。
她继续粉饰太平,你不用怕,你我之前不是处得好好的吗?我这个人虽然睚眦必报,但对忠心于我的,从来都很宽宏大量。
她说的是上官照吗?现在细想想,这个傻瓜真的很可怜,得到关内侯的紫绶金印,却成了天下人嘲讽的对象。盖翁主的死,暂时不会有人去怀疑少帝,大多会把矛头指向他。娶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太不堪了,反正爵位已经到手,就算翁主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上官照的可悲之处,还是在于少帝不爱他。倘或有一星半点的不舍,让翁主死在别处,便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当然灵均也看得穿,少帝此举就是要bī上官照做出选择,人上人必需经过锤炼,一旦成功,这位天子近臣才真正算得是个能扛事的人。
用心良苦,也令人不寒而栗。他微微眯起眼看她,一身袀玄,戴着长冠,她的美是凛冽的,不容侵犯的,是帝王在前,令人不得不俯首称臣的气度。
他慢慢笑起来,臣和丞相攀比在陛下心里的地位,知道会输,可就是忍不住。陛下他双手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爬出被窝跪在锦衾上,异想天开地说,如果我和丞相不分大小,共侍君王,你看如此可行?最多臣吃点亏,做小好了。可以一日隔一日,或是丞相前半夜,臣后半夜嘿嘿,都行。
扶微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五雷轰顶,少年人的想象力就是丰富啊,思想之开明,堪称旷古烁今。父女共侍君王好香艳的画面,她差点没流出哈喇子来。虽然感qíng上守旧,但不妨碍偶尔畅想一下,小姑娘嘛,理想还是可以有的。
于是皇后寝殿中传出诡异的笑声,帝后相对,谈得十分欢愉。不过笑归笑,可行xing不大,扶微敛起笑容对灵均道:不行,我要对得起丞相,也要对得起你。一口气糟蹋两个,太不是人了。
灵均的眼睛里简直藏着星辰大海,他又爬近一点,满脸的希冀,陛下尽管对不起我吧,我愿意被陛下糟蹋。
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扶微摆手不迭,朕不能这么做
可是害怕将来分不清是谁的孩子?他眨着眼睛道,都算丞相的,还不行吗?
他这番话弄得扶微很尴尬,她抚抚自己后脖子,转了两圈又哈哈笑起来,那也得丞相愿意当便宜爹才好。这么荒唐的事,认真议论可就没意思了。她上寝台,把他塞进了被窝里,皇后好好养病吧,现在时候还早,我要去一趟光禄寺。
光禄寺里的三署郎逐渐壮大起来,那是将来朝廷的希望,政务的倚仗,相当于皇帝的幕府,她要经常与这些人通气,也便于从中发掘栋梁。
灵均闷闷不乐,陛下的眼里,谁都比臣重要。是啊,她是天生的帝王,重视的当然是王佐之材,不会流连于内廷。
没办法,她确实很忙,如果把她接下来要办的事列出一张单子来,只怕三天三夜也列不完。她不会温言同他周旋,只是莞尔,卷起袖子下了寝台。
外面长风万里,仿佛整个宫掖的铁马都响起来了。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听着此起彼伏的声làng幽幽dàng出去,然后出金马门,进了光禄勋官署。
光禄勋此人是文帝时期委任的,效忠丞相,以前并不为她所用。因此那些三署郎们挂名在光禄寺任职,不为光禄勋掌管,基本由太傅引导。
她进官署大门,众人便匆匆从案后挪出来跪地叩迎。三署郎属于预备官员,无秩仅供俸禄,所以对待天子,比起朝中大臣更加谨慎多礼。
少帝身边随侍的huáng门拔着嗓子高唱:皇帝制曰可。众人又是深深一叩,这才起身退到一旁。
扶微扫视堂上,笑道:这两日忙,未曾过官署来,诸君有良计良策,尽管报予朕听。
郎中搬了长案与锦垫请少帝入座,待她坐定了,众人才按班就坐。可是堂上鸦雀无声,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便有些纳罕了。
太傅,这是她轻轻扫了一眼,何故啊?有话不妨直说吧。
太傅这两天睡得不好,眼袋越来越大,快垂到鼻翼了。凝眉垂眼的样子,像年画上的灶王爷。听见天子传唤,眼皮终于掀了掀,揖手道:上无心恋栈,臣等多言,岂不招致怨恨?故人人自保,无一人进言。
扶微愈发奇怪了,太傅此话何解?朕排除万难才组建三署,怎么就不恋栈了?
太傅不答话,转头看看孙谟,向他递眼色,示意他解释。孙谟无奈,站起身道:请上容臣回禀。距上大婚,已有月余,朝中格局一如往常,事事以丞相为首。丞相幕僚嚣张,打压陛下提拔的官员是家常便饭,连臣这位尚书仆she在台阁也呆不下去,gān脆跑到光禄寺来了,难道上还未察觉吗?臣为人耿直,说话不大中听,请上包涵。今日臣代诸君问上一句,上昔日的豪qíng壮志可还在?yù图威加四海的壮志可还在?若千秋万岁殿大宴时的推脱是隐忍,如今各路王侯皆已离京,陛下何故还不亲政?尝有光禄寺侍郎具本参奏,指责丞相bào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那封奏疏可曾到陛下手上?尚书台虽名义上掌综理政务之权,说到底仍旧受丞相掌控,难道陛下仅满足于表面的臣服吗?那位侍郎是再也不见了,陛下道他去了哪里?丞相党羽业已跋扈至此,既然上无体下之意,臣等纵有报国之心,亦无安身之力,陛下还愿意听臣等谏言吗?
孙谟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扶微坐在那里,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连带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一并浇醒了。
她好像只顾着恩爱缠绵,忘了肩上大任,也忘了这朝堂上除了丞相,还有其他官员。朝中势力本就分为两股,即便她和丞相握手言和,底下人的矛盾如何调和?斗争还在继续,奏疏依旧敢扣而不报,连那个谏言的官员都失踪了,这是多大的一种威胁,是在向皇权宣战!
她煞白了脸喃喃:是朕疏漏了
太傅拱手道:陛下不可安于现状,帝王大业,不进则退,一味的容忍,只会令宵小愈发猖狂。陛下需知道,天下只有一位帝王,英主绝容不得项背有刀锋相抵。丞相于陛下,便是那柄利刃,是乱政摄魂的砒霜。然臣等冒死相谏,不知陛下如何思量。臣等言尽于此,还请陛下明鉴。
扶微愣愣看着那群三署郎重又出席伏地,她心里跳得砰砰的,血cháo阵阵,催得她几yù晕厥。
为什么丞相不善加约束手下那些人呢,也可能是积重难返,就算他有心,只怕也不能面面俱到。朝堂之上终究不能有人分庭抗礼,她想和他同治,结果便被现实狠狠打了一耳光。
她定了定神抬手,太傅与诸君所奏,朕都知晓了。请起吧,起来咱们君臣再议。
三署郎们稽首不愿起身,她没办法,只得命左右huáng门逐个相扶。好不容易劝得众人入座了,议郎直身长揖,十日后乃冬至祭天大典,陛下可趁此时机向天呈禀还朝亲政。届时随扈缇骑,一应用陛下亲信,乃至圜丘守卫,也需钦点天子禁卫,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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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丞相归政,陛下可按预先的计划实行,削减京畿大都督兵权,设八校尉。京城远近分三辅,任命右扶风、京兆尹、左冯翊。权臣何以令人惧?惧的是文武兼管,丞相之所以手眼通天,主要还是仰仗他手中的兵权。只要想办法架空,他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到时候陛下愿如何处置,悉听陛下圣裁。
当皇帝好么?扶微看着那些开阖的嘴唇,脑子里空空的。权力使人迷醉,也令人骑虎难下。很多时候她的个人意愿一点都不重要,她首先是大殷的天子,其次才是个人。要当明君,就得听谏言,哪怕是谴责叫骂,对的就该虚心接受。她也难,越来越难。如果没有那么爱他,今天的议案毫不犹豫就可以拍板。打倒他,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可是谁能预料,梦想是会变的。以前想让他匍匐在她脚下,现在却想权色兼收
她握起拳,一掌击在了案面上,先前说的那位侍郎,命廷尉追查下落,不论生死,一定要将人找到。然后以此为切口,彻查下去,务必将涉案要犯捉拿归案,朕要砍他的脑袋做牲祭!至于校尉与三辅,此乃朕之夙愿,当设!如今朝纲动dàng,公然行凶者亦不在少数,长此以往,朕的朝堂就要变成屠场了。朕要一人,行法不避权贵,敢面折大臣于朝,如此朝堂才得太平,百官才得安伏。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少帝的意思很直白,就是设酷吏。酷吏这类人如同双刃剑,使得好,能平定朝纲;使得不好,会令朝野风声鹤唳,百官惶惶不可终日。对于大殷现在的局势来说,有这样一个人不算坏事,许多天子不可亲力亲为的事由他cha入,便是有错漏,他也是天子的挡箭牌。但是这类人通常贪bào残酷,万一使用不当,那么将来死于他手的忠良,可能远比犯法违禁者多。
上可愿三思?太傅揖手,酷吏之制,恐非长久之计。
朕不需要长久,只在朝夕。扶微起身,掖着广袖道,适才所议之事,一桩一件都要执行。朕虽是守成之君,却不愿当个闭目塞耳的昏君。她指了指孙谟,你回台阁去,仆she乃尚书台副官,如何弄得丧家犬一般?前朝尚书令不过是虚职,告诉刘赏,他胆敢以权谋私,就让他滚出尚书台,朕的政务中枢,还轮不着他来指手画脚!
不管怎么样,少帝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大展拳脚了。本就当如此的,帝后尚在新婚之中,一时疏忽qíng有可原。但天子松懈,丞相门客并未松懈。皇后出于丞相府,会令丞相的势力更加庞大。原先若志在朝堂,那么渐渐就会蔓延进后宫。帝为乾,后为坤,乾坤大半在丞相手中的时候,恐怕离他直接取而代之也不远了。
扶微在一片歌功颂德声里走出了光禄寺。
天上又飘起了零星的雪,侍中在殿外守候,时间久了,铁甲肩吞上染了薄薄的一层白。见少帝来了忙执伞相迎,她对cha着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子清,朕觉得皇帝一点都不好当。
少帝很少有这样的感慨,斛律却并不意外,他说:陛下是有道明君,才会倍觉重责在肩。若是稀里糊涂贪于享乐的皇帝,只会嗟叹人生苦短,不够他逍遥的。
扶微听后一笑,你竟也学会奉承了。
斛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臣这不是奉承,是实话。
她笑着摆摆手,提袍跨过了金马门。
时间从枝头汤汤流过,她自第二日早朝后,三天没有再见丞相。想必她这里的动静,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也许是对她失望了吧,他也没有来看她。
丞相官署离天子路寝并不远,隔着几重殿宇和高墙,但是不想相见,仿佛永远都遇不上。
长史回禀,尚书令遭弹劾,恐怕不日就会移出台阁了。
丞相脸上淡淡的,尚书仆she可代尚书令行权,那若是尚书仆she不在了呢?
长史恍然大悟,自然是尚书丞。
他笑了笑,笑容寒冷,感觉不到温度。打开今早收到的飞鸽传书,转身在地图上查找,自言自语道:快入荆王封地了传令过去,明晚便动手。做得gān脆利落些,别留下什么破绽。
诺。长史道,还有一事,廷尉丞正查办的兵械案,看来不妙。不管燕氏家主是否知qíng,目前所得的结果处处与燕氏有牵扯,恐怕对君侯不利。
他有些不耐烦,这种事还要孤教你么?牵扯不清,那就快刀斩乱麻,魏时行查到哪里便清理到哪里,这样的小事,竟让你们这些谋臣束手无策?
长史诺诺答应,不敢耽搁,领命承办去了。
一时堂室中寂静无声,他坐在那里,感觉夜凉如水,从脚下一直蔓延上来,半个身子都快要冻僵了。
案旁的一树灯火,在青玉的托盘上各自燃烧着,其中一盏的灯油将耗光了,和其他四盘相比较,明显羸弱了不少。他执起一把铜匙,将边上的灯油匀过去一些,那灯芯渐渐亮起来,映照他的眉眼,他丢下铜匙,别开了脸。
一山难容二虎,她说一公一母没有妨碍,其实不对。当食物紧缺的时候,照样斗得你死我活,即便是一对,那又怎么样?弄权的人,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成王败寇。他如今自觉qíng绪复杂,一面欣慰于她的谋略,一面又感到危险。这是政治动物的一种本能,与爱qíng无关。他在泥足深陷前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政事上的风làng都能够应对,怕的是她没有以真qíng待他,最后赠他空欢喜一场。
组建八校尉?她尚且没有这样的能力,下令是口头的,只要他愿意,可以让她实行起来遭遇数不尽的阻碍。他就是有些伤心,发现自己就算归政,因为他手上有兵权,她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但若连那个他都放弃了,那自己还剩下什么?任人鱼ròu,她甚至连酷吏都为他准备好了。
爱上一头láng,他扬唇轻笑,除了谈qíng说爱,还要互相撕咬,如果心脏够qiáng壮,倒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门上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司直进来回禀:东曹掾1有奏疏抵京,请相国过目。
丞相接过来看,上面将盖侯如何擅设国政,私通匈奴的细节一清二楚地罗列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具本上奏吧。
司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qíng,盖侯虽官高傲慢,尚不至于谋反吧
他漠然一哂,那条秦道,宽约十丈,盖侯花了十五年时间修通上郡至朔方,你以为果真是为了便于长主回京省亲?他将手里的简牍卷起来,扔在了案上,当初秦王以三十万兵力修建直道,为的是北击匈奴。那原本就是兵道,结果在满朝文武眼中,竟成了一条归宁的娘家路,实在可笑!
第55章
丞相官署出具的奏盖侯谋反奏疏,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完成了。然后添减添减,润润色,待jiāo到丞相手里,已经捯饬得像模像样。
你在算计我手中的大权,我依然一往无前为你肃清前路,说起来真是令自己感动。丞相以前以为自己天生凉薄,除了连峥,他几乎没有太过在乎的人。后来生命里出现了柴桑翁主,那个小小的女孩,在chūn生叶的湖畔对他笑得温柔。他本以为以后会娶她,因为自己对感qíng一向没有太高的要求,既然一时戏言答应了,就这么有规划地进行吧。可是到最后,他连她什么时候病逝的都不知道。大约半年以后,胶东王一次入京办事,无意间提起长沙王翁主,他才忽然想起来看看,他就是这么无qíng的一个人。
然而遇见了少帝,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就像她说的,他gān的坏事她都知道,她的丑样子他也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先帝是最大的赢家,病榻上抖露出她的身世,就表示选定他当她的保姆了。她尿了裤子要找相父,夜里怕鬼要找相父,每天十二个时辰,他为她的政务奔忙,还要应付她不定时的传召,根本没有时间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想想,她之所以这么不遗余力的拖累他,可能是早有预谋。如果他不忙,哪里轮得到今天的她!本来他的屈服,是经不住她的纠缠,没曾想将就的爱qíng来得也分外热烈,现在yù罢不能的是他。
无qíng无义的孩子,喜欢起来如淳,郎君,不喜欢起来就夺你的权,想方设法架空你。如果当初自己能坚定决心就好了,今天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和她决一雌雄。现在呢?怎么办?想给她教训,也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怕伤了她,她会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哭鼻子。
自作孽,活该!他有点生气,又不算太生气,冷静了几天过后,慢慢可以平息怒气。就当孩子的无理取闹,恼火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反正人生的奇趣在于经历一个又一个的波折,无论谁造成的都一样化解。不相见,是为了给自己适应的时间,害怕一见面就争吵,这样对彼此都不好。
奇怪,他现在的脾气变得这么温和,连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怀柔对内不对外,丞相打压起异己来,风采依旧。
长主的事已经解决了,他接到消息后拿起官署的奏疏,去路寝面见少帝。恰巧太傅和几位天子信赖的臣僚都在,他把奏疏呈上去,当着众臣的面,条理清晰地上奏了盖侯的反迹。
太傅等别不清苗头,对丞相此举反应激烈,盖侯镇守朔方保边疆平安,相国身在京城高chuáng软枕,所以有这jīng神打压良臣吗?
丞相倒没有恶言恶语,不过轻轻一瞥,风流的眼梢,充分表现了对他们的不屑。
盖侯是良臣,孤是jian臣,朝野皆知。孤不在乎千夫所指,只愿保我主江山永固,这点上看来,孤比诸君还忠心些。他散漫笑了笑,盖侯反心早有,上郡直通朔方的如砥直道,便是最好的证明。诸君不可因孤是jian臣,便将孤的话一应视作谬论。毕竟孤也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须知那条直道上通行,一月之内便可令八十万大军攻取京城,如果到了那日,光凭几位的铁口,可救不了天下苍生。
丞相辩论的口才是无人能敌的,他也只有在扶微面前英雄气短些罢了。上首的人不说话,底下的太傅等气哽半天,无言以对。他复又拱了拱手,孤还有要务禀报陛下,诸君不便旁听,请庐舍稍待。
丞相气焰嚣张,众臣一脸我还有话的神qíng。可是少帝开口了,淡声道:诸君所奏,朕要细细权衡,既然相父有晤对,那众卿便先回去罢。
众人无奈,只得行礼退出了路寝。
少帝语气平和,对丞相道:朕新修成了温室,里面暖和,相父随我去那里商谈。说着起身出帐幄,昂着头,背着手,走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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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温室,总有种yù说还休的旖旎之感。她在前面走着,腰间金玉叮当,走过那长长的一条室内甬道,她抬手往前指了指,就是那里。
丞相抬眼看,温室在甬道的最深处,僻静,易守难攻。巨大的木门紧阖着,为了保暖,建得异常厚重。她悄悄侧过头来低语,我已经试过隔音了,很好。丞相心头跳了跳,揖起手,恭恭敬敬道了个是。
以花椒为泥涂墙,有很好的保暖功效。再挂上锦绣壁毯,设起厚厚的幔帐,这温室是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少帝先行,进门后摆了摆袖,相父随意。
诺。丞相拱手,褪下鞋履,踩在了绵软的毛毡上。穿过帷幔见少帝端坐着,自己便在下首跽坐下来。
彼此单独相处,气氛有点尴尬。还是扶微先开口,相父先前说有事呈禀,是何事?
丞相道:臣接奏报,长主卤簿入荆王封地,行至鄜城北十五里,长主所乘赤罽軿车车轴折断翻入长渠,除长主与傅母遇难,其余随行禁卫皆无恙。
解决了,扶微定定坐着,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到底是她的姑母,到底是一条xing命啊。最无奈是至亲之间的互相残杀,不qíng不愿,但又不得不为。
她垂首叹息,半晌才道:相父辛苦了,这件事做得好,神不知鬼不觉,也免得落人口实。长主薨逝的消息,应当还有几日才会传进京城,你今日所呈的奏疏时机正好。到时候可以命人放话出去,就说长主是因盖侯串通匈奴事发,畏罪自尽,这样至少还能自圆其说。
雁足灯的火光照亮她的脸,她边说边红了眼眶。
其实不是铁石心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丞相静静看着她,待她掖了眼泪才道:陛下无需自责,今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帝王家的家事本就复杂,女人和男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处置荆王,陛下可以毫不犹豫,处置定阳长公主,便这样心慈手软?
我对女人,总多些怜悯。扶微抬起头看他,相父小时候可曾受过定阳长主的拂照?
丞相想了想,说没有,长主是文帝长女,娇惯非常,臣这样的出身,她从来就看不上。
是了,她听见长主骂过他竖子,当着天子的面敢这样rǔ骂宰相,那么平时不知是什么模样。所以长主也算为她的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最后死在他手上了。天道无常,莫欺少年穷,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丞相说:长主是陛下姑母,陛下可曾受过她拂照?
扶微摇头,长主下降盖侯二十年了,一直随盖侯远居朔方,我没有见过她,这是第一次。
如此便是了。丞相凉声道,完全没有jiāo集的亲人,和陌生人有什么两样?难道就因为她是你的姑母,连可以预见的危险也不加提防吗?
说得很是,她慢慢点头,我的修为果然还不够,铁血帝王不是那么好做的,我知道。
丞相不再说话,低头为自己倒了杯茶。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椒味,被温炉一熏,便灼灼然钻进人的肌理中。共同的敌人,谈起来可以同仇敌忾,一旦话题结束了,彼此又是漫长的沉默,即便这温暖的环境和氛围也拯救不了。
你扶微咬着唇,踌躇了下,没有话同我说吗?
灯下的丞相眉眼蔚然,侧过脸,慢慢摇头。
怎么没有呢,是无话可说了吗?起码他应该责问她为什么开革了刘赏。既然他不提,那她便起头吧,她嗫嚅,你应当知会那些追随你的人,命他们收敛,不要肆意妄为。
他终于看过来,眉头轻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并非事事都听我授意,上应当明白。芸芸众生中,人的私心最重,臣身边的人,未见得个个是坏的,陛下左右的,也不一定个个都向善。时势造英雄,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最终都为追求个人利益。除非他们全变成圣人,否则仅凭臣,管束不了他们。
扶微听出他话里的推脱,当下便知道为什么他的门客幕僚会那么肆无忌惮了,都是因为有他的不作为撑腰。她恼火地诘问:如果没有相父的默许,他们敢私扣臣僚上疏,敢杀人灭口?
他不动如山,这是三署郎等一面之词,陛下心里早有决断,不需臣多言。
她气红了脸,这就是他的顽抗,注定彼此要有这番较量。
她冷笑了声,我知道相父神通广大,光禄寺内的种种,你也早就了然于心了。既如此,咱们就开诚布公吧,冬至过后朕要亲政,请相父归政。
丞相道:陛下还未满十六,待年后再说不迟。
简直要气死人了!她从凭几上直起了身,你以为我带你到温室中是gān什么来了?
不是要与臣谈qíng说爱吗?
扶微噎了一下,是,也不是,最要紧的还是同你谈归政。你掌控大殷江山十余年,怎么说都应当把天子六玺还给我了。
辅政大臣掌天子六玺,这也是扶微至今忌惮他的原因。皇帝有自己的尚符玺郎,那六个漆盒也在东宫放着,但皇帝的政令没有丞相的首肯,断用不了玺,因此她至今能处置的都是朝中小事,大事依然需要和他商议。
丞相的反应平平,举着杯,咂了咂嘴,今年的贡茶不好,是雨前的,味道淡了。
她咬牙看着他,我问你要六玺,你同我扯什么茶?
他调转过视线来,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上以前也这么和臣说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自觉处于下风的时候,为了撑场面,还是可以提一提的。
扶微却拿他没有办法,毕竟要他jiāo玺,和收缴他的大权没什么两样。他这人这么jīng明,绝不会轻易答应的。
相父不要bī我,大家亲戚一场,让你一瘸一拐走出温室的大门,不好看相。
丞相哦了一声,陛下想将臣如何?政事谈不成就耍赖,这是她的杀手锏,连说的话都显得流氓,丞相嘴上不言明,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她qiáng,你便要以更qiáng的姿态压制她,这是他们之间异于常人的相处之道。寻常男女一旦定qíng,大约便只剩你侬我侬了,他们不是。必要无尽地战斗,也许到死的那刻,才能真正休战。
本以为她磨刀霍霍,打算用qiáng,结果她却毫无表示。趺坐在那里,撑着脸,眼波袅袅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又琢磨她的夺权大计去了。
反正彼此都不服软,他轻蔑地一笑,倚着玉凭几,继续品他的茶。
她忍不住,终于开口:相父打算借此拿捏我到几时?
他歪着脖子,朱红的领褖上绣墨色云纹,称得颈间皮肤素净如雪。他轻慢哼笑,陛下如此急不可待,收回六玺后,又打算如何处置臣呢?
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于是两人眈眈对视,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能分出胜负来。
那六玺是我的!
暂时由臣保管。
用不着你保管,我自己能够处置。
臣受先帝所托,不敢违抗。
先帝死了十多年了,生前可以jiāo代你秉政,死后怎么要求你放权?难道没有他亲口下令,你就不把六玺还给我吗?
他认真想了想,理论上是这样。
扶微怒发冲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脸!她仗着温室隔音好,把胸中的闷气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丞相没受过她这样的顶撞,顿时恼羞成怒了,咬牙切齿道: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不要脸!于是他两手扣住她的jiāo领,奋力一撕,帝王的深衣再jīng美,到底经不住这样粗鲁的对待,也没花多大力气,她便胸怀大开了。
她尖叫了一声,燕相如,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的是陛下,臣不过礼尚往来罢了。他牵唇笑着,你不是要生皇嗣吗,给你六玺,你还我个儿子,可好?
这算什么?用这种事做jiāo换吗?这人果然从来不做蚀本的买卖!扶微红着脸呵斥他,不许胡来,再不住手,我要叫人啦!
他嗤地一笑,陛下不是说这温室隔音好吗,叫破了嗓子,也没人听得见。他嘴上说着,又将她的中衣扯开,竟不知道天气寒冷,她仗着衣裳厚,早就不束胸了。于是一番角力后,那兰胸赫然撞进他眼里来,他一瞬惊呆,起先不过玩笑,结果弄成这样,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丞相这方面学识有限,乍然一见就像中毒,立刻病入膏肓了。
脑中架起了千百架风车,一齐转动起来,那嗡鸣声简直震耳yù聋。他不敢看,然而又挪不开视线,她太年轻,菽发隐约,青涩可爱。平时冠服俨然,很难让人联想到女人楚楚的身姿,如今他却看到了玲珑的曲线,不单那里,还有jīng致的锁骨,微微一点嶙峋,像鸟儿张开的翅膀。他有些傻了,目光流连巡视,观之不足,一时qíng热,把唇印了上去。
扶微轻轻倒吸一口气,一番挣扎后jīng疲力尽,以力角力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完败,被动当然羞怯,自惭形秽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担心他的看法。于是她细细辨别他的表qíng,从他的震惊里发现了赞美。
他吻吻她的肩头,窸窸窣窣,她听见他解玉带的声响,鎏金錾花包边磕在食案边角上,沉沉的动静令人心慌。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放大,那种失控的状态会传染她。还好他温柔克制,嘴唇每挪下去一寸,便抬头征询式地看她。扶微觉得自己再张不开眼睛了,就这样,到地老天荒也很好。
落进一片温暖里,她把自己绷成了一张箜篌,他挑动,她便吟唱。有些东西无师自通,她机灵,他也不笨,要论起实践cao作来,可能他还比她qiáng一些。
建这温室,其实就是这个用途,她糊里糊涂想。他说要用儿子来jiāo换六玺,有些侮rǔ人,可是她宽宏大量,也没有很排斥这个说法。她抚抚他的脸颊,抚抚他的耳廓,从来没有感到他离她这么近过。在十五岁的收梢怀上皇嗣,等到来年九月就能生了。她和他的儿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孩子,将来一定凶悍异常。
丞相生得很白净,激动起来脸色透着红,会让她想起艳若桃李这个词。他的眼睛是一片澜海,里面巨làng滔天,视线和她相接,她找不到浮木。他脱了玄端,只着中单,眷恋地亲亲她的鼻尖,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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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享受,但脑子从来没有停工。即便片刻失神,很快也会归位。
孩子是一定要有的,生也一定是同他生,可是选在这时,究竟应不应当?当她大腹便便,就算六玺在手,还有什么用?她知道他在算计她,倘或有孕,四五个月时便掩不住了,刚刚建立的政权会因为她的中途消失土崩瓦解,她想真正亲政,路还长着呢。
她脸上的神qíng逐渐冷下来,他不由怅然,明白了,绝不会苛求,翻身让到了一旁。
她默默坐起来整理好衣襟,依旧笑得圆融,嗳,今天不是huáng道吉日,待我翻了huáng历再说。拧身看看他,你不会生气吧?
他说没有,把玄端穿得七颠八倒,反正臣已经习惯了。
习惯憋着吗?听上去很可怜的样子,她趁他不备,伸手摸了一下,在他的瞪视里冲他咧嘴,只要你说,我可以帮你。
他红着脸打掉了她的手,临阵退缩的人,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
扶微有些苦恼,哪怕用qíng再深,防备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是舍不得闹翻,心里委屈也不说,因为怕他就此撂下,再也不爱她了。她只有qiáng颜欢笑,我是怕你丢人,再给你些时间准备罢了。一面说一面纠缠他,拖他坐下,靠在他怀里,手一不小心,就伸到那里去了。
他皱着眉几次搬开她,可是一霎儿工夫她又来了,撵也撵不走。他没办法,愁眉苦脸看着殿顶想,今天是在劫难逃,要死在她手里了。
第56章
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呢?丞相问。
少帝很谦恭地笑了笑,你我关系密切,这也是早晚的事嘛。
她就像得了个新玩具,感兴趣的程度简直超过以往任何东西。大概因为自己欠缺,才觉得格外有意思,轻轻捋了下,再捏一捏,不敢太放肆,担心惹恼了他,被他一脚踹下去。于是使劲趴着他的胳膊,说一些献媚的话,哎呀郎君,我真是好喜欢然后在他迷乱的眼神里,胆子变得越来越大。
这可算是信任透了,换做旁人,谁敢把自己这么jiāo代出去。丞相浑身起栗,实在难耐得很,按住她的手道:差不多就行了,你这模样,往后让我怎么见你?
为什么不能见?大丈夫不拘小节。
她慷他人之慨的时候,通常都是这句话。
丞相连槽牙都酸了,臣不是,臣最在意细节,所以请陛下在臣还能自控前,适可而止。
否则怎么样?你要打我吗?她龇牙,温室很大,你想jiāo手,我奉陪,反正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校场了。
他的话当然都是恐吓,这种时候打起来,也太不解风qíng了。可是该办的事又办不了,隔靴搔痒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手足无力几乎瘫软,只能靠在她肩上,嗅着那淡淡的少女的芬芳,满心里升起了无尽的悲凉。
永远踌躇满志的丞相,这刻竟忽然有了隐退的想法。他偏过头,在她颊上吻了一下,阿婴,如果我去关外建一座城,你愿意跟我去那里吗?
扶微正玩得兴起,他这么说,她愣了一下。
建一座城?还是在关外,你想去吃沙子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他隐隐感到沮丧,低声说:臣老了,自上次病后,臣就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还扣着她的六玺不肯放手?她倒是很了解他,那是因为你在我怀里,便斗志全无了。一旦离开,你还是那个目空一切,横扫天下的燕丞相,我知道。你的力不从心,只是对我束手无策,不是因为厌倦了政事。你喜欢权力,和我一样。她亲亲他的唇角,如果你想要一座城,何必去关外建造,我赐你一座就是了。你喜欢蓝田吗?喜欢白鹿原吗?我把那里送给你,作为你的封邑,好不好?
他听后微笑,蓝田有长水、宣曲两部胡骑,陛下不怕吗?
怕你反我?她慢慢摇头,你手上的兵力已经覆盖整个京师了,多两支胡骑又怎么样呢。
谈到兵权,那便是个令人不快的话题,如果继续,很可能闹得不欢而散。他收住话锋偏身,仰天躺在了蒲桃锦的垫褥上,两手枕在脑后,喃喃道:普通的一座城池,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是想造个避世的地方,当你厌倦朝堂,可以去那里无忧地活下去。
他考虑得永远比她要多,她曾想过女帝不能做一世,但是并未真正替自己打算后路。因为一旦迈下王座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后来者不是她的儿子,她逃到天边也不管用。
我是大殷的天子,可能永远走不出去。她也躺下来,倚在他的身旁,他舒展了广袖伸过手臂让她枕着,她把手贴在他胸口上,叹了口气说,我将来的路,不知怎么样,希望你在我身边,这样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愿望是美好的,但当时间渐长,利益冲突越来越大,谁又顾得上谁呢。
或者男婚女嫁各不相gān倒更好
他不过试探她一下,她听后像被点着了,倒竖起柳眉,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略用了下力,威吓道: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把那个女人做成人彘,不信你可以试试。
她霸道凶悍,说到做到,他被她扼得咳嗽,蹙眉道:我不过顺嘴一说,你就这样!
她义愤填膺,你和我争权就罢了,再来个女人和我争你,那我做皇帝是为什么?败给你们一家子吗?
他愕然看她,她气得脸都红了,他才知道这话可能伤了她的心。他只得赔笑,是我失言了,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别气吧。
她才重有了笑意,嗔怪道:你可以有很多选择,我没有。你敢抛下我,我就大开杀戒,反正活着没意思了,我要当bào君。
她实在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拿自己来威胁他,奇怪的是居然每次都奏效。他温言哄她,好话说了半天她才依,两个人并肩躺在那里,好时光真是苦短,走出这里就要回到现实中去,现在还能独处一会儿,各自都享受。
彼此相视,笑得温qíng脉脉。丞相发髻微乱,零散的发从冠里散落下来,这个人真是好看得叫人血脉喷张。
你的母亲,很美吧?你随你母亲,是么?
他轻挑了一下眉,我母亲比上美多了,她是大殷有名的绝色。可是女人太美,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我父亲过世后,她被我舅舅骗入禁中,当了文帝的宠妃。因文帝疼爱,我没能回到燕氏,这也算是人生的一桩憾事,我再也没有机会认祖归宗了。
既如此,为什么不gān脆让你姓源?
我有源姓的名字,三岁前叫源淳,后来文帝架不住我母亲日夜哭泣,便命我姓回燕姓了。
扶微听得怅然,你们老一辈的事,我知道得真是不多因她用词不当,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忙嬉皮笑脸又道,这样也好,若不是改回燕姓,你现在应当是个王,在外就藩。
所以人的一生是由很多机缘巧合组成的,封了王,他便不会任京畿大都督,不会留在京城,更不会当上辅政大臣,不会和她有今日。
她翻身伏在他身上,摸摸他的脸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你是所有皇叔里长得最好看的,那时想同你亲近,你老是板着脸,我心里就很怕你。现在你是我的了,从上到下都让我摸遍了。我照书上写的检查了一下,你处处都齐全,我更加欢喜了。
他知道她所谓的处处齐全,必然有别的含义,上指的是什么?齐全在何处?
她笑得十分暧昧,我知道的,那处健全,才能叫夫人喜欢。我以手比过她张开虎口作圈握状,难得难得。
丞相的脸没头没脑地红起来,气愤道:你平日都看什么书?怎么会知道那些?
她无辜地眨了眨眼,敬王从民间收集来的典籍里,恰好就写到这个了。你莫急,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幕,是医书。
那些借着医术之名乱写的民间术士简直该杀,他恨恨地想。见她枕在他肩上眼巴巴看着他,那双眼睛像上林圈养的鹿似的,再大的火气,瞬间也消弭了。
罢了罢了,她还小,对男人的身体感到好奇是应当的,他qíng愿她在他身上验证,也不想让她回到长秋宫对灵均卖呆。
彤簿都已经命人打点好了,今晚可以回章德殿。聂君年纪也不小了,男女之间的事,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你留在那里,反倒让他乱了心神,别生出其他是非来。
吃醋也吃得那么冠冕堂皇,这人就是嘴硬。她有意无意同他提了提,皇后那日和我说,想与相父共侍君王
简直荒唐!他的面色即刻便不好了,寒声道,他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共侍君王?疯了不成!看来不加约束,终是不成的,长此以往养虎为患,到底要出乱子。
扶微本来只是逗逗他,见他这样就知道对灵均大不妙了,忙安抚他,笑道:我已经同他说过了,让他死了这份心,我眼里只有丞相。他还是孩子,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他听了哂笑,孩子?我一手教导的学生,我最知道他的城府。让他进宫,是看他素日机敏,目下那点小打小闹,我尚且能包涵,如果哪天太过出格,我可管不得你们的三年之约。
扶微觉得他话里有话,愣愣问他:莫非他做了什么吗?我看他乖巧得很。
他发狠警告她,守好你的心,不许想太多,那么小的孩子不适合你。
扶微立刻会意了,腼腆地笑着,向下觑了眼,我省得,有了你,我还图什么呢。然后捧住他的脸,深深吻将过去。
cao练过好几遍,丞相的本事越来越好,若即若离的一点勾绕,便能让她找不着北。她满怀柔qíng蜜意,一手搂住他的脖颈,一手滑过那坚实的脊背。他华美的玄端上织锦纵横,从她指尖流淌过去,她转了下腕子,将手指探进了他的中单。
像被分割开的太极图,一找到机会便想拼合,他不能阻止她,反正阻止了也没用。她死皮赖脸的样子,真和面对众臣时完全不一样。太傅要是看见他最得意的门生变成了这样,是不是会一口气上不来,被西天接引了?
她在他腹上摸了摸,壁垒分明,他有极佳的线条,这些年养尊处优不再打仗,身形依旧保持得很好。可惜他小气,让摸不让看,她只能凭借想象,在脑子里勾画那惑人的轮廓。再往下,裤腰扎得太紧,她的手钻了半天,进不去。然后她开始竭尽所能找那结扣,终于找见了,正兴高采烈要解开,他一手捂住了,抽身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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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到此为止。他慢条斯理把衣裳整理好,臣到底是活人,这么三番四次的逗弄,会伤身的。既然眼下时机不成熟,还是待一阵子再说。请上整好衣冠,出温室吧。这两日外埠奏报甚多,想必客曹不时会求见,咱们在这里耽搁久了不好。那些四夷事,上先过目,要用玺时可以传唤臣,臣在官署内静待。
结果兜兜绕绕,天子六玺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他牺牲色相被她结实摸了几把,将她搪塞过去,这就穿戴整齐,打算出门了。
她恼火,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气呼呼系好了腰带,拉着脸站在那里。他耐心等她收拾完了,转身打开温室大门,那些侍立的huáng门早就被她屏退了,所以甬道内寂静无声,只有灯座上油蜡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回身对她微笑,走吧!说着提袍跨了出去。
可是还没走两步,她从后面跳了上来,他慌忙兜住了,她亲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郎君背我。
他怪她任xing,在那尊臀上拍了一下,不怕叫人看见么?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怕什么?她的一条胳膊伸出来,往前一指,就背到那里,然后我下来自己走。
他宠溺她,爱人之间的小qíng趣,当然唯命是从。他就那样负载着她,袖缘在地上逶迤,拖出一条缠绵的曲线。她在他耳边哼着嫁歌,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只是轻笑,这短短的一截甬道,走不到头有多好。
温室本就建在路寝庑殿的最深处,经过几间用以密议机要的夹室,再拐个弯,便是温德殿正殿。甬道快要到拐角了,她有些依恋,轻声说:郎君走慢些。他听她的,一步分作两步走。她恋恋不舍,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走得分心了,她又不愿分开,一时疏忽竟过了那个螺道。
原本是存着侥幸心理的,当然万一真遇上人也没什么。结果事qíng便往坏的方向发展了,路寝正殿里有六七位等着回事的卿和主事,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丞相背着少帝出现,他们脸上的惊惶,大大赛过了那两个本应当心虚的人。
众臣疑惑不解,脑子里千百种猜测,却不敢再直视,忙垂首退到一旁。御前huáng门也不知所措,不敢贸然上前,脚下只管却步,迟迟在殿上徘徊。
撞个正着,有点倒霉,扶微懊恼地把额头抵在了他背上。本想下来的,他却悄悄紧了下胳膊,气定神闲一直将她背到了绣幄里。
陛下过会儿还是传侍医看一下吧,如今天寒,受了伤不易恢复,必要时正骨才好。
他是聪明人,给她找了个很好的台阶下,她立刻便接了话茬,笑道:有劳相父了,今日失仪,还请相父不要见怪。
他说无妨,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人模人样的,陛下若没有吩咐,臣便告退了。东曹掾呈送入京的奏疏,后日朝会上还需众议。兹事体大,请陛下早作决断。
扶微点了点头,朕心中有数,相父请回吧。
丞相长揖,退出路寝,他转身的霎那,她看见他绛裳的布料都皱了。想必刚才在温室里纠缠太过,留下了这点隐约的破绽。她偷偷扯了扯腰下的袍子,大带扣得紧,尚可以绷紧上身的缎面。
各官署的人,将各自的政务一一呈报上来,少帝端坐上首,蘸了朱砂来批阅,那微蹙的眉头,充分说明天子是很威严的。这样应该不会受他们怀疑吧,本想感慨一下丞相从小看着自己长大,她与丞相叔侄qíng深之类的。但转念一想,是焉非焉关这些人屁事,免得越描越黑,索xing闭口不提为好。
路寝里一坐便是老半天,事都办完后起身,发现腿麻得厉害,不害立刻上来相扶,主公伤得不轻吧?臣这就传侍医来。
她说不必,就轻轻扭了一下。
不害的小眼睛里装满了诧异,既然轻轻扭了一下,怎么就需要丞相背出来呢可是在少帝严厉的瞪视里,他吓得不敢喘大气了。想来主上年轻好得快,刚才走不得路,坐了这半日,自己自愈了吧!
扶微装模作样,踮着足尖挪出路寝,见廊庑那头有人走来,暮色里辨不清容颜,但这身形她熟悉,是上官照。
自那次争执过后,她就没有再好好和他说过话,他也忙着办翁主的丧事,到禁中通常露个面就着急离开。这是第几日了?算了算已是第五日,想必府里的事都办完了。
他踏着宫灯的光晕走来,甲胄铁片相击,啷啷作响。她停住步子眯眼看,他到她面前,温和的目光一如往常,陛下伤了脚,行动不便,臣背陛下回小寝。
他将铁甲卸下,绛红的深衣,称得眉目如画。卸完转过身半蹲下来,扶微碍于男女大妨,有些迟疑,可以传抬辇
他的嗓音哀伤,让臣背背你吧,臣已经快要不记得小时候的陛下了。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受尽倾轧,是他扶持着她,她坐在桃花树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着她如何人长大了,那些年幼时最真挚的qíng义便淡了、不见了呢?
她说好,伏在他背上,他稳稳背起她,她让近身的人远远跟着,以便他们好说话。
阿照
他嗯了声,不问世事的贵公子,应起这一声来,总有股慵懒的味道。
琅琅发送了?
他说是,她还没有及笄,不能在家里停灵太久。碍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没有将她下葬的权力。昨日送进北邙山上长生殿里了,命人在那里供奉香火,待朔方来人,由他们处置吧。
她叹了口气,朔方来人恐怕来不了了。
他沉默下来,有人参盖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谋反,这个消息早就在禁中流传了。谁的手笔,不说他也明白。朝中已经开始调动军队,盖侯再骁勇,怎么对抗整个国家?既然这里有了奏疏,那里的兵权必然大半已经被控制,丞相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经历过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肠确实会慢慢硬起来。琅琅入殓的头夜,他感到恐惧,连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椁前坐了一夜,逐渐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脸软心慈的三公子,这风云际会的时局下,必要有一颗杀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记得小时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雏鸟都会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转变不是她所愿,是无数诛心的催bī造成的,他想他终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还像小时候一样,抓着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拥抱他。他缓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来,胸口是凉的,背后有她温暖,却是热的。他唤了声阿婴,我不成器,让你失望了。
她不说话,手下紧了紧。
他眼中cháo汐泛滥,面前的复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稳了声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弯路,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回来我本当怨恨你,可是我再三问过自己,发现对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无法摆脱这宫掖了,但愿你还能给我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57章
扶微知道,他的屈服并不是因为认同她做得对,还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份多年的qíng义。
有时候感qíng可以让人免于孤单,有时候却是桎梏人的枷锁。她有些惭愧,自己用了这样的手段让他回归,他真的向她低头时,她心里的酸楚,却多得要溢出来了。
她讷讷的,微摇了摇他。他蹲身放她下来,复道凌空,风很大,她拢着袖子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九岁那年上巳节,我同你说过的话,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都是出自真心。那时懵懂,甚至想过以后嫁人,一定要嫁给你她羞惭地微笑,这算少时的一个梦吧,今日同你说,也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放弃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想留下你。
他点头,他懂得,有些事就是这样失之jiāo臂,若没有缺席那几年,也许现在的qíng况会大不一样。她还在,但是她的心归了别人,他愿赌服输,只要能守着她的人便好了。
这世上能护你周全的只有丞相,你如今同他在一起,我觉得你做得很对。他努力挤出个笑容,假装大度。
她却摇头,我与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能护我。我这人心狠手辣,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感qíng负累,也许我会做得更好。可是如今,我开始瞻前顾后,他也一样。想是谈qíng说爱并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你不懂得,和喜欢的人勾心斗角有多伤qíng,可惜明知痛苦,也还是放不下。你与他,是我最难割舍的人,一个qíng同手足,一个深得我意。我今生可能除了权力,再也不配享受其他了,有你们在,至少我的人生还算圆满。所以请你成全我的贪婪,求你们都留下,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站在灯下,冠下组缨飞扬,在这隆冬的夜,异常鲜亮。
天下谁人没有私心,就连他自己,也总是qíng难自已的向往她。她的选择是符合帝王之道的选择,他虽然不能苟同,但是绝对理解。她也不容易,男人为帝尚且需要披荆斩棘,何况她是个姑娘。
他抿着唇,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他想告诉她,她心里有丞相,他心里有她,彼此相安无事,谁也不能gān涉别人的心事。就这样走下去,以后再不会彷徨,以后一往无前,为他们保驾护航。可是不能说出口,他害怕她知道他的心,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可怎么办?他只有一再微笑,笑得心里生出蒺藜来,喃喃道:不需你相留,我也无处可去了。
扶微曲解了他的意思,愈发感到惭愧,是我把你bī成这样的。
他说不,即便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如果没有你危难中极力保全,我应当死在武陵反案里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愧对你。
各自检讨,会陷入一种两两难堪的境地,于是两个人对站着,彼此都感到困顿。扶微只得没话找话,今夏的荧惑守心,你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我那时尚在廷尉狱,听两个狱卒说起,当时心里便很着急,可惜不能到你身边来。
她叹了口气,白茫茫一片雾,被风一chuī便散了,到今天整半年了,庆幸我还活着,丞相还在位。但是我觉得,荧惑守心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过不完了,因为时时会有威胁,因为我的身世我有软肋。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得不停杀人,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是多么可怕的变故,我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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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着她道:这个秘密,以后臣会为陛下守护。我不求别的,只要你活着,活在这大殷权力的顶峰。
扶微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探过去握住他的手,男人的大掌温暖而坚定,他把她两手合在掌中,低声说:这里风大,别着凉,回帝寝去吧。
她在前面走着,他跟在身后,不长不短的距离,是近臣对天子的臣服与保护。不过今夜天气很好,星光映残雪,她矮下身子从廊庑下眺望天际,伸手一指,你看那颗岁星,多亮!
他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稀想起小时候,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也常在冬夜看星星。小时候相依为命,如何长大就不能呢?
他伸手把她举起的臂膀拉回来,风灌进袖子里了。
她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我总觉得袖子太大,除了灌风没别的用处。待我叫人做两个不漏风的,说不定能飞起来呢。
他笑她幼稚,连哄带骗地,把她拉回了小寝。
两日之后的朝会上,解决了诸多零碎的政务,最后盖侯的事终被提起了。
少帝坐于黑底银钩的髹漆方屏前,手中的简牍慢慢打开,又慢慢阖上,诸君意下如何?盖侯自文帝时期起便固守朔方,朕倚重甚甚。前几日这封奏疏已经到朕手中,我与相父俱感震惊。盖侯当了二十年王侯,根基深厚,朕是怕,若此时开罪他,那条秦道上便真要走马了,到时候朝廷如何应对?
她是有意反着说,如果一口咬定要剿灭,难免令满朝文武犹疑。适当显出一点敬畏来,反而同仇敌忾,自然有人替她说话。
果真是这样的,御史大夫举着笏板进言,朔方距京甚远,盖侯乃一方霸主,关起门来便可自立为王。臣固闻其与单于王庭帐下大臣过从甚密,诸君莫觉得奇怪,多次对战后,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不说其他,只说秦直道,便已包藏祸心,诸君在朝为官多年,焉能不查?此道于半年之前完工,半年前荧惑守心显于天际,可见兵祸早就酝酿,到如今方有奏疏上报,已属亡羊补牢了。
陛下守成,以仁孝治天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愿动兵戈,臣等明白主上心意。然社稷已到燃眉之际,一味的中庸,只会令朝野动dàng,百姓不安。请陛下勿再迟疑,此事当查,不可令忠良蒙冤,但也不可令jian佞逍遥。盖侯重兵在握,一旦反,如何平叛,乃是当务之急。
一瞬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丞相身上,丞相入定似的跽于席垫上,仿佛对一切浑然未觉。
少帝只得侧过身子,用很谦恭的姿态唤了声相父,相父以为呢?
丞相这才曼声应答:兵事在太尉,臣身兼京畿大都督一职,京城周围守备,于官署接到奏报时起便已安排妥当。就算有大军出其不意奇攻,抵挡上十日八日,也还是可以的。
众臣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了,丞相不愧是丞相,这些年来如定海神针一般支撑起整个朝野。虽然平时政见屡有不合,但紧要关头有他镇守,还是十分令人放心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私怨暂且放一放,一致对外,才是保护自己的良方。
太尉早就与丞相通过气,反正不管此次是否当真要打,先做出姿态来,天下诸侯审时度势,便不敢造次。
太尉揖手,回禀陛下,臣已先行调遣屯田卒做防御,但军队的征调需请陛下虎符为令。
少帝道好,那便给君虎符,务将朔方一线全盘掌控。朕不愿兴兵,以免生灵涂炭,但若到了不得不战时,也只得忍痛了。
满朝文武立刻一片附议之声,她悄悄望向丞相,他抬起眼,即便不笑,那温柔的目光也足以将她溺死了。她脸上微红,奇怪他注视她,她就赧然,以前那样厚实的脸皮,原来还是敌不过爱qíng。
她轻轻咳嗽了下,调开视线,还有一事,今早朕接鄜城县尉奏报,定阳长公主卤簿经长渠,长主軿车翻入渠内,待左右将人救出时晚了。朕闻讯后痛不可遏,不论盖侯所为如何,长主毕竟是朕姑母。前几日翁主又溺亡,实在令朕她在殿上轻泣,朕yù追封翁主为公主,不知众卿可有异议?
谏议大夫起身长揖,长主与翁主先后升遐,虽令人扼腕,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乎?盖侯反,祸至妻女,与陛下无尤,请陛下节哀。现下时事,臣以为断不可追封翁主。说句大白话,老子造反,小女反倒封公主,如此混乱,还有什么纲纪可言?
少帝掖了掖泪,卿的意思是不可为?
谏议大夫道是,断不可为。
她怅然颔首,是朕欠思量了,大夫所言甚是。不过朕倒不太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yù借长主之死混淆视听,促使盖侯及早起兵谋反呢?
这席话将原本几乎要冻住的朝堂又点燃了,有人低呼,鄜城属荆王封地
荆王本就有不臣之嫌。
她往后靠了靠,心满意足倚在凭几上。再看丞相,他的唇慢慢仰起来,就知道他也服了她含沙she影的本事。
皇帝很坏,在巩固政权这方面,从来就不心慈手软。扶微做的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事,只不过大多帝王针对兄弟,她针对的是皇叔罢了。文帝有七子,除了已故的先帝和姜太子,还有敬王、燕王、荆王、临淄王,以及那个没来得及升王的定城侯。敬王是老好人,剩下的四位皇叔,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夺权败给了先帝,如今与她这个侄儿使起心眼来一点也不含糊。若不是她长大了,谁知什么时候又会唱一出护主入朝的闹剧。
终要慢慢解决的,王侯割据本就不是好事。她呼出一口浊气,敬王所报蜀地兵械一案,朕正命魏时行追查。如今又添长主突薨,看看能否合案吧,相父说呢?
诺。丞相直身道,臣即刻命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廷尉丞。
多事之秋啊,望朝野上下一心,朕是再经不得了,都是至亲骨ròu,何苦弄成这样少帝在无尽的唏嘘中起身,背着手走下御座,一直走出了德阳殿。
德阳殿在北宫,离太后的永安宫不远,这两日太冷,太后的头风又犯了,她散朝之后便打算去看看她。
太后卧在chuáng上,见少帝进门忙坐起身来,我知道陛下的心,朝中政务巨万,不必特地来看我。
扶微接过侍御端来的汤药敬献上去,笑着说:不论多忙,母亲这里总不能不来的。太后快些好起来,臣心里便安定了。
太后把药饮尽了,让人在背后垫了隐囊,靠着和少帝说话。谈起长主来,脸上很有些怜悯的神色,女儿前脚走,自己后脚便跟上了,huáng泉路上倒也不孤单。我曾劝她不要那么着急离京的,她偏不听,这么冷的天,越往北越冻得牙颤,车轴可不得断么。
扶微不好说什么,只是顺嘴支应,命当如此吧,合该她满门有难。
盖侯又要反太后摇头,怎不能安生过日子。
扶微笑道:母亲这些年还没看透这名利场么,谁不想更上一层楼?王侯离君王一步之遥,有此心的不单盖侯,还有别人。
太后一脸莫可奈何,陛下辛苦了,经历得越多,越看透人心。源家的子孙都生了cao心的命,先帝那时候虽神憎鬼恶,然十六岁已经随军打仗了。你如今比他还cao劳些,等挺过去了,往后会好起来的。
扶微听她这么说先帝,忍不住一笑。感qíng经过岁月的沉淀,会变得越发醇厚,如今的先帝在太后心里不是帝王,是故去的丈夫。满身毛病,但依旧兜在心头,一时一刻也不能忘。
两个人在内寝对坐,扶微侍奉些茶汤,倒也颇有母慈子孝的家常感。
隔了很久才听太后道:眼下正组建三署郎,筹措得怎么样了?
扶微说:文阁内差不多了,都是辟雍选拔出来的良才,对臣很有助益。
太后点头,不可轻武重文,要两下平衡才好。
扶微道诺,近卫中有很多是出身将门的,正在酌qíng量才,派往南北两军。
太后和煦地笑着,我这里有一人,是冒侯曾孙,请陛下赏他个官职吧。
冒侯是梁太后先父,先帝朝的国丈,如果是冒侯曾孙,那便是太后孙辈,太后为他谋官理所当然。这些年外戚一直遭受打压,梁氏和楼氏在朝的不多,加上太后又是头一回张嘴,她不好不应允。
母亲心里可有合适的官职?
梁太后慢慢道:虎贲和羽林是皇帝卫队,我愿他保陛下安危,去那两处最好。羽林监中有中郎将一职,陛下看,这个职务可行?
这就让扶微有些犯难了,羽林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掌羽林骑和宫廷宿卫,算是个不小的官。如果是虚职,任命就任命了,当做人qíng奉送也无不可,但这是确确实实的要职,一个没有什么经验的年轻人,上手便是这个品阶,恐怕没人会服。
她犹豫,两千石官员任命需用印玺,还得通过丞相。若是羽林左右监,臣倒可以立时办妥。
太后哦了声,眉间似有失望的颜色,是我不查,叫陛下为难了。无妨,不成便罢,待日后再说也可以。
扶微老大的不好意思,终究没法回绝,只说:母亲别急,容我想想办法。又闲话了几句,从永安宫退了出来。
去丞相官署吧,讨个人qíng,也要把这中郎将送给太后。于是一路佯佯从夹道里过去,穿过半个宫掖才到南宫,进门是长史相迎,恭恭敬敬行了参礼道:这样冷的天,上没有传辇?
她嗯了声,相父在吗?
长史摇头,相国外出办事去了,待他回来,臣即刻便告知。
扶微感到好奇,看了案头如山卷牍一眼,政务都处置不完,还要外出公gān?大概脑子忽然抽筋了,打趣道,别不是有红颜知己相邀吧,丞相年事已高,也当成家了。
她不过随口调侃,没想到长史怔了一下,上料事如神也。
料事如神?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果真?
长史不知道丞相和她的关系,直言道:听闻是位故人,差人到门上送了信,相国匆匆出去了。一个快三十的男人,不管肩上责任如何重大,婚姻大事亟待解决,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这么不体下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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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听得晃神,故人?柴桑翁主不是死了吗,他到底有几位故人?她qiáng颜欢笑,好啊,好得很年纪大了,该当的一面走出丞相官署,想了想又回身嘱咐,朕也没什么要紧事,丞相回来不必告知。他日理万机,难得忙里偷闲,先叫他把人生大事办了吧。
长史诺了一声,她装作很有风度,含笑走出了耗门。
好个老妖怪,有了她,还去见什么故人!她在夹道里气得眼睛发花,忽然想起来,命建业回去问清楚,他究竟到哪里与人私会去了。建业回来,脑袋摇得铃铛一样,长史也不知道,就看见朱雀大街上停了辆軿车,丞相后来随车去了。
少帝冷笑,随车去了?丞相心可真大,不怕是政敌设的套,哄他上车,取他xing命吗?
建业呆呆的,臣即刻命缇骑全城搜寻
搜寻丞相?搜寻他做什么?捉jian吗?她哪来那么多闲工夫。再说他jīng得很,想来必是遇上什么qíng况了,才会去得匆匆。
她慢慢往回走,边走边道:路寝里奏牍多,朕可没有丞相的桃花运,还得gān活再等等,等他办完了事,自然要回官署的。
可是她在温德殿坐卧不宁了半天,及到傍晚,他也没有回来。
她开始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遇见旧爱了吗?没有人可询问,气恼地去了长秋宫。
长秋宫里冷冷清清,除了檐下侍立的几个huáng门,其他人都因皇后病中,被屏退了。她入内寝,殿里的灵均正披着鹤氅坐在温炉前看书,见了她忙站起来,上怎么来了?
她说:来看看你。丞相可以见故人,她当然也可以见她的皇后。
灵均却侧目不已,面有愠色,不高兴了?
她憋了半天,自觉脸都快拉到肚脐眼了,终于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青玉凭几,你在丞相门下这么多年,听说过他有红颜知己吗?
灵均吓了一跳,丞相洁身自好,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红颜知己。
柴桑翁主呢?
灵均怔忡道:死了啊。
她气得想哭,那怎么又蹦出个故人来?难道源娢活过来了?
灵均不知所措地摸摸后脑勺,没准借尸还魂了
她恨得跺脚,一气之下把手里的玉玦砸了个稀烂。
第58章
皇帝的雷霆震怒果真是不好消受的,灵均看着那玉玦四分五裂,破碎的残片到处飞溅,溅在温炉的shòu足上,落在他面前的地毯上。他弯腰把那玉片捡起来,啧啧道:可惜了这琼琚,帝王一怒摧枯拉朽,别把我的长秋宫也拆了吧,拆了我可就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她不听他那些废话,坐在席垫上只管生闷气。灵均踢开凭几,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上怒不可遏?
她最讨厌人明知故问,便满脸的不悦,有意呛他:君看出来了?
灵均叹息:陛下既然认定了丞相,就应当相信他。他是国之机杼,在陛下尚未理政前,往来调停,才织出这太平天下。他忙嘛,今日见你,明日见他,陛下是现在才开始关心他,以前的种种乏累,陛下不知道罢了。什么红颜知己,丞相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否则以他的地位,多少小妻置不得,还故弄玄虚玩这一套?
说得是没错,可寻常的美色怎么能和故人比。她撑着下巴思量,我就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过去,为什么像按了机簧似的,发足跟着人家的车跑了。声音渐次低下去,嘀嘀咕咕抱怨着,与人yín奔,可见他不纯良!
灵均抿着唇笑,怎见得那个故人是女的?万一是个男人呢?
世上会有男人乘坐油画軿车吗?
軿车分很多种,比如太后用紫罽,长主用赤罽,公主、封君等用油画,人人严格遵循这种等级划分,绝没人敢随意僭越。她脑子里这么想着,脱口而出时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看向灵均。灵均的眉毛慢慢拱起来,不说什么,只是对她微笑。
她霍地起身,百爪挠心。宗室里的翁主、县主那么多,就算不是源娢,不还有别人吗。如今风云变幻,刚出了盖侯的事,那些王侯人人自危,等不到分清朝中大势是归于天子,还是由丞相继续把持了。派出一个宗女与他联姻,就算以后丞相倒台,牺牲一个女儿没什么大不了,至少目前他有利用的价值,笼络住了再图后计,于是便有了今天的故人相见。
看来丞相不简单啊,不光游刃于朝野,还和人家后宅的女眷有往来,怎么这么不要脸!
灵均见她焦急,起身酌了杯酒给她,一切皆是猜测,陛下稍安勿躁。不过话又说回来,丞相就快二十九了,陛下难道真以为他的感qíng有如白纸吗?二十九岁他低头,唇边笑意盈盈,臣十四岁,尚且懂得仰慕陛下,丞相必然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天下谁人没有过去,只是感qíng一旦有了归依,就不应当再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这样不厚道。
他不轻不重的话,对扶微来说是雪上加霜。qíng敌嘛,借机中伤一下人之常qíng。自己身为天子,吃醋吃得这么不加掩饰,终归有失风度。
她有些低落,抿了一口酒,你说年少时的爱恋,是不是当真那样不可忘?
灵均点头,我不知别人是怎么样的,但对于我,不可忘,到死那一天还是会想起。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眷恋的光,扶微不敢和他对视,把目光停留在了手里的酒卮上。
我先前气糊涂了,叫皇后见笑。
灵均倒显得很大度,皇后不就是用来受气的吗,皇帝三宫六院,皇后不能吃醋,否则就有损母仪。臣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以后陛下再遇见这种事,欢迎陛下来找臣探讨。臣别的方面帮不上忙,开解开解陛下,还是可以的。
不过他的开解会越发令她难过,她心里不满,呆不下去了,放下酒卮道:我来了半日,打搅你了。你接着看书吧,我回去了。
他送她到门前,轻轻道:陛下不留宿长秋宫吗?
她说不了,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置,今晚且忙呢,你一个人早些安置吧。说完负手下丹陛,前后随侍的huáng门将宫灯掌成了长龙,她走了一段路回首看,灵均依旧站在门前,孤伶伶的身影,看上去倍觉凄凉。
她怎么把一个少年弄成了这样?虽然早就知会过他,深宫寂寞,要熬过三年不容易。何况三年过后,他不一定真的能活着走出去她开始真切感觉到自己的残忍,好像她的感qíng全花在了丞相身上,对灵均和阿照都那样薄qíng。结果这不识抬举的丞相还偷人,她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得抒发,狠狠转回身,大步走出了长秋门。
回到路寝,看了半天卷宗,忽然又想起来,命人出宫去丞相府夜探,看看他回来没有。建业派出去的小huáng门快马来回,说丞相人在幕府,正与幕僚们谈政,暂且未回相府。她松了口气,总算没在别处过夜,可是心里又百转千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qíng之于人,果真费心神。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沐浴斋戒准备迎接冬至祭天,坐于承天殿里的时候还有些晕,几位臣僚回禀的事听来也云里雾里,仿佛隔着一座山似的。
太傅留到最后,待人都散尽了,才回禀魏时行在调查时遇到的阻碍。
种种证据皆指向荆楚燕氏,可是查到哪处,哪处的路就断了。谁能有这么高的手段,臣不说,陛下心中也有数。丞相维护燕氏,本无可厚非,但长此以往势必影响对荆王的缉拿,因小失大,上算吗?臣斗胆,说一句陛下不爱听的,私qíng与家国比起来,有如沙砾与瀚海,陛下即便再不舍丞相,这天下不可能有二主。或是丞相归政,或是陛下放权,二者只能选其一。太傅毕竟是老师,多年教导少帝,该说的地方是一点都不容qíng的。他对cha着袖子,脸上神色愤懑,陛下可听过朝野中的传闻?说陛下与丞相有染,二人同室而居,同塌而眠,大大地败坏了天子的威仪。陛下,大殷建朝至今,从未出过这样的事,传言甚嚣尘上,陛下的脸面如何顾及?陛下与丞相是叔侄,丞相虽非源氏,但长于文帝之手,那是实打实的叔叔辈儿,陛下就算喜欢男色,也不当与他啊!
扶微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没有办法,只得狡赖,这是从谁的嘴里说出去的?我要剥了他的皮!我和丞相清清白白,有时要务需要避人商谈,的确常有独处,怎么到了他们的嘴里,就变成我与他有染了?
太傅痛心疾首,臣自然是极相信陛下的,可是以臣之力,堵不住外面悠悠众口。陛下要找出处,往哪里去找?人人都在传,还能把所有人都枭首不成?陛下啊,帝后大婚不过是月余前的事,你宠爱皇后,绝不会有人置喙,如今和丞相搅合在一处,这这说出去实在太不堪了。
她一时答不上话,自觉明明很注意了,怎么还是弄得沸沸扬扬呢?她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皇帝身上传出这种秘闻,对她的政途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损害巨大。如果有人借题发挥闹起来,那可真是一石二鸟,叫人措手不及呢。
她揉着眉心,老师可有什么化解的办法?
太傅道:丞相至今孑然一身,陛下何不为他赐婚?
扶微仓惶抬起了眼,赐婚?丞相这种人,是能接受赐婚的吗?再说他早年有过心爱的人,后来那姑娘过世,他才独身一人到今天。她笑了笑,老师这个对策实在qiáng人所难,我赐婚容易,不过是一道口谕的事,但如果丞相不肯就范,那我岂不折损面子?
太傅也觉得困扰,换了个方向道:除非将丞相外派,让他巡查边疆,去个三年五载的,待此事平息了,再回来也就无碍了。
三年五载?叫她眼巴巴的等那么久,不知他怎么想,反正自己是受不了的。她摸了摸鼻子,如果现在能将他外放出去,丞相就不是丞相了,老师觉得可能吗?
太傅无话可说,心知不可能,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倘或这么轻易就能把他打发了,这数十年的权倾朝野,岂不是一枕huáng粱?
她心里乱得很,摆了摆手道:老师别急,这些不过是有心之人捏造的谣言,目的无非是想铲除丞相。
那么上的意思呢?丞相此人,难道当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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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渐渐冷了下来,不当留,杀了他不成?如果换做以前,狠狠心也就办了,可是现在和他到了这样境地,杀他,自己也会丢了半条xing命的。
她摇头,暂时杀不得,一旦丞相不在,朝纲必然大乱,其实老师比我更知道这个道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太傅无奈,灰心丧气从承天殿里走了出来。
扶微静静敲了半天的木鱼,其后再也没有人来过。问建业:丞相在官署吗?
建业俯首道:今日相国休沐,陛下忘了?
她这才想起来,怅然哦了声。三公九卿从今天起都要准备斋戒,他当然不在。她默然不语,手里的犍槌声声落在木鱼上,半点也不乱。可是心里惶惶的,想见一见,最好再问上一问,把她的疑惑解开了,便雨过天晴了。
她终于站起身来,备车,去相府。
建业诺了一声,即刻出去筹办了。她从殿里出来,冬日的阳光淡而无力,有风chuī过,那种寒冷是往骨头fèng里钻的,挡也挡不住。上官照在廊下戍守,冻得脸色发青,她见状摸了摸他的手,站在风口上做什么?可以进庐舍去的。
他含糊一笑,陛下要出宫?
她嗯了声,我要去丞相府哪怕谣言再难听,我也要去。
他并不劝谏她,转身出去点禁卫随行。她下了玄墀坐进軿车,从禁中到丞相闾里不远,却走得心焦不已。可是越近,她反倒越清醒,待到快入巷道时,她叩击木板下令停车。上官照隔着支窗听命,她坐在昏昏的车厢里,凉声道:先遣个人去相府,看丞相在不在府中。
结果又是扑空,他忙得很,据说清早就出去了。她听后冷笑,他还有处别业,大概人在那里。
让上官照把扈从都打发回去,她控缰上马,扬起鞭子奋力一击,向城门狂奔而去。
究竟是什么勾住了他的魂,她倒要看个清楚!人在马上,灌了满怀的冷风,袀玄猎猎,像一面招展的战旗。chūn生叶,多旖旎的名字,丞相骨子里还是个诗qíng画意的人,否则怎么会将避世之处建在这里?看看那红枫绿水,果然是偷jian养人的好去处!
上官照在后面追得心急如焚,还好上了土坡后她便减缓了速度。这地方是chūn生叶的最高处,从这里俯瞰,能够将整个湖与枫林尽收眼底。她不说话,他就默默伴着。忽然见她拧起了眉,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湖畔有两个身影从远处走过来,一个玄端威严,一个曲裾缠绕。虽然彼此之间隔着三尺距离,但从姿态和动作上看来,颇有久别重逢,互吐衷肠的意味。
她冷笑,照,丞相外面有人了。
上官照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开解她,未必是陛下想的那样。他们不过在湖边走一走,没搂也没抱话才说完,就见那个女人靠了过去,人影重叠,好像真的抱上了。
上官照张口结舌,扶微一霎觉得心都冻住了。丞相不是恶名昭彰吗,居然也有人敢揩他的油?想来是老相好,否则不会有这么快的进展。高地上的风chuī得猛烈,脸上刀割似的。她想哭,努力忍住了,举起鞭子朝他们指了指,还不撒开,丞相很享受这份温qíng啊!回宫后替我把这个女人挖出来,送进bào室让她染布。那双漂亮的纤纤玉手我倒要看看,经不经得住那些染料的荼毒。
她是气疯了,没有立刻过去捉jian,终究是碍于丞相的qíng面。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爱总显得有些卑微,她害怕撕破了脸皮他会放弃她,毕竟爱qíng是她纠缠来的,并不是出于他的真心。
上官照却觉得她太过武断了,还是当面问问丞相吧,不要有什么误会才好。
她负气道:我是皇帝,要处置一个女人有何难?
上不怕得罪丞相?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便是杀了也没什么。可万一这人和他有渊源,贸然处置,岂不伤了你们之间的qíng义?
她开始在风里大声抽泣,叫我怎么办?我要气死了!
上官照看着她,束手无策,臣也没有遇上过这种事,不过我觉得还有转圜,到底不是捉jian在chuáng
她转过头来,一双红红的眼,蓦地叫他心上一抽。真是委屈透了,比不得亲政还要委屈,她咬着槽牙,人在马上栗栗颤抖,捉jian在chuáng,我就当场把他们都杀了,还让他们有命在我跟前现眼?
她毕竟太年轻,就算执政起来颇有帝王风范,遇见感qíng上的事,也还像个孩子。他唯有安慰她,好在丞相把她推开了,你消消气吧。这里太冷,待回了禁中传见丞相,问清了事qíng原委,你再发火不迟。
我要打散这对野鸳鸯。她的鞭子挥得呼呼作响,竟敢如此愚弄我!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遭受背叛更叫人愤恨的?他是了解她的,看见了,满肚子牢骚在他面前抱怨,说明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如果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才是最可怕的,不单那个女人要遭殃,就连丞相也要不妙了。
他劝了又劝,费尽口舌总算让她回了宫。结果政事一概不理,在帐幄里枯坐了半日,将到傍晚时才听见建业通传,说丞相求见。
他看着她慌里慌张把奏疏打开,摊在面前,他识趣地避出来,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有请。
丞相入内来,仍旧是那身玄端。向上揖手,抽出卷牍jiāo由建业呈敬,一面道:如今诸侯不安,盖侯之事一出,难保不会有人妄动。外埠不必忧心,有太尉调遣大军,胆敢有异心者,即刻诛之。这是京畿周边兵力分部,步兵、屯骑、越骑均有调动,请陛下过目。
她的两眼盯着牍上文字,心思却全不在这上头,半晌才道好,虎符已经发出了,不日便会送至北地。命太尉下令郦继道,镇守朔方与荆国jiāo界,我料一场腥风血雨总难免。
丞相道是,复又谈起了目前的兵制,侃侃的样子,仿佛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她也不急,耐下xing子听他说完,其实那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她只是想等他亲口把事qíng告诉她,结果他总不提起,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除了这些,相父还有没有旁的话要同我说?她似笑非笑道,朝外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政务说不完,可留到明日。
他沉默下来,顿了顿方道:确实有个题外话,臣想向陛下回禀。
她心里咚咚急跳起来,坐直身子打起了十二分的jīng神,面上还要装得云淡风轻,和煦道:是什么题外话?相父只管说罢。一面挥了挥手,命殿里侍立的huáng门全都退下。
他却说不必,没有什么可背人的,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在十余年前曾经和柴桑翁主有过婚约?
她浮起了提防的神色,相父所指的,难道是那句戏言?我的确听说过,但翁主已死,相父现在提及,是何用意?
他垂着眼,脸上无波无澜,臣也以为她早就不在了,没想到昨日有人传来口信,说翁主还活着。这两日臣为此事奔忙,愈发觉得千头万绪,疑云重重,以至政务上略有松懈了,还请陛下恕罪。
扶微早就被他的话震得找不着北了,真如灵均说的那样,借尸还魂了不成?天下竟有这么荒唐的事?
她不由哂笑:长沙王一支早就断绝了,当初因反事诛尽了男丁,留下年幼的女孙,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宗正寺的名籍簿上记得清清楚楚。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还是以翁主的名义,胆子可真不小啊。望相父明辨,别被乱象迷了眼。什么婚约,无媒无聘也可称之为婚约?尽旧日之谊,同qíng安顿都可以,若超出了可不好,相父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么?
他向上看,眼里平静无波,请上放心,臣会彻查,但事qíng恐有牵连,还要请上暂且按捺。
她深吸了两口气,心里把那个活过来的源娢骂了个底朝天。逮着机会便往男人怀里钻,可不是欠收拾吗?她想起先前看到的场景,分外感觉生厌。到底示意人出去了,从御案后跑出来,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第59章
她这一口咬得用心,虽没有破皮,也让他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他皱着眉看她,她亮出了白晃晃的牙向他示威,凶狠无比的样子。他揉了揉被她咬过的地方,你是属狗的吗?
她哼了声,我是属兔子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你们在chūn生叶搂搂抱抱我全看见了,你心里可还有我?我在宫里被太傅指责与你有染,你倒好,跑到外面寻花问柳去了。
他觉得好笑,与我有染?看来这些臣工是太闲了,才有空嚼舌根。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确实与我有染,他们说得没错。
她白了他一眼,这种事做得说不得,会叫我脸上无光的。她又比划了下,要不是斋戒开不得荤,我今日就吃了你。
后日就要祭天了,不管平时多荒唐,对待天地是必须虔诚的。这两天她得住在承天殿,静下心来焚香念经。要戒荤腥,断yínyù,所以即便打算霸王硬上弓,畏天道,也不敢乱来一气。
丞相的回答很放làng,他说:臣亦正有此意。
扶微知道,自上次温室里一通纠缠后,他就已经chūn心dàng漾了。二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丞相其实很可怜。她总吵着闹着要生皇嗣,因为现在处于权力转换的当口不能怀,但是事后想一想,不生孩子不代表不能同房。世上有种药叫避子汤,偶尔喝上一剂,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做皇帝的人,不兴这么忸忸怩怩上不得台面,她cha腰道:三日之后,温德殿深处,丞相可愿迎战?
他笑吟吟,拱起了那双玉雕似的手,臣愿往,只盼陛下不要临阵脱逃,叫臣空欢喜一场。
扶微脸上红起来,做这种事还要约法三章,果真君臣不走寻常路。可是她又担心,那个活过来的源娢是个巨大的威胁。因为她此来蹊跷,丞相大权独揽的时候为什么她不现身,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我有句话要提醒你。她指指矮榻请他坐下,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柴桑翁主是长沙王的女儿,长沙王一族灭在你手中,如果这个源娢不是人假冒的,你可要当心些了,说不准人家是来要你命的。
他捧着茶盏,杯口袅袅的轻烟升起来,他的眉目清醒而冷冽。
我自然记得,但这两日观察下来,又看不出什么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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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她火冒三丈,相父在与我说笑吗?长沙国灭,封邑奴隶早就撤了,她能好好活到今日,是谁在供养她?最可恨的是她竟敢用翁主的排场,罪臣之后,凭什么?
丞相看着她四外冒酸气的模样,不得不告诉她,因为长沙王太后是文帝养母,文帝感念养育之恩,曾经特封翁主,赐封邑柴桑。因此就算长沙王灭门,翁主也不过是受些牵连,没有夺封号,下了两天狱便放出来了。不过她的死讯传进朝廷后,封邑确实是收回了,我曾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说有阿翁故友救济,日子并不艰难。
这个旧友是谁?她眼睛雪亮,故人、旧友,这种托辞快被用烂了。我就不信,世上会有那么多的雪中送炭。
她不肯说,我也不好qiángbī。
不肯说?那就把人jiāo给我,我有办法让她开口。可能是她太过凶相毕露了,招他侧目,她不得已收敛了些,问,她此来是什么目的?要你兑现承诺吗?
他立刻变得有些难堪,谁让那时候轻狂,随意答应了人家。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还真是不大好推脱。
扶微见状,两手探过来紧紧扣住他,不行,你是我的,她敢抢,我就让她再死一次。
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吃起醋来也霸气十足。丞相忙不迭应她,好好好,是你的,你暂且不要动她,容臣往下挖一挖
她啊了声,你这话说得引人遐思,还要挖一挖,挖什么?
她的奇思妙想他是领教过的,实战经验几乎没有,纸上谈兵却可以率领千军万马。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qíng,挖她幕后的人啊,上以为什么?
倘或没有呢?她泫然yù泣,没有你就娶她?
丞相扶额,臣不敢娶别人,将来一个下蚕室,一个下bào室,哪里来那么大无畏的爱做支撑?臣还是很惜命的。
惜命就好,总算仗着皇帝的身份找到了一点快慰。她和他隔着一张食案对坐着,两手捧脸长吁短叹,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女人。
丞相垂眼抿了口茶,可是陛下身边有很多男人,青梅竹马的侍中,还有明媒正娶的皇后。
他的语气淡然,但扶微从中发现了一点隐约的失落。相比较而言,他好像确实是很吃亏的,好不容易来了个魏女,因为她的妒意泛滥,最后不得不送人了。如今又来一位翁主,多少可以体现一点他作为男人的价值了,然而她不许,他敢动歪脑筋,她就要杀人。
和皇帝相爱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一入此门,终身都别想自由。他早就做好准备了,可惜她还不自知,只管大口吃醋,毫不含糊。
灵均是你配给我的,这事怪不上我。阿照是我好友,你有连峥我有阿照,很公平。她极力为自己开脱,希望他不要想太多,她对感qíng还是十分坚贞的。
他慢慢点头,略顿了会儿道:朝中近来确实有一些关于你我的传闻,往后还需多留意。我着人查了,纷纷扰扰,找不到源头。如今朝野不太平,恐怕不乏推波助澜之人,我在想,源娢的出现未必是坏事,至少能够为陛下抵挡谣言。
他说的在理,毕竟比起危及她名声的传闻来,一个似是而非的qíng敌,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可以不动她,但是你不能再与她单独相处了。她涩涩道,你这人嘴硬心软,我算看出来了。人家一往你怀里钻,你便半推半就接受了。
他被她气得不轻,我推开了,你没有看见吗?还有一桩,自今日起,上不能再率xing离宫了。这皇城内外自有眼睛在盯着你我,如果不想因小失大,就必须谨慎行事。
她低着头,无限落寞,要我不停和你缠斗,别人才觉得正常。
他说是,一直斗下去,到死为止。
可是那天子印玺,他能够掌握一辈子吗?她没有接他的话,想起太后的托付来,闷声道:太后想和我讨个官位,冒侯曾孙yù入羽林任中郎将,相父觉得如何?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羽林中郎将率羽林卫,太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官职吗?宫城禁卫半数在其手,让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任职,这份人qíng未免送得太大了。
扶微为难地看他,我也这样想,但太后既然开口,实在不好回绝。
他虱多不痒,全推到臣身上就是了,反正彼此没有jiāo恶,但也从来没有jiāo善过。这样的要职,和随意封赏爵位有什么区别?外戚权重本就是大忌,放在朝堂上众议,结果也是一样。
这人铁面无qíng,就算她私心想提拔外戚,有他作梗,实在也难以办到。她说罢了,一切都随你安排吧。
他笑了笑,恶名在外,有时候省了不少事。一面说,一面起身,揖手道,臣当出宫了,再晚些恐怕又有流言蜚语,说陛下斋戒期间六根也不得清静。
她站起身来相送,心里老大的不qíng愿,走了两步牵他的腰带,如淳长长的尾音,拖得极尽缠绵。
他猛回过身,狠狠吻了她一下。嘴唇移到她耳畔,轻啮她的耳垂,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三日之后,上莫忘了。
她心头打颤,眼睛明亮,我知道。
他轻轻一笑,那么严酷的人,这时候真善解人意得出奇。
他乘着夜风去了,十几个禁卫和huáng门掌灯相送,依旧做派煊煌。她站在廊下,心里空空的,好像他出了宫,就不在她控制的范围内了,这次离别,比以往更依依。
上官照待他走了才上前来,低声问:都谈妥了?
她嗯了声,大约都谈妥了。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确定,倘或陛下不高兴,臣即刻出宫把事办了。
扶微听后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值了。在他肩头拍了拍,上次的赐婚是一场闹剧,我知道你也孤单,物色个合适的姑娘吧,你应当成家了。
他却笑着婉拒了,臣暂且没有这份心,以后再说吧。
她不qiáng求,毕竟琅琅刚过世不久,想必他心里的疙瘩还没有真正解开吧。她拢着袖子眺望宫门,耷拉着嘴角道:他不让我再出宫找他了,怕有人暗中窥视,那个传闻会愈发沸沸扬扬。说着自嘲,太傅指责我好男色,听上去真古怪,可是又没什么错处
太后那里讨要的官职,她终究给不了,去回禀的时候,梁太后满脸愤然,燕相也太过猖狂了些。老身近来听说了他与陛下的传闻,正想问你,他可是对你不敬?我知道你眼下势弱,难免被他拿捏,这个名声对他是无妨的,但对陛下,终究不好听。谣言从何处来?我在想,可是他为了捆绑,有意令人放出去的。昨日听我的少府卿说,那个死了五六年的长沙王翁主又活过来了,到京中来找他,他们之间似有婚约,可是?
扶微避重就轻,颔首道:臣命人查过,是有这位翁主,但并未听说她和丞相有婚约,母亲从哪里得知的?
梁太后眼里露出了奇异的神气,这宗室里,有多少秘密是瞒得住的?如果人当真不在了,没有谁会追究,可死而复生,原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刨根问底的人自然也甚多。
扶微端坐着,面上冷淡,心头发凉。太后的话翻来覆去在她脑子里重现,宗室里的秘密瞒不住,看来她的苦心经营,也终有败露的一天吧。
梁太后倚着凭几,还在和丞相过不去,明日就是祭天大典了,若时机成熟,需得要求丞相归政。想当初先帝不讳,人才大殓,他就急不可待扣住了天子六玺。如今皇后又是他养女,皇后六玺暗中也由他掌控。这支撑社稷的重器皆任他盘弄,天下也没个王道了。再者太后眯着眼睛,仿佛面前博山炉中的香烟熏着了她,柴桑翁主毕竟是宗女,流落在外不成,还是接进宫里安顿吧。
扶微并不赞同这个提议,蹙眉道:她来历不明,接入禁中恐有危险,母亲三思。
太后道:危险倒不惧的,安排个宫室命人看守起来我总担心,这阵子一下出了这么多事,像是有谁在兴风作làng似的。陛下亲政的时候快到了,千万要稳住,不能有任何闪失。
太后是整个国家权力最大的女人,宗族里女眷的安排几乎全听她的诏命。扶微是皇帝,但皇帝不管后宫事,既然太后决定了,她不便多言,也就默许了。
结果太后的令发出去后,柴桑翁主不肯领命,丞相也不赞同,一道诏令居然就那样石沉大海,连半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太后勃然大怒,扶微保持沉默,但暗里有她的想法。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不能去见那位所谓的翁主,越是不知敌qíng,心里越不安稳。加之祭天大典丞相托病不露面,便更加令她猜忌了。
冬至郊祀,是上告天地,祈降福泽的大事,由天子亲自主持。当扶微身穿衮冕,牵着牺牲1走上圜丘的时候,引领百官的是太尉,那时她就知道,这次丞相是为了延后归政,彻底回避了。为什么要这样呢,虽然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但盘算的意味太明显,也会令她难过。她心不在焉地走完了全部流程,回到禁中静静坐了很久,他避而不见的时候和谁在一起?是不是与源娢?如果自己是个寻常的姑娘,找上门去打一架也可以。可惜她这样的身份,吃了亏也不能声张,只有坐在这冷冰冰的殿里,问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结果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荆王一案亟待解决,魏时行是办案的老手,两件案子串联起来,几乎不费chuī灰之力。
尚书仆she将准备好的诏书放到她面前,请上御览,时机成熟时便可以将人拿下,押解进京。此次所办非同小可,一王一侯,万要谨慎处置,不能让他们联手。京中所派官员,卫将军郦继道业已赶赴北地,魏丞的诏命需早早送达,以便行事。
扶微坐在上首,握着拳,眼睛死死盯着诏命,半晌没有开口。
路寝里的官员都在等少帝的示下,然而她不语,众人便都有些惶然。过了很久才听见她喃喃:印玺不在朕手中,朕如何下诏
缉拿王侯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不能仅凭她口头上的jiāo代就办妥。可是需要用印的时候丞相不在,直接导致政命无法下达。她忍了又忍,如果没有良好的修养做铺垫,简直要拍桌子骂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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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案上拿起令牌,朝斛律普照丢了过去,下令丞相即刻开匣用印。朕看他是无暇做这个丞相了,若不能理事,早早让贤,令能者居之吧。
最后印是用上了,可是丞相依旧没有露面,约好的温室一战,自然没有下文了。
她心如死灰,提了一壶酒,坐在廊下对月痛饮。建业上来劝她保重圣躬,被她厉声骂走了。没有人敢谏言,等到上官照上职,才算找到了救星。
陛下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打算忍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他站在她身后,比她更加生气。
她喝得有点糊涂了,叹着气说:都是办大事的
臣去找他。
他转身要走,被她拉住了披风,找他gān什么?求着他吗?她呸了一声,去他的燕相如!
上官照怜悯地看着她,不懂堂堂的天子,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她背靠着廊柱,呆呆看天上。今天月亮很圆,本该和她在一起的人,现在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觉得他在骗我。她自bào自弃,要我按捺,也是在敷衍我。他一直觉得愧对源娢,要不然一盆假花,也不会浇上五年。他应付我,因为我是皇帝,他心里真正喜欢的是翁主,不是我这不男不女的妖怪。
她这么说自己,叫他很不好受。又唯恐她喝多了大肆宣扬起来,忙上前扶她,说尽好话要带她回小寝。她不愿意,抬袖和月亮gān杯,咋咋呼呼喊着:不醉不归。
他没有办法,只得将她抱回内寝。她在他臂弯里,直挺挺像条咸鱼,摘下发冠随手一扔,扯开了袀玄的jiāo领大口喘气。四散的目光对了半天,终于落在他脸上,带着哭腔问:阿照,你喜欢我吗?
他动作一僵,陛下喝醉了。
我是海量。她自chuī自擂着,海量怎么会醉呢,你别小看我。然后呜咽起来,我好难过,他把人安顿在别业里,我却连门都没有进过。
他不再理她,不管她怎么挣扎都不松手,径直把她送上了寝台。人放下后他yù起身,她却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喜欢我。
他脸上一阵红,结结巴巴道:上安安置吧。
她眼色迷离,酒上了脸,显出异于平常的娇媚来,吃吃笑道:你一直把我当成兄弟,如果早知道我是女的,就不是今天这模样了吧?
照的眼睛很漂亮,看多了,人也会醉的。她仰在那里,有眼泪滑进鬓角,抽泣着说:你亲我一下,亲完了,我就不和他好了。
他脑子都乱了,下意识地重复着:不能不能你会后悔的。
她大着舌头说:怎么?看不上我?连你也嫌弃我?
怎么可能嫌弃呢,他只是不想让她清醒后更加难过,于是极力安抚她,丞相是个靠得住的人,这两日事忙,明天一定会来看你。
她哈哈大笑,看他个鬼,让他抱着他的拾柴翁主过日子去吧,老子不要他了!说罢幼稚地两腿一圈,将他钩住,含含糊糊道,朕今晚点你侍寝。皇帝和侍中朝夕相处,近水楼台还要丞相gān什么!
第60章
如果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说这些话,他可能会受宠若惊,可能会感激涕零。可她眼下醉了,糊里糊涂连自己身在何方都快不知道了,如果他趁虚而入,待她明天酒劲过后,彼此如何自处?
因为太喜欢丞相,才有今天的出格的举动,如果那个人她并不在乎,怎么会失态至此!他了解她,费尽心机把自己武装得刀枪不入,然而终究太年轻了,她对未来感到迷茫。丞相是她唯一可以倚靠的人,倘或彼此、相爱,她便有坚实的后盾;如果他游离了,对少帝来说,失去的不仅是一位爱人,更是半壁江山。
扶微醉得不成人形,酒量再好,架不住伤心。她纠缠不休,他却不能随波逐流,男人嘴上说得光彩,心里还是介意所爱的女人对自己是否忠贞。臣不能让你没有退路。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臣是一介武夫,只能为你卖命,不能在朝堂上护你周全。你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等,陛下明白我的话吗?
和一个醉鬼谈大局,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她傻乎乎笑着,不明白。然后手脚并用,把他拖上了寝台。
他还穿着甲胄呢,蜷曲身体很不舒服。不过她见他躺下了,倒不再闹了,自己把脸埋在被子里,开始专心致志恸哭。她以前下过决心再不流眼泪的,现在才知道只是未到伤心处。丞相控着大权,又不理她,她觉得自己忙忙碌碌那么久,一切努力都打了水漂,实在太不值得了。
哭一哭就好过了,眼泪能冲刷心底的尘埃。她呜咽了很久,哭得累了,翻个身,阿照还在,她愕着两眼问他,你还不动手?真的不要我吗?
他伸手把她披散在脸上的头发勾开了,苦笑着说:臣要不起。陛下需要一个和你旗鼓相当的人,为你谋划,为你开创万世基业。臣就当你的侍中吧,可以端茶送水,但是不能侍寝,这都是为了你好。
她依旧两眼怔怔的,他替她盖上被子,从内寝退了出来。
斛律普照在台阶下等着,见他出来迎上前问:陛下究竟怎么了?
上官照回身看了眼,门棂子上透出昏huáng的光,好在殿里已经安静下来了。他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qíng,为朝中的事想不开。丞相扣着六玺不肯归还,陛下的政命无法下发。眼看到了亲政的年纪,一切没有任何改变,怎么能不心烦。
斛律虽没有他和少帝那么亲近,但作为侍中,上的难处他深知道。所以上官照这么解释,倒是把少帝醉酒的原因搪塞过去了。
宿醉是很痛苦的,扶微第二天起chuáng,头痛yù裂。从寝台上下来,一脚踩在棉花上似的。让侍御打凉水来,把脸放进去激了一下,这才感觉好些。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倒回寝台上,后悔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天亮了,问题依旧存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磨蹭了半日穿戴好,走出小寝。外面日光融融,今天的天气很暖和,隆冬时节居然有了初chūn的气息,她嗅见空气里隐约的花香了,心qíng似乎也随之略好了些。
侍中在丹墀下站着,绛袍铁甲,威风凛凛。她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片段,想起昨晚死皮赖脸要人家侍寝的样子,再见老友,感到十分难为qíng。
上官照来迎她,她拿手挡住了脸,我这人喝醉了会撒酒疯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请你原谅我酒后无德。
上官照笑得很温和,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陛下无需自责。
值得庆幸的是,她疯癫的样子只有阿照看到,如果换了别人,恐怕又要引起一场无谓的屠戮。所以喝酒误事,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可是想起丞相,依然是愤怒和怨怪并行。
丞相的病还没好?她偏头问huáng门令。
建业道:岁尾事忙,据说带病检验宣曲胡骑去了。
她听了冷冷哂笑,丞相果真辛苦。摆手将随侍的人打发开,低低嘱咐上官照,派人给我暗中盯着他,我总觉得他近来心思活络得很,不知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这个人,若能留为己用固然好,若他有不轨,我也不会以身饲虎,除掉就是了。她说完,转身看向半空中的艳阳,感慨万千地长叹,做皇帝多好,要做大殷的皇帝,更要做自己的皇帝。我不愿再委曲求全了。该是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怕他掌握我的把柄,不要紧,让他和那个把柄一起消失,就再也没有人控制得了我了。
她是一夜之后痛定思痛,才下了这个决心的。人都有本能,感觉到危险,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自保。谁会把自己的身家xing命jiāo给别人保管?如果信赖他,秘密与他共守之,无可厚非。但他现在不能令她完全信赖了,她就开始考虑一切是否应该回到正轨上来。就当之前做了个绮梦,梦醒了,该生的生,该死的,还是必须得死。
她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也变得冷而硬。上官照见状俯首道诺,不单是丞相,京中官员的一切动向都被东宫禁卫掌握起来。政权的jiāo替,不是换个人发号施令这么简单,事关很多人的生死存亡,这个当口上,作困shòu斗的也会越来越多。
集权总伴随杀戮而生,没有患得患失,人才会变得更加qiáng大。丞相不甘于受人控制,她亦然。两个人相爱,天天牵肠挂肚着,斗志都丧失了。分开一段时间反倒看得更清楚,到底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是凭借爱qíng就能续命的小女子,管他待她是不是真心,大权在握,才是实打实的依靠。
拿回六玺,只需一个契机。宗正道,荆王正在押解入京的途中,当初兵械和燕氏有关,如果旧事重提,丞相就算和燕氏断绝往来,为了避嫌,也不得不jiāo出六玺。
少帝颔首,转而问孙谟,君的意思呢?
孙谟道:燕氏与荆王再有牵扯,于丞相来说不过是隔山打牛,无关痛痒。燕相把持朝政数十载,其根基之深厚,岂是常人能够窥破的?六玺纵归还,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重返朝堂。请上莫忘了,他身上除了丞相一职,还有侯爵。他是长策侯,领京畿大都督,无冕之王,愈发令人惶恐。与其日后惴惴不安,不如今日做个了断。移花接木全在荆王之口,长主之死也罢,荆国兵械也罢,只要荆王一口咬定幕后之人是丞相,燕相便是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孙谟这话,顿时引得堂上一阵骚乱。文人算计用不着动刀动枪,区区几句话,就可以杀人于无形。这朝堂看上去一派清华气象,底下藏污纳垢,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命。今天的谋划不是头一次发生,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初霍去病bào亡,便有人盛传是武帝为了铲除卫家势力动用的手段。究竟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帝王有帝王的谋算,是寻常人不可揣测和估量的。
怎么选择,全在一念之间,太傅等一众人等定定向上看,陛下要早作决断,魏丞押解荆王,不日便会返京。延捱的时间过长,难免给燕相党羽留下说辞。
少帝在御座后深锁眉头,诸君别忘了,既然他控制京畿全部兵力,把人bī到退无可退,就要冒鱼死网破的危险。何况何况他手里到底有她的把柄,只要他愿意,一击就能令她毙命,她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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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她的难处,空有抱负,手脚却被束缚着。所以他敢这样有恃无恐,祭天说不来便不来,印玺想不用便不用,她拿他毫无办法。如果爱qíng是他先发起,她还能借此苟延残喘。但其实彼此的亲近是她想尽办法求来的,他若不喜欢,她连留都留不住。
她只相信自己,从来不相信别人,即便那个人曾和她山盟海誓,也一样。
诸君的意思朕知道了,但此事非同小可,容朕再作思量。
太傅拱手,陛下,此乃辟谣的好时机,望陛下千万以大局为重。
辟谣?说她和丞相有染吗?其实她心里偷偷欢喜过,和他传出暧昧的牵绊,是她感觉最幸福的事。她位高权重,但是不能光明正大爱一个人,这辈子没有机会看见别人指着她说,喏,这是燕夫人。所以哪怕名声有损,从微小处开出花来,她也觉得很值得。
然而作为皇帝,她没有这个条件高兴。她只得板着脸,寒声道:坊间误传,难道诸君信以为真吗?朕与丞相既是叔侄又是师徒,商讨政务,往来不可避免,结果到了有心人嘴里,就变得那么不堪了。她烦躁地摆袖,适才孙仆she的话,朕都了然在心了,容我一天考虑,待明日再答复诸君。
臣僚们怅然对视,从路寝里退了出来。孙谟边行边道:陛下到底顾念旧qíng啊,自五岁践祚起,丞相便扶持到今日。若说丞相功过,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傅却不认同,文职能放,武职呢?除非将他诱入一处,使力士当场绞杀之,否则他一声令下大军攻城,到时候谁能负这个责?陛下虽年轻,办事还是极谨慎的。负手一叹道,且再等等吧,这个决心下得有点大,总要容上些时候,不能一蹴而就。
臣工们从青锁门上出去了,扶微坐在路寝幄帐中头痛yù裂。
一了百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如果彼此间有误会,岂不是冤煞他吗?
太后上次下诏,柴桑翁主拒不入宫,想必是对朝廷处决长沙王之事依旧怀恨在心。这样的罪臣余孽,留下是个祸害。她皱了皱眉道,钦点两队禁卫,去丞相别业将人请入南宫来。朕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能穿梭yīn阳两界。
斛律普照领命承办去了,她走到窗前,立在上官照身侧说:阿照,有这个人在,我总不安心。还是带进禁中来,要是可以,留下充后宫也成。
她说着说着,心思就走偏了,以前想到的对付丞相的办法,今天又打算重拾。上官照却觉得不可行,长沙王和文帝是同辈人,他的翁主是陛下长辈。
经他一提点她才想起来,这里头关系很近,根本不可行。她沉默下来,咬着唇思量了半天,如果我现在杀了她,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上官照摇头,说不好,陛下可以退一步,暂且扣押她,看看丞相如何行事再做定夺。
于是柴桑翁主入温德殿后,看见的是坐于帐中的,一脸淡然的少帝。
少帝着玄端,戴玉冠,略显清瘦的一张脸,生得匀停而秀雅。那幄帐是帝王决策军机的地方,帐前锦帷高卷,两端明huáng丝绦垂挂青玉璧,隔着轻纱壁幔,隐约能见螭纹绨锦四角的琥珀镇,在金羊灯下发出萤萤的流光她不敢再看,深深稽首下去,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帐中人久久未语,只是细细端详她。她穿了件绛色素缘的曲裾,头发松松绾个椎髻,不显得多华美,但举手投足很有典雅的风范。她甫进门的时候,扶微留心了她的长相,源家人标志xing的高鼻深目,好像她也有。白净的脸上没有别的妆点,只见唇间朱红一点,这种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能是个男人都会喜欢。
她慢慢吸了口气,你是柴桑翁主?
她愈发泥首下去,回禀陛下,是。妾娢,封邑柴桑。
很好,不卑不亢,的确像是见过大场面的。扶微有醋意,但这时候绝不显露,她是皇帝,只能以帝王的姿态简单询问,不能以女人的立场撒泼打滚。
她漠然道:翁主薨逝的消息,五年前已经传入朝野,宗正寺的谱牒上将柴桑除名,世上便再无此人了。如今卿凭空出现,如何自圆其说?一面向huáng门颔首,御前的人高声唱礼,堂上跪着的人复一泥首,退到一旁的漆枰上落座。
源娢的回答很简单,家君罪大,妾为子女,无颜享用文皇帝所赐封邑。因此妾病中有不实传言流入京城,称妾已死,妾自觉罪孽深重,为替父赎罪,宁愿放弃敕封,入乡间为一农妇,以赎前愆。
她听出了破绽,笑道:既然如此,今次为什么又以翁主的身份入京?卿此来是何用意?为与丞相完婚吗?
源娢的脸上显出了微微一点尴尬,不敢瞒骗陛下,妾的确有此私心。这些年两下里闹也闹了,不来不往五年,他至今没有娶亲。妾入他府中,见妾以前留给他的东西一应都在,妾便知道这次是来对了。
是那盆该死的假花吧!扶微轻捺了下唇角,长沙王谋反,由头至尾是丞相经办,卿不恨他吗?
源娢低着头,领上露出一截纤纤的脖颈,看上去有种伶仃的味道。她是温柔的嗓音,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的,摇摇头道:起初恨过,时间一久也淡了。家君谋逆确有其事,丞相秉公执法,我若恨他,就太没道理了。
爱得连父仇都不顾了吗?据她所知丞相和长沙王早有私怨,所以所谓的谋逆究竟是否属实,连她都说不准,这个源娢竟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
她手里的玉角子在漆案上轻点,曼声道:太后传召,卿不从命是大罪,纵然有丞相袒护,亦不能获免。再者你的身份,要命廷尉署核实。无论如何帝王家的血脉不容混淆,如果查出有异,是获罪九族的大罪,望卿知悉。
源娢从漆枰上下来,伏地叩首,妾不敢有诳语,请陛下明察。
扶微垂着眼打量她,卿芳龄几何?
源娢稽首道:回禀陛下,妾今年二十三。
和丞相差了五岁,她对他一见钟qíng那年,丞相正是初封王侯,少年侠气的时候。如果婚事成了,倒是一桩美谈。
她忽然没了继续询问下去的yù望,潦糙道:免你入廷尉署,牢狱之中yīn气太重,女人体弱,怕抵挡不住。朕念及骨ròuqíng份已同太后求qíng,不办你抗旨的罪过,你暂且留在禁中,待一切查明了,再令丞相领你回去。
她却惶惶的样子,如淳今日从长水回来,要是见我不在
扶微顿感不悦,重重将手拍在了案面上,丞相回来,得知卿在禁中,自然会有说法。卿不必担忧,随huáng门去吧。
要不是一再提醒自己要克制,她早就把这假货给正法了。她叫他如淳,真是好亲密的关系!扶微一直以为这个称呼是专属于她的,结果冒出个源娢也这么唤他,实在是侮rǔ了这个名字。
他究竟打算怎么样?就算有什么计划,也应当同她说,她又不会不配合他。归根结底还是权力作祟,这是各自都极看重的地方,与虎谋皮,索xing不说为妙了。
她走到檐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暮鼓已经敲响了,隆隆的声响在御城上方回dàng。
也许她应当去看看皇后,她憋着一口气想。他重见了旧爱,大概不会在乎她和谁在一起了。就像他说的,皇后是她明媒正娶的,比他可名正言顺多了。等他进宫求见的时候,发现她在皇后那里,也叫他尝一尝百爪挠心的滋味,凭什么难受的总是她?
她去了长秋宫,皇后现在等同禁足,她不去看他,他就走不出来。她还记得韩嫣刺杀她那回,他冒着雨半夜来看她,明明极好的身手,却心甘qíng愿困在这深宫里。权力催bī了多少人,对无福拥有它的人来说,是一场灾难。
她走进内寝,重重的帘幔后,是金玉珠玑串成的帘箔。皇后的居室很豪华,翠羽琳琅,随珠常明。可是身在其中,男人的气息却铺天盖地而来,大概屋子住久了,也会随主人而改变吧。
灵均见了她,依旧很高兴的模样,请她入座,陪她说话。
刚才中长秋回禀我,说柴桑翁主入宫了。
皇后是禁中的女主人,但凡要紧的事都应该呈报他。扶微点了点头,来历不明,一定要严查。
灵均抿起了唇,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有意把人掳进宫来了。难为少帝对丞相一番赤诚,仅仅是jīng神上的爱恋,真的有那么难以割舍吗?他一肘支着凭几,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她人虽在这里,但心神不宁,从她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他也不说话,她在殿里绕室踱步的时候,他给她沏好了茶。
上在等人吗?
她哦了声,没有,没有等谁。
臣知道今日丞相返京,陛下如果当真要气他,就传彤史吧。
扶微讶然看他,君知道我心中所想?
灵均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你我是夫妻嘛,我自然很了解陛下。
案上更漏滴答,时辰渐晚,他是不会来了。也罢,新婚燕尔,样子还是要做的,反正装了那么多回,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她气馁地松了口,坐在寝台上怅然发呆。皇后起身将帐前的帘幔放下来,后寝外的长御一见便领会了。
帝幸皇后,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侍御牵着袖子揭开了青铜博山炉的盖子,刚夹了安息香注备放进去,长御在她腕上轻轻抬了一下。这一抬有太多含义,年轻的侍御抬眼看她,她做了个口型,侍御立刻明白过来了,悄声道诺,提起裙裾,赤足从莞席上退了出去。
第61章
室内静悄悄的,重重的素纨帐幔垂挂,内寝外的屏风背面供着长案,案上博山炉顶山峦叠嶂。轻柔的烟雾从孔dòng中缓缓升腾起来,殿中弥漫起了深且甜腻的香,像是甘松蕊,又夹带了点柑橘的味道。
皇后的寝室很暖和,人在其中有些晕陶陶,扶微一沾上被褥就困得厉害,惺忪着两眼还不忘问:明早有朝会,huáng门令在不在外面?
她每天牵挂的就是朝堂上事,当然丞相的一举一动也占据了大半。灵均为她脱下玄端,手指刮过她颈间的皮肤,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这个时候真像个纯粹的姑娘。
小寝外一向有很多人,陛下不用害怕睡过头。他着月白的寝衣,坐在杏huáng的被褥间,撑着两臂仰头看她。仔细端详了半晌伸过手,拔了她发髻上的龙纹玉簪,臣还是喜欢看陛下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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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模样头发放下来,就减淡了刻意的勇武,在chuáng榻间也有个女孩的风范。扶微两手焯进头发按了按头皮,天天戴冠,果真戴腻了。我也想梳女人的发式,cha上步摇。
当了一辈子的姑娘,却从来没有像姑娘那样生活,说起来颇觉心酸。灵均看着她,目光柔软,陛下活得太辛苦,如果没有一开始的混乱,你如今应该在闺阁中,当个待嫁的女郎。
她没有因他过于直白的评断而生气,看了他一眼道:我在抱怨当皇帝辛苦的时候,很多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恨没有我这样的命。
她一针见血,灵均只是笑,没有接她的话,探过手轻轻托在她脑后,夜深了,躺下吧。
她放松戒备,腰上不需再用力,任他承托着,平稳枕在软枕上。人缓过气来,喃喃道:可惜先帝只生了我一个,如果我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多好,遇到不高兴的事,还有个人可以商量。
灵均愣了一下,陛下真希望有我这样的兄弟吗?
她翻个身,面朝他,眼神探究,聂韫一员武将,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真是不可思议。若说你的出身源自宗室,我还相信些。
她看见他脸上表qíng一僵,不过眨眼之间,又换成了平和的模样,臣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够留在陛下身边,已经是臣的造化了。
越相处,越会有新的发现,她的皇后,其实有很多不可解读的地方。扶微迷迷糊糊想,脑子逐渐被一片迷雾覆盖,思维中断了,她一手搭在额上叹息:奇怪,要立chūn了吗?怎么热起来了
灵均靠得近些,扬起寝衣的小袖为她打扇,她闭着眼,帝王气象褪尽,此时不再令人感到遥远。他深深看她,她脸颊上升起红晕,呼吸也略显急促。他按住杂乱的心跳唤了她一声,困了吗?
她轻点一下头,别过脸,双唇红得悍然。
帝幸后宫有个规矩,如果嫔妃一月之内不见有妊,基本就要入冷宫了此残生了。皇后的待遇当然不是这样,通常是添香助兴,再幸之。这种香叫金霓,是太医署研制jiāo由少府保管的,量很少,不能妄用,但在禁中属于合理合法的存在。今夜少帝留寝,到底还是燃上了,袅袅青烟随着空气的流转直达内寝,那甜如蜜的味道,加上温炉的蒸燎,催得人几yù燃烧。
他和她抵肩而眠,渐渐心里暗生躁动。灵均的手指攀过来,起先不过是试探,慢慢嘴唇也有了自己的意愿,分花拂柳,落在她耳畔。
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放大,扶微轻蹙了下眉,知道这殿里的香可能换了,但是手脚沉重,没有毅力挪动。他的指尖在她腰间游移,中衣的带子被解开,凉凉的风冲击在luǒ露的皮肤上,蓦地起了一层细栗。
今天要jiāo代了,她的脑子里就剩这句话。不qíng不愿,但是一想起那个挨刀的jian相,便什么斗志也没有了。
算了算了她紧紧闭上眼,既然丞相不要她了,她也可以有她的选择。今晚过后,她就和他划清界限,以后明争暗斗,不死不休。可是她又有点难过,爱qíng到最后一场空,她活着,大概就只剩权力可以告慰了。
灵均贴着她的耳朵说:陛下,臣要造次了。
他停在她上方,专注地看她,然后缓缓降下来,低头yù吻她。她忽然别开了脸,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他落空了,脸上涌起失望的神qíng。
很尴尬,这尴尬浓稠得简直化解不开。这时屏风外传来错综的脚步声,有人隔着半个殿宇压声向内通传:启奏陛下
扶微一个激灵坐起来,鼻尖依旧香气缭绕,她使劲晃了晃昏聩的脑袋,何事?
起先没有分辨出那个声音是谁,认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是建业,他瓮声瓮气回禀:丞相漏夜入禁中,有要事呈报陛下。
她一惊,心里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匆匆把中衣系上,脑子还是昏沉沉的,蹒跚地走出了内寝。
珠帘外侍立的长御和高品阶huáng门垂首站着,她一眼看见那个博山炉,不由恼恨起来,把香撤了,以后不许再用。在那些人的跪送下走出长秋宫,丹墀上停了御辇,前后掌起的宫灯令她眼花缭乱。她偏头问建业,人在哪里?
建业道:正于路寝恭候陛下。
在路寝,果真是要谈政事的了。她高一脚低一脚走下台阶,建业见她踉跄忙上来相扶,陛下怎么了?圣躬违和吗?
她不好说皇后殿里用了金霓香,只是含糊应了句:睡迷了。一头扎进辇里,支起了半扇窗,有凉风进来才觉脑子稍稍清明了点。想起刚才的事,顿时又愧又悔,要不是他来得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个香,真的会叫人浑身苏软,她发散了一路,进温德殿的时候还是有些站立不稳。
路寝内燃了六株灯树,每树有五个灯盘,因此满殿辉煌如白昼。她眯着眼外里看,丞相面朝内站着,袀玄外罩敷彩云气纹纨纱衣,那疏朗轻薄的经纬透出底下玄色的缯帛,还是芝兰玉树的气度。
她自惭形秽,轻轻咳嗽了一声,相父连夜入宫,究竟有什么要事?
这次下令众人回避的不是她,是丞相。他转过身来挥了挥袖,上下一通打量,哼笑道:臣为上披荆斩棘,上却在宫里胡来一气。今日侍中,明日皇后,你玩得可高兴吗?
今日侍中、明日皇后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吗?
她装起糊涂来,那个没气节的样子真让人唾弃!丞相走近,高高的身量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不言不语地,低头在她领上嗅了一下,金霓成事了?
扶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奇怪该恼火的不是她吗,怎么反倒是他兴师问罪起来?
她很不高兴,用力扇了一下鹤氅的两翼,袖缘领褖残留的香气向他扑面而去,是啊,金霓!□□,高兴得很呢,又如何?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yīn郁而恐怖,什么都不说,转身便往外走。
扶微心里一惊,慌忙拽住他的袍裾,相父做什么去?
他愤然一甩袖子,我去宰了聂灵均!
丞相被气糊涂了,公然要杀皇后吗?扶微慢慢把手松开,自己坐回幄帐里,向外扬了扬下巴,去吧,我不拦你。你杀了皇后,我正好办你谋逆,请相父三思,不要令自己后悔莫及。说罢咬牙冷笑,一去几日杳无音讯,竟还有脸在我跟前大呼小叫。如淳回来不见我,会着急的她学着源娢的样子蹙眉低语,然后乜着眼审视他,你和那个假翁主做上真夫妻了吧?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们十分恩爱,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怒发冲冠,气得脸都红了。明明是她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和别人你侬我侬去了?她想找他,他不赞同,她想听他解释,他又一去几日不肯露面,她已经不知道他到底向着谁了。她委屈得眼中泛酸,哽咽了下,惨然道:你心里终究没有我,进宫来头一桩事就是捉jian,好名正言顺同我撇清关系。然后带回你的心上人,和和美美过你们的日子去,是吗?
他垂袖站在那里,看着她抽泣起来,心里乱作一团。
她是那么倔qiáng的脾气,面对满朝文武的威bī都没有流过眼泪,现在这样,让他有深重的负罪感。他只好过去替她擦泪,好言安慰她,你明知道源娢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气的?既然我心里没你,那我为什么要捉jian?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当真被香熏傻了?见她逐渐止住了泪,便在她眼睫上亲了一下,好了,不哭了,想不想听听我近日的发现?
那双眼泪浸湿的眼睛扑闪了几下,终于还是点头,勉qiáng听一听吧。
她逞qiáng,他除了又气又好笑,找不出别的形容。略顿了下,晴天霹雳似的现状,也被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化解了,这个源娢来路不简单,奇怪的是她背后的主使是谁,我想尽办法也查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身份,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其他人知道。
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啊,扶微心头猛地一悸,惶然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怎么会呢,我一向小心怎么会呢!
他叹了口气,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究竟是长主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刻意利用长主,暂且不得而知。也许长主和盖侯仅仅是一块试金石,那人不知你我有多大力量调动全军,所以抛了块石子试试水的深浅。好在发出政命前,我已经和太尉商榷了平定朔方的部署,再晚些,恐怕不好行事。这两天我不在官署,确实是忙于整军。那日你和我说起长水两岸的胡骑,我就在想,何不将这两支qiáng军引入御城来。胡骑乃归降胡人组建,一直由天子供养,不会听令于诸王侯。调他们戍守城楼,就算日后有变,对你也是一个保障。
她心里七上八下,如果知道敌人是谁,倒可以专心消灭,可恨的是敌暗我明,这样的处境是最危险的。她想过很多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总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好在有他为她考虑,她还一味的怀疑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对不起他。
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她委屈地嘟囔,哪怕我被人拱下台,我都不怕,怕的是你不和我一心,爱别的女人去了。
他听得发笑,我和上说好的,请上按捺,上按捺了吗?源娢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口上出现,就是为了试探你我的关系。天子与丞相有染,传得绘声绘色,却没有真凭实据。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位翁主,上处置的态度,会直接影响臣僚们的判断,上知道吗?
果真是个棘手的买卖,明日我就为她正名,然后赐还封邑,让她回柴桑去。
他低头将她的手包在掌中,她的手很冷,他一面摩挲,一面缓声道:可以正名,但不能遣她回柴桑。将计就计留下她,陛下要继续与我为敌,要让朝野皆知。
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迟疑道:如何为敌法?你同我说清楚啊。
他笑得有点苦涩,年后我会把天子六玺还给你,然后专心收拢京畿兵权,如此一文一武,反倒让他们忌惮。至于盖侯,不能押解进京,我已经传书郦继道,命他就地斩杀了。接下来你大可打压我,把我压得在这朝中无立足之地时,那个幕后黑手自然就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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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皱眉,你疯了不成?打算舍身成仁?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眼中流萤漫天,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你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只要臣还在,便会想尽办法力挽狂澜。
扶微一直以为他对她的爱是有保留的,他要在确定自己安全之后,才有多余的jīng力去顾及她。她小人之心,总在防着他,若说保留,好像自己才是有保留的那个人。现在他这样表态,瞬间叫她五味杂陈,她楚楚地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他,你不怕我最后倒戈一击吗?
将两股势力一齐剿灭,然后高枕无忧当她的皇帝,别说,这种事她还真的做得出来。
他眯眼轻笑,洁白的牙齿,在灯树下发出品色的光,你会吗?
她呜咽摇头,相父与我相爱,缺乏安全感吧?
他想了想,用哀怨的语调说:所以陛下要快快给我一个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完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了。
扶微闻言拉他往甬道上走,今夜留在温室好吗?上次你失约了,今日补齐吧。
他很想去,但还是克制住了,返京即入禁中和陛下共渡一夜,你我之间的传闻可就真的坐实了。况且你刚从长秋宫回来身体会受不住的。
看来他是真的误会了,她惊恐异常,我没有和灵均怎么样,宫里是用了金霓,我到现在腿还软着呢。可是huáng门令传话及时,恰好悬崖勒马
她一着急,把实话全说出来了,他越听越不是滋味,还真是火候到了,差一点生米煮成熟饭。臣不过几日不在京中,陛下就不甘寂寞了,先前是谁说非臣不可的?如今全不算话了?
她老脸一红,不屈地嗫嚅着:谁让你把假翁主安顿在chūn生叶的,加之你事先不和我通气,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所以就报复我?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的,不过她不方便承认罢了,人在吃醋的时候总会gān些出格的事,幸好没有造成什么后果,我还是原来的我。
他哂笑一声,陛下在同人又搂又抱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我?
她立刻反唇相讥,你和假翁主卿卿我我的时候,不是也没想到我吗。
于是互不相让,之前满怀的感动没有了,开始为谁的qíng节更恶劣互相指责,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丞相气恼,转身道:臣回去了。
扶微嗓音带了怂恿的味道,好走不送。
她居然又不挽留他,他气得厉害,大声道:臣要接翁主出宫,请陛下放行。
她哈哈笑了两声,你想得倒美,让你们小别胜新婚吗?今夜更深露重,待得明日我再命huáng门送她离宫。相父可以走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小皇后,他因我中途离开心如死灰,我要回去安抚他。
她倒走得比他还快,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丞相到底没沉住气,一把拉住了她。
是我错了。
分明她做得比他过分,结果道歉的却是他,大概这就是男人吃亏的地方吧。你疼爱她,要无条件纵容她,她可以放火,你不能点灯。何况这个不讲理的人还是个骄纵的皇帝,不让着她,又能怎么样?
那么今天,把话都说开了吧?垂头丧气的人变成了他,臣在外,听到有关于陛下的这些荒诞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今夜要去长秋宫?
叫他尝到了难过的滋味,扶微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很快便开始后悔,搅着手指说:从郊祭那天算起,你避而不见整整八日,满朝文武都在议论,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源娢没有出现前,你我至多隔一天就要见一面,这回却连着这么久,我心里发慌,就想放弃了。
他还算满意,说的都是实话,也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年轻的孩子,必须一再鼓励和肯定,才能让她放心。他碍于事关重大不能令人传话,所以缺席那么多天,是他的不对。
他神qíng释然了,轻声道:灵均入宫后,竟变得不可琢磨了,陛下对他要加以提防。
她点点头,我知道。刚才说起归政的事,你要做好准备,难免会受点委屈,届时不要对我生嫌隙,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定同我说。今天我欠思量,应该致歉的人是我,我再也不去长秋宫了
他笑得宽容,或许是年龄悬殊较大的缘故吧,总带了点长辈对晚辈无条件的溺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算是不计前嫌了。
第62章 捉虫
只是他来得够久了,终归要离宫的,这样急吼吼夜半入禁中,到了别人的嘴里,又是一段不雅的闲话。
真是奇怪,如果少帝是男人,未见得就如此沸沸扬扬。偏偏她是个姑娘,所以必须十二万分的注意。他抚抚她的脸,我要走了,明日有朝会,朝上再见不迟。
她拽着他不肯松手,我怕你一离开,人又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说不会,该筹办的事,我已经全办好了。长水胡骑太彪悍,原本可以命人持赤节传令的,怕他们不买账,只好我亲自出马。
扶微觉得奇怪,有节为令,怎么还不遵循?
他笑了笑,因为节是死物,孝帝时期太子发huáng旄赤节以调兵,有人大喊一声节有诈,使节便被校尉一刀斩于马下了。那些胡人不单认节,更主要的是认人。这样倒有好处,除了你我,没人遣得动这两支铁骑。将来就算朝野大乱,至少还有最后一道保障,所以这个死脑筋的毛病不能矫正,就这样纵着,至多费些手脚。
她也不管他的解释,单拉着他,依依惜别的样子,叫他心里老大的不忍。
怎么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我是叫你吓怕了。她说着便搂住他的腰,哼哼唧唧着,不让你走。
他失笑,来了半个时辰了,该走了。
我今晚要和相父秉烛夜谈,不行吗?
她撒起娇来他也拿她没办法,苦口婆心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怎么不听话呢?我留下也可以,你要做好皇权动dàng的准备,万一有人站在朝堂上,公然质疑你的身份,上想过如何应对吗?
如何应对?她一瞬真有些彷徨了,我是天子,难道还要向满朝文武脱衣证明吗?谁敢这么bī我?
这是最坏的打算,不一定会发生,但是陛下要未雨绸缪。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面临那样的局面吧!他看着她,知道她恋栈,无奈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既然不想走到那步,只有忍耐。
她感觉失落,他谈了太多的局势,却欠缺了温室里的那份激qíng,她就怀疑他可能移qíng别恋,或者对她的感qíng没有之前那么浓烈了。
现在就走,真的不打算同我亲热一下吗?她抓着他的手,满脸的yù求不满。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半个时辰而已,并不多久。每次太傅和尚书仆she来晤对,都要花上一两个时辰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指使这两条腿迈动起来,离开她。以前不识qíng滋味也就罢了,一旦尝试,就像láng品咂出了血的味道,那种心猿意马,连自己都无法表述。他只要看到她,心底就有渴求,她没有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都是饥肠辘辘的吗?她还要撩拨,还要抱怨,果真把人bī疯了,她才高兴吗?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吮了一下,陛下所说的亲热,是怎么亲热?
她的唇角仰起来,嫣红的唇瓣,像枝头浇灌过的蔷薇。还没来得及等她回答,他一把抱起她,绕过青羽垂挂的幄帐,放在了屏风前方弈杀了一半的棋盘上。
黑白两色的棋子被大袖扫落,撞击金砖地面,发出清脆断裂的声响,然后一路纵跳翻滚着,散向四面八方。那髹漆的小小棋桌不甚大,高度大约只一尺有余,她需拧腰坐着,才能保持平衡。
他蹲踞下来,男人魁梧的身躯和宽大的袀玄像一坐山,把她整个笼罩住。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臣如今是只饕餮,陛下不要招惹臣,否则就是自找麻烦。
她喜欢他这种暧昧的音调,只要和她离得很近,她就有巨大的幸福感。
她的两臂jiāo织起来,紧紧扣住他的脖子,仔细审视他,温柔地亲吻他,不要和别人说这种话,知道吗?
他的手顺着她的两臂向下蔓延,攀爬过那玲珑的曲线,落在纤纤的腰肢上,我何尝同别人说过这话?朝中品阶再高的权臣,我都懒得和他们周旋。我这人眼高于顶是满朝皆知的,人品不好,口碑也不好,都没有人肯把女儿或者妹妹许配给我。
他说这个的时候,满满的闺怨都快溢出来了。她听得直笑,看来还是朕救了相父啊,否则相父多可怜,一辈子不知ròu滋味,吃素吃到地老天荒。
可不是吗,这世上能克化得动他的,只有皇帝了。
他专心致志吻她,真要把她的魂儿吸出来了。扶微头晕目眩,刚才金霓的药劲还残留在她身体里,他像个药引子,勾得那点苏麻又整整放大了两圈。
如淳
他嗯了声,软糯的鼻音幻化成一只无形的手,在她心上狠狠抓了一把。她昏昏地,找到他的衣袖,将他的腕子托起来,珍而重之供在胸口上,你冷吗?我给你焐焐。
他贴着她的嘴唇笑起来,牙齿与她相撞,把那小小的一团踹捏在掌中,悄声说:天子就是天子,时刻令臣刮目相看。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个jiāo换,她甘于让他轻薄,他当然也得表示表示。于是一只素净的手探进他的下裳,他笑不出来了,挣扎着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颤声道:陛下,六玺归还之后,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应付我,到时候咱们一定好好清算。
其实他到现在还觉得,她对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权吧!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就算还了六玺,兵权还在他手里,连皇帝直属的长水和宣曲两部胡骑,认的也只是他的脸。不过他为她,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如此退让,换做以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
六玺到手,你以为我就会放过你了?她哼哼冷笑两声,你做梦!
他却松了口气,隔着墨袀,将手压在了她不安分的爪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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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朝会,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尖锐的政务,大多是将近年关,各州郡的盐铁税务事宜,还有郡国无节制地造币,引发出的一系列问题。没办法,开国时期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她纵然有心整改,也得顾及各方的感受。
接下来最为剑拔弩张的,大概就是对丞相无故缺勤的弹劾。
太傅和丞相是数十年的老对头,所以恶人向来由他做。他高举笏板向上呈禀:臣曾经查点过官员考勤录,丞相大人除了三日有缺勤记载,余下五日竟都没有奏明原因。大殷疏律职制有明文规定,缺勤一日打二十大板,参朝无故不到者,夺一月俸。丞相乃百官之首,掌佐天子,助理万机。如此要职,丞相居然视若儿戏,臣请奏弹劾,望陛下明断。
丞相态度倨傲,一如既往,太傅整日与诗书为伍,显然不知兵戎艰险。臣为天下太平跑断了腿,到太傅这里竟成了无故缺席,要令臣领笞杖。满座诸君与臣同朝为官多年,臣自辅政之日起,十年从未告假,诸君有目共睹。如今几日未入官署,也是为了朝廷奔忙,太傅给臣小鞋穿,看来京畿戍防可以靠太傅沙盘上决胜千里,不必臣再奔波劳碌了。
太傅被他明嘲暗讽激得胡子乱颤,恨声道:功即是功,过即是过,论功当行赏,有过自然也须查办。丞相此话大谬,既然是为朝廷奔忙,何故不呈报?何故不见天子下诏命?说这些空口无凭的话,可见是因公徇私,恐怕丞相并非为兵事cao劳,是为私事奔忙吧!
太傅意有所指,毕竟柴桑翁主的出现引得朝野震惊,源娢是丞相故人一事也已经甚嚣尘上。满朝文武俱侧目,丞相还是老神在在的模样,年后臣便二十九了,三公九卿中有谁像臣一样孑然一身,可以站出来看看。臣近日确实私事缠身,但臣自问公私分明,从不敢混淆,还请陛下圣裁。
上首的少帝脸上淡淡的,丞相这些年劳苦功高,朕与诸君都看在眼里,但关于告假一事,朕难免要说一说丞相的不是了。丞相高居相位,乃百官表率,既然官高,更当正其身,这个道理,不需朕多言。今日太傅提起,朕必然要给诸君一个jiāo代她沉吟了下,如此,朕为丞相求个qíng,笞杖一事就免了,罚一季俸禄,诸君可有异议?
满朝官员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反对,毕竟丞相是中流砥柱,叫这样朝纲独揽的人撅着屁股挨打,那也是不现实的。少帝说qíng,小惩大诫也就算了,当真折损了丞相的脸面,这朝堂上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要不好过,何必呢。
少帝垂眼扫视殿上,一片附议之声,她又把视线投向了丞相,丞相脸色不豫,但还是俯首长揖下去,谢陛下隆恩。
少帝笑着拍了拍青玉凭几,话锋一转又道:朕还有一事,是关于柴桑翁主的。诸君都知道,翁主于元佑五年病逝,那时便已经收回封邑,将此人从籍册上除名了。说实话她忽然从天而降,连朕都大为惊讶,因此昨日令huáng门将她接入宫来,朕亲自查问,以证其身份。一番询问下来,翁主对答如流,朕不得不怀疑,当时的核对,恐怕存在错漏了。朕每常想起宗族之内同室cao戈,便五内俱焚。长沙王反,罪不及翁主,朕不忍心见血脉相通的姑母生活无依,故命宗正寺重新核对柴桑封邑,赐还翁主。另外朕闻相父与翁主jiāoqíng颇深,相父看,朕是否当为二位赐婚,以修万年秦晋之好啊?
对少帝关怀备至的人,自然是盼着丞相这个祸害早些娶妻生子,可是丞相偏不。他向上拱手,领qíng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最后表示自己做不了翁主的主。毕竟翁主不是一般的女子,这些年经历坎坷,肯定有她自己的决断,所以一切还要看翁主的意思。
少帝怅然说好,既然如此,那朕便不勉qiáng了。相父回去与翁主商议,朕等着相父的好消息。
彼此对此事再没有异议了,少帝又道:昨日朕与谏议大夫漫谈,谈起近来京城一宗案子,说的是兄弟三人为争父辈家产大打出手,致一人死命,两人收监。这案宗,想必诸君也有耳闻吧?
御城的治安,自丞相秉政以来有了极大的改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太平盛世一时无两。所以难得出一宗人命官司,便能传得街知巷闻,朝中的官吏们居于闾里,当然大多都听说了。
于是jī一嘴鸭一嘴地开始讨论,少帝嘴角噙着笑,趺坐半晌才道:朕在想,既然是一父所出,为什么要分个嫡庶贵贱?平民百姓尚且为一亩三分地吵得不可开jiāo,那么源氏宗亲里行二行三的王子们,又是什么感想?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就是诸王国的现状。同是光烈皇帝血胤,何不多方平衡,一堂和气呢。朕考虑了再三,打算于宗室推恩,令诸王各分为若gān侯国﹐使诸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不知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
少帝的话说完,堂上众臣俱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天子,会想出如此刁钻的办法来瓦解王侯们的势力。古时候诸王侯封地至多不过百里,与中央抗衡,是绝无可能的。现在的局势天翻地覆,一个王爵,动辄连城数十,良田千里。有财有势便骄奢yín逸,逆节萌起,你要削他们的地,简直是比杀头还要深的仇恨。立刻集权,短时间内办不到,那就借力打力,利用他们的内斗,将固有的势力打散,以便逐个吞并。
庶子永远比嫡长多,这道政命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有人反对,也只会激起众怨,到时候不需少帝出面,麻烦自然就解决了。说得浅显些,封地如同一张胡饼,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到时候各当各的家,朝廷不行黜陟,藩国自析,这是兵不血刃的至高境界。既解决了王侯势大的问题,又赢得仁政的美名,一石二鸟,实在令人叹服。
少帝看向丞相,相父以为如何?
对于完全没有子嗣困扰的丞相来说,绝对是无关痛痒的买卖。多子多孙多福气,此令一出,事qíng就反过来了。到时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十余里,哪儿还有王侯的样子!
丞相直身揖手,臣附议。
少帝以普渡众生的目光扫视朝堂,诸君的意思呢?
满朝文武纷纷起身离席,举起笏板向上长揖,众口一词道:臣等附议。
少帝长出一口气,慢回娇眼,冲丞相抿唇轻笑。那笑容像一簇火花,转瞬迸散,沉淀下来,幻化成了一种克己的姿态,和弘雅温良的王者之风。
明年chūn,此政正式开始实行。她在众臣俯首的时候说,来年必然是一个好年景,朕yù改元熙和,今日告知诸君。
改元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也表示少帝已经下定决心亲政了。朝野上下一时人心各异,追随丞相的人,顿时感受到了末日的恐慌,散朝后追着丞相不放,相国当寻一对策才好。
丞相脸上的表qíng,像被坚冰冻住了似的,诸位没看出来,主上亲政是大势所趋吗?王侯们的地要分,孤的大政也要归还,终究是别人的东西,不能霸揽一辈子。他回过头,绛缘领袖皂色地的缙帛深衣,衬得那眉眼愈发的单寒。忽而嘲讪一笑,外面盛传孤与上的丑闻时,诸君可曾为孤说几句公道话?看看吧,这就是所谓的有染,陛下对孤,可是一点都不手软啊。如今上yù令孤下野,孤却还有京畿兵权作为后盾。诸君的前程,恐怕要自求多福了,这世道谁也救不得谁,保重吧。
罚了一季俸禄的丞相轻抚衣袖,云淡风轻地走远了。剩下一群无依的官员捶胸顿足,丞相党往常多有得罪保皇党,如今好日子是过到头了,除了兢兢业业,别无他法。
那厢的太傅和孙谟等人是极高兴的,纷纷抚掌道:大快人心!陛下此举刚柔并济,臣等可预见,一个繁华盛世就要来了!
扶微慢慢走在御道上,笑容没有深达眼底,严政多伴毁谤而生,这道政令会让很多宗亲庆幸不已,但是也会得罪一部分人。这些人曾经是朝廷的基石,毕竟根基深厚,不知将来会掀起怎样的风làng。
孙谟道:陛下且放心,一旦政令实行,王国郡国立刻分崩离析,届时诸王侯就算不满,家里尚且闹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多余的jīng力与陛下为敌。
扶微含着笑意,眼里渐渐凉了下来。
这也是个梳理的好契机,就像尚书仆she所说,理不清家务事的,这时候没空找她麻烦。反过来,如果计划能够按照原定的路线进行,必然是不受此事影响的。先帝的长辈和兄弟们,大多身后儿孙成群,唯有敬王源表,几个儿子还在垂髫之年。然后就是行六的荆王源畅,和行七的定城侯源贤。荆王押解进京了,已经不足为惧,定城侯有三子,均未弱冠这样算下来,大宗里只有区区两人需要提防。余下的,便是诸如夏缨侯等以独子身份袭爵的,如此一经筛选,她心里基本就有底了。
这也算急中生智,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背水一战。昨晚丞相走后,她独自在路寝里坐了一整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不采取一些行动,更多的风bào会接踵而至,就算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今天的这道政命,她抱着试探的态度提了一提,然后她看见他眼里赞许的光,她就知道这条路是走对了。
有时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有长大,喜欢他的认同和赞扬。就像小时候背书,她可以一篇到头背得一字不差,他对她微笑,夸上一句陛下真聪明,她就可以高兴很久。
原来她做得再好,都是为了表现给他看。她以他为师,以他为敌,他才是她君临天下的动力。
第63章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年前的日子总是飞快。
扶微问几位近臣,诸君年下家里都很忙吧?屠苏酒、五辛盘,全要准备起来了
太傅有一老妻,年轻时凶悍异常,太傅在朝中是人人敬重的帝师,到了家里拧耳朵下跪,据说是家常便饭。即使如此,太傅好像也甘之如饴。太阳旸眼,他举起手遮挡在眉骨,一面笑道:山妻都已经筹备好了,还特意做了一盒胶牙饧,等再凝上两日,说要送给陛下品尝。
扶微很少吃甜食,但是有一年正月里去太傅家做客,偶然尝了胶牙饧,对张夫人的手艺赞不绝口。天子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关爱和温暖,所以张夫人每年年下会送点亲手制做的点心和甜食,送进禁中让少帝尝尝。
扶微感激不尽,请老师带话,替我谢谢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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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嗳嗳应了,顺便嘀咕了句,对人人都好,就是爱冲我大呼小叫。说的便是他那糟糠。
孙谟笑起来,打是亲骂是爱嘛,太傅大人不说,我等也知道的。
太傅脸上大显尴尬,摆手道:不说了,节下远嫁的小女要归宁,今年七月里得了一个外甥,喜帖送至家中,臣也抽不出空去看望他们。恰好过年进京,家里添了人口,真是大喜的事啊。
大家忙向他拱手道贺,他喜滋滋还礼,又督促少帝:开年改元,万象更新,也盼陛下早育皇嗣。立下太子,这家国的根基便扎实了,再也无人能撼动陛下王座,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
扶微当然懂得,一个男人,有了儿子之后,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人。太傅忧国忧民,当然也不会忘记为她cao心一下小寝里的事。她诺诺答应,太傅说的是,我也日日盼着好消息呢。不过这种事急不得,需慢慢来。皇后尚年幼,这时有孕,对他的身体也不好。
于是太傅又有了新的目标,开始极力游说她扩充后宫。历代的帝王,即便是再洁身自好,每隔几年采选一次是必须的。少帝如今既然已经迎娶皇后,再为自己添置上几位宠妃,无可厚非。不为旁的,就为子嗣。帝王家,儿子越多,江山越稳固。最直接的反面教材就是先帝,只生了她一个,没有兄弟扶植,弄了个野心勃勃的假皇叔辅佐,结果社稷差点没被人撬了。
说起私事的时候,扶微是学生,只有受教的份。太傅喋喋不休,连孙谟听得都有些腻了,他却乐此不疲。扶微只好一一答应,敷衍着:待眼前大事都忙完了,再说不迟。如今大局还未稳固,儿女qíng长的事就暂且放一放吧!转念一想道,朝野上下忙了一年,我看众臣都辛苦得很。往年元旦不过五日休沐,今年放个恩典,改为七日吧!初一临朝过后,各自都散了,该走亲戚的走走亲戚,老师该含饴弄孙,便在家多抱抱外甥吧。我呢她脸上露出了微微一点羞赧之色,近来太忙,冷落了芳卿,借着元旦休沐,好好陪陪他。
臣僚们无一例外地,将这位芳卿理解成了皇后。帝后成婚也两月余了,少帝致力朝政,难免将夫妻间感qíng的维护放在一旁。要生皇嗣当然得有时间共处,夫妻不在一张chuáng上睡,哪里生得出孩子来!
如此正当的理由,太傅当然极力赞成,开年第一场朝会,丞相的六玺是不jiāo也得jiāo了。只要六玺在手,陛下就可后顾无忧,如此可喜可贺的事,休沐几日犒劳犒劳自己是应当的。
忙忙碌碌一年,说到休息,大家都很欢喜。扶微又与他们闲谈几句,诸臣回各自的官署后,她站在艳阳下遥望长空,喃喃道:chūn打在年前了
不害在旁应道:这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来年年景必然好。
她笑了笑,但愿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复沿着御道慢慢往前走,腰上组佩在暖风里摇曳,发出叮当的清响。
侍中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了一程,回过头看他,阿照,我有件事想托付你。
上官照上前来,压剑俯首,请陛下吩咐。
她想了想,腼腆地微侧过头去,替我准备些簪环首饰和胭脂水粉,还有衣裙,要绕膝的曲裾,女人穿的那种。在他惊讶的注视里点头,我想试一试。
一个从来没有试过女装的姑娘,总会有这样的渴望。尤其是有了喜欢的人,更希望在他面前展露自己最好看的一面。毕竟有几个男人爱抱着雌雄莫辨的人呢,也只有丞相这种稀奇的物种,能那样生冷不忌。
上官看她的目光总是充满宽容的,他笑起来,陛下信得过臣的眼光吗?
她说信,总比我的好一些。
也罢,就算她不是穿给他看的,让他按照自己想象中的她的样子打造她,也是件幸福的事。
待臣预备好,放在臣的府上,请陛下屈尊驾临寒舍。到时候想办法换一辆车,再换个人驾辕,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就自由了。
她唇角漫出向往的微笑,眼睛里装满希冀的金芒,在他手背上轻一握,多谢你,阿照。
只要你高兴就好,这话说出来可是俗套了?他沉默不语,低头的时候鼻子酸酸的,大概是天气乍冷乍热,要伤风了吧。
丞相说的长水和宣曲两部胡骑,终于都调至京畿了,就屯兵chūn明门外。扶微抽了个空,命太仆卿以小驾的出行规格准备卤簿,由丞相引领着,去军中巡视了一圈。不是说光认符节不行,还要认脸吗,她得让那些胡人见一见她,记住了这张脸,将来好行事。
天子出行的阵仗是无比的,最低等级的小驾,由侍中参乘,也是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chūn明门在皇城以东,出城三里有个阊阖原,就是划拨给这两支胡骑军队的营地。斛律普照曾经任过宣曲胡骑校尉,因此他在前面开道,走到半程便见那些胡骑纷纷回首,一见昔日校尉手持符节策马而来,身后是浩浩的天子乘辇,那些桀骜的胡人立即便顿首在地了。
扶微躬身出车门,丞相在木阶旁接应,抬起手臂任她攀附,她没有就势借力,自己从车上走了下来。放眼四顾,营帐错落,沿着水源两岸向远处蜿蜒而去。她站定了,中军帐里几个将领疾步前来,甲胄啷啷到了面前,单膝跪地向上拱手,臣等不知圣驾驾临,迎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她笑着抬了抬手,朕来看看朕的亲兵们,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请起吧。路远迢迢把你们从长水调过来,到了这里一切可还习惯?
少帝温言煦语,令这些大老粗们很是感动,纷纷揖手道:臣等是从军之人,北上南下,无一处不习惯,多谢陛下关怀。
少帝颔首,对丞相道:胡骑与越骑,皆为我大殷最jīng良qiáng劲之师,英雄还需好马来配。下令huáng门署,大宛等西域诸国进贡的优质马匹,先供两骑使用。
丞相揖手道:诺。
她又指了指长水和宣曲两位校尉,秩俸中二千石,其余各丞、司马,俸禄皆上调三成。还有那些兵卒们,归顺我大殷,举家便都是大殷子民。妥善安置他们的家眷,每月专供粟米外,再添一斛,这些事都劳烦相父承办,千万不要辜负朕的一片心。
她收买人心起来,尤其慷慨大方。这些胡骑校尉们先前远在蓝田,俸禄清汤寡水,并不可观。胡人呢,虽然归顺朝廷,但在常人看来还是蛮夷,永远低人一等,壮年男子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老弱妇孺了。如今天子施恩,足可见重视程度,校尉们jīng神振奋,对上必然也更为忠诚。
少帝饶有兴致,停留半个时辰观看了胡人的骑she和扑杀,他们的手法同中原人不一样,那股狠劲,是茹毛饮血锻造出来的,着实可惊可怕。
众将环绕的时候,丞相近在咫尺,她不便同他有太多jiāo集。回程的路上方问他,我听说胡人吃生ròu,是真的吗?
丞相陪乘,跽坐在金根车的另一边,笑道:以前还有传闻说胡人吃小孩呢,陛下信么?
她失笑,抚了抚前额说:我糊涂了,不过看他们个个健壮,不愧是铁骑啊。
丞相道:陛下仁政,今后他们会誓死效忠陛下的。这些胡人血xing,你给他一斗,他会还你一升。不似那些锦衣玉食养大的王侯们,升米恩,斗米仇,胃口太大,无论如何都填不满。
他这个人,在独处的时候也不忘朝政,真是无趣得很。她抱着胸道:相父,再过两日便是元旦朝会了,相父可准备好了?
她说的是六玺,其实那印玺一直在禁中放着,不过没有名正言顺到她手里,所以一直觉得不属于她。
她提点,他抬起了眼,也不说什么,脸上是正人君子的风范,一根手指却在唇上轻点了下,暗示的意味浓厚。
她意会了,这宽绰的空间里毛毡温暖而柔软,四面有壁毯垂挂,不害怕有人能偷看。于是不动声色地搬开凭几,趋身过来,笨拙地一纵,纵进他怀里。仰起头来,在他唇上连亲了好几下,压声道:元旦正日恐怕有不少人给你拜年,我就不过去了。等第二日,折柳坡上,恭候郎君大驾。
他低头审视她,又打什么鬼主意?
她嘻嘻一笑,自然是打你的主意。见他脸上微微泛红,爱死了他这种年老却皮薄的做派,捧着他的脸,jī啄米似的又是一通乱亲,我知道正月里城外有各种集会,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带我去看看好么?我们去看走索和踏歌,然后在梨树下支个小帐,于郊外露宿一夜,好不好?
丞相肖想一下,心里跳得擂鼓一样,含羞点点头,臣会事先布防的,陛下放心。
她不满他的称呼,皱着眉道:叫我阿婴。
她搂着他的脖子,又美又犷悍的臭模样,十分不好相与。他张了张嘴,阿婴字还没出口,她又是结结实实一通亲,舌尖勾绕,她层层递进,他节节败退,到最后只能求饶,别闹了,我这个样子下车怎么见人?
她垂眼一顾,飞红了脸颊。怏怏坐回去,好心地提点他:其实你可以叫人做一条厚实些的裤子,这样就不怕了。
他无奈得很,恐怕要做铁的才行。
她捂住了嘴,可能想得有点多,欢欣雀跃着:相父真是厉害!
他啼笑皆非,她懂什么叫厉害?他磨牙嚯嚯地想,当真厉害,她现在还笑得出,临阵的时候,只怕要哭了。
少帝人后奔放,人前还是很有帝王之风的。下车之后昂着头,目不斜视,他拱手请退,她才转身向他揖手,与相父拜个早年吧,另外带话柴桑翁主,毕竟是宗室女子,年后应当入宫拜见太后与中宫,不可太过骄矜了。
他复又降低了身姿,诺。
扶微垂着眼睫,扬长走入了朱雀门。
年岁流转,一元复始,往常过年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臣工们辛劳一年,每人都有相应的赏钱。又加上政权要jiāo接,给那些往昔追随丞相的官员们吃一颗定心丸,三五百金、锦帛和文房,散散财,总之皆大欢喜。
丞相长袖善舞,三公九卿里,担任要职的几乎都和他结党,这人分明要被人骂穿了,可是真想撼动,身后又盘根错节,越理越令人心慌。然后她索xing不管了,擒贼先擒王,连他都在她手里,其他人扑腾一阵,逐渐也就放弃抵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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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这日,晴空万里。天子乘辇慢慢向德阳殿行去,她倚着隐囊朝外看,看见飞扬的庑殿檐角映衬广阔苍茫的天幕,这一刻江山秀丽,直击心上。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审视过她的家了,才发现这巍峨的,连绵十里的御城是属于她的,还有这至高无上的尊荣,也由她独享。以前一直没有归属感,因为大权始终握在别人手上。现在不一样了,当她真正能做自己的主时,才觉得自己像个堂堂正正的人,能够挺起脊梁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入德阳殿,登上天子宝座,时间刚好。朝阳跳出地平线,丹墀两旁伫立的铜shòu,在殿前的月台上投下一个怪诞的影子,渐渐拉长、消退,凭空不见常侍郎的嗓音沉重深远地高声唱礼,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浩然奏起,新年的第一天,繁文缛节总比平时更多一些。
百官匍匐在她脚下,她心里平静无波。冕旒两旁的天河带放得不够端正,她两指挑起来,轻轻一扬,鲜红的缎带垂落在胸前。她看向那个掖手站于群臣首席的人,细辨他的神色,心里却又打起鼓来。不到最后一刻终究是不放心的,她自嘲地苦笑了下,抿紧了嘴唇。
高亢的一声起,众臣起身分列两旁。阶下让出一条宽阔的中路,尚符玺郎出现在殿门上,率领一列谒者入殿。六名谒者,六只漆匣,高高承托着,送至阶下。
丞相颔首,尚符玺郎依次将六枚玉玺取出,平放于漆匣上。六玺皆为玉螭虎纽,那白若chūn雪的印体,就是她朝思暮想了十余年的东西。
皇帝六玺,大殷不容bī视的至尊皇权,众臣敬惧,复又满朝稽首。少帝的视线落在丞相脸上,见他行至正前方,撩起蔽膝,从来没有向她跪拜过的身躯俯首下去,双膝及地,直身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扶微忽然鼻子发酸,看见他这样委屈,她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她想去搀扶他,可是不能,这就是君臣有别。她是天子,他是属臣,他跪拜她,本来就理所应当。
他仰起脸,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告诫她不可失态。然后拱起两手,宏声向上呈禀:臣燕相如,受先帝遗命,辅佐天子十余载,惟日孜孜,深恐不克负荷。今陛下长成,文治武功,不逊先贤,臣可涕泪告慰先帝矣。陛下亲政,乃家国之福,臣功成身退,今奉上六玺,自此退还朝政。
他和众臣一同泥首叩拜,朝堂上泾渭分明的时候,各自都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她无心去看印玺,努力平息了满怀激dàng,扬声道:诸君请起。然后步下御座伸手扶他,相父请起。相父这十年来劳苦功高,朕对相父常怀感激。纵然朕亲政,不会忘了功臣。先帝曾令相父见君不跪,称臣不名,今日相父两条都犯了,这样不好。她很快松开他,重回座上,振袖道,先帝给相父的特权,朕从未打算收回。朕年轻,难免有气盛不足之处,若有错漏,请相父指正。
丞相长揖,谢主上隆恩。臣不才,难堪大用,唯平日抵掌天下事,临危一死报君王。
如此慷慨激昂的归政宣言,大概也只有丞相大人能想得出了。
上首的少帝憋在胸口十年的郁气,终于痛快地吐了出来。她闭了闭眼,轻轻抬袖,尚符玺郎持玺,翻转过来让她看玺文,六玺各有各的用法,封命、发兵、赐诸侯王、征召臣僚、策属国事、事天地鬼神,每一样都要对应不同的印玺。简简单单的六方印,亲手触摸到,竟花了她那么多的心力。
她凝目一一看过来,为君的自信就从这一刻开始累积。丞相见她的眉眼逐渐变得冷漠而庄严,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表qíng。仿佛多年前的先帝,端坐幄帐下,发号施令时的模样。
他心里变得惆怅,大权的jiāo付,可能会引起一系列的反应,她的qíng是真还是假,从现在起开始验证。他唯一庆幸的是京畿兵权还在他手上,皇帝要调兵遣将,必须与他的虎符相合,才能运转。还有她自身的把柄,大概也是她忌惮他的地方。如果想从此没有羁绊,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他。
他蹙起了长眉
她会吗?会吗?
第64章
亲政之后总有一番宣言,她的口才不错,老生常谈的话,也可以说得豪qíng万丈。丞相在下首静静听着,之前与尚书台拟定的计划,她开始一样一样逐步推行。魏时行尚在押解荆王回京的路上,便已经被任命为京兆尹。京兆尹参与朝议,管辖御城,其地位隐隐在右扶风和左冯翊之上。
以往各地大小案件皆汇总廷尉署,量之大,来不及审理,以至积压、遗忘时有发生。朕冷眼看了多年,这个顽疾一定要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分流。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分原右内史东半部为其辖区,职比太守。另命其设狱,京城所属范围内的宗亲及官员涉案,一应由其审办。少帝拍着凭几的几面,蹙着眉,一字一句道,先帝在时,已经将京城官署作了细化,但在朕看来,还不够细,还有可详尽的余地。一官独当,则百官尸位素餐,朝政如何良序进行?朕这么做,一是体恤几位重臣劳苦,二是为诸君的前程考虑。高官厚禄能者得之,原就天经地义。朕初初亲政,亟需可用之才,盼朝野上下齐心协力,共创熙和盛世。
丞相静静听着,与推恩令有异曲同工之妙,分解,然后掌控,少帝雄心勃勃,她的谋断是不可估量的。说过的话,一样一样要做到,京兆尹可设刑狱,那就表示魏时行将是大殷历史上第一位酷吏。魏时行此人喜怒不形于色,用法严峻,敢仗义执言,不得不说她看人的眼光很准。酷吏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刀,有了这把刀,少帝会如虎添翼,大权也会愈发稳固。
丞相倒是乐于见她游刃行走于权力巅峰的,即便她随时有可能反咬他一口,他也感到骄傲。但人的心思太复杂,大权jiāo出去了,两手空空,不免反问自己,这样的决定究竟对不对。不怕暗处的敌人有多qiáng劲,怕的是她反复无常。权力使人膨胀,最后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那就太对不起今天的付出了。
还好,她并没有提起分置八校尉,说明目前至少是顾念他的。如果京畿大都督帐下,另添八个心思各异的属官,那么将来调度起来,必然要费些周章的。
今天的朝会,毕竟还是以朝贺为主,政事不必忙,可以等到七天后再详议。放眼满堂,百官皆穿朱红的吉服,朝廷上下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少帝的心qíng也很舒畅。她笑了笑,尚书台七日不奏事,每天排一人当值,日常政务可报,但一应压后处理。诸君趁这好日子松散松散,以慰整年的辛苦忙碌。
众臣谢恩,缓缓退出大殿,扶微坐在御座上,并没有挪动。丞相抬眼一顾,她也正望向他,笑是不能笑的,但是眼中万千缱倦,只有他能看得懂。
办成了一桩大事,近身的人都很高兴,不害是毛小子,手舞足蹈着:以后再也没人能管着陛下了,陛下是天王老子,天下第一!
建业从他的帽子上摘下一朵腊梅来,错眼不见就作怪,这个戴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你是御前的人,往后还要随侍陛下见外邦使节呢,这副尊容,别丢了陛下的脸。
开年的头一天,百无禁忌,他们又为谁的眼睛更小争执起来,扶微摇摇头,撇下他们,走进了太后的永安宫。
出乎预料,那位假翁主居然在。丞相后来曾经派人前往胶东探查,结果样样都能对得上榫头。越是无懈可击,便越是可疑,只能证明背后的人花了大力气,否则这位翁主的死而复生,也太有理可据了。
朱锦幄帐里的人见少帝驾临,纷纷俯身稽首,婢子敬贺正旦,伏祈陛下鸿气东来,金瓯永固。
她一向好脾气,也客气朝她们还礼,敬贺正旦。长御和侍御们往年辛苦,太后赐帛,朕也准备了赏赐。身后huáng门抬着漆案进来,是实打实的赏金。就像给孩子分派压岁钱似的,女官和宫婢们都有份。
这就是少帝的讨喜之处,今天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嘻笑着谢恩。她抬抬袖子让她们免礼,进了幄帐向太后贺新禧,复问源娢:翁主进宫,是独来么?
源娢跽在锦垫上,两手端端正正压于膝头,听到少帝的询问,垂首道:回禀陛下,妾是独来。到了北阙,本以为要请谒太后方能入禁中,没想到妾已籍永安宫了,实在令罪妾感激涕零。
宫里有这样的惯例,太后和皇后所居宫掖建有专门的名籍,列在这名籍之上的人,可以轻松出入,不需逐层向上回禀。太后一向周到,她原以为大不敬后假翁主会被拒之门外,没想到竟料错了。
她轻笑,翁主不必以罪妾自称,我尝说过,长沙王谋逆,罪不及翁主。
但她又是一通自责,对阿翁的罪过致歉又致歉,倒令扶微不太明白了,人死债消,还有什么旧账可翻的。
太后笑眯眯坐在漆枰上,语气十分和蔼,先前翁主同老身说起了上次拒见的顾虑,怜她一向漂泊在外,便不予追究了。今日是正旦,难得欢聚一堂,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刚才的朝会上,陛下是否果然亲政了?
她道是,六玺已经送入路寝,请母亲放心。
太后抚着胸口好一声长叹,阿弥陀佛,就算是死了,我也有面目见先帝了。
当初孤儿寡母受三位辅政大臣威bī的境遇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胸口绞痛,又惊又惧。好在雨过天晴了,扶微宽慰太后,臣长大了,以后可以做得自己的主了,母亲就放心吧。
太后欣慰地点头,连连说甚好,更多关于丞相的话,碍于源娢在,也不便多说了。
我那日同陛下说起敬候曾孙的事,陛下可还记得?
年前因为六玺在丞相手里,想任命官员必须要经过他的首肯,所以不太好办。现在六玺归位,太后便又想起旧事重提了。
她微怔了下,心里有些不快。何以这么着急呢,禁中的禁卫放权给一个毫不了解的人,她是绝不放心的。
她哦了声,臣记得,母亲所提的是羽林中郎将一职。我才亲政,确实有很多官员需要重新任免,但不可急进,倘或一夕之间动作太大,闹得朝臣自危就不好了。请母亲再稍待,容我徐徐图之。何况眼下正是满朝休沐的时候,就是想任命,也没人好去传旨。
太后脸上浮起失望的神qíng,只得退了一步道好,那就再等一等吧,不过另有一桩事要议。翁主刚才同我说起了她与丞相的婚事,陛下原是要为他们赐婚的,因丞相顾念翁主,所以一直拖到今日。眼下好事将近了太后复一笑,示意源娢道,你自己同陛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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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听了这话,之前的好心qíng都给破坏尽了。这个拓本的野心不小,居然真的想嫁丞相,要不是还需留着她引鱼上钩,她早就手起刀落结果她了。
扶微看向她,装得很替她高兴,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源娢颇为腼腆,细声道:妾不敢瞒上,此次入京,就是为了与如淳再续前缘。不知上可听说过妾与他的事,当初妾随父进京,对他一见钟qíng。彼时妾未及笄,他说会等妾长成的,可惜后来出了长沙反案,妾与他的联系便断了。后来再相见,妾的心里也惴惴不安,唯恐他有了良配,妾高攀不上。可是前日,妾与他与他怎么样,满面通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个样子,大事恐怕不妙。扶微不是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人,避火图看了好几遍,和丞相只差最后一步,其他该做的,她都预先cao练过了。源娢这yù说还休的模样,不是暗指他们有了肌肤之亲,是什么?
她也没待太后替她解说,压压手道:朕心里有数了,翁主的意思是,前日你们敦伦了?
源娢无地自容,连太后都满脸的尴尬,咳嗽一声道:既然事qíng到了这地步,陛下便为翁主做主吧。
扶微不知这位假翁主对她的事知道多少,当一个女人得知自己的男人和别人有染,是不是都会发狂?所以她一定在等着看她失态吧?她居然觉得有点好笑,丞相那人,要是那么容易变节,今天的六玺便不会还给她。这招挑拨离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是半点也不会相信的。
她摸了摸鼻子,丞相此事办得不太厚道,今日早朝上要是请婚,我当着满朝文武便可以下令。只是目下朝野休沐,连宗正卿都去汉中喝喜酒了,还请翁主稍安勿躁,再待两日不迟。
太后却言之凿凿,陛下千万不能忘了此事,一个不慎万一有子,到时候令宗室蒙羞,就不好了。
扶微点头不迭,臣一定放在心上。一面难堪地歪着脖子感叹,相父好歹学道深山,竟如此后面的话不大好说,温吞笑着,从永安宫退了出来。
面对假翁主的时候不动如山,然而一个人时,就不那么自信了。虽然这个赝品年纪大了点儿,但相貌可说是一等一的好。她不由担心,万一他经不住投怀送抱,屈服了怎么办?万一他忽然觉得废旧物品不利用,白放着可惜了,怎么办?果真两人之间横空多出一个人来,是世上最讨厌的事。这种方面她的地位帮不上任何忙,醋劲是天生的,不管怎么自我安慰都没有用。
chūn节的第一天,在坐立不安中度过,好在明天充满了希望。
次日她便服随上官照出宫,随行的人没少带,与往常无异。轻便的一架軿车入了关内侯府,缇骑们被安排在另一处吃席,阿照带她进了后面的厢房,推开门道:臣依照臣的想法,替陛下准备了那些,不知合不合陛下心意,陛下且看看吧。
扶微快步过去,见案上放着一只jīng美的漆盒。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叫人眼花缭乱。都是她的,她心里雀跃不已,挑了个玲珑的碧镂牙筩托在掌心上端详。揭开盖儿,里面是水红的膏子,低头嗅了嗅,味道真香。可是不知用途,她问他,这是什么?
上官照失笑,是口脂,点唇用的。
女人装这些东西的容器很多,有银罂,还有翠管。上次为皇后准备的妆奁送到章德殿让她过目时,她就分不清胭脂和口脂,现在细想想,大抵就是一湿一gān的区别吧。
阿照是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他从梳妆盒子里挑了个胭脂棍出来,指了指圆圆的象牙头,用这个蘸了,一点即成。
她嗯嗯点头,我走后,如何避人耳目?
他说:臣命人在上房饮酒,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其中缘故。陛下换好衣裳便上车,一切臣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她说好,目光在那堆胭脂水粉间流连,他不宜再停留了,退出来,关上了房门。
正月的第二天,出城游玩的人很多,盛世太平,才有这样不急不躁的态度。大殷是qiáng国,邻邦小国多有附属,贸易方面也不限制,因此西域来的胡人大显其能,或歌或舞或卖特产,天子到这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乡巴佬,什么都不懂。
小小的轻车由两匹马驾着,翻过几个小丘,到了折柳坡上。折柳坡为什么叫这名字,就因为chūn日烟柳成阵,人在其中行走,枝枝叶叶重重遮蔽,几乎寻不见人影。
可惜现在chūn刚到,没有那种青郁的屏障作为掩护。扶微坐在车上,一路撑起支窗朝外看,终于远远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坡上站了,穿天青的深衣,轻裾随风,出世离俗的姿态,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少女见心爱的人,那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扶微紧紧攥起两手,奇怪平时常在一起议政,今天却格外令她心慌。她简直有些续不上气来了,悄悄匀了匀,复又挨在窗口看。车越跑越近,他转过身,仿佛笃定里面坐的人就是她,唇角浮起了轻浅的笑。
好一个丞相!身似轻鸿,貌比琉璃。要是谁敢说他老,她真的要抄斩他满门了。她的丞相,明明看上去风华正茂,即便和阿照放在一起,也不遑多让。
扶微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看惯了她穿玄端的样子,不知今天这样打扮,会不会叫他失望。她匆匆掏出小镜自查,应该没什么毛病。但万一他不喜欢看她女装,那该怎么办?
她只顾心慌,本想临阵脱逃,叫阿照驶回侯府的。可还没等她开口,听到一声马嘶,车已经停下了。
她紧张极了,手心握出了两把冷汗。外面丞相和阿照jiāo谈,她坐在车里踌躇着,不敢下去见人。
丞相对上官照终于有了改观,多方观察下来发现,这位侍中还算是个君子。他向他拱手,多谢君侯护送。上官照的爵位不论高低,毕竟是侯,以前他不屑同他为伍,现在称他君侯,已经是极大的敬意了。
上官照还是谦和的眉眼,揖手说不敢,某将主上送到相国身边,任务就完成了,还要赶回宅邸,以防有人谒见。
丞相道好,车里不见任何动静,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又等了会儿,依然如故。丞相隔着门扉轻唤:阿婴,下来。
没有人说话,但是车里传来组佩相撞的声响。上官照顿时明白了,笑道:上大概有些不好意思
丞相不知其中缘故,心道平时脸皮那么厚的人,好像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理由吧!
他想了想,是不是昨晚睡相太差,落枕了?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扶微听得生气,他就不能往好处想吗?心里一横,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乎一脚踹开了车舆的门,像坐在神龛里的菩萨一样,等他看明白了,才躬身从车里跳了下来。
丞相惊得合不上嘴,他看见一个穿着jiāo输曲裾的女郎站在他面前,虽然及足的幕篱遮挡了全身,但透过那轻如烟霞的皂纱,依稀还是能分辨出信期绣上流云卷枝的飘逸,和属于女xing的柔媚绮丽的轮廓。
一旁的上官照识趣请退,把人送到,他能做的就都做完了。行个礼,驾车折返。走了一程回头看,仍见坡上两人对站着,离得远反而看得真切,恍惚觉得他们极相配,是天作之合。
丞相显然还不能适应,他努力想穿过皂纱的经纬,窥见里面佳人的脸庞。
是她吧?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做,他以为帝权稳固后,纵然是继续相爱,她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了。可是今天竟以这面目见他,比起口头上空泛的承诺,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直击人心的手段。
他的手轻颤着,揭开幕篱下的透纱罗,虔诚的姿态,像昏礼上为新妇子掀起盖头。
她的脸慢慢显露出来,熟悉却又陌生,敷着薄薄一层粉,柳眉如黛,唇上口脂嫣然。结于身后的长发被风chuī起时,伴着腕上细碎的银铃声一同飞扬,把他的神魂都要打散了。
阿婴他喃喃。
她赧然整了整裙裾,这样好看吗?
他痴痴点头,好看。岂止好看,应当是他没有想象过的美。他简直要放声大笑起来,曾经夸过海口,此生非绝色不娶,结果她就是绝色,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激老天对他的厚爱?
她是第一次穿曲裾,那种层叠的缠绕像戴上了镣,叫她迈不开腿。得知他喜欢后心放回肚子里了,又枯着眉头抱怨:刚才下车险些绊倒,好在我机灵,蹦下来的。这衣裳看着漂亮,就是不太实用。咂咂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探过来,把她的手牵在掌中,你不必怕,有我在,我会紧紧拉住你的。
她闻言,笑得chūn光一样灿烂。大节下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她就站在人群里,长身玉立,含qíng脉脉地望着他。流云向远处奔涌而去,天幕蓝成了一片清澈的海。他心头悸得生痛,如果时间能长久停留在这刻,那有多好!
第65章
他带她去看杂耍,人很多,怕走散了,她牢牢抱紧了他的胳膊。他不时回头望,幕篱上的皂纱撩起来,松松地搭在帽檐上,她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眼里。他格外小心地看护,唯恐她不见了。
咱们上哪儿去?她早就被缭乱的民间百态弄花了眼,兴匆匆地摇撼他。他没有听见,她便大声喊郎君,一手比划着,那边的象舞很有意思。
丞相指指不远处,打算先带她去看走索,上次不是说好的吗?
哦哦,对。她一纵一跳,完全就是小孩子模样。人山人海,应当不会有谁注意她的。再说暗处的人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这一辈子,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应该放开手脚玩乐。
他牵着她挤进人群里,她一手扶着幕篱,一面踮足朝高处看。西域人玩得奇巧,走索和中原人不同,两根柱子相距好几丈远,中间颤巍巍悬一根绳。头戴狐裘暖兜的姑娘穿着花色艳丽的短衣和袴裤,行走在那根绳上,两手举着两盏荷叶灯,如果是晚间,大概更加惊心动魄。
命悬一线,就是那种感觉。离地面太高了,姑娘帽子上的羽毛在风里招展,扶微看得心惊,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低头看她,蹙眉道:别怕,那些人靠这行吃饭,早就如履平地了。
人都是被环境bī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爱在万丈悬崖上行走。想一想,其实自己也同那西域姑娘一样,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不能错,错了就从那根绳子上掉下来,道行尽毁不算,她的绳索下还满布刀锋向上的利刃,落下去就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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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的艺人凌空炫技,边走边做出各种动作来,扶微在底下看得惊呼连连。丞相对她总有点不舍,可怜的,她的江山,其实她从来没有好好领略过。在她心里,这个令人垂涎的名称是奏疏上空dòng的数字,是层出不穷、理之不尽的麻烦。她单纯知道那是属于她的东西,不能荒废,至于具体是什么,她并不懂得。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摩,注意力在别处。他要密切注意周边的变化,就算布防的人再多,不能确定会不会中途遇上个把同僚。万一被人认出,那事qíng就不好办了。
他伸手,将她帽上的皂纱放了下来,小心为上。
她明白,当然不会使xing子。只是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连他脸上的神qíng都模模糊糊的。其实来人多的地方,本就太冒险了,她说:咱们去瞧别的。
拉着他钻出人堆,往行人稀疏的地方去。西域人的帐篷星罗棋布,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到开阔处,看见几个年轻人正调理豹子和熊。那些猛shòu,她曾经在上林苑看见过,关在铁笼里有专人饲养。不像这里的,拿索子牵着,至少提供个相对开阔的空间,供它们活动。
她站定了看,豹子善战,两只一言不合,没头没脑打了起来。劝架是不中用的,脾气来了旁若无人。边上另有一只倒很悠闲,趴在地上懒散地舔着爪子,太阳晒得睁不开眼,打了个呵欠,昏昏yù睡。
打架的时间维持得不长,胜利的那只得意洋洋摇了摇脑袋,丞相幽幽道:互斗的两只必然是公的。
扶微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很快他的话就得到验证了,那个胜利者趴到了打瞌睡的母豹背上,动作很不雅地纵送了几下。扶微顿时面红耳赤,可是还没等她调头回避,那公豹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离开了。
她目瞪口呆,前后不过一弹指而已,不可思议。
完事了吗?
丞相也很尴尬,大概是的。
她啧啧道:打了一架,连脸都打花了,就为这一眨眼间的工夫?边说边摇头,实在太不值得了。
这种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得。他qiáng作威严道:姑娘家当自矜,被人听见要笑话的。
他拉她快步离开,她鼓着腮帮子嘀咕:人家是头一次看见这个,人有人伦,shòu也有shòu伦嘛。大俗即大雅仰起脸,不解地问,人和shòu是一样的吗?上去就下来了?
丞相觉得很后悔,不该带她去看那个。但她的问题,他还是可以答一答的,人和shòu怎么能一样?人是万物之长,奇谋险兵、乾坤在袖。shòu呢,吃饱之后就是繁衍他咳嗽了下,总之不一样。
她很庆幸地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
丞相额角一蹦,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chuī过,透纱罗chuī得贴上面颊,他看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忽然背上冷汗淋漓。
你别这样
她一派天真,我怎么了?龇牙一笑,靠近他的耳朵,悄声道,相父想到什么了?我可是心思单纯的人,同你厮混在一起,别被你带坏了。
这种反咬一口的本事,他算服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在熙攘的人cháo里慢行。chūn日祭一天是看不完的,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已近傍晚了。
初chūn的huáng昏,太阳落下去,寒意便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她驻足眺看,苍莽逶迤的线条,那是远处的御城。天际滚滚一片橙huáng,底下却青灰色渐起,凉下去了,有种长河落日,气象雄浑的壮烈。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恋恋不舍道:今夜没有宵禁,晚些回去也不要紧的。
她听出他话里挽留的况味,牵着他的衣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分开。
他在太阳落下去的瞬间拂开皂纱,低头吻她。抵着她的额,困惑且无奈地说:不知怎么,臣的心近来时不时阵痛。即便你就在身边,这种感觉也不会减淡。
她懂得,她和他一样,就像时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擒住了心脏,稍有不慎便悸栗抽搐,甜而疼痛。
她把幕篱摘下来扔在脚下,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郎君
别人怎么看,似乎全管不上了。经过身旁的人侧目,但不惊异,脸上只有艳羡的微笑。他把那小小的脑袋按在胸前,满心喟叹。世上有千娇百媚,他走了二十九年,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打动他。原来兜兜转转,就是为了等姗姗来迟的她,这是何等玄妙的缘分。
夜色像张起的大幕,四面合围,把人都罩在其中。节日的气氛未因天黑削弱,反倒是夜越深,越热闹非常。
月华像筛子,筛剩下的都是年轻人。美丽的女郎戴着幕篱,长长的皂纱前方开出狭长的一道门扉,双手jiāo握着,挑着一盏jīng致的行灯,行走在水岸上。水面倒影出俪影双双,不远处有人在放河灯,星星点点的烛火飘到了河中央,慢慢汇聚,向远处徜徉。侧耳细听,听见姑娘轻声的祈念:愿郎不负相思意,岁岁年年常相伴。
她回头看他,他问她可是要放灯,她摇头,烛火到了河中央,谁来护着它?万一灭了怎么办?还是捧在手里的好,风chuī灭了可以再点上。我与郎君就像这金羊,只要没人松手,火光就不会淡。
他轻笑,引她到一个绒花摊子前,从中挑了一支纵放繁枝的丁香,为她簪在发髻上。她戴上花,有些羞涩的样子,在他专注的眼神里红了脸。他从袖中掏出一面玉佩jiāo给她,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今日赠与你,以作定qíng。
她放下行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仔细审视,佩上雕着蟠龙与飞燕,奇怪的搭配,却又异常相融。她抬起眼,眼睛明亮,难道你母亲早就料到有今日么?
谁知道呢,姻缘是前世注定的,龙并不只能与鸾凤相配,和燕子在一起,竟也相得益彰。
她抿唇笑,酒窝里盛满了甜蜜,又因自己没有准备信物,羞惭不已。
怎么办,我准备不周,连钱也没带,买不得东西
他想起珍藏的那个抱腹,极为满足,你忘了,早前就已经给我了。
扶微一头雾水,有么?何尝给你了?
他背着手佯佯踱步,微侧过头来一瞥她,眼梢眉角风流婉转,你那夜留宿我府中,临走给我留下的。
她才恍然大悟,低着头嘟囔,我专门留给你的东西,你却当着那些臣僚的面抖露出来,那时候我恨死你了。
他为这事懊悔了很久,到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对不起她。他说以后不会了,越是珍惜,越会绝口不提。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在别人面前炫耀感qíng上的辉煌,必然是不够深爱。就像他说的,喜欢放在心底,碰一碰都觉得是冒犯。假如摆在嘴里说,那爱就成了槟榔,吐出来的是渣滓,毫无价值可言。
她喜滋滋将佩玉收进袖袋,走了一整天,真有些累了。垂手揉了揉小腿肚,苦着脸道:我走不动了,还是回去吧。
养尊处优的天子,到哪里都有车舆,像这样徒步,比在校场上练骑she还要辛苦。他倒无所谓,早年行军,长途跋涉也有过,光在城外转圈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蹲下身,让她跳上来,以后只能我背你,上官照再敢伸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口老醋憋到现在,真难为他。扶微张了张嘴,忍不住嗤笑。他不高兴了,抱怨她不拘小节,她撅着嘴说:我自小当男人养,和他称兄道弟惯了,哪有那么多忌讳!怕他更加别扭,忙在他耳根上亲了一下,好好,我以后会留神的,你只管放心吧。
走在幽暗的小路上,渐渐远离了繁华,只剩他们俩。她的手伸得笔直,他挑在肩头,行灯映照他的脸,有满载而归的幸福感。
本来说好露宿梨花树下的,毕竟天寒,唯恐冻出病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初chūn的夜,和严冬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呵口气,照旧吞云吐雾。小路的彼端停着一辆重舆辎车,是丞相早就安排好的。知道她最后会乏累,辎车地方宽大,车顶上吊着熏炉,底下锦罽设隐囊,可以作卧息之用。
他扶她进去,自己抄起缰绳驾辕,陛下是回宫,还是去寒舍?有些事不必言明,彼此也心照不宣。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他在等她回答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怕她顾虑太多,临时又改主意。
她攀在门框上问:四周可有你的人布防?
他说有,臣命他们远远跟着,不必害怕遭人暗算。
那你我的所言所行,他们会听见看见吗?
他说不会,都是知qíng识趣的人,见我身边带着一位女郎,他们会离得更他话还没说完,被她往后一拖,拖进了昏暗的车舆里。
版门合起来了,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车顶四角的随珠发出淡淡的微光,她眉眼依依,倾前身子,低声耳语:我记得相父那晚说过的话,六玺jiāo还我,如果我觉得还有必要应付你,便再图后计。
他的两手撑在身下,她欺近他,半边身子几乎压制住他,温热的气息从他耳廓边缘扫擦过去,如一道火,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昨日我拿到六玺,那刻我心满意足,可是没有考虑过你的话,因为不需考虑,我早就下定决心了。她慢慢说着,嘴唇移过来,落在他的脖颈上,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心仪你,我想要你真心待我,又害怕你不相信我如果我这么做,你便不会怀疑我了吧?
一个女人,身子jiāo付给谁,一辈子便会对其不离不弃。要不是时机尚不成熟,她也想要个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深厚,太深厚,剪不断理还乱;但要说薄弱,也是三言两语便能够撇清,谁离开谁都能存活。
她解开衣襟,他的指尖在边缘游走。她仰在垂云绣的隐囊上,向他伸出手,他俯下去,贴着她颈窝脆弱的曲线自责:臣有愧,对不起先帝的嘱托。
她抿唇笑起来,相父还了我一片锦绣河山,何愧之有?略带凉意的手慢慢游走在他的肩背,一个素雪纤纤,一个满蓄力量。她闭上眼睛,见识过山岳,如何屈就丘壑?你是我的山岳,你之后,再无他人。
他心头激dàng,连呼吸都带着颤抖。掂起心衣那薄薄的一层边角向上掀起,她的皮肤洁白,略显消瘦的胸肋在荧荧珠光下因呼吸缠绵起伏。他顿下来,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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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唇角轻仰,不悔,只是有点怕。
他把她掬起来,臣若莽撞,请陛下告知臣。
他并不莽撞,就算领军打仗,也是一位儒将。挥师翻山越岭,不伤糙木,所经之处暖chūn先行,然后盛夏接踵而至。她躺进一片温柔的花海,舒展四肢听从他率领。他是极有章程的人,一点一滴循序渐进。她匆促轻喘,眼前有桃花千里,枝头鸟鸣啾啾,谷底溪水潺潺刹那人又上了九霄,恍惚想起半年前夜上朱雀阙,立于朱红的雕花栏杆前,独与天地往来,伸手便可摘星辰。
他轻而缓地移下去,掀起蓬蓬热làng。她轻叹一声,如淳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头流淌,找见她,和她十指紧扣。彼此微笑,一番耳鬓厮磨,一场浩瀚激战。
她支起身子,挑了自己的一缕发,郑重和他的扣在一起,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不论多匆促,这个流程是万万不能省略的。
随珠映照的他的脸,晕染上一层流光,他探身来吻她,多谢你。
车内的温度节节升高,皮肤氤氲上一层薄汗,空气快要不够用了。她紧紧咬住唇,轻微的吟哦在鼻腔流转。他牵住她的手,让她看一看他的麻烦。
她曾经极度好奇,隔着缎子揣摩过多次,他总是藏着掖着,不肯就范。如今坦诚相见了,她反倒羞怯得不敢上手。他鼓励她,她这人最经不得鼓励,于是盲人摸象,一触之下心慌气短,细声细气说:你想怎么,便怎么吧!
皮肤的温度提升得老高,贴在一处,感觉对方热量惊人。丞相努力装得老练,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人要赢得女郎的敬佩,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可能会有一点不适。他自己给自己鼓劲,点了点头,过去就好了。
她心里隐约仓惶,无处借力,两手紧紧扣住了毛毡。
如临大敌,彼此都一样。丞相朝纲独断的魄力几乎dàng然无存,他很困扰,是这里?对不对?
扶微简直要翻白眼,我怎么知道呢。
那就试一试,好像差不多他有些得趣,抚抚她的脸,吻她的唇角。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原点,连亲吻都心不在焉。如何形容呢,如一把杵子,要整个嵌进ròu里去,有种骑虎难下的惶恐。他来了,穿云破雾,行进艰难。大概发现她紧张,动作倒是极温柔的。然而还是疼,慢慢扩大,抓挠不到,比刀剑伤更让人不安。她瑟缩一下,他立刻顿住了,只是进退维谷,汗如雨下。
她蒙蒙看他,这时候放弃,不知他是什么感想。那么多次了,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应战了?
也许忍一下就好了,毕竟已经到了这步,苦也吃了,一鼓作气免除后患吧。她横了心,探手丈量,结果立刻盈满了心如死灰的绝望,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哭笑不得,可见书读得多了有好处,灵活运用起来,简直寓意深远。
他yù罢不能,扶微有点委屈,却不忍怪他。如果这次不成,再寻下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一双伶仃的臂举起来,捧住了他的脸,然后蜿蜒而下,落在他的腰上。不必说什么,微微使些力气带了带,他立刻意会。扶微终于听见皮开ròu绽的声响,像没有加油的车轴,和车毂的臼槽发起了一场死战。
忍着、忍着她咬牙想,心底却是安慰的,至少她完成了仪式,这个人这辈子都难逃她的魔掌了。事qíng还没有结束,她知道。好的王者,就是要直面痛苦,然后从痛苦中寻找快乐。
她开始微声数,一、二、三、四、五数到六的时候他停下来,一种伤口上撒盐的痛,从身体最深处骤然爆炸。她嘶嘶吸着凉气,你不是说人同shòu不一样吗?
他困窘不已,六我觉得这个数字,很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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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吉利个鬼啊,他倒蛮会自我安慰的。当时是谁一副看不起豹子的嘴脸?结果最后自己竟不比豹子好多少。
有能力的男人,应当金枪不倒,这是书上说的。丞相朝堂上呼风唤雨,房事等同残疾,实在可悲可叹。
不过对于初经人事的扶微来说,这个时间倒刚好,在她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戛然而止,她连细细品咂的时间都省了。回想起来只觉得拉锯似的,来了去了,来了去了她想自己可能受伤了,反正没有感觉到快乐。但心里是极满足的,她和丞相的第一次完成了,将来两个人就是一体,心也会贴得更近。
他犹在喘息,她抚抚他汗湿的背,你喜欢这样吗?快活吗?
他虽然有点颓丧,但依旧坚定地嗯了一声。
她抿唇笑,喜欢就好。牵过锦衾来,体贴地为他盖上。
本想好好恢复一下体力的,耳边却响起他的悲鸣:臣不能接受
扶微讶然,我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边说边花枝乱颤,没关系,我不会笑话你不如豹子的,六郎。
六郎?丞相像被雷劈中了,霍地一下坐了起来,你看,你还是瞧不上我!声音里充满了凄凉和绝望。
她忙安抚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先前我说了,鹏很大
他略微宽怀,说得没错,只要有本钱,经验这种事是可以累积的。他徐徐长出一口气,正想提议再来一次,结果她的话尖刀一样扎在了他的心上。她说:虽然大,可惜短啊。然后放肆大笑,滚到了一旁。
丞相气恼地瞪她,臣请再战!
她噎了一下,顿时又笑不出来了,既然鸣金收兵了,那就压后再战吧。毕竟已经自损八百,盲目应战,到最后倒霉的是自己。
她挪了挪身子,夫君过来。
丞相得了她那一声,什么耻rǔ都想不起来了,很快探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摸摸她的脸,轻声问:刚才弄疼你了吧?
她动动腰,有东西汩汩流出来,红着脸说:我忍得住。
他为自己的表现不佳满怀歉意,可是我一碰你,就忍不住了
据说男人第一次都是这样的。她趴在他胸口说,没人告诉过你么?上回北宫给我送女御,有傅母事先教我,莫以头回论英雄。像你刚才那六下,已经很厉害了。
说到那六下,他就连死的心都有。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将来会如何骁勇善战,纵然再不济,也不至于只维持这么短的时间。然而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他竭尽全力想让她感觉快乐,谁知竟溃不成军,简直没脸见她。
丞相受了巨大的打击,一蹶不振,扶微却眉飞色舞,其实我就喜欢你六下,结结实实,力拔山河!
丞相只管叹气,看看她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有多失败。她在他的镇纸上轻轻抚摩,他的手便落在她的胸房上,臣无能,愧对陛下。
一会儿愧对先帝,一会儿又愧对她,丞相真是太不容易了。她吻一下那胡髭浅生的下巴,我同你说,如果你表现得像个老手,我倒是要怀疑了。昨日源娢进宫请求赐婚,说你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你知道么?
他立刻否认,我同她清清白白,你不要误会。
看他刚才手忙脚乱的样子,他就是说有,她也不会相信。不过昨天真叫她好大的不高兴,她轻声抱怨,她可真是煞费苦心,连自己的名节都搭进去了。好在我聪明,并未中她的jian计。如果我信以为真了,大概会同你大吵一架,然后势不两立。
一位帝王,太过容易受人鼓动,便是家国不幸的先兆。他知道她有超出年龄的冷静和果决,但年轻的女孩子,不是都很担心遭遇背叛吗?
你这么相信我?万一真有其事,你怎么办?
她答得很悲怆,真有其事我也不后悔,作为对你的报答,以后就不欠你了。
她用上欠这个字,事态就有些严重了。爱qíng是你qíng我愿的,为什么被辜负的人,反而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爱得太深了吗?
他收紧了手臂,不知道应当怎么做,才能表达对她无边的眷恋。他闭上眼睛叹息:我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你应当明白的。
她说明白,秀致的脚趾在他小腿上轻蹭,微微一点动静,都让他魂不守舍。
曾经的皇叔和恩师,到现在已经完全立不起架子来了。陌上*,即便没有诏告天下的婚礼,也是不容置疑的夫妻。
他的手在那玲珑的曲线上行走,渐渐心猿意马。急于自证,又怕她为难,实在进退两难。纠缠半天,小心翼翼覆在她身上,带着可怜的口吻说:阿婴,我想
食髓知味么?大概哪里丢了面子,就要从哪里找回来吧!他是个执拗的人,满朝文武说起丞相都有些犯怵,可是在她眼里,他不谈政事的时候却有点像孩子,骄傲、自大、不肯服输。怎么办呢,即便他比她年长那么多,她还是心疼他。
那就再试一次,可好?
他听后欢喜不已,绵长地一顿亲吻,沉身进入。扶微的痛尤胜之前,就像新伤上又添一刀,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他在随珠朦胧的光线下审度她的表qíng,她紧皱着眉头,咬紧了牙关。其实他也不好受,不敢太用力,每行进一点都是折磨。好不容易跌入一片温暖,等不到他喘口气,她因疼痛骤然痉挛,蠕蠕的暗流涌动,他险些又jiāo代了。
棋逢敌手,丞相第一次觉得自己没底。调整一下,迎面风làng,六是个坎,他越过了,欢欣雀跃。可是在她数到十四的时候再次兵败如山,看来他在她面前,是再也别想抬起头来了。
扶微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才好,除了想笑,找不到别的感觉。
他两手盖住了脸,闷闷不乐靠在车围子上,她按捺半晌,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一声不响穿上了衣裳,之前多么玉树临风,现在就有多么颓唐。钻出车舆坐在空空的天幕下,手里执着马鞭,连驾辕都意兴阑珊。
扶微隔着车门上的雕花,还在想尽办法为他找脸,已经有进步了,对自己的要求不能那么高。下次或许有二十,再下次就百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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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抚额远望,以臣拙见,不数可能更好。
她一数数他就怕,越怕越着急,然后便大江东流了。难道做那种事就这么无聊吗,她居然计算他的往返。他看着星空,心头yīn云密布。怪来怪去还是怪自己不够好,如果他手段够高,她的脑子怎么还能运转?
他叹了口气,闷闷不乐,今夜留宿我府上好吗?我命人准备汤药。
她身上酸痛得厉害,想了想还是说不必,人多眼杂,免得再生事端。直送我回禁中吧,阿照在三出阙前接应我。
一时沉默下来,彼此都很尴尬,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好了。
他自惭形秽,扶微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含了含他的耳垂,糯声道:怎么了?还不高兴么?如此良辰美景,就为那一点点不圆满?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qiáng。
她见他心事重重,轻啮了他一下,你又不是不能,不过气盛罢了。我们都是第一次,又是在辎车上,难免心慌。把他的脸掰转过来,同他额角相抵,夫君,妾以后同你生死相连,你要记住了。
他在她手上紧紧一握,不管怎么样,尘埃落定了,这份牵绊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割断,他心里明白,自当更加珍而重之。
宫城上的戍卫都在他麾下,因此进出禁中并不麻烦。只是到了东宫,全权jiāo由少府接管,这么大的一辆辎车出入,询问总是需要的。
公车司马掌徼巡,看见远处的直道上有两盏灯笼伴随黑影而来,压刀站在路中央,抬手示意停车,扬声道:宫城已闭,谁敢阑入?只听见疏淡的一声是孤,到近前一看,才发现是丞相。他慌忙拱手,君侯今日怎么这么晚说着便顿下来,什么人能令丞相参乘,再追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丞相眉眼沉沉,并未答他的话。这时三出阙上有几人擎着火把前来,到了面前恭敬揖手参礼,上官照对司马公车道:孙令请放行,这是主公下令召见的人。
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天子近臣,公车令自然不敢再过问。丞相将车jiāo到上官照手上,在雕花的车辕上轻轻敲了两下以示道别,辎车被驾进了阙楼,丝帷飘动,铁马轻响,他站在那里,等宫门阖上,才从东宫退了出来。
扈从在他入城的那刻就已经散了,他慢吞吞回到相府,想起她之前说起源娢请求赐婚的事,独自坐在灯前思量。
有夫妻之实,可真敢说啊!看来他之前试图将计就计,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推恩令发出之后,他一直在冷眼旁观,她有了短暂的蛰伏,年前一段时间并没有任何动作。他本以为背后的人会自顾不暇,没想到元旦才过,又开始蠢蠢yù动。赐婚?是应当赐婚。他和少帝不反目,如何鼓动这些试图偷天的人浮出水面?
只是奇怪,如果她受命于人,他应当抓得住她的把柄。然而伏守的缇骑也好,安cha在翁主府的门人也好,居然没有一个发现她的破绽。她很安分,从来不见外人,也没有任何信件往来。每天的生活内容除了看书绣花,就是抚琴做鞋。
死而复生,他从来不相信。休沐的六天正好够他梳理清一些疑点,等到第七天进翁主府,将所有近前伺候的傅母和侍婢,全都打发了出去。
源娢见他来,倒是很高兴的模样,亲自沏了茶,双手承托送到他面前。他跽坐在案后,也不兜圈子,翁主正旦入禁中,可是请求陛下赐婚了?
源娢道是,妾在京城没有依靠,君即是妾的依靠。妾曾听说,上于朝堂询问过君,君说一切看妾的意思。妾料想君并不抵触与妾成婚,既然如此,何不求上降旨?妾等了君十一年,如今修成正果,君不高兴吗?
其实他一向懒得和女人周旋,扶微已经是他的极限,便更没有多余的心qíng去应付这位所谓的故人了。
他脸上的神qíng孤高而疏远,垂眼将漆杯放在案上,曼声道:我问过多次,翁主总不肯作答,令我很是困扰。如果翁主当真是源娢,应当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所以今日问你最后一次,多年来资助翁主的人,究竟是谁?
源娢抬起眼,眼里一片荒寒,君非要问出这人,到底是什么缘故?
他笑了笑,自然是报恩。翁主成了孤的夫人,孤怎么能够知恩而不图报呢。
她抿唇不语,半晌才道:娢父兄犯了重罪,是君侯一手处置的。那人和我阿翁素有jiāoqíng,我告诉君侯事小,万一主上追究起来,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因此还请君侯见谅,妾不能说。
他也不qiáng求,点头道好,不说便不说罢,明日上朝,我会当朝求陛下赐婚。但是从今往后,翁主再也不会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孤相信,守株待兔,总有一天能够等到那个人。实不瞒翁主,赐婚这种事,在孤看来仅是一道领而不办的诏命。比如大婚前翁主断手断脚,或是突然bào毙,也就全然不做数了。所以你究竟图什么呢?告诉我实qíng,我保你将来全身而退,如何?他的手指在案上笃笃叩击着,不长不短的一声接着一声,令人不安。
她煞白了脸,妾已经死过一次了,君yù令妾再死一次?
他的回答很直接,你原就不应当复生。不过你放心,孤也并非那么绝qíng,至多将你囚在云阳狱,让你永世不见天日罢了。云阳中关了太多来历不明的人,多一个你,没有人会去探究。你可以祈求神明保佑,两年之内朝野不要有什么变故,否则你的日子就难熬了。
她听后倒退了好几步,燕相如,你当真那么狠?
他冷冷一哂,长沙王一支数百人之众,说灭也就灭了,孤狠与不狠,翁主应当知道。
她失控,终于尖叫起来,你从不相信我是真的源娢,是不是?
他站起身拂了拂袍裾,边走边道:今日起,翁主闭门谢客,对外称病。
她僵硬地追了两步,妾已及笄,谨奉琅gān致燕君。算前言,莫轻负她站住脚,看见他诧异回首,凄凉笑道,源娢人在,琅gān可还在?
他心头发凉,可是到了这步,真和假,已经不重要了。
他迈出翁主府,沉重的府门轰然一声阖上,把一切凡尘俗事都隔断。
节后的第一个朝会,举行得尤其盛大。改元加之天子亲政,预示着全新的开始。王座背后的黑底银钩纹髹漆长屏,衬托着天子庄重的眉眼,愈发显出不同于往日的王者气象。
少帝端坐上首,语调舒缓,年前朕与诸君所议,令王推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的政命,已如数实行了。节下大司农及宗正卿、大鸿胪等陈本上奏,藩国始分,需朝廷为侯国命名,数量之庞巨,史无前例。她顿了一下,目光穿过冕旒前垂挂的十二道白玉珠串,落在群臣首席的丞相身上,譬如汉中,汉王有六子
她把那个六咬得很重,丞相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十分难堪地摸了摸鼻梁。
需分封六位列侯
丞相赶在脸红之前,一手摁住了两边的太阳xué。
上半张脸都挡起来了,看不见表qíng,不要紧,少帝还是觉得心qíng很好。她将手里的奏牍放在长案上,含笑道:侯国隶于郡,地位与县相当,却直属朝廷监管,管制不力,便是朝廷的错漏。朕yù派遣官员持节巡视州郡,这件事微倾了下身子,还需相父经办。
丞相不得不执起笏板一揖,诺。
她坐回去,倚着凭几又道:朕记得上年秋,议过有关北地新置一郡的事。乌桓扰攘,常年犯我边陲,年下又有一场战事,虽迅速平息,然死伤近四千人,令朕寝食不安。北地戍防亟待加qiáng,如今冰雪消融,由御史大夫出使承办。另命中郎将卫广随行,听令御史,务要将此事圆满办成。
御史大夫心里明白,明升暗降的把戏开始了,古来臣属和天子为敌,有几个有好下场?现在是他们遣往鸟不拉屎的地方,远远避开或者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但是丞相呢?这么大个钉子戳得少帝眼皮子都合不上,不拔了,那才真是有染。
起身领命吧,御史大夫答得铿锵而心甘qíng愿,臣粉身碎骨,必不rǔ主上使命。
少帝颔首,今天的要务该说的大抵也说完了,她松散地拍了拍凭几,诸君可还有事回禀?
丞相适时起身长揖,臣有一事。臣与柴桑翁主蒙主上垂询,昨日臣问翁主心意,翁主已经应允了,因此求陛下恩旨,赐臣与翁主完婚。
少帝愣了一下,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来,转而问丞相:相父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好令尚书台发朕诏命。
丞相垂首思量,婚姻是人生大事,臣要时间好好筹办。以半年为期吧,求陛下恩准。
少帝道好,如相父所愿,就以半年为期。
丞相鞠身谢恩,扶微暗里喋喋抱怨,自己的男人,被自己下旨送给别人了,滋味还真是不一般。但很快她又庆幸,这个婚指得正是时候,因为坊间开始流传她最不想听到的谣言雌凰雌凰入德阳。
该来的终究会来,之前一直如履薄冰,未知让人心慌。一旦真正面对,她反而能够平静,知道自己接下去应当怎么做了。
第67章
魏时行押解荆王入京,人被送进了官署大狱,待一切安顿好后,即刻将准备好的奏疏陈至少帝面前。
幄帐里的少帝将简牍打开,寥寥扫了一眼,魏卿辛苦了,自白露日起追查此案,到今日整三个月。大年下的走在路上,冷落了家中老小,既然返京了,好好歇息两日,再行审办不迟。
魏时行俯身作揖,臣得陛下赏识,从廷尉正官迁京兆尹,陛下知遇之恩,臣报之不尽。君臣相见,除了公务之外,自然也要走走人qíng,他掖着两手,目光温煦地打量少帝,陛下近来一切安好否?臣观陛下气色颇佳,想必朝中大势已定了吧?
少帝唔了声,朕躬安。魏卿离朝在外,不知道其中经过,倒也没有太大的风làng,顺顺利利将六玺收回来了。
魏时行笑道:臣已经听说了,恭喜陛下。终究江山是源氏江山,陛下业已大婚,且年满十六,丞相纵然不qíng愿,也不能扣住印玺不放。只是陛下可曾听过打蛇不死,自遗其害的俗语?燕相可封驳谏诤,手里又攥着京畿兵权,对陛下来说隐患依旧,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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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陪参的太傅也附议,六玺收回,只是成功的一小步,在臣看来是相权与皇权平分秋色,燕相仍可掣肘陛下。陛下是否想过,彻底将那些威胁自身的人打扫gān净?丞相宾服,只是暂时没有等到好的时机,一旦他起念,陛下拿什么来压制他?一位手中没有军权的帝王,如何能真正执掌江山?陛下曾说要重设八校尉的,现在怎么不提了呢?
少帝皱了皱眉,自己不想办的事,被人催促着,会令她心生反感。可是不能发脾气,因为发作起来难免让亲信重臣们有想法,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她叹了口气,这两日官员任免太频繁,恐怕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八校尉要重设,需要有信得及的武将,我刚亲政,人员需考绩,才能掌握他们的能力。校尉官职虽不高,但可力压千钧,因此马虎不得。
太傅耷拉着嘴角不说话了,魏时行道:陛下的顾虑臣明白,如果盲目调动,弄得两军动dàng,代价太大。一动不如一静,臣以为陛下可从别处入手,将燕相手中大权如数清剿。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卷绑有红绸的简牍,陛下要中兴大殷,便不可被人束缚手脚。这是燕氏家老罪行,臣细查过,的确和荆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实百年望族与所居地的官绅有来往,这是人之常qíng。谁也不能仅靠名声活着,要维护,要扩大,官场上就得有人保驾护航。荆王是文帝的儿子,血统高贵,出身辉煌,如果说燕氏和荆王官署毫无来往,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她低头抚触简牍,魏卿有什么想法,尽可知无不言。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魏时行道,仅靠燕氏和相国那点细若游丝的牵绊,不足以将燕相拉下马。办事需提纲挈领,才能避免走不必要的弯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燕氏和丞相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损俱损,陛下就有充足的理由随心处置他。
少帝沉默下来,思忖了良久。两卷奏疏放在面前,她必须择其一,要么单处置荆王,要么一网打尽。
覆盖着虎纹袖缘的手举起来,指尖在两者之间游移,略犹豫了下,还是拿起那卷绑着红绸的简牍,放进了朝议所用的漆案上。
太傅和魏时行相视,俱松了口气。
我要你弹劾丞相,但我暂且不会处置他。八校尉里先填充屯骑和步兵两校尉,如此加上长水和胡骑,我手上有四人,可以同丞相分庭抗礼。她的脸色慢慢变得yīn郁,眼下另有一件要紧的事,令朕十分不悦雌凰雌凰入德阳,老师和魏卿可曾听说?
德阳是北宫正殿,用作秋冬视朝,甚至比南宫却非殿的规格更高。雌凰飞进了德阳殿,那就说明yīn阳颠倒,乾坤大乱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谣言,怎么能任由它传播!
魏时行当即向上拱手,臣返回官署后,即刻调查此事。陛下不必因此心烦,容臣半个月时间,必定将散布谣言的人揪出来。
她怅然点头,恶言中伤,可见反心昭彰啊!偏过身子让他们细看,难道朕果真像个女人吗?
这话立刻引得两位重臣大惊,陛下尚未弱冠,加之日夜忧心国政,略显清癯了些,哪里就像个女人了?
说得没错,人吃五谷杂粮,有的人少年白发,有的人将近而立还是一副后生相,怎么能一概而论。少帝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嗤笑了一声,这些人还真是费尽心机,朕是女人,江山便不由朕来坐了,然后诸侯瓜分,各行其政为一己私yù连苍生都不顾,其心可诛!
魏时行没有见过少帝咬牙切齿的样子,天子震怒果真令人心惊。从路寝里退出来后太傅还在嘱咐他,这件事绝不简单,魏尹查办时不可手软。上给了君这样的权力,君就要为上分忧。闹得大些不怕,只要将始作俑者拿住,就算天翻地覆,也是值得的。
魏时行官运亨通,对少帝的提拔自然是感激不尽。加上新官上任正需立威,便向太傅抱拳道:恩师放心,学生自有办法。
他所谓的办法,是检举揭发。市井里但凡和这个谣言有关的人,全部都被拘押了起来。源头在哪里,一个接一个往上摸查。扶微坐在禁中,虽然不出宫,但也听得见民间的声音,据说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倒确实逐渐平息了。可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前奏,就像打仗,擂鼓以振士气,后面才是千军万马。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熏风chuī得人周身舒坦。她站在章德殿的花坛前,今年桃树上的花,比往年艳丽了许多。她转头问上官照,你说天下百姓,能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当皇帝?
上官照很惊讶,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何来的女人?那都是jian人恶意散播的谰言。
是不是谰言,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她笑了笑,不管多有抱负,不管做得多好,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当皇帝。我近来在想,现在还能以尚未弱冠当借口,再过五年,我该怎么办?我永远长不出胡子和喉结,如果满朝文武无法认同,我能否顺利退位,还要看造化。
上官照见过她女装时候的模样,美丽的人,即便穿着男人的冠冕,也无法混淆xing别。年幼可以搪塞,成年后不管怎么伪装,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来。这是不容回避的难题,而且似乎无法可解。
他不知怎么回答,她哀声叹气:我阿翁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当初他撒一个谎,如今我必须拿十个百个谎来掩盖。子不言父之过,可我觉得他这件事办错了,后患无穷。
正说着,忽然见huáng门从廊庑下匆匆跑过来。到了近前躬身回禀,说太后在濯龙园设了小席,请陛下移驾赏乐。
既然相请,不能不赏脸。她去前做好了准备,敬侯曾孙的职务是绕不过去了。果真是这样的,太后先请她赏曲,一女郎怀抱琵琶弹《六幺》,字字从心,恻恻动qíng地哼唱,我与你种着火,留着残灯。太后便在那婉转的歌声里旧事重提,再为孙辈讨官。
一个官职,其实不值什么,但如此执着,就叫人心里不大痛快了。扶微不是那种闹心就上脸的人,她有城府,即便心有芥蒂,面上依然温厚,是臣的不是,反倒叫母亲再三地提点臣。关于敬候曾孙任羽林中郎将一事,请母亲放心,臣回头就传令台阁,命他们拟写手谕。
梁太后满意了,含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是为陛下着想。宫城乃社稷中枢,常年由外人掌控,怎么能够安心?如今换了自家人,陛下就可后顾无忧了。
扶微只管陪笑脸,顿了顿复道:臣已经下了赐婚诏书,母亲都知道了吧?
太后颔首,我本以为翁主会进宫谢恩的,没想到她竟病了
扶微抬眼看向太后,笑吟吟问:母亲怎么知道她病了?
太后哦了声,她终究是宗室,父母家人又都不在了,过阵子要成婚,我也应当尽一分心力。见她不来,我着人去了翁主府,说是病了,不见客。
扶微低下头,不再言其他,又延挨会儿,从濯龙园退了出来。
最近的太后,似乎有些不寻常。以前她是个不喜欢招揽政事的人,也因为先帝晏驾后有三位辅政大臣主持朝政,没有人请她临朝称制,她在永安宫颐养天年,一向安安静静,鲜少和外界接触。眼下得知她亲政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掌左,她便开始提拔外戚,想必是因为和少帝说话,要比和丞相说话容易得多吧!
说起丞相,有些想他,初二之后谈的都是政事,没有机会和他独处。外面风言风语满天飞,总要避个嫌。当着百官的面必须装模作样,谁知道她远远看着他,流了多少哈喇子。
上丞相官署,我要同相父谈谈羽林中郎将的委任。她转头对斛律普照说,有点解释的意味。身边自然没人会拦阻她,她出了北宫朱雀门一直往南,兜兜转转进了官署。
长史来迎,说丞相在兰台查阅典籍,她也不急躁,正好我打算去云台看看,那就上西宫吧。
云台在白虎门内,是皇帝的藏宝室,用以陈放历代天子的收藏。兰台在云台之北,是宫廷内最大的藏书馆。上次敬王搜罗来的两万多册书,都被送到那里去了,冬至之后她一直很忙,也没有抽出时间再去逛逛。
学富五车的丞相腹有诗书,依旧敏而好学。她背着手,一摇三晃登上了复道。chūn日御城的风光大好,站在高处远望,看见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簇簇桃花绽放,数量太多了,一片连着一片的水红色,像无处不弥漫的云霞。
兰台书库有专供办公的地方,书架深深处辟出半间屋子,设了两张书案,案上有刀笔,以备修改谬误之用。她由令史引领着,找到了坐在案前翻阅郡县计簿的丞相。
丞相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有些惊讶,忙起身长揖。她摆袖请他免礼,我刚从北宫来,太后又提及擢升敬侯曾孙的事,我已经应允了。
丞相不语,微微蹙眉。窗外一道chūn光打在他肩头的夔首云纹上,怒张的两眼,呲目yù裂。
令史见天子与丞相议政,行礼退了出去。她掖着两袖在重席上踱步,低声道:有些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云雾层层,看不透彻。或许是我过去太执拗了,努力想让一切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压抑得太过,发作不出来,反而弄得自己被动。
丞相极慢地点头,上可是窥破了什么?
她道:不能说窥破,多留个心眼罢了。宫里的事相父不必cao心,我自己能够解决,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昨天魏时行回京复命,把荆王一案的卷宗送到我手里了。
他嗯了声,臣知道,参奏燕氏和荆王有牵扯,弹劾臣是燕氏背后的主使。
她一听,脸拉得八丈长,我御前的人,到底有几个是你安cha的眼线?我可是皇帝,你监视我,是犯了大罪的。
他不以为然,上忌惮吗?难道有事要背着臣,不想让臣知道?他旋过身,把竹简卷起来,放回了原来的书架上,淡声道,臣这么做,并不为控制陛下施政,只是为给自己一个保障。要不然哪里能知道陛下今天摸了谁的手,明天又不肯走路,让谁背回了燕寝?
她牙酸似的,嘶地吸了口气,我什么时候不愿走路,让人背回去了?我又不是孩子!那次是因为对外宣称扭伤了脚,你别想诬陷我。
他回头冲她撇嘴一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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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白了他一眼,醋瓮,燕六郎。
丞相脸色大变,你又这么说!不许说!
她朝他吐了吐舌头,我会说一辈子的,谁让你被我逮住把柄了。
丞相心cháo澎湃,气得胸口生疼。再一想自己雄风不振,受她嘲笑无法反驳,只好忍了。于是识趣地换了个话题,那么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呢?臣是说燕氏那件事。
她倚着窗口朝外看,北面是阿阁,用来检阅禁军的地方。阔大的楼阙建得很巍峨,几乎看不到皇后的长秋宫。
源娢那里,他们是再也联系不上了,也许以为你发现了端倪,会暂时观望;也许会恼羞成怒,进而孤注一掷。她靠着直棂,眯眼看他,如果我说,我想诱敌深入,相父有异议么?
他垂着两手,广袖垂委在地,她的用意甚至不必深究,立刻便明白了,jiāo出六玺尚且不够,你还惦记我手中的兵权,是吗?
他一语道破,她有点尴尬,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上次是你自己授意我的,让我排挤你,bī得你在朝中呆不下去了,那些宵小就会浮出水面。
这个人,对自己有利的一切从来就不肯错过。他说是,臣是这么打算,所以陛下开始着手安cha亲信,最后我就算重掌两军,也只能拿回一半兵权,是这样吧?
找了这么一个世事dòng明的人,很伤脑筋。他要是笨一点,好糊弄一点,彼此就会更幸福。
她踢了踢帷幕下用丝带垂挂的铜坠子,我也没有全要,不是留了一半给你嘛。既可封驳我的政命,又能掌握京城一半兵权,历朝的丞相,哪个有你这么大的权势?再说做人要讲良心,我娶灵均花了两万金,你呢?你一毛不拔,还因为我安cha两位校尉,和我斤斤计较。
她满脸吃亏上当的表qíng,他只好一再忍让,罢了,你想安排便安排吧。过阵子我请命巡视全军,朝里的事,全由你自己决定。
她心头一跳,生气了?
他说不是,陛下现在已经足够qiáng大,再也不需臣监国了。臣记得同你说过,西域都护府这两年风气不好,都护胆小怕事,官员徇私舞弊。臣一直想整顿,但苦于鞭长莫及,无奈拖到了今天。
不管他怎么说,她都能嗅出话里失望的味道,当即又羞又愧,牵着他的袖子道:我错了,不该这样,为了半数兵权闹得两个人生分,是我欠考虑。既然你不喜欢,校尉我就不换了,到底那些东西再重要,也不能同你比。说着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不要生气,不要去关外。你一走,我岂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吗?想一想都觉得害怕,我不要分开。
她终究太年轻,再了不得,十年的依赖已经养成习惯,想戒掉,除非刮骨。
他为了表示自己主意已定,口气有点生硬,不论早晚总要去一趟的,难道白放着西域门户不管吗?
让别人去。她急急道,朔方的事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发一道旨意,让太尉顺道过去看看。然而他还是显得很犹豫,她顿时着恼了,你究竟是如何?吃gān抹净就想走?你一走,别怪我不守妇道,到时候你会哭的,我告诉你!
这话触到他的底线了,他急赤白脸,又忌讳一墙之隔修史的官员,一把将她按在书架上,压着嗓子恫吓:你敢!
你走我就敢。书架的棱角顶着她的背,她挺直脊梁,不屈地回嘴,并且哼哼冷笑了两声。
他牵起了一边唇角,你以为我不能奈你何?等我宰了聂灵均和上官照,看你怎么不守妇道。
这人真是太恶毒了,她气得咬牙,他眈眈和她对视着,鼻尖对着鼻尖,眼睫贴着眼睫。他故作凶悍,上回送进来的药,连着喝了没有?
她都不想搭理他,和你有什么相gān?你管我喝没喝!
当然和他极有关系,好不容易谋求来的好药,喝上七天可以安全一整年。丞相小心眼得很,上次的表现欠佳让他耿耿于怀到今天,不论何时何地都在盘算如何摆脱六郎的称号。奏疏里的六和十四,他早已经不敢正视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撩起她的玄裳,紧紧贴了上去。
第68章
她轻轻嗳了一声,你gān什么?语气略带责备,可是心里已经悄悄开出了花。
丞相还是气呼呼的,臣要为自己正名。臣呼风唤雨一世,不能在这种事上栽跟斗。他动作很犷悍,火一样的大鹏隔着袴裤往前杵了一下,上觉得如何?
当然很好,从自身条件上来说,丞相足可傲视群雄。身量高,那处也受益,就像大人不会长出一双小孩的手,丞相的本钱绝对和身高匹配。没有潜力能够挖掘最是可悲,现在周转资金已经准备充足,那么生意能不能经营好,就看个人的能力了。
扶微用力挣扎了两下,相父疯了吗,隔壁全是兰台属官!
他咬着牙,沉默不语,行动并未减弱半分。扶微开始质疑裤腰设计的合理xing,用一根裤带系着,只要抽开那个结,一切就全完了。
她真的有点惊恐,心跳隆隆里听得见隔壁典籍运来送往,啬夫负重发出的沉闷的跺地声。她压着嗓子提点他,被人发现会出大事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她唇上,噤声。目下对臣来说,最大的事莫过于陛下有孕。其他的兵来将挡,臣有的是办法应付。
腿上真凉快,扶微抖出了两腿的jī皮疙瘩。要论力气,她不是他的对手,他把她这样那样一顿盘弄,在她晕头转向之际,神采奕奕的伏虎镇纸已经靠过来了。
她哀鸣:我站不住
他将她的两臂抬起,引她搂住他的脖子。然后贴近她,温热的气息,痒梭梭地呵在她颈间的皮肤上,抱紧臣吸取前两次失败的教训,特意嘱咐了她一声,不许数数。
他百般逗弄,技巧倒是很纯熟。扶微觉得魂儿要出窍了,紧紧攀着他。知道他来了,轻叩门扉,她扭捏了下,还是把他迎了进来,比起前两次,这次已经好多了,但还是略有不适。他在甬路上停顿,疼么?
她勉力续了口气,能忍。
于是从甬路移到了月台上,这样呢?
她不说话了,靠着他咻咻轻喘,他看得出她不排斥,遂撩起袍裾迈过门槛,耀武扬威猖狂入室了。
扶微人一震,脱口啊了声,他温柔吻她的唇,不舒服就告诉我。
这种事,好像没有什么舒不舒服吧!扶微觉得自己是在舍命陪君子,既然他很喜欢,自己就算豁出去,也应该让他满意。可是腿颤身摇架不住身子,又不好意思把自己全部的分量搁在他身上,便弄得又累又被动。为臣者,察言观色是一项技能,丞相生xing敏锐,不需她开口,轻轻将她向上一托,书格边缘凸起的一道棱,正好可以供她栖身。
他款款摇曳,她意乱qíng迷。忽然想起上次回宫后做的功课,据说男人初露锋芒,因为太过专注,也会加大失败的可能。六和十四,委实太寒碜了,扶微纵观大局,决定帮他一把。
你不要想太多。她半闭着眼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从前有一户人家他显然根本不想听她讲故事,疾风骤雨式的一轮奇袭,成功把她的话打断了。
帝王燕居时的衣裳照样很讲究,她腰上挂着组佩和七事,先前没有摘下来,所以撞击着书架,咔咔作响。她在一片迷乱里伸手去捞,捞了几下也没成功,渐渐觉得自己动弹不了了,便任由那玉璜和冲牙相击,她唯一能做的仅剩大口喘气。
好像很不错,她迷迷糊糊想,丞相的长进真不小。她也逐渐得趣,躺在一团乱麻里不愿挣脱,紧紧抱住他。原来苦尽甘来是这样的,她就像水面上漂浮的一片树叶,任他带领着,一路向前、向前奔向海角天边。
他寻到她的唇,唇齿相依间呢喃,这下臣再不是六郎了吧
她浑浑噩噩,连话都说不出来,每一下都如重锤,直叩心门。好多奇怪的感觉无法描述,只想哭喊,可是隔墙有耳,她不能。只有咬住他胸前的衣裳,把呜咽都传进他心里去。
兴之所至就不管不顾了,其实地方不对,这里是用作编修典籍的,人员庞杂。因为知道少帝与丞相在此议政,谁也不敢大剌剌冲进来,但隔门通传不可避免。于是激战正酣的时候听见huáng门回禀,说丞相属官东曹掾从朔方回京了,来向陛下与丞相复命。
丞相是个很神奇的人,明明连气都喘不上来,却可以口齿清晰地回应晤对:孤这里正忙,请东曹掾先回官署等候。
huáng门诺了一声,领命去了。脚步声渐渐走远,他才松了口气,没惊着吧?
她哼哼唧唧抵在他胸前,不明白丞相怎么忽然就如此骁勇了。极致的快乐,简直比税收翻番还要叫人畅快。她仰起脸索吻,带着哭腔说:相父,朕快不行了。
讨饶也没有用,谁让她之前嘲笑他的!
丞相的工作能力向来极qiáng,做一行jīng一行是他立世的根本。如果前两次因冲动和生疏令她失望,那么其后孜孜不倦的耕耘,就是他对她最好的弥补。
她几乎抽泣,轻轻唤着:如淳
他闭上了眼睛,她软糯的嗓音,成了他长久以来一再忍让的告慰。她不知道他多爱她,假如之前只是灵魂上的契合,到今天才是全面的,不分你我,今后互为一体。他的观念很老旧,择一人终老,不敢想象那些三妻四妾的人是怎么活着的。
你知道丹顶鹤么?他在灭顶的巨làng里喃喃,有人说鹤顶红由它而来,可是它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至毒却至爱,虽然鹤顶红的传言不实,但那鸟儿的痴qíng,却是人人皆知的。扶微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我与君,亦如是。
天昏地暗里找见一丛光,要向那里奔跑,然而中途又有人打搅,huáng门yīn阳怪气的声音远远传来:禀陛下,魏王源亨遣使节入京,求见陛下。
扶微恨不得把那个huáng门宰了,丞相倒不恼,给一点缓冲的时间,更好。他停下来,绵绵地亲吻她,她伸长了纤纤的脖颈供他栖息,一面用平静的口吻答话:我与丞相有要事商议,命他先入四方馆,等候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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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áng门复又去了,她慵懒地对他一笑,相父,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她才说完,他忽然把她的腰抬了起来,她险些惊呼出声,忙支在书架上借力。然后便是山崩地裂,一天星斗她实在难以形容这种感觉,仿佛无依无靠,四肢百骸随时会散架。终于波涛万万将她淹没,她听见他满足的叹气,然后抱起她放在重席上。她仰在那里,过了很久才看清他的脸,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哽咽着,哭出来了。
他吓了一跳,卷着袖子为她擦泪,怎么了?这么高兴?
她推了他一把,愈发伤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
那哭什么?他想了想,掀起她的襞积查看,难道我伤着你了?
她慌忙按住,红着脸不让他看。其实也不是真的委屈难过,是对未知的东西产生了恐惧。
可是她一哭,他就慌了,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不够体贴,只顾自己高兴了。他不明白,刚才的过程中一直观察她的表qíng,她明明也是欢喜的,为什么到最后会以眼泪收场呢。
他手足无措,替她揉了揉肚子,你不高兴,我以后都不碰你了。
那怎么行!女孩子就是这样,一忽儿一个心qíng。再说虽然水深火热,但回味却是悠长浓稠的,她流了两滴眼泪后,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没有不高兴,是被相父感动坏了。其实我刚才还是数了,数到一百的时候就数不下去了,心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相父和先前相比,真可谓一日千里。
丞相听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是怕你嫌弃我。陛下往后还唤臣六郎吗?臣觉得继续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臣一次又一次自证,臣很愿意。
所以不要质疑一个男人试图表现自己的决心,尤其丞相这种人,是绝对惹不起的。扶微摆手不迭,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为先前对相父不敬感到后悔说着又要哭,相父乃真汉子。
天子屈服流泪,丞相找回了丢失的面子。可是她哭得伤心,他便愈发愧疚起来,是我太莽撞了,以后轻一些好么?她扁着嘴点头,他看着她,无法形容此刻的心qíng。
先前不是目空一切么,来真的便铩羽而归,他也想嘲笑她两句,但一想还是忍住了,不能再叫她难过了。他只是讨好她,一味地逗弄她,陛下可喜欢?是六下好,还是刚才这样好?
她脸红红的,眼睛被泪水洗刷后分外明亮。抓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六下也好,千百下也好,只要是你,我都满意。
他听了俯下身子,在她额上亲了一记,还打算不守妇道么?
她忙摇头,我对相父忠贞不二。
房事顺利,心qíng也大好。各自整理衣冠,她见他的袍裾翻卷起来,便蹲下去,仔细为他归置好。
理一理袍角,换做旁人没什么大不了。丞相也是呼奴引婢惯的,弯腰的事自有人去做。可是现在这人不寻常,她是皇帝,高坐明堂睥睨天下,愿意像个小妇人一样蹲在你脚边,足见她对你的爱重。
他心里感动,把她搀起来,替她正了正发冠,敬侯曾孙任中郎将的事,既然答应便罢了,但是不能放权,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颔首,我对梁氏的信任,远不及他擢升的速度。无功受禄是官场大忌,不知太后是怎么想的。
丞相沉吟了片刻方道:现在回过头来思量,似乎从一开始我就推断错了方向。源娢进京后,的确没有和任何人有往来,我命侍从昼夜伏守,依然一无所获。为什么呢?因为我疏忽了。要传命,并不只能通过书信和口信,还有诏书。他在她惊讶的目光里怡然一笑,太后曾经在她甫入京时就下过诏命,让她入宫是假,因为一旦入宫,行动就不便了。所以她并未遵命,太后也没有追究,上难道不觉得过于巧合吗?其后你将她押入禁中,到正旦她谒见太后,源娢在京期间唯一与之有接触的,只有太后。
扶微愣住了,你怀疑太后?她无儿无女,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慢慢摇头,拧眉道:我暂且还不知道她的动机,目前的一切也仅凭推断,只是想告诫你,小心为上。千万别被所谓的亲qíng蒙蔽了双眼,你的外家是楼氏,并非梁氏,记住了吗?
她说知道,我也正在考虑,羽林中郎将的职位给了便给了,毕竟她是太后,我不好违逆她的意思。但是羽林左右监的任命,我有我的打算。就像你说的,楼氏是我外家,两个舅舅至今还在执金吾帐下任都般丞,我愧对我阿母。如果你同意,我打算将他们调进禁中,羽林监也好,宫门司马也好,太后曾说过,有自己人镇守禁中,才可后顾无忧。
他听后倒也没有表示反对,她是个有主张的皇帝,要不是错投了女儿身,真可以当一代霸主。以前他总要提防她过于集权,现在却希望她身边有个把亲人,至少在紧要关头能够妥善保护她。至亲的父族,争权夺利都来不及,亲qíng于他们是云烟,一点都不重要。地位卑下的楼氏是母族,扶摇直上全靠她,除了对她忠心耿耿,不会生出其他念头。
他道好,一切以你的决断为准,臣会派幕僚潜入羽林军,若有风chuī糙动,也好适时权衡。
所以不管面对多大的风làng,只要身后有他在,她就不会感到没有依傍。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我宁可天下人都负我,也不愿夫君负我。
他低头吻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什么负不负。你我不管是政权上还是感qíng上,都拆分不开了,损你便是损我自己,陛下也一样,是么?
她使劲点头,待一年之后,咱们就要个孩子。到时候拜丞相为太子太傅,你要好好教导他。
畅想一下未来,有了儿子,人生还有什么缺憾呢。他轻笑,教他为君之道,保他执掌天下。然后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到别处去。
她倚着他,笑得甜甜的,就算不能日夜厮守,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不会彷徨。到别处去,过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她心里也是极愿意的。可是该走了,来得太久,还有一大堆政务在等着她。她恋恋不舍拉他的手,我要先离开,你稍待。迈下重席时腿弯子一软,要不是有他搀扶,恐怕就跪下来了。
丞相啧啧道:陛下cao劳过度,要好好歇息才是。
她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娇眼低垂,那腼腆的模样,叫人爱进骨头fèng里去。
重新站起来,整了整腰上玉带,她忽然转过头问:如果当真是太后,那么上次的韩嫣案,必然也与她有关吧?
丞相说是,今后的饮食出行,都要加倍留意。倘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一定差人告诉我,不要一个人硬扛。
她抿唇微笑,应句知道了,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方穿过重重书架,从藏书阁走了出去。一路上满脑子都在回味刚才的事,觉得羞怯,又忍不住品咂。大概连不害都发现了她脸上古怪的笑,怔怔看了她好几眼。她才意识到了,大声清了清嗓子,一面走进路寝,一面下令,传见魏王使节。
魏王带进京的陈奏简直让人哭笑不得,扶微看完了简牍问魏王长史:皇叔不是在开玩笑吧?翁主划分土地,将来婚配了怎么办?作为嫁妆带到夫家去吗?
魏王长史显然也很尴尬的样子,家主说了,别人儿子多,他是翁主多。府里诸姬闹得不成样子,说公子和女公子是一样的生养,凭什么男儿能分,女儿就只能从夫。家主拗不过,故上疏求陛下裁度,若陛下恩准,魏国的推恩便不分男女,一视同仁了。
扶微抚着下巴问:魏王共有多少子女?
长史道:共有九女二子。今次的事是最受宠爱的一位姬妾提出来的,那位夫人刚生下最小的翁主,脾气大得很大概一向对那帮无理取闹的女人很头疼吧,长史一不小心,把魏王家丑都抖露出来了。
九女二子,魏王果然很能生。女儿和儿子于她没有区别,假如均分,对朝廷的把控有利。一张饼两人分,和一张饼十一人分,有天壤之别。她自然希望分得越碎越好,她也很愿意为翁主们争取权益。但是考虑将来会牵扯到婚后土地的归属问题,万一出现整合,岂不又添麻烦?
她沉默,半晌才道:封邑是皇叔自己的,有这个想法朕不会加以阻拦。儿女不分伯仲,本来是好事,不过有一点需知会皇叔,翁主不可带地出嫁。若嫁予王侯子孙,则地归公田,请皇叔知悉。
长史向上拱手,诺。那么臣斗胆请问陛下,若翁主嫁予平民呢?
那这块地就是翁主安身立命的底气,我源氏女子不做任何人的附庸,即便是婚后,也不需出嫁从夫。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魏王长史领命,心满意足地去了。扶微闲下来才觉乏累得厉害,这个时候午间小憩的时辰已经过了,想回燕寝睡觉是不能的,只好在路寝打了会儿盹。等缓过神来,命建业携她的手书去北军传令,调任两位母舅,一位为羽林左监,另一位为左都侯。如此羽林军和卫尉署都有了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她倒真如太后说的那样,心里踏实起来了。
做皇帝不易,每时每刻都在权衡利弊,有时候树yù静而风不止,想起丞相先前同她分析的那些,心里就觉得沉甸甸的。
自她母亲死后,她对太后一直有份别样的依恋,因为欠缺母爱,她心里是拿她当母亲看待的。甚至上次出了韩嫣刺杀案,太后牵扯其中不能自辩,她还是极力的维护她。现在一切开始变味了,如果他们的推断属实,如果幕后的人是太后她并不惧怕yīn谋丛生,只是觉得失望。人和人之间的感qíng那么脆弱,患难的时候可以相依为命,为什么权倾天下后,反倒陷入勾心斗角了呢。
第69章
时隔两天,魏时行那里很快便有了进展。
扶微难得清闲,看外面chūn光大好,让huáng门设了帐幄在花坛旁,打算晒晒太阳,喝茶看书。可惜刚坐下来,便见不害进来传话:京兆尹入禁中,递了籍牌,在宫门上等候陛下召见。
她哦了声,慢吞吞支起身子,将案拉到面前。也不想动,就在此处接见吧,便吩咐不害,把人带到这里来。
章德殿是帝王寝殿,平时一般不在这里见人的,既然她懒动,难得破一次例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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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地绣朱锦的帝王幄帐下青羽垂挂,明珠坠角。鎏金凤鸟熏炉摆在中央,清雅的香气弥漫在柔软的空间里,连地上铺垫的重席都芬芳暗涌。魏时行进帐来,见少帝冠服端严坐于案后,面前的案上摆着一把桐木短琴。他迈左腿,长音嗡地一声;他迈右腿,短音靡靡。到最后他竟踯躅了,犹豫着不敢再上前,站在锦帷下,朝上揖手行参礼。
少帝轻笑,笑容里带了点少年气,将短琴取下来,放到了一旁的地上。
魏卿请坐。她向右手边的漆枰比了下,今日进宫来,可是那个谣言找着根源了?
魏时行谢恩落座,拱手道:坊间的人,但凡有牵扯的,臣尽数都拿入大狱了。起先从孩童问起,二十四个孩子众口一词,说有个货郎教他们这么传唱的。然后便是缉拿货郎,御城中走街串巷的又全数拷问,问出一个波斯商人来。那个波斯人装糊涂,给他琵琶骨上打了两根钉后,他终于招供了。据他说,是有人给了他五百金,叫他照着绢帛上所写的四处宣扬。
又是孩子又是货郎,最后还牵扯上了波斯商人,就为这一句话,也是煞费苦心。
少帝正了正身子,那个赠他五百金的人,可曾拿住?
魏时行摇头,戴着障面相见,根本看不清眉眼。从袖里掏出布条来向上呈敬,臣看此物甚有蹊跷,请上过目。
少帝把东西接过来,就着帐外日光细端详,字迹雄劲,铁画银钩,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卿是何意?
魏时行起身挪过来,指着那绢帛道:陛下请看,此帛非一般织物,缭绫嵌银丝,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消受的。
她向来对布料不上心,一切穿戴都由少府负责,所以并不知道这种织物是如何在世面上流传的。听了他的话,把那绢帛捏在指尖仔细分辨,细腻的纹理滑如chūn水,才觉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你可查过这料子的出处?
魏时行道是,出自汉中绣chūn坊,那坊是专向宗室提供缎面的,不仅皇亲国戚府中有,甚至是禁中今年的贡缎里,也有这种绢帛。
她讶然抬头,禁中也用?
后院失火,真是人生一大悲剧。不过这皇宫鱼龙混杂,人多了,心又不齐,出点事也在所难免。
会不会是太后的手笔?她将那布条紧紧攥在掌心,慢慢叹了口气,命少府彻查,禁中这批绢帛都用在了何处。
宫里耗费起来,实在是物资巨万,做帘幔,裱纱窗,无一处用不到。所以就算查,她心里也知道,恐怕不会有结果。再者外面的宗室太多了,怎么一一审问?便是审问,谁又会承认?事qíng闹大了反倒引得众怒,不好收尾。
如今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幕后主使非富即贵,极有可能是朕同宗。她站起身,缓步踱出幄帐。chūn渐深,一阵风chuī过,柳絮漫天漂浮,像大日头下乍逢了一场冬雪。她凝眉长叹,我真有些难过,即位到如今,多少次的险象环生,都是至亲骨ròu挑起的。难道我做这皇帝,就引得那么多人不快么?
魏时行说不是,陛下需知道一点,这个位置不论谁来坐,经受的冲击都一样多。陛下只需放宽心,不动如山才能叫那些人知难而退。若是有反事,以兵戎压之,花再大代价都可以。
这席话倒符合一个酷吏的身份,她回身笑了笑,魏卿说得有理,我不当长吁短叹。千百年来宫掖之中yīn谋丛生,黑暗伴随辉煌滋生,戴得起这冕旒,就要经得住考验。
宫外的彻查要进行,错综复杂的经纬,还需有个人梳理。魏时行去了,她在桃花树下站了很久,建业上前来,细声说:陛下回殿里去吧,柳絮太多了,回头又要打喷嚏。
她才发觉鼻子里痒痒的,气恼地拿手掸了两下,转身道:太后的千秋快到了,去永安宫看看。
一路走,一路上都在思量,这窄窄的一道绢帛紧握在手心里,该不该当着太后的面拿出来呢?如果这事真的和她有关,那脸上的表qíng一定很jīng彩。可是jīng彩过后会如何?提防、更多的暗算,想起来便觉得心寒。
到了永安门上朝里看,太后也在殿前设了幄帐,几个年轻的侍御坐在席垫上打双陆,她在一旁欠身观看。
长御跽在帐外,见少帝来了提醒罢太后,站起身来相迎。扶微摆了摆袖子,含笑入帐向太后请安。
太后其实还年轻,四十岁尚且不到,正是智慧且成熟的年纪。人的阅历越深,遇事便越发没有波澜,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那笑容看久了变成一种常态,甚至无法让人辩清她的喜怒。
她看到少帝,倒一直是亲热体贴的样子,陛下今日不忙么?北地新设立的郡,建得怎么样了?
扶微不动声色,只是言辞来往里留了几分意,御史大夫有奏疏入京来,万事都顺利,母亲不必担心。朔方的事,都已经了结了,臣前两日不得空,没有向母亲回禀。略顿一下看她神色,慢条斯理道,盖侯已经就地处决,朔方的戍军也由太尉接管了。既然盖侯国灭,那里就不再作为封邑,还是朝廷直接监管,臣才能放心。
太后听后惘惘的,真没想到,先是琅琅,后是长主和盖侯,原本看着好好的一家,怎么最后成了这样。
扶微脸上逐渐浮起了浅淡的笑,若无láng子野心,何至于弄得如此收尾。人还是不能贪,不在其位,偏要谋其政,以卵击石结果粉身碎骨,怪得了谁?
说得很是。太后依旧微笑,心不在焉地转过头,望向了帐外的一树海棠。
很奇怪,心境不同了,看什么都别有深意。两个人即便对坐,似乎心也离了八丈远。绿衣的宫婢送糕点进来,她接过,放在了太后面前,臣此来,是为母亲的千秋。下月初六就是大喜的日子,以往臣不得自主,不能向母亲尽孝。今年是臣亲政头一年,借着这个机会好好cao办一场,为母亲贺寿。
分明应该高兴的事,太后的笑容却反倒不见了。她有些迟疑,大局尚且不稳,又不是逢整数的生日,就不必铺张了吧!
扶微却坚持,这是臣的孝心,母亲一定要领臣的qíng。
太后千秋,宫门大开,他们需要这样一个契机,她便提供给他们。该入京的都入京了,该造反的,顺便把反也造了吧。
举办大宴本不存在争议,太后欣然应允了,温言说:宗室里的人聚一聚也好,上年帝后大婚时,皇后的身体还健朗,最近却每况愈下,连人面也不见了。
扶微随口应道:中宫身子弱,chūn天到了,调养一段时间必然会好起来的。略一顿又道,不知母亲还记不记得,年后坊间流传的谣言?雌凰雌凰入德阳她莞尔,说朕是个女人,幕后主使,恐有图谋天下之心。
梁太后面上顿时肃穆,我记得,初听时真叫老身气愤,如此恶毒的谬论,不知是什么人挑起的。
扶微的态度倒很淡然,抚着手背道:京兆尹魏时行正奉命追查此事,似乎有了些头绪,且再等等,总会有个说法的。
太后颔首,有了头绪便好我听说新设立的三辅近来风头很健,尤其是京兆尹。谣言的出处查归查,陛下切记,勿因一个酷吏失了民心。官署的卒子一出,满世界jī飞狗跳,这里毕竟是京城,大小属国都看着,千万不能叫人笑话。
扶微应了声诺,太后又问起丞相近来的动向,她慢慢冷了眉眼,丞相擅自调动京畿戍防,竟连招呼都没有同臣打一声,可见他眼里没有朕这个皇帝。魏时行押解荆王入京,给臣上了一封奏疏,奏疏里洋洋洒洒满篇都是对燕氏协助荆王私造兵器的指控。荆王谋逆之心大盛,虎贲军从王府院中挖出了衮冕,大不敬之罪已是板上钉钉,不容狡辩。
太后眼里露出希冀的光,那么陛下yù如何处置燕氏呢?
魏时行弹劾丞相是燕氏幕后主使,如果我借此机会铲除丞相,母亲觉得如何?
太后顿时一惊,陛下当真打算如此?
她一脸凝重,咬着牙道:这些年任他钳制,臣已经受够了,既然有这个好时机,何不好好利用?他一手遮天这么多年,该享的福早就享尽了,欠下的债,我要与他好好清算
欠下的债,究竟是什么债呢?除了使少帝直不起脊梁来,自然还有其他。太后抿唇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他是百足之虫,陛下要小心为上。没有问她打算怎么处置,端起漆杯来,杯口蒸腾的热气,把人熏得面目模糊。
扶微拱起手,低头应了声诺。
两日后视朝,少帝高坐上首,空远的嗓音,回dàng在广阔的殿宇上。
朕一向敬重相父,相父多年在朝,劳苦功高。可是朕前几日接到一封供状,文书上记录的供词,真叫朕心惊ròu跳。相父常说自己身在宗籍,和燕氏无关,但今日朕不得不质疑,果真无关吗?同祖同宗,要说完全没有来往,恐怕言过其实吧。
百官首席的丞相有些意外,起身向上拱手,陛下之言,令臣惶恐。臣自辅政以来,自问尽忠职守,不敢有半点懈怠。若臣有错漏之处,请上明示,或有参奏臣不法,也请陛下明断。
少帝面沉似水,忍耐良久,终于将案上的简牍卷起来,狠狠朝他扔了过去,燕氏久居弘农,又迁荆州,满室贤能,却无一人在朝,必然心有不甘。相父要看一看供状吗?燕氏家老亲口证词,相父作何解释?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相父对朕来说亦师亦如父,今相父负我,比敌人刺我心肝,更叫我难过。
少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一时间百官惶惶,朝野皆惊。其实这样的事,早在丞相归政时就已经注定了,历朝历代的摄政大臣哪个有好下场?不是赐金屑酒自裁,便是身后满门抄斩。少帝这人寡qíng得很,对谁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暂时无法将其吞并,使的权宜之计。等到翅膀硬了,满口的钢牙也长全了,一个丞相而已,嚼起来嘎嘣脆。
丞相的拥趸自然还是想尽力挽回的,扶微看见半数的官员跪地稽首,长嚎着为丞相求qíng,请陛下严查。她一径冷笑,还要如何查,请诸君教教朕。既然燕氏和丞相一脉相连,那么家老屈指他,有什么好处?留下丞相燕氏才可翻身,若没了丞相,百年望族一败涂地,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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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求qíng的官员语塞,满堂视线都移到了丞相身上,曾经目空一切的权臣,脸色变得煞白,他定定看了上首良久,终于摘下通天冠一声长叹:臣不能自证,唯有俯首,任由陛下裁度。
少帝从座上下来,行了两步,停于木阶上,却又换了个话锋,若单凭一封奏疏便定丞相之罪,难免有臣僚指朕武断。相父请辞倒尚且不必,不过朝中事务不便参与,军中呢为免瓜田李下,亦jiāo由光禄勋与执金吾暂理。相父忙了这些年月,好好休息吧。恰好指婚不久,借此时机陪陪翁主,也是美事一桩。
哪里来的美事,分明应了上年荧惑守心的天象。不是帝王身死,就是宰相下台嘛。如今宰相真的下台了,天子就不用死了,岂不高枕无忧?
权力jiāo替,风云变幻,来谈谈人qíng,丞相是你的皇叔和恩师啊谈不上,社稷当前,不容私qíng。想必在场的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连丞相都难以长久,何论他人!
一场朝会,一次重大的变故,丞相的官位和爵位虽然还在,但基本都已等同虚设。他从德阳殿出来,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天上,心里有底,似乎又没底,看着官员们擦肩而过,人有些茫然。
世态炎凉,他失了势便没人理他了,可悲可叹。幸好他还有几位忠诚的幕僚,几个人一味地安慰他,相国稍安勿躁,陛下尚未罢免相位,一切便还有转圜。
臣觉得陛下是借题发挥,单凭一面之词断案,天底下何来这样的神人?
丞相蹙了蹙眉,慎勿妄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算是宽宏的了,没有赐孤牛酒,孤还能留着脑袋吃饭,实属不易。
他负手前行,腰上佩绶相击,看起来倍觉讽刺。他冲他们笑了笑,孤如今差不多身败名裂了,诸君再与孤有往来,对你们的仕途没有好处。qíng义孤心领了,各自珍重为宜。幕府也要解散,再与孤捆绑在一起,会连累你们的前程。
丞相当政的时候,但凡有才能的门客,皆得到了他的提携,因此大多不会因他踏进了低谷,便弃他于不顾。他还是惯常的从容弘雅,短暂的失利不算什么,信赖他的人自然断定他会东山再起。
他们不散,他却很希望营造出一个孤家寡人的处境来。拱手谢过了众人,再也不必去官署了,出苍龙门坐上家令参乘的轩车,慢悠悠回家了。
家令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正因为隐约察觉了少帝和丞相间的纠葛,才愈发觉得人心不古。之前不是剪不断理还乱吗,结果说割舍就割舍了。他甩着马鞭频频回头,主君别难过,陛下会回心转意的。
丞相一肘撑着轩车,修长白洁的手指捂住了下半截,上半截的眼睛便尤为明亮。他唔了声,回心转意?何以见得?
家令愁眉苦脸道:陛下曾经那么倚仗主君,生了病都要来找主君,现在怎么会为这点莫须有的罪名,就罢免主君的官职呢。
他闻言一笑,帝王之家,qíng义最不值钱。倚仗你是因为用得上你,一旦能够自理朝政,哪里还有继续逢迎的必要。
家令要哭了,不敢相信家主名落孙山。丞相看着那张小眼大鼻的脸,奇怪道:孤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长得这么丑?
家令啊了一声,耷拉着嘴角说:想必主君从前事忙,根本没有时间看仆吧。
丞相觉得有理,将到闾里时说:孤如今一文不名了,钱倒还有些,容你拿上一千金,回乡侍奉老母去吧。
树倒猢狲散,向来不是这样的吗。家令却说不,不论主君是富还是贫,是贵还是贱,仆誓死追随主君,绝不相离。
唉,人丑,信念倒很坚定。丞相理了理腰间悬挂的佩绶,两方金印提起来摇了摇,听赤金相撞,除了噗噗作响,没有半点趣致。
人落魄了,并不全是失,可能也有得。譬如看清人心,譬如得到一些以往不敢攀jiāo的人的青睐。
丞相在府里闭门不出好几天,卸下了职务的人,无官一身轻。坐在檐下赏花喝酒,不必再惦念案上有多少卷宗,也不必再估量太仓的粮食能不能支撑到今年秋收,实在自得得很。
暖风chuī起了他冠上的组缨,他微微别开脸,看见窗台上的那盆假花,多时不浇了,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走过去掂在手里,甩手抛进了泄水的沟渠。正打算回书房给连峥写信,一个仆从跑进来通传,说衡水都尉递了名刺,求见君侯。
衡水都尉专管上林苑财政,与大司农及少府并行,也算是个不小的官职。丞相在位时,彼此虽有jiāo集,但只限公务来往,没有私jiāo。这个时候拜访,目的可就深远了。
等着了!他轻轻哂笑,将都尉请进堂室,孤随后就到。
第70章
落魄后的丞相是倒驴不倒架子,哪怕再不顺利,也绝不会表现出任何失意的模样。所以见到他时,他和平常留给众人的印象没有太大的出入,锦衣华服,气宇轩昂。只有眼下微微一点青影,尚且能够证明他最近的确走了背运,再也不是那位总揽全局的丞相了。
衡水都尉吕道炽,和丞相素日并无jiāoqíng,唯记得有一次上报上林苑财政时,有一处错漏被丞相司直查出了,那个不容qíng面的书呆子好一通数落,把他这个官衔分明高出一截的人弄得无地自容。后来事qíng报到丞相处,丞相的反应平平,问清原委没有多言,提笔把那处错漏改正,简牍卷起来命人收库,再没有其他的话了。所以吕道炽对他的评价还算不错,也不觉得与此人共事有多难。
丞相踏进堂室,看见那个司武职却办文事的都尉,客套地拱了拱手,长远不见,都尉一向还好?
吕道炽忙还礼,冒昧前来拜访,还请相国大人恕罪。
丞相笑得十分礼贤下士,都尉客气,往日门庭若市,今日门可罗雀,孤早就不似先前了,能有一位昔日同僚来探望孤,是孤之大幸。
吕道炽说不敢,心里渐渐有了些把握。丞相殷qíng引他落座,他大大方方坐下,不曾同他客气。人嘛,态度是随境遇而变的,换了从前,这么客套的话,花钱都买不来。现在不一样,每一个面孔的出现都代表一个新的机会,丞相是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
厅堂里供了个酒樽,是丞相命人搬来的。两个侍婢持漆勺酌了两卮清酒,小心翼翼送到面前,丞相含笑道:旁人以茶代酒,孤是以酒代茶,都尉请。他向他举起漆杯,吕道炽执杯回敬,两张食案离得不远,为显亲近,还探身轻轻互碰了一下。丞相的余光瞥见他一饮而尽,抬袖遮住酒卮,仰脖也饮尽了。
目下正值chūn狩,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巡幸上林,都尉如何有空光临寒舍啊?他一面问着,一面喃喃,苑囿又要修缮了,匈奴的俘虏要重新整顿,六厩令原先一直由胡人担任,不甚妥当说着忽然顿下来,眼里露出无边的惆怅,自嘲地拍了拍额头,笑道,孤忘了,孤如今自身都难保,怎么还有闲心去管那些
吕道炽看在眼里,似有不平,自先帝殡天,相国便辅佐幼主,数十年来殚jīng竭力,一日不得歇。现如今陛下鸟尽弓藏,委实令人齿冷。
他听后摆了摆手,古往今来,像孤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功高盖主,本就是大忌,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也在孤的预料之中。
吕道炽沉默,侍婢又为他们添酒,他复敬丞相,相国恕臣唐突,在臣看来,天下无一件事能难倒丞相。既然早有提防,如何不留后路?相国难道甘心就此一败涂地吗?
丞相垂眼看酒中倒影,半晌没有答话。过了良久才长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孤终究与人为奴,就算有后计,又待如何。
有没有怨言,从字里行间就能够辨别出来。丞相是枭雄,曾经cao控朝堂,纵横天下,怎么会qíng愿折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手上。如果他们君臣没有嫌隙,旁人自然不好cha手,然而一旦有了隔阂,弄权惯了的人丧失了掌控全局的权力,那可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极刑。
吕道炽看了边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几句心里话想与相国单独说,可否屏退左右?
丞相方从酒气里抬起眼来,略抬了抬手,侍婢会意,却步退出了厅堂。
丞相对陛下,可有怨言?
他的视线调转过来,怔怔打量他,都尉这是何意?孤身为人臣,不敢对上有半点不满。
吕道炽笑了笑,少帝气度狭小,无容人之量,往公说,相国是先帝亲指辅政大臣,十年励jīng图治,才为少帝构建出了锦绣天下。往私了说,相国与先帝论兄弟,少帝无论如何要呼相国一声皇叔,如今yù加之罪,就将相国从高位上拽了下来,相国不怨他侧目,缓缓摇头,笑道,臣不信。
丞相一副被人戳到了痛处的表qíng,略挣扎一下,放弃的粉饰。
若说不怨,连孤自己也不信。都尉是知道的,陛下即位初,朝政涣散,人心动dàng,十二路王侯有谁能臣服于一个五岁的孩童?是孤,一点一滴谋算,将这群雄逐鹿的天下经营得如今这般固若金汤。谁知天下大定,孤竟没有了立锥之地。犹记得当初天子抱着孤的腿说,源氏江山,有相父一半功劳。话还未凉,人心倒先凉了他失望地摇头,少帝自觉能乾坤独断,老臣便成了瓦上霜,纵然心有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吕道炽听他这席话,迫切地往前挪动了下,相国有经世之才,如何能忍得这样的屈rǔ?自那日听说陛下缴了相国大权,臣就颇为相国不平,相国可曾想过东山再起?
他没有胡子,却不自觉地在下巴上捋了一把。吕道炽看见他眼中光华大盛,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黯淡下去,灰心丧气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东山再起又如何,天子曾说疑人不用,既然事qíng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重返朝堂,也是一世如履薄冰,太累了。
吕道炽因激愤抬高了嗓音,天不公,那就改天换日,相国从来不曾考虑吗?
丞相吃了一惊,暗道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不枉费他和扶微十来天憋着没有见面的决心。
别人策反,你立刻便应了,恐怕招人怀疑。况且幕后cao控者绝不会是眼前这都尉,必然另有其人。太后长居深宫,唯一的作用是下诏改立天子,如果想令大事有成,必然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人。这个人是谁,暂时云山雾罩看不出来,但他觉得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了,饵料下得足,早晚大鱼会浮出水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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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霍地站了起来,面色不豫,都尉今日究竟是因何而来?孤听了这半日,似乎有不臣之嫌,还望审慎。
吕道炽忙起身相劝,臣都是为了相国,不愿白璧蒙尘,明珠暗投尔。请相国息怒,人待我如冰霜,我何以报人暖阳?若相国甘于就此落败,甚至最后身首异处,就当臣今日没有拜访过。但若相国不愿让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便请相国听臣一言。
丞相气涌如山,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渐渐趋于平缓,垂袖道:天子任人唯亲,孤却从未想过推翻她。孤于先帝病榻前受命,曾向先帝发过誓的
先帝可曾令少帝不忘相国大恩?
他窒了下,遥想当初,还真有。如今她都以身相许了,这个恩算是涌泉相报了,别人挑拨,实在挑拨不上。
他又嗟叹:帝王之心不可估测,什么大恩,一时敷衍罢了。
所以相国还要继续听命于少帝吗?臣知道相国是长策侯,当初跨马扬鞭dàng击天下,谁人见了不礼让三分?只要君侯愿意,丢失的辉煌照样可以找回,天下还是君侯的天下。
此话一出,便是长久的一片死寂。丞相蹙眉看着他,他却凛凛而立,毫不退缩。漏刻滴答,一声一声,落在人脑门上似的。丞相终于极慢地点头,都尉一席话,令孤茅塞顿开。不过孤很好奇,以孤如今的处境,都尉怎么断定孤还有还手的余地呢?
吕道炽却笑了,相国人不在,威望却不减半分。南北两军皆听令于相国,纵然少帝停了相国理政的职务,相国仍旧是京畿大都督,十个光禄勋和执金吾,都不能替代相国在旧部心里的地位。
丞相的脸上果然慢慢浮起了笑意,都尉是聪明人,聪明人面前用不着遮掩。说得没错,只要孤愿意,南北两军仍旧听孤号令。但眼下名不正言不顺,动便有谋逆的嫌疑,需想办法先回军中,才能有所施为。他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都尉来同孤说这些,不会是无的放矢吧!孤想听一听都尉的真心话,衡水都尉掌上林财政,和兵戎不相gān,都尉以什么立场,劝孤反少帝?
谈话进入了一个比较良xing的局面,吕道炽分明松了口气。向丞相拱起手道:相国可放心,臣虽无兵无卒,但自有有兵之人与相国接洽。届时内外发力,区区一个少帝,不在话下。
丞相心中暗喜,都尉所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吕道炽一脸讳莫如深,暂且不可告知相国。
丞相挑眉,与孤谋事,却又信不及孤,都尉如此剑走偏锋,真是闻所未闻啊。
待时机成熟,相国自然会知道,眼下不宜透露,还请相国包涵。吕道炽道,见他仍有疑云,复又一笑,少帝今日停了相国职务,明日就可罢相国的官。后日呢,罗织几个罪名,诛杀功臣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相国别无选择,只有这条路可走。
丞相想了想,抚额道:孤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三位辅政大臣,孤是硕果仅存。如今这果子也要保不住了,落到地上就得烂,孤不能步他们的后尘。
吕道炽算是不虚此行,虽然这位昔日的权臣很难搞,但人到了末路,抓住了救命稻糙便不会放手。他们事先也暗中观察,唯恐他和少帝是联手做戏,然而丞相一蹶不振,少帝却独揽朝政忙得风生水起。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少帝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协助了,改革币制、总一盐铁,良臣再多,首脑在少帝。丞相是无用之人,关进匣子的秋扇再不自救,只有腐朽和被抛弃的命运。
衡水都尉告辞,丞相破天荒地将人送到了门上。对cha着袖子看人驾马扬鞭去了,天边薄薄起了一层暮色,他回首问家令:明天的朝议,孤是去还是不去呢?
家令挺胸说去,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脸,陛下才不会忘记主君,才会让主君官复原职。
他嗤地一笑,负手踱着方步,慢悠悠进了书房。
传长史来见,他埋首在书堆里,抽空问:近来永安宫可有什么动静?
长史道:宫里正预备梁太后千秋用度,除了太后私府往来,没有任何异动。
他嗯了声,中宫呢?
长秋宫一切如常。皇后久病不见外人,处理宫务都由长御传令,内谒者令钤印。就是太后相询,都是隔帐说话。长史说完复一顿,不过中宫今日曾下令赏赐翁主府,是些簪环首饰等物,据说是做太后千秋所用。
太后千秋他沉吟,翁主确实没有礼衣,中宫赏赐,倒也不为过
皇后心细,宗室女子或有失怙的,多受拂照是常事,然而那是基于皇后是女人的前提下。灵均一个男人,能够考虑得那么仔细,真真难得。
丞相叹了口气,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但愿不会出什么问题。现在这时局,处处风声鹤唳,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可疑的。
打发走了长史,他在一方小小的布帛上写了一行字。卷起来绑于信鸽的腿上,数十只一同放飞,九只用来混淆视听,一只飞向她。
夜色沉沉爬上来,殿宇的檐角挂满了宫灯,灯太亮,照得天上星辰都黯淡了。隐约有翅羽拍动的声响传来,扶微站在滴水下仰头看,空中一个黑影俯冲而至,落在了面前的月台上。灰灰的身子huáng眼睛,看见它,就和看见丞相一样。
她心里一喜,从鸽子的脚环上取下布帛回殿里看,信很简短,没有赘语,请命回军中,可置两校尉,右下角落款署名淳。她在那个字上抚了又抚,满怀的思念不得声张,即便是看到他的名字,心里也感到安慰。
可是为什么要请命回军中呢,之前他不愿意让她设立校尉,现在却又松口了,想必和今天到访的衡水都尉有关。抓住每一个可能突破的契机,她从来没有松懈,可是这个苦ròu计,使得叫人心伤。别人相爱能够朝夕在一起,她和他同在一城,却不得相见。她知道他一定委屈,习惯了忙碌的人,一下子赋闲是件痛苦的事,心下又要算计,又恐怕她生变,八成很煎熬吧!
她暗暗发笑,小心眼偏要装大度,丞相大人苦不堪言。
次日的朝会上他出现了,依旧引领百官,稳如泰山。扶微端坐在御座上,深深望了他一眼,他迎着她的视线,眉目依依,饱含眷恋。彼此间不必任何言语jiāo流,如此对视,便已经了然于心了。
南北两军现由执金吾与光禄勋暂管,但群龙不可无首,朕思忖良久,还是要jiāo与相父掌管。但军务庞杂,重任在相父一肩,怕相父过于劳累了,因此置步兵与越骑两校尉为大都督副职,协同相父梳理军务,相父意下如何?
置校尉,当然是为了分权,都分权了,丞相必没有和颜悦色。丞相的演技是绝对信得过的,他板着脸,梁冠两侧的朱缨轻颤,完全是受尽了羞rǔ的模样。沉默了下,方不qíng不愿道诺,只是那一声诺里尽是愤恨和苦涩,沉声道:臣启陛下,臣已有月余未巡视两军,军务如山,臣乞常驻军中,请陛下恩准。
少帝得了意外之喜,面上含笑,温言道:相父如何有这个念头呢,朝中也离不开相父啊。
丞相抱着笏板拱手,臣离朝十日,陛下处置政务手段老道,足可独当一面。臣这些年致力于朝堂,对两军管理难免松懈,陛下圣裁独到,臣便可安心重整两军了。
少帝慢慢哦了声,相父言之有理,重文轻武非长久之计。既然相父请命驻军,朕也不可不应如此,朝中的谏诤当如何传递给相父呢?相父在军中或者朕设一谏诤使,日日往返军帐和禁中?
要不是彼此间通过气,遇上这么一位步步为营的天子,真会气得吐血不止吧!每一句都在谋算,将人bī得退无可退,她还是满脸无辜的表qíng。论权谋,她当真已经不逊色历代君王了,他叹着气,无可奈何说不必,陛下可重用台阁,政命的可行与否,由谏议大夫与台阁官员共同商议。臣人在军中,无力两头顾及,一切以陛下圣意为准。
少帝脸上的笑意愈发盛大了,如此军中事务都劳烦相父了,两校尉是相父属官,相父万事不必亲力亲为,要以身体为重。朕平时无暇探望相父,届时遣侍中问候相父,相父若有任何奏请,可托侍中带回,相父看这样可好?
这就是连进京的必要都没有了,长期驻扎城外,简直等同发配。堂上百官都是明眼人,天子对丞相的打压堪称史无前例,众人除了同qíng以外,找不到任何字眼来形容此刻的心qíng。
丞相当然是憋屈的,他站起身领命,广袖因两手的颤抖瑟瑟摇曳,这深冷的殿堂也令人寒栗。青桂香弥漫各个角落,像少帝的手眼,无孔不入。他将笏板紧紧抵在额头上,躬身长揖,在臣僚们的注视下退出了德阳殿。
丞相中途退场,少帝竟连一句挽留也没有,只是寒着脸,看着他下丹陛,消失在视线所及的月台上。丹陛高约二十丈,满朝文武就那样静静等着,甬路上终于再次出现那道玄色的身影,他头也不回稳步前行,渐行渐远,消失在了三出阙尽头。
一个时代结束,丞相的时代。
长策侯、丞相、太师、京畿大都督如果他能负重,腰上至少要悬四道佩绶。累官至此,大殷历史上绝无仅有,可是最后又如何呢,放弃了京城里的所有职权,被排挤到了军中。在有心人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不反也不行了。
丞相坐在牛皮军帐里,借酒浇愁了三天。第四天胡子拉碴接见了衡水都尉派来慰问的人,一番恳谈后yīn霾全扫,重新又焕发了jīng气神。
振作起来处理军务,帐里燃着三株灯树,入了夜,照样照得亮如白昼。他坐在案后审阅,打开一封卷牍,正要蘸墨落笔,忽然听见帐外传来长长的一声报,曲调之悠远,仿佛一里地外就开了嗓,dàng悠悠直冲天际。
他蓦地一震,心头顿时急跳。扔了手里东西迎上前两步,大张开双臂。帐门上的毡子被撩起,一个小卒子飞奔进来,一头便扎进了他怀里。
第71章
小人有军qíng奏报。青灰的帽檐遮挡了底下的脸,小卒子作势扭了两下,大都督仗势压人,有损威仪。
他咬着牙狞笑,仗势压人?那个压字咬得尤其重,低下头在卒子颈边一嗅,不是你说抱的吗,难道孤会错意了?然后海青擒huáng羊似的,把挣扎不休的卒子扛起来,一把扔到了矮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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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铺厚厚的虎皮,四角以琉璃貔貅镇之。他脱手一抛,卒子就势懒懒打了个滚,头上的盔帽落在一旁,帽里青丝倾泻而下,在他痴迷的目光里,缓缓抬起头来。
斑斓的虎纹衬着白如玉璧的面庞,朱红的唇,迷离的眼她支起身子向他轻笑,郎君想妾乎?
何止是想,简直想得肝肠寸断。他欺身过去坐上榻沿,手指从她面颊上轻柔拂过,低声问:上怎么来了?紧要关头,不怕功亏一篑么?
她坐起来,嘟着嘴,剜了他一眼,思之yù狂,忍不住就来了。你见了我不高兴么?
他两手落在她肩上,什么都不说,只是低下了头。
扶微见他没有反应,心里便慌了,是怨我吗?她矮下去,试图看到他的脸,怨我把你bī到这个境地吗?我都是照着你的吩咐当然了,看qíng况,又自行发挥了一下,所以你不高兴了?
他摇头,依旧没有说话。扶微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忽然倾前身来,与她jiāo颈,紧紧抱住了她。
你做得很对,就应该这样。他轻声说,我只是太想你了,没想到你会冒险来看我。
扶微这才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回抱着他,亲昵地在他颊上蹭了蹭。
我在朝上就说了,会遣侍中来往,转jiāo相父奏议的。侍中身边总会带两个侍从么,我乔装一下,就可以混进军中。她咧嘴冲他笑着,仔仔细细打量他,军中不知ròu滋味,眼见瘦了呢。还是太想我,想得身心俱疲了?
她话里隐藏的寓意太多,品咂一下,足以叫他脸红。他垂下眼,颇不好意思,但还是嗯了声,都是,不沾荤腥,且身心俱疲。
那唇在她面前开阖,她靠过去,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唇腹,我何尝不是。每天盼着你的鸽子,听见头顶上有翅膀扑打的声音,我就高兴。究竟还要多久我快忍不住了,想日日和你在一起,过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听后笑起来,啄了她一记,醉生梦死?万里河山不要了?
其实江山也不是那么重要。坐在御案后的时候我想当个好皇帝,可是睡在寝台上,我就渴望酒池ròu林。高枕安卧,美人在膝,这才活得逍遥。她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怎么办,我骨子里可能是个昏君。
酒色财气,不是人生至高境界吗?天子当如是!他一面耻笑她,一面又安慰她,罢了,现在委屈自己,是为将来过上你想过的日子。
她微微笑着,眼里星光点点,我不求别的,只求能有一日,让我与你共枕到天明。
这么简单的愿望,却好像遥不可及似的。他有些心酸,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等这次的危机度过了,以后会有大把的时间。忽然想起来,拉她起身道,今日是上巳节,陛下还记得吗?
她说记得,走前禁中正过节。宫婢金袖衣襦,香囊结带,出城后又见河边遥遥尽是丽人。上巳节,姑娘于长水旁濯缨、求姻缘,她也曾向往过,但从来没有机会去,真可惜。
他朝外看了一眼,暮色徐起,帐里幽暗,帐外却还余最后一道霞光。他说:既然来了,我带你去巡一巡南军。胡骑属南军,一旦有突变,我即领长水和宣曲突围。宫城之外,再以屯骑和越骑围剿只是不知,他们动用的会是哪一军。说着替她戴上兜鍪,牵她到了帐门前。
出了大帐,他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负着手,大步流星,毫不粘缠。扶微卑躬屈膝跟在他身后,驻防的营地是依水傍山而建,神龙原的地势向来高低起伏,落差极大。这里是一片苍翠的平原,向东走上半里有个断崖,断崖的那边,便是另一个风景如画的世界。
她跟在他身后,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唯恐人跟丢了。军中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南军人员固定,永远不会凭空出现陌生的面孔,因此不怕有人监视。他带她穿过营地,暖风如织里走向那个断崖,仰头望天,时间刚好,于是向下游蜿蜒的月河一指,臣请陛下看样东西。
扶微好奇,只看见一片朦胧中河川逶迤,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想问他,乍见一丛火光从黑暗里突围,然后蔓延蔓延很快月河两岸篝火绵延,连成一片奇异的光带,她讶然:那是什么驻军?
他昂首而立,夷然笑道:是臣组建的一支jīng锐之师,取从军死士的遗孤,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
这个人,倘或这大殷天下是他的,不知亲军又会怎样重设呢。羽林孤儿,忠勇之后,必定比六郡选拔的良家子更加一往无前。她眯眼远眺良久,转头问:灵均本当是他们中的一员吧?我常想,让他进宫真是害了他,如果他能像他们一样,就算出身入死,也比困在长秋宫要好得多。
提起灵均,丞相似乎也有些后悔,那是为了权宜,不得不为。你的年纪到了,必须册立一位皇后,如果计划没有突变,灵均才是伴你终身的那个人。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cao纵全局的人信念不够坚定,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灵均就成了多余的人。
扶微虽内疚,但不觉得有愧。她的想法从来没有隐瞒他,灵均入宫前她就和他jiāo代清楚了,最后做决定的是他,既然路是自己选的,愿赌就得服输。
羽林孤儿她望着天河里星子一样错落的火堆喃喃,将来会并入羽林军吗?
他说是,陛下想在帝位上长久坐下去,就需要培植自己的亲军。
她想了想,你先前说不知他们会动用哪一处兵力,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道:从封邑调动大批人马谋反,是下下之策。因为兵马一动,消息势必不胫而走,还没等他们踏进京城,就会被dàng平。既然仅想夺宫,造势只要从京中下手,挑拣最接近皇城的兵力。一旦彻底掌控禁庭,再调府兵汇合,这样安排才是上上之选
扶微忖了忖道:依你之见可会是羽林军?毕竟敬侯曾孙的中郎将一职不是白讨的。
丞相不置可否,也许他们布下的网,比我想象的更大。陛下要有耐心,等到太后千秋,一切自然见分晓。
要谈朝政,永远都谈不完。还是私事更叫她感兴趣。回身望,四野莽莽,正是作案的好时机。遂一个飞扑,蛮横地把他扑倒在糙丛里。
chūn日山花烂漫,鼻尖被细小的叶片刺到,引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嘴里叫嚣着,我来看你,可不是为了听你如何布防。
他不屈地和她滚作一团,那你为何而来?
为犒赏你呀。免得你多日不见我,又要心慌。
你争我夺,在月色下打闹,丞相觉得自己和她在一起,有时候傻得身不由己。原来幼稚是会传染的。终于jīng疲力尽,他仰在星空下,天幕压下来,变得异常近。她扒呀扒,枕在了他肚子上。可惜不能光明正大,连这样温qíng的时刻,也必须藏于夜幕的掩盖下。
她伸手在他的大腿上捏了一下,更结实了,相父在军中没少cao练。
他含糊唔了声,臣时刻蓄势待发。
手从深衣的前襟里钻了进去,一路向上,在他的腹上又按了下,不愧是武将出身,啧啧,多好的身形啊,像豹子一样。
说起豹子,简直是他一辈子的yīn影。他隔着缙帛握住她的手,引她逐渐向下,嘴里失神问着:陛下可想过,万一他们鱼死网破,你待如何?
她无师自通,缠绵地抚摩,在他心里最痒的那处点上了一盆火,含含糊糊道:日子定下了么?果真是太后千秋?
他轻喘着说是,宫门大开,便是最佳时机。
镇纸在她手里变得火热,她低头,学避火图上的样子轻轻一舔,丞相顿时绷紧身子,狠狠揪了两把野糙。
可否不要给他们直面百官的机会?她口齿不清地说,一进宫门便剿灭
丞相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夫妻间的趣味,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花样。看来她没少研究,那图谱和他之前画的帝鉴图谱比起来,显然她更喜欢前者。
幕天席地,满眼星辉。夜风席席里见她婉转而起,墨色的长发凌空飞扬,府兵的锁甲也隐藏不住那娇俏的轮廓。她两手按在宽阔的胸膛,慢慢降在他心上,轻声问:郎君,你爱我这样么?
他轻颤,阿婴,我爱你这样,我爱你
扶微心满意足地笑,简单的三个字,比任何华丽辞藻堆砌的誓言更令她感动。她不相信山盟海誓,却相信这句话。他爱她,不是因为受她胁迫不得不屈服,他对她的感qíng是从心的。
我也爱你呢。她仰起头,光致致的脖颈拉伸出一个美丽的曲线,匆促而迷乱地说,从十岁爱到现在,以后还会继续下去一辈子。
他们的身份都不一般,随侍的人多,是为显得尊贵,也正因如此,常常剥夺了做人的趣致。要一板一眼,要匀停雅致,不能放开嗓子笑骂哭喊,活得像个泥胎一样。
谁没有七qíng六yù,她在他身边时不要做皇帝,就想当个小妇人,疼爱自己的夫君,取悦他,用任何方式。她知道他是极喜欢的,一递一声喊她的名字,她随风摇曳,在他的呢喃里轻泣。烈火炎炎从jiāo汇处蓬勃蔓延,她贴着他的唇角说:郎君,我累坏了。他闻言坐起身,紧紧扣住她的腰,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人勒毙。
她心满意足,曾经那个让她又敬又怕的人,被她拉下神坛了。她以为自己不会成功,没曾想最后做到了,一定是阿母在天上保佑她。至于阿翁,大概会想打死她吧!她把他指定的摄政皇叔给睡了,她甚至能够想象出阿翁chuī胡子瞪眼的样子。其实看开些,两姓彻底结盟,比依靠所谓的兄弟qíng义靠谱多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长久留下他,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属于她。
夜色初浓,清风拂面,脑子里却是无边的迷醉和昏聩。她攀着他的肩,随他引领着翻山越岭。他这么好这么好。她在尖叫里粉身碎骨,旷野把她的呐喊分解,她化作了一滩chūn泥,在他身下。
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见他的神qíng,但是心里可以勾勒他的眉眼。她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qíng有多浓烈,一直以为爱和政治是不可分的,然而并不是这样。她单单就是喜欢这个人,就是喜欢他,连他的骄横和不可一世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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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力量惊人,毁天灭地似的。她抬起酸软的臂,温柔地捧住他的脸。他的鬓角汗水氤氲,疾驰千里,然后在她的呜咽里慢慢消融、停顿下来,靠紧她的颈窝,像个孩子。
她满足地轻叹,他要求证她的感觉,抬手触触她的眼角,确定她没有哭才放心。许是自觉有点傻,不好意思地笑了,qíng难自禁,请上见谅。
她淘气地应:朕赦卿无罪。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年纪一大把,会沉浸在这种感觉里无法自拔。他喜欢和她唇齿相依,喜欢和她亲密无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其浓烈的程度,简直令他恐惧。大概因为彼此都孤独吧,他门客三千,只谈时政,无人jiāo心,看似煊煌,其实一直是孤伶伶一个人。现在好了,另一个不合群的人来和他做伴了,幸亏天地间有她,否则怕是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荒野厮混,时间久了也怕引人注目,所以每次都是匆匆。大都督带着小卒子返回军营,上官侍中例行公事似的见了他一面,为天子带话,问候相父。他一本正经向天揖手,臣谢陛下垂询,叩请陛下安康。
上官照道圣躬安,下月初六太后千秋,相国回京否?
他才想起来似的,请侍中为孤请命,下月戍防,臣愿奉召入城。
上官照领命,某即刻回京复命,军中苦闷,请相国保重。
一番往来客套,侍中带着左右跨马扬鞭,遁入了深沉的夜色。
bào风雨前总有一片混淆视听的宁静,扶微顺利返回禁中,丑时才安置下来。像往常一样,卯时起身开始处理政务,然而坐在幄帐里呵欠连天,那昏昏yù睡的样子,连太傅都看不下去了。
主公御体违和?
她含着两眼的泪,勉qiáng道:昨夜看书看得太晚,今早jīng神就不济了,请老师见谅。
太傅若有所思地点头,请上恕臣不敬,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微的呵欠顿时被他吓得缩回去了,不必问,肯定是不当讲。但是她不敢直截了当回绝,只得温吞敷衍,请老师赐教。
太傅一向关心她的私生活,当初的避火图就是他传授的,所以谈起天子的房事来,也毫不避讳。
上chūn秋正盛,长此以往,恐对龙体不利。太傅巴巴看少帝,少帝一脸茫然,他只得更进一步阐明,臣的意思是上有多久未驾幸长秋宫了?是人便有yù,yù可疏而不可堵。上是天子,天子除了国政,身后最要紧的便是子嗣。阖宫女御,上从未临幸,臣与少府卿并掖庭令商议,yù请中宫挑选有宜男之相者五人,以便为大殷传继宗祧。陛下与皇后,因燕相缘故疏远,臣以为待皇长子降世,陛下可酌qíng废后。中宫之选事关社稷,陛下因噎废食,实乃大大的不可取。
扶微被他说得难堪,朕与皇后感qíng甚笃,老师怎么会以为我想废后呢?皇后虽然是丞相养女,但深居宫中和丞相毫无往来,我没有夜宿长秋宫,也是碍于皇后近来身体欠安,并不是所谓的疏远。
结果太傅斜了眼,中宫传金霓香的事,在皇后私府中可不是秘密。少帝下令今后再不许用此香,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为什么还要粉饰太平?不过太傅毕竟不是天子的傅母,他只能从大局上出发,劝少帝雨露均沾,好歹为子嗣考虑。
扶微很头疼,老师同我谈政务,我是大力欢迎的,至于天子小寝里的事,就不劳老师cao心了吧。
太傅不说话了,半晌忽然道:上可是有难言之隐?
此话一出,连旁边的孙谟也大吃了一惊。座上的少帝想起自己和丞相那些颠鸾倒凤的事,难言之隐?简直开玩笑!
并无。她正色道,老师别胡思乱想,朕龙马jīng神,老师见识不到罢了。因眼下我初亲政,数不尽的政务要办理,暂且不宜纠缠于儿女私qíng。待朝中风平làng静,我她在两位大臣的注视里豪迈地挥了挥衣袖,连生两个不在话下。
连生两个?还以为生他十个八个呢!太傅满脸失望,孙谟闷头摸了摸鼻子,这个话题算是继续不下去了。
太傅与尚书仆she行礼告退,他们前脚出,后脚京兆尹便进来了。魏时行揖手,荆王谋反一事已有三月,尚书台催促结案。陛下看,此事当如何处置?臣指的是燕氏一族,是留还是除,请主公示下。
这件事对于扶微来说,实在是个难题。燕氏终究是丞相血亲,如果将其满门抄斩,恐怕对不起丞相;但留下呢,就必须洗清燕氏家老的嫌疑,顺带丞相受牵连进而免职也成了冤案。
她蹙眉思量,朕的意思是延期,待太后千秋过后再行处置。尚书台有异议,让他们来面见朕。
诺。魏时行顿了顿又道,那么陛下的决断可否先知会臣?臣心中有底,方好行事。
她考量再三,慢慢握起了拳,燕氏家老之罪,断不可赦。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魏时行都了然于心了。现如今的局势对天子最有利,丞相可以还朝,但手上权力必须清剿大部分。譬如封驳谏诤可以留,但一手cao控两军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校尉当下有四,将来还要添置she声、中垒等,瓜分开了,才便于掌握。任何一位君王都不能容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出现,个人好恶在其次,社稷稳固事关天下百姓,不可儿戏。
第72章
一道淡淡的日光,从琉璃窗外照进来,落在香烟袅袅的铜鹤熏香炉上。鹤的眼睛是玛瑙镶嵌的,衬着青huáng斑驳的纹理,鲜红yù滴。熏香炉里燃着沉水,浓郁的芬芳奔袭,晕染得满堂靡靡。织锦堆绣的帷幕放下来大半,huáng绦上栓挂的青璧在清风里微微摇摆。帷幕悬空的地方隐约能看见内寝的光景,一个绛色的身影在蒲席上徘徊,身姿翩翩,袍裾缠绵。
掖庭令瞥了绣幄左右跪坐的长御两眼,皇后跟前最倚重的女官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对他的到访没有任何反应。他心头打鼓,暗暗咽了口唾沫,挑选有宜男之相者侍奉主公,此事上禀永安宫后,皇太后下令承办,臣等不敢怠慢,今日jiāo旨复命。按照以往惯例,人选由掖庭丞拟定,最后由中宫决定留用与否。臣此来是向中宫呈报,人已带至长秋殿,正等候中宫召见。
帷幕里的皇后语气平和,顿挫的嗓音里甚至夹带了一点笑意,张令辛苦,不过五日工夫,竟都办成了。
皇后虽然年轻,但话语间总有不容小觑的威仪。掖庭令躬下腰,应了声不敢居功。
然而等了良久,并没有等到皇后的答复,那几个家人子究竟是见还是不见,也是态度含糊,没有决断。最后长御直身应答:中宫违和,张令应当是知道的。今日风大,何不容后两日,再见也不迟。
给丈夫挑选姬妾,大概是个女人都不能接受。皇后的身份又敏感,因此她就算不肯见,掖庭令也能够理解。晚一日通过,则天子晚一日临幸,作为大势所趋下最后的挣扎和安慰,这位皇后其实还是很可怜的。
掖庭令不好多言,向边上陪同的内谒者令征询了一眼,长揖道诺。皇后却又开口了,温声问:挑选家人子的事,陛下知qíng吗?知qíng又是什么说法?
掖庭令想起那天太傅的描述,其实不太好回答。略忖了下方道:陛下没有答应,是皇太后有令,臣等便依旨而行了。
帷幕后的皇后顿住脚,慢慢哦了声,既然如此,请长御把人引到后殿来。予身上不好,不能出帐,就隔帐相看吧。
诺。一名长御领命起身,却行退出了绣幄。
皇后停在帷后复问:陛下这几日出过宫吗?
掖庭令掌宫门出入记档,因此天子的行程,他都是了如指掌的。遂向上呈禀:近日有番邦使节入朝纳贡,陛下于南宫接见,昨日赴四方馆探视南越丞相,停留须臾便折返了。
朝中臣僚晤对,是在尚书台,还是天子路寝?皇后问完,无限惆怅道,陛下cao劳,予十分担心龙体啊。
掖庭令起先还觉得有些奇怪,但经皇后顺口一解释,疑云便消了。
台阁综理奏疏,重臣当面谏言,所以臣僚晤对,一般都在天子路寝。
帷幕后隐约的轮廓慢慢颔首,不多时长御领着五位家人子进来,皇后倒也没刁难,只说和后宫诸姬比起来毫不逊色,下令分派宫室,全都留下了。
掖庭令带人去了,皇后命内谒者令留步,屏退了左右,向他询问天子六玺的事。
内谒者令道:天子六玺中的行玺和信玺,目前收在符节台,其余四印皆由天子亲信的侍中掌管。
行玺在符节台皇后喃喃,这么说来,上征召大臣用印不必经过侍中,直接去符节台就可以了?
内谒者令不知他的打算,迟疑应了声是,君yù何如?
帷幕后抛出一张手书来,不到最后,不能相信任何人。想办法给这封帛书钤上印,明天就是皇太后千秋,就算要通气,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
内谒者令将诏命藏进怀里,向上拱手道是,退出了长秋宫。要想接近天子符玺,不是件容易事,因此手谕送到京兆府时,天已经黑了。
堂室里的魏时行剔除了布囊上封检的青泥,展开玺书看,上谕十分简短,命明日一早,将押解入京的燕氏众人斩杀弃市。玺书右下角上钤了天子行玺,看上去没有任何错漏。他托着帛书大惑不解,明日是太后千秋,陛下怎么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政命?向外传唤,问传令的huáng门还在不在。员吏回禀已经回宫了,他便怔怔看着这道手谕,紧紧蹙起了眉。
还是入宫面见陛下为好。他霍然站了起来,却被一旁的京兆少尹拦下了。
陛下必然是不能相见,才特意发了手谕,魏尹何必多此一举?眼下天色已晚,北宫新近又添了五位美人,魏尹现在去,不怕自讨没趣?京兆少尹歪着脖子道,以卑职拙见,陛下于太后千秋斩杀燕氏,大约有独到的用意。丞相自请镇守宫掖,上此举是为激怒丞相,若丞相有异动,上可名正言顺将其铲除,天下无一人敢妄议陛下无容人雅量。现在风平làng静,未见得陛下没有在暗中安排重兵?魏尹只需依照诏书行事即可,千万不要引火烧身。
魏时行还是犹豫,总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前几日陛下还说过,要等太后千秋宴罢,再论燕氏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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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陛下有没有透露赦免燕氏的意思?
魏时行缓缓摇头,他对少帝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不管丞相多年的栽培有没有令少帝产生感激之qíng,留下这巨大的隐患威胁天子权威,绝无可能。如此一想似乎又说得通了,他还记得初领命彻查蜀地兵械一案那天,离宫时在便道上偶遇皇后,皇后同他说了一句话,上一时不忍,未见得一世不忍,这句话终于得到了印证,看来少帝果真要着手铲除丞相了。
于是第二天旭日东升,狱中提出来的十三位燕氏族亲,全部被斩杀在了白马桥畔。
燕氏是百年世家,又兼丞相父族,一口气斩杀十三人,实在是大殷开国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当时围观的百姓都沸腾了,监斩官是在匆促的qíng况下下令开刀问斩的。十三个人依次在桥畔排开,十三个人头,十三名刀斧手。一声令下,腔子里喷涌而出的血冲出去一丈来高,齐齐的一排,把花岗石的地面都染红了。尸首拖走后,收拾残局的啬夫提水冲洗,血水混着泥沙冲进了河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注定这是不太平的一天。
这里人头落地,宫里却歌舞升平。
北宫早有数不尽的命妇出入,扶微暂时躲在路寝里处置政务,待时间差不多了,也要往千秋万岁殿去敬贺。
其实坐在案后,心里还是上下不定。算缗令推行的细则摊在面前,根本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只是站在绿棂窗前,盯着遥远的天幕发呆。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首看了一眼,子清,人马都安排妥当了吗?
斛律普照道是,北军垒门内外及四城的缇骑,都已经调至宫城内,只要有变,即刻扑杀。
她说好,长长吁了口气。
生死攸关的时候到了,究竟是继续执掌江山,还是血溅五步,就看今日一役。对方是什么部署,她暂且还不知道,反正万变不离其宗,宫门上进出,总不见得翻墙而入。她已经命宫门司马关闭了白虎、苍龙两门,待到傍晚再锁玄武门,朱雀门就成了唯一的入口,只等反贼入瓮。
你会不会将自己的生死,完全jiāo付给另一个人?原谅她生xing多疑,她不会只等丞相来解救她,她有自己的安排。斛律普照曾任北军中侯,缇骑和宣曲胡骑都在他辖下,这个时候只有自己手上的人马,才能令她放心。如果丞相的南军不出意外,绝对加大成功的几率,但如果南军不像设想的那样,甚至是当真反了,她至少不必束手就擒。
她是真心的爱着他,爱着他,也不妨碍她保护自己。有时候想起她的爱qíng,不纯粹,不完整,满带遗憾。但愿这件事过后,一切会好起来。
她在殿内慢慢踱步,更漏一点一滴,正合上她迈动的步调。忽听得甲胄啷啷,上官照从丹陛上匆匆而来,边走边向上回禀,京兆尹今日辰时,于白马桥畔处斩了燕氏十三人,陛下知道此事吗?
扶微狠狠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上官照道:魏尹今早处决了荆王反案共犯,是陛下下的令吗?
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她顿时煞白了脸,厉声道:我什么时候下旨命他处决燕氏了?这个魏时行,可是疯了吗?你的消息准不准确?会不会是弄错了?
上官照道:宫外都传开了,斩首弃世,十三人啊,怎么可能弄错了呢!臣在宫门上遇见刚换职的公车司马,经他证实确有此事。臣其后又命卫士去京兆府打探,据说魏尹昨晚接禁中密令,旨意上命他今早处决燕氏
她早就听不下去了,一脚狠狠踹翻了殿里的错金博山炉。
密令?哪里来的密令?魏时行眼瞎了不成,居然拿着jī毛当令箭!
忽然想起符节台,立刻从殿里跑了出去。收纳印玺的殿宇离得并不算远,却生生让她跑出了一身汗。这个当口,把丞相的父族剿了,远在军中的他会怎么想?看来宫里当真是有高人,一招釜底抽薪实在用得妙,正打在她和丞相的七寸上。
到底是不是有人假传圣旨,还是她看走了眼,魏时行是对方的人?尚符玺郎迎上来,被她扬手推开了,到了那两个漆匣前停下看,盖上用作封印的武都紫泥完好无损,可是那个天子行玺的盖子轻轻一掀,便掀开了。原来紫泥上破了一道裂痕,仅凭ròu眼几乎看不出来,所以这道诏命确实是从禁中发出去的,人都已经处决了,已经无力回天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盒盖磕托一声落在地上。尚符玺郎早就吓得跪地不起了,连连稽首道:臣死罪、臣死罪可是臣也不知,如何
她定下神,摆了摆手,把他押下去,严加审问。
卫士将人拖走了,她回头望上官照,惨然一笑道:天要亡我了。
再多的感qíng,恐怕也不足以留住丞相的心。他为她考虑得无一处不周到,结果她转头便杀了他的族亲,他还能让这份爱存续下去吗?惨遭陷害,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看着那行玺,鼻梁上酸意无限扩大,泛滥进了眼睛里。当皇帝竟也有这样的时候,让她始料未及,这宫掖里究竟有多少只黑手,细想简直令她恐惧。
怎么弥补?似乎已经无法弥补了。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出符节台,仰头看,苍穹浩瀚。
我该如何告知丞相实qíng?燕氏那十三个人不是我下令杀的她边走边喃喃,颓败的样子,完全没有了斗志,现在命人出宫去找他,还来得及吗?
上官照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她自己也明白过来,根本不可能。时间流淌,对方早已经就位,忽然派人去军中找丞相通气,岂不是告诉众人,她和丞相一直在演戏?这样非但会影响今天的计划,也许还会危及丞相的xing命。
所以彼此间的感qíng,要经受无比巨大的一次考验。如果能通过,当然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她失去的会是什么?年少的爱慕、满腔的痴qíng、生而为人的所有乐趣,还有她的xing命。
上听臣一言。斛律普照道,为今之计是做两手准备,倘或丞相将计就计,上只能选择全数剿灭。北军中的越骑及长水、宣曲两部胡骑是能够信任的,加上东宫和南宫卫士,胜算尚且不小。
她听后惨淡一笑,然后呢?上林苑屯兵、虎贲、北宫卫士,如果再加上丞相的南军,还有胜算吗?
所以南军是决胜的关键,万一丞相反,她几乎没有招架之力,这就是现实。她生平第一次感觉身下的御座不稳,说来说去,还是吃了身份的亏,如果是个男人,她可以动用虎符调动戍军。现在呢?镇压必须是小规模内的,不能引发轩然大波,因为她没有底气。
她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了,听天由命吧。她笑了笑,我当了十一年皇帝,人生也算辉煌过了。若注定不能活,也不必怨天尤人,怪自己技不如人。
上官照和斛律对视了一眼,拱手道:陛下放心,臣等誓死保陛下无恙。
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至少最后还有两位忠心耿耿的侍中在身边,不算太悲哀。
先前脑子里乱得厉害,终于逐渐平静。她看了看天色,将要申末了,摘下一道令牌jiāo给斛律,密令长水校尉,率长水胡骑伏守朱雀门。只要有动静,即刻剿杀之,绝不能让反军攻入禁中。
斛律接过牌子,转身往外传令去了。
第二道令牌jiāo给上官照,命越骑校尉率领越骑,镇守青琐门。若朱雀门不保,还有第二道门可做抵挡。
鱼死网破,不过如此罢。她返回章德殿,从寝台旁的匣子里取出他赠她的玉佩,挂在大带上。蟠龙与飞燕,天定的良缘。但愿他看见这面玉佩,能明白她的心。她从来没有打算毁他的根基,她确实想过在叛乱平定后处置燕氏家老,一条人命,换取阖族百余条命,总是值得的。可是现在弄成了这样,她想和他解释,口信也传不出去。每一处都有无形的眼睛在盯着,她除了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没有其他办法。
时间差不多了,她也应当露面了。从平朔殿到千秋万岁殿,每行一步,都让她的心更往下沉淀。
上次丞相舌战群臣,把那些割地自雄的王侯们堵得答不上来话,这次是什么命运,她心里没底。她从中道的毡毯缓行入殿,满殿的人都向她俯首,她还如往常一样,摆出了从容澹宁的笑,到皇太后面前,向太后长揖,恭祝她的千秋寿诞。
太后脸上的笑容显得寡淡,今日是老身的寿诞,陛下依旧日理万机,大殷有陛下这样的皇帝,真是列祖列宗的福气。可是有桩事,老身听后十分的不悦。那微微仰起的唇角逐渐放下来,梁太后道,千秋寿宴本是陛下的孝心,既然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造杀业?老身听说京兆尹于城南斩杀燕氏十三人,陛下是否应当同老身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扶微怔了一下,啊,此事母亲已经听说了?那如何没有听说宫里有人矫诏,窃取天子行玺下令京兆尹杀人?臣还在庆幸,幸好皇帝行玺和信玺在侍中手里,否则天下就真要大乱了。
太后脸色微变,她在她的猜度里自顾自又道:母亲往常不关心政局,近来似乎不同,臣想一定是臣的错,令母亲担忧了。其实母亲大可放心,臣已然亲政,既有执政的手段,就经得住大风大làng。母亲且看着吧,那些宵小朕会一网打尽的,臣还要让母亲安享晚年呢。
她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笑,太后的表qíng反倒显得肃穆了。扶微只觉得可惜,她曾经把她当作生母一样敬重,但在得知她举荐的羽林中郎将果然开始蠢动时,她的心就凉了。
原来太后拉着脸,是那样一副刻薄的长相。她以为和先帝有过那么美好的爱qíng故事的人,一定有一颗温暖的心,谁知并不是。她弄不明白,她无儿无女,到底为什么要争。既然深爱先帝,先帝唯一的后嗣,她为什么不能拥戴,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扶微转头看殿上,三公九卿,王侯将相,来得比她大婚那次还要齐全。她眯着眼扫视,含笑道:齐聚一堂,真是难得。
梁太后道:各人皆有事忙,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老身俱了拜帖,挨个儿请来的。亲戚不走就凉了,到底要互通有无,才得长久。
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是讨厌的现状!天色渐暗,殿里殿外都掌起了灯,火光照得这深远的殿宇有了家常的错觉。扶微在欢声笑语里端着酒爵起身,今日是太后陛下千秋,臣敬贺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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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未说完,隐约听见有兵戎之声传来。向南看,南方火光冲天,俨然乱世再临。众人都大大惊惶起来,扶微心里反倒平静了,早晚要来的,晚来不如早来。
她的视线在下首成排的食案后巡视,燕王、临淄王,定城侯她冷冷哂笑,敬王源表!居然是那个老实巴jiāo,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的源表,真是出乎预料。
第73章
千秋万岁殿周围早就埋伏下了卫士,外面兵戎大作,里面就被围得铁桶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刀锋一致向前,石亭子里的火焰像无数面旗帜,在刀尖上招展。文臣武将都没想到这次赴的是鸿门宴,原本好好的太后千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众人惶恐,毕竟是在宫内,那么高深的宫墙,连逃脱的可能都没有。到底是有人作乱,还是少帝在玩什么花样,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有仓惶对望,养尊处优的脸上从容坍塌,显得焦躁又迷茫。大殷是个年轻的国家,开国初期势必有连天的烽火和动dàng,扶微的皇叔们却没有经历过战乱。光烈皇帝横扫八方的事迹,仅仅是《大殷本纪》上记载的传奇,离他们有些遥远。他们平时无非为一点田地钱粮和朝廷闹闹qíng绪,面对突来的兵戈,不由自主生出天然的恐惧,那慌张的模样,全没有祖先的半点风采。
少帝负手,凛然立于殿前的月台上,赤红的天河带在晚风里猎猎飞扬。她蹙眉南望,照方位辨别,应当是在朱雀门上。可朱雀门是内城门户,建得异常高大雄伟,那火光是怎么冲破几十丈高的门楼,映照到南宫的天宇上来的?
恐怕不太好,她心里隐隐有失败的预感。也许长水胡骑不敌,被人先下了一城,现如今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青琐门上的越骑和宣曲胡骑了。
真是奇怪,堂堂的天子,到最后倚重的居然是归附的南越人和胡人,她大殷的兵力呢?缇骑、虎贲、上林苑屯兵只有缇骑还能够调动,余下的,都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到底还是太急了,现在回过头来想,羽翼未丰,亲政是大忌。然而后悔没有用,她是考虑不周,但并没有做错。人的命运不可扭转,是生是死,今天就有决断。只是心底的炭火烧得太久,一小簇已经熄灭,慢慢变成灰烬。这灰烬在蔓延,从她得知燕氏十三人被处死时起,就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引蛇出dòng,花的代价有点大,可是不铲除,就是永远的病灶。她徐徐叹了口气,回身望向众人,敬王源表谋反,集结上林苑屯兵夜袭禁廷了。
几位皇叔都大大吃了一惊,敬王?敬王那副温吞的样子,连多说一句话都嫌累,居然会谋反?
她牵了牵唇角,微乜着眼道:连朕都被他那张无害的脸蒙骗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他三言两语便借朕之手,解决了荆国和蜀地之间的纷争。若今日不反,诸位皇叔以为,下一个轮到的不会是你们吗?
诸王脸上的表qíng各异,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源表,兄弟们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他。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因无子错过了皇位,现在又因人丁兴旺,转头来夺了。帝王家,果然没有真正庸碌的人,有的只是韬光养晦和隐忍罢了。
扶微带着轻蔑的笑,看向太后。太后大授大带,盛装迎接此次的谋反,大概还想着改朝换代后摄政称制。她曾经和上官照说过,自己乏累起来很厌倦当皇帝,但是又有另一部分人,无比渴望站在权力巅峰,太后就是这样的人。她痴迷地望着南方冲天的火光,眼里有癫狂的喜悦。暂时沉默,是因为胜负未定,如果率先进入内城的是敬王,那么彻底摊牌的时候就到了。
她垂下手,用力握住了腰上那面玉佩。冲杀、嘶喊、刀枪相击的声响混成一片。所有人都在等,等待叛乱平息,或是重起炉灶。
声làng越来越近,已经分不清敌我。人群里的魏王从身旁卫士手里夺下了一柄长矛,一马当先跳到了月台的最前端,夺他娘的宫!làng日子不过,谁当皇帝不是一样!他扭头看了少帝一眼,谁敢上,老子就宰谁,陛下别怕。其实在他们眼里,少帝终究只是个孩子。
太后嗫嚅了下,yù斥退魏王,还是忍住了。眼下四面都是南宫卫士,有些话尚不好说,再等一等,等真相大白于天下,就再也没人愿意护着这个假凤虚凰了。
假凤虚凰,一点都没错。先帝煞费苦心得来的皇位,还没坐热就归了楼氏的孩子,真可惜。yù盖弥彰是引人怀疑的源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人要掩藏身份,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她的身形、她的面貌、她的嗓音,无一处不和她母亲相似。天下人看不出,那是因为天下人都瞎了,她却没有瞎。
女帝,做得再好也是个女人。江山的主宰必然是男人,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规律。区区楼氏,小门小户,她向来是不以为然的。还记得阿婴的母亲初入府门,嘴里喊着女君、女君,无时不在她身边打转。后来谎称得男,渐渐变得傲慢起来,可再傲慢,也不过是个贱婢。然而时局在变,楼夫人虽死了,她的女儿却当权,其后必然大力提拔楼氏。曾经微贱的氏族会像武帝时期的卫氏一样,一飞冲天,甚至盖过梁氏。血缘是无法取代的,这点她心知肚明,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推翻少帝,把楼氏连根拔起。羽林左监、左都侯?没有了少帝,她的舅氏一文不名,卑如浮土。
太后手中的念珠牢牢攥着,几乎压进ròu里去。等待最是痛苦,她期盼下一刻就城门大破,让这个藏匿于冠冕下的女儿身见见光。凭什么楼氏的女儿就活得高人一等?
惊天的呼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近了近了高台甬路的尽头出现一个身影,绛袍铁甲,手执长矛。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跟随了黑压压的、列队整齐的军队,一步一步向千秋万岁殿bī来,每进一寸都摇山振岳。
来人是谁?面孔隐藏在兜鍪下的yīn影里,分辨不清。扶微试图镇定,然而心越升越高,堵住了嗓子眼,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定睛看,那长矛顶端挑着个包袱一样的东西,似乎是人头。谁的人头?耳朵里嗡声大作,她不由自主上前半步,那人到了台阶下,仰起脸,她终于看清了,是斛律。
她长出了一口气,老天爷,总算事态平息了。身后的梁太后却慢慢笑起来,振了振衣袖,脊梁挺得笔直。
扶微正待问话,斛律将矛一挑,咚地一声,那人头翻滚着,落在了她面前。她心头一惊,才发现她的侍中由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实在大大的不寻常。
她探究地审视他,他终于开口:臣已将反贼枭首,特敬献首级与陛下。
她低头看,散乱的头发盖住了那张脸,无法辨别是谁。她有些怕,但还是弯腰拨开了头发,然后心里的堡垒轰然倒塌,双膝一软,便跪下了。
撕心裂肺,痛得难以言表。她大张着嘴哭喊不出来,把那人头抱进怀里,隔了很久才嚎啕起来:阿照阿照
少帝凄厉的喊声在宫城上方回dàng,文武百官都惊呆了。天子近臣杀了另一位侍中,少帝幼时一同长大的挚友没有了,死了,也许还死得糊里糊涂。
斛律普照率胡骑镇守朱雀门,上官照率越骑镇守青琐门,一内一外两道屏障,如果计划没有变,这禁廷应当是牢不可破的。然而当头一道关卡出了问题,那么第二道便千钧一发了。上官照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其实他并不适合在天子身边任侍中,因为他善良,容易轻信别人。
当斛律隔着门扉向内传话,说羽林左监率羽林郎入宫护驾时,他竟一点都没怀疑。一位是朝夕相处的同僚,一位是天子的母舅,少帝危困之时前来解救,无疑是久旱逢甘霖。他命人将青琐门打开了,结果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破空的一记厉斩劈下来,落地的人头,眼里满是诧异和不解。
来的当然不是羽林左监,是率领上林屯兵的敬王。长水校尉早已被斛律斩杀,那七百员胡人骑兵听信旧上司的勤王号召,一同闯进了南宫。越骑抵抗,全军覆没,最终敬王与斛律长驱直入,杀到了千秋万岁殿前。
稳如泰山的少帝,终究抵抗不住挚友的死,女人天xing里柔弱的部分彻底被激发出来,她抱着那个人头,抖成了风里的树叶。
南宫卫士迅速合围,人数上是无法和叛军抗衡的,只有将天子与诸臣圈在他们的保护范围内。
魏王看见敬王压着腰刀走到队伍的最前沿,他站在阶上破口大骂:竖子源表,汝成人耶?①夺宫造反,以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源表是一张木讷的脸,即便到了这时候,仍旧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此非谋反,是为重整源氏根基。尖利的刀锋向前一指,少帝乃女流,诸君愿以女子为帝乎?
如沸腾的油锅里投进了冰块,轰然一声爆炸,蓬蓬的烈火向八方蔓延,在场的个个人瞠目结舌。
天子是女流天子是女流幼年即位,在位十一年,居然是个女的?这个消息太震撼,不光王侯们,连天子寻常倚重的大臣们都感觉难以置信。
太傅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他看了抱着头颅摇摇yù坠的少帝一眼,高声道:反贼莫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分明是你不甘错失皇位,yù夺位称帝,唯恐名不正言不顺,编造出这样的谎话来!天子是女流?改吏治、推恩、总一盐政、巩固边防天下何来这样的女人?先前市井中便有雌凰雌凰入德阳一说,京兆尹查证有人故意散播谣言,那个人便是你敬王!
如果照着少帝改革的力度来看,其雷厉风行的手段,完全不似女人。但再观其相貌,确实显得羸弱和秀致了些,如果是个男儿,也是男生女相。
众人正彷徨,这种事空口无凭,总不能剥了天子的衣裳查验。这时太后缓步走了出来,冷冷扫了太傅一眼道:敬王的话,予可以作证,天子偷天换日,确实为女儿身。
这下更乱了,连太后都搅合进来,少帝便彻底处于下风了。
兵败如山倒,即便再不qíng愿,也要面对现实。如果之前十一年的隐瞒是煎熬,那么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反而让她如释重负。她不惧死,惧的是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原先她还有一位爱人,一位好友,可是丞相迟迟不来,阿照又身首异处,连曾经信任的斛律也叛变了,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为他梳理头发,他闭着眼,再也看不见那眸中烂漫的星辰了。悲到极点,流不出眼泪来,只有大口的抽泣。她想自己真的是做错了,如果没有qiáng留他,他现在可能好好的,在某处喝酒酬唱,过着轻松快活的日子。她费尽心机斩断了他的后路,到头来只是为了让他死吗?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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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不语,保皇党们却不甘束手就擒。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人人都懂。换个人当皇帝,未必比现在好,所以没有人因太后的发声认命,太后陛下究竟得了敬王多少好处,如此诬陷天子?
一串脚步声从边上的便道传来,众人转头看,中宫凤驾缓缓到了殿前。穿着翟衣,戴副笄六珈的皇后缓步行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簪环一样一样卸下来,抛在了地上。
孤亦可作证,太后的话没有半句虚言,天子确实是女郎。
如果皇帝的衣裳剥不得,那么皇后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弱柳扶风的中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凛凛的少年。他看着少帝,依旧笑得温存,阿姐,只要你束手就擒,我绝不为难你。毕竟你我拜过堂,我心里认定,你就是我的夫人。
扶微前景孤绝,得不到任何帮助,她噌地抽出了鹿卢直指皇后,你是何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怎么天子成了女人,皇后成了男人,说出来岂不贻笑大方吗?最后还是太后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不知诸君还记不记得姜太子源述?太子生前虽未册立太子妃,但宫中有一位宝林。彼时太子薨逝,宝林身怀有孕,为了免遭迫害,于长门宫生下太子长子悄悄抚育,这个孩子,就是今日的皇后。
敬王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何人再敢说孤谋反?孤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匡扶社稷。女主当政,yīn阳颠倒,是诸君愿意看到的吗?诸君皆是堂堂须眉,怎么甘于向女子俯首称臣!
内幕一个比一个惊人,文臣武将们除了倒吸凉气,已经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qíng了。
扶微怅然长叹,一手抱着那颗头颅,一手将鹿卢支在了地上。
姜太子遗孤?真是个大笑话!打着正义凛然的幌子,行卑劣龌龊之事,真叫人叹为观止。她居然轻笑,笑容有种诡异可怖的味道,尔等bī宫,杀了朕的侍中,如今兵临城下,自然尽你们颠倒黑白。如果正大光明,为何不上德阳殿对质?朕还是皇帝,你们在这禁廷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其野心之昭彰,何必qiáng辩!
话虽如此说,她终归还是弄懂了梁太后反她的原因。
姜太子的宝林姓梁,和太后是一母所出。若非太子早逝,那位宝林应当升良娣,升太子妃,直至最后当上皇后。如果灵均真是太子的遗腹子,相较于她,太后和他自然更亲。大殷素重母族,梁宝林几年前已经过世了,灵均顺利上位,太后的地位便愈发不可动摇,梁氏才可能达到辉煌鼎盛的巅峰。
可是这么多的内qíng,丞相到底知不知道?灵均不是他的学生吗,一向老谋深算的人,难道会在这件事上绊倒?她不敢想,害怕一切都是他的手笔,害怕最终幕后的cao控者是他,那她一腔的爱慕,就都成了笑话。
世事无常啊,空有抱负,到现在当真走到末路了。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也许只有自行了断,才能结束这屈rǔ。
太后自觉大局已定,神qíng里多了几分餍足,含笑道:口舌之辩最是无用,如今唯一能正名的方法就是脱衣。陛下可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除去玄端?
要一位皇帝当众脱衣自证,必然是奇耻大rǔ。灵均一递一声叫着阿姐,只要你肯退位,我的左右,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他伸手来扯她,扶微举起鹿卢便向他刺了过去。即便是死,她也不能接受这样的邀请。可惜她的身手根本不如他,韩嫣刺杀她那晚,她和他jiāo过手,他的招式又快又狠,她就算拼了全力也无法招架。他把那颗头颅打落了,反剪起了她的手,细细的腕子被桎梏,没有了帝王的不可一世,她只是个羸弱的姑娘。
群臣乱起来,却又碍于敬王的大军不能造次。太傅与台阁官员厉声疾呼:大胆狂徒,不得对上无礼!读书人在真刀真枪下百无一用,没有人理会他们。
先帝的兄弟们大眼瞪小眼,临淄王喃喃自语:这算怎么回事?
燕王和定城侯一脸莫名,难道咱们被老二坑了这么多年吗?看了眼曾经三跪九叩过的少帝,摇头不迭,实在太儿戏了
威严不再的少帝,依旧执拗地维护她的尊严。她咬紧槽牙,血红着眼和灵均角力,男人和女人在力量上有很大悬殊,他臂力惊人,她不敌他。一片混乱里看见他嘴角泄出得意而嘲讽的笑,像一把刀似的,狠狠cha进了她心里。
忽然他一震,那种震动是贯穿整个身体的,仿佛千斤重锤击打,连她都能感觉得到。他两眼深深望着她,眼里的光从盛大逐渐转为黯淡。垂首看,右衽的jiāo扣处凭空多出一支箭头,三棱的箭首上血流蜿蜒,顺着那箭脊,滴滴嗒嗒凝成了一滩。
敬王率领的屯兵若是河流,那么以惊人之势包围整个千秋万岁殿的南军,便是江海。
她穿过汹涌的人cháo,看见那个鲜衣怒马,引弓夜she的人。仿佛等了一万年,他姗姗来迟,耗费完了她所有的期盼和热qíng,剩下的只有无边的荒寒。
金甲的南军和赤甲的羽林孤儿,如cháo水般将一切淹没。他乘风破làng到月台前,战马马铠上覆盖的银鳞映照眉眼,他的脸上一片死寂。下马后向上一揖,臣救驾来迟,请主上恕罪。
她却什么都没说,将滚落在地的阿照的头颅重新捧起来,紧紧搂在了怀里。
①汝成人耶:你当真还算是个人吗。
第74章
如果不想因谋反遭万世唾骂,就必须师出有名。敬王与太后联手,正大光明的理由便是太子长子。结果现在被釜底抽薪了,那支箭刺穿了灵均,连带着起事成功后所有的得意和狂喜一起,齐齐瘫倒在了地上。太后的嗓音如同尖细的竹篙,笔直地竖到半空中去
燕相如,你杀了文帝嫡孙,你是大殷的千古罪人!
熊熊火焰在他眼里跳动,他扫视在场众人,冷笑道:诸君难道相信梁太后的鬼话吗?皇太子之子、文帝嫡孙?真亏得长了这么个了不起的脑子,连这样荒诞的理由也能编出来!他挎着弓臂,指了指倒地不起的灵均,诸位王侯都是见过姜太子的,太子体弱,一向多病,十六岁bào毙之前能令梁宝林有孕,生出这么个儿子来,可是出奇迹了。彼时文帝尚且在世,若太子果真有遗孤,何必偷偷养在长门宫内,难道文帝还能不容吗?其二,皇后乃孤养女,自聂韫阵亡,孤就将他们姐弟收养在月半里的别业。皇后生xing腼腆,不爱见外人,但温婉纯良,是上佳的中宫人选。她与其弟乃是双生,面貌虽像,xingqíng却是天壤之别。这个人并不是皇后,而是嗣了秺侯爵位的阿弟。他弯下腰道,孤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骗得你残害了自己的亲姐。但有一点孤能够确定,你是聂韫的儿子,千真万确。
灵均颓败的脸上涌起无边的迷茫来,口中的血喷涌而出,他艰难地抬袖擦拭,太多太多,已经擦不完了。后来只是定定看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他的袍角,你骗人!
自己教导的学生,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令人唏嘘。他还记得那个举着糙蚱蜢,站在屋角的孩子。聂氏的族亲将他们姐弟委托给他,他和姐姐手牵着手走过来,仰起头问,你是我们的新阿翁吗。他垂手抚了抚他的丱发,柔软的触感到现在还萦绕在指尖。
事已至此,再回过头来想,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让他随王伴驾。他和上官照其实有点像,一样的无路可退。独走悬崖的时候听信了别人的谎话,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华丽的梦,到头来一场空。就算他们谋反成功,他在帝位上也坐不长久。
梁太后贪婪,宁愿扶植外人,以求梁氏的辉煌。如果她看得到尘埃落定后的局面,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为敬王作嫁衣裳,江山兜兜转转,依然会回到源氏手上。他们都是过客,都是棋子,没有用了,会被废、被抛弃,就像丧家犬一样。
丞相蹲下来,怜悯地望着他,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相信这些假话?如果太子薨时,梁宝林已经有孕,那么太子长子的年纪应该比陛下大。为了一个空空的,并不属于你的名分搭进了xing命,究竟值不值得?
真相永远是残酷的,灵均颓然倒下去,陷入沉寂。丞相抬手,为他合上了眼。
所以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既然皇后是假冒的,那么少帝的身份就毋庸置疑。百官经历了一场巅峰的厮杀,连王侯们都有些傻傻的。
太后头上的花钗在晚风里簌簌轻颤,她不能接受现实,看了一眼被擒的敬王和斛律,尖声向满朝文武大叫:她是个女人!是个女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看看这铺天盖地的人马吧,这个时候谁手上有兵,谁的话就是真理。太后疯了一样挨个摇撼皇叔们,燕王和临淄王唯恐引火烧身,慌忙把她推开了。
丞相厌恶地调开视线,指了指跪地的侍御和huáng门,长御等人护主不力,令中宫蒙冤枉死,一概斩杀。又扫了眼滥竽充数立在百官之中的内谒者令,你竟还站着?皇后私府令与你难辞其咎,押入掖庭狱,严加审问。至于皇太后,夺宫篡权,罪无可恕他向扶微抱拳,如何处置,听凭陛下发落。
众人看向少帝,锦衣侯连峥苦口婆心,想把那颗头颅从天子怀里骗出来,结果毫无作用。天子收紧了双臂,思维却是清晰的,太后终是国母,太后可对朕不仁,朕却不可对她不义。命人将她送回永安宫,朕还有好些话,要当面向她讨教。
大势已去,败了无非是一条命罢了。梁太后的笑依然带着讥讽,源扶微,你得骗尽天下人,却骗不过我。我会看着你,如何在这帝位上长久坐下去。
扶微的脸上早就没了喜怒,她并未理睬她,提起鹿卢剑朝斛律普照走去。斛律是武将,骨子里有不屈的jīng神,即便被人禁锢了手脚,也还在不停反抗。她冷冷看他,执剑,把锋利的剑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子清,朕一直很相信你,直到今日宫变之前,你和阿照还是朕最得力的近臣。朕亏待过你么?阿照亏待过你么?你举剑砍下他头颅的时候,心里难道不难过吗?她示意他看怀里这张了无生气的脸,他曾经和我说过,现在同子清相处的时间,比和家里人还多。他是真的把你当成了亲兄弟,可你却杀了他。
斛律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愧色,避开她的视线说:臣败了,无话可说,请陛下给臣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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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天子不会动手,或者会暂时留下他的命,等到上官照的丧礼上,再以他的血祭奠亡灵。可是都错了,天子睚眦必报,恨到了极处痛下杀手,丝毫不会手软。
那把象征皇权的鹿卢剑噗地刺进了斛律的胸膛,她低头对阿照说:你看见了吗,我替你报仇了。然后轮到了一旁吓瘫的敬王源表。
夺蜀国国号,除敬王爵位。源表满门连同妻族母族,一并诛杀。明日午时三刻,将源表押至牛马市,处腰斩。她传完了令,回身提袍,踏上台阶,一字一句道,朕本想做个仁君,如今仁君做不成了,做个bào君也没什么。人至善,则遭人欺,自朕即位以来,多少次暗涌澎湃,连朕也数不清了。总有人觊觎这天下,yù取朕而代之。现在朕就站在这里,诸位皇叔,诸位族亲,谁若不服,大可站出来一较高下。她的目光凄清地流淌过每一张脸,不要再玩把戏了,朕愿为帝,朕便永远都是皇帝;若有朝一日朕厌倦了,也没有人留得住朕,尔等急什么?敬王今天的下场,诸君都看见了,不能说是杀jī儆猴,只是想让诸君看一看,反朕者是什么下场。
于是在场的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们纷纷舒袖拱手,向上长揖,陛下圣裁决断,臣等无不宾服。
她放眼看,千秋万岁殿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原本用作国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她站了许久,忽然身上发冷,疑心这一切全是她的一场噩梦。可是阿照的头颅在这里,她颤抖着双手抚摩他的脸,冰凉的,寒意透骨。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豆大的泪滴落在他脸上,可惜他再也不能在她身旁,温声劝解阿婴别哭了。
混乱和惊惶慢慢散去,兵退了,臣僚也散了,今年的太后千秋,真是过得别开生面。
天子捧着侍中的头颅不放手,总不是办法,建业得锦衣侯授意,上前唤了声主公,让上官侍中身首归一吧,这么长时候了,再不放回去,怕他在底下看不清路。
她站在空旷的天街上嚎啕大哭起来,失控的,全然不顾天子的威仪。忍到这时才宣泄痛苦,想必心早就碎成沫子了吧。
建业等了很久,等她平息,才牵起自己的袍裾来接。她把阿照放上去,怅然嘱咐:传令太仆寺,羽葆鼓chuī、大辂麾幢,以军礼为关内侯举殡。追谥关内侯为汲侯,平昌侯之孙中择一人,嗣汲侯爵。
诺。建业领命,匆匆往青琐门上去了。
chūn夜里风很大,chuī得她的衣袍凌空飞舞,人都走完了,空空的广场上仅余她和丞相及连峥三人。连峥朝丞相努嘴,暗示他过去劝慰,他却紧抿着唇,一步都未挪动。
扶微转过身来,就着石亭子里残余的火光看向他,相父来前,必定备受煎熬吧!要不要救那个杀了自己十三名族亲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勤王,深思熟虑良久。最后虽来了,却是姗姗来迟,再迟一步,木便要成舟了。
他仍旧不语,她说得没错,来得迟,一则是为将反贼一网打尽。二则,他在进城前确实犹豫了,他举棋不定,他心如刀割。毕竟十三条人命啊,都是他父族的家老。这些人全死了,燕氏面临的是土崩瓦解的命运,和灭族又有什么分别?爱qíng走到这一步,真是可悲,他没想到自己英雄一世,会因一个qíng字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文韬武略,杀伐决断。对于燕氏十三人的死,他看得很透彻,这个当口她再嗜杀,也不会动他们。必然是有人矫诏,借刀杀人,试图彻底断绝他勤王的念头。可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如果不是为了夺权,怎么会牵扯上燕氏?世家大族与王侯有来往不是什么新鲜事,到了她这里,却大书特书,还是因为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他走到她面前,矮着身子,卑微地问她:阿婴,你爱过我吗?
她抬起头来,目光满含惊异和委屈,然而一瞬又淡了,点头说:我爱过你,曾经非常爱你。我没有资格怨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是我的愚蠢,害死了燕氏十三人,还有阿照。你怨不怨我,我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道密令不是我下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梳理得清其中原委。
爱过,曾经非常爱,所以现在已经打算做了断了吧?丞相像泥塑一样垂袖站着,我都知道,不需你解释。如此还是来谈谈你我吧。
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无尽的责难,旁观的连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吵架的qíng侣你的家人死了,我的挚友也因你的观望不在了,你我何去何从,接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太聪明太冷静的两个人,知道大喊大叫解决不了问题,于是选择最省力的办法。心平气和的,好也罢,歹也罢,商量妥当了,就照计划进行。但是他们忘了慧极必伤的道理,连峥在边上gān着急,cha不上话,只好搓着手团团转。
我知道,你过不了家老被杀那关。终归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你不在族中,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
丞相说是,我在宫城外犹豫,甚至兴起过袖手旁观的念头。所以我来迟了,以至上官照被杀,你的身世几乎大白于天下,虽最后力挽狂澜,但你不能原谅我。
她微微侧过脸,空dòng的一双眼,望向千秋万岁殿前的金鼓,我们都有错,造成了无数的死伤,过失无法弥补。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紧要关头还是来了。
他的笑容苦涩,唇角扭曲的线条,知道他究竟承担了多大的痛苦。
因为我对你的爱,远远超过你对我的。连峥很久以前曾经说过,今日我对你的感qíng不屑一顾,来日必会以百倍的望洋兴叹作为惩罚,他说得没错。
她眼里噙着泪,一片模糊中仰首望他,所以现在后悔了,是吗?
他叩心泣血,还是退后了一步,不悔经行处,只恨太匆匆。
她咬着牙想忍住哭,可是眼泪决堤,我知道,我终究是个孤家寡人,这是我的命。从腰上解下那面玉佩,双手承托着送到他面前,物归原主。多谢郎君,曾经赠我无边的狂喜。
多余的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就这样,吵吵嚷嚷开始,安安静静结束。
不舍吗?太不舍了,他目送她孤单的身影慢慢走远,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爱她。可是爱又如何,人活一世,不是只有爱qíng。
连峥看不得他们这样彼此折磨,想劝解老友两句,待要张口,却看见他早就泪流成河。他这一哭,简直把他吓傻了,和他认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拼了xing命进宫勤王,叛乱平定了,两个人之间又闹得不欢而散,何必呢。
他在丞相肩上拍了拍,如淳,因人算计为难自己,愚不可及。
他转身往宫门上走,嗓音冷若冰霜,阖族十三人斩首弃市,换做是你,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我的一场错爱,连累了满门,我连死的心都有。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思维混乱了。连峥跟在他身后纠正:连累满门的不是你们的爱qíng,是权力,你不要因此迁怒,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你身边尚且有我相陪,她呢?这长夜叫她怎么过?
他脚下慢慢停顿,熬得心都要碎了,良久方道:她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今晚过后,她又是堂堂的天子,从今往后谁也不敢质疑她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和她,还是应当分开各自冷静,你不要劝我,再劝我,我就要杀人了。他快步跑出朱雀门,跃马扬鞭,冲进了黑暗里。
他以为她很坚qiáng,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令她生不如死的变故。她独自坐在寝台上,素纨帐外灯树璀璨,照不进她心里。缘起缘灭,半点都不由人。热闹的时候,阿照来了,斛律来了,灵均也来了,不管真qíng还是假意,至少她的周围有人气。现在呢,两位侍中、她的皇后,还有她一直视作亲人的太后,死的死,叛的叛,她什么都没剩下。两手抓着权力又有什么用?都是空的!
她觉得自己心里长出坏疽来了,痛得碰都不敢碰。和丞相的爱qíng也到此为止,她的前途一片晦暗,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
好难受,她有些喘不过气。好累,可是脑子是活的,风车一样转动,停不下来,睡不着。她支起身子,拖着沉重的身躯到妆台前翻找,找出了阿照送给她的木簪,紧紧攥在手里。慢腾腾回到寝台上,撩起袖子,在小臂上来回切割。簪子的前端是钝口,摩擦的次数多了也会皮开ròu绽。她看着血从肌理间渗出来,汩汩往下流淌,这里痛了,心里的痛会转移,这样就好多了。
第二天放下袖子,她依旧能够决策千里。
太傅和宗正来面见,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的。扶微看了他们一眼,笑道:怎么,老师和丁正还没从昨日的变故中挣脱出来?事qíng已经过去了,我遇上的这些和祖辈比起来,算得上什么!
太傅长叹:陛下有这样心胸,臣等就放心了。只因昨夜的事,来得实在太突然
臣倒不这么认为。宗正道,京里早前流传那样的谣言,可见是蓄谋已久。臣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敬王。还有梁太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扶微迟迟嗯了声,丁正说,我应当如何了结此事?
丁百药道:太后无道,助纣为nüè,大殷虽无废太后的先例,但她作孽太深,陛下开此先河也未为不可。
废了太后,让史官在史记里记下一笔,就算她占足了理,也会给后世留下话柄。她缓缓摇头,不急,我另有主张。
太傅掖着手道:先帝升遐后,这辈的王侯有五位。如今敬王和荆王俱已伏诛,剩下燕王、临淄王及定城侯,陛下可放心?
这倒不是多大的问题,毕竟王国都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侯国,兵力也渐渐分散,如果还有疑虑,朝中派人监理国政就是了。叫她放心不下的,是尚且没有子弟瓜分的土地。
只传子孙,是我想得不周全。命尚书台追加旨意,推恩不拘手足,兄弟之间有未得祖荫者
话没说完,尚书仆she从门上进来,满脸凝重向上拱手,京兆府传话入宫,京兆尹魏时行今早自戮了。
她手里的朱笔应声落下来,在面前的绢帛上溅出了一串破碎的墨迹,直起身问:如何?还能活吗?
孙谟缓缓摇头,他是引罪,不愿罪及家小。员吏发现时已经气绝多时,遂匆匆报至台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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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rǔ祸福须臾之间,这就是官场。扶微垮下了腰,失神地靠向凭几,他本不用死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听信了皇后的那句话,才将燕氏牵扯在荆王案内的。本意是为少帝,但一道假诏骗他把那些人杀尽了,事后天子必然会降罪,丞相必然会报复,思来想去料定没有出路,便唯有自尽。
第75章
看着左右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自己,单是想想,就令人觉得恐惧。
扶微才十六岁,十六岁本该是花团锦簇的,不同的人走进生命里,演绎各种不同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活得像个天煞孤星。在她笑着问别人,是否还没从变故中平静下来时,她已经在变故中苍老了。十六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态,江山虽留下了,失去的却太多,很不值得。
她对面前的三位臣僚说:人生太过无常,请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业还需要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谁与朕并肩前行呢。
三位臣僚看向天子,拱起手,深深长揖下去,崎岖只是暂时,再过一段时间便会风平làng静,请陛下千万振作起来。
她低头浅笑,这次胜利的是我,我有什么道理不振作。
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高处不胜寒,皇帝本来就应当孤独。
她从路寝里走出来,过了金马门,往永安宫去。永安宫作为历代皇太后的居所,没有到过这里的人,脑子里会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画面,其实不是的。这里庄严、巍峨又兼具灵巧,有成排的琉璃轩窗和玄墀玉阶。圣母的宫掖,规格不比长秋宫低。
只是永安宫的宫门,再也不是敞开的了。北宫卫士手压腰刀,在门前昂首伫立,见天子来了上前行参礼。扶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开门,厚重的门扉推开了,发出扭曲的声响。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前殿,她踏上去,经过道旁一树盛放的梨花,有风chuī过,枝叶摇晃,落了满身的花瓣。
她拂拂肩,肩头的日月纹样,象征着大殷最高的皇权。黑舄迈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门一把。门开了,光也随之照进来。殿中的织锦帐幄下跽坐着梁太后,她冠服齐整,神色安详。听见动静不过抬了抬眼,也不说话,只是凝目看着她走近。
母亲昨夜睡得好吗?她含着笑,如往常一样,跣足上蒲席,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太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哂笑一声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没有合眼吧!
她听后点头,确实,臣不解,为什么你我母子会弄到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吗?臣自认从不敢违逆你的意思,母亲在先帝病榻前保证过,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现在臣自幼丧母,我虽不懂得表达,但我对母亲的感qíng很深,也想过将来要好好报答母亲的。为什么呢,你宁愿联合外人来扳倒我,难道忘了咱们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吗?
太后唇角轻轻一撇,若你是男儿,我自然拥戴你。可为什么你偏偏是女儿身?女人是不能当皇帝的,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振兴大殷,匡扶社稷。
扶微觉得好笑,既然如此,何不拥立源氏子孙,要弄个赝品来混淆视听?母亲的用意,不就是想临朝称制,抬举梁氏吗。你可是想,这一两年里暂且让灵均顶头,等时候一到,再物色个年幼的孩子,让这朝堂永远没有能够自主的皇帝,你便可以一世摄政?她看见太后眼中光芒一闪,更觉得可悲了,敬王会答应吗?
太后探究地看着她。
敬王手里有兵权,他会是又一个丞相。丞相没有儿子,他却有好几个。到时候他的儿子要继位,谁能拦得住?母亲的下场会很惨,梁氏的下场也会很惨,母亲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
争权夺利,风险自然是大的,太后知道后路不好走,但人总是过分相信自己,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将所有风波平息。然而这个疑问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忽然又感到没有底气了。仔细想一想,自己不是少帝,敬王也不是丞相,想从他手里夺兵权,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沉默,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扶微轻叹,若没有这场变故,臣是不会亏待梁氏的,母亲却不相信我。
太后闻言一哼,陛下别说漂亮话了,予不过问你讨要一个羽林中郎将的职务,你就多次推诿。最后答应了,转瞬便令你两个母舅任左监和左都侯,以图辖制中郎将。梁氏和楼氏放在一处,你究竟更倚重谁,不言自明。天底下何来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我不信你会偏袒梁氏,所以只有自救。
她蹙眉不止,对梁太后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感到失望。
为什么要分出高低来?朕正是用人之际,楼氏也罢,梁氏也罢,将来必定都不俗,是母亲太心急了。
梁太后闭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来同我谈心的。
扶微缄默下来,长案上的仙人铜熏炉里飘出浓郁的沉水香,那轻烟一缕袅娜而来,还未触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殿里一片死寂,仿佛看得见时间汤汤流过的轨迹,她终于开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阳长主在京好好的,琅琅又许配了阿照,如何说走就走?臣见过翁主写给盖侯求救的手书,手书的内容颇为令臣头疼,不知母亲是否知qíng?
梁太后倒也慡快,是我告知长主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接受女人当皇帝,长主身为源氏,当然更不能答应。
扶微大觉怅然,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疏忽了,才令长主察觉,进而匆促返回朔方。后来细思量,又发现多处对接不上,试探着问问太后,结果就恍然大悟了。
一个人,究竟有多自私,才会不顾别人满门的死活?在她眼里只有梁氏能称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吗?
如果母亲安分些,也许盖侯一门还可苟且偷安。
梁太后悻然一笑,天生反骨的人,就算我不泄密,他们也会谋反。我不过是加快了他们起事的进程,何罪之有?
扶微看着她,曾经慈爱亲切的面孔,一夕变得陌生又可怕,韩嫣刺杀臣,也是母亲授意的吧?
梁太后略迟疑了下,提起这个,心里就懊丧不已。要不是章德殿时刻有丞相的人驻守,她也不必挑个女子送进内寝去。她是低估了少帝的能力,高估了韩嫣的剑术,最后弄得一败涂地。所幸案子不了了之,如果深究下去,恐怕自己早就不保了。
不过现在既然东窗事发,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了,她说是,是我授意,那次若是成功,一切早就了结了。
漫天的悲伤向扶微袭来,她握紧了广袖下的双手,母亲一点都不顾念母子之qíng?臣记得臣小的时候,母亲很疼爱臣,常常隔着复道给臣送花。
梁太后面无表qíng,像个冰封的雕像。自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起,一切都变了。男人克成大统是应当的,可她是个女人,凭什么楼妃那么好命,生个女孩都能光耀门楣?
她冷冷哼笑,天家是没有什么亲qíng可言的,陛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吗?
扶微的心一寸寸凉下去,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臣以前还半信半疑,多谢太后,让我开了眼界。既然事qíng已经坏到极点,我想太后必不会再奢望活下去了。宗正曾建议朕废太后,朕看在多年qíng分上,留你脸面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白绫,随手一扔,缎面舒展,轻柔地落在了蒲席上,自裁谢罪,以赎前愆吧。朕知道你最惦记的还是梁氏,你放心,我会夷梁氏,让他们来与你做伴的,你安心上路吧。
全副武装的太后,一下坍塌了。她血红着眼在蒲席上爬行,梁氏何罪?
扶微退后半步,漠然道: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不懂吗?梁氏最大的错,就是出了一个试图谋朝篡位的野心家。要恨就恨你自己吧,是你的贪yù害了阖族,怨不得别人。
她一抖袍角,从永安殿迈了出去。禁闭的殿宇里隔门传来嚎哭,她无关痛痒地眯起眼睛。chūn日的太阳光芒万丈,她尚可以直视,唯独人心,试探不得,深窥不得,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危险。
一场政变,夷了三族,灭了两个姓氏,共计五百余人。杀业造得虽大,却并不后悔,太平天下本就是靠无数的血ròu堆积起来的。尤其像她这种建业和守成jiāo接时期的帝王,面临的更多是内斗,经受的压力也比历代先帝更大。所幸都过去了,她终于能够喘一口气了。今后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宗室之内不会再起兵戈,她也算为后世帝王开创了真正稳固的基业。
照的丧礼,她亲临参加了。刀锋下的xing命如此不堪一击,生前辉煌也好,没落也好,身后只得一炷清香,三尺huáng土。
她在棺椁旁站了很久,棺盖已经盖上了,她觉得里面躺着的一定不是阿照。她没有勇气再令人开启,只是看着那个嗣他侯爵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她默默同他告别:愿你来世不要生于宗室,也不要当天子近臣。要寻见一位挚爱的夫人,好好活到老,与她子孙满堂。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整个四月好像都沉浸在悲伤里,连朝堂上的百官都显得不活泛。一场风bào过后渐次回到正轨,燕相如因勤王有功,依旧引领众臣,当他的丞相。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过个节冲冲喜也好。熙和帝手里盘弄着王玦,听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禀近来接报的案件,对这位新尹的办事能力还是十分肯定的。
京畿自设立三辅以来,各类大小案件又减三成,朕心甚慰。如今天下大定,边关战事也逐渐平息,有赖诸君齐心协力,诸君皆是朕之良臣勇将。上月的夺宫案,朕知道诸君的心一直悬着,今日便都放下吧。过两天是端午,诸君可休沐三日,陪陪家小。朕现在知道了,今生有缘相聚,是天大的福气。莫因公事繁忙忽略了家中老父老母,比方朕她笑了笑,朕yù供养严慈,可惜都不在了,抱憾终生啊。
天子语气轻松,话里却透出凄凉来。朝纲已经紧握在手,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有时候脸上神qíng和先帝一样,笑容只在口鼻,传不进眼里。
当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兴。满朝文武皆揖手谢恩,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天子浅笑,温和的目光chūn水般流淌,淌到丞相身上停了下来。
他穿着齐整的冠冕,素纱中单衬黼领,眉宇间辉煌不减。以前他就不爱笑,自从上次宫变之后,笑脸愈发少了。扶微常常因政务与他会面,看见的时候狠狠瞧上两眼,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一个不再属于你的人,你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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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远的征途,是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扶微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走进他心里了,然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彼此都痛苦。他还好一些,将来可以娶妻生子,过那年她梦里梦见的日子。她呢?依旧是皇帝,依旧披着男人的外衣临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后江山是别人的,因为她传续不下去。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间的关系,她自己也一样。有几次想他想得厉害了,忍无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数不清华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伤痕,她就是靠这种方法忍住相思的。
若非必要,他不会看她。两qíng相悦时脉脉的对视,早就成了过往的烟云。她灰心地调开目光,一手搭上凭几,却听见他朗声向上奏报,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秦颂下台阶,将简牍接上来送至天子手中。她展开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请出关巡视。
敬王乱已平息,如今内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cao心了。臣在职多年,近来午夜梦回,常想起少年时纵横边关的豪迈。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愿请命,赴北地查验。若陛下恩准,今后便为陛下镇守边关,抵御qiáng敌来犯,保中原长久安定。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响,他的话断断续续传来,起先她还仔细分辨,后来不知怎么,听不真切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说什么?
他脸上神qíng微窒,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扶微紧蹙起眉,隐约听见什么金城郡,什么镇守边关,心里明白,他是厌倦了朝堂,打算远遁了。她垂眼看简牍上的字,奏疏写得很清楚,当着满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会众臣。如果去意已决,她如何qiáng留呢?她极力控制qíng绪,把险些夺眶的眼泪又咽了回去。见他嘴唇不再动,知道他说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决定了?
他道是,南北两军的兵权,臣如数jiāo还陛下。将袖中虎符高擎呈敬,由秦颂转jiāo天子。
扶微静静看着符身上篆刻的字迹,朝堂也好,兵权也好,终于都在她手里了,可是她感觉不到快乐。以前的踌躇满志没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相父不辞劳苦,那就准相父所奏,可去关外巡视。待走累了还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发现其中一只慢慢恢复了听力,另一只隆隆的,雷鸣一样。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回路寝召见侍医。侍医扒着她的耳朵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得出的结论是陛下太过乏累了,当好好休息。
怎么歇得下来呢,她对太傅说:奏疏堆得山一样,今日看完了,明日又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丞相的苦,忙起来当真要彻夜不眠的。顿了顿问,八校尉已经入军中任职了吧?
太傅道是,已经全盘接手,陛下放心。
她慢慢点头,今后京城守军势力八分,再也不会出现一将号令全军的局面了,甚好。
太傅茫然应着,看她气色不佳,拱手道:陛下当听从侍医的建议,好好睡上一觉。年纪轻轻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说得是,是应该休息两天丞相赴北地,什么时候启程?
太傅说明日,带了两百近侍,从秦直道一路北上。
她长长哦了声,我该送送他,毕竟此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
手上的政务暂且放一放,回到燕寝休息,喝了药,在寝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的种种在脑子里翻腾,可笑的如淳、láng狈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脸,告诫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满腔酸楚,怎么都挡不住。
第二日天不亮就赶往甘泉宫,在他还未来之前,在那里等候。没有大肆宣扬,新近任命的侍中参乘,轻车简从候在秦直道旁。
山峦间逶迤的直道没有遮挡,风很大,chuī起她的头发,漫天飞舞。侍中压刀谏言,上回軿车吧,待相国一行来了,再下车相见不迟。
她摇摇头,想第一时间看见他。毕竟见一面少一面,此去经年,缘分错开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jiāo集了。
向远处看,青灰色的线绵延千里,叫人心中升起无尽的苍凉。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没想到命运不可控,她被驱策着,陀螺一样转动,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她也想顺着那直道,走到海角天边去呢,这种渴望一旦生成就变得难以抑制。她痴痴远望,喃喃自语:其实应该再修得远一些,这样走起来更方便
侍中在背后唤她,陛下,相国的车队来了。
她回身望,他骑着他的汗血马,那马的尾巴和颈鬃都束起来,远远走来步伐稳健,胸怀健壮。
马是好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后是浩dàng的扈从和辎车。她心里感觉哀戚,视线迟迟无法从车辇上调开。他下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远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
他道诺,多谢陛下惦念。
她不方便问他车上是否带着柴桑翁主,两两站着,彼此都找不到话说。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见所闻可俱书传至台阁终究没能开口让他写信给她。
他颔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递过来,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图,陛下可酌qíng削减,莫让王侯势大。
她紧紧攥着袋口说不出话,他旋身上马,在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别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皇图霸业,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她目送他扬鞭,向远处狂奔而去。直道堑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队人马就被地势的起落遮挡住了。她转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后面急赶,她全不听。终于到了坡顶,灌了满心的凉风,大喘着眺望,他已经融进一道细细的黑线,看不清了。
他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她抓着那个布囊yù哭无泪,过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书查看,沉甸甸的牵扯,有什么从里面滑落,落在青糙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捧在掌心,蟠龙盘旋,飞燕依依,是他曾经赠给她的那面玉佩。
第76章
她想他应该是还爱着她的,留下这件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看着那苍凉的山麓,有一瞬不知何去何从。眼泪留在脸上的痕迹瞬间就被chuīgān了,想跟他一道走如果她放弃了权力,放弃现在高高在上的帝位,他会愿意带上她吗?他们之间横亘的无数条xing命,正是这害人不浅的大权造成的。倘或她有这个决心,卸下身上披挂的一切荣耀,做简简单单的自己,他还能够接受她吗?
他不会再回来,再回来朝中亦没有了他的位置,他深知道这点。两个满是锋棱的人在一起,必要有一个不停忍让才能保证彼此不受伤。他把安身立命的东西都放下了,自己呢?是否也有这个胆量孤注一掷?
冷风chuī得人头脑冷静,她远望良久,对侍中多次的劝谏充耳不闻。好多事qíng她必须好好想一想了,分清楚什么是重要,什么是次要,然后照着自己拟订的计划,一项一项慢慢实行。
来的时候城里温暖,没有想到山间会这么冷。侍中怕天子着凉,不声不响站在她的上风口,试图替她挡风。风岂是那么容易绕道的,就像水一样,它无孔不入。
扶微看见那张年轻又倔qiáng的脸,想起阿照来。论辈分,他是阿照的侄孙,但两个人的年纪差不了多少。簪缨世家人口众多,常常一样的岁数隔着好几辈,上官循和上官照就是这样。
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天下,有数不尽的才俊等待发掘。天子左右空了,很快就会填补上新的gān将。上官循在三千羽林中脱颖而出,扶微封他为奉车都尉,让他掌御乘,也算是对上官氏的提拔。
侍中挡风挡得一本正经,她正惆怅,他在她右前方站着,想不看见都不行。悲伤需要环境培养,她的视线转来转去避不开他,无奈地笑了,丞相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侍中道是,上前驾起了手臂供天子借力。爬坡和爬梯一样,上来容易下去难。他一步一步踩稳了,把自己当成台阶,平平安安将天子送到了直道上。
扶微登上軿车,一路都昏昏的,回到宫里病了一场,右耳的听力也是长期不见好,她对太傅说:我大概是要聋了。
太傅眼看着天子日渐消瘦,虽然朝堂上依旧雷厉风行,但燕居时难掩憔悴。就像一朵养在陶罐里的花,借着水势迅速盛放,然后慢慢枯萎,逐渐有了凋谢的趋势。
他看在眼里,急得厉害,臣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劳碌异常,但龙体还是要当心的。上官侍中的死一眼看见旁边侍立的上官循,连忙又改了口,臣是说汲侯。汲侯的死令陛下伤神,如今相国又远离了朝堂,陛下一时难免心慌。不要怕,臣等在陛下身边,不会弃陛下而去,定为大殷昌盛战至最后一口气尽。陛下是臣一手教导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在臣眼里,就像自己的孩子,因此臣有时忍不住为陛下cao心,管东管西令陛下不快,陛下切莫记臣的仇。
扶微失笑,老师何出此言?学生知道好歹,从来没有怨怪过老师半句。
太傅欣慰地笑了,如此,老臣又少不得要忠言逆耳了。中宫之位空缺已近三月,陛下就没有想过另立吗?
这下扶微笑不出来了,心道自己是太给他老人家面子了,有时候他确实cao心得多,有点讨厌。
她摸了摸鼻子,此事暂且不议。老师是知道的,上次的夺宫案里,皇后被其弟所害,死得不明不白,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心如刀绞。事qíng方过去三个月,老师就劝我另娶,我觉得对不起皇后,还是再待一年不迟。
太傅歪着脖子,似乎甚是为难,陛下与皇后鹣鲽qíng深,老臣明白。然而后位悬空,终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天下大定,必要乾坤圆满方为上。况且梁太后千秋那日,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臣以为,陛下可借立后之机向朝野正名,陛下何不考虑一下臣的建议?
所以她的身份终究是个很大的难题,要正名,便又要拖累一个无辜的人,她再也不想这样了。
我有个秘密,打算告诉老师。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老师听了,千万要为我保守才好。
太傅立刻如临大敌,连皱纹里都装满了惊惧。不敢知道,但又想知道,咽了口唾沫点头,臣的口风很紧,陛下尽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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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似乎有些忸怩,搓着手,踢着石子,压低声道:那天太后的话,也不全是错的。
太傅倒吸了口凉气,腿肚子一软,险些栽倒,上这是何意啊?
天子犹豫了下,半晌才道:诸君口中不说,背后议论我长相的,定然不少。皇帝全无男儿气,长得像个姑娘其实老师不知道,我是个断袖,所以对册立皇后或者御幸后宫一事,常觉力不从心。
太傅被她一席话吓傻了,倒退了好几步,靠着殿里抱柱直喘气。仓惶间看向侍中,侍中脸上表qíng比水还淡,显然并没有被天子的话吓倒。本来就是这样,老一辈可能无法接受这种事,对于年轻人来说,找个娈童认个契兄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太傅在两个少年人的目光里,感觉到了垂垂老矣的难堪。果然一脚迈进棺材的人,跟不上形势了。
他舔了舔唇,绞尽脑汁,那个臣倒并非不赞同,只是陛下身份殊异,承载着大殷六十余年的基业,必要有后,方能安定人心。就说汉时,文帝有邓通,武帝有延年其实只要天子不废六宫,照常生育皇嗣,chuáng榻上有个把男宠,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天子沉溺,危及社稷,那就另当别论了。陛下是圣主明君,这点不需臣提点,所以还请陛下勉为其难这个话题太叫人尴尬,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可惜太傅劝得再多,天子依旧意兴阑珊,只是眉眼弯弯看向他,我同老师jiāo底,是想请老师替我想办法推脱。暂且不立后,或者待算缗令推行完了,再说不迟。
头昏脑胀的太傅抚额去了,她回头看了眼上官循,刚才的话,没有惊到侍中吗?
上官循说未曾,是人便有七qíng六yù,陛下虽贵为天子,终跳不出三界外,所以臣不感到惊讶,只望陛下喜乐随心就好。
多体人意的侍中,年轻的心,果然接受现实要比一帮老臣快得多。
受尽了美化,别人对你的要求理所当然变得很高,适时的丑化一下,反倒可让自己免于压迫。扶微慢慢开始理解丞相的处世态度,名声坏有名声坏的好处,至少不会有人追着他,勒令他娶亲。
想他的时候,就看看他留下的那面玉佩。上朝的冕服上不配组佩了,仅挂它,处理朝政时一手抚摩,就像他还在身边。
再等一年,等她把朝中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找他。还有她一直想问不敢问的源娢,她的下落她也查到了。丞相对待不爱的人,真是绝决得可怕。源娢一直被关在云阳狱里,已经关了有半年之久。
云阳狱是秘狱,囚禁宗室和要紧的罪犯之用,没有诏命,外人一概不得相见。她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掖庭狱倒去过两次。只记得狱中bào室暗无天日,这地方和bào室比起来,可怖十倍。
天子的黑舄从cháo湿的甬道上走过,空气里腐朽的味道和yīn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狱里常年燃着火把,因为黑暗,如果没有照明便看不见路。她听见油脂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外面艳阳高照,这里俨然寒冬。
源娢的监舍在狱的深处,扶微一路行来,有无数的乞求和哭喊,唯独她,一直安安静静的。
她走到木栅前,驻足观望,这个监舍钉窗的木板有一块脱落了,阳光可以从fèng隙里透进来。衣衫褴褛的人把脸探过去,沐浴在那窄窄的光带里,这细小的一簇光,就是她活着的全部希望。
扶微站了很久,看了她很久,对她脸上餍足的神qíng感到困惑。可是外面的郁卒提着锤子过来了,粗bào地把脱落的木板重新钉上,那线天光被切断,监舍里忽然就暗了下来。她听见她低低地啜泣,一瞬对她滔天的绝望感同身受。其实自己的处境,和她又有什么两样?
翁主。她开口唤了一声,她停止哽咽,回过头来看她。大约对她的出现十分惊讶,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挪动。
敬王和太后的大业败了,你知道吗?
她脸上淡淡的,终于起身走了过来,成与败,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陛下来看我,不是他?
扶微没有回答,负手问:当初资助你的人,是否就是敬王?
照现在的局势看来,那人是敬王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慢慢点头,父兄谋逆,罪及满门。柴桑的田邑,朝廷虽未即刻收回,但我再想以此为食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我很害怕,和傅母逃离了长沙国,躲进胶东的一家客舍里。这时敬王派人找到我,说与我阿翁是挚友,将我接到蜀国安顿。
敬王yù令你离间我与丞相?如果以此为目的,那么敬王此举显然是失败的。
源娢摇头,敬王令我伺机刺杀丞相,可是我下不去手。
扶微不由叹息,世上重qíng的人还是有的,眼前这人就是。不肯说出救济者是谁,也完成不了恩人jiāo代的任务,所以她必然是真的源娢,因为作为棋子,她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我放你出去,回柴桑。那里有你的封地和府邸,不要再蹉跎了,找个人成家,过人过的日子吧。
源娢听着她的话,放她自由并没有令她有任何触动,唯独最后那句过人过的日子,一下让她湿了眼眶。她捂住脸,泣不成声,少年时期的一场爱恋,几乎毁了她的一切。她本以为丞相心里有她的,如果他温柔以待,她也许会把敬王的yīn谋全部告诉他,与他同御qiáng敌。可他就是一张冰冻住的脸,来找她,无非套问她背后是什么人。她听说过他和天子纠缠不清,自己的处境必然艰难。没想到他移qíng别恋后连一点旧qíng都不念,实在伤透了她的心。
没有利用价值,便下云阳。来京城之前她夜夜被夷族的噩梦惊扰,见到他,又开始了新的一段噩梦。他把她关进这里,与臭虫和老鼠做伴。现在回看前尘,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过去的十几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天子示意狱卒开牢门,她从里面走出来,怯怯问:陛下不杀我吗?
因为她知道她的身世吗?扶微道:我不杀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她不语,但眼神已经同过去诀别了。掖了掖衣襟走上甬道,起先走得很慢,后来越行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谁愿意长久困在这意味着腐烂的地方?走出暗狱重见光明,才懂得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可贵,也更懂得珍惜。
源娢是不会再惦念他了,因为他待她太苛刻。可是扶微呢,他对她qíng深义厚,恩重如山,所以她永远割舍不下。
经历了宫变初的失望和迷茫,当初迈不过去的坎儿,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逾越了。她确实怨过他,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犹豫要不要救她,令她伤心的不是江山可能易主,是他救与不救的态度。燕氏十三位家老不是她下令杀的,他有一瞬其实也怀疑她,于是他来迟了,阿照死了,她当时难过至极,无端的迁怒,现在想来并不合qíng理。
他也有他的委屈,毕竟那十三人,支撑的是整个庞大的燕氏家族。他对父族虽然没有那么深的感qíng,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根,他终归属于那里只是她不敢肯定,经过漫长的沉淀,他能否像她一样想通。反正不管他态度如何,她都打算试一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他不肯原谅她,那就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吧。
他一去半年没有音讯,直到入冬时才有奏疏送入尚书台,总算让她知道了他在金城郡的驻地。她把那封奏疏留下了,虽然全篇讲的都是当地的民生,但熟悉的笔迹没有变,依旧让她觉得温qíng和暖心。
寒冬的夜里带着入眠,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悄悄在竹简上刻字,要进行的改革基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离最后做了断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有些紧张。
帝王试图让位,和在王侯倾轧下保全大业一样,都不是容易的事。她需一面物色合适的人选,一面为自己的退出找借口。其实也不用太过刻意,她的耳疾越来越严重,是不争的事实。有时朝堂上臣僚们进言,她完全听不见,必须huáng门令在旁边乍着嗓子大声喊,她才会从陈条上抬起眼来。殿上诸臣定定望她,她也定定望着他们,过了良久在人群里搜寻,适才是哪位臣工奏报?朕没有听清,再说一遍。
百官窃窃私议,上的耳朵好像不大妙。历朝历代的皇帝里,没有哪个皇帝是聋的,因为朝堂上的奏对很多、很复杂,天子若是听不见,那就太不方便了。
三公九卿们忧心忡忡,聚在台阁商议,张贴皇榜,为陛下在民间寻良医吧。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我看陛下的耳疾已经到了不可小视的地步,继续放任下去是国之大难啊。
可那是九五之尊,当皇帝的又骄傲又固执,张榜寻医,天子根本不会答应。于是朝堂上君臣依旧两两不自在,臣僚半吞半含,天子有心无力。
终于熙和帝开始感慨:朕好像不该再当这个皇帝了。诸君说话,朕听不见,朕自己说话,脑袋像被塞进了一面大鼓里,回声隆隆,震得脑子都疼。
天子脸上流露出沮丧来,众臣见她这么说,便是私心赞同的,这刻也不得不长揖挽留。
她看着那些头戴高冠的公卿们连连肃拜,摆了摆手道:朕还年轻,朕也恋栈,可是不能为了一己私yù,将这江山社稷挂在朕的耳朵上。最后朝议没有结果,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散了。
几乎每次视朝都是一场煎熬,奇怪的是她高座庙堂的时候耳朵不怎么灵光,一旦回到路寝,与人jiāo谈又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她召见了太傅、宗正,以及逐渐成为心腹的两位台阁官员,朕拟定了两个人选,请诸君过目。
太傅颤巍巍接了过来,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当真想好了吗?
她点头,朕的耳朵时好时坏,连朕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大殷创建到今日,国运蒸蒸日上,朕料定必有盛世出现,不能因朕的私心,把家国耽搁了。
简牍传了一圈,诸臣都看见上面的人选,是魏世子源养正,和成王世子源续。不管江山是否易主,最终要考虑的,还是今上的后路。
宗正道:上可曾想过,这皇城容不下二主。若上禅位,何去何从?
幄帐下的天子捶打着膝头,早就有了打算,自然是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朕记得丞相请命戍边的时候说过,在朝太久,怀念当初的戎马倥偬。朕也是如此,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想出去看看治下的大好河山。
众臣极为不舍,陛下何不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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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径微笑,诸君说什么?
不想听见的就听不见,成为她的一种自我保护。近臣们怅然若失,她复追问:谁更合适?
出于对天子安全的考虑,众臣最终选定的是魏王世子,这个决定正好撞到扶微心坎上来。她还清楚记得敬王bī宫那天的qíng景,满朝文武连同她的亲皇叔们,大多缩在后面敢怒不敢言,唯有面前几位和魏王,敢于向敬王和太后叫板。患难见真qíng,那种形势下,成败谁也不敢肯定,万一她败了,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他们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鼎力相助,这份qíng她永远记得。
魏王呢,生了九女二子,九个女儿闹着要分田邑,两个儿子对此没有任何意见。魏世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就像他的名字养正,温和但不懦弱,如果践祚,必是上佳的守成之君。皇统的正与不正,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魏王的父亲和文帝是兄弟,到他们这辈算旁支了。但旁支又如何,比起大宗来,子孙qiáng了不是一星半点。
如此便由台阁拟诏吧,三日后当朝宣读。她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看向殿前蓝蓝的天,心已经飞到万里之外去了。
第77章
上yù禅位,立魏世子源养正为帝。
塞北天气苦寒,十二月里大雪纷飞,路上车马几乎已经不通行了。新郡近郊驻军中枢的牛皮大帐里,摆着一只硕大的温炉,只有日夜不停燃炭,才能抵御外面的严寒。
气候不好,刚到申末天就暗下来。丞相拖了拖案头的卧羊灯,微侧过身子,就光将绢帛上的几行小字看了又看,怅然长叹:终究太年轻了,看人不准
站在一旁的连峥伸手,把帛书接了过来,建业的字真是不得长进,歪歪扭扭,也只有你看得懂。我早说过,你一去,她会方寸大乱。这大半年政绩虽好,心里终究惦念。一面笑道,这回可看出来了,人家为你连皇帝都不做了,你还怕她待你不是真心?
丞相白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就会死吗?我什么时候怕她待我不真心了?
连峥扯起了半边嘴角,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你离京的真正目的告诉她?不就是想试探吗!留下定qíng信物,勾着人家的魂,燕相如,看你仪表堂堂,谁知竟是个斯文败类。你如此老jian巨猾,可怜少帝还是个孩子,遇上你,倒了八辈子霉。
丞相越听越不是滋味,狠狠踹了他一脚,你这辈子的乐趣就是打压我?不告诉她,是因为风波刚过,没有真凭实据处置魏王,会给人机会散播谣言,说天子借机铲除宗室。敬王起事,我当时便存疑,一个老实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谋划。叫我刮目相看的是魏王,我以前只当他是个莽夫,谁知此人还有谋,真不简单。
连峥立刻挺起了胸,哼哼两声笑道:要不是我,你到如今还蒙在鼓里呢。所以平常给我几件衣裳又如何,我在紧要关头可是帮得上大忙的。
丞相无奈地调开了视线。确实,这次的功劳全在他。人算不如天算,魏王大概也没想到,他送来的魏女会说梦话吧。他记得自己嘱咐过连峥,不许他留女人过夜,当时是怕他睡梦里泄密。结果这小子并未遵循,一夜cao劳过后迷迷糊糊听见魏女嘀咕,什么主君,什么夺宫,他一个激灵蹦起来,直冲进了丞相府。
可惜他忘了事先控制住魏女,回去后发现她上吊了,于是死无对证,案子变成了无头公案。丞相是下决心要彻查的,加上那时候终日无法从愧疚里自拔,分开一段时间也好。所以自请离京,金城郡距魏王封地不过百余里,他驻扎在此,便于对北地的全盘掌控。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京里的那个人,不用为北方的军务劳心。原本一切皆在掌控中,谁知这个关口上她居然打算禅位,对象还是魏王世子,这就让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在帐内踱步,连峥坐在案头上看他,他转得久了,让他起了晕眩的感觉。
连峥按住了额角,莫如现在就回京吧。
丞相摇头,冰天雪地,就算立刻动身,也赶不上朝廷昭告天下的速度。他长长叹息,这个阿婴,我为她铺平了路,她竟要放弃了。
也许是在bī你还朝。连峥咧嘴笑了笑,你们是半斤八两,一样属藕的。你有张良计,她有过墙梯。
丞相拧眉看他,不知怎么反驳他,别开脸嗤地一声,表示对他的嘲讽。
别嗤啦,赶紧想办法吧。连峥掀开门上厚毡往外看,大雪混着北风横扫过来,他连忙缩回了脑袋。
丞相脚下步子渐缓,忽然转身出了大帐。连峥本yù赶上去的,又觉得外面太冷,迈不开腿,便挨在门边静候。未多时见他回来,手里抓着一只huáng眼信鸽,那鸽子在天子面前早混得脸熟了,从北地长飞千里赶回京城,也是小菜一碟。
连峥却迟疑,大风大雪,能飞得出金城?
丞相在鸽头上抚了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走前给她留了一张布军图,如今第二张也绘成了,飞鸽传书送回去,如果她机敏,应该看得出图上驻军的变化。万一不能送达,图落在别人手里也无妨,她禅位后可以安全离开京城,短期内魏王尚不敢对她起杀心。
那方用素纨绘制的北地驻军图,卷起来不过筷子粗细。装进芦苇杆里绑在鸽子腿上,他亲手捧着信鸽送到帐门前,低声说:别人能飞进来,你自然也能飞出去。成败全看你的了,待我还朝,披红挂彩,为你迎娶新娘。
这回嗤笑的轮到连峥了,以色相诱,这招对鸟不知管不管用。
他想应当管用,到了适婚年龄还没有配偶的,不管是人还是鸟,只要有奔头,都会愿意尝试。
鸽子飞进了风雪里,他回身道:如今要做两手打算,我原本想正大光明查办魏王,现在看来形势紧迫,容不得再犹豫了。诏书一旦下达,魏世子便是新君,谁也动他不得
连峥毕竟是他几十年的老友,穿开裆裤时就认识,只要他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就在诏书下放之前除掉魏世子,新君已然死了,诏书便成一纸空文了。
丞相那双眼睛在灯下尤为明亮,秋波一转传递过来,含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连峥说好,举步便往外去,先锋营的人早就按捺多时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即刻去传令。
他走进深深的夜,这大帐里便只剩丞相一人。门上厚毡高高挂起,他身后是温暖和静谧,面前却是漫天风雪。偶尔有雪片子飞进来,落在脸上,他浑然不觉得冷。犹记得她和灵均大婚后设宴那晚,他冒着寒风拖着病体,入千秋万岁殿为她撑腰。晚间初雪忽来,他们并肩在凌空的复道上站着,现在回忆,亦是满心的悲凉。
他和她,其实是很难分割的一个整体,从先帝托孤时起,她就拴在他的腰上了。他为她开疆拓土,为她披荆斩棘,他用她的身份实现自己统一的梦想,她用他的权力登顶九五,凌驾万人之上。可惜后来变故频出,皇权和相权碰撞,必要有一方妥协。他觉得自己更爱她,qíng愿流放自己,把一切还给她。只是他没想到,一个那么看重自身的人,会为了自由放弃所有。
连峥说她在用计bī他还朝,他知道她不是。她的xingqíng里有极端的成分,为权可以不顾一切,为qíng也可以。
说实话,他当初离开,便没有想过再回去。官场上没有哪个位置永远为谁而留,身体不好告假一个月,回来尚且物是人非必须重新经受考核,何况他这种一走大半年的。
是,他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堂,但日常的养护不能少,人走茶凉的道理人人知道。初来这里时他也不好过,日日烂醉如泥,连峥不知捡了他多少回。他以为痛苦终将过去,谁知不是。听见她要禅位,他心急如焚,权力只有在自己手中才可称得上是保障,一旦jiāo接就会反噬,她怎么不知道!
因为耳疾要退隐,听说她的耳朵越来越不好,看来他只能回去当她的耳朵了。他看向漆黑的夜,习惯xing地将酒壶拎在手里,待要喝,又想起什么来,一扬手,远远抛出了大帐。
北地咫尺皆迷,御城还算好,但对于没有见识过北方的人来说,寒风呼啸也够受的。
扶微畏寒,处置完了政务,常会挪到檐下晒太阳。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她闭着眼睛听不害说朝野趣闻,听久了有点昏昏yù睡。
空中隐约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她睁开眼,见两个huáng门跑到月台上,正高擎起双臂打算驱赶一只鸽子。那鸽子不怕人,迟迟盘桓不肯飞走,扶微认出它,一下便站了起来。
次日的朝会,因先前天子已经有了隐退的意思,因此显得格外凝重。诸臣都有些七上八下,毕竟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始,很多人经不起这种大làng淘沙式的筛选。新帝上位,元老们面临诸多考验,不知新帝改革吏制的力度有多大,继续留任的又有几人。所以赞成熙和帝退位的还是少数,大多数人更希望维持现状,至少三十年不要动摇。
天子在上,倚着凭几说她新制定的计划,大殷全国,分十三个州部,每州当设刺史一人,以监察地方。刺史乃朕与百姓口舌,上可上达天听,下可传达黎民。刺史以六条问事,一条监察qiáng宗豪右,五条监察郡守、尉与王国相。朕思量再三,此监察手段比之秦朝更严密,也便于朝廷更好的管理吏治,诸君以为如何?
众臣自然一片附议之声,天子年轻不假,但其对政治的敏锐,是历朝历代帝王中少有的。小小的年纪,也不以天子之尊独断专横,收梢总加上一句诸君以为如何,再配合上笑眯眯的表qíng,若就此禅位了,实在令人很是不舍。
积攒了五天的陈条,大小诸事都要向天子回禀。天子有时掏掏耳朵,尚且能够听清,有时就不怎么灵光了。一场朝会大约持续两个时辰,殿宇一角燃着线香用来计时,众臣不时瞄上一瞄,太傅和宗正等更是捏紧了心,像罪犯等待裁决,等候最后的那道诏令。
大司农终于呈报完了今冬的军国用度,天子舒展广袖缓声开口,朕有政命,yù昭告天下。
众臣立刻一凛,纷纷起身,执着笏板长揖下去。太傅几乎感受到了绝望,两手颤抖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天子在幄帐下负手踱步,奇怪的是没有下令常侍郎宣读圣旨,而是自己口述,一字一句道:丞相久不在朝,朝中万机事务亟待协理,今以司直汤彧为相,自此赞襄机务,与朕分忧。另擢令燕相如为大司马大将军,置官属以理事,领衔内朝,预闻政事。阖国兵力分南北两属,南令太尉管辖,北以大将军为首。虎符分四,太尉与大将军各一,余二皆由朕亲自掌管。朕意已决,便不与诸君商议了,急令大将军还朝,领命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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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大将军官职在丞相之上,对于朝上百官来说,燕相一向是辉煌的存在,只要不封太子,其余多高的官衔都可以接受。
至于太傅和另外三位近臣,脸上的震惊简直大得像磨盘分明和前几日制定的计划不一样了不过无论如何,天子没有禅位,这个转机足以令他们痛哭流涕。太傅长吁了口气,这刻居然发现燕相如是一员福将,哪怕他和天子断袖断得难分难解,他也不会再反对了。十六岁的少年人,要统领天下哪有那么简单!少帝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攀附,别人都靠不住,唯有大司马大将军,关系不一般,辅佐起来当然全心全力。但是转头再想想,此人也是不要脸出境界了,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啧啧啧!
朝散了,最后立魏王世子为帝的诏命也没有颁布。太傅带着宗正等兴匆匆赶往路寝,恰逢少帝立于温炉前,面上一派安详地看着淡蓝的火舌在诏书上蔓延。缣帛的经纬渐渐扭曲,先是字,后是玺印,到底变成了一蓬火,消失不见了。
三位臣僚看着诏书付之一炬,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追问少帝:陛下如何忽然改主意了?
她从御案上拿起一方细绢递过来,不知何时,魏王的封地变大了。我记得荆国已入公田,为什么被魏王划去一大块,还在边界驻了五万魏军?
太傅一脸震惊,此大逆不道!
可见我是小看了魏王。我一直以为他和大将军jiāoqíng颇好,那日千秋万岁殿上他又极力维护我,我料他和其他皇叔不同,谁知扶微苦笑了下,所幸得知及时,如果那道诏命发下去,想收就收不回来了。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太傅托了托手里素纨,这是大将军发回的?
她点了点头,大将军人在北地,心在朝堂。
太傅虽然腹诽他爱权,但这次也很庆幸有他。如果魏王不像想象的那么正派,社稷将来如何暂且不论,少帝的安危起码是得不到保障了。还是眼下这样好,少帝忙不过来,他来帮忙,万一他想擅权,天子也不是摆设。如此互相制衡,可物尽其用,既不可惜了少帝,也不荒废燕相如满身的才学。
扶微开始等他还朝,既然委以重任,又明确下了召回令,他敢不回来,她就派人把他押回来。她日日如坐针毡,等了大半个月,朝堂上等来了魏王一家先后bào毙的消息。据说北地忽发传尸,魏王一家皆染上了恶疾。大将军前去查看,无一人得免,所以具书上表,告知朝廷。
扶微心里是知道的,毕竟以皇帝之名多造杀戮,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因此消息到了,她无非大大感慨了一番。
魏王忠勇,然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她轻轻抚摩着盘龙飞燕牌,皱眉道,传尸之疾,朕小时候听说过,就是俗称的劳瘵。渐就顿滞,以至于死,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着实可怖。
朝野提起恶疾便人人自危,谁也不关心魏王一家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匆匆向上拱手,恳请天子一定要重视,莫让病势蔓延。
熙和帝点头不迭,诸君放心,朕会传令各州刺史严加督办的。好在眼下天寒,病势尚可控制尸首深深掩埋,魏王府就封了吧,以免再有人遭难。转头问官署司马,大将军可从北地动身?
司马道是,今日是第五日了,只因极寒之地行路艰难,比之其他三季耗时要长一些。不过上了秦直道就好多了,眼看要开chūn,料想再有个把月,便可抵京了。
再过个把月,恰逢chūn暖花开的时节。也好,那个时候他入京,就可看到满城新气象,一定比北方不毛之地更令人眷恋。
接下来的日子,她仿佛等待夫君凯旋的小妇人,忐忑又满怀期待。一年没见到他了,不知他现在的心境变了没有。当初燕氏十三人的死,还对她耿耿于怀吗?总算他心里有她,在她不知qíng的时候为她扫清障碍,可见并非全无感qíng。如今他回来了,她顿时有了底气,再也不必孤伶伶独自坐在朝堂上,动辄看着外面的天幕发呆了。
有了盼头,办事便愈发jīng神,一日入台阁,与诸臣商议平推,大殷与周边各国贸易往来日益频繁,富商大贾中不乏jian猾者,囤积居奇,抬高货价,使朝廷与百姓俱受损。朕yù在各大州郡设立官衙,以掌物价话还没说完,建业从门外跑了进来,一声主公喊得又响又脆。
她不悦,蹙眉道:大呼小叫,哪里来的规矩!
建业顾不上天子责怪,回身往外指,大将军前锋先行进京禀告,大将军乘驾已到扶风了。
她站起来,心头激dàng几乎窒息,碍于众目睽睽不能欢呼雀跃,只得勉qiáng忍耐着,含笑道:朕曾许诺,待大将军返京,出城十里相迎的。
太傅忙道:臣即刻传令太仆卿准备天子出行卤簿,臣等随主上一同迎接大司马大将军。
她摆了摆袖,不必,大将军不喜欢过大的阵仗,朕去即可。诸位继续商议,拟定员吏名单,以便及早遣赴州郡。
诺。众臣俯首领命,待直起腰来,天子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扶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了,她穿行在宫墙夹道里,怨怪明光殿离章德殿太远,跑得她胸口生疼。回到燕寝翻箱倒柜,找她觉得最好看的那件柳色深衣穿上,收拾停当到镜前照照,唯恐自己气色不好,还薄薄敷了一层粉,擦了淡淡的口脂。反正已经公开宣称自己是断袖了,稍微打扮一下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就是带累了他,回来大概要面对满朝文武怪诞的目光了。
见了先赔个罪好了,她兀自思量着,登上了金根车。金根车以金玉装饰,前驾六马,后随五时副车,是颇为豪奢的帝王乘辇。然而法驾的仪仗并没有准确按照规制来,她下令从简,由几位侍中参乘,急急赶出了chūn明门。
出城十里,正是一路繁花。陌上青糙依依,天边有rǔ燕翻飞。她坐在车里,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伴随微微的牵痛,他不来,这种牵痛就不会停止。
她紧紧攥起两手,半是甜蜜半是忧愁,甚至比上次chūn日踏青时还要紧张。靠在窗口向外探望,远远听见大道尽头有铃声不断。她急忙起身下车,终于看见十几匹疾驰的骏马飒沓而来,为首的人身后抖篷招展,像天边燃烧的怒云。
她忽然哭出来,忍也忍不住的抽泣。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丑,恐怕把粉也冲散了可是又如何呢,就算此刻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第78章
他如天神临世,来到她面前。堂堂的男儿,鞍马鲜焕,器宇轩昂。一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从军中归来,带着满身的戎马辉煌,面见君王亦毫无卑屈,举手投足间有纵qíng天下的豪迈。十几年过去了,不管山河如何轮转,故人如故。她仰望他,仿佛他才是主宰,她不过是他身旁急于依附的浮萍,有了他,她才有根。
分别一整年,再回想前尘,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泪不能止,他俯眼看她,消瘦的一张脸,一瞬就让他心头刀绞一样痛起来。
彼此随身的人马都相隔很远,长长的大道上,他和她是摆脱了牵绊的两束光,迎头撞上,停下对望。她的眼睛里装了万水千山,千山杳杳,常在他心上。他唤了声陛下,这声音好像不是他发出的,自己听来也隔得很远。他不知怎么表达他的心境,只是看着她,痴痴的,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吞到肚子里,今生今世再也不用分开。
扶微小声啜泣,不想让他看见她的丑样子。她想象过见面时的场景,自己应该是骨气dòng达的,至少让他觉得她混得不错。可是事与愿违,她那么丢脸,连控制qíng绪都做不到。眼泪拭了又流,拭了又流,最后管不了了,迎着风,任它洒在衣襟上。
大将军辛苦。她哽咽着,哭着,还要装得顽qiáng,上年一别至今,大将军别来无恙。
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话,极力自持,勉qiáng了半天才拱手向她长揖,臣无恙,唯日夜思念娇妻,时刻如在深渊。
说的都是真心话,不必多么qíng意绵绵,已经足够扶微品咂了。她在朝堂上,见惯了大风大làng,谈笑间就能断人生死,可是唯独这个qíng字,是她永远难以迈过去的坎。她呜咽起来,不管不顾,我已经和人说,我是断袖了。
他怔了一下,脸上挂泪,表qíng呆滞的样子有点蠢相。然后便破罐子破摔了,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别人怎么看待都不重要,侍中也好,他的近侍也好,天子和大将军就是有染,又怎么样!她终于可以嚎啕大哭了,否则对不起他自甘堕落的决心。用力扣住他的腰,一手捶打他,你为什么一去那么久!为什么!我不传你,你就不回来了,你管过我的生死吗?
他说不出话来,只有愈发紧密的拥抱,把她压进他的身体里,才能修补他胸口曾经缺失的那一块。
我的心里破了一个大dòng,日日冷风浇灌,从这头进去,那头出来好痛。他把脸埋进她肩上柔软的衣缎,多久了,他在军中放眼所及,都是晦暗冷硬的铠甲,几乎忘了温暖妩媚是何物。她让他尝过qíng滋味,试图戒除,活着味如嚼蜡。就像她说的,见识过山岳,如何屈就丘壑。感受过繁花似锦,便再也回不到平淡了。
她笨拙地把双手覆在他胸口,我给你堵上,堵上就不痛了。
他含笑看她,眼中满是缱倦。复又把她搂进怀里,喃喃说:是我不好,对不起你。
其实这场分离,没有谁对谁错,是无数的变故和巧合促成的。感qíng太深,以为再也不可相见,也未曾冲淡在彼此心里留下的痕迹。她抚摩他冰凉的甲胄,这回就是一生一世,你要答应我。
他说好,我答应你,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轻言放弃。
阳chūn三月啊,多好的时节,万物生发,qíng人回转。她闭上眼睛,紧紧贴着他的颈窝。好了好了她庆幸不已,因为劫难,更懂得珍惜,以后她要学着怎么当个好妻子,信任他,将一切jiāo付他。
他呢,终究是个骄傲的人。去北地,他后悔过,虽然一大半是为了守住她的基业,一小半也是为了逃避。可是有些感qíng,真的到死都无法摆脱,他yù创大业,然而心魔缠绕,让他不得不屈服。他到现在还在懊恼,乌桓扰攘,只要上城楼,就能看得见瀡河那边乌桓人搭设的营帐。我原本打算今chūn呈报朝廷,击杀之的他在她耳边说,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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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乌桓,只要下定决心讨伐,并不是难事。她嘀咕着,倒像是我耽误了你似的,等你还朝,爱怎么调兵遣将全在你。她甜甜道,反正一切都是为了子息,阿翁的基业创得越大,他将来越得益。
他不由笑了,飞扬的长眉,齐整洁白的牙齿。大司马大将军,真是个惹人爱的男人。
恋恋不舍分开,待冷静下来才想起两边的众目睽睽。各自回头看,侍中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别开脸看山间飞鸟,欣赏chūn日美景。大将军身后耿直的郎将们则不是,他们如遭电击,兜鍪下的脸五光十色,大概一直以为上峰是宁折不弯的伟男子,结果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大将军!
他倒不以为然,天子都宣布了,他不在乎得个佞臣的名声。其实这样也好,将来的后路必须开始考虑,已经蹉跎了那么久,没有理由再遮掩了。
他一手牵上马,一手携起她,送她返回金根车。她到木阶前不肯登车,他在她手上一握,臣为上开道。
她松了口气,颔首说好。留恋再三地望他,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是个再无遗憾的,满足的小妇人。
怕他离得太远,唯恐车辇跟不上,她上车后便探出支窗向前看。他翻身上马,动作洒脱矫健,就是这个人,明铠烈马,号令八方,是她的郎君。她的两手扣着窗沿,把脸枕在手背上,哪怕远远看着他的背影,也让她心怀感激。
回首过去的一年,不敢想象,她行尸走ròu一样活着,权力没有带给她任何美好的体验。从先帝手里承接衣钵后,独断天下是她的梦想。她一面爱慕他,一面谋划着击垮他,最后她做到了,可是忽然发现一个人那么寂寞,原来和他并肩才是最大的趣致。现在他回来了,她终于可以放一放了。再不服输的女人,也有乏累的时候,累了有人给她撑腰,才是最大的成功。
大将军威风凛凛,护送君王入城,万点金芒在他肩头闪耀,朱红的斗篷越发衬得他皎皎如日月。城里百姓见了,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肃立行礼,从闾里到朱雀大街,一路人cháo涌动。大殷只有在开国时才设立过这样的官衔,大将军常有,而大司马大将军不常有。位在丞相上,卿以下相见必参拜,已经是为官最高的荣耀了。
允文允武,国之栋梁。扶微微笑,轻轻放下了槛窗。
入禁中,戍守的缇骑、卫士皆俯首,他便那样公然牵着她的手,走过高台甬路,走过凌空复道。从没想过有这一天,真是古怪的体验,没有公开身份,公开了取向,也可以活得很嚣张。
太傅及众臣早已经入宫等候,路寝的台阶颇高,天子理政的地方,规格只比外朝略低罢了。诸君手持笏板,朝服俨然,不停向外张望。忽听见高高的一声:上至。大司马大将军至。月台的边沿缓缓有两个身影登上来,起初及目是并肩,渐次看到了,他们是携手而来。天子乖巧地偎在大将军身旁,没有帝王气象,甘于被他的光芒掩盖。众臣纳罕,分明是两个男人,看上去却又那么般配,好生奇怪!
当然现在是顾不上揣摩这两个权力顶端的人,究竟是什么想法了,众臣纷纷长揖执礼,拜见陛下,恭迎大将军还朝。
这场百官的集结,天子是陪衬。扶微站在一旁,看着他拱手向诸臣还礼,如淳赴北地一年,朝中大小事务仰仗诸君。诸君恪尽职守,辅佐君王开创大好盛世,请受如淳一拜。
完全是家主回来,感谢各位家丞cao持家务,照顾女君的做派啊。太傅暗暗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是大将军为相时,夜宿章德殿那夜?还是天子大婚后,大将军抱病,天子整夜侍疾那晚?年轻人的世界,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女婿和丈人爹搅合到一起去了,说出来好像是个丑闻,可是人家满脸不在乎啊。有没有谁想反对这段孽缘?毕竟天子还没生育后嗣,断袖断得久了,身体会不会出问题?然而面对着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反对之声只好咽下去,恶势力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太傅内心戏很足,想得群魔乱舞。大将军客气,大家都要把腰再弯下去一点。太傅随波逐流,谁知有人适时在他胳膊上抬了一下,他向上看,是大将军。他面目平和,一张匀停雅致的脸,果然很有当男宠的本钱。
大将军说:太傅不必多礼,你是元老重臣,多年辅佐天子,劳苦功高。
太傅摆手,不不不,大将军屡次救上于危难,克勤克俭,数十年如一日,为大殷立下汗马功劳,老臣愧不能比。
本以为大将军会谦虚一番的,结果人家笑笑,居然生受了。
接下来便是jī一嘴鸭一嘴的道贺,恭喜大将军荣升,官衔实至名归。纵观古今,大将军英才可羡,无人能望其项背。那位游刃朝堂的熙和帝呢,只是静静看着,目光柔软得滴出水来,这便是重臣和宠臣的区别待遇啊。
大将军谈了北地的见闻,顺便吩咐几项亟待改革的政策,诸臣无不遵命。天子下令明日于德阳殿设宴,为大将军接风,大家高高兴兴遵命,接下来便识趣地告退了。想来人家君臣还有很多机要必须秘谈,他们戳在这里,显然多余。
汤丞相率百官散去了,连侍立的人也被huáng门令遣了出去,殿里只剩下她和他,面对面站着,简直要疑心此刻是否身在梦里。
他向她伸出两手,手心向上,她把自己放进他掌心,笑容里有扭曲的线条。心里的感qíng太丰沛,当说的时候竟说不出来了。拉他往路寝那头走,穿过长长的甬道,走进温室。温室还是原来的样子,瑞脑常燃、明珠高悬。她在一片温暖的光里为他摘下兜鍪,素手纤纤解开腰带,然后蹲踞下来,卸下髀禅。
奔波千里,累了吧?她把甲胄一件一件整理起来,放在一旁的案上。然后拉他坐下,跽在他身后,为他揉捏肩膀。
他心里是难以形容的滋味,抬手压在她手背上,阿婴,我一去整年,这一年你很艰难吧?
扶微倒觉得没什么,眼前的甜蜜早就冲淡了往日的痛苦,她说:我都忘了,不要提他。其实我去接你的路上还有些担心,怕你因燕氏的事,不肯原谅我。
他把她的手从肩头拿下来,转过身,放低了姿态谦卑地看着她,可是我担心的是,你因上官侍中,不肯再给我机会。
她眨了眨眼,好像又有眼泪要流出来,那些遗憾,终是你我心头的疤,我知道想忘不容易,他们也不该被遗忘。但是如今于我,你才是最重要的。不是有句话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已经一年了,就算是惩罚,也足够了。难道要耽搁终身才好吗?她可怜兮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红红的鼻子,小声说,你可以策马天下,我却只能在宫里等着你。
他心酸难言,趋前身子吻她的额头,我们làng费了那么多时间
她闭上眼睛,感觉心在胸膛里直蹦,蹦着蹦着,几乎要燃烧,以后长相守,好么?
他说好,温暖的唇移下来,吻她的鼻子,我在外,想你想得生不如死。
眼泪自长长的眼睫下源源流淌,她说:我也是呢,好几次想死。
他轻声哽咽,顿了顿,贴上她的唇,然而那唇颤抖,连吻也不成了吻。
她睁开眼,抬起两手捧住他的脸,含笑安慰:幸好我活下来,等到你回来了。郎君,你可还记得,我喝那个药,一年期满了,我们可以要个孩子了。
他果然忘了难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目光闪躲着,我在路上就想好了
柔qíng蜜意好像一瞬被卡住了,男人到底是男人啊!她侧目问:已经一年了,你没有机会勤加cao练,不会又像头一回那样吧?
大将军脸上表qíng一僵,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多说了,揭开了她的右衽,是否生疏,一试便知。
于是两个人纠缠到一起,相隔那么久,几乎忘了那种味道。扶微像一条蹦上岸的鱼,大口喘息,渴望更多。
他的手在她全身游dàng,越过高原,淌过幽谷,寻找终点。他覆上来的时候,扶微还在想,跑了那么远的路,又做这么激烈的缠斗,不会累瘫他吗?可他似乎乐此不疲,她见这样,便也不担心了,只要他喜欢就好
他何时都是含qíng脉脉的,唯恐自己莽撞弄疼她,走走停停留意她的反应。久旷的身体,几乎要了他的命,可是她不适,他只好顿下来,吻吻她的脖颈和肩头。然后吻再逐渐蔓延,俨然随着躯gān伸展的枝叶。她的上臂纤细,论骨架,真是个玲珑的姑娘。一片昏昏里他茫然游走,触到她的前臂,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以前分明细腻的肌理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起伏的结缔,一道接着一道,甚至不用看,便能分辨出来。
他一惊,忙拉过她的手臂凑到灯下看,那么多,整整齐齐的十余道,全是割伤后留下的伤疤。
他讶然看她,她咬着唇,还想闪躲,他却不让。帝王的皮肤是用金玉作养的,每年御用的玉龙膏和熏香、浴药,耗费不下万金。结果养来养去,竟成了这样!
他痛不yù生,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她嗫嚅了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时候忍不住她指给他看,这是因为太想你,这个也是这个也是
他撑着身子满脸痛苦,懊丧地不停捶打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扶微忙抱住他,不怪你,你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十三条人命啊,都是你阿翁的兄弟们。
再说这个时候议论这种话题,岂不大煞风景吗。她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酡红的脸颊,含羞带怯地摇曳,我不想半途而废,有什么话,过后再说。
遂一场乱战,天昏地暗。她仰起身子,把自己绷成了一张弯弓,轻轻低吟着:如淳他到底反客为主了,每一击都满含爱意,贴着她的唇说:阿婴,我们要个孩子,就今天。
她迷迷糊糊想,这人真是傻,孩子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一次未必行,可能要好几次。结果了不得的大将军,把原本十天才能完成的任务,两天内就办完了。
两天没出温室,jīng神恍惚,双腿发软,那个接风的大宴说取消也就取消了。扶微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如此无穷的jīng力,她倒在那里奄奄一息,他却还有力气穿戴整齐,活蹦乱跳地出去找吃的。她承认这项运动很叫人喜欢,可是太多也会受不了。所以他又靠过来时,她撑住了他的胸膛,天子与大将军死于温室,会被后世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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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巴巴地看着她,臣年纪大了,此时不努力,什么时候才能有儿子?早点生一个,等他长大我就带你走,带你去看我给你建的城。
是金城郡么?
他说不是,一面笑起来,在萧关外,我上年就斥资修建,再等两年应当差不多了。
建一座城,只为一人。她低眉浅笑,玉色的寝衣衬着那雪白的脸颊和颈项,十分害羞的模样。
他喜欢牵起她的手,吻那些嶙峋的伤痕,她总说不要,多不好看,全是我做的傻事。
他不这么认为,都是因他留下的,是他做的孽,时刻提醒自己,亏欠了她多少。她起先还挣,后来便随他了。能被这个人爱着多好,她一向是qiáng硬的脾气,不愿意服输,可是遇见了他,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胜利过。
放轻了动作抚抚他的头发,他有时候孩子气,叫她没有办法。她以为他捧着她的手臂,是对那些累累的伤痕满含歉意,慢慢发现他的目的并不单纯。亲完之后便转移了,向上向上,落在她胸前。
她嗳了一声,当真要把一年的亏空补全么?
他百忙中抬起眼来,不好吗?
好是好,可来日方长呀
他饿虎扑羊式的扑了上来,她惊呼一声,没有了后话。
第79章
太傅看着空dàngdàng的御座,满怀感伤无处倾诉。
百官来了,又去了,太傅一个人站在大殿上,佝偻的背影,十分落寞。升任了尚书令的孙谟多少能理解一点他的忧愁,掖着双手上前,小心翼翼道:张老,今日休朝,何不趁着天气晴暖,回去陪夫人赏赏花呢。
太傅回过头来,赏花有什么要紧的,叫我担心的是陛下。你看看,如今君王不早朝了,这还得了么?老臣自他开蒙起就任太傅,虽说那时还有太师,大将军那个太师简直就是挂职,我敢断言,他在陛下身上花的心思,绝没有老臣多。言罢顿下来,意识到了有漏dòng,又换了个说法,当然了,现在老臣不能同他相提并论,他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陛下身上了。以前尝闻红颜祸水,结果孙令你看,大将军也有当祸水的能耐。他缠着陛下放任朝政,那么多的机务亟待处置,怎么办?
孙谟面露尴尬之色,小别胜新婚,张老就包涵些吧。陛下勤勉,你我都看在眼里,大将军也不是第一天临朝,两个兢兢业业的人,就算一时纵xing,脑子里的那根弦还是有的。今日是大将军回来后头一个朝会,休朝就休朝吧。等下一个下一个一定会如常举行的。
太傅哀伤地看着孙谟,孙令不担心吗?
孙谟满脸呆滞,张老指的是什么?
皇嗣啊。太傅道,你看大将军那个样子,总不见得他被陛下那个吧!陛下才十六岁啊,长期被大将军染指,会不会影响他生育皇嗣的能力?太傅简直要被自己说哭了,先帝将陛下托付老臣教导,没曾想老臣保护不了陛下,以致陛下沉沦,甚至有断送后嗣的危险,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下孙谟也有点担心了,断袖倒无所谓好不好,反正是个人爱好,外人不方便多做评断。但天子是天下人的天子,能否生出个健康的储君来,关乎大殷江山社稷,万万马虎不得。男人和男人,自然生不出孩子,尤其沉溺过了,对女人都没了兴趣,那大事就不妙了。
要不然找宗正,让他和陛下谈谈?
太傅摇头,丁百药面嫰得很,让他去,话总说不到点子上,我旁听也甚觉着急。
那太傅大人便亲自出马吧,一针见血当面提出,必须让陛下临幸后宫。上回不是选了五个有宜男之相的美人吗,难道就挑不出一个喜欢的来?
太傅长长叹息,这话我不知和陛下提过多少回了,他不愿听,我也说得无趣。后来陛下耳疾越来越严重,我再提,他便一径地老师说什么,叫我怎么办,嗓门大了,满世界都听见了,多不好。
孙谟对cha着袖子蔫头耷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陛下xingqíng刚烈,何不找大将军商议?大将军此人虽跋扈,理还是讲得通的。他不是要灭乌桓吗,让他把jīng力分一点到调兵上,陛下那里得了空,后宫的女御就可钻空子了。
天啊,听听这是多无可奈何的话吧,原本名正言顺应当服侍君王的家人子们,如今要钻空子才能接近帝王,还有没有天理!可是大将军名声赫赫,谁也不敢挖他的墙角,万一被他发现,恐怕第二天就身首异处了。
不过天大地大,陛下有后最大。太傅咬了咬牙,一跺脚道:我去!我去找燕相如,问问他想如何。难道他十余年励jīng图治,就是为了让源氏绝后吗?
太傅完全是独上梁山的气度,尚书令松了口气,有人去谈终归是好的。陛下脾气很执拗,谁劝也不及大将军亲自劝。让两qíng相悦的人为了后代容纳第三人,虽然有些残忍,但也是没有办法。帝王权力大,责任也大,不能为了个人的喜好,连江山也不顾了吧。
尚书令像目送英雄一样,目送太傅离去,正感慨老臣忠勇时,太傅忽然顿住脚转过身来,我一人去,恐怕尴尬,孙令何不与我一同前往?此事办成,是造福后世子孙的大功勋,老臣不愿一人独占,必与君分享之。
孙谟的脸当场就绿了,其实他一点都不渴望这样的分享。他虽是天子亲信,但这种私事,他觉得自己不方便参与。可太傅发话了,他能怎么样?不去显得不忠,去了又太唐突,实在左右为难,很不好办。
我
不管是陪夫人赏花,还是谁做寿生孩子,任你何事也不及此事要紧。太傅还没等他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孙令在老臣眼里可是个赤胆忠心的良臣,切不要晚节不保,令老臣失望。
孙谟张着嘴怔了半天,最后无奈垂袖,张老不要再说了,臣陪你去就是了。
太傅很顶真,坚决不承认自己需要人陪。充其量是两位忠臣忧国忧民,向大将军谏言罢了。
于是直去路寝,打算在温室外围堵大将军,结果扑了个空。天子耳疾又犯了,不见臣工,大将军上官署,处理北地军务去了。
所以今天商讨不合时宜,既然如此就作罢好了。尚书令拱手打算回台阁,太傅却不答应:择日不如撞日,军务再忙也有办完的时候,我们就等到他闲下来,否则一耽搁,又是好几日。
孙谟表示尚书台还有好多公务要办,实在不行今天就算了。然而太傅不说话,只是对cha两手乜斜着眼看他。他顿时自惭形秽,只有自认倒霉,也罢,今日臣便豁出去了,刀山火海,臣随太傅一同前往。
大将军的官署在东宫以南,和之前的丞相官署相距不远,因此从东宫过去,也耗费不了多少时候。太傅和尚书令进了官署大门,大将军正处理军务,同卫将军及几位校尉商议南北驻军。见了两位文官,料他们有事商议,便请他们暂坐,先将手头上的事办妥了,再和他们详谈。
属官请他们东厢歇息,太傅拒绝了,拉着尚书令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文臣不参与武事,旁听也有点奇怪。但因大家同朝为官,彼此都认识,卫将军和八校尉回身看了他们一眼,古怪地笑了笑,又商讨他们的去了。
太傅和大将军认识好多年了,但是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打量过他。燕相如此人生得真是极好,不愧是大殷第一绝色的儿子。时间对美人好像格外宽宥,十二年前先帝托孤时他是这个样子,十二年后他已至而立,还是这个样子。可能一个人活得旁若无人,心态就格外好,天天忧思缠身,皱纹怎么能不多?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五十多,还没到花甲,千沟万壑已经爬满了额头和眼角看来自己也该保养保养了。
终于,大将军军中的事忙完了,卫将军和八校尉起身告退,临走还和太傅及尚书令打了个招呼。
大将军神采奕奕,含笑对两位比了比手,别客气,请坐。太傅和孙令前来,可是有事与孤商谈?
孙谟看了太傅一眼,示意他开头。太傅心领神会,倒也不慌忙,相面人一样仔仔细细审视大将军的脸,大将军眼下有青影,可见cao劳过度了,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
大将军有点意外,太傅料事如神,孤近来是有些乏累,正打算告假好好睡上两日呢。
太傅心头一跳,睡上两日,光睡觉,没有别的活动吧?他与尚书令jiāo换了一下眼色,打算开门见山。
那个大将军。太傅挤出个笑容来,陛下乃大将军自小看着长大的,老臣想,大将军对陛下的关爱,绝不比老臣少。老臣近来忧心忡忡,常为陛下的子嗣担忧,不知大将军可曾问过陛下,有没有再立皇后的打算?
大将军一派安然,陛下说,她甚是对不起先皇后,如今想起依旧心如刀割。陛下是个重感qíng的人,诸君都是知道的。既然她还未从过去的伤痛里挣脱出来,孤也不忍心催bī她。
太傅说哦,咂了咂嘴,老臣倒没有旁的意思,暂时不立皇后也可以,但北宫诸姬不说雨露均沾,上问津一下,总是应当的。不招侍御伴驾,何来皇嗣?没有皇嗣,这赫赫江山,由谁来继承衣钵?忠言逆耳,臣的话陛下不大愿意听,但君就不一样了。他意有所指地,含蓄一笑,君可与陛下商量,不论好歹,立了太子,一切便都好商量了。
大将军弄明白他的来意,摸了摸下巴道:太傅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吗,陛下于前几日已经临幸后宫诸姬了。她是何等睿智之人,这种事,当真不需你我cao心。只是近来她耳疾复发了,听不见倒还在其次,夜间隐隐作痛,实在令人担忧。孤已经传令下去,在民间广征良医,为陛下医疾。但愿她的耳疾能早日好起来,否则政务繁多,如何处置才好。
太傅喏喏道是,这耳疾不愈,委实令人担心。但上已然幸了后宫,至少这桩大事总算能放下了。愿列祖列宗保佑,诸姬早日传出好消息。陛下有后,老臣他日先行一步,也可告慰先帝了。
大将军笑得温存,复说了两句贴心话,把他们送走了。
休了一回朝,是因为扶微实在体力不支。缓了几天逐渐恢复过来,总算可以重新处理政务了。她坐在幄帐里,听臣僚回禀各地入京的陈奏,要紧的解决完了,适时装一装耳聋,是为长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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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小看一个男人的决心,大将军为早日得子,这回真是豁出老命去了。仿佛忽然意识到过去三十年活得太寡淡,遂把十七岁后积蓄的热qíng全部都用在了她身上。以前她总是看准机会调戏他,他一脸青涩的模样,动不动面红耳赤,让她很有成就感。现在不是了,学什么都飞快的人,把她的真传发扬光大,她再想撩拨他,简直比登天还难。他温柔而qiáng悍,真挚而奔放,便是百官面前垂着眼,也能让她感觉浑身上下被他的目光包围。
他轻轻一掀眼皮,扶微就挺起腰,试图壮胆。殿上大司农还在长篇大论着:大殷建国六十余年,除初期因战事,物资粮饷耗费严重外,其后三十年国家无事,府库余货、国库钱累,皆已巨万。家国富足,固然是好,然币制不稳,亦是大事。如今市面上流通的货币,除朝廷铸造外,各郡、国都可仿铸,此乃光烈皇帝时期留下的痼疾
扶微听了个大概,知道统一货币的时候到了。然而下首的大将军一看她,她就有些七上八下,不得不撑住额头阻断他的视线,定下心神道:此事朕半年前便在考虑了,如今货币大小不一,轻重出入甚巨,对赋税的征收是极大的损害。原本朕还在犹豫,唯恐禁止诸王侯造币,会引得四方不满,现在看来不统一是不行了。她装模作样翻阅着简牍,满脸肃穆,传朕令,自今日起,严禁各郡国仿铸钱币。着上林三官①铸造五铢钱,旧时货币一律作废
殿上众臣长揖下去,诺。
钱粮、土地、军队,这三者是国家立世的根本。扶微很庆幸,她的政命一项一项在有条不紊地推行,如今的大殷真正富qiáng起来,她总算没有辜负阿翁的托付。一位治世明君,私生活上有点与众不同,应当没什么大问题吧!不过自己前两天揽镜自照,好像发现了一点变化,那凹凸有致的曲线大将军很喜欢,自己却日渐惶恐,这样下去,恐怕快要露陷了。好在早早宣布了自己是断袖,即便雌雄难分,大家也能宽宏大量地包涵。但再过两年呢?丝毫不引人怀疑,怕是很难。
想得有点多,脑中一阵晕眩,她匀了匀气道:钱须有周郭,重五铢,母钱制成后jiāo由朕与公卿们过目,一旦确定即刻制造,流通全国。话才说完,突然胸口翻腾起来。诸臣俯首领命,她紧紧扣住案沿qiáng忍,百官直起身来,立刻被她煞白的脸吓着了。
天子染疾,朝会不能正常进行,匆匆便散了。她回到燕寝吐得很惨,以前身体一向健朗的人,病一回就要死要活的。
大将军在旁捧着唾盒喃喃:一定是有了,一定是有了
他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侍医,把人家一家老小的命都捏在手上,命他为天子诊断。
侍医苦着脸跪在莞席上,说得磕磕巴巴,陛陛下有喜了。该恭喜谁呢?看看寝台上的天子,再看看喜出望外的大将军,很识时务地向上拱手,恭喜大将军。
大将军仰天大笑,那模样有些瘆人,我早知道,功夫不负苦心人!
老来得子,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失态也是可以理解的。扶微只是觉得很神奇,这就有了吗?把手压在肚子上感受一下,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偏头问侍医,可有什么要当心的?
侍医从无边的震惊里缓过神来,渐渐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天子是女人,所以之前敬王夺宫不是无凭无据的。但天下是熙和帝的天下,也是大将军的天下,这两个qiángqiáng联手,xing别完全不重要。他只要抱紧大腿不惹事,好处一定少不了,所以答得十分认真,体弱者有孕,需保胎。臣观陛下脉象,如珠滚玉盘,往来流利。陛下气血充盈,无需汤药加持,太子自然康健。只有一点,初孕三月忌房事,三月过后,上与大将军可自便。
扶微以男人身份长到这么大,男人间的jiāo谈一向直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侍医,反应过来有点尴尬,还没等他尴尬完,大将军把女医档jiāo给他,让他偷天换日,将天子有孕的诊断,转嫁到北宫一位姓李的女御身上。这种事,只要安排妥当,基本不会出任何纰漏。
侍医带着这个重大的秘密去了,当然接下来的七个月,他是无法离开东宫的。
大将军结结实实欢喜了一通,冷静下来后便有些多愁善感,登上寝台把她抱进怀里,这两年发生的种种,回过头去想,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仰起脸,在他下颚吻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你是如此经不得勾搭。
他竟有些羞怯,都是命里注定的,你不是说过吗,我一直没有娶亲,就是为了等你。
她笑得志得意满,顿了顿问:以后怎么办呢,肚子会越来越大的。
他说:视朝恐怕是不行了,一坐两个时辰,会窝坏孩子的。我会对外宣称圣躬违和,你便在路寝垂帘理政。等月份再大些移驾甘泉宫,甘泉不似禁中,没有那么多的口眼,也好搪塞。
她长长舒了口气,那个女御呢?
他一笑,没有那个人,等孩子落地宣称她死于难产便是了。
所以现在的扶微是不必再忧心了,万事有他处理,自己只要安安稳稳听政待产就好了。
窗外正是六月的节令,琉璃窗下供着一只巨大的水缸,缸里的荷花露出尖尖角,含苞的花蕾迎风,根jīng带着星点锋芒,微一摇身,激起满缸涟漪。
她向他伸出两臂,妖娆的姿态,像经常越过宫墙进来讨食的猫。他俯身相就,那双柔软的臂膀紧紧揽住他的脖子,便是一搂,也如糖似蜜。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上林三官:(钟官、技巧、辨铜)
感谢一路陪伴的妹子们,凤髓今天正文完结了,番外会有,应该是关于扶微和丞相的儿子登基之类的,但要留作出版用,实体书上市三个月后会放上网络,请大家耐心等待。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期待下本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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