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1页 《行路难》作者:渥丹/脉脉【完结+番外】 第一卷 第1章 草木委冬雪 冷。 一想到这个字,他就后悔了。要是不想,就不这么冷了。 可他已经这么想了。一时间,北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过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单薄棉衣。十个脚趾头僵硬得厉害,还痒,他急急忙忙走两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步伐一快,两只脚又钻心地疼起来——塞在鞋子里御寒的稻草时不时地戳着脚心,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 他一阵阵地哆嗦着,记不得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却不觉得饿,肠胃里沉得很,像是揣着一块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头,连肺腑都被噎得满了。三两个无声的嗝后,他吸了吸鼻子,又和着冷风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抬头看了看此时的天。 天色阴晦,浓乌色的云积在远处,连成了无边无尽的山。 娘的,有雪。 他拢了拢袍子,没好气地在心里咒骂着。 想到要下雪,他不免生出了忧愁,更大的还是埋怨:马上要宵禁了,怕是走不回惠国寺了。为什么走呢?要是待在惠国寺外,说不定还能从香客手上讨来一两文钱,而惠国寺香火鼎盛,哪怕在墙外蹲着,也比在别处要暖和些…… 他一门心思地埋怨自己,倒忘了自己是被其他乞丐赶出来的这件事,浑浑噩噩地贴着街边走着,又不敢离沿街的店铺太近——要是被嫌晦气的店家泼了凉水在身上,那今晚真的是熬不过去了……熬不过去就熬不过去吧……要是有人给碗热水喝,说不定今天也就过去了……面汤就更好了,要是能再搁一点盐,就更管饱了…… 他忽然停住了。 没精打采耷拉着的眼皮也抬了起来,细瘦的脖子直直地竖着,鼻子急切而贪婪地抽动着,他张惶地四下观望。 是香火的味道。 莫不是近处还有庙宇么? 浑浊的眼睛深处有了一点亮光,他顺着香火味没跑两步,又被不争气的脚给绊倒了,头晕眼花地爬了好久,总算从被冻得坚硬如铁的地上坐起来。正在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揉腿时,不知何时来的顽童围过来,一边拍手一边笑:“叫花子要饭摔跤咯!” 他胡乱挥手,想赶走顽童,却惹来了更大声的嘲笑,他又胡乱抓起了地上的石子,作势要砸人,这才将尖叫着的孩童们赶开了。放下手里的泥团碎石,他咬牙爬起来,走了两步,不由得唾了一口:膝盖怕是摔坏了。 但他还是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有香火的地方,总是暖和些。 刀刃一般的风刮在脸上,他低下头,拖着脚走出一段才看看路。天色晚了,眼看着要下雪,街面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无不行色匆匆,见到有乞丐,更是避得远远的。好在香火的气味越来越重,像一把看不见的钩子,勾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呸。 看清这股香火气的源头后,他粗喘过气来,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香火气不假,可哪里有什么寺庙,只是有人家在做白事。两根巨大的蜡烛插在门口,门边摆着个盆子,两个披麻戴孝的小丫头正在往盆里烧纸钱,哭声顺着北风声,一阵阵地往站在下风处的他的耳中刮来。 晦气归晦气,他却挪不开脚步。这家人不知道用什么油点的长明灯,香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酥透了。 直到听见小丫头们惊恐的尖叫声,他才猛地回过神:原来恍惚之中,他竟然走到了这家人门口,要拿长明灯的灯油喝。 尖叫声引来了门里其他的下人,主人家一待问明事态,便有人拿起门边的门闩要打,他慌得一把扔开刚到手的油灯,拔腿要跑,心里却在想:可惜了,怎么也没先喝一口呢。 一阵剧痛自腿上传来,他一声痛呼,抱着膝盖摔倒在了地上。 没命了。 他紧紧地抱住头,将背露出来,绝望地等待棍棒落下。可不曾想到的是,预料中的皮肉苦头迟迟未来,反而听见有人说:“……算了,也是可怜人,要是夫人还在,定会施舍他一碗热粥的。重新点盏灯,再把早先粥棚没舍完的那些粥端给他,让他喝完了、打发走吧。” “粥”字像一根细针,刺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再顾不上别的了,松开双手,胡乱地转了个方向,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磕起头来。 他被施舍了半桶粥——白米粥,煮得很稠,这样的天色下还没冻成坨,几乎可以说是一口热食了。这家人还给了他碗和木勺,他只接过勺子,起先还一勺勺地舀起来吃,几口犹有余温的白粥下肚,七窍仿佛跟着开了,沉甸甸的脾胃顿时变成了一只空布袋子,他连勺子也嫌累赘,索性直接端起木桶,将那小半桶粥,全部喝了个一干二净。 喝完之后他又拿过勺子,将桶壁上的残粥一点点刮下;残粥喝完了,再去舔勺子;最后则是将手指和脑袋都伸进了桶里,唯恐有一丁点的浪费;眼看着实在是什么都刮不出来了,他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吁出了气,扔开桶子,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角,再也站不起来了。 端粥来的下人没有掩盖眼中的嫌恶。等他抛开木桶,立刻上前:“吃完了吧?吃完了还不快走?” 他忙点头,撑着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陪笑:“谢谢大人家赏赐。您老人家好人有好报,一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紫气东来、福如东……” 第2页 “海”字还没说出口,胃里猛地翻江倒海,他想伸手捂嘴已经太迟,好不容易吃下去的白粥,又被他吐了出来。 他心里一面喊可惜,嘴上一面吐,把人家干干净净的墙根吐得一片污糟。等再能直起腰,他直觉得膝盖软得厉害,又不舍得跪在吐出来的一片腌臜中,便怯怯地看着施饭给他的那家下人,口中讨饶:“小的……” 刚说两个字,对方眼中的怒火吓得他什么也不敢开口了。 他又要捂头,之前那个示意舍粥给他的声音又出现了——他想,这真是今天的大贵人了——“……没有一点规矩。我要你们给他一点东西吃,你们就端一桶冷粥给他,简直胡闹。好人也吃坏了。行了,别说了,扶他进来,先给他一碗热糖水,再去找点米汤来。” “……可是……” “夫人的魂魄尚未走远,你们如此行事,倒是不怕她伤心么!” 他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地难受,又不免为了即将有热糖水喝而欣喜若狂。他正要再谢,可那主事之人已经先一步背过身去,他只看见了一身重孝。 “……大人洪福齐天哪!”他用呕哑无力的声音喊道。 有了这番吩咐,下人虽然还是满脸嫌恶,却不敢怠慢,真领着他从偏门进了府,在门后一处避风的角落端来了个火盆,又支了个马凳安置他坐下,甩下一句“你且等着”,又匆匆走了。 见到有火,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恨不得将脚也架上去,差一点就烧着了破棉衣。手忙脚乱地拍灭火星之际,下人们又回来了,托盘上的每一个碗里都冒着热气,教他不禁吊死鬼一样地踮起脚,想看个究竟。 四个大碗被依次放在几案上,一碗热水,一碗汤面,另外两个碗里堆满了馒头和包子,白花花的晃乱了他的眼睛。他咽下不断从嗓子里翻上来的酸水,一时也不敢伸手去拿,缩作一团支着脖子听下人说话:“水和面你吃了,其他吃食容你带走。我家有丧事,要给夫人积阴德,不与你计较了,吃完了赶快走。” “是是是……”他畏畏缩缩地点头,顺势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待再抬头时,小院里已经再没有旁人了。 他赶紧坐下,端起热水喝了一大口,直喝到第二口,才发现是甜的,不由得一股脑地喝了个精光,喝完又摸了个馒头,一撕两半,小心翼翼地沿着碗边将碗擦干净,然后再将沾上了甜味的馒头吃干净,这才又端起那碗热汤面,埋头吃了起来。 有了前头的教训,这一次他吃得很慢,此时若是有旁人在侧,恐怕都能称赞一声“斯文”了。汤汤水水喝完之后,那因急剧呕吐而起的冷汗已经全散了,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连手脚的冻疮也再次开始隐隐发痒了。 舔干净碗,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地察觉到指尖一凉——下雪了。 他连忙将犹有余热的馒头连碗揣进怀里,躲回长廊之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冷,又冒着雪忍着烫把火盆也端到了回廊,缩在角落里避风烤火。 这场雪已经憋了一天,终于是落了下了,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他见一时无人催他离开,便壮起胆子,坐在火盆边上烤起衣服和鞋子来。 待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之后,雪还是没停,他看着看着,忽然生出点说不出的心思,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里,掬起新雪,擦起了脸和双手。冰凉的雪触上热起来的皮肤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又有些贪恋这股清凉和洁净,非要把自己擦干净不可。 “……什么味道!” 惊怒声再次响起,他一惊,差点滑倒到雪地里。只见下人匆匆赶来,指着烤在火盆边的鞋子说:“臭死了!你这叫花子好不知羞,我家好心收留你,给你汤饭让你避风,你也不嫌脏了我们家的地!” 看着火盆旁淅淅沥沥滴下污水的鞋,他面红耳赤,顾不得膝盖的外伤,急步收拾起了鞋子,匆匆忙忙地套回了脚上。 “快走快走!”那家的下人催促道。 “是是是……”他唯唯诺诺地躬身,“贵大人的恩情小人万死不敢忘,以后佛爷面前小的一定给贵府大人上香祷告,愿夫人早登极乐……” “不要啰嗦了,快走就是。馒头你带上,免得我等为你这叫花子挨骂……” 不用他们说,他已经将所有的食物牢牢地揣进怀里,跟在这家下人身后被“请”出了府。大门在身后被重重关上,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大街上,街面上早已是一片莹白,再看不到什么人了。 他又一次摸了摸怀里的馒头,直起腰,心想今晚可以就在这家门口糊弄一夜,这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正门边还跪着几个人,想来是在给亡者烧纸钱。 刚吃完东西,站在雪地里一时也不觉得冷,想到是这家人给了他吃喝,略一迟疑,还是朝着正门方向走去,隔得还有丈把远,先跪将下来,给正烧着纸盆的主人家又磕了一个头。 “祝夫人早登极乐……祝大人家富贵满堂。” “哦,吃过东西了?那欢娘,赏他一吊钱吧。” 那个给他饭食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此时也在烧纸。 一时间他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连道谢都忘记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膝行几步上前想再说几句吉利话——半是道谢半是领赏钱,可这一动,怀里的东西全掉了。 第3页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滚得满地都是的馒头,不知不觉就到了纸钱火盆的近前。眼看主人家的鞋履就在几步之外,他忙抬起头,讨好地笑了:“谢大人……” “……大、大人……?” 同样的两个字,颤抖不已的声音,却是从对方口中蹦出来的。 他对上一双难以置信的双眼,一怔,便彻底懵了。 坐进温暖如春的正堂主座上已经好一阵了,他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不久前还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则是忽然被奉为一家之主,这其中的天渊之别,真是教他目瞪口呆。 施舍他粥饭的人此刻正坐在几步之外,他木然坐了良久,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刚一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别……”嚅嚅许久,也不过吐出一个含糊的字。 “……多年来生死不明,却不想今日归来……可惜、可惜……”说到这里那家主人再说不下去,终于伏地无声恸哭起来。 他只得裹着貂裘坐回去,待那哭声稍加平复,惶惶然问:“你是谁?” 堂下之人仰头:“五郎不认得元嘉了吗?” 对方神态实在悲伤可怜,他迟疑了片刻,摇头,又问:“我是谁?” 这句问完,又伸出满是冻疮的右手,指了指堂上的灵位:“死的又是谁?我……我不认得字。” 眼见“元嘉”眼中蓦然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他不由得缩进裘袍深处,结结巴巴地说:“不是验过了么……前头说了,认错了,也不能打我,这袍子也已经给我了。” 早前他被下人们拥进室内,就是这自称“元嘉”的人不论他如何折腾、亦不嫌弃他一身褴褛,先是按住他,要去脱他那双已经无一处不是破洞的鞋子。他脚上也是冻疮,一挣扎起来,苦不堪言,但再痛,也比众目睽睽下叫人按着扒鞋子好些——虽然究竟这“好些”是好在哪里,他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就在他挣扎之中,对方按住他的膝头,跪在一旁说:“你若不动,我验完之后,即便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予你五十金作为酬谢。今夜也定以贵宾之礼相待。酒水吃食,床褥新衣,你只管提。” “五十金”三个字已经让他飘飘然,耳朵里仿佛有人在重重敲钹,后面那些承诺全都顾不上记着了。他紧紧拉住身上的袍子,舍不得任何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咬紧牙关、鼓足勇气,看着瞿元嘉说:“那……这身衣服也得给我。” 瞿元嘉略一顿,点头:“一言为定。” 他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忙着从怀中的盘子里拿点心吃,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除去他脚上的鞋袜,抱在膝上,然后看了一眼他的脚心。 他听见对方问:“怎么有伤?” “没鞋子穿。脚破了。”他满嘴都是点心的甜味,含糊接话。本来想从瞿元嘉手里收回脚,可是对方的手心很暖,反正鞋袜都破了,倒是被他握在掌心更暖和些,也就随着去了。 答完这句话,一直到盘中的点心空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对方已经久久没有说话了。动了动脚,他谨慎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问:“好了没有?” 瞿元嘉这才松开手,飞快地低了低头,然后转身向门外的下人说:“取冻伤药和绢袜来。再端一盆热水。” 他放下盘子,想了半天,到底心里不安,说:“说好了,五、五十金。” 瞿元嘉轻轻抬头,不知何时起,眼中已然尽是泪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瞿元嘉分明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人已经重重伏下身,终于是失去了一切忍耐,哭出了声音。 他也听不出这声音是高兴还是失望,抑或两者皆有。他摸不着头脑,也看了看自己的脚板心,除了些新老伤疤,实在也看不出来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眼前之人告诉他“元嘉”这个名字,他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和这个正在办白事的府邸,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直等不到答案,他有些胆怯,又与瞿元嘉小声说:“是你们非要让我进门的……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不、不要送我见官。” 瞿元嘉见他满脸惧色,短短几句话说得口齿不清,便藏起满怀伤心,放缓了神色,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不记得了。”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摸到颅后的一条伤痕,然后迫不及待地扒开头发展示给瞿元嘉看:“喏。” “还记得什么?你住在何处?” 这一次他想了许久,还是摇头:“都不记得了。” 瞿元嘉也想了许久,始终沉默不语,久到他几乎害怕起来。可就在他恨不得夺门而逃之际,瞿元嘉忽地落下两行泪,郑重地拜倒:“五郎终于回来了。” …… 眼看着瞿元嘉久久没有起身,亦听不见哭声,只是双肩颤抖不止,他到底还是害怕起来,稍一思忖,一瘸一拐地抽着凉气从堂上起身,走到瞿元嘉的身旁:“我……我是真的记不得了。我是个要饭的,连名字都不记得。是你非要我到这里……不然你再认一认……要是认错了,给我五十金,我天一亮就走。” 他觉得此人面善,说着说着,倒消去了一些心中的畏惧,也敢偶尔偷觑一眼对方了。听他这样说,瞿元嘉又一次起身,声音极低,语气却是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不会错。程家五郎没有死……没有死。” 第4页 他呆了一呆:“你认得我?我到底是谁?” “你是程勉。”最后两个字,更是轻得近乎无声。 这名字陌生无比,程勉怀疑地看向瞿元嘉:“程勉是谁?” “是我家大人,四——五年前,旁人说你死了。” “……我没死。”程勉自言自语,“可我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原来我叫程勉?” 他已经把“不记得”翻来覆去说了太多次,瞿元嘉这一晚大悲大喜数次,冷汗早已浸湿了重衣,这时听他再说一次“不记得”,还是情不自禁地又朝程勉望去——形销骨立,狼狈不堪,与诸人知晓的那个“程勉”,确实说得上云泥之别了。 程勉右脚脚心有一粒红痣,这乞丐的脚心只有层层叠叠的伤疤,诸事一问三不知,连字也不认识一个,瞿元嘉不由得想,倘若秦国公伉俪死而复生……或者陆槿从棺中起死,又是否能笃定地说上一句,此人就是五郎无疑? 内心叹了口气,瞿元嘉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你叫程勉,行五……一时半刻记不起不打紧,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程家五郎。如今终于回来了……” 念及此,他又忍不住轻轻一咬牙,才能忍住哽咽和心中激荡,可正要将说了一半的话再说下去,定睛一看,不知何时起,程勉竟是靠在几上坐着睡着了。 瞿元嘉没有叫醒他,而是沉默地望着程勉。他醒着时唯唯诺诺、畏畏缩缩,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哪里还有半分程勉的模样?可此时他半张睡脸藏在皮裘深处,神色平和宁静,不是程勉起死回生,还能是谁? 他看着程勉枯蓬一般的乱发,鸡爪子似的伤痕累累的十指,目光最终落在左眉梢那个几不可见的伤痕上——天长日久,那伤痕像是一粒极小的白星,无声无息地栖息在眉角的深处,如今,竟也成为一枚印记了。 瞿元嘉默默守在程勉身边,久久不忍将他叫醒,一直到端水取药的管家回来,他这才转开视线,轻声吩咐:“先不要上药了,你们唤醒他,更衣梳洗之后,让他睡吧。” 管家疑虑地瞥了好几眼程勉,忍不住低声问:“瞿郎君……这、这真是大人?” 瞿元嘉再不看程勉,略一点头:“他看起来心智尽失,不知道这几年来受了什么罪。待明日,我将此事禀明母亲,让她过府来看一看他。” “可娄夫人……” 瞿元嘉当然知道他的未尽之言——自从平佑之乱,他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现今已是目不能视物,即便看了,失明对失忆,能辨认出什么? 不如…… 这两个字刚刚起头,又被迅速压了下去。瞿元嘉折身望了望灵堂,黯然道:“或许是老天开眼,竟真的让五郎回来了……偏偏还是今日。若日后他恢复记忆,真的是相貌如此相似的乞丐,再做计议也不迟。” 不知何时起,他面上流露出极重的悲哀与疲惫之意,管家见状,恭敬地行了个礼,再不多言。 “哦……五郎回来一事,暂时不要外传。”瞿元嘉轻声道。 “这……” 瞿元嘉轻轻苦笑:“也罢,无论他现在记得什么,回来都是好事,何必瞒。” 说完这句话,他挥挥手,似是不忍再多看程勉,也不等管家将程勉叫醒,无声地离开了。 就在住下的第二天傍晚,当程勉从一个长长的午觉中醒来,发现不知几时起床榻边坐了个瞎妇人,听到他醒来的动静后,二话不说伸手在他脸上摸了半天。程勉不认得她,但还记得站在近处的瞿元嘉,揣摩了一番瞿元嘉的脸色后,程勉决定还是让她摸吧。摸着摸着,那瞎妇人忽地大哭起来,搂他入怀,翻来覆去地喊起“五郎”来。 他后来才知道,这瞎了的妇人是瞿元嘉的生母,也是自己的乳母。 可别说乳母,就连自己的亲娘是谁,程勉也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归记不得,程勉现在很乐意当“程勉”——既然别人说他是程勉,给吃给穿给药,还有人伺候解闷,虽然暂时不能出门,但有着这样的日子过,别说程勉,李勉周勉王勉都当得。虽然一觉醒来告诉他死的那个人是他妻子,他要穿白衣服服丧,程勉也只是心里觉得晦气,还是答应了。 他还问瞿元嘉:“我有儿子没有?女儿呢?” 瞿元嘉正在看仆人为他换上齐衰,片刻后摇摇头:“没有。” 程勉抓抓脑袋:“哦。好吧。我妻子……是怎么死的?” “急病。” “她好看吗?” 瞿元嘉一怔,似乎是考虑了很久如何措辞,终于答:“陆夫人未出嫁时,是京内出名的美人。” 因为没有任何与妻子共同生活的记忆,程勉并不觉得如何伤心,听说是个美人,只是惋惜:“哦,可惜了。瞿大人你呢?娶妻没有?” “没有。” 对于瞿元嘉,程勉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讨好巴结。他很是惋惜地说:“您这样一表人才的伟丈夫,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还没有成家,太可惜了!” 瞿元嘉还是摇头:“也说不上。这几天休息得还好?” “好、好、好。”程勉喜不自禁地回答。 “衣食住行,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没有。习惯得很。瞿大人,我以前是不是做了什么大官?不然怎么有这样大的宅子,吃穿都和神仙一样?” 第5页 瞿元嘉被这句话引得短促一笑,没有直接答他:“你先好好休养。大夫说你辛劳过度,心智有些受损,等身体调养好了,说不定都想起来了。” 程勉点头:“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是我该知道、却不记得的了。” “你能找回故宅,就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急不得。” 程勉虽不记事,可察言观色的本事没丢,知道自己虽然是这家的“主人”,但家里刚刚去世了主母,也没有其他长辈,真正主管一切的,应该就是眼前的瞿元嘉——下人对瞿元嘉的恭敬乃至畏惧,远远胜过对他的。所以程勉也跟着把瞿元嘉的“急不得”当成了金科玉律,只管放心吃住,每日等着医生上门给他看病开药,慢慢调养。 程勉记忆里从未有过如此安逸舒适的生活,吃穿不愁,更不必担忧他人打骂,偶尔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赶得无处容身,惊醒之后身下是温暖的被褥,屋子里更有说不出的香气,让他后怕之余,不免还是庆幸:瞿元嘉说得不错,这必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如果自己不是真的程勉,谁会给他白吃白穿,还像菩萨一样供着伺候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程勉渐渐想明白这一点,心头最后一点“认错人”的忧虑也烟消云散了。 因为生活安逸,他的膝伤已经结痂,手脚上的冻疮也有了起色,有一日沐浴出来,无意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程勉不免吓了一跳——原来自己长得也不差!确实有点公侯大人的气派。一旦发现这点,他不由得美滋滋照了半天镜子,全没察觉有侍女,待听到声音,整个人一抖,差点仰面摔了一跤。 府上的侍女都上了年纪,看不到年轻的美人,程勉起先有些失望,后来发现侍女们年龄虽大,但服侍起来甚是体贴,渐渐也习惯了。待对方为他梳好头,程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玉娘,我们之前见过没有?” 玉娘摇头:“我是随夫人陪嫁来的,不曾见过大人。” “哦……”程勉哦了一声,又忽然警觉,“没见过?你既然是陪嫁来的,新婚时总见过新郎官吧?” 他自觉这话问得很有道理,没想到一问之下,玉娘竟红了眼眶:“大人是真忘了,也真不知情……当年夫人是捧着大人的牌位成的亲。” “什么?”程勉惊得站起来,“牌位?” “大人……夫人自从出阁,这些年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盼到大人回来……却是阴阳两隔了……”她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呜咽起来。 程勉没想到自己那记不得长相的妻子竟然还有这么一遭往事,好半天都没有接上话。嘴唇抖了半天,终于颓然坐倒,真心实意地难过起来:“那……她太苦了。” 到了次日,当瞿元嘉又来探望自己时,程勉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出门。” “大人要去哪里?” 程勉总觉得瞿元嘉对自己说不出是恭敬还是亲密,但下意识里并不喜欢他称呼自己做“大人”:“说了好多次,叫名字就行,不要一口一个大人……那个,昨天玉娘告诉我,原来我那死去的妻子,是捧着我的牌位嫁进来的。不管我之前做了什么,她总是我的妻子,这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现在人死了,出殡我也没有发送她一程,我昨天一夜没睡好,觉得应该去她墓上看一看。” 瞿元嘉看他一眼,转身推开一线窗子:“你说得不错,是该去看一看。但今天大雪,车马不便,等雪停了,再出门也不迟?” 程勉却摇头:“不。我昨天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她死时心有不甘,魂魄找到我,我才找到了家门……” 闻言,瞿元嘉轻轻抿了一下嘴,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吩咐下人安排车马。天气不好,如若宵禁前赶不回来,今晚怕是要住在城外了。” “你也去吗?” “我也无事,一起去吧。” 瞿元嘉并不住在府内,这些天来,都是下午才来。程勉之前也没想过瞿元嘉住在哪里,又做的什么营生,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实在不少。但听说瞿元嘉也一起去,程勉顿时安心不少:“好!一起去。” 他说要出门,程府很快就安排好了车马,由瞿元嘉和另两个下人陪着出城祭扫。车外是鹅毛大雪,车内则温暖如春,程勉体虚,兼之前夜为亡妻之事一宿未眠,坐着坐着觉得昏沉起来。他本想和瞿元嘉说话提神,不料自己的困顿早已被瞿元嘉看在眼里:“你歇一歇,路途还远,待到了坟前,我再叫你。” 有了这句话,程勉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程路,他做了个梦。 吃饱喝足之后,程勉鲜少做梦。偏偏这个梦里,他一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一面又动弹不得,更醒不来,只能绝望地看着无边无尽的大雪和流沙一层层地盖住自己…… “……五郎……!” 程勉忽觉脸上一阵刺痛,他一凛,眼睛睁开了—— 咫尺之外的,果然是瞿元嘉。 见他转醒,瞿元嘉的神色顿时和缓下来:“你做噩梦了?” 程勉心有余悸地点头,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冷得很……我是说梦里。” 说完他略动了动,察觉到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他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难怪他们说梦是反的,热。” 第6页 程勉起身,想解开夹袄,瞿元嘉制止了他:“你大病未痊,大夫说切不能再着凉。” “实在是热。” 瞿元嘉倒了杯热茶给他,待程勉喝完,又说:“梦见了什么?我看你神色实在可怖,这才叫醒了你。” “叫醒了好。”程勉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梦见陷在沙子里,然后雪重得很,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说完还冲瞿元嘉笑了笑,不料瞿元嘉听完良久都一言不发。程勉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赶快又说:“你说可笑不可笑,沙漠里炎热无比,哪里会下雪?” 其实程勉并没见过沙漠,不过是先前在茶馆外讨饭,听里头说书的人提过罢了。 怎么说来着? ——极西之地,有荒漠千里,四季炽热如焚,鸟兽皆不得过。 程勉犹在苦苦回忆,不防备车身微微一震,然后才稳当地停了下来。 思绪忽被打断,程勉莫名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朝瞿元嘉望去:“到了?” 瞿元嘉掀开车帘:“唔。” 程勉也想凑过去看看,可还来不及动作,车外传来人声:“是哪家的车驾?” 询问之人语调颇为威严,瞿元嘉先是对程勉交待了一句“你在车上少坐,我就来”,接着自行下了车。程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里好奇,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想偷偷看个究竟。 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车内,程勉一个哆嗦,但这时也看清楚了,拦住他们车马的,竟是一群身着甲胄的军士。 他正要再看得仔细些,这时车帘一动,眼看是瞿元嘉又回来了,程勉赶快放下车帘,又坐回原处。可惜他此时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瞿元嘉一见之下,笑着摇摇头:“不用怕。陵寝重地,盘问来人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程勉听不大懂这话,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还有军爷把守?” 瞿元嘉仔细合拢车门,这才接话:“是宁陵。” “什么?” “五郎,秦国公夫妇……还有你,均被赐陪葬宁陵。”说到这里,瞿元嘉似乎是觉得实在别扭,不由得皱了皱眉,“所以陆夫人去世之后,自然也是归葬于此。” “哦……”程勉恍然大悟,“对嘛,他们以为是我死了。妻子也应该和丈夫葬在一起……” 瞿元嘉点点头,又说:“到坟前还有一段路,你要是困,就再休息一会儿。” 这一段路颇是走了些时间,等马车再一次停稳,还是瞿元嘉先下了车,亲自掀开门帘,搀扶着程勉下车。 从温暖的车中出来,程勉先是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喷嚏,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好冷”。说来也怪,之前只有一身空心烂棉衣和一双破草鞋,似乎都没眼下的寒意刺骨难挨。 他摸了摸鼻子,冲着瞿元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正想说话,目光恰好扫到瞿元嘉身后的一片空地上——恰逢日暮时分,日头已经失去了光明和热度,白惨惨地坠在白了头的苍山身后,一点残光之下,山脚下那林立的墓碑,无不斜拖着浓重的长影,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程勉目瞪口呆:“这……” 他半天挪不开脚步,两只脚仿佛被灌了铅,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牙缝,嗓子里也塞满了风声。见状,瞿元嘉轻轻抚了一把程勉的后背:“我引你去。” 瞿元嘉再不说话,引着浑浑噩噩的程勉走到一座坟前。坟前的纸钱、香火痕迹犹新,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丧事。盯着墓碑看了很久,程勉这才伸出手,指着崭新的墓碑问:“就是这个?” 瞿元嘉点头,然后又把程勉领到另一座墓前:“五郎,这是秦国公和夫人的墓。这些年来,我和母亲时时祭扫,不敢怠慢。你既然回来,先给大人和夫人磕个头吧。” 程勉只觉得如在迷梦之中。他转向瞿元嘉:“他们是谁?” 瞿元嘉的声音极温和,却也藏不住其中的伤心和无奈:“是五郎你的父母。” 程勉又一次盯着墓碑——他还是认不得碑上的字,末了,垂眼低语:“……原来是我的爹娘。” 他顿了一顿,复言:“原来我的爹娘都死了。” 说完这句,一阵毫无预兆的伤心席卷而来,他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里。 程勉磕了几个头,喉头如同被塞了棉絮,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连伤心都好像没了根基。他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瞿元嘉扶他起来,在看见自己妻子的墓碑时,程勉突然发现,妻子的墓碑和自己双亲的墓碑一样,好像都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不由大骇,神色剧变,指着墓碑的指尖抖个不停:“瞿、瞿大人……这墓碑上是不是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听他这么问,瞿元嘉也变了脸色:“你想起什么来了?” 程勉死死拧着眉头,重重摇头:“记不得。但这上头有两行字,分明是两个名字……” 好几个念头在心头纷纷而过,最终汇成一个——他程勉没死,那坟墓里头躺着的,又是哪个? 程勉盯着瞿元嘉的嘴唇,膝盖又不争气地软了。 瞿元嘉似乎是完全不知道程勉的恐惧,目光中尽是怜悯:“五郎,当初你死讯传来,尸体不知下落,我们不忍心你做孤魂野鬼,就取了你的旧物,立了个坟冢……后来陛下登基,赐你们一家随葬永陵,随迁的也是这座衣冠冢。如今你回来,这墓碑肯定是要另做的……是我疏忽,吓到你了。” 第7页 言罢,他上前两步,握住程勉的手——后者的手僵冷如冰,手心全是冷汗。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回了神,他看看墓碑,又看看瞿元嘉,勉强一扯嘴角:“吓死我了……!” 可尽管有了瞿元嘉的一番解释,在回程的路上,程勉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个问题:万一……万一瞿元嘉真的错了,自己不是程勉,那怎么办? 先前他想过自己是程勉,现在又不得不想自己不是,如果真不是,那这些好衣服岂不是要还回去?岂不是又要挨冻受饿?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惊,本来有一千个一万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疑问,这时都被这个“万一”给盖住了。 一路上,程勉偷偷看了瞿元嘉许多次,可到底不敢再多问瞿元嘉任何一个问题,生怕问得越多,瞿元嘉越生疑。现在自己什么也记不得,要是瞿元嘉说一声“不是”,这衣食无忧的日子肯定就到头了。 他实在害怕又回到饥寒交迫之中去。 在程勉的心乱如麻和胡思乱想下,车驾还是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城里。当车马又一次停下时,程勉觉得一颗心随时都能跳出胸膛,生怕瞿元嘉会忽然说“刚才去上坟也是验你,你不是真的程勉”,不知不觉,前胸后背的衣服都和皮肉被虚汗贴在一起。 “五郎……” 程勉浑身一震,勉强应道:“嗯……” 瞿元嘉温和不改,看来并未起疑:“这一程你也累了,我今晚要回家,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养,不要过忧,不要胡思乱想。养病之事,一时半刻急不来。” “哎……”程勉一时间心跳快到了极点,胡乱一应,连看瞿元嘉一眼也不敢。 瞿元嘉冲他点点头,还是先下车为他掀起车帘。可这一次,厚厚的车帘刚掀起一角,瞿元嘉整个人身形一顿,定住了。 片刻后,程勉听见瞿元嘉低低开了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疏远和生硬:“何事敢劳冯阿翁亲至?” 借着瞿元嘉掀起的布帘一角,程勉也看见了来人,就在他家的大门口站着一个极高大的男人,他身着一袭红袍,鲜艳得胜过此时照明的火光。 第2章 毕昴出东方 “冯阿翁……” 程勉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叫住了在前面领路的人。 听见他的声音,冯童立刻停下脚步,回身应道:“程大人有何吩咐?” “……我好像又忘记阿翁的交代了。” 冯童一怔,见他踟蹰之意愈重,便笑了:“大人言重了。奴婢哪里敢交代大人——陛下已然交代过我等,程大人尚在病中,虚礼皆可免去。稍后面圣,大人记得多少,做多少就是。陛下见到大人欢喜也来不及,礼节之事,无须多虑。” 他面上一团和气,神色恭敬之余,并无一丝奴佞,可程勉自从接到要入宫面圣的消息,一直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如今听到冯童的宽慰,心中的畏惧也不曾稍减。 程勉藏不住心事,所想全写在脸上。见他还是迟疑,冯童又笑言:“陛下还在等程大人呢。” “阿翁……”程勉惊惧地一抖,下意识地回头,想去找瞿元嘉。可皇帝只召他一人面圣,此时簇拥随同的一行人里,除了冯童,其他人就更是陌生了。 “程大人,您这称呼实在折煞奴婢,直唤冯童就是对奴婢莫大的恩典了。” “可是瞿元嘉就喊你冯阿翁。” 冯童还是笑:“那是瞿大人与奴婢说笑,抬举奴婢。一会儿在圣上面前,程大人切切不可再这么称呼。” 程勉迷糊地又抬眼看他。从父母和妻子灵前回来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冯童。起先见他穿着一身绯红的锦袍,人又高大魁梧,以为是什么达官显要,一直到送他走后,当从瞿元嘉处得知此人是个宦官时,他呆了许久,还是不敢置信——“这这这……这是个太监?” 瞿元嘉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惊讶:“是。他是近侍,天子身边的人。” “可可可可……他的长相……还有声音……?” 程勉越说越凌乱,人都结巴了,瞿元嘉不由得笑了:“那又如何?人有百相。” 程勉流落在外时,偶尔也见过宦官,可像冯童这样看起来像个武官的却是第一次见。他原本想以自己的见闻反驳瞿元嘉一番,话到嘴边,又被心头浮起的另一件事抢了个先:“哎……可他来做什么?怎么门也不进,茶水也不喝一口?” 当时瞿元嘉脸色不好,却没有细说,程勉累了一天,也没有多问。而就在第二天,冯童为何来访有了答案——宫中传来宣程勉面圣的旨意。 与这道旨意同来的,还有御医、不计其数的赏赐、甚至一名据说是教导礼仪的宦官。程勉接到上谕后整个人都傻了,最后还是两名小宦官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的。他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地看着笑容可掬、神态恭敬的冯童:“……这、这、这,皇上为什么要见我!” “程大人病着,连陛下也不记得了。陛下听说大人回来,甚是思念,特意令我一早前来传旨。” “那我见到他,说什么啊?”程勉浑身冒汗,“你莫不是诳我?我怎么认得皇上呢?见面了又说什么?” “待见到圣上,大人自会知晓。” “大人……?” 程勉一震,终于从乱七八糟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意识到冯童和一众宫监都在等自己,程勉红了脸:“啊……?” 第8页 “大人可是乏了?忽然停下了。要不还是乘步辇……” “没有,没有。”程勉拼命摇头,“走吧。不累。” 冯童却没有迈步:“陛下已等待大人多时了,稍后进了殿内,大人就可以休息了。” 程勉移开目光,放眼看了一圈四下,亭台楼阁披着白雪,真和仙境一般。他一想到这就是皇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冯阿翁,我第一次进宫,觉得进了仙境。” “哎呀,是奴婢的疏忽,不曾告知大人。此处是翠屏山下的离宫。” 听到这里,程勉才回想起接他去见皇帝的车马确实走了很长的一程路,起初还能听到车外有些声音,后来人声越来越小,这么看来,原来是出城了。 他原以为有机会进一趟皇宫,前一晚激动得没睡好,现在得知真相,不由得失望起来。 “翠屏山下有温泉,论舒适宜人远胜大内,陛下冬日常来离宫小住。而且陛下也是听闻程大人病体未愈,特意选在此地召见大人。” 程勉抓抓头:“陛下人真好。” 冯童一笑:“陛下心怀天下,是仁德之君。” 有了这一番话,一行人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继续前行。程勉努力回想了半天这些日子来太监的教导,还是不得不丧气地承认,似乎忘得更多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程勉手脚上的冻疮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加上有华服暖裘,虽然是步行,也不觉得寒冷。他的目光时不时被远近处的楼阁吸引,好几次走着走着脚步不知不觉放缓下来,走神去看长廊两侧的风景。对此冯童并不催促,还不时轻言解释几句,竟是走出了几分游园赏雪的意味。 程勉跟着冯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院门前披甲的兵士见到冯童,先肃了一肃,随即放了行。 这院落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程勉忍不住打量了一圈,不仅谈不上气派恢弘,连雕栏画栋都看不见,他不由想:和家里也差不多,原来皇帝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自从进院,自冯童以降,所有人都不见了笑容,换作了庄重恭敬的神色,引路的小太监肩头落满了白雪,也不见他们伸手拂一拂。走到屋檐下之后,又有小太监将冯童的斗篷摘去,再跪下给他换鞋,冯童自行整理了衣冠,见程勉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旁,终于缓缓一笑,再次朝他见礼:“程大人稍候。奴婢失陪一步。” “……哦……” 这时正堂大门无声滑开,一时间,程勉只觉得一阵挟带着馨香的暖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想打个喷嚏,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脑中忽然闪过受过的教导,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和战栗,不仅没有低头,反而眯起眼睛,朝着堂内看去。 也不待他看清,正门很快又合上了,惟有香气在凛冽的北风之中久久未散。程勉觉得自己等了许久,等得手脚都凉了,也没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莫不是…… 他也没想清楚“莫不是”后面是什么,忽然,冯童的声音从紧闭的门扉内传来,锵然响亮仿佛刀剑互相敲击,回声在整个院落里久久回响—— “上谕,宣故秦国公之子、太康郡公程勉上殿。” 自己的名字被念到的一刻,程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脚下如同生了根,良久也迈不开步子。 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只当他是敬畏天威,轻轻又喊了一声“程大人”,如此一来,程勉终于勉强迈开了脚步,步履虚浮地跨进了室内。 就算别的叮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进门要磕头这点,程勉还是知道的。他不敢多看,低头正要跪,另一个声音止住了他:“免了。程勉,你上前来。” 程勉正跪到一半,听到这句话当即一愣,待想明白说这句话的是谁,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了堂前。 是冯童亲自扶起了程勉。经过这一摔,程勉整张脸涨得通红,好久都不敢抬起头朝皇帝哪怕是看一眼。 可冯童在身侧小声提醒他上前面圣,程勉被他半搀扶着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他鼓足勇气抬起此时重得像生铁块一样的头颅,直直地朝上座的皇帝看了过去。 “啊……” 意识到自己轻喊出声后,程勉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竟是个肤色雪白的年轻人,容色摄人之极。 他愣愣盯着皇帝好一阵,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垂下视线,心里想,原来皇帝这么年轻。 可再一回想,程勉又觉得皇帝虽然是年轻人的相貌,却有着一双老人的眼睛。 “你坐吧。”皇帝又说。 坐下前程勉忍不住揉了揉膝盖,这才在冯童的引领下坐到了皇帝下手的座上。坐定后他忍不住又偷觑了皇帝好几眼,不料皇帝这时说:“程勉,你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喟叹的意味,温和而伤感,程勉一则见他年轻,二则亲眼见得皇帝也没有三头六臂和通身祥云紫气,便壮起胆子,老老实实答:“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是……是瞿元嘉告诉我的。” 两个人现在坐得很近,程勉能更清楚地窥见圣颜:皇帝虽然容光摄人心魄,但脸色算不上好,甚至比他这个据说还在生病的人还要苍白些。 皇帝说话的声音也不高,但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程勉耳中——这句话却是对着冯童说的:“以前旁人说瞿元嘉一身是胆朕还将信将疑,今天是不得不信了。程勉回来这件事,他倒是真沉得住气,要没有你亲自跑一趟,还不知道瞿大人几时才教外人知晓。” 第9页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但程勉再愚钝,也能听出皇帝语气中那暖意不见了。程勉生怕瞿元嘉要被罚,忙说:“……是我不记事了。元嘉找了大夫,一直在给我看病。” 他这一插话,冯童的眉头随之轻轻一动,皇帝也朝程勉投来了目光,片刻后,还微微笑了一笑:“朕倒忘了,你们本来是乳兄弟。” 这笑容看得程勉好半天接不上话,心口像被大石头重重砸了一下。待终于找回声音,也是结结巴巴的:“呃……他是这么说的……陛、陛下,我脑子受了伤,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元嘉对我很好……你不要责罚他,砍他的头。” 皇帝眉头一挑,还是笑:“我好好的为什么要砍他的头?他找你回来,我应当嘉赏他才是。” 程勉小心地观察了一番皇帝的神色,觉得这话应该是真的,吊起来的心暂时放下去,又说:“元嘉很好。陛下赏了我很多东西,我愿意都给他。” 皇帝先又去看冯童:“冯童你看,程勉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本性却是一点没变。” 冯童躬身说:“五郎最是敦厚慷慨,当年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始终铭记在心,须臾不敢忘记。” “陛下为什么想见我?”程勉忽然问。 话音刚落,他猛地想起明明是被反复叮嘱过的,决不能在皇帝面前先说话。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赶快低下头,生怕被责罚。 可没想到的是,皇帝对他的唐突不仅不以为忤,还接了话:“你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么?” 程勉点头:“元嘉告诉我了。可我是怎么死的,又怎么回来的,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皇帝指指他面前的盘子:“这是南方来的水果,你尝一尝,然后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 这时程勉才留意到自己面前摆着果盘,盘子里放着些金灿灿的果子,他拿起一个,随手擦了擦,正要咬,皇帝忽然笑了,摇摇头:“连这个都忘了。” 程勉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不敢再有所动作,他看着皇帝也从面前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果子,先是将那黄澄澄的外皮剥去了,然后交给冯童:“去,给程勉吧。” 接过之后程勉一时还是不敢下口,直到皇帝又一次笑起来,对他说“这下可以吃了”,他这才醒过神来,囫囵地吃了下去。 甜美的汁液在喉舌间弥漫开的一瞬,程勉禁不住笑了:“甜……” “千里迢迢送来的柑橘,换来你一个甜字,也值得了。”皇帝始终在笑,神态很是温和,“剥了皮才能吃得。程勉,说说你还记得什么。” 咽下最后一点橘子后,程勉接话:“记得……记得做了乞丐。记得冷,和饿。” “怎么进京的?” 程勉摇头。 “有没有人欺负你?” 程勉想了很久,一笑:“记不得了。” 然后他又将如何找到家门的事情说与皇帝听:“……实在是太饿了,闻到香火味以为是寺庙,没想到是自己家里在做白事,死的还是我的妻子……陛下,求陛下告诉我,我的妻子,又是什么人?她的娘家人在哪里?” 皇帝之前都还听得专心,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程勉,反问他:“你的妻子是什么人,怎么问起我来?” 程勉想想也是,有些耳热,掩饰着喝了一口茶,低声说:“是家里的侍女告诉我,我死了的消息传回来后,她抱着我的牌位嫁进了我家……可我连最后一面也没看到她。现在更是连她什么长相也忘记了。” “瞿元嘉没有告诉你么?”皇帝问。 程勉摇头:“没有。他、他怕我伤心,不说这些事。可我想知道啊,我虽然病得记不得了,但父母和妻子,都是至亲,哪怕是当故事来听,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啊。” “确实,谁没有骨肉至亲,何况你生死未卜这些年,想知道家人近况也是常情。”皇帝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冯童,“你安生养病,待好一点,自有人一一告诉你。” 这几件事程勉记挂了很久,越说,越觉得难受:“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回家之后,除了娄夫人……啊,就是元嘉的娘……也没见到其他亲戚,好像也没有朋友。妻子死后,不知道她的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之前大家以为我死了,我还有个墓,现在我活着,可不记得任何亲人朋友,更像孤魂野鬼了。” “陛下……”程勉拼命忍住一阵接一阵涌上眼眶的酸意,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你和冯阿翁既然都见过我,我……我真的是程勉吗?” 皇帝已经有一阵不见笑容,程勉如此一问后,他一顿,又微笑起来,不急不徐地言道:“天下没有第二个程勉。你就是程勉。” 一听见这句话,程勉心中的一块巨石也跟着落了地,但奇怪的是,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随之而来。他定了定神,又一次望向天子。因为急切兼惶恐,他半个身子都压在几案上,仿佛是恨不能离皇帝更近一些:“那我求陛下……早早告诉我,现在我和妻子的家人怎么了?过去的我又怎么了?我死在哪里?传我死讯的人呢?” 情急之下,他忘记了对皇帝的恐惧,声音亦不自觉中拔高了。待喊完后,程勉发觉并无一人应声,他一僵,讷讷地又愣住了。 就在他浑身僵冷之际,上首的皇帝此时离座而起,朝着堂下走来。 第10页 眼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程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别说有任何动作了。 皇帝在程勉身边停下了脚步,他俯下身,翻开程勉的头发,冰冷的手指触到颅上伤口的瞬间,程勉也不知为何,几乎要哭出来。 可他到底没有落泪,在冷热交织带来的颤抖中,程勉觉得自己恍惚起来,说不定是惊惧交加中起了谵妄——若非如此,为何他觉得皇帝的声音和神色如此伤感:“程勉,你的死讯,是我当年亲自带回来的。” 这短短一句话,虽不过只言片语,可落在程勉耳中,不啻于九霄降了个霹雳,震得他疑心整颗心都跟着魂魄碎开了一回,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归了位。 他再记不得什么礼数,直勾勾地盯着年轻的皇帝,想从他的表情里再看出一点别的东西来。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出来什么。过了良久,脑子里终于闪过一个念头——皇帝说了,我真是程勉!我就是程勉! 他双眼蓦地一热,泪水莫名就落了下来。 皇帝见程勉满脸痴痴呆呆恍恍惚惚,眼泪却流个不停,神情便如同从一场巨大的梦境中被忽然叫醒,于是也暂时止住了言语,示意冯童递上手巾。程勉默默流了许久的泪,始终不言不语,皇帝略一思虑,静静问:“可是记起什么了?” 程勉摇头,飞快地一合眼,又是一串眼泪顺着双颊滚落。 皇帝轻轻叹气:“程勉,你是替朕死的。如若当年不是你代朕受难,就绝无今日之朕。这些年来,朕每每想起当年,都悔恨不已,不该同意你去涉险,让你生死不明,受这样的活罪……” 说着说着,皇帝垂下视线,双眼闪过一线幽深的柔光,最后一句话,更是轻得几乎成了一道叹息。 到了这个份上,程勉哪怕再不记事,也能从皇帝的言语里听出,自己与皇帝当年颇有些交情,而现在自己这个样子,恐怕与当年也脱不了干系。 程勉脑子里乱成一片——放在一个月前,要是有人在破庙边茶楼前对正在要饭的自己说“你是大官的儿子,与皇帝还有交情”,就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可现在,不仅有人这么对他说了,而且对他说的人,正是皇帝。 皇帝……天子啊! 程勉一个激灵,擦掉脸上的泪痕,急急说:“不、不要紧……我也没死嘛。也找回来了……” 这时冯童亦跪倒在侧:“陛下,程大人历劫归来,正是吉人自有天相,实在是天大的喜事,还请陛下、程大人不必过哀,万万保重才是。” “是了。本来是好事,怎么弄得对泣起来……”皇帝摆摆手,示意冯童起身,“去,拿块热手巾来,让程勉擦擦脸。” 程勉闻言,赶快拿袖子擦了擦脸,擦完见皇帝要走,他心里有事,想也不想,伸手拉住了皇帝的袖子:“陛下……” “嗯?”皇帝的目光从自己的袖子移到程勉的脸上,又有了浅浅的笑意。 “陛下……陛下既然记得过去的我,求陛下告诉我……”程勉意识到情急和唐突,立刻松开了手,双眼却始终盯着皇帝不放。 皇帝想了想,问他:“程勉,你可曾对什么人、什么事有过怨恨?” 程勉一愣,摇头:“以前可能有。但现在不记事,能怨恨谁?” “可你这流落街头、失忆患病都是因朕而起,难道对朕没有一丝怨恨么?” 不曾想到皇帝会有此一问,程勉唬了一跳,他下意识地低头,片刻后到底忍不住,又悄悄抬眼偷觑了一眼天子——他必须仰着头才能看见皇帝,此时的皇帝长身静立,神色平淡,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看不出一丝询问试探之意,仿佛刚才发问的并非他自己。 玄色的锦袍衬得皇帝肤色如玉,整个人就好像美玉雕出来的,风采实在令程勉觉得目眩,情不自禁地就想拜服,又想亲近,只为能再近一分。程勉怔怔看着皇帝,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醒神,慌张而真挚地说:“可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多少人都是为了皇帝而死,我能为皇帝死,不怨恨。” “你的父母,皆是因朕而死。骨肉兄弟、亲眷故旧,无不如此。” “……” “你的妻子,如果不是对你思念过度,或许也不会患上顽疾早早去世,你们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 毫无预兆之下,皇帝再次望向了程勉:“先是你自己代朕身死,至亲、朋友因朕蒙难,虽然你现在侥幸未死,也落得心智不全浑身是伤,连父母妻子都一概记不得了,这一切的源头都在朕,你怎么能不怨恨朕?” 感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如电,程勉无可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可他并没有多想,言语就源源不断地出了口:“我、我虽然不记得之前是怎么为陛下去死的,但自我见到陛下,心里没有一丝怨恨难过,那……那一定就是不怨恨的。而且……而且……” 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了:“如果陛下觉得我会怨恨你,一定也不会告诉我我的父母和妻子是为陛下而死。他们的死,肯定有其他缘故……皇帝总是不好做的。说不定等我好一点,想起来,就都明白了。” 程勉伏下身去,重重磕了个头:“你是皇帝,都是别人为皇帝死啊。” 这一次,程勉久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一直跪得膝盖都疼了,刚想着要不要悄悄挪一挪,忽然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将他搀扶起来。 第11页 依然是年轻的天子。 他还是看着程勉,神色始终淡淡的,并不如何欢喜,亦无赞同之意。 他冲着程勉摇摇头,终于是笑了:“若是昔日的五郎,恐怕听不到这番话。” “可……我就是五郎啊。” 握着自己的手一紧,这时程勉猛地察觉,皇帝的手上趼子不少,力气也大,和他那翩然若仙、如珠如玉的风姿并不相称。 皇帝引他回到座上,等程勉坐定,才又说:“那恐怕是你现在不记事。不过,待你将来记事了,前因后果俱知晓,即便对朕怨恨,朕也无二话……程勉以性命待我,我自当以性命待之。日后无论你记起什么,也不要忘记这句话。” “……我……!” 程勉正要自辩,皇帝没有让他说下去,转而令内侍传膳。程勉才意识到天色欲暮,而皇帝分明是要留他一起晚饭。 “和皇帝一起吃饭”这个念头让程勉既好奇又不安,生怕哪里做得不对,闹出个笑话来。 他的担忧很快就落了空,传膳不久,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冯童去而复返,对皇帝耳语数句之后,皇帝便对程勉说:“这顿饭看来你要一个人吃了。” “那……我等陛下?” 皇帝笑着摇头:“不必等。吃饭有什么好等的。你吃你的,我稍后回来陪你饮酒。” 目送皇帝离开后,程勉想,还是错了,竟然没有站起来送行。 不过随着一道道的菜肴在眼前摆开,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抛到了脑后。 皇帝这一走,程勉就成了在场最尊贵之人,一切无不以他的喜好为先。程勉起先还有些不适,后来吃着吃着,渐觉胃口大开,加上皇帝久久没有回来,他也就抛开了拘束,认认真真吃起今天的第一顿正餐来。 不过这顿“御宴”真的吃在嘴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叫程勉说,无非就是比家里吃得更精细些,每一道菜都合胃口得很。程勉知道这想必是他当年喜欢的菜色,才有这样一番安排。吃到一半时,他已经饱了,但因为舍不得这些菜剩下,硬是吃得一干二净。 于是等宴席撤下后,程勉吃得一身是汗,几乎站不起来。他知道这样实在不好看,偷偷看了好几次服侍的太监和宫女,揣摩他们的神色。 宫人们的神色始终殷勤而恭敬,最后一道甜食上完,一个穿着浅藕色衣裙的美貌宫女还特意询问:“程大人,可还要添些什么吗?” “别别别……”甜羹还没完全咽下去,程勉差点咬到舌头,“够了。太够了。” 小宫女无声一笑:“大人要吃饱。” “这么多道菜,怎么会不饱。”程勉摇摇晃晃站起来,先是朝门口张望了一番,“陛下还没回来?我……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说:“吃多了。站着都费劲。” 那宫女又说:“天黑了,又冷,大人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冯阿翁先前交代过,要是大人不乏,不如去泡一泡温泉,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程勉没泡过温泉,之前他手脚都有伤,连热水澡都没好好洗一个,听到这个提议,当即响应:“好啊……哎呀……不对,这么晚了,我得回家。” 闻言,宫女掩口一笑:“城门已经闭合,各坊坊门也下匙了,程大人今夜自然是要留宿翠屏宫。” 程勉一惊:“那怎么行!我还没告诉元嘉呢!” “大人进了宫,瞿大人也是知晓的。冯阿翁也定是遣人告知府上了。”那宫女年龄不大,口齿甚是伶俐,“再说,陛下也没让程大人走啊。” 这话真是让程勉为难了:“可是……” “奴婢陪大人消消食,走一走,若是稍后有旨意到,也有宫车可以送大人回去。” 眼前人笑靥如花,兼之声音柔美,让程勉不知不觉地答应了下来:“……这……也好。” 第3章 明星何煌煌 程勉在宫人们的带领下没走出多远,隐隐能看见远处一片云蒸雾绕,想来就是温泉所在之处了。 程勉问在一侧引路的宫女连翘:“陛下常常到这里来吗?” “入冬常来。” “那京城里皇宫怎么办?空着太可惜了。” 连翘瞪大眼睛,抿嘴一笑:“程大人说笑了。怎么会空呢?还有许多人住着呀。” “哦……”程勉摸摸耳朵,“我说呢……啊呀,我不知道要住下来,可没带换洗的衣袍。” 这下连翘索性扑哧笑出了声:“程大人,宫里也不会少您一身新衣裳啊。” 程勉一想也是,跟着笑了。 较之日间,雪小了许多,离温泉越近,四下也越暖,程勉晚上吃饱了,手上的冻疮又痒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当着人乱抓,便将十指缩入袍服下,手炉也悄悄塞进了袖口。 他自认做得隐秘,没想到刚一走进引入温泉的室内,连翘一边为他脱去罩袍,一边问:“程大人,下水前奴婢替大人再上一次药吧?” “什么……?哎,不必了……不打紧。” “奴婢生过冻疮……”她冲程勉一笑,“宫里的膏药见效快。涂了就不痒了。” 上过药之后连翘和另一个宫女又要为他再更衣,服侍入浴,程勉原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这一下猛然惊醒,紧紧拉住衣衫,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们再近一步。 他这一挣扎,两名宫女也都红了脸,互相一看,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程勉更是整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不不不……不必……真不必……我我我自己能行。你们……你们走吧!” 第12页 结结巴巴说完,他见宫女太监们还是站着不动,索性亲自动手,硬是把人推出去了。 闩上门后,程勉隔门说:“你们去吧……外头冷!” 连翘啼笑皆非地回话:“大人,程大人,还是开门吧。奴婢们守在外间就是。” 程勉犹豫半天,想想门外实在太冷,也不能让女子在外头受冻:“那……那你们可别进来!” “都听大人吩咐。大人若是不需奴婢们伺候,奴婢就远远候着,听凭大人召唤。” 如是保证再三,程勉终于缓过神来,又将反锁的房门打开了。 门栓拿开的一瞬,他亦如惊弓之鸟般,飞也似的冲进内室去了。 有了这一番波折,程勉很是战战兢兢了一番。任何一点来自外间的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人忽然进来。 可在汩汩的热水里浸着,再怎样的警惕心也慢慢消散了。程勉中途还打了个盹,直到热水漫进耳朵里,才扑腾着醒过来。 温泉的水经久不凉,程勉不知道自己泡了多长时间,总归是不觉得冷,就是有些无聊。他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出水后扯过袍子裹住自己,正要喊人,冷不丁瞥见右边胳膊上的几道伤痕,又生生停住了。 他想起早前皇帝与他说的那些话,想来想去,一定是自己曾经救过皇帝,不然哪里说得上“代朕身死”这几个字。就是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死的,身上没留下外伤,说不定自己的不记事,也是因此而起…… 程勉东转西转、翻来覆去地看了自己很久,确定身上没有什么致命的大伤疤,这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一门心思都在找伤疤的结果是,程勉忽然鼻子一痒,接着打了一连串的喷嚏,直打得眼泪婆娑、连舌头都给狠狠咬了一口。 外室几乎是立刻有了动静:“程大人……?” 程勉赶快牢牢裹住衣服:“我没事……!” “可是炉火熄了?” “没有没有。”程勉吸一吸鼻子,又说,“我好了,那个,你们可以送衣服进来了……就叫个小内官进来吧?” 稍后,当真是个小宦官进来服侍程勉更衣。换好干净的衣袍后,那宦官还跪下来为程勉整理了披在最外面的齐衰的下摆,又说:“程大人的头发湿了,让忍冬姐姐为大人梳个头吧,她的头梳得可好了。” 若不是这小宦官提醒,程勉真没意识到头发也湿了。他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吧。” 于是连翘和忍冬一并服侍他梳头,篦头发时篦子碰到了程勉颅上的那道疤痕,忍冬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而后她意识到失态,赶快说:“程大人恕罪,奴婢不知道……” 其实两个人的动作轻柔,根本没有一点不适。何况这伤有年头了,轻轻这么一碰,哪里会痛?程勉笑着摇摇头:“藏在头发里,又看不见,不怪谁……你们的手真轻,我都没觉得。” “当初很痛吧?”连翘翻开这一块头发,见那伤痕足有一指长,不由得轻声问。 “不记得了。现在是不痛了。” “程大人的头发长得好,服服帖帖的,有这样头发的人脾气好。”忍冬在一旁感慨。 “还有这事?” 程勉顺手摸了摸鬓角,然后凑到镜子前一番顾盼,发现发髻果然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程勉一时倒说不上来。他扭过头,笑着道了谢,对连翘和忍冬说:“在家里都是玉娘给我梳头。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每次都扯得我头皮疼。” “大人怎么不告诉她?您的头发很好梳,也不费事……” “她眼睛不好,却瞒着不想别人发现……算了,疼一会儿就过去了。”程勉还是笑,“也不怎么难受。” 说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连翘就问:“大人乏了?” “嗯。” “温泉助眠,大人今晚一定有个好梦。” “哎?”程勉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我好久都没做过好梦了。” 连翘不免又是一笑:“那今晚大人试试。” 外间设有床榻,程勉原以为这就是今晚的住处,刚要坐下,又被宫女们拦住了,告诉他此地湿气重,不可过夜,住处另设在他地。 当程勉跟着宫人们又一次走到室外时,雪彻底停了,一弯孤月远远悬在天边,和数不尽的宫灯一道,照得雪地一片亮白。 程勉生平第一次看到深夜里的雪景,顿时忘却了睡意和寒冷,喜不自禁地踏进了平整如新的雪地里,一个人乐不可支地玩了好一阵子。 待他终于回到檐下,已经是双手冰凉,而双颊滚烫,睡意早已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往住处走的路上,程勉喜不自禁地对那两名宫女说:“我第一次知道,雪其实也挺好的。” 忍冬说:“可下雪冷。雪也冷。” “吃饱穿暖就不冷……了……” 他突兀地停住了。 两列缓缓而行的灯火吸引了程勉的视线。 许是注意到了这一侧廊下的灯火,皇帝停了下脚步,依稀是朝他们望了过来。程勉这边的宫人们早已跪倒一片,程勉迟了一拍才跟着跪下见礼,可跪下之后,他还是直勾勾地望向了灯火中的皇帝。 火光和雪色的映衬之下,即便隔了这样远,程勉还是看清了皇帝的身形。夜色中,他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单薄,仿佛一柄冰冷、耀眼的长刀,极薄又极利,凛然的光芒直可划开这寂静深沉的夜色。皇帝的侧脸还是白得动人心魄,但不再是程勉记忆里的堪比美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寒意和孤独。 第13页 像永远不会化开的冰。 程勉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他觉得皇帝也正在看着自己,甚至觉得连皇帝的神色也看清楚了——他看见了月亮。 月亮高悬在天,光华皎皎,却从不回应世人的目光。 一直到那两列橙色的灯火消失在宫阙的最深处,程勉还是愣愣跪在地上,没有想到起身。 连翘与忍冬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以为是他忘记了宫规,或者痴病又犯了,一群人无声地一合计,不由分说地将程勉扶了起来。 程勉久久不能回神,迷迷糊糊地问:“……陛下这是去哪里?” “夜深了,陛下去歇息了。”忍冬一顿,“大人也歇息吧。” 程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头一阵巨震,答得心不在焉:“陛下没笑。” 不仅不笑,连那份温煦和善都不见了。 随行的宫人们久久没有接话,最后,连翘颤声说:“陛下是天子……” 程勉身形一晃,又一次抬头,定定望着月亮:“哦,陛下是天子。” 有了月色下的这一场偶遇,程勉的睡意散去不少,一同消失的,还有刚入宫时的兴奋。他辗转反侧良久,好不容易睡了过去,结果真如宫女连翘所说,做了个好梦。 或许称不上“好”,那至少不再是噩梦了。 他孤身走在莽莽雪原之上,四下无人,连鸟雀也不见一只,远方似乎是有一棵巨大的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朝着那棵树走过去。 他只穿着单衣,还配着丝履,可踩在雪上时,不冷,也不湿,风好像凝住了,极轻地拂过他的脸颊和脖子。 程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树还是在很远的地方,他喘一口气,想看看路程,待他转过身,依然是莽莽雪原,一个脚印也没有,惟有一轮硕大、明亮的满月,缓缓自山后升起。 天亮了。 隔着窗屏和帷幕,程勉依然能感觉到梦外的天也亮了。屋子里熏着上好的沉香,连指尖仿佛都染上了甜美。程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后刚要动身推开床屏,帷幕先一步被掠起了。 他一惊,差点又缩回床榻深处,片刻后连翘的声音响起:“程大人起了?” 程勉没想到是她:“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连翘笑答:“大人留宿翠屏宫,身边不能缺人伺候,冯阿翁安排了我等守夜。” 程勉忙推开床屏,果然连翘忍冬都在,他顿觉不好意思,拢了拢衣服站起来:“你们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连翘作答:“程大人睡得熟,奴婢不敢惊扰大人的美梦。” 于是程勉更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那你们避一下,我换好衣服,再叫你们。” “我们是服侍大人的奴婢呀。” “那也男女有别。” 忍冬年纪略小些,听到这句扑哧一笑:“奴婢就是猫儿狗儿,不分男女。” 闻言程勉手上动作一顿:“这话不对……反正你把衣服递给我,我有手有脚,衣服还是会穿的。” 宫女们见他坚持,只能依言将准备好的衣袍奉上,然后退到了外室。程勉很快地穿好袍子,却被衣带难住了,不过这时他已经算得上衣着整齐,试了半天,又将忍冬和连翘叫进来。 梳头时他问连翘:“今天我要做什么?” “大人想做什么?” “呃……要见陛下吗?” “陛下尚未传召。” “哦……”程勉想了想,“那我可以回家喽?” “陛下也未下旨送大人回府。”连翘见程勉露出一丝失意的神情,赶快说,“大人用过朝食后,要不要去赏赏雪?” 程勉双眼一亮,正要点头,猛然间想起离家前瞿元嘉的提醒,问道:“在宫里,可以乱跑么?” “程大人是陛下的客人,哪里说得上乱跑呢?” 听到这句话,程勉立刻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宫人们领着程勉上了步辇,一路穿廊过院,最后来到一个庭院。离宫本是依山而建,这庭院据着半山腰一块平坦的腹地,正是远眺的上佳位置。 刚进月亮门,庭院深处遥遥地传来孩童的声音,在队伍最前方引路的忍冬这时不仅停下了脚步,神色也略略起了变化。 程勉原本没有在意,但队伍一停,倒教他留意到了变故。 “……怎么了?” 忍冬转身,脸色有些发白:“程大人……奴婢带错路了。” “不要紧,那就……” 可他话还没说完,庭院深处有了新动静,说话的人也是个宦官:“何人在此?” 这声音对程勉来说很陌生,但对方一出声,除了步辇上的程勉,和抬辇的几个年轻太监,其他人已经忙不迭跪下了。 程勉以为是皇帝,扬起声音说:“是我,不对,是臣,程勉。” 那一头静了一静,没多久,一个容貌甚是端正的小宦官匆匆绕过堆满积雪的山石而来:“不知道是程大人来了。冯阿翁请程大人一同饮热茶。” 原来里面的人是冯童。程勉觉得挺高兴,下了步辇后走出几步,发现一群人还跪在雪地里,他不由得轻轻“呀”了一声,想把忍冬和连翘扶起来,可两个人谁也不敢起身,这时冯童遣来的小宦官又说了声“起来吧,阿翁不恼”,一行人才终于稀稀拉拉地起了身,脸上的惧意却久久不消。 第14页 冯童身材高大,在一群人当中,颇有鹤立鸡群之感。但最先吸引程勉视线的,是他肩膀上扛着的一个小孩子。 程勉停下脚步,有点好奇地打量起那个孩子来。 冯童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袍子,乍一眼看上去,像个强壮的田舍翁,也就愈衬得他肩上幼童的鲜红色锦袍艳丽夺目,仿佛一团盛大的牡丹花。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笑嘻嘻地要去够一旁的腊梅花,冯童一面稳稳扶着他,一面与程勉寒暄:“程大人好雅兴,这是来赏雪么?” 程勉点点头:“不知道你在这里。没有打搅你的清闲吧?” “哪里说得上。奴婢正在陪信王殿下玩耍,无法全礼,还望程大人不要见怪。” “不必不必。这是……陛下的儿子啊?”程勉心想,皇帝年纪不大,儿子倒不小。 “信王殿下是陛下的幼弟。” 这若是弟弟,那又未免太小了些,做儿子也要得了。程勉心里啧啧了一声,又多看了一眼年幼的信王。也就是这多望的一眼,教他看出了端倪—— 小殿下虽然是满身华服,但掩不住身形瘦弱,细观神态,更是说不出地怪异,与寻常的孩子大不相同。 程勉心里一惊,莫非是个傻孩子? 一旦有个这个念头,他不免又朝着信王多看了几眼。这时冯童将孩子从肩上卸下,抱在怀里,陪着他一起摘了一枝花,然后又对程勉说:“程大人昨夜歇息得可好?” “……好,好得很。”程勉匆匆收回目光,答道,“你呢?” 这个问题惹得冯童轻轻一笑:“我等做奴婢的,哪里敢劳程大人有如此一问。程大人冷么?若是冷,屋子里有热茶,喝了正好驱寒。翠屏山比京城里要冷些,切切不要着凉了。” “不冷。这衣服暖和,一点也不冷。那个……今天我还能见到陛下吗?” 冯童看他一眼:“程大人有事要见陛下?” 程勉摇头:“没什么事,就是陛下也见过我了,要是没事,我也该回家了。” “怎么?连翘她们服侍大人不尽心吗?” “没有没有!太尽心了!”程勉赶快说,“好得很。就是我也不能一直住在皇宫里吧?” 冯童微笑:“陛下就是想留程大人多住几日,调养病体。翠屏宫清静,又有温泉,最是适合大病初愈之人休养。” 程勉这才听出他是在留自己多住几天。他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有些想家了,也思念瞿元嘉——这皇宫虽然衣食住行都好,但规矩太多,一点也不自在。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告诉冯童自己想早点回家之际,信王那边忽然出了变故,他忽然将上一刻还好好在手上握着的花枝折成几段,一把抛在地上不算,还肆意哭闹起来。 孩童的哭声总是尖锐刺耳,没有一丝克制。程勉先是被哭声一惊,后来看他哭得满脸通红,帽子也因为推打冯童掉在了雪地里,便给他捡了起来,原想递还过去,可眼看着一群宫女太监动也不动,又犹豫了。 小殿下闹得凶,对冯童更是连打带抓,丝毫不假辞色,偏偏冯童一点也不着急,心平气和地将小孩子抱在怀里,和颜悦色自不必说,后来索性是跪在雪地里,以身作马,终于将信王哄好了。 程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听见冯童喊他:“程大人,请将信王殿下的帽子递给奴婢。” 他回身,上前两步,半蹲在冯童身前,亲自将帽子替信王戴好,还顺手擦去了孩子脸颊上的泪水。 做好后他又低声问冯童:“雪里冷,冯阿翁还是起来吧。要不……换个地方?” 冯童折腾了许久,额头上隐隐有汗,他只是摇头:“谢谢程大人,不妨事。我再哄一哄就好了。失礼之处,教大人见笑了。” 程勉不忍心见他一直趴在雪里,也不想让冯童觉得难堪,就找了个怕冷的借口,躲去室内喝茶吃点心。 吃了两块糕点,室外忽然又响起了孩子的笑声,程勉知道这多半是哄好了,就对陪进来的连翘说:“你说要不要给信王送点甜糕吃?” 连翘见他问得认真,只好答:“信王殿下的饮食都有专人伺候,还是不要了。” 他想起小殿下的神态,心里觉得有点可惜,又问:“一直如此吗?” 连翘沉默半天,怯怯地轻轻一点头,飞快说:“不过奴婢也未伺候过信王殿下。” “可怜……”回想起冯童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再想到信王的神态,程勉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所想。 以前他也见过以乞讨为生的痴呆儿,最是可怜,受尽欺负犹不自知,性命也短,可没想到在皇帝家,原来也还是有痴呆孩子。 他想得久久不能回神,等被连翘唤回时,手里的点心还有一半,茶汤早就冷了。尽管她满脸关切,程勉并不想告诉她自己想了些什么,掩饰着喝了一大口冷茶,然后问:“怎么了?” “大人,陛下传召。” 程勉一惊:“不是说今天不要见我吗……哦,不对,你们也不知道。” 程勉任连翘为自己整理好衣冠,一推门,却见冯童守在门外——他也换下了那身便服,穿着红袍,在这雪地里格外耀眼。 一时间程勉都觉得自己的双眼被这一袭红色刺得发痛,他定定神,问冯童:“冯阿翁陪我去见陛下吗?” 第15页 “正是。” “那信王……” 冯童一笑:“交给乳母了。” 说完冯童先行在前面开路,眼看着即将离开这一处花香醉人的庭院,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幼儿哭声,一时间别说程勉,就连冯童也是讶异地停住了脚步,回过神来一探究竟—— 满脸惊魂未定的信王一路狂奔跑到冯童面前,抱住他的大腿后,稍作喘息,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随同程勉的宫人和追在后头的服侍信王的乳母、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片,冯童先是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程勉,什么也没对他解释,只是蹲下身,又将信王抱了起来。 信王年幼,兼之神识不全,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程勉虽然就在冯童身边,也只能听懂“阿翁”两个字,但冯童仿佛什么都听得懂,柔声哄他:“殿下,奴婢要离开殿下一会儿,殿下乖乖听乳母的话,奴婢很快回来。” 信王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紧紧抓着冯童的前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论战战兢兢凑上前的乳母如何哄劝,也不肯放手。 他的口水和眼泪沾得冯童一身都是,冯童丝毫不在意,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后来更是不知道哪里变出了一小块饴糖,连哄带说,总算是又一次止住了信王的啼哭。程勉没想到这样魁梧威严的人,哄起幼儿来竟然温柔至此,心想难怪信王对他这样依恋。 在又一次轻轻抚了抚信王的额发后,信王总算是松开了拽住冯童的手。又在回到乳母的怀抱里之前,硬是凑过去亲了一口冯童。 冯童一下子笑了,紧了紧信王披着的斗篷,淡淡瞥了一眼乳母,就转向了程勉:“程大人久候。” 他目送信王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的尽头,这才又带着程勉迈动脚步。上步辇之前,程勉想想,还是对冯童说:“信王真是特别亲近你。” 冯童扶着程勉上了步辇,接话道:“殿下年幼,对身边人都很亲近。” 程勉知道这不过是一句谦辞。痴呆之人不会说谎,亦不可能隐藏心思。他察觉到冯童不欲多谈信王,就问:“陛下为什么召见我?” “大人不是想家了么?” 程勉想了半天,确定自己没对任何人提过,也不知道怎么就泄露了心事。 “倒也不是……” 冯童又一笑:“想家是人之常情。程大人既然想回家,辞别过陛下之后,奴婢亲自送您回家。” “那……陛下没有不高兴吧?” “这又从何说起?您平安归来,若是想见陛下,也不在眼前这一两天。不过翠屏宫是要冷清些,远没有都城热闹。” 听到“冷清”二字,程勉猛地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那个……冯阿翁,昨天夜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梦做迷糊了,好像总听到有人半夜在弹琵琶。” “哦?” 看见冯童有如此反应,程勉一怔:“呃……也可能不是琵琶。” “三更半夜,应无人会在禁中奏乐,惊扰程大人休息了?” “没有,没有。”程勉生怕有人因此受罚,赶快接过话头,“我也是模模糊糊听见的,还觉得怪好听的……” “大人素来喜爱音乐,待奴婢稍后查查,到底是何人深夜奏乐。” “不必了。也许真的是我听岔了,是风声也说不定。不过……”程勉顿了顿,还是问了,“人失忆之后,是不是什么都变化了?你说我喜欢音乐,我也一点都不记得了。就是觉得怪好听的。” 冯童笑答:“奴婢不是大夫,也答不上来。程大人少年时就是以广通音律、善乐器闻名京城……” “当真么?”程勉吃了一惊,全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长处。 “当真。” 程勉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居然这也不记得了。现在的我,真是和废物一般。” “程大人这是什么话?死里逃生,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和福气,治病么,总是急不来。” 冯童劝慰起人来,总是有一种能教人格外信服的本事。程勉纵然心事重重,听到这里,也不忍反驳,勉强笑笑:“那就托你的吉言了。” 再见到皇帝还是在昨日的那个院落里。在夜里的那一场偶遇后,再相见的一刻,程勉心里不免浮起了沉甸甸的畏惧,皇帝的“免礼”二字说了许久他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冯童亲自扶他起身,还是觉得膝盖有些发软。 落座后就是传膳,膳食上齐后皇帝照例说了一句“不要拘束”,说完见程勉还是一副束手束脚的模样,他又说:“朕听说你想家了。那就快快吃了便饭,也好回家去。” 程勉看案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也不急着拿筷子,而是说:“太多了,吃不完。” “你捡喜欢的吃。要饮酒么?” 程勉摇头:“会醉。” 皇帝笑了笑:“也是,要是让御史知道白日饮酒,又是一番口舌。你不要怕浪费,做了不吃,不是浪费更甚?” 这顿饭说是设宴,倒不是说是皇帝陪程勉用膳。但席上很安静,连伎乐都没有一个。 程勉越吃越紧张,生怕皇帝要对他说话,提心吊胆,胃里头像是塞满了石头,每道菜都吃不出什么滋味。他没有藏心事的本事,很快教皇帝看出了端倪,对此皇帝也只是笑,温声问:“是不饿?还是没胃口?” 第16页 “没、没有……哎呀,不是没胃口……”程勉乍被问到,筷子都差点丢了,“就是不大习惯。” “不合口味?” 程勉重重咽下一口气:“不大习惯和陛下一起吃饭。怕做错了。” 皇帝笑容愈发深了:“怎么?五郎觉得朕面目狰狞?” “怎么会!陛下十分好……”他硬生生咽下“看”字,一句从说书先生那里偷听来的话闪过脑海,他急中生智,“陛下龙凤之姿,臣……得沐天恩,实在是……呃,诚惶诚恐。” 皇帝听到他嘴里蹦出这么一番话,静了一静,片刻后忍俊不禁地指着程勉对随侍在侧的冯童说:“听听,造化弄人,程勉也肯说这样的话了。” 冯童也跟着笑了,程勉不知道这话好笑在哪里,颇有些疑惑地看着皇帝:“陛下……?” 皇帝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妨无妨。你不记事,说什么都不足怪。你要是在这里拘束冷清,想回家,直接与冯童说就是。不要闷在心里。以后也是这样,你要是想到什么,见到我,就同我说,要是一时见不到我,那就让人传话给冯童,我自就知道了。” 他笑起来实在是十分好看,程勉纵然再敬畏,这时也忍不住出神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他忙答应:“没有拘束……挺好的。就是,都太好了,好得像做梦一样。” 最后一句话倒不算是假话。皇帝听了,笑容淡了些,看着程勉说:“不是梦。” “嗯。”程勉忍住抓头发的冲动,低声答,“……我这些天掐了自己好多次了,痛得很。” “下次别掐了。” 皇帝的和颜悦色渐渐淡去了程勉的焦虑和畏惧,他不由得想,往日的自己肯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得到了皇帝这样的优待。他壮起胆子,看着皇帝,说:“陛下待我十分、不对、万分好。这才让我觉得是像在做梦。陛下是皇帝,臣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就算要臣的性命,也是理所当然。所以……陛下对我太好了。” “程勉,你我之间,无须说这些虚辞……” “都是真心话。” 喊完这一句,程勉才意识到自己抢了话,他又停下来,见皇帝没有怪罪的意思,又说:“等我再好一点,请陛下发慈悲,找个知道往事的知情人,将过去的事告诉我。” 这旧事重提让皇帝沉默了片刻,程勉刚要紧张,皇帝又一次看向他,微微颔首:“你家的事,你去问瞿元嘉。” “可元嘉不说……他说,是怕我伤心。” “朕让你去问他,他自然会说了。要是再不说,就让冯童坐到你家堂上,陪着瞿元嘉说与你听。” 这话说得平淡,程勉觉得自己似乎还捉到了一丝难言的冷淡,他本想替瞿元嘉解释一二,皇帝已经又说下去了:“瞿元嘉不知道的,可问冯童。” 这句话大出程勉的意料——原来连冯童也知道自己的事。 冯童闻言一躬身, 然后转向程勉:“程大人如有想知道的,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谢谢冯阿翁。”程勉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也回了一个礼。 冯童尚未开口,皇帝先皱起眉来:“我知道宫里人多这么喊他,你怎么也跟着喊了。” 也不等程勉解释,皇帝已经转开了话题:“昨天你歇息得好么?” “好。” “伺候你的宫女可都尽心?” “尽心的。两个人都很好。忍冬梳头特别好。” 皇帝看了看他,点头说:“既然你合意,稍后出宫时,也带她们一起回家吧。” 程勉一愣:“带回家做什么?”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嘴角微微一扬:“给你梳头。” 程勉还没回过神来:“我家有人梳头。” 听到这里,皇帝的笑容深了:“朕赐你两名宫女,专门服侍你。你不谢恩也就罢了,还往外推,可见‘尽心’不是真心话。 ” 程勉疑惑地看向冯童,之前皇帝也赐过他不少东西,但没听说宫女还能送人的。 可冯童并没有给他一点提示,程勉想想,好像也没听说可以回绝皇帝礼物一说,只好点头:“是真心话。那谢谢陛下赏赐……但我真的不要人专门梳头,家里不缺侍女。” 皇帝似乎无意在这点细枝末节上纠缠,挥手道:“都随你。要是不中意,你自己处置了就是。你既然要回家,那就趁着天色亮早点动身,冬至时再进宫,到时候一道过除夕。” 待到离开翠屏宫,来时空荡荡的宫车里不仅塞满了赏赐,更多出了两名宫女。程勉晕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和她们在这并不宽敞的车内独处,本想另找一辆车驾,结果被连翘和忍冬按住,花容失色地表示要下去也是她们步行,他这才不得不搁置了这个念头。 昨天过来的路上觉得去程漫长,今天回程则仿佛要快得多。程勉有点发愁地看着车里的两个大活人,心想皇帝真是大方,就算真的要送个活人给自己梳头,一个也够了,怎么还送一双。 他本来想同忍冬和连翘说几句话,可没想到原本伶俐的两个人,一跟出宫,都变得含羞带怯,连看他一眼都不好意思。程勉莫名得很,问了她们两句没问个究竟,就想,那晚点问问元嘉,看他要不要个宫女梳头。 不过连翘的行李里倒是背了一把琵琶,旅途漫漫,程勉就让她弹了支曲子,自己后来试了试,却一点也不成调。他有些丧气地交还了琵琶,自言自语道:“我会乐器?” 第17页 因为宫女们不再陪他说笑,程勉无聊之余,不知不觉就昏昏欲睡起来,直到车身一震,才让半睡半醒的他清醒过来。 “到家了?”他问连翘。 连翘摇头:“好像是有人拦住了车马。” “嗯?好好的……”程勉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接着,他笑了起来:“元嘉!” 第4章 世事两茫茫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程勉跳下车驾,三步并两步地赶到瞿元嘉的马旁。 见程勉跑来,守在城门边的瞿元嘉翻身下马,笑着向程勉解惑:“宫里传了旨意来。我算着时间合适,就来等一等你。” “怪冷的。等了很久?” 瞿元嘉摇头:“刚到。” “你今晚有没有别的事?”程勉急急说,“皇帝送了我好几篓橘子,可甜了,分一篓给你。” 瞿元嘉愣了愣,又笑:“这是御赐之物,你分给我像什么话。柑橘越冬不易,你喜欢吃橘子,自己留着吃吧。” 程勉大方地一挥手:“分你一篓。也给娄夫人尝尝……那个,皇帝说了,赏赐给我的东西,怎么处理由我说了算。今晚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们一起晚饭,我有好多事要和你说。” “无事,我遣人回家说一声就是。” 程勉知道瞿元嘉有官职在身——他听过家里下人唤瞿元嘉作“大人”——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个多大的官。这些时日来,他留意到不仅是瞿元嘉带来的仆役,连自家的下人们对他也是敬畏有加,以前也想过要问他一问,可后来又想,元嘉就算官职再大,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吩咐完同行的仆人后,瞿元嘉转向程勉:“好了,快上车吧。一道回府。” 程勉一味摇头,凑过去低声和他商量:“你借我一匹马吧?我和你一起骑马。”说完这句,他自己先愣住了——他不会骑马。 可瞿元嘉似乎没留意到这点:“外头冷,你平时总喊冷,这个时候要骑马,不是要罪受么?” 程勉犹豫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宫车,更犹豫地接话:“呃……不冷。衣服暖和。” 这期期艾艾的语气终于教瞿元嘉看出破绽。他顺着程勉的视线一同望去,语气里有些打趣的意味:“陛下难不成送了你活老虎?” 程勉左右一看,凑得更近些,低声说:“是两个人。车里挤死了。闷得很。元嘉,借我一匹马吧。” 这下瞿元嘉不见了笑容,微微皱眉又望了一眼宫车,不说话了。 程勉只是不记事,又不傻,见瞿元嘉半晌不语,也知道他不大高兴。于是他抓了抓头发:“那个……说来话长,反正就是送了我两个人,要给我梳头。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分你一个。” “……”瞿元嘉撇了撇嘴角,“你还挺大方。” 程勉揣测一番瞿元嘉的神色,咽下一口气,又说:“要是你想,两个都给你也行。我家不缺仆人,多两个人可要花不少钱吧!” 瞿元嘉没理他这一茬,转过身去让随行的下人让出一匹马来,然后他将自己手里的缰绳交给程勉,淡淡说:“好了,你想骑马就骑。你骑我这匹。” 程勉接过缰绳,打量了好久瞿元嘉给他牵过来的马,正要硬着头皮翻上去,忽然腰上一紧,瞿元嘉已经先一步扶着他跨上马了。 视线骤高让程勉有了一刻轻微的眩晕,身子微微一晃,倒是给他稳住了,双手控着缰绳,腿一夹,那马儿立刻听了差遣,乖乖转了个身。程勉忙把缰绳拉住,兴高采烈地对瞿元嘉说:“原来我会骑马啊!” 瞿元嘉此时也上了马,听到这句点点头:“你要是不会骑马,那才稀奇了。” 说完他一抖缰绳,不紧不慢地向城门内走去,程勉毫不费力地跟了上去,走出几步后他回头一看,那架红彤彤的宫车也远远跟了上来。 他上了马之后觉得又新奇又有趣,下意识地想跑起来,却被瞿元嘉拦住了:“京城内不能纵马,要是想跑马,等天气暖和了,出城有的是地方。” 程勉伸手摸了摸马鬃,回身对瞿元嘉笑起来:“哎,刚才和你商量的事呢?你怎么说?” 瞿元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事?” 程勉又一次折身回望,然后控着马走到瞿元嘉的马边:“连翘和忍冬头发梳得可好了。手脚也轻,你要是不缺人,送给你娘亲,她们逗趣的本事也好。” 这下,瞿元嘉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呆子。御赐的东西都不能等闲送人,何况是人。再说了,谁说这是送你梳头的?” 程勉很奇怪地看着一下子没好气起来的瞿元嘉:“陛下亲口说的。” 瞿元嘉看起来简直气结,半天没接上话。又过了好一阵,他终于说:“那陛下真是无微不至。” 程勉点点头:“还真的是。元嘉,一开始我听说陛下要见我,害怕得不得了。真的见到了,其实也就和我们一个样子嘛……也没看到什么紫气金光的,两个眼睛一个脑袋,而且,陛下真年轻啊,连胡子都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兼之随从们都隔得远,瞿元嘉也不好出声打断他。等程勉说完了,瞿元嘉静了许久,又说:“你连陛下也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程勉摇摇头,无奈而黯然地说:“他说起往事的时候,似乎还挺伤心,可惜我听着就像听陌生人的事一样……他问我是不是怨恨他。就算他不是皇帝,我也怨恨不起不记得的人和事了。” 第18页 瞿元嘉眼波一闪,终是没有开口。 这时程勉忽然问:“元嘉……我和以前,差得远吗?” 这一刻他的神色里又流露出不经意的惊惶之色,甚至有些怯怯的,明明问得毫不迟疑,视线却避开了。 瞿元嘉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略一沉默,说:“判若两人。” 程勉似乎被这个答案惊了一下,声音更轻了:“这样啊……” 他又问瞿元嘉:“你这么说。陛下虽然嘴上没说,好像也是这个意思。可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是程勉?说书的先生不是总说嘛,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奇事……两个人有着一样的容貌……元嘉,你们不是真的认错人了吧?” 瞿元嘉缓缓摇头:“错不了。你只是暂不记事,不要胡思乱想。” 程勉反而较真起来:“可是你也好久没见过我了吧?我之前死了几年?三年五年?十年八载?你怎么能知道一定……” 瞿元嘉打断了他的话:“你我一起长大,我还能把你认错了?五郎,陛下与你说了什么?他不信你?” “没说什么。他也说我是程勉。”程勉摇头,还是心情说不出的沉重阴沉。 瞿元嘉神色一动:“你不记得了。你陪他远赴连州,多年来朝夕相处,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就算是我想念过甚、认错了儿时玩伴,陛下缜密深沉,又心细如发,他也断然不会错。” “我真的救过皇帝啊?”程勉的注意力迅速被瞿元嘉的这番话转移了。 “嗯。”瞿元嘉似是不愿多提,很简短地点了点头。 “我……我以为他是……” “是什么?” 程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极小声地说:“瞎说的。因为我一家人都死了,我和他又有些交情,他见到我起死回生,高兴之下抬举我。” 瞿元嘉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苦,又勉强压抑住了:“五郎,你代他死过一次。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程勉倒是不为这个特别挂怀:“是就是吧。也不是什么人都有命为皇帝死一次的。而且……而且似乎也不是很痛,反正我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眼看着再走走就要回到坊内,程勉想起道别前皇帝说过的话,便对瞿元嘉说:“对了元嘉,陛下说,过去的事,只要我想不起来了,就问你。” 瞿元嘉一凛:“问我?” “对。他是这么说的。”看着瞿元嘉神色忽然严肃,程勉愣了,“……怎么了?” 瞿元嘉重重咽下一口气,苦笑说:“是了,也应当问我。这些年来程府发生了什么,除了我,恐怕再无第二人说给你听了。” “他还说,要是你不知道的,就让我去问冯童。” “那你想知道什么?”瞿元嘉对冯童不置可否,反问程勉。 程勉猛地被问到,反而怔住了,他呆呆看着瞿元嘉,以前总觉得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可现在这一刻,反而一下子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谁是程勉?程勉做过什么?为什么明明自己没死,家人朋友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这些年来,程勉又在哪里? 要是连这些都不知道,都要去问,那程勉真是程勉吗? 程勉垂下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土地——京城的大街上铺的是上好的石板,两旁则是防尘的细沙,雪落在上面经久不化,又被差役们铲到两边,防止行人们滑倒。雪水混着沙土堆在街边,放眼都是灰茫茫的一片,同是落雪,落在京城大街上的和落在翠屏宫里的,怎么不是判若云泥? 骑了这么一路的马,程勉终于感觉到有一丝刺骨的寒意,正顺着华服的缝隙,一寸寸地爬上皮肤。 程勉紧了紧袍子,接着抬起眼,望向目光饱含关切之意的瞿元嘉,冲他笑了笑,问:“元嘉,你去过翠屏宫没有?” 瞿元嘉被问得一顿:“……没有。” “特别漂亮,像神仙洞府。”程勉回想起在翠屏宫暂住的这一日一夜,想起皇帝,然后是冯童,接着莫名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信王,“我在那里见到了信王殿下。他好像和我一样。” 瞿元嘉大为不高兴地摇头:“怎么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信王是天生神智不全,和你不是一回事。” 程勉不禁感慨:“原来皇帝也会生出傻儿子来啊……” 闻言,瞿元嘉先是左右一望,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五郎,这话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在大街上说。” 程勉一惊,惊魂未定地抓抓头,满口答应了一番,也跟着四下张望,直到确信无人留意他们,又低声说:“生出来就这样啊?怪可怜的。” 瞿元嘉轻轻一笑:“小殿下是陛下的幼弟,生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般活着,他要是还被称作可怜,普天下其他天生痴呆的孩子怎么办?后天断手断脚、无父无母又怎么办?” 程勉低下头,看着马蹄溅起的雪泥,过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都可怜。” 瞿元嘉沉默了少许:“是可怜。但世上没有菩萨,救不了所有可怜人。” “哦,信王特别亲近冯童,明明别人都怕他得很。元嘉,冯童是很有权势么?” 似乎是全没想过他会有此一问,瞿元嘉略一思索,飞快点点头,然后说:“是吧。” 程勉又想起冯童趴在雪地里给信王当马骑的场面,不由得莞尔:“那他对信王真好。” 第19页 见瞿元嘉投来略带好奇的目光,他便把早前的见闻大致说了,不料瞿元嘉听完并没有笑,告诉程勉:“平佑之乱后,陛下赶回京城,却无法入宫,是冯童打扮作兵士混入内庭,与信王的生母里应外合,这才开的宫门——冯童有拥立之功,自然不同于寻常内侍。” 程勉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冯童看外表确实不似一般的宦官,要说是个威武的大将军那也当得。他不知道瞿元嘉为什么说起这一遭,随口接话:“那他还是个大忠臣了……可是,陛下是皇帝啊,皇帝还能被关在皇宫外头?” 瞿元嘉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平静:“皇帝也不是生来就是皇帝。他和你在连州多年,多少年没有回过京城了。” “原来他是从连州回来后做的皇帝。”程勉还是觉得迷糊得很,“那个时候我在连州做什么?” 瞿元嘉抿了抿嘴角:“我不知道。你要去问陛下。” 程勉隐约觉得这两句短短的答复里有些说不出的置气,不由又一次望向瞿元嘉:“……元嘉?” “唔?” “我是真的记不得了。” 瞿元嘉露出一个很轻的苦笑:“五郎,我是真的不知道。” 程勉忙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是不是好久没见过了?” 他本想说“你都差点没认出我来”,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又赶快补上一句:“不过陛下也说了,你不知道的,要我去问冯童。” “你问了他什么?” “还没顾得上。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就回来了。刚才你说什么信王的生母……所以信王不是陛下的亲弟弟?” 问完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可笑——论年纪,要说信王是陛下的儿子也当得了,怎么可能是一母同胞。果然瞿元嘉听了之后也是说:“池太妃早年间是服侍赵太后的宫人,因为信王,又失了宠。她和冯童都是赵太后亲近的内侍,不然冯童陪陛下在连州多年,哪里能这么容易回到大内。” 这不是瞿元嘉第一次提起“平佑之乱”,程勉依稀觉得自己应该问上一问,可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四个字重若千钧,让舌头仿佛被浇灌上了铁水,五脏更是紧紧揪住。他觑了觑瞿元嘉的侧脸,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忍不住问:“元嘉,我之前是个好人么?” “你这叫什么话?” 瞿元嘉似乎被问得僵住了,极诧异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让程勉有些失落:“我……我就是问问。” 瞿元嘉皱起眉,眼看着要说话,又硬生生地顿住了。他狠狠咽下一口气,拧在一团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开:“好。” “什么?” “你不是问之前你是不是好人?” 可他脸色实在不好看,程勉缩了缩肩膀,识趣地再没问下去了。 不过就在一问一答之中,他们已经并骑着到了程府所在的坊外。瞿元嘉勒住缰绳:“五郎,我晚上还有些杂事,就不相陪了。过几天是旬日,我娘想请你上门作客,你要是愿意走动,我让人送请柬来。” 程勉想哪里需要这么多礼数,忙说:“不用麻烦了,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自己去。” 瞿元嘉想想,笑着说:“那到时候我来接你。” “也好。” 约定好也道了别,瞿元嘉拨马欲走,这时,程勉眼角余光瞥见后方的宫车,他当即一拍额头,喊住瞿元嘉:“哎……元嘉!你真的不带一个回家么?” 瞿元嘉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别的事,听见旧话重提,又瞪了一眼程勉:“这恩赐我无福消受,你自己好好留着吧。” 程勉一直目送瞿元嘉一行人马消失在视线尽头,他还自言自语起来:“看来元嘉那里是不缺人梳头了。” 这一回皇帝也是赏赐甚丰,待随行的小太监们与程府的管家一一交接完毕,已然是华灯初上。程勉在离宫里吃得好睡得好,到了夜里一点也不饿,就是乏得很,正要去睡,猛地想到连翘和忍冬还在,赶快让厨房做了几个客菜招待她们。 管家对于家里忽然多出两个正当妙龄的宫女一事也是有些丈二和尚,问程勉吧,程勉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和玉娘说一声,先安顿她们吃饭睡觉。” “……睡在哪里?” 程勉一愣:“家里没有空屋子了?” 管家也一愣,这才应诺着去了。 在去翠屏宫之前,程勉觉得程府已经是人间仙境,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比梦中还要好上千百倍,可这时躺在床榻中,明明也是衾暖衣香,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他在枕上辗转良久,到底想不分明,不知不觉熟睡过去,又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到了更衣梳头时,程勉看着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代替玉娘为他梳头的忍冬说:“怎么也不叫醒我?” “为何要叫醒大人?”忍冬手上不停,轻而快地回答他。 “太迟了。” “大人不是在养病吗?这是在养元气。” “我哪里能算病人。”他在镜子中看到身后的忍冬抿嘴一笑,又问:“哎,连翘呢?” “她守在炉边,为大人看着药呢。” 自从冯童登门,皇宫里已经派了好几茬大夫来,赏赐的名贵药材更是足够开一间中药铺子。不过程勉一想到药味,顿时觉得倒了胃口,重重叹了口气:“哦,我知道了,陛下让你们来,原来是看着我吃药的。” 第20页 忍冬笑意更深:“之前听旁人说到程大人,说您国之栋梁、忠勇无双,怎么、怎么……” 她这样欲言又止,程勉不由追问下去:“我怎么?” 忍冬捂住嘴,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怎么一说到吃药,神情倒和稚儿一般了。” 不过程勉这时心思已经在另两个字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忠勇’?” “大人于乱军中救了陛下,慷慨赴死,当然是忠勇无双。” 忍冬想也不想地回答。 程勉愕然:“……哦。”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细问下去,而是又看了一次镜中的自己,半晌后移开目光:“那我真得好好吃药了。要是一点往事都想不起来,和废人有什么分别。” 见他神色黯然,显然是无意再深谈下去,忍冬也收了话头,为他披上裘袍后,又说:“一早安王府送了请帖来,送帖的下人说,瞿大人本来要亲自来,但安王妃小恙,他在府中侍疾,就不来了。” 程勉只听明白了“请帖”和“瞿大人”,其他都稀里糊涂的:“谁?安王府又是什么东西?” 忍冬讶异地看了一眼程勉,从几案的一角拿起一封信札:“大人也不知道瞿大人是安王的继子吗?” 程勉摇头:“元嘉又没说过。” 说完,他忽然想起信王来,不由大惊失色:“那个……安王不会是陛下的哥哥吧?” 程勉想的是,要是安王是皇帝的哥哥,瞿元嘉是他的继子,瞿元嘉的母亲又是自己的乳母,这辈份可不是乱了套了。谁知道忍冬却告诉他:“大人,安王是先帝最小的叔父。” 程勉这下更惊讶了:“啊呀,那那那……元嘉不就成了陛下的叔父了!” 这话说得忍冬哭笑不得,可程勉一直盯着她,看来是非要从她这里确认一二。于是忍冬仔细想了一想,低声地说:“这……大人,陛下是天子,安王是先帝的叔父不假,但安王也是陛下的臣子啊。” 程勉一时没绕过来,还是问:“那到底是不是了?” 忍冬先是朝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尴尬地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若是寻常人家排资论辈,倒是也勉强说得上……大人,这话在外头可是说不得。不仅说不得,问都问不得。是奴婢多嘴了……” 程勉这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皇帝对瞿元嘉冷淡的原因。任是谁,也不愿意平白要一个便宜长辈,何况还是天子。他又想到那天抱着自己痛哭的娄夫人,这才惊觉,虽然韶华已去,但她真是一位美人。 他不曾想到瞿元嘉还有这样一番身世,本来想问娄夫人又是怎么带着个孩子成了王妃,甚至想问一问她是怎么瞎的,但看着忍冬那诚惶诚恐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这话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到的,何况…… 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响起:何况就算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这种事,也应该去问元嘉。 程勉伸手扶起跪地请罪的忍冬,努力笑着宽慰她:“你哪里多嘴了?明明是我不好,都忘记了。你识字吗?” 忍冬的神色还是有点怯怯的,重重地咽下一口气,点头答:“认得几个。” 他将信札递给忍冬:“那你替我读一读,告诉我信上写什么。” 忍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程勉却装作没看见,还是笑:“我现在一个字都认不得了。” 信札上约定的是请程勉上门作客的时间,瞿元嘉是知道他认不得字的,所以信写得短而明快,统共三四行字,忍冬很快就念完了。听完程勉点点头:“那没几天了……他也没说要不要来接我。那你替我回一封信,就说那天我自己过去,不要人来接。” 忍冬捏着请柬,吞吞吐吐地告诉程勉,她只能识字,提笔写字实在为难。 “那就……传个口讯吧。”程勉很快拿定了主意。 一直到约定拜访的日子来临前,程勉再未见过瞿元嘉。头几天没消息也见不到人时,程勉还担心过瞿元嘉母亲的身体,后来是连翘出主意,派了个人以问安的名义送了些药物去安王府,这才知道安王妃是感染了风寒,但已经渐好,就等旬日程勉去作客。这几日间宫里也陆续遣了人来,除了日常来问诊的大夫外,冯童还亲自来过一次——也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听说程勉要去安王府作客,让冯童送来好些华服。甚至赐了一架车马,说是安王美姿仪、好风度,去他府上作客,切切不可怠慢了。 眼花缭乱之余,程勉并未忘记自己现在是个鳏夫,对冯童说:“冯阿翁,我还在为妻子服丧啊,这些衣服,穿不得的。” 冯童本来在座上喝茶,一听他喊“冯阿翁”,当即放下茶盏跪倒在地,连连告罪,一再表示当不起这三个字。程勉一来拉不动他,二来忍冬远远对他使眼色,他赶快改口:“那以后我只叫你冯童。” 有了这句话,冯童重重磕了个头,又道了谢,这时其他小内官再去搀扶,他才起身了。 冯童身材魁梧高大,动作却很敏捷轻盈,程勉甚至觉得与他交谈时,说得上“如沐春风”。起身后,冯童对程勉一笑:“陛下自然也考虑到了,命我向程大人传话,陆氏与大人无媒无聘,也无夫妻之实,但在程大人音讯不明这些年来,她孤身操持程府门庭,实属难得。这才没有追究自诩朝廷命妇的干系。无论是按律还是按礼,大人都不必为陆氏服丧。” 第21页 说完这一番话后,冯童还是笑容不改,但程勉已经再感觉不到“春风”,相反,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孤愤之意在堂上蔓延开。程勉眼角余光能看见堂上四角一些当值的下人,他定了定神,直直看向冯童:“那就烦劳你回陛下,如果不是她,我也许现在还找不回家门。她嫁给我时我已经是一个死人,现在我活了,她死了,人总要有点情分,讲一点良心。” 程勉仿佛又回到那个傍晚时分的宁陵。一阵寒意裹住程勉,他也不知道这是来自翠屏宫,抑或是宁陵,手足发冷,脸颊却热得发烫。一阵悲苦孤独之意涌上心头,程勉咬咬牙,又看了一眼冯童,再不说一个字,恶狠狠转头走了。 他噎着一口气快步走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一边走,一边听得身后不远处一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程勉明知是谁,愈发加快了步伐,一直到进了东厢,才猛地转身,冲着几步外的忍冬怒喝:“我去谁家作客,也要你来多嘴!” 盛怒之下,程勉整张脸没有一点颜色,嘴唇几乎成了青色。忍冬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这般神色,顺势跪伏在地,一个字也不辩解。 主仆两人隔着丈许远的距离,在沉默中僵持良久,程勉眼前的黑色终于缓缓消退。他望着忍冬的背,终于说:“你和冯童回去吧。连翘也走。” 忍冬依然一言不发,更不动,浑不像一个活人。程勉没了力气,索性在堂前坐下,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身影,缓缓开口:“你怎么不说话。我不是你的主人吗?” 一个微弱而沉闷的声音响起:“大人,奴婢没有传话。” 程勉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盯着忍冬:“……我真怕你们。那是我的妻子啊。她为我守寡、为我死了……那是我的妻子啊。” 可他看不见她的面孔,他的眼前没有任何面孔,脑中尽是片空白。 他无法为那因他而死的人流泪。 第5章 所遇无故物 到了旬日,程勉早早就起来,自行换好了丧服。忍冬来时见他全身上下均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也不说话,沉默地为他梳好头,才轻声相询:“大人,安王妃初愈,又是您的乳母,您第一次去作客,不然,折中一下,换一身吧?” 冯童登门之后,两人间生疏许多。如今听她这样说,程勉只是板着脸不吭声,忍冬依然温言细语:“这几日收拾衣箱,找出一件半旧的道袍,奴婢拿与大人看看?” “我又不是道士,穿来作什么,去给主人家驱鬼吗?” 忍冬便告诉他近些年来京内风行黄老之术,道风极盛,一些场合以道服代丧服已是高门大族间的风尚。程勉听完,想了许久,到底是拿起了忍冬带来的那件旧袍子。 这袍子比他其他衣物都要阔大,程勉穿上后不由问:“这是我的袍子?” 忍冬点点头:“是奴婢和连翘在大人的衣箱里翻找出来的。” 她蹲下身为程勉整理了一番袍角,又说:“长短正好。是大人当年穿的吧。大人委实是太瘦了。” 道袍是灰色的,穿上后也没有丧服那样扎眼,的确是更适合作客。程勉想到这些天来整日和忍冬不说一句话,她却还是这样周到求全,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就一边多此一举地整理着袍角,一边若无其事地问:“等一下你也去安王府吧?” 忍冬摇头:“奴婢口拙,行事也不机灵,还是连翘跟着去好。” 程勉奇道:“那就一起去。这又不是掷骰子抽签。” 除了忍冬和连翘,程府几乎再无青壮仆役,连车夫也是年近半百。不过也是因为有了忍冬和连翘,这一行也不显得过于寒酸孤苦。为了消解路途上的无聊,连翘说了些安王府的逸事,也是有了她的一番说词,程勉才知道原来安王与娄夫人初次相见就是在程府,一时惊为天人,便将带着个半大儿子的乳娘带回府上做妾,无限宠爱不说,待前王妃病故后,更是不顾非议,硬是将娄夫人娶做了王妃。 “……听说那时安王妃因为思念故主过甚,哭瞎了双眼。但安王还是非她不娶,为了这门婚事,连平叛的封赏一律都辞去了。加上瞿大人的功劳,陛下特下旨意,准许了婚事,才有了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恩典。” 程勉这时多少明白为什么忍冬之前说“连翘跟着好”。真是一句话也不要问,她自己先说个没完没了。不过年轻俏丽的女子说什么都能让人听下去,何况程勉本就对瞿元嘉和安王府的纠葛好奇,不知不觉就问了下去:“什么功劳?” “当然是平佑之乱时护主从龙的功劳。之前在宫里时,听年长的宫人们说过,陛下的玉玺是安王世子找到的。奴婢进宫太晚,又一直在翠屏宫服侍,从未有幸见过安王和安王妃,这次终于是要见到了。” 见她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雀跃,程勉实在是很难将已经熟悉起来的、温和乃至有些絮叨的瞿元嘉和“平叛”连在一起。 他会用剑吗?有没有杀过人? 程勉忍不住想,也不再压抑自己对于瞿元嘉的好奇,继续问连翘:“那元嘉现在做的是什么官?” 因为惊讶,连翘略略瞪大了眼睛:“瞿大人在卫府做长史……哪里来着……” 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忍冬也摇头,程勉更是不知道长史又是个多大的官,稍后又想,大官小官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最大的官不过是皇帝,也没有和寻常人有多大不同就是了。 第22页 “不要紧,等一下见到了,我问问他。”程勉随口开解。 连翘又陆陆续续说了好些安王夫妇的旧闻,一直到车驾停下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话头,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张望了一眼又赶快放下,说:“大人,瞿大人在府外候着呢。” 程勉没想到瞿元嘉会在门口等他,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安王府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挥了一通手,车刚停稳,他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去了。 见他这般雀跃,瞿元嘉笑了:“五郎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 程勉被室外的寒意一激,下意识地眉眼都皱成一团,连呼了两声“好冷”,这才睁开眼睛看向瞿元嘉:“什么好事?” “我问你来着。你怎么反问我?” 程勉确实觉得心里高兴,却也不知道高兴什么,笑着摇摇头:“倒是没什么。你怎么在外面?不冷么?” “我刚才在屋子里烤火,下人说看见你家的车马来了,刚出来。” “哦。是怪冷的。”程勉点点头,“那到车上去,里头暖和。” 说话间,忍冬和连翘也下了车驾与瞿元嘉见礼。瞿元嘉扫了她们一眼,又对程勉说:“你快上车吧,我娘一早就在等你了。” “娄……安王妃病好点没?” 这个称呼让瞿元嘉格外看了一眼程勉:“好了。” “那就好。”程勉又笑起来,“我不坐车了,我们走着去好不好?连翘告诉了我一路安王府有多好,你也带我看看。” “哦,你又不怕冷了?她们有没有告诉你安王府的水塘可以行舟、花园可以跑马?你想想要走多远。” “乖乖!”程勉惊呼,又摇头,“没有!那能住多少人!” 见他当了真,瞿元嘉忍笑,旋即正色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所以还是赶快上车,不然午饭都赶不上了。” “那你怎么办?也上车来。” “我怎么能和你家的女眷同乘。”瞿元嘉摇头。 “什么女眷……?哦!你是说忍冬和连翘……”程勉靠近瞿元嘉,压低声音,“她们想来安王府见见世面,我就带来了……再说,听说你家可气派,我家要是连个模样周正的侍女都带不出门,多丢脸啊。陛下送我两个人,不仅头梳得好,充门面也是一流的。好了,你快上车来。” 说完,程勉不由分说拉起瞿元嘉的手,非要牵他一同登车。抓住他手掌的瞬间,程勉猛地发现他的指节处尽是厚茧,手掌也十分宽大,真不是寻常人的手。 瞿元嘉没想到程勉会动手来牵,只得一同与他上了车驾,随后忍冬和连翘也跟着上车,低头坐在门边。 一坐定,程勉又一次掀起了车帘,几乎半个身子都悬在了车外。谁知道一路上虽然也是雕梁画栋华贵非凡,水塘花园不止经过一处,但一直都没有看见大到可以行舟的池塘。程勉本来想问问还要多久才能看见,可回头看了瞿元嘉好几次,又觉得既然是来作客,还是规矩一点好。 车子稳稳地停住了,引路的下人掀起暖帘,恭敬地请程勉和瞿元嘉下车。程勉奇问:“不是就到了吧?那个……可以行舟的水池子呢?” 瞿元嘉终于笑出声来:“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程勉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都是瞿元嘉哄他坐车,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好哇!元嘉!你骗我!我、我信了你!” 瞿元嘉这时也拉住他的手,扶他下车:“安王在城外有一处大别业,临着绳池而建,那里是可以跑马行舟。但这是京都,一个臣子的私宅,能有多大?” 程勉犹在忿忿,挣开瞿元嘉的手以示不满:“那……你也不能骗我!” 瞿元嘉先下了车,自己提着帘子等他:“五郎,如若这也是骗人,那前半辈子,你何止骗了我千百次。” 说这句话时,瞿元嘉敛去了之前与他玩闹时的笑容,神色间极力隐藏着怅然。程勉见他忽然不笑了,本来想反驳,又发现记不得往事的坏处之一,是连反驳也没有根基。 这时他也意识到之前的忿忿然实在过火,顿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呐呐下了车,见瞿元嘉还是神色淡淡,又轻轻叫了一句他的名字:“元嘉……我刚才瞎说的。和你闹着玩的……你不要气恼。” 瞿元嘉白他一眼:“这都要气恼,我怕是早就被你气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程勉又笑,语气里不知不觉也带上些讨好的意思:“前事我都不记得了。但自从我回来,你待我最好。我是知道的。” 瞿元嘉摇头:“胡说八道。走,我们见我娘去。” 程勉原以为这次拜访就是见见安王妃,叙叙旧,没想到堂上有许多人,且都是些女眷,成年男人只有他与瞿元嘉。这般阵仗让他傻了眼,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最后想到瞿元嘉就在身边,赶快求救一般地看着他,指望他说点什么。 这时瞿元嘉恰好也在看着他,目光却是留在程勉的那件半旧道袍上——室内温暖如春,女眷们都脱了裘袍,程勉和瞿元嘉自然也不例外。程勉莫名觉得瞿元嘉这目光里颇有些内情,但众目睽睽之下,一切都无从问起了。 不过瞿元嘉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还朝他轻轻一笑,然后镇定地给母亲问了安,便携着程勉一同走到安王妃座前:“娘,五郎到了。” 程勉跟着要见礼,轻声喊了一声“安王妃”,但刚要作揖,娄氏已经先一步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程勉的胳膊:“五郎,你我竟也这样生疏了么……”短短一句话间,又落下泪来。 第23页 这是程勉第二次见到她,第一面时他身体不好,她一来就大哭,他无法好好地看她。这一次,他才留心到安王妃有着一双妙目,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是个盲人,单从言行举止来看,那是决计辨认不出的。 娄氏攀着程勉的手,摸索着又抚上他的脸庞。微凉的十指让程勉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可没有避开,而是顺势跪坐在她身旁,低声回答:“王妃勿怪。我不记得奶娘,只知道安王妃了。” 闻言,娄氏愈发悲伤,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滚在腮边,可她哭起来并不合眼,看起来更是可怜。程勉任她攀着,心里想,忘了君父,忘了朋友,也不记得妻子,这下奶娘也成了陌路人,他们却还记得他,那在自己浑浑噩噩不死不活的那四五年里,至少不是个孤魂。 “娘,你这样哭个不停,惹五郎也落泪了。” 瞿元嘉一开口,娄氏的手指也拂向了程勉的眼角,程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也哭了。他赶快抹干眼角,说:“我是想到自己还有人记着,心里欢喜。” 安王妃掏出绢巾拭去泪水,说话时朝着程勉的那一侧,仿佛能“看见”他:“你刚回来时骨瘦如柴,这一次见,真是好多了。记事不记事都不打紧,只要你还活着,程家就还留有一脉……” 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也平复下来,收住了眼泪,继续说:“程府对我恩同再造,没有秦国公与夫人,哪里有今日的我……五郎,奶娘老了,也瞎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我怎么也要留着这一双眼睛……我是真想看看你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你随着陛下去连州赴任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现在肯定与当年大不一样了。” 程勉不知如何接话,索性任她说下去。瞿元嘉陪着听了一会儿,便挥手示意随侍在侧的下人们散去,等程勉再回过神来时,发现偌大的堂上,除了他们三人,就只剩下两个妙龄少女了。 她们两人差了三五岁,一望就知道是姐妹。程勉再一细看,猜到她们多半是安王妃再嫁后生下的孩子。果然,安王妃示意那两名女子也到近前,然后说:“这是我另两个孩子,大的是宝音,小的是妙音。你去连州时她们都还小,她们都不记得你了。但今日之后,就算是认过了。” 萧妙音年不过十二三,自程勉进屋就一直盯着他看,娄氏说完,她走到程勉面前,指着程勉扭头对母亲和兄长说:“程文卿怎么会是这样!” 她语气中的失望毫不掩饰,程勉除了内心隐约有点为小郡主的失望感到抱歉,倒也不觉得被冒犯,就是一时想不出言语来安慰她。这时,萧妙音又说:“他这么瘦,容貌风度和陛下毫不相似,怎么会是程文卿?程文卿肯定不是这个样子!都说天子一言九鼎,原来陛下也骗了我……” “妙音。”娄氏喝止了萧妙音,“谁把你教得这样没有一点礼数?你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口气,是不是还由你说了算了?” 挨骂之后萧妙音满脸的不服气,但到底还是没再反驳,又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程勉好久,神色间还是写满了不信。 察觉到娄氏的尴尬、气愤与伤心,程勉这时笑了,仰首看着只离自己一两步远的萧妙音,问:“我伤了脑子,不记得往事了,不知道小郡主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萧妙音看着他,半晌,挣出一句:“……反正不是这样的。程文卿是天地间第一流人物……陛下这么说,阿兄也这么说……”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瞿元嘉,仿佛是要从他这里找到同盟。 可瞿元嘉这时只是俯身靠近程勉,低声说:“妙音年幼,我们都把她宠坏了……” 程勉当然没有把小女孩的话放在心上,他抓了抓头,无奈地笑着说:“啊呀,那个第一流的程文卿可能是死了,我就是借着他的躯壳回魂了吧……” “五郎!” 娄氏和瞿元嘉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娄氏的语调中满是怜惜,瞿元嘉则严厉得多。程勉被训得一个哆嗦,不说话了。 娄氏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命她道歉,萧妙音本不情愿,又在觑见瞿元嘉的脸色后轻声快速地道了歉。程勉赶快自己先揭过这一页,转向娄氏说:“其实不止小郡主一个人这么想,就连我自己,有时夜里醒来,也会想,要是我不是程勉,那可糟了。” 娄氏微微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是程家五郎?我眼睛虽然瞎了,但脑子不糊涂,心也不瞎。即便是我瞎了,元嘉和你一同长大,是你的乳兄弟,他还会认错你?五郎,你委实吃了太多苦……当初没有寻到你的尸骨,就该一直找下去,早一天找到你,你也少受一天罪……” 程勉怕她又要流泪,赶快说:“真的都不记得了。连是不是吃了苦都不记得了。” “那是你病了。总要想起来的呀。” 程勉不敢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想起来”,甚至不敢细想“想起来”是不是件好事。他又一次看向瞿元嘉,指望他来打一打圆场。 瞿元嘉果然有求必应,做了他的救兵:“娘,您今后是想让五郎多来家里,还是少来?” “你又净胡说些什么。不是明知故问吗?” 娄氏皱眉。 瞿元嘉笑着伸手搀扶起娄氏:“若我是五郎,见到主母无端落泪、幼女频频无理,哪里还敢上门?” 这俏皮话引得娄氏一笑,萧妙音本来还想再辩,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萧宝音猛地拉了她一把,总算是勉强压住了她的话。 第24页 一直到开宴,程勉都没有见到安王府的主人,入席前他见主位一直空着,本以为安王会来,最后却是娄氏坐了这个位子。 除了娄氏和她的儿女,再无他人作陪,这也让程勉少了几分拘束。席上的菜都是他没吃过的,听娄氏的意思,这都是他当年喜欢的菜色。但说来有趣,这些菜里,与不久前在翠屏宫吃过的那些没有一道相似。不过程勉也比较不出到底更喜欢哪种,反正是一气吃了个干净。 娄氏原想留程勉在安王府小住几日,程勉想起在翠屏宫的种种不自在,连忙推却了。这次也还是瞿元嘉帮了他一把,以程勉在病中不宜迁居为由,费劲了一番口舌,总算是说服了娄夫人。 他虽然没有留宿,但带走的却不少——待到告辞时,随行中多出了好些人:除了若干青壮年的仆役,还挑好了厨子和花匠。程勉起先无论如何不肯,说家里就他一个人,但仆人已经有近十名,最近皇帝还送了他两名宫女,如今要是再加上这些佣人,一天吃米都不知道要吃多少,他养不起。 娄夫人却说:“你家现在的仆役都是当年陆槿从陆家带来的,但现在她不在了,家里诸事全无一点章法。那天要不是元嘉也在,他们连认都认不得你。这些仆役都是我挑过的,在你找到新主妇之前,姑且用着,要是有不合意的、刁钻的,你自行发落就是。” 说到这里她还重重叹了口气:“你和陆槿真是阴错阳差,连最后一面也错过了。但她还是等到你了。她一定是都知道的。” 时近黄昏,微暗天光中娄夫人的神色显得分外伤感。程勉看着她的面孔,又想到当日冯童传与他的那一番话,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追问娄夫人:“我妻子的娘家,现在还有人吗?” 娄夫人一怔,片刻后才点点头:“倒是还有。” “那……还请您告诉我他们住在哪里,我该登门拜见才是。” “还是不去的好。”娄夫人神色有些复杂,“陆槿是自己嫁到你家的,程陆两家,早已多年不来往了。” 程勉黯然道:“我连累了她一生,她父母恨我,也是应当。” “并非因为你们的婚姻。” 听到瞿元嘉插话,程勉下意识地又问:“那是为什么?” “陆览附逆,害秦国公一家横死,你们两家这婚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陆槿一个人认。” 短短几句话让程勉呆了好久,才似乎是明白了一点。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瞿元嘉,难以置信地轻声问:“谁……陆览是谁?” “陆槿之父。” “他人呢?”程勉的双手仿佛都冷木了。 瞿元嘉眉头轻轻一动:“我已亲手杀了。“ 程勉一阵腿软,差点没站住。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瞿元嘉,良久说不出任何话来。瞿元嘉见他脸色难看,极轻地托了一把他的右臂,可刚一碰到程勉,程勉立刻退了一大步,神色间又是难过又是不信,两人之间的僵持只一瞬,最终还是程勉认输了。 他忽然觉得冷得厉害,连看也不敢再看瞿元嘉,绷着脸向安王妃告辞,本来还硬扯着脸要笑一笑,后来想到她也看不见,就不再勉强自己,抖着嗓子说:“那……那我走了。” 娄氏紧紧握着他的手:“五郎……你莫怪元嘉。陆贼附逆在前,他是为程氏一门报仇。” 程勉的喉中如同被塞了一大团雪,冷热莫辨,也说不出话来。他“嗯”了一声,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回到了车中。 刚一坐定,车帘又被掀开了。见进来的人是瞿元嘉,程勉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缩了一缩。见状,瞿元嘉无奈地一笑:“我娘要我送你回去。” “不、不必了。我认得路。” “时候不早了,要是赶上宵禁,还麻烦。”瞿元嘉淡淡说,“五郎,你不要怕。” 程勉硬着头皮接话:“我不是怕……” 瞿元嘉本来盯着自己的膝头,听到他这句瑟瑟发抖的回应,终于又看向了他:“其实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好。” 说完,瞿元嘉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动身。程勉猛地想起忍冬和连翘还没上车,直起身子惊呼:“忍冬和连翘还没上来呢!你怎么把她们抛下了。” “丢不了。她们在另一驾车上。” 程勉掀开自己这一侧的帘子,从窗口张望出去,果然见到有几架稍小的车马紧跟其后,随后他又看见娄氏带着两个女儿为他送行。她们的身姿让程勉莫名觉得熟悉,必定是在何时见过。 他蓦地眼热起来,也不在意娄氏看不见,冲她们挥了许久的手,直到车马驶到另一条街上,这才放下车帘。 “妙音素来骄横,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元嘉,我以前有姐妹吗?” 瞿元嘉看他一眼:“秦国公有四子五女,你是第三子。” “那除了我,还有活下来的吗?” 瞿元嘉的沉默就是一切的答案。程勉涩然朝后一靠,这时车马恰好碾过一块碎石,车身颠簸,程勉一时间觉得五脏六腑都随着翻腾起来。他止不住地眩晕和恶心,但因为是在车里,只能强行忍耐住。昏昏沉沉中瞿元嘉说了什么都听不大清楚,自己怎么答的更是不清楚,唯一分明的是背上尽是冷汗,难受极了。 他的异状不多时就被瞿元嘉察觉。程勉觉得瞿元嘉的手探上了自己的额头,烫得好似热铁一般。程勉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忍冬”,就用力推开了瞿元嘉,伏到窗边将一日里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第25页 这番变故之下,一行人马顿时都停住了。程勉吐了个天翻地覆,等再回过神来时,忍冬和连翘已经回到了他所乘的车中。 见到她们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安心,像是有什么东西能随时剖开胸口跳出来,程勉扯了一把领口,费力地盯着她们:“……别丢下我。” 连翘急得直哭,抓着程勉的手不放开。忍冬沉稳得多,一再柔声宽慰:“大人,奴婢们就在这里。大人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了东西?” 程勉被喂了一盏热茶,还是直犯恶心,不过耳边轰鸣乱响的怪声总算逐渐消失了。待双目重新能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重重喘了口气,张口便问:“……到家没有?” “快到了。” “我难受得很。让车夫快一点。” “大人哪里难受?” 程勉摇头,先指胸口,又指向了脑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在车上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万分煎熬。等车驾终于停住时,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下车,可手脚早就没有一点力气了。 恍惚中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接着将他背了起来。凛凛的北风迎面吹来,带来刺骨的寒意,程勉不舒服地打了个寒战,又觉得胸腹间那股没有来头也找不到出处的恶心烦闷被这风刮远了些。他更紧地搂住身下人的颈项,觉得自己知道这个人是谁,就轻轻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对方果然也应他了。 “就到家了。忍一忍。” “太冷了。” “以后不会再冷了。” 程勉双眼发酸,止不住的热泪划过被风吹得僵冷的脸颊,刺得他睁不开双眼:“……太冷了。” 但扛住他的脊背极暖,如同一座行走中的山峦,渐渐地,程勉不再觉得寒冷,他很放心地睡着了。 待程勉再醒来,人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榻上,忍冬趴在床脚边睡着了,但程勉刚一动,她立刻也转醒了。 她的神情里带着松了一口气的惊喜:“大人醒了。” “啊……”床脚坐着个妙龄女子让程勉觉得很不自在,他往床榻深处缩了缩,“你……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大人太累,夜里受了凉,瞿大人送您回来之后,怕您病情反复,守了一夜……” “那他人呢?”程勉一点也不知道还有这一桩事。 见他目光在房内乱转,忍冬赶快说:“瞿大人今日当值,宵禁一开,又赶回安王府了。” 程勉这时依稀回忆起昨天晚上自己吐得个天翻地覆的事情,但怎么也记不起瞿元嘉照顾自己了。他不由懊恼:“你怎么不让他早点回去?” 忍冬抿了抿嘴:“大人抬举奴婢了。” “你是不是也一夜没睡?” “瞿大人一夜不眠,奴婢怎么能睡?连翘也是刚刚被奴婢硬赶走回去休息的,大人不要怪罪她怠慢。” 程勉拥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低眉顺眼的忍冬,重重叹了口气:“我找回家之前,要饭都不知道要了多久,你们这样尽心尽力服侍我,我心里感激。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做派我是不记得了,但现在的我,真不需要这些。不挨饿不受冻,就已经是以前不敢想的了。” “可大人不会一直如此……大人现在是病了……” 想到萧妙音那失望之极的神色,程勉不由自嘲一笑:“是啊,也不能一直这样。我渴得很,你给我倒点茶来,然后去睡吧。我自己会梳头穿衣。” 程勉坚持要忍冬走,她只好依言离开,离开后不久又有别的下人送药来,等折腾完,不知不觉又过午了。 自从找回家门,程勉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力气,今天尤其,所以起来了也就是倚在南窗下的熏炉边上一边取暖一边看着窗子上树枝的倒影,时不时地打一个盹。 “你就一直这么坐着,不无聊么?” 陡然响起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昏昏欲睡的程勉,他支起身子,发现不知何时起,门边多出了一个人。 来人是个身量不高的青年,半张脸被狐裘的出锋遮住了,却还是能看出俊俏的眉目。程勉觉得来人有些说不出的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了,眯着眼睛看了这不速之客好一会儿后,他终于迟疑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那客人一挑眉:“你不问我是谁么?” “反正这些天来都是别人认得我,我不认得别人。问了也想不起来。”程勉还是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摸过茶壶喝了点,想想又给客人倒了一盏,“那你坐吧,门口冷得很,熏炉边上暖和。” 对方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并无其他动作,忽然,他嘴角一沉,声色俱厉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扮程勉?” 第6章 却有故人来 既然有人笃信他是程勉,自然也有人觉得他不是程勉。 最害怕的事一旦被说出来,程勉发现慌乱过去得很快,他的心口一沉,就冷静了下来。 他没有躲避来人那咄咄逼人的视线,抓了抓头发:“我不知道我是谁……你要是知道我是谁,就告诉我吧。也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不是程勉。” “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是谁不是谁,还要别人来告诉不成?你扮作程勉,又是何居心?” 程勉一不知道这人从何而来,二不知道他又是为谁发问。他撑了一把地,慢腾腾站起来:“也不是我说我是程勉的。我早就告诉了元嘉——瞿大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是瞿大人认下我的。” 第26页 他不提瞿元嘉还好,一提,对方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意:“住嘴!……你明明不是他,怎么敢冒充他!” 那青年眼中是真切的厌恶和恨意,教程勉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无奈地再叹了口气:“那你说,我是谁吧?你又是谁,怎么知道我不是程勉?……要是你有我不是程勉的证据,你要是认识瞿大人,还是告诉他吧,不要让他空欢喜。” 程勉站了一会儿,又觉得累,看来者还是丝毫不假以颜色,他又坐回了熏炉旁,一言不发地盯着毯子上的花纹发呆。 就在二人莫名僵持之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连翘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他人,惊得连手里捧着的汤药都差点摔了。 好不容易稳住后,下一刻她就拦在了程勉和这个客人中间,厉声问:“你是何人!我家大人病着,不见外……” 说着说着,连翘讶异地转了个话头:“……这……这不是安王府的郡主么!” 此言一出,程勉忙再看向对方。与此同时,他终于意识到那份眼熟从何而来——可不就是安王妃两个女儿里年长的那一位,只是今日她穿了男装,自己没认出来。 瞠目结舌之中,程勉觉得自己又糊涂了。他努力回忆昨日在安王府作客的种种,只记得萧妙音的失望,却实在是想不起来是如何得罪了这一位了。 被认出之后萧宝音并无异色,冷冷地扫了一眼连翘:“多嘴的奴婢。” 连翘气白了脸,咬紧牙关低下头,拧过头转向程勉:“大人,该吃药了。” 程勉一口气喝完药,朝着萧宝音的方向指了指:“我不要你服侍,你替我好好招待客人吧。” 连翘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萧宝音,低声提醒:“可人家不是来作客的。” “那也得招待。”程勉苦笑,“她是瞿元嘉的妹妹,安王妃的女儿。”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时,被冷落在侧的萧宝音忽然疾步走向程勉,绷着脸二话不说地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臂。 事出突然,别说程勉没反应过来,就连旁观的连翘也惊得来不及阻止。程勉不知所以,涨红了脸要甩开萧宝音的手,可没想到的是,萧宝音身量虽不高,又是女子,手上的力气却是一点都不小,她利落地掀起程勉的衣袖,又在下一刻,脸色剧变地松开了手。 程勉将胳膊护在胸口:“你……你说话就说话,好好地动什么手!” 可胳膊上的累累伤痕早已映入他人眼中,萧宝音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谁敢伤你……” “我连自己是不是程勉都不知道,还知道伤是怎么来的吗?”程勉看着她的悲痛神色,反而莫名动了气,“你怎么这样无礼蛮横!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不像你们知道的程勉,但是我找上门求你们认我是程勉的吗!做了程勉又不记事就活该受你们盘问羞辱吗!” 他越想越生气,胸口像塞了一团团的乱麻。索性撸起两边袖子,将一双胳膊都袒露在萧宝音眼前——他的右手胳膊上有各种伤痕,左手则看不见一个疤痕,不过这一双手都是一样的瘦弱苍白,是大病未愈、常年饿羸的人才会有的。 萧宝音这时已没了进门前的凌厉神色,目光在程勉的脸和他的胳膊之间游移许久,极伤心地吐出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我不人不鬼地不知道活了多久,郡主还要我是什么模样?” 程勉讥讽而伤感地一笑,索性再上前一步,打散了发髻,弯下身子将自己头颅上的伤痕也给萧宝音看了:“郡主认识的或许是天上人,可惜这些年过去,活下来的这个,不过是个没饿死的活鬼。” 萧宝音踉跄几步,伸手想去捉住程勉的衣角,程勉却让开了:“我不记得元嘉,自然也不记得郡主了。 不管说得如何不客气,看着萧宝音那泫然欲泣的神色,程勉还是心里难过,他扭开脸,再不看她了。 程勉不知道萧宝音是何时走的,正如他也不知道她几时来。等她走了之后,连翘做了先打破一屋寂静的那个人:“大人,让奴婢为您梳头吧……” 程勉不置可否地坐在了镜边,神色寂寂,仿佛萧宝音那雷霆暴雨一般的造访只是一场幻梦,他看着镜子里的脸,镜中人自然也看向他,教他莫名想起不知道何处听来的故事:有女子好颜色,常揽镜自顾、怡然自得,然后有一天,镜中人走了出来,将正主锁在镜中,从此她看镜影嫁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而真正的自己,只能在方寸大小的镜面中虚度光阴,更无法照见任何人了。 “……连翘。” “怎么了,大人?” “你们这些天整理我的旧物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字啊画的?” “都没有看见。” “那你说,要是我想找我父母的真容……或是我自己的画像,该去找谁?” “这……秦国公的真容或许宫内有,夫人的……那恐怕要去问一问大人的外家了。不然等瞿大人来,大人问问他?” 程勉实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找来找去,都是要找到元嘉。哦,要是他来,郡主来的事情,你不要告诉他。谁也不要告诉。” 连翘颇有点无奈:“我的好大人,现在府里到处都是安王府的人,郡主都能直接不请而入了,瞿大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也不要由你来告诉他。” 第27页 适才发脾气时程勉又出了一身虚汗,于是梳好头后干脆连衣服也换了一身。他照例又靠在熏炉边发呆打盹,但有了萧宝音闯入的教训,连翘不敢再走开,陪在屋子的一角做女红。 她的动作流畅,在阳光下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明媚感。程勉本来瞌睡很重,看着看着,居然都不困了。 察觉到程勉的目光,连翘抬头冲他一笑,程勉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问:“你在做什么?” “为大人准备春衣。” “我不缺衣服穿。” 连翘抿嘴一笑:“鞋袜手巾总不嫌多。大人要是不乏,我弹琵琶给大人听?” 程勉想想,觉得奏乐怎么也比做别人的鞋袜要有意思,当即答应了。等连翘取了琵琶回来,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坐近些:“这次你弹慢些,我看看我想得起来什么不?” “大人想听什么?” “听个时兴的。”程勉不假思索地说,“宫里流行什么?” “陛下好胡乐,可惜奴婢弹得不好。” “怎么不好?上次听你弹,明明很好。” 连翘略一思索后,奏起了一支曲子。程勉一面惊叹她手指灵巧如飞,看得人眼花缭乱,一面又觉得从未听过这样的调子。数曲罢后他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不愧是宫里时兴的曲子,就是和外头听到的不同。” 连翘又一抿嘴:“大人真是的,时兴曲子哪里分宫里宫外?不是外头传到宫里,就是宫里传出去的。” “那就是你弹得好。” 连翘被夸得一阵脸红,犹豫了片刻,道:“大人既然喜欢,奴婢给大人弹一曲外头绝对听不到的。” 程勉这时也有了兴致,连连点头:“你弹。” “只是这支曲子是奴婢私学的,他日大人要是在别处听到,可不许告诉外人,说奴婢也会。” “怎么?这还有规矩吗?” 连翘看着他,片刻后,下定决心一般凑到程勉耳边,低声说:“奴婢在翠屏宫服侍时,听陛下弹过一次。” “一次就会了?你真聪明。好听不好听?”程勉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见他丝毫不在乎干系,连翘一时也不在乎忌讳,双眼发亮地笑起来:“要是不好听,也不会偷偷学了。” “那你好好弹,我也好好听。” 为了表示所言不虚,程勉还端正了坐姿,正襟危坐地等着连翘奏乐。连翘见他如此郑重,也收起了笑容,垂目肃容,屏气凝神地弹起了这支短曲。 这是一支燕乐,胡风颇盛,与之前连翘演奏的曲子相比,既不甜美可人,也说不上刚健铿锵,以程勉听来,这开头甚至说不上悦耳。他刚觉得疑惑,曲风陡然间一转,拨弦声一改起始时的轻柔,曲调变得长而悠远,声声入耳,蓦地就有了四面风来的潇洒感。 他眼前浮现起皇帝的面容,不由去想,真不知道皇帝弹起这支曲子时,会是怎样潇洒好看的神态。 曲声停歇良久,程勉才意犹未尽地拍起了手。他满怀欣喜地夸奖连翘:“真是好!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 连翘此时额上和颈边都浮起了一层薄汗,听程勉这样夸奖,她的脸更红了。程勉这时起了兴致,央她再弹些别的,于是一个奏乐不休一个夸赞不止,渐渐地,也就把萧宝音造访时的不愉快抛去了天边。因为好奇,在乐曲的间隙,程勉时不时问一问连翘宫里的事,等瞿元嘉下值来探望他时,他已经连皇帝还没儿子都知道了。 一见瞿元嘉的脸色,程勉就猜到他多半是知道了萧宝音的事。果然,问完程勉的身体后,瞿元嘉毫不客气地说:“我原来以为宝音能懂事些,没想到比妙音还要放肆。她是不是冲撞你了?” 程勉本来也气恼萧宝音无礼,可一来这事已经过去了,二来瞿元嘉的神色堪称严峻,甚至有了几分阴沉的意味,让程勉心里跟着一沉,不知不觉,倒替萧宝音开脱起来:“倒、倒是没有。就是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 “你不用替她遮掩。” 程勉一个哆嗦:“她是没做什么……” 就是觉得我不是程勉罢了。 “她胡搅蛮缠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听瞿元嘉的语气又缓和下来,程勉只说:“元嘉,你不要怪她。也是我不好,要是我能想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瞿元嘉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到近旁的连翘身上:“连翘,郡主下午来拜访时,你在不在?” 程勉赶快拿目光示意连翘,让她什么也别说,可平时机灵的连翘这时仿佛成了个磬,瞿元嘉刚一敲打,就兀自鸣放不停:“瞿大人,奴婢不知道郡主来的事,下午给大人送药时,郡主已经在房里了。郡主穿着男装,奴婢一时还没认出来。” 令程勉目瞪口呆的是,接下来她不仅把萧宝音的一言一行都复述下来,连语气都学了个八九成,活脱脱就是长了连翘脸的萧宝音。他从不知道连翘还有这样的本领,期间忍不住朝瞿元嘉看了好几眼,只见他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程勉猛地回过神来,一边心想要糟,一边匆忙地打断连翘:“……你瞎和元嘉说什么。你进来时,我和郡主才说了几句话。没有规矩。” 可惜他打断得已经太迟,这边连翘已经说完了大半。程勉只能求救一般地转向瞿元嘉,小心翼翼地猜测他的情绪:“……你可别生气。” 第28页 瞿元嘉一张脸都白了,半晌,勉强接过一句:“我生气也得有用。” 程勉陪笑:“你大人有大量,郡主也没有坏心。你赶快忘了,回去别骂她。” “程大人才是大人有大量。” 程勉怎么听不出来他这句话中的置气,继续顺着说:“是没什么可生气的。你是他哥哥,要不你替她赔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瞿元嘉听完,二话不说,真的朝他作了个揖。 程勉被唬得差点跳起来,脸一下子就热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瞿元嘉直起腰:“你才说的,不要不认。” “你怎么当真了!” 这时瞿元嘉神色才和缓了些,继而有些懊恼:“宝音实在蛮横骄纵,可女孩子长大了,她是不听我的了。” 回想起萧宝音那个泫然欲泣的表情,程勉心也软了:“昨天我从你们家走的时候,看到安王妃带着她们送行,总觉得哪里见过。” 瞿元嘉眉头轻轻一动:“当初你离京,我娘带着我们兄妹三个人,出城送你。” “难怪了。”见话题扯开,程勉不敢松懈,继续说,“不管我将来能不能好,总有人记得我好的样子,也是好事。哎……元嘉,忍冬告诉我了,昨晚你守了一夜,我还没和你道……” “道谢就免了。”瞿元嘉轻轻打断他,“你家这两个宫女,话是真不少。看来不止会梳头,更会说话。” 他声音虽轻,可连翘的脸色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好在瞿元嘉无意多谈,只说了这一句,继续对程勉说:“看你脸色,是好多了。” “睡一觉就好了。昨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罢了,我在你眼前丢人也不止一回了。” 瞿元嘉没有点破他:“你不要心急,慢慢养病就是。要是在家里无聊,找个好天气,城里逛逛,也能排解烦闷。” “以前吃不饱的时候,总觉得日子慢。现在能吃饱了,日子还是慢。”程勉老老实实地说。 “劳碌命。” 程勉笑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懒死了。” “听你这样说,是想找点什么事做?” “我字都认不得了,脑子好一阵坏一阵,还能做什么?”程勉苦笑,“不过,元嘉,你给我找个先生吧?我不能每天就在炉子边上打瞌睡吃药呀。” 瞿元嘉一顿:“也不急在一时。再说,你又不是不识字,只是记不得了。” “那我得赶快想起来啊。哦……我还想着问你呢,我父母的真容画像,你知道哪里有么?” “府里没有?” 程勉抓头:“我倒是没问过……” 瞿元嘉冲他一笑:“我替你问问,要他们找找。” “好。”程勉心想果然凡事还是要多问瞿元嘉,他觑了觑瞿元嘉的神态,又说,“既然要找,也一并找一找我妻子的画像吧。” “你家的画像想必放在一起,找到秦国公夫妇的真容像,陆夫人的自然也出来了。” 程勉还记得瞿元嘉在提及陆槿父亲那一瞬间陡生的生铁一般的寒意和杀机,又觉得他对陆槿并不记恨。暗自犹豫了片刻,他再问:“元嘉,你晚上留下来一起晚饭好不好?” 瞿元嘉看了他一眼:“你想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 “陆家的事早晚你也要知道。但今天还是罢了。” 既然心事已经被说破,程勉索性也不隐瞒了:“为什么?” “昨天夜里我只说我杀了陆览,就吓得你病了一天。要是都说给你听,这段时日恐怕都白养了,这可如何是好?” 程勉起先有些不解,后来一想这话的言下之意,蓦地觉得脚底一凉。他惊讶而疑惑地抬眼望向瞿元嘉,后者这时伸出手来,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五郎,我绝不瞒你。既然做了,为何不认?陆览死有余辜,但陆槿……” 他的语调柔和得极不真切,仿佛有一条春天的柳枝,轻轻地拂上了程勉的面孔。程勉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瞿元嘉的叹息:“……你们若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她……受苦了么?” 他没有等到瞿元嘉的回答。 瞿元嘉到底是没有留下来用膳。程勉本来想亲自送他,可走了几步就腿软,不得已只能作罢。瞿元嘉离开许久后,程勉才从送别时的僵硬姿势里苏醒过来。他看着满面忧虑的连翘,勉强一扯嘴角:“我是越来越怕了……” 他说得很轻,也很模糊,连翘没听分明:“大人,您说什么?还是您要什么?” 程勉摆摆手:“不要什么……连翘,你再弹一支曲子给我吧。” 过了一日,宫里又有旨意到了。 对于自己这边任何风吹草动宫里都能知晓这一点,程勉已然毫不惊讶了,反而是觉得皇帝对自己未免太操心了些。不过这次来的人不是冯童,而是个面生的年轻小宫监,照例是赏赐了一大堆东西,并让他择日进宫面圣。 “还是那个翠屏宫?”接过圣旨后,程勉随口一问。 小宫监笑容满面:“程大人,陛下宣大人入大内,伴驾守岁。” 第7章 斗酒相娱乐 程勉入宫是在除夕的前一日。 接到人之后,车驾并未入宫,而是先载着他去宁陵祭扫父母,然后重新沐浴更衣,在傍晚时分,方由东边的丽景门进了宫。 第29页 程勉此次是奉诏入宫,连翘和忍冬都留在了家里。他天刚亮就出了门,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早已是腰酸背痛疲惫不堪,所以车子刚停稳当,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准备下车。 不曾想冯童已经在车外候着:“程大人一路辛苦了。” 时近岁末,宫女太监们都换上了新衣,很是鲜焕。程勉看了他两眼,很客气地点点头:“有劳你了。这几天我要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要赖你多提点。” 冯童含笑近前来行礼:“大人这么说,实在是折煞奴婢。有些时日不见,程大人气色也好多了。” “是好多了。”程勉牢记着忍冬和连翘的提醒,目不斜视之余,还竭力摆出庄重的神色。 起身后,冯童顺势扶程勉下车,同时细声解释:“车驾不得进丽景门,奴婢已经为大人准备了步辇。” 程翔反正也不在意这些琐事,心想反正听冯童的就是了。上步辇前他回首一望,巨大的门扉正在缓缓地合上。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揪,蓦地紧张起来,赶快收回了目光,再不多看。这时冯童又说:“陛下已经等了程大人一天。奴婢这就为大人引路。” 这话说得程勉一个激灵:“……就要去见陛下啊?” 冯童微微一笑:“程大人不想见陛下?” 其实要程勉说实话,那真是谈不上“想”或是“不想”——皇帝要见人,难道还能不去给他见?他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多半又露了怯,也跟着笑一笑,不说话了。 这架步辇从外面看起来不大,坐进去之后却很是宽敞,大概是怕他冷,里头还放了好些个暖手的香囊。抬辇的宫人们都熟于此道,程勉坐在里头,只觉得如履平地,有那么几次他甚至觉得步辇已经停了下来,但往帘子外一看,分明还是在走动着。 尽管进宫前他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行差踏错,尤其是不要露怯,可真的进了皇宫,程勉还是没有忍住满腔的好奇和战栗,一直都在悄悄地从帘缝里往张望。以前在城外远远眺望皇宫时,程勉已然觉得大得不可想象,可今日真的身在其中,才发现原来比远观还要庞大、惊人得多,随处可见的一根柱子一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屋檐更是巨大无匹,恐怕是几百个人都能受到它的庇护。 不过教程勉想不到的是,他听了无数次、想象了无数次的皇宫,放眼望去,居然见不到一丁点的金子,只有红绿黑白四色,远不是说书人讲的连地砖都是金玉铺成的金碧辉煌。 程勉就想,要是把自己看见的说给外人听,说皇宫大是很大,可是没有金砖玉瓦,说不定他们都不信哩。 他转念一想,别说外人了,他现在就在皇宫里,他自己也没觉得真。就像是忽然成了个“别人”,到了个说不清究竟在哪里的“别地”。 这个念头一旦起来,他不由得又生出了怀疑,莫不是这也不是皇宫? 就在他满脑子各种主意和疑惑打架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冯童又一次说话了:“程大人,到了。” 程勉方意识到步辇停了。他掀起帘子,见到两扇不大的朱扉,墙后则是几重高大的屋舍,便问:“这是哪里?” “是无极殿。” 程勉记得忍冬告诉过他,皇帝的日常起居就在无极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在他看来实在是半新不旧、平平无奇的建筑,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原来皇宫真的就这样啊……” 程勉的失望和震惊太过昭然,冯童只得说:“陛下体恤程大人今年只身一人守岁,特意在内廷召见。待日后大人康复了,领回官职,自然是外朝走动得多了。” 冯童的话程勉没听大懂,下了步辇之后他整了整衣冠,又仔细看了一眼传说中的无极殿,发现自己居然不那么害怕了。 “大人在此稍候,奴婢这就去通禀。” 有了翠屏宫的前例,程勉这次老练得多。没等多久,就有小内官从门内出来为他带路,将他带到了东边的一间偏殿里。 一进门,立刻就有一阵夹着熟悉香气的热浪扑来。程勉没想到殿里会这么暖和,视线都有了一瞬的模糊,等适应了光线和温度,再一定睛,发现正中的座位上没有人。 他下意识地转了个身,最后在东窗下看见了阔别一阵的皇帝,原来正倚在几案上读书。 两个人目光一对上,程勉下意识地垂下目光,正要下跪,皇帝开口了:“没有旁人,不必跪了。” 可这时程勉已经跪了一半,索性还是跪倒,利落地磕了个头,规规矩矩地说完“臣程勉,见过陛下”,这才直起身子。 皇帝很轻地笑了一笑:“都说了不要跪了。起来吧,近前来。” 程勉快步行了几步,走到了东窗边。皇帝往旁侧一指:“坐吧。” 果然几案边留了一个位置。待程勉坐定,皇帝偏过目光来打量了他一番,颇为赞许地轻轻点头:“气色比上次是好多了。” “全蒙陛下赏药,臣这些日子来奉旨在家中养病,每日都觉得病体好过前一日,不久定当痊愈了。” 这番话他对着忍冬她们演练过许多次,很是顺畅地说完了。皇帝听完也没说什么,指了指几案上的果盘:“明天是除夕,今年你家里再没亲人,我想来想去,觉得索性接你入宫,在宫里过个除夕罢。” 程勉刚要起身谢恩,皇帝又说:“虚礼都免了。你只管好好坐着。刚才你说一天好过一天,是想起什么了?” 第30页 没想到皇帝见面就问这个,程勉一僵:“……臣……” 皇帝的神色倒像全在意料中,语气依然缓缓的:“记不得就记不得。急来无用,慢慢养病就是。外伤看来是真的大好了。” 说完,他执起程勉的一只手端详了一番,见指间的冻疮已经没了,连疤痕都很淡了,笑容便深了些:“看来宫里的医和药都还能派上点用场。”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和上次一样,程勉还是觉得皇帝的手说不上暖和。他赶快点头:“有用得很。而且,陛下的赏赐太多了,这么多药材,怕是一辈子都用不完。” “最好是以后都不要用。宁可你都扔了。” “扔了多可惜。等我好了,余下的药都还给陛下。陛下还能赏赐给别人。” 皇帝见他说得认真,不免又是一笑:“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守岁了,我接你进宫,就是希望你抛开君臣之际,安心在这里小住几日,过个新年。” 程勉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接过话:“陛下的厚爱,臣实在……” “‘臣诚惶诚恐’‘臣万死不辞’‘臣感激涕零’……”皇帝嘴角一弯,学着程勉的语气说了几句,接着轻轻一摆手,“这些话我日日都能听到千百遍,就是你说,也不稀罕。要是没别的话说,就别说了。” 程勉被皇帝这一抢白,脑子更乱了。他瞠目结舌地呆坐了一阵,终于又开口:“……不瞒陛下,除了这些话,我是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有事就说事。还缺什么?在想什么?见了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好事?” 程勉忍不住飞快地望了一眼皇帝,一板一眼地老实作答:“呃……什么也不缺。平时在家养病,几乎不出门……哦,前些日子安王妃邀我去作客,我去了一趟安王府。” 皇帝剥橘子的动作一顿:“是了。安王妃与你家是故交。” 程勉继续说:“所以虽然还是没想起来,也还是知道了一点往事……我知道陛下是体恤我才召我入宫,毕竟我的亲人都死了……臣是真心感激的。” “朕不要你的感激。”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打破了寂静,淡淡接了一句,然后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了程勉。 程勉吸了吸鼻子,殿内太热,他有些头晕脑胀的:“那我也是感激陛下。不瞒陛下,我时常也因为记不起往事觉得苦恼惶恐,但只有见到陛下时才会觉得,要是能记起往事来就好了。” “为什么?” 他没有去分辨此刻皇帝的语气,一股脑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陛下对我好,是念旧情。我一个稀里糊涂的半废之人,要是能记起一些往事,也好回报陛下。” 皇帝偏了偏目光,似笑非笑:“怎么,你领我的情,还委屈了不成?” 程勉瞪大双眼,完全被问呆了,喉头翻滚半天都没答上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见他整个人都褪色了一般,皇帝这才说:“程勉,朕不缺能吏,不缺忠臣,缺的就是个能领情的人。你不必怕,更不必多虑,旧情不是凭空加在你身上的,以前的事记得起记不起都不要紧,但你不妨记住——没有你,朕早已是个死人了。所以这天下万事万物,但凡是你想要而不得的,你都可以来问朕。” 许久许久,程勉都只是耷拉着脑袋,并无其他应对,仿佛陡然成了一个聋哑之人。皇帝也不催促他,平静而仔细地注视着他。终于,程勉略动了动身子,神情中诸多迷茫懵懂。他望向皇帝,壮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这么说,我真的糊涂了。” 皇帝略一垂眼:“那就慢慢想清楚。” 说到这里,程勉很轻地“嗯”了一声,皇帝似乎也无意久议此事,他和缓了语气,继续同程勉说:“说来也没道理。我一年到头大小宴会不知多少,可每次想到如何款待你,总是为难。” “陛下让我来宫里,已经是天大的款待了……上次翠屏宫也是。”程勉赶快接话,“我才是不知道进宫来该做什么。” 皇帝又微笑起来:“不过你说得不错。自我登基以来,还从没有外姓成年男子留宿内廷。既无前例,随你自在就是。这几天冯童服侍你,宫里或许有我不曾踏足之地,但肯定没有他不知道的。” 这番话真让程勉吓了一跳——就算是他也知道,皇宫哪里是能任人“自在”的。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为难的表情:“陛下,我还是跟在你身边吧……” 皇帝笑着问:“我明日需要同百官守岁,元日要开大朝会,你愿意跟着?” 程勉一听“百官”二字,头皮都麻了:“人是不是多得很?我也不认识他们……不去,不去。” “那就是了。”皇帝倒不勉强他,“你要不中意冯童,我换其他人来陪你。” 程勉连连摇头:“我也不要人陪……要不……” 他到底没敢把“回家”两个字说出来。可明明满腹心思都写在脸上,皇帝却当一点也没看见,转而示意传膳去了。 程勉这下真是觉得左右为难。一边是皇帝百官人山人海,一边是从来没来过的深宫,横竖都不自在。不过他也知道皇帝肯定是不会让他回去,痛定思痛,觉得人少还是比人多好那么一丝半毫:光是和皇帝说话都头痛死了,生怕有一点差错,要是在百官面前再出丑,那也太丢人了。 主意拿定后,程勉莫名生出点破釜沉舟的气概,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待到吃饱喝足,在熠熠的烛光之下,他猛地留意到,整个偏殿里的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穿着簇簇新,唯独皇帝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袍子,倒是和这宫舍挺般配的。 第31页 这时,皇帝注意到了程勉的目光,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程勉被捉了个正着,脸一热,没生出急智,只好实话实说:“我在想,陛下真是简朴,新年了,也不换身新衣。” 这个答案颇让皇帝意外,不由一笑:“我这个寒酸天子,让程五见笑了。” “不不不……我不是……陛下穿什么都好看。但……新年了。”他想不出该怎么说,只能翻来覆去地拿新年做文章。不过人一着急,话就兜不住了,“……我进宫之前,听人家说,皇宫里的砖头全是金子铺的,瓦片都是玉……亲眼见了才知道,都是瞎说。” 皇帝被他逗得直笑:“若真是如此,恐怕要挖空昆仑山了。你要看金子也是有的,得去前朝,太极殿屋顶上的那一对腾龙就是。” 听到“金子”,程勉的眼睛不自觉地就亮了:“……哦。” “今天你是从丽景门进来的,绕过了太极殿,待明天天亮了,找个高台,就能看清楚了。” “陛下怎么不在无极殿上也放两只?” “放来做什么?”皇帝反问。 “……”程勉暗自笑话自己问得傻气,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是了……陛下要看金子,哪里需要放在屋顶上看。” 不过皇帝并没有笑话他的这个念头,反而饶有兴致地吩咐冯童,让他明日一定找到个远眺太极殿的高台,好教程勉看个分明;又传令给太常寺,安排了善音律的伎乐陪伴程勉;而安排给程勉的住处,也与无极殿的朴素大不相同,华美富丽之极,凡是烛光稍能照到之处,无不是满目金光华彩,浑不似在人世间。 于是,到了除夕这一日,虽然没跟在皇帝身边,程勉却是一点也没闲着,雅乐燕乐听了个遍不说,冯童还专门挑了几个能下围棋玩双陆的宫女宦官陪着程勉消遣玩耍,仿佛一念的工夫,除夕已经过去了。 程勉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他甚至在冯童的看顾下饮了一杯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而太乐署的一位石姓的博士专门教他曲项琵琶,就在最熏熏然、飘飘然的光景,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程勉,元日已至,我来与你贺正了。” 他心想之前不是贺过了,莫不是有谁漏了,便含笑转过目光:“同喜同……” 待看清来人是皇帝,程勉吓得连手里的琵琶都要扔出去了。 皇帝未着衮冕,而是身穿一套崭新的常服,风姿脱俗自不必说,神态也十分可亲。他见程勉二话不说又要拜,先一步托住了他的胳膊,微笑着说:“赐你黄金辟邪,圣人天子一言九鼎,天恩特加,愿汝平安如意,长寿延年。” 说完,皇帝亲手打开了身后的小宦官捧着的两个描金漆盒,只见盒子里一片闪耀,竟全是足金的钱币。程勉被震得好半天没说话,既忘了谢恩,更不知道如何谢赏,呆在原地怔怔看着皇帝的笑脸,久久挤出一句:“……我花不了这些钱……” 闻言皇帝当即笑出声来,一旁的宫人、乐伎也跟着笑闹成一片,一时间殿上的气氛热闹到极致。程勉红着脸,一直不好意思接过那两箱子金钱,正想如何说点补救的言辞,这时皇帝又说:“你快快康复。我等着为你授杖。” 说这句话时皇帝没笑,但言语中的郑重之意,即便是在满室的喧哗之中,程勉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虽然不大懂得“授杖”的意思,也知道这一定是一句极好的祝福之语,重重点了头,诚挚地说:“那我也愿陛下康健无忧,愿陛下的社稷永固长安。” 两个人靠得很近,程勉能闻见皇帝身上的衣香以及淡淡的酒香。可皇帝的神色如常,全然不像饮了酒的样子,程勉就想或许是自己喝多了。 等殿上诸人一并向皇帝贺罢元日,程勉悄声问:“陛下还要忙公务不忙?” “朝会还有大半个时辰。”皇帝见满屋子的热闹,不由说,“你倒是会享福,又清净又有趣,好事全占了。” 程勉本来就开心,眉开眼笑地答:“都是托陛下的福。冯阿翁也尽心……啊,他们给我喝的酒好,我能斗胆敬陛下一盏酒么?”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 生怕牵连到别人,程勉赶快说:“只喝了一杯。问过大夫了的。” 皇帝扫了一眼冯童:“酒不能喝了。茶可以喝一盏。” 程勉就欢天喜地地去倒茶。喝完茶后,皇帝说:“进殿时看你在弹琵琶,是朕把你的琵琶搅了。” 程勉摇头:“我也不记得了。方才石博士在教,我跟着胡乱拨两下,哪里能叫弹。” 说完他抿嘴笑了笑,忽然福至心灵,转身拿起自己的琵琶,捧到皇帝面前:“我听说陛下是个中高手,可惜从未听过。”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冲程勉微笑:“那是你不记得了。” 程勉眨眼,大着胆子说:“如果有幸能再听一次,我一定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 闻言,皇帝深深看了一眼程勉,终于问:“你想听什么?” 程勉没想到皇帝真的应允了,一时之间甚至觉得有些眩晕,乃至语无伦次起来:“……陛下做主,什么都好。” 皇帝没有接过程勉手中的琵琶,而是借用了石博士的那一把,坐在席上,真的为程勉弹了一曲。 这只是短短一曲,别说程勉喝了酒,就算是滴酒未沾,也未必能区分出高下,不过众人的神色都是非常雀跃,乐声一歇,叫好称颂声恐怕连殿外都听见了。 第32页 皇帝将琵琶横在膝上,依旧是含笑望着程勉:“记住了?” 程勉兴高采烈连连点头:“这曲子真好听。” 说完,他不顾自己已经有些腿软,就地坐下,跟着记忆里的调子,也拨起了弦。 没拨几下,程勉先扔了拨子,双手捂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啊呀……丢人。” 然后无论旁人如何来劝说,他都不肯再弹,皇帝笑容不改,目光在程勉的琵琶上略停了停,最后,极轻地一颔首:“不想弹就不弹了。程勉,朕看你是喝多了。” “……是喝多了。可从来没这么快活。” 皇帝离开时程勉一直送到殿外,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快活,轻飘飘的脚步未必是由于那一盏美酒。走出来时,程勉才看见就在今晚,整个皇宫都燃起了灯火,火光迤逦至数里之外,半边天空仿佛都被染亮了颜色,而这一切的辉煌和光明,都是为了称颂和臣服那正走进灯火深处的君主。他从不记得过去的人生中看见过这样的景象,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再难忘记此时所见到的一切了。 这一夜程勉玩到天色微亮才睡下,又到过午才醒。醒来后没别的事,还是同一班人陪他玩乐。这样不分昼夜地玩闹了几天,意犹未尽之际,他猛然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皇帝了,就拉住冯童问:“陛下忙完了没有?我要不要去向陛下谢恩?” 冯童答:“陛下有旨意,程大人不必拘束。元日一过,陛下已出宫去了。” 这大出程勉的意外:“出宫了?那……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程大人可是有哪里不称心?” “没有、没有。”程勉连忙解释,“……那我能不能走?” “程大人是陛下的客人,自然随时可以走。” “我怎么向陛下告辞?” “陛下留过口谕,‘朕不在宫中这些时日,由程勉自在来去,无须请旨。 ’ ” 这几日里程勉玩得乐不思蜀,没怎么想过皇帝的事,但现在知道皇帝不在宫里了,顿时有了拘束心。他想了想,说:“既然陛下不在,我也该回去了。” 冯童始终恭恭敬敬的,神色丝毫不乱:“陛下总要回来的,程大人想见陛下,不妨安心多住上几天,等陛下回来再说。要是觉得陪伴之人没意思,奴婢另作安排。” “不不不。”程勉抢过话来,“都好得很……就是……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到陛下不在宫里,我忽然怪想家了。” 冯童理解地点头:“是了。大人要是想家,回去也好。都听凭大人做主。” 一旦有了“回家”这个念头,程勉顿时觉得这几天围绕身侧的热闹都乏味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冯童一笑:“那就请你安排安排,我今天回家吧。” 决定了今天回家,一时半刻也还走不了。他早上说要走,但出发已经到了午后,来时宫车里空荡荡的,走时则塞了个满当:都是器用乃至点心,都是这几天里程勉喜欢的。 有了忍冬和连翘的前例,程勉对宫里诸人那体贴入微的细致已经见怪不怪。回程路上他随手打开了一个匣子,里面盛着些梅花形状的点心,可程勉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味道了。 他心想正好和忍冬连翘分享一些,另一些可以送给安王妃和瞿元嘉,就是不知道现在去拜年算不算太迟了?一路盘算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安王府的下人训练有素,早早守在街边等候接应。 进家门后,瞄见迎接的人群里没有忍冬和连翘,程勉不由问:“忍冬和连翘怎么不在?出门去了?” 娄王妃派来的管家彭磊跟上前,低声回答:“忍冬在住处。” “哦,那你派个人去和她们说一声,宫里赏赐了点心,让她们各挑一盒喜欢的……还有两支琵琶,装在绿色布囊里的是给连翘的。” 吩咐完他就回了自己的院落,本来想歇一歇再去见她们两人,可刚进了屋子,外袍还没脱下,就听到走廊里一阵咚咚咚咚的急切脚步声,程勉一惊,问跟上来服侍他更衣的下人:“什么声音?你出去看看,不要有什么事……” 话都没说完,房门已经被狠狠地拉开了,忍冬几乎是跌着跪进门的,哭腔又尖又急:“程大人……大人,连翘被带走了!” 第8章 何不秉烛游 若不是忍冬的神色过于惊恐绝望,程勉真是要疑心自己听岔了。 他疾步上前要扶起忍冬:“你慢慢说……好好说,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带走连翘?” 忍冬死死攀住程勉的一只胳膊,整个人还是不停地往下滑去:“……元日,就是元日……天不亮,宫里忽然来了内官,将她提走了。” 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整个人仿佛都会随着声音一起折断。听清楚之后程勉脑子里一轰,也变了颜色:“你们是陛下赏赐我的,我还见了陛下……是谁……他们就这么把人捉走,说了什么没有?” 忍冬不敢在程勉面前落泪,神色愈发可怜,说着说着人就瘫坐在地上:“奴婢问了,也说了大人您在宫里,可……” 纵然没有亲眼看见,可程勉知道这一定是哪里出了大事,不然忍冬也不至于惊惧至此。何况这些天他就在宫里,却根本没人和他提一句这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又去问忍冬:“带连翘走的人你认得不认得?” 忍冬拼命摇头:“奴婢们常年在翠屏宫,不认识大内的内官。” 第33页 程勉宽慰她:“你不要着急,或许不是什么大事,过几日,就回来了。我……我也去问问冯童。” 一听他这番话,忍冬顿时哭了:“大人……我本和他们说,大人你在宫中未归,就算连翘犯下过错,但她已经不是宫女,没有主人不在就捉拿领罚的道理……可他们根本不听,硬是拖走了……” “拖走的?”程勉大惊失色。 忍冬伏地抽泣:“求大人救救她……求大人去问一问她的下落……” 程勉方知事态严重,他用力抓起忍冬的手要拉她起来:“你随我去见彭磊……” 走了两步他又猛地停住,喊来贴身的奴仆,急道:“你快去找彭磊来!这么大的事,进门怎么不说!” 谁知道见到彭磊后,一问之下,他也惊讶不已,说:“我以为大人已经知道了连翘的事。” 程勉气得眼前发黑:“我要是知道,还会问你她们在哪里?我还要给连翘琵琶呢!” 彭磊这下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为难地说:“……可大人,宫里连夜来人,要带连翘走,起先说得客气,我还以为是您在宫中不惯,他们要她去服侍……后来是连翘不肯走,这才……宫里的事,我等如何能过问?原来大人也是一点都不知情么?” 程勉摇头:“谁来捉她的?报了名字没有?有提到什么名字没有?” “来提人的有五六个人,从未见过。他们说,这是奉冯童之命,我们就再不敢过问了。” 程勉怎么也没想到冯童会牵扯其中。他脑子乱成一团:“真的说了冯童?” 一时间他耳边全是忍冬的哭声,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再不知道前因后果,程勉也能感觉到这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一咬牙,对彭磊说:“……快快!快去把宫里来的车子拦住,我去找冯童!” 他迫不及待地朝门口走。但人到了门口时,宫车早已经不见踪影,待心急如焚的程勉乘上自家的车马急急忙忙一气追到宫城外,始终没有追上那辆送他的宫车。 不容他追到丽景门,禁卫已经将程勉所乘的车马拦在了宫墙之外。程勉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跳下车,随手拉住一个禁卫:“我是程勉,叫冯童来。” 他用尽了全力,那个禁卫还是纹丝不动,一板一眼地问:“腰牌何在?” 程勉哪里有这个东西,他索性再不多问,只想往里闯,可惜还没走出一步,已然被严严实实地拦住了。 他不由得又惊又怒,正要争辩,这时有人低声喝了一句:“何人在此地喧嚣?” 来人年纪不大,但披挂着满付铠甲,神态亦甚是威严,程勉便知道此人一定有官职,他深深吸了口气,稳住气息对来人说:“大人,我下午才从丽景门出来,现在想再进去,找冯童。” 那禁卫闻言摇头道:“入禁中需验明正身,不管你是何人,均不得违例。私闯禁中者,按律打死也可不论。” “……我来时没人找我要什么腰牌。”听到“打死”程勉哆嗦了一下,却没有退缩,“我不进去也不要紧,那请大人喊冯童出来。我家里有人被他的人带走了,我找他要人。” 对方打量了一番程勉,冷冷道:“我等只认腰牌、敕令,不识程勉。” 说完这卫官不再搭理程勉,还喝令禁卫将程府的一行人等驱离。眼看宫门紧锁、禁卫如林,程勉这时也知道,眼前这一群人,是绝不可能会去把冯童喊出来的了。 这是程勉从未遇到过的境况。他望着森然的宫墙,怎么也不敢相信,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连一道门也迈不过了。 程勉不由沮丧之极,满脑子想的是“我偏要闯闯看,难道还真的要打死我”,就在他已经暗自拿定主意时,身后忽然传来瞿元嘉的声音:“五郎,你还真在这里!”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急急转身去找,发现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瞿元嘉,顿时欢喜激动得什么都忘了,三步并两步赶到他面前,情急地抓住瞿元嘉的手:“元嘉……冯童派人带走了连翘,我、我得找他要人。” 瞿元嘉拉着他走远两步:“你一出门,彭磊就送信来了,我怕你乱闯,赶快追来。” “我没有乱闯……我没有……我也不要进宫,可我要见冯童。” 瞿元嘉一面以目光示意车夫,一面不动声色地牵着程勉的手,引着他慢慢走远:“你不要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想明白了,再作计较也不迟。” 可程勉想不明白,只好把忍冬和彭磊告诉他的一股脑地转告给瞿元嘉,越说,越是沮丧难受:“……他们去抓连翘时,冯童还和我在一块,一直到今天我走,他居然一个字都不提,实在可恨!” 听罢这一番来龙去脉,瞿元嘉先是沉默不语,后来不忍见到满脸焦急的程勉,这才说:“你啊,找冯童能有什么用处?” 程勉反问:“冯童下令来抓人,我不找他,还能找谁?” 瞿元嘉看他一眼,指了指马车:“上车再说。” “为什么?没见到冯童,我不走。” “没说要你走。”瞿元嘉先上了车,又伸出手拉他,声音压到很低,“冯童一个宦官,他凭什么去你家抓人?” “……!” 瞿元嘉不许再他说下去:“上车来。我有话问你。” 程勉终于反应过来事态比他料想得还要复杂。他依言上了车,关好车门后,难以置信地又去问瞿元嘉:“元嘉元嘉,你是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第34页 后面半句说得极为艰难,说完后,程勉觉得整个喉咙里都像是被塞满了米糠,噎得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甚至立刻反驳了自己:“不可能。元日的凌晨,陛下还赏赐了我金钱,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带走连翘?“ 瞿元嘉的神色却笃定得多。看着满脸慌乱疑惑的程勉,他只问:“五郎,你家这个宫女,有没有与你说过内宫里的事?” “是说了。她以前是在翠屏宫服侍的,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而且,就算是她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什么也没说?” “真的没有。”程勉信誓旦旦。 “你再想想,在宫里那几天,你和陛下说过什么?” “我就见到他两次。第一次是进宫时,除夕前一日,就根本没提宫里的什么事……第二次是除夕夜里,元日子时,一屋子都是人,吵闹得很,无非是些吉祥话,陛下弹了曲琵琶,就走了。” 听到这里,瞿元嘉叹了口气,继续问:“他弹琵琶?” 程勉傻了。 下一刻,懊丧与悔恨潮涌而来。程勉直直地盯着瞿元嘉,声音轻得像在梦游:“……你没听过他弹琵琶的么?” “宝音去你家那天,我在你家堂上看见一把琵琶,那个连翘,是不是善于此道?” 程勉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打了一下还不够,正要打第二下,瞿元嘉牢牢捉住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程勉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无穷无尽的后悔和后怕潮涌而来:“不是琵琶!不是我求陛下弹琵琶的事……是……是我自己胡乱拨的那几下……” 元日那晚皇帝奏乐之后,他凑趣拨的那几下,现在再想来,正是当日连翘弹给他听的。 她反复叮嘱的神情程勉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还是害了她。 程勉用没被瞿元嘉捉住的手狠狠捶自己的大腿,欲哭无泪:“是我……我害死她了!” 瞿元嘉始终冷静:“你不要急于自责,未必就是这么一点小事。再说,事发已经数日,真要杀她,早已杀了,也一定会告诉你。” “……真的么?” 瞿元嘉仿佛冷笑了一下:“既然一直瞒着你,多半是小惩大诫,等你去求情。何况元日刚过,即便是个奴婢,也没有元月杀人的道理。” 听了瞿元嘉这一番话,程勉顿时觉得有道理多了。他朝着瞿元嘉的一侧膝行两步:“我去求他!可是……我现在根本见不到陛下啊……哦,出宫前冯童告诉我,他不在宫里。” 瞿元嘉眼中闪过一抹深沉之色,他放开程勉的手,宽言道:“你在车里好好坐着,我去问问。” “……那个当官的凶得很,你有那个什么腰牌没有?” 程勉将信将疑。 瞿元嘉对他一笑:“进内廷的倒是没有。我也不进去,就是打听打听。” “那……你要小心。不要和他们硬来。” 瞿元嘉无奈摇头:“你自己记得这话就好。” 隔着车帘,程勉看见瞿元嘉走向守城的禁卫,说了短短几句话后,他便回来了。 门帘一动,程勉立刻迎上前,追问:“怎么样?” “陛下是不在宫里。冯童也出宫了。” “那……” 瞿元嘉笑了笑:“以前的你从来不这么心急。我已经问到了,都在翠屏宫。” …… 程勉从不知道到翠屏宫的路程有这么长。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掀起车帘看路之后,瞿元嘉终于说话了:“最多再一刻就到了,不要心急。” 天色近于全暗,程勉也知道马跑不快,讪讪放下帘子:“……我也不想心急。” 瞿元嘉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色对程勉说:“稍后见到陛下,你想好了说词没有?” 程勉苦着脸摇头:“跪地求他还不够么?” “他的脾气秉性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你想怎么说,就只管说。”瞿元嘉略一迟疑,又说,“不过,若真的如你所说,这宫女是因为私自将陛下弹过的曲子弹与你听而受罚,这是她咎由自取,该罚。” 一路上瞿元嘉都是在好言宽慰,眼看着就要到翠屏宫了,居然忽然冒出这样一番话,程勉不由得大吃一惊:“元嘉,这话不对,就算是她不该弹给我听,也不该死啊。” 瞿元嘉轻轻皱眉:“倘若她不是弹曲子给你听,而是将你说的话传给第三人听,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自己说的话,不怪我说,倒怪人家传么?”程勉咬咬牙,难受地说,“这事全是我不好……要是我除夕那天没喝酒,不多嘴,就不会忘记她的叮嘱了。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现在她不知是死是活,我不能不管她。” “……刚才是我说错了。”瞿元嘉沉默了许久,忽然望着程勉一笑,“以前大郎三郎欺负我,你也是一样。” 程勉一愣,也不管瞿元嘉口中的“大郎”和“三郎”是谁,只是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瞿元嘉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么说也不对。那时他们是主人,我是仆人,哪里说得上这两个字。只是你从不会这样。五郎,世人说你世故强硬,那都是看错了。你总是心软。” 无论是“强硬”还是“心软”,程勉只觉得都是在说别人,反正无论如何不是自己。但瞿元嘉此时伤感的神色让他没来由地难受,他轻声说:“那是他们不好。” 第35页 瞿元嘉的目光闪了闪:“以前你也这么说。” 谈及往事时,瞿元嘉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又指了指额角:“世事全无道理可说。当年他们打我,疤留到现在,你收留庇护我,却一丁点都记不得了。” 瞿元嘉的头发生得好,额发尤其浓密,他指完以后,程勉定睛看了许久,终于看见右额上方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一直蜿蜒到头发深处,亏得他发色乌黑肤色也深,这才不算刺眼。 时隔已久,可看着这道疤痕,不难想象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惨况。程勉总归是想不起旧事了,看清之后心口还是重重一沉:“……好重的手。” 瞿元嘉不肯再提旧事,而是对程勉说:“待你见到陛下,不要急着求情,若他责怪连翘泄露宫禁机密,你也不要争辩,切切不要揽罪。你要是一味地维护她,她的性命反而悬了。” 程勉有些迷惑,可既然瞿元嘉这么说,他便十分信任,点头道:“好,我先不求情……元嘉,我上次进宫,陛下说,我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找他。” “他这么对你说的?”问归问,瞿元嘉的神色并不惊讶。 “嗯。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就是这个。但你放心,我知道的,天底下只能别人领皇帝的恩典,从没有让皇帝欠情的。就算我过去救了他,我肯定也是心甘情愿。”程勉甚至还笑了出来。 不过这个笑容很短暂,程勉再一次拉开车帘,望着沉沉暮色,喃喃低语:“……老天有眼,保佑连翘没事。” 到了翠屏宫外,瞿元嘉示意程勉先待在车里,由他本人去求见、周旋。有了下午碰的那个大钉子,程勉晓得瞿元嘉比自己能干得多,就乖乖答应了,坐在车里等他的消息。瞿元嘉下车前,问了程勉一句:“天已经黑了,要是陛下不巧又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程勉知道这其实是在问“如果陛下不肯见你怎么办”。认真想了想,他告诉瞿元嘉:“那我等着。如果连翘有错,我的错就更大了,该罚我。” 瞿元嘉叹气:“你这个傻子。皇帝如果不想见的人,永远都可以不见。不然何来天威难测,又为何说天恩浩荡?五郎,你须答应我,如果今晚陛下还是不肯见你,我们就回去,回京再想办法,你不可在此干耗。” 程勉起先不肯答应,但他不吭声,瞿元嘉也不肯下车。程勉只好说:“那你好好说,要是陛下真的生气,我……我……我都听你的。” 他答应得十分勉强,毫不掩饰面上的沮丧和不情愿。可瞿元嘉还没下车,拱卫翠屏宫的禁卫已经先朝他们走来了:“何人在宫禁前徘徊?” 程勉下意识地要接话,可瞿元嘉按住了他,替他答话:“臣太康郡公程勉,有急事求见陛下,烦劳通传冯阿翁。” 听到程勉的名字,车外之人的脚步声停住了:“原来是程大人。某这就去通禀。” 没想到这一次会这般顺利,和下午的景况简直是天差地别。程勉许久都不可置信:“这是……能见到陛下的意思?” “未必。但至少会报与冯童知道。” “元嘉,还是你有本事。不像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瞿元嘉摇头:“我哪里有什么本事。” “这叫什么话!下午在宫门外,你不就问到了陛下的下落么?”程勉反驳。 “那也不是我的本事。”瞿元嘉平静地说,见程勉面露不信之意,补充道,“权势之力罢了。” 禁卫去了好一阵子没有消息,程勉等得着急,下车看了好几次,可宫门始终紧闭,看不出一点端倪。 一直等到都有了睡意,忽然,紧闭的宫门有了一丝缝隙,三五个人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程勉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瞪大双眼,想看清楚来人是谁。随着人影渐渐朝他们走近,为首二人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居中者的面容——程勉刚提起来的心总算能有了一刻的安稳,他转头对瞿元嘉说:“冯童来了!” 喊完又要下车,瞿元嘉重重扯住程勉的手:“你动什么,等他走到跟前来。” 冯童脚步极快,就是瞿元嘉这一句话的工夫里,他的声音已经在车外响起:“奴婢接到传报,听说程大人要见陛下?” 程勉又看了一眼瞿元嘉,在后者目光的示意下换上了庄重的语调:“是。我有急事求见陛下,还请你通传。” “时辰已晚,陛下刚刚就寝……”冯童语气一转,“可是听说程大人求见,又起身了,还命奴婢迎接大人。” 隔着车门,程勉看不到冯童的神情,光听语气,还是十分庄重。程勉想到即将见到皇帝,对冯童之前的隐瞒也没那么恼火,他当即推开车门:“那就请你带路吧。” 冯童正好就站在车门外,一见车内不止程勉一人,笑了一笑:“原来瞿大人也在。瞿大人也要面圣么?” 瞿元嘉含笑与之寒暄:“程大人不认得来翠屏宫的路,我陪他一程。现在既然有冯阿翁亲自迎他,我就在宫外等吧。” “守卫不曾告诉奴婢瞿大人也在。奴婢就没有禀告陛下。不过山里寒气重,既然瞿大人也来了,不如一并进宫,偏殿内烤烤火也好。” 瞿元嘉并不推辞,和程勉一道跟着冯童进了宫门,又很快地被引到了不同的方向上。和瞿元嘉分开时程勉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你等等我,我见过陛下立刻来找你。” 第36页 瞿元嘉冲他点头:“来都来了,再大的事,都慢慢说。” 两人分开之后,程勉再没和冯童说话。看着冯童的背影,程勉好一会儿才想起其实半天前还见过这个人,道别时还彼此客客气气的,谁会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他不由得恍惚,差点撞上了冯童的后背。冯童反手扶住他:“程大人,陛下在殿内等大人。大人上殿吧。” 煌煌灯烛之下,皇帝的神色仿佛格外地高深莫测。程勉起身时悄悄打量了一眼,不敢多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只等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气十分轻柔:“明明是你要见我,怎么不说话?” 程勉暗自打了个寒颤,用力掐了一下手心,说:“陛下,臣是来向陛下认罪的。” 刚说话,程勉就后悔了——想了一路,还是把瞿元嘉教的给忘了。 覆水难收,他再后悔,还是说了。 皇帝对他这句话一点也不意外,先赐了座,甚至还上了茶水,这才顺着程勉的话往下说:“好好的认什么罪?” 程勉硬着头皮接话:“元日那天,我喝多了……闯祸了。” “前半句你当晚就说了,后半句又是从何而来?”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不急不徐,可程勉只要一想到连翘,背上就直冒汗。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下午到家,听家里人说,陛下赏赐给我的宫女连翘,又被宫里的内官带走了。她照顾我十分尽心,我想求陛下将她还给我。” “程勉,你抬头,看着我。” 程勉纠结了一番,到底依言抬起了头。座上的皇帝还是十分地从容闲雅,神态平和:“她一个祸害,无事生非,你留着做什么?” “是、是我不好……”程勉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刻结巴起来,“那个曲子……是我让她弹琵琶曲给我解闷的。我、我不该……”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又突兀地停住了。 皇帝始终看着程勉,见他不再说了,方冷冷开口:“她既然敢将偷听来的曲子弹给你听,将来必定也会将偷听来的话传给他人。这种不知深浅的奴婢,也亏得你傻乎乎跑上几十里山路,大半夜地来亲自求情。” “陛下,我不是为她求情,但是我不知道她的生死,心里着急……她、她年纪还小,就算犯了错,也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她。” “你不想她死?” 程勉又一次伏下身,重重摇头,重复道:“求陛下开恩。” 沉默了片刻后,皇帝终于再次开口:“我让冯童去罚她,是为了你。” 程勉已经满身都是冷汗,却不得不说:“谢陛下。” 皇帝低低一笑:“言不由衷。” “……” “你一味心软,奴婢们还怎么会怕你?” “……我、我不要他们怕我。”程勉维持着伏地的姿势,“陛下,她不守规矩,泄露了陛下的秘密,是她的过错,但她弹这支曲子,都是我多事,错在我好奇,如果不是我反复央求她,她绝不敢在我面前弹奏……而且我醉酒误事,出卖了她……要是我不卖弄,她也不会受罚……我…………” 程勉恶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牙说下去:“我还记得挨打的滋味……实在是太痛了。明明是我犯的错,却让她来替我受罚,我不忍心。” 皇帝瞄了一眼冯童:“冯童,你是怎么处置的,说给程勉与朕听听。” 冯童一肃,答道:“回陛下,连翘泄露宫禁机密,本当杖毙,只是恰逢元月,便暂时收押在掖庭,二月再行处置。” “倒是命大。” 皇帝嘴角一弯,然后又转向几乎虚脱了的程勉,“听见了?人没死。” 程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哑声道:“谢陛下开恩。” “你既然觉得她服侍得好,想要回去,就还给你。” “……谢陛下。” 程勉觉得自己谢恩都谢得木了,可是此时此地,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了。 “冯童,你明日将人还给程勉。”嘱咐完冯童,皇帝又继续对程勉说,“你若是想听这支曲子,我弹一次与你听。” 程勉惊惧交集地看向皇帝。 可此时皇帝的神态就像之前那场求情全没发生过。他让冯童取了琵琶来,弹完之后,问程勉:“可是这一支?” 程勉哪里有心思听曲,反而觉得耳鸣得厉害。他怔怔看着皇帝,一言不发。 见程勉满脸的坐立难安,皇帝极轻地一笑,双目微垂,神色颇为寂寥:“匹夫何罪,怀璧其罪。程勉,你委实太心软。” “我……” 皇帝摆摆手,也不准他再说下去:“罢了,现在也没人能欺负你了。好了,既然不辞辛苦来了,除了这个宫女,你还要什么?” “不要……不要了。” “夜已深了,城门已经下匙,你也回不去了,今晚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动身。” 程勉不敢拒绝:“陛下……我不认得来翠屏宫的路,是瞿元嘉陪我来的。” 皇帝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多他一个。冯童一并安排就是。” 说完,皇帝从座上起身,将刚才弹过的琵琶递给程勉:“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是把好琵琶。” “我怕糟蹋了陛下的好琵琶。” 第37页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程勉,缓缓摇头:“器物只要为人所用,就没有糟蹋一说。收着吧。” 程勉只好双手接下琵琶,拿稳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又一次俯身谢恩,可当他再起身时,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去向,亮若白昼的殿内,只留下冯童还站在原处。 第9章 天恩自难测 这一夜程勉睡得很差,整个人冷一阵热一阵,迷迷糊糊醒了好几次,硬是撑着没有使唤守夜的宫女。 冷得厉害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找回家的那个雪夜。他莫名有些委屈,但眼前一再晃过的景象,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带着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为他送行。 程勉原以为是安王妃,费力地定睛想看清楚,偏偏眼前一片模糊,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他焦急地大喊车夫,要马匹回转,可事与愿违,驾车的马越跑越快,很快地,那三个人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成了天边的一痕淡影。 这一刻他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再无法忍耐,一把推开车门,要把车夫的马鞭给抢回来。 “回转!回转!” 程勉大喊。 脚下猛地一空,他重重地摔了下来。 一番恍惚后,程勉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个梦,可心口跳得厉害,好像人还坐在那驾疾驰的马车中。就在不知今夕何夕之际,守夜的宫女已经闻声赶到床边,隔着床屏问:“程大人?” 眼前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晕黑,程勉重重掐了一下自己,才能发出声音来:“没事……我做了个梦。” “大人做噩梦了?” “也不是……你不必管我……” 可宫女已经听出他声音有异,不肯离去:“大人口渴么?奴婢为大人倒一杯茶吧。” 说完也不管程勉的答复,转去为他端来一杯热茶水。 喝了茶,又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程勉觉得好过了些:“什么时候了?天亮了没有?” “卯时刚过,天亮还早呢。”宫女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大人只管安睡。” “我看窗外亮着。” “是雪。” 程勉又躺回去,这一次过了很久才睡着,等再次醒来,天真的亮了。 可是那个送别的梦境仍在,程勉觉得昏昏沉沉的,梳洗更衣过了好久,人还坐在镜前发呆。宫女等不到动静,只好问:“朝食已经备妥,大人要不要用一点?” 程勉也没有胃口,有气无力地说:“瞿元嘉瞿大人在哪里?” 自从昨夜分别,程勉再没见到瞿元嘉,入睡前询问了他如何安置,也没什么确切的消息。这时他又问起,宫女只是回答:“多半也在用朝食。” “我能不能去见见他?” “奴婢这就为大人打听。” 看着她的笑脸,程勉不由想到不知人在何方的连翘,他有些鼻酸:“要是瞿大人还没吃完早饭,我和他在一处吃。” 再见到瞿元嘉时,程勉都有些恍惚了。 转念一想,也就是一夜没见,两个人都还住在翠屏宫里,此时心中的酸楚实在没道理。留意到瞿元嘉正盯着自己,程勉赶快掩饰了一下,还笑了笑:“昨天你睡得好不好?领我去安置的宫女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天黑了,我也不好去找。” 瞿元嘉气色倒好:“好。你睡得不好?” “我也好。我们吃了东西就快走吧。”程勉摇头,在瞿元嘉身边的案边坐下,近于无声地说,“陛下饶恕了连翘,今天就把她送回家里。” 这个结局似乎完全不在瞿元嘉的意料外,闻言,他点头:“那就好。没有枉费你跑这一趟。” 因为心里记挂连翘,程勉很快吃完了早饭。这边他刚放下碗筷,冯童就进来了,眉毛上似乎都挂了一层薄霜,也不知道在堂外等了多久。 程勉不愿得罪他,客气地招呼:“你吃了早饭没有?要是没有,一起来吃一点。” 冯童和气一笑,点点头:“两位大人昨夜歇息得可好?” 瞿元嘉淡淡答:“有劳冯阿翁关照,很好。” “奴婢已经命人将连翘送回程大人府上,车马也备妥了,大人随时可以动身。” 程勉立刻答:“我随时可以动身。” 见他满脸的归心似箭,冯童又说:“奴婢为二位大人带路。” 程勉一听,当即站了起来,瞿元嘉却不动,看着冯童:“也请冯阿翁代为通传,臣等求见陛下,向陛下谢恩、辞行。” “陛下有些小恙,尚未起身,特让奴婢转告二位大人,走时不必辞行。” “啊呀……陛下病了?”程勉惊讶地插了一句。 “已经有一二日了。”冯童恭敬地转向程勉,“昨夜难道大人没有发现么?” 程勉老实地摇摇头。他昨夜根本没怎么正眼看皇帝,心思也都在连翘的事上,这时知道内情,立刻内疚起来。程勉看了好几眼冯童,后者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笑着问:“程大人要是有话想说,奴婢一定转达。” 低头思索片刻,程勉慢慢说:“那……那愿陛下早日康复。待陛下身体好转,我再谢恩。” …… 回京的路上,程勉源源本本地将与皇帝的一番对谈告诉了瞿元嘉。 一想到瞿元嘉对事态的分析严丝合缝,程勉愈发对他佩服不已:“元嘉,你真厉害,前因后果都和你预料的一样。我要是有你的本事,也就不会给连翘惹来事了。你是怎么猜到的?” 第38页 瞿元嘉瞥了一眼目中流露出无限钦佩的程勉,神色如常地答道:“这有什么难的。陛下嫌恶这宫女,全是因为她不懂规矩。我娘送给你用的那些下人,要是做这种事,也要受罚。” 程勉依然不觉得这是大事,但有了这番经历,他也知道了厉害:“连翘已经受了处罚,她以后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饮酒误事,祸从口出。”程勉一顿,转向冲瞿元嘉一笑,“还有,你实在是我命中的大贵人。” 瞿元嘉怔了怔,嘴角一撇:“你知道个鬼。” 被这么说了,程勉也还是笑:“也是。我是鬼也不知道。” 他认得如此爽快,瞿元嘉哪里还有脾气,重重咽下一口气:“……陛下厚爱于你,那你知不知道?” 即便有了连翘这一遭,程勉也确实觉得皇帝对自己很好,点头:“我觉得也是……可,我就是有点怕他。” “你怕是应当。”瞿元嘉似乎是没想到程勉会这么说,“以后凡是与宫中有关的人和事,你说话做事之前,一定要多想一想。” “想什么?” “我要你想,你怎么问我?” “你比我聪明得多,什么都知道。不问你,我还能问谁?”程勉理所当然地回答。 瞿元嘉又被程勉给问住了。他面色沉了沉,片刻后抛出一句:“我能管你一辈子不成?” 程勉一呆,人也不笑了:“是了……” 可这一次瞿元嘉没有宽慰他,也没再说话,仿佛平地间起了一条大河,远远地将两人隔开了。 程勉依稀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偷偷觑了好几次瞿元嘉,发现他神色并未和缓,也不敢和他再说话,自己缩到角落里去了。 瞿元嘉不再和他说话,再加上放下了一桩心事,程勉慢慢地又睡着了。睡着前他还想自己不能这么贪睡了,但还是敌不过睡意,很沉地睡了过去。睡眠中依稀觉得近旁有暖意,他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 直到被瞿元嘉摇醒,程勉才晓得自己从翠屏宫一路睡回了家门口。睡眼惺忪之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贴在眼前的五色斑斓之物是瞿元嘉袍子的下摆——这下那令人贪恋的暖意有了源头,原来是贴在瞿元嘉身侧睡的。 他赶快爬起来,这时披在身上的两件裘袍先后滚落,程勉犹豫地看了几眼瞿元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不高兴,轻声商量着问:“到家了?那元嘉……你要不要喝杯茶水再走?” “我看看那个宫女就走。”瞿元嘉拎起程勉的狐裘,为他披好,“我不渴。” 程勉也不知道瞿元嘉是怎么了。他莫名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又不敢显露出来,更不敢反驳:“那好……你要留下来吃饭,也可以的。” 瞿元嘉终于很轻地一笑,而后正色说:“五郎,你的病急不得,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无论记得还是记不得你们以前的事,他已经是天子,你再有恩于他,他再厚爱于你,你都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没有……” “人家但凡对你尽心一点,你就全无余地地回报,这实在是太险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瞿元嘉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车门。 彭磊已经在门边相迎。程勉看清他的脸色,半边身子就僵了:“……连翘送回来没有?” “……”彭磊一时没有回答,瞥了一眼程勉身后的瞿元嘉,上前对他附耳说了两句话。 极不好的兆头在程勉心中闪过。他生怕有变故,牢牢捉住瞿元嘉的袖子:“出了什么事?元嘉……你们别瞒我。” “她受了凉,送她看大夫去了。等看好了,再送回来。” 瞿元嘉的语气轻柔得过了份,程勉看了他一眼,猛地甩开手,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后院连翘和忍冬的住处跑。 可他又哪里跑得过瞿元嘉,还没跑出多远,整个人已然被瞿元嘉牢牢揽住了:“……五郎,别去了。” “你……!”程勉又气又怕,也恨自己挣脱不开,他狠狠踩了瞿元嘉好几脚,但瞿元嘉的胳膊仿佛是铁水浇出来的,锁得他动不了分毫。 “忍冬!忍冬!”程勉高喊忍冬的名字,又喊连翘,可谁也没有出来,他实在无法,拧着脖子恳求身后的瞿元嘉,“元嘉……求你……你别吓我……你也别骗我……” 他急得恨不得大哭,手脚发软,要不是还有瞿元嘉抱着,恐怕已经瘫倒了。但程勉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一边拍打一边喊:“……她怎么了?是死是活?人怎么了!” 瞿元嘉还是说:“别去了。” 程勉越想越怕,气急败坏之中,扭头重重地咬住了瞿元嘉的手臂,可瞿元嘉始终都没有松手。 腥咸的气味在唇舌间蔓延开,程勉想不明白瞿元嘉为什么要拦住自己,同时,已经开始涣散的意识多少知道,他是拧不过瞿元嘉的了。他无计可施,也无法心甘情愿,只好再一次看向瞿元嘉,向他哀求:“……元嘉,我求你……人要是回来了,就是他们骗我,已经死了,我也得看一眼……就一眼……” 钳制他的双臂松开了。 程勉如蒙大赦,再顾不得瞿元嘉,跌跌撞撞去找连翘的下落,却摔了个五体投地。他一时觉察不到疼痛,手足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走,又被抓住了手臂。他生怕是瞿元嘉改变了主意,反手一推,不曾想下一刻全身都凌空而起,却是被抱了起来。 第39页 他的身体先是一僵,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挣扎。瞿元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别动了。我带你去看她。” “……元嘉……”他也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感激,但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攀住了瞿元嘉。 瞿元嘉横揽着程勉,疾步带他到了连翘的住处。还在门外时,程勉已经听见屋内传来的哭声,他不禁蜷缩起来,恨不得将整个头都埋进瞿元嘉的怀里,手也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前襟。 这时,瞿元嘉也停了下来,声音里尽是怜悯:“五郎,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安置她,你别看了。” “……真的活着吗?” “嗯。” 听到这个答复,程勉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那我得去看她。” 程勉搂住瞿元嘉的脖子,慢慢地从他身上下来,扶着他在地上站稳。抹掉脸上的泪后,程勉仰头看着瞿元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害了她,我至少要看看她。” 瞿元嘉的手扶在门上:“何苦?看了徒增难受。” 程勉惨笑:“我有什么难受的?” 所有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刚一进去连五指都很难看清楚。程勉站在门边,只能看见床边有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 他之前那样害怕,走进来,恐惧反而消退了,他松开不知不觉间拉扯着瞿元嘉袖子的手,缓缓地走到床边。 上一次见到她,连翘坐在他屋里的熏炉前为他熏衣香。她说:“大人人好,穿什么都是佳风度。” 忍冬听后笑说:“我们虽然从没有在大内服侍,但一定不教大人在皇城的宫女、内官面前失色。” 程勉闭上双眼,扭开了头。 她被打断双手,绞去头发,人瘦得脱了相,整个人都变了。 忍冬不知何时起抱住了程勉的双腿,哭声闷死在袍服的深处。瞿元嘉坐到床边,检查完伤口,又探了鼻息,严峻的神色略有些缓和,对程勉说:“上过药了。性命应当无碍。” 程勉气得浑身发抖,良久从胸膛里挤出一句:“……他们……!”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哪里是他们,分明只怪自己。 被带离那间屋子时,程勉没有反抗。 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了,一时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知道走出去多远,忍冬追了上来,跪倒在程勉脚下,求他给连翘找大夫。 程勉像是忽然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茫茫然四顾,最终总算想到瞿元嘉还在,刚要出声相求,瞿元嘉已经接下话:“我先送你回房。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都会安排妥当。” 程勉忽然又想到,他不该待在这里,他得再去一次翠屏宫。 念头一起,他又一次甩开瞿元嘉的手,朝着大门的方向走。瞿元嘉又一次追上来:“五郎,你去哪里?” 程勉神情恍惚地看着瞿元嘉:“……我……我想去见……” 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你糊涂!” 程勉被喝得不住地哆嗦,人还是稀里糊涂的。瞿元嘉惊怒交加,不顾忍冬还在场,直言道:“他要是见你这样,这宫女的命必定不保。在他心里,你和她何止云泥之别。要是知道她让你伤心至此,她还能活得了么!” 他声音不高,可每说一个字,此时听来都像是一个炸雷。程勉身子一晃,下意识地要反驳,又在看清对面人眼中的沉痛和焦急后沉默了下来。 瞿元嘉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看过了,用的是好的接骨药,五郎,切切不要再提了。” 程勉哽咽得厉害:“是我害她……” “人生来有贵贱之分,怪不了别人。”瞿元嘉低声回答他。言语深处,尽是说不出的酸楚。 当日,瞿元嘉将连翘送走了。 他没有告诉程勉连翘的去向,只承诺一定会治好她、妥善安置她的余生。为此程勉冲着瞿元嘉发了火,他深恨自己无力,连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都留不下来,眼睁睁看着她从此下落不明,也为瞿元嘉的生硬和沉默而愤怒。可瞿元嘉没有一句话的辩解,默默地等程勉发完脾气,无动于衷一般转身走了。 两人不欢而散的次日一早,安王妃派了下人来,接程勉过去小住。因为连翘的遭遇,再加上和瞿元嘉的那场龃龉,程勉落了桩心事,一口回绝了。可到了当天下午,安王妃亲自到了程府,最终还是将精神恹恹的程勉接回了王府。 安顿好程勉后,安王妃摒退了下人,说:“五郎,你要是精神还好,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程勉心想,她一定是知道了。可眼前人是自己的乳母,他对她有些天生的亲近和喜欢,还是点头答应:“您说。” “昨天元嘉来找我,告诉了我这两天里的事。我听出他十分难过。他送走那个宫女,你不要怨恨他。” 虽然猜对了安王妃的来意,但心中的苦闷和伤怀反而更重了。程勉正色对娄氏说:“我知道元嘉不会害我,我不该和他争吵。可是……就算是一定要送走连翘,至少也告诉我下落。我将来也能去看看她。” 娄氏轻轻叹了口气,又问:“五郎中意于她?” 程勉有点犹豫地回答:“她服侍我十分用心……” “想留下做姬妾么?” “不不不!”程勉一惊,连声否认,“这……没有、没有!” 娄氏侧过脸,冲着他声音所在的方向缓缓摇头:“没有就好。” 第40页 要不是娄氏提及,程勉根本没往这一处想过。他不由尴尬起来,低声重复:“真的没有……” “若只是个宫女,等你养好了病,纳几个喜欢的姬妾,都无不可。可既然陛下已经对她生了嫌恶,她就是个祸害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连翘被称作“祸害”,内心不服气之余,更是凄凉,索性不说话,盯着娄氏头上的珠玉出神。 “五郎,你不要怪我势利自私。”娄氏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声音,无奈地笑了笑,“可你得知道,程氏一门,现在只有你一人了。” 程勉其实并不明白这又意味着什么,只见娄氏的神色十足伤感:“你们在连州共患难,你更用自己的性命助陛下登基,但陛下已经是陛下,程氏的兴衰荣辱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再不是往日的陈王了。” “安王妃,要是我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往事,又该怎么办?这么久了,我还是一丁点往事都想不起来。无论是谁和我说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只像、只像在听别人的事。” 他声音里不自觉流露出诸多惶恐,娄氏的语调中充满了怜爱:“那也不打紧,真要依我的心意,只希望你下半生平平安安,子孙满堂,功名利禄什么的,谁爱争就争去。” 言至于此她话风忽然一转:“闹出一场风波,还是因为家中缺乏主母,无人张罗。陆槿已然不在了,等丧期过去,你身体再好些,还是应该尽快娶妻,才算是真正安稳了。” “娶、娶什么妻……”程勉吓了一跳,慌张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要害人。” 娄氏不以为然地一笑:“这叫什么话。五郎这般出色的儿郎,怎样的妻子都娶得。” 程勉面红耳赤,不接话不是,接话也不是。他因病久旷不假,但即便是细细回想,也不记得和女子亲近过,支吾半天,只希望能蒙混过去。偏偏娄氏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又或许是有意为之,对程勉近来的内闱之事颇有一番敲打,听到后来,程勉总算是听明白了——娄氏的言下之意,分明是以为他与忍冬有私。 他不愿在这件事上多生事端,稍作迟疑后,到底没再吭声,竟是默认了,总算是将娄氏的关心应付过去。等娄氏离开后,程勉松开绷了不知道多久的那根弦,一阵空虚的疲乏立刻泛上全身,他不知道接下来又有什么安排,只想着反正现在没人来给他下指令,不如打个盹再说。 刚走到内室,门外忽然有了动静。程勉以为是娄氏去而复返,赶快将脱了一半的外袍又穿好,走出去想一探究竟。大出他意料之外的是,走在最前面的是娄氏贴身的侍女,其后是两个年纪稍小的侍女,抬着衣箱和杂物,而走在队列最后的,是满脸惊讶不安的忍冬。 程勉尚未作声,娄氏的贴身侍女先笑着见礼:“程大人,王妃令奴婢们将忍冬的衣物移来大人这里,方便服侍大人。” 程勉不由哑然,飞快地打量一眼贴门而立的忍冬,两个一打照面,忍冬便迅速别开了视线,贴在门边低头站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娄氏会如此安排,不由自主闹了个大红脸。幸好是屋子里温暖如春,其余下人一时半刻都没太留意,安置好忍冬的杂物后,就将两人单独留在了室内。独处的两个人很久都没有打破尴尬的寂静,程勉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自己说点什么,咬咬牙,朝着一直杵在门口的忍冬走近了两步,低声说:“这……是我不好。” 自连翘被送走,忍冬日渐消瘦,本就十分地憔悴可怜,眼下室内光影暗淡,看来更是十二分的娇弱无助。听到程勉的声音,她怯怯抬眼一望,又垂下目光,跪倒在地:“大人喜爱奴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大人又何来此言呢?” 可就算程勉再愚钝,也实在无法从忍冬的语调中听出一丁点的“欢喜”。他愈发感到抱歉和尴尬,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又斟酌着说:“安王妃问我许多事情,我答不上来,稀里糊涂一气乱答应,牵连你了……我,我没那个意思。” 他越说,脸越红,最后连正眼看忍冬也不敢了。说完话后余光瞥见忍冬还跪着不动,越发有些着急,想拉她起来,手伸出一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忍冬始终木然地跪坐在一角,仿佛个聋哑之人,程勉数次欲言又止,如此再三,一句话死死地噎在嘴边,反倒是夺门而逃,一刻也不敢和忍冬同室而处了。 慌不择路的结果就是在偌大的安王府里彻底迷了路。程勉生怕问路后会被安王府的下人送回房,只能硬着头皮在安王府乱逛。也亏得他是王府的贵客,一路上虽然碰见不少人,但始终无人拦他,好像他也是王府的主人一般。 穿过无数条仿佛没有个尽头的长廊后,程勉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之间,他走到了传说中能行船的安王府的湖边。望着湖面,程勉低声道:“原来是真的……” 湖面早已结冰,黄昏的日光沉甸甸地落在冰面上,洒开一片暧昧、混沌的光。一只精美的画舫孤零零地停在岸边那萧瑟的枯荷深处,被渊冰困得寸步难行。 眼前所见不知为何让程勉看得着了迷,又一次不知道今夕何夕起来。他怔怔在岸上看了许久,又猛地醒了神,忽然生出了上船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很快变得难以抑制,仿佛是一件非做不可的要事,而且一定立刻就要去做。见近处没有下人的身影,程勉紧了紧袍子,在廊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决定先上石桥,从冰面蹚到船上。 第41页 主意打定后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也不烦躁了,三步并两步,小心翼翼地踩着被冻得硬邦邦的泥土走到湖岸边的石桥上。深冬季节,湖上的桥人迹罕至,桥面难免湿滑,走得艰难,好在程勉专心致志,每一步极其缓慢稳当,用不了多久,就有惊无险地来到了画舫的跟前。 程勉吁出一口长气,直起腰板,顺理成章地跨过桥面。 “程勉!你做得什么好事!给我站住!不许上冰!” 瞿元嘉惊怒交加的声音响起的瞬间,程勉正好站上了湖面。 第10章 一心处两端 瞿元嘉站在岸边,冷着脸朝程勉递出自己的手。 程勉却没动,视线犹犹豫豫地在画舫和瞿元嘉之间转了好几圈,说:“冰厚。” 瞿元嘉皱眉:“水深。快上来。” 程勉也皱眉:“你好好说。做什么这么凶。” 见程勉一本正经,瞿元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但看见程勉梗着脖子站在冰上一动不动,只能硬生生咽下那股急火:“你先上来。冻疮还没好全,又不怕冷了?” 说完他作势也要下到冰面上将程勉牵回来。程勉知道瞿元嘉言出必行,纵然再不情愿,这时也只得说:“你不要动,我上来就是。” 他的手刚一碰到瞿元嘉的袖子,脚几乎就立即离开了冰面——瞿元嘉钳住了程勉的双臂,将他半搂半提地抱上了长廊。程勉起先还试图挣扎,在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后,他也意识到要是再乱动,也许两个人会一起跌倒。 就算没多痛,那也够冷的。 一旦想到这点,程勉不再挣扎,而一待他的双脚落回地面,瞿元嘉立刻松开了手。细细打量一番气呼呼的程勉,瞿元嘉问:“寒冬腊月,你到冰上去做什么?” 程勉整了整袍子,还在为方才瞿元嘉那抱孩子似的动作不愉快:“不做什么。” “结了冰,船也系了,船动不了。”瞿元嘉柔和下语气,“你要是想游湖,等天暖和了也不迟。” 其实程勉也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生出要上船的念头,不过他眼下并不愿意在瞿元嘉面前示弱,还是说:“冻得很严实,不会有事。” “小心点总不为过。没有什么‘一万’。我刚下值,才知道你来小住几日……” 程勉瞄了眼瞿元嘉,蓦地发现对方的神色实则有些局促,绝不是方才大声喝止他时那副神气劲头,奇问:“要不是你向安王妃告状,她怎么会一定要我来做客?” “什么?” “你既然已经送走了连翘,何必还要告诉得天下皆知?”这件事至今仍然像心上的一根刺,稍一提起,足以让程勉气短,“不就是想让安王妃为你做说客么?” 瞿元嘉一愣,没接话,片刻后徐徐说:“你既然知道母亲的用意,你为什么要来?” “我还能不来么?” “怎么不能?” 被反问了这么一句,程勉真是有些恼了:“我不想让你把连翘送走,你又听了?你……你实在是……” 他气得有些结巴了,索性不说了,愤愤然看着瞿元嘉,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又在想,不管他说什么,自己一定要反驳到底。不想瞿元嘉只是无奈一笑:“你怨我把她送走,也是应当。可真正伤她的人,你连夜赶路求见一面,原来不是为了求情?” 程勉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他震惊地盯着瞿元嘉,都不知道从何反驳,偏瞿元嘉这时又说:“……只是送她走时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侍妾,要是知道,我会另想办法……” 程勉气得浑身直抖,打断瞿元嘉:“你胡说什么?” 瞿元嘉淡淡说:“他送你一双妙龄少女,原来是为你穿衣梳头、弹琵琶解闷的。” 程勉狠狠一跺脚:“就你想得龌龊。我丧服未除,怎么能做这种事?” “你与陆槿本来也不是真夫妻。服丧之事,原就荒唐。” “瞿元嘉!” 程勉厉声一喝,瞿元嘉不说话了。 程勉气得不轻,双颊滚烫,双眼发红,还是勉力压着声音:“连翘和忍冬就只是服侍我穿衣梳头、弹琵琶解闷……我对安王妃说谎,是不想在这件事多纠缠。连翘因为我没了半条命,要是我说个谎,能让忍冬日子好过一点,也不枉她们对我好。” 瞿元嘉的神色始终有些难以形容的阴沉,喜怒均不分明。他看了一眼结冰的湖面,又将视线转回程勉:“人家对你好,你就对其他人撒谎,这是什么蠢法子,也不怕有后患。” 程勉被这么说反而不生气了,苦笑道:“我本来就不是聪明人。这种事,天知地知,我不说她不说,还能有什么后患……” 说到这里,他赶快又看着瞿元嘉:“……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瞿元嘉似笑非笑:“我能告诉谁?” 程勉心想,连翘的事不就是你说给安王妃的。 想归想,现在瞿元嘉知道了他和忍冬的内情,程勉觉得总归是欠了他一个人情。他又对瞿元嘉强调:“那就谁也不要说。” 瞿元嘉轻轻一笑:“反正旁人都以为是真的,弄假成真也不迟,就没有后患了。” 程勉登时红了脸,盯着瞿元嘉,认真说:“忍冬对我没这个意思。” “这不由她。”瞿元嘉还是说,“天下男女之情,要都是你情我愿,哪里还有怨偶?再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你问过她了?” 第42页 程勉只觉得脸更红了,继而想到连翘,不免怅然:“没有。她这么聪明灵巧,惹人喜欢,还是嫁个好人家吧。” “陛下登基后,将婚龄的良家女都放出后宫,她们这个年纪,若无别的内情,十之八九是因家人入罪罚作奴婢。你的这些打算,就不要再想了。” 瞿元嘉所说的程勉一无所知,刚想要细问,娄氏遣来的侍女找到他们,他只得暂时将这些不解压下来,想等稍后两人独处时再问。 可整整一个晚上他和瞿元嘉都再未有独处的机会:娄氏召他们二人一起晚膳,在席间也不知是怎么说着说着,原本的一两日小住就变成了住到元宵再说。撤席后萧宝音萧妙音也到了娄氏的住处,与瞿元嘉一同陪着母亲聊天解乏。 娄氏双目已盲,新鲜事物全靠他人告知,萧氏姊妹都精于此道,姊妹俩一唱一和,将娄氏逗得乐不可支,更让程勉大开眼界——哪里有一丁点盛气凌人的痕迹? 也许是他的惊异到底是有所流露,瞿元嘉忽然凑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要是乏了,只管离席。” 宝音妙音正在堂上妙语如珠,瞿元嘉声音也压得极低,但话音刚落,娄氏已然把视线投在了程勉所在的一角:“五郎累了?累了就快去歇息,不要在这里枯坐。” 程勉说不上累,就是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在至亲骨肉的谈笑中实属格格不入。听到娄氏这样说,他当即起身告别:“那我明天再来给王妃问安。” 娄氏笑着冲他点头:“你我之间哪里能用这两个字。明天你要是没别的安排,中午来与我一起用膳。” 答应下来之后娄氏又叮嘱瞿元嘉送程勉回住处。程勉推辞再三,还是不得不依了她的意思。离席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一到室外,程勉将声音压到最低:“哎,你把人支开,我和你说个事。” “那也得走远一步,不然还是说给我娘听了。” 程勉吐舌,快步走出一箭之地,瞿元嘉对欲跟上的下人做了个手势,从他们手上取了一盏灯,独自追了上去。 程勉一直走到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回头找瞿元嘉的身影,见他跟了上来,便问:“这里安王妃听不见了吧?” “天知地知。” 程勉吁气,又打量了一番四下,确保没有旁人,才说:“元嘉,我得同你商量个事。” 瞿元嘉笑了:“你不要欲言又止,说吧,我还能不答应你不成?” “你给我找间屋子吧,我今晚另找个地方睡。” …… 看清瞿元嘉脸上又是忍俊不禁又是心知肚明的神情后,程勉立刻后悔了。 他本来就有些不好意思,这下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简直要恼羞成怒了,躲到灯火找不到的地方,说:“你、你笑什么?算了……当我没说,你走吧,我也走了。” 他甩袖要走,尚未迈步,已经被瞿元嘉挡住了去路:“三更半夜,你灯也没有一盏,认得路?” 程勉劈手又想夺灯,结果也没如愿。他不由沉下脸:“你好没道理。不帮我一把也罢,还来看我的笑话。我又不是没长嘴,还不会问么?让开让开。” 见他真的动气,瞿元嘉收起笑容,侧开身体让出路:“我怎么会看你的笑话。我笑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连装个样子也不愿意,不想与她同床,打发她去别处睡就是了。” “那不就露馅了吗?”程勉惊讶地反问。 “也不知道你在连州怎么过的。”瞿元嘉假意叹了口气,“你要是今晚住在别处,才容易露馅。还是打发她走吧。” 程勉略一思索:“也未必。我可以就在你书房睡下,要是别人问起,就说我找你聊天聊得兴起,索性住下了。” 他自觉这个法子很好,不料瞿元嘉听了,反问:“你要住几天?” “呃,反正过完元宵就回去了,也没几天,至少今晚先借我住一宿。” 瞿元嘉一顿,摇摇头:“今晚你想住哪里都行,但还是告诉我娘真话算了,免了以后的烦恼。” 程勉抽抽鼻子,不得不承认瞿元嘉说的确是正理——天下哪里有不戳破的谎话:“过了今天再说。那你说,不然我送忍冬走吧,不要她服侍我了,回家去。” 他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呵了呵手:“冷死了。我不和你说了,你要是让我住,我就住,不然我也只能回去了。” “说冷是你,不冷也是你。”瞿元嘉为程勉拢紧皮裘的领口,“我书房冷得很,你住不得。” “王府里又不缺一间暖和屋子……” 就在他低声嘀咕时,瞿元嘉又一次迈开了脚步,同时,程勉觉得袖口被轻轻一扯,只听他说:“我还能不答应你不成。” 压在心里的石头登时落了地,程勉一下子有了精神,疾步跟上瞿元嘉,索性继续与他商量:“那要不要找人捎一句话?” 瞿元嘉的语调里也带着真切的笑意:“也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只要有个地方住,去哪里都行。”程勉几乎说得上雀跃了,顺着瞿元嘉的话往下说,“找回家之前,我好像哪里都过过夜,就是没在床上睡过。头上有片瓦,身上能盖一捆稻草,已经是谢天谢地。我怕冷是怕冷,可你不知道,我耐冻得很。元嘉,我其实觉得家里的炉子烧得太旺,和他们说了都不听,一个冬天,要费多少炭呀……要不你和他们说说,你说话比我管用多了……” 第43页 他絮絮说了一通,终于意识到瞿元嘉一直没接话,不仅不接话,脚步也越来越快。程勉转念一想,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低声喊了一句瞿元嘉的名字。 一听到程勉出声,瞿元嘉就停住了。他执着灯,背影显得格外高大,却没有回头。 程勉盯着他的背影,蓦地生出几许惶恐:“元嘉,你……你怎么了?” 瞿元嘉依然不回头,片刻后,低声开口询问:“五郎,你值得么?” 程勉被问得心头莫名重重一沉,可他还是认真想了良久,郑重答道:“不记得了。但既然做了,自是不悔。” 仿佛平地生出一阵风,引领着他们的那一簇火光剧烈地摇晃起来。 待那阵风吹过,瞿元嘉侧过身,回头看向程勉,灯烛之下,瞿元嘉的眉目半隐半现,神情更是无从探究。程勉呆呆看着他,一阵无来由的伤心涌来,刺得他双目剧痛,几乎立刻就能落下泪了。 这伤心毫无道理。 程勉想,一念之后,又觉得想明白了——他不是为自己伤心,而是为瞿元嘉的伤心而伤心。 程勉一颤,急急地走到瞿元嘉身边,捉住他执灯的手,更为急切地开口:“元嘉……对不起,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仿佛将一块腊月天的生铁捂在了手心,程勉忍不住更剧烈地哆嗦起来。瞿元嘉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了程勉:“你说过了。我都知道。” 程勉还欲再辩解,话到嘴边,又没了言语:人如何能为一片空白的往事辩解?家国天下,君臣父子,生死忠奸,又岂是能去妄言和“辩解”的? 就在他无言以对的间隙里,瞿元嘉已经先一步收拾好自己,平静地转开了话题:“不记得好。不记得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话娄氏也说过,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万籁俱静,从瞿元嘉口中说出,仿佛响了千百倍,又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还是得想起来。不然也记不得你了。” 片刻的沉默后,瞿元嘉沉沉开口:“那就慢慢想。人回来了,什么也不晚。” 他示意程勉继续走。两个人起初还是隔着半臂的距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成了并肩而行。一路上程勉扭头看了好几次瞿元嘉,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瞿元嘉只是看着前路,一言不发。 到了居所门前,尚未扣扉,门先一步开了。瞿元嘉吩咐前来应门的下人:“程大人来与我叙旧,今夜在此留宿,你找几个人,将书房收拾了,找些厚被褥出来。” 那下人年纪不大,动作极其利落,走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活像一只猫。进院后瞿元嘉对程勉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不要派人去传话,今晚便应付过去了。” “都听你的。” 察觉到程勉神色中的迟疑,瞿元嘉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是不想她伤心,说一声也无妨……苦等总是难捱……也罢,你的情债,我不多嘴。” 程勉本来专心一致地走路,听瞿元嘉这么一说,差点就是一个趔趄。手忙脚乱站定后,他瞪了一眼瞿元嘉:“你要我讲多少次……” “好了好了,是我说得不对,再不说了。”瞿元嘉牢牢扶住他,确保程勉无虞后,才放开手,继续引他往屋内走。 程勉没想到的是,瞿元嘉直接带他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堂。从幽冷的夜里走进明亮的屋舍,程勉有了一刹那的恍惚,回过神后,他忙去找瞿元嘉的身影,生怕自己被一个人留在个陌生的地方。 瞿元嘉站在门边,见程勉又不自觉露出惶惶然的神色,便轻轻喊了他一声,然后问:“你怎么了?” 程勉醒神,四下一望,发现东屋和正堂都亮着灯,西屋暗着,理所当然往东边一侧走了两步:“没什么,屋子里太亮,走神了。” 瞿元嘉顺手接过程勉脱下的冬衣:“也晚了。稍后有人来服侍你更衣,你早点休息。” 这时程勉留意到瞿元嘉没有脱下他的外袍,不由问:“你怎么还穿着冬衣,不热么?” “我一会就走。” 程勉大为吃惊:“那你住哪里?本来就是我来找你求援,要睡书房,也没有主人睡的道理。你要住哪里?我去住。” “我平日不读书,书房在西侧偏屋,不常生火,冷得很。” 程勉当然不肯:“那不行。那我回去。” 瞿元嘉袖着手不动,含笑看他:“院门都落锁了,你要走也晚了。客随主便,听我的吧。” “你这主人做得不讲道理。” 程勉自是不会甘心,又在室内转了一圈,隐约在东间看见南窗下摆了一张窄榻,就朝那边一指,觉得自己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可以睡那里。” “你病还没好,要是在我这里着凉,我娘能扒了我的皮。”瞿元嘉只当没听见他的提议,“以前我被他们欺负,躲到你屋子里避祸,你也是把床铺让给我的。” 这也是程勉分毫记不起的一桩往事。程勉惊讶地盯着瞿元嘉,后者以为他不信,又说:“以前都是五郎庇护我。又不是厚禄美人,一间屋子、一张床铺而已,你再推辞,真是生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再无话可说。他看着瞿元嘉,想仔细分辨此时他的情绪,可最终还是没有看明白。就在他暗中打量之际,瞿元嘉继续说:“你冷不冷?要是冷,等等让他们再烧几个暖炉,塞进被褥里,很快就暖了。” 第44页 他带程勉去看今晚的住处。进屋之后,其朴素令程勉大为吃惊——娄氏的住所称得上华美之极,翠屏宫都犹有不及,但是同在王府之内,瞿元嘉的住处居然简朴至此。 瞿元嘉看出了程勉的吃惊,简单解释道:“我在行伍多年,又孤身一人,这样最好,免得消磨了意志。我吩咐他们换新的被褥。你还缺什么,只管开口……不过暖炉再好,也比不上活人暖和,你既然舍优取劣,那就多担待包涵吧。” 旧话再提,程勉不免一怔,见瞿元嘉又在笑,他心想,明明忍冬的事已经过去了,怎么还来取笑,真是可恶。 “女子是没有男人暖和……”程勉莫名生出将瞿元嘉一军的心思,忍着耳尖的热意,故意慢腾腾地一顿,“原来我舍近求远了。” 闻言,瞿元嘉瞪大眼睛,打量了程勉一番:“哦?你倒清楚。” 被瞿元嘉这么看着,程勉很快现了原形,再装不下去,直摇头:“不不不,我不清楚,香炉塞几个都可以,千万别塞活人进被子里。” 程勉流露出苦恼的神色,瞿元嘉干笑了一声:“我哪里给你变活人去?” “千万不要……我不惯和人同床。” “真是巧了,我也不惯。”瞿元嘉短促一笑,“就不与程大人联床夜话了。” 程勉觉得屋子里更热了。他胡乱一挥手:“不敢不敢……清净点好,清净点好。” 虽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都没停下,可是越往下来说,越觉得别扭,简直不知所云。如果一开始还有点赌一口气非要说出个高下的意思,说到后来,连彼此的眼睛都不看了。程勉暗自骂了一句自己多嘴,生硬地截断话头:“呃,那个……如果书房冷,你换床厚被褥。” 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音,于是程勉抬起眼,想看瞿元嘉是不是又在等着笑话自己的笨拙。 然而瞿元嘉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审视陌路人,却也像是在凝望故友。 偏生他程勉无从分辨。 好在无论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还是起死的故友,都是自己。 不多时,有下人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更换被褥、熏香暖屋,用不了多久,一切都收拾妥当。替程勉更衣的是一名略有些年纪的女仆,举止十分利落,但远不及忍冬和连翘手脚轻柔,更不与程勉闲话。 梳洗完毕后,程勉披衣回到堂上。瞿元嘉还没走,而是坐在最亮的一盏灯下擦刀,听见脚步声的瞬间瞿元嘉回过头,略一颔首:“你要是都安置好了,只管去歇息。我很快就走。哦,你半夜醒不醒?我这里平常没有下人守夜。” 程勉的注意力好一阵子都在横在瞿元嘉膝头的那柄短刀上,很久才意识到瞿元嘉是在问他,赶快摇了摇头。收刀入鞘后,瞿元嘉起身朝程勉走去:“我明天还要当值,一早就出门,你醒了之后,陪母亲用朝食吧。” “好。” “你肯来小住,母亲十分欣慰。你音讯不明的那几年,她一直恳求安王,求他派人去打听你的下落。她眼疾之后,身体也远不如前,老得多了。” 安王妃和瞿元嘉对自己的情谊,程勉自是不疑有他。他已经没了对父母兄弟的记忆,此时此刻,安王妃和瞿元嘉就是他的至亲。瞿元嘉说完后,他问:“安王妃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你同我说一说,我都记下来,也好哄她开心。” “她双目只能在天亮时见到一点光,日常起居都要靠人照顾打理,以前喜欢的事情,现在多半不能做了,无外乎与人闲谈、听曲乐解解闷罢了。” “……我就怕我说错话。” “你能说错什么?从小到大,在她眼里你就没有错处。” 瞿元嘉怕程勉受冷,格外叮嘱下人将暖炉烧到最旺,程勉体虚,不会觉得热,但冻疮药膏在更衣时已经洗去了,室温一上来,手脚处的冻疮又开始发作了。 药膏随身带着,但现在瞿元嘉还在,程勉有些不好意思在他面前上药,悄悄将双手背在身后,想熬过去。 可他的手刚背过去,瞿元嘉就说:“你的手怎么了?” 瞿元嘉的心细如发程勉是知道的,但到这个份上,还是没想到。他扭捏了一下,还是老实说:“……我刚才洗手,还没上药。” 瞿元嘉挑眉,了然道:“那还不赶快上药?不要留下病根,年年复发,那才受罪。以前……” 他突兀地收住话,不肯再说,将短刀系回腰带上:“药膏带在身边没有?要是没有,我这里还有。” “有的、有的。”程勉连连点头,“那你也早点歇息,我上好药也睡了。明日早些起来,去见王妃。” 答完这句,他也凑到灯前,坐下后掏出随身荷包里的药盒,开始给自己上药。药自禁中赐下,连药盒都精美非凡,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上药的一刻伤口痛得很,想来是养尊处优的贵人不生冻疮。 在程府,上药的事素来都是忍冬和连翘在做,程勉一边抹药一边吸凉气,心想真是凡事都有诀窍,忍冬和连翘连上药都舒服得多。 好不容易敷完双手,程勉才想到居然把双脚给忘了个干净。他暗骂自己愚蠢,但脚趾痒得厉害,不涂不行,只能自认倒霉,就当手上的药白上了。 程勉无奈叹气,认命地支着刚上完药膏的十指,费力地弯下腰脱袜。 第45页 “我来吧。” 乍听见瞿元嘉的声音,程勉还以为听错了,接着想起来瞿元嘉好像是还没走。他尴尬地直起上身:“要不得。这怎么要得?你快走吧,是我自己糊涂,再上一次也不打紧。” 可瞿元嘉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地板上。见状,程勉浑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将药盒紧紧攥在手心:“元嘉……这真的要不得。” 瞿元嘉状若寻常:“看你上药上得龇牙咧嘴,何苦再吃一遍苦头?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的脚。” 两个人四目一触,显然都想到了重逢的那天晚上,瞿元嘉一定要查看他的脚心的往事。他莫名觉得好笑,又说不出地紧张,勉强笑了笑:“不一样。那回是验人,不作数,这事不该你做……你快走吧!” 瞿元嘉无所谓地笑笑,捞起程勉的左脚,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的膝头,再趁着程勉措手不及,从他手里取过药盒:“你别乱踢,我手轻,很快就好。” 程勉背后一麻,要说的话一时间全忘光了,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这如何使得”,但所有声音都卡在嗓子里,呆若木鸡般直勾勾地看着瞿元嘉倒出药膏,先在手心里熨暖了,才轻而快地抹在程勉脚趾的伤处。 手指贴上皮肤的一刻程勉又是一嘶,整条腿下意识地往回一勾,奈何瞿元嘉上药的动作虽轻,捏住他脚踝的力气却丝毫不松懈,程勉的反抗俱化作了流水,不得已,只能眼睁睁地由着瞿元嘉替他擦药。 瞿元嘉所言不虚,他的动作极轻,接话的同时动作不停,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处理好左脚,接着又去捉程勉的右脚。 “元嘉……” “唔?” 答应之后听不见回音,瞿元嘉抬眼望向程勉,见后者坐立难安兼之面红耳赤、浑身上下没一处自在的劲头,便又垂下眼:“不痛吧?” “不、不痛。” 精心调养了这些日子,程勉脚上的冻疮愈合得很慢,两只脚上伤痕累累,简直说得上触目惊心。这固然与新年前后他数次出门、步行变多脱不了干系,归根结底,还是流落在外那段时日受罪太过。 药上好后瞿元嘉为程勉穿回袜子,装作没留心程勉的神态,淡淡说:“不怪你舍不得连翘,她们服侍你确实用心。鞋袜是要宽松些才好。” 瞿元嘉的手虽然已经离开,可脚踝上,似乎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炭火,刺得程勉好不自在。他难以自制地看向瞿元嘉,落入眼帘的是他宽阔舒展的肩背,却因为正在替自己穿鞋而微微屈着。 他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呆呆思索了半晌,一直等瞿元嘉又直起腰,才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元嘉,我们少年时再要好,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我是朋友,你救了我,要说报恩,也该是我来做……你不必做这些。我过意不去。” 瞿元嘉并不看他,随手把玩那个小小的药盒,片刻后似乎是极短促地笑了笑:“不必。何况你也说得不对。要没有你,我早死了,哪里还有今夜和你同堂而坐的机会。” 他说得极其平淡,仿若是他人身上一件无足轻重的琐事,可程勉知道,哪怕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瞿元嘉所说的,绝不是客套话。 果然,瞿元嘉很快又说:“你生来是程家五郎,我可不是天生的‘瞿大人’。要不是母亲生了宝音和妙音,我连安王府的大门也进不了……” 他再次抬眼,乌黑的眼睛牢牢地盯住程勉,一字一句地说:“……可如若没有她们,那你去连州时,我就能随行了。” 经年的愤怒和执拧的悔恨小心翼翼地蛰伏在这双眼睛的最深处,沉默得太久了,已经化成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 程勉忽然觉得,从未有人这样看着自己。 灯影摇曳、满室皆辉,然而,不可名状的酸楚笼罩住静默如石的两个人,似乎谁也无法再开口说话。 程勉望着咫尺之遥的瞿元嘉,终于发现,不知何时起,后者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难以想象瞿元嘉会害怕,但此刻的自己心如擂鼓,喧嚣声震耳欲聋,背上不知几时起有了微薄的汗意,如同平白生出看不见的手,催促着他必须再往前一跃—— 对于那无迹可寻的记忆,程勉有过惶恐、有过焦虑、亦有过失落,他曾经害怕自己不是程勉,又终于信了自己是程勉,可在这个依稀窥得瞿元嘉秘密的深夜里,他给不出任何应该来自昔日程勉的回应。 一如水滴落入荒漠,尽是一场虚空。 第11章 思君令人老 第二日一大早,程勉早早醒来,去陪娄氏进朝食。 他昨天没睡好,以为到得够早了,可萧氏姐妹到得更早,见到他来,脸上神情且不论,见礼时的语气十足恭敬,程勉知道姐妹俩都是为了娄氏,也客客气气地回礼。 落座之后,娄氏侧过脸,视线落在程勉所在的这一侧:“五郎,昨日是没睡好么?” “睡好了。好得很。” 娄氏抿嘴一笑:“声音里没精打采,肯定没睡好。” 程勉本欲继续遮掩,忽然瞥见坐在对面的萧宝音使眼色,无声说了“说实话”,便灵机一动,答道:“睡得好,是昨天和元嘉说话说得忘了时辰,没睡够。” 娄氏欣慰地点头:“话说开了就好……哎,不要干坐着听,快吃吧。” 第46页 面前的案上摆的是掺了肉糜和嫩姜的热粥,程勉本来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发现异常美味。娄氏听见他开始吃东西,欣慰地笑笑:“你口味还是和小时候一般,一点也没变化。” 大半碗粥入腹后,程勉擦擦嘴,满足地说:“是粥做得好。” 闻言,萧妙音在对面无声一笑,惹得娄氏看了她一眼,方继续说:“五郎,你们一起长大,你对他还有大恩情,现在虽然出了这许多事,你们也不再是小时候了,但昔日的情谊不易,切切不要因为他人生出嫌隙……你要是恼他做事说话生硬,惹你生气,不要和他计较,随时告诉我,我来训他。” 娄氏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反而让程勉不好意思了。他不自在地捏着衣带的一角,小声说:“……王妃,元嘉对我实在太好,我又记不起往事,实在是、实在是……惶恐。” 娄氏一怔,正色说:“五郎这是什么话。你母亲去世得早,在遇见殿下、有这两个小的之前……” 她朝萧氏姐妹所在的方向一指:“我是一直厚颜将你当作我的亲子的……那时王府只准我入府服侍安王,数年里我和元嘉骨肉分离,你们却没有分开。你待他一如往日……后来我才知道,要不是那几年里你尽力回护他,我们母子,恐怕早就阴阳两隔了……” 娄氏养尊处优已久,可念及往昔母子被迫分离时的情景,依然不由得痛彻心扉。她忍得住泪,却忍不住苍白的脸色,转头对在座的萧氏姐妹说:“你们自落地起,就是锦衣玉食,没有吃过一点苦头。殿下对你们宠爱有加,恨不得将日月也送给你们,将你们养得娇纵难缠,稍有不顺,旁人动辄得咎……这两年来我眼睛瞎了,精力不济,更是管不得你们,你们也变本加厉,合伙瞒我这个瞎老婆子……” 见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萧妙音虽然没吭声,神色间并不以为然;萧宝音则拖长了语调,半是不悦半是撒娇地抢过话头:“母亲,程大人还在呀,您怎么在外人面前不给女儿留一点颜面?” “你住口。”听见她的声音,娄氏愈是板起脸,“你当有你哥哥替你遮掩,你跑去五郎那里胡闹就揭过去了?稍一说你,你倒说起内外之别了。” 这件事被陡然提起,别说萧宝音,就连程勉,也吓了一跳。眼见萧宝音的脸蓦地发白,程勉下意识地为她开脱:“王妃……郡主没有冒犯我,她、她就是去看看我……” “不用你为我说谎。” 萧宝音冷冷地堵住程勉的话头。她似乎并不畏惧娄氏的怒火,提高了声音,硬邦邦地对她说:“我没有要哥哥替我遮掩。他不知道我去的事。我就是想去验一验人。” “真是了不得,你还敢去‘验人’? ”娄氏神色愈发严厉,对不上焦的双眼责难讥讽兼备,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宝音,“好好好,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身份尊贵,可以随便去验人。但你不要忘了,五郎是我和你哥哥的旧主人,你是安王的女儿,但也是从一个乳娘、一个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再大的威风和脾气,耍不到五郎身上。” “母亲……” 这话实在过于严厉,萧宝音听完之后,整个人全无人色,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娄氏,仿佛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程勉也想不到娄氏会说出这一番话,后脑一凉;眼看着萧宝音忍泪忍得浑身发抖,觉得还是要说点什么。他的视线在母女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向着娄氏说:“王妃,郡主是去我家了,但她本意是关心我,绝没有对我耍什么威风。您不要训斥她……是我们分离太久,当时她年纪小,我偏偏生了这么个毛病,有些误会,已经解开了。您这样说她,她多伤心啊。” 程勉话音刚落,萧宝音再忍不住,伏在案上无声地哭了。 她一哭,萧妙音也坐不住了,想安慰姐姐又怕惹怒母亲,只能轻轻拉一拉她的袖子,跟着落泪。娄氏听力非凡,光听呼吸声也知道两个女儿都哭了,她神色稍缓,但看都不看她们姐妹,摸索着面前的几案站起来,也不要下人搀扶,走到程勉身边坐下,执起他的手,开口道:“你啊……我的女儿究竟是什么脾气,你还想瞒过我吗?” 周旋之言被直接戳破,程勉脸上一红:“是解开了……” 娄氏伤感一笑,用力按了按程勉的手:“以前你们给我带话,只说好事。我看不到你们,也不识字,人家说什么,我就只能信。生了宝音,他们准元嘉也进王府,他来了还是说都好,可我知道,你们都是在哄我。 “五郎,奶娘老了,瞎了,但奶娘和元嘉也都不是昔日了。寻常人不敢欺负我们,你不要怕我担心,一定要我对我说真话。” 程勉感觉到她的手心发冷,心里也很伤感:“嗯。知道了。” 他搀扶着娄氏回到正座,然后又来到萧宝音的座前,轻轻喊了一声“郡主”。萧宝音先不理他,程勉又喊了一句,她抹着眼泪终于抬起头,十分委屈地看着程勉:“……你怎么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她哭得可怜,程勉心里也酸楚,无奈地摇头:“我要是记得,上次你就不发这么大脾气了。” “几年前,你的死讯传来时……哥哥不信,去连州找你,我求他带我一起去,他怎么都不答应,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到城门口,就被追到了。” 第47页 也不知为什么,程勉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有姐妹的。现在看着泫然欲泣的萧宝音,他莫名想,也许那就是宝音和妙音。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程勉柔声宽慰:“不要紧,连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说我不是找回来了么……我答应你,以前我怎么待郡主,以后也不会改变。” 这顿掺杂了许多人泪水的朝食吃了一整个上午,但程勉在娄氏的居所一直待到入夜。从娄氏那里,他终于听到了许多自己和瞿元嘉少年时的旧事。和听来的其他往事一样,娄氏说的这些程勉也都记不得,可无论如何,哪怕只多知道一点,亦远远胜过一无所知。 经过一整天的深谈后,程勉总算明白为什么皇帝说“你家里的事,要去问瞿元嘉”——原来在他随皇帝赴任连州之前,几乎没有和瞿元嘉分离过。无怪瞿元嘉认了他,其他人再也确信不疑。 可即便是娄氏,还是有许多不知晓的旧事。于是,当程勉和瞿元嘉再一次独处时,程勉几乎是无法按捺地问:“元嘉,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这是在瞿元嘉下值回来陪娄氏用完晚饭、两个人告退往住处走的路上。被程勉冷不丁地一问,瞿元嘉明显愣了一下,走出好几十步,反问:“说什么?倒是你……今天母亲说了什么?你们个个都没精打采,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 程勉不愿告诉他今天娄氏和自己都哭了,只说:“说了好多以前的事。你不告诉我的,安王妃都告诉我了。” 瞿元嘉脚步一慢,很快恢复常态: “你看,不用我说,就有人告诉你。少年时的事我好多都记不清了,除了和你在一起时,其他也没什么好事,后来我就快快将它们都忘了。” “可安王妃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连州。” 听到这句话,瞿元嘉停了下来。 他折身回望,慢慢地问:“她没告诉你我为什么去?” 说这句话时,瞿元嘉的眼中有一线奇异的光芒,程勉暗自思索了很久,还是不得其解。他答:“不是安王妃。是宝音郡主说的。她说你去连州找我,就是提了一句……我、我就是想问你,你为什么去连州找我?” 问完他定定地看向瞿元嘉,内心里满是不可解的怯懦,可无论这未知的畏惧如何膨胀,程勉始终都看着他,固执地想要听到瞿元嘉的答案。 瞿元嘉也沉默地回望。两个人僵持一般地对视着,渐渐地,瞿元嘉眼底的那一线光隐去了,亦或许是再一次潜伏到最深处,总之,程勉失去了它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嘴角边的一点波动—— “五郎,我说过,你记得记不得往事都不要紧,我只要你活着,余生平安康健。但你既然问我为什么去连州,那惟有你想起来的那一天,我才能告诉你。” 瞿元嘉附在程勉耳旁,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他的答案,然后转过身,仿佛毫不留恋地走远,将程勉一个人留在只有灯烛光陪伴的庭院里。 瞿元嘉的忽然离去让程勉着实患得患失了一宿,但次日两个人再见面时,瞿元嘉待程勉还是一如往昔,倒像是前夜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程勉心里清楚,自己是否能记起往事,对瞿元嘉而言,绝非如他说的那样“不要紧”。 于是乎刚刚卸下心头的大石又回来了,偏偏这件事无关程勉本人的意志,最无奈的是无论他做什么,似乎都起不到作用。思虑过甚的结果就是,明明在安王府内衣食住行皆有人细心照顾,几天下来,程勉居然还瘦了些。 幸而娄氏目不能视、兼之有冬衣庇护,他的消瘦倒不十分引人注目。瞿元嘉本是最心细如发的一个,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两个人见面极少,尽管每天程勉还是住在他那里,但他们只能在娄氏那里见上一会儿,更说不上几句话了。 虽然见不到瞿元嘉,他和萧氏姐妹反倒亲近多了——在娄氏面前哭过一场后,那因怀疑而起的隔膜也随着泪水一起被冲走了。 萧妙音还小,可程勉已然成年,而萧宝音也过了及笄之龄,于情于理,本应该避一避嫌,可娄氏看程勉如看亲子一般,加上她目盲之后反而爱热闹,就搁置了男女之防,由得宝音和妙音不避嫌疑地与程勉共处一室。 抛却嫌隙后,程勉才知道萧宝音原来十分活泼,尤其能言善道,再小的琐事,经她说出,都有格外的趣味。她也愿意与程勉说她孩童时的往事,每每听到她口中与自己相关的那些事,程勉一则惊讶她记忆力卓群,这些细微末节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生动清楚,让听者如同亲见;一则也感慨原来自己当年如此顽皮胡闹。 不过娄氏显然和程勉想得不同,有一次萧宝音说完往事后,娄氏笑着补了一句:“五郎天资非凡,从小就有潇洒气,宝音你呀,学五郎不成,净养出了娇骄二气。” 她偏爱程勉至此,当着亲生女儿的面一贬一褒,萧宝音不仅不生气,还附和起母亲来,依在她身侧也笑着对程勉说:“这也不是我的错,都怪母亲没有将我生成男子,也没早生我几年。我若身为男子,当年也随陛下和五郎往连州去,不建下功名,绝不回来。谁要敢拦我,我拿刀砍翻他们,绝不瞻前顾后。” 她说得豪气干云,少女的脸庞因为神采飞扬而发光。可娄氏闻言,轻轻皱了皱眉:“小儿女话。你骑马扭伤脚踝都要闹上半天,尤其吃不了委屈,还吃得了戍边的苦?” 第48页 “要是去了,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萧宝音不以为然,继续斩钉截铁地说。 娄氏清楚女儿的脾气,摇头一笑,指着她又对程勉说:“这幸好是女儿,要是儿郎,这么大的志气,真不知道是个怎样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现如今,程勉记忆里最苦的事就是冬天里饥肠辘辘地赤脚走在雪地里,但最可怕的并不是饥饿和寒冷,而是不知道饥饿和寒冷何时到头的绝望。 他看见萧宝音脸上的不服气,想了想开脱道:“连州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好去的。” 说完程勉忽然发现堂上其他人都在看着他,且无不面露诧异之色。娄氏问:“五郎,你既然提到连州,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程勉一愣:“不是……就是一说。连州太远了。” 他不记得自己去过连州,只知道连州路途遥远,明明生活过的地方,却觉得异常陌生,没有一点牵连,偏偏所有人反复说起此地,只因他程勉前半生的生死荣辱俱系于此。 他不免忡怔。娄氏听程勉的语调,以为无意牵起他的愁肠,很快也将话题绕开:“五郎,你好多年没在京内过元夜了,到时候好好玩一玩,宽宽心……这两年陛下厉行节俭,灯会和歌舞的场面远远不比当年,但总归还是热闹的。” 程勉勉强一笑:“观灯么?我的脚恐怕走不了太远。” “那坐在车里看,也一样热闹。”萧宝音插进话来,“我们同你一起去。” 程勉正在想“我们”是谁,娄氏也说:“一年一度的好日子。我眼睛还好的时候,每年还凑凑热闹呢。现在我是出不了门了,你只管跟他们好好玩耍一番,开心开心。” “元嘉也去么?”程勉略一犹豫,问。 “他肯定是要去的。不然光宝音和妙音这两个,疯癫起来牛车都拉不住。”娄氏含笑说,“元夜人杂,他不去,我怎能放心你们出门。” 听说瞿元嘉同去,程勉莫名多了几分安心,转念又想,这安心全无道理,简直值得自嘲一番了。 …… 可在上元夜的前一天,宫里忽然遣人来,召程勉面圣。 安王府的下人前来通禀时程勉正在瞿元嘉的书房里认字,听到宫里来人要见他,手里握着的千字文的字帖登时落在了地上,惊慌之色难以掩饰:“找我?找我做什么?” “内官带了旨意在门外等候大人,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程勉仓促地望了一眼同处一室的萧家姐妹,回绝道:“……我不想去。” 下人极其为难:“这……这话奴婢不敢通传……” 程勉站起来:“那我找安王妃,请她派人去说。” 他说完就要出门找鞋,这时身后穿来萧宝音的声音:“五郎,我同你去见宫里来的内官吧。” 她对程勉笑了笑,询问道:“你怎么了?肯定是陛下要见你,你都不见么?” 程勉摇摇头,不肯告诉她连翘的事情,皱眉道:“郡主,我、我嘴笨,还是过段时间,等身体再好一点,再去见陛下吧。” “那好,我替你去说一声。”萧宝音又笑起来,冲他眨眨眼,“就说……你患了风寒。” “呃……不要说风寒了吧,不然大夫来了,一看就露馅了。” “那说你腿痛。” “就腿痛。” 合计好之后萧宝音疾步而去,她一走,程勉再没了认字的余裕,隔三差五忧心忡忡地朝门边看,心神不宁地等萧宝音回来。他的焦虑连萧妙音也看出来了,还安慰道:“五郎不要着急,池太妃喜爱姐姐,只要她去,内官们不敢不听。” 一盏茶的工夫,萧宝音回来了。见她神情有些不快,程勉的心重重一沉,果然,她说:“陛下说,连州有你的故人来,想见一见你。” 听到“故人”二字,程勉呆立良久,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想不出什么。他望着萧宝音,无奈且不甘地说:“可我什么故人都记不得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就再去说……”萧宝音见他满脸为难,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为他开脱。 她这么一说,程勉反而再无法开口央求了。他看看已经在西边挂着的太阳,咬咬牙说:“不敢让郡主为难。还是我去吧。” 说完这句,他左右一望,压低声音,继续恳求萧宝音:“郡主,我要是日落之后还回不来,你能不能告诉娄王妃,让她想个法子,找个理由,接我回来……我……我不想在大内留宿。” 萧宝音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不情愿,反复问他,程勉都不说。萧宝音就说:“陛下性格温和,再说,你和他是什么交情……你不要怕。你只管去,等哥哥回来,我和他商量,一定接你回来,我们明夜一起看灯。” 尽管得到了萧宝音的许诺,程勉还是走得很不情愿。他拖拖拉拉地出了安王府,只见朱红色的宫车边笔直站着几名宦官,无不冻得脸色发青,见到他出来还要赔笑行礼:“程大人安好。奴婢听大郡主说程大人这几日腿脚不便,但陛下亲召,辛苦大人了。” 看到他们这般可怜,程勉立刻心软了,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扶自己上车。上车后刚坐定,车身一晃,又猛地停住了,接着门帘被高高掀起,一阵香风扑来,竟是萧宝音跟了上来。 她当仁不让地坐定,一时顾不得目瞪口呆的程勉,隔帘施施然吩咐:“我要去看望池太妃和信王,既然同路,就搭宫车去,今晚也让宫车送我回来。” 第49页 起初车子并没有动,她等了一等,像是很快没了耐性,掀开帘子又说:“怎么?我连顺路搭程五的车驾也不行了么?” 说话时她虽然背对着程勉,但程勉不难想象出她颐指气使起来会是何等神情,不免一个哆嗦。而既然程勉都要哆嗦,旁人岂有不怕的道理?没多久,一声模糊的鞭响后,车动了。 程勉知道萧宝音要进宫只是个借口,他心里感激,酝酿了一番,正要道谢,萧宝音先把他拦住了:“哎,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要你道谢。” 程勉立刻卡住了。 他这手足无措的模样逗乐了萧宝音,她冲他展颜一笑:“真的,不要你谢。我也不喜欢在宫里留宿,而且我许久没去探望池王妃了,去看她也是应该。” 她不准他道谢,程勉只好把话咽下去。萧宝音见他不说话,神色还是有点迟迟的,仿佛还不了神,想了想,问:“五郎,你为什么怕陛下?” 听到这两个字,程勉头皮发麻,话也说不连贯了:“陛下、陛下是天子,畏惧天子,有……有错么?” “道理是这样。可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我也亲眼见到陛下因为你的消息失态发狂……你们一定非常要好。” 程勉满腹苦涩,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车壁上的花纹出神。萧宝音一直等不到答案,本想再问,又在看清程勉脸上那黯然神伤的表情后,收住了话头。 在难得的沉默中,车驾平稳轻快地驰到宫门外。前来迎接的宦官并非冯童,这总算让程勉心里紧紧绷住的一根线放松了一些。一进内宫,程勉和萧宝音自然得分开,分离前萧宝音又叮嘱了他一次“我去见池太妃,见完后,我就去求见陛下”,见她眼中满是关切,不知为何,程勉又稍稍心定了。 程勉认出他们是带他去上一次面圣的地方,旧地重游,心情却大不相同。他内心没有一丝新奇和雀跃,只是被紧张和压迫层层笼罩着。 有那么几次,他想问一问即将见到的“故人”是谁,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空白的回忆对他毫无帮助,在惴惴难安的猜测中,程勉通行无碍地来到了此行的终点,被笑容一如往日的冯童亲自迎入了无极殿。 一踏入殿内,程勉就感觉到有目光向自己投来,如光如电,绝不隐藏来意。他下意识地迎向目光的来处,四目相对的瞬间,注意力立刻被一双湛蓝如碧空的眼睛吸引了。 “哎呀陛下,了不得,您这是哪里找回来的掌上明珠?”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可那饱含戏谑笑意的嗓音,倒真是似曾相识了。 来客是一名英挺非凡的壮年男子,除了那双美丽的蓝眼睛,他的五官皆与常人不同,高眉深鼻,发色赭红,一望便知是个不折不扣的胡儿。 程勉并不认得他,却也不畏惧——他的目光虽然犀利,然而双目清澈,仿佛能毫不费力地看穿他人,亦不畏惧被他人审视,是内心坦荡之人才有的眼睛。程勉望着对方,想听听来者还要说些什么。 那人再不开口,平静地打量着程勉,嘴角边渐渐有了一丝笑容,双眼更亮了,眼底就像汪了一池子活水。他扭头对皇帝一笑,说:“恭喜陛下了。这天大的好消息,陛下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皇帝的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掠过程勉,稍一停留,再看向那连州来的胡人,和声道:“找到他就是这月余的事情。他病得厉害,不大记事。再说既然你来了,也亲眼见到他,不如回去告诉景彦,正好省我一封书信。” 那人往几案上一倚,姿势随意之极,偏又倜傥之极。听到皇帝这么说,他一笑道:“为陛下传口信当然要得。文卿无恙,我们都再高兴不过。陛下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皇帝轻轻摇头:“不是我找到他。是他自己找回来的。他病得人事不知,瞿元嘉认出的人。” 程勉觉得那人的目光又在自己脸上停了一停,只听他说:“瞿元嘉?哦,我记得他。” 他们谈得旁若无人,程勉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木着脸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自顾自出神。正在不知道神游到何方之时,猛地听见皇帝的声音:“……你想必也不记得他了。” 他一个激灵,抬起头飞快地瞥一眼皇帝,又低下眼,无言地摇摇头,接着想起来还没对皇帝行礼,膝盖刚一曲,右手手肘先一步被冯童眼明手快地托住了。 “没有外人,不用讲这些虚礼。” 皇帝越是和蔼,程勉越是难以忘记加诸在连翘身上的苦难。他抿了抿嘴,没有勉强,顺从地躬了躬身,任由冯童搀扶着坐到了那胡人上首的座席上。 这样的安排意在方便他们交谈。可惜程勉本是违心奉诏而来,内心颇有抵触,哪怕此时与连州的故人相邻而坐,也没有谈话的兴致。 面对程勉的敷衍和冷淡,那人不以为忤,转而与皇帝攀谈:“几年不见,陛下积威更胜以往,但也太消瘦了吧……文卿更是病得脱了相,整个没个人形,可见京城也不见得是什么风水宝地嘛。” 他随口臧否君上,皇帝听了只是笑,看着程勉说:“且不说我。他又不是在京内病的,这还是好不容易养回来的。” 客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养得也太慢些了,比陛下初到连州时,还要骨瘦如柴。啧……不然索性跟我回连州算了,月底出发,路上走慢些,走上个把月,连州的春天也到了。” 第50页 “不到五月,连州哪里能看见一丝绿意?你说京中不好,连州难道就好?” 那人扬眉,不假思索地答:“那是当然。” 皇帝轻笑,指指他:“听你这语气,在你们心里,连州就是天下第一、世间无双的地方。” 作答之后,来人反客为主,理所当然地反问皇帝:“陛下不觉得么?” 皇帝略一停顿,眼睫低垂,仿佛只一念,便微微含笑地颔首附和:“人同此心。” 声音不高的回答中,全是难以言明的笃定和怀恋。说完,皇帝又徐徐补了一句:“确实。无怪景彦守着连州这方宝地,无论如何不肯进京了。” 听到这一句,那人笑容加深了,上半身往皇帝所在的上首处倾了倾,然后,以不大、然而殿上人都清晰可见的声音说:“陛下告诉我一则喜讯,那我也该告诉陛下与文卿一桩好事。” 语调里满是欣喜之情。皇帝见他满脸的喜不自胜,稍一思索,双眼愈发明亮:“哦?” 他的目光依次在皇帝、程勉和冯童脸上划过——不知不觉中,殿上已无其他闲人——接着说:“其实这次景彦不来,主要是另一个缘故……”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仿佛要给其他人一个准备的机会:“……裴家要添丁了。” 饶是程勉再漫不经心,这时也听明白了——皇帝和这胡人之间,全没有君臣分际,一言一行之间,根本是密友间才有的轻松惬意。 他话音刚落,皇帝抚掌大笑:“……原来如此,这么大的喜事你不早说!那裴夫人想来是小葛了?” “还能有谁?” 皇帝这一笑,一时间整个大殿仿佛陡然生辉,足以令观者目眩。程勉震惊地盯着他,就好像是生平初次一般。 皇帝笑了一阵,雪白的脸上添上几分血色,愈是容光焕发,眼中的神采尤是动人心魄。他离座而起,几步走到下首的客席旁坐下,追问:“颜延,那几时能有小裴郎君?” “听老徐说,要是足月,就是端午前后了。” 皇帝点头,再一想,说:“连州虽好,还是太苦,这次你来,应该劝他们同行,等小葛生产完,过完冬,再动身回去。景彦年近不惑才得子,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颜延也被真心展颜的皇帝所感染,笑道:“就是得子不易,更不敢叫小葛途中辛苦。而且你这一留,一来一去跨了两个年头,谁替你守关戍边?总不忍心叫他们夫妻父子分离吧……再说,你要是召景彦携妻儿上京,真不知道惹来什么猜忌,我都替他烦死了,还是请陛下高抬贵手,放他一个自在。实在不放心,找几个好大夫,我带上一起回去,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皇帝点头,招手唤来同样满面喜色的冯童:“冯童,你快去备一份厚礼,算朕与程勉送给裴景彦与小葛娘子添丁的贺礼。” 冯童答应下来后,立刻转身出殿打点去了。程勉本来搭不上话,无聊得昏昏欲睡,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惊醒了。 皇帝交代完冯童,又瞥了一眼程勉,见他还是一脸无聊,并不勉强他,继续与颜延交谈:“刚才你这话哪有道理?我还不放你们自在?你自己说说,这几年来,连州从不报功,你当朝中就没有非议了?” 颜延满不在意地一摊手,笑容更放肆些:“陛下,这话要是别人问,倒也罢了,您又何必明知故问?无人犯边,边境无扰,哪里来的战功?还不是掠杀平民充数。我动身前景彦还说,巴不得就此做个田舍翁,养三五个儿女七八条狗,只求碌碌无为过完余生。” 皇帝扑哧一笑:“好大的志气。他这把年纪才有头生子,还三五个儿女,早做什么去了。” 颜延嘴角一勾,压低声音说:“那个……老徐说,恐怕能有双生儿。” 两人对视而笑,皇帝指指颜延,假意蹙眉:“我看你是成心,一点事非要拆得零七碎八,还有什么,一并讲来。” “这件事上真没了。”说到兴起,颜延连正坐也不耐烦维持了,伸了个懒腰后,他竖起右腿的膝盖,端起酒满饮一盏,继续说,“要是老徐眼睛不瘸,景彦和小葛夫人觉得三个勉强要得,那他这心愿,好歹也算完成多半了。” 皇帝被逗得笑个没完,一边笑一边摇头:“好,你再带一句话给景彦,祝他一举得男,要是一对男孩,将来一个封连州刺史、一个封昆州刺史,连昆联成一片,我好省心了。” 颜延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真了不得了!老子搭一辈子不算,儿子还要再守一辈子……他们老裴家,看来得世世代代替你戍边喽。” 他说得这样自白放肆,皇帝不仅不恼,还自斟自饮了一盏,含笑反问:“这话全无道理。我几次三番让你们上京,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是跑得比狼还快。” “谢陛下隆恩。我们散漫惯了,京城规矩多、脾气大的人更多,还是就连州罢。”颜延摆手。 “你说最爱醇酒妇人,看来不是真心话。” 颜延放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那就请陛下这次看在我千里送信的苦劳,多赏我一点酒。美人嘛……温柔乡就是要不常见,才能常新。再说京中美人虽好,也实在太费钱了。” 皇帝似乎是有点醉了,素来端正挺拔的坐姿也有了几许松懈,面上亦有了因酒而起的晕光。他低低一笑,道:“做皇帝事情多,但女人也多。你只管挑,挑中了带走,免得腹诽我厚此薄彼。” 第51页 “如花佳人,还是不要去连州煎熬了,恨我也罢了,要是对陛下生出怨恨,实在不妙。”颜延轻描淡写地推辞了皇帝的美意,“容我多嘴一句,不管景彦生两个还是四个,哪怕生十个八个,如果太子不中意我们,今日许给他昆连,他日都是杀他的刀了。” 皇帝双目低垂,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趣事,居然轻轻一笑:“是多嘴了。” “我与陛下这些年的情谊,多一句就多一句吧。” “我有没有儿子你先别急。要是着急没人顾全景彦,我这就给你许婚,多生几个,每人有你一半本事,他就有人顾全了。” 颜延毫不犹豫地干脆拒绝:“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杂种,浑身上下净是臭毛病,陛下真念旧情,还请开恩多赏些金帛,趁这些天我在京里,让我快活快活,让乡下人见见世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见拘束,让做了许久壁上观的程勉十足地目瞪口呆,觉得比看戏还热闹千百倍。 但直到此时,程勉终于意识到原本在他心中遥不可及、深不可测的皇帝,其实也是个年轻人,借着酒意放松下来后,意随神动,神态中竟然有些少年意气。 程勉渐渐听得出神,有时甚至还忍不住跟着偷笑起来。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说到了哪一处,毫无预兆地,颜延扭过头来,仔细看了一眼程勉,然后说:“陛下,让阿眠随我们回连州吧。” 颜延的神色和语气都异常郑重,说完肃容望向皇帝,坐姿随之端正了起来,与之前的嬉戏肆意,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一直都没和程勉说话,程勉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记不起来事,插不进故人叙旧,他们又聊得兴起,所以被忘记了。没想到突然间话题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再被这样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看着,程勉整张脊背登时僵了。 他不知所措,瞪大双眼,倒像个莫名被牵连进来的清白局外人,答和不答都不是,只能怔怔僵坐着。 到头来,还是被问的那个人做出了回应。 皇帝放下酒盏,微笑着叹了口气:“你怎么问我?我几时能做他的主。你不如问他。” 说完,他也看着程勉。霎时间,冰冷的月光落满程勉的肩头。 第12章 俱知万里情 “我不去。” 说出这三个字后,程勉自己先松了口气。 可看其他两个人的神情,似乎他们对这个答案既不意外,亦无喜悦或失望。对视之后,颜延摸了摸下颔,似笑非笑地说:“现在你能走,不如赶快走了,不要以后走不了了,想起今天,再生后悔。” 他原以为总会被问到“为什么”——其实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一个下意识的回答。可颜延和皇帝都没问,颜延还多劝了一句,让程勉又莫名生出几分紧张了。 程勉先谨慎地飞快瞥一眼皇帝,只见皇帝目不斜视地肃容坐着。他不由咽下一口气,对颜延说:“大人和陛下说了这么多,我听来只觉得是局外人。你们都认识我,我却不认得你们了。等想起来,再去。” “兴许去了,就能想起来了。” 颜延眼中没有醉意,笑起来时眼角下垂,眼角边纹路纵横,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无论说什么难缠的话,似乎都不教人生厌。 程勉沉思后,老实答:“大人,我在连州生活好久了,可此地才是我的故乡,我的父母妻子都葬在这里……” “你性子变了,这么多愁善感,是不能再去连州了。”不容程勉说话,颜延打断了他。 虽然被猛然抢白,程勉并不以为忤,只愣了愣:“……我也没想去。” “那就不去。” 这一次说话的人换成了皇帝。他一旦开口,这件事便没有再议的余地。被一再拒绝之后,颜延拍腿大笑:“说来说去,还是陛下做得主呀。” “他明明自己说不去,再强人所难,未免不美。”皇帝矜持一笑,“旁人都说你从来不强人所难,难道只对女子么?” 颜延复又大笑:“我不过是好意请程五回连州养病作客,陛下怎么倒奚落起我来了?戳人心肝,痛哉、痛哉! 程勉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既然不必去连州,对他来说心愿达成,刚刚提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 这一时陌生一时熟悉的皇帝让程勉冷一阵热一阵,迷惑得如坠入云雾深处,一点也看不明白。严酷和恩宠俱系于一身,明明矛盾,又浑然天成一般。 不多时,奉旨去备礼物的冯童又回到了殿内。见他回来,皇帝又说:“你再跑一趟,取些金钱珠宝给颜延备着。” 冯童察言观色本事自不必说,见到此时皇帝心情不错,他也笑着凑趣:“奴婢斗胆问一句,颜延大人莫不是也要成家了,陛下这是新婚的贺仪不成?” 颜延本欲饮酒,冯童这么一说,喝了一半的酒又喷回了酒盏中。他一边抹去腮边的酒渍,一边大喊:“冯童你也跟着戳我心肝肺腑!陛下,金钱珠宝我宁可不要了,不如赏一块金牌子,也不要大,巴掌大,够陛下写几个字就行。” 皇帝被他一本正经的神情逗得不禁莞尔:“写什么?” “封诏嫖……呃不婚!” 皇帝笑得身子都微微晃动,轻斥:“胡说八道。何人能逼你成亲?还想拖我给你挡箭。你的自在是自在,我的体面不是体面了?” 第52页 被驳斥之后,颜延愈是笑得难以自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鬓边的红发被汗水浸湿后,仿佛折射着金光。 他笑了一阵,乐够了,倚回案边,问皇帝:“那陛下赏我金银丝帛做什么?” “方才哭穷的明明是你。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免得你饶舌不休,惹人厌烦。” 可是观其颜色,分明是愉悦之极,哪里有一丝“厌烦”。 皇帝和颜延谈兴正酣,晾着程勉在边上穷极无聊。他不知朝殿外看了多少次,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可他满心盼望着的萧宝音始终不见踪影。 …… “陛下,安王府的大郡主殿外求见。” 当听到冯童前来通禀时,程勉差点欢喜得喊出声来。 也许是他的情不自禁过于昭然,引来颜延的一句:“陛下一味与我叙旧,把程五给冷落了。” 程勉就怕他们谈到自己。他一个哆嗦,尴尬地接话:“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我不记得,也接不上话……宝音郡主是来接我的,陛下和颜大人你们继续叙旧,我正好和她一起回去。” 皇帝目光一闪,问冯童:“她进宫来探望池太妃?她一个人?” 冯童躬身:“是来探望太妃。只有大郡主一人。” “宣她进来。我也久不见她了。” 发现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后,程勉失望地垂下了双目。萧宝音上殿后,皇帝不叫她行礼,和气地问:“大郡主难得来探望池太妃,怎么不留宿一夜再走?” 萧宝音先是被颜延的面相吸引了注意,又在颜延朝她毫不避嫌地展颜一笑后迅速别开视线,看着皇帝,落落大方地说:“明天是元宵,理应家人团聚。太妃体恤我,没有挽留。我来时是搭了接五郎的车,回家也想和五郎同行。” 少女清脆美妙的嗓音在偌大的殿内回荡,如同珠玉倾落在金盘之中。耐心听完她的一番话后,皇帝嘴角一抿,微微笑着朝颜延一指:“这是颜延,朕与程勉在连州时的旧友。他上京述职,听说程勉回来了,想见一见他、与他叙旧。” 程勉情不自禁地摇头,又很快回过神来,赶快敛容坐好。萧宝音则又一次看了看颜延,颜延离座欠身,权当是见过礼了。 萧宝音留意到程勉的神情,一心只想带他赶快离开,无心同皇帝多周旋:“五郎又不记事,怎么叙旧?陛下与颜大人慢慢叙旧,准五郎出宫,早些歇息吧。他尽早康复了,才能与故友叙旧。” “这么一说,好似程五在这里受尽煎熬了。朕本来也没有强留他。程勉,大郡主替你请辞呢。” 程勉如蒙大赦,又生怕萧宝音的话惹恼皇帝,说:“没有煎熬……但臣确实是乏了……” 皇帝一哂:“言不由衷。” 程勉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不已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说:“请陛下开恩,今日放我回去吧。” “既然早乏了,下次就直说。”皇帝挥手,嘴角一勾,“那你们去吧,朕是个穷皇帝,凑不出两辆车送你们。” 程勉没听出言下之意,萧宝音脸白了白,极快地一咬下唇,行礼告辞:“谢陛下恩典。” 她原本见程勉走路艰难,下意识地想扶他,可看到皇帝的目光后,到底没有伸出手。 两个人走到殿门边时,颜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嗓音里尽是懒洋洋的醉意:“程五,我也没有乘车,让我沾沾光,也搭你的车吧。” …… 无极殿内温暖如春,殿外则朔风逼人,这一天里最后的一丝暖意也随着夕阳西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勉在殿上坐久了,一走到高台上,差点被风吹得趔趄起来,要不是颜延眼疾手快拉他一把,恐怕就要坐倒在地上了。 程勉惊惶初定,立刻转身要向颜延道谢,话尚未出口,终于看清颜延那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身量,突然之间,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忘记了。 颜延对他的一惊一乍不以为意。他扫了一眼满脸警惕的萧宝音,继续扶稳程勉,示意他留意几步外的台阶。程勉满以为颜延是为了要和他说些什么才跟着辞行,可直到能隐约望见丽景门上的鸱尾,颜延始终一言不发。 一路上程勉不止一次地偷觑他。颜延的眼睛被灯火染成了更深的颜色,轮廓更为深峻,锐利的寒意沉重地环绕着他,如同一把锋刃内向的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也显得益发高大起来。 莫名地,程勉停住脚步,回头一望。无极殿外的高台上,依稀立着一个瘦削的黑影。他不敢多看,亦不愿意深想,匆匆回头,恨不得将脑袋整个塞进狐裘的领子里,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抵御四面而来、无处不在的夜风。 来时的宫车还在丽景门旁等候,车旁另有一匹高大的白马,深长的影子投在高大的宫墙上,如同另一个未知的活物。 马的主人此时不做第二人想。程勉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更美的马,他着迷地看着它,犹犹豫豫地想走近一点。 颜延许是看出程勉的心思,亲自牵过马,将缰绳交到他手中。程勉受惊似的向后一仰,但片刻后,他还是拉住了马的缰绳。 温热的鼻息喷上程勉的手,下一刻,那匹马凑到了程勉的身旁。程勉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白马的颈项和鬃毛,又在某一个瞬间,他的手心感觉到了湿意。 豆大的泪珠挂在它的眼睫上,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句子。程勉惊异地转身向颜延寻找答案。 第53页 他猜到谁才是马的主人了。 “出发前,景彦、长泽和我商量过了,云汉是你的马,应该还是趁着这次我来,交还给你的家人,或是给陛下,所以就骑着上京了。没想到,还真的还给了你。我认不出你了,但马从不认错主人,你带它回去吧。” 程勉一边轻抚马颈,一边听颜延诉说前情。马儿轻轻打着响鼻,不太安分地甩着脑袋和尾巴,但四蹄仿佛钉在地上,显然训练有素。 程勉难以想象这匹马曾经属于自己——它太高了,而且异常强健,任谁第一眼看见,都会觉得颜延才是它的主人。 可这一刻它正垂着颈项,温驯地靠着程勉的一边身体,口鼻处扑出一团团的白气,简直像是在热切地说话。 程勉拉住马缰:“那……谢谢颜大人。” 说完他略一迟疑,还是没有上马。见状,颜延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低低一喝,云汉立刻曲腿下跪,伏在了程勉面前。 程勉这才敢上马,刚一迈步,代天子送行的冯童出声了:“程大人腿脚不便,今日还是不要骑马了吧。不急在这一时。” 此时萧宝音也说:“五郎,你别听他的。这么冷的天,还是赶快上车,不要着凉了。骑马什么时候骑不得?” 程勉本也无可无不可,但被冯童和萧宝音先后劝阻,反而有些为难,上马不是上车也不是,看着颜延,尴尬地笑了一笑。 颜延指着冯童笑:“老冯也变了,好生婆妈。” 冯童也对颜延笑,上前牵住辔头,感慨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云汉。” “于我,是没想到还能见到程勉。老冯啊老冯,你们真是忍心,要是我不恰好来这一趟,陛下几时才肯告诉我们这群远在天边的人,程勉还活着?” 冯童亲自搀扶程勉和萧宝音登车,待他们上车坐定后,才接话:“你不是来了么?” “老狐狸。”颜延笑骂。 冯童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说:“颜延,你若是醉了不便骑马,我另派车马送你回客舍。” 颜延闻言大笑,笑声在黑夜中穿得格外远:“我死也死在马背上。程五,既然你不骑马,那云汉借我几日,到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回去。” 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云汉即刻蹬地而起。马起身的一刻颠簸甚烈,颜延上身却纹丝不动,他亲昵地拍了拍云汉的后颈,然后看向已经坐入马车内的程勉:“你家住址照旧么?” 程勉从车窗探出脑袋,奇道:“你知道我家住址?” “嗨,当年你隔三岔五寄家书回京,我替你跑了多少次邮驿了,背也背下来了。” “……那就照旧。哦,对了,这几天我在安王府做客,你要是明天来……不对,不然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也可以让家人去接。” “我不住官驿,你家下人恐怕也不好找我,还是我来找你方便。”颜延掉转马头,顺手将皇帝赏赐的那些珠宝细软用盛盘的绸布打了个简易的包袱斜挎在胸前。 “你告诉我,好找的……” 颜延咧嘴一笑:“我不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真不好找。” 这话说得放肆,萧宝音听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越发觉得此人无礼之极,又格外瞪他一眼。 她拉了一下程勉的袖子,低声道:“五郎,你的脸都冻白了,放下帘子,不要着凉……”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不知什么落在了她的膝上。 随之而来的是颜延的笑语:“小郡主,你的耳环和你不相配,这一对好多了。” 萧宝音一怔,低头定睛一看,真是一对珍珠耳珰。 她先是惊异颜延居然有这样的眼力和手劲,夜色仿佛对他于无物。再一转念,不由得勃然大怒,抓起耳珰掀开车帘恶狠狠地往颜延所在的方向一摔:“混账东西,你放肆!” 少女的斥责好像鞭子,清脆地划开这寒冷的深夜。被责骂后颜延不仅不怒,反而大笑:“小郡主正在妙龄,切切不要事事絮叨,辜负了青春年华,多么可惜。” 笑罢他一扯缰绳,也不见挥鞭,但顷刻之间,人和马已然到了几丈外的丽景门下了。 萧宝音当即要跳下车,冯童赶快拦住了,跪倒在车前:“大郡主,他一个久在边塞的粗野之人,又喝醉了,大郡主身份何等尊贵,请郡主宽恕他一回吧。” 冯童不劝也罢,劝完之后,萧宝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往冯童肩头踢去:“什么边塞粗野,你少哄骗我!连州的一条狗一匹马,恐怕都比我尊贵!” 程勉也觉得颜延轻浮无礼,但没想到萧宝音会发这么大脾气,想起来劝时已经慢了一拍:“大郡主,你不要生气……” 萧宝音气结,脸白了又红,恨不能也找一匹马追上去,将颜延掷给她的耳珰扔回他脸上,不然不足以解恨。可就在她冲着冯童发作之时,颜延早已经潇洒出了宫门、望尘莫及了。 “我偏要生气!”萧宝音摔袖,“下次再见到,我……我非拿鞭子抽他!” 程勉心想真的动手,你怎么会是颜延的对手。当然这话不能说,他拉着萧宝音坐回车里:“这样,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告诉元嘉,让他替你出气。但冯童说了,他一个醉鬼,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又认真打量一番萧宝音的脸庞,她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一副长穗的金叶耳饰,在黑暗中也熠熠生光,不由说:“再说他说得也不对,你这对耳环也好看的,相配得很。” 第54页 “他瞎,白长了一双神射手的蓝眼睛。”有了程勉这番话,萧宝音稍稍平息了怒火,加上今天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颜延了,只得悻悻然坐回车里,“冷死了。” “那我们这就回家。” 安抚了萧宝音,程勉又想对车外站着的冯童再说几句。刚一掀起车帘,冯童及时压住了帘子,为程勉挡风之余,又对萧宝音说:“谢大郡主宽宏。夜深天寒,不然郡主和程大人还是在宫内安歇,明早再动身也不迟。” “不必了。”萧宝音如何肯住,立刻回绝,“我们这就走。” 一场风波总算是勉强平息下去。随后冯童亲自将他们送到丽景门下,在宫门前,冯童再次替颜延请罪,萧宝音冷着脸只当没听见。程勉见冯童弯着腰久久不动,终究不忍心,也怕他和皇帝多说惹来后患,于是亲自下车扶他起身,再忍着寒意和困倦说了两句好话,这才登车离开。 宫车驰出宫门后,程勉见萧宝音的忿忿不平始终不息,想了想劝道:“颜延失礼,你发火是应当,何必迁怒冯童?” 萧宝音皱眉:“他一个奴婢,说得上什么迁怒?别人畏惧他是天子近臣,我可不怕。你难道怕他?” 忽然,车身轻轻一震,似乎是驾车之人心生了迟疑。 萧宝音被颠得差点从座位上摔倒。她本来就是火大,这一下颠簸无疑更是火上加油。见她眉头锁得更紧,程勉怕她又发火,先一步拍了拍车壁,示意停车。 车驾停稳后程勉又抢在萧宝音之前掀起车帘,原本是想一问究竟,不料最先落入视线的,竟是刚刚才分别的云汉,且不知是什么缘故,颜延并不在马背上,反是在一旁牵着马。 这活冤家怎么还在!程勉暗喊不妙,唯恐萧宝音真去找颜延理论后吃亏,便有意地将大半身体挡住车门,想借此挡住萧宝音的视线。 可再一细看,他看出了蹊跷:牵马之人身材高大不假,但全无颜延的精悍魁梧。这时萧宝音也凑了过来,只一眼,她惊道:“哥哥,怎么是你!” 见车里坐的真是程勉和萧宝音,瞿元嘉牵着云汉踱到车前。趁着程勉怔神的工夫,萧宝音推开他跳下车,三两步跑到瞿元嘉面前,仰头道:“这马怎么在你这里!骑马的那个胡人呢?” “你们久不回来,母亲担心,让我来宫门外等你们。”替妹妹拢了拢衣领,瞿元嘉看向程勉,“没想到等到了颜延。我看到这是你的马,就和他换了马。” “我……” 瞿元嘉轻轻一按萧宝音的肩头,止住她的话头,引她往车上走,继续对立在车边的程勉说:“但你的马脾气大,我骑不得,只能牵着。” 程勉愣了愣:“你怎么不乘车来,在车里等?” “习惯了。不冷。”答完这句,他将缰绳交给赶车的宦官,率先上了车。萧宝音一肚子脾气没来得及发作,恨得一跺脚,也只能跟了上去。 宫车虽然宽敞,但多了瞿元嘉之后,还是显得有些说不出地局促。一待坐定,萧宝音迫不及待地开口:“哥哥,原来你也认识那个胡人!” “嗯,我在连州见过他。” 萧宝音见到兄长,怒气稍退,但越是觉得委屈:“他好生无礼!” 瞿元嘉抬眼看她:“怎么了?” “他……”萧宝音一顿,在脑中组织了半天言辞,到底不愿复述发生了什么,只能恨恨道,“他对我无礼。” “他不是无礼之人,你不要任性。” 没想到兄长会替外人开脱,萧宝音瞪大了双眼:“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说我任性?” “这是在禁中,能对你做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是属爆竹的,怎么一点就着……” “我不和你讲了!不信你去问五郎!”萧宝音打断瞿元嘉,将程勉推了出来。 看了看萧宝音的脸色,程勉无法,将颜延做的一五一十地说给瞿元嘉听,又把萧宝音迁怒冯童一折隐去了。 萧宝音委屈得要命,死死抿着嘴。瞿元嘉听完,认真问妹妹:“他对你无礼,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他故意当众羞辱我,还把东西丢在我身上,我要抽他一顿,再听他亲口道歉。” 瞿元嘉沉下脸:“他是镇关的武将,论年龄几乎长你一倍,就算是酒后无礼,也轮不到你训斥责罚。” “……你!” 见兄妹俩说僵了,瞿元嘉也到了动怒的边缘,程勉慌忙打起了圆场:“郡主,元嘉素来疼爱你,所以肯定是个误会。这样,我也替颜延道个歉,你不要再生……” “连州是不是都灌了你们迷魂汤!怎么凡是连州来的人,在你们这里都成了了不得的宝贝,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萧宝音又气又急,更说不出地委屈,大哭着反驳,“一个两个,净维护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 程勉还要再说,瞿元嘉拉住了他,沉声道:“不要理她。” 瞿元嘉能硬着心肠,程勉却无法坐在一边听萧宝音哭泣,于是劝慰道:“郡主不要哭了……你哭个不停,我、我心里难受……” 萧宝音重重抹了两把眼泪:“……我哭我的,谁要你难受了!” “你继续哭。哭成个花脸,真和琼珠儿一个样子了。” 听到瞿元嘉接了话,萧宝音梗着脖子反驳:“你说谁呢?琼珠儿那么丑!” 第55页 “你也知道它丑,丑还不准人说?”瞿元嘉始终冷着脸,但即便是程勉,也能看出他是故意的了。 “就不准!” 萧宝音也不知道从这句话想到了什么,犟完嘴后,一下没忍住,竟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这一笑之后,瞿元嘉也笑了,掏出手巾替妹妹擦了脸和手:“多大的姑娘了,动不动和自己赌气。” 萧宝音哭得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偷觑一眼和自己相向而坐的瞿元嘉和程勉,便扭过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我乐意生气……我哪里说错了,凡是连州来的人,你们是不是都高看一眼?这几年来,每次连州有消息来,你们都着急成什么样子了……” 瞿元嘉不反驳也不解释,默不作声地任由萧宝音“控诉”,等她这一通新仇旧怨发泄出来,终于慢吞吞地说:“私事且不说,于公,连州确实非同一般。再说陛下怎么处置、优待连州是国家大事,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萧宝音瞪着眼睛又要发作,瞿元嘉转头对听得一头雾水的程勉淡淡解释:“陛下登基后,裴翊继任了连州刺史,兼任都督,州内军事关防、政务人事、赋税徭役都归他定夺,六部一概不管。” 程勉一头雾水地听完,只问:“裴翊是谁?” “颜延没与你说裴翊的近况么?” “没有……”程勉仔细回想了一番,“倒是有个姓裴的,不过叫什么……哦,叫景彦,他妻子有了身孕,好像还是双胞胎。” 瞿元嘉苦笑,和声说:“裴景彦就是裴翊。” “……哦!”程勉一怔,“那就是他了。我听那个颜延的意思,就是他要做爹了。陛下反正很欢喜,让冯童备了一份厚礼,还想让他妻子来京城生产。” “嗯?” “对,陛下是这么说了,不过听颜延的意思反正就是不来,来了会引人猜忌。陛下也没说什么,就说要是生了两个儿子,就把连昆都封给他的儿子,将来两个地方连在一起……” 他当时没认真听,回忆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能想到哪里说哪里,说着说着,发现瞿元嘉渐渐露出惊异之色,以为自己说错了哪里,立刻突兀地停住了话头。 瞿元嘉见他不说了,无奈地说:“五郎,这些话你不能说与别人听。” “为什么?” “御前的话本就不该随意传,这些话尤其要谨慎。当时还有别人在场么?” “只有陛下、颜延和我,冯童中途出去备礼物了。” “那就更不该说了,要是传出去,对裴翊又是一场事端。对你也不好。” 瞿元嘉说到这里,微妙地一顿,程勉想起了连翘,顿时明白了瞿元嘉的意思。可事到如今覆水难收,他只得说:“可现在只有你们,你和郡主总不会害我吧。” 瞿元嘉笑了笑:“他们也是你的故人好友。” “我不记得了。”程勉为难地抓抓头,“今天陛下和颜延聊得那么尽兴,我就像个外人,听不大懂,更插不上一句话。反正……是总比不是好。” “谁又说你不是了?” “没、没有。”程勉连连摇头,片刻后不大好意思地说,“元嘉,我每次去见陛下,都累得要命。我……我怕他。” 萧宝音的神情活像在看什么新奇之物,瞿元嘉沉默片刻,看着他说:“陛下是天子,畏惧天子,人之常情。” “可那个颜延看起来就不怕。” 瞿元嘉冲他一笑:“那你得去问他了。宝音说得不错,连州来的人,就是会被格外高看一眼。” “为什么?”程勉再问。 “因为陛下。”瞿元嘉望着程勉,缓缓道,“也因为你。” “……我?” “陛下今日之所以是陛下,一则因为连州,一则因为你。可其中细节,只有你们和连州之人才知道。其他人都是千万里远的外人,不仅谈论不得,连碰都碰不得。” 无来由的寒意自脚底窜起,程勉情不自禁地抓住瞿元嘉的手,离座而起:“可是……!” “可是你都忘记了,是不是?”瞿元嘉勉强一笑,“那只有你早点想起来。” “我想不起来!”程勉懊恼之极,胸腹处仿佛堵着一团浊气,令人作呕,“说想不起来没关系的是你,要我早点想起来的也是你!天底下的话都被你说了!“ 被指责之后瞿元嘉并不气恼,平静答:“你是否想得起旧事,对我是一样的,但对你不一样。” 程勉忽然觉得瞿元嘉这句话变成了一条鱼,滑不留手,又莫名令人心乱。他似乎没听懂,可偏偏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即将把所有他已经有的、以及尚不知晓的一切都给搅得个天翻地覆。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更紧地捏住了瞿元嘉的手。瞿元嘉低头看了一眼程勉青筋暴起的手背,说:“你刚到连州时,常给我娘写信,都是我读给她听,一开始信写得很多,只说连州的好,这些不过是哄我娘安心的鬼话,后来信写得越来越少,但写的事情和以前全不一样,我就知道,你在连州终于过得快活了……有了知交好友,说不定真的要以连州为家了。 “后来我也去了连州……”瞿元嘉自失一笑,“你啊,说谎的本事天下第一,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抽出自己的手,然后略略偏过头,不肯再看程勉。 第56页 程勉呆坐着,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瞿元嘉刻意将整张脸孔隐在暗处,而萧宝音则是满面的泫然欲泣。 “元嘉……我变得多了,在你看来,早就是另一个人了,是不是?”程勉鼓起勇气,终于又开口了。 瞿元嘉始终侧着脸,一直到车彻底停下,他也没有告诉程勉自己的答案。 第13章 生世会几时 元宵一大早,程勉就硬被安王府的下人给叫醒了。 昨夜回来得晚,加上与瞿元嘉的一番对谈又平添许多心事,程勉睡得很迟,于是被叫醒后他难得发起了起床气,木着脸抱住被子半天不肯下床。下人们奈何不得贵客,后来有个心思活络的,悄悄跑去隔壁叫来瞿元嘉。有了瞿元嘉救场,程勉这才忙不迭地起身,面红耳赤地快快梳洗整齐,然后和瞿元嘉双双去见娄氏。 过去的路上,程勉才从瞿元嘉那里得知了上午的行程:每年的这一日,娄氏都会领着安王府的一众女眷去崇安寺礼佛,而程勉童年时曾寄养在崇安寺,做过数年不剃发的佛弟子,所以邀他也同行。 程勉没想到自己的前半生过得这么精彩非凡,忍不住问瞿元嘉,为什么会被寄养在寺庙里。 “听说是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怕养不活。”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崇安寺可了不起的气派,我还吃过僧人们舍的粥,比别的地方的要顶饿。” “那你和崇安寺的因缘更深一重了。” 程勉依稀觉得瞿元嘉的口气有些冷淡,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又觉得自己是听岔了。瞿元嘉一路领着他到了王府的东门,还隔着一整条长廊,程勉已经能望见盛装的娄氏身旁站了几名高大的男子,他脚下顿时生出一两分迟疑:“那边……不是安王吧?” “是殿下。” 按理说程勉连天下至尊都见过了,再见什么人都不该发怵,可一想到终于要和王府真正的主人打照面,莫名还是生出几许尴尬。 他犹犹豫豫地问瞿元嘉:“那等一下我要说什么?” “随你。不想说,寒暄两句就得了……哦,原来世子和萧恂也到了。人倒是挺齐。” 现在的程勉就怕见生人,听说安王世子也在,眉头皱得更紧:“他们也去么?那我不去了吧?你去不去?” “不知道他们去不去,我去。”瞿元嘉看了看程勉,“你要是不想去,不去就是。” 程勉越走越慢,脑子里已经在想怎么能躲开这么一大群人,可这时,安王已经看见了他们,先开口招呼:“程五这几日在舍下做客,可还合意么?” 程勉被这一声含笑的招呼惊得一哆嗦,也知道再无退路,只得加快脚步迎上前,作揖道:“见过殿下,谢……谢谢殿下招待。” 安王伸手扶起程勉:“这是哪里的见外话。我记忆里当年送别时不过是个半大少年,不到我肩膀高,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好儿郎了。唔,是瘦了些,吃苦了。” 程勉原本并没有直视安王,可听到他语气如此和蔼亲切,畏惧生疏之情大为消退,抬起眼来一看,发现安王绝对当得起“仪表堂堂”四个字,和俨妆盛容的娄氏站在一处,堪称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 安王虽然身姿英挺,五官却说得上柔和,神色更是十分温和,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朝程勉含笑点头,又说:“上次你来时我有些公务,这一次也是领了敕令,昨天才返回京城,只能偏劳王妃和元嘉费心招待你,怠慢之处你不要见怪。” 程勉简直是受宠若惊,忙说:“没有没有……殿下肯定很忙,王妃、两位郡主和元嘉都很关照我,没有怠慢,比在家里还好。” 安王大笑,拍拍程勉的肩膀:“你我两家的交情匪浅,就是应当在自家一般自在才好。元嘉告诉我找到你了,我还同王妃提过,索性接到王府里养病,彻底养好身体再做计较。” 接着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两名年轻人:“这是我的长子萧恒和次子萧恂,少年时你们也是见过的。” 萧恒与安王十分相像,任谁人看了,都知道必是父子;萧恂则恰好相反,看五官全然看不出和安王有何相似之处,五官深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尤其显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胡人血统。 程勉心想以安王的容貌和家世,肯定有许多女子倾慕,养出什么长相的儿子都不出奇。他赶快与萧恒、萧恂互相见礼,礼罢后萧恒说:“五郎在连州多年,风神与在京中时殊异,幸好还有元嘉,不然若是在路上偶遇,肯定不敢相认了。” 他是天然的风流面容,笑起来尤其像父亲。程勉听后,诚意附和:“世子说得是,亏了有元嘉。” “听说你还是记不起旧事?” “是还记不起。” 萧恒眨眨眼,又笑说:“那就无从和五郎叙旧了。不过不急,以后日子还长着,等想起来了,再听你告诉我等当年在连州的事。” 又是一个对连州好奇的。程勉陪笑道:“一定一定。” 容他们寒暄完,娄氏开口对安王道:“殿下,五郎这些天都在王府作客……” 安王一拍前额,笑容满面地接过话头:“是了,时辰不早了。王妃快动身吧。替我向大和尚告个乏,改日再专程登门拜会。” 他搀扶着娄氏,夫妇二人并肩出了东门,再亲手扶娄氏上了为首的牛车,举止间无限体贴周全,很多新婚夫妻也不过如此。程勉和瞿元嘉上了另一驾牛车,上车前他留意到他们所乘的车后还跟着一长串的车驾,浩浩荡荡望不到头。每辆车的帘子虽然都严实地低垂着,却遮不住香风,浓烈的脂粉香气仿佛汇成一块细软的长绢,能被人抓在手心里。 第57页 程勉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安王府内有这么多的女眷,不由暗自惊叹,也不禁想真不知道这么多人平时都藏在了哪里。 坐定之后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其他人上来,而车内甚是宽阔,再坐三五人都绰绰有余。见对面的瞿元嘉神色平静,不像在等人,程勉还是问了一句:“就我们俩么?” “宝音和妙音与其他女眷共乘……这是去佛寺,男女之防总是更严格些。萧恒笃信庄老,等闲不去佛寺,萧恂嘛,总是和萧恒在一起。” “安王就两个儿子啊?” “成年的就他们。近年来新生了几个,最大的五岁吧。” 说话间车驾缓缓动了,程勉知道安王的其他儿子不会同行,莫名松了口气,放松地靠在车壁上,又对瞿元嘉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安王府里有这么多人。” 瞿元嘉笑一笑,不置可否,片刻后又说:“哦,我安排了忍冬也随行,就是不知道他们将她安排在哪辆车上。” 程勉这几天都住在瞿元嘉那里,猛地听见忍冬的名字,终于意识到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他不好意思抿抿嘴:“谢谢你,让她也能出门走动。” “身为女子,一生里受到诸多束缚,大半生都只能在方寸间过活,无非这‘方寸’的大小略有不同罢了。那时我去连州找你,那里气候恶劣,诸事艰苦,不论男女都要外出劳作,京城里讲究的男女之防自然无从论起,要我说,倒是不坏。” “现在说起连州,你比我还熟悉多了。”程勉不由感慨。 瞿元嘉还是笑,随口说:“爱屋及乌而已。我一直不明白连州好在哪里,让你宁愿死在那里。说来也巧,如果不是你回来,明天我就该出发去连州了。” 程勉一惊:“你去做什么?” 瞿元嘉反问:“男儿志在天下。当年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么?” “不是、不是。”程勉下意识地避开与瞿元嘉对视,问他,“你不是觉得连州不好?” “就去过一次,不知道好不好。”程勉一脸紧张,瞿元嘉倒是姿态放松了些。 “你明天要走?” “不走了。” “……那就好。” 程勉长松一口气。 “为什么好?”瞿元嘉问。 一时间脑中闪过若干个答案,又更快地隐去了。他莫名觉得狼狈,愈是不肯看瞿元嘉,也不回答他。 瞿元嘉踢了踢程勉的靴子,又一次笑起来,还是问他:“为什么?” 程勉无处可避,心烦意乱地缩回脚,胡乱说:“连州那么偏远荒凉,安王妃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去了,她不知道多伤心。” “连州近年来已无战事,说不定比京内还风平浪静。” “没有战事,又不能立功,那你去做什么?不要去。” “为……” 程勉重重一捶座垫,不准瞿元嘉往下说:“你明知我想不起来,还明知故问,你……你……瞿元嘉你好生可恶!” 吼完后他眉关紧锁地瞪着瞿元嘉,因为动怒,嘴唇都白了:“你要我怎么答你?我是不记事,我又不是痴傻了。” 瞿元嘉收起笑容,漆黑的眼睛沉沉盯住程勉的双眼:“原来你知道。” 程勉心烦意乱,恨不得随手找个东西扔到瞿元嘉的脸上:“你再问,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各怀心思,剩下的路程里都没再开口。程勉尤其觉得气闷,隔三岔五就掀起窗帘透气,只见沿路的街坊间都在为晚上的灯会张灯结彩,有些富贵人家,更是已经将扎好的彩灯提早摆在了大门口,目光所及处无不是姹紫嫣红,简直分不出四时气候了。 而在崇安寺外,全然又是另一番气象。 寺庙在城西的安福坊内,尚未至坊门,香烛的烟气已经扑面而来。香火虽旺,却不似其他佛寺那般信众川流不息摩肩擦踵,整条街上静悄悄的,别说来上香的信众,连乞丐都看不见几个。 程勉曾经在崇安寺乞食,对这一带依稀还有些印象。旧地重游,心境、身份皆有了天壤之别,难免生出几分感慨。他本来想和瞿元嘉说上两句旧事,可一想到开口后不知道话头会偏去哪里,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没有躲过瞿元嘉的眼睛。感觉到行车速度放缓后,瞿元嘉先看了一眼车外,然后说:“崇安寺是赵太后当年布施旧邸建成,陛下登基后就成了皇家寺院,禁了寻常香客。” 程勉见他神色如常,之前的话题仿佛从未发生过,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瞿元嘉,鼓起勇气说:“元嘉,你……你再等等我,等我想起来。” 瞿元嘉没想到他又把话头别回来了,顿了一顿,垂眼道:“我总是在等你的。” 言罢他无奈地笑了笑:“是了,无论你想得起想不起,病了还是没有,我这一点心思,怎么可能瞒过你。” 程勉也不知道昔日自己与瞿元嘉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难过地沉默良久,低声说:“要是过去我辜负了你,实在对不住。” “五郎,你和我之间没什么前因,是我一厢情愿……”瞿元嘉抬眼,正色道,“所以你不记得旧事,事事信任依赖我,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们能日日相对、再不分离,但也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本来的你,恐怕也不是你的本心……” 他的声色皆很从容稳定,就是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这是程勉从未见过的瞿元嘉——即便是回想起他们再次“初见”的那个雪夜,他伏身大哭,也和眼前所见不同。 第58页 程勉忽然觉得那双颤抖的手过于刺眼,自己根本无法忍耐。他按住了瞿元嘉的右手,皮肤相接时那冰冷潮湿的触感让他也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感觉到瞿元嘉下意识地要甩开自己,程勉用上了力气,身体前倾,两只手一并按在瞿元嘉的手上,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我的本心……” 他们所乘的车驾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程勉一时不查,整个身体一晃,全无防备地跌向了瞿元嘉,本来要说的那句“只怕现在的我不是你记得的那个我了”也止住了——瞿元嘉伸手架住了他。 程勉的整张脸埋在瞿元嘉的怀里,要不是瞿元嘉出手及时,恐怕双膝也要重重磕在地上,但也是因为及时,此时两人的双臂简直是紧紧缠在了一起。平日里两人相处时,更亲密的接触也常有,却从未有此刻令程勉觉得坐立难安。 他正要挣扎,瞿元嘉已经更快地松开手臂,转而托住程勉的手肘,将他扶了起来,结束了半跪不跪的尴尬场面。程勉一时都不敢再去看瞿元嘉,也不敢问后者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的那句话,只顾着低头整理了袍子的下摆。 恰在此时,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告知二人要在此地下车,程勉扬声答应了一句“知道了”,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都哑了。 程勉匆匆忙忙下了车,接着明明听见瞿元嘉跟上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心烦意乱地朝前望去。 车队迤逦甚长,一眼望去又全是花枝招展的女眷们,程勉一时找不到娄氏的所在,脑子里正乱作一团,耳旁忽然听到萧宝音的声音:“哥哥!五郎!我们刚刚还在找你们呢!” 程勉不由得看向声音的源头——萧宝音原本满脸不高兴,但在看见程勉后那不快之色登时烟消云散。她牵着萧妙音迎向二人:“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肯定在一块。” 瞿元嘉见妹妹满脸通红,光洁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就问:“你从哪里来,怎么一头大汗?” 他一问,立刻惹得萧宝音皱眉:“车里烧得太暖,热得我心都慌了,她们还要给我加衣服,不穿了!” 说完萧宝音朝后一指,果然有两名侍女捧着裘袍和帽子赶来。瞿元嘉牵住萧妙音,又对萧宝音说:“热气一阵就过去了,庙里冷,要是冻着了,今晚肯定就没法去看灯了。” 萧宝音发现兄长并不站在自己这边,老大不服气,嘟着嘴正要反驳,没想到萧妙音忽然说:“是热呀。你们的脸也红了,穿得还少。就是热呀。” 笃定的语气用清脆的少女嗓音说来,格外让人忍俊不禁。萧妙音说这句话时侍女们正好赶来,听到都笑了,唯有瞿元嘉和程勉,不仅没跟着笑,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了哪里。萧妙音童言无忌,觉得兄长的手心也烫得很,便拉了拉瞿元嘉的袖子,继续问他:“你是不是发烧了?手心里都是汗。那你才要多穿衣服。” 瞿元嘉拍拍萧妙音的后背,示意乳母上前来服侍,接着又亲手替满脸不乐意、但也不敢公然反抗自己的萧宝音披上了大氅。将两个妹妹一一安置好后,他才开口:“母亲呢?你们快去,不要让她等你们着急。” 萧宝音觉得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太高兴,但因为程勉在场,极力忍耐着:“那你们呢?你们不一起么?” “我们不便与女眷同行,你们先走,我们跟在后面。” “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我跟着你们好不好?” “不行。”瞿元嘉立刻拒绝了,“崇安寺戒律森严,不要任性。” 萧宝音没有气馁,继续要和瞿元嘉讨价还价,可这时娄氏找不到两个女儿,便派贴身的侍女找人来了。 那侍女见程勉和瞿元嘉也在,说:“程大人在正好,王妃也请您去叙话。” 程勉只得跟着兄妹三人一起去见娄氏。娄氏已经先一步进了寺庙,听到儿女们的脚步声后,她将脸转向人来的方向,笑着说:“五郎也来了。” 程勉迎上前:“是。” 娄氏伸手,拉住程勉的一只手:“你小时候替陛下祈福,代他在崇安寺修行了两年,这是你和此处难得的因缘。我已派人告诉大和尚你回来的事,等一下,我们一同去见他。” 对于这些事程勉一律都只管说好,答应完之后,娄氏一手抓着程勉的手,一手交给下人搀扶引路,带着程勉往崇安寺的大殿走。 由于人迹稀少,整个寺庙内除了通往佛殿的几条道路外,其他地方的积雪并无人打扫,放眼看去,满目洁白,全然是清凉胜境,偶有微风吹过,树枝上的雪簌簌而落,倒成了最为响亮的声音了。 可程勉并不记得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一点眼熟的印象。娄氏的手很凉,这让他有些不适,但他并没有抽出手,只是小心地陪着她,慢慢地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虽然是上午,可大殿里依然灯火通明,就是灿烂的灯烛光也无法消弭刺骨的寒意。程勉没有想到佛堂上居然会这么冷,一阵寒噤久久也无法消退。 可娄氏对此地的寒冷仿佛毫无觉察。进殿前她已经松开了程勉的手,亦不再让下人搀扶,双手合十,趋步行至佛像前敛容下拜顶礼,正好就跪在佛祖的眼前,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失明多年之人。 看着娄氏的背影良久,程勉终于回过神,抬眼看向居中而坐的佛祖。三世佛祖无不微微含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第59页 程勉便跟在娄氏身后跪倒,磕了头,然后继续仰头凝望起佛像的面容。在无边无际的寒意中,檀木的香味格外分明,教程勉有了一阵无来由的恍惚,也不知道上一次在这里时,又是何时,以及与谁同往了。 就在他怔怔出神之际,瞿元嘉也进了殿。他的脚步极轻,跪倒的动作亦是干脆利落,但磕头的动作很重,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泛起了回音。磕完头后他立刻起身,扶起了娄氏,示意下人上前来服侍母亲。 接着他转身又要扶程勉,程勉摇摇头,瞿元嘉便不坚持,再次跪了下来,这一次,距离程勉只一步之遥。瞿元嘉看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程勉,又一次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身,不去看佛祖,只是看着也在望着自己的程勉。 佛堂满殿光彩,佛像七宝加身,可程勉都再看不见了。 明明并没有在佛堂里逗留太久,但是当程勉再一次站到殿外屋檐下时,倒好像凭空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程勉愣愣地盯着远处一棵树出神,过了许久,终于想起瞿元嘉就在自己身旁,心里一动,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瞿元嘉也微笑地看着他。程勉脸上又一热,回头望了望佛堂,见一众人等都在一心礼佛无人留心他们,他轻声问:“你看什么?”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瞿元嘉只是笑。 程勉被问住了,瞿元嘉见他一下没答上来,拉着程勉的手走远了两步:“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去。” 程勉觉得瞿元嘉的手不凉了,点点头:“但我不知道哪里能避风。”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你跟我来。” 瞿元嘉对崇安寺的地形颇为熟悉,当即带着程勉绕开大殿,往寺庙的深处走。路上湿滑,两个人都走得很慢,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其他僧侣或是香客,异常清静。 程勉并不知道瞿元嘉要带自己去哪里,但因为是瞿元嘉在前引路,他一点也不畏惧这个陌生的地方。走到大殿后头的一重院子后,瞿元嘉领程勉走到了东侧的长廊上,然后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最东北角的那一个院落,以前你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娘不便独自来佛寺探望你,总是带着我。整座庙里,就数这条路我走得最多、最熟悉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掩着的木门,也不知道有没有上锁。程勉能听出瞿元嘉话语中的怀念之意,便问他:“陛下是不是从小身体不好?” 瞿元嘉略一顿:“听说小时候是不好。不然也不需要寄养在佛祖名下了。” “他小时候也在庙里修行?原来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那倒不是。”瞿元嘉一抿嘴,“赵太后怜惜幼子,不忍他在寺庙里长住,便另找旁人,以他的名义在庙里修行。” 程勉这下听明白了:“也是,他就算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皇帝,当时也是皇子,身份尊贵,身体又不好,找人替代才是合情合理。” 见程勉恍然大悟的样子,瞿元嘉继续说:“你们年纪相仿,生辰又是同一日,这才……” “元嘉,你告诉我实话吧。王妃从来不提我母亲,秦国公夫人并不是我的生母,我小时候恐怕也很不得父母喜欢,对不对?”程勉轻轻地将瞿元嘉的话打断了。 “你是记起来什么了?”瞿元嘉登时神情一凛,追问道。 程勉停下脚步,靠在廊柱上:“没记起来,全是猜的。何况明明你也说了。如果家里人常来探望我,安王妃也不会带着你常常来了。” 瞿元嘉一时没有接话,这在程勉看来,就是默认了。他反正想不起来往事,倒不觉得有多么难过失落:“我几岁时他们送我到庙里来的?王妃说我在庙里待了两年,那想来还是有点用处,至少陛下还是康复了……哎,这么说来我替陛下挡过不止一次灾了,那他对我好,送我这个那个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程勉自言自语说了好一通,说着说着,发现瞿元嘉始终没有接话。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对方:“元嘉,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瞿元嘉摇头,对他一笑:“我在想,小时候我老是想,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到庙里就好了。” “我家肯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程勉看着瞿元嘉额角的那道伤痕,撇撇嘴,“你这么好,他们却欺负你,肯定是他们不好。” 瞿元嘉还是摇头:“没有的事。” 程勉叹了口气:“他们现在都死了……元嘉,所以平佑之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还是说得十分艰难,说完之后,程勉依然觉得浑身一凉。瞿元嘉稍作迟疑,终是轻声说:“先帝驾崩后,齐王绞杀了太孙、赵王和曹王,又与北境的獠夷私盟,只要杀死陈王,就将连州、昆州许给他们。但你们不仅将陈王安然送离,还守住了连州。齐王事败后,知道城破难保,屠戮了困在京内的官员及其家眷……” 瞿元嘉将来龙去脉说得简单明了,可程勉只要略一细想,不由得毛骨悚然。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瞿元嘉:“这……这可是造反啊!” “齐王一直没有找到玉玺,直至事败,都担着得国不正的恶名……” 程勉冷冷握拳,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瞿元嘉:“他凭什么将连州、昆州送给别人!京城里的人是人,连昆偏僻荒凉之地,就不是人了么!活该被拱手相让?” 第60页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一时间连骨肉至亲的生死也顾不得多问一句。瞿元嘉被他一吼,也没多辩解,等了一等才说:“他这不是没有成事么!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程勉还是眉头紧锁:“他一个人想做皇帝,害得多少人因他而死。死有余辜?他这一条命,就比其他人的命更宝贵么?” 瞿元嘉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继而无奈道:“五郎,你这气话说得有什么意思。既然齐王的性命不比其他人的性命宝贵,你为什么用你的命,去换陛下离开连州?” 程勉身子一晃,半晌都说不出话——倒不是不想答,而是此时的自己,实在无法与瞿元嘉争辩。 他又气又恨,挣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瞿元嘉已然觉察到他神色有异,不禁流露出懊悔之色,先一步撇开话题:“……我糊涂了,是我不好,你不要搭理我。” 程勉只觉得一阵无端的伤心,又忍不住问:“元嘉,你告诉我,那陛下,算不算圣明天子?” “普天之下,四海之滨,谁人不歌颂天子圣明?五郎,你不也是坚信如此,才愿意代他而死的么?” 第14章 蹀躞垂羽翼 “所以,他是好皇帝?” 程勉执着地问瞿元嘉同一个问题。瞿元嘉拧不过他的坚持,静了静说:“陛下登基不过数载,又是鼎盛之年,我答不了你。你自己也说过,‘既然做了,自然不悔’——那又何必问?覆水不收,何况,到底没有让齐王成事。” 程勉再次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见陛下时,也这样不恭敬么?” “我身份卑下,见不到他。” “他记得你。” 瞿元嘉眉头一动:“你们都是一流的聪明人,过目不忘。” 程勉其实也知道,自己代皇帝赴死,是瞿元嘉乃至安王妃的一道心病,自己一天不想起来,他们一天难以释怀。眼看瞿元嘉又沉下脸色,他又说:“反正你要是见到陛下,可不要这样说话。” “我见不到他。” 瞿元嘉还是说。 “我是说万一。”程勉稍稍加重了语气。 瞿元嘉想了想,忽然一笑,程勉觉得这笑容着实莫名,就问:“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瞿元嘉摇摇头,走近一步:“你担心我说错话么?” “你脾气可不小。”程勉实话实说,“而且对陛下有怨气。元嘉,我已经回来了,你不该怨恨陛下。如果当时是你,也会做一样的事。” 瞿元嘉起先没有做声,后来见程勉一直盯着自己,便说:“五郎,平佑之乱时我不在京内,没有救下秦国公一家……这是我平生第二件后悔的事。” 程勉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点点头:“我想也是。你和安王妃这么念旧,可我的家人还是都死了,那就一定是你们都不在,没有其他办法。如果真的是我助陛下离开连州,齐王必定深恨我……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因我才死的。” 听他说得这样平静而肯定,瞿元嘉也有了一瞬的无言以对。但他不愿程勉这样想:“即便没有你和陛下的这一层缘由,秦国公也绝对不会附逆。” 程勉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不是难过,但要说不难过,也是假的。他忍住莫名涌来的泪意,凝视着对瞿元嘉:“对,所以无论我能不能想起他们,我永远不能后悔。” 他瞪大眼睛,咬牙等眼中的热意过去。忽然,走廊尽头有了声响——那扇他们以为紧闭的门打开了。 冯童走在最前面,身后则是一个牵着孩童的妇人。程勉定睛一看,认出了孩子。 “好像是信王。”他低声告诉瞿元嘉。 但程勉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冯童和信王,他不禁朝门后望去,以为皇帝也在,可一直到也发现了他们的冯童走到近前,始终没见到第四个人。 在程勉的印象里,每次见到冯童时,他永远是略佝偻着身形,好像是有意让自己显得矮小。这次亦不例外。冯童含笑朝二人见礼:“奴婢只听说安王府的女眷前来礼佛,原来瞿大人和程大人也随行在侧。” 因为连翘,程勉对冯童再无好印象。他冷淡地唔了一声,就不再搭理他,留下瞿元嘉与之寒暄:“五郎与崇安寺渊源深厚,如今他平安归来,母亲特意让他一同来佛祖面前上香。” “还是安王妃仔细,确实应当。那二位这是已经礼完佛了……?” “原来你就是程五。” 冷不丁地,冯童有意无意遮挡在身后的妇人出了声。她的声音异常娇美动人,甚至教程勉一时忘记了男女之防,好奇地抬眼看向了她。 来人体态娇小,在体格魁梧的冯童的衬托之下,显得如同一名弱不禁风的少女。程勉正在想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冯童单独陪伴,反而是冯童替他解惑了:“前几日池太妃梦见菩萨,今天恰逢元宵,便带信王殿下来还愿。” 程勉一直以为池太妃怎么也该和安王妃年纪相仿,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不好意思再看她了,避开视线道:“……是,我是程勉。” “以前总是听他们提到你,却从来没有见过。昨天宝音郡主来探望我,一直提到你,没想到这么快见到了真人。” 程勉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更不知道的,是如何和后宫的嫔妃相处。他不自在地退开半步,斟酌着说:“不知道太妃也在……” 第61页 池太妃似乎是轻轻一笑:“你既然平安无事,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当年你为陛下舍身而生死不明,陛下伤心欲绝,我劝陛下说,这是程五第二次替你挡灾,事不过三,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这话说了也有几年了,总算是应验了。” 程勉着实觉得尴尬,只好看了一眼冯童,然后回话:“多谢太妃吉言。” “听说你记不得前事了,找大夫看过了么?” “陛下派了御医来,安王妃也请了大夫。” “这事急不得。”池太妃宽慰道,“慢慢调养,肯定有康复的一日。既然你回来了,要是没有别的事,不妨多与陛下叙旧。你们少年时就要好,后来你陪他赴连州就任,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可多年来共同患难,这才是最难得的情谊。现在陛下兄弟凋零……而论远近亲疏,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胜过你。我少年时就服侍太后,有幸照顾过陛下,陛下自小内敛,即位后又过于自苦,明明得知你无恙心中欢喜,但能说出来的,怕是百无其一,你要多体谅陛下。” 她的这一番耳提面命听得程勉心里全不是滋味,但她确实算是“长辈”,又是太妃,程勉再不乐意,也无法打断她。 不过,就在她对程勉说话时,信王先不耐烦起来,甩开母亲的手,绕到冯童的腿边,抱着他的大腿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他这一闹,池太妃不得不暂停与程勉交谈,追着幼子,想牵他回来。可信王明显亲近冯童,母亲一靠近,他倒是先大叫起来,叫声尖锐,如同一把锋利的凿子,硬生生撕裂了庭院中的宁静怡然。 程勉和瞿元嘉对望一眼,眼中都写着“趁此告辞”。这时冯童抱起了信王,柔声哄劝,一面哄,一面走到庭院里,引着信王去看雪。 池太妃没有跟上前,还是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冯童和自己的儿子,眼神悲苦又无奈。程勉看看她,又看看信王,觉得她真是个可怜人,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再不那么刺耳。 “太妃的话我都记下了。谢谢太妃关怀,我多年不来崇安寺,想四处走走,就先告退一步,太妃也多保重……” 池太妃片刻后才将目光从信王身上收回,她点点头:“你是要去小佛堂吧?去吧,我也是刚从那里出来。这是陛下与你的相识之地,这些年来京中几经变故,也亏得有这么一个方外之地,侥幸没有变过。” 她的神情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恍惚,说完冲他们一笑,又对瞿元嘉说:“安王妃与瞿大人顾念旧情,将程五照料得这么好。来的路上冯童还告诉我,若非安王妃悉心照顾、时时过问,陛下肯定是要接程五去翠屏宫休养的。” 瞿元嘉神色淡淡:“秦国公是母亲和我的旧主,五郎于我们母子有恩,更与家人无二。有劳陛下、太妃记挂。事先不知太妃今日也来崇安寺,稍后我就去禀告母亲。” “不必了,安王妃率王府的女眷来礼佛,一定是劳心劳神,我和她什么时候都见得。况且,我已在佛祖前还完了愿,也该回宫了。” 她既然这么说了,瞿元嘉就笑一笑,没再坚持。两个人再次对池太妃告辞。庭院里冯童大概是看见动静,也遥遥作了个揖当作别过,又一门心思陪信王玩耍去了。 他们沿着长廊走到尽头的木门前,一前一后进了北院。此地以前是宅邸的花园所在,而池太妃所说的“小佛堂”则是花木深处的一间禅房。 重拾清净后程勉顿时觉得自在多了。确信四下无人后,他问瞿元嘉:“这位池太妃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她是陛下的庶母,陛下没有成婚,她就是后宫地位最尊贵的人,这么说话,也不奇怪。但她管不了你,你觉得不中听,不要放在心上就是。” “其他人呢?总不可能就她一个太妃吧?” “齐王谋反时宫内女眷死伤甚广,还有一些幸存的,陛下登基后也都陆续出宫了。只有这一位,因为是信王的生母,又是赵太后跟前的旧人,得到了格外的优待。” “难怪了。”程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惜,要是信王健康就好了。” “要是信王心智齐全,或许当日也遭齐王一起绞杀了。” 闻言程勉沉默了,他无法再反驳,指着东北角的禅房说:“池太妃说的是不是就是那里?” 通往小佛堂的道路不见积雪,想来是因为池太妃带着信王先来拜访过的缘故。途中瞿元嘉告诉程勉这就是他住了两年的地方,程勉玩笑道:“幸亏你们常来看我,不然这两年,说是修行,实则是坐牢吧。” 瞿元嘉没笑:“你和陛下同一日生日,好事都是他的,坏事全摊在你头上,事不过三,她倒是还想有第三次。” 程勉从瞿元嘉的语气里听出点赌气,摇摇头,一笑道:“我看全天下只有你,觉得我的命是最宝贵的。”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门前,程勉正要伸手去推半掩的房门,瞿元嘉同时开了口:“这很奇怪么?” 程勉动作一僵,指尖好像都要冒烟。他没敢回头:“……不要胡说。” 瞿元嘉无声地一笑:“你要是觉得胡说,那就还是不知道。” “你这个蠢货,我不要你觉得我的命贵……一个人要是觉得别人的命更贵,就会为他而死……太多人因为我而死,不能再有你了。” 第62页 程勉静了静,用力推开了门。 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 进门之前,程勉瞥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瞿元嘉。 瞿元嘉站得纹丝不动,许久才察觉到程勉投向自己的目光,他缓缓地转过视线,眼中神色五味杂陈,分明是震惊到了极点,面上反而一片空白了。 禅房内四壁皆白,十分简朴,亦没有生火,冷冰冰堪比雪洞。整间屋子虽然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应该是久不住人,总让人觉得没有一丁点活人气息。 很快地,程勉觉得自己知道了瞿元嘉的震惊从何而来——南窗下的几案上笔墨犹在,读了一半的书卷反扣在座席边,灯盏里还剩下些许灯油,等着主人归来剪一剪灯芯。 这屋子的主人或许已经离开了十数载,又或许只是去庭院里摘一枝花。 见此情景,程勉轻轻打了个寒颤,他看着正堂面南而立的一尊弥勒像,想笑,又没笑出来:“我以前住在这里?” 瞿元嘉脸色阴晴不定,久久都不接话。程勉等不到回答,径直走进了禅房。进屋后也不拜佛,先走到南窗下,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卷书,搁回了案上。 程勉又坐了下来,招手叫瞿元嘉进来:“元嘉,你来。” 尽管有程勉招呼,瞿元嘉还是在片刻后才迈进屋子。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坐在案前的程勉:“这么些年来,我再没进来过。” “以前是这个样子么?” 瞿元嘉摇头:“……我不记得了。接你回府的那一天,我在寺庙外等你。” 他伸出手指划过几案,指腹上没有留下一点灰尘的痕迹。程勉又打量了一次四下,摇摇头说:“我也不记得了。也许别人在用。一间屋子而已,难道还有人特意保留原状?那才怪不吉利……”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来这里了!怎么、怎么还乱动东西啊!” 自门边忽然传来的童音让程勉一惊,也不知何时起,门口多出了个十岁开外的小沙弥,嘟着嘴,好不委屈的模样。 “书落在地上了,我就捡起来了。” “不能捡!东西也不能动,施主快出来……此处不能烧香。” 程勉见他急得跳脚,以为他有什么难处,站起来走到门边:“你不要着急,我们没有烧香。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今天跟家人来上香,见门开着,就过来看看。” 小沙弥的脸顿时白了,盯着程勉,仿佛见到活鬼:“你你你你是谁……明康法师说,这屋子只有陛下和程勉住过,一切摆设都不准变动位置……可你不是陛下,程勉死了。” 程勉被他的神色逗得一乐,笑着说:“我就是程勉,我也没死。” “……你真是程勉?” 这小沙弥唇红齿白,相貌惹人喜爱,程勉也不想逗他,指着瞿元嘉说:“这是安王府的瞿元嘉大人,不信你问他。” 小沙弥看了瞿元嘉好几眼,又看了看案上的那本书和变动了位置的坐垫,撇撇嘴道:“我不认识这位大人。” “这……池太妃刚才来过,你认识不认识她?还有冯童,不然你去问问他们。” 小沙弥依然是满眼的难以置信,他看看程勉,又看看瞿元嘉,为难地咬了咬指甲:“反正这里不准烧香,你们也不要再乱动东西了……你们不要走,我去找法师来!” 说完他一溜烟地转身跑远了,程勉本来想提醒他一句不要滑倒,可他跑得太快,一眨眼已经看不见踪影。程勉无奈地回头,对瞿元嘉说:“那怎么办?” 瞿元嘉神色中始终有些不快,朝着小沙弥跑远的方向望了一眼后,他说:“要走要留都由你。他们真想要找你,自然能找到。” 程勉回头,细细审视了一番这间曾经生活过的屋子,始终生不出任何熟悉感:“那还是等一等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也不让人动。” “想必是陛下念旧,下了诏令,务必让这间屋子原封不动。” 程勉觉得瞿元嘉的语气有些嘲讽,不由得看向他,接话道:“不会吧?这有什么意思。” 话虽这样说,在小沙弥口中的“明康法师”找来之前,程勉再也没有动过禅房里的任何东西。 明康法师是一位岁在而立之年、身材瘦小的僧人。见到程勉的那一刻,他原本健步如飞的脚步几乎是立刻就放慢了下来,隔得还有几丈远,便已然先一步双掌合十,朗声问候道:“程家郎君,我早就听闻你活着回来了,但也听说你重病缠身,原来已经康复了么?” 他的语气像是和程勉十分熟稔。程勉自是记不得他,习惯性地看向瞿元嘉,不料瞿元嘉也摇了摇头,他只好等人走近了,客气地说:“法师,我身体是好多了,但过去的事都记不得了,所以也记不得法师,请不要怪罪。” 明康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原来如此。十数载不见,程家郎君容貌、神采都与当年大不相同,所幸还是安然回到了故土,是大吉祥。” 程勉见刚才那个小沙弥也折返了,正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便礼貌地一笑:“我不记事,不知道规矩,弄乱了屋子,也很对不住。” “这本是你住过的地方,如今主人回来,说不上这个。”明康摸摸小沙弥的脑袋,“只是童子没见过郎君,若有不慎顶撞之处,我替他陪个不是。” 程勉摆手,表示不打紧。他不善与陌生人交谈,但这位法师看起来异常和蔼可亲,并不会让人心生怯意,还让他难得多说了几句:“我今天是与家人来上香,闲逛时见门开着,就来了。” 第63页 “郎君现在住在哪里?” “就住在家里,不过这几天在安王府作客。” “哦,那想必今天是和安王妃同来的了。”明康了然一笑,转向一旁的瞿元嘉说,“瞿郎君也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程勉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也相识。瞿元嘉这时神色略缓和了些,点了点头,说:“是久不见了。找回五郎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内的事,他尚未痊愈,所以也没有广而告之。今天母亲前来还愿,而五郎与崇安寺有大渊源,就一并来了。” “正是如此。郎君旧地重游,有没有想起什么?” 程勉摇头:“刚才在屋子里坐了一坐,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那就是因缘未到,急不得。” 禅房里没有生火,程勉站久了觉得腿冷,不自觉地跺了跺脚。瞿元嘉这时说:“法师,我们出来太久,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礼佛已毕,她眼睛不便,要是找不到我们,恐怕又要操心。” “哦,来的路上我正巧遇上王妃一行。她和安王府的一众女眷,已经用斋饭去了。” 原来已经到了中午。一旦意识到时间,程勉几乎是立刻觉得又冷又饿起来——时至今日,这依然是他最害怕的两样东西。 他的目光刚一望向瞿元嘉,瞿元嘉立刻意会到了,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程勉的衣袖,继续同明康寒暄:“竟然就到正午了。” 一边说,他一边引着程勉走出禅房。出门后小沙弥立刻掏出了一把门锁,眼看就是要给屋子落锁。见状,明康笑一笑,阻止了他:“客人还没有走,不必锁门了。” “可是……” “小沙弥年幼,只知道规矩,不知道规矩的前因后果。” 明康不急不徐地向程勉和瞿元嘉解释前情,“程郎君肯定知道这间屋子是你少年时替陛下祈福修行所住,但再之前,也是赵太后的出生之地。陛下将此地封存,不准旁人踏足,既是吊唁亡母,也兼怀念故友。其实过去几年的上元节,陛下都会来此小住。” 程勉原本觉得禅房里的床榻虽然窄,不过被子看起来还算厚实,还想过吃完午饭后要是娄氏继续在庙里逗留,不如索性来这里睡个午觉,养一养精神,但明康法师这么一说,他这个念头立刻被抛开了十万八千里。 明康本来要陪伴他二人去斋堂,程勉坚决推辞了,不仅推辞,还让小沙弥锁上禅房的门,说自己今日肯定不会再来了。待两人离开这一重院落再次独处之时,程勉对瞿元嘉说:“陛下的心思,又给你猜对了……元嘉,你怎么就能猜中他心里所想?” 他本意是夸赞,不料瞿元嘉听了以后,不但没有一丝高兴之意,反而微微蹙眉,语气也冷淡得很:“巧合罢了。” 程勉以为他是谦虚,强调道:“怎么是巧合?上次连翘的事,也是一样。你说的都应验了。” 瞿元嘉瞥他一眼,重复道:“就是巧合。” “明明……” 瞿元嘉轻轻拍了一下程勉的后背,截过他的话头:“我不可能想到他所想。我也不会想到他所想。五郎,这件事上你真是错了。” 程勉难得见到瞿元嘉流露出不悦之色,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倒也没继续说下去。跟着瞿元嘉走到另一个院子后,他再次开口:“那个……等一下吃完午饭,还要做什么?” “按照往年惯例,吃完斋饭,也就回程了。怎么了?” “我们晚上还去不去看灯?” “你想不想去?” 程勉立刻附和:“想啊。我记得,好像有一次,乘着船,在一个湖上看灯,就是不记得是在哪里,又是和谁在一起。” “南池?” “那是什么?没听过……反正……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湖,船在湖心,往岸上看,亮堂堂的。” 他觉得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攥了一下,瞿元嘉的眼睛仿佛都亮了:“那今晚我们去南池。” 程勉还是不知道“南池”是在哪里,可见瞿元嘉眼中有了希望,也跟着点点头:“去就去……不过,我不会水。” “我知道你不会水,我们不游船。”瞿元嘉答应道,“冬天湖面结冰,本来也难以行船。” 瞿元嘉的语言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程勉反而有些说不出的迟疑,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扯了扯瞿元嘉的袍子:“元嘉,我不是想起来了。要是去了你说的那个南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不要失望。” 瞿元嘉摇头,宽慰他:“你不要着急。想得起多少、几时想起来,都不要紧。” 程勉又一次努力回想那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看灯的情景,这一次,影像反而愈发模糊了。他失望地耷拉下肩膀:“……不记得了。也许是哪天的梦,记错了。” 瞿元嘉再不催促,陪着程勉去斋堂吃午饭。吃完后安王府的下人已经在门外等着,请他们去见大和尚。 待到了丈室,不仅娄氏和宝音、妙音在,池太妃也在座,只是没见到信王,想必是冯童陪着去玩耍了。 程勉见这大和尚慈眉善目的,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见状,对方也一笑:“怕是有十年未见。当年你离开京城前,专程跑来问我连州有什么,现在该我问你这句话了。” “我不记得事,请大师不要见怪。” 这句话程勉今天翻来覆去说了好几次,说无可说,又不得不说。大和尚还是笑眯眯的,起身到程勉身边,摸了摸他的头顶:“初见时阿眠尚是少年郎,又送别了程勉,现在回来的,是哪个?” 第64页 程勉被问得一怔:“还是程勉。” “哪个程勉?” 程勉糊涂了,可大和尚笑得这样和气可亲,简直不像在发问。他偏偏头,下意识地去找瞿元嘉的位置,见他正站在娄氏的身旁,只好答道:“我、我不知道还有别人也叫这个名字。” “天底下叫程勉的,何止千万?赴连州时,你说要将名姓都抛却,不做程家五郎,可如今程勉之名如雷贯耳,还是事与愿违喽。”大和尚冲他眨眨眼,很快活似的,然后收回手,欣然一笑,“你还是得回来。回来得好。” 他双手合十,转向室内面西的一尊佛像,接着再次望向程勉:“你说你暂时不记事,那现在做什么打算?” 程勉也不知道自己过去和他有什么渊源,迟疑了片刻,说:“不知道。” “你幼年时多病,被家人送到寺里,佛祖保佑你度过劫难,平安成人。这一次你又逢劫难,要是没有其他打算,何不如再到寺里来?” 这个提议毫无征兆,程勉听呆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不是说皇帝小时候身体不好,怎么我身体也不好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大和尚:“啊?我庙里来做什么?” “当年来做什么,这次也做什么。” 程勉更糊涂了:“可是……陛下不是病好了么?” 他正摸不着头脑,娄氏这时插话进来:“大和尚,崇安寺自是极好,五郎亦是佛缘深厚的孩子,但他这些年流落在外,委实吃苦太多……我们与他分离多年,如今终于重聚,我实在有私心,舍不得他,还请大和尚见谅。待他身体再养好一些,再来寺里清修数日、还愿祈福也不迟。” 大和尚始终是一派和气神色:“安王妃疼爱阿眠,胜似亲生母子,‘舍不得’正是人之常情。抛家舍亲是苦、九死一生是苦、前缘尽断皆是苦。可王妃,苦从何处来?” 娄氏不再言语,双目空洞地望向程勉所在的一角。大和尚摇了摇头,指着神色一片茫然的程勉说:“当年送来、接走,皆是缘起‘舍不得’。现在王妃依然舍不得么?” “他要是在京中,平佑之乱一起,恐怕也与大郎他们一般,徒然惨死。” 听见瞿元嘉语气中多有不悦,大和尚只问:“元嘉因果颠倒。阿眠不走,哪有平佑之乱?” “大和尚实在偏心。陛下不回,哪有平佑之乱?” 程勉一听这话,忙向瞿元嘉使眼色,示意他池太妃还在。瞿元嘉也不知是看见还是没看见,冷冷又道:“是了,五郎如若不以身代陛下,陛下未必能回京城,或可免了这一场惨祸。归根结底,还是五郎生死皆不及时。” “元嘉,你……” 程勉皱眉,想打断他,可没想到娄氏更快,站起来喝断他:“混账东西,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瞿元嘉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并不以为忤的大和尚,眉头一动,快步走向程勉,拉起他对座上其他人说:“他替陈王差点死了一回,替陛下也差点死了一回,这都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命,外人舍得舍不得,都不能做他的主。大和尚莫不是糊涂了。苦从何处来?始作俑者难不成还是闲杂人等一点的‘舍不得’不成?” 他声音不高,然而低沉的脸色和语调都是程勉之前未见过的,甚至没来得及为瞿元嘉打一打圆场,程勉眼前一晃,人已经被瞿元嘉拉出了丈室。 程勉知道瞿元嘉是在发脾气,不然也不会自己跟得踉踉跄跄也不见他脚步慢下来。眼看着瞿元嘉是要带自己离开崇安寺了,程勉用力一拽他,结果不仅没拽动,差点自己跌了个马趴,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总算是让瞿元嘉停住了脚步。 站定后程勉气喘吁吁地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你、你吃炮仗了?” 瞿元嘉死死锁着眉头,撇嘴道:“老秃子胡说八道,净是狗屁。” 程勉瞪他:“我不愿意,他还能真把我留下来?那个说是我住过的屋子那么冷,我怕冷,我才不住……你让他说就是了,他又不是坏人,不是要害我。你脾气真不小。” 说完这一番话,见瞿元嘉还是阴着个脸,程勉又说:“好了好了。说就说了,要不然……我们回去给他赔个礼?他一把年纪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以前还照顾过我。” 瞿元嘉反问程勉:“你去赔什么礼?你又说了什么?” 程勉无奈地看着瞿元嘉,叹气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和他争吵。” 瞿元嘉轻哼了一声:“谁说是为了你。” “什么?他难道还怂恿你也到庙里修行么?他做什么要这么多外人住进庙里,多一个人住,多一张嘴吃饭啊。” “……”瞿元嘉一顿,再开口,就没有脾气了,“崇安寺最不缺的就是钱。反正我不回去。哎,我们还是快走,现在我娘肯定是在同他们道歉周旋,等她醒过神来,非捉我道歉不可。” 他既然这么说,程勉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清楚对方没坏心是一回事,可让他住庙里过清苦修行的日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主意一旦拿定,瞿元嘉当即领着程勉从崇安寺的东门溜了出去,他们没有乘车,而是从随从的队伍里挑了两匹健马,轻装回安王府。 翻身上马的一刻有迎头风拂过程勉的脸庞,可一点也不觉得冷,有的只是久违的畅快和自在。他挑的那匹马跑起来之后更快一些,马蹄溅起雪泥,亦带来了风,被波及的树枝落下细碎的雪花,有一些沾上了程勉的眼睫,他抬起袖子随手一抹,忍不住满心的欢喜,终于大笑起来。 第65页 第15章 天寒岁欲暮 两个人策马出了安福坊,原本一路笔直向东就可回到安王府,但在行经西市时,还是被节日的喧嚣气氛所感染,牵着马卷入人潮,在市集上消磨了一番。 元宵这一天没有宵禁,各家店铺无论是否临街,都已经早早在街边设好了铺子,挖空心思地贩售来自各地乃至域外的新奇物件。此处本来是胡人聚集之地,货物与他处大不相同,色彩上异常绚丽夺目,将整个西市衬托得花团锦簇,一派盛世景象。 程勉以前多在东市乞讨,西市难得一来,如今心境身份与往日都有天渊之别,再加上有瞿元嘉陪着,看什么都分外新鲜有趣。 瞿元嘉见程勉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亮晶晶的,便问他要不要买些什么。程勉直摇头:“我家里东西多得我一个人两辈子也吃不完穿不完,什么也不要……” 可说归说,当看到有人捧着一兜子五颜六色的酥糖从眼前经过时,程勉还是没忍住看了好几眼。瞿元嘉顿时笑了,将自己那匹马的缰绳递给他,丢下一句“你站着别乱跑”,接着消失在了重重人流里。 好在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包糖。程勉眼睛骨碌碌一转,不肯接:“我中午吃饱了……” “我试了一个,倒是不坏,先凑合着吃几粒,回去家里有更好的……”他拣了两粒扔进自己嘴里,然后继续带着程勉往外走,“人太多了,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你脚不好,还是早点出去,骑马回去。” 既然瞿元嘉也吃了,程勉觉得自己跟着吃一点肯定不能算贪嘴。他抓了一小把,一股脑塞进嘴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瞿元嘉怔了怔,片刻后才跟着加深了笑容:“没人和你抢,慢慢吃。” “哎呀不是抢……我早就想这么吃一次了。” 为防在人潮中与程勉走散,瞿元嘉拉住了程勉的衣袖,可人着实太多,程勉更害怕和他走散,走了没几步,索性反客为主,牢牢牵住瞿元嘉的手,又在瞿元嘉回头看着自己时紧张地提了提嘴角:“……我不认得去安王府的路。” 瞿元嘉柔声说:“都在京城了,哪里会丢。万一走散了,问一问就知道了。” “也是……” 程勉讪讪地正欲收回手,瞿元嘉手腕一转,反手扯住他:“丢不了你。” 他们见缝插针地挑人少的路走,但此时此刻,整个西市找不到人少的地方。好不容易磨蹭回西门边,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而回身再看熙熙攘攘、人潮川流的街道,莫名都有了逃出生天之感。 程勉吸吸鼻子,抽回手,不大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瞿元嘉玩笑道:“这么辛苦地来回,只买了一袋糖,可惜了。” 说是这样说,但这点甜意,一直到他们回到安王府都没有散去。下马后瞿元嘉先是问娄氏有没有回来,得到回答后他冲程勉一笑:“原以为在西市耽搁了,没想到还是我们更快。” 程勉见他这样得意,也笑了,没让仆人搀扶,自己利落地下了马。刚站定,连马鞭都来不及交出去,王府的马夫便来通禀,说云汉一早起就水草不进,旁人更是近身不得。 瞿元嘉起先不以为怪:“那是军马,又是难得的良驹,不能和其他马关在一处。” 马夫愁眉苦脸地说:“小人正是按瞿大人吩咐喂养的。王府内良驹何曾少了,但这样的烈马,实在少见。” 瞿元嘉指一指程勉:“这是程大人的马,良驹认主,你让程大人去一趟,马见了主人,就好了。” 程勉也说:“什么也不吃?是不是草料不合胃口?不要紧,也许就是认生了,马在哪里?你带我去。” 于是两个人又结伴去了位于王府东南角的马厩。安王府占地甚广,马厩明亮宽敞,胜过寻常人家的宅院。刚进院子,程勉第一眼就看见了云汉—— 白天里再看,才看清它并不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毛色略带一些灰青色,鬃毛处尤其明显。而且它比昨夜所见时似乎更为高大健壮,旁边马厩里系着的两匹马按说也是健马,可和它一比,简直说得上是楚楚可怜了。 马槽里的草料看起来都没有动过的痕迹,程勉见马精神不错,暂时松了一口气,顺手想摸一摸它以示安抚,可手刚一靠近,只见云汉重重打了个响鼻,既不耐烦也不顺服地躲闪开了。 程勉讨了个没趣,却不知道它的坏脾气从何而来,以为是昨夜起就冷落了它,兼之水土不服,所以发起了脾气。他轻轻喊了声“云汉”,又一次伸出手,这一次云汉不仅闪开了,更是将前蹄高高扬起,作势要踢开程勉。 好在瞿元嘉眼疾手快,抓住程勉的后背心用力一扯,将他扯退了好几步。程勉还没回过神来,片刻后才想起问瞿元嘉:“元嘉……它这是怎么了?” 瞿元嘉上前几步,挡在程勉和云汉之间。云汉一踢不中,更是失去了耐性,绕着拘住自己的栏杆小跑了两圈后,忽然发力,重重地朝着栏杆撞了过来,竟是要冲破马厩而出。 幸好安王府的马厩结实,云汉连撞了几下都没有撞开,但它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声响亮长嘶后,再次扬起前蹄,整个身体仿佛凌空而起,在瞿元嘉和程勉眼前投下巨大的阴影。 见状,此时在场的仆人和马夫都围了过来,或是试图安抚云汉,或是挡在马和自家主人前面,还有呼喊奔走的,乱糟糟地吵成一团。事发突然,程勉吓得浑身僵硬,一动都动不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云汉,心里想,怎么和昨晚一点也不像了? 第66页 正在愣神的当口,他的手臂猛地被重重一扯,定睛一看,是瞿元嘉在对他说话:“五郎,马受惊了。你快出去。” “可是……” “你快出去!”这时马厩里其他的马也都起了骚动,瞿元嘉脸色极差,扯起嗓子大喊,“快!护送程大人离开!” 程勉一个激灵,不退反进:“……那你呢!” 可瞿元嘉已然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他已脱了外袍,抢在众人前头安抚其他马匹去了。 不管程勉如何反对,他还是被安王府的下人连拉带架地抬出了马厩。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着急,双脚落地后他浑身一直在发抖:“你们……你们怎么能让元嘉一个人和疯马在一起!你们还不去帮他!” 架他出来的仆人挡住程勉的路,跪在地上说:“程大人,瞿大人最善驯马,你就听他的吧。” “你让开,这是我的马,要驯也是我来。” 刚一迈步,他的双腿立刻被紧紧抱住,仆人连声说:“可大人的马发狂了,不认得大人了。大人还是不要靠近,惊马不认人,万一有个闪失……小人、小人实在是一百条命也偿不起啊……” 程勉眼前发黑,胸口处泛起一阵难言的恶心,他被缠得寸步难行,但最心急的还不在此:安王府的下人们将他带离得太远,他连一点吵闹声都听不到了。 他只恨自己孱弱,无法推开眼前的人,正恨得肝胆俱裂时,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待客的?” 见来者是上午才打过照面的萧恒,程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再不管阻拦他的一众下人,扬声说:“世子、世子!元嘉在马厩驯我的马,他们却拦着我,世子快让人去帮一帮他!” 萧恒似是不解程勉为何惊慌,一笑后道:“程五你的马怎么了,为何这样惊慌?你这是不记得了,元嘉可是驯马的好手。既然他在,无须担心才是。” 安王府的仆人不再抱着程勉的双腿,但还是拦住了通往马厩的路。程勉跌跌撞撞地跑向萧恒,急道:“是、是云汉。我在连州时的马,忽然发了狂……” 萧恒眉头一动:“连州的马?” 程勉哪里有耐心和他说前因后果,一咬牙,扭头就走,想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去,这时萧恒拉住了他:“你别着急,来,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然后他对急得满头大汗的程勉说:“真不要着急。你忘记了么?元嘉从小就在你家养马,什么马是他驯服不了的?他既然不让你在场,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勉将信将疑地看着萧恒,心跳得像是要破胸而出。萧恒先吩咐随行的仆人找萧恂来,又打发其他人回马厩给瞿元嘉帮手,交代完毕后,他继续对程勉说:“真的是你的马么?连州距京城千万里远,谁送来的?” 他拉着程勉的手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显然是有意为之。程勉见萧恒毫不慌张,而自己也挣脱不开,只能强行镇定下来,回答道:“昨、昨天,陛下召我入宫,去见一个叫颜延的人。分别的时候,他说这是我的马,给我送回来了。本来说要借着骑几天,可元嘉昨天来接郡主和我,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把马换了……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我们从庙里回来,他们说马不吃东西,我们就想去看看,刚到马厩没多久,马就惊了。” 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程勉还是心有余悸,他一口气说完,又盯着萧恒,看他怎么说。萧恒沉吟片刻:“颜延是裴翊的人,和你也是连州的旧相识,肯定不会害你。但好好的,马怎么会受惊?不过你放心,要是有人装神弄鬼,我必饶不了他。你也不必心急,我们先去看了再说。” 程勉一个劲地点头,只恨自己不能走得再快点。当他再次回到马厩外后,虽然大门紧闭,但还是能听到门内有马蹄急奔擦地的声音和马儿的急喘声,程勉的脸顿时白了,下意识地转向萧恒:“世子,你听……” 萧恒沉稳地招来守在门边的马夫班头:“瞿大人呢?” 班头战战兢兢地道:“回世子,瞿大人还在里头……程大人的马发了狂,撞翻了栏杆,瞿大人让我们将东边马厩的里的马先牵去别处,他一个人留下来驯马。” 萧恒重重皱眉:“‘他一个人留下来驯马’?废物东西,那我养你们做什么用!还不快带足人,滚进去,换瞿元嘉出来!” 班头磕了个头,说:“小人也是这么和瞿大人说的。可瞿大人怕伤了马,不准我们动手……” “蠢材!人不是比马宝贵?瞿大人要是受伤,王妃那里怎么交待?” 这时萧恂也赶到了。他过来的路上想必是有人与他说了前情,看清萧恒的脸色后,就说:“元嘉还没出来?这马是谁送来的?赶快找来。” 程勉差点扑到萧恂身上:“是……是颜延。” 萧恂看了一眼萧恒,萧恒温言对程勉说:“颜延既然来京,那他住在哪里?” 程勉一个劲地摇头,内心深恨自己无用,什么也想不起来,连颜延在哪里都问不出来。就在最仓皇时,另一个名字闪过心头,他死死抓住萧恒,大声道:“……冯童!冯童肯定知道!我在崇安寺见到了他!” 萧恒点点头:“是,冯童是陛下身边的宦官,他必然知道。” 他立刻布置他人去找冯童,布置完见马夫班头还跪在原地不动,气得眉头一紧,抬脚往他肩头踢去:“还不快去!” 第67页 几乎在同时,一声巨大而沉闷的轰响传到众人耳中,程勉一时间全身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再想不起任何事,甩开萧恒的手,朝马厩拔足奔去。 马厩的门洞然而开—— 瞿元嘉的冬衣不知去向,裤子上尽是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衣褪了一半,胡乱挽在腰间,大半个胸膛和整个右臂袒露在外,也是黑一块灰一块,尘灰沾得到处都是,整个人仿佛被一桶热水从头浇了个透,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干的。 明明是此时所有人目光焦点所在,瞿元嘉的神色却平静之极,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后,视线最终落在似乎被死死扼住了喉头、面无人色的程勉身上。 他抹了一把脸,低声说:“云汉我暂时绑住了。但骑不得。找颜延来。”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萧恒兄弟和程勉所在的这一处。程勉缓过神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裘袍要给瞿元嘉裹上。瞿元嘉挡了挡,将挽在腰间的外衣穿回来,继续说:“我不冷……马也没事,但你不要去看了。等颜延来了,让他处置。” “我不知道颜延住在哪里,我让他们找冯童去。” 萧恒这时说:“元嘉,驯马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以身涉险实在不智,若是有任何闪失,王妃不知道多伤心。” 他挥挥手,示意下人们找衣服来给瞿元嘉披上。瞿元嘉喘了口气,接过袍子随意披上,淡淡回答萧恒:“说不上险,不过,请世子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元嘉放心,那是自然。”萧恒允诺,“不过这马好好的,怎么会受惊?” 瞿元嘉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程勉,接话道:“许是水土不服,又或是不喜我们身上的气味。但为防万一,还是让韩班头仔细检查检查草料和饮水。不过请世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只是虚惊一场,马和人一样,脾气各不相同,这匹马格外骜烈……我是绑住了它,却没有降住它,它并不认我,颜延来之前最好不要放人进去,免得折损了它的自尊。” 萧恒微笑着拍拍瞿元嘉的肩膀:“你啊,一说到马,就变了个人。你这是把马和人一样看待了。” 瞿元嘉略一躬身:“既然没别的事,就容我先行一步去换身干净袍子,免得叫母亲看出破绽来。” “你只管去。要是冯童或颜延来了,我遣人告诉你。” 瞿元嘉道了谢,转身往自己住所方向走。程勉一怔过后,连走带跑地追了上去。留意到程勉跟上后,瞿元嘉的脚步慢了些:“云汉没事,我也没事。” 程勉咬咬嘴唇:“这么多马夫,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瞿元嘉笑了:“因为他们都不如我。” 程勉气得一个结巴:“……不、不如你个鬼。他们说云汉是我的马,我看都是哄我的。我怎么骑得了这么高的马?” “真的。我见过它。”瞿元嘉见程勉一脸怀疑,摇摇头说,“在连州——当年陛下亲口说你死了,我就想,那我得把你的尸骨背回来,所以去了连州。尸骨当然没找到,其他的东西也被收走了,颜延就带我见了它。那个时候它背上的箭伤还没有好,我以为它活不了了,还劝过颜延,给个痛快。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他们将云汉养得这么好,一定不会害它。” 程勉没想到瞿元嘉和云汉居然在连州见过,内心巨震,喉头涌上奇异的甜意,久久都无法再开口说话。 两个人在沉默中回到了住所。下人们已经得到消息,早守在院外等候,告诉瞿元嘉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随时都可以梳洗更换。 进屋之后瞿元嘉发现程勉也跟了进来,解袍子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五郎,我要更衣了。” 程勉一个激灵,总算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下意识跟来的。他耳朵一热,不肯承认是担心瞿元嘉是否隐瞒了伤势才走了神,嘴硬道:“你换你的就是了。难道你有什么我没有的么?” 瞿元嘉顿了顿,反而将领口紧了紧:“这叫什么话。我说了没事,没有受伤,这样,你在书房等一等,我擦一擦土,换好衣服就来。” 若是平时,瞿元嘉这么说了,程勉绝不会生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始终觉得极不安定,非要亲眼看到才安心。于是他重重瞪着瞿元嘉:“你既然没伤,我怎么就看不得了?” 瞿元嘉极难得地失语了,神色随之拘束起来。这异状让程勉益发觉得有蹊跷,上前两步,伸手去碰瞿元嘉的衣襟:“元嘉,你不要骗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瞿元嘉牢牢握住了。瞿元嘉的脸色有些阴沉莫辩,似是不悦:“五郎,别闹了。” “我……!”程勉急了,“谁、谁和你胡闹!你要是真的被马踢到了,千万不要逞强,赶快找大夫。” “确实没有。”瞿元嘉叹了口气,无奈地松开手,退开一大步,“我不惯更衣时有人,这也不行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也不能强求。他担忧地再三确认过瞿元嘉的脸色,确信他没有隐瞒后,只好说:“那好,我去书房等你。反正要是有什么,你不要瞒着。” 程勉黯然低下头,也缩回了手,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没走出两步,瞿元嘉叫住了他:“罢了,是没什么看不得的……都是旧伤,你也都见过。” 说完,他大大方方宽了衣,背过身,露出脊背,然后很快地将衣服穿了回去。虽然只是一瞬,程勉清楚地看见了瞿元嘉的背上尽是斑驳的痕迹,分明都是积年的伤口。 第68页 他难以置信地追上前,拉住瞿元嘉的一只胳膊,将他身子拧了过来:“……是我家里人,还是安王府……?” 瞿元嘉默默看着程勉许久,才拉开他,答非所问地说:“我其实不是无缘无故对你好,但是你值得。” 这时再想起当日瞿元嘉在去翠屏宫的路上说起的往事,程勉不由十分难过:“我忘了你也得告诉我啊。” “早就不痛了。他们也都死了。”瞿元嘉轻而快地捏了一下程勉颤抖的指尖,又对他笑起来,“所以,还真不是我有的你都有。但这是好事……好了,都给你看了,可该饶过我了。” 程勉想不到这时他还这么说话,有点牙痒,脑子里忽然蹦出要咬他一口才能解气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他兀自又觉得脸热,气鼓鼓地再瞪了一眼瞿元嘉,甩开他的手,自己跑了。 书房里炭火烧得足,程勉靠在熏笼旁,一颗心怦怦怦怦急跳了好久,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他无由地心烦意乱,找不到出处,索性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绕圈。他越绕越烦也越绕越热,如同一匹眼前套上了黑布的马,被看不见的一个物什牵引着,净与自己赌气,却不肯停下,一直走到十个脚趾上的冻疮都在抗议了,才抽着冷气一瘸一拐地回到熏笼边上,枕着胳膊蜷在炉旁想心事。 内心一团乱,耳旁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熏笼里偶尔响起的木炭爆裂声,渐渐地程勉走起了神,以至于要不是翻身时脚踢到瞿元嘉的膝盖,根本没留心他是几时坐到自己身边来的。 一旦觉察瞿元嘉就在身侧,程勉惊得翻身坐起:“你!……你怎么不出声?” 瞿元嘉似乎也被他的敏捷动作吓了一跳:“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睡着了。” 程勉惊魂未定:“你说很快就好,我怎么会睡?” 瞿元嘉冲他微笑:“那就是我脚步太轻,没让你听见,对不住。” “就是的。”程勉皱皱鼻子,不肯承认是自己想事情。他见瞿元嘉换了身新衣服,却没有洗头,仔细打量一番后也跟着笑了笑:“你头发上沾了灰。” “哦?我换了衣服就来找你,没顾上。” 瞿元嘉随手一掸,没找对位置;程勉懒得再指点,伸出手拭掉他右鬓上沾到的灰:“这下好……” 最后一个字噎在了喉间,又随着呼吸藏进了舌下。程勉看了一眼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没有闪躲,而是定定看向了瞿元嘉。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开始作怪,心口发烫,后背却是冷的。程勉莫名想,原来他有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 这好看眼睛的主人也正看着他,目光热切而专注,甚至有一丝难解的痛苦:“之前在车上,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五郎,你是不是能想起来往事,于我的心意,并无差别,但我希望你能想起来。你的天地实则宽广得多……远胜于我,远胜于这京中的大多数人。当年你就是想要去看广阔天地,才毅然离家,我知道你看见了,可惜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倒先忘了。” 程勉望着瞿元嘉,极低声地说,如同在坦承一个终于可以启齿的秘密:“元嘉,其实我也想过,我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恐怕不是好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我也许不愿意想起来。” 瞿元嘉笑了,他抽出和程勉握在一起的手,这让程勉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但下一刻,瞿元嘉的手还是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发间,停在他颅上的伤痕处:“你从来不是这样。” 这温暖的触感却刺得程勉头皮发麻。他眼睛酸痛得厉害,只能死死盯着瞿元嘉,连眨眼都不敢:“可你也只认识去连州之前的我。你对我好,是因为我们小时候要好。我在连州那么多年,总是要变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了。” 几句话说得很慢,但也没有结巴,说完后程勉忽然再没有了迟疑,连那令他冷热交织的恐惧也一并消失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不记事,身体也差,每天糊里糊涂,仿佛人人认得我,我却一个人不认得……可是……可是元嘉……” 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牵住瞿元嘉的衣袖,喘了口气,身体跪直:“……如果我会错了意,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我记得还是不记得,我……” 心潮澎湃之下,程勉觉得自己的脸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全是汗,几乎抓不住布料。 “大人,世子通传,大内的冯阿翁到了。” 室外陡然响起的人声惊得程勉一颤,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半边身体则好巧不巧地撞在了熏笼上,痛得他立刻冒出了眼泪。 程勉捂着脑袋恨不得就地打滚,感觉到瞿元嘉抱住了他的上半身,也在手忙脚乱地找他的伤处。他指指脑袋,又指指肩膀,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咻咻倒吸凉气。瞿元嘉搂着程勉的肩膀,程勉几乎躺在他的腿上,整张脸也埋在他衣襟里,瞿元嘉的手明明轻柔之极,程勉还是气苦到了极点,心里只想:程勉啊程勉,这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倒霉的倒霉鬼么! 第16章 寄情千里光 瞿元嘉只来得及说上一句“待晚点只有我们了,我再和你细说”,两个人便匆忙会冯童去了。没想到见面后冯童的第一句话是:“程大人这是哭过了?” 程勉心知自己的眼睛肯定红得活像只兔子,但不愿对他细说,含糊着应付了过去。他没看见颜延的身影,而马厩的门依然合着,就问:“颜大人呢?你找到他没有?” 第69页 “奴婢已派人去找了,一找到,立刻请他来安王府。” 程勉担忧地望向马厩:“要是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云汉也不能一直绑着。云汉的事,你都知道了么?” 冯童附和道:“来的路上已经有人告诉奴婢了。大人说得是,云汉是大人的爱马,多年来陪大人出生入死,是不能一直绑着,也不能干等颜延。所以奴婢在来的路上自作主张,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只等程大人示下。” “那你说。” “接到安王世子的消息后,奴婢怕云汉难以驯服,伤了旁人,就从宫里找了几个擅长驯马的侍卫来,以备不测。奴婢也曾跟随陛下去连州,和云汉算是相识,所以如果大人信得过奴婢,奴婢这就带人进去,看看能不能将云汉暂时带离王府……” 听到说要带走云汉,程勉立刻以目光询问瞿元嘉,可后者不置可否,程勉只能继续问冯童:“你要带它去哪里?” “奴婢是想暂时将云汉带去北苑放养,再找几个长年随军的兽医,看看到底是为何发狂失控。” “非要带走不可么?” “也就是一时。程大人放心,云汉是大人的马,等它适应了京城的水土气候,一定再送回来。再就是……”冯童顿了顿,朝瞿元嘉略一躬身,“世子派的人找到奴婢时,池太妃和安王妃都在,两位殿下听说了云汉的事,都担心程大人有闪失,也是说还是暂时养在北苑妥当。” 瞿元嘉皱眉:“冯阿翁这一手围魏救赵的本事了得。一匹马罢了,真想要拉走,哪里值得这样多的心思。北苑是好,安王府也不是容不下一匹马吧。” 冯童一肃,却不接话,瞿元嘉见不得他这副神情,转头对程勉说:“他既然搬了太妃和我母亲两尊大佛,云汉便无法留在安王府了。现在是找不到颜延,不过冯童也说了,这是你的马,还是你拿主意。我们送到王府的别业中去,好不好?” 程勉怕瞿元嘉再和冯童起冲突,问道:“北苑在哪里?离翠屏宫近么?” “就在大内以北,从北宫门出去就是,翠屏宫反而远了。正是因为就在京内,大人要是想探望也方便,奴婢这才斗胆提起这权宜之法。” “那……”虽然余光已经看见瞿元嘉不以为然,程勉还是说,“既然王妃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吧。” 说完他格外看了一眼瞿元嘉,瞿元嘉面无表情之余,并没有再说一个字。 云汉被牵走时程勉和瞿元嘉都不在场——娄氏也回到了王府,将瞿元嘉召了过去。而程勉不放心他,当然是舍云汉而就瞿元嘉,陪他一起去见娄氏。 去见娄氏的路上程勉对瞿元嘉说:“元嘉,他们是暂时牵走云汉,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也骑不了它……” “你不用说了。这是你的马,怎么处置都在你。”瞿元嘉看一眼他,“但要是为了怕我和冯童争执对我不好,你就去说违心话,那就不必了。” 没想到瞿元嘉说话这么不留情面,程勉一愣,不吭声了。 瞿元嘉大概也觉得刚才几句话说得太生硬,软了声气说:“你这个呆子。明明是你的马,凭什么他要带走就带走。北苑是不远,却也不是想去就能去。” “云汉看起来也不喜欢我,它肯定是嫌弃我现在这个样子。反正冯童也没什么恶意,你让他吧,如果云汉真的不认我了,那交给颜延也好。它对颜延总是服帖的。” 瞿元嘉颇不以为然地说:“我是不舍得伤它,不然也给你驯服了。” “对啊。那是因为云汉是我的马,你这是……” 察觉到程勉语气里不自然的停顿,瞿元嘉偏过目光:“什么?” 程勉摇头,心如擂鼓地将“爱屋及乌”四个字硬生生压下去了。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转开话头:“反正不要和冯童多纠缠,谁知道他长了几颗心……让他牵走就牵走吧,反正还是会要回来的。” “那是当然。”瞿元嘉再理所当然没有地回答。 在去见娄氏之前,两个人多少都已经猜到瞿元嘉恐怕要挨训斥。果然,在娄氏的居所院门外遇见宝音妙音姐妹俩后,一打照面,萧宝音就遣开侍女,给哥哥使眼色,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母亲知道你驯马的事情了。” 瞿元嘉一撇嘴:“我就知道萧恒尽派些蠢货去找人。好,我知道了。” “其实大哥派来的人是找冯童来着,可母亲的耳力你也知道。你之前偏和大和尚顶嘴,两件事加在一起,母亲今天怕是要发好大的火。” 瞿元嘉摸摸妹妹的头发:“可不是么。叫你们两个人来,不就是让你们陪着听训的。” 萧宝音有点紧张地抿嘴:“哥哥……等一下你就让母亲说。她说完,就过去了。特别是,特别是……” 萧宝音难得露出了扭捏迟疑之色,瞿元嘉不禁诧异:“你今天怎么回事,话不要说一半。要是母亲真的特别生气,我就不进去了,躲一躲就是了。” “你可别躲。躲了今天明天你怎么办?我不想看你挨打。” 瞿元嘉冲程勉一笑:“五郎在家里作客,不行我请他出面,替我求个情。” 程勉听到要挨打,心里一惊,这时萧宝音愁眉苦脸地说:“哥哥,你今天是吃多了糖还是喝多了酒,母亲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哎,我和你先说了吧,池太妃要给你我说亲……” 第70页 “她这么喜欢给人说亲,怎么不给自己再说一门亲事?”萧妙音插了一句。 萧宝音和瞿元嘉不约而同地转向她,瞿元嘉旋即大笑:“妙音说得好,下次你一定问她。” 萧宝音跟着扑哧一笑,但毕竟更惧怕母亲,赶快收了:“所以,要是母亲说起,你千万就忍了。” 萧妙音不满意自己的问题没人回答,追问:“哥哥,你们怎么不理我呀。” 瞿元嘉忍笑答她:“她是太妃,儿子是信王,怎么给自己说亲?” “母亲嫁给父王的时候,也有你了啊。不能给自己说亲,别人替她说就行了喽?” 瞿元嘉没想到萧妙音竟有这样的奇思妙想,顿住了。萧宝音不满自己被妹妹打岔,快言快语地说:“她是先帝的妃子,不能再嫁人了。皇帝就是这样,凡是他的东西和人,旁人都不能再碰了。” “可先帝死了。” “那也是皇帝。皇帝是没有生死的。” 萧妙音颇失望地说:“哎呀,那太妃和……” “妙音!”萧宝音脸色一沉,抢过了话,“你年纪小小,都是什么馊主意,池太妃对母亲和我们都不薄,又是长辈,你怎么妄议起她来了?” 瞿元嘉神色一动,视线落在萧宝音身上,萧宝音似乎是完全没看见兄长的目光,转头先进了院子。萧妙音平白挨了姐姐一顿数落,脸色也不好看了,委屈地对瞿元嘉说:“她脾气好大。” 瞿元嘉冲她微笑,温柔道:“对,她就是脾气大。” 程勉见瞿元嘉再迈动了脚步,也跟了上去。可没走几步,又被拦住了。为首的侍女含笑说:“程大人请止步吧。王妃说了,大人要是同来,肯定是给瞿大人求情,王妃不能驳大人的情面,只能请程大人在别处歇息歇息。” 程勉愣住了,望向瞿元嘉。这时瞿元嘉也回过身,轻轻摇头:“你就听母亲的吧。也给我留点面子。” “可是……” 可是程勉满脸担忧,瞿元嘉只好折回来,又说:“放心,她肯定不会打我的。我晚上还要陪你们去看灯,打伤了我,谁陪?” 听瞿元嘉竟然自嘲起来,程勉不大乐意地瞪他,复又忧虑地说:“那你听宝音郡主的。” 瞿元嘉还是笑:“她还得听我的呢。我是最知道母亲的脾气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去书房等我?要是乏了,就睡个午觉,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程勉又叮嘱了一遍,两个人这才道别。程勉目送着瞿元嘉带着两个妹妹进了正堂,然后才按彼此间约定好的,又回了瞿元嘉的住处,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等他回来。 瞿元嘉规矩大,所以下人们不仅听不到声音,连人影都看不到。不过程勉乐得清静,没等多久,他果然乏了,本来想只在窄榻上眯一会儿,但到底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结果这一次,他真做了一个关于水的梦。 梦里不是湖,而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如练,两岸青山连绵,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独自一人涉江而过,行到一半时发现河面上既无舟亦无桥,心里一空,下一刻就落进了水里。 程勉登时醒了,心口沉甸甸的,但手脚更重,半天动弹不得。他不敢乱动,等鬼压床似的重负过去,这时扭头一看窗外,天色已然暗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瞿元嘉总归是没在边上。程勉挣扎着坐起来,总觉得梦里的那条河十分眼熟,抱膝想了好久,还是想不起是何处见过了。 就在他独自沉思之时,房门轻轻开了,程勉一惊之下回神,当即就问:“元嘉,是你吗?” “怎么不开灯?” 听到瞿元嘉的声音后,程勉跳下榻,这时瞿元嘉也点亮了灯:“你睡着了?” 程勉恍惚答:“嗯,一直等不到你,不小心睡着了……安王妃那里怎么样?” 说完发现萧宝音和萧妙音也跟来了,姐妹两个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越是衬得瞿元嘉的平和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瞿元嘉只笑:“就是对大和尚出言不逊的事,挨了一顿骂。骂累了,自然不骂了。天也黑了,你饿不饿?饿的话吃点东西再出门,要是不饿,看灯的时候再吃。” 程勉凑到瞿元嘉身边,仔细打量他,生怕他挨了打。看了一圈觉得不像,心里不放心,指了指萧家姐妹:“那两位郡主哭什么?” 瞿元嘉摊手笑说:“她们为什么哭,你怎么问我了?母亲严厉,她们年纪小,不习惯。” 萧宝音抽了抽鼻子:“哥哥,我们快点出去吧。免得母亲脾气又起来,改变主意了。” “你看,我就说吧。她们就是怕母亲。”瞿元嘉对程勉说,“算了,不管你饿不饿,我们还是赶快出门的好。” 因为妹妹们都在场,有些话程勉也不能细问,就依他说的整理好了衣冠,跟着似乎是一刻也不愿多待的宝音和妙音出了门。但他故意走得慢了点,和她们两人拉开一点距离,以便和瞿元嘉私下说话:“元嘉,你可不要瞒我。” “儿子挨母亲的骂,不是天经地义?”瞿元嘉摇头,神情甚至说得上轻快,看不出一点挨骂后的沉重和不悦,“再说,能有什么事?” 程勉收回目光,也暂时收一收心中的忧虑之情:“那好吧。反正如果王妃严厉,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不要难过。” 第71页 瞿元嘉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难过:“我要是难过,那你怎么办?” 程勉一怔:“你要怎么办?” “先分我一粒糖吃?”他继续冲程勉笑。 程勉一拍脑袋,赶快从怀里摸出下午在西市买的那袋子糖。忙不迭地捧到元嘉眼前后,他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给忘了,怕是压碎了。” 瞿元嘉捡了两粒出来,吃完后说:“不是这个。不过现在这个就行。” “……那是什么?”程勉更迷糊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程勉觉得这人怎么神神道道的,现在可不就是两个人了,但再看瞿元嘉,发现他依然在笑,顿时再没脾气可发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嘀咕着说:“装神弄鬼。” 可一想到上次瞿元嘉说这句话时的情景,程勉的心跳又难以自抑地快了起来。 轻装的车马已经等在边门。先到一步的萧宝音见安排了两辆车,大不满意地嘟着嘴,不肯上车:“为什么是两辆,你们是不是要丢下我们,自己去玩耍?” “这叫什么话?我要是要丢下你们,有的是办法。”瞿元嘉解释道,“既然是轻装简行,一辆车也太挤了。” 萧宝音拉着瞿元嘉的手撒娇:“怎么会挤?再说,今晚肯定人多,你不怕我们丢了呀?” 瞿元嘉逗她:“谁敢丢了你?” 萧宝音只当没听见,硬是拖着瞿元嘉一起上马车,一边拖一边说:“反正我不管,就不分开坐。” 程勉看了也笑,瞿元嘉对他说:“你看看,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一点不讲道理。” 程勉当然不可能记得萧宝音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但瞿元嘉这么说了,他便接话道:“我看也不挤,再说,南池远不远?不远的话,稍微挤一下不要紧。” “要去南池?啊呀,哥哥,你怎么不早说?那我们赶快走,去晚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听说目的地后,萧宝音和萧妙音都雀跃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起使劲拉瞿元嘉上车。程勉知道瞿元嘉绝对拗不过两个妹妹,索性自己先上车等着了。 最后果然如程勉所想,还是遂了萧宝音的意愿。其实说是轻装出行,这驾马车里除了他们四人,还绰绰有余地多坐进了两个健壮的婢女——自然是娄氏安排来照看萧氏姐妹的。 安王府在城东,南池则在东南角,距离说远不近,但元宵没有宵禁,入夜后各坊坊门大开,人又大多聚集在东西市和朱雀大街两侧凑热闹,坊内没什么人,去南池的路反而比平时还要好走了。 程勉注意到姐妹俩和那一双婢女都穿了男装,不免多看了两眼。萧宝音和萧妙音的长相都随了父亲,穿上男装后活脱脱一对俊俏的少年郎。萧宝音察觉到程勉的目光,一边把玩着面具,一边笑着说:“我听父王说,以前的元宵夜,京中的风俗不仅是女子可以穿男装,男子也可穿女装,戴上面具后出门游乐,更无拘束。可惜先帝以为这是‘服妖’,十分不喜,即位不久就禁了。” “女子穿男装还说得上赏心悦目,寻常男子,穿上裙子真是不像话。”程勉先是想了想自己穿裙子的尊容,又想一想瞿元嘉,觉得还是算了吧。 瞿元嘉也说:“殿下怎么和你们说这些?” 萧宝音做个鬼脸:“哥哥你真古板。这一天男人穿女人衣服,女人穿男人衣服,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少一层拘束,更好找到意中人。” “黑漆漆的,又戴着面具,哪里能这么容易找到意中人?”瞿元嘉不以为然地反驳,语调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训诫的腔调,“很多是浪荡子为轻薄找借口。” 萧宝音的眼睛像极了娄氏,也像瞿元嘉,略一带笑意,就显得尤其幽深:“哎呀我不和你说了。和你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反正你记得答应过娘的话,今晚只看灯,不会挤到人群里胡闹。” “知道了知道了。”萧宝音胡乱答应着,撇撇嘴,又去找程勉说话,“我不跟着你,我跟着五郎总行了吧?” “他的脚伤未愈,走不了路。等到了南池,我们找一个临水的高阁,哪儿也不去,就在阁上看灯。” 萧宝音不服气地说:“哪儿也不去?那我不如在家里看灯。南池的花灯很稀罕么?比家里差远了。” “闹着出来是你,说回家也是你。你要回家也行,等我们到了,你自己先回去就是了。” 旁观兄妹俩你来我往地拌嘴,对程勉而言是非常新奇的景象。他有过兄弟姊妹,现在又失去了,可看着眼前的这兄妹三人,他确实难以想象,在自己更年轻时是如何和手足至亲相处的。 安王府的马车载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南池。一下车,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愣住了——一则是观灯的游人不如往年那样多,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南池竟然没有结冰,池中还有不少游船。 一看到可以泛舟,萧宝音立刻改变了主意,再不闹着要挤在人群里了,一门心思只想游湖。 南池名为“池”,其实是一片水系贯通的湖泊,虽然不属于御苑,但在附近各坊内居住的,除了京内贵胄,就是京中的大寺院和道观,所以平日里流连在此地的,也是非富即贵,寻常人家难得踏足此地。于是每逢佳节,南池沿岸的装饰都格外瑰丽,尽管远远没有东西两市的缤纷熙攘、亦不见朱雀大街的辉煌堂皇,然而在南池游乐的士人淑女之多、丝竹之盛,也是京内其他地方难望项背的。 第72页 她这么一说,瞿元嘉实则犹豫了一刻,而程勉偏偏看清楚了,就对他说:“坐船好。就去坐船吧。” 他明知瞿元嘉是在顾虑自己不会水,而且也依稀记得下午的那个梦里落水瞬间的恐惧,可还是这么做了。说完他转身看了看满眼放光的萧宝音,涩然想,也许自己当年真的有个十分亲近的姊妹,不然为什么总是难以拒绝宝音呢? 瞿元嘉起先还是没动,程勉装作没看见,对宝音和妙音说:“我不记得了,在哪里坐船?” 话音刚落,瞿元嘉出声了:“那就坐吧,来,我们去码头。” 元宵夜的游船自是价格不菲,但等他们去问时,居然也只剩下了两三艘。瞿元嘉让萧宝音拿主意,她二话不说挑了个最贵的,第二件事是将陪酒的伎乐通通撵走,连个端茶热酒的都没留下。 上船后瞿元嘉同她说笑:“年纪小小,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将来可怎么办?” 萧宝音直皱眉,一脸不胜其扰的样子:“你不嫌他们吵啊?看会子灯,总有人在你耳朵边弹唱个没完,烦也烦死了。再说了,他们能怎么我们么?还不是给你们找清净,不识好人心。” 瞿元嘉忍笑,作了个揖:“那我倒是要谢谢宝音郡主了。” “你是该谢我。”萧宝音大度地一挥手,“今晚少教训我就行了。” 出门时安王府的下人为主人们准备了食盒,租船之后,又多点了一桌酒席,等酒席备妥、与车夫定下在对岸的码头相会后,载着一行六人的游船缓缓离开了岸边,朝湖心去了。 许是借着南池融冰的祥瑞,湖面上游船不少,从船上望去,湖心灯光点点,湖岸火树银花,各成一方天地。萧宝音心愿达成,一边赏灯一边饮酒吃点心,乐得个无拘无束,最是兴高采烈。 萧妙音自然是不准饮酒,乐呵呵地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赏灯。瞿元嘉怕她吹风着凉,解下袍子将她整个人裹起来,萧妙音不乐意,可她又哪里躲得开瞿元嘉,不由得气鼓鼓地抱怨,指着在另一侧窗边的程勉说:“我没生病,身体好得很,也暖和得很,你快去关心五郎。” 瞿元嘉回头望一眼程勉,失笑道:“这是一回事么?不要任性。” 萧妙音半张脸枕在手臂上,正色道:“是也不是。我身体好,他生病;我不逞强,他会逞强;我记得事,他不记得,所以怎么看,你都该去照顾他呀。” 这话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程勉这时也转过身,微笑着看看瞿元嘉:“我也不冷。” 他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他们三人,几乎忘记了初衷是来看灯,以及寻找可能与此地相关的记忆,只觉得眼前所见比窗外的灯火好看千百倍——萧妙音最终没有拧过瞿元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裹成了一只灰扑扑的粽子;萧宝音酒足饭饱之后拿起船舱里不知道何人留下的一把琵琶,时断时续地弹了个曲子,弹了一半觉得弹得不好,对自己发了一通脾气,摔下琵琶跑到程勉面前,对他说:“五郎,他们说,就在你动身去连州的前一年的秋天,你们去翠屏山赏枫叶,你带着琵琶,坐在溪边弹奏时,将山里的鹿都引出来了。” 程勉吃了一惊,老实摇头:“哪有这样的事。鹿不怕人的么?肯定是巧合。就算是真的鹿,一定是它们渴了,出来喝水。正好撞上了。” 可少女的眼中全是崇拜和憧憬,皎白圆润的面孔仿佛天然发光:“这是陆槿告诉我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意识到她说起的名字属于自己的亡妻,陌生感让他一时接不上话,犹豫了许久,慢慢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以前了。” 生怕她不信,程勉将受冻后变形的十指伸到萧宝音的眼前:“前一阵子有人重新教我,我没学好,反而害了她。所以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都不弹了。” 萧宝音难过地说:“那个时候我太小,不记得你弹琵琶是什么样子了。” “也没关系。当我不会就好了。” “可是你会啊!”萧宝音忽然提高了声音,认真反驳,“你会的。你就是想不起来了。等你想起来,你就什么都会了。” 这时,瞿元嘉意识到萧宝音可能过了量,走上前扶住她一边肩膀,柔声道:“总要想起来的。他都不急,你更不要急了。” 说完这句,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双腿发软的萧宝音走到萧妙音身边,安置她坐下:“是你说要游船、看灯,桩桩都依你了,你倒好,净偷偷喝酒去了。” “没有偷偷。”萧宝音直着眼睛反驳,“我也在看灯的。只有你们不看。五郎在看我们,你在看五郎。” “我也在看你们。”瞿元嘉的神色柔和得不像话,对萧宝音也是十足耐心,“你们是我的妹妹,我当然要顾全你们。” 萧宝音听到这句话,也趴在栏杆上,有点得意又有点狡黠地说:“你拿我们没办法。” 瞿元嘉继续笑:“是是是。谁拿你们有办法。” 他捡起被萧宝音扔在一旁的琵琶,调了调弦,又放回她手边,可这时萧宝音的闹腾劲头已经过去了,半睡半醒地倚在窗边,搂着妹妹的肩膀看远处岸上那汇成光海的各色花灯。 察觉到瞿元嘉坐在了自己身旁,程勉下意识地让了让,想腾出一点位置给他坐。刚一动,手反而被拉住了,瞿元嘉冲他摇头:“没事。” 第73页 不同于程勉始终暖和不起来的手,瞿元嘉的手很暖,仗着衣袖做遮掩,手按在一处后也没分开。程勉有点诧异地看着瞿元嘉,又惊恐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可人人都在看灯,再没人看他们了。 程勉一阵耳热,心里却说不出的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简直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微笑的瞿元嘉,只等他开口。 瞿元嘉轻声说:“你只看她们么?” “什么……?” “你看不看我?”声音低得几乎像是个幻觉了。 程勉后颈一麻,差点跳起来,这时瞿元嘉拉住了他,站起来和他一起出了船舱,往后舷去。船夫在船头摇橹,那两名侍女要照顾宝音和妙音,于是大半个晚上过去后,两个人才第一次“单独待着”。程勉一开始有些迟迟的,走出来后冷风一吹,浮云弥散,他终于醒了。 后舷的甲板不过方寸之地,但他们站在船舱外的避风处,倒不十分冷。程勉以为瞿元嘉有话说,可等了好一阵子,瞿元嘉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手拉手站在黑暗里,默然地望着他。 这样的沉默教程勉心慌气短,可内心深处,又有一线微弱的、难以与人道的期待。他低下头,踢了一下瞿元嘉:“现在算只我们两个人了么?” 瞿元嘉似乎思考了一下,点头:“算的。” 程勉觉得自己的心高到了嗓子眼,不得不重重咽下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那……” “五郎,程勉……阿眠,你真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我的心意是不是同你一样,还要说吗?” 在饱含着全然的欢喜的语调中,程勉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瞬,就陷入了一个极有力而温暖的怀抱里。他一颤,似乎真是傻了,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你倒是说啊!” 瞿元嘉还是笑,用力抓住程勉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处。隔着厚厚的冬衣,手掌下的那颗心跳得快得不像话,程勉的一侧太阳穴似乎跳得更厉害些,他哆哆嗦嗦想抽回手,可瞿元嘉还是牢牢攥着他:“你对我什么心意,我就对你什么心意。等你想起来了,哪怕心里想着别人,哪怕只有眼下这一刻,我也绝不后悔。” 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可程勉听完,只觉得浑身发抖,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委屈,明明应该是最如释重负的一刻,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强迫自己看着瞿元嘉的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近于无声地说出一个发自内心、毫不犹豫的答案:“可我心里没有别人。” 在黑暗的庇护下,两个人拥作一处。瞿元嘉的身体硬而烫,像烙铁一般煎熬着程勉。程勉分不出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失落之物尚未找回,但他已经知道,他得到了崭新的、更好的那一部分。 冰冷的触感落在颊边,程勉片刻才意识到那是瞿元嘉的嘴唇。程勉想不到瞿元嘉的嘴唇居然这么冷,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恐惧和紧张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程勉笑了,心想自己未尝不是一样,他闭上眼,没头没脑地亲了一下瞿元嘉,然后笑起来,摸摸嘴唇说:“你这个骗子,甜个鬼。我还真信了你,糖好吃多了。” 瞿元嘉终于回过神来,扣住他的手臂,将程勉锁在怀里,笨手笨脚地重重再回敬了一个,又额外赠送一个,然后正色相询:“不是吧?你再试试?” 第17章 白马饰金羁 两个人很是“礼尚往来”了一番,等意识到似乎出来得太久了点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所幸一直没有人出来寻找,也就乐得继续留在后舱,享受这新鲜又难得的私昵。 他们再感觉不到寒冷,倚在舷板上,借着船舱投下的阴影遮蔽身形。程勉靠在瞿元嘉身旁,忽然觉得身体一侧别扭得很,伸手一探,摸出个被压得不像样子的袋子来。 凑近看清楚后,两个人都不禁哑然失笑,程勉拣出糖吃了两口,连袋子一起抛给瞿元嘉:“啊呀,这下真是压碎了。” 瞿元嘉满不在乎,将剩下那些七零八碎的酥糖吃了个干净,吃完拍拍手掌:“奇怪,我居然饿了。” “我也饿了。”程勉反正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听他这么说,赶快附和。 “那你等等。” 瞿元嘉回了趟舱内,他一离开,暖意仿佛也随之消失了。他去了好一会儿才回转,回来时手里拎着安王府带出来的食盒,胳膊上还多搭了一件狐裘。坐回原来的位置后,瞿元嘉轻声解释:“宝音睡了,我叮嘱了侍女两句才出来。菜都冷了,盒子里是些家里常吃的点心,咸甜都有,你挑合胃口的吃吧。” 安王府衣食住行都很考究,程勉在做客这几天早已领教过了。他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分辨了一番食盒里的点心,好些都是自己喜欢的,立刻吃了好几块,差点还呛到了。 见瞿元嘉只是笑着看自己吃东西,程勉怪不好意思的,一推食盒:“不是你喊饿么?就我一个人吃了……” 瞿元嘉却扶过程勉的脸,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程勉面红耳赤之余,气得偏过头轻轻咬了一下瞿元嘉的手指,皱着眉头“控诉”道:“你这个人……你到底还吃不吃了?” 眼看他要发作,瞿元嘉这才随便吃了一块,吃完继续和程勉并肩坐在甲板上,两个人都是再自然不过地依偎在一起。程勉时不时就看一眼瞿元嘉,始终觉得恍惚得很。 第74页 看得次数多了,瞿元嘉终于问:“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程勉摇头,想了半天,低头道:“我以前是不是做了很多好事,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你这么好,却不仅记得我,还……” 他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心里头和自己较了好大劲,捂住脸,认命地说:“……我说不出口。” 瞿元嘉拉开他的一只手,挠了挠他的手心:“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话有什么不能说。你才是我这辈子遇见最好的人,我不喜欢你,还能去喜欢别人不成?这话应该我说——你不仅没有死、回来了,还不嫌弃我的心思,五郎,多少年了,我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揽住程勉的肩膀,畏惧寒冷似的搂着他,又情不自禁地亲吻程勉的眼睛。程勉反手摸了摸瞿元嘉的脸颊和鬓发,也低声说:“以前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两情正稠之时,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蓦地起了骚动,瞿元嘉耳朵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程勉不明所以,正要问,突然之间,一声闷响自不知何处传来,接着就有一个妇人惊恐的尖叫:“啊呀,又掉下去一个!” 这一声高喊异常响亮尖锐,无论是程勉还是瞿元嘉,顿时都没有了缠绵的心思,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试图找到落水之人的位置。此时远近的游船恐怕都听到了动静,灯影摇晃,看来是都在观望。 程勉用力拉了拉瞿元嘉的衣袖:“好像有人落水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瞿元嘉侧耳细听:“似乎是不太远,我这就去找船家。” 程勉紧跟其后,他们不愿惊醒幼妹,专门从侧舷绕到了船头。此时不少船只都听到了动静,拨亮了灯烛协助救人,刹那间小半边湖面一片明亮,熔金一般,竟有了奇异的瑰丽辉煌之美,浑不似在夜里。 可是与船家汇合之后,船夫并不急着靠前:“大人,就算是想救,待我们赶到了,人不是已经救起来了,就是已经淹死了……再说那么多船已经赶过去了,船一多,落水的人没有淹死,却被桨打死了,才叫冤枉哩。” 另一个打下手的船夫也说:“大人不要担心。贵人们喝多了酒,不小心落水的事多了去了,受惊的有,真淹死的,一百个里没有一个。上次听说死人,是西市哪间酒肆的胡姬,叫瑟瑟儿还是靡靡儿,相好的情郎要娶妻,她约着情郎在南湖幽会,灌醉了他,竟一起投湖死了。不过那是夏天了。大冬天的,真要寻死,也少有投湖的,一定是喝醉了,不小心跌下去了。” 瞿元嘉和程勉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湖面。就在船夫三言两语之间,原本向一处驶去的游船已经陆续散开了,随着船只各奔东西,倒映在水面上的灯光亦被搅散,在粼粼波光中无声地摇曳着。 “这是救回来了吧?”程勉有些疑惑地问。 “肯定是捞起来了。要是没捞起来,可够找的呢。”船夫大声回答,“所以大人只管放心吧。” “那就好。” 这一场意外虽然打断了他和瞿元嘉独处,但所幸有惊无险,程勉倒是松了口气。他随意往刚才惊呼声传来的方向再看一眼,视线尽头黑黢黢一片,已经完全看不到船影了。 “这个冬天这么冷,南池没有结冰么?我家池塘的冰可不薄。” 瞿元嘉略一沉思,忽然发问。 船夫喜笑颜开地回答:“怎么没有结冰?听大人口音,就是京城的贵人吧?要是冬天不结冰,那开春之后,郊县的庄稼可遭殃了。听说是前天来了许多人,硬将南池凿开了。小的们一开始还不信,赶过来才发现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大人,财大气粗十分慷慨,出得起这样的人力和工钱。不过要不是凿开南池,各位大人今晚如何游湖?小的们,又从哪里讨赏钱呢?” 程勉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们是夜游,黑暗中看不清南池的大小,可单从岸边的花灯装饰的数量判断,也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宅一府的某个池塘,居然是用人力硬生生凿破冰层、才有了这一晚的夜游。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瞿元嘉,悄声问:“元嘉,这得花多少钱啊?” 瞿元嘉似乎是走神了,片刻后才对他摇头:“闻所未闻,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程勉转身看了看船夫,欲言又止,以目光示意瞿元嘉,然后两个人回到了船尾的僻静处。确保了四下无人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不管是谁,也不管花的谁的钱,我倒想谢谢他。” 瞿元嘉一怔,终于也笑了:“好大的排场,却成全了你我,是值得谢一谢。” 程勉想想又觉得不对,认真说:“不过今天就算不来,我也要告诉你的。这最多最多……算是锦上添花吧。” “那是当然。” 瞿元嘉的神色柔和得像是此时夜间湖面上的薄雾。程勉都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看了,有些刻意地转开了视线,片刻后又忍不住转回来:“凿冰的人肯定也是要哄他的心上人,希望他哄成了才好。” 瞿元嘉又笑起来:“‘也’是什么意思?” 程勉起先装没听见,但今夜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快活雀跃的一天,实在装不了太久:“就是……我虽然没有钱,没法给你把南池的冰凿了,但你不仅是找回我的恩人,而且确是我的心上人……就这个意思。哎瞿元嘉,你欺负我是个老实人,明知故问!” 第75页 说着说着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一甩袖子要走。瞿元嘉不动声色拦了他一下,顺势从背后搂住程勉,附耳说:“我也不要你凿冰,五郎,再给我一粒糖吃。” “糖?早吃完了,最后一点不是都给你了……” 不待他说完,瞿元嘉轻轻扳过他的身体,沉默而放肆地再一次亲吻了他。 这一次程勉必须得承认,确实是甜的。 再回到岸上,已经临近午夜。下船时程勉留意到湖面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可见这凿冰之举真是逆天时而为,难以计数的钱财和人力,强堆出一晚的欢愉和繁盛。 他不由得感慨:“明天湖面上肯定又要结冰,只希望这么做的人得偿所愿吧。” 他声音不大,萧宝音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半句,揉着眼睛问:“什么得偿所愿?你得偿所愿什么了?” 程勉支吾着接不上话,瞿元嘉则不动声色解了围:“大冬天的你非要游湖,结果睡到现在,算不算得偿所愿?” “当然算。可是为什么比湖上还冷了?” “快半夜了。酒劲也过去了,自然就冷了。怕冷就快上车。” 萧妙音早睡熟了,侍女把她背上车后立刻回来搀扶萧宝音。萧宝音确实也有点腿软,不再逞强,坐进车后掀起帘子又催促程勉和瞿元嘉快上车。这时一匹马慢悠悠地在他们的车旁停了下来,程勉刚觉得这马有点眼熟,瞿元嘉已经开口:“颜大人好兴致,也来赏灯?” 大家找了一个下午的颜延骑在和瞿元嘉换过的马上,笑眯眯地寒暄:“我远远看见你们从码头上岸,就过来打个招呼。京城人实在太多,这一点点路,真是走了好久。” 程勉却在看马背上的另一个人——那是一名俊俏的少年,有着暗夜也遮挡不住的雪白皮肤,此时正懒洋洋地偎在颜延怀里,似笑非笑又毫不忌惮地打量着程勉和瞿元嘉。 程勉片刻后才意识到“他”多半是名男装丽人。他顿时收回张望的目光,不太自然地看着颜延说:“颜、颜大人,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 “哦?程五找我何事?”闻言颜延勾起嘴角,轻轻一提缰绳,松开缠在女伴腰间的手,利落地下了马。 程勉听见身后的车帘被重重放下,却顾不上回头,继续问:“他们果然是没找到你么?” “谁来找我?” “下午时云汉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发起狂来,谁都驯服不了……”程勉被他熠熠生辉的蓝眼睛惊得一顿,“……呃……我们本来想找你,可是不知道你的住处,只能去找冯童,冯童也说找不到你……” “现在云汉在哪里?” 程勉一时间觉得颜延的神色异常严厉,莫名有了做错事的错觉。他怔怔地看着颜延,尚未作答,话头被瞿元嘉抢去了:“找不到你,冯童怕马暴起伤人,牵走了。” 颜延问程勉:“你怎么让他牵走你的马?” 见程勉沉默,颜延又问:“那云汉为什么又不驯服了?” “就是无缘无故的。所以才想找你。” 他略一沉思:“现在太晚了,明天我先来找你,然后我们一起去找老冯,看看云汉。” 程勉心里一个咯噔,没接话茬。颜延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一转,咧嘴笑说:“瞿大人要是想同往,当然也好。” “明日我要去新职务报到,无法同行。”瞿元嘉摇摇头。 “那就看程五吧。他若是愿意与我同往,我们就同往。不愿意,明天我还是去一趟,横竖给你个答复。” 程勉原本想推辞,可总觉得颜延看向自己和瞿元嘉的笑容别有深意似的,他莫名生出股不知因何而起的勇气,点头答应:“那就同往。” 约定好时间后颜延又回到马上。与他同骑之人被冷落了许久,不悦地问:“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呢?大冷天的,原来只是为了一匹马?” 这一开口,确实是女子的声音。闻言,颜延搂了搂她,笑答:“对。就是为了一匹马。” 她大概还嘀咕了一句“马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这时颜延已经拍马走远了。 颜延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程勉才回过神,拉着若有所思的瞿元嘉回到车里。一上车,正对上萧宝音气鼓鼓的脸。目光对上后,瞿元嘉装没看出来妹妹满肚子的脾气和牢骚,将手指比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将妙音吵醒了。 萧宝音脾气是大,但对兄长和妹妹也是真心依恋,竟真的忍下了脾气,全程再没说过一句话。来南湖时程勉觉得距离太远,好像怎么也到不了,但当马车再次停稳时,他忍不住低低呀了一句,见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怎么就到了?” 瞿元嘉笑着看程勉一眼,眼神中深藏着只有程勉才能看懂的情意。这时听见车马动静的门房举着火把走到车旁,隔帘道:“是郡主和二位大人么?” 瞿元嘉先一步下了车:“怎么?还有人未归?” “世子与二郎也出去了。” 瞿元嘉点头:“我们没有遇见他们。他们朋友多,不到下半夜回不来。你们守好门户,再等一等罢。” 他们先送宝音和妙音回到住处,然后摒开仆人,自己打着灯笼结伴回去休息。 上半夜时多云,月亮时隐时现,可到了下半夜云散去后,程勉心里却遗憾,这未免也太亮了。不过,亮也有亮的好处,他只要稍一偏过视线,就能清楚地看见瞿元嘉的脸庞。 第76页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走得很慢,确信四下无人时,程勉都会悄悄拉一会儿瞿元嘉的手——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猪油蒙了心,竟觉得哪怕是碰他一下都是快活的。 眼看着再转一个弯就能回到住处,瞿元嘉手一翻,接着一脚踩熄了灯笼,趁着程勉没反应过来,将他拉到廊柱背后,一言不发地端详了一番,捧起脸又亲了他一回,才低声在耳边问:“今晚怎么办?” 程勉被亲得晕晕乎乎的,觉得视线都模糊了,绷着嗓子不答反问:“什、什么怎么办?” 瞿元嘉垂下眼,似乎是狠狠下了一回决心,才再次抬眼看向程勉:“……我太想碰你,又不敢碰你……” 程勉浑身烫得像是有人在每一寸皮肤上纵火,口干舌燥得厉害,咻咻的鼻息像一只没头没脑的小兽:“我不记得和人做过这事,而且在你家要不得……” 瞿元嘉将额头磕在程勉的肩上,模糊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程勉搂住瞿元嘉,心里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说不出地焦急。他隐隐也知道瞿元嘉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把话说完——只怕是不先说完,真的进了屋子无人约束,就真的收拾不了了。 清楚归清楚,可真要分开,那还是费了好大的劲,以至于真的进了院子后,两个人别说好好道别,看都不敢多看对方一眼,心不在焉地由着闻声来的下人各自簇拥着去歇息。 程勉贴身的内衫尽是汗,但他因为心虚,不肯让下人服侍,坚持自己梳洗更衣,结果换上新衫后觉得衣服凉,被子也冷,暖炉虽然暖和,但是只能暖一暖脚心,总而言之,哪里都不妥帖。 更要命的是他还饿——朝食没来得及吃、中午吃的是素斋、晚上更不要提了。而且“饿”这一个字,对程勉就是最大的煎熬。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实在忍不住,裹着被褥打开房门,找下人要东西吃。 一开门,程勉就被冷冽的空气激得打了一串喷嚏,在万籁俱静的院子里,很快就起了回音。他赶快掩嘴,哆哆嗦嗦地总算想起来,瞿元嘉说过,他这里是不用下人值夜的。想到这点,程勉垂头丧气地又想缩回去,这时书房的门开了,瞿元嘉披衣站在门边,也没有点灯,问:“你怎么了?” 程勉趿着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瞿元嘉面前,不好意思又禁不住愁眉苦脸地说:“……元嘉,你这里有没有点心给我垫一垫肚子?” 瞿元嘉哑然失笑:“你饿了?我这里没有,外面冷,你进来,我去给你找。” 程勉看他穿得单薄,拉了一把:“算了,我看院子里黑黢黢的,他们肯定都睡了。我忍一忍吧,也没那么难熬的。” 瞿元嘉哪里会听他的,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人已经快步走远了。 程勉只好抱着被子坐在熏笼边等。可瞿元嘉这一去许久都没有回来,他的屋子又比自己住的那间冷得多,程勉一饿,比平时还要怕冷,越等越觉得百爪挠心,实在受不了了,摸黑跑到瞿元嘉的床榻上,将他的被子也用起来。 等瞿元嘉回来时,程勉已经倦得神志不清了,听见瞿元嘉喊他,也只是动了动眼皮、颇有点委屈地说:“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等你好久了。” “我这里没有吃的,只能去最近的厨房找。回来时碰到萧恒,他喝醉了,啰啰嗦嗦纠缠了一阵。”瞿元嘉低声说,“我尽快赶回来了。” 程勉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了拉瞿元嘉的袖子:“……我等好久了。” 他睁不开眼睛,也不再觉得饿,就是觉得身边人极暖,下意识地靠了过去,贴在他身边继续睡。瞿元嘉似乎僵住了,片刻后接话道:“以后再不会了。” 这句回答给了程勉莫大的安慰。他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心头一块大石重重落地,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当程勉发现自己睡在瞿元嘉的书房时,瞿元嘉已经不在身边了。他睡得沉,根本不知道瞿元嘉是怎么睡的,也不知道他几时离开的,两床被子都在自己身上。 他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不防备此时有人推门进来,于是两个人都是一惊。认出来者是瞿元嘉亲近的仆人得宜后,程勉的脸一下子都红了,正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解释,来人一笑说:“程大人醒来了?瞿大人一早去民部履新,特意吩咐小人们无事不要吵醒大人……但方才门房传了消息来,说有一个胡人自称与大人有约,小人这才进来看看动静。” 程勉一拍脑袋:“是是是。那不是一般的胡人,他是连州来的大官,陛下的贵客。你让他等等我,我这就起来。” 说完他忙不迭跳下床,找了半天衣服,才想起来这不是自己的屋子,不过想来瞿元嘉有所吩咐,不多时,已有奴婢捧着衣帽进来替他更衣,而得宜则在一旁说:“朝食和点心已经备好,大人不要着急,先吃过朝食再去见客吧。” 不说也就罢了。既然说起,程勉顿时觉得饿得腿软。他忙点头:“我是饿了。那我快快地吃一点东西,然后再去见客人。” “瞿大人动身前专门交待过了。也是小人疏忽,俱是按瞿大人的喜好布置房间……” 听到这里程勉心里一动:“元嘉喜欢什么?” 得宜呆住了,为难地挠挠头:“瞿大人、瞿大人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喜好。硬是要说的话,那就是……喜欢马吧?” 第77页 经过昨日,程勉已经不止一次听到瞿元嘉善于驯马,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哦……原来他喜欢马。” 得宜迟疑了片刻,又说:“程大人,小人多嘴了,还请大人不要和别人提起。” “为什么?”程勉不解地问,“马有什么不好?我也喜欢马。云汉那么漂亮的马,谁会不喜欢?” 得宜苦着脸,无论如何不肯再细说了。 程勉虽然满心好奇,但毕竟强求不得,加上时间有限,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就急匆匆地赶去与颜延会合。见面之后他立刻明白了为何王府的门房没有将颜延奉为贵宾好生款待——单看他的穿着,实在和西市里贾货的胡商无异。 见他穿得这样简朴单薄,程勉都忍不住替他冷:“颜大人不冷么?” 颜延神采奕奕地一笑:“冷?我带来的冬衣都穿不住。连州的五月恐怕都没有这么暖和。不过我看你手上生了冻疮,你还是不要骑马了,乘车去吧。” 可程勉坚持也要骑马。他既然拿定了主意,颜延也不反对,等安王府的下人备好了马,两个人再不耽搁,即刻往北苑去了。 他们在北苑的东南门被侍卫拦住,询问姓名官职和入内的腰牌。程勉不知道这里也要腰牌,心里刚发慌,颜延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是连州长史颜延,这是连州司马程勉,昨天冯童将程大人的马送到这里来,今天我们来取回来。” 程勉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官职,浑身一个激灵,等颜延说完凑过去低声问:“我还有官职啊?” 颜延也低声回答:“你失踪前的职务就是这个。现在裴景彦继任了连州刺史,但司马始终从缺,应该就还是你吧。” “继任?那之前是谁?” 颜延勾起嘴角:“当年的陈王。” 也就是今日的陛下了。 就在两个人窃窃私语之时,又有人问:“真是连州的颜延将军么?” 听到有此一问,颜延一笑:“怎么,这个名字还值得作假、冒名顶替不成?” 众守卫皆露出惊讶和崇敬兼而有之的眼神,为首的禁军守卫排众而出,上前行了个礼:“久闻颜延将军威名,终于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颜延扑哧一笑,满不在意地挥手道:“我是不知道京城又是怎么传的。但我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眼珠子虽然是蓝的,但看了确实不会瞎,头发颜色也是娘胎里带来,血糊在头发上不这个颜色。” 一众人等跟着哄笑起来,只有程勉面露吃惊之色,盯着颜延,仿佛初见一般。那年轻的守官又说:“昨日确实有马送来,太仆寺亦有人来照料。不过无人交待下官今日大人来取马,请二位大人稍候,下官这就遣人去问。” 等待时程勉感觉到不时有人在看他们,这让他颇不自在,但又无处可藏,只好和颜延说话分散注意力。 他猜颜延一定很有名气,不然连州和京城隔得这么远,怎么他一自报家门,就人人都露出十分敬仰的神色。 “颜大人这次来,准备待到什么时候?” “你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吧。连州没人这么叫我。我是个不知道姓氏的胡人,只有颜延这个名字。” 程勉略迟疑后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那好。我是不记得了,就跟着称呼,你不要见怪。” “前日见你之前,冯童已经告诉我了,说你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是真没想到还有再见你的一天。这几年你到底藏在哪里?我们可说是把关内都翻遍了,关外也去找了不止一次。你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程勉这时终于意识到,这是他首次和颜延独处。但面对颜延的问题,他也只能摇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连怎么到京城的,几时到的,统统想不起来。只能记得做了一段时间的乞丐,除此之外,连州也好、京城也好,都不记得 。” 颜延望着他,湛蓝的眼睛里仿佛一切杂质都无所遁形。他露出一个程勉看不懂的笑容:“那就是你的命运。命中注定,你要回到这里来。” “……我不该回来么?” 颜延把玩着马鞭:“有什么该不该?你既然回来,这就是你的本心。连州是好,但那天你说得不错,此地是你的家乡,一个人想回到家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除了不记事,还有没有其他的伤痛?” “没有没有……” “肺呢?” 程勉只觉得这一问莫名:“我肺受过伤么?” “你溺过水。” 这似乎是和某个梦境有了重叠。程勉正要细问,从宫门内出来两个年轻的宦官,一路疾行走到程勉和颜延的马前,跪倒道:“程大人、颜延大人,马的事情冯阿翁昨日已经吩咐过奴婢,奴婢这就带大人取马。” 于是两个人收了寒暄,跟在领路的宦官后面去见云汉。去时颜延问:“云汉现在怎么样了?” “昨日下午太仆寺来了好几位大人,安抚了马。早上太阳好,奴婢们放它跑了几圈,已经没有再闹了。” “哦?那太仆寺的大人说了惊马的原因没有?” “奴婢隔得远,没有听见。”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已经能依稀眺望到前方有一大片被圈起来的空旷土地,栏杆内圈着几匹马,但隔得太远,程勉看不清云汉是否也身在其中。 第78页 他虽然看不清,颜延却是一凛,接着微微蹙起眉头,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竟流露出些许难以置信的神色,下一瞬手起鞭落,马已经朝着那处空地奔驰而去。程勉下意识也跟了上去,但说来也怪,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赶不上颜延。 离近后他看得更分明了——云汉确实身在圈内,而且旁边还跟了一匹马。 眼看着离栏杆还有一箭之远,颜延单手在马鞍上一撑,整个身体凌空而起,他今日恰好穿着一身灰色的单袍,姿态矫健犹如头雁,竟然和马几乎同时停住身形,正好和云汉就是一栏之隔。 但这一刻,他并没有看云汉,而是将目光定在与云汉并肩而立的一匹青马上。 当程勉终于赶到时,映入眼帘的,是颜延微微含笑的侧脸,可这笑容并无喜悦,只是深深的伤感。颜延伸手抚过青马的马鬃,又碰了碰靠过来的云汉的额头,这才对满脸迷惑不解的程勉摇摇头,含糊地解释:“我一时眼花,看错了。” 这句话似乎是引来了云汉的共鸣,一声短嘶后,它将脸靠近颜延的脸,无限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温顺的神态和昨日简直是天渊之别。程勉惊讶地看着颜延和云汉,心情异常复杂。留意到程勉的神态后,颜延翻入栏杆内,拉过云汉的缰绳仔细打量了一番,对程勉说:“它昨日没有认出你?” 程勉摇头:“他在安王府水米不进。我知道后去看它,刚一靠近,它就发狂了。” “你昨天骑了别的马?” “啊……是。” 颜延笑了,又一次与云汉额头相碰,才说:“云汉嫉妒心重,你要是骑了别的马,就不能碰它。” 程勉反驳:“你今天不是也骑了别的马么?” “我接生的它。” 程勉一噎,无话可说。 颜延示意程勉靠近些,然后递给他缰绳:“但今日我在,你骑它跑上几圈,它记住了你的味道,再不会置气了。” 颜延这番话的口气让程勉想起了瞿元嘉——他就是这样,把马当成了活人。程勉仰起脸又一次看向云汉,总觉得它的神情虽然不如对颜延时那样温驯,但昨日的暴烈之气也不见了。 稍加犹豫后,程勉还是翻过了栏杆,依言想骑上云汉。可云汉虽容他近身,程勉只要一碰马鞍,它又立刻反抗起来。 见状颜延亦是诧异,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云汉和程勉身上来了几个来回后,拍拍马背说:“你真是脾气见长。只要程五骑了别的马,就不能再挨近你,是么?” 云汉甩甩尾巴,绕到颜延身后。 颜延用力抓住马缰,定住云汉,又问程勉:“你还想不想骑?” “算了,它不情愿,何必勉强?” 颜延就松开手:“你性子变得多了。要是以前,肯定会上马。” 两个人正说着话,程勉忽然觉得脸上后脑一痒,他下意识地回头,原来那匹青马凑过来,舔了舔他的头发。 这马头细颈高,四蹄极长,体态说不出的漂亮利落,深灰的毛色暗得如同披了一层黛色。程勉在云汉这里受了冷遇,又被另一匹良驹示好,心情更复杂了。 可与它相配的马鞍不仅十分陈旧朴素,甚至还能看见破损的痕迹,安在这样一匹绝世宝马身上,实在是格格不入。见它与程勉亲近,颜延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怅然之色,转身来到马的身侧,随手整理了一番马鞍,摇头感慨:“陛下未免太念旧。” 听他语气,程勉知道这多半是皇帝的爱马,不由得又仔细看了几眼,也觉得皇帝骑在这样一匹马上,那绝对是相得益彰。 “这是陛下在连州的马么?”程勉问。 颜延抚摸着马身,片刻后答:“不是。以前有一匹很像的,但已经死了。” 程勉惋惜道:“那真是可惜。” 颜延偏过头来看看程勉:“最后一个骑夜来的人是你。后来我们只找到了夜来,没有找到你。” 程勉还是无话可说,片刻后颜延又拉过了青马的缰绳,刚要上马,赶来的小宦官尖声道:“颜延将军……将军!这是陛下的御马!” 可这时颜延已经坐在了马上,且并无下马之色。他眉头一扬,笑着说:“我知道这是陛下的马。它叫什么?” “常青。颜延将军,使不得,真的使不得。求颜延将军救救奴婢,这马是陛下的爱马,旁人不能……” 可根本不容他们说完,颜延一抖马缰,绝尘而去。 第18章 共此灯烛光 小宦官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一个更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见状,程勉宽抚道:“你们不要怕。颜延将军和陛下相识多年,情谊深厚,就是骑一会儿他的马,不要紧的,肯定不会责罚你们。” 他心想皇帝大方得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送给颜延,马肯定是不在话下。接着他朝着颜延策马远去的方向眺望,一人一马已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想想身旁毫不亲近自己甚至有些警惕的云汉,程勉不禁哀叹,这马和马差得也太多了。 颜延骑着常青跑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期间程勉就守着碰也碰不得的云汉,还要时不时安慰几句小宦官,待遇虽说不上云泥,但也很能分出好歹了。 回来时人和马都是满头大汗。颜延遛完了常青,本来还想再带着云汉跑两圈,结果云汉躲得远远的不说,唾沫星子更是喷了颜延一脸。 第79页 颜延倒不恼,硬搂着马脖子大笑着训斥:“你这个嫉妒鬼!比母马还不如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治好了你的怪毛病,看到老主人,又发作了是吧?” 云汉甩不开颜延,老大不高兴地踏着蹄子;颜延抱了他一会儿放开手,也不管一身的汗,拍拍程勉:“马生来各有脾性。当年正是因为夜来温顺、云汉难驯,这才分别给了陛下和你。原来我们以为失去了你们,现在你回来了,夜来就不算白白牺牲性命,它肯定是护你到了最后一刻。” 程勉对云汉的不驯服说不上不痛快,倒是感慨更多些:“你为什么带它来京城?它是连州的马,何必背井离乡。” “我们本来是这么打算。但景彦成了家、又要做父亲,益发婆妈了。临行前他说,你不能还乡,没有儿女,除了我们这些老伙计,连州和你唯一有羁绊的活物就是这匹马,所以要我骑它回来看一看。本来是要带回去的,可现在它自然要和主人一起。云汉快十五岁了,可以不上战场了。” 颜延并不隐藏语气中的温情。程勉原本一门心思来要马,可是听颜延说完这一通,心里一动,道:“谢谢你。当年的我或许能配得上它,现在是真配不上了。它不认我也不奇怪。以前我没来过北苑,这里这么好,它留在这里,或许比和我回去好。” 颜延一顿,想了想问:“你要把它留给陛下?” “倒不是。但现在它和我回去也没意思。北苑有人悉心照顾,还有别的马一起玩耍,比拘束在我家里的马厩不知道好多少倍。” 颜延又去看云汉,问它:“云汉啊云汉,你也知道,不是夜来,再没有夜来了,是么?” 云汉不知听懂了没有,垂下颈子,任颜延抚摸着自己的鬃毛。 程勉既然下定决心将云汉暂时留下,两个人再没有多待,沿原路离开了北苑。快出门时冯童赶到了,又拦下了他们。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么点小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颜延颇有几分诧异。 冯童看来是赶过来的:“你们一到北苑,就有人告诉我了。我正在陛下跟前服侍,是陛下听说你们来了,专门打发我来寻你们。” 颜延一笑:“陛下实在是费心了。万千事俱系于一身,居然还分出心力来管这些琐事。” 这话谈不上恭敬,但冯童也没说什么:“陛下说,要留你们吃顿便饭,但你们未必愿意,他就不强人所难了。专程遣我迎一迎你们。” 听冯童这样说,程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来不及表态,冯童已经将话头转向了他:“程大人看见云汉了?” “看见了……”程勉打了个激灵,赶快答,“你们将它照顾得好,和我回去反而受罪,就请你们费心再照顾它一段时日,等春暖花开了,我再来接它。” “程大人放心,奴婢一定会悉心照料云汉。云汉与奴婢也有些缘分,都是情分内的事。” 颜延翻身下马,指了指落在后面的小太监,道:“老冯,我今天遛了两圈常青,这几个小宦官拦我了,是我没理会。你等一下见到陛下,替我告个罪。” 冯童笑问:“也见到常青了?” 颜延轻轻摇头:“何苦找一匹这么像的马?连当日的马鞍都留着,不伤心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赞许,冯童答道:“那你下次见到陛下,不妨劝上一劝?” “我不说。你向来心眼多,不知道这是打什么怪主意。马还能勉强找一模一样的,人怎么办?” 冯童微笑:“马都找不到一样的,人就更不必谈了。何况,程五现在不就在这里么。至于马鞍,是因为陛下即位后厉行节俭,用惯了的东西,他是不换的。” 程勉本来坐在马上,见颜延下马,也跟着下了地。而颜延对冯童的这一番说辞不置可否,继续说:“多谢陛下关怀我等。不过程五已经决定将马留下,那我们这就回去了。” 于是冯童又亲自送他们到南门外。一路上冯童和颜延都在闲谈连州众人的近况,程勉插不进话,倒也乐得清净。 临分别前,冯童牢牢拉住了颜延坐骑的辔头,依旧是笑着说:“昨日找不到你,不然也可免了你这一趟,不过颜延,你这一趟是替裴景彦进京述职,再觉得束手束脚不自在,装样子也是要装一装的,不要让御史台盯上。” “我一早已经去过兵部,事情办完才去找的程五。” “还有,今天无论如何你得留几个常去的地方,不然确要找你了,真是非把京城翻过来。” 颜延低笑,附耳同冯童交代了两句,接着两个人相视一笑,冯童笑着摇头:“罢了罢了,你就是依仗着陛下顾念旧情,旁人奈何不得你。” “我们这些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千万里外,难得上一回京,不依仗一下陛下,狐假虎威一番,那旧情还有什么意思?” “你在京中要是无事,多到大内来,陛下也是欢喜的。” “老冯你这话说得忒没意思了。这种寻常人家的走家串户,陛下难道还奢望能有么?”颜延笑道,“他天天要见的人数不过来,所谓‘故人’,偶尔见见可以,常常相对,不知道何等生厌呢。我不做这讨嫌事。” 他的话越来越不避讳,听得程勉暗中惊叹,冯童却无事人一般,笑笑自把话岔开了。 离开北苑后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回程路上程勉看了颜延好几次,终于鼓起勇气问他:“颜延大人,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第80页 “不叫大人就能问。” 程勉不好意思地一笑:“以后都不叫了。” “你想问的我也不知道。”颜延向他投来淡淡一瞥,神态轻松而目光如电,“你若是要问我,你失去下落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程勉手上缰绳下意识一收,马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颜延道:“那一天我不和你们一道。我领命先出了关,守在岐门峡……现在和你说这些地名恐怕你也不记得了。” “那……我做得对不对?” “助陛下成就大业?这有什么对错?但要是说是不是非要代陛下身死,既然你不悔,那就是对的。”颜延略一停,想想后说,“文卿,陛下才是你的系铃人。冯童也知道,但是恐怕他不会说给你听。” “为、为什么?” “你和陛下的情谊,你也一点都记不得了么?” 程勉不愿告诉颜延自己实则对皇帝十分畏惧,摇摇头,没有再问下去。 颜延眼中闪过一线怜悯:“程勉决意为陈王而死,赌上自己的性命,让陈王成了天下的至尊。可程勉既不记得昔日的陈王,也惧怕如今的陛下,这恐怕是你们当日谁也没想过的代价。” 一阵寒意从程勉身体里窜过:“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为陛下死了。” 颜延又笑了:“文卿,以前景彦就说过,你对自己太能下狠心。别人或是觉得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十分可惜,但你要我说,想不起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倒是更喜欢现在的你。要是景彦来了就好了,他能亲眼见到你平安,一定高兴。” 程勉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他听得也云里雾里,不知道这是在夸奖还是有什么深意。他只能老实答:“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但他也知道颜延对自己没有恶意,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话就是不肯说破。程勉无奈地又说:“我的前半生恐怕是不太如意,不然亲友们也不会一个个宁可我‘想不起’了。” “恐怕是舍不得。也是都希望你下半生如意。” “我以前不太招人厌烦吧?” “怎么会这么想?” “对自己狠的人脾气都不大好,不惹人喜欢,还容易得罪人。说不定结下了许多仇怨。” 颜延大笑,笑罢挥手,洒脱地告诉程勉:“你现在是起死之人,即便有什么恩怨,至此都了结了,不要再放在心上。其实,只要不恨,心里肯定就没有后悔。做人无悔,想得起想不起,又有什么要紧?” 颜延的这番话莫名开解了程勉,一些这段时日来郁结在心的疑虑,似乎都随之得到了解脱。余下的路程里两个人谈了一路的马,到了安王府外,程勉本想请颜延进去小坐,猛地想到自己也是客人,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收住了。 不过颜延看起来也无下马的意思:“我还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临行前我来找你辞行。哦,以后你若是要找我,西市东南角有一个蒲记铁器铺,是连州人开的,派人留个信就行。” 留下这句话,他干脆地向程勉道了别,拨转马头潇洒而去。 送走了颜延,程勉立刻去求见娄氏,向她辞行。 听说他要走,娄氏吃了一惊:“怎么就要回去?可是住得不习惯么?” “不是不是,习惯得很,王妃更是待我如亲人一般,但元宵都过完了,我……我也该回家了。” “既然住得习惯,那就再多住一些时日,也好让我能多照顾照顾你……你中午出门去了哪里?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他知道娄氏是真心挽留,但要走则是另一份无法说给她知晓的私心。程勉答道:“我去了一趟北苑,去看看云汉。” “哦,昨天那匹马……”娄氏微微凝眉,颇不赞许地说,“五郎,听我一句,我不是不知道那是你在连州的爱马,但马毕竟是马,你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的好。对了,我也没顾上问,昨天你们去看灯,玩得还好么?” “好……好的。”被冷不丁这么一问,正中了程勉要告辞的真正原因,毫无防备地闹了个大红脸。 娄氏目不见物,自然看不见程勉此时的神态:“真的好?元嘉是心细不错,但有宝音和妙音这一对活夜叉……” 就在她话音未落之时,正堂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娄氏口中的“夜叉”之一柳眉倒竖地急闯进来:“你们是拿池太妃家的俸禄还是欠了她的债,就非拿我抵债不可!” 萧宝音的声音又脆又高,程勉被惊得一个激灵,惊诧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发这么大的火。 听到动静后娄氏一怔,旋即大怒:“萧宝音,还有一点体统没有?” “你们骗我!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池太妃喜欢说亲是吧?先把自己改嫁了吧!自己的儿子不够操心?管到人家的女儿身上了!” “住口!”娄氏重重一击几案,指着萧宝音对左右说,“谁准她进来撒泼的?混账东西,你还知道你是人家的女儿?谁家的女儿这么对母亲说话的?” 面对盛怒的母亲,萧宝音难得地没有一点退缩畏惧:“要我嫁到赵家去我就去做女冠!” 闻言娄氏冷笑:“做女冠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现在就把头发绞了做尼姑去。” 程勉被母女俩的争执吓得都懵了,呆若木鸡地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地尴尬旁观萧宝音大发雷霆。听娄氏讥讽,萧宝音哆嗦得更厉害了,看了一圈四周,指着其中一个侍女喝道:“听到王妃的话没有?给我找把剪子来,我这就绞头发,今天就住到庙里去!” 第81页 下人自然不敢动弹,尴尬地僵成了一根根木桩。娄氏气得拍案而起,甩开赶来搀扶的众人,跌跌撞撞朝着萧宝音所在的方向走过来,怒道:“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满脑子尽是炮仗,不用别人点,自己先炸个粉身碎骨。赵家客客气气送一份生辰八字的拜帖来,我还能给扔出去?赵七哪里配不上你?池太妃一片好意,倒还辱没你了?就你这个脾气品性,我是该早早回绝了赵家,实在高攀不上。” “……赵七?”萧宝音瞪大眼睛,十分诧异地盯着娄氏,“他不做道士了?” 娄氏冷冷反问:“能容他修一辈子道?” 萧宝音这时似乎不那么生气了,甚至神态有些怜悯:“给他说亲?他自己知道么?他肯么?” “齐夫人病重,不由他不肯。” 萧宝音恍然大悟:“齐夫人每次想儿子了,就病重一次,骗他从翠屏山回来……这次是哪一种‘病重’?” 娄氏扬起手,作势要打她,萧宝音机灵地溜开了,看起来是真的不生气了,主动问:“行,即便是他真的依从了父母的心愿,肯从翠屏山下来,池太妃也不该想到我们。” “不是池太妃想到我们。是赵家托她来做说客。赵家的事,她如何能拒绝?”娄氏这时也心平气和了些,“话要听完,不要听风就是雨,大动干戈地来问罪。赵七知不知道还另说,我们能让你嫁过去?” 萧宝音再次流露出怜悯不忍的神情:“他们……真是十分可怜。” “少年夫妻真心恩爱,却生死两别,是十分可怜。” 娄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既然母亲也知道,那早早回了赵家吧。” “那也要你父亲去说。不能驳了池太妃的面子。” 听到母亲这么说,萧宝音彻底熄火了。横眉冷对的神态一扫而空,讨好地点头:“都听母亲的。” 娄氏狠狠打了一记萧宝音的手背:“以后不准这样大呼小叫。我是生来给儿女做牛做马的命,受你的气就算了,可五郎还在这里,你自己说,还有一点教养没有?” 萧宝音吐吐舌头,对着瞠目结舌的程勉一笑,回头对娄氏撒娇:“我又不知道是赵七。我以为是赵淦。” “你是我肚子里滚出来的亲骨肉,我宁可你嫁个杀猪的,也不能嫁给赵淦。” 萧宝音顿时眉开眼笑,双臂搂住娄氏的脖子:“母亲说得极是!”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风波平息后,萧宝音总算是想起了程勉,拍拍裙子,坐到他面前:“五郎,赵七你也不记得了吧?不记得也没关系,但有件事你还是应该知道。你去连州之后,他娶了陆檀……嗯,就是陆槿的姐姐,可惜,陆檀难产去世了,孩子也没留下来,他们夫妻感情十分好,他就辞了官,去翠屏山修道了,一走就是好多年。” 程勉思考了一会儿,算是理清了萧宝音这番话的意思——原来自己还有个连襟。 但他也记得瞿元嘉说过,陆家人已经被他亲手杀了,于是不免一时间脑子打结,不知道其中又有什么要害是自己不知道的了。 “……我以为陆家没有人了。” 听到他开口,娄氏解释道:“他是赵太后的侄子,何况平佑之乱时陆檀已去世多年……牵连不到他。” 程勉并没把这些复杂的往来放在心上,就知道多了个亲戚,更多的还是庆幸娄氏和萧宝音终于都不发火了。见气氛缓和下来,他旧话重提,大概是因为对萧宝音发脾气耗费了太多精力,这一次,娄氏很快就答应了。 萧宝音虽然舍不得他走,但也没强行挽留,只说要去程府作客。见识完她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之后,程勉哪里敢轻易说不好?反正一律先应承下来。 在娄氏这里辞行之后,程勉终于回到了已经数日没有踏足的住处。进屋时忍冬正倚在窗边做女红,见到程勉后她愣了好久,才手足无措似的回过神,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 程勉也是久不见她,不由得一阵尴尬,静了静才能开口:“……我刚刚去向安王妃辞行,我们今天回去。” 忍冬顺从地点头:“奴婢这就去为大人收拾行李。” 她素来是手脚又轻又快,做起事情来没有一点声音。程勉本来想问问她这几天怎么过的,转念一想,什么也没有问。 这次娄氏也还是准备了许多礼物,不由分说地要他统统带回家,就是送别时萧宝音无心说了句“你真的不多住一天?哥哥还不知道呢”,让程勉差点一脚踏了个空。 再回到家时正是黄昏时分,朝南的屋子已经暗了,随着灯烛被依次点起,程勉看着忙碌收拾屋子的下人们,再一回想在安王府作客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恍然间觉得已经过去许久了。 习惯了安王府的家大业大、人来人往之后,程勉着实怀念家里的清静。吃过晚饭后忍冬照例守在外间服侍,以前连翘还在时,她们两个人常常陪程勉闲谈解闷,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后,若是程勉不作声,作伴的就惟有灯芯烧燃时的毕剥声了。 望着跳动的烛光,程勉努力回想等人的滋味,想了好久,始终一无所获。他以前虽然也有觉得时间漫长的时候,但从未有过眼下这样的患得患失的心情。反复想的是,要是瞿元嘉回安王府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家,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出门,早知道,还是应该留一句话给得宜。 第82页 他看着天光徐徐消退,似乎是有好月亮,将窗棂照得一片亮白,可程勉无心赏月,只是一次次地看着蜡烛,在想烧尽一枝也不知是要多久。 “大人,蜡烛要燃尽了,天也晚了,大人若是这就歇下,明天再换蜡烛吧?” 忍冬的声音将程勉从沉思中拉回。 扫了一眼不知不觉中堆高的烛泪,程勉心里叹了口气,随口应道:“嗯。” 梳完头也换好衣服后,忍冬并未离去。程勉心不在焉,片刻后才发现她还在,不由奇问:“还有事?你去睡吧,我这里没有事了。” 忍冬目光闪烁,迟疑片刻道:“大人不用奴婢服侍么?” 程勉回过神来,正色说:“我是哄安王妃的。原是想让你在安王府好过些,现在回了家,自然不用瞒了。” 忍冬深深伏身拜倒:“……奴婢真心愿意服侍大人。” 程勉笑着摇摇头:“你去歇息吧。” 他语气温和,然而坚决。忍冬脸色发白,不知是解脱还是忍耐,又对程勉一拜,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她走后屋子里更静了,眼看着蜡烛真的要燃尽了,程勉暗想,这真是为了一场没有说定的相会,多少风月佳期都辜负了。 尽管如此,他并无懊恼,还忍不住为这个念头笑了笑,才起身去熄灯。 庭院里传来脚步声的那一刻,程勉刚刚吹灭第一枝蜡烛。 他生平初次知晓,万籁俱静的夜里,熟悉的人的脚步到底能好认到什么程度。程勉浑身的寒毛仿佛都站了起来,再顾不得蜡烛,反身扑到门边,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拉开门。 没想到瞿元嘉脚步更快,人已经到了门边。 他的手正举着,与程勉一打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这才不约而同地又笑了。程勉几乎不敢发出声音,看着他,半天挤出一句:“……我以为……” 话没说完又卡住了——瞿元嘉穿着官服,身上也带着酒气。 可是他的神态和声音都再清楚没有:“我今天去新职务赴任,他们非要设宴拉我喝酒,我一找到机会避席,就出来了。” 说完他就拉着程勉的手进了屋。程勉惊讶地问:“你怎么不先回家?” 瞿元嘉一味地微笑,神情甚至是得意的:“我想你今夜不会在安王府。想试试来这里找你。果然试对了。” 程勉的心事被他一句话戳得毫无遮掩的余地,面红耳赤之余,闻到瞿元嘉满身都是酒味,就问他:“你喝了多少?喝得脸都红了。” 他探了探瞿元嘉的脸颊,瞿元嘉侧过脸,反去蹭程勉的手心。程勉觉得他的脸烫得厉害,心想好像第一次见他饮酒,担心他喝多了,又问:“你要不要喝茶?我这里还有半壶热茶。” 瞿元嘉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程勉觉得好笑,可一看到瞿元嘉的眼睛,顿时就妥协了,到了最后,反而是瞿元嘉带着他到了堂上,安置着程勉坐下,然后再理所当然没有地枕在了他的膝上。 程勉又是想笑,又是腼腆,想不到能说什么,就垂头看着瞿元嘉——瞿元嘉正闭着眼,似乎是在小憩,可嘴角的笑意和微微颤动的眼睑勾结着泄露了他的秘密。程勉一时间觉得指尖又酥又软,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瞿元嘉的鼻梁:“喂,你不要装睡。” 瞿元嘉睁开眼,眼睛又深又亮,盛满了无尽的笑意:“我喝多了,渴。” 程勉轻轻蹙眉:“刚才问了你要不要喝茶……” 他作势要起身,瞿元嘉更快一步,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则勾住程勉的颈子,凑过去亲吻他。这个吻持续了好一阵子,无论是哪一个,似乎都没察觉到这个姿势有多么别扭费劲。程勉尝到了一嘴酒味,眉头皱得更深了,下意识地推了推瞿元嘉,可两个人吻得深,仿佛连程勉都贪图那一星半点的甜味了。 分开后瞿元嘉意犹未尽地翻了个身,搂着程勉的腰,整张脸索性埋在他的寝袍里。程勉顺手拭去他额角的汗,手指陷进瞿元嘉浓密的头发深处,情不自禁地伏下身,也揽住他的肩背,贴在他耳边说:“你今晚还回去么?” 瞿元嘉手臂上的力量加大了,沉沉地笑了笑:“……程大人还惯于与人同床么?” 程勉一怔,意识过来是瞿元嘉在调笑,红着脸又坐直了身体,故意板着脸说:“不惯的。” 瞿元嘉点点头,也坐起来,一本正经望着他说:“好,都依你。” 话音刚落,瞿元嘉再一次靠近了程勉,亲了亲程勉的嘴角,然后护住他的后脑,轻轻地将人推到在了地板上。天旋地转感让程勉吓了一跳,真的起了挣扎的心思,可瞿元嘉的脸近在咫尺,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专注和迷恋,他伸出手遮住程勉的眼睛,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勉的嘴唇滚烫,焦渴地等待着一个新的亲吻。然而这个亲吻久久不至——瞿元嘉执起了他的手,去亲他变形的手指。 湿热的触感让程勉浑身发麻,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因病久旷,明明一颗心跳得整张胸口都要裂开了,但身体僵冷,皮肤麻木,他迟钝得如同冰冻已久的土地。 程勉难堪地别过脸,不敢去看这一刻瞿元嘉的神色。 瞿元嘉正在亲吻他指节的伤口,舌头舔到指根、布满细碎伤痕和趼子的手心,然后是纤细乃至羸弱的手腕。他的手指顺着程勉的衣袖悄悄潜上程勉的胳膊,一寸一寸地逆流而上,锲而不舍地让那冰冷的皮肤缓缓地温暖起来。 第83页 程勉费劲地喘气,想捂住自己的嘴,这时瞿元嘉收回了在皮肤上作乱的手,牢牢抓住程勉的手,伏在他耳边说:“不要藏。” 程勉晕头胀脑地扳过瞿元嘉的脸去吻他,不准他再说话。瞿元嘉的身体还是沉重而温暖,紧紧地和自己的身体熨帖在一起。 被舔过的手指开始发痒,然后是脚趾,乃至膝盖——程勉模模糊糊地想,瞿元嘉明明没有怎么碰自己啊,再然后,他的衣襟被扯开了。 突如其来的冷意让程勉一个哆嗦,随即睁开了眼睛,他觉得瞿元嘉的视线又成了一张网,密密地罩住了自己,让他没有任何退路。 但他也不要退路,他心甘情愿、不、欢欣鼓舞地投身其中,程勉用尽浑身的力量搂住瞿元嘉,他的皮肤有了知觉。 感觉到瞿元嘉的手拂上自己小腹时,程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瞿元嘉的肩膀,额上的汗滚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乃至含混了意识。然而久违的情欲又让他快活地忘乎所以,他哆哆嗦嗦地也想摸瞿元嘉,对方的身体烫得不对劲,几乎碰不得,他刚一握住,立刻被凶狠地吻住了。 他们贴得极近,任何微小的反应都无法隐藏,快乐亦然。程勉的皮肤甚至有了难以言喻的刺痛感,推得他更紧、更热情地贴着瞿元嘉,向对方索取这无边无尽的快乐和焦灼。 他如愿以偿。 第19章 但去莫复问 “你怎么了?” 听到瞿元嘉发问,程勉恍惚了片刻,才接话:“……什么?” 蜡烛一枝枝地燃到尽头,他们顾不上去管,好在今晚月色皎然,于是瞿元嘉侧过身,抹了一把程勉的脸,尝了尝滋味后,将手指递到他眼前。 程勉不明所以,直到也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明白这一问从何而来。 可他也答不上来,以至于莫名窘迫起来,翻了个身,将脸贴在瞿元嘉的胳膊上,低声说:“不知道。” “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 瞿元嘉动了动,可程勉牢牢攀着他,他只好又躺回来,不安地问:“那……不好?” 程勉久久没做声,整个人朝着瞿元嘉贴过去,直到近得不能再近了,才不轻不重地咬了口他的胳膊,又翻到了瞿元嘉的身上。 两个人都是汗津津的,略一动,相接的皮肤像是被硬生生地撕扯开。瞿元嘉倒吸了一口气,忙卡住程勉的腰,本意是不准他再动,却不想程勉太瘦,握在腰间的两只手竟合成了一围。 程勉刚从情潮里潜上来,本是最称心懒散的时刻,内心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不甘心,便从瞿元嘉的胳膊摸索到他的一只手,想解开他在自己腰上的这个扣。 他还低低同瞿元嘉打商量:“元嘉,你就好了么?” 可他们简直是黏在一处,这句话纯属明知故问。瞿元嘉的呼吸都停滞了一刻,方轻轻“嗯”了一声。 程勉的脸正好伏在瞿元嘉的心口,听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便低声说:“我之前不知道今夜你来不来,但忍冬说要留下来服侍我,我一点也不想。可现在是你,我才明白,不是我不想要她,是我只想你……只今夜是不行的,从今往后,我怕是每天都想和你一起。” 说完他低下头,又在瞿元嘉的胸口一咬,牙齿刚一触到皮肤,只觉得瞿元嘉小腹都抽搐了起来,本来就没平息下去的下身反应更是直接,简直是张牙舞爪地又撞上了程勉。 可瞿元嘉还是抓住了程勉的手,喃喃低语:“……我天天来找你。” 情欲不得抒张、再加上心潮激荡,瞿元嘉一时间克制不了手上的力度,程勉的手被抓得很痛,他却仿佛没有知觉,牵着瞿元嘉的手移到自己股间:“元嘉,你再碰碰我……” 话音刚落,瞿元嘉已经将他裹在了身下,咬住他的嘴唇,不准他再说话,细致地抚慰起他来。程勉病得久了,有了前面一次,这回好一会儿身体才有反应,只觉得腰间酥麻得厉害,之前深隐在身体深处的欲望又被彻底地翻了出来,他想求瞿元嘉慢一点,奈何嘴唇被含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偏偏瞿元嘉太周到,唯恐有关照不到的地方,程勉被撩拨得昏头涨脑,终于想起来还是不能只一个人吃这个甜头,就趁着瞿元嘉情难自抑之时,也哆哆嗦嗦地凑过去取悦瞿元嘉。没想到瞿元嘉真是比他自己难伺候多了,程勉的手指湿得都要粘成一片了,瞿元嘉都没软下去。他急得眼睛发红,气喘吁吁地去咬瞿元嘉的耳垂,抱怨道:“……我的手都酸了……” 瞿元嘉的气息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又没要你动手……” “那不行……这么好的事……” 瞿元嘉无声一笑,凑在耳边说:“所以,好么?” 程勉瞪他,可这个关头又哪里严厉得起来,眼角眉梢的春情在隔窗投来的月光下一览无遗:“……我、我也想碰你……但你也太久了……” 他脑子里拼命在想可得想个法子,手上力气略大了些,就感觉到手里的东西在掌心间跳了跳,接着从手心到手腕,全给打湿了透。程勉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举起手还想看一看,这时瞿元嘉一把攥住程勉的手腕,不准他再碰自己,一只腿顺势分开程勉,沉到他双腿间。这个姿势下,程勉仿佛是被钉在了床榻上,肌肤相依的触感让程勉颤抖不已,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盯着瞿元嘉的眼睛,又是迷惑又是渴望地问:“元嘉,你怎么这么好?” 第84页 瞿元嘉的汗滴在他的身上,说不清是冷是烫,他拉过瞿元嘉的后腰,瞿元嘉的脊背正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发抖。程勉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脊背,皮肤陈旧的痕迹如同万千道路,让程勉的手指在其中迷失了方向。 “五郎,你别……” 瞿元嘉气息混乱地想阻挡他,可程勉的手反而加大了力气,牵引着瞿元嘉贴向自己:“你会么?我好像不会……但只要是你,我什么都愿意。” 瞿元嘉的身体沉重得像山,声音却像水,连绵不断地渗到程勉的身体里:“……那你快点好起来。” “我、我好得很。” 程勉委屈地表示反对。 “我知道。”一边说着,瞿元嘉一边亲吻程勉瘦骨嶙峋的肩头,剑拔弩张的肋骨,凹陷的小腹,乃至湿漉漉的腿间,他按住程勉乱动的腿,然后抬起身体,轻轻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可是我舍不得。” 程勉抖得更厉害了,刚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起了波澜,如同有巨大的潮头,正直直地打到他的眼睛上。很久之后,他才想起伸出手,手指划过瞿元嘉的头发——他的身体这么烫,头发却很凉,然后顺势下滑,直到双臂收拢,能揽住瞿元嘉的大半张背:“……你做什么?” 瞿元嘉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温暖的鼻息拂过程勉赤裸的胸口:“在听你说话。” “我刚才没说话。” “就是说了。”瞿元嘉舔了一下他浮起汗珠的胸口,“五郎,我也是。” 程勉不好意思地动了动,一动之下,脸更红了:“哎……你怎么又……” 瞿元嘉睡回程勉的身边,身体稍微离他远一点。他摸摸程勉的眼角,柔声说:“因为我也想和你天天在一起。” …… 听到枕边的动静,程勉立刻醒了。 他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元嘉”,动静立刻停了。 “吵醒你了?” 程勉满怀睡意,好不容易掀起眼皮,只见天色还是暗的,亦无人起来点灯,他便卷着被子朝瞿元嘉所在的一侧靠过去,又闭上眼说:“天还黑着。” “嗯,现在天亮得晚,但也还早。” “那你怎么不睡了?” 瞿元嘉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得去当值,再不走晚了。” 程勉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开眼再看一眼天色:“……这么早?” “是我舍不得起来,已经迟出门一刻了。” 程勉的睡意顿时消弭了大半,猛地坐起来推了他一把:“啊呀……那你还不快去。” 瞿元嘉就笑:“这就去了。要是真迟到,罚俸就是。” “只罚钱么?” “只罚俸怎么样?你买我一早上么?” 程勉没睡够,稀里糊涂的,脑袋还枕在瞿元嘉的一边袖子上,随口答:“……嗯,只罚钱的话,我就赎你。” 闻言瞿元嘉笑出声来,俯身亲了亲他的顶心:“那我还是不要迟到,省得费你的钱。” 感觉到瞿元嘉在轻轻抽袖子,程勉心不甘情不愿地翻了个身,让出方寸地,又说:“那……反正今天你得先回一趟家,再过来。我给你留门。” 交代完,程勉仿佛觉得了了一桩要紧的事,埋头继续睡。瞿元嘉穿戴好又坐回床边,程勉也不动不做声,一直到听到开门又合起的声音,这才翻身坐起来,抱膝看着门的方向兀自发了许久的呆,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脸埋在膝头笑了起来。 昨天睡得太晚,也耗费了太多精力,等程勉在饥肠辘辘中再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忍冬进来服侍时程勉原本有些紧张,生怕她看出什么,转念一想,很快释然了——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看出来了,也都认了。 一旦抱定了念头,最后一点忐忑也抛了个干净。程勉痛痛快快吃了个称心如意的午饭,出了一身透汗,趁着天气好,索性洗了个澡,又神清气爽地练了一会儿字,大概是等想见的人时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中,窗外开始隐隐响起通知各坊宵禁将至的三百下鼓声。 瞿元嘉没说自己几时来,程勉一直等到天黑,才独自吃了晚饭,然后一直等到将近半夜,才终于将瞿元嘉等来了。 结果他还是穿着官服回来的。略一问,才知道是刚刚下值。 看了眼时辰,程勉不由得诧异:“你没回去吗?” 瞿元嘉摇头:“要回了家再来,恐怕下半夜了。” “那……你还走不走?” “我让得宜带话回去了,新职务繁忙,你这里离尚书省近,我今夜在你家借宿。” 他说得异常坦荡,可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程勉一怔,也笑起来。笑完忍不住抱怨:“你这是什么好差事?你都当官了,不是都是其他人做事么?” 瞿元嘉仿佛苦笑了一下:“这也不由我。” 程勉等了瞿元嘉一整天,如今人又回到眼前,不由得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瞿元嘉连说不饿,可程勉看他满脸疲色,不顾他阻拦,披衣去找偏院的忍冬,说瞿元嘉来了,要她去找点热的点心。 忍冬本已经睡下,披着冬衣来应的门,听到瞿元嘉的名字后她看了一眼程勉,又垂眼问:“奴婢这就去。瞿大人今夜留宿么?” “……是。” 答完之后程勉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几分局促,忍冬只是轻轻一点头:“那奴婢这就交代人收拾客房。要不要再备点醒酒汤?” 第85页 她语气和神色都是寻常的公事公办,程勉也镇静下来,就事论事地说:“不用。他刚下值,你让厨房快快做一点,不然拖到太晚,他又没觉睡了。” 可等程勉再回去,瞿元嘉已经倚在案旁睡着了。 程勉的脚步声顿时轻了下来,悄悄走到离瞿元嘉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暂时不叫醒他。 但是瞿元嘉睡得很浅,程勉刚坐下没一会儿,他自行醒了,片刻的迷茫后,目光又恢复了一贯的清醒锐利:“……我睡着了?” 程勉膝行到他身旁,点头:“嗯。就我去找忍冬的这一刻。” 瞿元嘉对他笑了笑:“你怎么找她去了?我说了不饿。” 程勉懒得戳穿他:“她还要给你安排客房呢。” 瞿元嘉挑眉:“哦。” 程勉抿着嘴笑了一下,先是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然后才凑到瞿元嘉耳旁:“晚点我去找你。” 瞿元嘉却笑:“你脚步重,还是我来。” 看出他在强打精神和自己说话后,程勉不做声了。说来也怪,之前等瞿元嘉时程勉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对他说,现在人真的到了眼前,反而什么也不必说了。 不多时忍冬送来了热点心,程勉本来不饿的,但看到瞿元嘉吃得专心,忍不住陪他多吃了一顿。吃到一半时程勉察觉到瞿元嘉在看自己,不由得放下筷子多问了一句“看什么”。瞿元嘉起先笑而不语,直到忍冬端着空碗碟出去了,才说:“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我是说只你我。”” 看他的神色,心满意足之余,还带着真切的腼腆。程勉的心又不争气地急跳起来,想来想去,也不大好意思地抛出一句:“那你早些来,我好好陪你吃饭。” 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日,别说“早些”,连“回来”都做不到了。 一连好几天,瞿元嘉都被留在民部值守,从早到晚,一刻都没有离开衙门。见不到人,程勉自然无从得知他在忙什么,好容易熬到了逢十那天的旬假,原以为总算能打个照面了,瞿元嘉还没见到,倒等来了娄氏。 这场拜访全无征兆,程勉不敢想她的来意,心惊肉跳地去会客。而娄氏的来意确实也出乎程勉意料:她是为瞿元嘉借屋子而来。 民部最繁忙的时节一在年头,二在岁末,到了这两季,上至一部尚书下至普通小吏,无人不是战战兢兢勤勤恳恳,恨不得一日再多出十二个时辰,才好应付从中枢到各州伸来要钱的手。瞿元嘉的新职位在度支司,总领全国的钱税收支,更是最繁琐、最不容出错。而较之城东的安王府,程府离尚书省要近得多,一来一回能省出将近一个时辰。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就亲自来找程勉商量,希望他能暂借一个院子,让瞿元嘉下值之后,少点奔波之苦,多睡个一时半刻。 听明白娄氏的来意后,程勉根本接不上话,瞠目结舌地盯着她,脑子里反复回旋着一个念头:但凡是另一个人来提这件事,那肯定是别有用意、套他们的话来了。 回话时程勉尽自己所能地维持着最大的镇定,口气亦很寻常,但内心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在送走娄氏一行后迅速地显现了威力——不然光天化日、坦途平地,他何至于走着走着平空跌了个大跟头?而且,即便是跌了个大马趴,程勉也不急着爬起来,一边抱着膝头抽凉气,一边还笑,边笑边想,这样的好事,居然也能轮到自己头上么? 不过,纵然应承在先,旬假那天瞿元嘉还是没回来,整整一天,程勉都提心吊胆,只怕横生枝节,空欢喜一场。惴惴不安地等到次日,瞿元嘉终于得了个空,两个人小别重逢之后,言语间一合计,才敢相信这场莫名的成全的确不是做梦。 他们面面相觑良久,也不知道是谁先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那交织着荒唐和甜蜜的喜悦,先后躺倒在地板上,滚作一团放声大笑起来。 瞿元嘉在程府的东北角住了下来。后来程勉才知道,这一片正是自己少年时的屋舍,只是在他去连州之后,随着家里的兄弟陆续成年、成家,许多院落的格局都有所变更,早没有了当年的痕迹。 客房是娄氏的贴身侍女带人来布置的,凡事显然按照娄氏的嘱咐,被褥、用具一应从王府搬来,忙了一个下午才完事。布置好后程勉带着忍冬去看过一眼,即便是他不懂器用的贵贱,也一眼看出了娄氏肯定是不满意瞿元嘉的简朴自律久矣,才拿着借住的由头,费尽心思,为儿子收拾出一间恨不能尽善尽美的华屋来。 除了安排起居器用,娄氏原本还想多遣些得力下人来照顾程勉和瞿元嘉的起居,可是两个人都一口咬死,怎么都不要,最后拉锯半天,还是做母亲的妥协了,只送来了两个厨子。 精心布置的房间、路上省下来的大半个时辰有没有让瞿元嘉多睡上一时半刻尚不可论,有人同起居、又有贴心厨子的结果先一步彰显了:程勉食补药补了一个冬天,没见多养出半斤肉,可陪着半夜才能下值的瞿元嘉吃了半个月的宵夜,脸着实地圆了一圈。 虽是无心插柳,诚乃可喜可贺。 正月的最后一天,程勉应召入宫,为即将于二月初返程的颜延送行。 可上殿后一没见到要送行的人,二没见到主人,孤零零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皇帝才施施然出现。 第86页 一见之下,程勉不由得大惊失色——距上次面圣不过十几天,可皇帝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形容憔悴也就罢了,病骨支离简直是犹胜程勉一筹。 程勉一直记得,皇帝不说话旁人是不能开口的,只能惊诧万状地望着他。目光交汇后皇帝只是一笑,手轻轻一摆,示意受惊离座的程勉坐回去:“我病了几天,本不该让你们跑一趟,但要是不趁今天的旬假见一见,恐怕再找不出空来给颜延送行了。” 他的声音呕哑不堪,嗓音也压得低,程勉必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清楚后程勉忍不住端详了一番皇帝,犹豫地问:“那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皇帝不答反问:“你好些了么?” 程勉一怔,点点头:“好、好多了。” 皇帝又笑起来,靠在案上,身体稍往前倾,望着程勉又问:“近来有什么不如意么?” 听到此问,程勉下意识想到了瞿元嘉——虽然今天是旬假,可昨天晚上,瞿元嘉就被好一段时日没见到儿子的娄氏直接从民部衙门接回了家,恐怕今天都要陪在母亲和妹妹们身边。虽然见不到人有些舍不得,但程勉绝不会觉得“不如意”,就是一走神,回答得迟了一拍:“都好。没有不如意。” “距上次见到,看着是好多了。” 程勉低下头:“谢陛下关怀。” 闻言,皇帝无声笑了笑,片刻后忽然开了口:“……我呢,着实有些羡慕他,以至于心里生气。可是这件事错不在他,他又这么能干老练,就想着多派点事情让他忙一忙,能者多劳,为君分忧,算是出我一口气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个名字也没有,可程勉一旦听明白,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震惊地看向主座,顿时间一张脸煞白,整个人已经吓傻了。 程勉难以置信地盯住皇帝的眼睛,生怕自己是漏掉了什么,不敢问,亦不敢接话,从耳朵到后颈火辣辣的,胸口却冰凉一片。 皇帝神态极温和,见程勉吓得呆若木鸡,反安慰似的笑起来:“怎么?你不愿意么?” 那阵尖锐的耳鸣声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程勉耳旁又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我听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笑得眼睛都弯了,倒是稍稍冲淡了憔悴之意:“说假话。” 程勉推开几案,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再开口了。 可冯童很快又扶起了他,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程勉也不敢擦,更不敢回席,直着腰却死死低着头,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他是极能干的人,亦有自己的抱负,可惜出身不好,即便是生母嫁给了安王,身世也难以够得上升迁。按理说,他是不该坐这个位置,可不试试,我都替他不甘心。”皇帝徐徐道,“但如果你不愿意他忙得日夜颠倒,我就给他再换一换。” 程勉看着自己的汗水摔在地板上,重重咽下一口气,还是心怀着最后一线侥幸,战战兢兢地哑声道:“陛下说的是朝廷的大事,我一窍不通,实在是听不懂……这绝不是假话。” “哦?你不想他紫袍金带,做人上之人么?” 又一粒汗滑进程勉眼中,他闭上眼,等这片刻的刺痛过去:“他如果想,自然会去挣。我实在不敢——也不能替他拿主意。” 程勉不知道这“人上之人”还能有什么好处。即便是有,难道是可以开口求来的么?他低头太久,颈子酸得难受,又久等不到皇帝的下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忐忑地抬头,偷觑了一眼皇帝。 虽然只是很快的一瞥,但他还是能看见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丝毫不悦或是怪罪。见到程勉抬头,他笑容还深了几许:“他竟找到了你。” 也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勉的心狠狠一沉,简直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程勉下意识地眼热了一瞬,只听皇帝说:“他既然找到了你,以你于我的情谊,我爱屋及乌,瞿元嘉的前途全在你一句话。” 这熟悉的四个字从未如此刺耳,程勉一时间觉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收起来的汗意又开始冒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摇头,轻声道:“天下没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虽然陛下知道了,求陛下当不知道吧。” 皇帝还是笑,轻描淡写地问:“要是你想起来了,后悔了,怎么办?他反悔了,又怎么办?” 程勉不语。一股看不见的热流在身体里流窜。他看不见也捉不着,莫名觉得后脑勺痛得厉害,一个字都想不起了。 程勉用力咬了咬舌尖,试图以新的痛苦来压住旧的。内心稍定后,他抬眼,顾不得唇间弥漫的血腥味,定定望向皇帝:“他反悔由他。” 皇帝轻轻拊掌,目光移向身侧的冯童,喟叹一般轻语:“真是瞿元嘉找到的人。” 言罢,他离座而起,亲手扶起早就在不知不觉浑身发抖的程勉。程勉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但没想到的是,皇帝虽然病容满面,手上的力气依然不减,将他扶得稳稳的:“你不用害怕。我早就说过,无论谁找到了程勉,万户侯都是当得起的。何况还是瞿元嘉。” 重新落座后程勉的心还是跳得厉害。但这时皇帝已经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说:“这一次送走颜延,又是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了。我捎了些东西让他带回去给连州一众人,你既然还是不记得,礼物我一并备下了,但送别的话还是要你自己说。” 第87页 他不再提瞿元嘉,程勉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着转开话题:“颜延大人……颜延和我虽然没见上几面,我也不记得他,可他待我十分好,还将云汉送回来,我是十分感激的……” “云汉还养在北苑,你几时想牵回去,就派人传个话。不必自己跑了。” “它还好么?” 皇帝点头:“能吃能跑,还是脾气大,寻常人不能近身。” “它恐怕不认得我了。” “上次去见到常青了么?你要是不嫌弃,将云汉留下,常青牵走吧。它脾性温顺,年纪更轻些,也是一匹好马。” “不用不用……” 皇帝全不搭理他的推辞,吩咐冯童道:“冯童,记得稍后将常青送到程勉家里。反正瞿元嘉借了半边院子,有他在,不怕没人照看马。” 程勉再不敢做声了。 后来颜延也到了,见到皇帝后,他也大为惊讶,于是送行的这顿便饭多半都是颜延在关照皇帝留心身体,程勉头一次看见颜延居然能这么絮叨,内心惊讶之余,更侥幸自己再不用开口了。 皇帝精神不济,这一场宴席个把时辰就散了。他坚持要亲自送一程颜延,颜延固辞不受,说:“我是年近不惑的人,算是过完了半生,论送别的滋味和经验,比陛下恐怕是知道得多些。这一次连程勉都见到了,将来我们再想到京城时,就知道故人不止陛下和冯童,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人生在世,欢乐少而苦痛多,欢聚少而别离多,才是常情。相见是快活,送别则苦,还请陛下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要看我因离别而悲苦吧。” 不同于皇帝和程勉,颜延喝了不少酒,说话时连州口音都出来了。谁知皇帝听完,微笑着摇头:“正是忧多喜少,更该一分一毫都不浪费。本来只想送你到殿外,你说了这么多,我改变了主意,要送你到宫门。要是再说,二月二日,我就要去城外亲送了。” 颜延一怔,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手携起皇帝,一手挽住程勉:“既然如此,那就送到宫门。” 于是三个人真的一路走到了宫门口,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迎面而来的风里已经多了一分暖意,寂寂然的路程上,偶尔也能听见悦耳的鸟鸣声。在丽景门前,皇帝目送着颜延上了马,忽然,他上前几步,牵住了马头,柔声说:“颜延你等一等。” 颜延勒马,问:“陛下还有话要吩咐?” 皇帝转身,走到宫墙旁的柳树下,折下一条柳枝——元月将过,丽景门又在宫城的东侧,是整个大内最暖和的一角,生长在这一隅的柳树竟然已先一步绽发了新芽。皇帝将柳枝先递给程勉,示意他交给颜延,然后看着马上的颜延,缓缓开口:“钱粮人马,是天子给连州刺史的;珠宝翠玉,是送给小葛和未来的小裴郎君的;但这枝新柳,是程勉与萧曜赠与裴翊的。连州路途遥远,你一路珍重。早日重逢吧。” 颜延从程勉手里接过柳条,郑重之极地揣进怀里:“相见已是重逢。陛下、文卿、老冯……都珍重吧。” 软新色的嫩芽拂过程勉的掌心,所带来的柔软触感久久无法散去。望向含笑放开手的皇帝,刹时间,程勉忘记了即将出口的所有言语。 何处春生 “连州的春天?那还早着呢。” 说完这句话,颜延一扬马鞭,遥遥一指:“不像京城,不仅宫墙内柳树已绿,墙外也有了春意了。” 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程勉转过目光,果然见到自丽景门往东,一直到护城河畔的东南角,那一排高大柳树的梢头已然点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翠色,仿佛一团团的绿云。 这蓬蓬的绿意十分可人,但程勉的注意力却很快转向了别处——本该在家陪伴、侍奉母亲的瞿元嘉,正站在一棵垂柳之下系马,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若是以往,程勉不知道该如何高兴,但眼下忽然见到他,心里不由得重重一跳,生怕他也是奉诏而来。 程勉喉头一紧,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疑问,若无其事对颜延说:“元嘉怎么也来了?” 颜延恐怕是早已经看见了树下的人,笑着随口反问:“不是来接你的么?” 有了之前与萧曜的一场对谈,此时再听到这句话,程勉身子一晃,差点没坐稳。他紧了紧缰绳,朝颜延一瞥,勉强开口道:“他昨日回家去了,不知道我奉诏入宫的事。” “年轻人哪里愿意和父母久处?肯定是回家之后见完了父母,就找个由头溜出来,与亲朋厮混才好。” 一问一答之间,瞿元嘉已经系好了马,转过身后他也很快看见了宫门旁的程勉和颜延,顿时露出了笑容。 他笑得开心,程勉心里反而一抽,几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扬起手,告诉瞿元嘉自己也看见了他。这时颜延又说:“程五,我这一去,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瞿元嘉找到了你,他的家人亲近你、照顾你,你与他们交好天经地义,但陛下也是你多年的知交好友,你哪怕不记得旧事,不妨多去看看他。” 程勉顿了顿:“我是陛下的臣子罢了。你自己也说,故人偶尔见见还行,常见才是讨嫌。” 颜延哈哈一笑:“那你就偶尔见见他,不要不见,更不要躲着,只当替我们这些见不到的人关怀一二。他有心事也不与他人说,净生闷气去了,实在吃亏。” 第88页 程勉本来想回答“那也轮不到我”,可见到颜延难得一脸郑重,这句话再说不出口,又看了一眼树下的瞿元嘉,勉强道:“我没有躲他。再说,陛下是天子,除了等传召,还能登门求见不成?” “我就是提一句,你脾气还真不小。”颜延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无怪以前旁人总是认错你们。行了,都由你吧,反正人与人是否投缘,一点强求不来,你要是愿意见他,他肯定是没有不愿意的。” 随着这句话,程勉的心又是一沉。眼看着他们离瞿元嘉越来越近,程勉勒了一下马,一咬下唇,还是问出了口:“我与陛下在连州时,难道还是朋友么?” “连州时,哪里来的君臣?” “那也……” 颜延摆了摆手:“但你说得没错,旧情本是全天下最昂贵的。而且什么是旧情,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听到前面半句时,程勉本想反驳“我没有说过”,可听着听着,又莫名生出了些因离别而起的不忍之意,于是他叹了口气,垂下双目,再不说了。 与瞿元嘉会合后,颜延先下了马,一拱手道:“我过几日动身回连州,没想到临行前还能见你一面,也是赶巧。” “就回去了?” 瞿元嘉颇有些意外。 “虽然在京城不足一月,但算上路途,一来一去,也离开三个月了。是得走了。” 瞿元嘉点头,道:“那就一路珍重。当年在连州时多蒙你……” “这都不必说了。”颜延打断他,“当年是你自己找来,我们实在也没有帮上你。上次你来去匆忙,恐怕也没心思一探连州风物。现如今连州再不是伤心之地,要是有故地重游的一天,我们好好喝几杯。” 瞿元嘉一一应承下来,接着颜延转向程勉,朝他笑了笑,拍拍胸前道:“说不定下次你们来时,也能在连州看见柳树了。” 言毕,他掉转马头,扬起手道别,程勉听了颜延的歌声,那是他记忆里不曾听过的曲子——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宫城周边不可驰马,但颜延是驭马高手,片刻已经看不见身影。程勉听见瞿元嘉问“他出发之日你去送行么?”,迟疑片刻,终是怅然摇头道:“不去了。” 他又一次望向颜延离去的方向,似乎直到此时才想起身旁人是瞿元嘉,定定神,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么?” 瞿元嘉道:“你怎么样?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路上说。” 虽然只一天没见,可程勉心里已经叠了好几层心思,偏偏没有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只要一碰上瞿元嘉的目光,萧曜的那番话就开始在耳旁回荡,搅得他从喉头到肺腑都在翻滚。 可他不说,神色却难以隐藏。瞿元嘉默不作声地解开自己坐骑的缰绳,替程勉牵住马头,轻轻说:“今早去见我娘,才知道她一直操心,又替我寻了个住处……” 程勉一个激灵,下意识追问:“你要搬出去?” 瞿元嘉侧过脸对他一笑:“最近你总是心急。话不让我说完。” 程勉一时间觉得心跳得太快,声音都开始颤抖:“……明明是你说得太慢。” 他这抱怨实无道理可言,瞿元嘉并不反驳,不紧不慢地说:“是一个小山亭,离尚书省只有一坊之隔,又在坊北,即便是步行,至多一刻就到了。” 程勉一声不吭地听着,过了片刻,瞿元嘉又问他:“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心烦意乱之下,程勉的语气有些急躁和冷淡:“心急也是你说的。安王妃心疼你,恨不得你多睡一刻都好。那你几时搬出去?” 瞿元嘉脚步缓了下来,回头冲他笑:“那山亭久无人住,我娘找了好些天,都没找到主人。今早一说,我恰好知道主人是谁。” 此时的程勉根本听不得他卖关子,满脑子恨不得拿鞭子抽瞿元嘉一下,才好解气。偏偏瞿元嘉还停顿了片刻,方继续说:“……大郎当年痴迷一名歌伎,为她置下产业。平佑年间京内大乱,那歌伎也生死不明,山亭自此荒废了,后来陆槿嫁到你家,我陪她一起盘点过程家的产业,这处山亭的最后一道锁还是我上的。” 听完这一通来龙去脉后程勉愣了愣,接话道:“既然已经无主,你怎么不去住。” 瞿元嘉反问:“谁说无主?你不就是主人么?” “那你来是为什么?说了这么一通,找我借钥匙?” 瞿元嘉一挑眉,又笑起来:“我现在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住个荒废多年的山亭?不过我早前时候确实是去你家取山亭的钥匙,这才知道你进宫了。” 程勉不知道瞿元嘉到底是什么意思,分外心烦意乱起来。他不舍得真的抽瞿元嘉,只能随手抽了一记马,瞿元嘉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了看程勉,又说:“五郎,你气色不好。” “我好得很。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 “我想你。”瞿元嘉折回程勉身边,轻声对他说。 “你……” 程勉的脸腾地热了,狠狠瞪了眼瞿元嘉。瞿元嘉却只是一笑,还问他:“要不要去看一眼?” “不去。”程勉冷着脸问,“既然不去住,你去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你要是喜欢,我就收拾出来。” 第89页 程勉益发觉得瞿元嘉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的,突然听见他说:“你不嫌家里人多么?” 至此,程勉终于回过神来。脸红心跳之余,更恼他这点事说得曲曲折折的,想了很久的这一鞭子,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瞿元嘉的肩头。 瞿元嘉所说的那座山亭就在皇城正南的大宁坊东北角,与坊内其他宅院相比,这一处山亭的正门开得极小,程勉又是第一次来,稍不留意,直接错过了。 那是一个狭长的庭院,占地不过半亩,前院的池塘早已干涸,甚至还能看见几具鱼骨,通向各处的长廊上悬挂的帘幕亦多有残损,早春的阳光通透,可还是遮掩不住无处不在的黯淡而凄凉的气息。 程勉一进门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对走在前面领路的瞿元嘉说:“冷得很。” “久无人住,没有人气,是冷得很。”瞿元嘉牵住程勉的手,“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我们回去。大宁坊无主的宅院实在太少,也亏得大郎能找到这么个地方金屋藏娇。” 听到这句,程勉不由得瞥了一眼瞿元嘉,抿抿嘴唇,道:“要是你住下来,金屋藏娇的人,岂不是成了我了么?” 瞿元嘉停下脚步,含笑答:“金屋么,这里是算不上的,娇吧……就更差得远了,但只要你肯,我就将这里打扫出来,在这里等你,其他人谁也不让他进来。” 这句话不知如何牵动了程勉的心思,他试着抽回手,可瞿元嘉将他牵得很牢,试了一下没抽回来,他看着瞿元嘉,轻声说:“……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可我从来没有别人。” 程勉一愣,脸又红了起来:“……谁问你这个。” 他用力甩开瞿元嘉,走出两步,又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撞回瞿元嘉的怀里。程勉用尽全身力气勾住瞿元嘉的颈项,一时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回响在耳旁:“元嘉,要是有一天,遇到你我说了也不作数的事情,怎么办?” 瞿元嘉似乎是被他撞得有些懵了,也是愣了一下才回拥住程勉。他甚至笑了起来:“那就跑好了。” 程勉着急得简直要哭出来:“胡说八道。你大好前程不要了么?” 瞿元嘉静了一静,才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好前途。于安王,我是我娘的那只乌鸦,于陛下……” 程勉急急去捂他的嘴,不准他说下去,瞿元嘉亲了亲他的手心,又去舔他的指缝,含糊地说:“我能养马,我会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天下都是他的,横竖一条命拿走,那我更要好好和你在一起了。” 程勉一直紧紧地搂住瞿元嘉,直到自己的心跳略有平息,依然不肯放开手。瞿元嘉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不怕死,只怕你后悔。”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钉子,重重地凿进程勉的脑子里。好不容易掩藏下去的心事又翻了上来。程勉又急又怒,甩开瞿元嘉,厉声问:“怎么人人怕我后悔?怎么后悔的就不会是你?” 见他动怒,瞿元嘉拽住他的手腕。程勉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气喘吁吁、一言不发地瞪着瞿元嘉。瞿元嘉这时意识到自己用了太大的力气,赶快松开手,略一踟蹰,终于道:“你说我和他总想到一处。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程勉浑身一凉,难以置信地望着瞿元嘉,这时再想起不久前萧曜的那一番话,顿时如同三九天一盆凉水从天顶盖直接浇到脚心,整个人猛地清醒了。 见他眼神有了变化,瞿元嘉不再说话,神色又是平静,又是绝望,沉默地注视着程勉,等他再开口。程勉脑子里炸成了炮仗堆,心里反而是空落落的,一丝一缕都捞不着。等终于能在无边无尽的茫然中捞到点什么时,程勉抬起了眼,却无法忍耐不知源自何处的泪水:“我没想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心有所属、两情相悦的滋味,哪怕我再痴傻、再不记事,也绝不会弄错。” 他无法再看着瞿元嘉,每一瞬都成了巨大的折磨。程勉起先只是低下头捂住脸,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并不觉得悲痛,泪水还是无法控制。肺几乎喘不过气来,程勉甚至站不住了,他蹲下身体,将整张脸都藏进双臂中,然后再顾不得瞿元嘉近在咫尺,失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昏天黑地,瞿元嘉并没有阻止或是安慰一二,这反而让他隐隐觉得解脱,他抛却了顾忌,又终于得以释放恐惧,他允许自己在瞿元嘉的面前大哭而不做任何解释。 等他终于哭够了,抽抽泣泣地抬起脸,只见瞿元嘉也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看向自己。目光交织的一刻程勉又要捂脸,这一回,瞿元嘉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我不记得见过你这样哭过。小时候你从来不哭。” “因为我现在是个傻子。”程勉回嘴。 瞿元嘉凑过来,笨拙地伸出手想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擦着擦着发现程勉眼角的泪水还是难以断绝,便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仿佛如此,就能将所有的泪水都吃下去。 程勉浑身发抖,不知道还应该和瞿元嘉说什么,又无话说,只想把整个胸膛都剖开来,还想抽他耳光,恨他居然敢问自己“后悔”。 可程勉什么也没有做,他对瞿元嘉全无招架之力。他只能搂住他,委屈地哽咽着:“……为什么是你捡到了我……” 第90页 “我一直在找你。” 拥抱的力气大到程勉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如此伤心过,也许有过,也许未来还会有,可这一刻,他可以说出他没有回答萧曜的那一半——因为这句话他只能对瞿元嘉说:“瞿元嘉,我连后悔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我绝不会后悔。” 瞿元嘉的脸也埋在程勉的颈窝,程勉在哭,他却在笑:“我不怕死,你不怕悔,这可好,天作之合了。” 程勉破涕而笑,并终于一偿今天的心愿——他舍不得打瞿元嘉,但重重地咬他耳朵一口,那还是可以的。 程勉胡乱擦干脸,找不到东西擤鼻子,就拿袖子应付一下。觉得收拾好之后他终于敢看着瞿元嘉了:“那你把这里收拾出来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唔,狡兔三窟?” 瞿元嘉被逗笑了,揉揉他的头发说:“你又喜欢这里了?” “离衙门近,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呀。” 说话之间,忽然一阵春雷滚过,再一眨眼的工夫,急雨已然落了下来。上午还算风和日丽,两个人都是骑马来的,无论初衷如何,都被这场雨给留下了。 倚在一起看了好一阵子雨,程勉开始感觉到了寒意。他原想隐瞒过去,可惜还是被一连串的喷嚏给出卖了。程勉抽抽鼻子,窘迫地瞥了眼瞿元嘉,又很自然地再往他那一侧靠近点。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转过头说:“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我给你生火去。” 说完瞿元嘉脱了斗篷盖在程勉膝盖上,程勉拧不过他,披上后跟着站起来,问:“不是荒废了么?我、我也不冷。” “是几年没人住了。但柴火和炭应该还留着一点。再说你也得洗把脸,眼睛都肿了。” 程勉作势瞪他:“丑得很是么?” 瞿元嘉忍笑,低下头亲他的眼睛和眉梢:“可不是。” 瞿元嘉显然是对这处山亭颇为熟悉,生好火后又从水井里打了水,烧水给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但也帮不上什么忙的程勉擦了脸。屋子久没有人住,即便是能找到一点炭也只有靠得很近才有暖意,于是瞿元嘉又问程勉是否嫌弃他人用过的毡毯或是被褥,不然或许能从衣箱里翻出一两条来取暖。 不过三个月前,别说用过的被褥,就是一张草席都是求之不得,而现在,不仅有人照顾,照顾他的人还唯恐自己嫌弃一张旧毯子。这境遇的天渊之别让程勉不由得生出了极大的恍惚,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才定神接话:“我不嫌弃,就是毯子没你暖和。” 瞿元嘉从他手里接过手巾,扔回盆里,然后真给他找回来一条毡毯,两个人一道披了,围坐在炭盆前,一边烤火一边等雨停。程勉原觉得这屋子冷冰冰阴森森的,很不喜欢,可眼下身边坐着瞿元嘉,毯子宽大而沉,雨水又隔开了外界的一切事物,这带给程勉极大的安全感。他拥着毯子靠在瞿元嘉身侧满足地偷偷打盹,更生出几许隐秘的欢喜,甚至觉得这雨再晚点停也不坏。 半醒半睡之际,程勉索性身体一滑,枕在瞿元嘉的膝头,随口说:“幸好还一直留着这里,要是卖了,现在可不知道怎么办。” “不是没想过,不过陆槿和我都觉得,大郎人虽然大不像话,在这件事上做得却不坏,遇上真心喜欢的人,知道将她送远,没有为了一点面子,硬留在家里受活罪——他娶的那个王氏,实在是个悍妇,可算是把别人从他少年时那里受的罪全还给他了。而且当时传言那个歌伎有了身孕,陆槿就想,如果她侥幸未死、又侥幸能留住孩子,就将他们母子养起来,留一线血脉也好……平佑之乱后我们等了一年多,一直没听到她的消息,也没有人找上门。后来陆槿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段时间我因为职务的事也不常在京中,这一处渐渐就荒废了。” 从瞿元嘉口中再听到亡妻的名字,程勉不由得翻过身看了看他,低声说:“你知道么,陛下好像讨厌陆槿。” “普天之下,他喜欢的人也不多。” “可你对她好。” 瞿元嘉一顿:“这话又是从哪里说起的。” 程勉意识到这是两人间第一次认真地提及陆槿,对于去世的妻子,他的悲伤和哀悼都无法落到实处,每次想起她,只能想到灵堂上那个小小的牌位。他不由得自嘲地想,她捧着牌位嫁给自己,而自己对她的所有的回忆,也只是一个牌位。 “你刚才说‘我们’。而且他们告诉我了,这几年都是你在照顾程家。” “我一度非常羡慕她。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怨恨自己没有身为男子,不然就不必拘束在院墙之内,也能去找你。我才知道我瞒不了她……”瞿元嘉垂下眼,手指轻轻划过程勉的脸颊,“这叫什么来着?哦……同病相怜。” “她不该嫁给我。活人和死人绑在一起,活人也难活得好了。” “她心甘情愿。不然以陛下的权势,嫁或改嫁,都不由她。” 程勉闭上眼,涩然道,“她留下什么话没有?” 瞿元嘉沉默了片刻:“她病重之后我再没见到她。听说什么也没留下。何况我杀了她的至亲,她恨我才是应当,即便有话留下,也不会说与我知道了。” 程勉心想,自他回来,没有一天不是养尊处优、鲜花着锦,甚至亲见了天下至高的权柄,可死亡无处不在,牢固地依附在每一段关系身后。 第91页 “心甘情愿……”程勉喃喃重复了一遍,坐起来平视着瞿元嘉,“就是这四个字。元嘉,这天下的万事万物,只要心甘情愿,就什么人都没有办法。” 说完,他坦然一笑,再次用双臂揽住瞿元嘉的颈子,然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逼着他与自己一起倒在毯子的深处:“我想和你好,你愿意不愿意?” 在回答之前,瞿元嘉先吻了程勉。程勉被他揽着腰,大半个身体都趴在瞿元嘉身上,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密密地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心跳声很响,可瞿元嘉的答案久久不到,程勉先失去了耐心,想撑起身来看一看现在的瞿元嘉。刚起身,又被瞿元嘉勾了回来,他竟不准程勉看自己,哑声应道:“……这里恐怕不行。等雨停了……” “谁问你行不行,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程勉咬了下瞿元嘉的下巴,分出手去解他的腰带。摸到瞿元嘉的身体后他抿了抿嘴,道:“……也行得很啊。” “五郎!”瞿元嘉狼狈地抓住程勉的手,想从他身边撤开些,“……你不要戏弄我了。” 程勉瞪大眼睛:“你不愿意?” 瞿元嘉满脸通红,挣扎之中发髻也乱了,他也瞪着程勉,咬牙道:“我怎么会不愿意,但这种事,是能胡来的么?” “你愿意我也愿意,怎么是胡来?”程勉一脸疑惑地反问。问完后他坐起身来,跨坐在瞿元嘉的腰上,转去解自己的腰带,“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你想得心慌。” 他平日间举止都与“敏捷”无缘,但眼下也许真应了这句“心慌”,就在瞿元嘉一个愣神犹豫的间隙里,已经将自己从层层叠叠的冬衣里褪了出来——这是瞿元嘉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见到程勉的身体,少了灯烛光作掩护,那瘦削的身体更是苍白得触目惊心,只要程勉略一呼吸,每一根骨头的形状都清晰可见。 手臂上一道道伤口的残痕也更清晰,好在胸膛上光滑而平整,在寒冷和情欲的双重威力下,乳头已经先一步挺了起来。 程勉咬了一下嘴唇,喘了口气着又伏下身子,缩回瞿元嘉的怀抱里:“……太冷了,元嘉。试试吧,不行再说。” 瞿元嘉只想问他怎么“再说”,但再次覆上唇边的吻阻止了他的一切言语。程勉说得没错,他行得很——只要程勉一靠近自己,瞿元嘉的身体就诚实得不可能有任何隐瞒的余地了。 瞿元嘉扯过毯子盖住程勉赤裸的后背,然后顺势揽住他的后腰,另一只手则探进程勉的裤子里。刚一碰到,程勉就哆嗦了起来,又下意识地更贴近瞿元嘉,喘息着寻求来自对方的抚慰。 虽然同床共枕的机会说不上多,但两情相悦之时,总是很容易就能尝到甜美的滋味。随着瞿元嘉的动作,程勉的腿间很快有了湿意,他难耐地扭动着腰,腿抖得厉害,怎么摆都不对劲,只能一只手攀在瞿元嘉的肩膀上,借此稳定自己,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真奇怪,为什么你就成……我自己总也不成。” 瞿元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就问:“嗯?为什么?” 程勉望向瞿元嘉的眼神和他的身体一样湿:“……有的时候你晚上不回来,我想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整个身体好像死了……” 喘息声也是潮湿的,瞿元嘉定了定神,拉着程勉的手去摸自己:“我也是。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这是这么好的事。五郎,要是你不喜欢我,我可怎么办……” 滚烫且沉沉甸甸的物事贴着指缝,让程勉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他低下额头蹭了蹭瞿元嘉,轻声:问他:“真的好么?” “真的。不能再好了。”瞿元嘉凑过去亲他的嘴角,叹息一般道,“比做梦还要好。梦里我也不敢想。” 闻言,程勉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有点紧张似的:“那、那你别动……我们试试。” 瞿元嘉心里警钟大作:“你要试什么?” 程勉又抿了一下嘴唇,而后说:“你听我的。我也不知道成不成……反正,你听我的。” 瞿元嘉正要说话,程勉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用全身的力量又将他压回到地板上。他垂眼看着瞿元嘉,轻而笃定地问:“我好像也没和别人做过这事,但大概怎么做还是晓得的。你愿意么?” 瞿元嘉的眼睛闪了闪,忽然笑了,接着放松了四肢,说:“我早就说了,只要你开口,我还能不答应你不成。” 程勉意识到瞿元嘉多半是会错了意,可他并不说破,也笑起来,扯过不知道谁的腰带,盖住瞿元嘉的眼睛:“你的眼睛好看得很,你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你不讲道理,你才好看,却不让我看。” 程勉忍着凉意,慢慢从瞿元嘉身上起身,片刻后接话:“是啊,我不讲道理。”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瞿元嘉,然后从自己的袍子里找出随身带的冻伤药,涂满了手心后又坐回到瞿元嘉的腰间,低声说:“那你忍一忍。” 瞿元嘉还是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怎么都愿意。” 听到他这句话,程勉反手握住瞿元嘉的阳物,捋了一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便抬起腰,一点一点地沉下力气往下坐。肉体相接的瞬间瞿元嘉一颤,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扯下腰带,想阻止程勉:“五郎,不行!” 第92页 程勉也没想到会痛到这样的地步,但他又是极能忍耐疼痛的,尤其是瞿元嘉这一动,他顺势又坐得深了点,硬是将自己和瞿元嘉楔在了一起。 瞿元嘉咬紧牙关,想捏住程勉的腰,可他腰上全是汗,溜得像一尾鱼。程勉早就是痛得汗水和泪水一起出来了,双腿直打战,腰完全使不上力气,全靠之前手上的那些药膏将瞿元嘉缓缓吞下去。他看着瞿元嘉,费力之极地咽下一口气:“元嘉……我涨得难受。” 听到这句话后,瞿元嘉整个人顿住了,盯着程勉的脸庞,片刻后才看向彼此胶合在一起的下体。程勉的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张牙舞爪地拿空闲的那只手遮瞿元嘉的眼睛:“……都说了你别看了!” 此时箭在弦上,瞿元嘉只能搂住浑身都是冷汗的程勉,一边亲他的肩膀和脸颊,按住他不准他动,一边也哆嗦说:“你不要命了?我还以为……” 越往下坐,程勉越觉得有一根烧红的木炭从他的一侧脑子穿到另一侧,又觉得从腰到腿,都是火辣辣的,没有知觉,终于,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动弹了,便抱住瞿元嘉的脑袋,求饶一般地喘息着说:“元嘉,还是你来吧,我实在不成了……你别出来……” 瞿元嘉眼睛都红了,揉着程勉的后腰,慌乱地不知所云地安慰着,小心翼翼地想从程勉的身体里退出来。可他刚一动,程勉抖得更厉害不说,还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肩膀:“都进去一半了,我好不容易……” 眼看着程勉又要动腰,瞿元嘉只好停了下来。这样的时刻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煎熬。瞿元嘉也觉得浑身都是烈火,和程勉贴在一处的皮肤每一寸都是刺痛的,这全然陌生的体验一则让他寸步难行,一则又难以自制地凿进那具温暖身体的更深处。 程勉的身体里也许藏着水,或者是油,总归都是滚烫的,瞿元嘉搂着人躺回毯子里,又扳开他的腿,一寸一寸地往程勉身体的深处里去。他每进去一点,程勉的颤抖就更剧烈,臣服是有意识的,反抗则是无意的,但无论是哪一种,仿佛都让这个时刻更加的美妙和销魂。 看见程勉用手臂遮住眼睛后,瞿元嘉停了下来,他拉开程勉的胳膊,借着腰部的力量继续剖开程勉,又去吃掉他的眼泪,在他耳旁说:“五郎,你看着我。” 程勉在泪眼朦胧中睁开眼,他勾起一个恍惚的笑:“好像对了罢……元嘉,好不好?” 瞿元嘉抓着他的手,往两个人相连的地方摸去,湿热的触感怪异之极,但程勉没有缩回手,喉头翻滚良久,喃喃吐出一句:“你……你把我撑开了。” “嗯,我在你里面。”瞿元嘉几乎无声地回答,“痛么?” 程勉失神地摇头,又点头,手无意识地抓了抓瞿元嘉的手臂:“一开始最痛。你动一动,你动了,也许我不难受了。” 他们再没说话,随着瞿元嘉的动作,程勉恍惚看见伏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只豹,才能如此凶悍有力,撕开他,吃掉他,让他恐惧且臣服,又带来前所未有的欢愉;又觉得所有的痛楚和煎熬渐渐都化成了无边无际的波涛,推动着他去往更高处,直到他们攀上最高峰的那一刻,那些波涛陡然四散,他毫无招架之力,惟有重重下坠,直到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接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勉才又一次找到自己的声音。瞿元嘉带着热意的呼吸声就贴在耳畔——滚烫的身体亦然,程勉眨了眨眼,却发现明明是刚刚过去的瞬间,他竟然连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他就想转身看看瞿元嘉的眼睛,唯有此才能确信方才经历的一切并非是一场放肆的春梦,幸而身体是不会说谎的,略一动,就有液体从腿间流了出来。程勉整个下午都没觉得有一星半点的害羞,但到了这一刻,他忽然想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不过赤裸的两个人贴在一起,毡毯也不过是方寸之地,又能藏到哪里。见程勉动了,瞿元嘉先开了口,但说来说去,也就是两个字。 他喊得轻,连雨声都压不过,程勉是依据他胸口的起伏才能判断出这是在喊自己。程勉便转过目光,看着和自己一样湿淋淋的瞿元嘉,片刻后应了一句:“……哎。” 瞿元嘉的神色间尽是忐忑,以及腼腆,他打量了一番程勉的神色后,又低声说:“你……我是不是做得过份了,你晕过去了……” 程勉怔了怔,目光一闪,拥着自己这边的一半毯子躲进瞿元嘉的颈项处,什么也没说。他听着瞿元嘉的心跳逐渐地变快,身体也越来越烫,这才低低道:“没有问这种事的。” “那……你好不好?” 程勉觉得腿间越来越湿,耳朵都烧起来了,勉强道:“也没有这么问的。” “可不说话,我心里慌得厉害。” 程勉抬起脸,无奈地说:“你要是无师自通,未免也太……” 他实在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闷闷地止住了话端。瞿元嘉手忙脚乱地搂着他,半晌后讷讷道:“……我知道马是怎么下种的。” 程勉生平第一次觉得瞿元嘉呆得无可救药。他捂住脸,哀叹:“你哪里是马,简直是头牛!” 这头没心眼的“牛”似乎更糊涂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半天,程勉忍着满脸的热意,在毯子下面找到瞿元嘉的手,牵起他摸向自己股间,可还来不及说清楚,瞿元嘉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眼睛的颜色仿佛更深了。他的手探向湿漉漉的深处,哑声道:“……原来是会出来的么……” 第93页 程勉有些恼火,面红耳赤地低斥:“我怎么知道。” 瞿元嘉看了看天色,却没有撤开手。他舔了舔程勉发干的嘴唇,低低同他商量:“真的不好么?” 程勉心想,只要是和你,没什么不好。可现在要他这么说,他实在也说不出口,思前想后,又咬了瞿元嘉一口。瞿元嘉抽了口凉气,靠过去抵着程勉的额头,声音压得更低了:“等等我再烧一点水,收拾干净后我们再回去。可雨一时还停不了,闲等着也是浪费……五郎,再一次好么,这次我知道了,绝不留在里面……要不你摸摸我吧,刚才你不该让我碰你……” 瞿元嘉的眼睛深处也在下着春雨,潮湿而生机盎然。程勉凝视着一双这样的眼睛,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 他笑了,舒展开身体,包容瞿元嘉热情而莽撞的闯入。不过有了之前的余韵,他们都得以稍加从容地探索彼此的身体,在情热和欢情中肆意辗转的间隙,程勉偶尔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但他更多地还是恍惚,不知道这到底是春天到来的先声,还是自己内心潮涌而来的情潮。 等他们终于离开山亭时,通知各坊坊门即将关闭的鼓声正响彻全城。一走路,程勉这才知道厉害,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目光一转,发现他的神色竟比自己还更不好意思些,于是程勉又是好笑又是得意,仗着周遭再无他人,问道:“元嘉,今晚我还来找你好不好?” “我得来找你。”瞿元嘉拉住程勉的手,“你身上全是印子,我来服侍你换衣服。” 先前瞿元嘉说自己“会做的事情可多了“时,程勉并未放在心上,验过之后发现此言非虚——瞿元嘉不仅清理干净了程勉、自己和屋舍、甚至还帮程勉重新梳好了头发。在听到他说要替自己换衣服后,程勉扑哧一笑:“其实你梳头也不差,可惜早不知道。” “早知道怎么样?” “早知道,就把忍冬和连翘送给安王妃,换你来给我梳头。” “那现在不是更划算,你连换都不用换,我也给你梳头……不止梳头,梳头算是搭的。”瞿元嘉笑了起来。 程勉作势瞪他,瞿元嘉装没看见,带着步履不稳的程勉去牵马,慢慢说:“小时候我还替你喂过马,也驾车,你们兄弟姐妹的猫儿狗儿我也照顾……反正除了你和宝音她们,我从来不喜欢和人亲近。” 程勉现在骑马实在吃力,可他又不愿意让瞿元嘉看出蹊跷,趁他锁门时哆哆嗦嗦地上了马,可瞒得了一时,到了自家门口,真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马了。 幸而初春昼短,天色一暗,诸人的神色都模糊着。瞿元嘉反应过来后,赶快将程勉背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程勉挣扎不是不挣扎又不甘心,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半天不知怎么和来迎接的下人们解释,倒是瞿元嘉镇定,拿一句“程大人崴到了脚”开脱了过去。 回住处的路上他们撞上闻讯而来的忍冬,程勉惟恐她看出什么,一言不发,听瞿元嘉和她周旋。两个人挨得近,程勉一边听瞿元嘉状若寻常地要忍冬准备药酒和冷水,一边看见他整个耳朵一点点红起来,想要又不敢笑,强忍着将脸埋进瞿元嘉的背上,由着他胡扯就是了。 等终于吃完晚饭,将忍冬和其他下人统统打发走,程勉总算能倒回榻上,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在外间的瞿元嘉听到动静,捧着手巾走过来,皱眉低声道:“不能骑马你怎么不早说。” 程勉一想到这么多人看着瞿元嘉将自己背进来,气不打一处来,反驳道:“我该知道么?上马又没那么难。还有,你根本……” 他本来想说“你根本说话不算话”,然而眼前先浮现出的,却是下午两个人第二次交缠在一起时的场景。程勉不由得卡了一下,重重咽下一口气,扭过头不说话了。 瞿元嘉在他身边坐下,闷不作声地打量了半天,终于问:“我替你看一看?” “不要。”程勉一口回绝。 “我是不知道……” 重音落在“是”字上,显得格外无辜。感觉到瞿元嘉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脚踝,程勉轻轻颤抖了起来,腿往回一缩:“反正你说话不算数……啊呀不准说了,再说我生气了。” 说完他觉得浑身烫得厉害,又咬牙坐起来,喊热,想将外袍给脱了。这一次瞿元嘉手更快,牵住程勉的手,轻轻说一声“我来”,便抽了程勉的腰带,开始替他更衣。他的手很轻,动作也快,每一步都细致之极,有条不紊且心无旁骛,仿佛在做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 程勉呆呆看着瞿元嘉的手,一路看到他的脊背。明明瞿元嘉的动作不带一丝绮念,程勉反而觉得心中满胀着难以言语的柔情,便伸手潜进瞿元嘉袖子里,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腕。 瞿元嘉一顿,抬眼望向程勉,无声地问他怎么了。程勉只想,其实他总是避免让程勉看见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在两情最稠之际,也还是固执地藏起脊背,明知无甚用处,就是要披着一件内衫。程勉虽然只见过一次那些伤处,但认真摸过好几回,他从不觉得瞿元嘉背上的伤丑陋,反而不止一次想,小时候的自己肯定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受这样的苦。 一想到瞿元嘉小时候,程勉的心都酸软起来。他放任自己的手又滑进瞿元嘉的领口,一路蜿蜒向下,直到碰到他脊背上的皮肤,才轻声问:“我在想,小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是不是你来找过我,我也没帮上忙?” 第94页 瞿元嘉没想到程勉提起这件事,也停下了为他更衣,顺手扯过一旁的被子,将程勉包好,然后就着半跪半坐的姿势,揽住他的腰,沉思了片刻,才说:“即便我娘做了你的乳娘,也不过是稍好一点的奴仆。何况她顾不上我,多嘴是什么下场,看连翘就知道了。” 言及此处,瞿元嘉的手臂紧了紧,语调平静极了:“有时主人的偏爱也不见得是好事,主仆良贱之别,是一道天大的鸿沟……我知道你一直恼我不告诉你连翘的下落,但你早点忘记她,对她其实是好事。” 程勉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连翘的名字,他怔了怔,望着屋子一角的烛火,怅然问:“她还活着么?” “嗯。” “手呢?好了吗?” “会好起来的。” 程勉想不到她的下半生会是怎样,也不敢想,出神良久,才说:“你虽然不说,可你我都知道,是我害了她。” “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一辈子是许多人的主人;但做奴仆的,一辈子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我从小就没有父亲,好些事情没人教我,要是早一点知道,可能不会挨那么多打。不过我小时候也笨,不知道跑。” 程勉仿佛是无意识地把玩着瞿元嘉的手指:“也不是。跑是没有用的。要是想活着,有的打躲不掉。” 听他这样说,瞿元嘉一时没有接话。程勉本来也就是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因此并不催促,只是无限贪恋他带来的温暖。 就在懒散地消磨着难得的独处光阴之中,瞿元嘉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听语气,仿佛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五郎,我知道你还不记得过去的事,可有件事,我从来也没和你说过……我想就算是你还记得事,可能多半也将这一件忘了。” 程勉被他的郑重和低沉揪得一阵心惊,可瞿元嘉只是伏在他的膝头,静静地往下说:“你说得不错。我是去找过你。我小时候很蠢笨,话都不大会说,我娘一个寡妇,带我这个遗腹子,总是要吃额外的委屈。有些人欺负我只是因为我蠢笨又不知道求饶,拿我取乐,另一些人则是意不在我……所以,要只是辱骂挨打,我都可以忍耐,不然那些欺负,最后还是会落到我娘身上。直到有一次……我因为不大知人事,实在恶心害怕,不仅反抗了,还鬼迷心窍,生了逃走的念头。 “程夫人是个严厉的主母,程府上下对私逃查得很严,但那时我娘已经被当时的安王世子要走,我铁了心想逃走,想来想去,全府上下,只有去找你,才能有一线活路。可你当年交游广泛,常常夜不归宿,我只敢趁着夜深去找你。去的时候你并不在,我也不敢走, 就一直蹲在角落里等,等到下半夜,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回到住处后没有进屋,就在檐下躺着,我记得月亮照在你的脸上,我以为你哭了,忍不住走近了看,才发现没有眼泪,全是我看错了。你发现了我,问我,‘元嘉,你怎么来找我了’。我问你谁把你灌醉了,你不说,还是枕着胳膊看月亮,又说,‘你是不是忍不了了,要走了’。我才知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挨打的事。你还对我道歉来着,可打人的不是你,你有什么可道歉的。于是我改变了主意,原来你也不快活,有些事你做不了主,我宁可私自逃了,绝不牵连你。我就骗了你,说我来替大郎找狗,找到你这里。那天你告诉我,我娘又有了身孕,如果她平安生产,也许世子高兴之下,会同意我们母子团聚。这件事你也说对了,妙音出生后,我终于离开了程府。我后来才想明白,你是真的醉了,那句‘要走了’,根本是对你自己说的。只是当年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都没做。” 瞿元嘉的声音轻得像在复述一场旧梦,程勉亦如同深坠迷梦里。醒过神之后,他抓着瞿元嘉的手臂,示意他也坐上床榻,然后盯着他正色道:“我是不记得了。我小时候也是没用,母子相聚是骨肉人伦,凭什么要你们分开。要是能重来,我一定带你砸开安王府的大门,不让你们分开。” 瞿元嘉很轻地一笑,亲亲他的额头:“可惜当年的我没有遇见现在的你……算了,说不上可惜,不然我晚认识你好多年,更少想着你好多年。”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不止做了一回,可听到这句话,程勉又一次脸热了,他简直不好意思再去看瞿元嘉了,眨眨眼,又摸摸脑袋,小声抱怨道:“你这个骗子,还说什么蠢笨不会说话……” 抱怨完,程勉投入瞿元嘉怀中,拉着他躺下。他的手指绕着瞿元嘉的衣带,另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揽着他的腰,大半个身子更是压在他胸前,全然不顾这个姿势会多么不舒服,又说:“你怎么早不说。” “怪丢人的。也忘得差不多了。”瞿元嘉抚摸着程勉的肩胛,“不知怎么,今天忽然想起了些,只想和你说。五郎,到了安王府我还是更愿意和动物呆在一块,马、狗、猫、鹦鹉、兔子,动物好,喜怒哀乐都清清楚楚……安王府上下觉得我古怪,同僚亦是如此,觉得我无论男女,都不亲近……” 程勉撇撇嘴,打断他:“他们是蠢货。你在等我呀。” 他热烈地翻上瞿元嘉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瞿元嘉大大方方地任他看,也认真地点头:“是。我在等你。” 程勉勾下颈子,啄了一下瞿元嘉的嘴唇,小声道:“以后……我一定再不教你等我了。” 第95页 瞿元嘉缓缓环住程勉的腰,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他颈项相依地贴在一起。 下午的情事已经过去好一阵了,程勉的身体又酸又痛,可新生的情欲强烈地淹没了他,瞿元嘉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药,程勉难以自制地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瞿元嘉,小声地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 瞿元嘉温柔地回应了他。很快地,喘息声代替了言语。程勉觉得窗外又在下雨,他曾经那么厌烦雨雪,因为它们往往意味着加倍的寒冷、饥饿和孤独。可是,在这个湿润而沉默的夜晚,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唇舌和肢体的交缠之中,程勉知道,以后他再在春夜听见雨声,将永远会有别的意味。 第二卷 陈王萧曜 第20章 故人从此去 辚辚车马声中,萧曜在一片颠簸下醒了过来。 帘幕低垂,暗得几乎看不见十指,更无从知晓时辰,他凭着记忆掀开一角帘子,实在难以忍受骤然射入的、明亮刺眼的阳光,又迅速将之放了下来。 “殿下醒了?” 侍女元双的声音此时也仿佛远在几尺之外。萧曜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下一处驿站快到了么?” “……刚刚过午,怕是还要一阵子。” “才过午?”萧曜诧异之极。不由得再一次掀开帘子,近处是随行的仪仗扬起的滚滚烟尘,远处的群山也只能望见萧瑟暗淡的铁灰色,乏味而萧条,不见一丝春意。 随着车内由暗转明,萧曜又一次望向车内一角的柳枝——离京时众人为他送别的柳枝早已枯死,偏偏元双笃信帝京旧俗,坚信不到连州决不能丢弃柳枝,还仔细拿翠色的锦带将这些柳枝捆成一束,此时倒成了目光所及处唯一的一抹绿色了。 然而,在一出翠屏山隘口就病得不知西东的萧曜看来,此时此地,再没有比这绿色更刺眼的了。 他心中嫌恶之意大盛,抓起柳枝,看也不看地扔出了窗外。一番动作下来牵动了病体,萧曜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伏回枕上,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 元双自然是花容失色,不顾牛车还在行进,扭身就要推开车门喊人,又被萧曜喝住了:“不准去。” “殿下……” “不准去。”萧曜只觉得胸间空荡荡的,脑袋反而很沉,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继续哑声叮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招冯童他们来也没用,还扰我的清净……你放下帘子,我再睡一睡,等到了驿站,叫我起来就是。” 元双低低应了个“是”字,膝行到窗边,正要放回帘帐,恰好有一只手握着刚才被丢弃的柳枝,又伸进了车内:“元双,殿下的柳枝落下了。” 来人的语调温然和煦,语速亦是从容不迫,单闻其声,萧曜眼前立刻就能浮现起说话之人仿佛是永远含笑的神情。但他此刻毫无与来人交谈的兴致,甚至连看都不往车外看一眼,只是虚虚一抬手,示意元双打发他便是。 元双虽然看清了萧曜的示意,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柳枝。她小心地轻轻掸去柳枝上新沾的尘土,郑而重之地将其捧在胸前,然后对车外人展颜一笑:“有劳五郎了。” “正好落在我马蹄下,幸好没有踏上。怎么跌出车来了?” 昏昏沉沉之中,萧曜越发觉得声音刺耳不堪,不等元双作答,冷冷地截过话来:“那柳枝早已枯死,是孤扔的。不必捡回来了。元双,扔了。” “殿下,这柳枝虽然已经枯萎,但也是京中亲朋故旧的心意,连州路远,还是等到了连州再作处置不迟。” 听到对方这番话,萧曜一撇嘴角:“原来程五也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不能自保的死物,倒能保佑起活人了。你既然信,自己收着吧。” 车外人似是没听出萧曜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反而说:“多谢殿下。” 萧曜皱眉,挥手让元双把柳枝递到车外,吩咐道:“阳光十分刺眼,帘子垂下来些。” 对于将柳枝交出一事元双分明有些不情愿,但萧曜有言在先,她惟有奉命照办。待来人离开他的车驾旁,元双又说:“殿下对旁人都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对程五,反而倒不假颜色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喟叹——元双在母亲生前一直在她身侧服侍,后又转去服侍萧曜,甚至自请随行连州,是萧曜最亲近、信赖的侍女。在她面前,萧曜也从来不是“陈王”:“以前听说程家五郎誉满帝京我本是半信半疑,现在看你如何待他,看来不得不信了。” 见他满脸不以为然,元双抿嘴一笑:“他少年时曾替殿下祈福、分忧,如今又随殿下往连州赴任。殿下是我的主人,既然程五敬重我的主人,我等做奴婢的,自然也应敬重他。” 萧曜长于深宫,然而赵氏一族是京中的望族,多的是表兄弟,对京中世家子弟的声名常有耳闻,虽然不曾见过程勉其人,但论起其轶事,也是略知晓一些。可是程勉替年少时的自己在崇安寺修行数年这一桩旧事,萧曜确实是在离京前不久才从曾经服侍母亲多年、现已成为天子宠妃的池真口中得知的。他少年时数次随母亲去崇安寺礼佛,不仅从不知道有人寄名住在寺院里,也不记得在寺中见过程勉,却不曾想到在眼下的境地随任连州的,竟还是同一个人。 经历数月,当日接到兼任连州刺史敕令时的不可置信已然淡去,惟有其中不可释怀之处,始终不足与旁人道。听元双又提起这一桩事,萧曜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反是觉得异常嘲讽,益发觉得自己此刻和未来的境地不堪,不由得嘴角又是一扬:“当年母亲还在时,找他替我承受业障,现在又轮到池真操心了。我明明听说程勉是程泰的幼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绑作一道受罪,他这个做阿爷的,倒是很舍得。” 第96页 “能在崇安寺替殿下修行,是程五难得的福报,哪里说得上业……” “那程勉上一辈子恐怕是福报太浅,轮到这一辈子,还要再积一积。” 元双眉心一蹙,终于说:“殿下这话没有道理。程五和奴婢、冯童一样,均是真心追随殿下。” 没想到元双倒替程勉说起话来,萧曜内心愈发觉得气闷,略略别开脸,堵上一句:“你和冯童对我都是真心。只是他与我素昧平生,什么真心,要功名罢了。” 元双没有反驳,定定地看着萧曜,并没有掩饰目光中的责难之意。萧曜说完,也知道这番话没有道理:连州如何能和帝京相比?以程勉的名声,与他的哪个兄弟结交不强于自己?又何必做他的僚属? 可越是知道程勉此行随任绝非出自功名,萧曜越是觉得匪夷所思——内廷和前朝之间何来秘密,他一个死别了母亲又失爱于父亲之人,旁人惟恐避之不及,为什么程勉答应了? 这个疑问自得知程勉将随自己赴任的那一天起,就在萧曜的脑内徘徊难去,今天,这一番念头又被这一束柳枝勾起,萧曜发觉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的原由,他不去看元双,望向半垂的帘幕,面无表情地说:“我乏了。” 元双轻轻一叹气:“殿下还没痊愈,本就不该劳神。” 萧曜合起干涩的双眼,再不说话了。 京城到连州路途遥远,即便大半程都是官道,一行人马也要走上月余。 而萧曜一离开帝京,就因为旅途辛苦加上水土不服,发了一场急病。他虽有亲王之尊,但另领了连州刺史的官衔,身负镇边职责,如无敕令,不可随意再返回帝京。因此即便抱恙,还是不能停在一地休养。 自他病后,队伍的行程难免迟缓下来。冯童和元双恨不得走到一个驿站就先歇个半日一宿。尽管离京已经半月,可论路程只行了约合两百里,若是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甚至还能望见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翠屏山。 等萧曜从昏睡中再次醒来时,一行已经抵达了今天要落脚的驿站。萧曜在元双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丝履踏地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不期而来,兼之在车上坐得太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让他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然而,萧曜更不愿让护军和随从目睹自己的病态。眼前的黑影刚一散去,立刻不着痕迹地推开元双,在先一步守在车前的冯童的引路下往驿站里去。 驿长带着其他小吏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萧曜从车上下来,立刻拜倒在地。但萧曜早没了说话的力气,经过他们身旁时,不过是略停了停,便出了一头的冷汗。等终于能够在榻上坐下后,整个脊背都湿透了。 冯童和元双服侍他多年,见萧曜神色萎顿,不必多问,都知道是车马劳顿所致,立刻默契地替萧曜更衣安置,服侍他服药饮水。没有外人在场,萧曜不必强打精神,勉力靠在几案上,哑声问冯童:“是不是到祁州了?” 冯童似乎是没意料到有此一问,片刻后才接话:“殿下心细如发,此处叫长棠驿,是商州往祁州地界的第一个驿站。” 萧曜垂目:“嗯,这是离京之后的第七个驿站,走了两百一十里了。二百里路程,若是健马,朝发夕可至,我却走了半个月。” “殿下不惯京外水土,前半程还是走慢些,这样到连州后,就不会再因水土而不适了。” 沉默片刻后,萧曜忽然又问:“程勉呢?” “殿下要召程五么?”冯童道。 萧曜若有所思地摇头:“他今天这一路,是怎么走的?” “自从离京,程五都是骑马。” “哦?他骑术如何?” 冯童点头:“骑术颇精。” 一问一答间,萧曜发觉自己不仅对程勉知之甚少,而且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连他为何愿意随任都不知情。明明是唯一受命随陈王赴任连州的幕僚,但直到临行前几天,萧曜才在随任名单上看到程勉的名字。 萧曜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为人臣子的,失爱于君父的何其多。 他抬眼,再次开口:“陛下命他辅佐于我,我却对他一无所知,倒是我的疏漏了。” “路途漫长,殿下又身体不适,自是没有机会与程五结识。待身体好了,召他觐见也不晚。” 冯童一顿,笑着说,“我倒是听说,程五在世家子弟中素有盛名,途中斗胆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了一番,是个稳重得体的郎君。” 萧曜歇息了这么久,也缓过来了些,用力一撑几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童说:“既然有‘盛名,那肯定不是因为‘稳重得体’。我听说赵七和赵十也很有盛名,就是不知道程勉的盛名,是类赵泓,还是可与赵淦媲美。” 他一提到自己的两个表兄弟,元双忍不住笑了,掩着嘴插过一句:“殿下放心,肯定不类赵家十郎。” 察觉到冯童流露出解释之意,萧曜反而不让他说下来去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多半也去歇息了。我去传他。” “不必了。改日也不迟。” 一想到接下来不知道多少年景都要消磨在连州,萧曜并不着急与程勉相见,“这一天脚没落地,昏头胀脑的,我想出去走走。” 冯童和元双对视一眼,元双捧来一件大氅,踮起脚替萧曜披上后,感慨道:“殿下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 第97页 萧曜轻轻握了握元双的手,脑海中陡然滑过母亲离世原来也已经过了三年,顿时不敢再深想,率先出门去了。 长棠驿虽然连接商、祁二州,但并不算个大驿站——大抵是自帝京经商州至祁州的官员多是左迁,官驿也没有气派的底气。为了安置萧曜一行,这一晚驿站内再无其他住客,而护送萧曜的随从和军士都知道陈王抱恙,安顿下来后全都待在室内,生怕打搅病人清休。 逼仄的庭院里四下寂静,冯童的马靴声就分外响亮。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到来似乎也没有引来此时院中另一人的侧目。 程勉虽不看萧曜,萧曜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却不得不看程勉。 一旦看清楚程勉居然在将早些时候自己赐给他的枯柳一一插在土里,萧曜不由得冷笑起来——竟然还妄想死回生么? 待程勉将所有的柳枝都栽下,这才直起腰。他仿佛是直到这时才察觉到萧曜的在场,见了个礼,然后去了井边,打水洗去手上的泥土。 萧曜早已打量了他一阵,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程勉洗干净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些柳枝早已枯死了。” 程勉点头附和:“嗯,多半是枯死了。” “那种来何用?” “都是亲友的美意,随手栽下,权当留一点念想。” “既然是念想,为何不等到连州再种?” 程勉始终半垂着眼,不去看台阶上的萧曜,轻声说:“早前捡到柳枝时枝条还是半湿的,想来是元娘子一路细心养护,尽早栽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曜从未在意过那些柳条,听到这一番回答,不由得望向垂手站在井边的程勉——天色昏朦,不过萧曜目力极佳,看清程勉倒是不大费力。 这一望之下萧曜虽然说不上失望,却也没有看出有何出众之处,不过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身姿尚说得上挺拔,可既不英武,亦无风流潇洒之气,萧曜心想,若是放在自己的一干表兄弟里,恐怕还比不上呢。 他极轻地撇了一下嘴角,又宽宏大量地顺势一笑:“程五原来是多情之人。” 这句评价一出,程勉终于抬起了双眼,四目相触的瞬间萧曜不由觉得一阵锐利的寒意急闪而过,他莫名一凛,再回神时,只见程勉一团和气地笑着见了个礼:“殿下过誉,程五愧不敢当。” 许是那一阵寒意来得实在蹊跷,让萧曜格外多看了几眼程勉,越看,越觉得此人平淡无奇,也不知道盛名从何而来了。 不过他本也不欲与程勉深谈,不痛不痒的寒暄话说完,萧曜便回到了屋内。刚一进门,正撞上元双的笑脸:“殿下回来得好快。” 萧曜遥指院子的方向:“天黑得快。程勉在院子里将你收着的柳枝都种下了。” 元双讶异地看向萧曜:“可……柳枝已经枯死了。” 萧曜漫不经心地笑笑,示意冯童为他脱去大氅:“他说你一路呵护柳树,种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 元双眼波轻闪,低叹道:“程五有心了。” “以前奴婢听人提起,近来京中有名的青年郎君,不乏风流轻浮之辈,为博声名常有出格之举,程五倒是没此番习气,今日这番举动,简直称得上多愁善感了。” 萧曜没想到冯童也评价起了程勉,片刻后方接话:“我看很是平平无奇。” 这句话不知怎的引来元双莞尔,察觉到萧曜的视线后,元双摇头说:“在殿下眼中,谁人不是平平无奇?”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几可说是犯禁了。可是提起话头的人是元双,此时室内也只有他们三人,萧曜便没有多说什么,转开脸,淡淡道:“照你说,倒是我眼高于顶了。” 元双笑着上前一步,仰起脸看着萧曜,一字一句地说:“在奴婢心里,世间再无能胜过殿下的人了。” 她的神情专注而真挚,落在萧曜眼中,甚至能看出几分狂热的意味。萧曜转头瞥了一眼几步外的冯童,后者望向元双的眼神中则是责难和无奈兼备,一时间,屋子里忽然听不见一丁点的声音了。 大内人人皆知,陈王容止风度为诸王之冠,诸王同室而处,陈王如明珠现海,皓月凌空,超乎众人矣。 但另一桩知情者寥寥更讳莫如深的旧事是,昔年今上子息艰难,求子心切以致沉迷阴阳五行之说,一时间嫔妃不重出身唯重五行八字,陈王的生母赵氏入宫前曾有婚约,而曹王母刘氏更是新寡后入宫。只是曹王出生后肖似天子,陈王虽与赵氏神似,然而身长肤白,与诸王皆不相同。 赵家是京内名门,族人门生遍布两京,赵妃又深得圣眷,在她生前,萧曜从未觉得自己与兄弟有什么不同,可自从母亲故去,竟有轶闻传出,说陈王风度卓然,京中近十年来,仅见昔日的丹阳侯、曾与赵妃有过婚姻之约的何鸿有此风采…… 赵氏病重时,侍女池真得宠,待赵氏故去,也是池真身兼母职,继续照拂陈王。可惜此类言语渐渐还是传到了萧曜耳中,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何鸿的名字时,并不惶恐,只是好奇,当即要冯童陪他出宫,指名要见一见此人。 “丹阳侯早年入道门,后来又自请戍边,往昆州去了。” “还在昆州?” “再未回京。” 当时萧曜想,昆州远在千万里外,又时隔二十载,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此人,再后来,此人的名字成为内廷的禁忌,自己也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他便更是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了。谁知道几年之后,自己也开始了远行,前往与昆州齐名的连州赴任。 第98页 萧曜知道元双之语绝不是为了重提这桩隐秘的旧事,但一时间内,他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神情和语气皆低沉起来:“元双你这是爱屋及乌。” “奴婢……” “母亲心善,厚待你们,是她留给我的福报,我都识得。”他兴致索然地打断元双的辩解,“元双,我饿了,传膳吧。” 驿站精心准备了酒饭,但萧曜略动了几下筷子就说饱了。看着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元双一面不掩愁容,一面叮嘱冯童取一筐橘子来。 橘子送来时萧曜笑了:“元双只当我还是幼童了。” 元双剥着橘子,接话道:“殿下一路劳顿,难免脾胃不健,吃点橘子,说不定又有胃口了。开春了,气候转暖,橘子也难久留呀。” 以往在宫中时,萧曜虽然知道有四季之分,但饮食起居皆有人精心伺候,从不觉得四季风物的变化有何稀奇,更难以体会季节更迭的影响,踏青避暑登高赏雪皆是乐事,不过趣味殊异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元双将橘皮放在暖炉上熏烤,陌生的驿站陡然间也有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萧曜既觉得思绪万千,又觉得心静如潭,就是不肯承认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是否因离愁而起。 耳旁传来隐约的琵琶声时,萧曜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可看元双和冯童的神情,他知道他们一定也听见了。萧曜凝神再听,片刻后开口:“此行中还有人会奏乐么?” 冯童谨慎道:“程五随身的行囊里,好像是有一柄琵琶。殿下,听说程五善乐,何不传他前来茶叙一二?” 一想到奏乐之人可能是程勉,萧曜顿时回绝:“……并无出奇之处。不必了。” 这乐声不成章法,显然是信手而得。萧曜原以为一会儿就没了,可直到他更衣就寝,断断续续的曲声都没有止歇。不仅不停,弹奏之人显然得到了乐趣,渐渐弹起了成篇的曲子。萧曜听力目力皆佳,躺在枕上半天都没有一点睡意,更觉得腰酸背痛,十分不适。睡不着之余,萧曜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为何有这样不识趣的人,弹得好就弹个没完没了,天底下就只他一个人会弹琵琶不成? 第21章 俱在五弦间 从帝京往连州和昆州的官道共有两条,南道虽然平坦,但较北道要多出近千里路程,北道则要翻山,十分艰辛。可是尽管南道易行,赴任的官员多择北道,也已成为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 进入祁州后,驿站间的距离变长,为免在户外留宿,一行不得不加快行程。但离京城越远,官道的维护也越发怠慢,萧曜即便是乘车而行,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但颠簸尚可忍受,路途中的百无聊赖最是难熬。萧曜不能寻访沿途的名胜,身为亲王亦不可与地方官员结交,连读书都格外费劲,从早到晚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和元双大眼瞪小眼。 萧曜深恨骑术不精,不能像程勉一样骑马,又不愿意让闲杂人等知晓自己也会琵琶和五弦,多少个夜晚,只能听着程勉的琵琶入梦。在偶尔的辗转难眠中他也会想,乐声美则美矣,可惜冷冰冰全无一点人情味,白搭了这一手好技艺。 然而在元双和冯童的口中,程勉简直是另一个人——善骑能饮,既可以与元双谈华服熏香,又能和军士下围棋博双陆,分明是十分随和解语的少年郎君。有一回,当元双又一次在萧曜面前夸赞程勉时,萧曜忍不住反驳:“他要是真的如你所说的合群,如何能弹出没有一点人味的琵琶。” 元双瞪圆了眼睛,下一刻就笑了:“原来殿下听了程五弹琵琶。” 萧曜蹙眉:“几乎夜夜不停,我不瞎不聋,如何能听不见。” “殿下自小就喜欢乐器,恰好程五也精通此道,何不召他前来,清谈也好。” “不必了。” 萧曜不假思索地回绝。 “……殿下,连州路远,程五一则是殿下的僚属,一则也与殿下年龄相仿,殿下如愿与他结交,既是殿下的气度,也是程五的福报。” “这一行中难道只有程勉一个同龄人不成?” 萧曜内心里就是抵触对程勉示好,“他既然是我的属下,有公事我自然会召他问话。” 元双深深看他一眼,再不劝了。 与元双不欢而散后,萧曜想想,召来冯童,说是要在驿站里活动一下腿脚。可刚一离开下榻的院落,他立刻改了口,要冯童找几个马术好的兵士,陪他骑马。 冯童回头望一眼随侍的护卫,陪笑道:“殿下,夜骑伤眼。” “到连州还有好些时日,要我镇日窝在车里么?再说连州疆域广阔,我还能处处乘车?” “殿下要想骑马,还是等明日启程时吧。奴婢这就去为殿下挑选马匹和马夫。” 萧曜沉默不语地望着冯童,火光下的神色异常执拗——他深知自己骑术欠佳,更从来没有长时间的骑行过,原本是想着病痊愈了,找些精通骑术的兵士,趁着夜间不引人注目,悄悄练好了骑术,至少到了后半程需要翻山过垭口时,能够不再乘车。 他不肯表态,冯童看着萧曜长大,清楚陈王的性格,但到底担心他身体,软声又劝道:“殿下也说了,到连州还有好些时日,何必急于一时?何况殿下素来宽仁,兵士们白日里都在赶路……待明日奴婢一定吩咐下去,让军尉挑选三五个骑术出众的,陪同殿下骑马。” 第99页 萧曜依然不吭声。冯童何尝不知萧曜一旦下定决心,就难以动摇。这一点上,倒是和今上别无二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躬身道:“如若殿下决意夜骑,也容奴婢先去安排一二……” 对答间,冯童发现萧曜的视线转向了别处,而且目光中颇有诧异之色,他忙收住话头,顺着萧曜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程勉从东侧门进了前院。 程勉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萧曜,脚步一顿,然后转向了萧曜,遥遥地见了个礼后垂手站在门边,并不走近。 萧曜看见他只穿了一身单袍,再想到自己还要披裘,内心更是不豫,略一点头:“程五还未歇息?” 程勉这才近前几步,低声答:“我刚去照料了马匹,仪容不整,还请殿下恕罪。” “马夫呢?怎么还要你亲自洗刷坐骑?” “臣这匹马是友人所赠,他爱马成痴,叮嘱我凡是良驹,不可当作寻常驮物载人的牲口,唯有视之如友朋,方能物尽其用。” 萧曜这才明白程勉额角的汗迹从何而来。他只一笑,问冯童道:“孤不善骑。冯童,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奴婢也不善骑马。但……自古以来的名将,出入沙场时何止一匹坐骑,要是每一匹良驹都亲自照料,那一天十二个时辰怕不够用。”说完这一句,冯童又转向程勉,关切地招呼,“五郎一路来都随着骑队赶路,路上辛劳,这些杂事还是交待马夫去做吧。” 程勉静了静,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对萧曜说:“殿下,臣实在是仪容不堪……” 萧曜打断他的请罪:“孤听闻你精于骑术,哪里学的?” “殿下过誉。勉强能不坠马而已。不过是少年时贪玩,与同伴一道玩闹时胡乱学的。” 萧曜从小体弱,一直养在生母身旁,开蒙都不与其他兄弟一道,记忆里似乎没有过和同龄的玩伴肆意玩耍的时刻。听程勉这样说,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程五过谦。程家五郎,名满帝京,孤即便是长于深宫,也略有耳闻。” 他这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城名门子弟万千,他只知道自己的表兄赵淦是颇有点名气的鬼难缠,其他管什么张三程五齐十一,即便真有佳名,轻易也难传到深宫里。不过这一番客气话说完后,程勉也没多说,跟着笑一笑:“不敢有辱殿下清听。” 依萧曜来看,程勉虽然说不上容貌风度如何出众,但是声音倒是悦耳,只是神态恭敬得过分。萧曜从小见惯了这样的神态,最厌烦这般作态,不愿再假意寒暄下去:“孤一时好奇,倒忘了你衣着单薄。夜也深了,程五早些歇息去吧。” 程勉落落大方地一揖:“多谢殿下体察。”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萧曜也不知是要发问还是自言自语地低语:“他还真的自己喂马?” 这一夜萧曜到底是没能如愿夜骑,不过到了第二日动身时,驿站外的车驾旁真多了两匹骏马,一赤一白,鞍辔精美,衬得两匹马也是十足神秀。 萧曜一扫昨夜的种种不愉快,指着两匹马问:“原来还备了富余的马么?” 冯童答:“是。赤色的叫绛云,白色的取名皎雪。都是殿下离京前太仆寺精心挑选的名驹。” 萧曜顿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想要一试。身形刚动,一名马夫已经先一步牢牢拽住了缰绳,另一个则匍倒在地,以身作梯供萧曜上马。 见状,萧曜反而迟疑了。冯童上前扶住萧曜,轻声道:“殿下不是学过骑马么?” 队伍整装待发,萧曜不肯人前示弱,一定心神,脑海中努力回想着为数不多的上马经验。冯童的胳膊有力地搀扶着他,他脚尖刚一离地,整个人就仿佛被冯童托起一般凌空而起,再回神时,已然坐在了绛云上。 萧曜久不骑马,乍一坐定,首先觉得视野开阔得多。再片刻,微微的眩晕感也消失了,划过马鬃,总算有了真实感。他下意识地去找冯童和元双,见他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便冲他们轻轻一笑:“启程吧。” 坐在马上,能毫不费力地看见蛇形的队伍沿着官道迆逦前行。夹着尘土气息的晨风划过萧曜的面孔,带来陌生的寒意,然而萧曜无暇他顾,近于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道路北边是连绵无尽的黑色群山,山顶的积雪藏身在云雾的深处,南侧则是广阔的土地,沉默地蜷曲在初春清晨的白霜下。 有那么一刻,他被一种难以言语的情感所笼罩,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折身回望已然走过的漫漫道路。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见了程勉,和他的马。 那确实是一匹极其显眼的良驹。通身如同笼罩着暗得发乌的青霜,皮毛在初萌的天色下闪动着夺目的光彩,而程勉正身端坐其上,身姿挺拔,莫名有一缕和他年轻的面庞不相衬的肃然。相较之下,绛云虽然披金着锦,却简直像是南方进贡来的果下马了。 萧曜所有的兴致烟消云散。 冯童只能看出萧曜一下子变了脸色,却不知陈王陡然的由晴转阴所为何来。他忙调转马头,凑到萧曜近前,小心询问:“殿下可是有吩咐?” 萧曜瞥一眼冯童的动作,再环顾四周,觉得除了自己,人人都称得上鞍马娴熟。他便问:“今日要走多少里地?” “离下一处驿站约有一百二十路。” 第100页 “昨日呢?” “约莫一百里。” 萧曜默算了一番两地间的距离,又说:“那至多再两旬,就能到连州了。” 冯童笑道:“正是。不过后半程需要翻山,山路难行,尤其是春季山中气候多变,殿下千金之体,万事稳妥第一。” “难行?比翠屏山如何?” 这是萧曜活到如今所见过的最高的山了。 “奴婢也未去过连州。” 他又一指北方的山脉:“比这些呢?” 冯童让侍卫换来在前面领路的连州籍官吏,意在让其为萧曜讲解沿途的路况和风貌。可是此人不仅紧张,官话也说得不好,十句话里,萧曜顶多只能听懂一两句。他昨天因为吹了冷风,本就隐隐头痛,如此一来,头痛都更分明了。 而在马上待久了,萧曜也发现此事远非看来这样潇洒和轻易,没有遮蔽不说,颠簸也远胜乘车。走出不到三十里,萧曜已经没有了观赏途中风物的心情,满脑子想的只是,怎么还不停下,活动一下双腿也好。 其实冯童也问过几次是否要乘车,萧曜均拒绝了。最后一次拒绝时他状若无事地回头瞄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程勉,发现他姿态闲适地与身旁的人谈笑,神情间颇为自得其乐。 时近中午时,队伍总算是停了下来。萧曜又觉得自己几乎是被冯童和其他侍卫架下来的,不由得涨红了脸,却已无力甩开他们了。 他在车里闷闷吃过午饭,吃后原打算小憩片刻,但骑了半天的马实在太累,竟真的睡着了,再醒来时队伍已经在行进中,元双则照例守在一角做女红。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马蹄声,萧曜低声道:“怎么不叫醒我。” “殿下骑了这么久的马,腿痛不痛?” “怎么不叫醒我。” 听出萧曜语调不悦,元双柔声答:“是奴婢自作主张,没有叫醒殿下。” 萧曜翻身坐起,冷冷道:“你确是自作主张。我这是去赴任,不能骑马,岂不惹人轻视。” “殿下身份尊贵,天资聪慧,何人敢轻视殿下?奴婢虽然不懂骑马,但天下大多事情无非是熟练。待殿下习惯了,一定也会精于此道。” 萧曜垂目不语。元双再劝道:“殿下是我等的主人和主官,我等此行,都仰仗殿下啊。殿下如果不以保重身体为第一要务,如何能实现远大抱负呢。” 听到“抱负”二字,萧曜轻不可见地一哂,然后掀起帘子,目光投向群山:“在元双眼里,还有比我更十全十美的人么?” “殿下要是不时时逞强,在元双心里,才称得上十全十美。” 其实即便是元双早些时候叫醒他,萧曜也清楚,今日自己也是难以再骑马了——不过半日光景,自腰到腿俱是抽痛不已,稍一动,就觉得双股仿佛被狠狠捶打过,恨不得锯掉了事。 他出神良久,忽地转头看向元双,平静地说:“元双,陛下命程勉随任,是为了训诫我。” 元双大惊:“程勉才华人品出众,陛下选他随任,是因为深爱殿下,怎会存训诫的心思。” 萧曜本想说“你不懂陛下的心思”,转念间,又觉得自己何尝懂陛下的心思。程勉虚有其名也好,出类拔萃也罢,还不是要和自己一起去那荒蛮之地。 “……殿下可是不愿去连州?” 猛听到这一问,萧曜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淡淡道:“身为臣子,理当为君父分忧。” 元双沉默许久,极轻地一叹气:“如果当初殿下向陛下表明心意……” “人无心怀四海之志,就是苟活一世。” 萧曜断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接下来沉默再次来临,可就在萧曜以为他如愿地让元双住口之后,她又开口了—— “殿下太像贵妃了。” “可是母亲已经故去了。”他近于决断地回答。 萧曜生平第一次长途骑马可谓是有始无终。赶到驿站时,天已经黑透了,却也免去了他在人前步履维艰的尴尬。进屋后他立刻要冯童服侍更衣,无论如何不准元双靠近。 腿上的青紫淤痕出现在冯童眼前时,萧曜罕见地因为冯童的在场而难堪了。自从宫中有了莫名的谣言,萧曜很是忌讳旁人拿他肤白说项。但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想到骑了半天不到的马,两条腿竟会像是被杖打过一般。 冯童也吓了一大跳,萧曜不容他凑近细看伤势,一把将人推开,低叱:“蠢东西,连骑马的行头都置办不好。” 冯童皱眉:“奴婢这就召大夫来。” “不准去。”萧曜恼了,“动辄召大夫来,陈王是纸糊的不成?我看过了,没有外伤。你不要声张,快快替我更衣,免得元双察觉到,又大惊小怪。” “殿下,明日还是乘车吧。” 萧曜只当没听见,由着冯童为他系好腰带,自顾自地问:“程勉的告身,你见过没有?” 冯童一面细致地整理萧曜的外袍,一面答:“奴婢不曾见过。不过此行随任,是程五初次授官,告身中恐怕也读不出什么。” “他是程泰的次子么?” “程尚书四子五女,程勉是第三子。” “哦,那程勆呢?” “那是程尚书的长子。” 萧曜唔了一声:“我记得他与曹王交好。” “程尚书的次女嫁与了刘家的七郎,两家既有婚姻之好,程家大郎与曹王结交,不足为奇。” 第101页 除了自己的外家,萧曜从来不留意京中名门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往来,听冯童拆解完后,想一想后说:“他们只管与曹王亲近就是。既然人人都夸程勉出众,何必埋没在荒蛮之地,不可惜么?” 冯童似是没料想会从萧曜口中说出这番话,一怔后陪笑:“程五是自请随任,定有远大抱负,跟随着殿下,哪里说得上埋没?” 萧曜也笑,徐徐说:“你们不必哄我。他如果真如你们说得聪明不凡,就不会自请随我来;如果真是自请去连州,那多半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是不是池真向陛下求情,他不得不来。” 在冯童和元双面前,萧曜还是按习惯直呼庶母的名字,冯童本不作声,听到最后才接话:“殿下这次错了。确实是程五自告奋勇。只是池婕妤听说他自请随任,十分高兴,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赵贵妃信赖的几个内侍也彼此亲密,即便在有了主仆分界的现下,冯童在池真的事情上总是说得很准。他这样笃定,萧曜反而不豫:“除了你和元双,现在谁会心甘情愿在这个时候陪我去连州。多半是他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才有了现在的自食其果。” 冯童无奈地对萧曜一笑:“在宫中时众内侍最羡慕奴婢们,不仅因为贵妃宽慈、殿下聪慧,更因为二位殿下不以疑心待奴婢。殿下明明知道程氏门第清贵,程尚书忠直板正,教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卖弄这样不入流的把戏……莫不是殿下听到了什么传闻,程五言过其实,德行不堪陪伴殿下,那也有办法尽早遣他回去。” 萧曜幼年时罕有同龄玩伴,除了父母,见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就是内侍。冯童因为体格高大强健,神态有内侍少有的英武之气,被赵氏认定能镇鬼邪,亲自挑选他服侍萧曜。冯童年长萧曜十余岁,能写一笔出色的隶书,见识和与人结交的身段皆不凡,赵氏去世后萧曜受到天子的冷落,曾有其他嫔妃希望冯童能去服侍自己的儿子,亏得池真得宠,冯童才得以始终陪伴在萧曜身旁。 正是因为过于熟悉,萧曜很轻易地就听出冯童的言下之意。其实说完“哗众取宠”后萧曜也有些后悔,不过既然覆水难收,要萧曜再为程勉美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池真多事。没有程勉,我还不能上任了么?非要戳在眼前,惹人厌烦。” 这话完全是在赌气了。萧曜说完觉得莫名出了一口闷气,爽快了不少。他原以为冯童又要规劝,已经暗自拿定主意,待冯童一有此意,非立刻打断他不可。不料冯童再开口却是:“既然殿下厌烦程五,不如打发他回去吧。” 萧曜意外地盯着冯童,有些迟疑地反问:“怎么打发?” 冯童一笑,扶着萧曜坐下,温言细语地说:“奴婢虽不知道他为什么惹殿下厌烦,但自然是他的不是。殿下如若厌烦他到了不愿他随任的地步,要他离任、转任,都是易事。” 萧曜以目光示意冯童说下去:“殿下可以直接驱赶他,若吏部事后问起,只说他失礼于殿下就是。” “……倒也没有。” 萧曜原以为会有什么手段,没想到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那奴婢请殿下明示,程勉哪里顶撞了殿下,惹殿下不快。” 萧曜意兴阑珊地抿了抿嘴,反问:“我若是驱赶了他,他回到京城,又会如何?” 冯童稍加思索:“于公,自然从此仕途艰难;于私,名门大族最重门第风度,程勉被殿下驱赶,肯定也有家法族规惩戒。不过殿下不必为程勉的前途挂怀,他既然忤逆殿下,都是咎由自取。” 萧曜一顿,忍不住瞪了眼冯童:“……冯童,你明知道程五根本没有忤逆行状,为了哄我开心,睁着眼睛说瞎话。” 被拆穿后冯童又一次笑起来,蹲坐在萧曜身旁:“既然程五没有忤逆殿下,殿下为什么厌烦他、以至于甚至要驱赶他呢?” “我几时说过要驱赶他?”萧曜气鼓鼓地反驳,“不过他镇日板着一张面孔,十分惹人不快。” 冯童眨眨眼,很惊讶似的又说:“依我等所见,程五称得上健谈。说不定是因为敬畏殿下,所以在殿下面前更……庄重一些?” 萧曜不以为然地一勾嘴角:“反正无论是元双还是你,骨子里都是替他开脱,为他美言。他莫非喂了你们迷魂汤了?平日里也不见你们对别人也高看一眼。” 冯童还是笑:“若说我们高看程五,不为别的,只为他与殿下的几次因缘——程五曾替殿下在崇安寺修行,如今他又随着殿下赴任,这样的缘分实在难得,倘若他言行举止间有不足之处,殿下若宽大以待,他以殿下为鉴,才更显得殿下气度超然啊。” 他不提崇安寺这一节也罢了,萧曜听后,当下嘲讽地一笑:“怎么,难道他去崇安寺,也是自告奋勇的不成?” 冯童一噎:“……当年程五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少年,哪里能想到这个……是贵妃听说程五与殿下同龄,连生日都在同一天,便请求陛下召程尚书夫妇进宫相商,才成就了此事。” 萧曜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应该感念的,是母亲的苦心才是。” 冯童终于流露出无可奈何之意:“殿下说得极是。” 感觉自己终于驳倒了冯童,萧曜收起了嘲讽的神色,看了一眼冯童,然后略提高声音正色说:“池真、元双还有你,都是真心怜惜我,竭尽全力地照顾我……母亲更是用心良苦。可神鬼因缘之说纯属无稽,人与人结交,看重的是志趣和品性,同年同日的生辰又如何?真有什么灾祸,他还能替我去死、以命换命不成?要是真能以命换命,我也不必吃这么多药了……” 第102页 这时,帘外传来元双急切的声音:“殿下说得这叫什么话!殿下福报深远,万事皆有神灵相助……” 萧曜无奈地顿了顿,又说:“反正不管程勉是什么心思,现在他既然是我的下属,我自会公正待他。他如真如传闻一般出众,自有他展现的时候。其他的,都不必多说了。” 冯童答了个是字,片刻后又说:“我见程勉几日来都与连州来人相谈甚欢,殿下既要询问连州事务,何不让他随驾?” “他怎么还会连州话?”下意识地问完后,萧曜暗自懊恼自己又失言了,他疑惑地看着冯童,“还是程氏郡望就在连州?” 冯童摇头:“程氏的郡望在泰州。我没听他说连州话,不过观其言行,显然是能听懂的。” 萧曜觉得连州话不仅难懂,而且语调颇为粗鄙,内心不喜,若有个既能说雅正京洛之音、又能听懂连州腔调的人代为沟通,倒是个不错的权宜之计,要是这个人不是程勉,那就更好了。 “除了程勉再没有别人了?”他不甘心地追问。 “……殿下也说了,总要看看程五是否真有过人之处。” “不必先知会他。明日再提。” 萧曜稍作权衡,悻悻然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指了一下腿,压低声音又嘱咐,“不准说给元双知道。免得她又大惊小怪,我可不想见她哭。” 议定此事后萧曜隐约觉得有块石头落了地,对于即将到来的第二天,更有些不愿言明的期待。 晚饭时他甚至添了一次碗,惹得元双又惊又喜:“殿下今日骑马累了吧?明日可不能勉强了。” 萧曜拿眼角余光扫向不远处的冯童,见他面色如常,也淡淡点头:“嗯。” 可他应付得了元双,却应付不了自己——夜深之后,两只腿胀痛得厉害,腰胯间更像是被人钉了钉子,可连绵不绝的疼痛,仿佛不在腰腿,而是在脑子里。 萧曜强忍得眼前发黑,终于轻轻敲了一下床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晚上是冯童值夜。他刚一动,冯童立刻有了动静,他狠狠一咬嘴唇,缓过一口气,道:“……我有些积食,睡不着,你去取我的五弦来。” 一阵轻微的响动后,冯童推开了床屏,低声道:“奴婢去给殿下拿药吧。” 萧曜怒火顿生,瞪着冯童,哑声质问:“你们到底要给我拿几次主意?” 冯童伏下身,不再作答,转身离开了。 片刻后,不仅带回来了久违的五弦,还带来了膏药和茶水。萧曜余怒未消,夺过五弦后一扬手,药和水全泼在了冯童身上。 冯童没去管一头一脸的水和翻在一旁的药盒,只是将拨子递到萧曜眼前,然后一声不发地将灯烛留在床脚,便合上了床屏,再无一点声音了。 天子喜好音乐,于是诸王均通晓乐器。陈王擅长琵琶和五弦,五岁时就能弹完整的曲子,在宫中传为美谈。赴任连州前,萧曜大病一场,是池真为他收拾行囊,临出发前他听说常用的琵琶和五弦都在,其他一律不问了。 自从离京,一路上萧曜根本没有碰过熟悉的乐器,尤其是在无意得知程勉也精通此道之后。但今天晚上实在是疼痛难忍,不做点别的事情,简直熬不过去了。 萧曜再顾不得不欲让程勉也知道自己也会琵琶的初衷,靠在床边,全凭心意胡拨。其实以他的本事,只要不是失去意识,就算是遮住双目,也能毫不费劲地奏曲。可是萧曜此时全无兴致,也不想与记忆中程勉的琵琶别苗头,只想抱着自己常用的五弦,打发掉这个怎么也到不了头的长夜。 越弹,心里反而越加郁结,满腔的怒气在身体里游走,浑然不顾将怀中的五弦拨弹得尖锐凄楚。终于,这异常的弦声引来了元双,她一把夺走五弦,搂过死死蹙着眉头的萧曜,失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曜反手要打开她的胳膊,可是她身上有着宁馨而熟悉的香气,让他下不去手。下一刻,元双又骂起了冯童:“冯童,你聋了不成!殿下这么伤心,你怎么净干坐着!” 萧曜被她牢牢揽着,挣扎了片刻,可元双用了极大的力气,他实在挣扎不开,只能顺势将脸庞藏在她的胳膊上,极低声而坚定地反驳:“我不伤心。”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低,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冯童似乎回应了一句什么,可是萧曜耳旁仿佛有群蜂乱舞,一点都听不分明。他能感觉到元双浑身都在发抖,却宁愿陷在这虚假的黑暗中,也不愿抬起头,去和他们再多说一句话。 在沉重的呼吸声和令人目眩的黑暗中,萧曜隐约听见了琵琶声。已经熟悉起来的优美而冰冷的弦声,不会出自第二人之手。听着听着,萧曜收紧了搂住元双胳膊的手,漫无意识地想,不用假惺惺宽慰,上一个音,他弹错了。 第22章 梦中如往日 第二日萧曜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时发现腿上敷了药,但两只脚还是肿得几乎穿不上靴子。 冯童和元双绝口不提前夜,若无其事地劝萧曜多歇息一天——启程已迟,今天无论如何赶路,也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了,索性安心休养一天,次日早点启程就是。 “去打听一下,看看途中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寺庙,哪怕是在野外宿营,今日也得动身。既然规制如此,就不要破例。”萧曜听后,只是平淡而坚决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再替我借一双合脚的靴子来。” 第103页 元双没想到萧曜这么坚决,本来想再劝一劝,但冯童并不与她一处心思,领命后转身走了。萧曜见元双欲言又止,朝她招招手:“元双姐姐,快来替我梳头。” 元双被这久违的称呼喊得一怔,反是迟疑了。萧曜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自从陛下命我离京,诸事就不同以往了。若是遇事总想着要破例,徒留下许多话柄,即便是陛下不追究我,恐怕旁人难以免责……哎呀元双,你不要站着不动,我真的脚痛。” 元双见他竟然撒娇,眼睛一酸,飞快地低头掩饰过去,走到萧曜身旁,跪在一旁依言为他梳头:“殿下不必为我等考虑……陛下和殿下是父子,殿下少年时,陛下也曾为殿下的病情担忧,彻夜难眠。如今殿下身体不适,需要停下休养,是人之常情。何况即便是寻常官员赴任,因为生病而耽搁行程,也不罕见。” 萧曜静静听她说完,还是笑:“可惜我不是寻常官员,理应更自律。” 说完,他语气一转:“池真为了我,受了许多委屈和迁怒,她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们也是一样。” 元双手上动作不停,却过了片刻才回话:“陛下是……受了蒙蔽,一时不查,殿下不必灰心,一定有陛下回心转意,真相大白的一日。” 萧曜对此宽慰不置可否,望着镜中的影子低声说:“昨夜我好像梦见了母亲。” 元双的声音一颤:“那……那一定是牵挂殿下,专程回来探望殿下。” 萧曜怅然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她。梦里她也不说话。我就想起来,其实赵氏的郡望就在连州,迁进关内不过是两百年前的事。我这一次去连州,也算是回到母亲的故乡了。既然是去她的故乡,那就是好事。之前我一直没想到这一桩,她怕我心怀怨恨,专程来提醒我的。” 这时,元双再也忍耐不住,捂住脸低泣起来。 萧曜没有安慰她,亦没有阻止她。元双很快止住了泪水,擦干净脸后又拿起梳子,仔细地将萧曜的鬓角梳整齐,方哽咽道:“无论殿下去哪里,奴婢都跟随殿下。” 他转过身,见元双颔下犹挂着一粒泪水,伸手抹去了,说:“你们已经是这样做的了。” 不多时,冯童也回来了。他腋下挟了一卷地图,两手各拎着一双靴子,回复说:“殿下,往西四十里就到了奉县地界,县城外还有一座寺庙。” “不去县城。” 甚至都未展开冯童奉上的地图,萧曜已经给出了回答。冯童对此亦不意外:“只是我们人数众多,仓促去寺庙借宿,恐怕容纳不下。” “那就遣几个人快马去问一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进城。” 冯童出去传话后元双拿起了他留下的两双鞋,见都是新的,这才捧过去给萧曜试穿。说来也巧,第一双就正合适。 元双将另一只靴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觉得手工精致,内心颇有赞叹之意。萧曜穿上新鞋后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他穿惯了轻软的薄履,换上厚底的靴子难免不习惯,但也觉得这双鞋子大小合适,简直像是专门为他裁做的一般。 元双看见他走路如此艰难,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商议道:“殿下今日暂不骑马了吧?” 元双和冯童昨天一起为萧曜上药,见过他腿上的淤痕,正要规劝他不要骑马,刚一开头,却被回来复命的冯童给中断了。 冯童告知萧曜已经派人前去安排,队伍也随时可以出发。闻言萧曜点点头:“动身吧。既已迟了,就不要再多耽搁了。” 冯童应了个“是”字,伸手欲搀扶萧曜。萧曜轻轻摇了摇头,将他甩开了。 临出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问:“你借来的鞋是谁的?赏些银钱,再替我道个谢吧。” “殿下穿的这双是找程五借来的,另一双则是庞都尉的,寻常人也不会多备新鞋。借时我就想庞都尉的靴子恐不合脚,果然还是程五的这双合适。我留意鞋子做得用心,可见程夫人治家有方。” 萧曜脚步缓了缓:“既然是程五的鞋子,赏他财物不妥,元双抽空做一双还给他吧。” 驿站大门外车和马都备着,萧曜目光向跟在几步外的冯童一扫,便径直向绛云走去。 上马后登时觉得双股剧痛,萧曜皱了皱眉,没有做声,回过神后,发现程勉和昨日问过话的连州吴姓录事均勒马守在几步之外,想必也是冯童的安排了。 吴录事倒也罢了,程勉因为坐骑格外高大,竟比同在马上的萧曜高出一个头来。 对此悬殊萧曜并没说什么,吩咐了队伍开拔后,就对冯童说:“召程五和吴录事来叙话吧。” 正如冯童所言,程勉确能听懂连州话,有他在身旁,萧曜与吴录事的对谈当真通畅不少。不过在略问了几句后,萧曜发现自己对连州知之甚少,很难问出具体的事项,用不了太久,只能漫谈一些往连州途中的风貌了。 而且如果萧曜不发问,随从均不会交头接耳自行交谈,且借有意地拉开了与萧曜的距离。萧曜此时更希望有人说话分散一下骑行中的痛苦,想了想梦中醒来后下定的决心,决定还是和程勉寒暄一句:“程五的连州话哪里学的?” 话音刚落,他立刻感觉到冯童投来的目光。萧曜只装没看见,转而望向左手边的程勉,同时格外摆出一副自觉可亲的神色。 第104页 “回殿下,臣不会说连州话,一路上听他人交谈,勉强能听懂一些。” “现学的?果真是天资聪慧,常人所不能及了。” 程勉出身名门,又是自请随任,在不足弱冠之龄,被恩授了连州司马的官职——连州地域广大,然而地广人稀,按民部的标准,勉强算是“中州”,可初授就是六品的职衔,已然是许多人仕途的终点了。 对此称赞程勉仅仅略一欠身,萧曜本来也就是客套:“你在连州可有亲朋故旧?” “不曾有。” 萧曜飞快地抬眼端详他一番,他自认有识人不忘的本事,可实在想不起之前见过程勉,于是又问:“听说你少年时曾经在崇安寺修行,我曾随母亲去过崇安寺数次,倒不记得见过你。不知是不是少年时不记事,忘记了。” 程勉很平静摇头:“臣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从未见过殿下。” 话说到这里,萧曜忽然觉得多问一句也无妨了。他挺直了脊背,看着一臂之远的程勉:“孤着实好奇,程五为何自请去连州呢?” 程勉抓缰绳的手一动,低垂的双目中似乎有一丝光芒一闪而过,然后,他转头看向萧曜,缓言:“殿下既然先相问,臣不敢不直言以告。” 萧曜点头,心里莫名有些期待:“是当直言。” “臣落选秘书省校书郎,自感无颜留在京中,恰好听闻殿下要赴任连州,连州是离京畿最远的州府之一,便请求随任,不想却中选了。” 不急不徐地回答完萧曜的问题后,程勉嘴角一弯,竟然笑了。 京内名门子弟入仕,按门荫选官,最常见的任职是卫官。校书郎品秩不过九品,可是选拨时考察才学,即便是贵胄子弟,入选者也是寥寥无几,而且秘书省因设在皇城,出入间常见权贵,又与典籍相伴,不仅是诸校书之冠,更是十足风雅清贵的美职。 听闻程勉居然落选校书郎,萧曜格外多看他一眼——论容貌他不落于人后,身世亦不逊色,既然落选,想来想去,只有才不如人这一点了。 萧曜心里不以为然,面上丝毫不露:“没有一试集贤殿、弘文馆么?还是皆没有入选?啊……原来是无心插柳到了连州。既如此,惟愿五郎宏图大展,一偿所愿了。” 程勉仿佛全然听不出他这自问自答中的言下之意:“蒙殿下不弃,愿意收留程某。” 萧曜也笑了一笑,至此,客客气气地中止了这一番寒暄。 这一日驿道上除了他们这一行,往来最多的就是邮使,都是行色匆匆,往来间扬起的烟尘许久都无法散去。 忽然,有一骑邮差驰到了近前,勒住马后,四下张望着扬声问道:“往连州赴任的程司马可在么?” 喊到第二遍时,程勉排众而出,从风尘仆仆的邮差处接过两卷信札。 打赏邮差后他便打马回到了队伍中,拆信看信时他也不避人,读完来函后先将信札收入挂在马鞍上的包袱里,接着从中取出纸笔,倚马信手回完了信,待遇到下一个往京城方向去的信使时,正好又将回信捎走了。 这一来一去一气呵成,可谓水到渠成。萧曜是第一次亲睹“倚马可得”的风采,原本心里的不屑也被新奇暂时盖过去了。 程勉不仅可以在马上回信,还能在马上读书,相较于萧曜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确保自己不落马的全神贯注,程勉简直像是长在马上一般,无论萧曜几时掠过目光,端正的身形始终不见丝毫懈怠。 不过这个下午萧曜也没顾得上多看程勉——他也收到了信。 这是他自离京起收到的第二封来信,但来信的人只有一个。信写得很短,笔画也颇稚嫩,名贵的冷金笺仿佛也成了幼儿练字的麻纸。颠来倒去,无非是加餐饭之类的寻常叮嘱,只是纸上墨迹洇染,显然沾上了写信人落下的眼泪。 萧曜读了两遍,将信塞回信封里,顺手递给冯童:“池真的信。还是那些话。你替我回了吧。” 冯童接信时不小心触到萧曜的手背,发觉后者的手指冰凉,定睛一看,鬓边隐隐可见冷汗,一张脸显得更白了。 他一凛,然而萧曜眼神严厉,分明是不准他声张。冯童只得噤声,听萧曜继续吩咐:“信不要回得太长。至多一页纸……哦,不用学我的字。” 冯童暗自苦笑,忍不住低声说:“殿下心细如发,用来宽待程五,那真是锦上添花。” 萧曜剜他一眼:“刚才他说什么,你没听见不成?” 冯童又笑,讪讪将信揣进怀里,拉开了与萧曜的距离。 无论这个理由如何不讨喜,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答案。萧曜再看程勉,反而不觉得此人冷漠倨傲了。 他甚至想既然程勉西行不是出于本心,若将来有机会,大可找个由头让他回去——即便是选不上秘书省,但已经授了六品的官衔,有的是清贵去处。 想清楚这一层,萧曜释然不少,又一次招来吴录事和程勉问话。 “吴录事,连州治下官员考核,是几年一次?” “按制是三年一考。但连州地处偏远,不像京城周边诸州官员升迁频繁,长期没有升迁也是常事。就好比刘别驾与彭长史……还有前任的白司马,都在任上七八年了……而且昆、连、金、雅四州的官员,多半也是终老此地了。” 说到职务,吴录事的连州口音也不那么难懂了,不需要程勉代为沟通。说完后他见萧曜默然不语,又补充道:“柳刺史迁任裕州,白司马又去了金州,现在州内事务由别驾和长史暂领,无法脱身,这才由下官来迎接殿下……” 第105页 吴录事提到的四州俱在西陲,又以连昆最远,萧曜早上才看了地图,知道他们很快进入裕州地界,便问:“柳刺史不是在裕州履新么?裕州素来殷实,可见此四州的官员也未必都是终老于此。” 吴录事看了看萧曜,见他和颜悦色,兼之姿态风雅,缩缩脖子,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桩。” 萧曜听出他曲折的疑问,确实,柳刺史年近花甲,裕州固然是上州,但如果仅是考虑荣休,大可授一个散官,免得他遭受舟车劳顿之苦,或是让自己领裕州。如今做这样的安排,无怪连州的官吏心生疑惑。 这蹊跷处的要害不必与他明言。萧曜一笑:“孤斗胆猜测上意,想必是柳刺史半生兢兢业业,老而弥坚,是陛下特给的恩典……” 这话他说得自己也不信,不过生在宫中,别的本事不论,一本正经地解释上意实属轻而易举。吴录事听后连连点头:“是是是,柳刺史素来公忠体国,右迁裕州,也是情理之中。” “连州的治所现在何处?”萧曜又问。 吴录事回了一大通话,这一次萧曜只听懂了寥寥几句话,只能转向程勉。程勉回复道:“回殿下,连州的治所设在最西的易海县,但近年来边关无扰,易海气候恶劣,不是久居之地,连州刺史改在易海往东四百里的正和县办公,已有近百年的传统了。” “四百里?”萧曜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我记得连州治下统共就三个县,易海县在州西,和正县又在哪里?” “在连州东,虽然归连州所辖,但距离雅州仅一山之隔。” “另一个县呢?” “长阳县居中。” “即便是易海难以久住,也应该搬到居中的长阳,刺史兼有守土之职,哪里有跑到离边境最远的县城居住、办公的?这样的大事,御史难道不禀报么?” 尽管萧曜对朝政知之甚少,不过起码的职官设置总是知道的,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为惊讶。吴录事见状,为难地抓抓花白的头发,急忙解释了一番,程勉听完后,略一沉思,解释道:“连州太远,地形狭长,人口稀疏,御史巡查难得一至,即便是到了连州境内,也不愿意走到最西端,想来是经雅州到正和县,就算是巡查过了。” 吴录事远不止说了这么点,不过萧曜看他的神色,颇见畏惧,却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可见程勉的话是准的。萧曜顿时不悦起来:“如此说来,守边的职责落在谁身上?易海县守着西边的门户,要是通敌,外敌岂不是长驱直入了?” 吴录事脸色愈发难看,为难地转向程勉,一气又说了一大通。程勉听完后略顿了顿,才说:“吴录事说,虽然自古连昆并称,但近年来边防险情多出在昆州,连州治内近三十年来没有出过紧急的军情。易海县仍设有军府,平日的兵士训练、守关巡视均由易海县令代为掌管。” 萧曜隐约觉得这种种安排异于常情,不过他一则年轻,二则从不问政,并不知道军政上的规制,天子也没有派遣老练的幕僚辅佐,所以简要的问答间,无从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他瞥了一眼程勉,见后者神态自若,也定下神,收起不悦之色,继续问:“易海县令是何人?” 听到“裴翊”这个名字,萧曜陡然沉默了,不远处的冯童显然也听见了,跟着投来关切的目光。直至今日,即便萧曜和身旁服侍的宫人从未对此旨意有过任何置喙,可始作俑者是谁,本也不是秘密—— 今上的六子中,最得宠爱的是年龄最小的赵王,而赵王的生母,恰好也姓裴。 短暂的沉默下,冯童罕见地插话:“吴录事,敢问裴县令郡望在哪里?” 吴录事不明所以地答道:“裴景彦么?卑职和他没有私交,依稀听别人说起,他出生在昆州,少年时跟着父母躲避战乱,举家迁到连州的。” 萧曜和冯童对视一眼——裴妃祖籍江南道,在其父入京任职之前,三代都在江南、淮南一带任官。 得到答案后萧曜也想,是了,如果真是裴氏的家人,赤县神州之内,哪里不能挑。 对此巧合程勉仿佛浑然不觉,对吴录事说:“裴县令管着一县的桑农,还要兼顾边防,想来是才干出众了。” 吴录事干笑两声:“待殿下与程司马到了连州,可以召裴县令到州府,亲眼一见,就知分晓了。” 这话说得颇微妙,萧曜和程勉都听出来了,但现在人在千里之外,而这吴录事虽然名义上是他们的下属,可毕竟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年长得多,为官多年,自有其圆滑一面,萧曜不愿意诸事都要程勉沟通,接下来的行程里,再没多说话了。 当然,不愿是一回事,没力气也是实情。精神一旦松懈下来,那暂时被抛在一旁的颠簸之苦又席卷而来,萧曜抬眼看着远方,不知不觉之中,太阳已经落在了山后。 再不多时,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浮屠塔的剪影,这也意味着这一天的奔波即将到头了。 先行抵达的骑兵领着萧曜、程勉等有官衔的一众人等直奔寺院正门而去。到达目的地后除了萧曜,其余人皆利落地下了马。萧曜格外留意了程勉的举动,并未有其他人前来照应,连包袱都是自己拿着,才意识到这一路程勉是孤身一人,连个贴身的仆役都没有。 可他又不愿相信真是如此。等程勉和其他下属向他一一告辞,萧曜在冯童和侍卫的协助下勉强下了马。大半天的骑行后,脚再次落地的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他知道近侍们都是装作没看见自己的狼狈,也装作不知情,若无其事地问冯童:“程五没有带仆人赴任么?” 第106页 “似乎是没有。” “程尚书有心历练儿子,未免也太苛刻了。他总有乳母吧?乳兄弟呢?” 他本来是随口一说,分散注意力而已。不料问完后,冯童露出微妙的神色,但一直等到他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萧曜走进寺院后,才低声答:“殿下有所不知,程五的乳母现在是安王的宠妾,即便是真有乳兄弟,也不能再做寻常仆役了。” 萧曜印象里是听说过这事,毕竟安王虽然论辈份是他的叔祖,可是仪表堂堂又正值盛年,按理说就算是纳妾,也有的是名门淑女可以挑选,偏纳了个生过孩子的乳母,难免在内宫中传为奇谈。只是萧曜没想过当事人居然能和程勉也扯上关系。不过他对这些轶闻没有兴趣,听了再不多问,满脑子想的是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赴任而已,怎么搞得像是处处来与自己别苗头的。 萧曜嘴角又一撇,内心对程勉已经有了定论:“故弄玄虚。” 赵贵妃信佛,对萧曜而言,在寺庙借宿并非全然陌生的经验。 不过在他少年时,最常去的寺庙并非是为了祈祷他平安诞生、舍家宅建成的崇安寺,而是建业坊内的皇家寺院大明光寺。有一年佛诞节时忽然天降暴雨,雷电劈断了建业坊内几棵古树,据说引发的天火连暴雨都一时无法浇熄。前来礼佛的赵贵妃一行只能在大明光寺借宿一晚。 不过这途中不得已投靠的郊外小寺自然不可与气派盛大的大明光寺同日而语,萧曜不欲惊动本地官府,虽然布施了慷慨金帛,借住时报的却是程勉的名字和官衔。 他们一路骑行下来,都是满面风尘之色,加上此处寺庙的僧人难得见到高官,对此托词一律信了,匀出所有空置的厢房,准备好热水茶饭,也就不再过问了。 元双为了能方便服侍萧曜,早在车上就换作了男装,趁着夜色倒也无人察觉出异样。萧曜原本精神恹恹,见到元双后,也被她的妆容逗得莞尔。 僧人们过午不食,临时奉上的茶饭很是简朴,不过既然是在佛寺中,萧曜依然按照母亲生前的惯例,将所有准备好的食物都吃干净了。 寺院位于城郊,又依水而建,到了夜里,寒气格外重,冯童和元双将车驾里的铺盖和萧曜的两件裘袍都给他加上,到了下半夜时,萧曜还是迷迷糊糊地给冻醒了。 醒来都他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而冯童和元双都不在厢房内,惟有衣袍整齐地叠在榻旁。萧曜心里奇怪,轻喊二人的名字也不见他们前来,他只能自行穿好衣服,出门找人。 人虽然没有在身旁服侍,倒是记得将鞋换成了惯穿的。萧曜趿上鞋,发觉自己的双腿也没有前一夜那么肿痛,心想这事还真是熟能生巧。 院子里也不见二人,惟能听见缓缓的松涛声和雀鸟的鸣叫声。萧曜环顾四周,莫名觉得虽然是初次到访,却说不出的熟悉。 他将一切归于天下佛寺的建制大同小异,就好像这些天来走了这么多的驿站,也都差不多的格局。他按照记忆中佛寺的布置,出了院门后走上长廊,想去正殿看一看——元双跟着母亲信佛,多半是起来之后见自己还没醒,先去拜佛了。 昨夜入住时他依稀觉得这庙的布局很是逼仄局促,不想长廊幽深曲折,走出去很远也没找到通往正殿的出口,但能闻见越来越清晰的香火气味,显然是已经很近了。 推开一道镶着金环的木门,萧曜来到一处水池前,这一次他停下了脚步。 他益发觉得此地熟悉了。 他先喊元双和冯童,后来莫名喊起了池真和田蕊,都没有回音后,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娘”。喊完后萧曜心如擂鼓,几可笃定自己一定来过这个地方。可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京畿之地,又在何时来过呢? 他一面找人,一面找路,不住不觉又过了一道窄门。这一重院落不同于之前萧曜到过的任何一处地方,也闻不到火烛和熏香的烟气,又冷又静,像是一夕又回到了冬天。 不过萧曜并不觉得寒冷——大抵是内心焦躁,反而生出薄薄的汗意。他沿着曲径走向此地唯一的一处房舍,屋前一株看不出死活的老树,枝桠尽是积雪。 然而走近之后,才知那并非积雪,不知名的白花灼灼盛放,灿烂之极。 萧曜一时忘记了焦虑和惶恐,盯着那花树驻足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想去叩门。 尚不及走近,一扇窗无声地开启,窗内探出一双手,手指一开一合间,轻柔的翅膀扑棱声打破了此地的寂寂,一只灰扑扑的小鸟飞远了。 屋内有人让萧曜大喜,快速上前几步,开口道:“请问……” 窗边人的面孔闪现,他再次瞠目结舌地停下脚步——那倚窗而立的少年人,到底是程勉,还是自己? 右膝以下撕扯般的疼痛让萧曜睁开双眼。既无花树、也无飞鸟、更无少年人,只有朴素无华的床帐,提醒他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他心有余悸——抑或是心有不甘,狠狠一锤腿,登时惊醒了睡在屋角的元双。萧曜听见动静,连连指着右腿,一时说不出来话。 他的小腿绷得石头一样硬,元双知道是抽筋了,赶快替他按腿。稍好一些后萧曜不快地抿了抿嘴,擦去额边的汗,说:“不要紧。就是魇着了。” 元双哪里肯信,眉心拧在一团:“殿下不该这样骑马。急于求成……” 第107页 “是不是有一年,母亲带着我在大明光寺留宿过一次?”萧曜不容她抱怨,将话打断了。 元双的手心微凉,贴在膝盖和小腿上,颇能缓解此刻的不适。听见萧曜问话,她一顿,不大情愿地答应着:“是有一次。不过那一次我没有陪同贵妃和殿下,是池真……” “只这一次么?” 梦中的几个片段依然犹在目前,逼真得让萧曜甚至有些心悸。元双见他额头闪着汗珠,可是神情异常严肃,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大明光寺和崇安寺去得是不少,可是留宿宫外,只有那一次。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宫里的树都给吹倒了。” 听到“崇安寺”三个字,萧曜恍然大悟,梦里那个狭长的池塘,不在大明光寺,而是在崇安寺的西院。 可他也确实不记得,寺庙里哪一处有巨大花树的庭院。 见他长时间沉吟不语,元双轻声问:“殿下是做了噩梦?” “说不上。”萧曜摇头,“不过也不是什么好梦。” 元双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不再死死绷着,她服侍萧曜躺下,坐在一旁低声说:“殿下一定是白天累了,这屋子也冷,睡不踏实。时候还早,再睡吧,我守着殿下。” 她即便是穿了男装,举手投足间,还是女子的薰香。这是萧曜从小闻到大的气味,让他熟悉且安心。他依言闭上眼,不知不觉之间,耳旁只有自己和元双的呼吸声,他朝着元双坐着的一侧靠过去一些,没有睁眼,轻声说:“元双姐姐……我梦见我在大明光寺里迷路了。” 元双似乎是笑了一笑:“殿下怎么会在大明光寺迷路呢?” 久久之后,萧曜更低声地回应:“嗯。不是大明光寺。” 这个回笼觉没有太久。天一亮,屋舍外传来鸟叫声唤醒了萧曜。一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在墙边睡着的元双。察觉到她难得地睡得很沉,萧曜没有叫醒她,而是轻手轻脚地扯过一旁的狐裘披好,自行出门去了。 所见的一切和梦中大不相同,这让萧曜释然不少,如果不是右膝以下在行走时还带着牵扯的疼痛,他都几乎要认定连那个梦都是臆想了。 萧曜侧耳听了一会儿鸟声,又顺着石头小径,往寺庙外溪边的方向走去。路上湿滑,他生怕摔倒误事,一直在认真看路,走到柴门边才抬头推门:四周都是微弱的草木萌发的清香和水岸旁特有的潮湿的气味,行经的一路也没有长廊和池塘,一如昨晚入住前所见。 不过,一棵高大的树木恰长在寺庙的女墙外,茂密的枝桠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新绿。 而程勉穿着一身灰袍,正背手站在树下。 第23章 同是宦游人 梦中景象潮涌而来,萧曜必须定一定神,才去看不远处的程勉。他没想到会遇见别人、特别是会遇见程勉,片刻后终于迈开脚步,朝着程勉所在的方向走去。 萧曜将此时心中一切的尴尬和仓促均归于那个过分逼真的梦境,寒暄时声气都柔和了下来:“程五在看什么?” “我的屋子离溪水近,听了半夜的水声,醒来见天色尚早,索性出来看一看。殿下休息得还好么?” 萧曜将目光从缓缓流动的溪水转到程勉身上,很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一开口,说得却是:“……当年你替我在崇安寺修行,寄养在佛祖名下,我从不知道此事,直到临行前,池婕妤才告知我。” 程五眨了眨眼,转向萧曜,看神色,似乎是以为他言之未尽,在等他把话说花。见状,萧曜头皮一麻,只能继续说:“……我虽然知道得迟了,应当向你道谢才是。” “不敢当。君臣自有分际,为殿下分忧,也是臣的本分。” 明明与元双赌气时说过相似的言语,可从程勉口中平淡地说出,完全是另一番滋味。萧曜耳朵一热,稍作沉吟,故作稳重地继续说:“昨日你说落选校书郎才来连州,既然你志不在此,我理当上书,让你回京城去……我自会尽力举荐你,诸卫府如何?我看你鞍马娴熟,去做校书郎、成天埋首故纸堆,怕是埋没了。” 这番话其实正是萧曜昨夜睡前所想,程勉诸事胜过自己是真,连州非他所愿是真,而自己也不喜欢他,既然都不是心甘情愿,索性让他回去算了,免得相看两相厌,更是不美。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了,却没想到何时何地与程勉说起。眼下一无旁人,二来不说话也尴尬,自然而然之下,倒成了一个好时机。 程勉闻言,深深一揖:“程勉虽是殿下的下属,可也是朝廷选官,拿着吏部的告身,不是殿下延请的门客幕僚,殿下这话,恐怕是不妥,恕我不敢领受。”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登时萧曜从耳朵到颈子都热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程勉很快又说:“落选秘书省,是我学识浅薄。连州确是我自请前往,十六卫非我所愿,也请殿下不必费心。” 听他益发不留情面,萧曜反是镇静了一些。他索性也问:“天下之大,为何要选连州?” “人生短暂,我久闻昆连之名,既有良机,自然不容错过。”程勉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 听到这个答案后,萧曜心想,既然早有远赴边关之意,为何要去做校书郎?可程勉的神色虽然平淡,其中的坚定之意绝难隐藏,很难相信如此神色和气度的年轻人会是巧言令色之辈。萧曜想了想,继续说:“路上你也听见了。近年来昆州没有战事,也许去了只有边陲之苦,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第108页 “如果确是如此,待三年任满,我再自请前往昆州。” 霎时间,萧曜觉得又在程勉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凛然的锐意,他一顿,也正色说:“既然你决心已定,我再多言,倒显得小器了。如若连州真如吴录事所说,我自会举荐你往昆州,免得你平白蹉跎。” 程勉再揖:“方才既然殿下言及崇安寺,也请殿下不必为此旧事挂怀,更无需因此厚待我。” 萧曜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不由一怔,又强调道:“我已说了,我并不知情。只是不知为什么,池婕妤知道了你自请去连州任职之事,她以前服侍我母亲,你替我寄养于崇安寺的往事她也知情,便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程勉本来略垂着眼,听完这番因果,抬眼道:“原来如此。” 明知程勉与自己同岁,可萧曜总是觉得难以从此人的神色间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话说至此,萧曜自认开诚布公,一时间竟有了几分畅快感。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再开口,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各自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的溪水或是更远处的群山。约一刻钟后,冯童找了过来,见萧曜无恙,神色也无不快,便说:“殿下和五郎原来在这里。” 既然有了第三个人,萧曜也乐得打破这一刻的沉默,接话道:“难得醒得早,也想看看此地风貌。” “殿下怎么不叫醒奴婢,元双也在找殿下。” “我特意没有叫她。怎么,要动身了么?” “今天午后出发,傍晚就能到驿站了。”冯童笑着说完这句话,又转向程勉,“五郎想必醒得早,头巾都被露水打湿了。” 程勉对冯童素来很客气:“我一听到晨课的更板,自然就醒了。” “是了。”冯童点点头,“奴婢动身找殿下时恰遇上庞都尉礼佛完毕,还想五郎是不是也去了。” 程勉还是一贯的平淡神色:“我不信佛。离开崇安寺后,等闲不去佛寺了。” 冯童愣住了,笑容也僵住了:“奴婢早听说程尚书兄弟皆精通庄老,程氏家学渊源在道不在释,可惜奴婢身份卑下,不曾见识过程尚书清谈的风采。” 程勉看他一眼:“我也没见过。” 冯童难得接不上话的模样让一旁的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很快地,他又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程勉。 程勉对眼下的沉默似无觉察,他指了指头巾:“多谢冯内侍提醒。我是出来太久了,连头巾湿了都不曾留意到。”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萧曜请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萧曜奇道:“你们都说他有盛名,难不成他的名声,是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的?既然如此,去什么秘书省,御史台不是更合适么?” 冯童闪过一丝苦笑:“程五没有冲撞殿下吧?” 萧曜摇头,还是盯着几乎看不见的那一抹灰色,徐徐答:“没有。” 一问一答间,下起了蒙蒙细雨,冯童忙护送萧曜回程。在路上,萧曜沉吟半晌,忽然问:“既然程氏信道,做什么把程勉送到崇安寺?京城十万户人家,总不可能只他一个人与我同一天生辰。程尚书也不是佞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这……” 一犹豫,萧曜认定他必然知情,当下站定:“你们不要瞒我。要是真有内情,我早晚也会知道。” 冯童引着萧曜先走到廊下,低声解释:“其实这是程尚书的家事……” 萧曜牢牢盯着他,示意冯童不要隐瞒。冯童先四顾一番,见左右再无旁人,只好说:“奴婢听说,程五的生母是程尚书任扬州刺史时结识的士族孤女。当初赴任时程尚书没有携眷,直到回京履新前,才告诉夫人有了外室和小郎君……不想履新途中,那外室夫人染疾,竟故去了,从此程五便由王夫人亲自抚育。后来赵贵妃发愿,将殿下寄养为佛弟子,在寻找同生辰的儿郎时,不知程尚书从哪里听闻此事,找到了赵右丞,才有了程五寄养崇安寺一事。” 他所说的赵右丞是赵贵妃的兄长、萧曜的舅父。觑见萧曜神色有些异样,眉头也拧了起来,冯童停了下来,等他吩咐。终于,萧曜转过脸,不悦地轻声说:“天下的爷娘既然不喜欢儿女,何必都养出来?” 冯童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人若怀有爱恋之情,难免会生嫉恨之心,迁怒他人亦是常情。也许程尚书正是怜爱幼子,才托请同僚向贵妃美言,将程五寄养在崇安寺内也未可知。” 对此番解释,萧曜始终沉默地望着如织的细密雨帘,不置一词。 这阵春雨来得突然,收得也快,再动身时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但为免意外,自庞都尉以降,皆放慢了速度。 这对骑术尚不熟练的萧曜而言,无疑是件好事,正好可以不慌不忙地学习驭马。程勉看来也乐得清闲,反正萧曜每次无意间捕捉到他的背影时,都见他在倚马读书,很是自得其乐。 不知不觉中,萧曜习惯了骑马,曾几何时,虽然尚无法像程勉一般在马上回信读书,但分心看看地图和道路旁的风景再非难事,连原本如同天书的连州口音,也渐渐能听懂五六成了。 出裕州之后,需翻山方可至雅州和连州,而翻山之前,必须渡河。 裕州治下的渡口有好几个,但官员们渡河,首选都是裕州治所承宁县西北的承宁渡——这是不仅是裕州境内最大的渡口,水流平缓,没有暗涡,宦游人四海为家,总是愿意讨平安的口彩,徒慰路途中的险阻。 第109页 前一日萧曜一行赶到驿站时,裕州刺史柳岭已经在驿站内等候,专程为他接风并送行。萧曜一路上都刻意避嫌,不与当地官员往来,但柳岭不仅是裕州的主官及他的前任,更是长者,尽管旅途劳累,萧曜还是和程勉及其他属官一并赴宴去了。 他本想借赴宴询问柳岭连州的近况,可入席后光应付裕州官员的敬酒就已经应接不暇。幸好冯童挡酒,又有庞都尉和程勉代饮,才勉强周旋下来,只是连州的近况,自然是无从问起了。 虽然滴酒未沾,可第二天出发时萧曜还是觉得异常疲惫,反是来送行的柳岭不改精干之态,丝毫看不出昨夜豪饮的影响。 两人略作寒暄,一行人便各自上马,朝承宁渡而去。这一程里,萧曜总算是找到了空闲向柳岭请教。闻言,柳岭呵呵一笑,执着马鞭朝河的方向一点:“某在任上时,常觉得时岁如流,公务如山——四季往复间,不知不觉就刷白了头发咯。殿下宽心,连州地远而事少,且公府自别驾刘杞以降,大多世代居于连州,对州内事务十分熟稔。待殿下到任,他们自当全力辅佐殿下……程司马亦是少年才俊,昨日吴录事提及,他是自请往连州任职,真是了不起的志气啊。” 忽然听到程勉的名字,萧曜这才想起昨天他替自己挡了许多轮酒,散席时忙乱,没顾得上他,也不知道他醉了没有。 萧曜找了一圈,方在队尾瞥见程勉的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脸色,身姿还是一如往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略一迟疑后,萧曜交待一旁的冯童:“去看看程勉。” “昨夜殿下歇息后,奴婢就去看过程五了。”冯童答,“怕他醉后要饮茶,还安排了侍卫守门。” “真的醉了么?” 冯童摇头:“看不出。” 昨夜程勉不仅替萧曜代饮,自己还饮了不少,萧曜不由愣了一下,这才点头:“他倒是海量。” 冯童笑答:“确实人不可貌相。殿下知道么,程尚书滴酒不沾,可是朝内闻名的。” 承宁渡离驿站骑马只需一刻钟的光景,到渡口时正好有人从北岸渡河,两艘渡船在水波不兴的河面上显得格外伶仃。 往来官渡的没有平民,柳岭就打发人去打听是何人渡河,不多时消息传回,说是昆州司马崔敏致仕,返乡途中绕经裕州扫墓。 萧曜不认识此人,倒是柳岭听到这个名字后对萧曜说:“崔子捷与程尚书在扬州共事过,要不要问一问程五,可相识么?” 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程家的故人,萧曜点点头:“也好。” 他让冯童找来程勉。走近之后萧曜看清程勉脸色隐隐发青,便猜想肯定还是喝多了,不由放缓了声气,指着此刻正在靠岸的渡船说:“方才柳刺史说,船上的人是昆州长史崔敏,他与程尚书在扬州时是同僚,如果两家相识,正好一见。” 程勉的目光掠过江面,神色很平淡:“回殿下,不相识。” 柳岭道:“是我想当然了。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登船吧。” 萧曜此行不足百人,但颇有些辎重,就在一行人等着装卸辎重时,载着崔家人的渡船先到岸了。 见到这样的阵仗,崔敏果然也遣了仆从来询问是何人渡河,听说是往连州赴任的陈王,当即带了家人前来拜见。 崔敏身材瘦削,因为常年在昆州居住,皮肤晒得黑红,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应是端正的好相貌。不知为何,萧曜觉得此人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已经到了致仕的年龄,头发也全白了,但同行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父子三人见过萧曜后,接着又去拜会柳岭。柳岭显然与崔敏相识,很亲切地抚摸了其中一个少年的头顶,说:“适才我方感慨时岁如流,上一次见到子捷兄时,小郎君尚在襁褓中,现在已经是少年了。” 崔敏说的是非常标准的官话:“柳公说得极是。正是有十年未见了……” 他停顿得非常突兀,神色也为之一变,仿佛陡然间遭遇了大变故。萧曜不明所以,便顺着崔敏目光的落点望去,还没看出个究竟,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地朝着河滩的方向快步走去,用颤抖的声音喊出来一个名字。 萧曜不由得看了一眼柳岭,后者也是一脸的迷惑,但这时萧曜已经知道了崔敏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程勉飞快地退后了一大步,将自己和踉跄而来的崔敏硬生生拉开一人有余的距离,然后克制而不失冷淡地轻揖:“十三舅父。” 崔敏像是丝毫没有看出程勉的冷漠,激动得几乎哑了:“……竟真的是阿眠么?” 众目睽睽之下,程勉并没有被戳穿托词的不安,他的神色始终平淡,和早前回答萧曜“不相识”时一模一样:“不曾想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舅父身体康泰么?” 崔敏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我方才还疑心认错了,还想,怎么会在此地见到阿眠?不想真是你——不想我还能认出你……” 程勉略一颔首,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现任连州司马,在赴任途中。” “你……你怎么去连州任职?你阿爷准么?” 崔敏难以置信地反问。 “陈王殿下接任连州刺史,陛下为他擢选属官,我素来心慕昆连,便求官同往。” 崔敏回头看一眼萧曜,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满脸黯然地重重叹气:“你阿爷竟不拦你。” 第110页 程勉毫不为所动:“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实属意外之喜,见到舅父康泰,也放心不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惟愿舅父和两位表弟保重身体,平安返乡。” 说完,他深深一揖,然后绕过崔敏,朝着渡船扬长而去。 虽然亲眼见证了程勉睁着眼睛说瞎话,萧曜并不生气,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直接跳上了渡船,留在崔敏浑身发抖地擦泪,倒生出些恻然来。 明明是亲戚重逢,却满是决绝之意。萧曜明知这其中必有内情,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柳岭说:“昨日偏劳柳刺史及接风,眼下辎重已经装好,不敢耽搁行程,就此别过。” 柳岭当即知机地接下话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再简短寒暄了一番,萧曜便率先登上了渡船,准备过河。 过江用的渡船至多只能乘坐十人,于是萧曜在的这条船上,除了程勉、冯童和元双,其余皆是宫中的侍卫。而因为出发前的这场变故,开船之后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都没有开口,整条船也跟着鸦雀无声,一时间唯有刺骨的江风呼啸而过,在远行人的脸庞上划下尖锐的寒意。 自离开帝京,已近一月,离京越远,仿佛离春天也远了。所幸尽管天气寒冷,但河面没有结冰,初春的水面也浅,算是易渡的季节。 船行出一段之后,萧曜有意无意地回首眺望:送行的人都还留在岸边,崔敏父子三人的身影也清晰可辨,可是程勉面向着北岸,并不回头。 渡船仅方寸之地,萧曜不多时便留意到程勉脸色铁青,神情亦甚是冷峻。起初他只当是程勉在置气,后来发觉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扶着船舷的右手亦在微微发抖,转念间,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晕船么?” 声音虽低,可萧曜正好在上风处,程勉当即回头,瞪了他一眼。再接着,就见程勉身形一晃,吐了。 事发突然,在萧曜愣神的一瞬里,元双和冯童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到程勉身旁慰问。程勉一面倚在船舷上吐个不停,一面连连摆手,也不知道是说无事,还是要他们不要靠近。 程勉吐了半天全是清水,显然早上没吃任何东西,元双看他吐得七荤八素,将自己的手巾递给他不说,还出言安慰:“就要到岸了、就要到了。下船之后,奴婢给大人冲点茶吃。” 程勉好不容易止住吐,一张脸惨白,眼睛倒是红的。他面对着元双却垂眼并不看她:“是我失仪了。不要紧。到岸上自然好了。” 元双颇同情地看着程勉:“奴婢以前也晕船得厉害,登船前还想,幸好只要渡一次河,不然,可怎么办哪。” 她有意引程勉说话分散注意力,程勉意会,接话道:“只怪我昨夜贪杯。” 元双听他的意思是不晕船,又说:“饮多了酒么?那五郎头痛不痛?” “那倒不。” “不痛就好。不过还是要吃一点热食,宿醉的人寒气最容易侵入肺腑,可不要病了。” “昨夜冯內侍专门遣人照顾我,还送了热茶来。” 听到程勉提及自己,冯童笑道:“地方官场应酬风气浓厚,宴席间总是更放肆些。程大人一人挡了大半的酒,但若非如此,也不知道程大人如此海量。” 程勉一笑,并不掩饰自嘲之意:“要真有海量,就不会出丑了。” 他们三人的对答悉数落入了不远处的萧曜眼中,越是留意程勉的言行,越发让萧曜觉得之前曾隐约冒出的念头并非凭空而来——程勉对自己总是心怀防备。 在元双和冯童有心的陪伴下,在余下的行程中,程勉没有再吐。一待上岸,萧曜便让元双向渡口的守军借炉火煮茶,煮茶时又有船从南岸来,下来三个自称是崔家家仆的人,奉崔敏之命前来照顾程勉。 他们来时程勉正在渡口守军的官舍里等茶水兼避风,屋舍里除了守着炉火的元双,萧曜、冯童、另有两三名侍卫也在。程勉见状,本要去屋外说话,萧曜却拦住了他:“不妨事,让他们进来答话吧。” 程勉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可冯童只当没看见,萧曜话音刚落,当即亲自出门把崔家的下人领进屋里叙话。 来人两男一女,看年纪应当是夫妻俩带着孩子,果然,其中那个中年的男子见礼后说:“崔长史得知大人此行没有带仆从,担心大人不服连州水土,命小的一家跟去连州,服侍大人。” 程勉摇头:“不必,我不用人照顾。你们还是跟着崔长史回故乡吧。” 来人看了看四周的情况,见上首的萧曜没有表态,又说:“长史说当年大人跟随父母返京时,他没有……” “不用说了。”程勉微微皱起眉,不大客气地打断他,“崔长史与我母亲虽皆出于崔氏,可昔日并无往来,不敢领受这份厚意。” 那下人并不为程勉的言语所动,一拜后继续说:“大人,昆连皆是荒蛮苦寒之地,气候恶劣不说,风土人情也与扬州大不相同。大人没有在边塞诸州生活过,会有诸多不便。小人跟随长史赴任昆州,娶了当地的女子,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水土,也不怎么思念故乡了……还有这小儿也是在昆州生养的,蒙长史和先夫人的大恩,跟在小郎君身边使唤,能识几个字,也通晓胡语,跑腿传书、端茶递水都做得。大人是去任官,连跟随的仆役都没有,到了连州,同僚间如何相处呢?” 第111页 程勉闻言,反而笑了:“我俸禄微薄,雇不起你们。” 听到这里,萧曜心想这人面不改色信口开河的本事倒真是不错,于是他轻声道:“崔长史顾虑周全,你们只管好好照顾程司马,不必担心工钱。” 他说话时不看程勉,说完以目光示意冯童,冯童立刻接话:“殿下、程大人安心,奴婢会亲自料理此事。” 萧曜看着崔敏派来的下人,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陈王殿下,小人燕来,我家几代人都受崔氏深恩,现奉主人之命前来服侍程大人,不敢求金帛钱财,只求殿下美言,让程大人留下小人一家。” 直到这时,萧曜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程勉——后者神色间看不出太多情绪,惟有嘴角边还有一丝笑意。不过萧曜隐约觉得,此人心里越是不以为然,反而会笑,这时见他面有笑意,也笑了笑,指着跪地不起的燕来说:“崔长史一片好意,送来得力的忠仆,程五就不要推辞了吧。” 程勉的笑意果然深了些:“我没有家累,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仆人。殿下也是初赴连州,若是觉得崔氏的仆人堪用,我斗胆借花献佛,转赠给殿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曜继续含笑点头:“既然你做主人的如此说了,孤自当笑纳。” 答应下来之后,他又问了燕来妻儿的姓名,然后叫住奉茶后准备退到一边的元双:“程大人将燕来一家转赠与孤。孤的起居素来由你掌管,你给他们安排个差事吧。” 这屋子也不大,元双在煮茶时已将几人间的对谈听得一清二楚,哪里会不知道萧曜的弦外之意,当即说:“奴婢这几天就在想,是要有个当地人指点连州的水土风物,现在有了茹娘子,正好可以向她请教。” 主仆一问一答间,分明是真的要将燕来一家带去连州。程勉这时知道此事绝不会如自己所愿,朝着萧曜很轻地一笑,再不看他们了。 他虽然不理会燕来一家,但再启程之后,燕来却带着自己十岁出头的儿子燕鸿,始终骑马跟在程勉几步开外处。燕来还好,一路上沉默寡言,如果萧曜不发问,绝不出声,可燕鸿年纪还小,也不知道父母叮嘱了他什么,每次程勉无意中瞥见他们父子,都能见到燕鸿眼巴巴地望着他。 渡河之后,往西再走两天,就到了玄池岭下。玄池岭自古即是重要的关隘,山岭东西两侧均设有关防,是往来连昆二州北线上的必经之地。 按照计划,一行人应该在抵达岭东的长门驿后稍加休息,然后挑一个月明之夜出发,这样就能在第二天的傍晚翻过玄池岭垭口,赶在日落前抵达岭西的安西驿,这样就免去了在山中过夜的风险。 但就在他们入住长门驿的那天晚上,岭东下起了大雪。 如此一来,行程自然而然地耽搁了,一行人不得不羁留在长门驿,等待雪停。长门驿不同于一路上的其他驿站,既有守军,也允许经由玄池岭往来东西的商旅留宿。因为这场大雪,本来就繁忙的驿站聚集了更多天南海北的旅人,尽管萧曜等人住在驿站的最深处,住客们的喧哗笑闹还是不分日夜地传来。 这一路来萧曜几乎都忙着赶路,如今意外得到几天的休整,先是乐得清闲,过了两天,到底好奇前头的热闹,便换上了不显眼的衣服,带着冯童和燕来去一探究竟。 朝廷久不对外用兵,即便是地处要害之地的长门驿,也看不到枕戈待旦的紧张气息,守军中不少人还在当地成了家,连带着驿站也兜售酒水,为逆旅中人暂解漂泊在外的孤苦困顿。 一进前厅,扑面而来的就是炭火的热气和劣酒的酸气,夹杂着冬衣特有的膻腥气,熏得萧曜登时红了眼睛。不过经过一个月的奔波,萧曜也养出几分随遇而安的好脾气,稍作适应后,燕来领他挑了个墙边靠窗的位置,恰好有一丝半缕的北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漏进来,在此时此地,不仅不冷,反而有了难得的清新。 惟有身临其境,萧曜才算是明白了在院落最深处听见的喧闹声的源头:夜来无聊无非是划拳拼酒、赌博吹嘘、也有趁机贩卖货品的,遇到胡汉间语言不通,比划着比划着,声音越发大了。 萧曜自幼养在深宫,一见之下,只觉得人人都喝得东倒西歪、眼睛赤红,形容可谓不堪,尤其是不远处有人喝得烂醉如泥,竟伏案大哭,可同桌人仿佛视若无睹,不仅不停下划拳,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萧曜原以为他们并不相识,可眼看那大哭之人还要摸酒,前一刻还在专心致志划拳的人已先一步将酒壶挪走了。 待得时间越久,萧曜越是不解。忽然,耳旁传来冯童的声音:“……此地嘈杂,还是回去吧?” 萧曜下意识地点头,然后忍不住问:“这到底有什么趣味?场面着实不堪。” 冯童思索片刻:“俗伧之乐,总有自己的道理。何况饮了酒,就身不由己了。” 萧曜不以为然地皱眉,陡然觉得厅内气味十分难以忍受,再也不愿多待:“走吧。” 他本来也没有落座,说完立刻迈开脚步,一刻都不愿多停留。可目光一转,忽然又停住了,下一瞬,刚勉强松开的眉头再次锁了起来。 在重重人群的深处,程勉亦栖身其中。他不知来了多久,因为饮酒和火烛,平日间总是略显苍白的面孔倒有了别样的光彩。 第112页 不过让程勉焕发光彩的也许并不仅仅是酒,还有身边人—— 那正牵着程勉袖口的,分别是名男装丽人。 她嘴角含笑,眉目含情,殷切地对程勉低语。 萧曜自是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唯见程勉一扫冷淡的神色,眉眼间仿佛都笼上了薄纱,是从未见过的柔和生动,却摇了摇头。 那少女一咬嘴唇,反而凑得更近了,伏在程勉耳旁,又说了几句话。 程勉只笑,答了一句,还是摇头。 她并不气馁,左右一看,竟咬了一下程勉的耳垂,接着撑住程勉的肩膀站了起来,伸出双手用力拖住程勉没有执盏的右手,不依不饶地非要拉他起身。 程勉被她拉着离席,人声鼎沸之中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引来旁人侧目,仿佛两尾鱼,游进了水的深处。 第24章 愿天无霜雪 在回暂住的小院的路上,萧曜正好撞上出门的元双。 之前没告诉她去哪里,元双以为他散步回来,见萧曜发间沾了雪花,习惯性地伸手掸去了:“殿下去了好久。” 她正捧着个包袱,萧曜不由问:“你要去哪里?” 元双笑答:“先前殿下吩咐奴婢做一双靴子还给五郎,奴婢也没顾得上,这几日有茹娘子帮手,总算是赶出来了。现在时辰还早,就想给五郎送去试试。” 听说她是要去找程勉,不久前所见又浮上眼前。萧曜当即沉下脸:“不必去了。” 看见元双露出不解的神色,萧曜蓦地有些烦躁,却不肯细说:“今天也不出门,明日再送不迟。” 言毕他绕过丢下仍在疑惑的元双,疾步往屋内走,这时冯童对她飞快交待了两句,元双一怔,才跟着冯童一道追赶萧曜去了。 萧曜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荡去沾染上的无形的污浊之气。刚推开两扇窗,元双和冯童都赶到了,元双惊呼:“殿下,外头风大雪大,着凉了如何是好!” “大惊小怪什么!”萧曜不耐烦地一甩手,窗户被风刮得不断开合,发出劈里啪啦的乱响声。 他难得动怒,元双登时收敛了声音,关好窗户后才试探着说:“殿下刚从外头回来,难免觉得热,一会儿汗收住了,就能察觉到冷了。” 萧曜不觉得热,只有手心有些汗意,他发现元双还拿着包袱,当即又蹙起眉头,不待元双靠近,自己先脱去了外袍,扔出门外后,又扭头进了内室。 片刻后冯童悄无声息地也跟了进来。萧曜依然冷着脸,冯童稍作迟疑,劝道:“殿下素来是目下无尘,可有些事,也不好过问。” 萧曜反问:“我如何过问了?” 冯童缩缩肩膀:“奴婢言语不查,望殿下恕罪。” 萧曜从小被元双和池真细心服侍,养尊处优久了,难免有些洁癖,这一路上虽然辛苦,日常起居轻易也不容其他人靠近,一想到那个女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近程勉,且程勉居然还容她近身,就觉得异常烦躁。 不过他再觉得两人间的举止不堪,也不会和冯童、更不会与元双直言,只是脸上的不悦之色始终不去,原本看书的打算也因为心浮气躁而看得七零八落,总觉得今夜处处和以往不同,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决定索性什么也不做,早早睡了。 吹灯之际,萧曜猛然意识到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他没有听到程勉的琵琶声。 第二天萧曜醒得比平时略早些,在冯童的服侍下更衣完毕后,才知道元双早已起来了,正在外间收拣衣箱,将平日赶路时来不及打理的衣物熨烫整齐,再一一熏香,供萧曜日后穿戴。 这件事不仅琐碎,而且颇耗精力,以前惟有熏香一事需要元双亲历亲为,其他琐事自有宫女来做,如今只她一人,就算有冯童在旁帮手,也成了一项大工程。 虽然听到了萧曜的脚步声,但元双正在熨一件萧曜贴身穿的绸衫,怕分神坏了衣裳,不抬头地说:“殿下恕我无礼了。殿下今天醒得好早,难得不需赶路,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这话应该我说给你们才是。”萧曜见元双手上不停,看了一会儿,说,“你们总想让我觉得和在宫里一样,额外花了许多力气,以后不必这样了。” 元双先拿开衣物,然后答:“照顾殿下是我等的分内事。是我动静太大,吵醒殿下了么?” “没有的事。连州和京中有许多不同,我去连州之后,如果事事都要依宫中的做派,那是不成的。其实这一路上我渐渐也习惯了,衣物只要干净,香事什么的,都免了吧。得闲就歇一歇,你瘦多了。” 元双脸上闪过酸楚黯然之色,又很快抹去了:“我做这些事也惯了。不为殿下整理衣箱,也要找别的事情做,不然总不安心……冯童说昨夜殿下没吃什么,我这就让人送朝食来。” 她匆匆地转过脸,起身出了门。元双今天还是穿着男装,萧曜不免又想到前一晚所见。他不愿多想,无奈地对冯童说:“你也要劝一劝元双。” 冯童苦笑:“殿下把话说破,元双怎能不哭?” “待过了这玄池岭,就到雅州和连州了。你们为我委屈,却不能说,还想方设法宽慰我。还有些话能说,可都不说,我却不能不说明白。” 萧曜走到窗前,推开一线,近处是一片晶莹世界,再远处,就是横亘连绵的山脉,如同沉睡的白色巨兽。凛冽的空气让他更加清醒:“裴氏因一己的私欲,进谗言离间陛下与我。如今外祖父和母亲都已经去世,舅父们要维系赵氏一门,不能忤逆陛下,我惟有去连州。太子久病,可论年龄,萧晔比长生还小些,今日是我去连州,焉知明日不是萧晗萧晄他们?” 第113页 长生是太子萧晟的独子,他出生前萧晟染上重疾,几近不治,又在他出生后奇迹地转危为安。为此天子赐名“长生”,对长孙的喜爱亦是尽人皆知。 这是他离京后首次对近侍提及宫中事,冯童意外地正了正神色,略一顿,接话道:“今天一大早收到了池真给元双的信,她又有了身孕。” 萧曜转身看了一眼冯童,两人面上都很平淡:“她要是能有子嗣,对她是好事。以她现在的处境,本该少写信来。我提醒过她,她也不听。” “池真在信中说,她日夜惦记殿下。” 萧曜轻轻笑了笑,旋即正色说:“你们如果回信,想法子提醒池真,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她也许有别的计较,但不管是什么,都不要去做,不要自作聪明。” 萧曜等了片刻,没等到冯童接话。又强调:“你不要装傻,想蒙混过去。告诉她,不准她为我多说话,只当不认识我,安心地生下孩子,她才能有依靠。” 冯童语气唏嘘:“奴婢无能,只能跟随殿下去连州……” “他们都说昆连艰苦,常人难以久居,可你看这几日遇见的西北诸州官吏,籍贯天南海北,不都半生在西北为官么?他们既无三头六臂,我也不是弱不禁风,有何不可?” 这番话近日常在他心头徘徊,因为没有怨气,说完之后也生出几分壮游在即的意气。说话时“何况程勉也做得”这句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及细想,又让这个念头飞快地溜走了。 不多时元双亲自捧着朝食回来。萧曜一边吃,一边和两人闲话,可这一刻舒适的闲暇光景并没有维持太久,吃到一半时庞都尉求见——玄池岭中的烽燧传消息来,昨夜起山中雪势转弱,接下来几日正值圆月,可以翻山了。 明明这几天等的就是这个消息,萧曜听完后还是觉得心重重往下一沉,声音难掩颤抖:“……既然如此,那就请庞都尉整备兵马,一概事项,全仰仗都尉了。” 庞都尉素来寡言,领命后就要去为翻山做准备,萧曜原想留他共进朝食,也被他坚决地推辞了。他离开后萧曜也没了胃口,说不清是尘埃落定的如释重负,还是险境当前的惴惴难安。他食之无味地喝掉了一大盏茶,看着都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警觉和紧张之色的冯童和元双,忽地一笑:“既然我领了连州刺史,高山也好,荒漠也罢,那就都去会一会。” 庞都尉告退不久,程勉和吴录事也来求见,想必都得到了不日将要过玄池岭的消息。此时天色尚早,吴录事还有些萎靡劲头,程勉却和平日无异,衣冠整齐,神情亦是一丝不苟。 只是萧曜见过他饮酒后懒散的情态,眼下再到见他不苟言笑的神色,总是有一丝怪异感,莫名就格外多看了几眼。也许是目光在程勉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点,终于引得程勉也抬眼看了看他,两个人目光一触,也不知道是谁先移开了视线。 不过这时萧曜彻底没了胃口,喝了好几盏茶水,还是觉得口干,所幸庞都尉带来的消息已经不再让他心慌,语调终于平缓了下来:“二位想必都知道了,翻山的日子就在眼前,孤已委派庞都尉负责行前的整备,吴录事想来多次往来玄池岭,若有什么行路的经验,也请告知我们。” 吴录事正是为此而来:“过玄池岭极易头痛胸闷,体弱之人因此丧命的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冬春两季,最是艰险。殿下和程司马都是初次翻山,还是准备得周全些为好。常年要翻山行路的商旅有一种秘方,饮后可缓解不适,下官每次翻山,与随行人都要先饮两天汤药再动身。” 萧曜尚未表态,冯童先开口了:“这药服用时可有什么禁忌么?” “这汤药不可与其他药剂混饮,其他倒没有了。” “一定要饮足两日?” “那倒也未必。有些人就是翻山前饮上一剂,为的是行路时胸口不憋闷。” 冯童揣度了一番萧曜的神色:“既然如此,那请吴录事告知药方。行伍中有大夫随行,待看过药方,即可煎药。” “也不是什么药方。就是山岭间一种野草。其实军驿里就常备着,供往来行人取用。” 听到这里萧曜心想多半是求个心安的汤剂,没打算真的找来喝。吴录事说到这里忽然一停,瞄了一眼元双,又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说:“先前冯內侍问服药的禁忌,这草药寻常人喝都没什么,妇孺也能服用,就是从来没有服过的青年男子,容易起兴……所以第一天不可过量……” 片刻后,萧曜才反应过来,还来不及说话,脸已经不由自主地热了。 “也会周身发热,非饮凉水、疾步走不能解么?” 而此时座中另一青年男子不仅面色如常,反而进一步饶有趣味地提起问来,与萧曜的故作镇静可谓截然相反。 吴录事像是被问住了,竟认真思索了一阵:“那没有听说过。” 程勉莞尔:“可惜也不是时时管用,不然,京中诸人就不必费重金制寒食散了。” 吴录事忙摆手解释:“不过是本地山间的野草,缓解翻山时的症状而已,如何能和寒食散这般贵重之物相比?更无法为房事助兴……” 冯童轻轻咳嗽几声,打断吴录事:“……既然人人都喝,想来是无碍的……稍后奴婢遣个人去取药。” 第114页 “还有一事。前几日玄池岭下了雪,这积雪一时半刻融化不得,殿下和程司马、还有宫中的几位内官,都请务必乘车。第一次过雪山的人容易盲雪,因此而瞎了双眼的人也是常有的。在来见殿下的路上,下官也遇到了庞都尉,他正在遣人去准备翻山的车辆。出发在即,惟请殿下安心静养,尤其要注意保暖,若有任何不适,望殿下及时派人告知我等,也好早作计较。” 将这些要紧事项提醒完之后,吴录事立刻请辞,去和庞都尉汇合。程勉本来也要和吴录事一并离开,可元双叫住了他:“程大人请留一步。” 她将做好的新靴子交给程勉,程勉微笑着道谢:“元双姐姐有心了。你平日里事务繁多,还专门抽出空来做这些琐事,我如何过意得去。” 元双同样笑着回礼:“是殿下亲自交待的。就是因为抽不出空来,才做好。不过天又冷了,恐怕得晚一些才能穿了。” 程勉闻言,又转过身向萧曜道谢:“殿下心细如发,我受之有愧。” 他的态度不可谓不恭敬,萧曜的回答也很宽厚:“想来你不缺一双靴子,只是既然借了你的东西,总要还给你才好。” 程勉躬了躬身,既是道谢,也有道别之意。萧曜本来已无话要和他说了,又忽然改变了主意,问:“这几天下雪,无处可去,你在忙些什么?” “殿下也说无处可去,除了回信和看雪,就是与吴录事清谈、下棋。” “从来也未问过你如何打发闲暇,平日里又有何喜好。倒是孤的疏忽了。” 萧曜微微一笑。 见萧曜展颜,程勉也笑:“不瞒殿下,我是个极乏味的人,并无什么喜好。” 萧曜一挑眉:“不是弹琵琶么?” “雕虫小技,实在有辱殿下清听。” 萧曜觉得此人真是虚伪,恐怕是难以从他这里听到什么真话。他又一次勾起一点笑意,转向元双说:“程五的技艺要是都能叫‘雕虫小技’,那天下不知几人敢自称精于此道了。” “五郎的琵琶真是动听。”萧曜难得愿意和程勉多说几句话,元双哪里有不附和的,“奴婢斗胆多嘴一问,五郎的琵琶是师从何人?” “寄养在崇安寺时,有几位法师精于此道,他们尽心教我,我却学得不好。” 元双露出惊讶之色:“竟然是法师们么?那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你在崇安寺住了几年?”萧曜忽然插进话。 “不足三年。” 萧曜心中一动,又问:“何时离开的?” “刚满八岁,就离开寺庙回家了。” 程勉的说法证实了萧曜的猜想——他少年时身体不好,五六岁上生过一场大病,那场病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有整整一年的时光,他都住在翠屏宫休养,一直到八岁生日前夕,太医宣告他已痊愈,为此,在他生日当日,天子特下敕令,免去天下一年的赋税。 萧曜断不至于以为自己痊愈是因为程勉在庙里住着,替自己在佛像前烧香磕头念佛经。可是母亲去世之后,萧曜益发怀念翠屏宫的岁月,尽管常常为反复的发热所苦,可翠屏宫依山而建,四季都是胜景,如今再想,竟是他最自在的一段时光。 可毕竟自己的自在是用程勉和家人的分离换来的。念及此萧曜的心绪难免有些复杂。他略作思索,继续问:“除了跟着僧人们念经读佛,还有刚才说的弹弹琵琶,你在寺里还做些什么?” “寻常孩童做什么,我也做什么。” “就是不能离开寺庙,是么?” 程勉笑了笑,平静地说:“殿下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家事,何必还有此一问。先前在寺庙借宿时,我以为殿下已经将崇安寺的旧事翻篇了。我当日说过,为殿下分忧,是臣的本分。无论殿下问几次,问什么,这都是臣的真心话。” 平心而论,除了那一次,萧曜还真没专门问过程勉的家事。但毕竟有过前例,所以程勉这番话一说,倒显得萧曜之前的话都异常虚伪做作了。程勉的神情坦然,语气亦是不卑不亢,萧曜被他说得颈子都热了,偏偏程勉继续说:“殿下事务繁忙,无需为这等微末琐事挂怀。我不提崇安寺,一是不敢居功——我当时不过是个孩童,不可能自请为君父解难,全是长辈的主意;而恰好和殿下同一天生日,更与我无甚干系;再则,这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如果殿下不反复提起,我早已忘了。” 元双早变了脸色,苦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勉淡漠地说完这一通话。萧曜听完,别说后颈了,连指尖都觉得开始发烫。 程勉的声音虽然不高,态度也堪称平和,可萧曜何尝被人如此不假辞色地直言过。他用力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咽下正在不断翻上喉头的热气,也淡淡说:“鬼神之说何其无稽。痊愈是大夫的功劳,也少不了身旁人的悉心照料。无论是谁病了,哪怕有一千、一万人日夜虔诚抄写、背诵佛经,也是决计不可能治好的。” 程勉目光明亮而锐利,高傲坚决的神情鲜明得就像正午时分的刀刃。他定定看着萧曜,半晌后很轻地一点头,沉声说:“正是如此。” “但是……”萧曜一顿,终是说,“无论你记得不记得,你去崇安寺,确是因我而起。我如果早能知道,一定会恳求母亲,让你回家。” 第115页 程勉的眉头极轻地一动,忽地一笑:“殿下若是为昔日的程勉意难平,实不必要……若是为自己,就恕我无能为力了。” …… 冯童送客归来时,堪堪打消了两人间一触即发的龃龉。 送走吴录事后,他原想让随军的大夫找到药草,为萧曜煎药,可巧庞都尉已经先吩咐下去了,于是他回来时,也顺道将刚煮好的药汤带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所为何来,可只要看一看萧曜乃至元双的脸色,冯童正好水到渠成地装聋作哑起来:“殿下,庞都尉已经准备好汤药,正好程大人也在,也一并服一剂吧。” “不喝。”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视线,又更快地转开了脸。萧曜冷着脸道:“山野游医的方剂,糊弄人罢了,你们倒真信了。” 冯童忙解释:“庞都尉特意叮嘱,这药草确能缓解种种不适,来往山岭两侧的山民和商旅都靠这个翻山,并非庸医胡乱开方……庞都尉自己也是喝的。殿下,有备无患,还是……” “不必说了。”萧曜打断他的劝阻,“我活到现在,该吃的不该吃的药也吃得太多了,从来没有无事服药的。你们要服便服,我决计不服。要真是命丧于此,也是我萧曜的命数。” 冯童急得汗都出来了,只能转向程勉,软言相劝:“程……” 程勉根本不容他开口,朝着萧曜利落地一拜后,索性扬长而去了。 于是乎,三天后天色欲曙之际,头痛欲裂、昏昏欲睡的两个人,明明同车而处,却各自向壁而坐,唯一的相通之处,就是谁也没力气掀开车帘,亲眼一会皑皑群山间那瑰丽的日出。 夜间启程时,明月照亮积雪,蜿蜒的山道在月色下如同一条隐约可见的细丝带。自庞校尉以降,兵士一律换上防水防滑的冬靴,两人一列,下马步行,一人执兵一人执火,除了领路的头马,其余战马和驭马均被蒙住双眼,五匹一群用牛皮制成的绳索系住,以免受惊和走失。虽然皆已严阵以待全副武装到恨不能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地步,一行人走入山中后,如同微尘落入大海,除了能听到身旁人的行走和呼吸声,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与漫山的月光和大雪一道环绕着这支同样沉默的队伍。 为了确保能在第二日天黑前出山,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均被留在了山下。萧曜离京时乘坐的马车也拆改了挡板,卸去部分重量,除了萧曜自己和元双,程勉及燕来的妻儿都搭乘此车代步。 且不说萧曜和程勉两个人都是青年男子,元双和茹娘子皆是身形修长,连燕鸿也比同龄的孩童高一些,如此一来原本宽敞的马车立刻拥挤起来,饶是如此,萧曜和程勉也还是各据一端,别说肢体相触,连目光都轻易不朝对方所在的那一侧移去一分。 起先萧曜还偶尔掀起帘子朝外打量月色下的山脉,用不了太久,前所未有的寒意打消了他所有的兴致——元双将衣箱里所有的裘袍都带进了车里,也准备了若干个手炉,然而寒冷如生铁般刚硬猛烈,又如流水般无孔不入,但萧曜不曾料到的是,寒冷只是序幕。 最先感觉到有异样的是胸口,再怎么刻意排除杂念、放缓一呼一吸,尖锐的针刺感还是缓缓爬到了脑中,又一刻也不肯停歇地朝着眼睛和双耳蔓延——喉间如同被灌下砂石,耳旁不时响起狂啸而过的风雷声,胸间被种下的种子已经萌发,睁不开眼睛,亦无法合上。 而缓缓转动的车轮带来的颠簸和晃动放大了身体每一处的不适,萧曜几无意识地叹息了一声,下一刻,微凉的手心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知道一定是元双,借着大半张脸掩在狐裘里,委屈地抿了抿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但即便是元双的声音,此时也变得异常刺耳了。 “殿下要饮水么?” 萧曜半闭着眼,只是摇头。 忽然,他闻见一股清凉而苦涩的气味,这时说话的人换成了茹娘子:“殿下,翻山时没什么药可以用,小人准备了几个药包,若是觉得心慌反胃,殿下就闻一闻,感觉好些了,就不要再闻了……闻多了,怕没那么有效了。” 萧曜的头疼得厉害,都不知道药包是谁塞进他手心里的,可一时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恍惚中元双将他揽到了自己身侧,又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殿下不要用神,安心歇一歇就到了。奴婢守着殿下,殿下要是难受,只管掐奴婢的手。” 她的身体远没不如自己暖和,可萧曜既没有力气推开她,也贪恋她带来的一点清凉。他任由元双搂着自己,稀里糊涂地想,这真是活回去了。 元双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额角,最终停在了双眼前,也带来了凉意,萧曜靠在元双的肩头,片刻后,重新被彻底的漆黑所笼罩。 他终于得以入睡,又不时被突发的心悸和气短所惊醒;每隔几个时辰队伍都要停下来略作休息,这时萧曜也会短暂地恢复片刻意识,可用不了多久,就再次昏睡过去。 他几乎睡了一路,起先每惊醒一次,就更难受一分,但渐渐的,不知从几时起,尽管心慌和头痛始终折磨着他,然而耳旁的轰鸣声开始缓慢地退潮,手脚也恢复了暖意。当终于再一次捡回意识时,萧曜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或是此刻车中唯一醒着的人了。 这时反而是元双睡进了他的怀里。他半边身体被元双压着,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可萧曜不愿叫醒她,小心翼翼地摸过一件袍子盖在她的膝上,他又靠回了车壁,继续闭目养神。 第116页 可是他大概睡了太久,这一次在睡不着了,眼睛还是一抽一抽地疼着,只得睁开眼,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处出神。为了保暖,车中很暗,萧曜过了很久才适应了光线,依稀看见茹娘子搂着燕鸿蜷在一角,而程勉则在另一侧坐着。 单靠此时车中诸人的呼吸声,萧曜无从分辨程勉是否醒着,正在凝神分辨之际,车帘忽然被掀开了一角,车帘后闪过个大半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来。 萧曜被雪光闪得下意识地合起了眼,再睁开时吃了一惊——来者原来是冯童,就是别说眉毛,连睫毛上都是一片雪白。 见到清醒的萧曜,冯童露出惊喜的神色,落下护住口鼻的领巾说:“殿下可是醒了。这一路殿下不进水米,可真是让人忧虑。” 元双本睡得警觉,这时听见萧曜的声音,也转醒过来。一旦留意到帘子被掀开,她立刻以身体挡住大半窗口,遮住寒气的同时小声解释:“车里人多,大夫交待,每一刻钟都要通一通气……” 萧曜虽然丝毫不觉得饥饿,但发不出声音来:“……是不是要到了?” 好在冯童读出了他的唇语,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已经到山的西侧了。” 得到这个答案后,萧曜也松了口气。无论一路上如何狼狈,他又如何人事不知,到底还是顺利地翻过了玄池岭。 他情不自禁地吁出口气,几乎是在同时,又头晕气短起来。一晃后萧曜反手抓住窗棱,立刻被凉意激得一哆嗦,当下不敢大意,拢好领口,才凑到窗边张望。 原来他们正走在一处深谷之间,除了正在通过的这条山路,两侧崖壁都是漆黑尖锐的岩石,阳光照耀其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这险峻的山势令萧曜目眩,他再说不出话来,在重新涌上的眩晕中,萧曜勉强以目光示意冯童护住五官,就退回了车内。 此番动静没有吵醒程勉和茹白玉母子,趁着通风透气的短暂光景,萧曜总算是瞄了一眼这一路都没有说上只字片语的程勉。西斜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侧脸上,照亮他舒展的眉目和紧咬的嘴唇。程勉显然是在梦中,这般矛盾的姿态下,整张脸的神态是平和的,既不冷漠,也无痛苦,但他做的一定不是一个好梦—— 一行泪水如同一缕细细的金线,顺着略失血色的面颊滑进了衣领的深处。 可是除了这一行泪水,程勉再无其他任何动静,萧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莫名觉得这个人连胸口间的起伏都看不到了。略作踌躇后,他没有使唤正在放下帘幕的元双,亲自探过身去,伸手探了探程勉的鼻息。 路上湿滑,在身不由己的颠簸中,萧曜不幸失了准头,手指无意间擦去了程勉的泪不说,整个人更是直接扑向了程勉。 怀里莫名摔进来一个人让程勉立刻睁开了双眼。,萧曜顾不上应对程勉的愤怒,亦无视对方冷漠而疑惑的注视,惊讶地皱起了眉:“……你在发热……” 不容他把话说完,程勉伸手捂住了萧曜的嘴。 第25章 征人尽望乡 也许是在情急之中,程勉没有控制住手上的力气,萧曜眼前迅速黑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挡,竟没有推开,益发觉得程勉的手心烫得惊人,而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被他的手点着了。 萧曜怎么也料不到,明明年纪一般大、身量也相仿,彼此间力量的悬殊会到这个地步。他又惊又怒,不由得用尽全力,狠狠地掐住了程勉捂住他口鼻的左手手腕。 听到异样的响动后,元双匆忙又拉起了帘子,一待看清萧曜和程勉扭打作一团,当即叫出声来:“……五郎,使不得!” 这一声惊呼终于警醒了程勉,一怔之余,旋即松开了手。 虽然只有极短的工夫,可萧曜不仅脸到颈项被憋得通红,连眼白都染上了赤色。伴随着一阵接着一阵的嘶哑空洞的咳嗽,整个人也因为难以喘息,痛苦难当地蜷了作一团。 元双已然面无人色,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扶住萧曜。萧曜死命掩着嘴,竭力想藏住咳嗽,可越是这么想,越无法如愿: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攫死了他的喉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茹白玉也醒了,见萧曜的脸色发青,忙用力扳直他的背,又示意元双揽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呛到自己,然后连声疾呼提醒萧曜:“殿下……殿下,殿下莫要吸气,求殿下静下神,再缓缓将气吐出来……” 可无论她喊得多么急切,声音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萧曜怎样都挣不开茹白玉和元双,眼前更是如有漫天蚊蝇乱飞,他不禁益发地着急,用力深吸一口气,只想出声安慰他们,就在这时,胸口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断开了。 …… 萧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感觉到光亮后,他费力地掀起眼皮,头顶和胸口间似乎被牵上了一条细线,略一动,就带来撕扯的疼痛。 目光所及之处,皆模糊成一片,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视力终于恢复了些,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元双泫然欲泣的神色。 唇舌干渴如焦土,没有说话的力气,想扶住元双坐起来,伸手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腕。 转过目光这样一个动作也成了考验。在认出手的主人后,萧曜总算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抓了多久程勉,忙不迭地松开手,又移开了视线,低声说:“……元双,我要喝水。” 第117页 虽然只能发出微弱至极的声音,但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元双哆哆嗦嗦地拿来水囊,小心地托着萧曜的后颈,喂他喝了几口,才以同样轻到不能再轻、近于恍惚的声音喊了一声“殿下”。 冰冷的水滋润了喉咙和嘴唇,也带来新的疼痛。萧曜又积攒了一些力气,努力牵了牵嘴角:“……我一定吓到你了。” 元双摇头,竭力忍耐的泪水终于在听见这句话后夺眶而出:“奴婢无能,殿下受苦了。” 萧曜的听力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出山没有?” 元双摇头:“殿下方才昏睡过去,茹娘子下车换了大夫来……幸好殿下醒了。” 萧曜疲惫不堪,又闭上眼睛:“嗯。” 元双拉住他的手,又不敢用劲:“殿下不要睡着了。” 听见她的哭腔,萧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答应你,我不睡。程勉在发热,你记得让郑大夫也看看他。” 尽管答应了元双,且隐约知道再睡就不妙了,可对现在的萧曜而言,“醒着”一则太难,二则也太痛苦了。萧曜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在下山,但从胸腹到五官,反而比在山里还要难受,到底又是什么在捏着他的口鼻,攥着他的心肺,还在狠狠拉着他的关节呢? 回程一定不能走同一条路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再反复,直到他意识到,也许终生也回不到京城了。 离京至今,萧曜始知乡愁。 到安西驿时,玄池岭西侧飘起了鹅毛大雪。 萧曜是被背下车的,终于来到温暖的室内后,他刚喝进一口热水,就因为胸膛的剧痛,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前来服侍的驿丞和杂役见多不怪,熟练地除去萧曜的外袍,用早已准备好的热手巾用力地擦拭他的胸口和四肢,接着不顾萧曜的抗拒,继续给他喂加了盐的热米汤。 这一系列的举动无异于酷刑,元双吓得肝胆俱裂,却也知道这是不得已之举,只能用力将萧曜搂在怀里,一面安抚他,一面掉眼泪。如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萧曜的皮肤被擦得像熟透的虾子,驿丞才满头大汗地丢下手巾,伏地向萧曜告罪。 直到这时,萧曜的意识才算是恢复了大半,他有气无力地摆手,示意一干人等起身,又费力地说了几句话,待元双靠近他唇边,分辨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时,眼泪先一步掉在他的脸颊上。 萧曜推了一把元双的胳膊,元双哽咽着说:“殿下问马驿丞,兵士们可安置了?” “早已准备好了汤饭和热水,他们都在休整。马匹也都栓好了。” 他接着问冯童在哪里,元双说:“冯童无事。他换一身衣服就来服侍殿下。” 萧曜的脑子迟钝得厉害,半晌后摇摇头:“不要他。” 然后又说:“你也走。” 元双愣住了,这时马驿丞察言观色,说:“陈王殿下没有翻过高山,难免不适,待休息几日,慢慢恢复饮食,就无碍了。元娘子一路上也辛苦了,今夜也请安心休息,下官会安排人守夜,照顾殿下。” 听完这一番话,萧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嗯。” 他看向元双,神情极坚决。眼看他不肯罢休,元双再不情愿,此时也只能擦干泪水,点了点头,又不甘心地央求:“奴婢睡在一旁,万一殿下要人端茶送水,他们不知道殿下的习惯……” 萧曜摇头:“我不渴。” 他的脸上一片潮红,因为神情尤为坚决执拗,眼睛亮得惊人。元双不敢再与他僵持下去,只能不甘地答应:“可不守着殿下,奴婢又如何能休息呢?” 萧曜只是合上眼,再不看她。 这一回他很轻易地睡了过去——也可能是再次昏了过去,只是这一次终于不再有人试图再唤醒他,而他也知道,玄池岭已经被抛在身后。 再被奇怪的动静吵醒时,萧曜只当是起了大风。 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会开着窗,翻了个身强撑着坐起来,只想尽快合起窗,可起身后踩到的不是地板,却是他人的身体。 萧曜浑身汗毛登时立了起来,他顾不得浑身酸痛,下意识地要喊冯童和元双。但他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而这时榻边人也开了口:“殿下,前几日岭西大雪,压倒了安西驿一半的屋舍,炭火亦不足,只能请殿下海涵,容我在此歇息一晚。” 程勉的声音在夜里听来也和日间不同,萧曜片刻后回过神来:“……原来是你。” 一阵轻微的响动后,程勉也坐了起来,又从屋角挪来了一盏几乎燃到尽头的灯,映亮他们所在的一角。 他是合衣而眠,想来是睡得很浅,不见睡容。萧曜怎么也想不到会与他同室而眠,原本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忘了,愣了半天,丢出一句:“你不是在发热么,怎么能睡在地上。” 程勉也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分明也一怔:“出山后就无事了。不是在地上,有褥子。” “哦……”萧曜呆呆地点头,“那……元双呢?” “炭火不够,里间太小,外间又太冷,她去别处歇息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所以是你在守夜么?” 程勉的面孔大半隐在阴影里:“之前说了,殿下的屋子炭火最足。要是殿下不踩我,我也睡着了。” 萧曜还要再问,吵醒他的那阵怪声再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萧曜听分明了,那呜咽不绝的声响,原来是哭声。 第118页 “……有人在哭?”萧曜问。 程勉反问:“殿下第一次听见么?” 萧曜点头,之后觉得这一问实在蹊跷,又追问:“难道常常有人哭么?” “驿站里多的是孤旅之人,入夜有哭声也不足为奇。” 萧曜默然:“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殿下平时都住在驿站最深、最清幽处,听不见也不足为奇。”程勉顿了顿,“时辰尚早,殿下若无他事,还请安歇。” 萧曜看不清程勉的神色,但听他语气平淡,以为程勉是在暗示自己搅了他的觉,讪讪地又坐回了榻上:“……是我小题大做,吵醒你了。” “不妨事。我本来也睡不沉。” 程勉顿了顿,吹熄了寿命走到尽头的烛光,话锋忽地一转,“殿下可好些了么?下山时我魇着了,十分对不住。” 那根细细的金线再次在眼前闪过。意识到程勉是在道歉,萧曜本已躺回去了,又坐起来:“不怪你。是我以为你……” 他咽下了“死了”,转而说:“是我看错了,不怪你。” 萧曜找不到别的话说,反复说了两句“不怪你”,又沉默下来,程勉很低地应了一句,再不接话了。 呜咽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程勉的呼吸也轻得不能再轻,可萧曜从未有过和陌生人同室而处的经历,而这个人和自己一样,刚刚从极寒的山里出来。这个念头令萧曜如坐针毡,终于,他第三次坐了起来,一咬牙,梗着脖子说:“你不要睡在地上,我分半张榻给你。”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不瞒殿下,我不惯与人同睡。” “你知道么,你每说敷衍、违心话时,都要额外加一句‘不瞒殿下’。” 萧曜撇嘴。 程勉静了下来,片刻后,他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既如此,臣不敢不从命。” 且不论程勉是否违心,萧曜确实不惯与人同寝——在程勉抱着铺盖躺下后,萧曜意识到,上一次与他人同榻而眠,至少是十年前了。 只不过出言相邀的人正是他自己,苦果也只能自己咽。萧曜惟有贴在床榻的内侧,尽可能地不碰到程勉。 越是刻意不去想此时身边睡着别人,反而将程勉的呼吸声听得越清楚。萧曜彻底没了睡意,连翻身都生怕碰到程勉,只能一动不动地面壁,数着他人的呼吸声打发时间。 程勉的呼吸声很轻,浑不似一个成年男子,萧曜听得久了,不禁想无怪自己会错,再一深想,又疑心其实他也没睡着。 他虽然睡不着,可是不能随意动作,总归不大舒服。不过萧曜因为小时候多病,意外练出了装睡的好功夫——只为能少吃一付药。 正因为是此中的行家,为了一验虚实,萧曜故意翻了个身,果然,另一侧默不作响让出了几寸位置。 萧曜不禁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又若无其事地翻了回去。 在黑暗和寂静中,时间失去了准头,声响则被无限地放大。当已经平息下去的哭声再次响起来之后,程勉没有再睡下去,起身出门去了。萧曜本想也跟出去,奈何双腿使不上力气,只能不甘心而忐忑地等程勉回来。 程勉倒是没去很久,回来时见萧曜坐在榻边,差点没端住烛台:“……吵醒殿下了么?” 萧曜当然不会挑破自己先前装睡,不答反问:“找到嚎哭之人了?” 程勉搁下烛台,又仔细检查了房门,接话道:“是一个士兵。他的兄长当年死在了玄池岭,昨日下山时马匹失蹄,带着两个士兵滑下了山谷,其中一个是他的同乡。他自以为是在避人处哭泣,还请殿下宽恕。” 萧曜一路上都坐在车里,全不知途中还出过这样的惨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勉,竟不敢问掉下去的人的死活。 许是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和震惊,程勉只摇头:“其中一人当时和马一起摔死了,另一个失去了踪迹,山中酷寒,恐怕是凶多吉少。” 萧曜打了个寒噤:“……怎么也不找……”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冰天雪地的茫茫山岭中,要找一个跌下山谷的人,何异于大海捞针? 萧曜黯然地抬眼看了看程勉,后者虽然镇静得多,可萧曜没有错过对方眼中的恻然。他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天亮后我得问一问庞都尉。” 程勉应了一声以示附和,然后又拿着烛台走到床榻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萧曜的脸色,垂目轻声道:“殿下,我确不惯与人亲近,更何况同榻而眠。之所以答应,原是不愿辜负殿下的苦心。但即便是领情上榻,也不敢入睡——说来惭愧,我之前无知,不晓得翻山的凶险,差点闯下大祸。我是自请为殿下守夜,无论是要传唤大夫,还是需要茶水,殿下只管吩咐就是。” 以往无论程勉神情如何恭敬、言语如何周全,萧曜总是能从他的言行中,读出隐藏得极深的剑拔弩张。可现在他抛开了孤独和愤怒,萧曜不由觉得,这是个陌生人了。 他怔怔看着程勉低垂的眉目,年轻人的眼睫仿佛也在随着烛光摇曳, 又被水波般的阴影染上更深的颜色。 萧曜匆匆忙忙地移开目光:“我无妨,你不必……” 话说到一半时他蓦地觉察到自己的慌张,定了定神,重新看向程勉:“其实我也不惯与人同室而居,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再讲虚礼,反而可笑了。程五,你是真的好了么?” 第119页 他犹记得滚烫的手心,和那只手带给他的痛苦,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程勉放在膝上的双手。程勉的衣袖一动,点头道:“真的好了。” 萧曜轻轻一抿嘴,决定还是拆穿他:“我从小多病,没学会别的,第一项是会装睡,第二项就是旁人真病还是装病,十有八九错不了。你平时说话的气息不是这样。生病是很烦人,但不丢人。” 程勉目光一闪:“殿下风度卓然,旁人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才是常情。” 什么“战战兢兢”,什么“不惯与人亲近”,大骗子。萧曜腹诽完,又说:“我不是大夫,不会逼你吃药。总之你不必为我守夜,更不必睡在地上……你再嫌弃,也不过是凑合一晚上。但要是加重了病情,就真的要人贴身照顾了。” 说完他回到了榻边,躺回去前又想到一事,说:“昨日要是元双为了我迁怒你,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代她赔个不是。她以往总是称赞你,只是遇到我的事,她就不一样了。” “殿下不必多虑,关心则乱,何况元双姐姐没有迁怒我。”片刻后,程勉回话了。 萧曜虽不信他,但能说的话都已说了,甚至觉得今日的自己简直太聒噪,于是简短地答了一句“那就好”后,再没有出声应答。 只是原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也是一片好心,程勉无论如何,哪怕就是看在君臣之分,也要领个情。可萧曜竖着耳朵等了又等,只等来吹熄灯烛的一声轻响。 他简直是被气笑了,但他之前已经拿定主意不再多言,只能忿忿然用力掖紧被子。 因为赌气,萧曜故意没有再去留意程勉一侧的动静,不知不觉之间,也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极为深长,萧曜也才算是领教到了此行的艰辛——他没有走一步路,都睡到了第二天近午,醒来时只见到元双,一问之下,原来冯童几乎走不了路,无法当值,而等元双来接替程勉时,程勉已经烧得都迷糊了,被抬去了郑大夫那里。 但在探望冯童和程勉之前,萧曜需要先和庞都尉和吴录事洽公。仅一日夜不见,两个人都明显地消瘦不少。至此,萧曜方知晓昨夜听到的哭声仅仅是管中窥豹:出发时统共六十人,八十匹马,到安西驿后,只剩下五十三个人,不足六十匹马,而且折损的马匹里,还以战马居多。 尽管如此,庞都尉还是说:“这场雪一下,个把月内,玄池岭恐怕都不容行人翻越了。殿下自有天人相助,所幸有惊无险,不算太伤筋动骨。” 萧曜满心想的是“死了这么多人如何能叫‘有惊无险’”。但吴录事也说:“确是殿下吉人天相,今年天气着实异常,开春还有这样的雪。昨日真是赴险了……不瞒殿下,途中我与庞都尉几次都生过回程的心思……需知山中一旦下雪,格外凶险……别说是现在这么大的雪,哪怕昨天在玄池岭中起了山风,我等性命何在,尚不可知。” 萧曜默不作声地听完,缓缓说:“死伤的兵士,请二位尽力抚恤。如果能留下遗物的,等玄池岭又能通行了,再托人送回家乡去。” 庞都尉神情一肃,答道:“殿下放心。他们为护送殿下而死,是死得其所……” 萧曜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吴录事察言观色,另挑了话头说:“还有一事也需殿下知晓。” “你说。” “出发时为了能尽快出山,驿马几乎没有携带多余的米粮,原想是到了安西驿来补给——这也是多年来的惯例。但现在风急雪烈,看来一时半刻停不了……而且将士们九死一生,怎么也要休息几日。只是今年真是怪异之极,驿站偏偏被雪压塌了好些屋舍,自顾且不暇,又要额外供出一行人马的粮草……唉……”吴录事叹了口气,又正色说,“不过庞都尉和下官自会约束士兵,安西驿上下亦会全力照顾殿下,就是起居上难免会有不便,实在是不得已之下的变通之举,请殿下体察。” 萧曜正色道:“事急从权,正应如此。我这一路已经是养尊处优,本是不应该的。” “殿下此话,实叫下官惶恐……” 待吴录事和庞都尉告辞后,萧特地曜吩咐元双:“元双姐姐,从今日起,驿站给我准备的饮食,都一律留给病人吃。旁人吃什么,我也一样。” 在他们通禀安西驿的近况时,萧曜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但当时不说,是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故作姿态。 元双不肯答应:“殿下虽然不是病人,但路上也惊险之极。现在想起昨日种种,我还后怕呢。再说,终究就是一人的饭食,病人不止一个,又给谁呢?” 萧曜一笑:“那就遵循霍冠军分酒的典故……干脆不要给我另做,还能分出些人手,去照顾伤患。” “可是……” “就这么定了。冯童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元双见他另起话头,知道一时半刻是说不通了。暗自叹气:“他和旁人一样,行路时受了冻,现在上了药,正在歇息。” 萧曜沉默了片刻,又说:“也不知道程勉如何。” 元双皱眉:“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郎君。良驹配了个驴脾气。” 这个比喻不仅新奇,在萧曜听来,更严丝合缝,他当即没忍住,短促地一笑,又迅速收住了。 见他展颜,元双为萧曜倒了一盏茶,絮絮说:“倔是真倔……不过昨日殿下被他捂住口鼻,昏厥过去,我情急之下狠狠叱责了他,这追究起来,倒是我没有分寸,他也不生气,连辩解都不辩解。昨夜还自告奋勇代奴婢们值夜,我原本不放心,可实在是累糊涂了,加上屋子实在太小,别处也不如这屋子暖和,又不能让他受冻,心里事情一多,倒疏忽了,没看出他自己还在发烧……所以殿下就多多宽恕他吧……” 第120页 元双所说正好印证了萧曜的猜测:“……我本来也没有怪他。” “依我说,程五看起来行事老成,实则清高孤僻,在人前乔装出周全的样子而已……说些不中听的话,未必是出于本心,就是年轻人气盛,放不下面子,故意找旁人和自己的不痛快。” 萧曜想,恐怕还是找别人的不痛快多些。 他半背着元双,后者看不见他的脸色,没听到反驳,就继续说:“唉,这些天我与茹娘子闲话,他的生母是落水而亡的,母子俩掉进水里,只活下来他一个……难怪那天过河时脸色不好,真是不知道勾起怎样的伤心事了……” 许久后,萧曜终于神色复杂地开口:“你不要去打听程五的事。” 元双脸色一变,萧曜解释道:“我不像其他兄弟,没有伴读,开蒙也不在弘文馆和集贤殿,所以你们总想给我找个朋友。但交友之事,总要真心投缘。你们越是去打听他的私事,要是程勉知道了,越看不上我了。” “他怎么会看不上殿下?”元双愕然。 萧曜一笑,轻松地说:“本来也不是非他不可。到了连州,交友再广阔些,总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门扉轻叩,打断了元双欲出口的言语。开门后只见茹娘子怯怯倚在门边,躬身问:“元娘子能匀一点炭火给小人么?” “我这里没有生炭。怎么,是燕鸿觉得冷么?你去找驿丞,用我的名目支一点……算了,我与你同去。” “不是小儿。郑大夫那里病人太多,燕来找了个空屋,想将五郎移去静养。但那屋子久无人住,得多烧些炭……” 元双惊讶地问:“驿站里还能匀出空屋么?” 茹娘子不吭声了。 萧曜也走到门边,一看两个人的神色,便说:“不要费周章了,快去找燕来,让他将程勉背过来。” 第26章 谁堪逝川上 按照郑大夫的说法,是这一路劳累过甚、又在翻山时着了凉,寒气侵入肺腑,但程勉素来身体健康,所以看似是急症重症,实则不伤根本,好生歇息几天,待热度退下去就无碍了。 元双担心程勉的病情会传染,本想将自己和茹娘子暂住的那间偏屋收拾出来,让程勉在那里休养,但郑大夫一再保证这是不会传染的病症,而萧曜也觉得屋子太小腾挪不便,索性自己搬去了西偏屋,方便她们照顾病中的程勉。 玄池岭这一程走下来,没有伤病的倒成了极少数,萧曜就是这极少数之一,但尽管无伤无痛,也是元气大伤,不分昼夜地只管蒙头大睡,这样食少眠多的日子过了两天,也与他人一样,消瘦了些。 冯童受了冻,但没有外伤,很快就回来照料起居。萧曜见他走路一瘸一拐不利索,想方设法地要打发他休息,冯童一律唯唯诺诺地答应,过不了多久,又笑嘻嘻地凑到眼前来了。 在元双和茹娘子不眠不休的看护之下,程勉的高热两天后就退去了,人也恢复了意识。如此一来,虽然安西驿内交织着因病痛和羁旅而生的惨淡愁云,但在萧曜周遭,倒是说得上一句“诸事大吉”了。 庞都尉原定在安西驿至多逗留两日,可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能启程的迹象。炭火可贵,萧曜和程勉日间都同室而处,只是两个人以往就不大搭话,如今程勉病体初愈,更是寡言,经常一整日都听不见一句话。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冲一冲病气,元双索性让茹娘子带着燕鸿过来,在照顾萧曜和程勉之余,正好一起做女红打发时间,而燕鸿也能沾沾萧曜他们的光,不至于挨冻。 一天午饭完,元双见程勉气色不错,就自告奋勇要为萧曜和程勉煮茶。她这一手本领来自内宫,别说普通人,就连品秩低一些的官人家庭也未必见识过。燕来夫妻多年在士人家中服侍,举止都有分寸,可是燕鸿年纪还小,看得都呆了,元双一停下来,他趁着萧曜和程勉都在喝茶,大着胆子绕到元双身边,搂着她的脖子,和她说起悄悄话来。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元双听后就笑了,看向程勉,说道:“燕鸿想借五郎手边的地图看一看。” 程勉点头:“你来取吧。就在案边看也行。” 燕鸿欢呼一声,当即凑到程勉身边去看地图,神情专注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珍宝一般。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转头问茹白玉:“阿娘阿娘,明明还有路能到连州,为什么还要爬山啊?” 萧曜坐得本不远,也能看见燕鸿所指的,正是通往昆连的南道。这时他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追问过,为什么非要取北道而行。 茹白玉生怕他打搅了贵人,轻声嗔道:“就你话多。官人们本就是不走那条路的。” “但是……但是,明明有路嘛,也没有山。” “路已经变了。” 萧曜这时也好奇起来,插话道:“变得如何了?” 茹白玉没想到萧曜会出声,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诚惶诚恐地拜倒:“小儿多话,请殿下恕罪……” “不妨事。我只知道官员出仕昆连走北道是不成文的规矩,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既然都说南道易行,为何要走崎岖的北道呢?” “所谓南道易行,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数十年前桑河改道,长干滩的气候和风土都变了,如果不是有识途的老马和向导,那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而且……” 茹白玉起身,犹豫了一下,“我听阿爷说,就算是当年还能走的时候,官人都忌讳这条路,不到万不得已,那是决计不走的。” 第121页 这几天为了安抚兵士,每天萧曜都要和庞都尉、吴录事一道去驿站边的山神庙上香,如今忽然又听到“忌讳”之说,当即皱了眉:“玄池岭有山神,想必南道也有河神滩神了。这些神仙都这么难相处,肯定脾气不好,才处处与人为难。” 说完,萧曜莫名觉得有人在看他,可是真的去找,又找不到视线的来处。这时茹白玉又开口了:“河神确实是有的。不过官人们不走南道,据说是因为一个故事……” 她膝行几步来到案前,在地图上辨认了一番后,用手指轻轻一划:“这图上果然已经没有桑河了。小人的祖母是从南边迁到昆州来的夷人,祖父则是西边入关的胡人。我听祖母说,昆州以南,曾经有过一个叫舒乐的小国,国都就在桑河的边上。国主有两个儿子,年长的聪慧仁厚,但因为很小的时候没了母亲,国主宠爱少妻幼子,王子成年后,就在桑河的下游给了他一片封地,让他离开国都。 “在出城的路上,有人拦住路,劝王子向国君求情,将封地改在上游。王子说,大王已经下令,一言九鼎,如何能够轻易更改?虽然下游是不毛之地,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将荒地开垦成良田。拦路的人又劝他,要他放弃水路,改走陆路。出发时正是秋天,水路便捷,于是王子又谢绝了。这个人被拒绝了两次后,并不气馁,第三次劝他,不要孤身赴任,带一个好朋友一起去。王子有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比骨肉兄弟还要亲,正好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听到这个劝告,觉得正合心意,当下就告别了父母亲人,和王子一起去赴任。 “有了朋友的辅佐,封地日益兴盛富庶,王子也得到了百姓的爱戴。但忽然有一天,国都传了旨意来,说王子在河里投毒,国君吃了桑河里的鱼,生了重病,要将王子捉回国都问罪。王子辩解,说国都在上游,他在河的下游,就算是投毒,怎么能祸及上游?但他听说父亲生病,他愿意回到国都,亲自向国君解释。前来捉拿他的将军同意了,将他软禁在王府里,约定第二天一早动身。 “王子因为问心无愧,当夜睡得很踏实,可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最好朋友的衣服,身在一条小舟上,顺着桑河随波逐流,身边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侍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担心被国君误会,便要求上岸,尽快赶到国都回。他的侍卫告诉他,国君已经死了,毒鱼只是借口,是小王子要斩草除根。他才知道,前一天夜里,他的朋友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他的茶水里掺了迷药,趁王子不省人事时,两人互换了衣服,用秘道送他出城,假装自己就是王子,准备回京城复命。 “得知真相后,王子只求追上他的朋友,不让他为自己而死。可这时往下游是顺风顺水,回程却要顶风逆流,乘船是无论如何追不上的。王子要求上岸,侍卫这时说出真相,他的朋友已经自尽而死,尸首也快马加鞭送回京城了。就算是小王子认出死者不是自己的兄长,届时王子乘舟而下,追兵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这就样,王子离开了故国,流落到下游的另一个国家。他的弟弟成为了新君,将他朋友的尸体认作是兄长,以弑父叛国的罪名砍下头颅,沿着陆路一城一城地示众,最后来到王子的封地,示众十日后,被抛入了桑河。再后来,王子隐姓埋名,成为了别国的大将军,最终亲自灭了舒乐。破城后,他悬赏千金,寻找朋友的尸骨,一时间无数人献上无头的尸骨,可他知道,这都不是他的朋友。有一天,他又来到城外桑河边的码头,又一次遇见了当年那个劝过他的人。他认出了来人,就拦住他,要以妖言罪杀了他。那人反问,‘我劝了你三次,前两次你都不听。怎么能怪我?’王子问,‘我在上游,投毒的冤屈如何自辩?’‘你在下游,难道不会被诬陷么?你水路逃生,你朋友的头颅难道不是以你之名,一程程替你走完到这一程陆路么?你要是在上游,就算救不回来他的性命,顺水顺风,一路急流而下,难道不能抢回他的尸体么?’ “王子没有杀他。他在王宫大殿里烧掉了所有的无头尸骨,孤身一人从国都走回封地,在朋友的头颅被扔进河的地方,跳进了桑河。 “从国都到封地的故道,就是南道过长干滩的必经之路。” 荒唐。 这是萧曜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别说燕鸿听得全神贯注,就连元双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唯有和程勉目光相触的一瞬,萧曜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以为然。 随着故事告一段落,室内一时间静得诡异,突然,燕鸿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怎么都死了!阿娘,你骗我!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他扑进茹白玉的怀里大哭,充满稚气又真情实感的哭声打破了此时的沉闷局面。茹白玉尴尬地红了脸,训斥不是,安慰也不是,元双见状,忙放下手边的事帮着安慰:“就是假的,都是假的。你是昆州出身的儿郎,小小年纪跟着你阿爷阿娘走了这么多州县,哪里有舒乐这个地方。都是你阿娘讲故事呢。” 燕鸿却只盯着茹白玉,泪水断线一般从腮边滚过也不擦,非要阿娘亲口向他保证。茹白玉抹去他的脸水,低声说:“好了好了,就是假的。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在殿下和程大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第122页 萧曜本来觉得这“忌讳”的缘由荒唐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其间不知道经过多少道附会,流传下这样一个怪力乱神的版本。若不是看燕鸿强忍着眼泪,还抽抽搭搭地打起了哭嗝,萧曜肯定要说一句“胡说八道”。可他虽然忍住了,却听程勉皱眉说:“碰到这样一个糊涂虫,这国怎么能不亡?旁人为他而死,他既学不了伍员鞭尸,也做不到郑庄叔段,费劲力气灭了祖国,自己却也跑去死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死得不值得。一条好路被祸害成了凶道……不仅辜负朋友,还连累后人。” 萧曜只是不喜这段旧事中的虚妄之处,没想到程勉批评的会是他人的死生抉择。他当即沉下脸,反驳道:“一个人为挚友赴死,难道还错了?” 程勉转过依然缺乏血色的面孔,淡淡说:“先死的那个是没有错的。后面死的大错特错。” 不假辞色的言辞梗住了萧曜,不服气之下,他又说:“人都有一死,大仇得报,孤零零活在世上,没什么意思。” 程勉不屑地一笑:“就算他以死报答了朋友,却不知道辜负了多少其他为他而死、因他而死的人,如果不是软弱,那也太虚伪了。” 一个故事竟引来一番针锋相对的争执,茹白玉深感后悔,讪讪地看向元双,以目光哀求她代为周旋。元双也担心程勉不知还会说什么,赶快笑着说:“殿下和五郎都没到及冠的年龄,往后有的是锦绣前程,为一个亡了的国、一个不知有多少附会的旧闻动气,又何必呢?” 元双一开口,程勉虽然那还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但也不作声了;萧曜觉得胸口噎着气,也一笑,继续问:“以程五看,怎样才是刚强真挚呢?” 程勉顿了顿,终是说:“真情与否,本当和生死无干。权势从何而来?是旁人拿自己的荣辱性命交付的,如若当不起托付,他投河投得太晚了。” “……五郎!” 情急之下,元双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连萧曜仿佛都被刺了一下。程勉回头看了眼元双,看似歉意地笑了笑,又向萧曜一颔首,平静地说:“俱是胡言乱语,殿下恕罪。” 萧曜的不平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去了,若有所思缓缓道:“只要是真心话,就不会时时顺耳。你无需请罪。本来是否投机,就是要说真话才会知道。” 程勉目光一闪,摸过早已放凉的茶水,慢慢饮尽了。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僵了,茹白玉自是不敢再说话了,元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触到这两位小祖宗的眉头,干脆一门心思绣荷包,任萧曜和程勉在屋子里各自埋头读书。 到了傍晚,在郑大夫那里帮手的冯童带回来了晚饭和程勉每天要吃的药。他一进门,立刻察觉到了室内气氛异样,虽然也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趁着萧曜和程勉不注意,悄悄给元双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各自找了个由头,一前一后地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元双带回来一点炭,冯童则端回来一瓮新化的雪水。这时萧曜已经将晚饭吃干净了,而程勉虽然吃完了食物,可药一点没动,正借着最后的天光读书,恰好避免了抬头时能看见萧曜的动静。 虽然萧曜强调了不要另作饭菜,程勉这一病,正好让元双借此在饮食上照顾二人。可毕竟食物紧缺,厨子亦不尽人意,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萧曜和程勉吃饱而已。 冯童还带回来了好消息:“殿下,庞都尉派人来通禀,雪已经停了两日,风势也在减小,如果明日不下雪,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这个消息让萧曜眼睛一亮,又问:“昨天郑大夫来时还说,冻伤的士兵为数不少,怎么,就恢复好了么?” “奴婢也有此疑问。据庞都尉和吴录事商议,伤得太重的,就留在安西驿静养,不然困在此地缺薪少食,就怕消磨了志气,到时候没病的也拖疲乏了,就更不妙了。而且现在已经过了玄池岭,再往西,路就好走了。” 萧曜略一沉吟:“清点出人马没有?” “庞都尉已经在着手了。”冯童回完话,又不着痕迹地转向程勉,“也请五郎体恤,尽早康复才是。” 程勉面无表情地盯着冯童,一口气将药喝干净了。 抵达安西驿时还有五六十人,离开之际,已经少了小半人马,不少人犹面有病色,加上大雪过后天色阴沉,着实有些凄凉。程勉尚无法骑马,萧曜又不愿意和他挤在车里,加上一段时日以来已经习惯了驭马,相较于刚出发时,两人竟不经意间调换了位置。对此巧合,萧曜心里暗自有些说不出的得意,接下来的路程中,无论是风吹日晒,都仿佛是黏在马鞍上,决计不乘车就是了。 自玄池岭以西至连州的这一路上,虽然高山不复,可是荒漠滩涂连绵不断,一起风,就带起漫天的烟尘,加上道路废弛失修,一行走得也很是辛苦。而比起赶路的辛苦,更让人不适的还是无处不在的浮沙和日渐炙热的烈日,不过眼看着连州在望,萧曜也习惯了苦中作乐,到了夜间更衣时偶尔自我解嘲,让元双称一称抖落下来的沙子,看是不是比昨日更重了。 但连州给萧曜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马威。 一进入连州的地界,吴录事便先行请辞,要早一步赶回治所所在的正和县,通知刺史府上下官员出城迎接。按照路程,大队人马至多只晚到半天,可吴录事刚走不久,萧曜无意中察觉,西边的天际尽头,隐约可见云气涌动,极不寻常。 第123页 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比如这一路上,他见过一山之隔晴雨分明,也见过被吹得打横的雪花,大雨滂沱、浮冰横江、破云而出的朝阳、浓墨泼天的黄昏,如今再想起,也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晰了。 还容不得他感慨此行漫长,庞都尉打马来到他身旁,蹙眉道:“殿下,要起风沙了。” 吴录事提醒过他们连州春秋两季多发沙尘,发作起来,不仅掩埋道路人马,连巨石都能撼动,今日分别前,吴录事还说“一路上没有遇到一次沙尘,俱是殿下福泽深厚之故”,现在看来,这福泽还是不够顶用。 不过庞都尉又说:“看天相,多半不是沙尘。但为万一计,还当快马加鞭,尽快进城为上策。” 萧曜闻言仔细又朝远处张望了一番,还是看不出丝毫起风沙的迹象。但庞都尉素来可靠,他立刻答应下来,然后专门去车旁提醒元双,即将快马疾驰,要车内诸人提防颠簸。 一旦策马,马蹄扬起烟尘滚滚,萧曜忍不住想,沙尘来不来未可知,沙子倒是吃得不少,但不多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不知不觉间,天地皆像是被笼罩上了一块漫无边际的褐黄色的细纱,太阳反而惨白起来。 整队人马越骑越快,天色则是越来越暗,冰冷的风吹干新生的汗,也带来细砂,刮在领巾无法遮蔽的眉眼处,留下细微然而真切的疼痛,渐渐的,萧曜发觉,他只能勉强看见前面一个人的背影了。 感觉不到疾风,战马的喘息声压住了人的喘息,却压不住心跳声,萧曜知道队伍紧凑得像一根鞭子,但他一点看不见理应已经很近了的正和县的城墙。 队伍前方传来的一阵长嘶声撕开了眼下极度喧嚣又极度沉默的局面,却撕不开铺天盖地的沙幕,萧曜急忙勒马,接着拂去粘在眉目间的沙粒——一道几乎和眼前黄沙融为一体的城墙,就伫立在不远的前方。 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这样的天色下,来者的面目也模糊了,驰到近前,来人一一翻身下马,拜道:“下官见过陈王殿下。” 萧曜回头,只见刚刚走下车、却莫名受礼的程勉默然又无奈地望向了自己。 “在下程勉,继任连州司马,因途中偶感风寒,病体难支,不得已借用陈王殿下的车驾。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程勉从容向前来迎接的连州同僚们见罢礼,就侧身让到一旁,将目光定在萧曜身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认错了上司,纷纷转向还在马上的萧曜,又是行礼又是告罪,乱作了一团。 萧曜先摘下领巾,稳稳地下了马,和颜悦色地还礼:“有劳别驾、长史及州府上下出城相迎。风沙蔽日,请免了虚礼、进城后再叙话吧。” 萧曜一行初抵连州,伴随他们的,只有风沙,没有风光。他到任之前别驾刘杞代为主理一州事务,也是由他亲自陪同萧曜前往收拾一新的官邸下榻。 刺史府上下官员,除了萧曜和程勉,最年轻的也在而立之年,刘杞和长史彭全皆已年过半百,论年纪都是长辈,萧曜本来也无甚身为高位者的自觉,所以当刘杞提及今晚将为他们接风时,萧曜虽然一路车马劳顿,还是不便驳对方的面子,应承了下来。 连州刺史官邸在城北,与衙署比邻而居,是一处三进带东西侧院的宅第。萧曜没有成家,加上冯童、元双和贴身的侍卫,就算再算上日后要雇佣的仆役,全住下都绰绰有余。程勉原打算在找到合适的住处后先在官驿暂住,偏元双说:“既然这宅子宽敞,程大人何必还要去住官驿,就暂时在这里安顿一段时日再做计较如何?” 刘杞也说:“我们原也是想,程司马随陈王殿下赴任,在找到合意的宅邸前,不妨暂住官邸……连州气候苦寒,眼下刚开春,迁居有诸多不便,还是等适应了本地的水土,等春暖花开时再慢慢挑选也不迟。” 其实萧曜知道,程勉多半是不愿和自己同住的。但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在不明就里的刘杞等人听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猜测。他索性不表态,只等程勉拿主意。程勉等了一会儿,等不来萧曜说话,对元双说:“如果殿下愿意收留几日、又不给元双姐姐添乱,那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听到这里,萧曜终于开口:“程五这话何其见外。” 程勉笑笑:“多谢殿下厚待。” 刘杞笑着附和:“这样安排,是再好不过……哦,对了,除了刚才跟随殿下进城的人马,后续还有人赶到么?” 萧曜摇头又点头:“过玄池岭时有些兵士冻伤了,留在了安西驿养伤。” 彭全特地提醒:“殿下和程司马均没有携家眷上任么?” 萧曜指了指冯童和元双:“他们一直服侍我。程司马也有追随的仆役,一家三口。” 闻言,刘杞和彭全对视一笑,然后说:“陈王殿下千里奔波,终于平安抵达。现在时辰尚早,请殿下略作休整,稍后下官再来迎接殿下赴宴,为殿下与程司马接风。” 萧曜总觉得两人的笑容颇有深意,但他今日一路皆是疾驰,已然尘灰满面,嗓子更是干得恨不得咳出血来,多一个字都不愿再说,罔论追问一句了。 这个谜题很快被萧曜跑去了九霄云外,又在入夜开席后真相大白——刘杞不仅招来了为数众多的胡姬歌伎陪酒,还另挑了六名眉目姣好的年轻侍女“供元宫人驱使,服侍殿下”。 第124页 萧曜忍了半天,总算没有当场发作。冯童赶快亲自把人领到后院的元双那里,再匆匆赶回来,生怕萧曜脸皮薄、又没有和地方官员交往的经验闹出什么不愉快。他回来时诸人已经按官职尊卑就座——萧曜自然是坐在主座上,右手下首是刘杞,左手的首座本该是彭全,可因为程勉也属于被接风的“远客”,硬是被推到了首座。 落座之后先由刘杞敬酒。明亮的灯烛下,那杯盏中的液体荡漾着娇艳的深色波光,香气亦是十分诱人,是西北诸州常见的莆桃酒,萧曜知道这是他到任连州的第一杯酒,盛情之下,不喝难免不合时宜,但他没有饮酒的习惯,新年的屠苏、端午的雄黄都是至多沾一沾唇,可眼看着刘杞和连州官员均已满饮杯中酒,犹豫了片刻,没有再按裕州的旧例找人代饮,而是硬着头皮端起了酒杯。 酒杯尚未触及嘴唇,两道声音阻止了他。 先是冯童一路小跑地上堂。在京中时,冯童算得上身材魁梧,但到了连州地界,似乎也没有出奇之处了。他跪在萧曜和刘杞之间的空地,低声道:“殿下才服的药,美酒解药,奴婢斗胆扫兴,请殿下斟酌。” 一旁的程勉也稍稍离座,倾向刘杞所在的一侧,慢条斯理地解释:“刘别驾有所不知,按医嘱,陈王殿下不可饮酒。” 刘杞放下空杯,拍额笑道:“实不知殿下在服药,这就叫人送茶水来。只是连州风俗如此,日后抚恤孤寡、祭神问天、总是难免要与乡民往来,到时候……” “日后事,日后再议也不迟。”程勉笑道,“今日下官自请为陈王殿下代饮。” “我等已听闻程司马海量。只是程司马又要自饮,还要代饮,这酒盏恐怕就不合宜了。” 程勉不去看酒盏,依然笑着看向刘杞:“不知别驾可有监酒的人选?” 刘杞大笑,呼唤左右道:“替程司马换酒盏。再速速召和薇来。” 不多时就有一名盛装胡姬携着一只比众人所用的酒盏大了一圈的银酒盏施施然而来,进堂后拜道:“妾和薇应别驾大人传召,前来为诸位大人侍酒。” 来者不仅声音甜美,皮肤尤其雪白,在烛光的照耀下真可称得上玲珑剔透,令人目眩。 彭全示意来人起身,坐在程勉身旁:“程司马要寻监酒,和薇可当此任。” 程勉似乎也不惊讶,神色比平日还和煦些,含笑寒暄:“那就有劳和姬。我初来连州,风俗人情一概不知,如有不合礼仪之处,只管提醒我就是。” 和薇眨眨眼,当即放下酒盏满斟一杯,自先饮了,才说:“蒙司马不弃,妾先自饮一杯,再行监酒之责。” 她个子娇小,饮酒的姿态却十分豪爽,偌大的一盏酒,顷刻间就喝了个干净。在她饮酒之时,又有别的歌伎各自就位,准备为今夜侍酒。萧曜见初次接风就用了大量的歌伎,而诸人皆不以为怪,内心已然有了计较。这时有一个极美艳的少女要坐在萧曜和刘杞之间,萧曜便说:“我不能饮酒。你去服侍别驾吧。” 话音刚落,原本退在后排的冯童膝行上前两步,恰好挡住了萧曜身旁的方寸空地。少女亦机警,飞快地瞄了几眼萧曜的脸,笑着坐到了刘杞的下手。 如此一来宾客坐定、侍酒之人也齐备,随着丝竹声,接风宴的劝酒也次第而开。萧曜虽有程勉代饮,但该说的话无人可代,几轮下来,已经觉得耳旁嗡嗡一片,不胜其烦了。 尤其是他不饮酒,酒席间的种种应酬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官人,饮了酒之后,其中鱼龙混杂之处也实不足观,萧曜原本想听堂下的乐声打发时间,可堂内喧嚣,又哪里能听的清楚乐声。 或许是他百无聊赖的神色过于昭然,酒过数巡后冯童找了个空当,低声询问:“殿下可是乏了?” 萧曜瞥一眼被连州官员纠缠着的程勉,摇摇头:“下午小睡过了。倒也不累,只是……” 那边程勉似乎是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酒盏,玫红色的酒偏偏撒在和薇的胸口上,前来敬酒的官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引得周遭人哄堂大笑,和薇也笑,顾不得擦去残酒,而是先捡起翻在膝盖上的酒盏,将酒盏交回程勉手中,又大胆地附耳向他低语。 在开席不久时,萧曜曾经数过程勉喝下的酒,又很快放弃了,到后来,他只能时不时去看一眼程勉,试图依据他的脸色来判断对方的酒量,但似乎依然很难,唯一能确定的是,不同于格格不入的自己,此时的程勉仿佛如鱼得水,要说他与堂上诸人相熟已久,肯定也是信的人多,不信的少。 萧曜简直是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冯童,冯童这次没有读到他的言下之意,悄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程勉到底能喝多少?” “怕是早已醉了。勉力支撑而已。” 萧曜一则不信,一则不解:“为何不避席?” “这是殿下的接风宴,殿下不开口,他即便是能避席一时,也还是要回来的?何况殿下如有吩咐,他不在场,误事了岂不是前功尽弃。”冯童看似不经意地朝程勉所在的一侧望去,“殿下如果担心程五,奴婢就去提醒别驾,散席了就是。” 萧曜没想到症结竟在自己这里,一怔后说:“我见他们都在兴头上……” 冯童笑叹:“饮酒作乐,陪者再乐,也是相陪。” 第125页 “那你快去。” 他原本将信将疑,可冯童找完刘杞不久,刘杞借着一支乐曲收梢的间隙,再向萧曜敬酒并请辞,忽然间,就像是有人在无声间下了号令,原本热火朝天的堂上诸人也都停下了应酬,附和着刘杞来陪饮今晚的最后一盏酒。不多时,酒席自然而然便散了。 这风卷残云一般的气象让萧曜暗自目瞪口呆,目光复杂地看着冯童,半晌后才想起程勉也在,可这时,一晚上都在自己三步之内的程勉不见了。 冯童这时说:“五郎可以避席了。” 第27章 俱在沙尘老 送走刘杞后,萧曜在冯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东院程勉的住处。 燕来一家住在东侧院第一进的偏屋中,听到动静,两口子很快执灯出来一探究竟。萧曜不欲声张,压低声音问:“程五回来了么?” 夫妻俩对看一眼彼此,燕来点点头。萧曜又问:“醉了么?” 这次燕来摇头前分明迟疑了片刻:“小人没有服侍过五郎醉酒,觉得他言行举止一切如常……看不出来醉了。” 冯童也问:“燕来可知五郎是否歇下了?” “那多半是没有……” 连州的夜晚,不仅寒冷,而且空气中尽是挥之不去的尘土味。听说程勉还醒着,萧曜心想那是该去道一声谢,就不再在燕来这里耽搁,只管让冯童领路,直接去找程勉。 东院最深处的屋舍犹亮着灯,萧曜没有让冯童去敲门,而是自己亲自扣响了门扉。 好一会儿之后,屋内才有了动静,隔门听见程勉语调无异,萧曜本有些担忧的心思也安定下来:“……冯童说你醉了。今晚你是为我挡酒……我见灯亮着,就来道一声谢。” 一番话说得声音极低,萧曜也不知道程勉听清楚了没有,反正自己说完后,先松了一口气。但话说完又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打开门。萧曜骤见光明,尚未看清程勉的脸,先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差点被这味道逼得倒退一步,不由得真切地担忧起来:“……醉得这样厉害?” 程勉的语气始终如常,就是声音较平日更低沉些:“我无事。多劳殿下关怀。席间监酒趁人不备,将好些酒水偷偷洒在了衣袍间,适才我不知来者是殿下,没有更换衣袍,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哦……那就好。” 萧曜的双眼渐渐适应了光线,终于看清了程勉——他衣冠齐整,头发都一丝不乱,双眼亦是清澈明亮,脸色似乎也和之前共同赴宴时没有区别,反正要萧曜来看,是怎么也看不出醉态的,“失礼”更是无从说起。然而在放下心来的同时,萧曜就是觉得此时的程勉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待仔细端详、真的找出这一丝异样的源头时,他的心口一沉:程勉鬓边的细汗在烛光下闪着金色碎光,嘴唇却红到悍然的地步。 萧曜再说不出话来,反是程勉浑然不觉有异,抬眼微微一笑:“席间闹酒,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不碍事。殿下不必担心。” 忽然,一线琵琶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直到这时,萧曜才意识到程勉并非独处,他愕然地望向程勉,程勉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若无其事地看着萧曜和冯童,极耐心地等待着。萧曜大感尴尬,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去理会从后颈开始往脸颊烧的热意,总算是语气如常地说:“……既然如此,你好生休息。我也不叨扰了。” 不等程勉回话,萧曜匆忙挪开视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后冯童还和程勉在说什么,他也不管,一鼓作气地穿过长廊,满脑子里就是两个句子在拼命打架—— 赶快回去。 第二次了。 一推开门,又被震了一震:屋子里灯火通明,满眼都是人。 好在元双还在,一脸关切地迎出来:“殿下从哪里来?怎么一头大汗?冯童呢?” 萧曜一个问题也不回答,只心烦意乱地蹙眉问:“这都是哪里来的闲杂人等?” “殿下忘了么?是刘别驾送来服侍殿下的奴婢。因没有别的旨意,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就先让她们将屋子再收拾一道。” 元双答完,掏出手巾来要为萧曜擦汗。乍一闻到香气,萧曜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又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元双,就从她手里拿过手巾,胡乱擦掉了汗不知从何而来的汗,继续蹙眉说:“你看着处置就是。” 就在他赴宴的这一会儿工夫里,元双已经将屋子的格局收拾得一如往日,于是萧曜很自然地找到熏笼旁的茶壶,一口气喝了一大盏茶,这才觉得稍微缓解了从心口到舌尖的焦躁。 他喝完茶不久,冯童也回来了。于是元双遣散了婢女,和冯童一道来到萧曜身旁,看他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有些人醉酒颜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其实第二天再问他前一天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记不得了。程五其实就是这种……殿下走后,我特地交待了燕来夫妇,让他们睡得警醒些,有些人醉酒后无人照料,呕吐之后呛死的也是有的。” 萧曜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冯童:“你这纯属啰嗦,他还没人照顾么?” 冯童一顿,笑道:“程五正值青春年少,又身在异乡……饮酒之后偶有排遣,不过是逢场作戏,殿下不要太苛求了。” 萧曜听他竟把话说破了,不由瞪了冯童一眼。元双会意过来后,掩嘴笑着插话:“五郎生得俊秀,待人又温存有礼,寻常女子青睐于他,正是情理中事。” 第126页 元双接话后,不悦地扔下茶盏:“这般轻浮放诞,到了你们这里,都有道理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一程之后,他竟多了好些知心人。再说什么寻常女子,只怕是今晚席间的哪个胡姬。” 收拾好被萧曜扔在地板上的茶碗,元双还是笑:“那也是寻常女子。殿下素来目下无尘,可现在我们都身在连州,殿下位高权重,还有两个一直陪伴在侧的奴婢,程五却是孤身一人,总要入乡随俗,太清高孤僻,又如何自处呢?” “清高孤僻?他?罢了,不必说了。谁要管他的闲事。” 萧曜益发面红耳赤起来,悻悻然宣布终止这个话题。 喝完了茶,也发过了汗,萧曜慢慢显出了疲态。元双见状,再不提程勉的闲话,取过铜镜来为他梳头更衣,又让冯童传召婢女送热水来服侍洗漱。 此时已近半夜,再热的水也不能让萧曜振作起精神来,而明日、后日、之后的很多日都无需再早起赶路这一点更是最好的助眠良药,入睡前萧曜意识到床榻的角落里是他最喜欢的熏香——这也是母亲生前的最爱,他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想,明早起来,一定要再谢谢元双。 他原以为安顿下来之后多少会择席,可也许是香气助眠,萧曜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曼妙香气的怀抱中,睡得极其安稳,以至于感觉到有什么拂上胸口之际,他只当是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北风,而这本该凛冽的寒风,潜入温暖的室内后也失去了威力,又温情又顺服,简直如女子的抚摸一般…… 萧曜猛地睁开眼,胳膊略一动,发现胸口真有一只手。 他二话不说地扣住那只手,睡意烟消云散的同时怒气勃然而生,提高声音喊人:“冯童!元双!人来!” 被捉住手的那个人这时也出声求起饶来,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的声音。萧曜一想到是个不知道什么人,洁癖发作,忙不迭地甩开手,黑暗中找不到鞋子也顾不得,直接赤脚冲出了卧室。 这是萧曜在连州过夜的第一晚,由冯童守夜。一听到萧曜喊叫,冯童举着火烛冲了进来,差点就和萧曜撞了个满怀。 见到冯童后萧曜内心稍安,但依然气得嘴唇都白了,劈头盖脸训斥道:“一进连州城都成了死人了。” 冯童不明就里,举着灯往卧室的方向一照,当下也愣住了,赶快先找到狐裘给萧曜披好,简短解释道:“是刘别驾送来的侍女,今夜留在内室值夜……殿下息怒,是奴婢糊涂……” 他赶快遣人叫来元双。元双听闻有变,也是花容失色,立刻赶来了。萧曜原本一肚子的火,但看见元双和自己一样赤着脚,火气也下去了七八分,再没说话,冷着脸躲到外间去了。 元双一到,这点事端很快就处理完毕。从头到尾,萧曜只听到一点哭声,连脸都没有正眼看上一面。 元双来请罪时萧曜正在冯童的服侍下洗手,他连等热水到的耐心都没有,直接要人送了井水来,洗得十指被冻得都微微发青才不情愿地擦干净手,然后用冰凉的手扶起元双,对她和冯童说:“刚才是我脾气太大了。其实不怪你们。” “实在是奴婢的疏忽。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明日一早,奴婢亲自将她交还刘别驾发落。” 她满脸的心有余悸让萧曜心也软了,拧着的眉心一时还解不开:“我们初来乍到,如何能知道他人的心思和底细?你明天不要去,让冯童去,也不要说起因,多还几个回去。如果只是她鬼迷心窍,不必驳了刘别驾的颜面。” 回到卧室后萧曜发现被褥全换了新的,不由回头看一眼守在卧室门边的元双,内心已经后悔对他们发这通脾气了。 虽然被变故一时搅散了睡意,不过他也委实太累,用不了太久,朦朦胧胧又睡着了。这次好像做了个梦,总归是回到了母亲刚去世不久,他因悲痛过甚,大病一场,于是新作了他庶母的池真讨到了恩典,专程来探望他。宫中是最不避讳男女之事偏偏最讲男女之防的地方,所以即便是亲密熟悉如池真,隔帘探望之后,就到外室与看护自己的元双说话去了。 也许当时没有外人,又也许她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忽然之间,他听见池真极力压抑的哭声和元双满心开解的喟叹。 “只感觉像个畜生一样,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后来似乎是冯童取药回来,她们都不哭了,尤其是池真,格外振作地说笑着。 从此之后每次他生病,池真都会来探望自己,顺便来找元双闲谈。有的时候他能听见池真哭,偶尔也会笑,但总是哭的时候多。渐渐的萧曜隔三岔五装个病——反正对他来说,装病也不是难事,这样池真至少能来看看自己,也看看故人们。 要是池真这次能顺利生下孩子就好了,最好是个女孩子。这样既能陪着她,也不会离开她。 萧曜模糊地想。 因为记挂着要去府衙,萧曜醒得很早。腰酸背痛自不必提,一下床,就听见元双的惊呼:“……殿下……!” 元双的表情活像看到了鬼,不等萧曜发问,先扑到他跟前:“殿下怎么流血了?” “……什么?”萧曜没觉得哪里伤痛,但听元双这么说,反手摸了摸脸颊,竟真摸下一片血痂来。 元双端详了一番他的脸,重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定是天气干燥,流鼻血了……” 第127页 萧曜赶快去洗干净脸,漱口时又吐出来一线血丝,这次萧曜先按住了元双,不让她大惊小怪:“你不要惊慌,十之八九也是天气。你不觉得么?我总觉得满嘴都是尘土味。” 元双却执意要冯童找郑大夫来,然后才皱眉说:“今早天亮后一看,到处都是浮尘。要是天天如此,刘别驾送来的仆役恐怕还不够用。” 萧曜也看见了几案上的浮灰:“等这一阵扬尘过去,就好了。昨天你还说要入乡随俗,有灰尘有什么办法。你不要费太多精神在上头。” 很快郑大夫闻讯而来,一番望闻问切后,连说没有大碍,略有些内火。至于吐出的血丝,确实是因为天气干燥所致,连药也没开一副。元双却不放心,趁着冯童要去交还侍女,让他再找个本地大夫来。 她一旦执拗起来,萧曜也只能依她。结果冯童不仅带回来了大夫,还有闻讯前来探望的刘杞。会诊之后大夫开出一剂去火化痰的补药,刘杞宽慰道:“连州一年四季中,也就是冬夏略有些雨雪,外地人初来乍到,因为不服水土,痰中带血、暂时失声、乃至于皮肤皲裂,都是常见的。这大夫也常替下官一家看病,外地来赴任的官人们凡有水土不服,他也有妙药。还请殿下宽心。” 元双听见还有这么多可能的症状,忧心之下不免愁眉苦脸。但萧曜全不在意,道谢后说:“昨日接风席上不容细说,今日蒙别驾亲自探望,正好可以详谈,我虽然领了连州刺史,但这是我初次外放,对如何任官、视事,不解之处甚多。临行前陛下曾叮嘱,连昆是西北要地,凡在二州任职的,俱是朝廷的肱骨能臣。政务如有不决,务必要多请教别驾、长史、以及官府内的诸位同僚。别驾常年在连州任官,熟悉州内诸事,也请别驾费心指点,事关生民社稷,我若有不妥、甚至做错的地方,还请别驾直言相告。” 见萧曜神色郑重,刘杞忙拜道:“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本是连州府上下官吏的职责本分。我等常年居于西北一隅之地,难见天颜,如今殿下以亲王之尊亲赴连州履新,实乃连州之幸。” 萧曜忙将他扶起。刘杞起身又补充道:“连州一年三百六十日,绝大多数都是些民生琐事,按章办理即可……比不上中枢要地,决断的都是天下要务,在依下官愚见,‘循规蹈矩,无为而治’,正是治理州务的关键所在。殿下金玉之体,才智非凡,‘不解’实属自谦,无非是不熟悉,待过上半年一年,知晓了章程,一定觉得轻而易举。不过待熟悉了州务,也许就是殿下回京之时了。” 在裕州时,柳刺史提过刘杞世代居于连州,任连州别驾已有七八年,观其言行,的确有一番和京官不同的派头。想到有他辅佐,萧曜也心定了些,笑道:“州县是朝廷的基础,没有州县,何来中枢?柳刺史在连州时,与公府官员几日一见?日常都有哪些章程?” “自接到殿下将往连州的旨意,公府上下无不翘首以盼。殿下和程司马一路上都在赶路,又遇到了春雪和沙尘,必然是十分劳累。我等将宴席设在昨日,也是考虑到今日正逢休沐,殿下可以略作修整,养精蓄锐之后,再履行公务,正是事半功倍。” 本朝官员每十日有休沐假,萧曜之前都在路途中,无从计算,如今听刘杞提起,就说:“为了我的一点小事,还搅了别驾的休沐,真是过意不去。既然如此,我今日也不去公府。” 闲叙之中,仆役送来了根据连州大夫开出的药方煎好的汤剂。萧曜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喝药,装作没看见元双的目光,转头吩咐冯童:“我这里不急,先送到程司马处吧。” 冯童低下头,亲手接过药,转递给元双:“程司马还未起,奴婢已经传话给燕来,待程司马起身,再行煎药,免得放凉了。” 萧曜默默瞪了一眼冯童,只得将药一饮而尽,好在这药不算特别难喝,喝完后唇舌间只留着绵长的凉苦气,他推开元双奉上的饴糖,轻轻摇了摇头。 刘杞又说:“程司马还未起么?难道是昨晚席间喝多了?他喝酒委实豪爽,也是海量。下官这里也有些醒酒汤的方子,治宿醉头痛有奇效。” “那就请别驾传抄一份给程五,以备不时之需吧。”萧曜不冷不热地回答。 既然是在假中,萧曜没有多留刘杞,亲自送行时刘杞又问萧曜生活中可有其他不便之处,冯童皆一一回应了。眼看大门就在眼前,刘杞停下脚步,终于说:“连州民风粗鄙,没有见识,冯內侍早上送还的那些奴婢如不合用,都是内人调教无方,也请殿下多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又是一番谦让,谦让来谦让去,之前的六个是送走了,未来还要再来八个,除了做精细活的侍女,连杂役也一并送来了。 不过有了昨晚“惊魂”的前车之鉴,萧曜相信以元双之精细、冯童之周全,都会有所防备,自然也会有变通的法子,再不济,还能分一半人给隔壁院子里的程勉。拿定主意后他决定不再为这些琐事多费心思,抬头看看天色,依然是白日昏昏,浮尘漫漫,但既然人已在连州,干坐更是无趣,就对冯童说:“官员们都在休沐,去不了公府,那就城里走走吧。反正是微服,元双要是想去,也一起去……也问一问程勉。” 冯童想了想,自请亲自去探望程五。萧曜就知道之前的“程司马未起”根本是托词,就为让他喝药来着,不免又剜了一眼冯童。冯童只管装糊涂陪笑:“我先陪殿下进屋,和元双商量一下再去。” 第128页 “我自会和元双说。你直接去看程勉吧。” 冯童很快就回来复命,说程勉也要一同前往,稍后就来求见殿下。说完后见萧曜神色淡淡,补充道:“我怕燕来和茹娘子不方便进屋,便自己进去了……五郎一人睡在窗下的窄榻上,屋里并无他人……” 萧曜觉得冯童这番话纯属多嘴,没搭理他,转头交待元双:“既然程五要来。那你叮嘱他们,可以在檐下生炉子,准备熬药了。” 可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程勉终于姗姗而来。一见之下,萧曜不免皱眉——他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沐浴完毕。 倒还应了“休沐”了。 萧曜没好气地想。 程勉仿佛浑然不觉失仪,如常地见了礼,说:“冯內侍告知下官,殿下要去城内。臣愿意随行。” 他嗓音和以往大不相同,彻底哑了。 还不等萧曜细问,因室内再无闲杂外人,元双先惊讶地开口了:“五郎嗓子是怎么了?” “不知道是饮酒,还是吹风,一早醒来,就是如此。” “头发怎么也湿着?五郎不能仗着年轻,将来上了年纪,得了头风如何是好?”元双皱眉又问。 “我一时找不到干净的手巾,又怕殿下久侯……” 元双立刻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没有染上灰土的布巾,自请为程勉梳头。程勉这时似乎迟疑了一下,竟有了几分罕见的不自在。 可元双根本不容他拒绝,麻利地找来镜子和梳奁,不由分说地解开程勉半湿的发髻,仔细地为他擦起头发来。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在絮絮叮嘱,说的都是解酒汤和去火药。 看着难得无措、垂眼不动也不言语的程勉,萧曜本来颇有点幸灾乐祸,权当看笑话,可眼看着乌黑的头发被打散后披落了一肩,藏住凌厉的眉眼和分明的额角,心里没来由地一动,想,他脾气这么坏,头发原来这么软。 真正出门时已经过了正午。起了风,天色略亮些,空气中的土腥味也更重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街面上许多人都掩住了口鼻,萧曜一行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萧曜和程勉都没有穿裘服,骑的也是普通马匹,但走出官邸不足一里地,迎面而来三五个人,为首的男子年在而立,见到萧曜后立刻翻身下马见礼,扬起了半丈高的浮灰。 萧曜觉得来人眼熟,肯定是昨夜宴席上见过的人,但委实没认出来,正在等他自报姓名,与他并辔而立的程勉先一步开了口:“彭县尉。” 来人正是正和县的县尉彭英。听到程勉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又将视线转向程勉所在的一侧,眯起眼辨认了一番后,惊讶又恭敬地接话道:“陈王殿下竟然还记得下官!今日休沐,天气也不好,殿下与程司马这是……私服出游么?” “我……” “殿下初到连州,不欲声张。”萧曜满脸和气地先抢过了话头,含笑看了一眼程勉后,继续对彭英说,“县尉不必多礼。” 他一开口,程勉很是惊讶地望了过来,冯童倒面无表情。萧曜说完,彭英更不疑有他,坚信萧曜就是程勉:“哎呀,殿下与司马远道而来,竟也不休息,就来探视连州风土了……卑职的郡望就是正和,如果殿下不嫌弃卑职职位卑微,下官厚颜,斗胆为殿下和司马做向导。啊……卑职知道殿下意在微服,一定不做声张、不做声张。” “不……” “我正有此意。那就有劳县尉了。” 这一次,换作了程勉抢到了先机。 苗头别到这个份上,换了男装跟在一旁的元双叹了好几口气。萧曜简直要被气笑了,但毕竟是自己开的头,这时也只能顺水推舟。他感觉到冯童投来的目光,却硬是当没看见,慢条斯理地附和起程勉来:“皆由殿下定夺。殿下微服既是出行,县尉直呼程五其名即可。” “吾表字子俊,行十,今日行非常之事,卑职在此先为僭越告罪了。” “程司马有捷才,司马也为我挑个合用的称呼吧。” 萧曜眼皮也不眨地答道:“殿下身份尊贵,我等自然以郎君相称。” 程勉看着萧曜,轻声问:“却不知赵三可合适么?” 这是用了母姓与诸王间的排行。萧曜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就依三郎。” 正和县县城呈一个倒“吕”字,整个地势东北高而西南略低,州府位于城北,而县衙则在城东,因此官人们和本地士族多居于城的东北,惠观寺和悦海寺一在城内一在城外,隔着位于城正中的鼓楼遥遥相对,风沙蔽日之下,惠观寺双塔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 本朝佛教兴盛,惠观寺也是连州出名的大伽蓝。彭英本欲先带萧曜和程勉游览一番惠观寺,结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拒绝了。 萧曜决心玩“李代桃僵”的把戏,程勉也当仁不让起来:“我不信佛。佛寺就不去了。” 彭英瞪大眼,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容:“……殿下,连州百姓素来崇信佛教。历任太守不仅时时前往寺庙礼佛,惯例还向城西天马山中的寺庙捐功德、开佛窟哩。” 程勉一时没接话,萧曜就问:“哦?开佛窟?这要多少金帛?” “柳刺史离任前,协夫人及全家一道还愿,捐了一年的俸禄,开了个面阔三间、进深三间的大窟。待天气转暖,匠人们就要进山了。恕卑……在下多嘴,西北各州百姓莫不信佛,既然在此地为官,还是当顺民心而为。而且连昆常有天灾,四季祭祀不断,也是多少年的惯例了。” 第129页 程勉听得认真,却很少表态,由着彭英带他们从城北来到鼓楼一带。从鼓楼以南一直到正和县城的南门的一路上,道路两旁多是各种商铺。但在萧曜和程勉来看,规模并不足观,但城内的百姓似乎对这般天气不觉有异,不少人犹在街边闲谈,偶有人认得彭英,还遥遥作揖问候。 站在鼓楼时,城墙四界都能尽收眼底。也不知道是否是天气的缘故,目光所及之处,都灰扑扑的。萧曜当然知道边陲州县不可与京都赤县比肩,但好歹是一州治所所在,未免也太荒凉凋敝。 忽然,他听见程勉问彭英:“我来时看过连州地图。依稀记得南城有一处瓮城,那是守军驻地么?” “郎君真是心细如发。”彭英赞叹,“其实到了西边,胡汉分际早不分明,但是柳刺史的前任胡刺史任内,城里发过一场大水,将南边的城墙冲塌了,引发了一些事端。修补城墙完毕后,胡刺史便下令让以长街南端的吊桥十字为界,另起了一道内门——也就是俗称的‘小南门’,辖内的本地胡人,一律迁往从内南门再到南城门的这一片地界居住,但往来胡商,不受此限,可以在内城投宿……不过胡汉风俗不同,好些胡商途经正和,为求方便,多也在瓮城投宿整顿了。” 萧曜目光一闪,望向长街的尽头。程勉又说:“城池不大,还专门辟出一块,不是更不方便么?在京中时,各坊内也是胡汉杂居的。” “哎呀如何能和京中比。胡刺史做此安排,本来是为了安全考量。我等祖祖辈辈在此地生活,也没觉得几时更便利,几时又不便利了。”彭英回话。 “那昨夜陪宴的胡姬和乐手,也都居住在城南么?” 彭英点点头:“是的是的。不过散席后,如果尚在宵禁,乐手们多在门房略作休息,胡姬们……总有去处的。” 他冲着萧曜一挤眼,笑说:“昨夜我见和姬屡屡示好,五郎,此姬在连州艳帜高张,风头极盛,轻易不许人的。五郎青春年少、风姿出众,她钟情于你,正是常情。” 萧曜觉得这简直是无端代人受过,忍不住瞥了一眼程勉。偏偏程勉此时视线落在远处,下一刻,他轻扬马鞭,朝着城南的方向而去。 这分明是要去南城,萧曜一怔,也跟了上去,彭英紧跟其后,又说:“其实城南地势低矮,街巷狭窄,没什么看头……倒是城外的悦海寺,求签很是灵验。三郎、五郎……要不要去求个彩头?” 萧曜淡淡看他一眼,没做声,彭英讨了个没趣,再没多劝,骑着马跟在两人身后。不多时,适才彭英提及的内城门,以及连接内城和瓮城的吊桥,就在跟前了。 城门大开,也无守城的兵士,来往的人流中,果然多出了很多胡人,和在城北所见大不相同。打马至吊桥的北端后,程勉勒住了马,回头问一步之外的萧曜:“五郎愿意同往否?” 吊桥另一侧隐约可见矮小的屋舍沿着狭窄道路依次建成,唯一勉强说得上“气派”的是城西南角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但从吊桥这一侧望去,也看不出个究竟。萧曜虽然不知道此处有什么值得看的,但是程勉问完后,他再自然没有地点了头:“去。” 回答完后才反应过来,去哪里呢? 这时,过桥的一个行人忽然朝他们走了过来。萧曜还没做声,冯童已经先一步挡在了马前。来人看都没看冯童,径直走到程勉的马旁,扯下风帽,露出一张明珠般皎皎生辉的脸,一手轻轻牵住辔头,一手扶住被风吹动的云鬓,笑道:“大人怎么到了这里?琵琶已经修好了,正要送还给程大人去。” 萧曜没好意思去看彭英的反应,就连程勉,在和薇阴错阳差戳破他和萧曜的这个把戏之后,耳朵也红了。 第28章 不惜歌者苦 趁着彭英还在犯迷糊,冯童已经来到和薇的身旁,笑容可掬地说:“原来是托小娘子修琵琶。琵琶怪沉的,我来背吧。” 元双也凑到彭英所在的一侧,附耳说了两句话,彭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目光飞快地在萧曜和程勉露出的半张脸上飞快地一转,点点头:“是了是了,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和薇见程勉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不明就里,婉拒了冯童后,继续拉着程勉的马说:“郎君这是要去哪里?出城么?” 程勉摇头:“初来乍到,随处转转。” “大人的嗓子怎么哑了?昨夜还是受凉了吧?” 和薇浑然不顾还有旁人在侧,一门心思都在程勉身上,亦不掩饰语气中的关切乃至亲昵。 “不要紧,可能是刚到连州,有些水土不服。” “啊……那也是常有的。”和薇认真地点点头,先望向同在马上的萧曜,看到彭英后又遥遥对他见了个礼,然后将目光挪回程勉身上,:“本想自告奋勇为大人一行做向导,可既然彭县尉在此,就不敢造次了。那……城里有间药铺,有一味止咳润喉的丸剂,各种嗓子干涩、疼痛都能治。我反正要给大人送琵琶,待会儿我买一些,也一并送到大人府上去。” 说完后她又朝着程勉一笑,然后盈盈拜倒,又向旁人一一行礼,这才自请告退。目送和薇走远了些,彭英即刻下马,赶到萧曜的马前,压低声音到:“……卑职是瞎了……” “是我不欲声张在前。”萧曜打断他,但身份互换之事一旦识破,他也意兴阑珊起来,转向程勉说,“你还去城南么?还是要回去?” 第130页 “三郎要回去么?”程勉反问。 萧曜被这声称呼叫得一怔,奇道:“你不是来取琵琶的么?” “谁说我是来取琵琶的?” “……”萧曜差点被自己呛住了,“那你来城南做什么?” 程勉望了眼天色:“……随处转转。” “原来是随处转转。” 萧曜一个字也不信他的,气得笑了,“那有何不可。” 说完这句,也不管程勉,自己先打马过桥去了。 一桥之隔,却仿佛踏入了异境——且不说街上往来的胡人们相貌和汉人差别甚大,临街店铺的招牌匾额也不是汉字,时不时传入耳中的言语,更是一句也听不懂了。幸而风沙天萧曜他们都拿领巾蒙住了口鼻,不然贸然走入其中,难免会异常醒目。 他们虽然不引人注目,可彭英身为县尉,一出现在街面上,当即就有人近前来问候。彭英能说些胡语,萧曜固然听不明白,不过看旁人应答的神色,也知道是要他们不要多打搅的意思。 除了城北靠近官衙的一小片地方,正和县城整体可说是“灰头土脸,实不足观”,而到了城南这一块,还能额外添上“嘈杂不堪”四个字。萧曜既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更想不通程勉到底要到这一块来看些什么,但一条窄街没一会儿就到了头,程勉始终也没说一句话。 眼看前方就是真正的南城门,萧曜想了想,再不去管程勉,而是回身问元双:“这就要出城了,你要是没有想添的东西、或是其他想去的地方,索性去一趟悦海寺吧。” 萧曜之前不去庙里,是觉得先到一地,哪能先问神佛,再看民生。但他知道元双一直信佛,为了她,去一次也无不可。 元双没想到萧曜居然说要去佛寺,笑着答:“改日奴婢自己去就是了。郎君和五郎不是都不愿意去寺庙里么?” “我没有不愿意。”萧曜摇头,“这一路,也没有什么让你礼佛的闲暇。反正也是四处转转。程五若是另有安排,大可不必勉强。” 程勉瞥了一眼彭英,竟一本正经地点头:“愿随三郎同往。” 他这反复无常、随心所欲的脾气萧曜反正早习惯了,冯童、元双和随行的侍卫更是见多不怪,唯有初次见面的彭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又要去寺庙了,赶快吩咐仆役带路。 占着地处城外的便利,悦海寺占地极广,特别是萧曜刚刚逛了一圈正和县城,再看到悦海寺,觉得比京中一些名刹的规模也不逊色。 虽是初访,普天下的寺庙格局大同小异,加上有彭英相陪,一行人很快到了佛堂外。 寺庙中的气味是久违的,说不上熟悉,却也不至于抵触。面对彭英殷勤递上的香火,萧曜也很自然地接了下来,轻车熟路地拜完之后,发现程勉已经先一步拜完退了出去。 程勉的举动让萧曜有些意外——或是说,他这顺水推舟的劲头让萧曜意外。看了一眼依然跪地不起的元双,萧曜示意冯童不必跟来,而是跟着程勉也退到了殿外。 悦海寺的大殿坐东朝西,地基很高,但此时站在上面无论朝那个方向眺望,烟尘中都只能看见无尽的黄沙。远眺无甚可观,而程勉正在屋檐下看墙壁上的题字,萧曜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他走了过去。 墙壁上题记众多,层层叠叠,不知道是多少人多少年的手笔,但因为此地多风沙,大多字迹都模糊了,只能勉强辨认出很少的一部分,而这极少的一部分中,又有很多根本不是汉字,也不是梵文。 察觉到萧曜的脚步声,程勉转过视线,萧曜本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找他的理由,被他这么一盯,脚步自然而然又停了下来。 程勉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还指着墙壁上的一处说:“这里有一处题记。倒像是京中来人写下的。” 闻言,萧曜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程勉指尖指着的一处隐约能看见两行诗,后两句已经湮没得完全无法辨认了,前两句倒是还能看清,写得是“莲动南池南,心寄北辰北”,恰好提壁之人留下了籍贯和姓名,也依稀可见—— 京华何三。 如同有一盆雪水迎面扑了一身,萧曜死死盯着两句残诗和留名,呆若木鸡。 偏偏程勉还在一旁说:“……这何三想来就是题诗的人,看字迹诗和名字应是出于同一人,字颇不坏……还写了南池,多半是同乡了。” 南池在京城的东南角,是京内著名的胜景,而赵氏的宅邸,就在南池北边的德政坊,萧曜少年时偶尔出宫去外祖父家探亲,如果赶上夏日,也会按照京城风俗,在南池泛舟避暑。 程勉不知是对萧曜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但语调中有些遗憾:“这何君没有留下题诗的日期,也不知是何时途径此地的。” 萧曜不知为何,只觉得浑身发冷,心烦意乱之下心不在焉地胡乱问:“你常去南池么?” 程勉静了静才接话:“常去。这次离京前,本来约了和朋友一聚,可惜临行前事务繁多,没有成行……” 萧曜过了片刻才意识到程勉的话停得突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怔:“……你怎么了?” 程勉却反问:“殿下怎么了?” “……我?” 程勉一言不发地伸手,按住萧曜的脉搏,只一瞬,他皱起了眉头:“殿下可有不适么?” 第131页 萧曜如遭雷击,用力甩开了程勉的手。片刻后见程勉面露惊讶之色,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勉强镇定下来,摇头道:“没有。” 程勉目光炯炯:“殿下在出冷汗。” “我……” 萧曜撒谎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瞠目结舌,脸又红了。可如何能对程勉说明,难道天下竟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在往来连昆的必经之道上,一个姓何的京城人士,留下了有母亲闺名的诗句? 母亲出生前,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梦见北极星入怀,便给独女取名“辰”,也正是因为这个被断定为“主大贵”的梦境,断绝了母亲原本的姻缘。 他无从解释,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程勉。程勉见状,也沉默了下来,移开了视线。 就在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元双礼佛完毕,和冯童一起来寻萧曜,一看清萧曜的脸色,元双亦是大惊失色:“……殿下哪里不适?” 短短一段时间内被问了第二次,萧曜莫名恼羞成怒,皱眉回答:“没有。” “可是……” “说了没有……”他恼火地提高声音,又在发现元双泛红的双眼后顿住了,“……你怎么哭了?” 元双飞快地眨眼,强挤出一个笑容:“奴婢拜佛时想起贵妃,和田蕊……一时情不自禁……” 母亲生前最亲近的侍女除了元双和池真,还有年纪更长的田蕊。只是在她去世之后,田蕊亦殉主而死。 猛地听到她的名字,萧曜也愣住了,声气随之和缓下来:“……你不要难过。” “奴婢不难过。奴婢刚才在佛祖前发了愿,殿下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萧曜看了一眼冯童,轻轻摇头,又说:“我没什么,就是可能吹了一下午的风,有点冻着了。” 他这么一说,元双再顾不得伤春悲秋,立刻振作起精神,安排起打道回府的事宜。萧曜自然顺水推舟,但一直到走出寺院、乃至回到官邸的路上,他都不敢再看程勉一眼。 刚进院门,鼓楼正好响起提示关闭四门的鼓声。程勉似乎是毫无察觉萧曜回程时莫名的冷淡和漠视,从从容容地道了别,就往自己居住的东院去了。萧曜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几次想叫住他,又觉得叫住了也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而一直到程勉彻底走远了,冯童忽然问:“殿下是与程五起了争执么?” “没有。” 冯童便笑:“回来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要是程五惹恼了殿下,殿下不便明说,可以告知奴婢,奴婢转告程五。” “确实没有。”萧曜无奈地又强调了一次,然后转头往屋内走。 走出几步,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若无其事地问元双:“哦,元双,昔日丹阳侯何鸿行几,你知道么?” 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元双极错愕地停下了脚步:“……奴婢不知道……” 冯童也摇头。 “殿下是怎么……” “没什么。他不是后来去昆州了么?忽然想到,随口一问罢了。” 元双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遗憾地说:“要是田蕊还在,她肯定知道。” “她为什么知道?”萧曜又迈动了脚步。 “她是赵府跟进宫的,与我和池真都不同。” 萧曜倒是不知道这点。但事到如今,也是于事无补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元双只顾着关心萧曜的身体,而冯童则问萧曜晚上要不要吃点什么,直到进屋之后,萧曜更衣完毕、又洗干净满是尘土的手脸,元双突然如释重负地看着萧曜,说:“殿下,田蕊是知道……还提过一次。丹阳侯行三……对,何家三郎。” “何家三郎”这四个字,让萧曜在接下来的夜晚过得失魂落魄,连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久违的琵琶声时,都是过了一阵才意识到,程勉不是独处——一个人没法同时弹两把琵琶。 可他并无心羡慕程勉此时的艳福,毕竟真正让他辗转反侧的,也不是断续传来的乐曲。 萧曜久违地做起了梦。 这个梦里他不知道身处何处,仿佛是着急赶路,又似乎是在追赶什么人,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什么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心急如焚。 可这急切实无道理,萧曜烦躁之下,不知不觉就挣出了满身的大汗。但渐渐的,他又开始笃信确实在找人,但在终于能看见来人的背影的一刻,他反而停下了脚步。 好在他要找的人察觉到了他的来意,慢慢停下了脚步,又不回头看他,只是问:“三郎所为何来?” 他无言以对,望着那人的背影,半晌后期期艾艾地说:“……无事。” 那人似乎笑了笑:“既然无事,你追我做什么?” 萧曜被问得更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我也不知道。” “那是想问什么?” 这句话让萧曜灵光一闪,急道:“对!……你那首诗,后两句是什么?” …… 萧曜睁开眼时,心口犹在狂跳。 他随手一摸后颈,手心处立刻感觉到了湿意,梦中人告诉他的答案仿佛还在耳旁,明明呼之欲出,却在即将想起的瞬间失去了一切线索。 萧曜又是烦躁又是懊恼地捶了一下床,坐起身后推开床屏,只见窗外还暗着,可是窗外已经能隐约听见鸟鸣声了。 第132页 他没有要人服侍,披上衣服悄悄出了屋,空气中的尘土气味已经淡了很多,然而天色依然浑沌,萧曜想,恐怕今天也看不见太阳了。 萧曜本来漫无目的地在宅邸里散步,一走之下,才发现这官邸占地极大,布局亦是见心思,就算是放在京中,也算是中上的府第了,特别是他昨日已经大致看过了正和县城,两相比较,差距着实惊人。 但此时萧曜的大半心思都在别处,无从去留意庭院中的细节——母亲自发病到离世,前后不过一个月,去世时正是半夜,他错过了最后一面。后来他追问过遗言,据说只留下了一句“三郎”。 直到昨日,萧曜从未想过,这一声“三郎”还能有别人。 可十几年母子,从来只有父亲喊他三郎,母亲从未这么喊过他一次。 此时念及母亲,萧曜心中除了五内俱焚,初次生出不可解的恐怖之情来。 “敢问这位郎君,可知道府上的门在哪个方向么?” 乍听见女子的声音,萧曜吃了一惊——重重心事下,他丝毫不曾留意到有人靠近。 来人遮住了半张脸,但遮不住浅色的眼瞳。萧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更不知道程勉在哪里,没说话,只是顺着自己来的方向一指。 和薇道了谢后飞快地打量了一番萧曜,冲他一笑,又问:“郎君也是和程司马一同来连州赴任的么?” 萧曜活到现在,除了父母、师长和大夫,鲜少有人先问他话的。而且听她话中之意,显然是没认出他是谁,亦不知道从京中来连州任职的官员只有两人。萧曜原本不欲理会她,但莫名又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见他有了回应,和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喜出望外,当即往前迈出两步,问:“大人既然是程司马的同僚,妾冒昧请教大人,程司马可有什么喜好么?” 和薇等了一等,等不到萧曜的回话,又笑着补充:“凡是程司马喜欢的,不拘衣食住行,只恳请大人指点。” 萧曜第一个念头是他喜欢什么我该知道么?眼看着和薇期盼的目光,萧曜暗自撇了撇嘴,平淡道:“你怎么不去问他本人,问别人算什么本事? 和薇当即被问愣住了,又迅速展露笑颜:“是妾冒昧了。妾以为大人与程司马是同乡,又一路同行至连州,也许是有些私交……” 萧曜已然后悔理睬了她,这时连听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再不理睬她,直接转头走开了。 他没了散步的兴致——亦或许是不敢再深想,回屋后吃完了朝食、也换好了公服,始终没见到程勉的人影。眼看再不动身就要迟到了,萧曜只好吩咐冯童:“去找个人,看看程五怎么回事。” 冯童答:“今天是殿下首次往刺史府视事,我见程五始终不到,便自作主张让人去看一眼了。” 元双闻言道:“我听昨夜琵琶一直不停。莫不是起迟了。” “不会。”萧曜随口反驳。反驳完发现冯童和元双都在看着自己,他懒得耗费唇舌解释遇见和薇的事情,随口敷衍道,“……不要是病了。” 就在三言两语间,门外来了通禀,说是程勉在外候见。萧曜便说:“让程司马稍候,不必进来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往门边走。一推门,只见程勉站在廊下相候。时近端午,可连州城内外看不见一丝春色,猛地望见一袭绿色官袍的程勉,倒恍若春风扑面而来。 这也是萧曜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穿官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开口:“久侯程司马不至,司马无恙否?” 程勉果然嗓子还哑着:“多谢殿下过问。下官服过殿下赐下的药,已然好多了。是下官回信一时忘记了时辰,还请殿下恕罪。” 萧曜点点头:“不算迟。既然司马已至,那是可以动身了。” 从官邸到刺史府,不过是一街之隔,而说是“视事”,眼下无非也就是见一见下属、了解一下州府长官的日常职责。离京前萧曜的舅父以送行之名请了几名在京中和州县均任过职的好友,为萧曜大致讲解了本朝的官制,可即便是来客们知无不言,将半生宦海心得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对从未任过一天官、管过一次钱的萧曜而言,也是拳拳心意远远多于实际用处的。 因为萧曜的身份特殊,履历更是罕见,所以萧曜在刺史府的第一天,除了认人,就是由刘杞和彭全轮流讲解刺史的职责、连州的近况和风俗,以及邻近诸州近年来的要事。他们二人不仅是连州人,且本身都在家乡做官,所以近三十年来连州辖内的发生的大小要事,没有不清楚的,反而是萧曜初来乍到,听得多问得少。 不知不觉之中,已然到了黄昏时分,萧曜见无论是刘杞还是彭全还是丝毫不见松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趁着冯童上堂来奉茶的间隙,说:“我听得入神,不查天色已迟,竟耽搁了二位一整天,实在是过意不去。既然我已到了连州,日后辖内大小事务,需要倚仗二位的,恐怕还有许多。” 刘杞和彭全对视一眼,刘杞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我等是殿下的属官,分内事本就是辅佐殿下治理连州。不过如果不是殿下提醒,真是不知道已经这样晚了。年老话多,还是殿下和程司马不要嫌我等聒噪才是。” 萧曜笑着摆摆手,以示无妨。彭全也说:“其实殿下初来连州,倒不妨先各处走走,多熟悉一下连州风土,如无紧急事态,具体的日常事务,本来也是公府上下官吏在处理的。我们西北州县的百姓,平日哪里能见到殿下这般身份贵重之人,所以殿下若是能多多体察民情,已然是连州百姓莫大的福分了。” 第133页 萧曜道:“昨日我与程司马在城内略走了走,彭长史提醒得是,刺史是一州之牧,我是该先将州内各县一一走到,不然谈何治理州府呢?” 彭全笑容可掬地接话:“其实昨日陪同殿下的彭英,正是下官的族侄。昨日他护送殿下回府后,便到了下官住所,说是偶遇殿下,幸得殿下首肯,护送了殿下一程。” “哦,原来是长史的家人。”眼看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萧曜也离座而起,“昨日多谢他做向导,才能在半日内将城内走个大概。” 至此,直到走出官衙,一行人都没有再谈及公务。道别时彭全忽然问程勉:“哦,我听小侄说,程司马颇好琵琶?” 程勉因为嗓子的缘故,这一天都很少说话,被猛地问及后也是过了一刻才轻声答话:“说不上什么喜好。偶尔自娱罢了。” 彭全一笑:“前日接风宴上为司马侍酒的胡姬和薇,是连州府内的琵琶妙手……司马既然没有携眷赴任,若是觉得长夜无聊,无论是琵琶还是五弦,她都是极得趣的……哦,如若近日殿下和司马没有要事,不知道何时可请二位赏光,容下官设宴,再为殿下和司马接风。” 萧曜也没想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这里,这时再推却也说不过去,只能先随口答应下来,总算得以脱身。 上午来时为了维持官威又不专门铺张,两个人没乘车,而是选择骑马。回程路上,萧曜发现沙尘已经散去了,整个县城仿佛都澄亮了起来。他回头往西边的天空一望,甚至能看见一缕残霞。这好转的天气让萧曜的心情也略松快了些,他目光一斜,只见程勉始终一脸无动于衷、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忽然想起道别前彭全的话,便若无其事地轻声开口:“你昨夜留下的胡姬,今早在院子里撞上了我,以为我是你的同僚,向我打听你的喜好。” 程勉面不改色地正视着前方:“殿下知道下官的喜好?” 萧曜本来是想看他的笑话,没想到反而碰了一个不冷不热的钉子,静了一静,说:“司马忘了?司马曾自谦,说自己是个极乏味的人,并无什么喜好。” 程勉移过目光,半明半暗之中,他的眼睛异常幽深,光芒隐在极深的地方,明明是谈私事,神色却格外一丝不苟:“谢谢殿下回护我。露水姻缘,本就是夜至朝散,她一定是没有认出殿下,实属无心冒犯……也请殿下不要取笑她。” 听到前半句时萧曜本下意识地想回一句“那倒没有”,可等程勉说完后,萧曜只觉得这不白之冤如何能领,气得当即反驳:“……我如何取笑于她?” 程勉还是一例的漠然:“请殿下恕罪。是下官错了。殿下是取笑我。” 萧曜被说中心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程勉,你……!” 程勉勒马,萧曜内心愕然,也跟着勒住了马,戒备地看着他。可程勉什么也没说,利落地翻身下马后,一言不发地牵着马进了府邸,再也没多看萧曜一眼。 第29章 但伤知音稀 从京城到连州的这一程,耗时将近一月,萧曜和程勉虽然常有不合乃至争执,但都是很快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连州之后,偶发的一场龃龉,竟成了两人冷战的开端。 两人间尽可能避免一切公务之外的往来,连人前的交谈也能省就省,对此异状,彼此间心知肚明自不必说,瞒不过元双冯童也不必说,连州府的官员们都看出了一点端倪。只是元双冯童还想方设法地旁敲侧击,试图从中周旋弥补,而连州府衙自刘杞以降,横竖一个字不提,但是日常的往来宴请间,已然自觉不自觉地避免安排萧曜和程勉同席了。 对于两人间眼下这般局面,萧曜决计没有先退一步的打算,何况他也没这个闲工夫——一旦稍微适应了当地的水土,他就开始在各级官员的陪同下巡游连州。在巡游之外,萧曜作为一州长官,参与最多的,也不是日常的政务,而是祭祀优抚、劝学劝农之类的各种礼教仪式。可无论是公务还是出游,萧曜都发现,除了程勉,恐怕整个连州的官员和士人,没有不想和他结交的,更没有不顺从他心意的,更罔论给他脸色看了。 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身旁没有程勉相伴。哪怕住处只隔了一个院子,几天见不到一面也是常态,即便元双偶尔会提及程勉,萧曜也只当没听见,绝不多问一句,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莫名会想起来,似乎是很久没有听到他的琵琶了。 他很快结识了一群新朋友,无一例外都是连州的官宦子弟,萧曜并非不知道他们对自己必有所求,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生活,每当这些新朋友们约他去城外放鹰跑马,都让萧曜再不觉得身在偏僻贫瘠之地,也得以暂忘背井离乡的孤独,只管投身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和自在之中。 过了端午,天气逐渐回暖,城里总算是有了几许春色,尽管城外依然是荒漠千里,可一到休沐,一群人便借着赏春的由头,又出城玩乐去了。 昆连出身的儿郎,大多精于骑术,萧曜常常与他们一同出行,骑术也精进了许多。一行人清晨出城后,一路向西疾驰,不到中午就到了一百多里外的长阳县,略作休憩后,又在本地向导的带领下,往北驰出三十里地,进山去了。 长阳县北的山中产玉,也不乏猛兽,尤其春天是万物繁衍的季节,当地猎户不知从哪里找来刚生养出来不久的小豹子,献给萧曜玩耍。 第134页 他爱不释手地将其中的一只揣在前襟,另一只塞给冯童,说要一起带回去给元双看。这幼豹蜷起来还没冯童的手掌大,冯童忍不住提醒:“这豹子还是幼崽,离了母豹,如何养活?” 萧曜小时候连猫狗都没养过,忽然有两只毛球供他玩耍,正在新奇欢喜的劲头上,听冯童一问,反问道:“养不活么?” 作陪的猎户答:“用狗奶羊奶喂养,也能养活的。” 萧曜低头看了看睡在怀里的那只,终于意识到这幼豹确实太小了,不由得犹豫了起来:“……也是,不然还是还回去吧。” “幼兽只要沾了人的气味,母兽就不会再养了,还不回去了。” 萧曜从未听说这么个道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旁人为了让他能收下这一对豹子铺台阶,还是真的如此。但这么一团小玩意毛茸茸、暖哄哄地蜷在自己怀里,确实也割舍不下。 冯童或许是看出了萧曜的心思,这时也说:“殿下要是喜欢,带回去,再找老练的农户,精心喂养就是了。不然京中御苑里,那些亲近人的异兽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时附和者众多,还有人说自家就有能驯养猛兽的仆役,可供陈王殿下驱使。见他们说得笃定,萧曜再无顾虑,心满意足地将豹子带走了。 待回到和正时,正好到了晚宴的时刻,萧曜耐不住朋友们反复劝说游说,又被半驾着去了城东赴宴。 今晚做东之人姓符,他父亲致仕前的最后一任官职是金州做司马,正如绝大多数萧曜在连州新结交的子弟一样,符郎君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享受不到父亲的官荫,本地也尚无合适的职务,又不愿离乡去其他府州求幕职,所以尽管比萧曜和程勉还年长几岁,依然是个白身。 白身归白身,衣食起居却是一点都不含糊。一旦萧曜同意赴宴,不到半个小时,酒宴和伎乐都已经备齐。 萧曜不饮酒人人皆知,喜好音乐也是满城闻名,所以只要有萧曜在场,做东的人家都会挖空心思在演乐上做文章,好在西北诸州别的不论,胡人胡乐绝对不缺,本地的士族虽然没有京中豪门大量蓄养家伎的风气,然而在延请出色舞者乐手上的花销,也是极为可观的。 今日他们说服萧曜赴宴的理由之一,就是有一支胡人的商队,取道连州往关内去,要在城内小住几日。同行中有一对孪生姐弟,不仅容貌分毫不差,相对跳柘枝时也好似一人对镜起舞,在西北诸州都很有名气。符郎君为了今日的宴会,专门请了他们来起舞。 柘枝舞萧曜这段时日来看得也不少了,全是年龄身形相似的年轻女子对舞,难得见到男子起舞的。他原以为男子的舞步会有所不同,结果酒过一巡后,舞者如约而来,登堂的一刻满堂大笑——要不是之前已经知道了是姐弟,单看这一双身穿五色罗裙、帽系金铃的如花佳人,绝对猜不出其中一个会是青年男子。 而直到一舞完毕,萧曜也没分辨出哪个是男子。 不过他显然不是在场唯一不辨雌雄的,有好事者借着酒胆,走到堂上不由分说地掀起两人的裙子。骤见雪白笔直的大腿,众人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呼声,也终于看出了机关所在——原来那少年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姐姐一般高矮,自从入室,就一直曲着膝盖。 一旦发现这处奥妙,众人不由得又喝了一回彩,示意他们再跳一曲,这次人人都将目光放在男孩的身上,发现即便是刻意屈膝,舞姿也是分毫不打折扣,显然是比姐姐技高一筹。 由是宾主皆欢,符君率先给两个人赏了酒,还有人专门招少年到身旁,多赏他一盏酒喝。 萧曜也知道按照本地的风气,这来献艺的胡女无论是否良家,跳舞完毕照例是要侍酒的,多半还要被留下陪宿,但看今日这势头,为少年郎大献殷勤的人也不少。萧曜不以为然地轻轻皱了皱眉,装作没看见这越发炙热的迎来送往,竖起耳朵听室内一角的器乐。 不过众人从来不敢拿男女之事来谄媚萧曜,想来是初来连州的第一夜,摔出去个娇滴滴的活人一事还是传了出去。待符郎与胡女调笑完,整理好衣冠,专程来问萧曜:“殿下以为这一对胡儿舞技如何?” 萧曜想了想,答:“委实不错。鼓也要得,可惜琵琶太差,配不上他们姐弟。” 符君一顿:“哎呀,殿下真是好耳力。这琵琶是跟着这一对姐弟来的。是差了些……说起来城中也有琵琶好手,我这就派人去召唤。让她来伴奏,再舞几曲。” 这时有人听到了符郎君的话,带了几份酒意插话道:“大郎莫不是在说城南的和姬么?那娼妇现在攀上了贵客,寻常人哪里还肯搭理。” 听来人言语粗鄙,符郎君讪讪望了一眼萧曜,赶快说:“胡说八道。我与和薇有些交情,我要请她,她肯定是来的。” 情急之下,他声音大了些,又有旁人听见和薇的名字,也说:“我与你打赌,她肯定不来的。她现在一门心思尽系在程勉那里,只怕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哩。你我都是白丁,哪里能比京中来的贵胄才俊。不要自取其辱了,怎么,连州城没有第二把琵琶了不成?要我说,张双双的琵琶也不比她的差。论人么……更是不差了。” 最后一句话引来好几个人意味深长的窃笑。到了这时,除了萧曜,其他人都喝了不少酒,符君因为是东道,喝得更多。他听了这一番劝后,先是瞥了一眼萧曜,见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反而来了精神,一口咬定非和薇不可:“她一个胡女,做的就是这份迎来送往的营生,且不说如今殿下想听她的琵琶,她现在就是在程勉的床上,也得乖乖爬下来。快去,喊她来!” 第135页 之前听到和薇的名字,萧曜隐约意识到恐怕要牵扯到程勉,但没想到听席间人的言语,竟是因为程勉而迁怒于和薇。他飞快地望了望近前的冯童,后者也正满怀忧虑地看向自己,这副神情让萧曜反而拿定了主意,索性一言不发,只等看这些人对程勉的怨气到底因何而起,这件事又到底要闹到什么田地。 符郎君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来和薇,加上众人起哄,符家的下人就真的去请人了。不多时传回消息来,说和姬正在程司马处,听闻殿下传召,不胜荣幸惶恐,但得回住处更衣上妆,取了琵琶再来,还请殿下与各位大人稍候,云云。 萧曜没想到这群人拿了自己的名头去压和薇,也没想到和薇真的和程勉在一块,心里当下就是一沉,但转念一想,自己和程勉的龃龉也不差这一桩,就算被算在自己头上,也只有认下了。 待和薇真的出现在堂上时,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时席上不要说客人,就连那一对来献舞的姐弟,也被灌得五六分醉,衣衫亦有些凌乱了。 和薇移步上堂时满头珠翠的在灯珠下熠熠生辉,通身簇新的碧罗裙,益发衬得肤白胜雪,之前那一对姐弟已经是容貌出众的璧人,可是与盛装的和薇一比,直可说高下立分。 堂中诸人见她真的盛装而来,竟都静了一静,屏气凝神地看着她徐徐走到主桌前,拜倒:“妾和氏,蒙陈王殿下及各位大人征召,特来奏乐伴舞,以助大人酒兴。” 她的声音洪亮而平静,神色亦看不出喜怒,拜完后垂下眼,抱着琵琶退到了一边。 旁人或许酒醉失态,神智不清,可是萧曜一听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后悔了。 而真的等她开始弹奏,萧曜就更后悔了。 萧曜听过她奏乐,要照他说,也就是中上的水准,但无论如何,不至于到这样不堪的地步——短短一支曲子不仅好几处不在调子上,还有错漏之处,显然是心不在焉所致。 在连州,谁人不知柘枝的曲调?哪怕再醉,只要不是聋子,也能听出和薇弹得着实太过离谱。 符君本来就因为和薇姗姗来迟觉得失了面子,如今一支乐曲弹成这样,他当下暴跳而起,不顾众人阻拦,冲到和薇面前,劈手打翻她的琵琶,喝道:“混帐娼妇!几次找你,你都推三阻四,如今在陈王面前,也故意出丑!你一个娼妓,还待程勉娶你不成!” 听到这里,萧曜也离座而起,先示意冯童拦住借酒发作符郎君,只问和薇:“程司马怎么放你来的?” 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面无人色的和薇瑟瑟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萧曜,嘴角一弯,竟然笑起来:“……殿下传召,如何能不来?但来迟并非故意耽搁,是程大人病了,妾斗胆在他床前照顾……” 萧曜一怔,再次飞快地看向冯童,接着也不等冯童反应,沉下脸环视了一番堂内呆若木鸡的诸人,下一刻,人已经朝堂外走了。 他这时才知道,因为一时的好奇和私心,不仅羞辱了和薇,连程勉也一并连累了。一口气出了符府的大门,冯童也赶上了,萧曜又急又恼,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程勉几时病的?怎么也无人告诉我?” 冯童斟酌地开口:“恐怕有一旬了,之前元双想提,恐怕是忙忘了……” 萧曜想起十几日前元双似乎的确欲言又止,只是那时他急着出门,又听到是程勉的名字,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哑口无言地静了静,又心虚地一挥手:“……一路上看他活蹦乱跳、凶得很,怎么到了连州,倒成了纸糊的了……还有,他和那个胡姬如此要好,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我……?” 说话间,只听门内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竟是和姬踉踉跄跄追了上来。一见萧曜还没上马,她连滚带爬地扑在他面前,哀求道:“殿下慈悲,求殿下免了贱妾服侍酒局,求殿下准许妾去照顾程大人。” 萧曜吓了一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指着她对冯童说:“你扶她起来,让她搭你的马,给她送回到程勉那里去。” 但冯童绝不可能抛下萧曜先行带和薇去程勉那里,到最后,只能与和薇共乘一骑,与萧曜一道回了府邸。 一见到闻讯而来的元双,本来脸上就不大挂得住的萧曜抢先开了口:“程勉病了?” “……是病了。”元双没想到萧曜开口就问程勉,也愣了,“殿下怎么只一人?冯童呢?” “我今晚去赴宴,什么也不知道,听他们拿程勉与那个和他要好的胡姬打趣,我听他们对程勉恶意极大,想看看究竟,就让他们将那个胡姬召来了。哪知道她原来是在给程勉侍病……程勉平时脾气那么大,处处恨不得与我别苗头,怎么心爱的女人,还能拱手相让……” 想起刚才那一场闹剧,以及自己平白惹上的怨恨,萧曜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有些心虚,越发是想掩盖过去,结果越说越快,越说越急,直到发现元双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才猛地收住了话头。 元双反问萧曜:“那殿下要五郎如何处置呢?” 她的言语中罕见的没有一丝宽慰之意,萧曜被问住了,也静了下来,沉默地望着她。 这时,冯童匆匆赶来,愁眉苦脸地禀报:“殿下,我将和姬送到了五郎那里,只是五郎不见她。她也不肯走。” “他是不是睡着了?” 第136页 “灯亮着。”冯童无奈地接话。 要是早知道会闹到这般田地,萧曜一定不会作壁上观,也一定不会让符家人无论如何都要找来和薇。可惜覆水难收,他虽然不是始作俑者,到了这个份上,也实在不能视若无睹。 萧曜看了看冯童,又去看元双,最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你们陪我去探望一番程勉吧。” 还隔着一道院墙,萧曜已经先听见了和薇的哭声。之前符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叱骂羞辱于她,也不见她神色有一丝动摇,没想到眼下哭得这么伤心。 可即便是这样痛彻心扉的哭声,一门之隔的另一个人却似乎是充耳不闻,甚至连灯烛也吹熄了。 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萧曜已然让她受了一回羞辱,这下不忍心让她再蒙羞,没有出声,只是站在廊下眺望。反而是元双看不过去,轻声说:“这么冷的天气,她也没有穿冬衣,要真的冻坏了,真是罪过了。” 闻言,冯童接下自己的大氅,试探着问:“不然奴婢给她送件衣服吧。” 萧曜犹在犹豫,这时,程勉终于出声了:“和薇,如果你我只有男欢女爱之事,那不过是各取所需,无甚紧要……只是现在因为殿下冷落我,让连州众人借机迁怒于我,最终连累了你。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今日如你受辱,皆是因我而起,你应当怨恨我,而不是还来找我。你不该回来,不然他们以为你是我的把柄,你更无宁日了。” 程勉的声音果然中气不足,但饶是如此,萧曜全然被戳中心事,一时间心惊肉跳,连冷汗都下来了。 挺到他出声,和薇伏在门上,低泣道:“他们嫉妒大人,如何是大人的过错?我心仪大人,又怎么是我的过错?没有大人,我又不受辱了么?求大人开门见我……今日他们以为羞辱我,即能羞辱五郎,我一则悲痛五郎受到纨绔子的耻笑,一则心中窃喜,我心知五郎待我只是逢场作戏,并无真情,不想在他人眼里,我竟是五郎眼中的明珠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如何会怨恨五郎呢……” 她又哭了许久,才等来程勉的另一句话:“怎么,你还痴想我会钟情于你,会娶你么?” 听到这句话,和薇尚未有任何反应,元双先低叹了一声。这是萧曜今夜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但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句话人人都能对和薇说得,唯独程勉不该说。 他说完之后,和薇收起了哭声,低声答:“我从不敢有这样的痴心妄想。在我心中,郎君是明月一般的人。郎君真的错了,不是郎君累及我,是我身份低微,累及了五郎。” 和薇扶着门慢慢地站了起来,离开时看见萧曜一行,没有说话,只是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也不接元双递上的衣服,失魂落魄地走了。 萧曜与其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说:“……他因为我受迁怒?” 冯童没吭声,倒是元双说:“殿下身份尊贵,但五郎一个异乡人,唯一的依仗就是殿下,殿下不搭理他,他势单力薄,在连州立足的根本又是什么?” 萧曜哑口无言。 他独立在寒风中站立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程勉之前对和薇说的那段话的前因后果,不由得五味杂陈,所有的不服气和恼火都化成了后悔。萧曜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样,我去道个歉吧。” 冯童就劝:“今夜已经晚了,隔日也不迟。何况五郎也在病中,说不定也睡着了。” 萧曜迟疑了片刻,还是说:“我去说一声,他要是不答应,就是睡了,那我明天再说。” 拿定主意后他不准旁人跟着,孤身走到程勉房外,轻轻叩了叩门,见没有动静,硬着头皮,还是决定先说一通:“……那个……程五,今晚和薇的事情,我实在不知情。我不知道她和你交好,更不知道她在你这里……而且,他们是用我的名头……” 因为问心有愧,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连汗都出来了。说着说着,屋子里的灯亮了。 萧曜一怔,停了下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果然,下一刻,房门开了。 一打照面,萧曜又多退了半步,不好意思和惭愧这下都被抛去天边,只余下真切的忧虑:“……你怎么……” 印象里也就是月余没有刻意见面,程勉瘦了一大圈,整个张脸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 何况眼前的程勉不仅形容陌生起来,神情更是前所未见,平淡的面容下,是不加掩饰的冷淡和疲惫:“殿下既然知道我病了,何必还要叨扰我一个病人。更何必还要让和薇来受我的羞辱?” 萧曜傻眼了,话都说不利落起来:“……她钟情于你,你非要赶她走,怎么怪我……”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不是承认自己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么。 果然,程勉的眼睛亮得惊人,分明是正在极力忍耐泼天的怒火,声音反而更低了:“殿下不必代人发声。要是殿下不要伙同他人羞辱于她,她一个可怜人,一定会感激殿下,自以为是心有所系的。” 无论初衷如何,这笔账算在萧曜头上都是跑不掉的。萧曜只好说:“无论我知不知情,错已经铸下,不管你们之间是不是两情相悦……” “你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被程勉毫不客气地抢白了好几次,萧曜就算是再好的脾气,这时也有点上火了,加重了语气:“……程勉,我是来道歉的。” 第137页 程勉深深一拜:“臣有劳殿下过问,代君父受过正是在下本分,不敢居功。” “……谁让你受过了?”萧曜反复告诫自己要忍耐,指甲陷入手心,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程勉冷笑:“殿下以亲王之尊,远赴连州可谓屈就,我一介黄口稚子,又如何配领一州司马?殿下要让我难受,还需要明示么?” 相识这么久,萧曜终于刻骨领教到了程勉的刻薄,气得浑身发抖,早已将道歉的初衷仍去了九霄云外,回击道:“……你嫌连州不好,又嫌连州上下刁难你,以至于迁怒我。那没选上校书郎,难道还怨我吗?” 程勉昂起头,决然道:“殿下说得一点不错。我落选校书郎,和殿下没有一丝干系。但来我来连州,也和殿下没有干系,就算是曹王、赵王,我也还是要来。唯一不知道的,是不知道连州和京城都是一样的把戏,不然绝不会鬼迷心窍,非要往连州来。” “……那你滚!滚回京城去!”萧曜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五郎!五郎!这话使不得!这是陈王啊!”早在两人争锋相对、寸步不让时,冯童已经赶了过来,这下听程勉越说越不像话而萧曜动了肝火,终于忍不住发言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程勉明亮而锐利的目光刀锋一样扫过萧曜气得失去了血色的脸,然后极轻地一撇嘴角:“是,赵相公如不献女,何来陈王。” 萧曜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整个人扑向了程勉。 第30章 雁行皆北飞 萧曜眼前发黑,仓促之中根本看不到挥拳打中了哪里,只有热辣辣作痛的右手指节告诉自己没有落空。 一旦打中,萧曜发觉这一拳不仅不解气,反而是火上浇油,趁着自己压在了程勉的腰上,二话不说紧跟着又是一顿闷拳,等冯童用力将滚作一团的两个人拉扯开,他还是收不住手,趁着冯童要拖开自己、首尾难顾之际,又朝着刚刚爬起来的眼前人踢了过去。 这一脚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听见的痛呼声却不是出于程勉之口。待意识到是倒地之人是元双时,不仅吓坏了萧曜,连满脸不屑之色的程勉也流露出惊讶之色,身子一晃,赶快蹲下身子去过问元双了。 萧曜再顾不得和冯童缠斗,急喊了一声“元双”,所有的怒火都被元双满脸痛苦的神色浇熄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蜷在程勉脚边的元双,甚至不敢回想刚才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了。 结果此时最镇定的人倒成了冯童。见萧曜熄了火,他也立刻松开了箍住萧曜的手,并不急于伸手扶她,只是低声问:“你能起来么?” 萧曜恰巧踢中的是她的胸腹之间,元双抱着腹部,良久才抬起头,不看萧曜也不看程勉,而是望着冯童,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不肯眨眼。 冯童便扭头对萧曜说:“殿下不如先去歇息,奴婢自会照料元双。” “我……”萧曜后悔到了极点,人仿佛是木的,什么也说不出了。 就在几个人僵持的间隙里,元双终于支撑不住,又蜷回了地板上。 冯童这下也变了脸色,对程勉说:“求大人照料殿下和元双,奴婢这就差人找大夫去。” 他甚至来不及等程勉回答,话音未落,人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从门外吹来的夜风一下子惊醒了萧曜,他腿一软,坐在元双身旁,可元双已经先将脸藏在了双臂中,既没有声音,也看不见神情。 他木愣愣地看着元双瑟瑟发抖的脊背,又呆呆地望了一眼程勉,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元双身边,好几次想伸手碰一碰她,但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 很快的,冯童带着茹白玉一道回来了。一见屋内的景象,茹白玉不由得惊呼一声:“天爷!元娘子是怎么了?” 萧曜脑子里乱嗡嗡的,嗓子里像是有数不清的虫子在爬,又酸又痛,偏偏这时元双见有外人,硬撑着开了口:“……我在屋子里打虫子,一失手,摔下来了。” 茹白玉蹲在她面前,着急地说:“什么了不起的虫子。摔痛没有?燕来找大夫去了。地上冷,我扶你起来……” 可她刚一碰到元双,就听见元双带着哭腔地喘息了一声,又极快地收住了:“……摔狠了。容我缓一缓。” “殿下,下官这里混乱不堪,实在不足以招待殿下。还请殿下移步。” 冷漠却也无懈可击的声音唤回了萧曜。他茫然地看着仿佛忽然戴上一张崭新面具的程勉,下意识地要反驳,又听冯童说:“五郎,劳你大驾,陪殿下一程,送殿下先回去休息可好?待稍后大夫到了,奴婢就回去服侍殿下。” 到最后,根本没有再问过萧曜本人的心意,冯童几乎是把他架出了门。萧曜反应过来后转身要回去,一回头,只见程勉冷着脸堵在他身后:“请殿下留步。” 有了之前的教训,萧曜已经再没有和程勉动手的劲头,他狠狠瞪了一眼程勉,又望了一眼合起来的房门,心不甘情不愿地扭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发现身后还有脚步声,横眉冷目地转过身,喝道:“谁准你跟来的!” 程勉停下脚步,垂着眼,不动,也不接话。萧曜本来就是勉强压下去的火气,现在看他一脸死相,心口的火又腾起来了,但转念想到元双,硬生生还是忍了下去,决定无论如何都不理会他,先回房再说。 第138页 又走出去几步,院子的另一头亮起了火光,还隐约传来了人声,他意识到多半是大夫来了,到底忍耐不住心中的焦虑,又情不自禁地想回去守在元双的身边。 可他刚转身,还没迈出半步,前一刻还和一尊泥菩萨一样的程勉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萧曜心中一哂,没搭理他,只想绕过他回去找元双。可程勉仿佛能读懂的心思,又一次挡在他的前面。 “你滚开!”萧曜恼羞成怒。 程勉终于抬起了眼,低声问:“你们能不能给人一丁点体面?全天下,是不是只有你们才是人?” 这是萧曜从未听过的语气,连表面上的恭敬都懒得伪装了。 “…………” 两个人仅有一步之遥,萧曜撞见的是一双暗影沉沉的眼睛,幽冷的光芒中,全是极力克制的不屑。 “程勉,你……”萧曜忽然不知道如何反驳这句话——他甚至不知道,凭什么程勉能对自己说这句话。 “你想踢的是我,是不是?” 程勉道。 萧曜重重咽下一口气,冷冷答:“你知道就好。” 他很轻很快地笑了笑:“就凭你么?” 萧曜瞪大眼,再次捏起了拳头。 程勉瞄了一眼他的袖子,忽然伸手,攥住了萧曜的手腕。 他的手冷得像冰。萧曜没想到他竟会动手,又惊又怒之下用力一摔,可程勉的手纹丝不动,如同铁铸出来的一般。 萧曜大怒,心想明明之前还被打得没有还手余地。正要更用力地再摔,程勉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地又说:“陈王殿下身份尊贵,道谢也好,致歉也罢,旁人只配感恩戴德,是不能不领情的。你要打我,我只能让你打,你要踢我,元双不忍心,挡在前面,替我挨了这一脚。你把她踢得都爬不起来,你怎么好意思,还敢假惺惺地关心她? 程勉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可攥住萧曜手腕的力气一点也不小,要不是萧曜不愿在程勉面前示弱,早就呼人了。为了分散手腕的痛苦,萧曜怒斥着反驳他:“你……胡说八道!我要踢的明明是你!我与元双之间的事,你也配说!” 程勉全然不搭理他,拖着萧曜往萧曜的住处走。萧曜毫无防备,被拽得差点没摔倒,也发了狠,一言不发地往相反的方向用力。只是没想到的是,程勉看起来病得可怜,自己却根本衡量不了他的力气,反倒是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地,连鞋子都要掉了。 萧曜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一开始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和他抗衡,可屡战屡败之后,脑中忽然灵机一闪,放松了身体,不再反抗了。 他不使劲,程勉的力气果然也减弱不小,萧曜由着他又拖出去十几步,猛地站定,毫不留情地朝着程勉的手背咬了下去。 很快地就有血腥味弥漫在唇舌间,萧曜恨不得将他的手指咬断才好,可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后颈一阵剧痛,黑暗迅速在眼前弥漫开。 失去意识前,萧曜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程勉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漠然神色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最后,他舔去了手背上的血迹。 …… 再有意识时,萧曜发觉自己正躺在卧室的榻上。他脑子昏沉沉的,先是觉得后颈痛,然后觉得腿痛,等意识再清醒一些,又觉得浑身没有哪里不痛。 他这才记得自己昨天跑了几百里的马,接着,昨夜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般纷至沓来,想起一切后,萧曜猛地坐起来,又因为脑袋着实太疼,倒吸着凉气倒回了枕上。 这一折腾,立刻引来了冯童:“殿下怎么了?” 萧曜忙推开床屏:“……元双呢?程勉呢?” “元双没有大碍,就是要卧床两日。程五……昨夜我回来时殿下已经歇息了,没有见到程五。” 萧曜低头一看,见自己穿着内衫,心想昨天程勉将自己打晕之后,不仅将他送回了房,连外衣都脱了,费这些周章,肯定是怕外人看出端倪。 他内心不以为然,心想既然敢还手,还怕人看出来,鬼鬼祟祟,不是什么好汉。正在出神,猛听冯童问:“……殿下可是要召见程五?” “什么?不……不要。”萧曜看冯童的神色有些关切,到底是没有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先咬了程勉,又被他打晕的这一番来龙去脉,赶快定神接话,“元双醒了没有?我要去看看她。” “昨夜郑大夫来看过,不要紧,殿下不必挂怀。但现在元双多半还在休息,殿下今日不是要去州学巡视的么?等回来再看她吧。” 要是冯童不提,萧曜还真的忘记了。他忙问:“我是不是起得迟了?” “不迟。奴婢正要来叫醒殿下,可巧殿下已经醒了。” 既然是有公事,萧曜也只能暂时压下去探望元双的念头,忍着一抽一抽的头痛一瘸一拐地起了身。元双不在,只能由其他侍女来服侍他梳头,结果那小侍女被萧曜的阴沉神色吓得一再出错,但萧曜看着她战战兢兢的神色,不由得想到元双乃至和薇,索性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察觉出异样。 这是新刺史到任后初次巡视州学,本州的学官自然是不敢稍有懈怠,从祭孔始,每一步都不敢有任何从简之处,待整套礼仪流程演练完,萧曜硬是在初春天气里出了一身透汗,小腿都差点要抽筋了。 待公事办完,萧曜干脆地谢绝了今晚为他设宴的安排,马不停蹄赶回家要去探望元双的伤势。 第139页 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意识到元双屋内还有他人时,萧曜的第一反应原本是要回避的。 但房门和窗都开着,屋内人也没有私谈的意思,所以萧曜刚一进到元双居住的侧院时,正好听见元双在说话:“……是我心甘情愿……何况也不是了不起的伤,郑大夫说了,没有伤及内脏,歇息几天就没事了。” 可萧曜从小经她照顾,如今她听的声音起来十分虚浮,分明是伤了元气。 面有愧色地望了一眼冯童后,萧曜垂头丧气地耷拉下了肩膀。 “……殿下和其他诸王不同,从来没有同龄的伴读……有些人情交际上的细节,他并非是有意为难,确实不知道如何周旋……而且连州府上下有意轻慢五郎,殿下是决计不知情的,不说不知情,恐怕连想都想不到。昨夜五郎没有还手,也没有迁怒奴婢,我心中是十分感激的……” 过了好一会儿,程勉的声音传了出来:“元双姐姐这么说,我实在受之有愧。实则是我病得迟钝了,一时没有躲过去。不然也不会累你受伤。殿下动了肝火,如果不是你挡在前头,受伤的就是我了。” 听出屋子里坐着的人原来是程勉,萧曜的惭愧也罢、内疚也罢,一时都飞去了爪哇国。满心不服气地想这皮里阳秋的本事可真是一流,什么“迟钝”“躲不过去”,尽演戏给谁看。 “我们做奴婢的,都知道怎么躲掉要害。何况,如果让五郎受伤,那才是奴婢们的失职了。” 萧曜惊讶地看向冯童,冯童目光一闪,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蓦地不忍再听下去,拉着冯童出了院子,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我?我不理程勉,那是我和他脾气不合,是两人间的私事。他是一个六品官,刘别驾和庞长史素来宽厚,其他人都是他的下属,还敢轻慢他?” 冯童似乎是没想到萧曜会问起这一茬事,想了想,宽慰道:“恐怕是元双想岔了。就是程五也是第一次任官,他再聪明能干,总要有得力的下属,不然,一个人单枪匹马,累也累死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也许就是初来乍到,和新同僚们不熟悉,有些误会罢了。” 萧曜怀疑地看了一眼冯童,将信将疑地思索了片刻,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这时又想起另一桩事,便问:“昨天带回来的两只小豹子在哪里?赶快找来,我送给元双。她其实最喜欢猫猫狗狗,只是我小时候老病,也不能养。” 冯童一顿,答应道:“……稍后我再去寻两只来。” 萧曜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黯然说:“不用了,就找两只猫狗来,不要太小的,免得有什么,惹她伤心。” 说完,他决定不管程勉,最好是能赶走他,于是又转身回到了院子里。进门的一刻好巧不巧听见元双又在问:“五郎的手怎么了?昨夜还是受伤了么?” “不是。前几日一时不慎,被狗咬了一口。” “家中哪里来的狗?不会是野狗吧?”元双惊问。 “那倒不是。” “那伤得重不重?” 萧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指关节上的擦伤,面无表情地走进门,打断两人的闲谈:“怎么还有野狗溜进来?没有打死么?” 程勉看都不看他一眼,和颜悦色地继续回答元双:“一点也不重。就算是狗,赶走就是了。” 萧曜冷冷想,打人不敢认,恐怕还不如狗。 腹诽归腹诽,萧曜面上也是一团和气,仔细观察了一番元双的气色,才问:“……你好些没有?” 在萧曜面前,元双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精气神都大不相同,一口咬定说昨夜郑大夫来时就没事了。若不是萧曜无意中听见她和程勉的交谈,多半就信了。 萧曜刚坐定,程勉便托故告辞。对此萧曜既不意外,也无甚不乐意,连客套都免了,由他来去。 程勉离开前,萧曜听见元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只当没听见,但为了不拂元双的面子,总算是正眼看了看程勉。 他印象里离上一次正眼看他也没过去多少,更别说昨天还打得不可开交,可是一旦少了夜色做掩护,萧曜才发现程勉确有病容,而且不仅瘦,还黑,如果不是黑,气色恐怕看起来更差些。 萧曜这才意识到,自翻过玄池岭以来,程勉身体一直不太好,顿时他没了和程勉计较的念头了,沉默地看着两个人道别,等房中只有元双和自己时,才再度开口:“这些天你安心休养……不用想着尽快回来照顾我。郑大夫给你开药了么?” “开了些外敷的膏药。” 犹豫了片刻,萧曜懊悔地说:“……我不是想踢你。” 元双伸手掸了掸萧曜肩膀上的尘土,才笑着说:“我知道殿下是气程五出言不逊。但程五是个病人,要是殿下真的踢中了,这可如何是好?万一传出去,殿下和程五又如何自处呢?” 萧曜眼前浮现起程勉那双因为愤怒而熠熠生辉的眼睛,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下意识地反驳道:“……他说我踢不中。” 元双摇头:“逞强罢了。” “……” “他病了差不多一旬,说话尚有气无力,要是能躲,殿下就不会打中他了。” 萧曜惊讶地看着元双,再去回想昨夜的混乱局面,心情更复杂了,嘴上却说:“那你更不该挡了。踢中了就踢中了。他还真的四处宣扬,是我踢他的么?怎么,他还想还手不成?” 第140页 元双叹了口气,朝着萧曜身后一望,不知几时起,冯童也到了门边。 “如果昨日是别人,既然是惹恼了殿下,就算殿下不动手,也有让他难受的办法。可是程五此人,性格看似随和,实则孤僻高傲,这样的人,决不能让他心生怨恨。昨夜程五或许躲不开,但我是能躲开的,殿下知道么?高傲的人大多本性高洁,如果有人因他受牵累,他就只会记得旁人为他受的苦了。”元双几不可见地一笑,“奴婢自作主张,只为程五能领奴婢的情。” 原来无论是因还是果,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 “……他不值得你这样。若是早知道他本心这样不屑我,是该早早打发他回京城。” “且不说程五堪用,即便是不堪用,现在也不能让他回去。” 看着元双忽然明亮起来的眼睛,萧曜只觉得自己糊涂了:“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自己也坦白了,九品的校书郎都选不上,不过是因为贪慕官爵,为了六品的官职,鬼迷心窍跟来的连州。” “自从得知他是因为落选校书郎才自请随任,奴婢就悄悄打听了一番此事的因果……” 见冯童也开口了,萧曜愈是觉得程勉别的本事不见得有,给人下迷魂汤的本事恐怕是了得,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怎么又去问池真?不是说了么?不要去找她。” 冯童一静,和披衣坐在榻上的元双对视一眼,答道:“奴婢不必去问池真。何况这事问她也无用。” 萧曜一怔,脸色阴沉了起来。 冯童继续说:“今年新入秘书省和集贤殿的校书郎一共九人,不仅有程尚书的长子,赵家十郎也在入选之列。” “赵淦?”萧曜皱眉,“绝无可能。赵津吧?” “确实是十郎。” 萧曜也知道自己这个表兄十分不学无术,要是连赵淦都能选上校书,那程勉的落选势必是有蹊跷的。 但他还是不肯改口:“不管赵淦,既然长兄也在候选之列,他礼让兄长,也没什么不甘心的。真想读书,多等一年就是了。” “听说程家大郎,素来与十郎投缘。” 冯童继续斟酌着词句。 萧曜不作声了——程勉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他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赵淦能交到什么体面朋友。 待他神色稍缓,冯童又说:“殿下不是好奇程五因何誉满京都么?奴婢也找人打听过了……” “我好奇他做什么?”萧曜没好气地反问。 冯童仿佛没听见,只管慢慢往下说:“京中关于程五的传闻不少,其中恐怕确有附会之处,不过,据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在崇安寺时,就能背诵妙法莲华经,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数年都不会忘记,不仅能叫出姓名,连当年的对谈都分毫不差。” 萧曜猛地想起他们到连州的第二日,程勉第一眼就叫出了彭英的名字,不由得一顿,还是冷冷地说:“京中风气就是这样,凡是有了点名气的,人云亦云之下,三分也恨不得说成十二分。我看是言过其实了。要真是有这样了不起的本事,萧晗和萧晄延聘幕僚时声势何其盛大,他怎么来的连州?” 元双忽然说: “他既然对殿下不假以辞色,想必对曹王、齐王亦是如此。殿下是人上之人,顺从心意者易得,怎么面对诤友和直臣,反而如此苛待了呢?” “他算什么……”萧曜还欲反驳,可忽然察觉到,元双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内心一肃,没有再说下去。 冯童接下来的话倒是部分解答了萧曜心中陡生的疑惑:“奴婢也听说,齐王殿下屡屡向他示好,裴氏也曾为赵王笼络他。如果他欲与齐王交好,有何不可?” “无甚不可。”僵持半天后,萧曜不情愿地承认。默默想,他自己不是说了么,如果今日不是我,是萧晗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所以奴婢猜测,五郎所遭遇的种种,乃至今日的选择,症结本也不在五郎……程尚书的长子选中校书郎三子却落选,次子又素来与曹王亲近,恐怕是素来不合。如果他是庸庸之人,仰仗齐王、乃至赵王的权势,那兄弟之间,恐怕是要势同水火了。五郎再好,也不是王夫人的亲生骨肉,但程尚书是父亲,总是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倾轧。” 萧曜自嘲地一笑:“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倾轧,所以就只能委屈外任了。” “殿下可知道,这几个月里,太子的病情又有反复了么?” 萧曜抬眼,没有作声。 冯童也早已没了笑意,神色郑重得有些森然:“殿下也说过,赵王与太子世子年纪相仿。裴氏忌惮的,本也不是曹王与齐王……” 除了年长十余岁的太子和尚不足十岁的赵王萧晔,萧曜与其他几个兄弟年纪皆很相近,曹王萧晗比他略长三岁,齐王萧晄比他还小几个月。豫王萧暻虽然与萧晄年纪更近,可是自少年时一场急病后,就忽然口不能言,与其他兄弟反而更疏远了。 “奴婢们都知道的,陛下如何不知?奴婢们虽然不敢妄测陛下心意,但立赵王,恐怕不如立太孙,长幼伦常,总是对晚辈束缚更多。放诞、肆意如安王殿下,陛下不是也容忍了么?” 许久没有开口的元双这时也说:“无论程五随任的初衷是什么,到了连州,不知情的外人总是自然将他视为殿下的心腹亲信。殿下疏远他,连州上下自然就会疏远他、轻视他。我知道殿下对程五有诸多不满,他是否虚有其表,一时半刻也难以查明。但无论如何,请殿下忍耐一段时日,如果迅速让他回去,陛下会如何看待殿下——程勉有美名在前,殿下身为长官,容他不得,雅量何在?或是程五因怨愤而转投齐王,又当如何?殿下可以不用程勉,但暂时不能遣走他,这不仅是为了殿下,也是为了池真。” 第141页 萧曜没想到元双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但事关程勉,总是让他克制不住地想反驳:“萧晄不是对他求而不得么?那如果因此而成全了他,我只当做个惠而不费的人情就是了。” “这一路来,程勉可曾误过任何公事?对待殿下,可曾有一丝一毫的迁怒?”元双终于流露出严厉之色,“是殿下对程勉迁怒过多,不曾公正地看待程勉。殿下到底是真心觉得五郎生性虚荣、满心交际、乃至攀附曹王和齐王而不得,还是恼火他没有像我和冯童,众星捧月一般对待殿下?” 倘若此时发问的另有他人,萧曜已然发作了。恰恰因为是元双,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却控制不住内心忽生的狼狈,倔强地盯着元双,一言不发。 他虽然不说话,可是耳朵红得厉害,元双服侍他多年,知道这正是萧曜被说中心事后的反应。 “我们是殿下的奴婢,生死俱系于殿下一念之间。然而程勉不曲意侍奉殿下,正是以公心待殿下,也是对殿下无所求。” 萧曜莫名觉得,元双都要哭了。他自问不是痴愚之人,元双说的道理,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唯有一点,他一直没有想明白,旁人恐怕也不能开解于他。 对于程勉的种种不满乃至迁怒,俱出于内心深处的一丝意难平。可是这一丝意难平,到底又从哪里来? 见元双和冯童双双看着自己,萧曜没有深想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他以公心待我,我也以公心待他就是。” 萧曜一直陪伴元双吃完晚饭,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很快地摒退了其余人等,只留下冯童,单刀直入地询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冯童并无意隐瞒他:“徐国公门生故旧满天下,赵右丞也只有殿下一个外甥,即便是殿下人在千万里之外,京城的消息,想要打听,不过是来得慢一些罢了。” “池真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次冯童倒是沉默了片刻,才答:“一切都好。秋季就要临盆了。据说是个男孩。” 萧曜看了他一眼:“只要平安生产,无论男女都好。” “我们也是这样想,前几日元双还说,想去一趟寺庙,为池真和她腹内的孩儿祈福。” 饶是萧曜再不信神佛,这时也柔和了语气:“要是你们去,也替我烧一柱香。” “也只能等元双痊愈之后了。” “她真的无大碍么?”萧曜总觉得不放心,格外多问了一句。 冯童摇摇头:“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伤。赵贵妃和殿下从来都宽待宫人,我们做奴婢的,受皮肉之苦不是什么稀罕事,反而是跟着殿下久了,倒娇气了。但殿下还是少动肝火为好。” 萧曜低下眼:“我本来在竭力忍耐,但是……”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萧曜本就难以出口的话。 听见门外人通禀“程司马求见殿下”时,主仆二人不由看向了彼此。略一迟疑,萧曜还是说:“请程司马进来。” 这确实是稀客。以至于无论是做主人的还是做客人的,打照面后一时谁都没先开口,只能由冯童从中周旋:“五郎的精神倒是比下午看着好一些了。” “我下午探望完元双姐姐,本想小睡片刻,不想竟才醒来。” “五郎既然是来见殿下,那奴婢先告退了。”冯童审时度势,居然先行求去了。 冯童这一走,屋子里的气氛更尴尬了。萧曜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要务能让程勉夜晚来访,一垂眼,恰好看到他伤痕宛然的左手,不由得更无从开口了。 程勉还算干脆,很快说明来意:“我昨夜冒犯了殿下,又牵连了元双,这都是我欠思量所致,特来向殿下请罪。” 可观其言行,委实看不出愧色,要不是先说了“请罪”,简直像是来问罪的。萧曜先是疑心自己听错了,略一想,益发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了。 他不说话,程勉并不催促,只是看着他。萧曜很少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没过多久,竟不自在起来,转开视线,不热不冷地说:“……事已至此。我也有错在先。不必提了。” “虽然殿下厌恶我,我却不该累及旁人。昨夜是我失言了。” 萧曜不由自主望向了他。 程勉始终是平淡的神色,仿佛说的都是旁人的事。然而,他乌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敷衍或是推诿,竟是极为诚挚的。 “你看不上我,这都罢了,但母亲和外祖……”萧曜的心重重一缩,“……我再见不到他们了。” 静默良久后,程勉低声说:“确是我失言在先,迁怒于他人。” 萧曜指了指一旁的几案,示意程勉就座,可后者一动不动,只好自己先坐下来:“我也不知道你病了这么多天。” “还有一件事,也想请教殿下。” 他完全不接自己的话端,萧曜不免大为戒备:“你说。” “元双因我受过,我想备一份礼物送给她,可是说来惭愧,一路同行这么久,我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喜欢吃甜的。” 萧曜被问得也一愣。 程勉眨眨眼,看神色,好像也愣住了,萧曜又说:“……我也要送她一只小猫,我可以说是我与你一起送的,叫她放心。” 程勉没接腔,萧曜一犹豫,再补充:“狗也行。其实我昨天在长阳得了两只幼豹,可豹子太小了,没有养活……” 第142页 “元双喜欢猫狗么?” 萧曜下意识地要点头,但再转念一想,小时候自己闹着要养狗,好像都是冯童陪他远远看几眼,母亲宫中的几只猫,也都是田蕊她们在照顾的。 由是他疑惑起来,拼命回想为何自己能笃定元双喜欢这些。可是现在程勉就在这里,他不愿意专门叫来冯童询问,亦不愿意让程勉看出端倪:“喜欢的。” 两人目光一触,都读出了言语未尽之意——既然是为了哄元双,自然是要务求圆满。 萧曜就说:“那我让人找一找,找到了,我们一起送去。” 程勉似乎是思索了一下:“一切听殿下做主。” 商定之后,程勉便出言告辞。拜昨日那场争执所赐,这是两个人近来难得都心平气和的时刻,萧曜既不想打碎它,却也无意再费力维持,便没有假意挽留:“你也安心休养。早日康复才是。” 可程勉出门时,冯童正好来给两人送甜酥酪,又将程勉留了下来。 萧曜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知道这必是冯童生怕他与程勉又生龃龉,特意准备来打圆场的。 “也送一盏给元双吃。她喜欢吃甜食。”萧曜交待。 冯童回答:“她已然睡下了。” 萧曜再没说什么,又看了一眼程勉,这次他终于不得不坐下了。 不过程勉吃东西素来很快,仿佛多花一点时间在上头就是莫大的罪过似的,萧曜觉得自己刚拿起勺子,程勉的碗已经空了。 冯童也发现了这一点,笑着说:“厨房里还有,五郎要是中意,奴婢让人再送些过来。” 程勉摇头:“不用了。我不嗜甜,一盏足够了。” “郎君在饮食起居上真是没有偏好,教我等做奴婢的想投其所好,都无从着手。” 程勉对冯童一贯客气:“少年时娇惯,被治好了。” 萧曜装没听见,对冯童说:“适才程五与我商量,要送一件礼物给元双。” 冯童难掩喜出望外之情:“那元双一定很高兴。” “不过是猫是狗一时拿不准主意。”萧曜意所有指地看着冯童。 “猫好些。以前元双为了保护池真,被狗追咬过,只是她素来要强,就算是害怕,也不会说。” “都喜欢的”这四个字言犹在耳。萧曜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在程勉面前失面子,也不是第一回 了。 “……那就猫吧……”萧曜心虚地小声说。 冯童笑道:“那就找一只金银眼的。元双一定喜欢。” 程勉忽然说:“金银眼的猫常有耳聋的,有些人家专门挑聋猫来养。元双是喜欢聋耳的,还是不聋的?” “金银眼的猫难得,本不是寻常人家可以问津的。而且闺中豢养宠物,越温顺、越依赖主人越好。奴婢记得五郎对马颇有研究,原来对猫狗也是一样。” “我不懂什么,是我乳母的儿子,什么动物都和他亲近,我也跟着略知一二而已。” “哦,想来五郎的那匹马,也是他亲自挑选的吧。” 程勉露出一点笑意:“是的。” 冯童赞叹道:“真是难得的骏马。驯养得也好,是费了心思的。” “我近来疏于照料风雷。我知道冯內侍精于马术,还请代为照料几日。” “奴婢也有此意,只是没有事先问过五郎,不敢随意使唤风雷。” 说到与自己相伴一路的马,程勉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它就是个子大,性子是很温顺的。冯內侍只管使唤。要是能带它跑一跑,那就更好了。” “那若是下次还要远行,奴婢斗胆向五郎借风雷一用。” 两人谈得甚是投缘,萧曜完全插不进话,坐在一旁想——程勉明明很会说话啊。 他们很快又将话题绕回要送给元双的猫身上,最后还是萧曜拍板,挑一只不聋的。 “聋猫再乖,也是残疾。元双不会高兴的。” 等第二天下值回来,燕来已经挑好了猫,早早在门房处等待了。 萧曜原想着送一只,但燕来挑了两只,都是金银眼,一只白一只玳瑁,看起来都很活泼,也不是幼猫,显然是冯童另有交待。萧曜觉得两只猫也好,还能做个伴,说:“程五醒着么?要是醒着,请他一起去见元双。” 说完他自己先将白色的那只抱过来,发现另一只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又将玳瑁也搂进了怀里,一门心思去见元双。到她住处门外,程勉也到了,看到两只猫都在萧曜怀里,说:“嗯,不是小猫就好。” 元双的气色比前一日又好一些,萧曜心情不由大好,弯腰将猫放在元双的榻边,却故意轻描淡写对又惊又喜的元双说:“这是我与程五送你的。免得你病中无聊……我也不能常常陪你。” 猫儿一经自由,立刻就往屋子的角落里钻。萧曜从来没养过猫,下意识地伸手拎回来一只,还想把另一只也抓了,元双接过萧曜手里的白猫,摸着猫儿的后颈笑道:“小猫认生,由它们去吧。” 见她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宽慰,萧曜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不情愿,还是趁着元双对程勉道谢,也悄悄朝身旁人瞥了一眼,却见程勉竟流露出几分不自在。 道谢后,元双眼波一转,笑着对程勉说:“五郎费心送了礼,我本不该再厚颜有此一说。但要是早知道五郎要送礼,我倒是真有一样想从五郎这里求的礼物。” 第143页 程勉分明呆了一下,又立刻回过神:“……元双姐姐只管说。” “一路上常听见五郎弹琵琶,可惜从来也没听分明过。” 元双轻轻一抬嘴角,“不知道可冒昧么?” 眼睁睁看着一抹可疑的红色一点点地从程勉的颈项爬上脸颊,萧曜毫不掩饰内心的幸灾乐祸:你也有今日。 第31章 花发多风雨 尽管已经多次听过乐声,直至今日,萧曜终于得以见到程勉的琵琶。 他原本是此中行家,只消一扫,就能知道这柄琵琶非同一般——紫檀琴身,腹背两面以螺钿和美玉镶嵌出云纹,幽光自现,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有凉风扑面而来。 装饰得这么冷,无怪乐声也冷。 这念头一闪而过,萧曜嘴角一弯,又迅速地藏住了。 程勉抱着琵琶,在窗边的胡床坐定,望着露出赞叹之色的元双,低声问:“元双姐姐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五郎才是行家,都随五郎心意。” 看他手势和坐姿,萧曜忍不住反客为主地开了口:“乐府诸曲,当推《凉州》第一。” 程勉看着元双,恳切地说:“《凉州》多悲音,元双姐姐还在养病,我挑一支别的弹吧。” 元双却附和了萧曜:“殿下提醒得是。我们已经走得比古凉州还要远了……就请五郎弹一曲《凉州》应景吧。” 沉默了片刻,程勉见元双神色坚定,终于是轻轻点头:“那好。” 《凉州》在禁中属大曲,但凡演奏,常有舞蹈相伴。又因是胡乐,乐器上也多见奇巧,所以每演《凉州》,萧曜的注意力素来在乐手身上,只是宫中的《凉州》意在颂圣,凄凉悲切处大多是点到为止,萧曜一旦有机会在宫外听这套曲子,往往听的都是宫中不常听见的段落。 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一套曲子非常熟悉,然而程勉今日所弹的,萧曜仿若生平初闻——乐过一折,他忽然再无法去挑剔、品评技艺的高下,惟有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勉,看他左手挥弦如飞,脊背却挺拔如山纹丝不动,起承转合间,突现惊雷。 这雷声将萧曜从懵懂中惊醒——原来过去的自己,竟是从来没有懂过《凉州》。 不到此地,不是此时,如何能懂游子征夫之苦、生离死别之恸?坐在春花似锦的大内御苑中,丝竹入耳,乐舞满目,到底不是玄池岭间浩荡凛冽的长风。 原以为已经抛在身后的彻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早已伴随着凄切的琵琶声,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肺腑五内。 意识到乐声停下时,萧曜怔怔看着程勉垂在膝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遮住了眼睛。 黑暗中依稀感觉到有人挡在了身前,他顾不得偷看一眼,赶紧趁这个间隙飞快地擦掉夺眶而出的泪水,却怎么也等不到游走在四肢百骸的寒颤平息下去。 突然,元双突兀地开了口:“……都是我不好,惹五郎伤怀了。” “我忘情在先,该我赔罪才是。是我弹不了《凉州》,不该托大……我重弹一曲,给元双姐姐赔罪。”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有了回音。 话音刚落,乐声再起,这支陌生的曲子欢快愉悦得多,好似婉转莺歌,更极尽炫技之能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之前的《凉州》乐声给遮盖过去。 可萧曜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如何能忘记呢? 他只觉得魂魄难以归位,不记得怎么和其他人周旋与分别,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的住处,等终于从暗无天日的昏聩中清醒过来时,怀中正是多日不曾碰过的琵琶。 腹板上琥珀镶成的北斗七星在灯烛下熠熠生辉,隔开遥遥相对的日月,这是母亲与他之间不必点明的小秘密。萧曜依照记忆,将早些时候听到的凉州又弹了一遍,他自信曲调分毫不差,可四弦之间,绝不是程勉的《凉州》。 萧曜从未恨过什么人,唯有这一刻,他无法抑制对程勉的恨意和恐惧——自己无从躲避,无所遁形,他剖开了自己的心,最想忘却的到底还是逼到了眼前。 无论冯童元双如何宽慰,连州上下如何奉迎,自己又如何誓将他乡作故乡……父亲容不下他清明后动身,没有让他祭拜母亲再踏上远行之路。 萧曜无法再弹奏下去,他失魂落魄地丢开琵琶,仰面躺在地上,琴弦划破了手指,可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干涩的双眼里尽是连州的黄沙。 他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他竟无法为她落泪了。 在元双养病的这一旬里,两个人再相安无事,其间程勉先一步痊愈,重返刺史府的第一天,萧曜正好要去抚恤孤老,听到程勉回来的消息,特地停下队伍,遣人请他随行。 至此,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下,萧曜与程勉常常同出入,慢慢才知道程勉的病是因何而起——一州刺史初到任上,难免有许多州内巡游、宣抚的事务。只是这些事务,大多是有刺史府的其他官员分担,初衷是分担长官的奔波之苦,将精力专注在州内的要务。但先前因为萧曜和程勉生分,不知怎的,程勉被劳动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无论是近郊还是边远村镇,他也从不推辞,以至于一旬里有七八天都要留宿在外。原本的权宜之计,倒好似成了他的专职一般。这样镇日奔波,即便程勉是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男子,但到底初来乍到,不习惯本地的水土,竟在暮春天气里中了一次暑,又没有安心休养,终于积攒成了一场大病。 第144页 得知内情后,萧曜并没有专门安抚程勉,而是让冯童找来接下来几日的巡游行程,亲自出马之余,还专门让刘杞和程勉也一并作陪。到了旬假那天,彭全登门来请萧曜和程勉赴家宴,酒酣耳热闲谈之际,萧曜赫然发现,原来正和与长阳两县辖内的乡里,程勉竟然走了大半,连受邀同来的刘杞,听后都宽慰兼自嘲道:“乡野村夫何尝有幸能亲近天颜,得见程郎,何劳陈王?正是跑煞司马,解脱我等老朽,善莫大焉。” 程勉只是报以一笑:“州务繁忙,程某涉世太浅,不敢轻易染指,能出些跑腿的苦劳,权当是尽力为殿下与诸位分忧。” 彭全也凑趣说:“连州乡民离京城太远,见识粗鄙,乍一见器宇轩昂、风姿翩翩的少年郎,只当就是陈王殿下亲至,连官服颜色也不去分辨了。” 其实萧曜在连州也极少穿上紫袍,就是不欲引人侧目。所以彭全这么说之后,他根本没去想是否有言外之意,眼前莫名闪过的,是程勉穿着自己那一身浓紫罗袍的模样。 可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程勉,萧曜又真心觉得,现在的程勉委实太黑,还是绿袍顺眼些。 萧曜就笑起来:“长史提醒得是,要是日后程勉再代孤出巡,孤借他紫袍,那更分辨不得了。” 彭全一怔,拊掌道:“程司马年少有为,紫袍金带定是指日可待。” 那日宴后,萧曜再要传召程勉, “程司马在外公干”的回复,十次之中,至多一两次而已。 在远近不一的差旅中,连州短暂的春天疾驰而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夏天,六月六日这一日,按照连州风俗,寻常人家晒衣、官宦宅邸晒书,而大小佛寺,则要晒经,所以即便不是旬日,公府也照例放一天假,于是萧曜就带着病体初愈的元双,一早先后去了惠观寺和悦海寺献上她病中亲手誊抄的经文,然后与程勉、冯童和燕来一家一道,去城西天马山中的金坛寺拜佛。 在来连州的路上,萧曜就听庞都尉和吴录事说过西北诸州佛事兴盛,各州县不仅广建寺庙,还以沿山开凿佛窟、广为布施为荣,官人仕女、寻常百姓,不分胡汉皆是如此。 待真到了金坛寺外,方知实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和城至金坛寺约合五十里,沿途道路修缮得比正和与长阳两地间的驰道还要好,他们离开悦海寺天色尚早,路上虽然顾及元双的身体没有疾驰,但到金坛寺时,还未到正午,然而各类僧人和信众供奉的经卷、抄本早已铺满了沿着黑河北岸,其中不少经卷还是用金泥写就,在阳光下散发出格外灿烂庄严的光彩。 这光彩也照亮了元双犹略显苍白的面孔,不待车完全停稳,已经跳了下车。幸而程勉和萧曜都察觉到她的兴奋,都比她更快一步下马扶住了她。 “累殿下和五郎专程陪我出门,我本就担当不起,我这就速速献上经卷,很快回来。” “本来就是专程陪你出门拜佛的,你不必担心时辰,就算是晚了,要他们打开城门就是。” 萧曜微笑着说完,想想又添上一句,“既然到了,我陪你同去好了。” 于是除了程勉,其他人都陪元双去献了经卷,萧曜远没有元双和燕家人那样虔诚,上香之后就从佛殿里退了出来,回身指了指山体上大大小小的洞窟和如云雾般缭绕不散的香火气,对跟随而来的冯童说:“元双多半是要一一拜到的。我去河边走走。” “元双这里有燕来和其他人,我陪着郎君吧。”冯童丝毫不懈怠。 萧曜出佛寺后没有牵马,信步向河边走去。堤岸上晒满了佛经,有些格外虔诚的信众,正对着摊开的佛像阵容顶礼膜拜。相较之下,萧曜只有在看到书法不坏的手抄经卷时,才偶尔驻足。 不过他也并非此时唯一的格格不入者——两岸山色如铁,天空碧蓝如洗,礼佛之人大多华服盛装,即便是有意隐瞒身份如萧曜,也看在元双的份上换了一套崭新的衣袍。唯有他程勉,一身细纱白袍,走在如云如锦的灿烂经卷间,实在显眼得很。 果然,冯童也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程勉的踪迹,笑道:“想不到五郎一个少年人,竟这么怕热,就换上夏衫了。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连州人还在穿春袍呢,无怪旁人看他。” 萧曜却觉得他显眼得近于刺眼,以至于自己哪怕无心看他,视线里也有一抹白色时不时飘到眼前来。他随口接话:“也未必是看夏衫。” 冯童的语调中添上一丝笑意:“郎君说得是。” 萧曜忽觉失言,不再吭声了。 他们和程勉原本隔着约二十步的距离,侍卫又落在更远的身后,萧曜原本无意走近,可程勉走着走着,像是被远处的风景吸引了,慢慢地停了下来。 于是两个人还是打了个照面。察觉到萧曜走近后,程勉转过头略一颔首,问:“殿……三郎礼佛完毕了?” 萧曜也点点头,顺着河道向上游望去,他视力极佳,一看便已了然:“是了,这条河从长阳流来,原来这里也有人淘玉。” 上次去长阳山中游猎完毕,下山时他们另择了一条道路,正好经过一处河滩,那时萧曜见有不少人踩在尚漂浮着浮冰的河水中在筛沙,不由驻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得知,有人听说长阳的河水中产玉,就在河边搭起简易的住处,一待河水解冻,便下河淘玉。可是真正的玉脉藏于深山中,山中河道几年一变,即便是熟悉矿脉的当地人,也常常空手而回,能在山下河水里淘出美玉的,千百人中不知有没有一个。 第145页 听到萧曜这句话,程勉又远眺了一番,然后低头去看脚下的河道。骄阳下,不算狭窄的河道里的土地大多焦干,只有几线细细的水流,顽强地向东蜿蜒而去。 就在萧曜以为程勉不会说话之际,他却毫无预兆地开口了:“三郎想过没有,正和城池坚固,营建的苦心一望可知,却没有任何防汛的工程?” 萧曜被问得一怔,想了想,又一个问题浮上心头:“你自从到此地,见过雨水么?” 两个人愕然对视,显然都读懂了彼此的眼神:原来城外的那一道深沟,正是黑河的黑道。但如果不下雨,自然是无需筑堤防汛了。 过了几日,萧曜在刘杞谈及连州今年的赋税和徭役时,忽然又想起了下雨的事,便顺带一提,没想到还引来了一番解释。 “连州一年四季,就是冬天能下几场大雪,其他季节,雨水那是极罕见的。” 京城内外不仅有河道,还有若干大小湖泊,萧曜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地方一年四季不下雨会是什么样子:“饮水可以打井,不下雨,只靠黑河的水灌溉禾苗吗?” 刘杞理所当然地点头:“黑河源自天马山,每年入夏后,天马山中积雪消融,长阳和正和两地乡民便有了耕作和灌溉的水源。入秋之后山内冰封,河道也随之干涸了。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下官倒是记得,县尉彭英提过,前几年连州城内发过一场大水灾,冲坏了城墙,原来不是因为黑河。” 萧曜正暗自感慨四海之大,忽然听见程勉开口,也回忆起了此事:“程司马不说,我都忘记了。” 刘杞解释道:“确实和黑河无关。八年前,入夏不久,下了一场暴雨……将南城墙的一角冲坏了,下官时任州长史,奉太守之命,与正和县令协力主导了城墙的修复。” “这不是下雨吗?”萧曜反问。 “那正是下官此生见过的最大一场雨。不然何至于冲毁城墙呢?”刘杞感慨,“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啊。” “正和城内少见排水的沟渠,想来也是因为雨水稀少的缘故了。” 刘杞笑答:“程司马真是观察入微。雨水在连州实在稀罕,常人言春雨如油,在我们连州,素来讲的是‘夏雨贵似金’。百姓们只恨雨水太少,要是每年夏天能多下两场,龙王、土地庙的香火,都会格外旺盛……去年冬天少雪,今年开春又迟了些,黑河的丰水期恐怕也要迟了。” “在来连州的路上,倒是在玄池岭遇到了几场大雪。”萧曜也说。 “俗话说,长风不过玄池岭,雨水难出天马山。玄池岭两侧从来不缺雨雪,土地也比昆州富饶得多。吴录事已告知了我等殿下一行滞留安西驿的事,所幸是没有延误太久……记得二十年前,岭东岭西都遇到大风雪,死伤甚是惨烈……不过贵人出行,本就有风雨相伴,正是吉相。”见程勉始终面带沉思之色,刘杞又说,“哦,城北地势高平,即便是当年的那场大雨,也没有波及城北……殿下和司马不必忧虑。待殿下在连州住满一年,看遍了四季,对西北诸州的气候,就都熟悉了。” 萧曜倒是没有忧虑自身的安危,只是觉得只靠这一条现在几乎看不到任何水流的河流,一旦遇到旱灾,又该如何是好? 他将心中疑问提出后,刘杞道:“不瞒殿下,黑河水量不如人意也是常事。不仅我连州如此,西北的其他州县,一概如此。” 萧曜暗自吃惊,追问:“各州历任刺史,都不想办法吗?生机系在这一条河上,未免过于……仰仗天意了。” “殿下说得不错,西北诸州的生民,从来都是仰仗天意而活。远的不说,自古都是昆、连并称,可是近百年前桑河改道、继而彻底枯竭,长阳和易海两地平地横亘出几百里荒漠,连州境内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如何负担得起兵府?朝廷重昆州而轻连州,也在情理之中了。”刘杞轻摇羽扇,喘了口气又说,“不仅西北,那些靠着江河的县府,平日里饮水灌溉一概不愁,亦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在堤防城建上,一场洪水之后,家毁人亡、流离失所的何曾少了?” 到了连州以后,萧曜才知道西北四州的军务统一归于昆州,由昆州刺史兼任都督,统管四州的军。其他各州刺史虽然也使持节本州军事,但大多都是虚名,本州内少设军府,要调动府兵更非易事。但近年来边境没有成规模的战事,不仅连州,雅州和金州治内都不必加征徭役和赋税,为近三十年来所罕见。 有这么一个温厚长者循循拆解来龙去脉,萧曜即便心里隐约觉得奇怪,一时也不便再追问了。不过程勉似乎不知道“职分”和“情分”二者间的微妙界限,只是说:“下官听别驾适才所言,已经知道连州城内为何少设沟渠,但依下官这月余在正和长阳两地间差旅所见,防洪恐若此一举,防旱确是迫在眉睫。下官少年时生长在南方,即便是在杨州,各级官府施政时,也将修建、疏浚水渠列在……” 刘杞笑眯眯地将程勉的话打断了:“杨州多少丁户?连州呢?就算把西北四州和北部六州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杨州或是易州一地。更别说人力财帛,更是天差地别。我记得刚刚卸任的昆州司马崔子捷是杨州人,新到任时见昆州缺水,据说也想过开渠引水,结果一算要费的金钱和人力,从此再不提了。杨、易甲于天下诸州,司马长在杨州,引杨州为楷模本是情理之中……但不是我等不欲以杨州为楷模,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第146页 这番话说完,程勉一时也没做声。刘杞见萧曜听得入神,转向萧曜,抬手一揖后再说:“殿下与司马一心向民,是连州同侪、百姓之福。而司马年少有为,自然是本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思。下官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只是天下之大,州府间的差异天差地别,为官施政,总是要因地制宜才好……况且,也不是连州往任刺史不欲兴建水利,可除去赋税、还有本州和发往昆州的徭役,连州百姓辛劳一年后,能留在本地的岁入,与杨、易等上州自是天差地、跑马莫及,就是中原一些同为中州的府州,也是远远比不了的……” 一州刺史的首要职责,就是征发赋税。萧曜到任后,大多数精力也围绕着此事展开。他虽然不知道其他府州一年要缴纳多少赋税,但他身为亲王,出生就有以千户计的食邑,两相比较,很快也知道连州委实不算富裕,近几年来,因为各种天灾,朝廷还常常减免此地的赋税。 不过刘杞说了这一通,萧曜也觉得他未必意在喊苦,多半话恐怕是说给程勉听的,于是不等程勉回话,先接过话头:“我与司马来连州不足三月,本就是要仰仗别驾为官多年的经验,直言指教我们。方才别驾说了这些,我实则有些糊涂,如果真的要修水利,是能修、还是不能?” 他望了一眼坐在下手处的程勉,又添了一句:“如果根本没有水,修渠当然是缘木求鱼,但如果能修,只是少钱粮和劳力,我当上书陛下,求朝廷拨出专款、或是免去数年的税负,尽力将这水渠修成。” 刘杞放下扇子,赞叹道:“殿下心怀苍生,连州之幸也!殿下既有此意,下官也当命人尽快核算出从天马山引水所需的花费,尽快呈报殿下。只是连州缺水,刺史府和县衙都没有精通水利的官员,恐怕要多费些时日……也是不凑巧,要是殿下能早几个月赴任,或许还能请崔司马借道一叙……” “崔敏是么?今天别驾说了这么多天下之大,我倒觉得有时天下也未免太小。”萧曜也没多想,“我们在承宁渡时,正好遇见了他。他与程司马,还有些亲缘。” “哦?”刘杞含笑瞥了眼程勉,“难怪了。我差点以为,凡是杨州出身的官员,都精通水务,原来还是因为是一家人的缘故。” 程勉这时不得不开口:“先慈姓崔。崔司马虽是族舅,然而我少年时就离开了杨州,多年不通音讯了。” “宦游人四海为家,与亲朋故旧十年二十年不得一见的,也是常事。”刘杞点点头,“无论如何,程司马也是杨州人,比我等肯定是更熟悉水利,还请司马在本职之余费些心力,多多提点府内官吏,若真能促成此事,必是一件泽被众人、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一番简短的谦词后,刘杞索性让府吏请来彭全,告知了此事,又当着萧曜的面,将勘探水源、核算工期等事项一一安排下去了。 萧曜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不仅谈了大半天,而且谈出了一件崭新的公务来。下值离开府衙时,萧曜已经有些困顿,脑子里仿佛被塞得满满的,反观刘杞,却不见无疲态,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和老练来。 这些时日来,萧曜已然习惯在当值时与程勉共出入,所以谈完公事后,照例等他一并离开。不想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又被刘杞叫住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回过身,见刘杞笑着走近,一扫洽公时的老成和威严,极自然地换上了谦恭神色:“这几日不知道程司马可有闲暇么?” 程勉没料到竟是问自己,一顿道:“适才别驾安排下了诸多公事。千头万绪,许多下官都得要从头学起。不知别驾还有何见教?” 刘杞身材魁梧,略一动作,就容易出汗,这时扇子扇得更频繁了:“真要引水入黑河,也不是一日之功,不必记在一时……其实不是公务。老夫受人之托,想邀程五去舍下赴宴。” 听到这里萧曜就想回避,可刘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赶快又说:“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前段时日,我一个内侄,贪杯一时不查,开罪了程五,现在十分懊悔,几次三番求我居中调和,想亲自向程五赔罪。” 萧曜心想他的脾气可大,赔罪真是不易,又因为事不关己,不大合时宜地觉得可乐,硬是忍住了,只是将目光投向程勉,看他如何计较。 程勉似乎更诧异了:“我在连州交游极窄,得罪之说,恐怕是误会吧。” 刘杞格外看一眼萧曜:“内人姓符……” 一听之下,萧曜当即变了脸色,又不敢看程勉,只好将目光投向窗外因为久不下雨而奄奄一息的花木上,可精神却丝毫不敢懈怠,屏气凝神地等待程勉的回答。 程勉的语气却很寻常,甚至可说平静得过了分:“那一定是误会。下官在连州结交的诸人里,没有姓符的郎君。” 刘杞清了清嗓子,终是无奈道:“是上个月某一日的旬假,小侄做东,不知城南和姬深受程五的喜爱……” 他毕竟比萧曜和程勉年长许多,涉及到狎妓的事情,还是觉得尴尬,没有把话说完。 萧曜惟恐自己牵连进去,更是一门心思地盯着枝头的花苞,看得眼睛都要花了。 僵持了一阵后,程勉大概是不欲让刘杞过于难堪,到底还是打破了眼下的僵局:“我也不知道城内诸郎君如此喜爱和姬,不然绝不敢独美了。下官行为轻浮,竟累得别驾在公府内专门过问此事,不胜惶恐惭愧。” 第147页 他语态平静,和“轻浮”二字哪里沾边,刘杞一怔,说:“想必是小侄误会了……不过无论如何,待五郎有空,还请往舍下小酌,我那不争气的侄儿近来觅来一名略能弹奏几曲的女子,出身良家,愿意服侍五郎,与五郎解闷。” 程勉微微一笑:“连州夏季太热,奈何下官十分不耐热,无论是美酒还是佳人,都不敢消受。” 说完既不等刘杞,也不管萧曜,客客气气地一拜,先走了。 听到现在,萧曜愈发觉得匪夷所思——这种事情,怎么非要当着自己说?不过他也不好对刘杞发作,眼见程勉的身影已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便说:“刘别驾不必挂怀,程五生性潇洒任达,这种事,断断不会放在心上的。” 丢下这句自己也不信的话,萧曜也离开了。 他原以为这一番对谈后,程勉素来脾气大,肯定是先走了,可到了公府门外,却见程勉正牵着马,和等候在侧的冯童闲谈。萧曜的脚步一下慢了下来,提得高高的心,也缓缓落了回去。 他暗自观察了一下程勉的神色,未见有异,这才走近,若无其事地道:“有劳你久等。” 待萧曜也上了马,又走出一段距离,程勉轻声说:“是我有劳殿下才是。刘别驾这一番话,一定是要在殿下面前说的。” “……不至于吧?” “那一日不是殿下坐在上首么?刘别驾岂会不知?” 虽然拿不准程勉愿意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天的事,萧曜本人是绝不会主动提及的。何况被迫听了半天,已经足够尴尬,所以索性不吭声。 “是否得罪我无关紧要,若是因此让殿下对他家内侄生出嫌隙,才是不美。别驾这是向殿下表明心迹,就请殿下笑纳吧。”程勉侧过脸,蓦地扬起嘴角,笑了。 夕阳夺目,萧曜感觉被闪了眼睛,下意识地让了让,无心插柳之下,初次留意到,原来他左侧嘴角有个笑靥。 其实萧曜也想到了这一层,既然程勉说破,他干脆扯开了话题:“程五,我总觉得,这引水入黑河的事,至今不成,一定有什么蹊跷。” 程勉不急于答他,垂目沉思片刻,才说:“我想找一天进山。” “去看水?” “眼见为实。” 元双养病的那一段时间里,两个人为了哄她开心,时不时陪她晚饭,这个新习惯等元双病好之后,偶尔也还维持着。这一晚他们因要商量修建水渠的安排,难得又在萧曜居住的一侧一起吃了饭,刚撤席,门房传消息来, 刘杞遣人来送消夏的特产。 萧曜以为是瓜果或是龙脑郁金之类的药材,就让刘府来人直接上了堂。来者一男一女,男的是刘杞的管家,女子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妙龄少女,两人手里各捧着一个匣子,上堂后一前一后跪下,管家说:“刘别驾惟恐殿下和程司马不惯酷暑,特意备上本地消暑之物,献于殿下与司马。” 冯童接过后,一一打开匣子,面无表情地将其中一个呈到萧曜面前——竟是一只白玉枕。 萧曜下意识地看向程勉,然后才说:“如此贵重的礼物,就不必了。” 刘杞的管家叩了个头:“刘别驾嘱咐小人向殿下和司马解释,别驾知道殿下不喜奢华、爱惜民力,但是连州产玉,这制作玉枕的材料在黑河中也属常见,不要说官宦人家和稍微殷实的人家,就是寻常百姓,也会在河里找石头,不讲究的,连找工匠打磨都省去了。这名为玉枕,其实人人可用,并非奢侈名贵之物。还望殿下和司马笑纳。” 萧曜又看了一眼匣子里的枕头,莹然生光,温润之意一望可知。他是不信什么“人人可用”,但似乎和宫中常见的玉枕也不相同,想了想,决定还是收下:“既然如此,多谢刘别驾的美意。” 送完枕头后,那管家又转向程勉:“程司马,别驾听闻司马雅好琵琶,又没有觅得合意的侍女,便擅作主张,为司马挑选了一名懂琵琶的侍女。” 萧曜哑然——原来下午那番话不是随口说的。 但最后,程勉只留下了枕头,将那少女完璧归赵。待送礼的人走后,一直不吭声的冯童和元双面面相觑,终是由元双说:“五郎好歹也留她几天再送回去。这不是驳了刘别驾的好意么?” 程勉冲她微笑,慢悠悠答:“怕热。” 元双失笑:“这叫什么理由。” “这刘别驾也太喜欢送别人活人了。”萧曜撇撇嘴,也说。 “哦?他也送了殿下活人吗?”程勉像是忽然有了兴致,难得多问了一句。 萧曜迟疑了一下:“……嗯。” “殿下是怎么处置的?” “早送回去了。” “殿下也怕热?” 萧曜停顿了更长时间,终于决定实话实说:“怕脏。” 程勉笑意浓了几分,略等了片刻,才把视线别开了。 …… 刘杞专门送来的玉枕确实十分清凉,枕在上头,仿佛有一线绵长的凉意化作了细蛇,将身体各处潜伏的暑气一一降伏。萧曜睡着睡着,甚至觉得耳旁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将他带回了翠屏山中的时光。 他甚至觉得不是在做梦,因为不仅有雨声,还有凉风,绝不是连州能有的天气。他迷迷糊糊地想,好了,这下不热了。 第32章 西北有高楼 第148页 有一瞬间,萧曜以为仍在梦中,不然,怎么如同身在清凉胜境一般呢? 他迅速清醒了过来——清凉胜境不仅是真,而且这清凉,还是由雨水带来的。 萧曜跳下床,迫不及待地推开窗,生怕自己听错了。 檐下水帘如织,风也收敛了锐利,携着细软的雨丝拂面而来,一呼一吸间,俨然就是帝都春雨的气息了。 眼前所见令他欣喜不已,当下冲出了卧室,停在檐下看雨。 元双只比他晚一步到,没有出声,轻而快地将一袭锦袍披上萧曜的肩头,道:“下了一夜的雨。” 他们早前送给元双的小猫也跟了出来一只,它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雨水,歪着脑袋呆呆看了许久,忽地伸出爪子要去捞雨丝。 见状,萧曜和元双都笑了。萧曜弯腰抱起了猫,故意将它往屋檐外的雨里送。小猫被一滴积雨砸在脑门上,当下一惊,从萧曜怀里挣扎出来,踩着他的肩头跳进元双怀里了。 元双见它挣扎时爪子蹭到了萧曜的面颊,留下两条浅浅的血丝,当即皱眉:“哎呀……” 萧曜片刻后方察觉到很浅的刺痛,不在意地一抹,说:“不要紧,没有出血。” 然后生怕元双责罚小猫,特意凑到元双身边又逗了逗它,笑说:“昨天刘杞还说,连州城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场雨。这不就下了么?” 元双生怕再抓到萧曜,紧紧将猫搂在怀里,才答:“可算是下雨了。自从翻过了玄池岭,就没看过一场雨。要是能多下几场,灰尘也少能些。不过这雨一下,好像又回到初春了。殿下可要仔细,不要贪凉。” 萧曜心情大好,没有不答应的:“这雨要是能下得再长一点,就好了。” 吃过朝食,雨势果真大了些。待萧曜动身往刺史府时,庭院的地上居然还积了些水。不过此时萧曜的注意力多半还是在院子里那些焕然一新的花树上,只一夜工夫,之前怎么浇水都气息奄奄,看起来甚是可怜的花木全都焕发出前所未见的生机,枝条在雨水的衬托下,仿佛连原有的绿色都更为鲜亮了。 他这好心情在见到程勉后也始终维持着,难得主动寒暄起闲话来:“听元双说下了一夜的雨,你听见没有?” “过了子夜开始下的。”程勉回答,“看来殿下应该多找刘别驾问问水文,这哪里是贵人出行风雨相伴,‘贵人一言,风雨已至’才是。” 程勉居然会说这些恭维话,显然也是心情不坏。萧曜一笑后,问:“那你今天还去天马山么?” “待雨势稍小些再看。”程勉想想,又解释道,“如果雨水太大,马蹄容易打滑,也跑不快。而且我一人进山也无用。得去公府里打听打听,看看有谁熟悉水务和天马山的地形,不然我一个异乡人,怕是连山也进不去。” 萧曜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就说:“稍后我也遣人去正和县衙也问问……也许长阳县熟悉此事的人更多。他们在河的上游……要是雨一时不停,晚几天去也不耽误。我等你回来,再给陛下上书。” “京城和连州相隔甚远,殿下不妨先上书陛下,言明此事,如果陛下准许,或许能赶上今年就免去税赋。不然一来一去,又是新一年了。” 萧曜知道程勉常常收到京城的来信,也会定期往京城投信。于是他应道:“我到了公府就动笔。” 可到了刺史府后,萧曜发现府内异常冷清。他原以为是连州少雨,官员们到得要比平常迟些,就随口一问服侍他的府吏,原来西北四州只要下雨,官员们都会放一天公假。 那府吏答完后方意识到萧曜并不知道此事,连忙请罪。萧曜丝毫没有不快,笑说:“这样的公假,也就只有西北一带才有。要是在雨水多的南方,那一年四季,公府里恐怕见不到几个人了。” 连州府上下知道他宽厚,府吏听他说笑,也壮着胆子陪笑道:“殿下说得是。不过在其他府州,也许放的就是晴假了。” 说完后,府吏又说:“不过今日不知殿下和程司马来公府,厨房未必备齐了酒饭,属下这就去安排。” 萧曜经过这一路跋涉,在饮食上随和多了,何况连州府的堂食本来也不合他的口味,当下便制止道:“不必特意安排。程司马多半也不在意。不过需找个人知会他公假的事。今日来的路上,他本欲找一些熟知天马山地形和连州水文的官吏,看来是不能如愿了。” 真正动笔后,萧曜始觉这封上书要比他最初设想的困难许多。他是天子的属臣,一州的长官,但也是父亲的儿子。而这封书信,不仅会经过天子和三省长官过目,恐怕朝中想一睹为快的,也大有人在。 因为不得不谨慎,萧曜反而更加犹豫,数次落笔都不甚满意后,他干脆让当值的府吏找来历任连州刺史写给朝廷的公文,想看看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到午饭前,他看了约莫二十封,其中大半是报告旱灾的,剩下的,则是恳请减免当年、甚至来年的税负。偏偏此时天色也越来越暗,萧曜甚至不得不命人点起灯火,才能看清文书上的字迹。 “……殿下?” 听到冯童的声音,萧曜差点以为是听错了。 平日里为避嫌,萧曜不让內侍出入刺史府,而冯童生性谨慎,素来也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如今乍见到出现在公堂外,萧曜很诧异地放下文书,问:“你怎么在此?出什么事了么?” 第149页 他下意识以为事关元双,稍稍变了脸色,好在冯童很快说:“殿下,雨势转急,燕来提示怕会有暴雨,奴婢得知今日刺史府有公假,便自作主张,来接殿下回府。” 经他提醒,萧曜这才听见了窗外的雨声已然变了——他走到堂外,分明还刚过午,天色却暗得像傍晚一般了。 之前公文里一直读到的都是各色旱灾,萧曜只觉得恍惚,情不自禁皱眉道:“谁说连州不下雨的?” 守在一旁的府吏接话:“殿下还是先回府吧。大雨要来了。” “比八年前呢?” 府吏愣了愣:“……那倒、倒也比不得。殿下不必担忧,连州素来渴雨,这样的雨水,正是喜事啊!” 萧曜又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乌云,终是对冯童说:“既然如此,找程勉来。一并回去吧。” 走到刺史府外,萧曜才真的吃惊了:想来正和素来少雨,道路多是泥地,这一下雨,满目皆是泥泞,一点也看不出平时街面的模样了。 虽然有蓑衣和雨靴,路程也不远,但回到家时,一行人还是淋了个够呛。萧曜甚至觉得寒气太重,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结果被在门口的迎接的元双抓了个正着,于是换好衣服、擦干头发后和程勉一道,又被灌了一大碗姜汤。 要是在京城,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也该电闪雷鸣,可是连州的这场雨,始终只有漆黑如墨的天色和轰鸣不绝的雨声。萧曜觉得这是他平生所见过最大的一场雨,早起时的欣喜早已化作了担忧——到了下午,积水已经几乎与长廊同高,元双养的玳瑁还从不知道哪里捡回来一只湿透了的麻雀,进气多出气少,冯童赶快让人送走了。 雨几乎下横了、又不知道何时能停的迹象,萧曜实在担心城南的城墙,本想命人召刘杞来商议,可看着这样的雨势,又犹豫了,退而求其次,想问问程勉的意见。 结果程勉也没来,燕来亲自来回话,说的是,“五郎喝完姜汤,回去就睡下了。” “他能睡得着?”萧曜惊讶反问。 燕来在堂外道:“确是睡着了。” 萧曜当即沉下脸色,冯童见状,悄悄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元双见冯童一直不回来,也跟出去了。 萧曜怎么也想不到,这时的自己倒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担忧焦虑之下,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了,反手在屋子里踱步,隔一会儿又停下来,侧耳听一听窗外的雨声。 就在憋闷之气再难忍耐之际,元双终于回来了。萧曜不耐烦地说:“程勉人呢?白日睡觉,这又是什么毛病?” 元双却面带忧虑之色,快步走近了,轻声道:“殿下,五郎确实是犯病了。” “胡说八道。我和他一同回来的,回来时还好好的。你们不要瞒我,是不是逞强,出门去了?”萧曜火了。 “殿下还记得渡河那次么?他没有醉酒,只是怕水。” 萧曜猛地站定,问:“所以呢?” “他和生母落水是在六月,就是遇上大雨,母亲的尸首从来也没找回来。因为已经是人妇,却是外室,既没有葬回崔氏,也葬不进程氏祖坟,就在当地草草落葬的。而且殿下之所以出发前才见到五郎,是他一领罢职务,有了官身,就赶去为母亲迁坟了……” “……不要说了。”萧曜气急败坏地低喝住元双。全明白后,反而一时间找不到话,沉思良久,终于懊恼而犹豫地说,“……你去看看他。他对你从来是很好的,你对他也好,你去看看他。” “冯童已经去了。” “他去了没用。得你去。要不然茹白玉去。你们去,门就开了。”萧曜闷声说。 元双眼睛一亮:“……我这就去。我换冯童回来。” “我这里用不上你们。不必着急回来。”眼看元双已经出门了,萧曜又叫住了她,“……他要是不愿意开门,就算了。你们由他。” 元双飞快一点头,匆匆去了。 元双这一走,屋子里更是静得可怕,而那连绵不绝的雨声,也更加地刺耳,乃至于惹人憎恶了。无意识间,萧曜又开始了漫无目的地踱步,他越走越慢,却也越来越愤怒,当无名怒火终于无法抑制的一刻,他随手抓起离最近的一只杯盏,用劲掷向雨帘—— 我要你不说真话! 什么为君分忧、镇边守土,你就是想找一个不下雨的地方! 这满腔的怒火注定只能落空。萧曜颓然看着这无休无止、铺天盖地的雨,喃喃低语:“……为什么还要自请去治水呢?” 临近午夜时,那扰人心绪的暴雨终于平息了。来得迅疾,去得也干脆,不多时,连檐间瓦上的残雨声一点都听不见了。 眼看子时将近,萧曜始终强撑着坐在灯下,没有就寝的意思。早就回来的了冯童终于说:“殿下早些休息吧,元双即便是有什么消息,也是明天才会来禀报的。” 萧曜执笔的手一顿:“我无事要问她。” “将近午夜了,这一场雨下完,明日公府内肯定有许多事项待殿下定夺。元双想来还在陪着程五闲话,她和池真性格正好相反,池真看似善解人意,实则木讷,元双却不是,只要她愿意向人示好,从没有不成的。” 萧曜抬眼,语调平平地问:“她与程五闲谈什么?” 冯童道:“程五对女人实在心软,无论聊什么,只要她不说走,程勉是不会赶走她的。不过殿下也无需担心,元双在劝慰人上素来很有分寸,她要是还没回来,多半是不放心程五。” 第150页 “他对那个胡姬,可是不假辞色得很。” 冯童笑了:“如果只是不假辞色,如何一开始容她留下?程五少年丧母,嫡母想必在感情上冷落他,将这样冰雪聪明的郎君,养成眼下这模样。只盼望他日后能遇上相知的人,且能相守,就不会再自作聪明地自苦了。” 萧曜鲜少听到冯童做这样的评价,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兀自愣愣走神,猛地醒过来后,没精打采地说:“……倒像是我亏欠了他。” 他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致,径自更衣去睡了。 因为担心再下雨,萧曜这一晚始终半睡半醒,直到听见鸟叫声,才放下心沉睡过去。他夜里不睡,早上难免起晚了,一阵匆忙中,根本没顾得上问元双昨夜的详情。 可程勉先一步去了刺史府,两个人没碰上面,而等萧曜也到了之后,却被告知,程勉带着两名熟悉长阳、正和地形的府吏,往长阳县方向去了。 意识到程勉不辞而别后,萧曜整颗心都被带得一沉,直到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才故作如常地说:“多寻几个熟知天马山一带水文的人,让他们立刻出发,追上程司马一行。若是气候不宜进山,无论如何阻止程司马……就算是把人绑回来,也无不可。” 最后一句他略加重了语气,众人听后皆是一凛,立刻就去办了。去公堂的路上萧曜意识到一路上别说积水,连一点潮湿之处都看不到,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绝难想象前一日下过一场暴雨。公府内诸人亦是神态轻松,没有灾害当前的箭在弦上之感,这让萧曜心情稍安之余,又不由感慨,阴错阳差下,这场暴雨,竟只让程勉受罪了。 待再见到刘杞,后者先是为没有告知公假一事请罪,然后喜道:“殿下果真是贵人东来,连州许久没有下过这样一场畅快的好雨了。” 萧曜对此恭维表现得很平淡:“城墙没有受损吧?” “殿下放心,雨停后已派人去看过各处城墙,均无碍。当年大雨之后,重修城墙时发动了州内所有的劳役,下官和徐县令更是在城边扎营数月,直至加固完毕,这才回家。”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萧曜终于松了口气:“有劳别驾了。哦,前日与别驾详谈后,程司马心系连州的用水,雨一停,今天一早,已带着人往长阳方向去了。” 刘杞呵呵一笑:“程司马正是气盛的年龄,思绪活跃,动作也快。此事干系重大,即便要去,也需仔细筹划才是。何况这是入夏后的第一场雨,刺史府上下,还有更重要的公务。” “是什么?” “往城隍庙谢雨。” 萧曜原以为,到了府州一级,祭祀应当远远少于京内。可真到了自己要做主祭时,才知道越是生计依赖天时的州县,对此事看得越重。祭文固然有专人代写、祭品也可代为置办,然而斋戒之事旁人无可代劳。定下祭祀的日期后,萧曜足足斋戒了三日,然后换上全套的祭服,玄衣纁裳、远游冠,分毫不可懈怠,唯一比京中从简的,惟有车驾一项而已。 州县的祭祀与京中不同之处还在于,朝廷祭祀,不仅从章据典,寻常百姓还要回避。但是在连州,祭祀仿佛是一个凭空多出的节日,到了祭祀当日,从刺史府到城隍庙的街边,全都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萧曜虽然乘车,但总有下车的时候,一露面,不仅能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偶尔也能听到他人对各级官员的品评,其中最多的就是对他本人所发的议论,若是听不懂连州话倒也罢了,偏偏过来的路上为了争一口气学会了七八成,于是乎总要闹得整张脸通红,好在太阳也大,一律推给被晒的就是了。 祭祀完雨师,还有劝耕劝桑,而申报旌表一项更是终年不停的,萧曜仿佛忽然成了一只陀螺,而鞭子就是那场急雨,镇日忙得首尾难顾,待终于能歇一口气,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程勉的人了。 除了上次刻意赌气,两个人从未这么久没见过一面,而萧曜最近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在程勉带人进山之前。萧曜也想过,如果下一个休沐之假时还没有新消息,他正好可以带元双去一趟长阳,消暑之余,顺便也向长阳县令询问程勉的行踪,可谓两全其美,为此,他推掉了休沐之日的一切应酬,一心做出门的准备。 可在休沐假的前一天下午,程勉回来了。 萧曜也是下值刚到家不久,听说程勉回来的消息,当下就要冯童过去看一看他的近况,话音甫落,程勉已经在堂下请见了。 一打照面,萧曜忍俊不禁地抿起了嘴角——原以为自己这些天常在户外奔波,早就晒得虾子一般,可比起仿佛晒得头发都褪色了一层的程勉,那真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萧曜本想说几句慰问辛劳的话,却最终还没说,这不仅是眼前人满面风尘困顿之色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让萧曜觉得还不如早点让他休息,也是因为见到晒得堪比煤炭成精的程勉后,元双已经抢在萧曜前头嘘寒问暖过了。 一连灌了三杯茶水,程勉总算是找回一点声音,这益发惹得元双关怀:“……那日听殿下说你匆匆进山去探查水脉,我原以为数日就可回来,不想竟走了这么些天。天气又热起来了,不过五郎一路奔波,还赶了路尤其不可贪凉,凉水和瓜果务必要放一放再吃。” “我也原以为三五日就可回来,不然也会禀报殿下、做足准备再动身。” 第151页 “没有遇上什么艰险吧?” 萧曜心想就算有程勉肯定也不会说,果然,程勉摇头:“罗县令找了熟悉山势的乡民和猎户伴我进山。不然,单凭我一人,早就知难而退了。” “知道知难而退才好。平安无虞最好。”元双合掌道,“要是五郎再不回来……” “元双。”萧曜出声了,“你让程五早些去歇息。闲话迟些说也不要紧。” 元双慢条斯理地为萧曜换上一杯温茶,满口答应之后,转头继续对程勉微笑:“殿下已然备好车马,要带奴婢去一趟长阳了。” 萧曜瞪了一眼元双,若无其事地自圆其说:“元双担心你。每隔几日都要问一问你的近况。你下次再进山,还是偶尔递消息出来。” 程勉看着元双,认真点头答应:“下次再不会了。” 说完,他从随身的简便行囊里掏出一张地图,萧曜见上面密密麻麻做了许多标记,反而说:“今日不谈公务了。” 程勉面露诧异之色,萧曜还是摇头:“不必急于一时。长阳到此地一百余里,从山里出来更远。你一路辛苦,明日再谈不迟。” 程勉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形容。见此情景,萧曜知道他多半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嫌弃他仪容不整,可是这时再去解释未免过于刻意牵强,也就宁可他误会了。 程勉很快出言告辞,他一走,元双赶快将他用过的茶盏和坐垫收拾了。萧曜无奈地道:“……你不要扔了。我不是嫌弃他。” 元双笑答:“我知道殿下是要让五郎去休息。但他这一身不知道攒了多少天的灰啊土的,殿下不嫌弃,我也得掸一掸呀。” “…………” 萧曜本打算第二天叫程勉来吃朝食,然后听他说这些天的见闻,结果到了早上,才听说昨天一回去就睡了,别说晚饭,连口茶水都没起来喝。 “……燕来和妾生怕郎君累出好歹来,每隔个把时辰都进去看一眼,结果我们反复出入了这么多次,他只是睡,一直也没醒。” 茹白玉说着说着,也觉得后怕得过了头,不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元双和冯童都笑了,只有萧曜还硬撑着不肯透出一点笑意。 元双说:“这下算是知道五郎的小字是如何来的。不过少年人嘛,再怎么累,好好睡上几觉,就没事了。” “正是的。不过昨日燕来去收拾郎君的行囊,从中翻出些伤药,也不知道又伤到了哪里,他从来不说,真是愁人。天下的病,还能忍好的么……” 元双回头看了一眼萧曜,才接话:“我昨日看着倒是还好。我去寻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来,要是真伤得狠了,还是要请郑大夫跑一趟。不过再怎么睡,中午也要醒了,也该饿了吧。” 晌午刚过,程勉如期而至。睡足将近一天一夜后,他的精神气色确实与昨日刚回来时大不相同,就是头发还是半干不湿的老样子,一望即知是刚沐浴完毕。 他先是为迟到告了个罪,萧曜不接话,只吩咐人传膳,但原打算餐叙的计划落了空:程勉吃饭时根本不说话,虽然添了一次碗,可还是飞快就吃完了,吃完后继续不说话,又不能做别的事,就放下筷子看着萧曜吃。 萧曜只好赶快也吃完了,一边吃,一边可惜元双精心安排的这些菜色。直到喝完茶,程勉终于开口,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山里有水,源头不止一处,只是引水下来,所费巨大,肯定也不是一两年能竣工的事。“ 对此结论萧曜并不意外,简要说了他出门这些时日以来自己读文书的结论,然后说:“呈报陛下的上书我还没拟完……这一段时间,净忙着各项祭祀事宜去了。” 程勉也不意外,走到萧曜在的一侧,将昨日没来得及展开的地图摊在几案上,仔细将一路所见解释给他听。 图是新的,不过上面的字迹不完全是程勉所写,而且另一个写字的人字迹也不坏,甚至可以说得上精于文墨。萧曜没想到连州还有这样的人才,好奇地问:“另一个写字的人是谁?” “是刺史府的一名文吏,费诩费子语。” “本地人么?” “对,出生在易海,少年时迁至长阳。” 萧曜听他言语间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不免看了他一眼:“那想来是对长阳和正和都很熟悉了。” “确实如此。我出发时匆忙,同行之人本没有此人,多谢殿下挑选了他,这一路正是有他熟悉山间道路,避免了许多险情。” 这谢意不能不领,萧曜淡淡说:“那就好。” 但这图画得很不错,寥寥几笔间,山势水文不仅标记得清楚,连可能做工事的地点也勾画出来。要不是看到图,萧曜都不知道就这么短短十几日,程勉居然走了这么多的地方。 无怪连手都瘦得和爪子一样。 看着程勉在图纸各处指点的手指,萧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再一凝神,却闻见一股皂角和龙脑混在一起的清凉气味——心无旁骛之间,两个人近到连脑袋都要撞到一起去了。 萧曜无来由地狼狈起来,极快地让出了一块,偏偏不慎碰翻手边的茶水,半扇袖子全湿透了。 面对程勉诧异的目光,萧曜全装作没看见,冯童和元双闻声而来,一个忙着收拾残茶,另一个则负责为萧曜更衣。等萧曜换好衣服再出来,程勉人却不在几案旁了。 第152页 守在外间的冯童解释:“燕鸿给五郎送了信来。” 听说燕鸿来了,元双就从果盘里挑了一串葡萄,又找了一点饴糖,要出去送给他。萧曜坐了许久,也想活动一下腿脚,结果就是大家都走出了室内,连两只猫都趁机跟着溜了出去。 然而虽然得了礼物,又可以逗小猫,燕鸿看起来还是有点无精打采,甚至有些委屈。元双不由问:“怎么了?” 燕鸿的小脸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眼睛也有点红,起先扭扭捏捏不肯说,冯童又问了一遍,才轻声说:“……买不到胡饼。” “天气热,是不是卖完了?明早我提醒厨房,让他们给你买回来。多加芝麻和糖,好不好?”元双笑着给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柔声哄他。 燕鸿摇头:“买不到的。” “为什么?” “他们把吊桥收起来了,谁也不准过去。” …… 离吊桥十字还有一段距离,空气中已然传来了熟悉的刺鼻味道。 以防自己出错,萧曜特意看了看身旁的程勉和冯童,轻声问:“雄黄?” 冯童别过马头,挡住萧曜的去路:“殿下,何不先传刘别驾或是彭长史问话?” 萧曜从来没在刺史府的任何人口中听到任何疫病的消息,何况不久前才祭祀过,在听到收起吊桥的消息后,亦是将信将疑。然而端午早已过去,如果真的无事发生,为何一过鼓楼,竟有如此浓烈的雄黄气味? 他视力本就奇佳,尚在鼓楼,已然看见靠内城的南门紧紧闭合着,不由得沉下脸,要绕开冯童。见状,冯童索性翻身下马,死命拉住萧曜坐骑的辔头,一步也不肯让开:“事态不明,还请殿下以自身安危为重,暂时不要再靠近了。” 萧曜被当众反驳,一时也有些动气,紧了紧缰绳,低叱:“你倒是我的主人了。” 冯童始终纹丝不动,被斥责后索性给其他侍卫使眼色,眨眼间,萧曜面前就多出一道人墙来。萧曜气急,也要下马,忽听程勉说:“若是真有疫情,殿下更不该以身涉险。我可以亲自去请刘别驾。” 冯童忙道:“五郎去请正是恰当。” “松手。”萧曜冷冷看着冯童,片刻后补上一句,“叫刘杞立刻就来。” 冯童勒住辔头的手一松,萧曜当即重重打马,掉头往官邸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出门时行色匆匆,回来得也急,闻讯而来迎接的元双见他单身回来,惊问:“殿下怎么……这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务么?” 萧曜满脸山雨欲来之色,沉声道:“替我更衣。刘别驾即刻就到。” 可他没有等来刘杞,也没有等到彭全,程勉回来复命时,见萧曜神色端凝地坐在堂上,神情亦是为之一肃:“刘别驾和彭长史俱不在府上,出城避暑去了。” 萧曜冷淡道:“既然他们不在,那就惟有我亲自去一看究竟了。” 程勉上前一步:“我在城中遇见费子语。他虽然是昨日与我一道回城,但略知前情,现在堂外等候。殿下若想一看南城景况,惠观寺就在左近,以殿下目力,登高便一览无余,无需亲至。” 程勉的语气很是镇定,萧曜听他说完,稍一沉吟便拿定了主意,从正堂深处缓步走出:“连州虽然夏日昼长,但此事宜早不宜迟——先去惠观寺……让费诩也随行。” 论香火兴旺,惠观寺更胜悦海寺一筹,时近黄昏,许多香客已然陆续从寺庙回城内,忽见七八骑人马溯人流而行,朝惠观寺的方向飞驰而过,为首的是一个青年郎君,紫袍玉带,赤金鱼袋,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眉眼上,容貌慑人心魄。 见此情景,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朝他们一行张望。寻常百姓或是认不出来者,然而只要出身官宦人家乃至读过官学的,无不为之一凛——不仅整个连州,就是放眼西北四州,除却陈王,再无第二人能穿这一身浓紫麒麟纹的绫袍。 萧曜到时,惠观寺的住持已然闻讯而至,可是萧曜无心与他寒暄,一边朝双塔的方向走,一边直截了当地说:“孤为一桩公务而来,和尚无需陪同,我等自行登塔即可。” 惠观寺双塔皆是七层,是正和最高的建筑,萧曜心事重重之下脚步奇快,竟是一群人里第一个登顶的。他凭栏向南远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仿佛凭空生出的一条红色的河流,横在小南门以南,瓮城以北,将连州城一划为二。 他正在想这一抹红色究竟是什么,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他回头,朝此时唯一一张陌生的面孔发问:“那红色是什么?” 来人面孔黝黑,又在暗处,一时也看不出年龄,唯有高大瘦削的身材很是醒目。被萧曜问及,费诩作答:“回殿下,是防疫的药物。连州如遇大水,都是用朱砂、雄黄、砒石三种药材,去毒防秽,避免疫情蔓延。” 萧曜扶着栏杆的手一紧,又将视线投回那刺眼的红色上,死死盯住不放:“城内有疫情?” “卑职随司马入山探查水文,昨日才回到城内,未曾听闻有疫情。” 手指死死扣着木头,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萧曜甚至浮起一线冷笑:“孤虽然一直在城中,也未听闻有疫情。” “……如果只是闭合小南门,竖起吊桥,城内无戒严、街面不撒朱砂、亦没有连续的死讯上报县衙和刺史府,正和城内就无疫情。” 第153页 可吊桥以南,倾塌的屋舍随处可见,萧曜时至今日,终于是明白了刘杞那句“城北地势高平,即便是当年的那场大雨,也没有波及城北,殿下不必担忧”到底是什么意思——整座城池北高南低,一旦有暴雨,雨水自然是流到倾泻至城南,当然不会祸及成本。正和哪里是不需排水的沟渠,根本是以瓮城为蓄水池了。 他眼前一阵发黑,必须硬生生咽下一口气,才继续发问:“那吊桥以南住着的那些人,又当如何?” 他没有听到回答。 萧曜猛地转身,双目光芒大盛,声音却反倒低沉下去:“八年前大雨之后,胡刺史为何令胡人迁到城南?”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费诩身上。费诩略作思索,缓缓作答:“……正和县城北贵南贫,至今许多官宦、士族人家,出入从不经过南门。当年连州大雨数日不止,城南地势低洼,又人员混杂,雨停之后就起了疫病,为免病情传播,胡刺史斩断吊桥,阻绝城南城北的交通,随后打开南门,驱散尚无染疾的城南百姓出城,勉强将疫情隔绝城南。” “西北诸州胡汉混居本是常态,连州亦不例外。但城北一些胡人看重乡情,不顾胡刺史的禁令,将城南的同乡偷偷带入自宅……终是将疫情也带了进来。而且胡汉不同俗,大凡胡人死后,不仅不装棺入殓,还以火焚烧尸体,挫骨扬灰后,再将尸灰葬回故乡。疫情蔓延后,城内戒严,凡是病死之人,一律由医官、仵作处置尸体。可是一些胡人为免去土葬,隐瞒死讯,甚至偷偷在自宅焚化尸体。至今城西仍有一片荒地,就是当年居住在内城的胡人焚烧尸体里引发火灾所致。民怨之下,胡刺史将所有城内的胡人驱赶出正和,实在驱赶不走的,只准在南城居住。至此以往,胡汉以吊桥为界,凡是居住在城南的汉人,无不是贫苦落魄、再无其他生计的赤贫之人。” 除了一问一答的两人,四下连呼吸声都轻到不能再轻,晚风吹过塔檐的铜铃,一阵一阵地传来连绵不绝的乐声。 再漫长的白昼,终究也有到尽头的一刻。流连不去的夕阳落在了山后,无边无际的阴影席卷而来,将整个城池笼进夜色的羽翼下,唯有天空最尽头的一缕血红的霞光仍在顽强地徘徊,直至最终沉没进黑暗中。 察觉到风中带来的凉意,萧曜收回目光,双眼酸痛不堪,奇怪的是,来时他满腔怒火,现下凡是平静得自己都觉得诡异。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费诩,问:“城南可有你熟悉的人?” 即便是在晦暗天色中,费诩的迟疑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依然清晰可辨:“……卑职正是在去南门的路上,偶遇程司马。” “是孤耽搁了你的要事。”萧曜不知该作何表情,竟极轻地一笑,“现在城门已经闭合,只能多等一日了。” 费诩的神色有一瞬的扭曲:“已然太迟,不差这一夜了。” 来时心急如焚,归途则平静缓慢得多。一行人在路上还遇见了夜巡的士兵,后者见是陈王,自是不敢阻拦,还自请护送萧曜回府。 在府门外,萧曜特意问门房,可有客人来访?门房摇头,谨慎地问:“殿下在等人么?” 萧曜回身,轻轻一摇头,又在下一刻毫无预兆地问程勉:“要去找一找人么?” “大雨已经是十几天前,和薇如要求助,自会来寻我,既然没有消息,多半是有了暂时落脚之处。”程勉也极轻地一笑,自嘲多于宽慰,“她因我受辱,我却像旁人一般辱她,她不会来的。” 冯童站在程勉两三步远的地方,听到这里,没有忍住,摇起头来。 萧曜蓦然觉得疲惫到了极点,折身看了眼漫天繁星的天幕,再不发一言,走进了黑夜的深处。 第33章 满酌不须辞 “下官昨日出城避暑,今日一早方还,竟错过殿下传召,还望殿下宽恕。” 看着堂下人的笑脸,萧曜刻意僵了片刻,才开口:“我虽没有处理政事的经验,然而这等大事,以后请别驾与长史及时告知。” “州内近日除了祈雨,还有什么大事?属下如有疏忽,请殿下明示。”刘杞反问。 “城中出了疫情,此事我为何毫不知情?” 刘杞先看了一眼对面的彭全,惊问:“城中几时出了疫情?下官不曾听闻。” “内城的南门为何闭合?”萧曜心中冷笑,努力抑制心中的怒气。 “回殿下,这是胡刺史在任上定下的规制。正和曾受水灾,引发了极惨烈的疫情,自此,每每下雨,便以城南吊桥十字为界隔断南北城。不过内城的巡查治安是归在正和县的职责所在,如无紧急事态,刺史府本是不该过问的。”刘杞从容解释,“城南是一城低洼所在,平日里街容混乱,遇雨难免积水,遇火更是动辄祸及邻里。但是疫情是要务,一旦发生,县衙需及时上报,两府共同处置。既然刺史府没有收到消息,殿下就无需过虑。” 这是萧曜未曾料想的回复,仿佛所有的怒气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强,一时间不知道还该再问什么。 “别驾,此次大雨,城南可有死伤?”程勉开口了。 “只要遇雨,难免都有死伤。但死伤是死伤,不可与疫情相提并论。” “那是当然。”程勉点头以示赞同,“昨日我恰在惠观寺登高,见城南屋舍被损毁得严重,想来受灾者不少,就是不知道县衙安排救灾没有?” 第154页 刘杞瞥了一眼萧曜,转向萧曜道:“这都是正和县的职责。不过既然殿下过问,不妨召秦县令来一并叙话。” 萧曜确实也不知道州县的职责分野,当下说:“去请正和县令来。” 县衙和刺史府一在城东一在城北,一来一去怎么也得半个时辰,其间刘杞和彭全各自因公务被刺史府的官吏暂时请出了公堂,等双双再回来时,却只见彭英跟在二人身后。 “禀殿下,秦县令与白县丞一早出城劝农去了,一时无法赶回,殿下如有吩咐,卑职自当全力效劳,如有卑职不知情,定将殿下之令如实承报县令与县丞,不日回复殿下。” 正和县只设有一名县尉,主管县内大小庶务,是询问此事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萧曜记得他与彭全是族亲,加上有过往来,语气倒比对刘杞时还略随和些:“十几日前大雨后,城内可受到什么损害?” “城墙无恙,就是城南低洼,倒塌了些房屋。” “死伤如何?” “……城南户籍离开混乱,不仅有许多暂居此地的胡人,甚至还有其他州县的流民,从来都是算不清楚。” “那城南平时有多少人居住?” “年份好时少些,要是碰见饥荒……那就多些,两千人总是有的。” “现在呢?” 彭英顿了顿:“这……卑职需要去核对,再来回复殿下……” 见萧曜阴沉了脸色,彭全试图解围:“殿下,先前别驾只说了关闭小南门的事,其实一旦遇雨,除了关闭小南门和东、西、北三门、出入戒严,南门是打开的,而且只准出不准进,就是让灾民尽快离开住所,不要聚集在城内,以免滋生疫情。” “出城能去哪里?” “悦海寺会收留一些孤寡老幼,实在收留不了的,还可以在离城十里之外暂时安置,当然还有投奔他乡亲朋的。连州雨水极少,屋舍本就不为防水所建,何况是这样罕见的暴雨。乡民们也都习惯了。总之,留在城南的灾民是极少数的。吊桥下沟渠中的朱砂和雄黄也是有备无患,毕竟内城人口众多,要是像当年一样,因为私心,引来了疫病和火灾,那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么?” 萧曜并没有因为此番解释放缓神色,刘杞便说:“有个大致估算的法子。还是由彭县尉来讲解吧。” 彭英飞快地觑了一眼刘杞和彭全,没敢看萧曜,面带迟疑地开了口:“胡人的葬俗和汉人差异极大,特别是在昆连一带,基本是没有棺葬的。就是找到他们信奉的庙宇的巫祝,念他们的经,然后用火烧了,尸灰还有没有烧尽的骨骸一并收进个罐子里,如果碰到有回乡的族人或是同乡,就让他们将这尸骨匣子捎回去。除非是无亲无故、一贫如洗的人,不然都要设法葬回故乡。连州没有胡人墓地,就是这个缘故,清明冬至除夕等祭扫先人的节气,和他们也是无干系的……他们焚化尸体的庙,在城南往东,黑河的北岸,所以要知道死者多少,只要守在城墙上,数一天起几次烟就有个大概了……” “既然有法子,想来县丞也派人数过了?” 彭英勾下头,愁眉苦脸地回答:“这个法子现在派不上用场了。” 萧曜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一转念,从心口到指尖都一片冰凉。 他勉强维持平静之色,咬牙问:“你算不清死者,伤者呢?” “……南城封闭后,无论何人,都不准进入……所以伤者想必也是都出城去了……” “混帐!”萧曜再听不下去,用力击案,“不知死、不知伤、不去治病救灾,断桥锁门了事,竟有这样昏聩糊涂行事的!要是城南还有伤者,除了等死,还有别的出路么!” 他从未在官府内发过脾气,彭英是在座中职位最低的,脖子一缩,死死低着头,不再接话了。 待萧曜吼完,刘杞放下早就不扇了的扇子,正色道:“殿下息怒。内城是没有受灾,即便偶有死伤,也是胡人……” “胡人也是连州治内,住在正和城内,因为城防的疏忽而有死伤。我竟不知道别驾如此看重胡汉分野。”萧曜气得懵了,不容他说完,当即驳了回去。 刘杞眼皮都不动一下:“并非下官看重胡汉分野,胡汉本就不同。殿下身侧或许有偏好胡风之人,细水涓流,耳濡目染,让殿下误以为胡汉没有差异。其实某私下也性爱胡乐,常着胡服,胡食胡人,均笑纳之。然则视公时,本当摒弃私心与偏见,以公心行事。敢问殿下,城内多少户籍,城南又有多少户籍?连州疲敝,近年来赋税都难以为继,非是连州上下有顾此失彼之心,而是事有轻重缓急,不得已而为之。殿下自京中来,京城首善之都,尽善尽美,我辈心向往之。但是殿下已在连州,还请以连州心肠度我等。” 在刘杞和颜悦色的言语中,萧曜方才的愤怒,简直像是小题大做了。他哽了一哽,忽闻程勉低声说:“事有轻重缓急,即便是胡汉有别,可我看连州城内广有佛寺,六月六日天马山更是布施盛大,想来城内信众众多,是知道‘以佛性等故,视众生无有差别’的教诲的。既然城内无恙,别驾也觉得今次与上次不同,何不打开其他三门,暂时在内城安置灾民。” 刘杞摇头:“司马年纪虽轻,竟是信佛。下官自开蒙以来,自问恪守圣人教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行之有章,如遇不得已有取舍,也问心无愧。” 第155页 “下官也曾读过,‘圣王之政,普覆兼爱,不私近密,不忽疏远。吉凶祸福,与民共之,哀乐之情,恕以及人’。如今殿下代天子司牧守之职,我等身为殿下的辅职,不敢不尽心竭力,助殿下成就陛下的圣王之政。即便真有胡汉之别,乃至于汉人是民,胡人为物,也敢情别驾心怀惜物之情,施以援手。” 刘杞一顿,很快报以宽厚长辈看晚辈的笑容,徐言:“司马所言差矣。非是下官不愿施以援手,即便是秦县令、乃至殿下下令结束戒严,大开城门,城内的百姓,恐怕也不是不愿意让城南居民入城的。城南至多不过两千人,许多人也许已经出城避灾去了。但内城百姓人数远多于此,司马岂可单以仁心待胡人、不以平等之爱对待其他百姓?这又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这胡汉分居,未尝不是今日局面的另一桩源头。” 刘杞笑得更慈祥了:“胡汉不可同坊比邻,本是写进律法的。恰是往日胡汉一家,才没有严遵法令,甚至酿下惨事。司马,西北诸州有许多胡人,正是天恩浩荡、泽被万物的明证,他们认此地为第二故乡,在此生儿育女,扎根繁衍。断断没有苛政在先,反而客似云来的道理。适才司马言及‘兼爱’,岂不闻孟子有言,‘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殿下既为牧守,心怀博爱固是仁者,可是欲行圣王之道者,岂能无礼、又不分贵贱尊卑呢?” 程勉面色如常,萧曜忍不住说:“别驾言重了。” “殿下提醒得是。事关非常,不免对司马过苛了。”刘杞略一点头,“司马是出自拳拳爱民之心。不过属下还有一肺腑之言……行圣王之治,唯圣王矣,我等身为臣下,当谨遵法度、恪守职分,正是维护陛下的圣王之道。” 萧曜瞥见程勉流露出一抹懊悔之色,他心中一动,面上丝毫不显,笑笑说:“只望连州府上下同心,为圣人计,唯有如此,才是上不负陛下信赖,下不负百姓仰仗。我与程司马都未亲历过当年的灾情,救灾之事尤其要多依赖诸位。依别驾的经验,几时可以解除戒严,开放小南门?昨日我只是在惠观寺的塔上远远一观。现在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今日想再去一趟,登上南城墙一看究竟。” 这时,做了许久壁上观的彭全又说话了:“南北城分界的沟渠撒了驱邪去秽的药物,殿下还是不要靠近得好。何况,早在胡刺史严令胡人迁居城南以前,水灾对城南的影响也是更大的。城内百姓对八年前的大雨的畏惧仍在,殿下初任太守,如果只去城南,于殿下的民望不利。别驾方才也说,事分轻重缓急,虽然下了场雨,可是天马山的雪水未至,只能算是暂解燃眉之急。” 这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救灾的措施,经过一日一夜的煎熬,即便萧曜自认耐心不错,这时也有些不胜其烦了:“还望二位明示,对于这场水灾,该如何处置?” “殿下何出此言?事发十数日,秦县令早已处置完了。胡人们也有自己的耳目和消息来源,待再等上一旬半月,城外胡庙的烟熄了,他们自会回来的。”刘杞说完,一顿又说,“这雨确实只能算是一解燃眉之急。也望殿下体察,如六月结束黑河仍然汛期不至,七月之望,当行雩礼。” 萧曜怎么也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一时再忍不住冷笑,轻声问:“若行雩礼之后,还是不下雨呢?” “下官如果没有记错,柳刺史上任第二年,连州遇到二十年未见之干旱,刺史三日一小祭、七日一大祭,走遍连州每一条河流湖泊,广求山川社稷诸神,沐浴斋戒,常有自省,终于祈祷来了大雨,当年虽然逢旱,次年却是丰年。殿下是亲王之尊,心诚之下,上苍一定感念殿下的赤诚,厚待我连州百姓的。”彭全解释道。 “……干旱无雨,斋戒沐浴的水倒是不缺。” 听到程勉的声音,萧曜轻轻地勾动了嘴角。 但他并非此时唯一听见这句话的人,刘杞正色道:“程司马何出此言?雩雨祭祀是连州第一等大祭祀,即便是司马,也应敬畏天意,不可轻慢。” 程勉静了静,说:“下官不才,愿再往天马山,探查水脉,即便一时无法修渠,或可探得汛期的端倪。” 周旋了整整一日,刘杞始终坚持“大局已定,且雩礼在即,殿下不可身临污秽之地”,反复劝说萧曜不要亲临城南,彭全亦附和如是,最终,萧曜答应自己不去,作为折中之法,彭全亦让彭英传信,由正和县衙派人,去看看城南是否还有什么受困的孤寡,再由刺史府出资,往悦海寺捐些金帛米面,作为赈灾所用。 到下午离开刺史府时,无论是萧曜程勉,抑或是刘杞以降,均说得上神情严峻,幸而君子和而不同,终究是没有起颜面上的争执。 萧曜丝毫没有了结一件事情的轻松,不仅不觉得畅快,甚至连痛苦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缕麻木的寒意挥之不去。昏头胀脑之下,他也不愿骑马了,决定散步回去,不想程勉也将马交给了侍卫,说是也想散一散步。 并肩走出一程后,始终无人打破环绕在二人周遭的寂静,一直等到可以望见刺史官邸的府门,程勉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我一言不慎,恐将话柄落在了刘别驾那里。是我气盛失言,请殿下宽恕。” 萧曜扑哧一笑,然后在程勉诧异的目光中摇摇头,装作没听懂他所指,故意问:“无父无君那一句么?他胡说八道,为老不尊,不要放在心上。” 第156页 程勉顿了顿,轻轻一撇嘴,一字一句念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好吧,禽兽不知其父确有其母,倒不算坏。” 他有意模仿刘杞那带着连州口音的官话,于是乎,刘杞的音容神色重又浮现在萧曜眼前。不知为何,这句话一扫萧曜心头的郁结和沉闷,他越想越好笑,最后竟在家门口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道歉,还是笑个不停,程勉盯着他,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也跟着笑了。 这一天内达成的为数不多的几项共识,还包括将费诩派给程勉做幕僚,以及程勉再次去天马山——萧曜自知祈雨之事自己无论如何躲不了,进山虽然免不了奔波之苦,可是出入言行都自在,也免得因为不信鬼神平白招惹事端。 不过在程勉动身前,两个人抽空聚在一起拟好了递回朝廷的上书——所需的花费尚未核算出,萧曜索性暂不提及开渠的细节,单说连州民生凋敝,屡屡遭灾,望能免去本年的赋税,让百姓得以修养生息。 定稿后萧曜自己读了一遍,又让程勉也读一遍,读罢后程勉问:“殿下不给陛下去一封家书么?” 萧曜望着纸墨,终是摇头:“公函就够了。” 写完信的次日,程勉又动身去长阳。为了躲开烈日,他天一早就出门,萧曜说好了要送行,结果除了他,元双、冯童乃至燕来一家都出动了,元双还亲手为他准备了一个额外的行囊,说是与茹白玉一并做的鞋袜和两身袍子,还有防蚊虫和活血化瘀的膏药,也不知道她两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么多东西打成了个一尺长短的包裹,不由分说地挂在程勉的鞍旁。 于是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看过程勉愣神乃至手足无措的模样,萧曜还是觉得,多看几次也不坏。 时辰还早,街面上人也少,一行人送着送着,再自然不过地送到了北门。费诩和正和出发的其他随行先一步到了,见到萧曜均大为意外,连忙翻身下马行李,萧曜一贯不在意这个,摆手示意免了。 一行人一望就精于鞍马,形容亦很精干,萧曜再联想等待着自己的差事,差点都想牵一匹马来,和他们一走了之得了。 萧曜不知道送行、特别是给程勉送行该说什么,就看着元双攀住缰绳叮嘱他不要中暑、不要着凉、注意天光、勿忘饮食,冯童在一旁时不时含笑点头表示认同,浑然不管程勉坐在马上,被朝阳一点点地染红了脸庞。 萧曜莫名慈悲心发作——抑或是在被元双叮嘱这件事上太能感同身受,趁着她一时停顿的工夫,巧妙地截过了话头:“再不动身,就要在烈日下赶路了。” 元双终于松开手,仰面对程勉和诸人一笑:“惟望五郎与诸君此行平安顺遂,无往不利,早日归来。” 道别已毕,眼看着就要出城,队伍中却有人像是一只被凭空牵住颈项的骆驼一样,看着道路尽头愣愣出神。他实在过于忘我,引得其他人也好奇地顺势望去,结果几乎无一例外地一一化身成了骆驼。 认出马上的那个婀娜娇小的身影后,萧曜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程勉,然后才想,幸好和薇无恙。 她还是一袭绿裙,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幂篱上的黑纱一直垂到脚面,堪堪露出那双金光璀璨的绣鞋。幂篱遮住了她的五官,遮不住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目不斜视的坐姿,然而无论她如何坚持一言不发,牵马的仆人认出了程勉,不敢轻慢,在离程勉约有七八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见了个礼,方躬身缩肩、蹑手蹑脚地从路的另一侧快步通过。 眼看人已经走过了,燕鸿忽然挣开茹白玉的手,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还用胡语喊了句什么,程勉眉头轻轻一动,下一刻,和薇止住了马。 她俯身与燕鸿说了两句话,又答了一句,声随风来,只能隐约听出不是汉话,说完之后,和薇再次催动马匹,身影很快消失在下个街角。茹白玉嗔怪地牵回儿子后,见燕鸿满脸若有所思,元双轻声问:“你们说了什么?” 燕鸿眨眨眼,朗声答:“唔……和娘子要我不要去城南玩耍,做胡饼的师傅一家去别处了,一时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多赚些金帛,换成薪柴和木炭,送到河对岸的庙里……阿爷、阿娘,河对岸的庙里要柴火做什么?” 茹白玉摸了摸儿子的顶心,叹息答:“……做善事。” “像阿娘和元娘子往悦海寺送供奉一样的么?” “嗯。” “那我们要送一份不送?” “……” 清脆而短促马鞭声响起,程勉的身影湮没在了新生的烟尘中。 无论是汛信还是雨水,都没有在众人的期盼中到来。于是一进七月,雩礼就成为连州公府最重要的一桩事项,尤其是对萧曜而言,其余公务几可说一律不再过问,每斋戒一日,次日就要至正和或是长阳的郊县,在各处供奉大小山川之神的庙、祠、坛、碑处行祭祀和祈雨之礼,如是反复,直到七月十五,上午主持雩雨,午后与刺史府全体官员步行出城,去田间祭祀社稷,祈祷丰收,到了傍晚,还要顺从民愿,往惠观寺过盂兰盆会,不仅与僧俗信众一道听僧人放焰口、讲《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还彻夜与信众共同诵读《就面然饿鬼陀罗尼神咒经》,直至次日清晨。连州多日无雨,气候干燥,宵禁极严,但在这一天,也暂停了宵禁,任全城遍布祭坛道场,燃灯供奉,彻夜不眠。 第157页 待忙过这一日,第二天刚过午,萧曜又出发去长阳,在县城略做歇息、再行斋戒一晚后,计划前往天马山下黑河的一处上游祭祀河神。 经过这一旬多无休无止的祭祀和祈祷,正和至长阳一带的天空依然是晴空万里,连云都见不到几朵,按照一路陪同的彭全的意思,只要“恪守祭礼、心无杂念、神清意诚”,就能祈祷来雨水,萧曜觉得这十二个字里自己至少做到了十个——可是即便是他不佞神鬼之说,在祈雨一事上,也是与旁人一样,惟愿雨水尽快到来,又宁可天气更炎热一些,热到能及时融化天马山间的冰雪,早日注满黑河河道,一解连州的干渴。 前往天马山河口的路程崎岖,因为要顾全祭品,队伍行进得很慢,离开县城时天色微朦,可到达河口时,所有人的影子在炎炎烈日下已然缩成浓而短的一团黑点。萧曜自昨夜起就没有进食,全靠茶水维持着,即便是乘车出行,也还是昏昏沉沉,觉得太阳化身成了箭矢,毫不留情地鞭打在自己身上。 唯一略值得高兴的是,至少他看见了水流,而不是这些时日来已经看得由心惊到熟悉再至于习以为常的干涸的大小水道。这水流甚至可以说不小,萧曜入神地听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指着水问:“这水还是太小,流不到正和,是么?” 同来的长阳县令点头,难掩愁容地回答:“不说到正和,连长阳城都到不了。不知殿下留意没有,这一路上不少闻讯来取水的百姓,但纵然是用车拉桶装,还是远远不够灌溉。” 祈雨和祭谢河神的仪式萧曜已然是轻车熟路,可是因为路上耽搁,祭祀完成后,已经到了晌午,萧曜体恤旁人,没有着急回程,而是找了个阴凉处休息并简单地吃了些干粮,等待最热的时候过去再动身。 冯童是宦官、元双是女子,不仅不能参加祭祀、随行都是禁忌,这些天来,只有燕来跟在身侧。萧曜不愿旁人因为他在场而拘束,亦是这些天来实在难得一点清净,所以午饭之后连燕来和侍卫也打发远了,独自一人在树下乘凉。 山脚下的另一重好处是即便是中午,还是要比别处凉快些,若在水边,就更是惬意,偶有蚊蝇之扰,但是元双早已备好了避蚊的香包,在树影和水声的陪伴中,萧曜总算可以暂时抛却积累多日的焦渴和疲惫,放任自己小憩片刻。 但多重心事之下,他睡不了太久,几乎是被惊醒的,醒来时发现众人几乎都睡倒了,鼾声此起彼伏,失笑之余,很快想到自己出入有车马,也无需亲自处理祭祀中的各项琐事,已然不知道比其他人轻松多少了。 他拍掉落在肩上的落叶,站在树荫下眺望北边如屏如障、连绵不绝的天马山。因为有积雪,红褐色的山体上好歹能有一些稀薄的绿意,可这绿意又实在太弱,让萧曜不由疑心是自己情切之下看错了。 看山丧气,转而看水。这一看,萧曜都没了脾气,莫名想——是不是真的累得双眼昏花,一错再错? 可下游约莫一里地那几匹马里,确有风雷的身影。 昨日到长阳时他问过程勉一行的行踪,得知他们也在这一带出入。原以为天马山地域广大,他们又在山中,肯定要回正和才能相见,可还是碰上了。 别说刚从京城启程时,就算是一个月前,萧曜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因为能偶遇程勉这么高兴。 走向河水下游的路上,萧曜将自己这半个月来罕见的雀跃归结于离元双和冯童,以及多日祭祀奔波又繁又累,人事纷杂,以至于连程勉都可算是“故人”了。但走到下游的那处河滩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光着膀子在水里洗马的费诩,另有些人在水边洗脸、还有人更远的下游饮马,唯有风雷的主人看不见踪影。 那略带自嘲的自我开解顷刻成了另一种情绪,尚不容他仔细分辨,费诩先看见了萧曜,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滩边的一棵大树,又回身牵起自己的马并风雷,往河的更深处走去了。 费诩神色如常,萧曜知道程勉总归无事,顺着树的方向望去,树荫下散乱丢着好些行囊毡毯,就是不见人。 他将信将疑地走到树荫下,刚走近,头顶上方树影摇动,程勉的声音也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殿下祈雨已然祈到天马山口了吗?” 听到程勉声音的一刻,萧曜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是高兴的,不然不至于连心跳都随着他的声音加快了一分。他扬起头,看着横坐在树枝上的程勉:“你怎么出山了?”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只要是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萧曜都会再消瘦些,程勉除了瘦,还更黑,不过相比起萧曜兴味寡然、疲惫不堪,程勉的精气神着实不坏,中气比之前还更足了:“另有一条路,等饮完马,就动身。” “现在进山?那傍晚能出来呢?”萧曜转而问,“你们在山里夜宿?” “山中多歧路,要是每日都要出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萧曜不免担心起来:“非如此不可么?” “我们在山中不知岁月,殿下这几日祈雨如何?山中时有小雨,但都是入夜后,很快又没了。云恐怕飘不到正和。” 明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但既然程勉先承认了留宿山中,萧曜也不好意思多追问,语气也沉重起来:“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听到这个答案,程勉默不作声地跳下了树,扑起的尘土逼得萧曜后退了一步。又过了片刻,程勉开口道:“殿下为祈雨想必是斋戒多日,属下不才,但愿效仿前贤,为殿下献乐,殿下可嫌弃么?” 第158页 要是程勉不提,萧曜绝对不会生这个念头——但正是经他这一提,萧曜都要忘记上一次听到祭乐之外的音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飞快地观察了一番程勉,确定他并不是意在取笑自己,明亮的双目中惟有坦诚,萧曜甚至觉得自己还看见了几许愉悦。 然而萧曜还是犹豫了一下——尽管他心中分毫不信:“我斋戒未除。” 程勉笑了:“雩而雨,何也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 萧曜精神一震,立刻接话:“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哎,你还带了琵琶么?” 结果程勉一行的行囊里,虽然没有琵琶、然而五弦、筚篥、横笛、排箫一应俱全,甚至有一只可以放在马背上的横鼓。这下,即便萧曜对这些天来的斋戒祭祀并未怨言,但也切实生出了可望不可即的羡慕来。 察觉到萧曜在乐器上流连不去的目光,程勉解释:“也是为驱赶野兽用的。” 萧曜一笑:“能排遣无聊也很不错。” 程勉铺开毡毯,坐下试了试弦:“出门在外,携带琵琶不便,五弦也还使得。就是我五弦学得更不好,若是有辱耳目,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不要再是《凉州》就好。”萧曜难掩心中的雀跃。 程勉抬起头,微笑道:“当日要听《凉州》的是殿下,现在不要听的也是殿下。都依殿下。” 程勉弹出的,是一支萧曜从未听过的曲子,欣欣然的曲调让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乐声传远后,河中那边不知是谁吹了个长而响亮的口哨以示对曲子的赞誉,也压不住程勉怀中这把朴素的五弦。古树森森,树荫深重,依然有阳光漏了下来,又全被程勉的眼睛盛住了。 第34章 四海无闲田 随着气候日益炎热,黑河的枯水期也终于告一段落,涓涓细流出现在了正和境内的河道中。然而对于两县正在生长的庄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整个七月,萧曜走遍了长阳、正和两县的每一个村落,祈雨、问卜日夜不绝、难以计数,却没见过一场雨。 日复一日的祭礼下,萧曜发现自己失去了与人交谈的能力,就不再说祭礼之外的话;斋戒久了,他很少感觉到饥饿,一日一食便成了常态,萧曜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身体越来越轻,他只需要很少的睡眠,每一天很快就会过去,在一个又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境里,他能听见许多的声音,不止一次梦见冰冷猛烈的雨水倾倒在他的身上,带来剧烈的痛苦,可醒来之后,一切都成了虚无。 所有的祭祀都有相似的气味,这让萧曜不得不偶尔回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岁月。那几个月里,京城中所有的寺庙和道观都在为她祈福,无数人日夜诵经不停。他是她唯一的孩子,他也斋戒沐浴,然后代替身为天子的父亲和病榻中的母亲,走遍每一个寺庙,为她祈求神佛的庇护。 乡间的祭礼不禁淫祀,在太多次地看见巫觋毫不顾惜地残损身体、乃至血流满地之后,旁观的萧曜懂得了相似的源头。 是死亡和绝望交织的气味。 就好像当年的自己,绝望地割破手臂,虔诚将血滴进母亲的汤药里。 母亲当着他的面倒掉了那碗药,轻柔地擦掉他额上的冷汗,与他一起把陪药的酥糖分吃了。 那是怎样的甜味啊。置身烈火般的骄阳下,萧曜冷淡而清晰地想,若是这般轻易就能求来雨水和洪流,斋戒何妨?祭祀何妨?伤害自身、乃至献出性命又何妨?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是谓天职。 等这荒唐血腥的仪式过去,萧曜面无表情地绕过满地的血迹,朗读完自己手中的祭文,投进了香火堆中。 汛期虽然不会因任何人的祈求而来,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也该做的了。 那他就去做。 八月上旬的一个深夜,刘杞和彭全忽来求见。 萧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入睡,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刻问:“黑河涨水了?” 冯童的语调紧紧绷着,过于平静,以至于有一丝奇特的诡异感:“别驾和长史定是有要事。恐怕不是好事。” 见到两人后,萧曜立刻懂得了冯童言下之意:彭全面如死灰,刘杞则气势汹汹,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两个人眼中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机。 他们的来意也很快明晰了——正和与长阳争水,长阳一侧截断了黑河,正和县令派县尉彭英前去长阳拆坝,其间生出冲突,引发了两县乡民械斗,乱中彭英和两名衙役不仅被打成重伤,更被长阳的乡民扣住,活埋了。 “暴民至斯,实是闻所未闻之惨事。下官不敢拖延……” 萧曜现在听不得这么尖锐愤怒的声音,觉得耳旁轰轰乱响,针扎似的难受。他挥手示意刘杞不要说了,转向彭全:“……彭县尉的死讯确认了么?可有转寰的余地?其他死伤如何?” 彭全掩面伏地:“小侄因公殉职一事,下官尚不敢告知家人,惟有及时告知殿下,恳请殿下早做决断。” 在本朝律法中,民伤官已是大罪,更不必说杀官了。罪状既然明确,萧曜先不着急过问罪首,而是问:“连州干旱频发,类似的事情,以往有没有?” 彭全一口咬定:“从未有过。” “不是说杀害官员。以往旱灾,也未有截流争水之事么?” 第159页 “没有。至少自属下为官以来,连州如遇旱情,都是长阳、正和一同受灾,今年长阳旱情稍好,不想反而出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真是痛心疾首莫过于此。” 萧曜沉思片刻:“不患寡而患不均。皆是我祈雨不利之故,责任在我。明日我将上书陛下,禀明此事。” 彭全苦着脸竭力安慰:“殿下何出此言?连州百姓,谁人不知殿下事必躬亲,怀泽下民,心中都是感激殿下的。奈何有刁民作乱,如何能怪到殿下身上呢?” “殿下,属下斗胆进言,还需早日捉拿祸首,以安民心,并告慰彭县尉之灵。至于上书朝廷之事,或可等此事尘埃落定,再一并上报不迟。” 刘杞也说。 “祸首可查明了?” “长阳县户蓬村民索实、索忠、索青兄弟,以及上河村的曲小、杨波,此五人不仅教唆村民截断水源,打伤公人、乃至残杀官员,其罪实当诛。”刘杞挺直了腰,“此等流民不足为惧,往来道路已经封堵,有州兵严守,扑杀易如反掌,但要捣毁私筑的堤坝,还需有服众的官员当场坐镇,万一生变,可以德怀之、以威镇之……这人选嘛……” 他一顿,又看向彭全:“按理说,此事涉及两县,刺史亲往亦无不可。但此事何须劳动殿下?彭县尉是长史的族亲,长史不宜亲往,下官郡望即在长阳,也当避嫌,所以来见殿下的路上,我与彭长史商议过,程司马也是州内的要员,现下又无其他要紧公务,所以我等已经遣人往天马山,请程司马出山,尽快赶到长阳县衙待命。” “不必了。我去。”萧曜干脆地反对。 刘杞惊道:“这等小事,殿下无需亲至。届时下官也会请吴录事遣兵护送、随行,确保程司马无恙。” 萧曜面无表情地说:“若是能确保‘无恙’,二位何至于要此时来见我?何况还要动用州兵,又何必还要程司马去?既然我是一州刺史,这就是份内之事。无论如何轮不到程司马。不过,倘若刘别驾愿往,以别驾之官威,倒是勉强使得。” 不等刘杞表态,萧曜轻而快地一笑:“平贼之事全权托付给别驾,拆坝,还是由我出面吧。事情我都知道了,二位如无别的公务,不妨暂先回府,待天亮之后再共同商议处置的细节。彭县尉之事,还望长史节哀。待正事处理妥当,再亲往他家中致哀。” 他离座起身,眼看就是要送客。刘杞和彭全愕然相顾,最终还是由彭全道:“殿下爱民之心,可昭日月,然而,殿下身份非同一般,还请三思……” 萧曜转身走了。 萧曜清楚,事态严重,以至于刘杞从头到尾不敢明言除了彭英和两个公差,还有多少人死了,眼下的局势又如何。但既然他们来找,多半尚未到失控的局面。回卧室的路上萧曜一言不发,待进了卧室,更衣完毕,一直也没作声的冯童道:“求殿下听奴婢一言。” “你想劝我同意程勉替我去。这是不行的,省了吧。” 萧曜淡淡说。 “殿下……” 萧曜看了一眼冯童,继续说:“事态不明,我不会妄动。他们不是要程勉待命么,那就待命好了。” 第二天一早,萧曜一进正堂,迎接他的,是程勉的微笑。 昨夜萧曜居然睡了这个月来最好的一觉,耳旁的轰鸣声稍弱了些,思绪则更敏锐了:“程五这一趟入天马山,竟是修来了遁地之术不成?”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程勉的笑容也深了些:“非是修成了神通。只是昨日下午接到刘别驾之命,心想长阳距正和不过百里,索性还是回正和,以待诸位上司的差遣。” 萧曜收起笑容,在另一侧坐下:“别驾传给你什么消息?“ “正和、长阳百姓械斗争水,要我即刻赶到长阳县衙候命。”程勉问,“听说罗县令说,彭县尉下落不明。” 萧曜先问:“你吃过朝食没有?没有就一起吃。吃完再说。” “我吃饭奇快,殿下只管自便。” 元双亲自端着朝食进来,见萧曜也来了,一笑道:“城门一开,五郎就到了,稍作休整便在此等候殿下,所以奴婢自作主张,为他多备了一份朝食。” 她将朝食在两人面前一一摆好,萧曜先动了筷子,然后说:“昨夜过了午时,刘别驾和彭长史登门求见。长阳的乱民将彭县尉打伤后又活埋了。夜里彭长史没说,恐怕遗体还未寻得。” “其他人呢?还有别的死伤没有?” “被活埋的还有两名衙役,但乡民的死伤,他们一直没说。”萧曜不以为然地一抿嘴,“‘事有轻重缓急’。” 程勉脸色微变,直言:“如果死了官吏,又有械斗,恐怕不妙。长阳无人告诉我这些,但惟恐生变,就还是赶了回来。” “在长阳和正和都无妨。既然回来了,歇息两天也好。”萧曜一顿,“据刘别驾说,起因是长阳的几个村夫,唆使长阳百姓将黑河截流了。县界附近的正和百姓告到县衙,彭县尉去交涉并拆坝,不但没有平息,性命也丢了。” “私起的堤坝还在?” “嗯。” 程勉凝眉略一沉思:“原来刘别驾要我候命是这个意思。” 萧曜放下茶盏说:“州兵已经将事发地围住了,今天会去拿人,拆坝还要再等几日。” “殿下……” 第160页 “拿人用不着你。拆坝更不必了。”萧曜没有让他说下去。 程勉不为所动地继续说:“我从未领过兵,不敢逞强,以免误了大事。可是刘别驾命我赶回长阳,多半就是要我督办拆除堤坝一事。” 萧曜不想隐瞒他:“他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替你回绝了。你不用去。” 程勉看着萧曜:“殿下去不得,彭长史失去了亲人,也不该去,刘别驾恐怕有别的要务——万一我办不成此事,刘别驾再出马也不迟。这是民变,不是反叛,总不至于调动府兵。” 萧曜反问:“我怎么去不得?” 程勉顿住了。 “此事因民众争水而起,两县均在我治下,论官职高低,你去当然使得,刘别驾去更无不可。但是我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察觉到程勉又反驳之意,萧曜轻轻一抬手,不让他做声,“你们阻止我,无非是彭县尉殉职在先,担心我以身入险境,但你们去,恐怕还不如我。此事无需多劝,我如决心要去,你们也是拦不住的,是么?” 程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元双,回答:“正是拦不住,才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我领情了。”萧曜坚持,“如若你想去,大可同行,我不拦你,但要替我去,这就不必再说了。” 在刺史府的公堂见到程勉时,刘杞分明是有些意外,但也没在此事上纠缠,先告知了彭全抱病告假的消息,才说:“今晨户蓬村传回消息,叛首有潜逃迹象,已经捉到一人,请殿下动用鱼符,调动州兵,早日平息事端。” 但交出鱼符前,萧曜又问了一句:“带兵之人是谁?” “录事参军吴平。也知会了军府的庞都尉……殿下不必担心,此事断不至于出动军府,只是有备无患,知会一声。” 州府长官不可擅自发兵,如遇紧急事态,可以先出兵而后呈,但也仅限于州兵,府兵不在其辖内。听说是吴录事领兵,萧曜点头:“吴录事行事稳妥……他还在公府内么?” “昨夜也通知了吴平,早早就出发去兵营了。” 刘杞显然是成竹在胸,诸事都已然规划完毕,只不过是萧曜才是州府的长官,名义上都需报他知晓并首肯。见状,萧曜再没说什么,将鱼符交予刘杞,由他安排去了。 这也是萧曜上任以来第一次发兵,虽然有刘杞一再保证“无虞”,然而萧曜学不出来谢安石的做派,除了隔三岔五看一眼计时的更漏,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刚过午,捷报传回,到了傍晚时,吴录事也回到了刺史府,亲自交还鱼符。 嘉许的话说完后,萧曜留意到吴录事的兵甲上不见污渍,神态亦很轻松,终于相信此事正如他所说的“手到擒来”,内心稍安之余,又追问:“彭县尉的尸首可带回来了?” “已然和其他两名衙役的尸首一道,送回各自家中了。” “待家人收殓完毕,我再去祭奠。” 吴录事称是后又道:“虽然叛首已经捉拿回正和,但以下官今日所见,还是应当速速拆坝。” “我也正是此意。明日我就去处置此事。” “殿下欲亲往么?”吴录事一怔。 “是。” 他犹豫了片刻,说:“两县百姓因此事积怨,确是由州府处置更为妥当。只是……今日下官遵从刘别驾之命,没有带兵拆坝,这一则是未受命不得私自处置,另一则,也是那几名首犯并未抵抗,而且前一日百姓械斗,死伤惨重,长阳县民将尸体堵在堤坝两侧,阻绝了道路,下官不欲激发民变……但是现在正和县沿河数乡已经得知此事,都纠集了村民,往长阳方向去了……” 虽然对死伤已有预料,但情况之惨烈,事态之紧迫,还是远远超过了萧曜所想。 “……此事刘别驾没有告知我。”萧曜缓缓道,“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那我就更要去了。” “属下也以为殿下去恰当。殿下这几个月来虔心祈雨,走遍了两县各处,乡民都感念殿爱民之心……何况殿下身份尊贵,百姓爱之重之,即便有怨气,只要殿下肯出言安抚,也会迎刃而解的。如若殿下亲往,属下自当如来连州途中一般,竭力护卫殿下安泰。” 萧曜几不可见地一笑:“有吴录事此言,我无虑矣。录事也不妨将方才所言告知别驾,然后请别驾来见我——也请录事一同来。” 闻言,一线尴尬的神色在吴平脸上闪过,萧曜会意后,笑容略深一些:“若是别驾已然知晓,那更好。” 他遣人去召刘杞,不想与刘杞联袂而来的,还有程勉。 对此稀罕情景,萧曜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果然,刚商议定明日往长阳、正和县界之事,刘杞说:“明日之事,殿下决心亲至,正是连州之幸。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若是稍有伤损,是我等莫大的失职,这后果,是我等万万承担不起的……下官便想了一个折中之策,还望殿下体察连州府上下的难处,准允了罢。” 萧曜只好说:“别驾请说。” 这时开口的人换成了程勉:“请殿下恕属下僭越,借属下官袍,由我代殿下前往。” “不行。”萧曜立刻拒绝,“这不还是你去么?” “是连州刺史去,只是由我身代之。” 萧曜瞪他一眼,可程勉神态平和,仿佛一点也没看见萧曜的不悦。刘杞继续说:“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是为天子设百官之滥觞。殿下出任刺史,亦是代陛下牧守百姓,唯因陛下一人之尊,无法亲临四海,体察民情,如今司马代殿下监督拆坝,亦是同理。” 第161页 他不理会刘杞,只对程勉说:“我已说了,你可以同往,但无需代劳。” “此事之外,殿下无论去何处,属下皆愿意同往,但明日之事,还请殿下准许,不要亲身涉险,由属下代劳。” “如我不准许呢?” 萧曜冷淡地反问。 程勉伏下身:“惟有再谏。” 萧曜暗自咬牙,竭力平缓心绪,冷冷地看着程勉的脊背。刘杞这时也说:“如果殿下执意亲自前往,下官也附和程司马,惟有再谏。” 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情上程勉居然和刘杞达成了一致,萧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失望更多些。他不作声,堂下诸人也久久俯身不起,看着伏倒成一片的众人,萧曜忽然意识到,在程勉开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然输了。 当天傍晚回到家中,萧曜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动声色地让元双去找一身崭新的官服出来。 元双不掩愁容,将衣服捧到萧曜面前,满脸的欲言又止。萧曜扫了一眼,轻轻说:“送到程勉那里去。” 元双手一抖:“……殿下的意思是……?” “程司马自告奋勇,要代我去。” 元双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殿下回心转意了?” 这不加掩饰的喜悦让萧曜忍不住了,皱眉问:“为何如此高兴?” “殿下愿意体察旁人心意,不轻易涉险,这不值得高兴么?” “既然是涉险,旁人去就可以么?”萧曜问。 “此事关系重大,五郎又是以殿下的身份去,肯定会有周全安排。但是殿下身份贵重,哪怕是万一的风险,慎之再慎也不为过。” “元双,你厚此薄彼。” 元双很惊讶地看着萧曜:“殿下何出此言?奴婢善待五郎,是因为他是殿下得力的下属,不然,他和奴婢又有什么干系呢?奴婢与冯童一样,主人惟殿下而已。” 萧曜自觉失言,不愿再深谈下去:“你给他送过去吧。” 不多时,元双又将这一身官服原封不动地捧了回来:“殿下,五郎求一身旧袍子。” 萧曜下意识地拒绝:“不可。玉带和鱼袋是没有办法,袍子总不能给他穿过的。” 见萧曜神色中并无忿忿之意,元双继续说:“五郎说殿下喜洁,无论新旧袍子,只要是他穿过,殿下就不会再穿了,所以旧袍子即可,免得浪费了。” “……”萧曜顿了顿,“我不扔就是。” “不过五郎的顾虑也有道理,簇新的紫袍过于显眼,也不像的。” “新袍子不像,旧袍子就像了?他又像我了?” 元双抿嘴一笑,“要奴婢说,笑起来一点不像,不笑倒是有一点像。” 萧曜沉下脸:“此事不可轻慢。就此一身,他要不愿意,那就别去了。” 他坚决地要送,元双不得不又跑了一趟,不知花费了多少口舌,总算将簇新的紫袍留了下来。第二日清晨,程勉出发前专程来向萧曜辞行,甫一上堂,萧曜听见身后的元双和冯童呼吸为之一滞,他本是另有心事的,也不免多看了一眼,然后想,不像。 又不情愿地想,不过还是比他的那些兄弟穿着顺眼多了。 即便是逾级穿上浓紫绫袍,程勉无任何不安,平和镇定甚至甚于往日,一揖道:“下官特来辞行,蒙殿下不弃,赐我紫袍以全此非常之事。勉自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之名,再来谢僭越之罪。” 萧曜昨晚又是几乎没睡,可他并不觉得疲惫,神色淡淡地起身,走到程勉面前:“外物罢了。司马替孤身涉险地,孤知情在先,何来僭越之说。” 说完,他执起程勉的右手,不由分说地向堂外走出:“司马此行辛苦,孤亲自送司马一程。” 明知程勉眼露凶光,萧曜全装不知,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扣住程勉一路不停地走到了官邸门口。虽然去的人是程勉,可在不知内幕的旁人看来,一身浓紫已然意味着不可正视,哪里还能分辨紫袍之下究竟是何人呢? 于是乎,在众人行礼如仪之际,萧曜放开程勉的手,冲他微微一笑,施施然先一步登上车驾。 刘杞和吴平都在,当下脸都绿了,程勉亦没料到萧曜会这么做,愣在了当地。唯有萧曜不动如山,等了片刻,见没有新的动静,索性说:“殿下,仪仗俱已齐备,还请殿下早日动身。” 隔了一道车帘,程勉的声音更听不出情绪了:“……既然司马愿意同往,有何不可?” 言罢,车帘掀起,程勉也坐了进来。 车驾终于启动之后,萧曜和程勉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 “殿下……” “你……” 程勉先收住话头,萧曜平静地一笑:“殿下说了,我可以同往,但无需代劳。那就请同往。” 夏日的车驾以通风为第一要务,是以车内很是明亮,程勉愤怒的目光亦很明亮,但惟恐旁人听出其中要害,声音极低:“殿下何以出尔反尔?” “你不告自请在先,我也不算出尔反尔。就扯平了吧。”萧曜撇了撇嘴,“既然你们这么笃定万无一失,我去有何不可?” 程勉许久都没接话,别过脸,隔帘望向窗外。萧曜也掀开竹帘的一角,只要是草木未覆及之处,无不是土地板结,状若龟甲,即便是种植了禾木的土地,作物也无不是奄奄一息,凡是目光及处,都是如此。即便是萧曜多少已经习惯了连州的旱情,见一路都是如此,忽然也不忍多看了。 第162页 “以殿下之尊,从来没有人代殿下受过么?” 听到程勉的问题,萧曜收回了目光:“如何没有?” 面前不就有一个。 “我少年时顽劣,屡教不改,也有人替我受过。”程勉将视线向萧曜,“替我受过之人总说主仆之分,心甘情愿。我当年不解其意,后来从崇安寺回来,就明白了,没有什么心甘情愿,还是尊卑之别,不得不如此。” 既然是程勉主动提起崇安寺,萧曜想了想,接话道:“如果我事先知情,我不会让你代我去。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代劳。” “人生来确实尊卑之分,人世间多少无可奈何之处,即从此处生。许多人信奉佛祖,心中贪图的,未必没有‘平等’二字。我曾对殿下抱有偏见,心中种种不平,皆因崇安寺起——我是不情愿的。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乃至于现在,都丝毫不愿。”程勉坦然看着萧曜,微笑时却带着一丝紧张,“崇安寺是私事。即便是父母为儿女的执着心,我也不愿体谅。可是今日,我没有丝毫不愿。虽然代殿下前往是以防殿下涉万一之险,但我也知道,今日无险。殿下身份非常,百姓即使有再大的怨气,也不至于迁怒殿下。所以并非是我自衿,将这些事告知殿下,是希望殿下不要以为我为殿下深入险境。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差事,我程勉做得,其他人也都做得。只是我与殿下年纪、身形相仿,连口音都无需刻意模仿,旁人学殿下,未必有我学得这样像。” 萧曜断没想到程勉会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话。 不过程勉看起来似乎也没有要得到回复的意思,说完后,又别开脸了。 反复斟酌了许久后,萧曜也轻声说:“你虽以公心待我,此事我却不能轻易领情。我是陛下的儿子,也是他的臣子,这点与你别无二致。公事上更是如此。陛下让我到连州来,是代牧百姓,不是让我玩弄心术、以树专权——我无意如此。今日你已经换上了这身袍子,代行刺史之职,是你和公府上下的心意,我虽不情愿,依然从权而行,是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再起争执,让同僚间离心。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程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片刻后,终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 空气中传来异样味道的时候,萧曜意识到他们快到了。 他在程勉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思绪。果然车驾停稳后,这难以形容的气味更为强烈。程勉竭力保持着正常的神色:“还请殿下在车中少坐,我办完公事尽快返程。” 萧曜抬手一挡,轻轻一摇头,在程勉意外又片刻了然的目光中先下了车,为程勉掀起了车帘。 吴平有意将车驾停在了河边的一处高地上,走出车驾后,萧曜立刻感受到了熟悉的阳光的威力,但眼前出现的一切让他迅速忘记了这一点,又莫名想起了很多其他的景象。 比如他亲身参与的唯一一次的秋狝,几乎与人同高的野草被晒出焦枯的金色,仿佛在无声燃烧;又比如翻越玄池岭的那个夜晚,他们曾经停下来休息过一次。月在中天,将脚下的群山照亮,如同被烧白的生铁,星星被冻醒了,亮得像环伺的群狼的眼睛,可是对面的山中间或闪现的绿光,又和濒死的流星一般明亮…… 站在黑河两岸的人群,如同一株株被烧得枯黑的杂草,日光照在农具的锋刃上,一闪而过的强光堪比记忆中玄池岭的星月,然而最让萧曜觉得熟悉的,还是他们的眼睛,沉默而森然,犹胜垂死的群狼。 一时间身旁的程勉的声音变得很远,哪怕他其声洪亮,其意雅正,说得也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子怀德、苍天可悯的道理。无论程勉说的是什么,又如何恳切地许诺,人群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犹如被烧化的铁水,凝固在了焦渴的大地上。 民何畏之?畏威乎?畏死乎?畏天乎? 在无数的眼睛中,萧曜看不到丝毫的畏惧,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和疲惫,连愤怒都干涸了。 他看见执兵披甲的兵士挡在人群的前方,甲衣连成一条极细的银线,或是极窄的刀锋,将生铁一般的人群与他们分隔开。 但铁是不会动的。 寒意油然而生,萧曜定定看着脚下干涸的河道和黑压压的人群,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亦无能为力。 直到身旁人的身形一动,他终于反应过来是程勉迈开了脚步,走向如山如海般静默的人群。 萧曜毛骨悚然,又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他不能说自己害怕,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 他们在怕什么呢?在等待什么? 无数古怪地念头在萧曜脑中闪过,脚下的土地像烧红的炭火,手脚反而凉得厉害。他不知道程勉要走向哪里,却毫不犹豫地紧跟着他。 他们走到银线的边缘,走入静默的人群,银线开合,山海倾退,一直走进黑河里,搬起第一块石头时,汩汩水流穿过萧曜的指缝,如风一般微弱,如火一般炽热。 当吴录事终于得以带着州兵分开人流开始拆除堤坝时,程勉反而静静地离开了。没走出几步,那沉默的山和海像是蓦地苏醒过来,无数人的声音动彻天地,程勉和萧曜被层层围住,眼看着人群里缓缓走出一名老者,将一束麦穗献给了程勉。 置身于退潮一般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群中,程勉与萧曜面无表情,唯有两两相望,但再没有哪一刻,如眼下这样如芒在背。程勉低头盯着手中的麦穗,分了一枝给萧曜,萧曜吃了一口,唇舌间立刻泛起了血腥味。 第163页 那麦穗是干瘪的,他只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第35章 仲月来寒风 截流河水、杀死彭英的几个农民很快被定下了死罪。为了以儆效尤,不等秋后就要当众问斩。 监斩一事本应可彭全全权处理,可是旱情仍无缓和的迹象,民怨益重,刘杞不顾萧曜的反对,将杀人和祈雨并作一处,“以答天谴”。 对此安排,萧曜勃然大怒,不同意以杀人作祭。刘杞专程陪同萧曜去了一趟正和城外西北方向、黑河一处河曲旁的祭坛,远远就见香烟蒸腾,胜似云锦,但祭台上不仅堆满了刚刚宰杀的牺牲,更不乏不惜当众割损体肤以求雨的普通人,人的血和牲畜的血在烈日迅速干涸,将整个祭台染成了奇怪的黑色。 看着台下狂热又绝望的祈雨百姓,刘杞意味深长地说:“连州民众重淫祀而轻礼教,非是我等官员不重教化,而是风土贫乏、积贫积弱久矣,温饱且不能顾,难以行教化之事。” 以死囚作祭一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萧曜拒绝在行刑当日担任主祭,便由彭全监斩,刘杞主祭,不仅刺史府及正和、长阳的官员均得到场,连几百里之外的易海也受到了征召。不过县令裴翊告病,并以书请罪,称易海农忙,上下官吏均分身乏术,惟有遥祭。 充当人祭的,除了此时犯事的五人,还有本该也应在秋后问斩的其他死囚,最后竟有十余人之多,到了临刑当天,为防有变,所有闻讯前来的乡民一律只能隔河围观,由是以黑河为界,北岸黑压压的人群不见首尾,南岸却只有受刑的囚犯和连州府的官员。 萧曜不肯主祭,和其他官员一并站在稍远的树下旁观行刑。只是对他来说,这点距离毫无用处——尤其是被认作杀死彭英的五名主犯,在关押的几天里被拷打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细节也被悉数收入眼底。 他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如被狂风吹折的芦苇一般倒下,杀到彭英一案的五人时,原本喧嚣的河对岸陡然间静了下来,只见行刑的刽子手先剖了心,丢在脚边的碗里,等接足了血,再提起还在抽搐滴血的躯体,手起刀落,将人头斩落在地。 萧曜能看见他们嘴边都是血渍,知道多半是被割掉了舌头,才能经历如此酷刑而一声不吭。 而行刑者一定要在人将死而未死之际才砍下他们的头颅,所以这五个人死得尤为漫长痛苦,并亲眼见证了旁人在眼前变成毫无生机的肉块。 每当他们杀死一人,萧曜都会抬头看一眼万里无云的晴空,炽热灿烂的阳光下,血很快就干涸了,无数蝇虫闻腥而至,将偶尔还动弹一下的尸体层层围住。 如此炮制到第三个人,沉默多时的围观者像是终于苏醒了过来,嘈杂议论声再起,声浪犹胜过之前。萧曜不知道他们为何惊叹——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刻眼前还是晴空和骄阳,下一刻就成了一片耀眼的白光。萧曜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体,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胳膊旁,轻而准地稳住了他。 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划破了黑暗,重现光明的一刻,那骇人的屠杀已然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眼花缭乱的舞蹈和祈祝。已经凝固的血被一碗碗地泼上了祭台,留下深浅不一的黑色,随着大量的香料被投入火堆中,骇人的香气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空气中肆意扩散,滚滚浓烟中,成群的飞蝇被惊得四散而逃,振翅飞向着碧蓝的天空。 难以忍受的眩晕和恶心席卷了萧曜,头颅像是有千斤重,又像是也不在自己颈项上了,他竭力忍耐着无名的寒颤和环绕周身的酷热,转头问身侧的程勉:“若仍不下雨呢?” 程勉用半边身体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萧曜,正午的阳光下,神情反而晦暗难辨:“不为而成,不求而得。” 萧曜没想到他也会有此想法,费力地一笑:“借五郎吉言。” 回程路上,萧曜再不置一词,进城后过公府而不入,亦没有与同僚们道别,直接回了住处。略喝了一盏茶、又换下汗透的衣袍,他依然觉得眼前明暗不定,却刻意忽略了元双的关切,只说车马劳顿,想睡一觉。 元双劝他略进些食水再睡,萧曜毫无胃口,勉强又喝了点水,可喝下去的东西成了无数的细针,扎得他肺腑都在翻滚。他没有再碰任何东西,头痛和目眩中,勉强维持不失态已经耗去了他仅剩的精力,床屏合上的下一刻,他已经感觉到冷汗打湿了脊背,原想提醒元双不要忘记去关照一下程勉,也再没力气出声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中途醒来了一次,依稀觉得天色已然暗了,口鼻中仿佛被塞满了尘土,喉咙更是干得像被放了火。他的四肢也痛得厉害,昏昏沉沉似醒非醒之中又觉得冷,便扯过毯子,紧紧地将自己裹了起来。 再一次醒来时,萧曜倒觉得像做梦:窗外白光阵阵、锣鼓喧天,一声高过一声,比电闪雷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胜其扰地翻身坐起,恼火地要喊元双,结果嗓子哑得和破锣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反而咳得撕心裂肺——终于唤来了元双。 萧曜甚至没有办法忍受她手中的烛光,皱眉避开了。 元双一开口,竟是喜极而泣一般:“殿下、殿下,打雷了!是要下雨了啊!” 萧曜盯着她,良久后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第164页 他的声音像是从枯井深处生出来的,元双情切之下,兼之萧曜栖身在暗处,居然没有察觉到有何异样,情难自禁地颤声重复:“殿下,要下雨了……” 像是要佐证她此言不虚,话音未落,一个滚雷炸过,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暴雨倾盆而下,无情地将元双未尽的话音掩盖殆尽。 萧曜却端坐不动,既无喜色,亦无惊讶,甚至没有偏过头去看一眼窗外,整个人好像彻底化作了黑河畔的一块青石。这样的死寂终于让元双觉察出了不同,看清萧曜的神情后,甚至露出了骇色:“殿下……” 萧曜脸色煞白,然而眼睛亮得令人心惊。他沉沉望了一眼元双,抬手打翻她的烛台,在陡然降临的黑暗中疾步而出,赤脚冲进了雨中。 刚踏进雨水中,他听见身后纷乱的脚步声,怒不可遏地回身吼道:“不准过来!如此虔心诚意下求来的甘霖,天地可鉴,全连州都在等这场雨,现在雨来了,还不准我淋么!” 元双的喜悦一扫而空,神色比哭还难看,差点瘫坐在檐下;冯童见萧曜暴怒如斯,也露出了畏惧不忍之色,停下了脚步。 喝住了试图劝阻他的众人后,萧曜索性又向庭院中央多走了几步,雨水起先还带着残余的暑气,不多时暑气散尽,一粒粒打在人的身上,就像一粒粒冰冷的铁钉,夹杂着西北的尘与土,毫不留情地鞭打着萧曜。 萧曜的眼前模糊成一片,雨声震耳欲聋,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仰面死死瞪大双眼,盯着被亮白闪电一次次撕裂的天幕,怒火吞噬了他的声音乃至意识,荒谬绝伦比雨水更迅速地淹没了他。 直到他的头顶出现一把伞。 萧曜毫不领情,暴怒尤甚先前,反手一抽:“……走开!” 打伞的人却有百折不饶的耐心,将伞从泥水中拾了起来,再一次为他遮住了一方天地。 萧曜倏地转身,横眉道:“滚……” 同样浑身湿透的程勉就站在咫尺之外,是此时的另一尊石像。 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还让他难以容忍程勉,这彻骨的滑稽、痛苦和憎恨,只有程勉才可以领受——也只有他可以理解。正如自己在他面前无可遁形,而自己也终于看见了程勉。萧曜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程勉的衣领,用嘶哑的声音逼问:“不为而成?不求而得?这就是上天之职?” 程勉的脸比最亮的刀刃还要白,眼中的光芒却是青色的,雨水浇湿他的面孔,浇不熄他眼底的幽光:“殿下求来了雨水,正是天道昭昭,这不好么?” 这个问题让萧曜恨不得放声大笑,在这场苦等多时、终于姗姗而来的大雨之下,这几个月来自己做过的、反对的、及至坚信的一切,俱成了笑柄。他拧紧了拳头:“哪有这样荒唐透顶的天道!非要吃人的心、吸人的血,以人命作牺牲,才肯彰显。这样残忍的天道,求来何用?这样混帐的天道,敬来何用?” 萧曜终于笑出声来,仿佛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更可笑的事情了,他笑不能抑,以至于放开手后踉跄地跌坐进了积水中也无法止歇。 笑着笑着他还是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程勉蹲在他面前,又一次地为他遮住了肆虐的雨水。 萧曜看见程勉眼中愤怒和伤心的迷雾慢慢褪去,眼前的年轻人的眼睛永远是明亮而乌黑的,在这个四目相对的时刻,雨伞下的方寸地中,它们甚至是怜悯的,而雷雨声中一切都近乎耳语,才能这样平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明明知道。” 说完,他抹掉脸上的雨水,握着伞慢慢站了起来,又朝萧曜伸出手,将后者也从尘土和雨水里拉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屋檐下时,萧曜终于发现身旁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冷,握伞的指节处被洗刷出了玉一样的色泽,甚至此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都成了暖流。萧曜不禁自问,如果是自己,一定早就颤抖起来了。 可程勉只是程勉,不是萧曜。 仿若无所觉察一般,程勉稳稳地捏住伞柄,将萧曜和自己带出无穷尽的大雨。 连日的不眠不休加上酷暑下的一再奔波,使得这场“天赐甘霖”成为压倒萧曜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下半夜他发起了高烧,来势汹汹的病情将他拖入新的漩涡,一次次被灌下汤药又全部呕吐出之后,萧曜又不得不回到睽违的苦痛中——无能为力的躯体在病情前是这么渺小可笑,哪怕在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然由孩童长成青年,它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折磨着他,强迫他回忆起所有的恐惧和无可奈何。 这躯壳如此可憎,索性不要了。 萧曜竟几近快意地想。 拒绝吃药的次天下午,程勉又出现了。 萧曜本已几乎没有抬眼的力气,但看见程勉出现在自己的榻旁,他还是翻过了身,不想见他,也不理他。 “黑河的汛期来了。旱情缓解了。殿下无需自残。”程勉平淡地说,“殿下可以吃药了。” 萧曜亦冷淡作答:“你自作主张代劳的事情不胜枚举。这一桩也代劳了吧。” “冯童与元双是宫中的內侍,不可忤逆殿下。但殿下如果不肯吃药,我虽不可以代劳殿下服药,但服侍殿下服药,却可以效劳。” 萧曜冷冷一笑:“那你试试。” 程勉似乎也笑了一下,萧曜只觉得肩膀一痛,接着就有一双臂膀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抱坐了起来。 第165页 别说萧曜,就是冯童和冯童也想到程勉真的会动手,再不敢怠慢,一个扯开了程勉,另一个赶快将萧曜护在怀里。萧曜懵了,好一会儿才眼露厉色:“……程勉,你!” 他一动气,立刻猛烈咳嗽起来,消瘦修长的颈项上青筋暴露,很是骇人。元双手足无措地揽着萧曜,又哭对程勉说:“殿下还在病中,五郎也是刚刚痊愈,还望爱惜保重身体,何苦彼此置气呢?” 程勉面色如纸,神态却没有妥协、回转之意,语气亦是刚硬:“你们是宫中的內侍,不敢忤逆他心意行事,才纵容殿下自残。他不服药,旁人如何爱惜他?” 比起吃药,萧曜现在更不愿意看见程勉。眼角余光瞥到榻边几案上的药后,他积攒出一点气力,俯身夺过药一饮而尽,扔开碗,怒道:“服完了。你走。” 程勉反而坐了下来:“殿下六月的上表有回音了。” 萧曜恨不得扑起来打他,气急之下,居然生出了几分精神,沉重的肉体不再是纯然的拖累,莫名轻盈了起来。 他甩开元双,沉下脸问:“是宫中发来的?还是三省发来的?” “中书省发来的。” 萧曜接过冯童递上的文书,拆开扫了一眼,上面虽然抬头是“敕”,但放眼望去,全是“敬知天时”“体察民意”“修德养身”“勉力宣抚”之类的话,直到最后,才看到“连州多有逃户,所欠甚巨……需谨遵职守,广祭河川,勤劝农桑,以填旧欠”云云。 萧曜起先面无表情乃至阴郁,读了两遍,反倒勾起了嘴角。他也奇怪为什么对此文连失望也说不上,将中书省的这封下行文书扔给了程勉:“既是中书省发还的文书,你看过之后让人送回公府。请刘别驾和彭长史也看。” 交待完这句,他又将目光投向冯童:“拿吃的来。” …… 本朝凡是朝廷官员,入夏后均有长短不等的夏休。但是今年连州逢旱,州县两级的夏休都推迟了,如今灾情缓解,且八月十五将近,于是就将两项假期并作一处,自十五日起算,一直延续到月末。 十五日当晚,连州府在刺史官邸设宴,以旱情终结和萧曜痊愈为名庆祝。除了刺史府在任和致仕的官员,长阳与正和的县令及县丞也在受邀之列,连州久未有这样盛大的宴请,诸人无不如约前来,较之几个月前萧曜初到时的接风宴,赴宴人数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夜宴设在官邸,召集、负责此事的还是刘杞。萧曜推托了两次后,刘杞反而找上门来,言辞恳切地请他“全下属殷盼之心,务必出席”。 看着对方的和蔼笑容,萧曜想,两个月的活泥菩萨也做了,姑且再多做一晚就是了。 灾情未消,本以为即便是设宴也会例行节俭,可不仅筵席之丰美皆如平日,宴乐舞伎也一应俱全,若硬要说和以往有何不同,就是虽然乐者和舞者们依然多是胡人,但已几乎看不到熟悉的面孔了。 若是按照萧曜以往的脾气,早已拂袖走了,只是他既然已经决心将泥菩萨做到底,反而不动如山,气定神闲地借着主桌的地利做起了壁上观。萧曜甚至满饮了一杯酒,却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血一样的颜色,却是这样甘甜柔和的味道,他不禁出神,倘若真有所谓天道,牺牲的滋味是否又如凡人咽下的莆桃美酒一般? 然而,尽管饮了酒,欢声笑语和歌功颂德亦是不绝于耳,但是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萧曜感觉不到一丝趣味,连奏乐和歌舞无法让他侧目分毫。宴席过半后萧曜略一偏目光,发现坐在左下首的程勉没了踪影,就问冯童:“程勉人呢?” “五郎好像避席了。” 因为他饮了酒,冯童神色里总是不脱忧愁之色,这让萧曜也觉得无趣,低声又问:“一个人?” 冯童顿了一顿。萧曜莫名觉得可笑得很,缓缓笑道:“他倒避席了。” 既然程勉可以避席,萧曜顿时觉得自己为何不可以?何况程勉一走,自己就成了此时唯一的向隅之人。 他悄悄起身,经一侧的过道向堂后走去,冯童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的,待出了乌烟瘴气的宴席大厅,萧曜也不要他再跟着:“你回宴上,如果有人问起,就替我敷衍了。不必找我。我去散一散酒,就回去歇息。” 冯童分明不情愿,躬身不动,萧曜又说:“放心,不会再有那天的雷雨了。不然一个雷把所有人都劈死了,岂不是太轻易了?” 他心里想着既然程勉不是独自离开,想必又是和胡姬歌女厮混在一起,于是特意绕到了花园的一侧,与程勉住的东院正好是南辕北辙。 可没想到的是,他还是撞见了程勉。 他身边确有一个女子,见状萧曜转身就走,偏这时听到一声饱含悲戚的哀告:“……难道我们不是父母生养、血肉之躯,皮肤发色或有不同,血的颜色总是一样啊!” 也不知程勉回答了什么,那女子的抽泣声渐渐止息下去,再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远去了。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走廊另一头的程勉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教殿下见笑了。” 今日虽是满月,可入夜后月亮始终藏身云层后,照明的油灯将灭未灭,仅能勉强照出两人的轮廓。萧曜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了行踪,脚下一慢,人已经不由自主地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 第166页 萧曜不是第一次撞见程勉的风流债,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另一桩,竟也不如前几次那般难堪,被发现后,反而朝着程勉走了过去。 程勉则早一步转过身来等他,待萧曜走近后,程勉先解惑了:“殿下所用熏香过于独树一帜,只要略熟悉殿下,实难隐藏身份。” “……我原是想避开你。”萧曜坦然承认,“反而扰你风月。” 程勉静了静:“殿下误会了。刚才之人是服侍和薇的婢女,见我逃席,来找我说几句话。” 今晚的酒宴上并没有和薇的身影。萧曜在黑暗中不太能看清程勉的神情,听他解释完,随口问:“上一场雨后,城南如何了?” “本已大半成了废墟,又是空城,没有新的死伤,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曜发现自己脑袋迟钝得厉害,想来是逞强喝下去的那杯酒在作怪。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就好。” “但我方才得知,胡人焚尸所需的木材炭火,两个月来价格飞涨。他们分不到田地,也不能用倒塌屋舍余下的木材,只能高价求购。不少人为了能凑齐炭材,以至于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 “以生事死,何其荒唐。”萧曜如同喃喃自语般低声说。 可天底下荒唐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静默片刻后,程勉说:“和薇被人买走了。” 萧曜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你……” 程勉的神色依然是模糊的,惟有嗓音里流露出一线潜伏至深的困惑:“她从来没有来找我。” “……卖去哪里了?”萧曜下意识道,“买回……” 他无法将这个下意识的句子说出口。 但是程勉听明白了。他抬眼,似乎还勾动了一下嘴角:“我凭什么买她?凭她对我的赤忱心意?还是我与她那几次露水情缘?” 面前的青年的嘴唇仿佛沾染上了新鲜的血痕,鲜艳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错觉,然而,拨开这点突起的幻象,程勉仿佛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陌路人,在这昏蒙的黑夜里与自己萍水相逢,透露一点从未触及的心事。 眼前人仅有一臂之遥,可萧曜看见的,却另有其事——金杯里殷红的酒液、迅速凝结干涸的心头血、夕阳下的一渠朱砂,此时俱堆在了眼前。 深深浅浅的红色中,萧曜觉得依稀抓住了程勉一丝曲折的心事。可是看着昏暗灯火中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脱口而出的句子却成了:“你……是一律来者不拒么?” 这个问题全无头脑,萧曜问完,自己也静了下来。 他只觉得懊恼,全无后悔。 不想程勉真的答了,又好像答非所问:“这事麻烦得很,也未必有多大意思,许多人被拒绝了一次,也就罢了。” “要是再问第二次呢?” 萧曜盯着程勉。 程勉本是偏头看着庭院,听到萧曜又问,他移回目光,再不回答,转而沉默地注视着萧曜,甚至逼近了一步。 他的神色又严肃又漠然,仿佛发问之人并非萧曜,而被问的,也不是自己一般。 喉咙深处翻上腥苦的气味,这气味幻化作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攫住了胸腹。心跳声一点点加快、终于震耳欲聋,而耳鸣声也不请自来,萧曜想,一定是之前被劝下去的那盏莆桃。但是无关如何想,他又在竭力忍耐着,忍耐满腔没来由的酸涩和混沌,也忍耐席卷而上的恐惧,昏头胀脑而百折不饶地看着程勉,等待他的答案。 漫无边际的僵持下,遮住满月的云散开了,又更快地聚拢,更深沉长久的黑暗笼罩住了他们。 询问落入了虚空,回答成了无根之木。 然而,即便是这样短暂的一瞬,也足够让咫尺之间的两个人,看见彼此的眼睛了。 第36章 客从远方来 趁着天色朦胧匆匆出城时,萧曜并没有想过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他只是下意识地背着尚未升起的太阳、逆着黑河而上。每过一处河湾,萧曜都会勒住缰绳,默默注视着丰盈的河道,不甚分明的天光下,缓缓流动的河水闪动着柔和的光彩,流水声仿佛在低声歌唱。 过去的数月中,他不知多少次沿着河道而行,原以为自己已经非常熟悉这一方水土,可看到这不可断绝的流水,和两岸终于恢复生机的苗木,方知连州对他而言,仍是一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 萧曜追逐着河水而行,很快出了正和县界,过长阳而不入,沿着县城南边干涸已久的桑河古河道继续西行。 自桑河改道,几十年间,新生的荒漠分隔了易海与正和、长阳二县,被废弃的不仅是沿途的村落,连接各县的道路也日渐破败,反而是古河道被往来的旅人们视作了新的路标。虽然河道中已不见涓滴,却不难想见在昔日,桑河曾是如何浩浩而来,一路西去,为连州的百姓带来水源和希望。 “……殿下,再往前,就要出长阳县界了。” 萧曜出门时故意撇下了冯童等一干亲信,也没有告知侍卫自己的意图,但不知何时起,他们还是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地跟在近处。听到冯童的声音后,萧曜没有回头,继续看着蜿蜒的河曲和已经迫不及待西奔的太阳,说:“再往西四五十里,有一处驿站。” 冯童顿了顿,拍马上前:“不知殿下要在外过夜,仓促间未做准备……亦没有告知元双,殿下如有意继续西巡,今日赶回正和也不可行,不妨暂回长阳休整一晚,带上足够的辎重,再配好向导,第二日再动身也不迟。” 第167页 萧曜目光自冯童身上一掠而过:“你可以自己回去告诉她。” “殿下……” 仿佛看不见冯童的忧虑,萧曜不为所动地起手挥鞭,再度策马西驰。 凭着记忆中的地图和桑河的河道,在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荒漠尽头前,萧曜找到了孤零零的驿站。 冯童和侍卫们抢在萧曜之前下马叩门。应门的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吏,见来者仪表不凡,又俱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先露出了惊异之色:“军爷这是有什么差事么?” 冯童答:“吾等在连州府任职,一早自正和来,欲往西去,今日需要此住宿。” 驿站老吏呆了一呆:“卑职未收到传讯,不知这几日有长官要投宿……敢问大人是何任职,有什么验明身份的凭证没有。” 临出门前,萧曜一念之差,倒是将鱼符带在了身上,可这时他并无意表明身份,于是端坐在马上不动,冯童是內侍,即便是有名牌,萧曜不动,他也无法自报身份,最后,还是一个有九品官身的侍卫递上了铜鱼,冯童借机虚虚朝萧曜所在的方向一看,说:“此乃连州程司马,公府夏休,又是私服出行,故未有携带鱼符。” “……程司马?”那老吏似乎从未听过程勉的名字,将信将疑地举高火把照向萧曜,下一刻,他瞪大了双眼,失声道,“……哎,这……!” 火把剧烈地晃动了起来,火光摇曳下,对方惊讶的神色甚至有些诡异。冯童当即警觉地又回到了萧曜的马旁,萧曜平静地下了马:“我是连州司马程勉,到任未久,与侍从出游算错了路程,今夜需要在此过夜。” 看守驿站的老吏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又莫名朝着萧曜身后看去,然后才舒缓了神色,躬身道:“此驿近年来少有官人留宿,条件简陋,还请司马多担待包涵……司马如果是从正和来,想必一路都在赶路,卑职先引司马和诸位官人到屋内稍作歇息,再去安排酒饭。” “是我没有事先知会。要是有酒水,就多备些与他们解乏。” 萧曜不在意他忽然又转变了态度,跟着驿吏往驿站的前院走时随口吩咐,“再烧些热水。你等也无需大费周折另作安排,待天一亮,我们即刻出发。” 随着太阳西沉,荒漠中的温度也一并被带走了,满月之下,萧曜的眉眼仿佛落满了白霜。驿吏忙不迭地答应之余,又时不时地偷偷觑他,由是再三,萧曜在屋外停下脚步,问:“有难处么?” 驿吏又看了一眼萧曜乃至随行的冯童一行人身后,哈腰先将萧曜迎入堂内,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方壮起胆色问:“程司马此行终点是哪里?” “想去一趟易海。” “那个……敢问程司马郡望何在?” 见萧曜没有作答之意,冯童很快地补上了此刻的沉默:“这驿站中,只有你一人?” 驿吏当即转向冯童,畏缩作答:“马驿丞平素都住在长阳,有官人投宿时才来。平日就是卑职和几名仆役看守……” “那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驿吏连呼不敢,自报了姓名后,目光时不时地还是瞟向站在堂上的萧曜。萧曜本觉得此人的神色在战战兢兢之余,甚至说得上有一丝恐惧,着实有些刺眼,可下一刻,心思又忽地一动,再次开口:“你适才问我郡望,是什么缘故?” 黄茂眉头一抖,低下头:“……司马面容颇有些眼熟,又是京洛口音,卑职便想,是否是与卑职的旧主相识。” 萧曜静了静:“我的随从跟随我奔波一日,你先安顿好他们,再来叙话不迟。” 闻言,黄茂才意识到自己耽误了正职,告罪之后,立刻匆匆去张罗今晚的食宿。他一走,其他侍从也退到了室外,只留下冯童在堂上伺候。冯童见这屋舍着实简陋,处处都透露着凋零破败的气息,便脱下自己的斗篷,原想为萧曜盖在坐席上,可萧曜并不挑剔,先一步坐了下来,倚在案上,对着屋角的一星烛火默然不语。 “奴婢斗胆打搅殿下……还望殿下明示此次出行的真意。” 虽然经过大半日的奔波,萧曜倒未见疲惫之色,听见冯童的声音后,低声道:“忽然想出来散一散心,不知不觉,就走远了。既然走远了,索性去一趟易海。总是要去的。” “殿下这一番临时起意,真教奴婢乱了手脚。” 萧曜垂目,淡淡道,“传消息给元双了?” 冯童走到萧曜身旁,跪坐在一侧,笑答:“已经派人回去了……殿下是有心事?” 萧曜瞥他一眼,不答话,于是冯童继续说:“适才殿下说要散心,总是有心事,才要散心。” “自作聪明。”萧曜板起脸,“再聒噪,还是趁早回去。” “夜黑风高,荒漠里还有狼,殿下即便是厌烦奴婢,也宽容奴婢一晚吧。再说易海路远,殿下身边总要有人照顾起居。” 满怀心事之余,萧曜的神情益发冷漠: “我如果说不要人照顾,你们就自行回去了么?” “回殿下,自从被选中服侍殿下,这些年来,要是离开殿下远了,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冯童始终笑嘻嘻的,既无谄媚奉迎之态,又自有坚决之意,“所以还请殿下容忍我等,此行还是让奴婢照顾吧。” 萧曜也知道他们不会任自己孤身前往易海,懒得和冯童再费口舌。不多时,黄茂领着两名仆役捧着热水和酒饭又回到了堂上,见萧曜神色不豫,言辞和神态都更为毕恭毕敬:“匆忙备下的粗陋酒饭,要是不合司马的口味,也还请多担待。” 第168页 奉上的食盘中除了胡饼,就是几种腌菜和咸肉。萧曜自前夜至今几乎没有吃东西,且一夜未眠,再加上奔波了一整日,早就饿过头了,看到食物也没有胃口,完全是为了不让冯童看出异样,硬是就着茶水,将三大张胡饼全塞进了腹中。 好不容易吃完后,累积了一昼夜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可在起身去卧室时,萧曜终于察觉到始终不曾退下的黄茂期盼的目光,继而想起早前答应过他的事,还是停住了,尽量收敛疲态,开口道:“方才你欲向我打听你的旧主人,你家主人是谁?” 黄茂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之色:“程司马与吴郡何氏有亲缘么?我旧主是丹阳侯何鸿……” 听到这个名字,萧曜立刻沉默了。 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让黄茂也收住了话头,惴惴不安的目光在萧曜和同样面无表情的冯童之间转来转去,到底没有再敢开口。 萧曜很快恢复了常态,甚至极轻地一笑:“原来是丹阳侯的旧部。我家与何氏不曾有亲缘。你既然是他的旧部,应当在昆州才是。” 黄茂听说萧曜与何氏一门没有干系,流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丹阳侯故去后,旧部四散,军府体恤卑职身有残疾,便将卑职调离了昆州,在连州看守驿站,已然有五年了……司马一行前来投宿时,卑职老眼昏花,骤见司马风神俊秀翩然而至,甚至想,难道本地流传的鬼神之说不假,故去之人,竟真的会在月圆之夜跨越阴阳界限不成?可后来又见到司马的影子,才知道不过是卑职的妄想,又以为是何氏的后人,却还是错了。失礼之处,还请司马宽恕……” 他与萧曜不过是初见,却并不隐藏心中所想,想来不仅是思念故主,也是平日里十分孤寂。只是他这一番话说完,萧曜尚不作声,一旁的冯童,已经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无论是在宫中的流言蜚语初生时,或是在离开帝京以后,萧曜从过问何鸿的生死。如今确知人已经死了,一时说不上难过,反而觉得心地清明起来。他眉头轻轻一动,转身又坐了回去,示意冯童不必回避,然后继续对黄茂说:“他是何时去世的?” “修成七年的冬天。昆州遭遇多年未有之大寒,引发了丹阳侯的旧伤……”虽然已是多年前的旧事,黄茂言谈间依然流露出真切的悲戚之意。 萧曜抿了抿嘴:“修成七年……” 察觉到黄茂的目光,他补了一句:“……我早闻丹阳侯之名,却从未亲见,原来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自丹阳侯离世,卑职辗转至连州,与昔日同僚断了音讯,偶尔也觉得丹阳侯仍在人世,只是连昆路远,无法相见。但正如司马所说,丹阳侯确是故去多年了。” “是这样的。有时很亲近的人离世了,时日一久,反而不再觉得阴阳相隔,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得相见罢了。他可有后人?” 萧曜缓缓说。 “丹阳侯没有婚娶,也没有留下儿女。” 黄茂遗憾地摇头。 “既然没有成家,想必也没有葬在昆州。” 黄茂又一次面露悲色:“丹阳侯也没有留下坟冢。依照他的遗愿,按照本地胡人的丧俗收葬,尽化作了尘与灰,洒在昆州与京城相通的桑河故道上了。” 萧曜再没问下去,黄茂又唏嘘道:“卑职久不见京中来客,乍一见形容相似的,全然忘形了,耽误了司马一行休息,这就告退。司马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卑职就在前院东侧的厢房值守。” 萧曜颔首道:“思念故主,正是人之常情。可惜我与丹阳侯不相识,也没什么音讯能说与你听。” 黄茂看着萧曜,飞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强笑道:“司马风采不凡,待人亦这般和善,在卑职心中,正是丹阳侯不放心我等旧部,借司马途经此地,了卑职一个心愿了。今日见到司马,就如见到昔日的丹阳侯一般。” 冯童听他如是说,忍不住皱了一下眉,萧曜略一顿,问:“我与丹阳侯面目相似么?” 这一问引得黄茂再度端详萧曜良久,最终却只是怅然摇了摇头:“并不相似。” 长阳和易海两地间的这处驿站因为少人居住,大多数房屋平日都上锁,也疏于打扫,即便是生了火更换了被褥,一进门,寒气还是扑面而来。黄茂将萧曜引至今夜的住处后便告退了,冯童先将一块香料投入炭盆中,让骤生的香气冲散了久不住人的屋子里的尘土气,然后才走到萧曜身旁,欲服侍他更衣。 萧曜已经先取过水壶洗干净了手脸,还说:“不必你服侍。你也只管去休息吧。” 冯童低声答了个“是”,一动不动,萧曜见他绷着脸,反而很轻地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何鸿的消息。” 冯童稍稍动容:“殿下……” 萧曜打断他:“你见过何鸿没有?” 他执意要提何鸿,冯童虽然面露难色,还是只能回答:“从未见过。” 萧曜想了想:“也是。原来他也离世多年了。” 冯童垂着手站在一旁,不动也不接话,萧曜依稀能猜到冯童的讳莫如深从何而来——次年初夏,母亲就去世了。 可他也绝不会说破这一点令人不快的巧合,低目略一思索,发觉好像只能笑,笑罢轻声自嘲:“可惜他连儿女都没有留下,不然我还真想去见一见。” 第169页 “……殿下!”冯童变了脸色,语气也焦急警觉了起来。 萧曜轻轻摆手:“不必说了。我也不会再说了。” 冯童神色稍缓,又露出方才那无可奈何的神色,劝道:“一个老吏的胡言乱语,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萧曜心想,胡言乱语?那究竟是像是胡言乱语,还是不像才是? 他久未再出声,冯童见他神情和体态都缓和下来,甚至浮起了一些疲态,就上前想为他脱去满是尘土的袍子。手刚一碰到衣袖,萧曜猛地让开一大步,皱眉道:“……不必了。” 说完似乎是意识到反应过甚,又说:“你们都劳累了一天。这些事我还能做得。去歇息吧,不用值夜。” 可他的神态和语调都难掩生硬,冯童面上还是应对如常,也不再坚持了:“多谢殿下体恤。殿下也早些休息……” 不等他说完,萧曜已经先一步走入了内室。 次日萧曜醒得很早,出发时天色不过微亮,然而黄茂不仅打理好了所有的马匹,备下简单的干粮饮水,还恳请能为萧曜牵马,想送他一程。 这份恳切固然全是移情,但萧曜还是答应了,待他们沿河道驰出好几里地,无意间再往已经在河曲另一侧的驿站方向回望时,土丘立着的伶仃身影依然依稀可见。 纵然心中对何鸿有再多难以言表的情绪,萧曜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对冯童感慨:“死了这么多年,昔日的属下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乃至于不畏惧阴阳之隔,生前想必也是个人物。” 冯童沉思了片刻,谨慎地回答:“奴婢身在内宫,也是听过丹阳侯的大名的。” “哦?”萧曜瞥他一眼。 “吴郡何氏,本就是累世簪缨、满门公卿的世家。何侯的祖父在前朝历任三省长官,伯父和父亲也同朝任门下侍中和御史大夫,一门三相,兄弟分掌鸾台与柏台,已然是人臣之极。他身为何大夫的独子,不以门荫入仕,在连州率孤军救回遇伏被困的齐帅时,犹在弱冠之龄……何况以文官转任武职,任官以来战无不胜者,自太祖皇帝开国百余年来,亦是屈指可数。昔年何侯声名最隆之际,陛下曾下旨召他还京,他却固辞不受,若是能回京,也许不会英年早逝了……” 冯童的语气由钦佩渐渐转惋惜,萧曜听完,莫名想到,就该是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母亲。 可这个念头又何其荒唐,如果母亲当年顺利与何鸿完婚,自己又在何处呢? 他不欲让冯童猜测自己心中所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何太师的其他后辈呢,还在京内么?” “何侍中已经去世,何大夫转任镇南道大都督后,已离京赴任有年。何太师的诸子中,只有幼子留在京中,现任秘书省少丞,若是论孙辈,在朝中任官的就多了,譬如何侍中的长子,便在柏台任官……” “知道了。”萧曜打断冯童的话,“待回到正和后,找一找,看州内还有没有其他何鸿旧部,我有些事想问他们。” “殿下……”冯童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等冯童细问,萧曜一人一马已然走远了。 过了驿站后,离易海只剩约合一百里的路程,但是道路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样子,虽然动身时卯时刚过,一路马不停蹄,直至未时,才看到通往县城路上绝不容错过的路标——与易海县同名的湖泊,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眼前。 在看见易海的瞬间,萧曜由衷地发出了一片叹息。北方是几乎寸草不生的群山,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荒漠,惟有易海这一汪湖水,蓝得如梦似幻,阳光将远处的湖面照得一片闪亮,模糊了湖水和荒漠的边际。 这两日来,萧曜看惯了黄沙和生铁一般的群山,乍见这片湖水,下意识以为是凭空而来的蜃楼。可是稍一靠近湖畔,燕雀自芦苇丛中惊飞而起,浩浩荡荡的振翅声竟逼退了绛云,萧曜等人不得不先安抚了坐骑,待群鸟落在湖的另一侧,才牵着马,到湖边饮水、稍作休息。 萧曜读过地图和连州各县的方志,知道易水出荡云山,注入易海,最盛时湖面万顷,可蓄鸟兽以十万计。桑河干枯后,易海亦今非昔比,可即便如此,在渐渐已经开始习惯连州风土的萧曜看来,已然令他有大开眼界之感了。 阳光下,易海清可见底,萧曜用湖水洗了把脸,被凉意一激,困顿之意大减,余下的十几里路便有了观察的余裕。 县城在易海往西偏北不足二十里处,过易海之后,沿途都是田地,种的多是菽粟,长势颇丰,道路两旁不乏有年岁的树木,叶片已经被染上了秋色。萧曜此时意识到,过去数月中,正和与长阳灾报不断,唯有易海风平浪静,以前他和程勉还讨论过此事,原以为是两地间音书隔绝且易海人丁稀薄所致,唯独没想过,易海或许没有受灾。 通往县城的道路上行人不绝,只是大多数人想要赶在天黑城门闭合前尽早进城,都在快马加鞭地赶路,便衬得不紧不慢的萧曜一行着实显眼,引来不少田间劳作的乡民们的目光。 萧曜的心思多在路旁的庄稼上,并未察觉旁人的注视,他虽然不懂耕作,但庄稼的长势如何还是能分辨一二,眼看谷穗饱满,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快,对冯童说:“早知道易海还有这么一块水面,也没有遭受重灾,过几天不妨让元双也来一趟,住上几天。” 第170页 与萧曜相反,冯童和侍从的注意力全在萧曜一人身上。他话音刚落,冯童已经拍马到他身旁,慎重地接话:“殿下是要在易海小住么?” 萧曜点头:“不是要她来服侍我。她从没来过易海,来散一散心也好。到时候再一起回去。” 冯童一想,笑着点头:“那今日住下后,奴婢就差人送信回去,接她过来……五郎也未到过易海,殿下既然要接元双来,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也请他同来?” 萧曜垂着眼,足足僵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他愿意来么?” 冯童忙道:“殿下若是相邀,五郎哪里有不愿的?” 萧曜又沉默良久,终于说:“……都随他。” ………… 早知连州的治所原在易海,可亲眼看到易海的城墙时,萧曜方知晓何为“边城”——高大厚重的城墙拔地而起,墙体上袒露着昔日战事留下的痕迹,如同一名伤痕累累的长者,沉默而戒备地打量并包容着每一个经过此地的来客。洞开的城门下,石板路上车辙宛然,且不说正和,就是萧曜一路经过的其他州县,在易海的城墙前,都变得不足观了。而守城的士兵虽不着重甲,查验行人的过所文书时神情与姿态皆一丝不苟,显然也是老于此道。 本朝无论官民,凡是要离乡迁徙的,按律都需要籍贯所在地官府开出的过所,以验明正身。萧曜自然是没有过所的,以往所谓微服出行,也都有本地的官吏陪同,无需这些勘验的手续。他无意自报身份,便沿用了昨日的法子,不料让随从献上铜鱼后,守城的士兵不仅没有放行,反而将他们拦在一旁,还请来了一名年纪更长的守军,当着萧曜一行人的面再次验看了铜鱼后,皱眉说:“你等自称是本州程司马及其随行,可既无州府的文书,也无让我等核明身份的鱼符或过所,无凭无据,就要进城。我如放你们入城,就是失职,如果真是司马一行,不放,则是犯上。我等虽是小吏,也吃朝廷俸禄,各有其职,你们既是官人,更当守法,才当得起这贵重的身份……你们且等一等,容我先去通禀县令。” 这话说得委实不大客气,却合情合理,萧曜登时哑口无言地热了脸。冯童还想解释两句,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老魏,你又犯固执劲了。不必去找景彦了,放他们入城吧。” 情况突变,萧曜不由诧异地看向说话之人,一回头,正好撞见一双碧蓝如洗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蓝眼睛的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神态很是随和亲切,冲他一笑,又转向守城的官吏,继续笑说:“只听说正和来了个神仙一样的陈王殿下,没想到司马也是俊美飘逸、气度不凡……京城里来的郎君,到我们连州,那不就是家猪闯进野猪窝,乌鸦堆里飞进鹦哥,如何能作假呢?且先放他们进城,我陪司马一行去见裴县令。” 眼见冯童露出被雷劈中的错愕神情,萧曜先一步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展颜一笑:“阁下过誉,我正是连州司马程勉。敢问阁下姓名、官职,愿随阁下去见裴县令。” 颜延没有带萧曜去县衙,而是将他们直接引到了城西。据他说,是夏休期间县令裴翊不去县衙,要找人,只能去私宅。 萧曜这段时日来胡人见过不少,但是蓝眼睛红头发、汉话说得很好还有官身的,这还是第一个。在去见裴翊的路上他不免多看了几眼颜延,引来后者一笑:“程司马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不必客气。” 他的眼睛蓝得惊人,目光又毫不回避,让很少被人直视的萧曜迟了一拍才开口:“……颜校尉是连州人么?” 颜延是连州境内折冲府的一个校尉,看年纪尚不到而立之年,不过笑起来时眼角俱是细纹,平添出几分慵懒随和,冲淡了他精悍的体魄和出众的样貌带来的莫名压迫感,也不让人觉得世故:“我生在连州,自认是连州人。” “我看城内胡人不少,之前在正和时,胡人与汉人并不混居,可在易海,似乎并非如此。” “正和是州府治所所在,官人们太多,金贵些,不像易海,没这些规矩。”颜延答完后,又看了一眼萧曜,“反正我记事时就是这样了。” 易海城内街道宽平,单论城池的气派和规模,都远胜正和,不难想象昔日仍为州府治所时的样子。一行人跟着颜延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凋敝的宅院外。察觉到冯童异样的目光后,颜延解释了一句“这是裴县令父母迁居到易海时置下的家产”,然后翻身下马,亲自叩门去了。 应门的是一个垂髫童子,也是连州不算罕见的胡汉通婚后代的模样,他的目光先扫过马上的萧曜一干人等,才对颜延展颜一笑,两个人说了几句胡语,那童子才换上汉话:“不知道今日有客至,贵客还请稍候,我就去通禀大人。” 这童子年纪不大,官话说得颇不错,应答也是一板一眼,颜延听完后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小童躲不开,看萧曜他们都在看着,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又闪回了门后。 没等太久,门又一次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名穿着布衣、看起来与颜延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萧曜刚在想是裴翊家中成年的仆役前来迎客了,正打算让冯童与之交接,偏偏颜延此时说:“景彦,我在城外遇到他们,自称是本州新上任的司马,却将过所和鱼符留在了正和,老魏本不放他们进城,我做了个保,知道你不在县衙,直接引他们来了。” 第171页 听说眼前之人居然是易海的县令,萧曜无法掩饰住惊讶之色,脑中飞快闪过长阳和正和的县令的年纪和排场。要不是进城时先确认了颜延的身份,乍被带到这样一处院落,又见到这么个皮肤黝黑、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别说是一县的长官,就算说是县衙中一名不入流的小吏,都叫人将信将疑。 尽管他的惊讶这般昭然,裴翊不仅不以为忤,神态和语气亦是平常。他打量了一番萧曜身后的冯童以及其他五六名随从,再看向萧曜:“阁下既然是程司马,不知来易海是因为私事,还是有公干?” 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司马程勉”,萧曜先下了马,答道:“没有公干。” “司马只是途经本县,还是欲在易海稍作停留?” 萧曜想了想,坦诚道:“我到连州上任已有数月,今日之前,最远只到了长阳。本来是想趁夏休先到易海,然后再四处看看连州西部的风貌。但说来实在惭愧,这是我首次任官,对官民出行需要携带文书之事并不知情,惊动了诸位,并非我的初衷。” “说不上惊动。司马愿意寻访连州风土,本是一件美事。不过既然是私事,司马的鱼符也没有随身携带,恐怕无法在驿站安置司马一行……” “不必,我们找个客栈住下就是。” 被抢断话头,裴翊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舍下虽然简陋,不过留宿司马一行也还勉强住得下。今日请司马屈尊,先在舍下小住,待明日一早我遣人去一趟正和,取回司马的鱼符。” 萧曜下意识地再要推辞,开口前忽然意识到裴翊的言下之意,盯着裴翊,沉默了下来。 冯童借机开口:“裴县令,小人一行都是五郎的家仆,县令款待之情,小人身份卑微,不敢领受。城门不时就要闭合,我等即便是想星夜赶路,也出不了城。明日小人愿随县衙的差人们一并回正和取符书,还望县令和校尉指点城内的舒适客栈,容五郎稍作休整,再专程来拜望县令。” 萧曜忽然想起,当日杀人作祭时,全州大小官员几乎都到了,惟有易海只派了个信使来,刘杞对此还颇有不满。如今见到了真人,虽然与当初脑海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却莫名有一丝难言的好感,再加上入城至今,所见处屋舍俨然,街道整洁有序,县民神情间颇见自得,不由得拿定了主意,改口道:“……如若县令不觉得我等人多杂乱,我自当客随主便,愿听县令安排。” 裴翊也一笑,转头看了看躲在门后、时不时探出半个身子的小童,温声吩咐:“阿彤,告诉吴伯,家里今天有客人留饭留宿,颜延也在,让他不着急收拾铺盖,先去邻居家买几只鸡,再多蒸一些新下来的粟米。” 交代完童子,裴翊侧身让出一条路:“司马有请。” 裴翊的住处从门外看起来寒酸,进去之后也好不到哪里去,院落虽有三进,但宅院异常狭窄,最深的一进稍宽敞一些,但院子的空地处有一株颇有些年头的树,反而更显局促。萧曜既已拿定主意,在主人的亲自带领下从容登堂入室,叙过主客后,坐在了客座的首席。 萧曜知道各地官员的俸禄相差不少,所以越是偏远贫瘠的州县,越常见蠹吏,可再怎么说,裴翊也是一县的长官,不至于清贫到四壁索然的地步。也许是他的心思过于明显,阿彤上完茶后,裴翊说:“之前说到舍下简陋,并非谦词,方才没有留意司马的行装,忘了司马长在京中,不然等用了便饭,还是找间客栈安歇吧。” 萧曜立刻回绝了:“不必麻烦。我初来乍到,又是仓促来访,裴县令肯收留我与随从,已然是慷慨之极。在进城途中,我见道路两边的田地收成不错,想来易海不像正和与长阳,今年没有什么灾情吧。” “易海四周多是荒漠,县城倒是侥幸在一片绿洲上,有一点能种庄稼的薄田。司马既然从正和来,想必经过易海了?” 萧曜点头:“若不是亲眼见到,不敢相信荒漠中能有这样大一处湖泊。赴任途中,是参军录事吴平一路陪同,据他说,治所迁徙是因为易海气候恶劣,可是今日一观,倒觉得远胜正和与长阳。” “司马见到的田地,就是县境内能耕种的所有土地。只靠这一片绿洲,能养活的人有限。吴录事所言不虚,连州三县,以易海气候最为恶劣,易海的冬天自十月起,一直要到次年的三四月,冰雪才开始消融。入冬之后,动辄狂风暴雪,阻断交通。当年战事频繁时,城池仰仗桑河和易海,即便受困,还可以维持,但现在水源匮乏,一旦被围,就是孤城。所幸气候改变后,连州虽然再养不活许多人,对于关外的逐水草而居的夷狄也是一样。近年来连州辖内的滋扰少了许多,也是因为缺水。” 听完裴翊的解释,不由感慨起祸福相倚不过如此。他借机又请教了若干易海乃至连州的政务,裴翊都一一答了,解答了萧曜不少疑惑,无论裴翊留他暂住是出于戒备抑或是考量,整个晚上,倒真说得上相谈甚欢了。 散席之后,在走到住处的短短一程里,萧曜已然能感受到易海的夜晚比正和要寒冷干燥得多。进屋后,裴翊家中唯一的仆人吴伯送来了一大桶热水,萧曜一面更衣,一面交待冯童明日回正和的人选,商议妥当后,冯童为难地看着这无异于家徒四壁的客房,轻声问:“裴县令既然都打消了对郎君的疑虑,郎君何必还要委屈自己,在此地留宿呢?” 第172页 萧曜将已经迅速变冷的手巾扔进盆中,轻轻一笑:“何来委屈?有趣得很,正好往来两地需要几天,你也不必为我另寻住处了,我就住在这里。哦,对了……” 稍一犹豫,萧曜叫住准备离开的冯童,压低声音:“你们既然要找他借东西,以防万一,将这个交予他罢。” 冯童看清萧曜掌心中躺着鱼袋,昏暗的烛光下,金色的光芒依然耀眼。他当即便劝:“郎君,这不是寻常之物,不可轻易授人。再说,五郎也许与双元一道来易海与殿下汇合也未可知。” 萧曜眼波轻闪,看不出情绪:“是么?” 说完,他手掌一翻,冯童不得已,赶快托住了,又仿佛接住的是一粒烧红的木炭,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当风尘仆仆的元双在萧曜的侍卫和易海的公差护送下易海县城时,她首先献上的,就是一枚铜鱼符。 萧曜静静看着托盘里的鱼袋,良久没有去取。 元双在风中等了许久,其间数次与萧曜身后的冯童交换视线,见萧曜的目光始终落在鱼袋上,就是不开口,犹豫再三,迟疑地轻声说:“郎君落在正和的鱼袋,奴婢取来了。郎君要传递的物件,也留下了。” 听到这句话,萧曜终于结束了长久的静默,缓缓伸出手,将冰冷的鱼符捏在了手心。 第37章 东风摇百草 萧曜在裴翊家住了四个晚上,白天仅带着冯童和一两名侍卫,不是在城中闲逛,就是去近郊,看农民耕作、商队远行,入夜之后,则时常与裴翊清谈至深夜。 这几日住下来,萧曜倒不觉得简陋,甚至可说乐在其中,以至于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了:裴翊此人看似木讷寡言,实则对易海和连州乃至西北诸州的史地均很熟悉,更难得的是只要萧曜有所疑问,他都愿意相授,每到此时,木讷神色一扫而空,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一股独特的潇洒气了。 正是因为这久违的投机,即便是鱼符终于可以验明“程司马”的官身,而且裴翊家宅狭小,亦没有其他女眷,元双留宿不便,萧曜也没有急于搬去官驿,又过了一天,待元双和冯童将驿站内的房屋收拾妥当,萧曜专门设宴,感谢裴翊这几日的收留之情。他本想也邀请颜延,可据裴翊说,此人向来随心所欲、不知首尾,又在夏休中,恐怕不容易找到,果然萧曜一直在裴翊家中等到黄昏,也不见颜延登门,这才不得不作罢。 萧曜虽然住进了驿站,行迹还是如旧,日常出入易海城也一律不要本地的官吏陪同,如果碰到天气欠佳,就索性一天都待在驿站,或是去裴翊家中借书读。 元双等了好几天,都不见萧曜问一句程勉,终于先忍不住了,一天早上,在萧曜出门前,问:“殿下,五郎是身体欠佳,所以才没有同行……” “知道了。”萧曜已经走到门边,听到她突兀开口,脚步缓了一缓,不回头,已听不出什么情绪,片刻后又说,“病情严重么?” 元双迟疑一阵:“……只说是头痛。” “我早就说了,他如若不想来,无需勉强。你不必费心为他开脱。大夫去看过没有?” “没有请大夫去看……” 萧曜这时才回头看了一眼元双。元双满脸忧愁地说:“他也不要茹娘子或是我照顾。只有向他借取鱼符时,略交谈了几句。气色倒是不坏。” 萧曜沉默许久:“他是怎么收下鱼符的?” “五郎问过殿下几时回正和。见我不知情,就将殿下的鱼符收下了。” “我知道了。”萧曜点点头,再没有多问一句。 他今日要去一个名叫的“柳川”的山谷——此地曾经也是桑河的河谷,也是连州和昆州的交界处,在这里可以远眺十几年前何鸿一战成名之地——念及路程遥远,他没有让元双同行,除了冯童和一干侍卫,只额外带了两名易海县衙委派的向导,轻车简行地出了门。 此行路远,动身时天色尚早,街面上人很少,向导们为了尽快出城,带着萧曜走得是小路。到了城西,萧曜远远地看见有人从一户人家里走出来,他不仅一眼认出了来人就是数日不见踪迹的颜延,连送别的妇人那半新的红裙、乃至鬓边的钗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少妇见街的另一头还有人,很快又躲回了门内,将颜延留在了门外。颜延只是笑了笑,朝着萧曜一行所在的方向一望,又迎着他们挥了挥手。 来到颜延近前,萧曜刚勒住马,颜延已经开口了:“司马这一早是要去哪里?” “想去一趟柳川。” 颜延看了看萧曜的马,双眼一亮:“这个季节去倒是好。再晚,花都谢尽了……这一路我正好熟悉。今天天气好,正适合放马远游,我愿意为司马带路。”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请,萧曜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我也就是随意闲逛。颜校尉若是愿意同行,那自然好。” “我不姓颜,颜延就是我的名字。司马只管称呼我颜延就是。” 颜延展颜一笑,又转向向导,“你们准备带司马走哪条路?我去取马,然后来追赶你们。” “是裴县令挑的。先到易海,然后往西,翻无忌梁。” 颜延点头:“这路虽远,却好走,风景也好。景彦挑了路,他不去么?” 向导答道:“节假里,不到日上三竿,哪里找得到县令。” 第173页 说话间,他们身后的门扉忽然开了,从中扔出一个包袱,却不见人,颜延伸手捞住后,才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说的是胡语,萧曜他们自然听不懂,向导们倒是都听懂了,一前一后地笑起来,颜延也笑,简单地回答了她,两人交谈时,有一个孩童的面孔在门边闪过,朝萧曜投来好奇的视线,很快地,门又重重地合起来了。 颜延将包袱挂在向导的马上,然后向萧曜暂时告别,约定半个时辰后在易海旁相会。他脚步奇快,眨眼就消失在了街口,萧曜望着他背影的方向,轻轻催动坐骑,顺口问:“校尉已经成家了?” 两个向导对视一眼,其中更年轻的那个红了脸,直到又走出一段,才有二人中更年长之人解了惑:“他没有成家。那就是他的相好。” 萧曜想起躲在门后的孩子,一时间愣住了。曾向导观其颜色,赶快解释:“那是个寡妇。几年前男人在练兵时不慎受了伤,没救过来。这种事在我们这里多得是,这几年来不少人上门提亲,都许诺愿意替她养小子,她也没答应,没想到和颜延好上了。喏,听说他要出门,怕他挨饿,还专门准备了干粮呢。” 听完这一番话,萧曜眨眨眼,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向导又问:“司马娶妻没有?” “没有。”萧曜没想到这随口一问牵连到了自己,答完后立刻转开脸。 “易海女子的美貌多情,在西北是出了名的。司马正当年少,又生得这样出众,定能得到许多的青睐。正好司马还没成家,更应该多来易海才是……司马要是想要结交易海的女子,问颜延就是。” 萧曜不接话,冯童赶快打了个岔,扯开了话题。出城后不久,颜延就赶了上来。向导先领着萧曜去了易海的最西岸,是日天清气朗,按颜延的说法,是西北秋日的好天气。短短数日间,易海已经换了颜色,岸边的草木由绿转黄,将一汪碧水染上了缤纷之色。 柳川离县城一百余里,只是一旦离开县城周边的绿洲,晴空下的荒漠仿佛又让萧曜回到了夏日。他自己鞍边的两只水囊不多时已经见了底,身上却没有汗意——薄汗刚一冒头,立刻就被风卷走了,反观颜延他们,明明沿途都在为他讲解地形和路线,也不见拿出水囊喝水。 接近正午时,他们赶到另一处绿洲略作歇息。放马去饮水后,颜延先就着泉水洗了把脸,然后才解下水囊,先递给了萧曜。 萧曜心下迟疑,又不愿意教颜延看出来,还是接了过来,硬着头皮飞速喝了一口,但没想到的是,水囊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略带酸味的酒。萧曜登时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众目睽睽之下,吐也吐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赶快咽下去,没想到反而呛到了自己,咳得整张脸一片通红。 颜延从他手里拿回水囊,顺手替他拍了拍后背,萧曜反而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是……” “啊呀,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颜延又从泉水里舀了点水,本意是帮助他止咳,冯童却是不敢让萧曜喝生水的,抢先拦住了,将自己马上多备的水囊里的水倒在漆碗里,服侍着萧曜喝下。萧曜感觉到颜延和其他向导都在饶有兴趣地看着冯童和自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摇手说没事,一边继续咳得个惊天动地。 等这场兵荒马乱好不容易停歇,萧曜从喉头到胸口,都是热辣辣的。他看着满脸诧异的颜延,强作镇定地哑声说:“……我不惯饮酒……” “是我忘记问了。不过你到连州这些月,以正和的风气,难道没有宴请,不喝酒的么?” 萧曜一顿:“我水土不服,公府的同僚多有体恤。” 颜延笑了:“京城来的,待遇就是不同。” 萧曜又喝了许多水,总算熬过了最难受的一阵。不过也彻底没了胃口,只能看着其他人吃喝。众人找了个阴凉处落座,那年长的吴向导看到颜延的干粮,打趣道:“上个月还有人托我娘子向尹南娜提亲,她只不肯,又不说缘由,今日算是知道了。” 颜延将包裹里的胡饼分了,喝了一口酒,摇头说:“之前也有人向她提亲,满口承诺视亚勤如己出,本来都议定了,后又改了口,说是要送亚勤去正和做学徒。她伤透了心,再不提再嫁了。” “这亏得是没有去……”吴向导感慨了一句,“不过这次提亲的倒是可靠。就是北门的燕铁匠,他女人死后留下两个孩儿。他一个鳏夫,带着两个徒弟,还要再拉扯大一双儿女,实在是需要一个主妇。要是尹南娜之前拒婚是为了亚勤,以老燕的为人,肯定是不会亏待他们母子。亚勤跟着学一门手艺,将来无论是从军还是别的,都不吃亏。” 颜延笑了:“她要不要嫁,你和我说做什么。” “她现在和你要好,你说一句,她是会听的。再说,现在她还年轻,儿子也小,等再过上几年,更难嫁了。这城里被抛弃的女子、改嫁不了的寡妇是什么境况,还要说么?你不认识她就算了,既然和她相好一场,老燕人也不错,说一句,要是成了,也是积德,做了个善事。” 他们说这番话时并不避人,萧曜在一旁目瞪口呆,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颜延倒是神色寻常,接话道:“要是真如你说得这么靠谱,她自然会嫁的。说不定已经去找人打听了,过几天让你家娘子再上一趟门,也许就成了。” 第174页 “真的么?”吴向导将信将疑。 “我也想不通,女人嫁过一次,在一些人看来好像就不再是女人了,是个物件,搬到家里就是。真心想娶,多登几次门,难道真的这么费鞋?” 吴向导哈哈大笑,转头对身旁的年轻向导说:“阿善你可听着点,碰见心仪的姑娘,嘴如果笨,腿一定要勤,要是她有孩子了,也要真心对她的孩子好。等你们真的要好了,还怕没有自己的孩子么?女人啊,如果愿意和你养孩子了,那她的一颗心,才是真的在你身上。” 阿善年纪小,看神色也是腼腆的性子,听完吴向导的“教导”,依然一言不发,神情更腼腆了。 简单吃过午饭后,他们重新启程,再往西驰出十余里地后,又进入了一片山谷。一进山,所有的燥热之气仿佛立刻被屏蔽在了山口,拂面而来的,俱是森森的凉意。 山谷中的路比荒漠还难走,期间一行人数次下马,萧曜觉得已经走出很远了,可一回头,发现山口仿佛就在脚下不远。他回头的次数多了,颜延就说:“司马怎么想到去柳川?” “我听说丹阳侯何鸿当年率领五十人的孤骑,自昆州驰入连州,就是在此地迎敌。” “原来司马是为何侯而来。” 萧曜喘了口气,问:“听校尉的口气,是曾经见过何侯么?” 颜延笑着摇头:“我生得太迟,不曾见过他本人。不过西北乃至西南诸州,谁人不知道何侯呢?哦,景彦却是见过的,他家老大人曾在何侯麾下任幕僚,后来因病辞任,然后才迁居连州。” 萧曜这几日偶尔也听到裴翊提及何侯,但从未听过他父亲还任过何鸿的下属。他不免顿了一下:“从未听裴县令提及此事。” “何侯早逝,也没有留下后人与坟茔。他的部曲引以为莫大之憾事,许多人反而不提起了。” “大丈夫不死于疆场,却输给了旧疾,着实令人不平,是么?” 闻言,颜延长笑出声,笑声在谷地中久久回荡。在萧曜错愕的注视下,颜延收起笑意,正视萧曜:“戎马一生却死在床榻上,正是莫大的福气,活人因死人而受累,种种不平才最难止息。之前你说要去柳川,我原以为是要看风景,原来是要凭吊何侯。那司马恐怕要失望了。” “为什么?”萧曜下意识地追问。 颜延笑而不答,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山梁:“前方就是无忌梁。翻了这道山梁,你自然就知道了。” 山路狭窄崎岖,又多是碎石,他们早就无法再骑马,只能下马徒步沿着“之”字形的道路前进。那山梁看似近在咫尺,可偏偏怎么也走不到跟前。初进山时的寒意再没了踪影,萧曜后背都是汗,惟有暴露在外的手和脸冰凉,双腿更是酸痛不堪,全凭着盯着在前头领路的颜延的背影才能坚持下去。 终于爬上山梁的一刻,萧曜立刻明白了颜延之前那番话的意思——无忌梁几乎寸草不生,山体是深浅不一的赭红色,但是在山脚下,有一条河谷,河谷中没有水声,惟有灿烂的红花开满原本的河道,灼灼然的光芒堪比此时遥远天边的红霞。而在这条无声燃烧的河谷的远方,却是壮丽的群山,藏在最深处的山峰白雪满头,在丛云的簇拥下若隐若现。 “这……” “柳川就在我们的脚下,连州和昆州以此为界,当年何侯也是在此谷中迎敌。这山谷中长满了红柳和沙柳,在连州西部,一直到昆州,红柳都是五月开花,一直开到十月,这五个月里,只要从无忌梁往下看,都是不见谷地,只见柳花……要是春天来,沙柳也开花了。我们昆连除了沙尘与烈日,还有柳花。司马闻过沙柳花的气味么?只要闻过,就再也不会忘记……都说何侯去世后,尸骨烧作尘灰,一部分洒在桑河的故道上,还有一部分,就留在了柳川。” 下山时颜延挑了了一条不同的路。走到走着,一路上鲜少出声的冯童忽然说:“校尉,这不是下山的路吧?” 山上风大, 却无损萧曜远眺昆州一侧的兴致。听到冯童的声音,萧曜才终于暂时收回目光,打量了一圈四周,发现正如冯童所说,走了这么久,还是在山梁上。颜延放缓脚步,一指天边:“天色已经迟了,现在即便下了山,以司马的马术,天黑前也难赶回城里。何况入夜后猛兽出没,不宜涉险。不远处有个烽燧,今夜可以就在那里歇息一晚,待天亮再返程。” 闻言,萧曜不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装看不见冯童不赞许的目光,抢在他开腔前答应下来:“如此甚好。” 去烽燧的路上颜延随口说了句不好空手去,没多大功夫,马背上像是凭空多出了几只兔子和一些萧曜也叫不出名字的鸟。这黄昏天色下箭无虚发的英姿且不说萧曜看傻了眼,连萧曜的侍卫都不禁露出了钦佩的神色。察觉到萧曜的眼神,吴向导露出习以为常又不加掩饰的赞誉神色:“别说连州,就是再把昆州加上,恐怕再找不出比颜延更好的射手了。难怪他们都说蓝眼睛的人天生都是好猎人。” 颜延将弓挂回鞍旁,不在意地笑笑,忽然看向萧曜:“你要我说就和蓝的绿的没有关系。司马的目力也极佳。他是蓝眼睛么?” 萧曜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下意识谦虚了一句:“只是能看得略远些。谈不上什么出众。” 第175页 “你平时也射箭?” 萧曜摇头。 颜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捏了一把萧曜的胳膊,又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笑了:“哦,司马是读书人。” 虽然这句话没有恶意,萧曜还是脸热了,没再接话,却忍不住将目光数次瞥向颜延的那只弓。 “……连州男儿没有不懂骑射的,鞍马于我们,就如同饮水吃饭一般。司马既然到了连州,又有这样难得的目力,等回到正和,找个教习,下一番苦功,一定会有所成。” 萧曜心中一动,追问:“校尉有推荐的人选么?” 颜延略作沉思:“确有几个……刺史府就有一个,叫费诩。这人不仅箭术不错,骑术也要得,还有个好处是他熟悉正和长阳一带的地理水文,就是性子太闷,公事还好,公事之外的,一天里难得听他说几句话。” 听到这个名字,萧曜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只知道他骑术好,熟悉水文,不知道还精通箭术。” “原来你们认得。” “……与他去过天马山。” 萧曜怕颜延追问下去自己露出破绽,本想三言两语将此事交待了。可事与愿违,话音刚落,颜延立刻放慢了脚步,回头打量了一眼萧曜,问:“进山做什么?” 萧曜只好继续说:“……陈王想从天马山中引水到黑河。” 说完,他感觉到除了颜延,吴向导也扭过了头,颇有兴致地看了过来。可他和费诩只略见过几面,既不知脾气性格,更无从知晓他们去了哪些地方,又在山中做了什么,索性停了下来,心想只要颜延不问,他绝不再多说、以免平添枝节了。 颜延果然继续问了:“连州府的诸位长官,对于陈王想开渠引水之事,没有什么高见么? “刘别驾说州府没钱也负担不了徭役,修不了这渠。” 颜延笑笑,又问:“你来连州这小半年,觉得民风如何?还习惯么?” 萧曜谨慎地答:“本是我自请前来的,即便一时半刻不习惯,多住上几年,早晚就习惯了。” “陈王还真的要在连州长住?” “除非陛下另有旨意,陈王当然要在连州长住。” 颜延目光飞快掠过萧曜身后的一小群人:“我看你出行都要带这好些仆从,人人看你如同看护眼珠子一般,真不知道陈王会是什么排场。” “……陈王殿下素行节俭,与司马无异。”冯童冷不丁地插话,“不瞒校尉,我等正是陈王殿下的侍从,殿下体恤司马远行,专门让我等随行左右。” 话一说破,颜延神色无异,淡淡地点头:“是了。看你们的身手,也不是寻常的侍从。原来是陈王身边的人。” 冯童和颜悦色地接话:“殿下不欲让我等暴露身份,是以之前没有明言。还请校尉见谅。” “那司马也不是因私事而来的罢?” 萧曜摇头:“确因私事而来,只是不曾想陈王的随从跟到了易海,并非我的本意。” “那就是陈王一定对你器重有加,才派得力的侍从相随。” “倒也没有。”萧曜垂下眼,“陈王与我说不上和睦。” 颜延一顿,又对萧曜说:“你练箭之前,还得先学会骑马。现在这样不行。之前我以为他们是你的仆人,既然你们没有主仆之别,找他们谁教你都行……不过要是早知道这些人是陈王的侍从,那真该在天黑前下山。” “怎么说?”他既有意转开话题,萧曜也顺水推舟地接过了话。 颜延笑了起来:“之前我是怕夜里赶路,遇上狼群一个人应付不来。不过有他们,说不定能冒一冒险……正好我也想开开眼界,看看陈王殿下的侍从,能有怎样的本事。” 说话间,他停下了脚步,远方的雪山早已被夜色掩去了身影,鸟兽归巢后,人的声音哪怕再大,也仿佛落入了无尽的虚空中,惟有不远处的烽燧像一只孤独的火把,在星辰漫天的天幕下孑然而立。 萧曜随之一笑:“随遇而安,再好没有。” 颜延再度大笑,又一次伸手拍上萧曜的肩膀:“确实是再好没有!你说陈王与你不合,我虽然没见过陈王,但他要是与你不合,那恐怕他眼光不准。” 顾不得冯童和侍从们竭力忍耐的复杂神情,萧曜转过脸,偷偷笑了。 柳川附近的这座烽燧不大,值守的士兵只有三人。为首的兵长年在不惑,另两人犹面带稚气,恐怕比萧曜也大不了多少。颜延和吴向导都与那兵长相识,听说萧曜是裴翊的客人,兵长二话不说地搬来晒干的柳枝点旺火堆,然后麻利地和其他人一道将颜延带来的猎物收拾干净架上炉子,最后更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坛子酒,招呼着萧曜他们烤火喝酒。 顷刻间,这长宽均不过两三丈的烽燧变得拥挤起来。萧曜起先有些手足无措,后来见颜延也掏出了自己带来的酒,朝冯童使了个颜色,就笑着坐在了火堆旁。落座后他起先脑海中闪过如果是程勉在此,当会如何?但他很快又将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 火烧得很旺,人也多,连山中入夜后那刚硬的冷也被逼退不少,但风声还是很大,为了压过风声,笑语声也很响。酒囊一次次地传到萧曜手中,直到萧曜再难拒绝、亦不愿再拒绝,仰头跟着喝了一口—— 凡事有一难免有二,何况吃了东西,烤着火,就算是再难喝的酒,对于萧曜来说,滋味都是新奇的,让他迅速地醺醺然而飘飘然。喝到后来,不仅自己喝,还让冯童他们都喝, 这时才知道颜延和吴向导他们的水囊里装的都是酒,只有冯童不敢让他喝生水,将所有的水囊里都装上了清水,于是颜延又拿这清水和酒兑在一处,这下所有的水囊里都是酒了。 第176页 野味不多时就被一扫而空,干粮架在沾满了油脂的支子上,立刻也有了肉的香气。萧曜的口齿早不灵光了,又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快活,裹着毡毯看其他人掷骰子划拳,阿善则和两个年轻的小兵士在稍远处扔羊拐骨,他看一会儿人,又去看影子,火光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放大了无数倍,凌乱的影子剧烈地晃动着,像是被悄悄溜进来的风打散了。 看着看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可是因为烽燧中一直有人在说话玩笑,他又时不时地醒来,每次醒来,颜延还是在喝酒,而冯童始终守在不远的地方。 萧曜浑身软绵绵的,加上暖和,更懒得动弹,话语声远一阵近一阵,不知道第几次被闹醒后,一句话正好飘到耳旁:“阿善性子内向,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更不知道如何讨好女子。你认识的人多,快做做好事,替他寻一个相好,做了男人,就不会这样动不动脸红了。” 吴向导这一说,引来一阵欢笑,阿善忽然成为众矢之的,活像只被拎住脖子的鹅那样可怜。 颜延顺手拨了拨柴,笑着问:“你怎么知道阿善没有意中人?” 吴向导和那老兵长又去逼问阿善,阿善拼命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颜延见状,反而揽过阿善,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阿善起先还是摇头,后来不知道颜延说了什么,又窘迫地点了点头,转过脸一股脑对颜延说了一大通话。颜延听完,笑着摸摸他的头:“傻小子,她要你去,不是要你敲她的大门,一定是给你留的后门。哪里有去敲人家前门的。” 此言一出,引来众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这下连萧曜也被逗笑了。听见他的声音,喝得足有七八分醉的吴向导转过头来,大着舌头问:“郎君来这些月,见识过连州的女子没有?” 萧曜一下子也僵了,下意识地一摇头,然后才意识到,这本是可以不答的。 吴向导噗哧笑了:“以郎君的品貌,怎么可能没有女子示好?一定郎君眼光太高,看不中我们连州的姑娘。” 众目睽睽之下,萧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恨自己睡得不熟,才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求救似的看向冯童,后者也是一脸无奈的苦笑,显然不知道如何将萧曜从眼下的境地里解救出来。萧曜无奈之极,又不愿意在这事上将程勉的风月情事也一律贴在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低不可闻地说:“确实没有。” 见他这般神态,吴向导乐了,拿起一根还没烧的柳枝隔着火堆指指颜延:“那不可能。还是郎君不愿意。郎君也没成家,为什么不愿意?要是觉得正和的女子不入眼,那就在我们易海找找。易海女子最是爽朗,只要是心仪的儿郎,一夜夫妻多了去了。不信你问颜延,骂你怨你,听说你出远门,还是给你准备行囊哩。” 所幸吴向导是真的喝多了,话题东一阵西一阵,这下又转到颜延身上。被暂时放过后萧曜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气得要命——却是气自己,扮了这么久的程勉,竟也有骑虎难下的一刻。 眼看着酒话越说越荤,萧曜实在听不下去,借口要解手,披着毯子溜到了烽燧外头。到了室外,皮肤还是滚烫的,一时感觉不到冷,但锐利的风无处可避,像冰冷的刀刮上了头脸。 “真要解手,得走远点。” 听到颜延的声音,萧曜很快地转过身:“我看得见。” “我知道你看得见。”颜延在离萧曜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我又没说要和你一起去。要是只是逃席,就赶快进去。烤久了火,一时不会觉得冷。等觉得冷了,像你这样没吃过一点苦的,手脚就一定要起冻疮。” 意识到他是好心跟出来的,萧曜静了静,才说:“……我很快进去。” 颜延只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告诉他们有心上人就行了。” 萧曜立刻反驳:“我没有。” 颜延意外地挑眉:“原来没有啊?没有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老吴一句话说得不错,你要是想……” 萧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不由分说地截断了颜延:“不用了!” 说完,他立刻拿毯子遮住自己的脸,又扭头进烽燧了。 他心里堵气,回去后又找了点酒喝,醉上加醉,很快就陷入了昏黑中,这次无论耳旁怎么吵闹,眼皮始终沉得像被涂了浆糊,再也没睁开。 就这样,萧曜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露宿,再醒来时,也是因为天色将明,火堆烧到了尽头,寒意一时压倒了暖意。他昏头胀脑、腰酸背痛地睁开眼,不远处还是有人在说话—— “……小郎君娇生惯养的,人倒是随和,还想着修渠。可这渠怎么能修得起来?他初来乍到,多半是不知情的。你有机会,提醒他一句吧。” 听出还是吴向导的声音,萧曜蓦地停下了一切动作。 片刻后颜延的声音响起:“他要想知道,不用提醒就会知道。要人提醒,不是无知,就是无心。过两天他就回去了。说不定过两年,也回京了。” 听到这里,萧曜如鲠在喉,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再回到易海城以近中午。离城门还有好一段距离时,萧曜已经看见元双守在城门边,心急如焚溢于言表。他心口一热,继而不由自主地轻轻勒了一下马,面有愧色地看着冯童:“……元双怎么到城门等啊。” 第177页 冯童答:“郎君一夜未归,也没有传讯回来,元双肯定是要担心的。” 颜延这时说:“是你的亲人?” 萧曜一顿,点头:“是从小照顾我的人。” 待到了城门口,不等马停稳,萧曜已经迫不及待地下马,踉踉跄跄跑了两步,正好在元双跟前站定。元双转忧为喜,一把握住萧曜的手:“……天爷!郎君这一日一夜是去了哪里!” 她的手指冰凉,萧曜赶快反握回去:“昨夜在山里耽搁了,赶不回来,也没法给你捎话。我无事的。” “这也……”元双惊魂稍定,皱着眉,正要说一句冯童,忽然看见冯童身旁的颜延,整个神情不由为之一变,甚至惊讶地低呼出声。 萧曜忙安慰了她,又介绍了颜延的姓名与官职,可元双的心思又转回了萧曜身上,再无暇顾及颜延和其他人了。 回到驿站后,萧曜都没等到元双送热水来,几乎一沾到床榻,就睡死了,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算是恢复了元气。狼吞虎咽地吃完朝食再洗完澡,只见元双在收拾行囊,他便问:“这是做什么?” 元双没空停下手:“明日是夏休的最后一日了,总要收拾行装,准备返程?” 萧曜认真一想:“我几时说要回去?” 这下不说元双,连冯童都满脸错愕地插进话来:“郎君是要再多住几日么?” “嗯。”萧曜轻快地点头,又交待元双,“不必收拾。我不回去。” “这……” 面对面面相觑、相对无言的两人,萧曜笑起来:“我要去一趟裴景彦那里。冯童你也不必跟着,还是留下,帮元双将装好的行装再拆了吧。” ………… 萧曜打定了主意不回正和后,先给程勉和刘杞去了封信,委托二人代行刺史职事,又以刺史的身份拟了一封信函交给裴翊,说是司马程勉自请暂留易海,学习政务,还请裴县令从中襄助云云,然后仗着冯童和元双都不敢真的管他,在夏休结束后也没有离开易海。 平日间他大多跟着裴翊,看他如何处理公务、巡视县域、推行教化,到了庄稼收割的那几天,还换上了庶民的衣服,亲自下地扬场;要不就是在侍从的陪同下骑马,有时遇见颜延从军府进城,索性拉上他一起跑马…… 因为无人拘束,日子过得很快,萧曜原以为即便程勉不给他回信,刘杞或许也要有一点消息,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正和那边毫无音讯,连询问他何时返程的信函都没有一封。萧曜原本只有一丁点自己也无法深究的赌气,越到后来,干脆越不过问,更绝口不提归期,只等正和几时来人,或是来信了。 进入十月之后,易海的温度立刻就冷了下来,反而是萧曜这一个多月来过得随心所欲,又勤于劳作锻炼,至今还没换上冬装。这一天裴翊要去县学听夫子给童生们讲经,萧曜不愿去,睡到自然醒后带人又出城骑马。 离开县城时万里无云,但过了易海、往近山一侧的荒漠中跑了七八十里,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厚厚的彤云侵上山头,风势没有转强,但寒意顷刻间浓重了起来。同行的侍卫看这天色,说多半有雪,劝萧曜赶在下雪之前回程,毕竟不熟悉这一带的气候,以免出什么差池。 还没出荒漠,雪已经追上了他们,先落下来的是一阵带着土腥气的泥点,然后才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依然带着淡淡的尘土气味。 待回到城里,大雪已然落得满头满肩都是,又因为一路策马疾驰,进屋后摘下头巾和斗篷后,积了一路的热气蒸腾出来,让萧曜不仅不觉得冷,反而还让元双打开了一扇窗子。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萧曜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易海住了这么久,当下吩咐冯童遣人去给裴翊送信,请他晚上来驿站饮酒赏雪。不同于他的兴致盎然,元双来为他更衣时,终于忍不住提起很久不提的旧话:“……殿下,下雪了,我听人说,易海一旦下雪,和正和、长阳的道路就要断绝,殿下要是再不回去,那恐怕就要等到开春……” 萧曜心思并不在元双的话上,本就听得有一搭无一搭,蓦地,他下意识地抬手,止住元双的话,屏气凝神,似乎在细听不知何处传来的动静。听了没一会儿,萧曜更是急步走到窗边,将两扇窗子用力推开。凛冽的寒风夹带着无边无际的雪花从洞开的窗口呼啸而入,登时间,温暖的室内堪比冰窟。这异常的举止唬得元双大惊,追过去要合起窗子,可萧曜反而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又毫无预兆地回头,神情复杂难辨,双眼却亮得惊人:“……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把捞起挂在一旁的斗篷,疾风似的冲出了房间,只留下被风雪吹得大开的窗扉,孤独地发出空洞而绵长的响动。 第38章 怜君铁衣冷 “五郎!” 直至元双匆匆赶到,她那因为紧张而变调的声音不仅打断了程勉的琵琶,也暂时中止了萧曜与程勉间的沉默。 萧曜微微蹙眉,回头看了一眼元双,再望回坐在鼓楼门洞下的程勉时,后者已经将琵琶横在膝上,小心地收好后,走出了屋檐下。 元双看看不吭声的萧曜,又看看微笑着的程勉,狠狠一跺脚,拿伞先遮住萧曜,才迎向程勉,忧虑地问:“五郎这是几时到的?这样冷的天,怎么坐在这里?” 第178页 “我刚进城。但不知道你们的住处,也不知道如何问起,就想着试一试琵琶,也许听到了声音,你们会来找我。说不定倒容易些。”程勉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眉目,可惜萧曜眼力太好,见他气色还算不错,就是手和脸都冻得发青,嘴唇更是发紫,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了。 元双出来追萧曜时也多带了一件斗篷,这下派上了用场,心疼地替程勉披上,又忍不住埋怨道:“易海早就是冬天了,五郎怎么还穿着单衣……而且怎么一个人来,这要是路上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这些没用的话几时不能说。还不快带他去驿站。”萧曜面无表情地打断元双,说完,立刻将手里的伞丢还给元双,转身先走,再没多看程勉一眼。 进屋后,元双一边忙着给程勉掸雪、奉上热茶,一边心有余悸地念叨:“也该写封书信来……或是找人护送。这真是太冒险、太胡闹了……” 程勉自从进屋,也不再说话,由着她服侍,直到看见元双捧来了萧曜的常服,才伸手一挡,低声说:“不必了。我虽然暂代殿下行事,可现在没有公务,我再穿殿下的衣物,实属僭越。” 萧曜一直站在窗边,也是做了许久的泥菩萨,听程勉开腔,片刻后冷冷开口:“我看衣裳也不是太湿,在火上烤一烤,很快也干了。你不要强人所难。” 元双动作一顿,居然没搭理萧曜,继续和颜悦色地劝程勉:“这是新做的冬衣,没有什么僭越之说。五郎若是着凉了,还怎么回正和呢?” 程勉的嘴唇还是紫的,很轻地一抿:“陈王遣司马程勉往易海见习政务,没有殿下的征召,我不着急回去。” 元双尴尬地看了一眼萧曜,陪笑道:“五郎这月余一定十分辛苦,殿下在易海,也是日日外出,很是辛劳……” 闻言程勉抬头冲她一笑,接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轻声说:“昨日旬假,子语忽然来访,他收到易海故人的书信,信中说,陈王与司马不睦,将司马左迁至易海。司马实则平易近人,很得易海上下的民望,待陈王回心转意,再召还司马,还望子语能教他箭术。州府上下,除了刘别驾与我,无人知晓殿下不在正和,是以子语收到书信,以为是有人在易海打着我的名号行骗,专程来告诉我。” 听到这里,萧曜反应过来,原来程勉真的瞒住了自己不在正和的消息,可是颜延给费诩去了信,并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也写进了信里。 话说到这份上,萧曜终于先撑不住,不再拿元双当传话筒,视线也终于落在了程勉的脸上:“……你大可不必自己前来,告诉费诩原委就是。” 程勉虽然微笑不改,目光堪堪掠过萧曜的脸,投在一旁的窗棱上,就是不去看他:“回殿下,看了颜校尉的信,有感殿下乐不思蜀,不由得心慕易海,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想来一探究竟……至于碰见这场雪,不过是意外罢了。” 萧曜也移开了视线,久久未再出一言。元双摸不清两个人究竟又哪里不对付了,试探着说:“五郎,你这一路奔波,肯定是饿了,我去给厨房你备些热食酒饭,你先好好歇息一晚,有公务,明日再谈,也不迟呀……” 面对元双时,程勉总是分外和气的,又是一笑,还点头说:“有劳元双姐姐。我确是饿煞了。” 元双如释重负地也笑:“我去去就来。你先用点心垫一垫,再喝一盏茶好不好?” 元双给程勉添了一碗热茶,又将程勉简易的行李也都抱上,说是一会儿送到他今晚下榻的屋子里去。临出门时,正好冯童进来,见到暖炉边的程勉,极罕见地结巴了一番,才回过神来给萧曜回话:“……郎君……殿下,那个,阿彤着凉了好几天了,裴县令不放心,要在家中照料,今晚就不来赴宴了……” 阿彤是裴翊友人留下的孤儿,在双亲去世后,一直由裴翊抚养,实则是他的养子。听说这个消息,萧曜道:“知道了。那找个人送点酒菜去。他家没有主母,老仆耳朵也不好,碰上阿彤生病,肯定是腾挪不开……你自己不要去,程五刚到,你去给他收拾屋子吧。” 冯童这才转向程勉,小心翼翼地开口:“不知道五郎也来了……早知五郎要来,奴婢本当去城外相迎的。” “不敢有劳冯內侍。” 冯童看起来也不愿在这此久待,见过礼一点都没有多寒暄,赶紧跟着元双一道退出去了。他们走后,屋子里迅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除了木炭燃烧时的毕剥轻响,就只剩下大雪扑上窗子的簌簌声了。 程勉若无其事地喝了茶,将盘子里所有的甜点心吃了个干净,咸的全剩下了,吃完后,他扯过之前元双给他擦头发的手巾擦干净手指,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殿下。” 骤然听到他微哑的声音,萧曜头皮都麻了,没作声,只是默默地移过了目光。 这时程勉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神态亦是平和、甚至可说是坦诚的:“殿下,适才我说想来易海一看,是真心话。无论殿下在不在这里,我一时半刻也不打算回正和。” 萧曜怔了怔,垂眼道:“我猜到了。” “殿下不告而别独自前往易海,乃至逗留到今日,确是我没想到的。” 萧曜这时别说头皮,连后腰都开始麻了,生怕他往下说,又怕他根本提也不提。 第179页 程勉的神态毫无波澜,仿佛面前不过是一堵白墙:“那日我酒醉失态,加上素行无状,是以斗胆答应了殿下。如今覆水难收,我并无一丝一毫不情愿,还望殿下不要耿耿于怀。” “…………” 重逢至今,这也是程勉第一次将目光定在萧曜的脸上,萧曜看着他的脸,莫名疑心他其实是在微笑的,可是定睛再看,眼前人缺乏血色的脸上不喜不嗔,仿佛在与自己说一件公事:“当晚殿下离去得匆忙,我也无力挽留殿下,今日再提,别无他意,是不愿此事成为殿下的心结——我不惯与人同榻而眠,如果那一夜我能走……” “程勉!” 被喝断后程勉静了下来,继续看着萧曜,等他说完。 萧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和程勉身边的暖炉里的木炭一样了,他忍无可忍地走到程勉身边,在几案另一头重重坐下,可话到嘴边,不要说是说出口,连深想下去,都似乎是做不到了。 他忍耐着浑身流窜的战栗,硬撑着看向程勉。等了半天没等到萧曜开口,程勉只好继续说:“……我从来没有与男人行过事,所以如果那一夜我能走动,我自己走开就是。若是因此得罪了殿下,也请殿下宽容于我。不必放在心上。” 萧曜眼前发黑,恨不得掐死程勉,他深深吸一口气,咬牙低声问:“……我就有么?” 程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说:“殿下的私事,无需告知我。也是我浪荡惯了,不自量力应允殿下,实属咎由自取。殿下身份贵重,品貌更是世间少有,愿意服侍殿下之人,恐怕是不知凡几。我与殿下说这番话,绝无翻旧账之意。就是希望殿下能忘记前嫌,无需将此事放在心……” 萧曜重重一击案,颈项青筋暴起:“……我放不放在心上,也轮得到你管!” 他忽然发作,程勉全无提防,竟僵在了原地。一口恶气发完后,萧曜立刻觉得失言,也不再说话了。 终究是程勉率先打破二人间的僵局。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恳切:“望殿下恕臣多言之罪。臣告退。” 程勉俯身行了一礼,取出鱼袋放在几案上,也不等萧曜吩咐,无声无息地自行离开了。 门开启又闭合的声音过去很久后,像是有人忽然凭空推了一把,萧曜全身乏力躺倒在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席卷而来,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更不可思议——自己提心吊胆、寝食难安藏了一个多月,被他直通通地捅破了,倒还要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萧曜久久地盯着房梁,耳旁轰然乱响,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直到眼睛发酸,也不肯眨一下眼。终于,他疲倦至极地翻了个身,这时胳膊磕到不知什么,发出了空洞的熟悉声响。萧曜起身一看,原来是程勉离开时,忘了带走自己的琵琶。 程勉的突然出现和裴翊的不能赴约将这个雪夜彻底搅乱了套。萧曜循着琵琶声寻人时刚沐浴更衣完毕,在雪地里待久了,兼之气急攻心,居然头痛起来。他不愿被看出破绽,晚饭也不吃了,赶在元双和冯童回来前自行更衣睡下。只是头还痛着,心口憋闷,一时半刻也睡不着,熬到元双和冯童先后回转,听他们一一告知如何安排程勉的起居饮食,这才慢慢睡着了。 下半夜时,风雪渐强,萧曜被风声吵醒了几次,又很快再睡过去。可是这强风实在出人意料,竟撞开了窗扉,让风雪长驱直入,再次惊醒了萧曜。 到了易海之后,萧曜不再让人值夜,所以被闹醒后,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忍耐不了寒意,自己起来关窗。尚未起身,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合上了窗子,萧曜本就半睡半醒的,只觉得松了口气,翻了个身,又缩回了锦被的深处。 可是,窗子似乎没有关牢,偏有一缕凉风,无声无息地潜入帷幕的深处,进而殷勤地拂上了萧曜的脸庞。感觉到酥麻的痒意后,萧曜不自觉地一笑,往床榻内侧让了让,那风声得寸进尺,沿着脸颊滑到颈项,直至化作一双臂膀,拦揽住萧曜的双肩。 萧曜惊醒过来,急急翻身坐起,刚一动作,前一刻还温柔有加的爱抚登时化作更强而有力的钳制。滚烫的手心捂住他的口鼻,又牢牢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接着,沉默而热烈的亲吻笼罩住了他。 萧曜能清楚地感觉到炙热的亲吻从颈项移到了胸口,然后继续向下蜿蜒,肢体与心绪正各奔东西,让他动弹不得,又无可抗拒地觉得愉悦。 桎梏消失的瞬间,萧曜慌不择路地抓住身上人的头发,用尽力气想要把他拖起来:“你……” 黑暗中,对方温柔含笑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见,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沉迷的情意。这太熟悉,也太陌生——他从未在眼睛的主人身上看过这样的神色,这样的神色从未落在自己身上。 在这样的注视下,萧曜全无招架之力。他惟有伸出手,抚摸枕畔人那微冷的皮肤和柔软的头发,又随着对方的爱抚心甘情愿地袒露身体,与之紧紧交缠在一起,大胆地也去探索对方的身体。他还记得沾着汗意的手心抚过脊背的触感,也记得剖开对方身体时,劲瘦的腿如何颤抖,柔韧的腰又是如何猛然绷紧,极力压抑的呻吟声如同被疾风卷过的原野,仅仅留下一点隐秘的痕迹,这让他疼痛,继而欢愉,就像此刻,微风吹进他的心口,吹胀了他的身体,拖着他一起滑到最炙热而酥软的深渊。 第180页 在欢欣鼓舞落入深渊的一刻,萧曜真的醒了,酷烈的寒风不停地撞击着窗棂,始终无法破窗而入,只能发出不甘的低吼。明明是寒冬的深夜,他的身体从未这么坚硬疼痛,然而又是滚烫和潮湿的,记忆深处那甘美的气息让他的指尖都麻痹了,盯着眼前这一片虚无的黑暗,萧曜心间的声音随着他的心跳无声无息地涨落,他忽然发现,原来这一刻的难受,也是从未尝过的。 他再没睡着,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亮。雪下了一夜,天亮得比平时还要早些。萧曜起身时觉得昏头胀脑的,披衣在熏笼边又坐了许久,差点把进屋来服侍他起身的元双吓一跳。 他脸色着实不好看,元双以为是昨天累了,或是着了凉,梳头时顺带探了探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无法全然放心,亦不知从何处开解,只好默默地为他换上冬衣,一直等到冯童也来了,才谨慎地开口:“昨夜风大,一夜都没有停,殿下休息好了没有?” 萧曜掀起眼皮:“雪下得大不大?” “院子里雪已经积了半尺多高。现在倒是停了。不过看天色,很快还要再下。” 萧曜想想,问:“街上还能骑马么?” 冯童和元双对望一眼,答道:“雪厚路滑,恐怕是不便骑马了。” “去借一辆车。我要去一趟裴景彦府上。” 冯童揣摩着萧曜的神色,反问:“奴婢去请裴县令吧。” “你留在这里,元双也是,尽快将行李收拾了。我们回正和。今天就走。” 冯童大惊失色地劝道:“殿下,这如何使得?天气如此恶劣,出门尚且不便,长途跋涉何其艰险,我等性命不足惜,可殿下身份尊贵,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勿要以身涉险。” 萧曜被劝得心头火起,沉下脸斥责:“我算什么身份贵重,要真是身份贵重,何来这一个个的阳奉阴违?” 冯童赶快伏地请罪:“奴婢绝无此心。只是这般天气,确实不宜远行,只望殿下爱惜身体……” 萧曜不为所动,起身绕开动也不动的冯童。这时元双也挡在了前面,面露恳求之色地冲萧曜摇头,两个人有意无意间将萧曜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的,别说出门,连出屋子出不了。 元双道:“五郎昨日傍晚才到,殿下即便是有要事要赶回去,也容五郎休息几日,再依天气动身不迟。殿下若是要去见裴县令,且让冯童随行,奴婢留下收拾行李就是。” 冯童亦说:“奴婢这就去安排车马……求殿下让奴婢随行。” 不等萧曜再吩咐,他再次俯身一拜,急急退了出去。萧曜觉得事事不如己意,偏又不能对元双发火,只能背着手在绕着熏笼转了好几圈,始终觉得心头的闷火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忍了半天,咬牙说:“程五要留在易海。不和我们一道动身。” 元双一愣:“不会的。” 萧曜当即反驳:“昨日他亲口说的。” “殿下已然在易海住了这些时日,易海县衙上下均认殿下是司马。五郎要留下,以何身份自处呢?”元双抬头看着萧曜,“五郎这两个月费心隐瞒殿下的行迹想来已是不易,还要替殿下分担公务,万一心里有些赌气,殿下也当谅解才是。殿下喜欢易海,小住未尝不可,但有些事哪怕不便对裴县令他们直言,本不必瞒着五郎的。” 她神色和语气皆满是诚恳,萧曜听完一时不作声——他辗转半夜,不仅是为那个绮梦,也是想到如今程勉来了,发愁该如何对裴翊和颜延解释此事。 见他神色略有缓和,元双不敢懈怠,再接再厉地劝道:“殿下真决意要回去,也不能留下五郎一人。不然不知又要传出怎样的流言……” 门扉声忽动,冯童又折返了:“殿下,裴县令请见。” 对于裴翊的来访,萧曜大感意外,暂时顾不得和元双细究回程的打算,亲自去迎接裴翊。一见面,两人都笑了,萧曜披着裘衣,裴翊则是在冬袄外罩了一身蓑衣,头脸都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 萧曜要请裴翊进室内,裴翊摇头,说:“我还要去县衙,不进去了,更衣麻烦。易海一下雪,天气就真正冷了,不知道你们习惯不习惯?要是缺什么过冬的物件,还是尽早置备,免得到时候仓促。” 没想到裴翊是专程过来的,萧曜忙问:“阿彤好些没有?我的侍女元双素来细致利落,驿站也还宽敞,不如把阿彤送来,让元双照顾吧。” 裴翊拱手:“小孩子贪玩,忘记了加衣,不要紧。我就是来看一看,雪后杂事多,我先走了。” “我……我昨日睡迟了,也起迟了,等一下收拾好,也去县衙。”萧曜忙解释。 裴翊似乎是笑了笑:“京城不这样下雪吧?今日你还是不要出门——县衙里今日也无人。” “怎么,下雪是有公假么?”萧曜下意识地问。 裴翊摇头,蓑衣发出沙沙轻响:“县衙上下都要出门扫雪。不然等雪凝成冰,容易伤人。” 萧曜正想多问一句,东边一侧的厢房门忽然开了。程勉披着外衣,一脸被吵醒后不大耐烦的神色,睡眼惺忪地看着萧曜和裴翊。 他还没有束发,漆黑的头发披落一肩,在满目雪白的院落里异常显眼。见程勉忽然醒来,萧曜所有的话顿时忘了个精光,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看裴翊,满脑子千头万绪,就是无从开口解释。 第181页 官驿里多出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裴翊非但没有半分诧异,反而还摘下了斗篷和领巾,和气又不失礼数地朝着立在门边将醒未醒的程勉略一颔首,然后看向陡然间大不自在的萧曜,微笑着说:“殿下昨夜设宴,原来是因为程司马到易海了么?” 也许是裴翊的神态过于镇定自若,又是这样平淡可亲,语气和笑容一如平日,是以萧曜顾不上诧异或是尴尬,也跟着镇定下来,语气中还是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颤抖:“……景彦是向刘别驾求证过,早知道我并非程勉么?” “殿下曾说,是落选了秘书省的校书郎,才退而求其次,求官连州。然而我朝登台阁者,释褐多从校书郎起。程司马既然志在秘书省,应通晓朝廷的典章和职官,清楚我朝清浊不可混淆,且历来重京畿而轻外任。即便是落选了,退而求其次,也有许多选择。”说到这里,裴翊又温和地看了一眼默然旁听、面无表情的程勉,一顿后继续说,“如果不知道,又不是骗子,那一定是无需知晓本朝职官的身份非凡之人了。” 这还是萧曜刚到易海不久时的事。萧曜震惊地盯着裴翊,难以相信裴翊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程勉。他蓦地生出几分不甘心,追问:“景彦为何不说破呢?” “殿下没有行出格之事,亦没有为私欲随意劳动、差遣易海的上下官吏。既然只是想来暂住,又有何不可?”裴翊深深一揖,“属下罔顾礼数、故作不知,望殿下恕我怠慢之罪。” 短暂的错愕后,萧曜赶快上前,扶他起身,斟酌了好一会儿,心情复杂地说:“……你绝没有怠慢,还教导了我许多,是我隐瞒身份失礼在先……我正是萧曜。” 他实在再说不下去,索性也一揖,起身时又是满脸通红。裴翊见状,又一次笑起来,看向不知何时起已经将衣袍穿整齐的程勉:“今早经过鼓楼时,听闻昨日有少年郎在鼓楼下弹《凉州》,声达四方,顷刻又不见了踪影。是程司马么?” 程勉一怔,忽地灿然一笑:“裴县令方才说要去扫雪,我自请同往,好么? 一丝微弱的凉意拂上脸颊,萧曜发现,刚停了没多久的雪,又开始下了。 裴翊赶着去巡查城防,无法久侯,便让程勉稍后先去县衙,让衙役领他与自己汇合。萧曜倒是随时可以出门,于是赶快跟着裴翊一道离开了驿站。再次走到街头,易海已然换了模样。雪将整个城池映得清洁而明亮,又异常清静,家家门户紧闭,路上绝少行人,劳役和公人们披着蓑衣在长街上扫雪除冰、清理道路,忙得热火朝天。 今日的第一站是城北的正仓和义仓。主管功户仓的县尉韩平已经到了,看见萧曜和裴翊一道前来,便寒暄道:“司马这是赶上了今年易海的第一场雪了。京城这时候还没下雪吧?冷不冷?” 萧曜摇头:“不冷。” “易海一下雪,正和与长阳也快了。这两年旱,雪是越来越晚了。要是能多下几场大雪就好了。连州的冬天都一个样,司马要是觉得易海住得舒心,干脆住到开春再回去也好。正好在易海过个除夕……也是极难得的。” 他说得兴高采烈,萧曜却兴致不高,很久都没不接话。韩平不免有些疑虑地看向裴翊,裴翊一笑,说了句“过年还早呢”,就将话题绕开了,与韩平兵分两路,各自检查粮仓去了。 裴翊先是检查了粮仓顶部的积雪,又进入仓内查看是否有漏雨之虞。萧曜一路上都没做声,一直等到裴翊将粮仓都一一走遍、即将往公学去,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景彦,先前我有心隐瞒身份,原以为天衣无缝,今日方知全凭你暗中照拂,才周全了我这番荒唐之举。如今程五到了易海,他有意在此暂住……我也该尽快动身了。” 看着神情紧绷的萧曜,裴翊温和地问:“那殿下的身份,打算何时示人呢?” “原是想回程前再说。一拖再拖,到了今日,真是骑虎难下。”萧曜声音愈发低了,“我这两个月深受你的教导,受益良多,待我回正和后,还请景彦也一如既往关照程五……他心思缜密远胜于我,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处理公务,也都熟练得多。 裴翊见他满面苦恼之色,一笑道:“殿下身份尊贵,不欲以真名示人,也是常情。不过颜延提过,殿下曾说与司马不睦,想来也是托辞了。” “……并非托辞。”萧曜一怔,否认。 “这就没有道理了。这几个月来,州府送来的文书并无异常,若程司马真与殿下不睦,殿下的身份,断难隐瞒下去。” 萧曜垂眼,思忖许久,郑重地说:“是他以公事为重,在勉力维持局面。” 裴翊想了想:“程司马若是想如殿下一般,在易海暂住,又不嫌弃我等行事失之章法,我一定知无不答。不过论政务的老练,州府内刘别驾半生沉浮宦海,远远胜于我。其实真要学习政事,应该多请教刘别驾。” “待我回去,一定多向刘别驾请教。”萧曜想起刘杞,心情更复杂低沉了。 从粮仓往县学的一路人迹更是稀少,以往萧曜去县学时,都有县衙内的其他人在场。如今难得和裴翊单独前往,加上下雪天夫子和学生均不在,他忽然意识到这县学占地广阔,屋舍庄严,县衙远远不如。这时,裴翊看出了他的疑问之色,说:“之前忘了告诉殿下,县学原是连州府的衙门,本已锁闭多年,我看宅第荒废可惜,就擅作主张,将县学迁来了这里。刺史的官宅也在同一条街上,不过在当年已经由姚刺史做主,施舍给了佛寺。” 第182页 “物尽其用,没有什么自作主张。”萧曜看着院落内高大的树木,感慨道,“我少时多病,兄弟们都在弘文馆、秘书省开蒙,只有我,从来不知道在学堂读书是什么滋味。” “我少年时在昆州长大,昆州的官员过半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少有能在州府内任要职的,所以昆州各类风气都与西北其他州府不尽相同。先父在州学任过几年学官,不过我少年顽劣,常常去州内各处私学旁听,累得父母多费了许多束脩。昆州的治所鹏城比易海大得多,学校散布在城内各处,我家不准我骑马,我就只能步行,少年时深以此为恨事。一直到八岁那年,先父被丹阳侯聘做幕属,何侯见我日日步行求学,送了我一匹小马,终于免去了步行奔波之苦。”谈及往事,裴翊也流露出感怀之意,“以前常想,将来要是有做学官的一天,一定要向刺史请命,将公学、私学都设在一条街上,免得白白浪费光阴。没想到易海人丁稀少,城内没有几间学堂,全城的学子聚在一起,也填不满公衙。” 萧曜猛地意识到,以裴翊的年纪,出任县令未免过于年轻了。程勉当然也年轻,但他的任官本是特例,裴翊能在不足而立之龄担任一县长官,想必是有非凡的经历。 他知道只要回到正和,找出裴翊的告身一看,立刻可知分晓,可是好奇心一起,实在很难立刻平息。而且县学占地虽大,真正使用的屋舍也就是十几间,不多时也就转完了。往县衙走的路上,萧曜察觉到主要的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除干净,街面上行人也比刚出门时多了不少,忍不住问:“景彦是哪一年就任易海县令的?” “到明年,就满三年了。” 萧曜更惊讶了:“已经有三年了么?” “易海偏僻,官员一旦缺位,常常难以补齐。连州境内的军府离易海最近,易海要供养军府,事务繁杂,需要有人居中协调。家父曾在昆州都督府任职,柳刺史以为我有家学,委以重任,实则是有许多的偶然侥幸,并非我有何过人之能。” 这番话萧曜当然不会全信,不过也听出了裴翊不愿深谈,正说着,城南方向有三个人结伴迎着他们走来。来人都披了斗篷或是蓑衣,萧曜第一眼先认出了程勉,又看到他身后的冯童,脚步立刻就慢下来了。 两队人碰头后,萧曜下意识地又将目光别开了。裴翊没留意萧曜与程勉间的不自在,依然笑着说:“我稍后要上城墙,上头风大,二位也同往么?” 陪同程勉的是县衙一名差役。见到裴翊他们,照例先向萧曜行礼。当着程勉的面,萧曜还是认了这一声“司马”,然后对裴翊说:“我去。” 程勉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登上城墙,四下再无庇护,如刀的烈风登时逼得毫无防备的萧曜趔趄了一下,惟有紧紧地扶住墙垛,才免去了摔倒的窘迫。见状,裴翊说:“城墙上风大,而且道路窄滑,你们还是在城下暂避吧,我稍后与你们会合。” 萧曜试着走了两步,只要一松手,立刻就要滑倒,他知道如果自己执意逞强,徒添累赘,尽管极不甘心,还是答应了裴翊,但也不下城,躲到了最近的角楼里。这才发现,程勉已经跟在裴翊身后,往城墙的另一端去了。 相较于裴翊的熟练,程勉的每一步都走得勉强,看着他缓缓远去的背影,萧曜话到嘴边,还是硬忍住了,咬着牙盯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形,却是一刻也没有再移开目光。 再次会合后,裴翊和程勉被吹得面色发青自不待言,可真论狼狈,反而是一步没走的萧曜更胜一筹:不仅一脸惨白,脚趾僵冷,更平白无故地出了一身冷汗。 裴翊察觉到萧曜的异样,大为关切,劝萧曜还是先回驿站,不要在雪地里久待。萧曜是真的想扭头就走——倒不是忍受不了寒冷,而是一瞬都不想再和程勉共处了。 好不容易从城墙上下来,萧曜已经想好了说辞,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憋着满肚子的脾气回过头,迎面撞上一句:“怎么满脸委屈?谁给你气受了?脸也冻得发青。” 萧曜的火气落了空。他狠狠咽下一口热气,咬紧牙说:“……没有的事。” 颜延加深了笑容,目光飞快地在裴翊身后的程勉身上一落,举起手上一个偌大的包袱:“正好你们都在,一早有人送了我一只小羊,都收拾好了,最合适雪后打牙祭。” 说完,也不容萧曜表态,又揽住他的肩膀,拉着他直接朝裴翊家的方向拐去,一边走,一边扭头朝裴翊快活地大声说:“景彦,小郎君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先带他去你家。你快快将公事办完,我让吴伯把肉炖上,等你啊!哎……老冯,要不你去打两斤酒,也一起啊。” 萧曜根本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已经被拉扯着走远了。一拐入另一条巷子,他忽然开始哆嗦起来,脚步也越来越慢,惹得颜延诧异地打量了他好几眼:“没这么冷吧?” 萧曜没吭声,只摇摇头,跟着颜延闷头走到裴翊家门口,又猛地停住:“我……我有话要说。” 颜延停下叩门的动作,见他满脸决绝,也收起了笑意:“嗯?” “我……”萧曜正视着颜延,一鼓作气地飞快说,“我不是程勉。” 颜延一愣,继而大笑,笑罢,不顾萧曜满脸的错愕,用力拍门的同时说:“……所以景彦身后那个,并不是陈王,你才是咯?” 第183页 “…………” 萧曜瞪大了眼,刚要开口,吴伯已经来应门了。门一开,颜延率先走了进去:“不是也不打紧,快进来说。” 在等裴翊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颜延一边敦促着萧曜认真烤火取暖,一边也没少打趣他:“……是不是我给子语的那封信坏了事?真司马知道你在易海逍遥,抓你回去公干?可惜他来得不巧,别说你,他自己也回不去了。” 萧曜看他们一个两个都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甘心之余,又难免有些丧气,撇嘴道:“我也不逍遥。” 颜延直笑:“你逍遥不逍遥另说,你在这里扮他,他肯定在正和扮你。他天天跑马放风,他却对着刘杞一个老胖狐狸,能好过么?我要是他,早撂下摊子不干了。硬是忍了这么久……我是真当你们不合,回信时才提了一句,要子语多照顾你。好了,真司马不干了。” 萧曜不甘愿地说:“他与费子语私交很好,要是早知道你会给他去信……”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话锋一转,又说:“景彦早知道我不是程勉了。” 颜延一挑眉:“是么?” “他没和你说?”萧曜知道二人少年时比邻而居,是多年的好友,原以为既然裴翊对自己身份有所怀疑,多半是会和颜延暗示一二的。 “他从来都是这样。就算十成把握,也难得开口。”颜延笑笑,又补充道,“虽然没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但他太能忍情,天大的事情,也能藏住。要我说,这实在是要不得的毛病。可能聪明人都是这样吧。” 说到这里,颜延见萧曜神色缓和一些,又给他加了点热茶。萧曜不渴,不过在雪地里待久了,眼睛有些酸痛。将茶盏捧在手心,他没头没脑地问:“你刚才说下雪了就回不去了,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真的要走,没有什么走不了。你要回去?” 萧曜不置可否:“程勉已经来了,正和那边无人再替我遮掩。” “你只要想是不是想留下来,至于要不要遮掩,怎样遮掩,本无需你想。正和那边要是真有非你定夺不可的事情,还会找不到你么?这两个月里,他们找过你一次没有?” “…………” 颜延满不在乎地笑笑,又说:“我写信才过去几天,他是昨天到的?你问过他这两个月如何没有?要我说,程司马待你不薄。等他来了,你多敬他两盏酒,他好好歇息几天,气自然消了。那个小郎君眼睛那么漂亮,神情却凶巴巴的,可见过去两个月过得不好。” “他本来脾气就大。”下意识地反驳完,萧曜见颜延挑眉,立刻又改口,“他会来么?” “景彦肯定会邀他同来。你再坐一坐,听说阿彤病了,我去看看他。” 然而,颜延的预言落了空——裴翊是独自回来的。登堂时对上萧曜的视线,第一句话就是:“程司马告乏,先回去歇息了。他昨日天明离开正和,傍晚就到了易海。真是少年气盛,也太冒险了。幸好是昨天到了。” 颜延神情中流露出赞许之意:“一定是有一匹好马。改天我去会一会。” 对此结果萧曜也不觉得意外,内心甚至有一丝隐秘的逃出生天的解脱感感。他想了想,对裴翊说:“他骑术是很好的。” 程勉不来,接风无从谈起,不过一只羊还是吃了个干干净净。以往要是在裴翊家留饭,萧曜为免一再为宵禁破例,都是在他家留宿,第二天早上再走,但今晚酒足饭饱之后,萧曜不提留宿的事,很早就回去了。 回到住处后远远已经看到程勉住的一侧厢房漆黑一片,萧曜只当他已经睡了,特意挑了西侧的走廊回屋。刚到堂前,靴子尚没脱,东侧门声一响,只见程勉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走了出来:“若是殿下还不乏,想借殿下一步说话。” 待两人再在正堂坐下,萧曜的酒早就醒了,觉得口渴,可冯童和元双都不在,也没人奉茶,他看了一会儿程勉,又把口渴给忘了。 灯下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陌生,然而程勉总是更镇定的那一个,说话也从来都是开门见山:“昨夜惹恼了殿下,我反思至今,觉得还是应当再见一次殿下。” 一听程勉又要旧事重提,萧曜顿时心如擂鼓,皱着眉别开眼:“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不放在心上。不必再说了。” “殿下无需如此言不由衷。” 萧曜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恼火,一手捏成了拳头,用力按住膝头,就是不肯去看程勉,竭力平静地说:“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自己也说,木已成舟。你放心,我从未对人提过。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我侮辱了你,只要你提,我一定尽力偿还你。你要是想回京城,我就去恳求陛下,无论是秘书省还是哪里,都由你的心愿。” 这番话这几个月来反复在他心头缭绕,原也想过再见到程勉时,就都对他说了。真的见面之后,却是事与愿违。但更事与愿违的还是,他曾以为说完这些话,心中的郁结定会一扫而空。 他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回答,终于按捺不住,转过脸,强迫自己正视程勉,只等他赶快作答,好结束自己这一刻的狼狈。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惊讶的脸—— “……我并非是来向殿下……”程勉顿了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也微微皱起了眉,疑惑地说,“……是殿下先出言相邀的。” 第184页 萧曜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折磨了他一整夜的煎熬卷土重来,他只好更用力捏了一下拳头,无奈之极地垂首低语:“早知有今日,我绝不会做这样荒唐之事。” 这一次良久不语的人换成了程勉。再开口时,他语气中的疑虑和困惑再无踪迹:“……我想殿下也是醉后无聊,找人排遣……我无意离开连州,更从未以为此事是什么筹码。请殿下放心,我也绝不会再提起此事。” 萧曜的手微微一动,避开程勉的视线:“……颜延说过几日还要下大雪,赶回正和实在太过冒险。我多半要在易海再住上一段时日……但我已经请颜延代为留心可以租赁的院落,一旦找到,我就搬出去,你安心住在驿站。身份的事情,我也与景彦商量过了,我尽力安排妥当,定不教你为难。” 程勉眼波一闪,颇有点手足无措地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多谢殿下体恤。” 第39章 如入火宅中 正如颜延所说,不日连降数场大雪,将本就是孤城一座的易海更加地隔绝起来。不顾天寒地冻、鸟雀绝迹,萧曜和程勉先后搬出了官驿——早在抵达易海的第二天,程勉就在城楼上和裴翊言明了要在官驿之外另找一个住处。 虽然各自托人,可易海总归就这么大,仓促之下,两个人找到的新住处相隔并不远。程勉典下的院子和裴翊家就在同一条街上,萧曜的住处稍远些,也只不过隔了一条窄街。 几场雪后,整个城池像是睡着了,公务也随之骤减。裴翊每天只去官衙半日,余下的时间除了定期巡查城防外,一概留在家里读书。而萧曜为了避开程勉,先是县衙渐渐去得少了,又专门去了趟军府,告知庞都尉自己到了易海一事,然后就索性整日在军府消磨时光,无心之中,倒是将少年时错过的弓术、箭术乃至摔角一一学了起来。刚去时整个军府里找不到一把萧曜能拉开的弓,不过,由于他勤于练习兼之有专人悉心指导,只月余功夫,军府常备的弓已然可以随手取用了。 除了少数几人,其他教习和军府内的普通卫士只当他是正和过来的某户官宦人家的子弟,被风雪截留在了易海,来习武全为打发时间。后来发现萧曜待人随和,又吃得苦,既不随意差遣人,习武也不是为一时消遣,渐渐的军府上下无论尊卑,皆以“三郎”称之,连姓都省去了。 冬季昼短,萧曜只要去军府,一定是天黑才回来,而且十之五六还带着新结识的朋友,一起吃过晚饭才散。他在易海的住处虽然远比不上正和的刺史官邸华丽宽敞,但冯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在京畿一带待过几年的厨子,手艺颇不错,加上元双偶尔也会下厨,不仅颜延成了常客,连裴翊不时也来蹭一顿饭,唯独程勉,虽然同在易海,反倒像是消失了,偶尔的一点近况,还全是从裴翊那里听来的——裴翊家里书多,程勉隔三岔五登门借书,装满一个包袱,什么时候读完了,就什么时候再去一趟。 对于萧曜的早出晚归,元双颇有微词:一则是无论再怎么小心,萧曜还是难免受伤,哪怕远不止于伤筋动骨的地步,皮肉上青紫一片也实在触目惊心。另一则是萧曜每天回来都累得筋疲力尽,说不了几句话,就倒头大睡去了,第二天一早又出门了,纵然她有心劝说萧曜不要和程勉打冷战,也愿意居中调和,可是人都见不到,哪里有劝的机会呢? 一日恰逢次日是旬假,军府中另一名校尉做东,邀了一众同僚去饮酒,还专门请了歌伎作陪。这样的宴席到易海后萧曜也曾赴过,但并不喜欢,后来的邀约,一律都拒绝了。这一次他也是当下便婉言相拒,做东之人劝了几回,萧曜还是不愿去,就有人笑说:“我是发现了,每到这种场面,三郎反而拘束……年轻人面薄矜持,其实就是见识得太少,酒也喝得不够多。今夜罗萍萍与薛十七娘都在,任你先挑,可不准躲了。” 立刻有人反驳:“什么叫任他先挑?三郎要是去,她们不挑三郎,还挑你不成?不过她两人怎么都在?你不怕当场争风吃醋,琵琶不弹了舞也不跳了,打成一团把脸给抓花了可就坏了。” 这二人是易海最有名的歌伎,平素一概不碰面的。被问的那名旅帅嘿嘿一笑,瞥了眼门口:“还不是听说颜延也去?”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地大笑,做东的校尉啧啧摇头:“这个颜延……我们要见薛十七娘,金帛礼物都不说了,还要赔上多少笑脸,好嘛,只有颜延,从来都是满城的女郎等着见他。幸好今天有三郎在,还能压一压他的风头。” 当即有人高声打趣:“三郎要是没见识过罗萍萍和薛十七娘,那一定要见一见,看看和你们京中的女郎比又如何。不过我要是她们,肯定不要颜延,只挑三郎!” “‘只挑三郎’?白日做梦!想得美吧你!” 一时间众人索性打起赌来,就赌萧曜是会中意罗萍萍还是薛十七,还有人忙着要去找颜延,一片欢腾中,白校尉笑着凑过去问萧曜:“对了,三郎认不认得近日来易海的程司马?” 萧曜本来还任着他们玩笑,自己也在笑,可一听到程勉的名字,看了一眼白校尉,笑容不自觉地就淡了:“……认得。” 白校尉眼睛一亮,索性附耳道:“要是你与程司马有些交情,不知能不能从中做个引荐,十七娘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传闻,说这位程司马从京城来,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也会些个乐器,就是琵琶弹得不好,想亲自向他请教……” 第185页 萧曜当即皱眉,不假思索地回绝:“我做不了这个引荐。” 白校尉赶快说:“没有交情也不要紧。只要认得,我择日做东,请上他赴宴就是。” 萧曜神情更冷淡了:“他颇好此道。不用我引荐。一定应允。” “恐怕不是……” 正说着,颜延终于来了,听说今晚有筵席而萧曜又不肯去,颜延也笑了:“做什么又不去?你也没见过十七娘和萍萍,怎么知道人家不入你的眼?” “颜延你说说,三郎今夜是会挑罗萍萍,还是更中意薛十七娘?你也压个筹,输了的一方下次做东。” 好半天,萧曜见众人不肯放过自己,只得不甘不愿地开口:“累。” 颜延忍笑,说:“你少花点力气在练剑上,就不累了。再说这种事,不出力也使得。” 本就因为萧曜的回答笑作一团的众人这下笑得更响了。颜延打量了一阵萧曜,揽过他的肩膀,笑说:“我看你这段时日来倒是憋了太多火,拿刀剑撒气是没用的。 白校尉也起哄:“正是正是。还是一起去吧。莫要憋坏了。” 颜延装没看见萧曜面红耳赤下投来的眼神,继续说:“还是你也有那些个穷讲究、坏毛病,一定要御处子?三郎,这天底下来者不拒、愿意和各种男人欢好的妇人,都是活菩萨……你要是之前只睡过处子,那才是亏大了。不喜欢青楼女子,寡妇我也认得,你这样的少年郎,还怕没人挽留么?” 萧曜终于恼羞成怒,甩开颜延和一屋子的欢声笑语,溜了。 总之不管众人如何怂恿、打趣和揶揄,萧曜就是不肯去。临到了,依然是颜延打了圆场,萧曜才得以脱身。军府诸人都去赴宴,萧曜难得在天彻底变黑前回到了住处。刚走到街口,迎面见元双和一个没见过的中年妇人匆匆忙忙地走出街口。她大概是完全没料到会在此刻见到萧曜,脚步一滑,萧曜赶快上前扶住她,又埋怨:“路上全是冰,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天黑了还要出门?” 元双喘了口气,指指身后的妇人:“这是五郎请的零工。刚刚找上门,说五郎倒在家里,人事不知了。” 萧曜当即低叱:“……胡说八道!” 元双满脸焦急地攀住萧曜的袖口:“我也不知详情,已经去找大夫了,我正要去看看。” “冯童呢?”萧曜蹙眉。 “殿下去军府不让任何人随行,我又出了门,冯童自然是在住处等殿下。” 萧曜立刻吩咐那仆妇:“你现在回头,让冯童也来。” 说完转向元双:“你不要着急。我陪你去。” 元双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攥住萧曜袖口的手一紧,眼睛也情不自禁地亮了起来。 路上滑,两处宅院本来也隔得近,冯童很快就追上了他们。见到萧曜和元双在一起,冯童也松了口气,不等萧曜问,赶快说:“一听说五郎病倒,我已经让义生去请大夫了。” 不管心中如何起伏,萧曜脸上还是毫无波澜,甚至说得上冷淡:“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还是一直生病,隐瞒到今日?你们一点都不知情么?” 冯童伏下腰:“……是好些时日未见过五郎了。” 萧曜瞥他一眼,不作声地走到堂前,又猛地停下了脚步,吩咐道:“元双进去看看。冯童你且去门口等大夫。” 元双刚进屋,立刻又出来了,昏暗天色下,也能看见她的花容失色:“……求郎君助我一臂之力。我实在抬不动五郎。” 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萧曜很快就看到伏倒在地的程勉。他再顾不得故作冷淡,赶快让元双点亮灯火,然后赶到程勉身旁,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许久,才迟疑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程勉一动也不动,萧曜登时就慌了手脚,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元双再次催促,才如梦初醒地伸手抱住他的肩背,和元双一道合力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抬了起来。他从未到过程勉的住处,两个人找了一阵,才将程勉送到了床榻上,期间元双绊了一下,可程勉始终没有醒来。 安置好程勉后萧曜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脑子里也在一抽一抽地疼,他看了一眼程勉平静的睡容,鼓起勇气又探了一次他的鼻息,感觉到低缓的气息后,他立刻抽身而起,留下元双照顾程勉,自己则走到室外,叫来之前通报程勉病情的仆妇,刚问了两句,大夫也赶到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结果却可谓啼笑皆非,听到诊断后,萧曜气得恨不得将程勉拎起来打一顿——居然是饿晕过去了。 他勉强还记得程勉还没醒,硬是压住了火气,将元双、冯童和程勉的仆人一起唤到室外,一口恶气没处发,语气格外生硬:“……这光天化日,倒是要把程司马饿死了。” 元双也是满脸难以置信,那仆妇被萧曜的眼神吓得不停哆嗦,东拉西扯半天,萧曜总算听明白了:这个仆妇根本不住在这里,就是每天过来给程勉烧两顿饭,或是送一些集市上买卖的熟食,每三天打扫一次屋舍,平时里,程勉等闲不让她进屋子,要不是赶上今日正好要打扫屋舍,连程勉昏过去了也发觉不了。 即便是请来的葛大夫再三声称无恙,萧曜还是绝难相信程勉这么个大活人,说起来也不痴不傻,居然能看书看得忍饥耐渴,以至于活生生地晕过去。听完其中原委,萧曜冷冷扫了一眼傻眼的元双和冯童,转身又回到了室内,此时他心中稍安,终于也有了观察室内的余裕,只见不大的屋子里各类书卷、信函乃至衣袍摊得到处都是,熏笼早已熄了,不过是因为此时人多,才不觉得冷,熏笼旁的几案上胡乱搁着空了的盘盏,萧曜皱着眉拎起茶壶,果然也是空的。 第186页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他的脑子更痛了,远远指着帷幕后被喂了一碗糖水兀自安睡的程勉,萧曜压低声音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冯童:“……何以荒唐至此……你还说他少年时是个神童,这天下,原来是有不知道饥渴的神童么?” 冯童也只有苦笑的份,摇着头感慨:“……要不是今日亲见,不知五郎竟有这样的痴气。” 元双却一直没说话,等葛大夫带来的小学徒又喂了程勉一碗甜水,暂时离开他的榻边,一言不发地为他收拾起屋子来。 将这乱得不晓得如何下脚的屋子收拾完,元双坐回程勉的床前,继续和葛大夫一道守着他。萧曜隐约觉得元双生气了,只是这时无法去问,想了想,索性也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翻着程勉没看完的书,打算等他醒来,看他无恙再悄悄走。 没人再说话,也只有萧曜身旁还留着一盏灯,偌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浅浅的呼吸声,惟有偶尔爆出的灯花声暂时地打破此刻的宁静。 忽然,萧曜听见元双柔和的声音:“五郎醒了么?” 一点模糊的响动后,萧曜等待已久的声音终于传到了耳畔:“……冷得很。” “五郎读书读得忘了饮食,怎么不冷?” 程勉的声音很低,嗓音亦是干哑的,可不知为什么,有点迟迟的意味,和平时大不一样:“阿娘,崇安寺冷得很。也饿。” 元双的语调登时变了,柔和得难以复加:“五郎想吃什么?” “……想吃一枚柑子。要甜的。” 听到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异响,萧曜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起身时撞到了几案。可他并没有因此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快地夺门而出,疾步走进了积雪的庭院深处。 尖锐的寒意拉回了他的意识,萧曜咬牙想,他本该去赴宴的。 转念间,更深沉的无望涌上——去了有何用?这日日夜夜间、他无休无止地将极度的疲惫施于自身,又何尝有一点用处呢? 萧曜将元双和冯童都留下看护程勉,回住处的路上临时改变主意,敲开了裴翊家的门。裴翊果然在家,正在教阿彤下棋。 对于萧曜的突然到访,裴翊颇有些意外。萧曜也知道自己久不登门,既不好意思解释,更不能在裴翊面前搪塞,就简单地说:“程五看书看得把自己饿昏了……元双和冯童都守着他,我经过你家,来看看你。” “要不要紧?找大夫了没有?” “嗯。已经醒了。不要紧吧。” “在我家里也是,一读书就变了个人,没人叫他,饭是不记得吃的。”裴翊摇了摇头,“看起来老成,骨子里尽是痴气。” 萧曜无精打采地听着,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不说了。裴翊又问他吃过晚饭没有,见萧曜摇头,他轻轻叹口气,无奈地一笑,起身出门去了。 萧曜并不觉得饿,就是心不在焉,等意识到裴翊是去找吴伯为他安排茶饭,裴翊已经出去一阵了。 他在程勉那里连口茶水也没顾得上喝,这时终于感到渴,裴翊家他也熟悉,自力更生倒了杯茶,喝完犹不解渴,又喝了一杯,心中焦躁之意稍减后,他转过头问已经盯着他好一会儿的阿彤,没头没脑地问:“阿彤,易海有柑子没有?” 阿彤反问:“什么是柑子?” 萧曜一怔,又说:“橘子。” 这次阿彤想了好一会儿,迟疑地又问:“屈子《橘颂》里那个橘树的果实么?” 萧曜“嗯”了一声,心里已经知道了阿彤的答案。果然,阿彤摇头:“没见过。三郎,橘子是什么味道,甜的么?” “嗯……”萧曜点头,又补充,“也有酸的。” 听说也酸,阿彤刚刚放光的眼睛又暗了。他一撇嘴,跑到萧曜身旁,盯着他又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三郎近来到家里少了。三郎是忙么?” 没想到连阿彤都留意到了自己的异常,萧曜心里颇不是滋味,含糊地说:“颜延找了人教我弓箭,我要常常练习,没空常来。” 阿彤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凑到萧曜近前,又说:“三郎还是常来吧。” 萧曜被他的神情逗得终于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恰好裴翊回来了,见阿彤靠在萧曜身旁,就说:“阿彤你又在耍什么心眼。” “没有。是阿彤问我怎么不常来。”萧曜替阿彤开脱,“我说我在练弓箭鞍马,脱不开身。” 裴翊冲阿彤招招手,笑着摇头:“你当他为什么问你……阿彤,之前你荷包里的点心怎么来的?五郎同你说了什么?” 阿彤露出吃惊的神色:“……五郎怎么也同你说了!” 萧曜没想到又和程勉扯上了干系,犹在忡怔,裴翊继续对阿彤说:“他自己都不记得吃饭,却记得给你点心。这还要他告诉我么?” 阿彤被戳破心事,小脸一红,反而藏到萧曜身后,趴在他肩头,看了一眼裴翊,不情不愿地小声说:“之前他送了我好多点心和饴糖,说你来了,就去告诉他……可三郎总也不来。” 片刻后萧曜才明白过来阿彤话里的意思,错愕地扭头看他,可阿彤说完自己先害羞起来,一溜烟地跑开了。 裴翊也是大为诧异,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三郎与五郎还在为身份之事心存芥蒂么?” 萧曜心里一沉,陡然觉得舌下发苦,片刻后轻轻摇头,后来意识到对面之人是裴翊,又飞快地点了点头:“也说不上。我可没有躲他。真的是在学箭。不信你问颜延。” 第187页 说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又对躲在屋角的阿彤招手,对他说:“下次他来你也告诉我。我也予你点心吃。无论想吃什么,都让元双给你做。” 阿彤期期艾艾地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问:“……刚才三郎说的橘子,好不好吃?” 萧曜哑口无言。 吴伯送来了汤饼,堪堪解了萧曜的围。既然阿彤无心之下挑明了事态,裴翊索性把阿彤叫到身旁,轻声说:“阿彤,三郎和五郎起龃龉,以至于互相躲避。你不帮忙调解,还想别人的不快中分一杯羹,满脑子只有自己,这如何使得?等等去给三郎道歉,待五郎来了,我自会和他说。” 他语气温和,阿彤听完面露愧色,不大好意思地瞄向萧曜:“可是三郎一直不来。我没和五郎说过……一次也没说过。真的。” 裴翊轻轻一拍阿彤的背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 萧曜放下筷子,也说:“要说不对,也是程五不对。诱之以利……何其幼稚。” 裴翊轻声说: “三郎初到易海时问过我的许多事,五郎来后,又问了一遍。我这些天来与五郎说过的,恐怕将来还要再说。你二人有志一同,已经是极难得的事了。” 萧曜怔住了,看着裴翊。后者又说:“少年人交友,总想着要处处一致,事事同心,仿佛不如此,无以为知己。反而忘记了即便是自身,所思所想也时有变更。与人相交,志向和人品是本,其他皆为旁枝末节,不要紧的。” 明知裴翊一片好心,甚至在婉转地说和,可是萧曜实在无法将自己和程勉之事和盘托出,艰难而含糊地说:“是我错了。悔之晚矣。” 说完又心怀侥幸地抬起眼睛,几近无声地问:“可是程五说了什么?” 裴翊微笑,再次摇头:“从来没有。五郎寡言得很,大半天不说一句话,也是常事。是我妄自揣测。三郎焉知他会挂怀至今?不妨再问一问,能解开心结才好。” 终究还是不知内情。萧曜心烦意乱地想。他不愿再提起程勉,胡乱地敷衍过去了事。 次日他没像往常一般天亮就外出,先是等到了回来报讯的冯童,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元双才回来。一看她的神色,萧曜立刻想起自己少年时她彻夜无眠的情景,莫名生出了畏惧之情,反而什么也不问了。 他不问,元双则破例地先不问自答了:“……五郎已经无大碍了。我与五郎说了,天冷路滑,何况殿下这里也有许多事要搭理,我无法天天给他出门送饭……既然五郎不中意家中的厨子,奴婢就自作主张,让五郎来这边吃饭。冬日不愿早起,读书忘记辰光,这都稀松平常,可是弄到饿昏过去的地步,再年富力强,也绝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胡闹。殿下白日都要外出,他几时想起腹饥了就几时来,无论几时,我都等他来再一起吃饭。” 听到一半,萧曜已经忍不住去看冯童。待她说完,萧曜无奈地说:“他要是真的忘记了,你也挨饿么?” 元双显然拿定了主意,坚决地说:“他再不会忘了。” 萧曜这天整个上午都没出门,元双也不问,收拾好房间后就出去了。萧曜见元双久久不回来,就支使冯童:“你去看看,元双做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冯童回来复命:“布店的掌柜和伙计上门了,元双在挑料子。” “……不可能连冬衣都没有吧?”萧曜难以置信地瞪他。 “昨夜殿下走后,我和元双替五郎收拾了屋子,也检查了衣箱……茹娘子和燕来肯定是平日间无微不至,所以五郎才这样……”冯童一顿,谨慎地挑了一个词,“不拘小节。” 惊骇之下,萧曜气得笑了:“‘不拘小节’。你这真是学富五车了。” 冯童也是无可奈何:“来连州的路上,还是错看了五郎,以为他真是事事应付自如。现在想想,恐怕还是为他收拾行囊的家人周到,竟将我们都瞒过了。今早元双和我都劝过五郎,不如搬来同住,也有人照顾……” “自作聪明。”萧曜不悦地打断他,稍后又和缓了神色,“他不会愿意的。不要问了。” “所以元双才做了这样的安排。”冯童小心地又看了眼萧曜的神情,轻声说,“不过如果殿下出言相邀,五郎是不会驳殿下的情面的。” 萧曜想也不想,断然说:“他既然不愿,我何必勉强?这个强要来的情面,有什么益处?你去再找个人,一日三顿给他送去,他要颠倒昼夜随他去,不要牵连元双。” “她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敢劝的。不如殿下去劝……” 萧曜根本不接话。 冯童笑笑,又说:“找人也不难。别说三餐,五顿六顿也费不了多大的事。但这都是权宜之计。他废寝忘食,是因为不顾惜自己,归根结底,是没有值得顾全之人。元双知道他对女人心软,用的是动之以情的法子,可管得了他三餐起居,如何能更改他的脾气乃至心性?都是各自勉强。殿下不必多虑,中午时五郎肯定来了。” 冯童一语中的,离晌午还有一刻多的光景,传来了程勉请见的消息。两个人忽然又有了默契,风平浪静地坐在一起吃完了一顿饭,席间对谈自如,但也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谁也没正视过对方一次。 至此一切回归正常:萧曜继续早出晚归,索性连晚饭都要吃完才回来;程勉也不辞辛劳,除了朝食,其他两餐都和元双一道吃。至于为什么碰不上面,惟有归结于“机缘巧合,恰好如此”了。 第188页 易海虽然因为风雪而陷入深眠的寂静中,时光从无关乎旁人的意志,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到了十一月末,萧曜无意中得知,自腊月起,颜延要去盟夏关轮值,要到次年开春才回来。 盟夏关孤悬于易海正北,东西两侧均是人迹罕至的群山,再往北俱是阔野,在桑河尚未干枯时,是北方入连州的孤道。曾经的草原现已化为荒漠,盟夏关艰险依旧,却再非当日的要塞,军府回撤至易海,对关隘的值守也变成了半年一轮。萧曜刚到易海曾想过去一趟关城,但是盟夏关的气候比易海更为恶劣,对于骑术尚不精通的萧曜而言,错过了夏季,就只能等到明年春末夏初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曜的第一反应是:“那除夕怎么办?”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被问得一顿:“他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也没有家室之累。多年来都是他去的。” 萧曜听了没吭声,众人只当他舍不得颜延,劝道:“就是因为他冬天去,所以他只值四个月,其余八个月都是别人。他是胡人,也不讲究汉人这些节庆的……我们都知道三郎和他最要好,定了今日给他送行,转们挑在薛十七娘那里……” 白校尉插进话来:“今日不仅是给他送行,也要送一桩礼给你。” 萧曜的心思全落在颜延要去守关这件大事上,随口道:“给他践行,为什么要给我送礼?不必了。” 几个人挤眉弄眼一阵,还是白校尉来说了:“……薛十七娘也听说了你。知道你从正和来,身份不同……你不是火气大么,送你一件礼物,与你消消火气。” 这口气实在可疑。萧曜还是回绝:“这么冷的天,我没有火气。” 白校尉大笑:“这事不分季节,都有火的。总之你只管去,要是不喜欢,再说。” 不一会儿颜延从庞都尉处回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就要去赴宴。萧曜见到颜延,立刻赶过去,说:“他们说你要去盟夏关。” 颜延语态轻松地说:“忘了和你说了。过两日就走。每年都是我去。老白同你说了没有?” 萧曜被他抢过话头,咽下一口气,摇头又点头,有些疑惑地说:“说了要给你接风。还说要送我一桩礼物。” 颜延一笑:“他说话就是这样婆婆妈妈。不是礼物,送你个女郎。” 萧曜的心猛地一跳:“……不必!” 猛然拔高的声音引来旁人侧目。看到萧曜的神色后,今晚要赴宴的一干人都露出了含义微妙的笑意。颜延以为他不好意思,放低声音说:“知道你们讲究多,是处子……不过与处子行事诸多麻烦,你要是从来没有……” “……我有!”萧曜为了不让他说下去,想也没想地堵了回去。 一说完,萧曜立刻后悔了。 可是说出去的话从来也没有可以收回去的。听他终于有了回答,颜延反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笑说:“那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你几次三番推三阻四,逃得比谁都快,以为是从来没有过呢!” “我……!” 萧曜夺门要走。见他真的动气,颜延拉住他,又说:“还是说你在京城有相好,不愿意辜负她。要是两情相悦,今天就算了。明年开春,想办法接她来早日相聚,不要把自己搞得斗鸡一样,难受不说,旁人看得也难受。” “……没有。” 颜延看起来是糊涂了:“没有相好?没有好上?若是还没好上,也容易……” 萧曜说不出话来,脸红得像是一碰就要滴出血来。他这一沉默,颜延真误会了,继续说:“连州就是这点不好。一年里没几个月路好走。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与她同行……” 萧曜的忍耐到了极致,心里又觉得现在的自己如何可笑,在旁人眼里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便对方是颜延,也忍不住要喝断他:“……没有相好!去就是了。” 颜延诧异地后退一步:“……没有就没有。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你这是要去温存,还是打架?” “薛十七娘是吧?她不是要学琵琶么,学得怎么样了?” 咬牙切齿地说完,萧曜不等颜延作答,系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冲出门时他满腔忿忿然,可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又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颜延虽然觉得他今日着实喜怒无常,只当是少年人面皮薄,又害羞了,特意与他同行,等萧曜神态恢复平和之后,才再度开口。 “……男女之事,就和饮水吃饭一样。我知道汉人不这么教,京城讲究更多,你也不要觉得他们凑钱给你找个女郎是戏弄你、或是等着看你的笑话。男欢女爱,本是天经地义的。” 萧曜的脸被风吹得生疼,他在军府待了这些时日,何尝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好心。等颜延都说完,他又犹豫良久,低声说:“……我有个亲近的人,待我很好,从小与亲人无异,嫁人之后回来探望我们,在我面前,她总是高高兴兴的,有一次,她以为我睡着了,和旁人说悄悄话,我才知道,她一点也不心仪嫁的人。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什么两情相悦。” 说完萧曜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要说池真,即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又何尝说得上“嫁娶”二字? 颜延的回答也是过了很久才到:“你说没见过,又有过,难道不是两情相悦么?” 久违的苦涩感又回到了嘴边。萧曜垂头丧气地说:“那天我喝多了。你自己也说,有人就是活菩萨一般,只要你去找他,没有不同意的。” 第189页 颜延一怔:“还有看不上你的女子?薛十七娘那里的女郎听说是你,都欢喜得要命。她收了你的钱帛?” 萧曜摇头。 “礼物呢?” 还是摇头。 “你强迫她了?她有求于你?” 萧曜瞪他,不吱声。 颜延无奈地笑了:“傻小子,什么都不要,还是愿意和你好,就是真的中意你。你丧气什么?” “他不是……” “那就是素性风流了。唔,这也不要紧……你和她好过几次?她别的情人你见过没有?” 萧曜蓦然觉得难堪之极,无论如何不肯说了。 颜延慢言细语地开导:“两情相悦的事,哪怕只有一夕,就不是假的。你既然中意她,应该多去找她,让她顾不上别的情人,也离不开你,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那倒也不是……” 看他踌躇为难到这个份上,颜延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看来一定是你第一个女人了,才这样手足无措。三郎,要是真的中意什么人,她要钱,你就会给钱,要温存,你绝不舍得违背她一点心意,哪怕她要你做乌龟,你也乐意去做……甚至要你的命,你都愿意把心挖出来。这才叫情之所钟,非卿不可。你既然好好的,那就是一夕风流,都过去了。她不珍惜你,强求何用?真不值得你为她这样神不守舍。这种病没别的药方,就是见识得太少,才患得患失。人家早把你忘了。不用难过,错过你这样的情郎,是她没长眼睛。” 说完后,颜延见萧曜还是没有任何展颜之意,索性拎着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很是耳提面命了一番。萧曜躲无可躲,只能照单全收,又心不在焉到了极点,莫名想,这能有什么用。 到了薛十七娘处,方知颜延所言不虚,各色妙龄女子站了一屋,或是含羞带怯,或是跃跃欲试,总之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萧曜身上似的。可惜萧曜长到如今,看人都觉得差不多,事到如今,他全是当着承情,随手指了个离自己最远的,想赶快应付完算了。 薛十七娘知道萧曜是今晚的贵客,也知道今晚一群人所为何来,见开宴不久萧曜已然喝得半醉,便心领神会地让萧曜挑中的女郎扶他去更衣。从正堂到内室的路上萧曜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心里莫名其妙觉得解脱,甚至有些期待,好像这件事一了,其他的事也都过去了。 他从小被人服侍惯了,女子柔软的手指探进衣襟不久,萧曜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他几乎是快意地想,确实也无不可。他的鼻边是曼妙的香气,轻柔的呼吸声随着深入衣衫的手指的动作起伏着,就像一只灵巧而羞涩的小兽,温顺地等待着他的垂青。 外袍被轻轻解开之后,萧曜忽然睁开眼,跪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子垂着头,露出雪白的颈项,萧曜看不见她的神情,就伸手托住她的下颔,端详了片刻,轻声问:“你情愿么?”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双眼闪闪发亮,照亮了年轻皎白的脸庞:“郎君中意妾,妾欢喜都来不及,如何会不情愿呢?只求郎君怜惜于妾……” 闻言,萧曜也笑了,一笑完毕,他轻轻推开神色怔怔的少女,摇头:“我不中意你。要辜负你了。” 起身整理衣衫时少女如梦初醒一般地抱住了他的腿,惶恐而殷切地挽留着他。萧曜抓住她往自己腰腹间摸索的手,又在听见琵琶声的瞬间停下了动作,蹙眉问:“谁在弹琵琶?” 少女愣在当地,竟也凝神停了一刻:“是十七娘。” 萧曜不语,片刻后又问:“谁教过她?” “啊……早前是有人来教过。是个没见过的郎君。” 萧曜拉开贴在他腿上的身体,快步离开满是馨香的室内,追随着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回到前厅——堂中歌舞欢颜正酣,他目不斜视,亦不理会被他的出现惊扰了的歌伎和诸人,如入无人之境地走到薛十七娘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谁教你这支曲子?” 面对着去而复返的萧曜,薛十七娘一时连琵琶都拿不稳了,定了定神,才恢复笑容:“三郎不中意挑选的女郎?三郎若是喜欢琵琶,妾技艺稀疏,但也有精通……” 萧曜打断她:“程勉人呢?” 薛十七娘愣住了,撑了一刻,见众人的目光都停在自己身上,只好说:“程司马早已走了。” “你不留他么?” 见萧曜神色冷峻而目光雪亮,白校尉试图来打圆场:“三郎是怎么了?客人留不留,也不是十七娘可以做主的啊。” 眼看着薛十七娘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萧曜始终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大有非她不可的架势。僵持久了,薛十七娘终于也失去了周旋的脾气,一甩琵琶,蹙眉道:“妾没有本事,留不住司马。” 蓦地,萧曜冲她一笑,不顾众人诧异万分的惊讶目光,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进漆黑冰冷的夜里,指路的唯有头顶的一丝残月和无处不在的积雪。呼啸的风在用力地推着他,让他的脚步快而轻捷。萧曜忽然想起颜延告诉他的故事——在夜晚的荒漠,狼群追逐着赶路的游子,明月照亮群山,雪花绽放在剑上,这是绝不能回头的一条路。 拍门的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狗吠声由远而近,此起彼伏,但萧曜一点也不管,他听不见门声,只能听见心跳声。 第190页 终于被惊动的主人打开了院门,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面对沉默的程勉,萧曜一言不发地闪进了门内,用力扣住了他的手。 第40章 似梦幻泡影 直到被萧曜拉着手重新回到室内,程勉像是忽然醒过神,用力甩开萧曜滚烫的手,退开两步,才克制地说:“殿下不惜惊扰四邻、深夜来访,是有要务,还只是喝多了?” 萧曜吹了一路的风,从脑子到唇舌都麻了。他仿佛没听见程勉的问题,开门见山地说:“我从薛十七娘那里来。” 程勉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眉:“殿下真是喝多了。” 萧曜不为所动,反而上前了一步:“她到处求人引荐。你也去了,为什么不留下?” “她不是想学琵琶,但数次请了韩县丞来求,我去一次,这事就过去了。”程勉的神情和语调一并冷淡下去。 萧曜忽地笑了:“怎么,她没有求你两次么?” 程勉所有的神色瞬间收敛得分毫没有痕迹,声音愈发低沉:“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萧曜也收起了笑容,目不交睫地盯着程勉,更靠近了半步:“……我还是想不明白。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来找你。” “我自认一到易海,就与殿下开诚布公地谈过了。”程勉垂下眼,淡淡说,“殿下也说过,这是荒唐事。在薛十七娘处、乃至整个易海,就没有人殷勤挽留、服侍枕席么?” 萧曜轻轻扯了一下领口,接着点头:“也是有的。” “殿下连我都能容忍屈就,想来洁癖也治好了。”程勉看着他笑了笑,“就算之前真的因为那一夜荒唐,有了心结,此时也应该没有了。” 烛光摇曳,在程勉颈间落下浅浅的影子,萧曜觉得口益发干了,舔了舔嘴唇,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让话说得更利索些。他望着程勉的颈子,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只是摇头:“我不中意。” 程勉惊讶地看向萧曜,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萧曜索性更近了一步,又鼓起勇气捏住程勉的手腕:“……我说荒唐,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我也不后悔。你说你来者不拒,为什么不答应薛十七娘?” 听他又问,程勉下意识地又要甩开萧曜,可这一次萧曜用足了力气,紧紧攥住程勉的手,不让他走远。程勉怔怔地盯着萧曜,又蓦地露出了然的神色,很快地恢复了那近于漠然的平静:“……殿下是觉得女子不好,中意于男子?如果想要人服侍枕席,仓促间找不到别人,殿下大可直说。我说了,床笫之欢,我素来是来者不拒。” 萧曜任他说完,神色甚至有点困惑:“……应该不是的。他们给我找了处子,但我还是想来找你。” 程勉几近于瞠目结舌地盯着萧曜,仿佛面前站了个愚人。反而是萧曜,说完这句话,混混沌沌的脑子倒清楚了些,接着又放开了手,斟酌着词句,慢慢说:“……你的话没有道理。你要是来者不拒,今天薛十七娘就不可能留不下你。你只是不愿意忤逆我,我……是我唐突在先,不是你来者不拒。” “……并非如此。” 程勉叹了口气,脸上浮现起无可奈何之色,看着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的萧曜,终是说:“既然殿下坦诚以待,我也不该隐瞒殿下。其实我之前说了一句谎话——事毕至今,我也悔恨至今。 “我当日应允殿下,无他,全是因为得知和姬被转卖。她与我虽然只是露水姻缘,但她真心仰慕我,不是她的过错。正和疫情之后,我明知她处境艰难,却眼睁睁地看她在不堪的境地中辗转。我可以买下她,纳她做姬妾,当然也可以赎放了她,可就因为我不愿与她再有瓜葛,终于让她流落他乡。归根结底,是我自私之极,更是我与她身份天差地别。我身为男子,在枕席间,从来都是得到女子的奉承。那天我就是想知道身为女子是何滋味,这才答应的殿下。也是与殿下过夜后,才知道其中苦楚,全无乐趣。男子得到欢愉何易,女子却这般痛苦,那她们从我这里求的,又是什么? 我也曾对殿下坦承,因为少年时的境遇,曾对殿下有怨气,到了连州,才知道殿下心地宽厚,反是我心怀偏见,误解殿下良多。身为殿下的下属,是我之幸。所以当日无论谁来问我,我都会应允。唯独不该应允殿下……所有种种皆因我放浪形骸而起,可覆水难收,悔之晚矣。是以当日希望殿下不要挂怀之言,都是发自肺腑。” 说完后,程勉整张面孔发白,神情里也看不到一丝解脱,见萧曜没有回应,索性深深一揖,良久不肯起身。 萧曜沉默地凝视着程勉的颈项和脊背,等终于想起要扶起他时,已然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他能感觉到程勉沉默中的无望,也知道他的悔恨并非矫饰,萧曜垂着眼,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怪了。” 他又自嘲地一笑:“按理说,你坦诚至此,又对我无意,我也知道你都是肺腑之言,我不该如此了。” 见程勉眼中皆是诧异之色,萧曜不知从何说起,抿了抿嘴角,又一次拉过程勉的手,探向自己袍子的下摆。 程勉的手一抖,脸色依旧发白,眸色反倒更深了,一阵极短暂的僵持后,他定定看向萧曜:“蒙殿下不弃,我愿意服侍殿下。” 萧曜模糊而笃定地想,他应当拒绝程勉,他也可以这么做。这不难。今晚他已然拒绝过一次了。然而,程勉微冷的手就在自己的手心,无数个梦境重叠到了眼下,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了,气血翻腾间,唯一还知道的,就是他确实松不开手。 第191页 正如那一夜,程勉也应当拒绝他。 就在他裹足不前之际,程勉的手反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往内室的方向走去。他登时变成了一架牵机木偶,全无意识地跟随着程勉,一直到程勉的手碰到他衣襟,萧曜终于再次从无边无际的焦渴和混沌中苏醒,一把挡住程勉,正色辩解:“我、我从来没有和人做过这事,女子也没有……我不知道你痛……你又没说……要不你来……”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简直不敢去看程勉了,程勉很轻地一笑,接着摇头,低声说:“我知道殿下视力非凡,只是……熄灯好不好?” 萧曜口干舌燥,答非所问:“到了夜里,只要没有烛火,我的视力与常人一般。” 程勉再没说什么,转身回到前室,依次吹熄了所有的烛火。随着室内一点点变暗,他的身影也慢慢地隐进深沉的夜色里。萧曜仿佛被人施了咒术,不仅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放轻了,惟有无边际的强烈心跳开始笼罩住他,又被更鲜明的疼痛给盖过去了。 早前为了能尽快完事,他喝了过多的酒,五感皆已迟钝了,当感觉到程勉又回到身边时,人已经被轻轻地推倒在了榻上。 位置的变化让萧曜下意识地僵硬起来,可紧密贴合的身体过于温暖,气息又唤起了开始模糊的记忆,他的身体立刻有了诚实的反应,以至于连萧曜自己都觉得惊讶了。 程勉再没说话,只是用和躯体截然相反的微凉的手指摸索着解开萧曜和自己的衣袍。萧曜本来也想动手,可是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他害怕撕破袍子,就不敢再动,屏气凝神地任由程勉一点点地褪开两个人的外袍和内衫,又在意识到程勉故意避开与自己肌肤相接的瞬间伸手按住他的腰,直至彼此的皮肤再无间隙地贴合在一起。 生平第一次,萧曜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压在自己胸口的重量,还有清而浅的吐息拂过皮肤的酥痒。梦中模糊的一切都有了实感,重量、声音和触感,原来每一样都和梦里截然不同。 萧曜紧张得浑身每一处都硬得发痛,程勉的手迟疑地碰到他的小腹时几乎要跳起来。幸而程勉压着他的腿,可明明他的手这么冷,萧曜却立刻被他点着了。 他依稀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又不记得之前是怎么开始的。很快的,答案就来了——身体的一部分陷入一个紧而热的深处,但太艰难了,他感觉到一种全新的疼痛。 程勉显然也是痛的。萧曜手掌下的脊柱抖得如同被拂乱的琴弦,腰侧腿上的力度也松弛了,萧曜全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抱住程勉的脊背,想托住他,然而无论是他的掌心还是程勉的腰背,都被新生的汗水淹没了。他托不住程勉,程勉也执拧地和他对抗着,气息急促而低沉,沉甸甸地在萧曜的耳畔回响,萧曜鼓足勇气,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情潮高涨间他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只是程勉的呼吸益发急促起来,他用湿热的身体回应了他。 程勉的身体热得惊人,更紧得教人牙酸。萧曜陷在里面,不知道如何才是对的,手足无措,偏偏程勉似乎同样知之甚少,分明浑身颤抖,还是反手又握住了萧曜没有进去的部分,慢慢地往下沉,直至两人再无一丝缝隙。 他始终听不见程勉的一点声音,断续的喘息声又仿佛是央求,在这过于强烈的陌生喜悦中,萧曜的后腰很快就麻了,登顶的瞬间,萧曜终于听见了一声极低的声响,但直到像是从水底浮上来般解脱时,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别”字。 萧曜又愣住了,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偏偏下半身很快有了新的反应,连隐藏的机会都没给他。他本想等一等,这时程勉终于揽住他的肩背,汗津津的胳膊抖得像秋风下的草:“……别留在里头。” 他忙往外抽,忍着羞赧轻声问程勉是不是痛得厉害。可是程勉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放松了身体,将他重新纳进身体的深处,颤声说:“不是……你最后得出来。我不是女子,无法受孕,只有麻烦……” 萧曜猛地听懂了,用力地撞进他身体的同时,极轻又异常艰难地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快点说,我忍不住了。” 程勉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你快点。” 萧曜用额头抵住程勉的肩,舔上他的胸口,含糊地接话:“……这次痛么?要是不痛,再一次好不好?” “你……你怎么没完没了?” 萧曜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停下来想了想,然后给出了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我常常梦见你。” …… 当身体深处的火终于熄灭,萧曜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程勉不惯与他人同床。 两个人第一次在一起完事后,程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惯与人共眠,殿下既然已经完事,还请殿下体恤”,萧曜至今也难忘记当时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的凉意是何滋味。 今夜程勉没有说这句话,或是说当这场漫长、放纵的欢好结束至今,程勉一个字也没说。没有温存,亦没有拒绝,安静得像是眼前无边的夜。 可萧曜知道,有些话程勉从来也不说第二遍。 欢愉的种子播撒在他的身体里,萧曜必须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从床榻上起身。他不知道程勉是不是睡熟了,没有点灯,摸黑从床榻边捡起一身也不知道是谁的袍子,打算先去外间的窄榻上睡,等天亮了,再作计较。 第192页 刚披好衣服,很久都没出声的程勉翻了个身,嘶哑的声音让萧曜的后背又麻了:“……你去哪里?” “我去外间榻上……”萧曜迟疑片刻,老老实实地答了。 闻言,程勉没接话,又翻了个身。 萧曜一怔,扭头看向床榻的深处,可等了好一阵子,他虽然没等到挽留,却也没有再次尝到拒绝,于是萧曜又扔开了袍子,绝无犹豫地睡回了程勉的身旁。 不习惯同榻而眠的两个人在第二天都早早醒了,一旦察觉到床屏外天色已亮,程勉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遮住了萧曜的眼睛。 萧曜本来还迷糊着,被程勉这么一碰,睡意烟消云散。他顺势贴住程勉,捉住他的手,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心:“天还暗着。” “……天亮了。”程勉有点固执地说。 萧曜懒得管天色,只一味看着程勉:“管他呢。” 话音刚落,他再次翻上程勉的身体,热情而恳切地一笑:“没人说这种事只有夜里才能做啊。” 程勉蹙着眉挣扎了起来,萧曜灵光一闪,又停下来,认真问:“你这次痛么?” 程勉的呼吸仿佛停滞了,别过脸不搭理他。萧曜想起昨夜,掀开被子,程勉死死抓住被子的一角,不准他掀:“……你别……!” 萧曜一愣,有点委屈地说:“我还没看过你……” “无甚可观。” 程勉胸口迅速地起伏了几下,说完见萧曜愣住了,不得不放缓了神色,轻声说,“殿下不要看了。我不痛。” 他又去摸萧曜。察觉到他动作中讨好的意味,萧曜反而抓住了他的手,硬是把被子掀开了。两个人的声音顿时暴露下朦胧天光下,程勉神情中闪过一丝薄怒和狼狈,又在看见萧曜一身的印记后停住了一切的声音和动作。 萧曜也没想到彼此身上这么多印子。他笑了起来,在他耳旁说:“那一天之后好多天……我都不敢让旁人为我更衣。哎……你到底痛不痛?” 他一边问,一边俯下身去亲吻程勉肩头的红痕,接着是胸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开始的,就挤进了程勉的身体里,昨夜那么艰难,今早却很容易,进到不能再进时程勉的后腰都湿了,萧曜必须费点力气才能握住他的腰,可是两个人又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根本也分不开。 大概是察觉到萧曜视线的落点,程勉试图撑坐起来推开他的脸——却很快在萧曜的开城掠地下失败了。好奇心使然,萧曜又去抚摸程勉的阳物,想给他一点笨拙然而真诚的抚慰。 这个举动最终引来了从昨晚至今最激烈的反抗,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萧曜眼睛的颜色都变了,借着姿势的便利,他捞起程勉的一只腿,挂在臂弯,将无处可逃的程勉又一次钉在自己的身下。 萧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沉迷至此,在某一两个间隙,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一开始就不该挨程勉,哪怕只要他碰一下,满脑子就再想不起别的了,只想打开他的身体,然后长长久久地留在里面。 大概是有光线的助力,白日间的情事格外漫长,也格外焦灼。萧曜好不容易完了事,可是听着程勉的呼吸声,他莫名又硬了。感觉到身后的异状,终于程勉连语调都变了,有气无力又不可思议:“你怎么又……这事有这么有意思么?” 昏头胀脑间,萧曜想到的不是将背对自己的程勉扳过来,而是自己撑起身,从程勉身上翻进床榻的里侧。直到和程勉四目相对,萧曜诚实地点头:“……你不是这样么?”程勉的目光轻轻一闪,并不回答。萧曜找到他的手,一起探进又卡在一起的股间。滑腻的触感过于新奇,又带来别样的刺激,感觉到程勉的退缩和迟疑,萧曜赶快说:“……我不折腾你了……你……你也碰碰我好不好……” 看着程勉湿漉漉的额头和同样潮湿又异常困惑苦恼的眼睛,萧曜情难自禁,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 再被程勉推醒时,萧曜正睡得天昏地暗。 又依稀听到元双的声音,于是萧曜更加笃定,这是一个新的梦境。 果然,元双的声音不久又低了下去,萧曜心安理得地卷紧被子,继续享受心满意足后的好眠。 “殿下,要晌午了。” 程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时,萧曜起先还是没睁开眼:“随他去。” “元双找来了。” “……随她……啊?” 萧曜一个激灵,腾地坐了起来:“……她怎么来了?” “快晌午了。殿下彻夜未归,元双找遍了全城,想来是死马当活马医,找到了这里。”程勉坐在榻边,平静地解释。 萧曜早养成了卯时则起的习惯,不信居然就到了晌午:“你怎么不叫醒我?她人呢?” “我说殿下昨夜喝多了,以为到了裴家,借住了一宿。我劝元双回去了,殿下也快起来,回去吧。” “你呢?既然要中午了,元双肯定是要等你午饭的。我们一道回去。” 程勉静了静,说:“殿下先去吧。我稍后就到。” 萧曜这才留意到凌乱不堪的床榻,他眨了眨眼,刚要说话,程勉已经先一步将衣袍递给了他:“殿下见到元双,就说我也起迟了,但一定不会忘了午饭。” “……可是……” 程勉将昨夜小心给萧曜解下的内衫披上他的肩头,很轻地一笑:“殿下不会说谎,我得迟些去,这事便周旋过去了。” 第193页 “为什么要说谎?” “是我杞人忧天了。殿下不说,旁人如何能问?” 程勉抿着嘴,继续为萧曜系衣带。萧曜转过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问:“明……今晚……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程勉动作一滞,低着眼答道:“都依殿下心意。” 萧曜顿住了,“那你的心意呢”无端又被咽了下去。 穿戴整齐下了床,走出没几步,萧曜只觉得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了,腿软得厉害,却不敢回头看程勉的反应,咬着牙关跌跌撞撞走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程勉才到。上次两人坐在一起吃饭时萧曜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这次也是如此,然而心境之别,不异于天渊。程勉看起来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两个人各自埋头吃饭,吃着吃着萧曜听到元双说:“今天的饭菜是不合五郎的胃口么?吃得也太少了。” “昨夜殿下留宿,我不惯与人同床……” 萧曜的筷子一时没拿住,翻落在几案上。程勉不为所动,继续说:“在外间的榻上睡了一晚。睡得不好。” “是我搅了你的觉。既然落得清闲,正好把之前在正和缺的觉补一补。晚上早点来吃饭罢,五郎想吃什么?让厨子做。” 程勉笑了笑,直摇头:“都好。” 元双一说,萧曜才留意到程勉的确胃口不好——要照以往程勉那吃饭如赶路的习惯,早就吃完了,可今天自己都添了几次碗,程勉面前的碗盏几乎没有动过,直到元双撤去食案时,食物也只是勉强少了小半。 趁元双在给他们准备茶水,萧曜轻声问:“……你不饿么?” 程勉满脸倦色:“我要去补个午觉。” 萧曜不好意思细问了,也不再留他,看了看程勉的脸色,也没敢说要送他回去。 待程勉走后,萧曜坚决不要任何人服侍,自行沐浴更衣。床榻间光线昏暗,尚不觉得身上的印记如何触目惊心,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再看,别的地方还好,就是胳膊上一道道抓痕格外骇人。 然而在当时,萧曜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更罔论一星半点的疼痛了。 思绪迅速飘回昨夜,萧曜不敢再深想下去,努力心无旁骛地收拾干净自己,又喝下冯童端来的醒酒汤,说:“颜延下个月就要去盟夏关,四个月后才回来,得找一天请他和景彦来做客,专门为他饯行。” “殿下昨夜不是为他饯行么?” “是。但昨夜一大群人,也没顾上说话。” 冯童道:“早上元双和我去了裴府,听说颜延天亮就走了。” 萧曜惊道:“走了?他昨天只说月底前动身,怎么就走了?” “县令说,颜延素来是如此。” 没想到昨夜之后,要再过四个月才能见到颜延,萧曜失落地一愣神,才想来问:“你们去景彦那里做什么?他怎么了?” “县令无妨。是元双和我见殿下一直未归,又没有传回讯息,擅自去裴县令府上寻找殿下。” “……哦。” 冯童试探地轻声问:“殿下与五郎,已经冰释前嫌了吧?” 萧曜含混地点点头。元双这时端着点心回来了,笑着插话:“还是早日冰释前嫌得好。早上我去五郎那里找殿下,本来是心怀侥幸,昨夜为颜延校尉送行,五郎也在座么?” 元双和冯童真心为两个人间的隔阂消散如释重负,不免问多了几句,萧曜略答了几句,一律应付过去。 他清楚,程勉是不愿多提两人间的事的,不仅自己不愿意提,更不愿萧曜提,为了绕开这个话题,加上吃完午饭又洗了个澡,真的有些困乏,萧曜借口要午休,躲进了卧室。 他睡前专门叮嘱,等程勉再来时叫醒他,可心满意足再醒来时,居然是第二天上午了。 他难以置信地再三确认,冯童再三回复,又说:“喝多了酒就是这样。前一夜殿下是不是睡得不好?昨夜睡好了吧?” 萧曜不悦地问:“程五来怎么不叫醒我?” “五郎昨夜没来。” 萧曜抬眼,轻轻一抿嘴,又垂下视线:“知道了。” 到了中午,还是没有见到程勉的踪迹。萧曜心里五味杂陈,却硬撑着什么都不说。反而是元双,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更漏后,忧虑地问:“……这都一整日了。昨日中午五郎看起来气色就不好,脚步也迟迟的,又没吃几口东西,别是又病了。” 萧曜没做声,元双看了看萧曜,又说:“殿下先用膳吧。我去看看五郎……” “他昨晚不来,你吃东西没有?”看清楚元双的神色,萧曜拿定了主意,“你准备个食盒,我去一趟。你也不用等他了,我看着他吃。” 元双眼睛一亮:“我随殿下同去吧?” 冯童也自请随行,萧曜都没同意。最后元双准备好食盒,又一路将萧曜送到门口,还递给他一把钥匙,说如果程勉真的病了,恐怕无法应门,可以绕到后门进去。 她满脸担忧,可是萧曜一则觉得程勉多半和自己一样,在闷头大睡,一则心里有点不可告人的旖旎心思,所以明知元双他们真心担忧程勉,还是独自去了程勉那里。 正如元双所说,无人应门,萧曜从后门进了院子,只见门紧闭着,程勉的鞋就在廊下,窗却是开着的,他心里诧异,赶快去叩门,可始终听不到一点动静。 第194页 无奈之下,萧曜试着推了推门,他原打算如果门能推开,那程勉多半不在,不然,自己就要翻窗了。 不料门真是虚掩着。 可程勉昨日那件斗篷又在地上。萧曜放下食盒捡起斗篷,满心疑虑地走进内室,床幕低垂床屏紧合,看不到任何动静。他不得不更近一步,刚掀起床幕,床屏后轻轻一响——程勉在。 萧曜推开床屏,只见程勉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枕上只留了一截头发。他顿时松了一口气,脱下斗篷挂在一旁,然后坐在了榻边。 坐了好一阵,也没听到一星半点的声音。略作犹豫,萧曜还是将被子拉开一角。他不想吵醒程勉,动作极轻,收回手时手背碰到了程勉的脸,居然是凉的。 萧曜心里一沉,靠近又将锦被拉开一些。这时程勉终于有了动静,眼睛也不睁地缩了缩,想往被子深处藏。 他一只手要裹被子,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护在襟口。萧曜反手去探他的脸。程勉似乎是恼了,口齿含糊地抱怨:“……冷死了!” 手背所触的一片才是凉的。萧曜着急地问:“你怎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程勉终于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瞪着床边的萧曜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来了,反正又翻过身去了。 萧曜去摸他的后颈,烫得不大对劲,光滑的皮肤上腻着一层薄薄的汗意。萧曜赶快推醒他:“你在发热。我去找大夫……” 听到“大夫”二字,程勉下意识地拉住了他,摇头,声音是初醒时特有的沙哑:“不要了。我现在见不了人。我没事。再睡一觉就好了。冷得很,殿下把床屏合上吧。” 萧曜气得皱眉:“窗子开着。” 程勉沉默片刻,轻声说:“散味。” “……”萧曜咽下一口气,“你几时睡下的?” “午饭后回来就睡了。”程勉没什么精神,语调粘而缓,与以往的干脆利落大不相同,“就晚上了么?我今日实在没有力气,恐怕是无法奉陪殿下的兴致。明日……” 萧曜气得语调也高了一度:“已经第二日了。你睡了一天一夜了。还说无事?” “……嗯?”程勉终于翻回身,仍是满脸睡痕,似醒非醒,“这么久了?我醒了几次,天总是黑的。” “你不渴不饿的么?”萧曜拨开程勉的头发,又去探额头,“元双给你装了食盒,吃一点好不好?” 程勉摇头,片刻又低声说:“有点渴。” 萧曜从外间的炉火旁找到茶壶和茶盏,一并送到程勉面前,结果程勉一口气把一壶茶都喝完了,才叹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再要躺回去。萧曜拦住他,轻声说:“你说醒来了几次,吃过东西没有?你真的在发热。” 程勉低着头:“真的不饿。殿下可以将食盒留着,我再睡一会儿,饿了就去吃。” 萧曜根本不信他,转头又取来了食盒和几案,硬放在程勉榻上,不大高兴地说:“你又不让人去找大夫,又不吃东西。辟谷么?我以为你从不信鬼神之说。” 说完也爬上了床榻。这下,程勉的觉被他搅了个彻底,又没力气发脾气,只好也冷着脸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抓着内衫襟口的手,忽然说:“我明明和殿下说了,要殿下不要……” 萧曜正在将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拿出来,听他突兀地停下,下意识地问:“不要什么?” 程勉没好气地抿了抿嘴,低声说:“不要将阳精留在里面。” “你……” “也不要将茶饭端到床榻上。”他皱眉,“像什么话。” 为了掩饰自己的面红耳赤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不合时宜的绮思,萧曜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屋子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端到床榻怎么了……那……那怎么办?不是就是一次么……” 程勉懒得看他,神情里俱是克制:“殿下怕我再饿死,我吃就是了。吃完请殿下早日回去。也请转告元双,她准备的午饭我都吃了,请她吃饭。我今晚不去,明日中午一定去。一定请她吃饭。殿下只要说,她是会听的。” 他重复了两遍“请她吃饭”,然后端起碗,赌气一样随便吃了几样。他吃饭总是这么快,但这次尤其,萧曜生怕他噎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直到他扔下筷子,拎起被子又要睡倒,才如梦初醒地拉住程勉的袖子,绷着嗓子问:“……你要不要紧?那怎么办?” 程勉怪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喉头翻滚数次,才说:“我都弄好了。” “那……” 程勉再没搭理他,又裹紧被子,倒头继续睡。 萧曜忙将食案撤下,想想又去张罗茶水。这是他第二次到程勉的住处,之前也从没去过别的地方,找到厨房后,灶台里没有一丝热气,水缸里也结了一层冰。 他猛地意识到程勉这里没有热水,但要萧曜生火,无异于登天,他找了一圈,找到一只陶壶,好歹打了点水回去。 程勉想必是已经开了很久的窗,反正萧曜再回来时,只留下其中一扇窗子的一线,然后又手忙脚乱地烧了热水,再回到程勉床边时,后者已经又睡着了。 萧曜捂暖了手,又一次探向程勉。额头微烫而脸颊冰凉,这是萧曜最熟悉的低烧。萧曜没有叫醒他,坐在榻边的一角听着程勉低缓的呼吸,又转头眺望了一眼天色,便脱去了外袍与袜子,穿着内衫睡到了程勉的身旁。 第195页 掀开被子时,程勉下意识地表达了无声的抗议。但直到萧曜的手搭上他的腰间,程勉才开口:“殿下,我不惯……” “我知道。”萧曜立刻回答。程勉的手脚都是冰凉的,这对萧曜来说是新奇的体验。仗着程勉现在没有力气,萧曜索性环住了他,抱怨似的开口,“你冷死了。” 程勉的呼吸声立刻变了,身体更是僵硬得无以复加, 其实一碰到程勉,闻到他身上皂角的味道,萧曜的身体就有了反应。他本想悄悄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了事,等最难受的这一阵过去,偏偏程勉委婉而无奈地说:“……我实在无法服侍殿下了。不然……” 说完程勉要转身,萧曜先一步拦住了他,顺势将人更紧地抱住了,不准他动,脸贴着他的肩胛骨,低声而坚决地说:“你不要动。我陪你歇个午觉。” 第41章 曲中长引声 腊月一至,元双终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自离开京城就开始着手刺绣的瑞像图,在八日这天,将这幅高三尺有余、宽一尺半的绣品送到了易海城内的金容寺供奉。 释迦成道日是一年里连州大小道场最后的一场盛会,接下来的三天,全城信众不顾天寒地冻,均陆续前往金容寺参加寺庙的大法会,通宵达旦诵读佛经。 这瑞像是元双这一年来的心血,为了及时供奉,到了易海后,她几乎没有在子夜前合过眼。萧曜知道绣品中包含着她极大的心愿,不仅专门布施了大量的金帛,还在八日清晨专程陪着元双一道去了趟寺院。供奉完瑞像和金帛,萧曜留下冯童专程陪同她,自己则趁着两个人几日间都要在寺里暂住,找程勉去了。 程勉坚决不认那场低热是因为情事放纵而起,但萧曜亲眼看见程勉发热的种种症状,心里总觉得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有那么几天,每日都要去一趟程勉那里,在他屋子里坐到自己心猿意马、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就匆匆告辞。不过一待程勉精神转好、稍微流露出挽留之意,萧曜立刻缴了械——方知自以为的“羚羊挂角”俱是自欺欺人。 他怕程勉的低热卷土再来,不大敢像之前一般心急火燎由着性子折腾,好在几次下来,也算是知道了一点关窍,即便是没有做到底,也尝到了情事间甜美又畅快的滋味。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就是他厚着脸皮数次表达了自己不怕痛,不介意由程勉来主导二人间的情事,反而是程勉不接这个话茬,实在被缠得烦了,索性推倒了萧曜,本来是想速战速决赌他的嘴,可由于福至心灵地借着萧曜拿来给他擦拭身上淤痕的药膏做引子,无意中发现了这药膏的种种好处,不仅成就了一段缺席数日的好事,更教萧曜发现了程勉许多碰不得的地方,至于是因祸得福,还是因福生祸,实在不可细说。 之前他天天都至少要去一趟程勉那里,程勉不耐烦给他开门,干脆也留了一份后门的钥匙给他。但萧曜知道程勉用的零工上午在,所以还是循规蹈矩地先敲门,不到万一不得已,不用那把钥匙。 他自以为去得早,程勉肯定是没醒,不料扑了个空,只有余娘子在收拾院落,浆洗衣物。自从程勉饿昏那次起,她对萧曜就很畏惧,见到他话都不怎么敢说,萧曜也不问她程勉去处,先回住处找了一匣点心,然后去了裴家。 结果不仅程勉在,裴翊也没去凑成道日的热闹,两个人凑在窗边借着雪光下棋。萧曜的棋着实下得不好,不过观棋的耐性和眼光都不错,就和阿彤一边吃点心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裴翊被程勉杀得没有还手之力。 裴翊输了棋,风度始终如一,索性与程勉开起了玩笑:“五郎胜负心委实了得。哪里有客人把主人杀得片甲不留的?” 赢棋之后程勉也没特别的喜色,但眼睛亮晶晶的,映亮了年轻的脸庞。他就着茶也吃了一块点心,然后说:“我没学过怎么输棋。” “输了怎么办?” 程勉毫不犹豫地回答:“日后再赢回来。” 裴翊笑了:“要是碰到赢不了的局呢?” “棋盘上各有胜负不足为奇,全力相搏、不留下遗憾就行。”程勉说完又想了想,一笑道,“这是说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果只是为了赢棋……输之前,抢先掀翻棋盘不就是了。” 阿彤听呆了,嘴里还含着点心就忍不住喊起来:“五郎,这是胜之不武!” 萧曜笑着也说:“你这处处争强,连棋盘都要掀。以后谁还敢和你下棋?” 程勉不急不徐地收拾棋盘:“你棋艺尚不如景彦,不是也有人与你下棋么?” “我不是非赢不可,当然有人愿意和我下棋。” 程勉轻轻一撇嘴,又转向裴翊:“景彦还想下么?” “五盘里赢不了你一盘,今日还是不自取其辱了,也在阿彤面前留一点颜面。”裴翊笑笑,“今日是释迦成道日,各处寺庙将收到的供奉煮成粥,还往我这里专门送了一些。三郎总说入乡随俗,也吃一点吧?” 萧曜便将元双绣瑞像的事告诉了裴翊,又说:“我说为何那么多人围在一处,原来是在舍粥。我母亲在时,这一日也有寺庙来送粥。” 裴翊打发阿彤去找吴伯要粥,不多时阿彤欢天喜地地回来,手上拿着两个橘子,吴伯跟在他身后,进屋后就说:“今早一开门,家门口又给堆满了。也不知道谁听说阿彤想要吃橘子,还真送来了几个来……这真是……” 第196页 萧曜心里一沉,避开程勉投来的目光,自告奋勇地从吴伯手中接过托盘。吴伯得了空,又絮絮和裴翊说起来:“郎君还是得想想办法。每到年节,家里就是这样。我年龄大了,腿脚越来越不利索,就算是送到义塾和城里的孤寡那里,也送不动了。” 裴翊无奈地看一眼面露好奇之色的两人,轻轻苦笑道:“说了多少次了。易海城就这么大,我们搬家也无用啊。” 吴伯叹气:“简直是没有办法。以前袋子上还有名字,自从郎君说了决计不收,连名字都没了,退都没地方退。郎君真是要想想办法。” 萧曜听到这里,以为是易海城内趁着年节给裴翊送礼,诧异之中,下意识地望向程勉。程勉本是若有所思,忽见阿彤擦干净了橘子,张口要咬,招了招手:“阿彤你来。” 阿彤倒是从来不怕程勉,乐呵呵地跑到他身边,还要分一个橘子给他。程勉目光一闪,替他将橘子剥开,又还给他:“我不喜欢。你吃吧。” 阿彤将信将疑吃了一瓣,小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惊喜表情,转头又跑到裴翊身旁,说:“阿爷阿爷,你快吃,可、可好吃了!” 在阿彤热切的目光下,裴翊吃了一瓣,然后将橘子还给他:“橘树长在南方,不管是谁,要把橘子带到易海,一定花了许多心血,本来要留着与家里人尝鲜的。你是不是到处去问?这下夺人所爱了。” 阿彤很义气地没有出卖激发他对柑橘无线热情的始作俑者,可是被裴翊一说,还是耷拉下了脑袋。萧曜有些过意不去,正想解释,结果程勉先接过了话:“阿彤是官宦之后,谁知道将来要在哪里为官。要是因为喜欢柑橘,去了南方,也是一段佳话。” “就是阿彤是我的孩子,即便他说者无心,旁人听了,难免不放在心上。今天是一枚橘子,明日呢?” 萧曜觉得这话对孩子还是太严厉了,也说:“是一天我逗阿彤玩,随口说的。要说不对,不对在我。既然送来了,阿彤也喜欢,那就好好吃掉。不然不是辜负了珍贵的心意么?易海统共这么大地方,不怕找不出来送橘子的人。等元双从庙里回来,我让她挑一个稀罕东西回礼。” 裴翊看着两个人,叹了口气。吴伯赶快打圆场:“郎君,粥要凉了。” 寺院送来的粥口味没有出奇之处,无非是各种杂粮混煮,仅有的一丝甜味来自红枣。喝完粥之后阿彤还是有些害羞,趁着其他人在喝茶偷偷溜出去,再回来时,怀里又揣了四五个橘子,地往几案上一摊,其中的一粒轱辘滚到程勉脚旁:“五郎说得是。五郎也喜欢橘子,一起好好吃了吧!” 萧曜一口茶差点没咽下去。 最终几个人围在炉火旁将橘子分着吃了。平心而论,这橘子经过这些时日和路程,已经絮了,完全说不上好吃,萧曜吃了两瓣没了兴致,反是程勉,陪着阿彤一起将橘子剥完吃干净,有一只实在没法吃,他还笑了笑,瞄一眼在旁喝茶的萧曜,目光一闪,正色说:“喏,这个就叫金玉其外。” 阿彤虽然调皮,心地还是天真,不觉得可惜,只拍手说:“可是好看的呀。” 两个人索性留在裴家吃了午饭,临出门前在院子里看到吴伯对着廊下大大小小的袋子哀声叹气,萧曜顺口问了一句是不是送给裴翊的年礼,不想引来吴伯一大通牢骚:“每到过年,就有人送东西来。裴郎君三番五次说了不要送,也没人听。发了一次脾气,我又追着回礼摔了一跤,总算整只的鸡鸭、大块的猪肉是不送了,可半斗米、一把核桃什么的,三更半夜悄悄放在门口,哪里找得到人?” 萧曜和程勉对望一眼。后者说:“易海百姓对景彦爱戴至此,他就勉强笑纳了吧。” 吴伯愁眉苦脸:“就怕有什么贵重礼品。所以还要一件件拆开看了才能再送走。” 程勉一笑:“如果真有所求送了厚礼,一定是要让景彦知道的。既然丢下就走,那就是百姓送的土产……这哪里是送礼,供菩萨也不过如此了。” 萧曜听到这里也说:“心意难得。不过如果景彦执意要送走,也不要自己跑了。晚些时候我遣人来,要送到哪里,使唤他们就是。要是着急,就现在去找他们也行,说是我说的。” 离开裴家后程勉直接回住处,萧曜理所当然也跟着一道进了院门。程勉似乎是有点意外,虽然没逐客,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就没有别的事情做么?” 萧曜想了想:“有是有的。但是元双和冯童这几天都在庙里……我不用回去。” 程勉沉默片刻:“原来如此。” 余娘子已经走了,屋子里正是炭火烧得足,甚至有了几分晚春的境况。萧曜如今对程勉的住处已经很熟悉了,倒好了茶,刚走到窗下坐下翻书,忽然闻到一阵柑橘的气味,找了一圈,原来是程勉将橘皮带了回来,放在炉边烘烤,取其香气提神。 萧曜看着金澄澄的橘皮,正兀自出神,程勉又从内室出来了,见萧曜衣衫整齐地坐在窗下的案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萧曜先是看见他赤着脚,刚要皱眉,陡然意识到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裘服,到嘴边的话顿时全忘了,惟有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勉一言不发。 程勉也微微皱眉——却是因为在忍耐寒冷:“殿下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么?” 第197页 萧曜赶快站起来找自己的裘袍,差点被自己绊了一跤,跌跌撞撞赶到程勉身边,又给他披了一件:“不是……也不是……是……你不冷的么?” 看着他手忙脚乱、自顾不暇的神情,程勉有些疑惑:“是我会错殿下的意了?” 萧曜手心全是汗,心口狂跳,先拉着程勉的手,把他带回榻上,用被子先将人包起来,深深吸了口气,才说:“……也不是现在就要……” 程勉没接话,直接上手去摸萧曜,不由得轻轻挑了挑眉。萧曜狼狈之余,只能解释:“……我本来是想晚一点……” 程勉心平气和地说:“殿下之前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难免觉得新鲜,一时沉迷其中也不为怪。” “你也是么?” 程勉似乎是认真想了一下,答:“我之前和殿下说过了,我觉得这事没什么乐趣,只是麻烦。但男女之事,就像吃饭喝水一般,殿下如果想,只要我能,还是可以奉陪的。” “你说和我在一起痛。”萧曜抿着嘴,继续问,“那和女子呢?” 程勉蹙眉:“男女本不同。殿下要不要找女子……” “我也说了……”萧曜好脾气地打断他。 程勉打断得更快些:“那殿下如果不想,就请暂时回避,容我更衣,待殿下有兴致了,再唤我就是。” 萧曜咬咬下唇,垂下眼,见程勉的一只脚还在被子外头,轻轻一碰他的脚背:“你既然没有乐趣,也从来不说痛……” 程勉怔怔看着他,然而萧曜低着头又背着光,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神色。程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萧曜的后半句话,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是完全没有趣味吧。” 他掀开被子,勾过萧曜的腰,轻而快地为他解开圆领袍的衣带。萧曜似乎是有心事,由着程勉动手,手仿佛无意地轻轻抚摩着程勉赤裸光滑的小腿,裹足难进一般。程勉身上已经淡去的印记在光天化日下又明显了起来,萧曜心里一动,不顾程勉在给他除服,靠上前,亲上了程勉肩头的一片红痕。 交缠在一起后,程勉的皮肤热得很快,他有心讨好萧曜,竭力放松身体,又用了药膏,萧曜很快入了港,比之前的任一次都顺利得多。完事后萧曜记得前几次的教训,趁着炭火足水也热,细细帮程勉清洁身体,没料到半途程勉先耐不住这个磨人的劲头,放纵着又做了一次。 程勉大概是存了尽快让萧曜尽快把这新鲜劲散尽的念头,全凭萧曜做主,原以为做几次怎么也腻味了,结果两个人别说没出过房间,连床都没怎么下过,昼夜颠倒,饮食睡眠全乱了套,皆统统不去理会。也亏得是余娘子畏惧萧曜,旁人不敢多问更想不到,意外地成全了这几天的荒唐肆意。倒不是说萧曜真的如何无度,越到后来,虽然已经用不上膏药,剑及屦及也难得一次,但他就是不放开程勉,大把的时间和力气全花费在程勉身上,非要找到为什么自己如此得趣、而程勉却“觉得没有意思”的根源。 就这样,一直厮混到第三日下午,彻底失掉了嗓音的程勉看向萧曜的神色虽然更为困惑,可是已经绝口不敢再问诸如“厌烦不厌烦”或是“有没有意思”之类的问题了。 腊月总是过得特别快,年关将近,事情永远忙不完,又一件也不能留到新年去。可是易海的生活也太慢了,雪一下,一切都凝固了。 以往总有许多人陪着萧曜过冬,哄他开心,南方珍稀的水果源源不断地送入大内,浓郁的香气教人难辨四季和冷暖。萧曜曾经以为,到连州之后,他一定会怀念京城的冬天,翠屏宫的温泉和重峦堆雪,母亲身上的馨香和柑橘的甜味,都是他心中有关冬天最好的回忆。 连州的冬天没有这些,但她所给予的,不仅是全新的,更是萧曜从不曾想过的:前所未有的自由,新的朋友,还有程勉。 到了腊月下旬,余娘子也暂时辞了程勉那边的零工,专门回家操持岁末的家事,于是程勉不得不暂时搬来与萧曜他们同住——起先萧曜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不多时就体会到了其中的不便,但他们本是家中的主人和贵客,其他人又都在忙着准备节庆,无法像平日一般无微不至地关照,无形中倒成了一项意外的便利。 萧曜心里清楚程勉绝不愿意两人间的事被他人所知,是以住到一起后,他都在竭力克制。有几次,程勉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嘴上不提,待等到四下无人,拉着他一起心照不宣地飞快厮混一番,这其中种种不为人道的乐趣,就像一阵只有彼此才能看见的云烟,将他们隐秘地笼罩在一起。 到了岁末,各道、州的都督、刺史循例上京贺正,无法亲至的,则要派遣贺正使前往——这也是程勉赶到易海之前,辅佐刘杞操办首桩要务。但这种种细节萧曜都是等程勉来了才知道的,萧曜听完,只想,以九州之大,为了赶在元日前抵京,不知道付出多少人力物力。 另一桩事后才知晓的,是程勉模仿了他的字迹写贺正表。萧曜本来贺正朝贡听得无趣之极,听到这里,当即有了精神,一定要程勉再写一次,写完了只说学得不像,硬是抓着他的手将自己觉得不像的地方一一纠正,一封信写了好久才写完,写完后萧曜觉得更不像了,又不得不承认程勉的字更好。尽管他的赞誉真情实感,程勉还是气得很,抓牢襟口搬着几案躲萧曜远远的,接下来大半天都没怎么搭理他。 第198页 其实感到新鲜和陌生的远不止萧曜和程勉,能干利落如元双,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热切的忙碌中,冯童私下说,这是为了掩盖她自幼长在宫中、又从未一力操持过元日的紧张。萧曜听了,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至少不用让她太劳累,但还是听了冯童的建议,邀请裴翊和阿彤一起来家中守岁,又托请韩平的妻子来做客,请她指导元双连州守岁、过正日的习俗。 除夕越近,易海城内佳节的气氛也越浓,全城不分胡汉,均沉浸在旧岁欢乐和忙碌的气氛中。到了除夕当日,一大早裴翊就携带着贺岁的礼盒,与阿彤和吴伯登门,元双正好抽了个空要去一趟金容寺,见阿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将他也带去了,结果回来时带着一堆各色点心。裴翊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回事,只有苦笑的份,还是由吴伯向面带不解之色的众人解释:“阿彤过年时不能出门,一出门,旁人就要送东西……” 元双回过神来,抱起顿时流露出小心翼翼神情的阿彤,贴了贴他的小脸,说:“那也不能因为有人认得阿彤就不让出门啊。阿彤这般乖巧伶俐,送他点心吃,才是人之常情。阿彤随我来,我带你吃新点心去。” 说完她带着阿彤去了趟厨房,不多时阿彤连蹦带跳捧回一盘精巧的酥皮点心,绝非市面上寻常可见。萧曜一看便知是元双亲手做的,就对裴翊说:“元双为守岁忙了好些时日了,见阿彤这样欢喜,她也是高兴。” 这一天陆陆续续都有人来拜访,见裴翊也在,都觉得是意外之喜,不免多逗留一刻,多喝一杯酒,但无人不往萧曜所在的方向多看一眼——除夕日人人都换上了新衣,萧曜没有穿朱紫二色,而是穿着一身黛绿色的暗花忍冬纹的锦袍,浓绿之下,双手和脸简直白得不似真人。阿彤心直口快,悄悄对元双附耳说:“三郎怎么这么好看,比金容寺壁上的阿难……不,比菩萨还要好看。” 元双忍笑,也附耳说:“阿彤也好看。三郎小时候就好看,阿彤长大了肯定一样好看。” 两个人的嘀嘀咕咕萧曜根本没听见,正如他也根本没留意旁人的视线,而是望着不远处的程勉不住出神,他实在看得太专注,惹得程勉瞪了他几次,会意过后萧曜收敛一阵,可没多久,又忍不住看着程勉饮酒后微微发红的眼角出起神来。 不过人来人往之中,彼此应酬不断,萧曜的异常得以在一次次的觥筹交错和无休止的欢声笑语之中安然栖身。闲聊中,裴翊听说程勉和萧曜都会琵琶,忽然说:“我这里有一本曲谱,是何侯的旧物,记载的都是我们西北的曲调,我于此道不精,本来想如果阿彤学了,就留给他。既然你们都会,先给你们看吧。” 萧曜本是喝得薄醉,听清裴翊的话后,一时怔在了原地,只听程勉很快接上了话:“丹阳侯何鸿?原来他也弹琵琶?” 裴翊摇摇:“我未听过。先父颇好此道,所以何侯病重时,将一些私物送与部旧,我父亲就分到了这本曲谱。据说曲子也是他生前收集的,只是他去世后,我父亲为免睹物伤情,将曲谱束之高阁。” 程勉说:“既然是他录的,那就是会。” 萧曜暗自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要冯童跑一趟。庞都尉还没走,也凑趣说:“是了。司马弹得一手好琵琶。好久没听了,不知今日可有耳福?” 程勉倒不推辞,只是说:“我到易海之后久未碰过了,这几日客居,琵琶也没带在身旁。不过时逢佳节,也应当凑个乐子。那我就去取吧……” “外头在下雪,你不要跑了。如不嫌弃,用我的吧。” 程勉一顿,看向萧曜:“或是劳驾别人跑一趟。” 可萧曜已经站起来,自己取来了琵琶。 他回来时众人正在拿程勉初到易海时的那件轶事说笑,程勉看萧曜来了,轻声说:“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三郎一行住在哪里,只想早点找到,不要困于风雪,纯属病急乱投医,早知道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连都尉都有所耳闻,绝不敢效颦谢镇西。” 庞都尉笑着给他斟酒:“我只听说有个风流郎君弹得一手好琵琶,没听说什么不好的话。不过这么一说,真是怀念程司马的琵琶了。” 裴翊亦报以一笑:“既然是效仿谢仁祖,无论如何,也该有一支《大道曲》。” 庞都尉拊掌附和:“这个好!兆头尤其好,我是老了,但望司马和裴县令,都早日穿紫罗襦,佩金鱼袋,位及三公、福寿延年!” 萧曜一面因为何鸿的名字心神不宁,一面又没道理地想,是了,借的那一身不算,但他如果穿上紫袍,也一定很好看。 想到这里不禁失笑,这天底下,哪里有因为穿着好看,就应当穿上紫袍的呢? 在他神绪飘飞间,程勉已然从善如流地拨起了弦。窗外白雪皑皑、寒风凛冽,但室内馨香温暖,又有这珠玉一般的琵琶声,当真有几分柳青桃红的鲜妍明媚之意。 一曲弹罢,刚劝完一轮酒,冯童带着何鸿留下的曲谱回来了。萧曜心中再忐忑,此时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和惶恐兼而有之的心情,离开自己的座席,坐到了程勉身旁,和他一起读曲谱。 手卷上的字迹飘逸潇洒,曲谱则记得一丝不苟,萧曜又望了一眼程勉,知道他与自己想到了一处,这谱子记得极好,记谱之人定是个中行家。他飞快地读了几行,又大略看了一下展开的部分卷轴上题写的曲名,好些虽然写的是汉字,意思一概不明,多半是一个音译。正读得心无旁骛,程勉松开手,又拿起了琵琶和拨子。 第199页 萧曜再自然不过地为他继续展开曲谱,顺便一心两用地往下读。程勉试了试音,如丝如缕一般的曲调如绵绵流水一般流淌开来。 这虽然是胡曲,然而曲调极尽缠绵之能,萧曜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去看曲谱,读着读着,所未有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刹那间,竟有了五感俱失的错觉。 他听过这支曲子—— 也是在冬日,他在翠屏宫泡温泉养病,冬日的翠屏宫人烟稀少,他又不能出门,母亲为了让他安心在室内养病,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陪他弹琴下棋,也教他琵琶和五弦。她教的那些俱是京内新曲,亦或是家喻户晓的名曲,《绿腰》、《倾杯》、《折杨柳》……凡是他听过的,母亲没有不会的,他学得不亦乐乎,全不在意翠屏宫远离京城,甚至恨不得长久地住下去,将天下的琵琶曲都学尽了再回去才好。 有一次,他因为耗神太过,又病倒了。药剂烧心,吃了怎么也睡不着,母亲为了哄他,就在他的榻边以琵琶催眠,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曲子,只是因为拨弦之人是母亲,又格外轻柔,他总算是缓缓有了睡意,睡着睡着,终于有一支从未听过的曲调传入耳中,可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是想,等醒来,下一支就要学这个。 可醒来后,他全忘了,更再没在任何地方听过,一切仿佛是梦中梦,影中影,母亲留给他的一段惆怅而美妙的旧梦。 直至此时。 萧曜的心就如同被拨乱的朱弦,慌乱不安、忐忑难平,惴惴然之间,全无意识地望了一眼身旁的人。他的脊背还如松柏一般,颈项微垂,被不知何处来的光映照出如珠如玉的幽光,母亲送给自己的琵琶安然躺在他的怀中,修长的十指拂揉过琴弦,比对待情人还要温柔殷切…… 萧曜匆匆别开眼,用力盯着曲谱上的一角,仿佛盯着一个仇人。可曲声一如流水,轻缓地漫进他的耳中,待面红耳赤地找到曲名、看清的一刻,他不得不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时克制不住,要喊出声音来。 他又气又羞,恨不能撕掉这份曲谱,忍耐让他浑身冷一阵热一阵,连程勉是几时停下的都不知道,耳旁像是有很多人在大声笑闹,可说了什么,也一个字都听不分明。 到底还是程勉的声音拉回了萧曜。他在和裴翊说话:“……这么有趣的曲子,我却从未听过,真是孤陋寡闻了。” “从未听过么?这是昆州无人不晓的曲子。据说是一对情人私会时为辨认对方而写。传来时最初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转音为意,成了今日的‘珊珊’。” 纵然知道裴翊不可能知道内情,可是萧曜实在无法忍受母亲的小字在这种情形下被说出,他趁着其他人都在感慨曲调之美和程勉的技艺,放下曲谱抽身离开了。 被冷风迎头一吹,萧曜胸间翻滚的热气和酸气依然久久无法平息。冯童留意到他外出,赶出来送上更厚的裘服,披上衣服后,萧曜又将他和其他想来服侍的侍卫都赶走了,一个人绕到后院,在长廊上漫无目的地踱步,满脑子各种荒唐念头,又没有一个敢深想的。 他越走,胸口那阵因恐惧和震惊而起浊气越是难以排解,以至于程勉前来找他时,他差点对着程勉吼:“看你选的好曲子。” 程勉不解地看着他,片刻后讶然问:“曲子不是写得很好么?” “…………”萧曜有口难言,猛然上前一步,攥住了程勉的手。 虽然四下无人,程勉还是第一时间抽开了手,又张望了一番,回头见萧曜眼睛都红了,迟疑地开口:“你不是……” 萧曜一怔,更觉得百口莫辩:“……我不是!” 可才听完那情意绵绵、露骨缠绵的曲子,程勉又近在咫尺,即便之前萧曜没想,这时也很难不想了。 何况自从程勉过来暂住,两个人也没有过了。 一瞬间,萧曜脑子里真的闪过“不如……”的念头,在这一停顿的微妙间隙之后,程勉又开口了:“不行吧。” 没想到程勉也想到了一处,萧曜下意识地反问:“怎么不行?” 程勉一本正经,仿佛在谈一件公事:“你我不能离席太久。容易惹人生疑。” 萧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兴奋得诡异,也许和那莫名的曲子无关,就是因为程勉抱着他的琵琶。他无法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用太久。” 说完,他的目光飘到了自己卧室的一侧,越发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入非非了。 “你没有哪一次很快完事的。” 煎熬了萧曜好一阵的邪火这下彻底由心口燃遍了四肢百骸。他瞠目结舌地盯着程勉,不可思议地想,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面不改色的? 程勉说话时的神态甚至有些肃然,但天色昏暗,雪光莹然,弹奏的快乐和酒消解了他一贯的漠然,使得他说完这句话后匆匆的一瞥莫名有些妩媚,落在萧曜眼中,不禁生出他也在期待的错觉。 恍惚间,萧曜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那殿下要言出必行……也别弄皱我的袍子。” 程勉刚握住萧曜的手,身后传来一阵纷乱急切的脚步声,不多时,冯童疾步从前院赶来:“殿下,正和来人了!” 待再赶到前院,只见一个冻得和雪人无异的人被背进了廊下,萧曜还在辨认,程勉先出声了:“……子语?” 第200页 第42章 暗尘随马去 不说萧曜和程勉,就连裴翊和庞都尉听说来者是费诩时,均面露惊讶之色,连忙上前来探望。费诩已是面无人色,周身的冰雪一时化不开,神情和声音都被冻住了。庞都尉见情势不妙,当机立断地叫来仆役,将费诩身上的衣物悉数扒下,裹上手边一切能找到锦裘,又把人抱到炉火旁,一边喂热茶,一边用酒水给他擦拭手脚。 裴翊则去了一趟正门,得知并无其他人同行后,他微微沉下脸,吩咐仆役去给守城的卫士传话,让他们格外留心,若是还有人到,即刻送去官驿安顿。 交代完这些事项再回去,费诩已经略缓过来了,仍是说不出话,着急之下喉头喀喀作响,又瞪着眼,神色着实骇人。 程勉守在他身旁,轻言安慰:“子语不必着急。再要紧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了。” 费诩一味摇头,挣扎着只想说话。裴翊观察至今,才开口:“你身上有没有文书?” 费诩费力一点头,冯童会意,从费诩的贴身包裹里找出来一封文书,看了一眼封皮,恭恭敬敬地递给萧曜:“是刘别驾呈给郎君的手书。” 不看也罢,看了之后,萧曜气得浑身乱颤,抛开信还不解气,又踢进炭盆边,恨不得烧了了事。 程勉又将信捡了回来。见状,萧曜指着被烧焦一角的信,沉着脸说:“你们自己看吧。” 得了萧曜的许可,程勉和裴翊一并读完了刘杞的信,竟是一封恭贺正日的贺表。程勉没有读完贺表后礼品清单,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余怒未消的萧曜,然后转去问费诩:“只有这一封信?这寒冬腊月,别驾让你来,只是为送礼么?还是有什么口信?” 费诩的面孔因为痛苦显得有些扭曲,仍是摇了摇头。程勉继续问:“这么多东西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人护送。其他人呢……” 裴翊靠近费诩,轻声说:“你且安心歇息。我遣人去通知了城防,要是后续有人赶到,一定教你知道。” 稍后费诩被搀去后院静养,为防万一,又专门劳动了葛大夫一趟。送走费诩后萧曜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火气,忍了又忍,依然忤然道:“从秋到冬,终于记得我在易海了么?” 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望着他。萧曜骤然成为众矢之的,内心诧异之余,也随之沉默了。 裴翊打破了这突生的沉默和沉默中种种复杂的情绪:“三郎发怒,是为子语他们鸣不平,还是恼火刘别驾误解了三郎,乃至担心自己的清名受损?” 他的语气温和一如平日,可说完之后,萧曜的脸色进一步变了——的确,他并不在意刘杞是不是记得自己,更不在意这所谓的“年礼”,但以此为名,将他人的安危置于险境,正是他心结所在,实难容忍。 但是裴翊的问题更尖锐,有一瞬间,萧曜甚至觉得此问诛心。他沉沉盯着裴翊,竭力心平气和地接话:“景彦是以为,他人为了这一点小事,历经艰险,我心中不悦,是因为顾念浮名?” “三郎觉得这是微不足道的事,不值得子语冒险前来,实在是得不偿失,是么?” 萧曜本想点头,但忍住了,继续盯着他:“……是不值得。” 说这话时,他想到的是翻越玄池岭的那个长夜,以及之后的深夜里,那不绝于耳的哭声。 看见他出神,裴翊几不可见地一点头:“人生来有贵贱之别,事也有缓急之分。不说三郎,就是小户人家,亦面临着种种割舍乃至牺牲。只是匹夫之事,多不为人所知,也少能影响旁人。手中握有权势者,一念之差,甚至能有天渊之别。” 萧曜莫名想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他知道这未必是裴翊想说给自己听的,只耐心继续听他说下去:“。三郎究竟是为‘不值得’动气,还是为‘不忍心’?” 萧曜再无法下意识作答了——无论是值得还是忍心,死去的人都无法复生了。 “若早知刘别驾的安排,我绝不会让他如此行事。” “三郎初来乍到,又隔了荒漠,怎么会知道?”裴翊见萧曜满脸不平之意,继续说,“数月来三郎都在易海,而后五郎也来了,正和与长阳的事,自然疏远了。当初在正和时,又知道多少易海?知情尚且如此,更罔论过问和处置了。” 萧曜暗暗握拳,不甘又黯然地承认:“我确实是不知情。之前在连州,公务几乎都仰仗刘别驾辅佐。” “刘别驾半生在连州为官,论熟悉州内政务,无人及他。无需为此自责。三郎不知道,别驾也未必知情……”裴翊不改温和神色,“或许别驾也只是沿袭旧例。这次是刘别驾会错了意,若是恰好投了三郎所好,又如何?抑或是瞒住了死亡、乃至于侥幸没有死伤,三郎还会如此气恼么?” “……”萧曜不得不承认,“都不会。” 程勉一直站在一旁听二人交谈。听到此处,忽然开口:“景彦,即便是圣人,也无法体察天下万物。” “那是当然。”裴翊反而笑了,“三郎发怒,是心有恻隐,也是自律,这极难得。手有权柄者,闻生死怀有不忍之情,更是一桩好事。可是对三郎而言,忍其不忍,或许才是难为的。” 萧曜怔住了——什么是“不可忍”?忍耐又是什么滋味? 他茫然地看了看裴翊,又转去看程勉。程勉满脸若有所思,继续问:“景彦以为难在哪里?” 第201页 “也许难在众望所归吧。” 程勉还要再问,庞都尉又回到了正堂,带回费诩的情况不算危急的好消息。稍后庞校尉也告辞回自家守岁去,萧曜亲自送他出门时,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家家点亮庭燎的时刻。红光照亮了易海城的上空,整座城市沉浸在仿佛永不过去的朝夕之中。 元双特意将昂贵的香木与寻常柴火堆在一起燃烧,浓郁的香气借着风力,缭绕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院外,小儿的笑声和爆竹声清晰可闻,再远处的隐约锣鼓声,则来自送傩的队伍。萧曜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难以将不知道有多少人迷失在风雪中、生死不明这个念头抛开。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过年一样,忽然问也同来送行的程勉:“京中的除夕,也是这么吵闹的么?” “比这还要喧嚣百倍。” 萧曜点点头:“宫中也很热闹,但又不是这样的声音。我小时候不怎么喜欢除夕。” 程勉片刻后还是接话了:“为什么?” “事情太多,人更多。没有一刻清静。特别是一定要守岁,正日的大朝会尤其烦人,还不能不去。”萧曜轻轻一笑,“装病躲不了。真病也躲不了。” 程勉看了他一眼:“殿下是陛下的儿子,时常得见天颜,自然不觉得稀罕。寻常官员,无论何时,面圣都是莫大的荣耀,一生也未必有几次。” “太极殿那么大,也看不清什么。”萧曜随口说。 “还是殿下身份尊贵,从来衣食无忧,很难觉得除夕可贵。不过我也不喜欢守岁。” “为什么?”萧曜也问。 程勉的侧脸被庭燎照得一片金光,神情比以往柔和得多:“非要装出其乐融融,其实最没有意思。” 萧曜愣住了,追问:“……今年呢?” 程勉直接绕过萧曜,进屋子去了。 费诩的到来成为了今晚气氛的转折点,大家嘴上不说,却很难心头不挂念,夜色渐深,正日一点点临近,萧曜反而没有了守岁的兴致,索性和程勉一道,细细地将之前在正和几个月间遇到的种种经历告知了裴翊。阿彤听着听着直接听困了,趴在配裴翊膝边睡着了。说到杀人后的那场大雨,萧曜突然说不下去了,掩饰着喝了一大口酒,强自笑道:“……我记得景彦没来。不然或许可以早一些认识景彦了。” 裴翊低头看了一眼睡容正酣的阿彤,直言:“神鬼之说荒谬之极,浪费巨大,是借故不去的。” 萧曜点头:“我猜到了。景彦可以不来,我却不能不去。” “三郎当然可以不去。”裴翊正色说,“即便是随后下雨,三郎以为这雨水是犯人的性命换来的么?” “当然不是。”萧曜答。 “为下雨而祭祀、甚至于杀人,本就是因果颠倒。”程勉也低声说。 “那就不该去。惟有三郎不去,旁人以三郎马首是瞻,这风俗或有断绝的一天。” 萧曜尚未说话,程勉抢先问:“景彦,我几次询问过刘别驾引渠的事。他都说不可为。我知道这事耗费巨大,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其中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裴翊反问:“五郎为何这样问?” 程勉看了一眼将目光驻留在自己身上的萧曜,才说:“我来易海之前,曾想趁正和和长阳农闲,疏浚黑河的河道。” “刘别驾没有应允么?” “别驾应允了。但是——征不到足够的劳力。”程勉面露惭愧和困惑之色。 裴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五郎去过黑河么?” 程勉点头:“不止一次。” “几月去的?” “六七月去过。来之前,也去过两次。” “明年四月,春暖花开,不妨再去一次。” “为什么?四月有什么不同么?” “五郎一心治水,去了这么多次天马山,没见过黑河边的流民么?” “天马山中产玉,我是知道的。” “山中的玉石,要靠山洪才会到黑河中。”裴翊摇摇头,“天马山十月后封山,黑河枯竭,次年的三四月,是黑河的春汛,也是连州真正的玉汛。这是两县许多人真正的生计所在。你有心疏浚河道,修渠引水,但是连州土地贫瘠,即便有水,种下的粮食也难以负担税赋,还不如在河中淘玉,换来一年的生计。” “……”程勉满脸难以置信,“闻所未闻……连子语也……” “子语少年丧父,母亲就吃过这样的苦。如果他从未告诉你,想必不是从中获利,是不忍断了许多人的生路。但如若你问他,他会据实相告。” 程勉还能说话,萧曜听到这里,早已是心灰意冷,满心觉得自己在连州的这一年,好像全是白过的,不仅全无派上一点用场,连许多原本以为知道的事,现在发现根本并非如此。他久久无法开口,脸色更不好看,再一次看向裴翊,疑惑地问:“既然皆不可为,我又是为何来连州呢?” 裴翊平静地回答:“连州不是三郎久居之地。天下胜过连州的地方甚多,可不如连州的,也不少见。待三郎离开连州、再想起连州时,或许就知道什么是不可忍,又该如何应对了。” 萧曜更迟疑了:“我不知道何时才离开连州。” 裴翊举杯:“三郎无需心急沮丧。只要三郎愿意,三年五载间,以连州为家,也无不可。” 第202页 他动作稍大,将阿彤又吵醒了。阿彤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到了么?” “还未……” 话音未落,连绵不绝的钟鼓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重——随着阿彤的一声询问,元日真的到了。 很快地,元双和冯童推门而入,对着萧曜就拜:“愿郎君千秋万岁,福泽绵长。” 庭燎带来的香气将街头的爆竹声和笑语声也吹了进来。看着元双的笑容,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都暂时打点起精神,将一切的疑惑、未解和失落都留在了刚刚过去的一年了,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地进入到正日的狂欢中。 次第饮完屠苏酒后,第一个喝完的阿彤一下子红了脸昏了头,跌跌撞撞也不要阿爷了,硬是蹭到元双怀里,格格笑个不停。刚喝下一大口酒的元双笑着问:“阿彤新年许了什么心愿?” 阿彤抱住她的脖子,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回答:“……要、要年年见到三郎!” 几乎所有人也都被他这个回答逗笑了。元双继续逗他:“为什么要年年见到三郎?” 阿彤转去找满脸愕然的萧曜,指着他理直气壮地答:“三郎好看!我喜欢三郎!” 元双笑得直不起腰,冯童怕孩子摔了,赶快从她怀里接过阿彤。元双喂他一块饴糖,又在他襟前别上一个小小的金狮子,踮脚道:“阿彤也好看,我也喜欢阿彤。” 阿彤被她亲得发痒,扭扭捏捏非要她抱,裴翊来接也不肯,只好由他和元双腻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热闹让萧曜没来由地心头发热, 他又匆匆去找程勉的身影,只见他正被其他人围着,互相恭贺元日的到来,略有点手足无措的神情让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忙乱无序的吉利话说了一通、乱糟糟又乐腾腾的,萧曜觉得口渴,又找了酒喝,喝完凑去找似乎也有了个空的程勉,趁无人注意他们,萧曜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你新年许了什么愿?” “我没许。”程勉看萧曜一眼。他被劝了很多酒,罕见地有了醉态,神情终于放松下来,眼角眉梢仿佛在发光。 萧曜觉得一定是屠苏酒接着椒柏酒,又吃了许多糖,混在一起全乱了套,才会让他这样从心间一直热到喉头,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和眼睛,甚至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拉着程勉的袖子,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执意把他拉到角落里的一张几案旁坐下,然后又盯了他好一阵子,没头没脑地问:“阿彤说得有没有道理?” 程勉一怔,皱起眉来:“……阿彤怎么了?” 见他转头去找阿彤,萧曜悔不当初,赶快扔开酒盏,伏在案上,忍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指望能装醉蒙混过去。 满室欢声笑语,他却装得太认真,既满足又忐忑,一直不敢再抬头,胡思乱想之中,最后浮在脑海中的,是裴翊留在去年的最后那句话——即便是只有三年五载,甚至更短,也许是可以以连州为家的。 …… 以往自元日至元宵,萧曜总有机会出宫去探望外祖母和舅父,见识过元月中的各种人情往来。只是在京中时,他是舅父家的贵客,那时的萧曜从没有想过,人生中第一次做主人,会是在离京城这样遥远的地方。 费诩之后,陆续还有两三人赶到易海,其余人皆失散了下落。唯一略值得宽慰的消息是费诩恢复得很快,就是冻伤的手脚需要人照顾也需要时间痊愈,为了让他安心休养,冯童特意给费诩整理出了一个僻静的院落,还花重金在年节中雇佣了仆役照料起居。可费诩稍一恢复元气,就再躺不住,宁可一瘸一拐拄着个拐杖,也要找程勉叙旧,或出门去见裴翊和易海城中的其他故友,要不是爬不上马,恐怕盟夏关也敢去闯一趟。 萧曜和费诩本无私交,容留他固然首先是他因公事负伤,其次则是念在他与程勉的私交尚可,何况自己与程勉能同在易海,也有此人无心之下的助力。可没想到的是,他一来,程勉反而更难找了——至少是更难找到独处的程勉了。 萧曜心知程勉即便不是有心要躲开,至少也是有意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甚至于到了拿费诩打幌子的地步。对此局面萧曜一律装作不知,无论与他们一道去裴翊家中,又或是邀请裴翊来作客,都一派若无其事,甚至说得上心平气和。 萧曜渐渐发现,程勉在与裴翊他们相处时,不仅更善谈,神态也自如得多,与二人独处时的情形大不相同。看得多了,萧曜有时觉得要是能让程勉多笑一笑,多说两句话,哪怕不能与程勉独处,也是值得忍耐的。 除了裴翊、韩平这些县衙中的相识,军府中结识的朋友也惦记人在异乡的萧曜,专程过来走动。初七那天白校尉伙同一群人来贺岁,喝多酒之后一时不查,将那天带着萧曜去薛十七娘处的事情说破了。 白校尉埋怨完萧曜当众驳薛十七娘的面子,又学了一通他离开后薛十七娘哭得梨花带雨的神情,也不忘追问了萧曜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几次问三郎都肯不说,可见是真有相好。其实不去十七娘那里也无妨,只要成事,辜负了这个美貌小娘子,还是得到别的美人的殷勤款待,横竖是一样的。” 元双不在场,可冯童那竭力隐忍又难以控制的责备目光却难忽视。萧曜一边要硬着头皮装没看见,一边又要努力不给冯童看出蹊跷,只能忍住脸红一个劲地腾挪话题。 第203页 白校尉问了几遍没问出来,转而邀请萧曜去罗萍萍处,被拒绝之后,又玩味地说:“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是不是不喜欢要花钱的?这个容易,等上元节,我带你去偷。” 冯童一下子沉了脸。萧曜则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而见萧曜对此风俗一无所知的白校尉一行,当下来了兴致,围着他细细讲解了连州上元夜的风俗——在西北诸州,上元这一天,一是男女均可以戴兽面,男子不禁穿裙,女子不禁男装,而倡优不论男女,一律穿女装娱众;二是这一日不仅“放夜”,而且“放偷”,免除宵禁之余,还可以从旁人身上随意偷物,三日内归还则可。于是不仅青年男女,乃至很多成了家的男女,举一反三,由物及人,借此“放偷”的风俗,大胆成就一夜好事,不少人还因此真的结成了良缘。 “……你若是有中意的小娘子,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当着她的面把兽面一摘,我就不信,天底下能有见你而不动心的女子!但你要是想耍乐子,那就换上罗裙——但不要换鞋,女郎要是对你有意思,自然会跟着你躲开人群,这事就成了……只要你应付得来,一夜两个三个,也是有的。” 说完他看了一眼同来贺岁的一名同僚,众人会意一笑,当事人也笑,揶揄着闹作一团。萧曜习惯了他们的言语无忌,俱一笑了之。送走他们后,萧曜动身前往裴家,在路上,冯童踌躇地低声说:“……郎君交游,本不是我等可以多嘴的……” 萧曜立刻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避重就轻地解释了两句:“那天是为颜延送行。我找了个机会走了。有一阵的事情了。” 冯童又说:“郎君如果想找人陪伴,奴婢自当去安排。” “不必。” “郎君年轻,正血气方刚,思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只是狎妓……实在有损声望。若是不慎传回去……” 萧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蓄养家伎、另纳外室,怎么就风雅了?我说了没有。你不用安排。也不该问。” 冯童再不说话了。 正到了上元当日,刚一过午,裴翊带着阿彤来拜访。萧曜之前只元双说和阿彤约好了要一起去关灯,忽见裴翊穿着公服,不由奇道:“今日你还要去当值?” 裴翊点头:“上元夜不设宵禁,又到处都是火烛,不敢松懈。我没有家室,最适合当值,但县衙上下以往体恤阿彤年幼,今年正好你们在,阿彤也与你们亲近,就冒昧将他托付一夜。诸位受累了。” 元双上前来牵住阿彤的手,笑着答应:“裴县令太客气了。这都不打紧。我们一定会好好看顾阿彤。我看昨日起街边的看棚和花灯都挂起来了,县令也该与民同乐才是。” 裴翊回以一笑:“彻夜巡城,也是在与民同乐。连昆上元习俗和内地不大相同,不知道子语和你们提过没有。兽面准备了么?” “早已备下了。”冯童答。 “前几日子语还在发愁借罗裙的事……”见元双露出诧异之色,裴翊轻轻笑出声,也流露出颇有趣的表情,“西北各州过上元,本地男女以互换穿着为乐……不过不穿也不要紧,戴好兽面,人流嘈杂,不会真有人取笑,只是一看就是外乡人了。” 元双忍俊不禁地接话:“哦……我听说以前京中也有此风俗,后来御史上书,将此事禁绝了,没想到连州还保留着。我有男袍,晚上出门前一定换上。” 萧曜下意识地看向程勉,还没敢想程勉穿罗裙的样子,已然察觉到他目光的程勉也看了过来。萧曜被抓了个正着,不免心虚,赶快一摇头,以示清白。 程勉显然猜出了他的心思,一扬眉,格外和气地微笑:“三郎想穿,元双姐姐肯定是乐意出借的。”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萧曜继续摇头,“我穿肯定十分不像样。景彦不是说么,可以不穿。” 没想到众人皆一静,继而陆续露出含义微妙的笑意。阿彤刚要开口,元双抢先捂住了他的嘴,而程勉则冲他又是一笑:“那也未必。” 萧曜明知他是在拿自己取笑,还是被他的眼神震得心神一荡,忍不住回了句:“若是你想,只管问元双借,她保管答应。” “三郎珠玉在前,我自惭形秽,还是不卖丑了。”程勉徐徐转开视线,又对裴翊说,“还有什么有趣的风俗没有?” 裴翊开口前看了眼阿彤,元双会意,哄着他出去了。儿童和女眷回避后,裴翊也将“放偷”的习俗大致说了,提醒众人出门时少带贵重之物、注意不要随意去僻静处云云。说到一半时,费诩闻讯而来,听到后来,一改平日的沉默少语,低声怂恿程勉“入乡随俗”,不妨借一条罗裙来穿一穿。 程勉只笑,反问他是不是不好意思找元双借裙子,还要找人作伴。没想到费诩居然红着脸,点了点头,老实承认说在易海不认识什么人,借不来裙子,一时众人皆为之绝倒。 结果到出门时,费诩还真穿上了元双的一条裙子。他身材高大,裙摆连脚背都盖不住,露出一双长靴,再加上他还拄着拐杖,十分显眼滑稽,即便是处变不惊、老于世故如元双和冯童,每次只要朝他所在的方向一看,都很难忍住笑意。 他们起先都是乘车,但越靠近鼓楼一带,越是人声鼎沸,如云的人流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只能下车,改为步行。卷入人潮中之后,萧曜才发现费诩的装扮在今夜根本算不上出格,许多一望既知是青年男子的,不仅穿着女装、戴着义髻绢花,甚至连兽面都不戴,顶着浓妆,兴高采烈地站在街边与年轻女郎搭讪,丝毫不以女装为束缚。 第204页 萧曜起先还觉得刺眼,看得多了,渐渐发现人倒比灯花还有意思得多。满城的灯火将易海的街道点缀得亮若白昼,萧曜的视力这时派上了用场,不仅看清远处的杂耍不费一点力气,什么小儿女的情态、乃至路边马车里伸出的一只纤纤玉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无论看得如何清楚,脚下还是艰难。不知不觉中,一群人被熙攘人流割得七零八落。他出门前交代过侍卫首先护住元双和阿彤,所以不多时,身边只剩下冯童还勉力分开人群,不懈地想要守在萧曜的身旁。然而身材魁梧的冯童显然很是受到易海少女的青睐,一再地将他拦了下来。 萧曜的笑容慢慢化作了苦涩,他奋力分开人潮,凑到冯童身旁,费力地对他喊:“你不必管我,我肯定不会走丢。只管玩耍去吧。” 冯童摘下面具,语调中饱含苦笑:“郎君岂不是为难我。” 萧曜摇头,认真说:“你只管随心玩耍,无需事事以我为先,要是乏了,回去也行。” 冯童变了脸色,焦急得大喊,又高声去喊元双,可萧曜已经先转过身,藏进了人海中。 他被众人推搡着渐行渐远,很快已经看不见冯童他们。好几次有人拉住衣袖,笑着央求他摘下兽面或是去僻静处说话,萧曜忽然意识到,他也和程勉走散了。 随波逐流中,萧曜一身是汗,也再难分辨东西,为了护住兽面不被扯下,衣服被扯皱得不成样子,脚更是不知道被踩了多少次,可这时统统顾不得了。萧曜努力回想上一次自己在京中过上元时,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拥挤和放肆,再一想,那时身边侍卫环绕,硬是为他筑起了一道人墙,反而是在这边陲陌生之地,他得到了彻底的自由。 可在彻底的自由降临后,他身边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了。 萧曜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其中大多是少年时的记忆,盛大的花灯、连绵的歌舞、奇巧的戏耍,通宵达旦的欢笑和放纵,又俱在程勉的身影闪在眼前的瞬间熄灭了。一旦确认街边一盏兰花灯下站着的人就是程勉,萧曜忙不迭地用力分开人群,挤到他身后,扳过肩膀的同时也堪堪帮他避开身旁人要掀开他兽面查看的手。程勉被扳得侧过身体,下意识地掀开兽面的一角,声音刚一冒头,立刻被喧腾的人浪盖过了。 那个夜晚又回来了。萧曜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勉被火光映得发亮的嘴唇,读出了他无声的两个字。他的心先是一沉,随即疯狂地剧烈跳动起来,可开口时,话却是对程勉身旁的女子说的:“你问他什么?” 女子好不容易逮住程勉,却被外人打断,语气有些不善:“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我先来的。郎君答应了要给我看容貌。你快去找别人。” 萧曜继续问:“你问了几次他答应的?” “关你什么事?就一次。一次就答应了。” 萧曜一手抓住程勉的手,一手摘下自己的兽面,不顾女子震惊的神色,冲她展颜:“那他就是没有答应。” 话音一落,萧曜再不管旁人的目光,又扭头对程勉笑:“这没什么意思。反正现在我偷到你了。你得跟我走。” 趁着程勉错愕,萧曜用劲拉住他,分开层层人群,避开被花灯映照的道路,想也没想一口气回到了程勉那已有些时日没有人住的小院子。直到进了院子,程勉仿佛终于反应过来这“偷人”的意思,脚步刚慢下,又被内心如焚的萧曜用力地拖进了屋子。 屋子虽然好些天没生火,不过门窗一直闭着,不算十分寒冷,何况两个人情热之下,连走到内室的榻边都等不及,哪里还能察觉到寒意。萧曜解腰带时起先还有余裕开玩笑说“绝不弄皱你的衣服,也不弄乱你的头发”,但一旦借着皎皎月光看清程勉的身体和神情,不仅再不说话,连稳住手一时间都变成了件很艰难的事。 留在程勉这里的药膏早用完了——当然即便是有,现在要萧曜离开程勉的身体,也是万万不能的。感觉到程勉的皮肤上起了栗,萧曜扯过窄榻上搭着的毡毯将他一裹,接着拉过程勉的手,与他一道去抚慰自己那热情洋溢地抵在对方腿根的阳物,再就着迅速蔓延开的湿意,温柔地摸索着程勉,引诱他打开自己的身体。 大抵是前几次被萧曜折腾得太过,程勉反而吃不消萧曜这样磨磨蹭蹭的探索,没多久就弓起腿夹住萧曜的腰,无声地催促他快点进入正题。两人肌肤相接,萧曜何尝不知道程勉也在忍耐,便弯下腰蹭了蹭他汗绒绒的颈项,捏牢他的腰,低声提醒了一句“我轻点”,然后一点点地埋了进去。 有一段时间没做过,刚熟悉起来的触感退潮了些,带来藕断丝连、似新还旧的刺激。因为开拓的时间不足,程勉的身体太紧,潮湿的前端好不容易进去了些,就收到了无意识地反抗。一丝痒意从下腹一直冲上嗓子,动一下都是艰难的,萧曜只得停下来,轻轻摩挲着程勉的后腰,咬牙与他商量:“是不是痛?之前好像没那么难……” 程勉好一会儿才挣出一点声音:“……太慢了。更难捱。你动一动还好些。” 萧曜却不忍心真的用力,转而去抚摸程勉的小腹和半硬着的阳物,可手刚覆上柔软的毛发,程勉的呼吸就乱了套,伸手要打开他:“不要了。” 他大概是实在不愿萧曜讨好自己,愈是努力地放松紧绷的身体,竟慢慢地将萧曜全吃了进去。纳到深处后他叹气,用胳膊遮住自己半张脸,哑声说:“还不动么……” 第205页 在这样热情的邀请下,萧曜也没法再细想了,借着手上的汗意和程勉的体液带来的湿滑,掰开他的腿,试探着动了动:“你痛了说。” “不痛。” 萧曜拉开他的胳膊,又去亲程勉的眼睛:“舒服了也说。” “我……” 赶在程勉说完这个句子之前,萧曜更快地堵住了他的嘴。 程勉想起反抗时两个人的舌头已经搅在了一起。萧曜撞开他身体的一刻也扶住了他的下颔,唇舌无序而慌乱地交缠着,将所有的抗议、贪婪和喘息都吃了下去。 萧曜热切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程勉,也踌躇满志地征服和鞭笞着他,程勉滑得像云,湿烫得像伏天刚刚落下的暴雨,又美得像此刻的月亮。他带来的一切都是粘稠滚烫的,来势汹汹,也是萧曜触手可及又永难把握的。明明在他的身体深处,彼此咬合、吞噬,密不可分、极尽缠绵,可随着萧曜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他的身体里,也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如何真正才能拥有他。 这个念头让他恐慌,身体极乐,内心却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必须要等程勉才能填满。他乐此不疲地实施着对程勉的探索,又要在癫狂的顶点分出心智来观察,是否程勉也得到了和自己同样的快乐。感觉到窒息的前一刻,萧曜终于暂时放过了程勉,他撑起身体,又居高临下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脸,气喘吁吁地说:“好了么……你还难受么,阿眠……” 最后两个字因为心虚,轻得像风,可程勉立即收紧了自己抓住萧曜的手指,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绷得厉害,萧曜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按住他的腿根,不让自己滑出来。借着月光,他看清程勉此刻的神情,半合的眼中尽是迷惘,又因为席卷而来的情欲而无措失神。意识到自己正是他所有愉悦和痛苦的来源,萧曜觉得自己更硬了,只想将他所有的痛苦都凿去,在他的身体里刻下自己的气息和味道,让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在他深处栖息。 萧曜等不到程勉的回答,就用新一轮的情热昭示自己的存在,无论陷进萧曜手臂的力气有多大,程勉的喘息始终急促而轻,仿佛是温驯的。 但萧曜又无法不为程勉的任何一点回应而心荡神移。他再次亲吻程勉微红的眼角,趁他无力反抗,将他抱坐起来,然后又一次拉过他的手,摸向彼此相连的部位,面红耳赤地轻声告诉他心中所想:“……我要真是女子,罗裙算什么,小孩子也替你生。” 程勉呆住了,定定看着他,很快被这个全新的姿势卷入更深的失神中。颈项交缠间,萧曜听见他含糊绵软、失魂落魄的声音:“……不要小孩子。” 萧曜忽然笑了,用和施加在程勉身上的强横截然相反的力道扳过他埋在自己颈窝的脸,将自己的回答吹进他的嘴唇里:“嗯,那就不要。” 第43章 年光忽如水 萧曜揽着程勉,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下来。 四下静默,也冷,脚趾都伸不出毡毯去,但毡毯下的方寸地是暖和的,萧曜甚至觉得很舒服,又为了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变本加厉地用自己的腿缠上了程勉的小腿。 程勉无言地以动作抗议了两次萧曜的越靠越近,又在萧曜毫无预兆地亲了一下自己的肩胛骨后,忍耐着开口:“殿下……” “没有生火。很冷。”萧曜试图解释。 “是冷。还请殿下放开手,我好服侍殿下更衣,早些回去吧。” “你很暖和。抱着就不冷了。” “…………”程勉沉默了一瞬,“虽然不冷,但是不舒服。” 萧曜忙不迭放开手,见程勉不回头,索性趴在程勉的肩膀上,问:“哪种不舒服?” 程勉把萧曜动作之下掀开的毡毯又扯回来:“殿下不是喊冷么?这样更冷了。” 萧曜手忙脚乱地又裹了裹毯子,然后觉得程勉答非所问,继续追问:“你从来都不说,我也不知道你痛不痛,舒服不舒服……” “问这个做什么?我若是痛,殿下就放过我么?” 萧曜被问得噎住了,转念一想,反正黑灯瞎火,也看不见彼此的神色,于是期期艾艾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何,每次做到后来,都顾不得问你,连看你都看不清楚了……我是觉得你似乎也不痛……” 程勉截断了他的话,快刀斩乱麻一般说:“第一次太痛。后来没那么痛了。” “那……好不好?我知道男子和女子不同,但是……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不妨告诉我……” “殿下是不是还没有尽兴?要是没有,再来一次也是可以的。” 萧曜咬了咬嘴唇,抓住程勉伸过来的手,进而扣住他的手指,轻声说:“你总是我去找别人,要不然就是拿这事堵我的嘴……我不是要拿你和旁人比较,我……你也不要拿我与旁人比较。” “……我记得我告诉过殿下,我没有和别的男子行过事。别人怎样,恕我无法奉告殿下。” “我知道你没有。我也没有……”萧曜见他会错了意,赶快解释,“我是很痛快的,就是……不知你怎样才会同我一样快活。” 程勉久久不说话,萧曜迟疑着又揽住他,后见程勉没有再躲开,便挨着他的肩膀,轻声说:“如果我不是陈王,你就不会应承此事……这我是知道的。我纠缠于你,其实是强人所难,可我也不知为何,不想与旁人亲近。” 第206页 “殿下是这么想的么?” 又过了不知多久,程勉才有了动静。萧曜提心吊胆地等待了这么久,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个问题,一时犹豫,竟答不上来。 程勉似乎也不是非要追究他的答案,片刻后自行接下话头:“殿下身份非凡,眼界亦高,乍到异乡诸事不顺,向身旁人寻求慰藉,正是近水楼台,不足以为怪。殿下既然觉得我尚合心意,不嫌与男子行事麻烦无聊,我自当相陪,至于我是否痛快,又如何才能尽兴,皆是细枝末节的琐事,不敢劳殿下烦恼。” 萧曜怔怔地盯着程勉所在的方向,也不由得想,你是这么想的么? “……不过如果殿下觉得我不甚合心意,我恐怕也无法找人去练习与男子同床的技巧。服侍殿下我已经吃力,无力应付旁人了。”程勉叹了口气,轻声说,“……京中上元的风俗其实和此地相去不远,无非是更隐秘些,去年上元节时,我与朋友在长乐坊饮酒赏灯,不知为何,有人居中牵线引荐……我连那些女子的面目也没看清,更无从谈得趣……以前还以为是女子更容易从中得趣,自从服侍了殿下,方知男欢女爱之事,原来每人从中获得的乐趣确实不同。” 萧曜必须稳一稳心神,才能开口:“……你若实在觉得勉强,大可直说。” “殿下没有强人所难。第一次时,我事后虽然后悔,事前,是情愿的。”说到这里,程勉翻身坐了起来,借着月光找到衣服,一边穿衣一边说,“今夜也没觉得勉强。既然殿下今夜够了,我就先起身穿衣了。” 萧曜手脚冰凉,也不说话了,默默坐起身也穿衣。因为觉得冷,他的手一直不大听使唤,程勉穿戴好后想帮他,萧曜咬牙抓住他的手,终于忍不住满心的不甘,问:“这也无趣、那也无趣,那你一概应承,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么?这天底下,到底有什么是你真喜欢的?” 程勉想抽回手,萧曜不肯,两个人角了半天的力,程勉始终未能如愿,语调不由冷淡起来:“殿下想说话就好好说。” 萧曜又僵持了一阵,才不情愿地松开手。程勉吸了一口气,慢慢答:“不瞒殿下,我喜欢与否实在无足轻重,即便一时在手,不过俱是侥幸。” “你……” 程勉似乎笑了笑:“何况不说真假,难道想要的,就能即刻如愿么?现下我想喝一口热茶,又去哪里寻呢?” 萧曜彻底不说话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也没说话,萧曜起先走在程勉前头,后来渐渐觉又慢了下来,任由程勉超过他,自己则慢慢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影子出神了,这时再想早前的欢愉与放纵,就好像已经在千万里之外了。 下半夜了,也有玩累了的百姓陆陆续续回家,但两个人俱无笑容,也没戴兽面,很是显眼,可无论是谁,似乎都丝毫不曾留意到旁人不断投来的目光。 刚走到巷口,萧曜听见元双焦急又后怕的声音:“……郎君!五郎!” 他暂时埋下重重心事,抬头去找元双——她拿着灯笼倚门而立,身旁陪着还拄着拐杖、罗裙未接的费诩。 她三步并两步地赶到程勉面前,拦下他,等萧曜也走到后,急道:“冯童和其他人找郎君去了,原来郎君和五郎在一道!你们去了哪里?” 萧曜侧过脸看了看程勉,程勉抿抿嘴,浮起一个微弱的笑意:“人太多,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又被缠住了,忘记了时辰。” “没事吧?”元双心神稍定,“脚怎么了?” 程勉摇头,轻快地答:“也是人多。被踩了。” “还能不能走?我扶你。” 程勉还是摇头,看向元双时,有些忡怔,在恍惚似的:“元双姐姐,我饿了。” 元双松懈下来,笑着点头,伸手托住程勉的手肘,对两个人说:“人多得要命,挤来挤去,可不是饿了。我准备了宵夜,吃甜的还是咸的?” 程勉立刻答:“要甜的。” 萧曜本来满腔郁闷,可眼看程勉在元双面前活像变了个人,也没脾气了,愣愣跟了句:“我不吃甜的。” “都有。吃完点心,就去歇息吧。” 进屋之后萧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了一盏茶递给程勉。程勉一气喝完后,发现萧曜拿着茶壶在一边看着他,没做声地又将空了的茶盏推到萧曜面前。萧曜没多想,倒满后刚喝一口,只见程勉盯着自己,才意识到程勉是想要再喝一盏茶,而且自己端着他的茶盏就喝了,赶快又把茶盏递还给程勉。 程勉这次没动:“不敢劳动殿下,我自己来吧。” 萧曜以为他是嫌弃自己,就又换了盏新的重新倒了茶,然后把那只喝了一口的热茶喝了。喝完,发现程勉还是没动,而且目露惊讶之色地盯着自己,不由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程勉神色更复杂了,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把自己面前这盏茶一饮而尽。 元双端来膏糜,然后去厨房准备别的点心。萧曜之前没觉得饿,但看到热粥,不知不觉也吃了两碗,费诩更是不客气,一口气添了五碗,依然满脸的意犹未尽。 程勉见状,就说:“我没有动过筷子。子语要是不嫌弃,也吃了吧。” 费诩笑呵呵地满口答应:“也不是饿,就是元娘子的手艺实在太好了……你真不吃啊?” 第207页 萧曜知道程勉性事后胃口一贯很差,之前和元双喊饿,无非是要岔开她的话头。眼看费诩毫无一点谦让推辞的意思,萧曜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埋头苦吃的费诩,又心烦意乱地想,一碗膏糜罢了,不吃也是浪费,做什么这么小气。 元双再回来时,托盘上全是各色点心,除了面茧和丝笼这些上元节常见的食物,还有一些萧曜从未见过的点心,油炸之后淋上蜜糖,香气四溢,费诩之前吃了六碗粥,还是又一次亮了眼睛。 “元娘子真是好手艺,连州的点心也能做。” 他发自内心的恭维引得元双一笑:“是韩县丞家的娘子教的。也不大像样,入乡随俗,凑个趣。” 她一一将点心分好,萧曜说:“你先吃一个。” “我做的时候尝过了。郎君们吃吧。”元双笑着推辞,又在发现费诩面前摆着两个碗时,对程勉说,“真是忙糊涂了。忘记五郎说要吃甜的。我也煮了豆糜。” 程勉本是要制止,直到听说有豆糜吃,忽然不吭声了,甚至流露出罕见的渴望和期待,更一扫之前的倦意,认认真真吃了两碗红豆煮成的薄粥。萧曜本是饱了,见他吃得用心,忍不住尝了一口,觉得没有任何出奇之处,远不如之前的膏糜美味。 放下碗筷后,程勉满脸心满意足,神情也放松得多。他先是低声对元双道谢,随后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顿了顿,更轻声地解释:“……我少年时上元节就吃这个。京城里不吃。” 闻言,萧曜再次端起碗,将剩的半碗粥喝完了。 吃完点心后,程勉已是难以掩饰满脸的倦容,元双笑着打发他去睡,可不一会儿,程勉又回来了,说:“阿彤睡在我床上。” 闻言,本来也要回去休息的萧曜和费诩都停下了动作,元双更是面露惊讶:“今夜说好了我带他睡,怎么到你哪里去了?我把他抱回去,再给你更换被褥……” “可能是屋子暖和,也可能起夜后睡迷糊了。”程勉制止了元双,“他睡得沉,不要吵醒了。我另想办法。” 费诩立刻说:“你去我那里凑合一夜吧。” 程勉一时没做声,萧曜很快意识到关键所在,却不敢贸然相邀,正在迟疑之际,程勉先以费诩手脚受伤为由拒绝了费诩,又问元双:“还有空屋子么?” “倒是还有一间,只是没有生火,住不得。” 程勉皱皱眉,又看了眼萧曜。萧曜一时间浑身都僵硬了,莫名心虚之下,不大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殿下的屋子宽敞,也暖和……” 不等他说完,萧曜已经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说:“你不嫌弃,我是绝无不乐意的。” 程勉不由挑眉,元双则抢在程勉之前笑着打圆场:“殿下的卧室确实暖和,再睡一个人,也使得。我稍后送被褥和热水过去。” 萧曜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元双正在外间给程勉梳头,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倒像是客人一般。程勉不肯让元双服侍更衣,萧曜旋即也谢绝了,元双只因为是两个人生疏,且有些在自己面前别苗头的意思,最后一次检查了被褥里的熏球后,便留下两人独处了。 元双离开后,萧曜等程勉梳洗完毕,才搬起一床被子,准备自己睡外间的这张榻。程勉见状,轻声说:“我可以睡外间。” 萧曜不回头地答:“不必了。我睡就是了……我知道你顾忌身上的印子被人看见才有此提议。你和旁人睡一张床也睡不好。” 程勉似笑非笑又一挑眉:“殿下真是无所不知。” 萧曜脚步一慢,缓缓转过身:“你说什么?” 程勉将外袍挂好,又问:“元双或是冯童,夜里还会进来么?” “……若是我不喊他们,是不会的。”萧曜想了想,又补充,“你不必担心。我可以把房门从里合起来。” “这倒不必,容易惹人生疑。但殿下既然知道留下印记麻烦,为何一再如此?” “……也不知怎么,你皮肤上就是容易留下痕迹。” 程勉本来垂着双目,听到萧曜的回答后,忽然抬头瞪了他一眼。萧曜又回到他身边,觉得怀里的被子累赘,只好扔回床榻上,有点垂头丧气地说:“当然,我也总是忘记……一开始是记得的,后来又忘了……” 说话间,他的视线正好能看见程勉前胸有一小块暧昧的痕迹,在内衫下若隐若现,一时之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足够真诚了。 萧曜轻轻拨开他的襟口,飞快地看了一眼后,更快地移开视线,压低声音说:“……我下次再留神些。或是你知道什么法子,告诉我也行。” 程勉没想到他会动手,要避让已然迟了,皱眉道:“少碰就是了。” 萧曜一怔,想也不想地反问:“这……怎么少碰?” 程勉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卷起被子躺进床榻的内侧。萧曜犹在迷惑,也不想着去外间睡了,追过去问:“是痛么?” 他问了两遍,程勉都背对着不搭理。萧曜悻悻然看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意识到程勉并没有对两个人同榻而卧一事表达出任何反对,顿时不作声了,轻手轻脚地下榻吹熄了所有的灯烛,然后强自按捺下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若无其事地又躺回了程勉的身旁。 两人同床已有数次,更亲密的事情也做了不知道几回,可萧曜的紧张,却是前所未有——大抵是这还是程勉第一次睡在一个他自己全然熟悉的环境里。周遭全是熟悉的气味,就是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这让萧曜连动都不敢动,更别说能有什么旖旎心思了。 第208页 紧张之下,他的手脚很快出了汗,被子也不大盖得住,又不愿翻身,免得打搅程勉,只能睁大双眼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出神。有一搭没一搭胡思乱想打发时辰的当口,突然枕边人有了动静:“……我知道殿下今夜没有尽兴,但眼下诸多不便,殿下如能体谅一二,往后……” 原来程勉也没睡着。萧曜一个激灵,赶快澄清自己:“不是……是元双放了太多熏球,有点热。” 为了自证清白,他赶快把被子里的熏球踢下了榻。折腾完后,他冷不丁又问:“你怎么知道……” 片刻后,程勉开口:“我还是把阿彤抱回元双那里吧。” 萧曜察觉到他要起身,赶快伸手拉住程勉:“我是真的觉得被子热。我知道你不想了。你不要管我……今晚没有不尽兴。每次都好……” 犹豫再三,萧曜还是把“除了第一次,我也痛”这句咽了回去,低声说:“你困了吧?你睡就是了。我离你远些。” 一说话,他立刻撒开手,翻了个身,尽可能离程勉远些。程勉在他身后动了动,大概是也挪出了一些距离。睡远之后萧曜还是屏气凝神听程勉的动静,听到对方的呼吸并不自然,口干舌燥之余,萧曜又一次说:“你只管安心睡。我不会让你在元双那里有丝毫为难。” 说来也怪,郑重其辞说完这一句后,且不论程勉有何反应,萧曜自己蓦地觉得松快下来,很快睡着了。 这一晚他又做了个和程勉相关的梦。不同于以往那些颠倒迷乱的绮梦,这次梦中的自己和程勉回到了京城,在一处陌生的庭院里相谈甚欢,萧曜从不知程勉健谈至此,屡屡被他逗得大笑,而自己也一改在他面前的心慌气短乃至言不及意,谈笑间,简直与多年的知交好友无异。 为了让这愉悦更长久地维持下去,萧曜几乎不乐意睁眼,然而一从梦境中醒来,眼前所见亦是新奇的——程勉不仅转向了他所在的一侧,而且贴得极近,简直像是蜷在萧曜怀里一般。 萧曜总算明白了梦中的暖意从何而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大半张脸都埋在自己襟前的程勉,不敢动之余,又不免想,这人究竟是怕热还是怕冷? 等得半边身子都僵了,也没等到程勉醒来。萧曜实在躺不住了,小心翼翼刚爬起来,身旁人无知无觉地扯过被子,只管埋头继续睡自己的。萧曜忍不住想笑,又不愿吵醒他,还是忍了下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内室。 冯童早已守在外头,萧曜指了指室内,示意可以另找一处更衣。去吃朝食时,裴翊正好下值来接阿彤,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阿彤睡了程勉的床的事,一见萧曜,先替阿彤道了个歉,才问萧曜上元夜过得如何。 萧曜的心思本来也不在花灯上,随口说了两句,程勉也来了。阿彤见到程勉,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朝食也顾不上了,跑到他跟前认错,说夜里怕黑,想找元双却迷路了,也不知怎么就到程勉的卧室里睡着了。 程勉对阿彤素来和气,见后者委屈,还笑着宽慰了他。倒是裴翊看他神色迟迟的,多问了一句是不是睡得不好。程勉点点头,没多说地坐下来吃朝食。裴翊又说:“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将阿彤抱走就是。他睡得沉,不容易吵醒。五郎太娇惯他了。” 程勉看了一眼阿彤,摇头:“这算什么娇惯。我小时候最讨厌冬天被人叫醒。推己及人,还是不要了。” 阿彤眨眨眼,绕到程勉身旁,附和道:“我也不喜欢冬天早起。五郎也是么?” 程勉微微一笑:“哪个季节都不早起才好。” 元双见程勉和萧曜看起来都没睡够却脾气都还好,宽慰地凑趣道:“阿彤无心插柳,做了一件好事。” 阿彤满脸不解地看着元双,元双搂住他,继续笑说:“三郎与五郎重归于好,真是新年新气象了。” 阿彤琥珀色的眼睛从萧曜转到程勉,似乎更不解了,深深地皱起眉头,极其苦恼又天真地对元双说:“可是三郎和五郎本就要好啊,他们身上的香味都一样呢。” “挂上元双的香囊,你身上也有一样的香味了。” 程勉解下自己腰间的锦囊,系在阿彤的腰带上。阿彤双眼一亮,迫不及待地又解下来,重重吸了口气,复又点头道:“……真的!” “我借花献佛,元双姐姐不要见怪。”程勉又冲着元双和裴翊微笑,“阿彤亲近三郎,以至于爱屋及乌了。” 阿彤一边把玩着香囊,一边接话:“五郎比我更亲近三郎才是呀,所以一样的香囊,只有五郎有。” 元双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逗他说:“阿彤还是小儿郎,用不上香囊,待你再大一点,我给你做一个更好的。” 裴翊连连摇头叹气:“也不知道谁教他这些。小小年纪,就要佩香囊了。”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阿彤摇头晃脑地背完,又眼巴巴地看着裴翊,“景彦,屈子就是佩香草的。现在的楚地人还是这样吗?” 除了心事未消的萧曜,在座诸人都被他一本正经的神态逗笑了。元双说:“我们这里只有五郎知道。你得问五郎。” 阿彤渴望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程勉。众目睽睽之下,程勉的笑容略淡了些,还是答了:“还这样。花朝、上巳、清明、端午……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不止楚地,整个南方都这样。” 第209页 “冬天也这样吗?” “冬天也一样。冬天有茶花和腊梅。” “那……南方还有什么?”阿彤又问。 程勉略一思索:“很多的花木和雨水。” “是不是还有很多河?冬天也下雪吧?” “下雪,也有很多河流与湖泊。” “像易海那么大吗?” “比易海大得多。望不到尽头,要是绕着湖岸,十天半月都走不完。” “……有没有莆桃?石榴呢?” “莆桃不常见。” 阿彤蓦地流露出安心的表情,不知不觉立起来的上半身又矮了回去,振振有词地对程勉说:“我们这里的莆桃是很好吃的……五郎你来得时候不对,你要住得久一点,住到今年的莆桃下来,就知道了……唔,三郎也是一样。” 萧曜情不自禁地看了看程勉,后者始终认真地在听阿彤说话:“我在正和吃过莆桃了。” “那是不一样的!”阿彤正色强调,“正和不好。” 裴翊轻轻提醒:“阿彤不要胡言乱语。” 阿彤反驳:“不然……三郎和五郎不要回正和了。就住在易海吧。” 裴翊将赖在萧曜和程勉中间的阿彤抱回自己怀里,忍笑道:“说到哪里去了。三郎和五郎都是官人,等天气一暖和,路通了,他们就要回去了。你不舍得三郎,可以跟着他们去正和小住。” 阿彤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正和不好。我不去正和。我知道五郎虽然年轻,但是五郎是大官,本来连州的治所就在易海的,为什么不能搬回来?” 裴翊失笑,可萧曜这时开口:“正和为什么不好?” 阿彤扭头看了一眼裴翊,漂亮的小脸沉下来:“就是不好。人不好。” 说完就勾着脑袋,再不吭声了。 程勉与萧曜对视一眼,然后说:“不说正和了。我也觉得正和不好。” 阿彤用力眨了眨眼,没了之前那兴高采烈的劲头,目光从元双转到萧曜,最后才落回程勉所在的方向:“好吧……那……还会回来的吧?” “如果正和的冬天也这么冷,哪里都去不了,是不如来易海过冬。” 阿彤的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夏天更好!你们一定要夏天来。可以去易海游泳。五郎五郎,你会游泳吧?” 萧曜被阿彤这个问题问得心口一缩。倒是程勉的神态还算轻松:“我不会。” “你不是在南方待过么?” “也不是每个在南方待过的人都会水。” “那……也没关系!我会的,我教你。” 程勉回以一笑:“好。” 阿彤又问:“五郎……南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程勉这一次沉默得更长久些,缓缓答:“我也说不上来。” 眼看阿彤尽是失望之意,元双便说:“等阿彤再长大些,到了五郎这样的年龄,自己去上一次,也许就知道了。” 阿彤扭头看着裴翊:“景彦去京城时多大啊?” 裴翊想想:“也就是五郎这个年纪吧。不过你要是想看屈子的楚地那样的南方,那还远得多呢。” 萧曜问:“景彦去过京城么?” “少年时贪玩,跟着商队游历了一段时日。后来母亲病重,就中断了行程,回来侍疾了。在京城只略住了几个月。” “住在哪里?”萧曜又问。 “先是住在西市,后来搬去城东南,在南池一带的各处寺庙寄宿。” 元双抿嘴一笑:“裴县令怪节俭的。” 裴翊点点头:“寺庙寄宿不仅所费甚少,最难得还是京内寺庙均广有藏书,除了佛经,还有信众和士人供奉、捐赠的典籍,我去的时候又是夏季,连灯油都节省了。” 冯童见萧曜流露出好奇的神态,也凑趣道:“第一次到京城的人,都往热闹的地方投宿,少年人尤其如此。难得有裴县令这样,千里迢迢来一趟京城,却一门心思在庙里读书。” 裴翊便笑:“并没有少凑热闹。何况南池边已经足够热闹了。其实住到南池,起因不为读书,全和少年的经历有关——何侯到昆州之后,因为昆州艰苦,都督府内的官员亦大多远离家乡,为鼓舞士气,他鲜少在人前提及帝京旧事——一次他来家中小坐,我就像阿彤今日一般,瞎读了些书,缠问他京中名胜。他只说京中人多事杂,未必强于昆州,惟有南池的夏日,莲间泛舟,清风四来,世间无匹。等我真正到了京城,才知道何侯当年之语只是宽慰于我,但是住在南池边的种种好处,却是至今想起,依然难忘。” 萧曜当即不说话了。程勉却有些不以为然:“也未必吧……南池一到夏天,白日里水面上船来舟往,嘈杂得很。醉酒之人胡乱嚷嚷不说,更有趁着酒疯假意投湖的,煞风景得很。” “也不是只有这些。”裴翊还是笑,“彼时我们囊中羞涩,官话也说得不好,就在岸边坐着,看着游船,一整天也不厌烦。” 元双掩嘴一笑,冯童就说:“去南池消夏正是京中夏季风俗。县令流连不去,实不足为怪。只是真的没有人邀请县令同舟么?” 裴翊摆手:“老冯不要取笑我了。我即便再年轻十岁,也从来不是三郎、五郎一般的翩翩少年郎君,光是在岸边看,已经大开眼界了。” 萧曜说:“可惜那时我们尚不相识。若是将来你我有机会在京城相聚,我一定邀你登舟,共游南池。” 第210页 阿彤当即连连喊着也要同去,又将众人逗笑了。萧曜以前从不觉得南池有何特殊之处,不过这时回想夏日南池的景象,脑海中首先浮现起的画面,再不是那一望无际的碧波,而是轻而窄的莲舟驶进荷叶的深处,驾舟人不是殷勤含笑的妙龄少女,而是穿着浅色葛布夏衫的程勉,赤裸的双脚在宽而圆的荷叶投下的重重阴影中,白得分外清凉…… 他赶快收敛心神,不敢深想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程勉,不想程勉很快地意识到了他的视线,回望过来时,反而是萧曜心虚,立刻又收回目光,格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起来。 因为有阿彤一直缠着人说话,一顿朝食吃了许久,将近中午,裴翊才将恋恋不舍的阿彤带回家。随着上元过去,节庆也告一段落,诸人的生活也慢慢归于常态。可是无论是对萧曜还是程勉,一切又再难回到“常态”——两人既不能在人前互相回避,亦再难在人后毫无瓜葛,萧曜有时借口在程勉那里留宿,元双甚至还会为两人的亲密感到欣慰,更罔论生疑。萧曜发现,只要他不提,程勉绝不可能相邀,但只要他略流露出一点绮思,就一定会被程勉捉个正着,所以无论他抱着怎样坚定的初衷,最终都还是不了了之。 这样漫长且看不到头的拉锯让萧曜心神不宁的同时又难免心生侥幸,他与程勉之间莫名有了一方小天地,天地之内,耳鬓厮磨日益亲密,无论自己如何放肆,程勉都会接住自己,但一旦走出去,他是“三郎”,又从来也不是“三郎”。渐渐地,萧曜对走入这隐秘的方寸天地莫名生出了不可解的恐惧,然而,他投身其中,又如飞蛾扑火,乐此不疲。 萧曜不止一次地想,颜延几时回来?但转念再想——这与颜延又有什么干系? 在又一个从不可知的梦境中醒来的夜晚,萧曜一翻身,猛然意识到,程勉已然可以在他的枕边沉沉睡去了。 第44章 那知故园月 费诩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元月晦日时,已然能彻底丢开拐杖,并索凑了个热闹,出门去看“送穷”。待回来时,肩膀上多了个阿彤,一大一小冻得满脸通红,又都兴高采烈着。小孩儿见院落里一如往日,开口便问三郎家怎么不送穷,正好程勉被元双喊来试新鞋顺便吃饭,前后脚进了门,听到此问,难得多了句嘴:“他与穷搭不上一点干系,不必送。” 阿彤听了咯咯直笑,萧曜本来在窗下拨弄琵琶,听见动静,立刻放下琵琶到了院子里,元双也跟了出来,看见阿彤,喜出望外地将他从费诩肩上接过来,牵回檐下:“阿彤怎么来了?来得正好。吃过饭再回去吧?” “嗯!好!”阿彤自是满口答应,“景彦要是回家看不到我,知道我在这里的。元娘子,五郎说三郎不用送穷,真的么?” 元双含笑接话:“五郎打趣三郎呢。” 程勉看神情想反驳,最终一抿嘴,做了一群人最先进屋的那个。待元双领着阿彤也进屋后,阿彤眼尖,看见熏笼旁的托盘上放了个包袱,最上面则是一双崭新的小皮靴,眼睛登时亮了。 察觉到他视线的落点,元双笑着将靴子递到他手里,阿彤立刻当仁不让地抱在怀里:“……给我的吗?” 元双点头:“裴县令托我为你裁春衣。做了衣裳,靴子就一并配了。” “……还有衣服啊!” “阿彤喜爱三郎,这次与三郎用一样的衣料,好不好?” 阿彤别提多高兴了,放下怀里的靴子,连声道谢,忽然,他又问:“那……景彦有没有新衣裳?冯叔叔、费叔叔呢?” 元双笑着摇头:“我手脚慢,只来得及做三郎、五郎与你的。” 阿彤想了想,又伸手搂住元双,悄声说:“元娘子你也给景彦做春衣吧。求你了,你做的衣服可好看了……他也好久没有新衣服了。” 其他人听见后,均为这童言无忌或沉默或莞尔——元双身为宫女,给阿彤裁衣已属份外事,如何能为其他成年男子做衣帽? 但谁也没有将真正的原因告诉阿彤。待傍晚时裴翊找来,他拗不住阿彤那望眼欲穿的神色,当众将包袱打开后,当即说:“小孩子如何能穿这样好的衣裳,元娘子莫要太娇惯他了。” “是给三郎和五郎裁衣后余下的布料,也都是在易海买的。在京城,这样活泼的图案不常见,也未必拿来做衣袍,我这也算入乡随俗了。” 昆连一带布料的纹样乃至流行的颜色均和内地大不相同,这与此地连接东西、商贾往来频繁是分不开的。而元双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在易海无人不知,凡是有什么新奇衣料、香料,都会先送给她挑拣。于是乎,自从到了易海,萧曜就多出了很多颜色鲜艳、花纹奇特的衣袍,也亏得是他,无论是常见的褐地、黄地织锦,还是不那么常见的孔雀蓝茵陈绿,穿上都不显得违和。 看到新衣服后,阿彤哪里还坐得住,隔三岔五就要往那一堆新衣服的方向瞄两眼。小孩子的心事最难藏住,恰好晚饭还要一会儿,元双索性带他去试穿了一套,黄底织锦上,是自前朝流行至今的陵阳公样,胸口处正好是一对被缠枝莆桃围住的天马,扬蹄欲飞,活灵活现。 阿彤生怕穿皱了新衣,坐都不坐了,萧曜看他这副神色,觉得有趣之余,又莫名觉得眼熟,不知不觉多看了几眼,阿彤更不自在了,同手同脚地藏到裴翊的身后,故作镇定又压抑不住雀跃地说:“还有一身蓝的、一身红的。元娘子说是给五郎也做了。” 第211页 程勉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望向元双:“我不缺衣裳,来易海的路上,装琵琶的布囊磨损得厉害,一直没配到合适的……” 元双不由分说地答:“琵琶囊容易,我这里还有好些碎布,与你裁几个。但五郎平日里穿得太简朴,你与殿下同龄,少年人风华正茂,就该锦衣华服。” 程勉看了一眼穿着绿锦袍的萧曜,说:“三郎锦衣华服正可谓相得益彰,我纯属不伦不类……” 元双还未反驳,裴翊倒说:“也一样合适。” 这句话引来众人附和,萧曜正好坐在他身旁,趁着旁人不备,还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轻声说:“是真的合适。” 程勉愈是皱眉,对着元双强调:“……我确实不缺衣裳。” 元双就笑:“不缺就不缺。多两件,衣箱也不是放不下的么。再说衣服也已经做好了。” 程勉想也不想地说:“我与三郎身量相仿,又是新衣,还是给他吧。” “那怎么要得?”元双继续笑,“我挑衣料时想着五郎,就是专门为五郎做的。” 丢下这句,元双起身告退,安排晚饭去了。冯童见程勉一脸不自在不情愿,也笑劝:“元双的女红即便在……也是数得上的。她一片心意,五郎只管笑纳吧。若是不中意,不穿就是了。挑布料时三郎也在,三郎的眼光,那更是不凡了。” “……我看也未必。”半晌后,程勉轻声说。 因为这句“未必”,待晚饭后,众人四散各自回去休息,只有萧曜美其名曰要商量琵琶囊的样式,跟着程勉回到了住处。结果话没说上几句,人先枕上了程勉的膝头,一手握着自己的琵琶,程勉的琵琶也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就是怎么看也不像是正经商量事情的样子。说着说着,他总觉得阿彤这身衣服就是说不出的眼熟,想了半天不得其然,问程勉:“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琵琶囊,和阿彤今天这身衣服相近?” 程勉已经放弃了让萧曜坐起来好好说话,只能尽可能不挨着他,语气也格外冷淡:“没有。怎么想到是我的。” “我也不知道。”萧曜自己也觉得奇怪,“就是觉得应该是你。” “为何不是殿下自己。” 萧曜心想我自己的琵琶囊是什么样子我还能记不得么,可将心中所想告诉程勉后,程勉略作沉默,终于说:“不是琵琶囊。” “什么?”萧曜翻过身,顺势搂住程勉的腰。 程勉皱眉:“殿下华服万千,记错了不奇怪。” 萧曜更奇了。在连州这大半年,他厉行节俭,衣袍都是数得着的,即便是到了易海,统共也没有几件新衣。 可程勉的记忆之好,萧曜也绝不怀疑。念及此,他坐起身,望向程勉,福至心灵地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程勉借机拉开与萧曜的距离,不搭理他,一门心思要将自己的琵琶收起来。萧曜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追问道:“……在哪里?南池?还是大内?总不可能是在我舅舅家吧?秘书省我更是等闲不去的。” 萧曜确实毫无印象见过程勉,心急之下,力气不免大了些。程勉用力一甩手,挣开他后开口:“没有见过。” 萧曜信他才会见鬼:“那就是见过。天底下也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过目不忘,你一说,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程勉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见过又怎么样?” 萧曜哑口无言。半晌后,醒过神来:“……倒不怎样……既然不怎样,你做什么不说?” 说完他又要去揽程勉的腰。程勉避之不及,眼看他又要躺下来,当机立断地说:“我说了,你今晚回去么?” “这与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干系?三更半夜,引得狗叫,不是更扰民么?哎……说起来你邻居家的狗去哪里了?好久没听到它们的动静了。”萧曜自问自答了半天,又回到正题,“……到底在哪里见过?几时?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在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言语后,程勉的神情有些奇异,看起来实在不胜其扰,斟酌了良久,极其简略地说:“没有。殿下行善事,救了一只困在雪地里的雀鸟,想给它找个安身之所,却迷了路。” 萧曜盯着他,满脸的迷惑不解,只等程勉继续说下去。可是聊聊数语后,程勉再不置一辞。萧曜一时也再管不得其他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脸平静的程勉,终于,所有的不解蓦作真切的惊讶—— 他的手指又一次攀上了程勉的肩头,震惊之下,语调都尖锐起来:“……原来我在崇安寺真的遇到了人……原来那个人,是你!” 曾以为是又一个光怪陆离梦境的回忆逐渐清晰了起来,萧曜难以置信地望着程勉:“你为什么从来也不说?第一次见面也就罢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从来不提?” “殿下忘记的事,提了又有何益?殿下一生中见到的人何其多,若是人人都为一点琐事找殿下叙旧,殿下厌烦不厌烦?” 萧曜觉得这人不可理喻的劲头又来了。他反驳道:“你明知我一开始故意冷落你,你要是早点说……” 程勉似笑非笑反问:“殿下故意冷落我么?” 萧曜被程勉这么一看,想好的话又忘了大半,鬼使神差之下,决定索性依此刻的心意而行,凑过去亲了一下程勉的嘴角。程勉当即皱眉:“要说话就好好说话。” 第212页 萧曜不以为然地想,这怎么不是好好说话了,嘴上只说:“你明知故问。你这么聪明老练……不说这个了,你见到我之后呢?那只鸟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终于记起来,有一年冬天,他身体稍好,母亲与他去崇安寺礼佛还愿。他难得在冬天出门,实在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听经拜佛上,略施小计支开所有的奴仆后,去西院的池塘看鱼。结果在池塘边的山石旁,找到一只五色缤纷却奄奄一息的雀鸟。他想救一救那只小鸟,可是迷了路,走着走着,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人,带着他去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至于后续,记忆中再无痕迹,现在想来,自从那年,他就再没有在冬天去过崇安寺了,如果不是有程勉相佐证,即便他不忘记,也只当是又一场幻梦。 程勉还是因为萧曜那毫无预兆的亲昵皱着眉头,神情中亦多了几分提防:“……殿下迷了路,又冻得脸色发青,我当时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便领殿下去了我在崇安寺的居所,让殿下在室内避风。待我找来法师,殿下已经睡着了。不久,宫中的內侍接走了殿下。鸟留在我这里,养到春天就放生了。” 萧曜没想到自己不记得的原因竟是睡着了,不甘之余,只好说:“养活了就好。但无论如何,你是可以和我说的。” “说来作甚?除了这一面之缘,殿下和我并无旧可念。那日即便不是殿下,我也会施以援手的。殿下身边有无数人服侍,总是仰仗殿下的人更多。殿下若是事事都要念旧,若真有人以旧情有求于殿下的一日,殿下又能如何?” 听他这么说,萧曜想起元双和冯童都说过的,程勉心气极高。但知道他所说不假是一回事,是否能释然又另当别论。他又端详了一番程勉,终是不甘愿地承认:“……我确实不记得你少年时的样子了。” 程勉毫不意外:“殿下没什么变化。” “是么?”萧曜瞄了一眼不远处镜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程勉先前那番话漏说了,“那天我穿的是阿彤一般的袍子吗?” “颜色相近,花纹也有几分相似。” “那就不对了。我小时候多病,冬天怎么单穿锦袍?” 程勉愣了愣,片刻后,不情愿地说:“殿下喊冷,我屋子里只有床榻最暖和,就让殿下在榻上取暖……这种细枝末节,殿下也要追究么?” 萧曜沉思片刻,扯了扯程勉的袖子,试探着继续问:“我是不是一直喊冷,所以抱着你取暖?” “…………” 萧曜笑起来:“你知道么,来连州的路上,我们有一夜在寺庙投宿,我做了一个梦……” 一听到“梦”字,程勉立刻露出警惕的表情,身体也绷紧了。萧曜见他会错了意,不仅不窘,反而觉得程勉此刻的神情可爱之极,又想去亲他,或是做点别的,总之让他露出别的神态才好。 不过他还是先规规矩矩、认认真真把话说完了:“梦见我在寺庙里迷了路,然后走到一处庭院,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正开着花,你忽然打开窗,将一只小鸟放飞了……那天你穿什么样的衣服?” “这有什么要紧?” “是不要紧。但是你肯定记得。是不是灰色?” “僧人们冬天都穿灰色的棉袍。”程勉淡淡说。 “那之后我们真的再没见过?” “没有。” “我想也是……”萧曜又躺回程勉的膝上,感慨道,“我少年时多病,远离兄弟,吃了药总是做梦,时间久了,也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又是真的了。幸好你记得。不过你记得,也是因为你记性好,不是因为这事多值得记住。” 程勉没做声,萧曜随手把玩他腰带上的配件,心血来潮地说:“你的琵琶囊,就用新年我那件绿袍子的余布好不好?我的琵琶囊正好也该换了,我让元双做个红色的,蓝色的配给五弦……” “不要。”程勉硬梆梆地拒绝,片刻后又强调,“我不要。” 萧曜翻身,仰面看他,忽然觉得程勉的脸色和以往颇有些不同,定睛一看,又不是烛光的把戏。他转念一想,伸手勾住程勉的脖子,不顾他僵硬的不配合,附耳低语:“还是要吧?配你的琵琶特别合适。” 然后趁着程勉伸手去挡耳朵,萧曜趁机去抽他的衣带,又笑说:“你不愿意我常来。那你看惯了琵琶囊,说不定就不赶我了……我要是想你了,也好用琵琶和五弦打发辰光……” 程勉整个颈子红一片白一片,气得咬牙切齿,又在竭力压抑,声音反而仿佛在颤抖一般:“……不准!” 萧曜已经眼疾手快地解开了腰带,再接再厉地掠开程勉袍子的前襟,轻声细语还是在商量一般:“你事事都藏在心里,又不肯忘掉,不难受么?要是想说,我是乐意听的……你声音这么好听,就应该多说……可你若是不想说,或是不知道从何说,以后我多问一问,问得好一点,你也许就想说了……” 呼吸拂上程勉的皮肤后,萧曜觉得水汽又撞回了自己的鼻尖和眼睑,在陡然降临地黑暗中,他理所当然地舔了一下程勉起栗的皮肤,含糊而满足地叹息:“阿眠……你真暖和……” 程勉却是想扳开他的脑袋,微冷的手指滑进了萧曜的发间,萧曜沉沉笑了起来,变本加厉地衔住程勉的乳尖,便感觉程勉的手顿时失去了准头,被自己双臂拢住的腰也如琵琶弦一般剧烈地弹跳起来。 第213页 他不免遗憾地想,几时也能听见一点喘息之外的响动就好了。念及此,萧曜的亲吻又顺着程勉身体的曲线,耐心又坏心地蜿蜒而下,直至程勉气喘吁吁地捧住他的脸,苦恼、毫不严厉又坚决地说:“今晚真的不行。” 萧曜的发髻被程勉的手指抓散了,他一拢头发,说:“可是冯童肯定反锁门了。我不在,他们早早都休息了。再说我要回去,狗真的要叫的。” “……你来得这么勤,左邻右舍的狗早不叫了!”程勉恨恨说完,立刻觉得失了面子,一咬下唇,正色说,“我和子语说好了,明天一早,要去盟夏关。” 萧曜一怔,立刻说:“是么?那我也去。” “……你?” 萧曜心知程勉是不信他的骑术,也不多解释,只是对他一笑,又重复了一遍“我明天和你们一起去”,接下来,话锋一转,恳切地保证:“今晚我们早些睡,明天才有力气骑马。” 萧曜去盟夏关纯属临时起意,结果出城时,身后多出了一队人马。除了侍卫,还有军府专门派来的老练的骑士和向导,为以防万一,还配了几只猎犬。萧曜包得动弹不得,开口都不易,费尽力气转身去找程勉,发现虽然自己的坐骑专门换成了军马,惟有程勉依然骑着风雷,即便是大家都穿得铁桶一般,萧曜也能轻易找到程勉的踪迹。 尽管程勉始终在触手可及之处,前往盟夏关的路途中,萧曜并没有任何与之闲谈的机会——雪深路远,马蹄打滑,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驭马不出差池,而且为了抵御苦寒,也无人开口说话。这寂静的一路走到后来,寒冷和骑马尚不足惧,可是四野的白雪在阳光下折射出的亮光,在疾风的助纣为虐下,反而让萧曜吃到了此行最大的苦头。 在盟夏关的关城外与颜延相会的一刻,萧曜几乎看不见面前的人,双眼如蒙针扎,又一滴泪也流不下来。颜延对他们的到来难免惊讶,拍着萧曜的肩膀说:“我说这么大的阵仗。小郎君怎么这时节来了?” 几个月不见,颜延已经大变了模样——满脸都是乱蓬蓬的胡须,衬得眼睛愈发碧蓝之余,又凭空多出几分剽悍,萧曜第一眼几乎没认出他来。 忍着双眼时不时的抽痛,萧曜咬牙闭了会儿眼,回头一指程勉和他身旁的费诩:“他们说要来盟夏关,我原没想会这么多人跟着……” 颜延全没想到会见到费诩,大喜过望地冲他挥手:“这才是真正的稀客,什么风吹来了你!” 费诩只笑:“说来话长。嘴被冻住了,恐怕要喝点酒才能解冻。” 颜延大笑地挥手,示意一众人入关,自己则走到费诩身旁,亲热地勾住他的肩膀,问起他的近况。萧曜在来的路上还好,下马后,反而两股战战迈不开脚步,正费力跟着人流往前挪时,忽然听到程勉的声音:“……骑术精进不少。” 萧曜精神一振,正要谦虚两句,程勉又说:“看来之前在易海十分清闲,还能苦练骑术。” “……你说话要是能只说前半句,忍住后半句不说,就十全十美了。”萧曜无可奈何地说。 程勉一怔:“清闲不好么?” “……好。是我的嘴也被冻住了。” “你也要喝酒?”程勉颇有点奇怪地又问。 萧曜凑到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句话,说完冲程勉一笑,程勉听清他的话后,忍了再忍,到底是觉得岂有此理,皱眉瞪了萧曜一眼,便牵着风雷迈开步子追随费诩去了。 进了屋里也没比外头暖和多少。萧曜只摘了毡帽和手套,正想揉眼睛,颜延说:“不要用手。这是被雪晒的,忍忍就过去了,揉了反而伤眼。你视力绝佳,万里无一,更该仔细保养。” 这明一阵暗一阵的滋味委实不好过,萧曜问:“要忍多久?” “你今天好好睡一觉,明早多半就没事了。”颜延走近检查了一下他泛红的双眼,又说,“实在难受,我替你舔一舔,也好了。” 萧曜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连连摇头,这时四周响起高高低低的笑声,方知是颜延在说笑。 可颜延又说:“这可不是玩笑。不过小郎君嫌弃我,我十分伤心呢。” “……真不是很难受。”萧曜再次强调。 “那就忍忍。”颜延又来拍肩,“你们来得匆忙,这里也没法讲究。等一下住处收拾好,先去歇息歇息。” 很快萧曜知道这“没法讲究”不是客气话。为了保暖,关城内的屋舍和窗户都小,厚重的土墙也没有任何粉饰,一进去就如同进入了幽室。冯童进屋后立刻觉得屋子太冷,转头去找人加炭,萧曜拦不住他,只好对一旁的程勉自嘲一笑:“其实也不那么冷。” “还是难受?”程勉反问。 屋里一时没有旁人,萧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点头:“像针在扎。连你的面容都看不清了。你不是这样么?” “我还好。”程勉轻声说完,将萧曜拉到窗下较明处,“你睁开眼睛我看看。” 萧曜依言睁开眼,眼前的程勉仿佛在风中摇曳一般,他又赶快闭上眼:“……也不是特别难受。” “眼睛红得厉害。这屋子不暖和。也不怎么干净。” “不要紧。” 萧曜感觉程勉又牵住他,领着他走了几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安置在榻上:“你歇着吧,我去找冯童,让他多再找点热水来。” 第214页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萧曜奇道。 “洗了手。水凉。”程勉说完,便想收回手。 萧曜反而拉起程勉的手,贴在自己眼睛上:“你不要去找冯童。” 程勉的手奇冷无比,但覆在眉眼上的时间稍久,又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萧曜小声叹口气,与他商量:“让我靠一靠,好不好?” “腿痛?”程勉似乎在忍笑。 萧曜摇头:“还是眼睛。” 短暂的沉默后,萧曜感觉程勉的手按上了肩膀,接着就听到程勉说:“睁眼。” “嗯?” 一点温暖的湿意在萧曜的眼睫处蔓延开。 萧曜身子猛地一晃,程勉手上的力道加大了,语气中多了一分诧异:“我小时候看书眼睛痛,家里人都用这个偏方。” 他下意识地想摸眼睛,可是被程勉抓住了手,萧曜终于回过了神:“也、也不必你这样……” “没用么?” 萧曜哪里还有心思分辨是否有用,但在看清程勉脸上的疑惑之意后,还是说:“……有用。” “我以为殿下的洁癖已经好了。” 萧曜道:“我没有嫌弃你。” 程勉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又要凑近,可萧曜却躲开了,找到程勉的嘴唇,飞快又笨拙地啄了一下,赶在他皱眉前开口:“你的嘴唇裂了。” 程勉反手要去抹,这次萧曜更快些,拉住他的手认真说:“多亲一亲可能就好了。” ………… 一天的雪中跋涉后,所有人都累得够呛,颜延索性把接风宴改在次日,将客人们喂饱后,就安排早早休息。萧曜他们虽然自带了口粮,可是柴火和炭还得用守军的,为了节省炭火、也为了保暖,更是为了不给颜延另添麻烦,萧曜和程勉很难得的一致同意睡一间屋子。两人的这一决定惹来颜延惊讶却也宽慰的目光,萧曜一想到颜延也就是走了两个月,然而波澜不兴之余,又确然天翻地覆了。为此,他不免对颜延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 萧曜早已记不起两人同处一室的次数,可是这个夜晚,倒让他想起翻过玄池岭的那一天。但盟夏关比玄池岭下的驿站还要简陋逼仄得多,萧曜觉得脚冻得厉害,又不愿惊动他人,进屋后连谦让都免了,只想钻进被子里,结果刚一上床,差点没叫出声来——被褥简直凉得像冰。 程勉显然有经验得多,见他这样,却并没有露出常见的似笑非笑的神色,只是问:“冷不冷?” 萧曜的牙齿不住地打架,片刻后才摇了摇头,程勉真的笑了:“我本来是想说,要是冷,可以将被子盖在一处……” “冷的!”萧曜立刻改口。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要将程勉拖进自己的被子里,又临时改变主意,卷着被子滚到他的被子里,哆嗦着抱怨:“怎么会在这么冷的天过来?这里比易海还要冷多了……你的手脚也冷。” “没请殿下同行。” 萧曜颇为自律地没有去缠程勉,又忍不住尽可能地离他更近一点:“颜延走时我没有来得及送他。对他很是想念,但没想到劳动了这么多人……你非要喊‘殿下’不可么?” “为什么不送?他不是你在易海最好的朋友么?” “那天晚上我从践行宴中离席,去找你了。”萧曜一顿,又特意解释,“而且我不知道他第二天一早就悄悄走了。” “…………” 萧曜的眼睛还是有些不适,便催促着程勉吹熄烛火。骤临的黑暗却带不来睡意,反而让刻意避开肢体接触的两个人的触觉更加敏感。萧曜缩手缩脚地躺得半边身子都僵硬了,后来从程勉的呼吸声中听见他还醒着,略一犹豫,朝他所在的一侧靠了靠,说:“时辰还早,我一时睡不着。” “你不累么?” 萧曜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就是睡不着。说来也真是没道理,到了易海之后,反而几乎没有与你单独好好说过话了……” 程勉不作声,萧曜转念一想,赶快把刚刚萌芽的心虚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冬天。觉得又清静,又清洁……翠屏宫只有冬天闲杂人等最少。所以即便是老是生病,也宁愿一年里多半是冬天,但以后,恐怕再难这么想了。你知道么……年前你在住处病倒,我和元双找过去,你只喊冷。崇安寺的冬天是不是格外难熬?” “没有。我说过了,在崇安寺我是代陈王修行,无人苛待我。” “你在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 察觉到程勉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警惕,萧曜轻声说:“早应该问一问的。” “法师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程勉简单地答完,又补充,“我不想说了。没有意思。” “那我问个别的?” “殿下如果真的想叙旧——或是追问我的旧事,大可换个时间和场合。” “为什么?” “……我不习惯如此。”程勉沉下声音,“何况也无甚可说的。” 萧曜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程勉也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意外:“殿下的新奇劲头还没过去么?” 萧曜没想到他会有此问,认真思索了良久,轻声说:“我从来不觉得新奇。” 程勉一侧的呼吸蓦地轻了起来,萧曜却无所觉察,继续说:“不仅不新奇,反而觉得怵。如履薄冰……又不可断绝。” 第215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找到程勉一只手,不顾他不自然的僵硬,拉到自己的胸前,不顾眼前的黑暗,继续说:“而且,不知几时起,这里仿佛多出一个看不见的活物,日日夜夜咬着我,但说来也怪,有的时候见到你,登时好了,有的时候却是反的,见到你,它就疯了……” 萧曜定了定身,抓住程勉,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闭上眼睛说:“你看,它是活的。” 程勉像是被烫到了,硬要收回手,可萧曜不仅不让,反而伸出双臂牢牢搂住了他,缠绵地循着呼吸声的痕迹吻住了程勉。黑暗中抗拒和迎合的界限一概模糊着,唇舌交缠间,萧曜真正尝到了鲜血的味道,然而奇异的是,那栖息在自己胸口无声叫嚣的活物,竟被这个沉默的亲吻再一次地驯服了,连萧曜自己,仿佛也被看不见的翅羽裹住,恐惧与茫然被暂时抛诸脑后,他缓缓地落入了一个与苦寒无干的轻软梦乡。 再醒来时,还是因为寒冷。萧曜下意识地靠向程勉所在的一侧汲取温暖,却扑了个空,失重感迅速驱散了睡意——另一半床榻不知何时空了,被褥也是冷冰冰一片,显然程勉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 在公务上,程勉堪称人如其名,但自从有了肌肤之亲,萧曜发现,除了最初的几次,程勉绝对都是醒得更晚的那个,若是前一夜放纵了些,跳过朝食、埋头睡到晌午也是常事。萧曜逐渐习惯了醒来时身旁有一个酣然沉睡的程勉,也知道他不仅醒着的时候常有戒备,入睡时还时常蜷起身体握住拳头。萧曜从不叫醒他——当然也不容易叫醒——而是握住程勉的手腕,亲吻程勉紧紧抿住的嘴唇,再趁他无意识地避让时,松开他的指头,牵手再睡上一时半刻。 如今程勉早早起身,萧曜担心有什么变故,很快也起身了。一推开房门,寒意便如刀锋般直直扑面而来,萧曜全无防备,脚下不由踉跄,又将门重重合上了。 正要再去开门,门外传来冯童的声音:“郎君醒了?” 萧曜应了一声,冯童立刻拉开极窄的一线门缝,闪进了室内。屋子顿时更显得逼仄,冯童也不自觉地弓着身:“……殿下休息得可好?五郎卯时便出门去了。” “还好。他去了哪里,告诉你了么?” “我自作主张多问了一句,五郎只说要四下走走。” “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困坐在室内。” 再见到程勉是在城墙下。颜延和费诩都在,一律穿戴得密不透风,惟有眼睛露在外头。萧曜见三人的睫毛仿佛都被冻白了,不由诧异地问:“这个天气,还要上城墙么?” “已经下来了。”颜延接话,“程五想看看地形,不巧昨夜又下了场雪,看不分明,很快就下来了。眼睛好些没有?” “醒来就没事了。” 颜延快步领着他们回到室内避寒,进门后,萧曜的视线立刻模糊了,只听颜延又在问:“昨晚冷不冷?冷的话不要逞强,够你用的炭还是匀得出来的。要是真把你冻坏了,就罪过大了。” “比易海是冷多了。不过还忍得了。不必为我多费炭火。” 他的视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注意力很快被一角的沙盘吸引。见状,颜延拨亮了灯烛,道:“若不是战时,盟夏关一律一日两餐。朝食的时候还没到,既然天公不作美,先看看沙盘吧。” 站到沙盘前,萧曜尚未看清全局,只听程勉说:“这沙盘上怎么还有桑河?” “桑河断流多少年了,沙盘不加改动,是为了辨识地名,便于标记。”颜延颇为嘉许地看了一眼程勉,又对还在辨认地形的萧曜解释,“以盟夏关为界,往北都是荒野。桑河未干涸时,每年春夏两季,北茹都要来这里放牧,直到秋季草木枯黄、牲畜长成才会离开。如果遇到旱季,牧草不足以蓄养牲畜,就会起战事。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桑河水流逐渐枯竭的几十年,也是战事最为频繁的年岁,待河水彻底干涸,草场随之变成荒漠,无人愿意再为贫瘠的土地流血,战事也慢慢平息了。” 在沙盘上,盟夏关就像一枚醒目的楔子,嵌在如同大张的双臂一般的荡云山中。以荡云山为界,易水自山阳而出,一路南下注入易海,桑河则在山阴折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再一路汤汤奔涌向西边的昆州。一旦盟夏关失守,即可长驱直入,直抵易海城下。 盟夏关以南还标记着星罗棋布的村庄,但萧曜回想沿路所见,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家,想来也是随着桑河和易水的变化,不得不废弃了家园。看着眼前的地形,萧曜不由问:“沧海桑田至此,改成烽燧不行么?” “大的战事是没有了,但掠边之举,还是不少——要是前一年的雨雪多些,来年草长得高,北茹人喂饱了牛马,就不会想着南下,要是牛马吃不饱,人也吃不饱,就要想方设法到关内来。”颜延笑了笑,“再说,守关已经是以逸待劳。恨不得年年岁岁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守下去,他们不来,我们不去,最好不过。” “今年呢?雨雪算不算多?”萧曜又问。 “还别说。去年冬天大旱,夏天也大旱,今年倒真是这几年来雨雪最足的一个冬天了。小郎君可能不知道,只有冬天的雪才对庄稼和草场有好处,春天下雪,雪水渗不进地里,对禾苗反而不好。” “为什么不开互市?”程勉也开口了。 第216页 颜延答:“两国交兵多年,没有什么互市,只有通敌。” 程勉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颜延:“以前在国都我就在想,都说胡汉两别,可是在连州,胡人之间也未必语言相通。你能听懂北茹语么?他们有没有官话?” 颜延还是笑:“五郎想学?” 程勉干脆地点头:“只要是昆连常用的,确实都想学一学。” “学来做什么?胡语也千差万别,我阿娘说的,就和阿彤生父说的胡语就差得远了。在连州,无论你的眼睛、头发什么颜色,只要生长在这里,都千方百计学汉话。你这样金枝玉叶的小郎君,官话说得珠玉一般动听,多少人求之不得,何必花精力学戎狄蛮夷之语呢?等将来回到京城,很快全忘了。要是想打发时间,有的是更好的法子。” “学了才知道是不是花费精力。”程勉认真作答,“之前就动过心思,在正和时略学了一点皮毛,到易海后子语和阿彤也都教了我一些,才知道其中庞杂繁复,不可一概而论。连州的冬天实长,但我想学,并不是为打发时间。所以如果校尉愿意引荐教习我的夫子,我在此先谢过了。” “那子语告诉过你没有,自胡刺史以来,连州辖内凡是精通胡语的官员,不仅不受重用,一有纷争,还容易受到牵连?” 费诩流露出轻微的尴尬之色。程勉诧异地摇摇头,又问:“这是什么道理?” “和没有互市一个道理。”颜延冲他挤眼,语气轻快地说,“不过你要是想学,有的是办法。最容易的法子嘛,不要去拜什么师,就在易海找一个中意的女郎,日夜相处,用不了几个月,自然就会了。除非你还想学文字……真的想学啊?” “有许多人拿这桩事与你开玩笑么?”程勉反问。 颜延又看了看他,还是摇头:“不要学得好。” 萧曜下意识地望向程勉,忍不住对颜延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定能学会。我虽然不知道为何胡刺史厌恶官吏通晓胡语,只要我是连州刺史一日,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有偏颇。” 颜延收起了笑容:“我知道五郎聪明进取,更难得是没有偏见。只是在这件事上,越是学到精通,越多烦恼。情人间玩闹两句就罢了,学到文字书写,正是连州最大的忌讳。就好比有一条河,以前不在此岸,就在彼岸,总归是在岸上,可到了两岸都不要你的一天,你能永远在河里不成?” 这比喻着实新奇,程勉听完一时没说话,萧曜也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问:“如果我也学呢?” 颜延明显一顿,终于又露出笑容:“那就学吧。有一根独木桥,也好。” 萧曜想了想,又说:“……女郎就不要了。反正我不要。” “你还说呢。我是再不敢给你找女郎了,薛十七娘哭了一晚上知道么!那天你跑什么!” 萧曜装没听见,也不去看程勉,自顾自地继续说:“对了,我还想学一学生火。” 这句话彻底逗乐了颜延,在他的大笑声中,萧曜满心荡漾着不可解的暖意,似有似无地转过目光,朝着目瞪口呆的程勉理所当然地展颜而笑。 第45章 春去夏犹清 在盟夏关小住的短短数天里,萧曜忙成了一只陀螺,却也所获颇丰:除了生火,还学会了备鞍、穿卸铠甲和辨识烽火,唯一没有来得及做的,是与颜延深谈一场。不过,尽管顾不得谈私事,但在几日的相处后,萧曜另生了一桩打算,于是一回到易海,顾不得安置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找到裴翊,与他商量将连州的治所迁回易海是否可行。 听完了他的来意,裴翊问:“是谁向三郎谏言了此事么?” “与旁人无涉。”萧曜看了看一同前来的程勉,“是我自己想到的。两地我都住过,单论宜居,正和或许更胜一筹,可是朝廷设昆连二州,镇边本就是第一要务,若只是因为艰苦,就要退居他处,岂不是本末倒置?而且……我看了沙盘,似乎是明白了,有柳川连接,即便是遇到战事,无论是鹏城还是易海,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是不是?” “……我少年时也曾好奇问过何侯,昆州地域广大,为什么不将治所设在水草丰美的地方,非要据守鹏城。”裴翊很轻地一颔首,“何侯不以我年幼无知,告诉我昆连曾是一体,拆分成两州不过是前朝的近事。先有易海,然后有连州,而易海选址的初衷,是为了联接盟夏关和鹏城——盟夏关后的第一道屏障是易海,又和鹏城以烽燧相连。在桑河未干涸时,盟夏关是昆连最北一段的前线,西段的前线在鹏城以西的长关。以荡云山作天险,北茹无力同时在长关和盟夏关用兵……三郎说得不错,正是有了柳川这一条捷径,昆连的兵士可以互为支援,免去了成为孤城之虞。但是当年设城建关的人,从未想过桑河会有枯竭的一日,也想不到朝廷会拆分昆连。 “桑河枯竭,不仅化草场为荒漠,也使得盟夏关和长关互为犄角之势荡然无存,昆连在朝廷眼中的地位,更是不可相提并论。试问三郎,你若满怀报国之意,不远万里来到边疆,是愿意在昆州守边拒敌、建功立业,还是守在连州,碌碌无为地渡过一生?同样是满身伤痛,始作俑者并不是关外的敌人,只是年复一年的雨雪风霜。放眼西北,只有昆州的官员,来自天下四方,任满后也能离开西北,回到中枢的也不在少数。连州已无足轻重,还将州府设在易海,确实过于艰苦,朝廷允许治所后撤,也是为了安抚州府的官员,聊作告慰罢了。” 第217页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将连州并回昆州?或是将易海划归昆州,这不是更顺理成章吗?”萧曜听完裴翊的解释,解惑之余,又有了新的不解之处。 裴翊一笑,感叹地说:“三郎来连州已近一年,觉得治理州府难么?” 萧曜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承认:“我算不上治理了州府,不敢妄言难易。但是……真不知道陛下治理天下,该忙成什么样子。” “连州下设三县,易海与正和相去不过百余里,两地间的政务往来已经疏远,连州和京城,即便是快马,也要走上小半月。越是远离权力中枢,越是需要能臣,像昆连这样的边境州府,还需领兵作战,镇守边关,更不是常人可以担任的职务。以史观之,立下不世军功的能臣,无不被后人铭记感怀,但他们的结局不外乎几种,一是回到中枢另有重用,一是兔死狐烹,还是一种,是试图改朝换代,成王败寇毕于一役。军功寄托了万千人的生死,一旦以此立威,再大的财富和权势也难剥夺,更难免引起猜忌。当年分拆昆连,本意是防备昆州拥兵太过割据一方,试图设两州互相牵制,所以易海不会划归连州。至于为何不将昆连合并……依我的猜测,也许是要是不另设一州,许以官爵俸禄,更无人愿意在连州为官了——毕竟自前朝以来,官员们均视南江以南的诸州为化外之地,用以安置遭贬的京中官员,可见州府之间,本就有高下之别。” “景彦也说论为官的前程,昆州更胜一筹,你本就是鹏城人,为什么不回昆州?” 程勉的发问毫无征兆,裴翊还是以一贯的温和语气缓缓作答:“因为我本就是个胆怯的庸人,在易海为官已属侥幸,鹏城人才济济,我去了也没有出头之日。” 这次在盟夏关,他们终于从颜延那里得知了裴翊以而立之年就任县令的缘起,于是在裴翊说完后,萧曜不由又去看程勉。后者察觉到萧曜的视线,看着裴翊摇摇头:“不是侥幸。颜延告诉我们了,几年前易海遭到大疫,前任县令携家眷逃走了,是你一力主导救灾,又孤身前往鹏城求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胆怯法。” 裴翊闻言,反而露出颇有一点苦恼的神色,一挠发髻,轻声说:“这……我长在易海,这里有许多亲眷,我又在县衙任职,只能忍着胆怯去做。至于不去昆州,确实还有一层原因:连州没有战事,正是求之不得。” 萧曜忽然有些迷惑:“没有战事,就没有军功,景彦也甘愿么?” “心甘情愿。”裴翊正色道,“天底下若有什么比做官还要好的事情,就是在没有战事的地方做官。按照我朝律令,家中若有服兵役而死的男丁,方可以免去徭役,赋税减半,但是只要进了流内,无论品秩,均有俸禄有职田、更不必说免服徭役,即便子弟不能以门荫为官,已经不知道比寻常百姓强出许多。即便是犯下罪行,官人也可减免一等。这已经是人上之人了。所以不要说心甘情愿,简直是诚惶诚恐,求之不得。” 萧曜忍不住和程勉面面相觑起来——在踏入裴翊家之时,他是绝不会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来。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说点什么,反而是萧曜觉得不自在了:“……景彦莫不是在说笑?” 裴翊笑起来:“三郎何出此言?我德才有限,又生来胆小,不敢有功名之想。” 程勉则问:“所以以景彦看,将治所迁回易海,有何难处?” “最大的难处,是易海地少,供养不起那么多官员。即便是在正和,也是要加上长阳的土地,才能授足州府各级官员的职田。另一桩难处,则是官员多年来居住在正和,未必适应易海的气候,而且搬迁耗费巨大,这笔开销,州府恐怕是难以支付的。”裴翊沉吟片刻,又说,“其实三郎能在易海住下,是我不曾想到的。” 萧曜想也不想地答:“自从来到易海,从未觉得有丝毫艰苦,不瞒景彦,在我心中,易海远胜于正和。” 他回答得诚恳之极,说完情不自禁地望着程勉轻而快地一笑。听到他的答案后,裴翊说:“再者,眼下是难得的承平之时,刺史的首要职责,还是在征收税赋上,连州被荒漠一分为二,易海虽有边关之名,但丁户少于正和长阳,易海已经不是治所的首选。” “难处我已经知道了。”萧曜点头,“好处呢?” “三郎想不想学领兵?” 萧曜惊讶地反问:“我?我这持节本州军事只是虚职……而且我学来做甚?” 裴翊对此反问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在了程勉身上:“天子置百官统领四海宇内,譬如官宦子弟,自小耳濡目染,学会典章制度不难,但最终身居台阁者,观其履历,鲜有只在一处任官的。凡是盛世,从未听说仅在中央任官的宰甫,可见处置军政事务,不可能仅靠读圣贤书,即便是天资聪慧之人,不身在其中,也不容易习得其中的关键。本朝至今,尚没有未任州刺史而晋身三省的相公,也没有释褐在赤县神州之外的相公……五郎求官校书郎,但志不在典籍,所以能有机会在州县历练政事,对日后的晋升和任官自然有所助益。但是,这并不是易海独有的——易海比邻天险,又有雄关,地势复杂险要,是学习排阵步兵的上佳之地,但若是意不在此,易海未必就强过正和。不值得在此地苦耗。” 第218页 萧曜莫名而笃定地想,易海哪里是未必强过正和,只凭眼前这个人,易海已然胜过正和不知几许。 果然,他在程勉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念头。萧曜定了定神,并不急于追问下去,又对裴翊微微一笑:“景彦觉得,若我决意向朝廷请旨更改治所,最快几时可以办妥?” 裴翊倒是很快告知了自己的答案:“快则明年开春,若是别驾另有安排,恐怕还要一年。” 萧曜却不信这能耗费一两年的工夫,没多想就说:“今年的除夕,我还想在易海过。” 可待他真正以陈王兼连州刺史的身份来到易海城下,再度与裴翊重逢,正是来年的立夏当日。 一年未见,无论是易海城还是裴翊颜延他们,都与记忆中无二。反而是在见到萧曜后,颜延笑说:“小郎君长高了,也结实了……马么,更是骑得好多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士别三日什么的,真是很有道理。” “正是如此。”裴翊微笑的目光从萧曜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又回到已经下马的萧曜身上,笑着点点头,问,“殿下这一路还顺遂么?” “都顺遂。随行的人多,要是都按我的节奏赶路,未免太辛苦了,在驿站住了一晚。”萧曜也回身看了一眼随行的人群,才继续回答裴翊的寒暄,“这几日陆续还有人马从正和赶来,亏得有景彦和子语在两地调停,不然还不知道要怎样手忙脚乱。” 朝廷准许更改治所的旨意送抵正和是在去年的秋末,上一次连州治所从易海内迁至正和,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不仅没有了亲历者,连当年内迁时的文书,也早在漫长的时光里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即便萧曜下定了决心,更以亲王之尊力压众议,但真正着手搬迁官府,依然吃了一番苦头——连州府上下官员大多不愿离开正和,所幸在正和一方,既有程勉博闻强识、费诩精于政务,而易海又有裴翊,所以纵然不断有各种阳奉阴违,萧曜还是办成了他到连州这两年多来最重要的一件事。然而,刺史府虽然如萧曜所愿重新迁回易海,但凡事难以全美,萧曜亦在一年多的劝谏拉锯中养出了耐心学会了权衡:他将正和与长阳的日常政事交由刘杞和彭全处置,由于此二县的户口多于易海,更干脆令多数的府吏、甚至刺史府诸曹一并留在了正和,在易海的太守府内,除了倚仗县衙的官吏,起用的皆是在迁移治所这一年中拔擢的低层官吏,而萧曜自己,虽然嘴上没说,内心却拿定了主意,宁可多劳动自己,也要在各县勤加走动,决不能因为东西各县被荒漠隔绝,就心安理得地闭目塞听甚至厚此薄彼。 “子语缜密稳重,是殿后的不二之选。也多谢殿下割爱,先将五郎遣来了,解我燃眉之急。” 萧曜先是示意众人一并入城,然后才压低声音问:“他来这些天,同你们说为什么先来没有?” “大致提了提,说是与刘别驾起了龃龉,相看两相厌,就被殿下先打发到易海来了。” 萧曜说:“他忙完治所搬迁的事情,想趁春汛未至又尚未农忙,将黑河的河道先行疏浚一番……” 说到这里,只见裴翊眼中幽光一现,萧曜一笑,停了下来。 黑河河道常年难以疏浚,根源在连州城内的豪门有意在上游截流水源,以便在春汛到来后淘取河中的玉石。几十里的河段实则各有其主,多年来,黑河沿岸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春汛与夏汛之间各家负责各自的河段,但越到下游,河床越宽,泥沙越多,所出越少,越是没有疏浚的动力,而盘踞上游的各家本就是州内根深蒂固的世家,除了驱使奴婢,还招纳流民,广蓄家丁,寻常人不要说是下河淘玉,就连沾一沾河水都容易引来是非。自古治水,上策是先理上游,在萧曜与程勉终于能一窥其中的盘根错杂、也互相提醒过尚不是时机之后,也不曾想到,即便程勉官职加身,想一探其中的深浅,都不免落得被驱离的局面。 “……程五想做的事情,现在是做不成的。但他脾气大也是实情,还是让他先来易海,免得动气,也不要临到走了,还生事端。”又一次开口后,萧曜神情里蓦地多出几分忍俊不禁,“不过黑河的局面确实也不应该只归于刘别驾一人,积重难返罢了……相看两相厌倒是一句实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裴翊听完,答道:“五郎来易海这半个月,除了和我一道安排新刺史府的各项事务,闲暇时光也都用在治理易水上。我们原以为殿下昨日会到,他昨天还专程从城外赶回来了。” 萧曜抬头看看天色,心中一动,说:“怕是还没醒。不过景彦,治水是他的志向,也是心事,可惜连州没有大河……也幸好没有。” 说完他又一笑,将话头岔开了,这时颜延说:“你们定下行程后,我总想着要送一点礼物。想来想去,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我觉得还是很合宜的。现在你也来了,等稍加安顿几天,就可以去取了。” “还有礼物?” “你们这也是迁居嘛,应该备上一份。你和五郎的礼物都是一样的,可没有厚此薄彼。” 在叙旧中,裴翊和颜延陪着萧曜一路走回萧曜的住处——治所西迁一事议定后,萧曜就给裴翊去信,请他妥善安置从旧刺史府中迁出的县学学童,又请他将当年自己住过的宅院买下,有他做前例,其他人也无不马首是瞻,以不扰民为第一要务,就在刺史府附近安居。 第219页 与程勉一道先行前往易海的还有元双。萧曜一进院门,早一步接到消息的元双已经在屋檐下等候。 治所更改涉及的大小事项何止千百,深陷其中久了,萧曜动身前始终没有任何即将在易海安居的实感,直到见到一众故人、又回到了熟悉的院落后,一切因“回乡”而生的轻松和愉悦,忽然降临了。 裴翊他们还要与同行抵达的官吏交接公务,将萧曜送到后,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很快就离开了。再无外人后,萧曜立刻就问元双:“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病了?” 元双没想到萧曜见面第一句问的是这个,愣了愣才笑道:“天气热,吃不下什么东西。不打紧。我们原以为殿下昨日到,一直等到夜里……路途上都顺利吧?” 萧曜又向元双解释了一遍放缓行程的缘由,然后简单吃了点东西,沐浴更衣完毕,才说要去见程勉。不料元双听完,居然惊讶地问:“五郎没有与裴县令一道迎接殿下么?” 萧曜益发觉得元双心不在焉,担心地看了她好几眼,还是笑着说:“要是他也去了,就和我一道回来了。” 元双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是了……我真是热糊涂了。五郎去荡云山好几天了,昨天中午赶回来的。还与裴县令一起去城外等了殿下。” “你脸色发白,不像怕热。找大夫来看一看吧……来易海这些天,他肯定老毛病又犯了,你装个点心匣子给我。等他醒了,我们一道回来吃晚饭。” 萧曜本不在意程勉没去接他,又吩咐冯童给裴翊和颜延送信,邀他们一起来吃个便饭,待一切都安排好,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程勉也住在当年的旧址,又为了安顿燕来一家,将隔壁的宅子也租下了,只是燕来家新近添丁,暂时还留在正和,萧曜敲不开门,更是笃定程勉没起,直接拿钥匙从后院进了门,只见院子里早已搭起了凉棚,门窗大开,简直像是在度酷暑。 萧曜放轻手脚进了室内,香炉里的冰片龙脑尚未燃尽,满屋都是清凉气息,饶是如此,程勉还是睡得额角鼻尖都在沁汗。萧曜顺手拿起榻边的便扇,一边扇风,一边等他醒来。 感觉到凉风后,程勉翻了个身,朝风的源头贴近了些,眼皮轻轻颤动,就是不愿意睁开眼。萧曜早已熟悉了程勉的作息,伏下身凑到他耳旁轻声说:“日上三竿了,你不去接我,躲在屋子里睡觉。” 听到有声音,程勉下意识地要去扯毯子,又耐不住热,只包了半张脸,萧曜顺势亲一下程勉的嘴角,程勉被他的呼吸声扰得鼻尖发痒,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又不是没人去接你,不缺我一个。” 萧曜留意到他穿着外衣,不由勾起嘴角:“是不缺,但是怕你缺人打扇子,所以我赶快来了。打了这么久扇子,连一句好话也听不见。” “也没有很久吧……” 程勉坐起身,要夺扇子,萧曜一让,反把人搂在怀里:“你怎么穿外衣睡觉,不热么?” 程勉没好气地说:“你松开手就不热了。我一头的汗……” “出汗才好,这样不管再出几次汗,就只要换一次衣裳了。省事。” 萧曜不由分说地“开解”了程勉。言罢,也不管程勉正要反驳,又一次亲上了程勉的额角,将皮肤上的涔涔薄汗吃了下去。 两人有肌肤之亲至今,萧曜熟悉程勉的身体甚于自己,又有小别重逢做引子,不费什么工夫,就将程勉拖进了情欲的漩涡深处。何况之前因为公事太多太杂,他们也很久找不出闲暇放肆欢好过,如今天时地利俱在,自然是不能也不该虚度的。在初夏天气的推波助澜中,程勉的脊背不多时就被两个人的汗洇出了一条闪着金光的河流,又更快地被萧曜藏匿了起来。 忘情厮混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湿得像是溺了水,不过入夏的好处是井水直接打出来就能用,还能镇一镇红得着实可疑的脸色,互相整理衣衫和头发时萧曜忽然觉得开心得不得了,又一次抱住程勉的腰一通大笑,笑完也不撒手,看着程勉说:“这下凉快了没有?” 程勉被折腾得浑身上下仿佛都再难拧出一点水来,满面红晕久久难散,听到萧曜此问,看向他的眼神活像看到了个失心疯,再想到床笫间的痴缠劲头,忍不住讽刺说:“殿下冰肌玉骨,打得一手好扇子,又殷勤自荐枕席,怎么会不凉快。” 萧曜早已练出了把程勉的反话当正话听的本事,只管笑着接话:“扇子打得虽然不怎么样,发汗的本事却还过得去。不过你这么怕热,以前夏天都是怎么过的?” “我家在翠屏山有别业,家人去避暑,我正好留在京内,人一少,就不那么热了。”程勉看了一眼天色,又伸手将萧曜的衣襟仔细整理好,“黄昏了,再不走,元双他们肯定要来找我们了。” 裴翊告诉过他们,易海的初夏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而黄昏又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光——哪怕再短暂,是一种近于虚假不实的轻柔曼妙,也足以帮助易海的人们抵御伴随着酷烈寒冷的冬季和风沙肆虐的春季的荒芜。萧曜曾经难以想象它能好到什么地步,可是在他重返易海的第一个傍晚,与程勉不紧不慢地并肩由一个熟悉的住处走回另一个熟悉的住处之际,看着落日流连不去,感受到薄纱般的凉风卷着各种花香,他又想起了裴翊的那番话,也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第220页 刚回家不足一盏茶的光景,门房忽然来禀报,说是有监察御史到了易海,正在堂外候见。 萧曜前日从正和出发时还没听说有御史来访,不免意外,可听到御史的姓名后,倒是程勉更诧异些,在萧曜下令传召后,程勉说:“薛长泽是刑部尚书薛岳的次子,也是我多年的旧识,没想到他去了御史台……还巡查到了西北。” “这不是正好。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在,他才专程来的西北。” “为我?”程勉摇头,“那实在是不值得如此车马劳顿。” 不多时薛沐在冯童的引领下到了堂前,待他向萧曜见过礼,程勉立刻起身寒暄:“长泽兄要来连州,怎么不先递一封书信来,也好为你接风。” 薛沐比程勉年长个四五岁,面孔团团,天生一张笑脸。不过经过一路车马劳顿,憔悴之色一望而知。听见程勉的声音后,他也一扫应对萧曜时的毕恭毕敬,格外热切地说:“许久不见五郎,真是想念得紧。我昨日傍晚赶到正和,听说陈王殿下和你都已迁去了易海,我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不过这连州也真是太干太热,你自小在扬州长大,真是吃苦头了。” 他拉着程勉絮絮说了一大通,程勉听完笑了:“几年不见,听说长泽兄已经娶了妻子,脾气还是如往日无二。” “人说西北音书难通,我看也未必嘛,去年秋天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消息真是灵通……是了,一听说我要来西北巡查,许多人都托我给你捎信,陆槿的信就有好几封……她姐姐上个月出嫁了。” 即便知道两人相识在先,但眼看着前一刻还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的人下一刻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和程勉叙旧,全不把同样在座的陈王当回事,萧曜反而觉得又新鲜又有趣,专门示意冯童不要打断,只管由他们闲谈。 不过程勉素来警觉,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你一路辛苦,又有公务在身,还是先略作歇息,再叙旧也不迟。” 薛沐一挥袖子:“不打紧,见到你就不累了。你怎么不问陆檀嫁给了谁。” 程勉轻轻挑眉:“她还能嫁给谁?即便是她爷娘另有打算,赵七郎决计是不肯的。” 薛沐快活地拍了拍手,“正是正是!不过是不是有人告诉你了……” 他飞快地对程勉说了句悄悄话,说完立刻掩嘴笑起来,程勉一顿,也笑了,又很快抿住嘴角,说:“没人告诉我。不过你这般得意,又从中做了什么好事?” “我可没有!七郎娶新妇,能有我什么好事?但这是今年最大的一件好事,说不定陆槿的信里也告诉你了,我先与你说了,要你也开心开心。” 忽然冯童清了清嗓子,走到薛沐身旁,温声提醒:“薛御史一行不远千里来到连州,想必十分辛苦。今夜是在驿站歇息么?” “韩县丞已经安排了驿站,不过我与程五多年不见,今晚无论如何,也是要和他联床夜话的。”薛沐像是终于想起了此时主座上还坐了人,转身朝着萧曜一揖,“某受命巡查连州与昆州,本应先行沐浴更衣,将朝廷的旨意与殿下过目,然而下官与程五是多年的好友,久不相见,实在难掩思念之意,也没有顾得上整理衣冠,就赶来拜见殿下、兼会一会老友,还望殿下恕我心急之下的失仪罪状。” 萧曜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京洛音都比平日说得更雅致:“薛御史不拘小节,此乃名士之风,何罪之有。孤也是今日才到易海,尚顾不上去刺史府,本无从会商公务。今夜孤设了酒席,正好为御史接风……御史此行可带了仆僮?冯童是服侍孤的內侍,如要在开宴前更衣休整,只管支使他就是。” 萧曜这一番话,总算是把满身尘灰的薛沐暂时打发走了。待堂上只余自己和程勉后,他看了好几眼程勉,才说:“你这个朋友说的赵七郎,是不是赵泓?” “是他。”程勉点头。 萧曜依稀知道他这位表兄心仪的女郎,且两人还是青梅竹马,却不知道程勉也知情,便说:“你从没说过你认识赵七。” “只是见过几面。” “那是认识他的岳家了?方才听你们闲聊,他这门亲事有什么风波不成?” “算不上风波,他娶了陆览的长女,两人两情相悦,是一门好婚事。” 萧曜撇撇嘴:“我这些表兄弟中,赵七自小就是第一流的人物,才华人品都不凡,他娶到心仪的女子,那是再好没有。我虽然没有什么千里迢迢来的朋友,专程告诉这件喜事,但也不必打马虎眼。” 程勉闻言,半晌,叹了口气:“长泽小事上素来糊涂,肯定是不记得赵七是你的亲戚了。就是陆览势利,想将女儿嫁给你的兄弟,但你自己也说赵七是个人物,他人缘素来好,朋友们便想了个法子,撮合了婚事。” “我哪个兄弟能比得上七郎?那当然是嫁给七郎好。”萧曜顿了顿,双眼发亮望向程勉,“怎么你都知道?……所以是什么好法子?” 程勉见他满脸期待之色,一时神色有些复杂,但还是说了:“……两个人先有了夫妻之事,陆檀还有了身孕,婚事自然就成了。” “……啊呀。” “怎么了?” “我舅母家几代都在太常寺任职,她的祖父还做过太常寺卿,七郎先斩后奏,舅母就算是同意了婚事,新妇嫁过去,恐怕还是要为难。”萧曜记忆里,他这舅母似乎就没笑过,“七郎是最知道他母亲的,一定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才用这个法子。” 第221页 程勉一听,脸色也沉下来:“天底下多管闲事的爷娘委实太多。两个人从小要好,门第也无不般配,还要闹出这荒唐事。” 萧曜转念一想,又笑起来,还走下主座坐到程勉近前,继续说:“赵七自小少言寡语,行为举止都和旁人大不相同。你知道么,他少年时一心想修道,独自去翠屏山上的道观住了好些年,我舅母怎么哭劝都不为所动。谁想到为了娶新娘子……不知道他的新娘子生得什么模样。你见过没有?” “见过。赵七勉强配得上吧。” “其实要是真想拆散,也有的是办法,顺水推舟,到底是成全了。” 程勉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殿下宽厚,总把人往好处想。” 萧曜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继续说:“这不是往好处想。两情相悦不能厮守,实在是人间惨剧,同床异梦的夫妻也没意思吧……男女间两情相悦,还能有比结成婚姻更好的么?你自己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赵七的人缘看来是真的不错。” 程勉不以为然地说:“陆檀这样的聪明女子,宁可出此下策也要嫁给赵七,不知道看中了他什么……你看着我做什么?” 萧曜决不敢把此刻的荒唐念头告诉程勉,定一定神说:“……我得送一份礼回去。你要不要一道送?薛长泽平素喜欢什么?” 程勉对萧曜这突然岔开话题的举动不免露出怀疑的目光,但还是回答了他:“你送你的,我自己会送。他喜欢的事情多了。不过他这是第一次来西北,可以找些胡人伎乐来助兴。” 萧曜笑着点点头:“说起来我这陈王也确实寒酸,开酒宴还要去外头找乐伎。那等颜延来了,问问他吧。” 不多时,薛沐已经更衣完毕,继续回来拉着程勉叙旧,萧曜难得见程勉如此松弛舒展,索性也不插话了,一心与稍后抵达的裴翊和颜延叙旧。再后来乐队也到了堂下,一顿便饭倒真成了一场正经的宴席。吃着元双精心安排的菜肴,颜延不忘拿依然留守正和的费诩玩笑:“幸好今天赶来的不是子语,不然我们哪里还下得了筷子。” 萧曜乐不可支,酒洒的一案都是,拿手巾擦拭几案时萧曜猛地察觉,这一晚上冯童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好几次,就连眼下,也不在室内。 冯童的异常举动让萧曜留了心思,等他再回来时,萧曜问:“出什么事了?” “求殿下移步,奴婢有事要禀报。” 萧曜不动声色地避了席,来到堂外后,刚要再问,冯童抢先伏倒在地:“奴婢厚颜,求殿下宽恕。不要动怒。” “起来说话。”心中猜测一旦落实,萧曜反而镇静了。 冯童始终不肯起身,直到堂上又起了一支新曲,他终于再度开口:“奴婢刚才是去送葛大夫……” 萧曜心里一沉,想也不想地就问:“元双怎么了?” “她有了身孕。”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萧曜等到了冯童迟疑而尴尬的回答。 第廿七章 不曾远别离 久违的晕眩让萧曜差点没站稳。看着久久不起身的冯童,萧曜表无表情地问:“另一个人是谁?” 冯童始终不说话,萧曜沉下声来:“我去问元双。” “求殿下宽容几日……”忽然,冯童抱住转身要走的萧曜,哀求道,“元双糊涂,自己偷偷服了药……” 萧曜怒道:“这么大的事,你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么?” 冯童连声恳求萧曜息怒,萧曜也不听,用力甩开他,只想去找元双。刚进后院,又被人按住了肩膀,定睛一看,竟是程勉追来了。 他一口气全噎在了胸口,不知道从何说起。而程勉看来尚不知情,颇诧异地问:“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一想到两个人不久前还在那赵泓的婚事玩笑,萧曜又气又悔,撒气般地反问:“你也不知道么?” 程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久不回来,我以为你喝醉了。冯童还跪在堂下呢。” 萧曜硬生生咽了口气,可事关元双,真不知如何说起。见他眼睛都红了,程勉难得追问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是元双。”萧曜踌躇许久,终于一咬牙,附耳说了。 得知消息的一刻,程勉果然也愣住了,片刻后却反问:“确诊了?” “我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情愿的么?有没有被强迫?”程勉又问。 像是凭空泼下来一盆冷水,萧曜被问得一个哆嗦,顿时心慌得厉害。程勉微微皱眉:“一问三不知,你发什么脾气?你先回席吧,我去问冯童。” 萧曜哪里还有回去喝酒的心思,摇头说:“我不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得问清楚。” “她要是有心上人,就不是大事。”程勉看他一眼。 萧曜气得直咬牙:“冯童说她吃了药,还不是大事!” “这种要害事,怎么不早说。”程勉沉下脸,“小孩子又不会凭空来。还是要问元双。” 这时,萧曜又莫名畏惧起来,一动不动看着程勉。程勉被他一直盯着,也没了计较,叹口气:“冯童多半是知道端倪的。他不说是么?” 萧曜胡乱点了个头,程勉再没多问,转身找冯童去了,丢下萧曜一个人在院子里生闷气。萧曜许久没有为什么事心烦意乱至此,一想到元双吃了堕胎药,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 第222页 好在程勉很快和冯童一起来了。萧曜极不耐烦地阻止了又要跪倒的冯童:“你赶快让人把葛大夫找回来!元双的孩子呢?还……” 他问不下去了。 冯童压低声音:“五郎已经吩咐了。殿下……求殿下不要动怒,也顾全元双的颜面。” 萧曜手脚都麻了,又伤心又愤怒,声音却也放低了:“她竟然瞒到现在。” “殿下息怒。奴婢实在是不知情……”冯童几乎哽咽了。 萧曜下意识望了一眼程勉。程勉始终是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待冯童略平复了情绪,他缓缓开口道:“我先陪殿下回席,待葛大夫到了,殿下再过问也不迟。孩子还在不在?” “不知她找谁讨的药,不怎么见效,孩子没打下来……”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颜延又找了过来。他一见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刚要问,反而被萧曜截过了话头:“我这里出了一桩急事,再无心饮酒了。” “那就不喝。要紧么?” 萧曜摇头,又点头,坦诚地说:“事关他人,我也不能细说。请你回去转告一声景彦,替我道个歉。我改日再补上。” 颜延深深看他一眼,点头答应后,还问了一句帮不帮得上忙,萧曜一味摇头,又让冯童将薛沐一并送走,只恨不得立刻清净了才好。 可是当庭院中只剩下程勉和自己后,萧曜又觉得这院子里静得骇人,以至于让他都心慌气短起来。蓦地,他听见程勉的声音:“你要不要去见元双?” 萧曜狠狠摇头,又很快回过神,迟疑地反问:“……我要不要去见她?见了问她什么?” “她总归是心里害怕,才出此下策。你们一直亲近,也许有些她不敢和旁人说的话,对着你就说了。 ”程勉神色比之前缓和得多。 直到此时,萧曜初次意识到在自己和元双之间,原来也是有“男女之别”。她服侍他十余载,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之一,可是在她遭受莫大痛苦之时,他一无所知,亦无能为力。 “不去了。我等一等葛大夫吧。”萧曜颓然说。 可他甚至都没和葛大夫打照面,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卧室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徐徐跳动的灯烛出神。脑中虽然千头万绪落不到实处,但反复浮现在眼前的,是早前京中的一封来函——池真生下了个男孩,这近十年来宫中诞生的唯一的孩子迅速被封为信王,几个月后,所有的封赏和庆祝再没了痕迹。 大内多年来没有生育,无论是内廷还是外朝,都不是秘密。宫中上下心照不宣的至大秘密,是那些无法出生、或是早早夭折的婴孩。每次看到元双虔诚地为池真祈祷,萧曜都能感觉到其中隐秘的恐惧。可她的恐惧不仅成了真,连她自己,也要坠入萧曜不可碰触的恐惧中了。 剧烈晃动的灯花刺痛了萧曜的双眼,也让他看见了程勉就在咫尺之遥:“……你怎么没走?” 灯光下程勉的神色很是平和,语调亦是气定神闲:“我也想等一等葛大夫。” 几个时辰前重逢的欢乐和旖旎已然远如天边云烟,萧曜口中发苦,声音也干涩不堪:“她从来也没提过。” 可要萧曜再去想过去几个月里元双是否举止有异,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自他有记忆以来,元双就始终在他的身旁,陪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发病,熬过母亲离开的岁月,又跟随他一起来到连州—— 萧曜悔恨地重重一捶几案,这巨大的响动引来程勉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她能不能嫁人?” “她不是寻常宫女,是少年时因为家人获罪,被没入掖庭的。要为她放籍,得请旨,内宫中现在是裴氏主事,恐怕不会让我如愿。”萧曜想了片刻,“只要她想,大不了隐姓埋名,总有办法……可她有意中人么?” 葛大夫去而复返后,这次问诊花了不少光景。萧曜一直说要见他,但事到临头,又把程勉推到了前头。对此程勉也不推脱,不多时回来了,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药是假的。胎儿无事。” 这八个字立刻让萧曜的内衫汗湿了。如释重负之余,又不免问:“元双说什么没有?” “我没去见她。你今天也不要见她了吧。”程勉又说,“她若是想说,就不会瞒到现在。我方才想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顾萧曜略带责备的目光,程勉继续说:“等她歇息几天,我去问她,想不想要这小孩子,若是她自己想,那就生下来,我是不要成家的,娶她是不成了,但给她个名分,乃至于再给孩子个姓氏,都不是大事。” 萧曜脑中嗡然一响,沉下脸喝道:“你不要胡来。” 程勉对着萧曜,笑意倒深了:“糊涂阿爷多了去了,我自己乐意,有何不可?” 说完这句,他嘴角的笑容又蓦地隐去了:“但若是她被人欺负了,我要那混帐东西的命。” 萧曜觉得这全乱了套——程勉能做的,却是他未必做得到的——他既为元双担心,又为程勉意乱,再没了脾气,只能轻声问:“你乐意,她乐意不乐意?” 程勉似乎是呆了,过了半晌,摇头:“我不知道。” 萧曜极勉强地牵动嘴角:“那就不要替她做主。她若是不想呢?” 这一问终于让两人意识到,在这件事上,萧曜全然无知,而程勉不是元双的主人,无权决定她的命运。然而她的命运,无关她的意志,从来也不在她的掌握中。 第223页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萧曜也明白了元双的选择。 愤怒、担忧和种种自以为是的安排,一概烟消云散,萧曜口干舌燥地再次看向程勉,艰难地说:“……我不去问了。她只要不想说,我都不问了。” 因为身边只有程勉,萧曜毫无顾忌地仰面躺倒在席上,任巨大而陌生的伤心无措笼罩住自己。 察觉到程勉也躺了下来,萧曜立刻用袖子遮住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勉力镇定地说:“你去和你的朋友叙旧吧。我不会让元双难堪的。” 可程勉始终没接话,也没有什么动静,两个人听着毕毕剥剥的烛火声和彼此的呼吸,一言不发地捱过了重回易海后第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入夏后的天亮得早,鸟鸣声和第一缕阳光也不知道哪个更早些。萧曜在地板上躺了整晚,几乎没合过眼,起身时却丝毫不觉得困,程勉与他一前一后地起身,看起来亦是神态清明,两个人默默相对片刻,程勉开口道:“天亮了。昨天匆忙送走薛长泽,今天我得去赔个礼。” “稍后召他来吧。你别跑了。”萧曜说,“刺史府的人员尚未到位,他又初来乍到,未必就能立刻公干。你们这么久没见,趁着天气适宜,先带他看看连州的风物也好。” “也好。我正好问问他此行的真意。之前子语还提过,监察御史多年未来连州了。” 两个人胡乱凑合了一夜,衣袍都皱得不成样子,萧曜换了袍子后顺口又说:“你还要回去更衣么?就在我这里换了算了。” 他说话时就知道程勉多半不肯,果然程勉摇了摇头:“我回去一趟再过来。也不费事。” 萧曜没有强求,只说要送他,一开门,却见元双和冯童双双跪在堂下,听见动静,元双抢先伏地,低声说:“奴婢前来领罚。” 在看见元双身影的那一刻,萧曜的心已然悬起,又见她如此卑微地请罪,蛰伏了一夜的怒气和伤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待他出声,程勉鞋子都顾不上穿,抢先几步赶到元双面前,在距她一臂远的空地上蹲下来,轻柔地说:“我向殿下讨你,你愿意不愿意?” 元双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不肯抬头:“……奴婢只恨不得一死了之,已然有辱殿下清听,断不敢教五郎门第蒙羞……” 程勉扭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萧曜,冲他笑了笑,温言说:“没有的事。就怕你不愿意,或是你和心仪的人互许了终身,我这就是横刀夺爱了。” 元双忽地一僵,萧曜看不下去了,支使冯童说:“你扶她起来。地上不冷的么。” 两个人体型悬殊,本不该费什么劲,但元双执意不肯起身,后来程勉也去搭了把手,几乎是将她架进了屋子里。一进室内,元双又要再跪,程勉硬是撑住了她,萧曜也放缓了声调,说:“你不要怕。有没有人欺负你?你是愿意的么?” 元双恨不得缩成一团,凄然道:“求殿下不要问了。奴婢一心领罪。” 说完这句,她挣开程勉,又跪在地上,无论萧曜如何问,除了说要认罪,别的一律不肯再说了。 一夜工夫,元双的双颊都陷了下去,眼睛始终瞪着,神情又坚决又执着,甚至不像个活人。萧曜见状,索性将程勉和冯童都遣走了,待室内只余下自己和元双两人,又一次开了口:“……昨夜我想了一晚,你素来喜欢小孩子,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子,这不是好事么?幸好药不是真的。你不必有顾虑……还是对方有难处?你只管说,我来成全。” 元双石化般重复:“奴婢只想一生服侍殿下。” 萧曜惊讶地看着她,在她身旁坐下,思忖良久,轻而怅然地说:“你性格坚忍,一定是很喜欢他。他也一定喜欢你。不然不会如此。你不要忧虑,现在我们是在连州……我也长大了,不会让你再和池真一般了。” 良久,双元的眼睛缓缓一闪,萧曜冲她几不可见地一笑:“也是昨夜想明白的。可就算我早知道,也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了。他如果是个奴婢,我就找他的主人,给他放良,要不是,那就更省事了。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我要你心愿得遂。” “……我没有别的心愿。”元双又勾下了头,无波无澜地木然说,“奴婢的身世,殿下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贵妃垂怜,恐怕早已死了。自从先父犯下重罪,累及家人,奴婢这一生就不可能与常人一般,奴婢本不敢有此妄想。随同殿下来连州后,见识了天地宽广,又蒙殿下信赖,让奴婢出入自由,是奴婢忘形,做出了这样的祸事……这事无人强迫我,他也不知情,已经断了往来了……求殿下准许奴婢堕去胎儿。这都是我咎由自取,种种后果,本该由我一人承担。” 她越说越快,说到后来,简直是一口气说完的。话音一落,她又重重伏倒,再次恳求起来。 看着她不知何时起变得瘦骨嶙峋的后背,萧曜沉思片刻,摇头:“不行。” 元双猛地抬起头来,忍泪道:“……奴婢的儿女还是奴婢,又没有父亲,奴婢已然铸成大错,求殿下发慈悲吧!” 萧曜扶住她冰冷的手,硬着心肠还是摇头:“你也说孩子的父亲不知情。要是他事后知情,即便不怪你隐瞒,但与你二人,还是会有嫌隙的。我不能让他怨恨你。”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元双再忍耐不住泪水,“殿下是我的主人,有权决定我的生死,可这孩子,就由我处置吧!早知……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第224页 萧曜终于听见她的哭腔,静了静又说:“你为什么不肯嫁他?” 元双浑身发抖,掩面低泣:“……我如何配得起良人啊……” 萧曜眼中一酸,用力托住她,沉声说:“你配得。什么样的良人,只要你们情投意合,都配得。”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可以轻而易举抱起元双了。萧曜将她放在自己的榻上,立刻转身出了门。 冯童听见响动,立刻从院门处赶过来。萧曜飞快地说:“她不肯说。你先去看住她,不要让她自残……” 他心中一阵黯然,又被用力地压下去,继续说:“再赶快找些灵巧的女子,近来也不能再让她独处了。” 冯童一一奉命,又在观察了萧曜的神情后,迟疑着求情:“殿下,不然还是……成全了元双吧。” 萧曜想也不想地呵斥:“胡说八道!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还一味回护对方。什么没心没肺的混帐东西,敢来招惹元双。我……” 他不肯再说下去,锁紧眉头说:“事已至此,元双虽然不肯说,可是对方要是有心,总会找来的。你多留个神……她素来与茹白玉要好,你给燕来去封信,问问他们几时能动身,让茹白玉劝一劝,再做计较吧。” 虽然吩咐了许多,萧曜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这时前院又传来薛沐到访的消息,回到正堂外时,正好听见薛沐在说话,听话之人,显然是去而复返的程勉—— “……所以说读书误人,之前读边塞诗,只记得雄浑刚健,其实读其中艰苦,才是应该好好读一读的……我一进连州,就开始咳血,今早起来鼻血流得一枕头都是,眼睛痛,牙齿也痛,驿站的朝食都吃不得……你当初也这样么?” “早不记得了。外人初来西北,水土不服都是常事,找当地大夫开两剂药吃,再好好歇息几天,自然无事了……不过你怎么会被派到西北?这等苦差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薛沐的语调颇有些得意:“自然是我请缨的。苦差事么,也说不上,能来见一见你,就值得了。” 程勉一笑:“有蒙长泽兄错爱,我却不知道我这身处边陲之人,还值得专程来看一眼。” “太值得了。”薛沐嘻嘻哈哈地说,“公事在哪里不是做,但能公私兼顾的事,从来也不是那么多……昨夜匆匆走了,今夜无论如何,可不能再走了,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说。” “你来得巧也不巧。正值州府搬迁,人员还未到位,正是一团混乱,无从与你洽公。殿下也吩咐了,回归正轨之前,都由我作陪,带你领略一番连州的风土,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再好不过。” 听到这里,萧曜示意下人掀开门帘,一面示意薛沐免礼,一面说:“昨日有事,怠慢了御史,还望见谅。” 薛沐忙回礼,寒暄中萧曜特意过问了他的起居饮食,听他说有些水土不服,就笑说:“我离开京城时,一路轻装简行,也没有带太多随从。但在连州的厨子都还不错,平素同僚也常来府上搭伙,御史既然与程五是多年好友,如不见外,也可常来……朝食吃过了没有?” 薛沐委实不客气地摇摇头,虽然元双和冯童都不在,但宅中的下人们也都习惯了府上一年到头都要留客饭,不多时就将朝食准备妥当。一见到奉上的茶饭,薛沐眼睛都亮了,风卷残云地添了两回碗,对厨子的称赞也甚是真心诚意。 程勉忍笑调侃:“薛二是名满京华的美食家,看来殿下府上的厨子即便回到京城,也是可以谋生的了。” 薛沐又喝了一盏茶,擦去额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感慨道:“离京至今,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你是清减不少。” “腰带都换了两条呢!”薛沐很是委屈地说完,又向上首的萧曜说,“之前负责西北的俞御史年迈,腿脚不便,东南、华南诸州道又屡有事端,西北和北方州道就巡查得少了。昆连是西北重镇,这也是下官任职以来初次外巡,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体谅,更望殿下能施以援手……我尽早巡查完毕,也好返京交旨。” 御史代天子巡查九州、监察百官,特别是监察御史,统共也不足二十人,分管天下各州,常年奔波在外,事繁而官轻,不仅容易开罪地方要员,客死他乡亦不罕见,即便在御史台内,也是一份苦差,京中世家,鲜有让子弟任此官职的。萧曜自从得知了薛沐的家世,观其举止,知道此人也是养尊处优地长大,不大信他会为了能有机会探望程勉,接下这份差事。因为尚无暇与程勉细谈此人的底细,萧曜便拿出一贯的翩翩风度,和煦地答应下来:“本是为公,谈何冒犯。如需随从人手,只管向程五提——他是连州司马,自当从中协调,助御史办差。” 三人略闲坐了片刻,程勉先出言请辞,萧曜送走他们后,也出门去县衙,找裴翊继续商量公事,又干脆在裴翊家中吃完晚饭,下了几盘棋后,本想也在裴家留宿,可到底不放心元双,犯着宵禁回去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程勉竟一直在等着他。 这罕见之极的举动萧曜不仅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觉得京中出了什么大事,程勉诧异不已:“……我不是为公事来的。你早上劝过元双没有?” 萧曜这才知道会错了意,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摇头:“劝是劝了。但元双拿定心意,是很难回头的。” 第225页 “她也没说是谁么?” “怎么会说。只说自己是情愿的。”萧曜苦笑,又留意到程勉穿着和上午不同的便服,便知道他是回过住处又过来的,乌沉沉的头发在灯下闪着幽光,发根处隐着薄汗,有一种两人心知肚明的旖旎情致。萧曜心里微微一动,却知道他守到深夜不是为自己,定定神说,“我怕她自残,让人守着她。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程勉垂下眼:“她如果决意不从,你怎么办?” 萧曜背后一凉:“……我再劝她。”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程勉看向他,“今天上午薛二来沾光吃朝食,我想到一件事。明天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正和去。如果我错了,费子语宽厚,也会保密的。” “什么?”萧曜一惊。 他又猛地想到临行前,费诩找过他几次,可是事情实在太多,人也多,总被岔开,也没顾得上细谈。一念及此,萧曜猛地抓住程勉的手:“怎么会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似乎是久不来蹭饭吃了,原本风雨无阻的,也没听说有什么别的变故。” 萧曜越想越觉得蹊跷,一时连生气都忘了,看着程勉茫然道:“……我还想过是不是颜延……” “元双和我同一天到的易海。”程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才几天。颜延又几时去过正和。” “我怎么会知道……”萧曜及时收住话头,“可也没怎么见他们……” 他实在也想不出异常,又觉得既然程勉看出端倪,那必有程勉的道理。于是萧曜暂时把满心的震惊放在一旁,告诉了程勉早上与元双的对谈,听完后,程勉只是说:“普天下的儿女,本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心愿出生的。” 片刻后,他又徐徐说:“也许是我误会了子语也未可知。若不是他,元双又如此坚决,就依了她吧。” “你怎么也……她若是后悔怎么办?” 程勉很奇怪似的看着萧曜:“覆水难收。那也只能后悔。” 萧曜沉下脸,许久都没有说话,程勉就说:“太迟了。我今夜也不回去了。你分我半张床。” 萧曜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程勉平淡地补充:“我怕殿下想不开,半夜找下人撒气。” “你……!”萧曜简直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程勉蓦地拉了一下萧曜的手,正色低语:“我昨夜也想了一晚。你想顾全元双,可是这事没有两全。即便你为她的身份遮掩,乃至改名换姓,那只不过是亡羊补牢。可人的心意是最可贵的,她本也不该依照你的心意过活,是不是?” 萧曜反手握住程勉的手心,重重叹了口气:“这话怎么给你说了。” 在萧曜这句感慨后,程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善人只能你做么?” 萧曜并没有反驳,他心情低沉之极,连程勉难得的主动留宿,也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前一夜两个人都彻夜未眠,终于躺下后,萧曜明明累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偏偏一时没有睡意,听见程勉也在辗转反侧后,他索性打破了沉寂:“我以为你会和薛沐连夜叙旧。” “不是说了么,怕殿下迁怒他人……再说薛二一时半刻也不会走,迟几天也无妨。” 萧曜闭着眼,很轻地一笑:“你的朋友真多,也是真心待你好。” “我问过了。他自请来西北,根结还是和新婚妻子不睦,连一日都呆不住了。看我只是顺道。” “顺道也是难得的情谊了。”萧曜有一阵子没有和程勉共枕过,说着说着睡意起来,朝程勉所在的一侧靠近些,声音也含糊起来,“……既然不睦,何必成家呢。” “两情相悦,本就是可遇不可求。像赵七的婚姻才是罕见之尤,多得是薛二与他妻子这样的婚姻,门第天作之合,情意一如陌路。” “未必。” “……什么?” 萧曜已经听不见程勉在说什么了,闭着眼,自顾自地一笑,喃喃道:“……两情相悦虽然不能尽由我,但情有所钟,从来也不是别人说了算的……” 在一片更长久的沉寂中,萧曜捏着程勉的衣袖,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勉的书信是次日上午送出城的,结果第三日的清晨,萧曜就被冯童给叫醒了—— “殿下……殿下,费郎君求见。” 隔着门,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变调,萧曜一下醒了,翻坐起来:“就来了?” “说是昨夜就到了,没赶在城门闭合前入城,在城门口坐了一夜……” 萧曜匆匆下榻,扬声召冯童进来:“他说了来意没有?” “说是收到了五郎的信,想求见殿下。” 程勉写给费诩的那封信萧曜也看了,信中绝口不提元双的近况,只说她与外人私通,又不肯供出对方,为了陈王的名誉,还望费诩不要声张,若是知道一二线索,待他办完了州府搬迁的大事,亲自到易海后再说也不迟。 有了这句话,萧曜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沉吟片刻,吩咐冯童:“找一找程五在哪里,请他来一趟。” “……是。” 冯童答得为难,萧曜看他一眼,又说:“我先去见元双。不用管费诩。早干什么去了。不写信,他就不来么?他倒是沉得住气。” 自从向萧曜请罪后,元双等不来堕胎药,竟开始自绝水米。萧曜从未想过元双竟会决意求死,震惊到了难以名状的地步,又不得不以自己的绝食来强迫她服下汤药。在这度日如年的每一天里,萧曜不止一次地动摇过,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也数次想过,无论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也无论他和元双是否是真的情投意合,只要能找出来,无论如何也要先揍一顿解气。现如今费诩真如程勉猜想的那样出现了,来得甚至比他们想的还要更早些,可萧曜松了口气之余,还是难解心中的不豫,无论如何也不肯先见他。 第226页 服侍元双的侍女看见萧曜,一时露出忧心忡忡又如释重负的神情,萧曜知道她们忧从何来,挥挥手,待旁人都退下后,他在榻旁坐下,陪着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元双坐了一柱香的工夫,见她始终不开口,轻声开口:“费子语到易海了。” 元双仿若充耳不闻,良久,两行泪顺着陡然间枯瘦下去的脸颊流进了颈窝。 “你不要怨恨我。我没有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你不敢问的,我一定要替你问一问。他如果有别的打算,或是稍有推脱,我就依你的心意。” 说到这里,他蓦地也眼热了,伸手轻轻擦去了元双的泪水,又说:“元双,我心里是希望你们能陪着我一辈子。可这是因为我生来是皇子,这并不是理所应当。” 说完,萧曜离开了元双的住所,命冯童将费诩领到书房,不料他还没开口,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原本颜色的费诩直截了当不问自答:“殿下,与元双有私的人是我。” 他坦荡至此,萧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应了句“知道了”,一时再没有说话。 他不作声,费诩却是一改以往的寡言,面不改色继续说:“殿下动身往易海前,我几次求见殿下,就是为了此事。我真心倾慕元双,几次三番纠缠……去年恰逢母丧周年,她怜悯我丧母孤苦,前来宽慰,是我引诱……强求于她。我此次来,一是向殿下认罪,望殿下不要听信流言,惩罚元双,她是清洁坚贞的女子,对殿下素无二心,二来,则是斗胆恳求殿下,望殿下成全,能够许婚。” 萧曜始终垂着眼,面无表情,待他都说完了,才抬眼淡淡问:“你一个官人,怎么与元双成婚?我是绝不会许她给你作姬妾的。” 费诩显然是思虑良久,答道:“我知道有些人家,会不纳正妻,待妾室如妻,我不愿如此……这就是我之前想求殿下的。殿下宽厚,望殿下为元双放良,即可婚配了。” “她可曾告诉你,她是罪臣之后,即便是我,也无法自行为她放良?” 费诩脸色一白,神色黯淡下去:“……她虽没有说。我却猜到了。” “本朝良贱不可通婚,官民亦不可通婚。你虽然不是士族,也有了官职,即便是我求来了元双放良,你辞官不成?” 费诩倒是极坦然地点头:“我是有此打算。不瞒殿下,我甚至妄想过,即便她不能放良,只要她肯答应,我可以辞官。她是南方人,少年时就入宫做宫女,而我是无父无母之人,识得字,少年时也务过农……我有办法带她离开连州,天地宽广,哪里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萧曜盯着费诩:“你们要做流民不成?” “殿下,天下无籍的流民何其多,就是连州境内,许多人家也是括户造籍才得以安居的。” 萧曜沉思片刻,忽然说:“可是元双没有答应你。” “……”费诩握紧了拳头,黯然道,“我出身孤寒,侥幸读了书,在刺史府充任文吏……如果不是殿下来连州,以我的出身,终其一生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吏。我本配不上她……她长在宫廷,不愿答应,正是人之常情。” “她甚至也没有提及你。你大可不必前来,也顾全了她的名声。” 说到这里,费诩的眼睛反而亮了:“我强求于她,她大可说出我的名字,可她偏不说。我……我这才又有了侥幸之心,求殿下准我见她一面。容我再与她说几句话,我再来领罚。之后任由殿下处置。” 萧曜奇道:“你为什么还要见她?” 费诩闭上眼,又睁开,痛苦说:“她与我之间,论性情品貌无异于云泥,我本不该痴心妄想,但……求殿下让我见她。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只是……她还愿意见我么?若是不愿,我远远看她一眼,也心满意足。” 萧曜扬声唤冯童进来,指着费诩对他说:“你去问问元双,说费子语要见她一面,她见还是不见?” 话音刚落,程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何必还要冯童多跑一趟,就让他引着子语去,元双要见,自然见到了。” 萧曜也不知道程勉几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只好转向费诩,正色中略带几分好奇地问:“她若不愿意见你,你怎么办?” 费诩几乎都恍惚了,绝望又顽强地盯着萧曜:“我绝不强求她。只是,她如果还愿意见我,又假若侥幸她答允了我,殿下能成全我们么?” 萧曜很轻地一笑,没有答他;程勉见状,冲费诩招招手,附耳对他说了句话,顿时间,费诩愁苦的面色一扫而空,难以置信地盯着程勉,也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程勉总归是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快去吧。元双心软,你求她,把话说开了,总有办法。” 费诩哪里还有心思多待,连寒暄都顾不得了,转头就往门外跑,鞋子没穿好,直接在走廊上摔了个大马趴,却根本不觉得痛,爬起来抓住冯童的手,只要去找元双。 萧曜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费诩一瘸一拐连滚带爬走远了,才埋怨程勉:“你怎么说了?” “我和冯童在门口听了大半程。实在不忍心。这两个人怪有意思的,都往自己身上揽。子语说得很对,如果元双不是喜欢他,大可以供出他……元双未必不愿意给子语作妾,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你也听见了。” 第227页 程勉不紧不慢地进了书房:“往后怎么办呢?殿下怎么成全他们?” 萧曜瞄他一眼:“元双还没答应呢。” 程勉笑了笑:“哦。” 萧曜见他这神情,忍不住也笑了:“我偷偷向景彦打听过怎么造籍了。” “只这个恐怕不够吧。” “还得替元双找个人家。幸好费子语不是士族子弟,我实在不愿意与正和的那些士族打交道。”萧曜忽然感慨,“你听见了么?他居然想要带着元双去做流民。” 程勉又有些不以为然:“真是人不可貌相,颜延都要甘拜下风了。不过这真是疯病了。男女之间,因为要生儿育女,就有这些麻烦……” “婚姻是人之大伦,你不信,也不能不准旁人信吧。” 程勉还是笑笑,倒了一盏茶喝:“殿下说得极是。” 萧曜岂能听不出程勉的阳奉阴违。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程勉,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只为人伦和门第,成家也没什么意思。要是心上人有志一同,就更不必约为婚姻了。” 程勉根本没接话茬,萧曜继续对他一笑,又忽然一拍几案,懊恼地说:“啊呀,忘记棒打一顿费子语解气了!” 程勉一怔,继而倚案扬眉而笑:“不必心急,待元双出嫁那天,棒打新郎官难道还跑得掉么?” 第46章 惟有落花知 费诩平日里除了公事,一日里难得说上几句话,可自从得知心上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整个人简直疯疯癫癫起来,不出几日,颜延自不必说了,连裴翊都知晓了消息。元双气得躲起来不肯见人,他也不管,“避嫌”二字更是抛去了天外,恨不得就在萧曜府上打地铺。最后居然颜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出马把人拖走。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免了萧曜一番口舌,直接找到裴翊,请他这易海的父母官想想法子。 管理户籍是县令的份内事,因为涉及一县的赋税和徭役,其中的关窍也极多。萧曜和程勉一起去找裴翊时还拉上了颜延,本以为无论如何要费上一番口舌,没想到裴翊很平淡地就答应了,还答应以他早年在昆州故乡家中去世的表妹的身份为元双造籍,进而改名换姓,从裴家出阁。 对此安排,别说萧曜和程勉感到意外,连颜延都感慨:“我还以为你这里是最难的。” “本朝律法,初衷固然是官民一视同仁,可一旦触刑,奴婢们且不说了,公卿豪门有的是脱罪之办,庶民们却往往要受重刑。譬如本朝律法中的‘官民不可通婚’,往往就被轻放了。多少官员在任内纳妾收婢,为了免于刑罚,更改女子的籍贯司空见惯。同僚们如果不是互相包庇,就是待到御史前来巡查时以此攻击政敌。相比之下,元娘子因为父兄犯刑,不仅自身株连,婚姻不能做主,连儿女都要低人一等,这何其残酷。我在京中游历时,也听说过门第良贱之别,造成了许多别离,甚至闹出过性命,真是荒唐之极。” 萧曜没想到他想得如此深远,也感慨道:“我朝重门第,我生长其中,确实司空见惯,其实景彦说得不错,若是一味以门第识人,那真是舍本逐末了。” 颜延则袖手说:“依我说,子语最初的打算也不坏。不做官人了,带着元娘子逃了,他还养不活妻儿么?” 程勉凝眉:“以子语的才干,就此埋没了,也是可惜。他们情投意合,又这样般配,却还是落到眼下的境地,还是这门第良贱荒唐。” 裴翊倒是没有深谈下去,看着萧曜笑了笑,慢慢又说:“元娘子不是普通平民女子,更非寻常奴仆,既然殿下有意要成全他们的婚姻,为他二人计,殿下恐怕要避一避嫌。” “嗯?” “子语不日就要回正和处理善后事宜,待他动身后,就让元娘子搬出来吧。从此之后,这世间不能再有元娘子了。” 萧曜很快意会了:“……原来如此。” “及至元娘子出阁,殿下及身旁近侍也要留意举止。虽然天下事很少有滴水不漏的,但大张旗鼓和有意避嫌,后者总是稳妥些。” “那……就是不能相认了?”萧曜怔住了。 “殿下能相见不相识么?”裴翊反问。 萧曜不语,裴翊无奈地一笑:“殿下身为人上之人,不知道良贱之别无异于天渊也不足为奇。” 程勉忽然问:“景彦,若是泄露了风声,又如何?” 裴翊平淡之极地说:“那还有子语自己的法子。一走了之就是。而我身为地方长官,知法犯法,自然脱不了干系。但我甘愿为子语担下干系。不过如果殿下能够忍情避嫌,这事本就难以走漏。即便有怀疑的,看在殿下的颜面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天下事难以两全,总是要有代价,是不是?”萧曜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 裴翊倒不刻意宽慰他:“常情正是如此。” 萧曜垂下双目,片刻后又看向裴翊,郑重道:“一切有劳景彦。” 议定对策后,萧曜并不急于告诉元双全部真相,只说要借用裴翊母亲一族女眷的身份,让她搬去了专门典下的院落,恰好就在裴翊家隔壁,直到雇好合适的侍女和仆从、诸事安排妥当,萧曜才当着元双和费诩的面,告知了他们几人对婚事的安排。元双当即大哭,萧曜何尝见她过如此失态,却奇迹一般忍住了悲声,有条不紊地将各项安排交待给了他们。到了此时,其实转寰的余地已然没有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元双在孩子落地后再出嫁。何况夜长梦多,谁知日后又会有什么变故? 第228页 为了能婚事尽快办成又不至于过分引人怀疑,费诩还是先回到了正和,隔三岔五不辞辛劳地再赶到易海,向裴翊提亲。好在西北民风开放,从提亲到出嫁,都没有京城那些繁琐流程,加上冯童暗中操持嫁妆准备新居,硬是在两个月里办完了寻常人家半年未必能做完的事情,赶在夏季结束前,选定了婚期。一旦婚期定下,易海内很快传遍了裴县令在昆州的表妹袁氏娘子要嫁给刺史府参军费诩的喜讯,裴县令虽然至今依然是易海城内最受人仰慕的单身汉,不过妹子出嫁,也还是成为城内一桩重要的喜事。一时间上至州县官员下至普通百姓,都赶在新娘子出阁前来给裴家道喜。可以说全城之内,只有两个人为这桩婚事不高兴——一是以为元娘子要嫁的人是裴翊的阿彤,在听到真相后抱着元双嚎啕了半天,但随着发现他至此多出一个“姑母”,阿彤小郎君终于转悲为喜,另一个,当然是自从记事起几乎一日也没和元双分离的萧曜了。 平心而论,萧曜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不惯和恍惚,元双刚搬出去的几天,萧曜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凡是要找什么东西,开口就是“元双”,也不对别的下人发作,就是只对冯童发无名火。冯童是最知道他和元双之间的情谊的,自不会说什么,后来程勉搬过来住了几天,陪萧曜将这无名火撒完了事。 一直到元双出闺前一天上午,萧曜才拿定主意,不去参加婚宴。告知裴翊这个决定后,萧曜回到住处破天荒闷头睡了个午觉。睡起来时头痛欲裂,没想到就在这天夜里,元双和费诩一同来了。 新妇出闺前的前一夜,有诸多讲究,尤其忌讳见到外家男子。萧曜听到冯童通禀时下意识的反应是不该见,可是冯童一直不走,萧曜与他面面相觑良久,终于叹气,挥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元双摘下帷帽的瞬间,萧曜呆住了。数月不见,她神色安然,体态略丰满了些,并不怎么显怀,一点也看不出怀有身孕。但这并非他愣神的缘由——元双眉目间散发出的光彩,萧曜从未在任何他熟悉的女性身上见过,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池真,抑或是他的姐妹,乃至于宠冠后宫的裴氏,都没有元双此刻的光彩,一瞬也没有。 然而这光彩又依稀是熟悉的,可萧曜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他无暇多想,起身快步扶住要下拜的元双,微笑着对她柔声说:“新娘子可是不能哭。明天我不能去给你送嫁了,我怕看你看得入了神,落下破绽,给你们、还有景彦留下事端。但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费诩拜了六拜:“谢殿下成全大恩。我与娘子铭记五内,永志难忘。” 元双用力瞪着眼睛,萧曜也是,这情景着实有些滑稽,可无人在意。萧曜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交给费诩,示意他们坐下,也借机平缓情绪,继续笑着说:“五郎会去,他去了,就和我去一样。我让冯童准备了特别粗的棍棒,你要是哪里不如意,就给五郎使眼色……” 元双眉尖一蹙,眼看就要落泪,飞快地扭开了脸;萧曜这时满心的酸楚略平复了些,装作没看见元双的举止,故意问费诩:“你催妆诗写好了没有?” 费诩抓抓头,为难地说:“倒是写了几首,我央求五郎和景彦也写了两首……” 萧曜赶快打断他:“别说了别说了……你搬救兵,怎么能还能当着元双的面说,明天真的要挨打。” 费诩扭头看了一眼元双,很坦然地笑说:“那她不会为这个打我的。” 萧曜再次大笑,笑罢,认真地看着抹去泪水的元双,轻声说:“母亲托付你的,你早已做到了,不能做得再好了。你已经不是宫女元双,至此就都抛却吧。明日我虽然不去送嫁,既然你来了,祝词还是要说的……只是我素来不长于此道,骈文尤其差,吉利话明天你要听上许多,就不赘言了,普天之下,最珍贵的就是能随本心行事,我送不了你全部,但也望你不要嫌弃。” 因担心元双他们逗留太久,回程时惹人注意再生枝节,也是为了不让她情绪过分起伏,萧曜没有久留他们,甚至没有远送,只是吩咐冯童亲自将元双送回住处,然后站在烛火找不到的暗处,默默目送一步三回头的元双在费诩的搀扶下消失在夜色深处。可元双离开很久之后,萧曜发现,自己心头的惆怅之意不仅没有稍去,简直到了难以排解的地步,他看了看更漏,见冯童一直没有回来,知道他与元双肯定也是有话要说,于是给门房交待了一句,动身找程勉去了。 到了程勉家门口,他倒是先对着烛火通明、张灯结彩的裴翊家出了半天神,心不在焉地敲了两下门,才惊觉此时天色已晚,程勉多半是睡了,刚要转到后门去,门竟然开了,而对着萧曜这不速之客,程勉看起来毫不惊讶:“元双是不是去看你了?” “也来看你了么?” 程勉先侧身让他进门,然后才答:“子语来求催妆诗,我正在替他拟迎亲词。刚拟完。” “你这都一一代劳,他娶妻还是你娶?” 程勉看他一眼,索性不去理他,而在程勉面前,萧曜也收起了之前硬撑出来的笑容,一进屋,立刻躺在程勉几案旁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地出神。 程勉也没去管萧曜,自行收拾了笔墨,给他倒了盏茶,萧曜也不喝,顺势抓住程勉的手,枕上他的膝盖,低声说:“你明天送亲穿什么?” 第229页 程勉动了动,到底没有推开萧曜,语气也颇轻柔,仿佛像是惊扰了什么:“之前元双给我做了许多新衣,我挑了一身。” 萧曜翻了个身,果然看见屋内一角的另一张案上摆着明天程勉要穿戴的衣冠,正是元双之前为他们做的新衣。他忽然想起到刚到连州的第二天,他们在正和街头闲逛,故意赌气,以至于互换身份,那时他决计想不到,有一天元双得以嫁人,而程勉会兼顾两人的心意,为元双送嫁…… 萧曜的眼睛终于发酸起来,他不肯教程勉看出端倪,又转到背光的一侧,将脸埋进程勉的衣衫中,低声说:“……我今晚住在你这里,你这里能听见出嫁的声响。就算为他送嫁了。” 程勉沉默了片刻:“送嫁又不能遮住面孔,你一出面,人人都知道了。若你实在想去,去也无妨。陈王与民同乐,未必不是好事。” “……我一点都不记得姐姐们的婚事了。只记得太子迎娶太子妃是在秋天,那一年秋季少雨,迎亲的火把将道路两旁的树木都烤焦了……听说还引发了火灾,只是婚后不到三年,太子妃就病故了。”萧曜眼前浮现起长兄婚礼当日那绵延数里的燎燎火光,不由勾紧了程勉的腰,“明天你们送嫁时还是要小心火烛,易海比京城干燥多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程勉轻轻推了推他:“依元双的心意,婚事从简。也不可能和太子娶亲那样,一路以沉香燃道……你要是累了,去榻上睡吧。” 萧曜刚醒,并无睡意,只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程勉身上墨香混着皂角香气,萧曜这几年来不仅习惯这个味道,也时常沉迷其中,他的手指不知不觉攀上了程勉的胳膊,程勉一顿,旋即将萧曜从自己膝头拉起来,无声地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入了帐内。 这时再说来访的初衷并不为求欢也没意义,何况他一直是渴求着程勉的。在越来越熟悉却永远也不可能厌倦的耳鬓厮磨间,萧曜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张温暖的网,他置身其间,不愿再有一丝一毫的退路。 感觉到身体里的异状,驯服了整夜的程勉浑身一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萧曜的意图,睁眼用力推了一把身上的人:“你……!” 缠绵半夜后,程勉浑身早被彼此身上的汗搅得湿淋淋的,嗓子反而嘶哑不堪。意识到自己正是造成这巨大反差的根源,萧曜心神一荡,咬牙止住动作,反手捂住程勉的嘴唇,另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程勉的阳物,终于低声开口:“容我一次吧?” 程勉瞪大了眼睛,投来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却又让萧曜觉得他有些委屈似的。仗着现在程勉也掀不开自己,萧曜一面亲吻着他汗涔涔的颈子,一面停在他身体深处不动,继续说:“……明天元双出嫁,我去不了,我想你含着我的……等一下我替你收拾。阿眠,好不好……” 他松开捂住程勉半张脸的手,轻轻衔住他的嘴唇,再没有别的动作。在他这不上不下的纠缠中,程勉的胸口起伏得如同春风下的柳枝。蓦地,萧曜扶住程勉的脸颊的手被狠狠地打开了,程勉别开脸,一言不发地遮住眼睛,因为紧张和忍耐而紧绷的身体,却悄无声息地放松了。 萧曜素来言而有信,就是在动手为程勉收拾之前,仗着程勉过于难得的默许乃至纵容,将他里里外外浇了个透。程勉从来在床笫间难得出声,这次事毕,不顾力乏,破口大骂了一句。只是萧曜心愿得遂,骂了也就骂了,又因为清理得太过细致,差点挨了程勉一巴掌。精疲力尽的两个人终于可以相拥而眠时,窗外已经泛白,幸而迎亲自黄昏始,萧曜搂着程勉一直睡到晌午,然后亲手给程勉穿戴好衣冠,才将人放走了。 程勉出门后,萧曜直接换上他的夏衫,在院子里洗干净汗,就一直坐在廊下听动静。冯童中途来找他的行踪,可无论冯童如何恳求,萧曜还是赶走了他,然后自己找出了一坛酒,就着迎亲队伍的嬉笑鼓乐声,默不作声地喝了个干净。 醺醺然中笑语声益发近在耳畔,萧曜甚至能从中听到颜延的大笑和阿彤一声又一声地喊“姑姑”,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是足够醉了,不然他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加入到障车的队伍中,一定能将元双多留一刻。 易海夏日的白昼太长,这样几乎不到头的黄昏,正合适无休无止的欢笑和庆祝。但迎亲的队伍还是走远了,萧曜想,一定是程勉心软,脸皮也薄,就这样放过了费诩。他意兴阑珊地丢下酒盏,任其在脚边摔了个粉碎,又摇摇晃晃地开了另一坛酒,躲进程勉的房间里去了。 这也是萧曜生平首次独自饮酒,无人看顾,进门没走几步,先踢翻了一只漆匣。萧曜的酒顿时去了几分,忙不迭要收拾,又在看清地上的物事后动作一滞,直勾勾地盯着洒得到处都是的信笺,半天伸不出手。 他本无意去看,奈何此时天色尚未全暗,一眼就看到脚旁的那封纸墨皆讲究的信上异常娟秀的字迹,一望便知出自女子之手,果然,起笔也是“妹槿拜,久不闻讯,伏愿五郎安泰”,萧曜立刻转开目光,不让自己再看下去,最后只能刻意别开视线,再接着混混沌沌的酒劲,勉强将那些书信收拾回匣子里,却完全顾不得顺序了。 忍着酒劲,萧曜想了半天这个写信的人是谁,又很快泄了气——而程勉几乎不提自己在京中的交游,活像个逆旅之人,可光这匣子里的信笺就足有几十封,恐怕也不止这一只匣子,无怪薛沐到连州时要说,给他带了许多的信。 第230页 想必不仅写信的人多,信也多。 萧曜怔怔盯着那只盛信的匣子,直到屋子里彻底暗下来,都没有去点灯。 他也不必点灯。这方寸地,他来得太多也太勤,闭上眼都知道方位,萧曜索性丢开酒坛,跌跌撞撞将程勉搁在东壁的琵琶取下,凭记忆再次奏响了《珊珊》。 自从当年听程勉弹过一次,萧曜简直是在逃离这支曲子,直到拂上琴弦的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过它。又或许这本是他少年时听过的曲子,陪着睡梦中的自己度过无数个夜晚,甚至是他记忆深处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他毫无滞碍地弹完了它,胸间如有江潮翻涌,又似耳旁有刀剑争鸣不休。萧曜感觉到双手抖得厉害,他必须一再地稳定心神,才能再拨动琵琶,可这一次响起的,是《凉州》。 萧曜僵住了,他屏气凝神地停下奏乐,如临大敌地放下琵琶。 他重重倒在地板上,新生的汗意似乎在拼命推他起来,然而身体又是那么沉重,他动弹不得,惟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眼前骤然大放光明,萧曜难耐地遮住眼睛,想躲回黑暗中。 可惜带来光明的人心如磐石,根本不为所动。不仅将灯烛搁在他的身旁,还用力推他:“你怎么睡在这里?” 萧曜闻到浓重的酒气,不由得蜷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抱怨:“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今天是元双和子语大喜的日子,我略喝了几杯。不过比不上你。真是士别三日,连买醉都习得了……哦,也不是买醉,是不告而取。” 萧曜费力地睁开眼,头痛得像是有一桶水在七上八下。他扶着头摇摇晃晃坐起来,看着程勉半天,才说:“我睡着了?” 程勉面色酡红,确实是喝了酒,目光却不大友善;萧曜神色迟迟的,口干舌燥地望着他说:“……我渴。” 闻言程勉挑眉,萧曜添上一句:“我是说我眼下渴。” 程勉又看了他几眼,转身给他找茶:“茶水是凉的,喝了头痛。” “不要紧。”萧曜连着喝了三盏,从舌尖到胸口的焦灼感总算稍减,人也清醒了些,“你怎么就回来了?” “……颜延伙同着刺史府和军府一群人闹洞房,吵得很。”程勉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元双让我给你带喜酒喝,我看是不用喝了。” “要喝的!”萧曜立刻直起身子,又因为头痛,皱起了眉头。 程勉沉默片刻,将一只食盒搁在萧曜面前的案上,里面不仅有酒,还准备了各色菜肴,上面装饰着精巧的红色罗胜,显然是元双自己剪的。 萧曜自醒来后就只喝了酒,看到食物,立刻就觉得饿了,他拿起筷子,又问:“你吃过没有?” 程勉点点头,不乏冷淡地说:“你吃吧。都是为你留的。” 萧曜吃到一半,又去喝元双的喜酒,刚抬起手,程勉劈手夺去了酒盏:“你还喝?” 萧曜扔下筷子,想也不想地要夺回来,两个人滚做一团,没喝完的酒洒得一身都是。程勉彻底沉了脸,萧曜直直看着他,反问:“这是元双的喜酒,我不该喝么?” 说完,他沉沉一笑,压住程勉的手,低下头,将洒在他皮肤上的酒舔去了。 程勉挣扎起来,可是他也喝了酒,再怎么不悦,神情也很难严厉。程勉身上的熏香和酒气混作一起,化作了一股子甜气,萧曜闻了闻他的颈项,又去亲他的鬓发,手更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肩头,非要将程勉与自己贴在一起。 程勉并不驯服,萧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搂着他继续说:“……我在院子里听见迎亲的队伍走过去,可真热闹啊……” 因为都喝了酒,两个人的身体也比平时要热,程勉忽然不动了,尽量平静地说:“婚事都顺利。就是颜延是男方的傧相,耍起无赖来,景彦就算是女方的家长,也没有办法了。原以为子语家贫,障车要受一点刁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唱一次撒一筐,两首歌就教他过了。” 萧曜闭着眼,轻轻一笑:“肯定是元双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了。” 程勉装不知道萧曜让冯童三番五次送嫁妆的事,又说了一次:“反正都顺利。今夜月亮也好。” 萧曜想不出元双做新娘子会是什么模样,然而在他心中,决计不会比昨夜那一面更好看了。他也没有去问程勉,只是躺在他身侧,感觉到程勉的呼吸平稳下来,又蓦地想到早前犯下的好事,赶快坐起来,郑重其事地轻一轻嗓子:“……我今天喝多了……” 程勉眨眨眼,似笑非笑地跟着坐起身:“原来你知道。” 萧曜眼前的程勉仿佛在发光,他不由得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来神,痛定思痛地坦白:“……把你的信匣给踢翻了……不过我都收好了。哦,还弹了你的琵琶。” 说完他呼吸都轻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勉的反应。程勉先是看了一眼搁在不远处的琵琶,点点头:“知道了。” “…………” “你怎么了?”程勉这时才知道之前被萧曜踢翻的漆盒,略一指,“是那只么?” “嗯。” 萧曜原以为程勉怎么都要问一句,没想到程勉还是没问,也没去看那只匣子,反而是很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萧曜,又说:“下次不能这么喝了。我这里连点心都不常备,你要饮酒,回自己那里喝去。” 第231页 萧曜毫无预兆地又搂住他,轻声说:“你那么多朋友,写了这么多信来。你不想念他们么?” 程勉推了一下没推开,决定不与喝醉的人计较:“宦游之人,与朋友半生不得见的也有。再说若是要日日相见方有交情,那未必是真情。” “是无法日日相见,才只能写信……你看我就无需和你写信。” 程勉失笑:“做什么要浪费纸墨。” “……我可没看你的信。” 程勉顿了顿,语气柔和得不真切了:“你是不会看的。” 萧曜闻着程勉身上的气味,脑子虽然不痛了,却也更沉了。他费力地抬起脸,可这是连程勉的五官都看不十分清楚了,只能就着相拥的姿势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襟,低声说:“你身上没有我的味道了……” “不要胡闹。” 萧曜又笑了,手臂缠着程勉的腰背,手指则在他的腰带上流连,昏昏沉沉之中,舌头倒是灵敏起来:“在正和时你讥讽我不知何为两情相悦,是,我怎么会知道?只是你又知道么?现下你送了亲,看到没有?” “我知不知道,也需禀报殿下?” 听见程勉的语调冷淡下去,萧曜不仅不动摇,倒是变本加厉,将程勉缠得更紧,恨不得绞住他一般:“这样就好。我才不要千里传书,高山流水……我日日夜夜都想见你,也害怕一看不到你,你就找别人去了……但你这么好,全天下的人都心仪你又有什么稀奇?可旁人是否心仪于你 ,又和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能怨恨你的种种好么?” 程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是谁和你说了什么胡说八道的歪理。” 萧曜始终攀着程勉,耳旁是一快一慢两道心跳声,战鼓般催促也激励着他,他闭上眼,将脸埋进程勉的颈项,继续说:“薛沐也不知道和颜延说了什么,以至于颜延那天问我,你是不是受了情伤,到了易海,不亲近女子……” “我如何有暇亲近女子?”程勉不客气地打断萧曜,冷淡地反问。 萧曜被问住了,忙松开手,拉开与程勉的距离,他似乎能看清程勉蹙着眉,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萧曜悚然一惊,酒猛地全醒了,一把抓住程勉捏得紧紧的拳头,贴近又问:“这次明明你先到的易海,你为什么……” 程勉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陌路人,目光明亮而锐利,神情却极严肃:“我是应当事事都与殿下报备么?” 萧曜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又点头,不顾程勉的阴沉和严厉,鼓起勇气正色说:“你无需委屈自己,愿意和谁要好就和谁要好……你要是和别人好,我是不愿意的……但……我惟愿你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与不情愿……” 程勉缓缓笑了:“殿下又不乐意,又要我情愿,这份慷慨厚爱,我思虑再三,还是如数奉还得好。” 萧曜也笑了,不顾程勉的诧异,笑意如流水一般自他的眼底流淌开:“对,我就是不乐意,但更要你情愿。可你要是不情愿,就算要了你的命,你也不会同意。” 程勉面无表情地坐在灯下,既不作声,也不看萧曜。萧曜说完后,并未有任何如释重负感,只是觉得眼睛酸痛得厉害,但这一切,其实不完全是因为程勉此刻的沉默,他甚至想到了母亲。 他再次鼓起勇气,覆住程勉膝头的手——程勉的手太冷了,或是自己的手又湿又烫也不可知。察觉到程勉的沉默中的抗拒,萧曜平静而解脱地说:“所以你我之间,只要你有一丝情愿,我就永远情愿。” 第47章 各有千金裘 萧曜从未去过楚地,甚至连楚辞也未如何认真读过。但那一晚,他陷入了一个楚地的迷梦中。 也许那也不是楚地,然而青山起伏,花木扶苏,未必就逊于楚地。正如每一个新来乍到的旅人,无边无际的水雾将他重重罩住,他寸步难行,迷失在青翠欲滴的山林间。 所见皆是青绿,未知的渴望席卷而上,萧曜找不到出路,依稀觉得深陷其中亦无不可。这陌生也熟悉的土地缠住了他,挽留着他,抚慰他的饥渴与疲惫,乃至于生出莫名的极乐,仿佛他正是此处的主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分明是这样陌生的地方,萧曜不仅不觉得惊慌,还觉得自己也许生来就该在此,此地有大河、青山、神乌,天边的乐声陪伴着他,巨大的鱼龙破水而出,不见首尾,溅出的水滴和天边的雨水一起打湿了他。 他湿透了,下意识地舔了舔湿润的嘴唇,便坠入到未可名的河流中,这河是暖的,烫的,他似乎也成了神话中的仙人,得到了无边神通,足以征服他。河流蜿蜒,水面浮光跃金,清澈的水将他托起,他愿意为之臣服,只觉得甘之如饴。 这是从未经历过的甘甜幻梦,以至于察觉到梦境将尽,他只想要挽留那条河流。然而他如何能留住山水,萧曜心悸之下,不由大喊:“你……停一停!” 哪怕只是一刻,也是好的。 萧曜虔诚地祈祷着。 河流停滞,青山峙屹,无边的清风拂过他,天地与他相鉴相照,天地都看见了。 他确实让河流为他停驻了脚步。 萧曜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尤其是脑袋,简直像被凿子撬开了天灵盖。他也知道这是昨天喝闷酒的后遗症,懒懒翻了个身,想把那个瑰丽的梦境说给程勉听。 第232页 枕边是空的,可床榻边还放了茶水,萧曜如获至宝地喝干净茶,总算觉得头痛略缓解些了,头重脚轻地下了床,去找程勉的行迹。 走了两步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萧曜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后来程勉说了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轻轻喊了一声“阿眠”,始终无人答应。 外间果然没人,萧曜觉得天色未免太早,实在想不到这一早程勉会去哪里,推开房门,脑袋和眼睛都被灿烂的阳光扎得生疼,耳旁响起的,竟是冯童的声音:“殿下醒了?” “怎么是你?”萧曜极为诧异。 冯童接话道:“一早五郎过来了,说殿下昨夜大醉,多留宿了一晚,让奴婢过来伺候。” 萧曜疑惑地看了眼冯童,还是把“衣裳是你换的”咽下去,问了句此刻更想问的:“程五去哪里了?” “……五郎没有说。” 萧曜“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那回去吧。我头痛得厉害。” 自从元双搬到裴翊家,程勉不仅没了近身服侍的侍女,府中也少了操持内务的得力人手。虽然在日常起居上,萧曜早已习惯了较宫中简朴得多的生活,许多事亦亲历亲为,但正是元双的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往是如何依赖她,她又为操持自己的生活付出了多少心力,有好几次冯童托易海县衙的官吏另行物色管家娘子,找来的几个都不大如意,最后是颜延又推荐了一名孀居无子的妇人,带着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姨母一并来操持家务,方解了燃眉之急。 回到住处后冯童立刻奉上了醒酒汤,喝完后萧曜总觉得哪里蹊跷,又想不起来,也一时找不到程勉,索性说要沐浴更衣。他早已不让下人们服侍,直到脱了衣服才找到蹊跷的根源——为了避免无谓的口舌,两个人于情事中素来留意,尤其是程勉知道萧曜皮肤白,等闲连指印都不轻易在他身上留一个,可现如今胳膊上全是抓痕,后背也热辣辣一片,想必好不到哪里去。 这时再去想那光怪陆离的梦境,萧曜终于回过神来,一时间,再顾不得皮肤刺痛,面红耳赤地埋进了热水里。 再捉到程勉的行迹已经是当天晚上,但当时还有旁人,宿醉未消地聚在一起说昨日婚礼的趣事。萧曜一直都没找到机会与程勉独处,自然无从去问他,好不容易等到散席,萧曜想去追,又被颜延拉住说了几句话,再回过神来,只听说人已经被从正和回来没两天的薛沐邀走了。 如是几次,萧曜察觉出程勉是在躲他。两个人这几年在公事上默契益发深厚,人前交接公务、人事酬答别无二致,可是一离开刺史府,和程勉独处忽然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稀罕难得的事情。萧曜真是不记得元双出阁那晚闹出了什么岔子,倒是还记得自己有言在先,惟有信守诺言了。 这心照不宣的避让直到六月的最后一个休沐日才暂时告一段落——州府搬迁大功告成,雨季如期而来,易水汤汤注入易海,春种夏耕水到渠成,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件事都有了好的开头,颜延便说,再不取礼物,旁人可眼红坏了。 不管旁人眼红不眼红,至少萧曜第一次在盟夏关外的马场看见夜来和云汉时,他是发自真心地笑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羡慕了程勉那匹风雷许久,是以见到一青一白两匹骏马时,理所当然地走向了个头更大的白马。 颜延拦住了他:“夜来是为殿下专门挑选、驯服的良驹。” 萧曜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番那匹青马。这无疑也是一匹难得的好马,皮毛在阳光下闪着黑油油的金光,高首脩颈,马鬃如练,修长的四蹄更是利落之极。可萧曜还是迟疑地看向颜延:“这匹么?” 颜延含笑点头:“夜来温驯,既能疾驰,负重也不差,而且人人都能骑得。殿下身份尊贵,万一涉险,不能骑马了,旁人可以共骑带殿下脱险。” 萧曜听了不作声,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一旁——既然夜来是他的,那这匹美丽强健的白马自然是程勉的了。 程勉说:“既然殿下中意白马,夜来也是为殿下挑的,两匹都给殿下也无妨。风雷是一匹好马……” 萧曜的“不必了”尚未说完,颜延笑着搭住程勉的肩,指着未上鞍鞯的白马说:“云汉脾气大,就是你的马。我也没替你驯,就等你来。” 听到后半句,程勉的眼睛登时亮了。 “驯过马没有?”看着程勉罕见的跃跃欲试之情,颜延加深笑容,又问。 “有一次。但不是什么烈马……我有个乳兄弟,他尤擅此道,教过我。”程勉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汉,轻声答。 “那就试试?”颜延转向萧曜,“这两匹马在马场养了几年了,都不舍得驯养,就是想不出主人。如今总算是寻到了主人。殿下愿意割爱么?夜来看起来温顺内敛,论脚力,其实不逊色于云汉。而且殿下要是想骑云汉,那我得先驯服了它,再送给殿下。” 萧曜先将目光从程勉身上收回,才摇头,笑笑说:“我知道你的用心。夜来就是我的马。五郎既然喜欢云汉,还是给他吧。” 颜延就笑:“夜来和云汉都是万里挑一。多少年了,马场没出过这样好的马……人和马有的时候一样,不是说只给一个人骑才是好马。” 随行的兵士们闻言大笑,萧曜被逗得也笑了,又问:“我看云汉脾气不小,好驯么?” 第233页 “好驯。”颜延说完,又问目光一直停在云汉身上的程勉:“你驯马用什么?要不要马刺?铁鞭呢?” 程勉摇头:“都不要。这么好的马,伤了可惜。我认识的人说过,要是打伤了马,马只是怕你,永远不会认你做真正的主人。” “这话不错。我给你找绳子来。”颜延拍拍程勉的后背,“你只管去。我另骑一匹马,在边上守着。” 说话间,已经有人先行牵走了夜来,只留下云汉。萧曜见状,忍不住轻声提醒:“你……不要逞强。” 程勉脚步一慢,没回头,也没有带任何工具,轻而缓地迎着云汉走去,直至一人一马不过一臂的距离才堪堪停住脚步。停下后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看着即将为他所有的云汉。 萧曜看见有汗水从程勉的额角一路滚进领口。相较于程勉的镇静,他自己反而是一身的汗,不知道程勉要如何把这庞然大物给驯服了。就在这一闪神的工夫,程勉忽然动了,迅速闪到马的左侧,抓住鬃毛,利落地翻上了马背。 正如颜延所说,这马从未被人驯过,背上骤然多出了个人,当即一声长嘶,上下奔突,只想甩落程勉。可程勉无论这马如何发怒嘶鸣,双腿牢牢夹住马背,始终抓住马鬃不放,萧曜几次都觉得程勉要被云汉摔下来了,可不远处的颜延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场中央那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中的一人一马,不仅没有任何出手相助之意,甚至连出声也不出。 萧曜简直不敢看下去,又不敢不看,也怕声音一大,分散了程勉的注意力,只能咬紧牙关地看着,指甲掐破了手心也不觉得痛楚。 云汉折腾了半天,始终摔不下来程勉,又返头要去咬,鼻息声响若惊雷,后蹄急蹬,足不点地一般跑了几圈,接着又猛地一顿,这时程勉低低伏下身体,只见它瞪大了铜铃似的双眼,扬起前蹄,一如人立,围观诸人不由都低呼出声,程勉却江中的砥柱一般稳固,将脸贴在马的脊背上,待云汉再度四蹄着地,才夹紧马腹,用力拽住马鬃,直起腰来。 “五郎!带他跑!跑起来!”颜延终于拍马贴近程勉和云汉,用力扔出了马鞭。 下一刻,摇摇晃晃接住马鞭的程勉奋力抽鞭,云汉再度长嘶,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远去。 萧曜下意识地就要侍卫去追,可颜延横马阻止了他们,又顺着程勉远去的方向眺望一番,纵声大笑:“不必追了!得了!” 萧曜却爆发了,冲颜延吼道:“……这马好驯!” 颜延还是笑,拍手道:“驯下来了,那就是好驯。但这样脾性大的马,好不好驯也得试一试,有的马就是要先服你,你才骑得上去。不然就是勉强骑了,总要摔下来。可只要服了你,就会和你一起死。” 以萧曜的目力,此时也只能看到一个极小的黑点正在朝荡云山方向疾驰而去。他眼前发黑,沉下脸道:“为什么不再找一匹夜来。” “天底下没有两匹一模一样的马。云汉骜烈孤独,只能配给阿眠。” “……” 萧曜不说话了。 只是旁观驯马,已经是惊心动魄,又不免后怕,在程勉扬鞭远去的这段时间里,萧曜只觉得度日如年,若干次地想再一刻,如果再一刻不回来,立刻就要人去找,片刻后又改变主意——这是他最自在的时刻,为什么要去干扰呢? 在这矛盾不已的惴惴难安中,萧曜的视线尽头终于再度有了动静——仿佛只是一转念的工夫,程勉骑着云汉,又回到他的眼前。 众人的欢呼声簇拥着程勉下马,颜延第一个过去为他牵住马,程勉浑身的汗仿佛都要蒸出云雾,可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和光彩,压倒了一切的疲惫和狼狈。 他亲昵地与云汉贴了贴脸,问完水房的方向,便分开前来祝贺的诸人,先行去洗脸。萧曜怔怔望着不远处的云汉,陡然觉得,这马的骜烈不见了,那乌黑的双眼与他的主人一样美而明亮。 丢下一句“我也去洗把脸,不必跟着”,萧曜循着程勉的行迹而去,在马厩绕了一圈,也去了水房,都没找到程勉的踪迹,他怎么也想不通是如何失掉了对方的行迹,悻悻然正准备回去,忽然听到水声,又掉转方向找人去了。 这次终于没有落空,听到脚步声,水井边的程勉转过了身体,他驯马驯得满身大汗,顾不得时近黄昏,也要贪凉先浇掉通身的暑气,见到是萧曜来寻他,也没有着急穿回外衣:“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萧曜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就是来看看你。” 程勉笑了笑:“我不去哪里。” “我有些时日没同你独处了。” 程勉一顿:“我在想事情。” “想明白没有?” “没有。” 萧曜上前一步,定定地问:“然后呢?” 程勉看着他:“先不想了。” 萧曜莫名想起上一次出城巡视时,黄昏下沙丘的曲线,分明也是和眼前人一模一样。程勉答完后,见萧曜站在逆光处一动不动,只当他是在等自己一并回去,便拨掉身上残留的水珠,可还来不及将系在腰间的衣服穿好,萧曜已经赶到了近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看清萧曜的神色后,程勉似乎是想笑,萧曜已然先拖着他,就近钻进了水井旁一处堆放马具的库房里,门一合上,人就被推到了库房的角落里,萧曜也没头没脑地亲了过来。 第234页 萧曜一边亲,手也熟门熟路地沿着本来就没掩严实的前襟滑上了程勉的皮肤。井水的凉意还残留着,可是手指停驻的时间略一长,年轻躯体散发出的炙热感立刻又沿着手指,一路传回了萧曜的心口。 在程勉的唇间和颈项上,萧曜尝到了咸意,他昏头胀脑地想,原来他流了这么多的汗,但那嘴唇又是柔软而湿润的,像身旁人的身体一般。 他也惊讶于自己的兴奋,可是程勉的身体还要更烫些。待再一次在昏暗的角落里四目相对时,程勉双目亮得惊人,笑容却是真切的,也是懒洋洋的,不仅没有推开他,反倒一只手勾着萧曜的颈子,另一只手则环住他的腰:“我是刚驯完马,殿下这是做什么,没有驯得烈马,不甘心么?” 萧曜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魔法,又或者只是因为开口的人是程勉,只教他不知身在何处,一把火从脑子烧到指尖,惟有附耳哑声说:“我是不甘心……他们都看着你……” 话音未落,趁着程勉难得地愣神,他顺势滑进程勉的腿间,又捞起他一只腿,再一次去亲吻程勉的眼睛。 年轻的身体炙热而坚硬,很快就有了回应。萧曜本只想亲一亲他,可随着手指的游戏不断升级,竟不知不觉生出了骑虎难下的态势。程勉低头看了眼两个人贴在一起的下腹和萧曜越来越不像话的手指,皱了皱眉头,却也藏不住眼底的光彩:“这可不好……要不然,你我都勉为其难吧……” “怎么说?” 萧曜的指尖仿佛被黏在了一起,又像是迷了路,偏偏无论如何也不愿抽身而退。 程勉搂住萧曜的肩,隔着骑装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我倒是不介意当马,就看殿下你愿意不愿意骑……” 话没说完,萧曜已经更快地闯了进来。 情急之下,两个人都是一滞,萧曜托住程勉的后腰,眼神也变了:“……你不要用力。” 程勉只有蹙眉的份,踩在地上的一只脚还好,在萧曜臂弯里的那只登时绷直了。他只觉得被钉在了墙上,不得不抓住萧曜的胳膊,可萧曜的骑装是缎袍,他手心又全是汗,根本抓不牢,偏偏萧曜还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他的身体,程勉只得退而求其次,转而扣住萧曜的腰背,在连绵不断的颠簸中,好不容易才能说话,说得却是:“……你不要用力!” 萧曜笑了起来,蹭蹭他汗绒绒的脸颊:“他识得路,不听我的。” 说完他又侧过头亲程勉的脸颊和耳朵,汗水顺着交缠在一起的颈项滴在程勉的脖子上,根本无从分辨究竟哪一处是汗水,哪一处又是个新生的吻。 萧曜素来是温存的情人,即便是眼下这场忽然兴起、神魂颠倒却不得不匆匆结束的荒唐情事,也没有忘记抚慰程勉。为程勉整理衣袍时,他无意中瞥见程勉的大腿内侧尽是红痕,脑子轰然一热,又将嘴唇印了上去。 待萧曜和程勉再回到马场上时,天色较他们离开时并无变化,但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长了不少。见程勉被萧曜搀扶着,颜延不由意外地问:“五郎这是怎么了?” 程勉脸色一如平常,惟有眼角略微发红,已经开始褪去的汗意将发根染得格外乌黑,整个人别有一种耀眼又潇洒的风采。颜延问完,他答道:“贪凉浇了井水,小腿抽筋了。” 颜延笑了:“我说怎么去了这些时候。云汉不是寻常马匹,不要小瞧他。” 可马场上没有云汉的身影。颜延又说:“我让人带他去配马掌,还没回来。不过你既然腿抽筋,今日是骑不回去了,待脚好了,再来取吧。” “我无事……” “已经是你的马了,怎么,多留在这里一日也不舍得么?”颜延笑着又转向萧曜的一侧,“云汉脾气大,钉马掌也要多费些功夫,不过反正云汉今日留下,夜来也多留一夜吧?” 听到有人的喊自己的名字,夜来靠近了过来,先是闻了闻程勉,然后绕回萧曜的一侧,无意间,倒是将两个人拢得更近了。 萧曜随手一抚马鬃,一并答应下来。 稍后颜延临时找了辆马车送程勉回去。萧曜见程勉凝眉不语,心知他的胜负心又在较劲,趁着颜延交待车夫,萧曜走到车前,忍不住又多看了好几眼程勉,夕阳照亮了他含笑的眉目,倚在车窗前低声说:“晚上我去给你上药。” ………… 这两年来,萧曜虽然禁绝了连州境内的淫祀,却对少雨干旱的气候无能为力,到了夏秋农忙之时,劝农桑始终是地方长官的第一要务,他也依然要尽地方主官的职责在州内各地巡查和祭祀,频繁往来连州东西。 体谅到费诩新婚燕尔,萧曜刻意不要他随行,而程勉因为是除萧曜之外易海官职最高之人,两个人更是几乎不同时离开易海,这段时日里,相伴最多的人,倒是薛沐——监察御史无兵无粮,他本人也没有在州县的根基人脉,图有一个“代天子巡查”的名义,真要行使职责时,还是跟着萧曜管用得多。奔波往来的次数多了,薛沐迅速从一个养尊处优、笑容可掬的白胖子变成了栉风沐雨、依然是笑容可掬的黑胖子,还曾私下对程勉感慨——“陈王殿下真是很不寻常,旁人晒了只黑,他却是红了之后迅速又白了”,大概是感慨过不止一回,程勉有一次忍不住将他这番话学给萧曜听,本意存了打趣的意味也未可知,结果被萧曜笑眯眯一句“他问你倒是问对了”反将了一军。 第235页 也正是这个机缘,萧曜才知道薛沐虽然平素里不拘小节、举止大不像自小养在京中世家子弟,可是在算术上简直是个奇才,也不见他动笔,只消将几年间的丁赋簿从头到尾翻上一遍,数字错漏乃至前后矛盾之处统统都能抖落出来。知道他此项长处后,萧曜并不教他追查连州各县往年的税赋账目,裴翊从萧曜处听说他这个决定,当即就笑了,说这何异于千金买马骨,殿下这体察人心、礼贤下士的本事实在是无师自通,萧曜回报以一笑,但至此以后,薛沐再去正和与长阳履职时,无论是刘杞还是州东两县的县衙官员,都对他恭敬得多了。 出行频繁之后,萧曜很快体察出夜来的好处:不仅生性温煦便于驾驭,耐力更是上佳,而他来连州之后骑术日益精进,百余里的路程朝发夕至已是轻而易举。不过,纵然有这千里马,萧曜和程勉也再难像以往一样形影不离,可没了时时日日的厮守,萧曜却也不再心烦意乱、惶恐不安了,有时从外地回到易海,甚至可以先去裴翊那里向他求教解惑,待公事办完,再与程勉相见,不知不觉也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 但无论何时,只要能见到程勉,萧曜总是愉悦的,无论是与他一起出游奏乐,还是与他亲近,都觉得一样好,也都觉得一样光阴似箭,而且两人不常见面后,在外人眼中,萧曜去程勉那里留宿就像他在裴翊家借住一样理所当然,无意之间也得到了更多的自在。 有一次,萧曜结束了正和长阳两地的公务赶回易海,程勉也从盟夏关押送军粮回城,在城门口相遇的两个人索性就一起先回了萧曜的住处,刚进院门,管家的康娘子喜不自禁地迎上来,说费参军府上送来了点心,可巧赶上了郎君们回来。 元双不在身边后,萧曜很多习惯都改了,有时还专门叮嘱费诩,让元双不要费神,尤其不要念旧,只管照顾新家,安心做她的袁娘子,费诩老实,话想必都传达了,又不免说出自己真实所想——“我几时能做她的主?” 今日正好是费诩出城相迎,这时也在一旁,萧曜闻言,当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你们真是不怕旁人物议,说你费子语奉承上司么?” 费诩一本正经地答:“殿下金枝玉叶,素来公正廉洁,内人的一点点心,如何就是奉承殿下?殿下的辛苦有目共睹,家内给我下官准备时顺手多做了一份,正好给殿下一行消暑。” 萧曜无奈地又看了一眼不作声的程勉,只好说:“下不为例。” 此言一出,程勉极轻一笑,又更快收住了。 萧曜何尝不知道程勉这是笑他这句话根本落不到实处,也无奈地笑了,转头对费诩说:“听说你娘子有了身孕,这也不是她的份内事,实在过意不去,还是多多休养得好。” 程勉则问康娘子:“点心甜的咸的?” “我忘记问了……也看不出来。袁娘子不愧是鹏城来的,见识就是不同,可是精巧得很。” 萧曜他们洗去一路奔波的尘埃、再度坐定,康娘子正好也准备好了点心: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元双取新麦和米做了糕团,以绿豆或豌豆掺着薄荷作馅,正适合夏天喝茶时吃。薛沐是最早吃完的,捧着茶叹口气说:“子语的妻子原来是昆州人么……这样的手艺,在京城都是难得的。” 其他人吃点心都是筛豆粉,惟有程勉要浇饴糖,听到薛沐的话,他停下加糖的手,说:“薛二离乡万里,到这偏僻之地久了,不仅入乡随俗了十成十,说句和光同尘,也是当得了。” 薛沐连连摇头:“程五你大可不必挖苦我。我真的是公务未完,不是故意拖延……不过来了昆连,大致也能理解为何有人愿意在此地终老……你知道的吧,我小舅父早年去了昆州,后来马革裹尸,连棺木都没有回乡……” 闻言程勉动作一顿,片刻后薛沐似是自觉失言,也面露尴尬之色,端起半空的茶碗大喝一口,支吾着对费诩说:“子语,不是客套话啊,那日在婚礼上就觉得嫂夫人与你伉俪相得,十分般配,今日才知道手艺还这样了得,真是好福气。原来家中还要添丁了……连州生产的风俗是怎么样的,我能随一份添丁钱不?” “多谢长泽兄谬赞。添丁钱不必了,心领心领,连州的风俗是这样,各家是不为新生儿备衣物的,只准备一身新襁褓,寄放在多子的人家,待孩儿落地再临时取来。直到孩儿周岁前,也是向四邻亲朋讨要孩儿的旧衣物穿……我已经向人讨好了衣物,就是不知小孩儿是今年岁末还是明年出生,只听人家说,怀胎十月之说对头生子不大准,常常女孩会早些,男孩容易迟,届时要是长泽兄还在易海,一定请长泽兄到舍下喝一杯。” 说到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费诩的话也多了,而萧曜更是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费诩说话。 薛沐好奇地又问:“为什么不穿新衣?” 费诩迟疑了片刻,才苦笑说:“长泽兄有所不知,连州天气恶劣,百姓贫苦,新生儿不易养活,万一……产妇触景伤情,更是不利。” “子语兄万万不要见怪!”薛沐忙说,“是我过于无知。惠恕惠恕。闲伉俪如此恩爱,定有祖荫庇护,愿子语兄一举得男,子孙绵长。” 费诩宽厚地一笑:“多谢长泽兄吉言。也多蒙京中诸位贵人相持,一定会逢凶化吉。” 第236页 其实费诩今日所言,萧曜也是初次听说,他原以为程勉会留下来晚饭,薛沐多半也不会见外,不想稍后薛沐告辞时,将程勉也不由分说拉走了。 萧曜对薛沐的风评也是略有耳闻,知道多半就是有酒宴在等着。但程勉这一走,将萧曜自己的计划也打乱了,一个人吃完晚饭后就去找裴翊下棋,待阿彤困了,才告辞而出,去了程勉的住处。 刚坐定没多久,琵琶曲子都没弹完两支,程勉就回来了。大概是因为看见了灯光,程勉看起来并不吃惊,反而是萧曜有些惊奇:“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 程勉果然喝了酒,面色飞红地反问:“那你来做什么?” “我去了景彦那里下棋,忘了时辰。比起他那里,当然还不如到你这里歇息。” 程勉点点头,洗了手到内室更衣。回来见茶水一应俱全,乐谱和琵琶都不在原位,不由撇撇嘴说:“你倒是自得其乐。” “只准你和同僚友朋共乐不成?”萧曜拨了拨弦,偏头笑问,“如何,尽兴没有?” 程勉喝完茶,答道:“今晚的琵琶和笛子都还过得去,萧和鼓不大行。其实你要是愿意屈尊同乐,旁人当然没有不乐意的。” “罢了。我要是去,乐意不乐意且不说,拘束总是难免。何必因为我一个人,弄得满座战战兢兢,这就有违宴乐的本意了。” 程勉想想,又说:“都随你。” 萧曜又弹了半支曲子,继续说:“今天听费子语说了这许多,我想来想去,信得过又有生育经验的,恐怕还是茹白玉。等秋后燕来一家赶来易海,不知能不能让她多去陪伴元双。” “她与元双一直好,肯定是愿意的。”程勉很快点头,“而且我看茹白玉养育儿女都很顺当,有她在,元双也安心。” 不过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两个人着实没有太多发言的余地,合计完后,萧曜觉得了了一件事,困意顿生,放下琵琶要去休息。可还没起身,袖子却被程勉牵住了。 “今晚的琵琶,只是过得去。”程勉望着萧曜,很轻地一抿嘴,“……再说你都弹了一半了。” 萧曜低低笑出声,重新抱起琵琶,另起新声,从头又弹了一遍《阳关》。 两个人都是连日奔波,到这时早就累了,硬撑着聚在一起说几句话,便一前一后地倒头大睡。了下半夜,萧曜却莫名醒了—— 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他以为是梦,或是夜风,都不了了之,但这一次醒来,分明听到身旁人在辗转反侧。 萧曜有些吃不准了,也顾不得那目光是梦是真,迷迷糊糊地推了推程勉:“……魇着了?” 程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大,浑身一僵,继而重重翻过身:“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说做什么。” 可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没有新的反应,萧曜委实太困,等了半天等不到后文,手臂一伸,搂住程勉的背,又将脸贴上他光滑温暖的后颈,嘟囔了一句“不要乱想,好好睡觉”,很快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48章 人心本无隔 萧曜到连州的第三个秋天,终于等到了一场丰收。 与丰收相伴共生的,是盛大的祭祀、无尽的庆典,在萧曜和程勉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连州的百姓将沉甸甸的麦穗系在他们的鞍旁,用酥酪涂在车轮上,还以酒糟和莆桃饲喂夜来和云汉,只为能挽留住他们一刻,共同分享这久违的丰收喜悦。 留在连州史志里的,只有一句“时岁大丰,刺史着紫罗袍,于田间弹琵琶,酒气拂拂,然气旷神清,风姿超然,乡民不知是陈王也”,然而在萧曜的记忆里,那个秋天里的万物都是金色的,麦田和树木自不必说,连沙子都可爱了起来,一同加入了这辉煌的庆典当中。他们在酩酊中庆祝,又因为庆祝而继续大醉,萧曜难以拒绝每一杯端到眼前的酒,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明明是有许多人为他代饮,但还是永远永远也喝不到头。 丰收也意味着连州短暂的秋季到了尾声,道路封闭,冰雪和严寒统治这片贫瘠然而旷阔的土地。萧曜素来喜欢冬天,如今习惯了与酷烈天气共处,益发是能从这最漫长的季节里得到乐趣:时间缓慢下来,公务也停滞了,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都可以停下劳作,休养生息,等待来年春天。 对官府来说,冬天最重要的公务其实就是考课、防灾与救贫三项。萧曜只在正和过了一个冬天,有刘杞与彭全这两个老练的辅官襄助,没有遇到难处,而到易海后,因为裴翊实在得力,后两项完全不用萧曜费心;而对下级官员最重要的考课,萧曜已经略看分明了州县各级官员与州内士族间的犬牙交错,兼之身在易海鞭长莫及,索性将正和与长阳的考课全权交给了刘彭,至于刺史府和易海,则由程勉全权负责了。 而陈王殿下本人,至此,终于可以暂时卸下担子,珍惜这严酷天气带来的难得闲暇,弹琵琶、读书下棋、学胡语和各种新乐器,浮世偷欢之中,严冬也不逊色于阳春了。 入冬之后缭绕在萧曜心中的另一件大事,则是临盆在即的元双。 虽然他无法去探望,但程勉偶尔会去费诩家做客,回来时会将元双的近况告知萧曜,此外,燕来和茹白玉带着燕鸿和小女儿也在秋末赶到了易海,开始张罗元双生产的事宜。 第237页 他们还一并带来了元双留在正和的两只猫,又因为元双现在无法照顾猫狗,暂时又留在了燕来那里,没几天,两只猫立刻找到了两座院子里最舒服的地方——程勉的床榻。 程勉的心思素来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不管猫是睡在床上还是几案上,反正床榻足够大,别说两只猫,十只二十只都绰绰有余,何况早上起来有只猫睡在脚边头顶还暖和,就是苦了萧曜:他只要和猫同榻而眠,第二天皮肤上就起红斑,起先只要萧曜过来留宿,每到入睡前,必然要不厌其烦地将猫抱到隔间。次数多了,一到夜里,两只猫见到萧曜就躲,萧曜则变着法子去捉,程勉也不是没有过被逗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也玩笑说“古有车骑闻鸡起舞,今有陈王蹑足捉猫”,萧曜一直不吭声不反驳,直到有一天晚上,萧曜忽然不捉猫了,捉着赴宴回来的程勉扛起来扔到床榻深处,不由分说滚作一团,次日两个人一个像是被猫爪抓了,另一个则像是被猫毛螫了,又被没东西吃的猫连舔带踩,连懒觉都没睡成。从此程勉再不做壁上观,到了时辰,老老实实和萧曜齐心协力捉好猫,教燕来父子速速带走。 不过比起猫,因为酒醉落马、摔断了一只胳膊而不得不暂缓归途的薛沐,真正牵扯了程勉许多心力。薛家三代尚书、累世公卿,母家何氏更是门第煊赫,娶的也是自己姨母的女儿,如今病在异乡,同僚们大多是无甚家累的青壮年,许多人尚未成家,更没有蓄养大量的奴婢仆从,无论是护理病体还是照顾起居,只靠他从京中带来的仆人,无论如何不可能面面俱到,算来算去,程勉身兼同学旧邻,更有一层昔日冶游纵乐的情谊,正是薛沐在此地最亲近的人,程勉当仁不让地常去陪伴之余,萧曜也带了话去,让他安心修养,届时一同庆祝除夕。 萧曜也知道程勉多去陪伴是情分,可在从奉命去探望的冯童那里知道薛沐把本地胡女充当姬妾、又常日饮酒之后,终是忍不住对程勉抱怨:“薛二的确是有过人之才,但他身为御史,在异地蓄养姬妾,为人夫为人子,却故意坠马推迟行期,这也太胡闹了。” 程勉却问:“你怎么知道他故意坠马?” “是不是故意你心知肚明。坠马那天他根本没怎么喝酒,要是真醉了,坠马那是要命的,薛二外松内紧,和你正是相反。我不戳破,就是不想责罚他,他却丝毫不避嫌,还时常设宴,连州并不是真如铁桶一般。他聪明绝顶,是真正眼睛里不能容针的人,做御史也好也不好……你们又是多年好友,还是提点一句,免得给他人留下口实。于他不利。” 程勉看了看萧曜,稍加思忖,心平气和地说:“元双出阁那天,他也去了,也不知是真醉假醉,拉着景彦不放,说朝廷的律法在国都最能令行禁止,赤县神州次之,到了偏远州县,无异于村言野语,决断几乎全凭州县长官存乎于心……他做不做御史,不是全由他心意,但也是千挑万选。但他这样的出身,人人都理所当然要做官,他不做官,又能做什么?即便他不做,难道能轮得到费子语?” 萧曜盯着程勉:“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程勉满不在意地笑笑:“又怎样?始作俑者是陈王与连州刺史,送嫁的是易海县令,娶妻的也是刺史府的参军,满座宾客之中,有多少白丁?正是勋贵明知故犯上行,才有庶民铤而走险下效。景彦那天就说了,无论初衷如何,知法犯法,不是罪加一等么?薛二是私德放诞,但其中到底如何触犯了国家的法度、真正的损害又有多少,你难道不也是心知肚明么?” 萧曜没有多想地反驳:“两件事还是不同。元双是被家人牵连,她与费子语真心相许,是这门第法度,累及了他们。天下以法规之固然不错,可没有仁道,这法就是恶法,吏也成了酷吏。” 程勉摇头:“官爵传代,数代公卿,依据的是本朝律法,大逆获刑、累及三族,也是律法。上至百官赏罚,下至奴婢生死,婚丧嫁娶,无一不涉及法与礼。本朝修订律法,初衷是为了树立管理天下的准绳,如度量衡一般治理九州生民。以前我求官秘书省,就是想在章典中寻找立朝之初,太祖敕令订立法度的缘由……职官和州县因何而设,赋税怎样征取,又如何使用?这不像山河日月,自古有之,这关系着千万人生计的规章,俱是出于人手。但他们是如何想的?在谋定社稷时,知道天下有连州这样的地方么?又是如何抉择的?我来连州前偶尔会这么想,不曾想到了连州,倒是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说到这里,程勉忽然意识到萧曜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许久不言,猛地停住了。 见到他双眼中的光芒,萧曜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还想去秘书省么?” “那都是以前了。”程勉一顿,“你先说薛二的。是我说远了。” 可即便程勉不说,萧曜何尝不知,明年夏季,他们在连州任职满三年,至多再拖一年,吏部的考课总要到,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其实自己是根本不知的。 他这一沉默,程勉也不说话了,萧曜心想程勉或许也想到了此处,当下又说:“没有说远。我也没有非要你转达……你我都不是他的上司,本也管不到他……不过论离经叛道,他这不算什么。” 程勉又一愣,看着萧曜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和我一道探望薛二。他妻子宜城县主是你的族妹,真论沾亲带故,我远不及你。他算术是好,打鼓也好,可惜摔坏了手,不过下棋总是无碍的。不必……” 第238页 萧曜大半心思还在程勉之前的话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竟然说漏了话。当下心念一动,将种种不安抛去了一旁,笑着问:“不必什么?我怎么了?” 程勉起先装没听见,奈何萧曜不放过他:“你又想支吾过去。” 僵持片刻,程勉绷着脸说:“你哪里在意他放诞,不过不愿意我去薛二那里久坐。” 萧曜故作惊讶地说:“啊呀,原来你知道!” 程勉无甚好气地答:“我猜一猜,不知道。” “猜得极是。司马善解人意,孤甚慰也。”萧曜搂着他兀自笑了一阵,全然无视程勉的脸色,大不客气地又枕上他的膝头,“他摔了手,鼓是打不了了,但是今天你弹琵琶好不好?难得你不出门访友。” 程勉仿佛是被气笑了,反问:“你现在这般,我怎么弹琵琶?” 萧曜又躺了一会儿,才不情愿似的坐起来,打量了程勉一番,后者没理他,正要返身将琵琶勾来,忽然身上一重,被笑吟吟的萧曜扑了个满怀,单听语气,堪称善解人意之极:“罢了罢了,不敢劳动你……也不是只有琵琶才响。” 日渐岁末,元双真正临盆的日期也渐近,知道内情的一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无不记挂此事。何况元双出嫁的年龄比本地女子晚得多,在易海,与她同龄的妇人若是及笄嫁人,连女儿都快到出嫁的年龄了。因此,萧曜索性暂停了费诩在刺史府的轮值,免得忙中生乱。 这无疑也是萧曜生平第一个没有元双在一旁服侍的除夕。幸而有心细如发的冯童身兼数职、康娘子一家努力操持,以及燕来熟悉西北又常年在官宦人家服侍,一众人齐心协力地准备陈王府上著名的新年流水席。 不知不觉,又是释迦成道日。康娘子和茹白玉两个人一早相约分头去城内的几座寺庙,替各自的主人和自家老小奉纳钱帛,又将各家寺庙里讨要回来的米粥混作一钵,本想分别给萧曜和程勉送去,但没想到,萧曜就在程勉那里。 萧曜在连州度过的第一个成道日,也正在程勉的住处。萧曜本人当然是不介意重温一番那日夜颠倒的美好回忆,然而程勉邀了裴翊和阿彤上门做客,一直到吃过晚饭才将和客人送走。阿彤和猫玩得不亦乐乎,走到门边才恋恋不舍地将怀里那只名叫墨奴的玳瑁还给程勉。燕来本来想接过来,结果墨奴看见一旁的萧曜,毛都炸了,立刻从程勉怀里挣出来,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沿着雪地里留下的足印,萧曜和程勉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回了程勉的屋子,看着被拨开的窗棂,萧曜说了句“墨奴刁滑,还是雪团憨厚”,便脱了靴,放轻脚步进屋捉猫去了。 雪团正在炉边蜷作一团烤火,萧曜一进来,竖起耳朵嘶嘶低跑,眼看着就要往程勉床榻的方向跑;刚起身,萧曜抢先一步捏住它的颈子,抄进怀里转身递给程勉,然后挽起袖子,继续去找榻上找墨奴,走了两步发现程勉抱着猫跟在身后,不由问:“你做什么?先把它抱出去。” 程勉眨眨眼,正色说:“我才想起来,要是将猫留下,是不是你就走了?” “什么?” 程勉抿嘴一笑:“要是有猫没你,我为什么要抱猫走?” 萧曜先从程勉怀里捧过猫,弯腰往地上一放。雪团一得到自由,当即如蒙大赦地溜了,见程勉略略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戒备,萧曜微笑:“那当然是我比猫好。” 话音刚落,趁着程勉要反驳,萧曜用颜延临走前刚教他的手法,直接抱住了程勉的膝盖,再借着他下意识反抗的力度,一起滚在地板上。 程勉难以相信自己居然第二次着了萧曜的道,瞳孔的颜色都变了。萧曜一味微笑,小臂垫着程勉的后脑勺,故意叹了口气,说:“你看,猫还手肯定更痛。” 程勉曲起膝盖,萧曜略让了让,上半身依然纹丝不动地压住他:“我不比猫好么?” “哪里有人拿自己和猫比的?胡闹,松开手。” “你说句好的。”萧曜轻轻咬了一下程勉的耳垂,更低声地说。 程勉干脆别开脸,不接话。萧曜素来耐心好,脾气更好,对程勉和自己暗中的角力一律照单全收,喘了口气,稍微拉开一点二人的距离,垂头看着他又说:“你不是打不过我……我是知道的。但说一句,一句就好。改一句也好。” 程勉深深吸了口气,又摆出常见的冷淡神色:“改什么?” 萧曜圈住他的手腕,亲了亲那线条分明的颈项:“之前你怎么说的?陈王蹑足捉猫?不是陈王,是三郎……你喊我一声三郎,我情愿天天让猫睡在我们脚边。” 程勉的反应停滞了一瞬,反驳道:“我如何没有喊过?明明今天没有饮酒。” “那是人前。掩人耳目的。”萧曜继续耐心地提醒他,“只我们两人时,真的从来没喊过。阿眠,就一句……一声也好。” 程勉的神色变了几变,盯着萧曜,神色又疑惑起来。萧曜也看着他,不知不觉间,他放松了力道,程勉却也忘记了反抗,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萧曜的眼睛,神情不见喜怒,反而是忡怔之意慢慢浮了上来。 他越不动,萧曜的心跳得越快,坚持与他僵持着缠作一团,蓦地,萧曜意识到他能听见的心跳声并不止一处,而握在程勉脉搏上的手指似乎也窥知了奇异的线索…… 第239页 眼前的这双眼睛如同他记忆中翠屏山深处的冰河——可简直毫无道理,他怎么可能在冬天去看翠屏山中结冰的溪流呢?那河又在哪里?纵然如此,萧曜依然无法抑制地想,倘若这寒冰为他消融,即便是再短的一瞬,他也愿意付出一切。 “阿眠……” 萧曜舔了舔莫名干燥的嘴唇,像告知一个莫大的秘密般轻声呼喊程勉的小字,正要再央求他、诱惑他、鼓励他,就在此时,背上忽然一重,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墨奴跳上了他的背,踩了几脚后跳到近旁,歪过脑袋看着叠在一起的两个人。 燕来的声音也打破了眼下这难言的氛围:“殿下……郎君,费大人府上来人,他家娘子怕是要临盆了,贱内已经赶回去了,小人特来禀报。” 两人闻言皆是一凛,程勉推开萧曜,匆匆起身,一面整理衣袍一面扬声:“你进来回话。” 燕来推门而入,垂手候在门边,程勉见萧曜的衣袍也收拾整齐了,才说:“费家来的人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不过小人听贱内说,本应是下个月初才临产的。不过虽然头胎,但……袁娘子素来身体强健,要是只差个把月,也无大碍的。郎君不必挂心,一待袁娘子生产完毕,贱内肯定就会派人来传话。” 程勉回头看了一眼萧曜,萧曜此时意识到,燕来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论生儿育女的经验,比自己和程勉是强多了。他便说:“你去告诉冯童,让他自己……或是遣一个人,候在费家,有消息速速来报。我就在这里等,不回去了,免得跑两趟。” 燕来领命离去后,也将微妙而旖旎的气氛一并带走了。萧曜对程勉大不确定地问:“要多久才能生下来?” 程勉的回答也不甚笃定:“总归是要一阵子。但肯定是今夜了。就是不知道是今日还是明晨。” “这么快的么?”萧曜有些吃惊。 程勉疑惑地看着他:“快么?” “我怎么知道?” “你问我,我知道么?” 几问几答之后,面面相觑的两个人终于意识到这是在犯呆气,又停下不再说了。萧曜难得有坐不住的时候,索性起身在室内踱步,程勉也取下琵琶,曲调一出,萧曜无奈地笑了——心不在焉至此,分明是与自己一般坐立不安。 他定下心神,又开口:“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安心等等就知道了。不要心急。”程勉索性煮起了茶,“你那么多兄弟姐妹,这事对你,应是再常见没有了。”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何况后宫诞育,从来只有结果。”萧曜转完这圈,终于在程勉对面做好,看着他煮茶的动作,片刻后继续说,“我那么多兄弟姐妹,从来也没有哪一个有如此心神不宁。” “关心则乱。再等一等。”程勉的语气也缓和了,“你想好了送什么礼没有?” “嗯,让冯童备了金饼,还给元双准备了新首饰。你呢?” “我也差不多。” “既然差不多,要不要一起送去?” “不必了。”程勉干脆地拒绝了。 萧曜指了指又窝作一捧的雪团:“之前不是也一起送过么?” “那是为了让元双安心。不是一回事。” 萧曜心想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他顺手捞过经过身旁的墨奴,放在膝上,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想明白没有?” 程勉仿佛立刻懂了,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萧曜想了想,一笑:“没有就没有。只是等你想明白了,你也告诉我,好不好?” “好。”对萧曜的这一问,程勉给出了回答。 过了小半个时辰,冯童也赶到了,见萧曜和程勉在喝茶打发时辰,忙接过煮茶的活计。过了午夜,还是没有元双平安生产的消息传回,萧曜不免焦心,一有风吹草动,就忍不住地要往门的方向看,如是再三,连程勉都忍不住说:“不必忧心。要是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回来通禀与你知道。” “这都多久了?” 冯童笑了笑:“这是元双的头胎。据说妇人第一次生产,总是要慢些,折腾个一天一夜也不罕见。殿下出生时,也是耗费了一整天……奴婢当时年少,刚刚进宫,尚没有服侍殿下,在大内的青阳殿做洒扫的粗活,青阳殿内供奉着三清像,陛下还来献过香,为贵妃与殿下祈福,一晃眼,已然快二十年了。” 萧曜从从未听人说过自己出生时的事,登时一个机灵:“……什么?” “贵妃怀殿下时,据说也梦见过满月穿堂而入,落到怀中。殿下生在三月十五,正是应了这个梦境。奴婢依稀记得,殿下出生前一天,一直风雨大作,可是殿下出生后,不仅风停雨歇,当夜的月亮,都分外的圆呢。”冯童感慨地一笑,“所以殿下不必担心,生育是妇人的天职,元双多年奉佛,福泽深厚,费郎君也是宽厚的好人,一定逢凶化吉,他们两人的孩子,也定会平安吉祥。” 萧曜自是不会反驳后半段,只是去问程勉:“你母亲生的时候,有没有做梦?” “闻所未闻。” 他对家事从来是讳莫如深,来连州这几年,几乎是绝口不提。萧曜问完也觉得失言,还没来记得岔开,程勉很奇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慢慢说:“京城春季多雨,十五本来就是满月,不是常情么?” 第240页 他素来不信神鬼之说,萧曜也习惯了,一想,笑着点头:“是常情。再说,即便是做梦,也未必都做得准。要是梦都能成真,倒好了。” 冯童忙说:“父母总是希望儿女健康聪慧,无病无灾,这无论是天家贵胄,还是寻常人家,都是一般心意。” 程勉点头轻轻一笑,以示赞同。 平安生产的喜讯始终没有传来。天一亮,冯童便自请要去费诩家中问一问进展,萧曜一夜未睡,却没有丝毫倦意,听到冯童这么说,立刻将他打发出门,等人再回来,已经到了中午—— 元双生下了一个男孩。 可是这个连州寒冬降生的孩子,在来临人世的次日,便悄无声息地夭折了。 自孩子夭折,萧曜和亲近的人都绝口不提此事,萧曜找了许多公事打发时间,又刻意避开费诩,闲时也不见人,连程勉那里都不去了。 除夕前一日,因循去年的惯例,萧曜亲自在刺史府值守。这时节公府没有紧急的公务,除了少数当值的官吏,其余人都回去准备除夕和新年,时间比平时过得还要慢,可是提示城门闭合的鼓声响起时,他也不愿意放下手中的笔。 程勉进来时萧曜正看着香炉里的烟气走神,尚未来得及掩饰,程勉已经出声:“我要去子语家拜访,你去不去?” 萧曜立刻站了起来:“现在么?” “嗯。”程勉打量他一眼,“我那里有备用的衣袍。你去换一身……都是干净的。” 萧曜摔下笔,朝程勉的公房疾步而去。 和其他从外地迁来的同僚一样,费诩也选在离刺史府不远的城北居住,是一个狭长的院子,在巷子的最深处,只有左邻右舍的七成大小。定下亲事后萧曜曾说过要买下一个更大的院子给新人居住,但费诩谢绝了,而婚礼至今,为了避嫌,萧曜反而是与费诩交从亲密的一群人里唯一没去过他新居的人。 可是他也从没想过,与出嫁后的元双再见,会是在这般情景下。 为了不引人注目,萧曜和程勉是专门乘车前往的。行经每一处,只要略一掀开车帘,家家户户无不是张灯结彩以待新年。但到了费诩家的院外,既没有任何欢庆的装饰,也没有丧事的痕迹,仿佛隔绝在万事万物之外,冻僵在这冰天雪地里。 萧曜诧异地看了一眼程勉,程勉轻声解释:“早夭的婴孩不能做白事。怕折损了父母的福报。” 说完,他转身为萧曜整理了一番斗篷,将他的大半张脸遮严实,才扣响了门环。 应门的是费诩本人,认出程勉后他勉强笑了笑,程勉先说:“怎么你自己来应门?下人呢?” “元双怕吵,也不想见人,我就将下人们都遣散了。能放良的放良,不能放的也送到了其他人家里。茹娘子会过来帮我一把,还有葛大夫家的小郎君也来……我这些天心烦意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没有像以往一样,常去你府上拜访。倒劳你来了。” 程勉一点头,先进了门,然后指着不作声跟在身后的萧曜说:“今日殿下和我在刺史府当值,我自作主张,邀殿下同行。我们见不到元双,但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不料,费诩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上前一步握住程勉的手,又急对萧曜说:“不妨事的!殿下是元双的旧主,殿下若是能去探望她,宽慰她几句,我感激不尽……” 萧曜退了半步,很快追问:“她……不好么?我听茹白玉说,她饮食如常,身体也没有大碍……” 费诩根本不记得自己和来客都在室外站着:“吃喝都是正常。就是不说话,也不哭,什么事情都不过问。我……我没有照顾好她。” 萧曜的心紧紧一缩:“我当然想去探望她。” 程勉则安慰费诩:“你不必过于自责。你们夫妇恩爱,将来还会有小孩子的。” 费诩本还维持着镇定,忽然整个人懈疲下来,半晌后,抖着嘴唇说:“……却不是这一个了。” 萧曜不忍再听下去,又急于见到元双,赶快说:“元双方便见客么?你要不要去问一问她?我在门口等。或是隔着屏风,我与她说两句话也好。” 费诩惨然一笑:“一定是愿意的。” 言罢,费诩领着二人走到了院落最深处的屋舍。尽管门窗紧闭,萧曜依然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他不免益发担心,男女之别一概抛诸脑后,只等费诩拉开一线门缝,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过来的路上萧曜也不是没想象过元双此时的模样,然而眼前所见,与他设想的非但不同,甚至说得上截然相反:脸庞更圆润了,气色并不算坏,就是整个人迟迟的,听见门的响动声,还是木木地坐在榻上,连偏一偏目光都免了。 萧曜暗自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竭力放平缓呼吸,徐步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柔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元双的回应迟迟才到。她扭头看着萧曜,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意外的神色,只是掀开被子要起身:“殿下来了……殿下要来,怎么不派人通传一声呢?殿下吃过晚饭没有?冷不冷?” 萧曜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地停住了搀扶的动作。费诩抢到榻前,为她盖住被子,轻声说:“你不要动,殿下就是来探望你。” 元双也不反驳,又定定地停住一切动作,垂下了头。 第241页 见她再不看自己,萧曜一时觉得心如刀割,胸口间浊气四处乱撞,他重重咽下一口气,不敢再走近,又看着她半天,期期艾艾地说:“对,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出嫁后,我这里好是手忙脚乱了一阵,所幸还是理顺了。你不要担心……明天除夕,你我都不便走动,我就抽空,提早来见你一面。你安心在家休养,不要操心,早日调养好身体……” 元双木然打断了他:“……奴婢背弃了誓言,如此报应,是奴婢应得的……既然殿下屈尊来见奴婢,求殿下惩罚奴婢,奴婢背弃主人,以贱配良,是不赦的死罪。奴婢领罪。” 她挣扎着要下床磕头,费诩紧紧抱着她,怕眼泪落在元双身上,背过脸飞快地擦了。元双反而没有一滴泪水,平静到了极点:“奴婢痴心妄想,偷了袁娘子的姓名和出身,现在……孩儿已经还给了她,再将命也还她,不敢求她宽恕,只望她有灵,只怪罪奴婢一人,不要再迁怒她人了。诸多罪孽,都是奴婢一人的过错……苟活至今,只是还挂念殿下,妄想见殿下一面,不想殿下亲自来了……” “元双!”萧曜忍无可忍地截断她的话,“将袁氏的姓名和出身安给你,是我们议定的,也是我没有本事,不能及时为你放良,才用了这权宜之计。如果真有怨恨,也是归在我的身上。何况景彦与我说了,他表妹也与你一样信佛,心地和善,只可惜生年不永,能成全一桩婚事,正是真正的大功德。她绝不会怪罪、乃至迁怒他人的……你现在心绪不宁,伤了元气,才会难免胡思乱想,你与子语是姻缘天成,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 元双敌不过费诩的力气,不再挣扎,乏力地垂着头,不回应也不反驳,简直如泥胎木塑一般。 萧曜又劝:“你没有背弃誓言。我也许过心愿,愿你们平安顺遂,心事得偿。既然你还认我做主人,那不管之前你许了什么愿,都是以我的心愿为大。顶多一律抵消了,报应之说,更是无从说起。” 可是无论他怎么劝说,元双都再没有说话,后来更是拿头发遮住了面庞。萧曜又是心痛又是无奈,与费诩对视一眼,终于依稀明白了之前费诩的失态从何而来。 “……佛陀度尽六道众生,可以饲虎、饲鹰,甚至献头。怎么会怪罪你?也断不至于怪罪殿下或是子语。只是人在世间,受生死所缚,要经历诸多苦痛,本是不足为怪,你不要以此自苦,那就更不能解脱了。” 程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萧曜愕然回首,才意识到程勉一直都在。 程勉也走上前,闻言细语地开解:“我代你抄《妙法莲华经》全本,供在佛祖面前,如有种种苦痛、罪业,一并救度了。也给你和子语的孩子祈福,愿他早入轮回,无论是去哪户人家,都有好福报。” 元双缓缓摇头,闷声说:“我起初不想生他……又不听人劝,非要偷偷动刀剪,给他做了许多小衣裳……都是我做的孽,果报却应在了他身上……” 萧曜哑然,几乎就要反驳“这和新衣全无关系”,可陡见一滴泪水落在费诩的手背,一时间哽住了。 闻言,程勉索性坐在了榻旁,拨开她的头发,擦去她满脸的泪和汗,沉思了片刻,摇头轻声说:“是这连州太荒贫了,也太冷了……你不是不想生他,只是不敢。我有过一个幼妹,是父母恩爱正笃时所生,不足岁就夭折了。人世实苦,不如意恐怕才是常情。殿下说得不错,你要好好休养,要保重元气,你与子语情投意合,是两情相悦结成的姻缘,将来一定会再有许多儿女。你今年做好的衣服,之后就不是新的,儿女们都能穿了。” ………… 待他们告辞时,费诩千恩万谢地又一直送到门口。萧曜内心唏嘘以极,再说不出别的话,惟有让他们夫妻保重,程勉则一言不发地直接钻进了车里。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到了萧曜的住处,程勉先要下车,萧曜拉住他,问:“你去哪里?” “没有几步路,我走回去。” 萧曜不放手,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去程司马府上。” 程勉没有制止,但直到进了室内,也没有再和萧曜说什么。待两人都简单地梳洗更衣完毕,程勉抢先说:“我既然答应了元双,待过了除夕,我要沐浴斋戒,为她抄经。” “法华经二十八品十万字,你一个人,要抄到几时?”萧曜劝道,“我替你抄一部分。或是分出去,找书吏一齐抄写,几天就好了。” “不必了。不费多大功夫。我自己抄。” “你素来不信……” “我是不信。我替元双发愿。你又信么?不必你抄。” 萧曜一顿,无奈地说:“你实在看不得女人流泪。” “你闭嘴!”程勉提高声音,“我信不信、看不看得、乐不乐意,与你有什么干系!要你多什么嘴?我最不乐意见你,更不乐意你现在在这里,你走么!” 萧曜纹丝不动:“我不走。你说谎,只是想气我走。” 程勉摔下茶盏,转身就要出门,萧曜勾住他胳膊,从背后将人牢牢锁在怀里:“……我不说了,你也别赶我走。” 胳膊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萧曜叹了口气:“我不说了。我陪你抄。” 也许是两人的争吵声太大,不多时,燕来战战兢兢的声音隔门传来:“郎君,是不是摔了东西?碎了没有?要小人收拾么?” 第242页 墨奴正和地板上的茶盏玩得不亦乐乎,萧曜扬声说:“没有摔碎,墨奴淘气,撞到了几案。” 至此,程勉再不提要送客的事,丢出一句“松手”,便冷着脸,一言不发自己先去睡了。 这远未到两个人平日里休息的时间,萧曜侧耳细听,也没有翻身的响动,便吹熄了烛火,也躺在程勉身旁。刚睡下不久,头顶一暖,原来是两只猫发现主人难得没有驱赶它们,见缝插针地跳上了床,睡在两个人的枕边。 程勉猛然坐起来,随手拎起其中的一只,就要扔下床,萧曜忙跟着坐起来,劝他:“算了,我不要紧的。” “我怕热。”程勉冷冷说。 萧曜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领教过程勉这尖酸劲头,只好拢住惊得跳起来的另一只,摸大小应该是雪团,一面安抚猫,一面又说:“……可以让猫睡在我这边。” 说话间,墨奴已经从程勉手里溜出来,不知道溜到床尾的哪个角落去了。 黑灯瞎火间,程勉也不能真的爬起来捉猫,很快睡回去了。雪团得此殊荣,简直是受宠若惊,格外热情地贴着萧曜,尾巴尖时不时还在萧曜枕边轻轻一拂以示友爱。萧曜本想朝里翻身,可还是不愿程勉拘束,只好默默将猫儿的殊宠消受下来。 有猫在身边,萧曜这觉肯定是睡不好的,睡一阵醒一阵,又听程勉渐渐开始翻身。两个人同床共枕久了,如何会不知道彼此是不是真的睡了。萧曜的额头实在痒得不行,不得已,与程勉商量:“……我与你换一换,你挨着猫睡吧。” “你活该。“程勉动也不动。 萧曜想了半晚上,小心翼翼地说:“你好心安慰元双,是我说错话了。” 他将一只手伸进程勉的被子里,程勉立刻躲开,奈何萧曜毫无气馁之意,硬是抓住程勉一只手,轻声说:“你从来没说你还有个妹妹,她比你小几岁?” 程勉不作声,萧曜见他没有推开自己,索性整个人都睡到程勉身侧,搂着他的腰继续说:“你一有心事,手脚就是凉的。” “我不记得了。我也乏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很轻快:“之前宫里有传言,说我像丹阳侯何鸿。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母亲入宫前,与何侯是约许过婚姻的。” 程勉的呼吸一顿,萧曜听见后,又一笑:“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的第二天,我不好意思,赌气离开了正和,那个时候又不会骑马,必须要在易海和长阳间的驿站歇息一晚。我让冯童报你的名字,可那驿站的老吏是何侯的旧部,见到我,如同见到了活鬼……再之前,刚到连州的次天,我们与元双去寻访悦海寺,大殿的墙壁上,有人提了两句诗……‘莲动南池南,心寄北辰北’,还有个题记,京华何三。他恰好行三,而我的外祖父母,都曾经梦见过北极星入怀,我母亲的闺名,就是‘辰’。你说天下会有这样的巧事么? “有的时候我总会想,无论母亲嫁给了谁,只要不是入宫,我不是天子的儿子,肯定不是陈王,但总归是母亲的孩子。你无需去崇安寺替我受过,更不必来连州。薛二那死在昆州的舅父多半是何侯,要是我母亲如愿嫁给他,你既然能认识薛二,也一定能认识我,我一定早早与你结识。我外祖家有一处山亭,有直接面向南池的码头,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在山亭避暑,夜里避开人,直接去南池泛舟……也许还能认识在京城借住的景彦……但可惜,世事无常,你不仅因我去了崇安寺,又随我来了连州,被我纠缠至今……我曾经满心委屈不平,可现在想想,如果我不是陛下的儿子,我也许还是能与你相识,可正是我是陈王,我才一定能得你相伴。是不是结识我,于你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于我……那是从来未有的。” 他怀里的身躯毫无动静,连呼吸的频率也丝毫不改。萧曜没有得到回音,并不觉得后悔,只是一味为程勉的手脚暖和起来而松了口气。 “你不必为崇安寺自责。我去不了秘书省,确实和你无涉。而如果不是你来连州赴任,我也不可能以此年龄资历任司马。我的生母另有其人,我幼年时便过世了,她虽然也是士族之后,但是我外祖父在赴任途中病故,家中没有男丁,家道中落,无法嫁人。后来,她受了我父亲的引诱,明知他在京中有妻儿,还是因为有了身孕,成了他的外室,以致被家族所耻……但我领了官职,虽然远未到光耀门楣的地步,她至少可以以连州司马之母的身份下葬。即便葬不回程氏和崔氏的祖茔,我也能风光迁葬了她。所以于情于理,是我应该感谢你。” 这是萧曜早知道的,可是从程勉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意味。萧曜早已屏气凝神,盼望他多说一句也好,又不忍心他忆及旧事伤怀,只是揽着程勉,没有追问下去。 “哦,我不喜欢南池。就算你不是陈王,我也不会和你去南池泛舟。” 话锋陡然一转,毫无余地的语气让萧曜一怔,禁不住想亲他的耳朵,又怕他生气,硬是忍住了,顺着他的话悠然说:“那就不去南池。只避暑。去翠屏山也好。” 程勉沉默片刻,硬邦邦再说:“我怕水。” “嗯。” 程勉接下来说的,却是萧曜怎么也没想到的。 “……我母亲是落水身亡的。归京之前,我妹妹夭折了,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时常糊涂。那一天下大雨,她不知什么缘故,独自一人去了舱外,偏偏碰到急浪……我看见了她,却拉不住她,两个人一起落了水,可只救上来我一人。”程勉的语气比之前更加平静,近于柔和了,“动身往连州前,我在当年落水的那条江的沿岸找了一个月。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可我听说沿江两岸有些地方常有逃婚的女子,隐姓埋名另作他嫁,也有乘船遇难后获救的,却遇人不淑,被卖作奴婢乃至娼妓……这又何妨?无论她是何境地,她是我的母亲,只要她能活着。可是上下游都找遍了,还是和当年一样。我没有办法,也不知道几时才能从连州回来,只能回杨州,为她起了一座坟。在承宁渡,我不是宿醉。只是怕水。我不是有意吐你一身……” 第243页 “你没有。”萧曜轻声提醒他。 程勉似乎一笑:“是么?原来我记错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没有戒备。萧曜又听了片刻程勉的呼吸,试探着问:“我也愿意一道沐浴斋戒,你让我替你抄一些,好不好?” “你信么?” “不信。” 程勉轻轻叹了口气,拍拍萧曜的手背:“好。” 第49章 子宁不嗣音 去年的新年,从除夕至人日,萧曜在住处设流水席,城内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举凡经过,都可以进来喝一杯屠苏酒,年满花甲的老者或是家中有三岁以下孩童的人家,还能领走一袋米粮和肉脯。是以整个新年中,刺史官邸成了正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只是许多人专程上门,未必是要喝一碗酒,只是想凑凑热闹,看是否有机会近距离看一眼陈王。 今年萧曜也做了一样的安排。但他只应酬了除夕和元日,随后就躲去程勉的住处求清静。程勉那里也确实清静——守岁之后,他沐浴更衣,去金容寺捐出大量的金帛香火,在佛像前供奉了将抄经要用到的黄麻纸,随后回到住处,放下一切杂事,一日两餐,断绝荤腥,专心开始抄经。 除了不去佛寺以免惹来围观,萧曜一概效仿程勉的作法,但动笔之后,两人很快就拉开了差距,萧曜从未干过类似的差事,也未通读过《法华经》,只能耐着性子一边读一边抄,而程勉有童子功,抄之前飞速读一遍,就能丢开经卷,不多时,一卷纸已然写完了。 萧曜不由感慨:“少年时要是有你做伴读,不知有多好。” 程勉一门心思都在纸墨间,头都不抬:“想为你做伴读的人何其多,轮不到我。我少年时脾气乖僻,绝不会入你的法眼。” 两个人成天窝在家里不出门,难免引来旁人的关切,冯童为萧曜送了几趟衣物和饮食后,也自请抄经,又过了几天,费诩想必是从茹白玉那里听到了消息,专程登门道谢之余,也加入了抄经的行列——他本就是文抄吏出身,做起来更是游刃有余,裴翊则将阿彤送去费诩家中,与元双作伴。 一群人不分昼夜地埋首苦抄,除了必要的公务,其余闲暇时刻一律闭门不出,连元宵夜也不例外,竟然在一个月内全抄完了,只要略作整理和装帧,便可以让元双在晦日那天敬献到金容寺。费诩责无旁贷地担下了整理的差事,至此,这件事终于可以说大功告成。 事情一毕,程勉立刻就去了金容寺,还愿,并结束斋戒。萧曜连这一步都省了,直接倒在程勉的床上埋头大睡。这一个月下来,他右边胳膊已经不能高举,只能侧着睡,夜里一直睡得不沉,如今大事已了,虽然是白日,反而很快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也不长,醒来天色还亮着,问过燕来后,得知程勉正在沐浴更衣,冯童则送来了食盒,又按之前萧曜的吩咐,为费诩送除戒后的酒饭。 萧曜已然是饥肠辘辘,可听到程勉已然回来了,坚持等他回来一起用餐。除戒后的第一餐还是很清淡,但萧曜已经吃了一个月的各色豆腐和萝卜,只要是素斋之外的食物,都足够让他觉得食指大动了。 程勉吃饭依然很快,吃完后自己洗手泡了茶,坐在一边不作声,时不时看一眼萧曜。萧曜在这严肃目光的笼罩下,不免莫名,问:“怎么了?” 程勉反问:“你吃好了么?” 萧曜想想:“还可以再添一碗。” 这个月来程勉连说话都少,抑或是也顾不上,如今又说起了说,萧曜觉得实在想念得很,正好多说两句:“……我之前就在想,以前你在崇安寺是怎么过的,过了这一个月,倒是不敢想了。” 一提到崇安寺,萧曜就难免内疚,而程勉则是一贯平淡:“崇安寺吃穿用度,都比连州强许多,不可以相提并论。只是抄经久坐不动,吃得太饱容易积食犯困,我刻意如此。你因为内疚,有意委屈自己,本不必要——只是我说了你不会听,我说来无用,就不说了。” “没有委屈。”萧曜摇头,“我也没觉得饿,只是有些不习惯……金容寺如何说?晦日那天,你去不去?” 可程勉分明是习惯的,虽然两人刻意不提,这一个月来萧曜暗中观察其言行举动,依稀理解了程勉那超乎常人的忍耐和自律的源头。 “元双的孩子太小,做不了法事,但她去供奉经文,是莫大的功德,已然荫惠家人。晦日我不去了,我答应元双的事情已经做完,他们夫妇去足矣。” 萧曜点头:“我可以再添一份布施。” “都随你。”程勉又看了看他,“你不添碗了?” 其实说话间,萧曜也觉得饱了,不过程勉这关心实在难得,萧曜心下奇怪,面上却不露,试探着问:“怎么了?你还有别的打算么?” 程勉始终很平淡,看神色也看不出异常:“你下午要不要出门?” “不去。不过明天想去一趟景彦那里。” “还有别的事么?” 萧曜更奇怪了:“倒是没有……” 程勉忽地一笑:“既然如此,我有意向殿下求欢。” 刚听到“殿下”二字,萧曜脑后一凉,再听清楚最后两个字,整张脊背都麻了,再一念间,已经扔开了茶盏,要去洗手。 尚未起身,程勉先一步拉住他的手,将萧曜拽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床榻的方向走。萧曜被拽得一个趔趄,直到程勉动手为他解腰带了,方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抓住他的手:“我、我要洗个手。” 第244页 “我洗过了。” “你……” 萧曜怔怔看着程勉,还是和往日一般的神色,仿佛在酬答一桩公事。明明出言相邀的人是程勉,看起来更难以自抑的人反而是自己。萧曜几乎要动摇了,疑心自己听错了,可程勉不仅解开了他的袍子,连自己的袍子也脱了下来,微冷的手指已经抚上了萧曜的颈项,绝不容会错意。 狂喜的飓风席卷了萧曜,疑虑也烟消云散,他伏下身,捧起程勉的脸先去亲吻他,热切地回应着他这罕见之极的主动,手指也放肆地顺着内衫滑上了程勉的皮肤,刚刚觉得程勉消瘦了不少,再一回神,人已经被推倒在了床榻上。 萧曜又吃不准了,迟疑轻轻喊了一声“阿眠”,程勉还是不说话,将萧曜从内衫中一点点地剥了出来,搂进自己的怀里,直到手指顺着腰线一路滑进身体里,萧曜浑身一颤,之前的所有疑虑至此都有了答案,很快,这难以置信也随着程勉探索的动作被抛去了天边,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程勉,仿佛只要一出声,程勉就会改变主意了,惟有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子,将所有的喘息声一并埋在身旁人的颈窝里。 肌肤相亲间不可能还有任何秘密,但萧曜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发了癔症,感觉不到程勉的手指和嘴唇,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正坐在火堆上,被细致地摸索和煎烤着。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让程勉这样长久地等待过,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依然无比渴望着程勉。 他的身体也在疼痛,又和程勉此时的动作无关,双腿不可耐地缠住程勉的腰,与程勉紧密地缠绕着,喘息声遥远又沉重,像是天边的雷,眼前是刻意营造出的黑暗,若不如此,简直就要出声恳求了。 程勉的侵入和爱抚一样沉默,起先萧曜并不觉得疼痛,但程勉进去得太快,让他有一种被巨大的蛇牢牢缠住的错觉,钝重的鳞片割开了他的身体,往自己都陌生的深处去探索。萧曜的眼前更黑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从程勉的怀里滑出去,手臂和额头都汗,连咽一口气都是艰难的。 可程勉又停住了。陌生的兽潜伏下来,萧曜浑身上下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又想哭又想笑,半晌,勉强挤出一句:“……这也太……” 他的脑子像是被凿空了,怎么也找不出来词,只能咬程勉一口,催促着他动。 那远处的雷声陡然间近得仿佛能被牢牢抓在手心。整个人被撕开了,接着又被同一个人包裹住,摔入明知尽头却不可能厌倦的狂风暴雨深处。他衷心地希望程勉没有尝过自己眼下的折磨,然而随着交合的幅度一点点地深入,萧曜又改变了主意——愿自己也给予过程勉如同眼下的快乐。 察觉到程勉要抽身而出时,萧曜浑身一颤,不顾整个人湿软得像一条温暖的河,拼命挽留他。程勉严肃得惊人,也专注得惊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俱是全然陌生的意味。然而,注视着这一双幽深的眼睛,他终于有了想说的话:“……你不要走。” 他再一次伸出双臂,锁住程勉,在他耳边说:“我要你留在里面……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我只要你。” 话音刚落,程勉将萧曜钉住,遮住他的双眼,无声地回应了他。 这一天的第二场情事,始于萧曜有气无力的一句“你一次就好么”,待到止歇,萧曜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又被这骗子骗了,什么“无趣”,难怪女人会喜欢他,可这时他已经浑身好像随时都要散架,口干舌燥,只能任面无表情却眉眼间皆是习习春意的程勉将自己收拾干净,纵然有翻旧账的心,这时也只顾盯着人看去了。 昏昏沉沉睡着前,萧曜身体里快意的余韵比痛苦更鲜明,可到了第二天再醒来,立刻知道了厉害——别说本来就痛的胳膊,从眼睛到手指,简直无一处不在痛,连坐起来喝口水都伤筋动骨,茶水几乎是靠程勉哺给他的。 萧曜发了一场烧,又不准程勉告诉别人,更不准冯童来伺候,气息奄奄睡了一天一夜,每次醒来,感觉到程勉在近旁,就要点水喝,又睡过去,有一次萧曜喝了水,找到点声音,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好在梦里也有程勉,就问他:“……你怎么会答应。“ 梦里的这个程勉温柔得不像话,回答又怅然又柔和:“是啊,我为什么还要答应。” 萧曜少年时最常许的心愿是“不要生病”,很快他发现这愿望实在太遥不可及,退而求其次,盼望着生病时,能有人陪他一起躺在床上,打发病中时光。 但这退而求其次的心愿也不可得,少时的大多数时光,都寂静而漫长。不想多年之后,他已经不怎么生病了,却有了陪他打发卧床时间的人——至于这人也是让他卧床的始作俑者,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萧曜连冯童都不准近身,卧床这一两天里服侍的重任,只能由程勉一力承担下来。程勉对自己的起居固然是漫不经心得过且过,但对此时的萧曜,倒是说得上耐心细致,连在榻上饮水吃饭都容忍了。 低烧退下来之后,萧曜依然浑身没有力气,也没有胃口,又不饿,就多躺了半天。他休息足了,有了精神,便时不时翻个身,找程勉说话,说得都是少年时的事情,说着说着,看程勉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要程勉也躺回来,美其名曰“补觉”。 他坚持再三,程勉实在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只能脱掉外袍又躺回去。人刚躺好,萧曜的手脚已经缠了过来。他自己浑身都热,理直气壮给程勉暖和手脚,程勉一躲,他就抽气,如是拉锯了几个来回,程勉终于不胜其扰,转过来对萧曜正色说:“你看来也是好了,你再这样,我要送客了。” 第245页 萧曜就笑:“我没有气力,走不了,你怎么送我?” 程勉也笑:“我背你出门,亲自送到车上。” “那劳驾你也同车回去,再背我下车。” “好。” 程勉干脆地点点头,立刻要起身。萧曜赶快攀住他:“可我这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你想吃什么?” “不想吃,就想你陪我睡一会儿。你手是冷的。” “你不是不睡了么?” “那就躺一躺……我小时候总是要静养,养就算了,还要静,不准说话,不准伤眼……我少时好像目力也并无过人之处,也许就是只能坐在窗前养出来的。”他说了一阵,见程勉不说话了,又凑过去说,“……我现在知道了,我第一次做得不好。你当时怎么不说……那时候有人照顾你么?” 程勉片刻后反应过来,一皱眉说:“这等旧事,不必再提了。” “可是我想知道。你也从来没有说过。” 萧曜仗着“病体”,不顾手脚酸软,一味要往程勉身上翻。程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神情不自觉又严厉起来:“你到底是痛还是不痛?痛就好好躺着,不要胡搅蛮缠。不痛就起来。” 萧曜叹了口气:“那天我喝多了……泰半都忘记了。” 程勉一撇嘴:“你就喝了一口。” 萧曜认真说:“我不善饮,你是知道的。不过昨天你没喝酒,我也没有……阿眠,反正只要是你,就都好,你不要再去找别人……” 他也知道这话出尔反尔,越说越心虚,越说越轻,最后索性不了了之了。过了片刻,程勉坐起来,侧身看着萧曜,也很疑惑似的:“我很久没有找别人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萧曜非但没有窃喜,反而一凛,也挣扎着爬起来:“为什么?” “…………”程勉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紧了,在萧曜不依不饶的注视下,他又流露出不自觉的漠然之色,“何必殃及池鱼。何况,嫌脏的不是你么?” 覆水难收,萧曜一时间百口莫辩,毕竟自己对于“清洁”和“污秽”的界限确实也和寻常人大不相同,惟有怔怔看着程勉,哑口无言。 解释完程勉似乎也觉得这无聊至极,甚至流露出一丝反悔之意,萧曜情切之下,连被子也掀开了,抓住他的手说:“……我只是……” “你只是不容旁人亲近。假洁癖。”程勉说。 萧曜连连点头,伸手搂住程勉的脖子,感慨地说:“真是悔不当初……翻完玄池岭我就不该赌气。玄池岭下那几天冷死了。” 程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殿下真是不挑剔。” 萧曜直笑,磨磨蹭蹭又去摸程勉的脊背,试探着问:“那你现在想不想向殿下求欢?” 他顺势躺回榻上,拉着程勉的手,水到渠成地用大腿蹭上程勉的腰,故作严肃自问自答:“殿下是很想的。” 萧曜握着程勉的手腕,笑着去舔他的手指,可舌尖刚一触到指尖,程勉已经抽回了手。萧曜心想大不了再问一句,忽然听见程勉问他:“你不是没吃东西么?” 他垂着眼,萧曜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见他的嘴角微微扬着,下意识地点点头,伸手又想去摸他的唇线。这次反是程勉扣住了他的手,也一笑,点头:“好。” 萧曜被这笑勾得心荡神移,刚想说“晚点吃也不迟”,程勉已然伏下身,亲上了萧曜的胸口。 湿热的舌尖仿佛在舔一粒饴糖,萧曜的腿登时一松,后背传来的酥麻渗到嗓子里,喘息声咬紧牙关也藏不住,手忙脚乱地简直像要扑腾,只想推开程勉:“……不必了……” 程勉按住他的腰,含糊地说了句“别动”,萧曜生怕程勉的牙齿咬到自己,僵得不知如何是好,这陌生的触感也让他头皮发麻,下身却有了动静。他见识过程勉的手段,心痒之余,捂着眼睛克制地说:“真的不必,你亲亲我就好。” 程勉一笑,呼吸声正好拂过萧曜的皮肤,潮湿的触感稍纵即逝,留下的颤栗则长久得多。他从善如流地听了萧曜的话,干脆地放过了胸口,舌尖又在自己留在萧曜腰上的指痕处流连良久,直到萧曜的呼吸急促得像是被行将崩断的弦才放过了他,接着,不给萧曜分毫喘息的余裕,含住了他几乎贴上小腹的阳物。 刚一碰,萧曜不顾一切地要坐起来,反抗得实在太厉害,程勉不得不先将他吐出来,对着浑身上下都发红的萧曜说道:“不想听你喊痛。不过你可别乱动。” 萧曜差点没把程勉踢翻,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勉按住自己的腿根,一面抚摸着那热情得几乎流泪的阳物,一边直起身子附耳反问:“不是你要我亲你的么?” “…………” 萧曜心中警铃大作,又呆若木鸡,眼看着程勉再度潜下身去,鼻息又一次拂过腿根,猛地醒过来,慌不择路地去捞住他:“不不不……我不用你如此……我……” 但此时的他反抗不过程勉,何况程勉还笑着。萧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勉将自己吃下去,忽然他再不敢看程勉了,忙不迭合起眼,没想到黑暗也放大了其他的感观,意识到那殷切而笨拙地讨好自己的唇舌是程勉后,萧曜再无招架之力,手足无措地沉入了全然陌生的海洋中。 这一回他缴械得很快,半晌无法回神,仿佛身在云端间,恍惚间看着坐起来喝水的程勉,萧曜蓦地弹坐而起,惊呼:“你怎么……!” 第246页 程勉的头发被萧曜抓得不成样子,他索性打散了发髻:“唔?” 萧曜活像一只被欺负了的猫,从眼睛开始,浑身都红了,盯着程勉半天说不出话,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也不只是气得还是余韵未消,浑身发抖:“……你怎么咽……!” 不容他说完,程勉又一次靠上前,非常含蓄而从容地冲他一笑,用那殷红得不合常情的嘴唇,给了萧曜一个绵长切切的吻。 不过半个时辰,萧曜再不敢赖床,更不敢重提要程勉背出门的事,匆匆逃回了自己的住处,头也不回,仿佛身后跟着五百只穷凶极恶的恶鬼。 经此一役,萧曜一改旧态,消停了一段时间,程勉对萧曜的异状仿佛一无所觉,有时还会去萧曜那里吃饭,要是萧曜没有流露出挽留或是同归的意思,他就在宵禁前回去。 日子一久,萧曜一天早上醒来,寒衾孤枕辗转间陡然大彻大悟——真是亏了! 醒悟过来后,萧曜当天晚上又跑去了程勉那里,把之前因为矜持和震惊而虚掷的夜晚补回来再说。 每到冬天,易海便成了孤城,在余下的这个冬天里,两个人很是过了一阵荒唐的时光,不见日之昭昭,不知夜之昏昏,而身旁人是否窥见端倪,更是忽然成了一见无足轻重的小事。后来,萧曜偶尔会想到,也许正是连州的冬天过于漫长,严寒统治了一切,日月年在这里也被削弱了意义,春天才更加弥足珍贵。 春天始于何时?也许是冰下忽然响动的水声、带着沙尘气味的第一缕柔风、枝头微弱的新绿和无声绽放的花朵、返徒的鸿雁的影踪、少年人迫不及待换上的新衫……无论如何,当春天来临时,她或许会被轻慢,但永远不会被错过。 过完正月后,萧曜总是有意无意地要留心一下是否有京中的来函。他也知道连州眼下音信难达,如果朝廷真有诏令到,那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然而在即将迎来二十岁生日的这个春天,他还是难免期待一封来自父亲的书信。 整个二月,萧曜只收到了一封公函,却是来自长阳:长阳县丞突发急病,已然身故,需要有人在开春后补上职缺。 按律,刺史无权过问县府的官员任命,但问过裴翊后萧曜才知道,在偏远的各州,朝廷往往只任命县令,县丞和县尉多是由本地人任职,所以在偏远诸州的刺史,在辟僚属之外,还有权决定治下各县的官吏委任,定下人选后报知吏部,极少会被驳回。 除了这次迁移治所,萧曜这两年多来极少过问官员的委任,一律交由刘杞安排。但接到长阳县的消息后,萧曜脑海里立刻就有了合适的人选,只是明知合适,于情却难免不舍,就仗着还未开春,州县的政务尚无步入正轨,暂时拖延一阵。 进入三月后,冬天终于有了离开的迹象,可萧曜等待的书信还是未到。眼看着十五一日近过一日,冯童也试探过当如何庆祝生日,萧曜始终不知可否。 终于有一天睡前,他忍不住心事,问程勉:“近来你家人给你写信了么?” 萧曜从不过问程勉的家事,是以听见此问,程勉诧异之余,顿了顿才答:“去年十月收到一封。” “程尚书写的?” 程勉提起父亲就异常冷淡:“嗯。为我取了字,告与我知晓。” 萧曜立刻问:“是什么?这么久了,你怎么从来不说。” 程勉看他一眼,用手指点了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个两个字。萧曜顺势读出声:“文卿……‘郁郁乎文哉’,配你正合宜。” “父亲给儿子取字,是礼法所定,没什么合宜不合宜之说。”程勉淡淡说。 “既然程尚书为你定了字,那你的冠礼……” “我动身来连州前提早行了冠礼。” “是么?为什么才取字?” “冠礼本是为了能名正言顺接任官职,权宜之计罢了。”程勉答,“也许父亲以为我在二十岁之前能返京。” 萧曜沉思了片刻,轻声道:“皇子满十五岁便行冠礼,彼时母亲去世不满一年,我旧疾复发,暂时没有取字。原以为近日宫中会有信函来,现在看来,恐怕是等不到了。” 程勉略一沉默,说:“陛下日理万机,连州远在千万里外,不可以常情度之。何况,一则你生日尚未到,也许这几日就到了,二则,你即便有了字,也难得有人以此相称。迟些就迟些吧。” 听出程勉话语中崎岖之极的安慰,萧曜没有告诉他自从来到连州,连舅舅的家书都很少收到,更不必说父亲的手书。他点了点头,忽然说:“要是届时没有书信来,你给我选一个好不好?” 程勉愕然:“我怎么能给你取字?你还是耐心等一等,陛下的书信一定是已经在路上了。” 萧曜前一句话纯属心血来潮,可是程勉拒绝后,他转念一想,觉得未尝不可,正色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你自己也说,旁人不会轻易称呼,你挑一个,只当送我的礼物。” 程勉简直被气笑了:“殿下,你的字,是我能取的么?我无德无能,于情于礼,势必要辜负殿下的厚爱。要是实在想要别字,可以去问景彦。他饱读诗书,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景彦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程勉沉下脸,别开头不去搭理他。萧曜叹了口气,又说:“你也不肯叫我三郎……” 第247页 “这是一回事么?”程勉没好气地反问。 “是,也不是。何况景彦可以取,你为什么不可以?” 程勉一脸难以理解,又看了眼振振有辞的萧曜,凑近要亲他。萧曜反而躲开了,牵住程勉的手,只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如何能勉强你。只是不必拿礼法来推脱……不合礼法的事情,你我也做得太多了。” 说完,他反客为主地亲了亲程勉的脸颊,趁他忡怔,松开手先去睡了,从此之后,对此事绝口不提,冯童再请示他过生日的安排,萧曜就平淡地说:“照去年一般就是。” 他本意是不欲铺张,更不欲下属知晓后前来祝贺、送礼。但真要做到“与去年一般”,实则已不可追——去年的三月十五,是元双亲自下厨,为两人做了寿席,萧曜席间喝了一点酒,趁着元双和冯童他们撤席无暇兼顾,他笑着轻轻挠了一下程勉的手心,于是到了夜里,当他试着去推隔开东西院落的门扉时,门果然没有落锁。 那一天正和看不到月亮,但是下了春天的第一场细雨。 到了三月十五日,萧曜依然没有收到任何信。从刺史府出来回到住处,随口一问,程勉没来,也没说要来,更不知道去向,萧曜便说:“他朋友多,肯定是有人为他过生日。既然没说来,就不会来了。” 冯童说:“费参军家中为殿下送了贺礼,殿下要看一看么?” 萧曜勉强打起精神,笑笑道:“说了不要她费神,她倒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 萧曜又说:“她一定是做了许多饭菜,既然程五不来,那索性去请景彦,再请子语伉俪同来吧。” 冯童双眼一亮:“奴婢这就去。” 但最终赴宴的只有裴翊一家和费诩,元双并没有来。费诩解释说元双不愿在人前露面,只在家中闭门遥祝殿下生辰。萧曜闻言,索性将这段时间以来反复思量的安排告诉了他——他有意让费诩接任长阳县丞,只等天暖之后,就动身赴任。 这个决定萧曜甚至没有和程勉商量过,说完后,他看着满脸惊讶的费诩和不动声色的裴翊,一笑说:“我看过了已故的罗县丞的告身,除了不是士族出身,你并不比他逊色。而你虽然在长阳长大,论籍贯是易海人,不算在籍贯所在地为官,不违背朝廷的规法。我思虑再三,就我所知,连州内再无人比你更能胜任此职了。” 费诩镇定得很快,从容道:“多蒙殿下器重。此事我需与内人商议,才敢答复殿下。” “你要是问她,她多半是不愿走的。因为我还在易海。但我做此安排,也是另有一重私心,易海是你们的伤心之地,比正和与长阳都艰苦,你们去了长阳,她再不必触景伤情,更不必时时担心避嫌,有益她调养……但你也无须多想,即便你没有成家,你依然是我的不二之选。只是现在这安排,更一举两得罢了。” 片刻后,费诩离座拜倒,冯童也没有拦住,萧曜便受了这一拜,继续说:“但你还是要与她商议,如果她不愿意,你就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她。你继续留在易海,对我当然是助力,但我已经将刺史府迁来了易海,正和、长阳兼顾吃力,可是天马山的渠还是要修,黑河也还是要治。所以这个职务非你莫属。” 说完萧曜再不提公事,吩咐冯童斟酒。酒过三巡后,费诩忽然说:“怎么不见程五?” 萧曜手一顿,轻描淡写地说:“他和我同一天生辰,想必是和薛二一帮人庆祝去了。” “原来如此。只是家内以为程五一定会赴宴,还为他准备了许多甜口的点心。” 萧曜还是笑,指指裴翊:“他不来是他没有口福。都让景彦带走,送与阿彤吃。” 颜延不在场,裴翊和费诩饮酒素来都很克制,这顿寿宴也没吃太久便散席了。送客人出门时,满月已在中天,照得积雪未消的庭院一片亮白。诸人不约而同地举头望月,费诩忽然说:“去年今日,正和就没有见到月亮。今日明月繁星在天,真是再好没有。” 这忽如其来的感慨让裴翊和萧曜都不由望向费诩,后者笑着挠挠头,慢慢地解释了自己方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瞒殿下,那天晚上我壮着胆子,翻墙想见一眼元双。可天上没有月亮,又下着雨,我心里着急,摔了好几跤,丢人之极,恐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萧曜一怔,问:“你知道刺史府为什么不养狗么?” 费诩点头:“她怕狗。” 萧曜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完后见冯童和裴翊均是忍俊不禁,忍不住用力拍了拍费诩的肩膀:“我现在相信你不仅身手好,胆子也大。不错。她怕狗。所以去了长阳,家里不能养狗,你更要多陪伴她,好好照顾她。” 费诩走后,裴翊提着萧曜转送给阿彤的点心,也要告辞。冯童自请送他回去,裴翊谢绝后,萧曜忽然提出要与他同行,只说还有话说,也要醒醒酒。 他也不准冯童跟着,拉着裴翊径直出了门。但出门后,两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萧曜时不时抬头看两眼月亮,便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从他的住处去裴翊家的路上,必然是要经过程勉的居所。眼看着那熟悉的门扉越来越近,裴翊终于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元娘子准备了太多点心,阿彤一个人也吃不完,既然是为五郎准备的,我将一个食盒留给五郎,也成全元娘子的心愿,殿下以为如何?” 第248页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门边。萧曜心不在焉地朝门扉处一瞥,只见门内有灯光闪动,他当下停住了脚步,内心也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萧曜意识到裴翊正在等他的回答,他颇有点懊恼地承认:“我留了一些给他。明天让冯童送去。” 裴翊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 看着裴翊的笑容,萧曜静了静,说:“不是多事。景彦,我有一事相请,还望能施以援手。” 他说得郑重其事,裴翊不假思索地应允下来:“殿下请说。” “程五家的墙太高,我一人之力翻不上去,恐怕得景彦搭一把手。”萧曜看了一眼月色下的围墙,非常平静地一笑。 没有任何惊异之色,甚至没有迟疑,裴翊轻轻笑了,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到墙边,轻快地说:“那我托一把三郎。” 有了裴翊的助力,从未翻过墙的萧曜竟没费太大周折,一次就翻上了外墙。坐在墙上,他清楚地看见屋舍里光明大作,程勉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跳得又急又快的心登时平稳了下来,萧曜转身,对还在墙下的裴翊笑着挥了挥手,裴翊的神情始终波澜不惊,甚至举起其中的一个食盒,示意要递给萧曜。 萧曜摇头,做了个揖,又看了一次皎皎的月亮,轻捷地跳进了程勉的院子里。 推门而入之际,萧曜成功地捕捉到了程勉眉目间的震惊之色。恶作剧得逞之后萧曜甚是开心,反手合上房门,扬长而入,也绝无隐瞒行踪之意,眉开眼笑地说:“我爬墙进来的。” “你……!”程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会叩门么?” “为什么要惊动别人?我只想见你。你看了今晚的月亮没有?”萧曜朝着程勉走去,说到一边,发现放着餐盘的几案还没有撤去,不由惊讶地问,“你晚上没有出去?你写的是什么……” 程勉下意识地拿手边的书将几案上的纸遮住。可没想到的是,萧曜喝完酒,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来,抢在程勉盖住字之前握住了他的手,也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程勉的语调低沉到了极点:“不要发酒疯。撒手。” 萧曜才不会听他的:“我没喝多少。是不是写给我的?” 程勉的脸白了又红,额角的青筋隐约可见。只是现如今把柄已经被他捏到了,只能继续冷着脸:“要也是你,不来的也是你。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难伺候的人。” 萧曜明知他是脸皮薄,被捉个正着不得不认,又发作在即,可不仅不肯松手,更进一步,用力抱住了程勉,切切地说:“……你既然拟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想见你,就来找你……你偶尔也来找我吧。不要只在家里等我……你来找我,我等你。” 程勉被他缠得动弹不得,咬牙道:“不用你等。” “可我不等你,还能等谁呢?” 片刻功夫,萧曜的鬓角已经有了薄汗,年轻的脸庞焕发着不逊于此时月色的光彩,他盯着程勉,仿佛不这样做,怀中人就会立刻逃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去。他好不容易分出神来,飞快瞄了眼几案上写着“重华”二字的麻纸,漫涨的喜悦淹没了他,让他如同置身云端,声音低得近于恍惚:“怎么挑的?” “随便挑的。翻到哪页,就是哪页。”程勉垂下眼,轻声说。 “我不信。”萧曜缓缓笑了,亲昵地咬了咬程勉的下嘴唇,“阿眠,我不信。” “不信拉倒……” “我不学无术,做不了尧舜,你是知道的。你挑这两个字,一定是有别的缘故。你说吧,说了我就放手。” 为表清白,萧曜先一步松手,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地面对程勉坐好,眼睛闪闪发亮地等待着。 程勉目光一闪,终是不甘不愿地说:“你母亲不是因北辰得名么……” 不容他说完,回过神来的萧曜已经抱着程勉倒在了地上,贪婪而热情地亲吻他,在明亮的烛光下征服和享有他,两个人的汗水在彼此的脊背和胸前化作熠熠生辉的星子,萧曜舔尽程勉眼角的水痕,柔声哄程勉亲口喊一声他为自己挑选的表字。 萧曜拥有过很多独一无二的礼物,也得到了独一无二的情感,但在这个满月之夜,他和程勉共同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秘密,由程勉挑选,自己收悉,被彼此吞吃到身体的最深处,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得以分享它。 烛火燃尽了,月亮见证一切。 一个月后,大地姗姗回春,萧曜终于知道了父亲的书信迟迟未来的原因—— 去年冬季,他的长兄,太子薨,只是连州路途遥远,又隔了一个冬季,萧曜收到消息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 第50章 何由纵鹏鲲 萧晟和萧曜都是常年多病,年纪又差了十五六岁,平日里就难得一见,萧曜甚至想不大起来上次兄弟相见时是否单独说过话。印象似乎还停留在长生周岁时的酒宴上,那时母亲尚在世,裴氏也未入宫,除了萧晗略大些,其他几个兄弟也比长生年长不了几岁,就这样成了叔父,都忍不住好奇,围着婴孩逗他玩耍。 昔日的笑闹和乐声犹在耳侧,记忆中的人却已然有了阴阳之分,即便萧曜身为臣子和弟弟,应当为萧晟服丧,但在是穿上了齐衰后,哀痛之意仿佛一并迟到了,但恍惚和虚无如影随形,惟有在夜深人静之际,萧曜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梦见帝京了。 第249页 萧曜暂时停了一旬的公务,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到了第十日上,程勉不请自来,猛然意识到他也消瘦不少之后,萧曜随口一问,却从他这里得到了另一桩死讯—— 赵泓新婚不久的妻子死于难产,刚出生的婴儿也不幸夭折了。 不到半年的工夫,萧曜已经接到了死亡的消息,其中既有他的至亲,也有胜似亲人的骨肉。所以从程勉那里得知这个凶讯后,他只是觉得荒诞不堪,一个念头反复在心口冲撞:原来人是这样轻易就死去的么? 与萧曜不同的是,程勉没有为故太子服丧,说及陆氏的死讯时也不见哀伤,倒像是一个局外人,这让他带来的死亡的消息更不真切了。程勉面上的疲惫之色让萧曜也生出恻隐之心,轻声说:“你要节哀。” “我无哀可节。”程勉平淡地说,“陆檀不是我的亲人,说起来,倒算是你的亲戚。” 萧曜看着他,恳切地说:“可哀悼之情,都是发自内心,未必只看亲缘。” 程勉却问:“你要守足一年的丧么?” 萧曜似乎没想过还能有别的选项,点了点头:“是有此意。” “太子薨是大丧,你又是他的弟弟,要守丧也合乎情理。你本来也不甚饮酒,那房事上,你守不守?”程勉抬眼,嘴角微微一扬,继续问。 萧曜愣住了。程勉见他满脸错愕,笑意反而更分明了:“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守。‘哀悼之情,发自内心’,陷入虚礼,又有什么意思。” “我……” 程勉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太子死了,臣民们若是婚娶生子,便是不臣;父亲死了,儿女们如果没有哀悼啼哭及至形销骨立,就是不孝……生养小孩子无聊之极,但要是君父死了,做臣子的,越是应该多多生儿育女才是……以一人的死,去阻绝天下的生,简直是本末倒置。” 萧曜只是说:“我谈不上十分悲痛,甚至不觉得太子已然亡故了……故太子生前对我宽厚,母亲去世后还抱着病体专程来安慰我。无论是否守足丧期,我都有意为他守丧一段时日。你不想守随你,无需勉强。” 这一旬里萧曜恪守丧礼,吃睡都少,说完后莫名异常疲惫,无论如何也不准自己回想母亲去世时的场景。片刻后程勉忽然问:“你想回京城么?” “你呢?”萧曜反问。 “我先问的。” 他难得说这样耍赖的话,萧曜只好说:“我如果此次能回去,就不会送丧服来。但如果你想回去,三年一考……哎,你暂时不要想回去,好不好?” 话风突然一转,程勉不由看他一眼,才答:“确实不想。” 萧曜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滋味,怅然道:“我也不想。” “不想归不想。但若是要你回去,你也无不乐意,是么?” “这也无干乐意与否。”萧曜也望向程勉,不知不觉话就说得远了,“新太子选定之前,总归是不会回去的。不过……如果真的要离开连州,去别处赴任,我现在想去杨州……或者去古楚地的州府。” “杨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上州,历任杨州刺史,泰半都能入三省为相。所以这个位子,你不必想了。” “未必要去做官。有机会游历一番也好。若真有这么一天,你也和我一道去吧。那是你出生的地方,虽然你少年时就离开了,但是你记忆惊人,很多事情一定还记着。”萧曜叹了口气,“来连州前我从未想过要去京外,现在身在一隅,哪里都想去,就是不想回京城了。” “京城也好。是你住在深宫,不知道她的好处。”程勉轻轻接了一句。 萧曜十几天没有见到程勉,虽然不至于到思念的地步,但是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人就在身旁,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与人交谈的欲望也恢复了:“什么好处?” “太多了。”程勉的目光落在萧曜身后的烛台上,慢慢说,“前几日接到信,才想起来,我们曾经约好要去南池边踏青,要是我没有匆忙离开京城回杨州迁葬母亲,至少还能再见陆檀一次……若是还有回去的一天,我都想去南池泛一回舟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不怕水了?“ “忍一忍也使得。偶一为之,权当是回京的纪念吧。” “原来你认识赵泓的妻子。” 程勉这一次沉默了更长时间,再没有刻意隐藏黯然之意:“我父亲在翠屏山中的别业与陆氏相邻。我们相识多年。她虽然嫁了情投意合的郎君,却遭遇了这样的生死劫难。赵七害了她。” “我没有收到凶讯,会不会有误报?此事是谁告知你的?”萧曜心存侥幸,又多问了一句。 “若是误报,倒好了,是陆檀的妹妹传来的讣闻。” 萧曜脑中一闪而过自己在程勉住处无意中踢翻的漆匣,下意识地问:“陆槿?” “你认识她?” 萧曜只好说:“元双出嫁那天,我踢翻了你装信函的匣子,无意中看见最上面一封信的抬头……薛二也提过这个名字。” 程勉便点头:“就是她。” 萧曜便知这消息再无误传的可能,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她信中还说了什么?” “再没什么。据说赵泓伤心欲绝,又做道士去了。”程勉的语气冷淡下去,“荒唐。他既然要求道,又何必成家?成了家,妻儿一死,能做的就只是求道么?我当时说赵泓配不上陆檀,现在看来,诚然配不上。” 第250页 听出程勉是动了肝火,萧曜略一犹豫,还是说:“妻儿俱已不在人世,就算是想再尽人夫人父之责,也不可追。你因与陆檀要好,迁怒于他,但一切于事无补。你不要伤心了。” 程勉瞪了萧曜一眼,又不作声了。萧曜满口发苦,想不出别的话说,正想劝程勉早点歇息,忽然听到程勉冷冷地问:“陛下不召你回去,你想过其中的缘由没有?” “只有一个缘故——如果不立太孙,就会是赵王萧晔。”萧曜冲着程勉一笑。 “你从未想过么?” “想什么?” 程勉极快地笑了笑,难以置信似的。萧曜回神,惊讶之余,正色说:“从未想过。” “为什么?” 萧曜沉思了片刻,缓缓答道:“不知道。就是未想过。” “有何不可?” 萧曜惊讶了:“你……” 可面前人不是旁人,只是程勉。萧曜正视着神情陡然难以探究的程勉,又说:“因为从未教我这样想。而想也无用——陛下没有选中我。” “你是陛下的儿子,却从来不想。要是人人都不想,都只等君王选派,何来改朝换代?”程勉轻声说,“曹王的母族与程家约有婚姻,我见过他,实在是蠢笨不堪。豫王口不能言,齐王性情暴烈……实则只能立太孙。或是你。” “我离开京城时体弱多病,恐怕还不如其他兄弟。”萧曜想也不想地反驳了。 “那是昔日。薛二忽然来连州时,我曾问过景彦,得知西北诸州久未有御史前来,我原以为薛二此行并不止为巡查,可他流连不去,甚至为了不回京自断一臂,我才放下心来……正是不会立赵王,你才回不去。如果能立赵王,你恐怕现在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萧曜没想到程勉对此事也有思虑,一怔之余,接话道:“长生聪慧灵巧,是太子的独子,陛下爱屋及乌,立太孙是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来,裴氏愈加会迁怒与我和其他兄弟,即便有回京之日,恐怕……”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萧曜知道程勉与他所想一致——他的父亲,当今天子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如若真如他们所猜测的,立太子世子长生为太孙,也许下一次回京,就应当是新君登基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错愕乃至颤栗笼罩住了萧曜。虽然他确知父亲已然步入暮年,然而直到长兄去世,他终于意识到,等待当今天子的也有这样一天。萧曜自然没有见过他的祖父,也没有见过祖母,翠屏宫中曾经有过年迈的宫娥,幼小的他被吓得嚎啕,自此那些风烛残年的妇人们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从未细想过,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老人了。 缄默最终还是被程勉结束。他的语气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轻快:“所以不妨想一想。总是要做打算的。” 萧曜当然不会再去问“想什么”,而是异常严肃地看着程勉,问:“那你呢?” “若有比连州司马更好的前程,我当然要去。但无论如何,今年我是要去一趟昆州了。”程勉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做什么?” 程勉居然冲他一笑:“我是个官迷,为了前程连州都来得,陈王殿下说不定不日就要返京,我前途未卜,当然是要去看一看左近有更好前程的地方。” “那是决计不行的。你既然是随我赴任,我一定也会带你走,送你去数一数二的上州,我可以自请去太常寺,顶不济宗正寺也使得。” 他起先全然不苟言笑,甚至比以往更为肃然,然而眼看程勉的神情益发惊讶,萧曜却忽然有了笑意——眼底的光芒就如同覆盖易海的坚冰在阳光下陡然裂开后的水面一般:“闲时我就去找你,你在哪里做官,我就去哪里,我可以服侍你穿袍子,还能打扇子,还会养猫。南方的夏天,你总是要人打扇子的吧?等你有了自己的紫袍子,那就更缺人服侍了,毕竟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紫袍如何穿戴、腰带金鱼如何搭配……” “……萧曜!”程勉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恨得,脸都白了,“我是要你想这个的么?” 萧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无论是长生还是其他什么人做了天子,我多半也不会久在连州。难道能真的充任上州刺史,还是去诸道做大都督?恐怕都不成,如若还要有什么官职,太常寺正是上上之选……总归你不成家,我也不成,如果你反悔也不要紧,反正我想好了。” 程勉皱着眉打量他半天,被萧曜的理所当然噎得无话可说,终于被气得只有笑的份了:“原来我缺人打扇子。” “缺是肯定不缺的,但我缺愿意让我打扇子的人。”萧曜又不笑了,“只能想到这个。别的都想不明白了。” 无论是想还是不想,明白抑或是不明白,两个月后,册立储君的新旨传到连州——一如二人所猜测的,正是年仅十五岁的故太子长子,萧毓萧长生。 而接到旨意的那一天,萧曜和程勉刚刚翻过柳川,进入了昆州地界。 开春之后,西北的其他三州均征发徭役送往昆州。此事原本无需萧曜亲自出马,但萧曜和程勉从未去过昆州,便趁此由头,赶在徭役的队伍出发前,一行人轻装先动身一步。赴任连州这几年来,萧曜已然非常熟悉沙柳花的香气。但是当他在春夏之交重返柳川,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来时,颜延会告诉他,只要闻过它的气味,就永远不会忘记。 第251页 离柳川尚有数里路时,干燥的空气中已然有了若隐若现的香气,而越靠近,甜蜜的香气越发浓郁,当他们下到河谷中、置身于热烈盛开的红柳和沙柳之中后,这气味简直叫人陷入近于狂热而甜美的眩晕当中。 此行萧曜还专门从军府“借”了颜延随行,天色刚亮便离开易海,赶到柳川恰逢正午,上次来时萧曜没有深入柳川,而今身处其中,才感觉到别有一番天地:川外艳阳高照,但走进川内,树木最茂密处几不见日光,并有一条涓滴溪流,无声地滋润着生长其中的草木。 颜延显然是此处的常客,不费吹灰之力地在找在河谷内找了到一棵巨大的野生核桃树,树下恰有一块平坦的巨大青石,正适合歇息。 坐定后,萧曜便拿出随身的地图,比对眼下所处的方位。程勉则牵着云汉去饮水,刚走出几步,夜来也跟了过来,程勉不由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一并带去了溪边。 眺望了一眼已经走到溪旁的程勉,萧曜收回目光,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问颜延:“这处隘口,是不是当年何侯一战成名的地方?” 颜延笑着点头:“殿下对何侯的生平总是格外留心。就在沿溪而上不到二十里的地方。” “今天来得及去一趟么?” 颜延想了想,看看天色,说:“路恐怕不好走。要去的话,就不能午休了。” “无妨。” “那好。吃过午饭,再喝点水就能动身。” 颜延转身去找程勉的行踪,正要扬声喊他,萧曜随口说:“由他吧,他吃饭从来就快,不会耽误的。” 于是颜延话到嘴边又收住了,笑着瞥一眼萧曜,又说:“阿眠性子太急太硬,缓一些才好。” 萧曜旧话重提:“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将云汉给他?人和马脾气都大,更捉不到人了。” “捉他做什么?他还会丢了不成?他过于自律,几近于苛刻自己,要是能多发发脾气,就不会这样老气横秋了。” 虽然硬生生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可萧曜心里的不以为然却没有逃过颜延的眼睛,后者又笑道:“不过向来亲疏有别,正是你们要好,才觉得他脾气不好。” 萧曜一顿:“……我没说他脾气不好。” 颜延闻言大笑,笑声引得河边的程勉乃至于两匹马都回过了头,萧曜看着亲昵地跟在程勉身旁的夜来,索性再不做任何解释了。 待程勉饮马归来,萧曜告诉了他准备前往昔年何鸿设下埋伏的旧战场一探的计划,于是一众人很快又动身,由颜延引路,沿着溪流往河谷的深处走去。 柳川内近年来已无战事,道路被草木掩盖,即便是骑着马也不易行进,萧曜屡次下马,走着有着忽然觉得面上微痛,四下一看,只见身旁的程勉脸上多了几条细细的红痕,想来是被树枝划伤了,而自己多半也如此。 这十里路越走越艰辛,到后来,连道路都没有了,山谷也越来越狭窄,几乎只供两匹马并肩通过。亲临其境之后,萧曜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何鸿能在此地获胜——地势险要,也是绕开与长关的守军正面交战的一条捷径。只要能抢先在隘口设兵,大可以逸待劳,以少胜多亦不是难事。 萧曜犹在沉思,忽然听见颜延说:“何侯在昆州十年,重修了长关以北的工防,与盟夏关的防事相接。发现了柳川这条捷径之后,又在两侧新设了八处烽燧,连接长关和盟夏关,戒备柳川的敌情。几年前在无忌梁上借宿的那处烽燧,就是何侯任上新设的。” 说话间,有一处屏风似的崖壁出现在道路尽头,颜延略一勒马,指着左侧一条小径说:“过了这条窄径,就是当年何侯首战告捷之处了。” 此地路狭,颜延的声音虽然轻,也还是传来了回声,萧曜依稀觉得颜延的语气陡然间低沉下来,却不及细想,催马向前,率先拐入了斜径之中。 不同于来时路上纷乱的草木,迎面而来的是一处乱石密布的荒滩,被阳光照得一片亮白,不要说人睁不开眼睛,所有的马都裹足不前,一时间混乱不堪。 萧曜收紧缰绳,伸手拍了拍夜来的颈子,安抚住马后,又忍着刺眼的阳光试图分辨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想象中,此处一定比他们经过之处地势更为险要奇峻,可仔细一看,分明是要开阔一些,也看不到可以伏兵的地势。 他不免心中疑惑,觉得和所学所想均不相同,正要发问,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下意识地投过视线,一待看清河滩上零散的人骨,头顶上的骄阳瞬间便化成了冰水。 察觉到萧曜的视线落处,颜延指了指河滩西北角的另一条不显眼的小径:“据说当年何侯就是在那里伏兵迎敌,前后夹击,大获全胜。” 无论看到哪一处,都能见到零星骸骨,天长日久,骸骨早已被风沙雨雪刷得森白,残留下的兵甲则锈得与土石无异,一时分辨不得何处是大块的卵石何处是头骨了。 见萧曜脸色发白,颜延拍马挡在他的面前,说:“战场就是如此,无人收骨,殿下既然已经亲见了,还是尽早出柳川,赶在天黑前投宿吧。” 萧曜震惊地转头看向诸人,除了自己,其他人的神色皆镇定得多,倒显得他大惊小怪一般。 他抿了抿嘴,看着颜延说:“那你带路吧。” 颜延没有沿路返回,而是继续向石滩北端走去,萧曜惟恐夜来踩踏到人骨,聚精会神地执缰驭马,却反而差点跌下马。见此情景,冯童自请为他牵马,萧曜顿时沉下脸来:“不必了。” 第252页 他只好不去细看,颜延见状,回过头说:“易海往来盟夏关的路上,一刮大风,就能看见先前被沙土淹没的人骨。夏天的晚上,站在盟夏关的城墙上往关外眺望,有时鬼火经夜不息,正是战死之人的魂魄不愿离去。殿下来连州几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么类似景象么?” 萧曜坚决地摇头:“从来没有。” “殿下要来看旧战场,我原以为是知道的。”颜延笑笑,“是我顾虑不周了。” “为什么不将尸骨带回?”萧曜不由问。 “战场上谁人不是死里逃生。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替他人收骨?若是能就地填埋、焚烧,已然是莫大的功德了。战死沙场后若是有同袍能带回来一块骨头半片戎衣,家人都已经是感恩戴德。”颜延用马鞭随手一点不远处的一处尸骨,“何侯此役大捷,留在这里的尸首,十之八九是北茹人的。他们在荡云山北麓逐水草而居,入关劫掠,谁会为他们收尸?不过无论是北茹还是西狄,只剩骨头之后,谁也分不出彼此了。” 沉默了良久的程勉这时也说:“我少年时从杨州去京城,正遇上中原大旱,半途不得不弃舟改车,路边也有饿毙的骸骨,只能看出老幼,若是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抢去了,连男女都分辨不得。” 萧曜悚然一惊,只听程勉继续说:“初来连州那一年,也是遇上了旱情,我曾问过刘别驾如何赈灾,他只宽慰我,连州丁户稀少,若是大灾之年,流民会往雅州和金州去,所以连州无需考虑赈灾——连州也没有赈灾的余力。等到了易海,才知道不可一概而论,但易海也只能自保而已。” 颜延沉默片刻:“连州干旱,也就是易海侥幸处在绿洲之上。连州百姓习惯了干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逃荒,何况连州要是大旱,金州和雅州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五郎说得不错,饿羸的尸骨又何尝少过?人只要死了,还分什么男女老幼胡人汉人?” 旱情虽然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然而一旦再度提起,萧曜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漫长而无望的焦急和灼渴中。这痛苦的回忆让他的情绪更为低落,来时的期盼也随着眼前的白骨和荒芜烟消云散。 离开柳川也比想象中艰难得多——原路返回实在太远,只能从一条陡峭的斜坡出谷。斜坡上尘土飞扬、怪石嶙峋,骑马是决计不能的,必须将所有的马绑成一队,再跟着马一起慢慢步行出去。待终于回到平地上,无人不是灰头土脸,如同在荒漠中打了个几个滚一般。 萧曜想不到自己的一时兴起累得一行人如此人仰马翻,内心有些过意不去,上马后回身朝一众人等拱了拱手,而后不失懊恼地对颜延说:“早知如此,我不该有此不情之请。” 不料颜延反而笑了:“看殿下的神色,可是失望了?” “……说不上失望。”萧曜一顿,又说,“只是和我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哦?殿下以为应该是怎么样的?” “说不上来……至少应当再险绝一些……” 颜延笑了:“景彦和我在殿下这个年纪也曾到过此地。当时景彦说,他少年时曾问过何侯,为什么要选在柳川中。何侯说,事出突然,他无兵可用,只能行险计。若当时他是西北道的大都督,或是持节昆州的军务,他绝不会用此计策。我们来过之后,觉得何侯过于自谦,没有过人的才识和胆色,怎么敢以少敌多,又怎么会选在两条狭径中的滩地迎敌?不过他说得有一点不错,天下以少胜多的名将,都是不得不为之,谁不愿意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再以逸待劳以众凌寡?无论殿下探访的初衷是什么,殿下愿意亲眼一看,是一件好事。待到了昆州,我再陪殿下去看看当年何侯主持修缮的城防,不知殿下愿意一往么?” 萧曜毫不犹豫点头:“那是当然。” 他们在柳川中耽搁的时间太长,出来后已经接近傍晚,于是略作休息后,再无赘言,快马加鞭赶在天黑前抵达今夜要投宿的驿站。 刚到驿站,人还未下马,迎接的驿丞禀报,中书省有下行文送到连州,听闻陈王人已经到了昆州,驿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昆州地界,要将行文亲呈于殿下。 萧曜接过文书飞速地读完,又转手交给了程勉,毫不意外地冲他笑了笑,然后对颜延说:“陛下立了昭德太子的长子为太孙。” 颜延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略一沉思,萧曜利落地下马,心无芥蒂地朝颜延又一笑:“意思就是,我和五郎,要在连州多住几年了。” 第51章 惊风飘白日 为避嫌计,萧曜本不应与边陲州府执掌军权的官员结交,不过这一次前往昆州,他没有隐匿行踪,反而早早将自己将前往昆州的事情告知刺史兼都督雷航。是故他们一到驿站,已有昆州长史齐迁在等候,陪同萧曜一行前往鹏城。 昆州下辖五县,户籍是连州的一倍有余,州内人口十有八九都住在鹏城一带,治所鹏城与长关遥遥相望,是西北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城池。 齐迁已然年过半百,弱冠之年便翻过了乌鞘岭,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西北。有他在一旁随行,萧曜虽然有了熟悉昆州事务的人可以答惑,但也再不便凭心意游历,只能径直前往鹏城了。 昆州地广人稀,从他们翻过柳川之日算起,一路马不停蹄,又过了足足五日,才到达鹏城。离城尚有十数里地时,萧曜已然能看见远方的城池笼罩在烟尘之中,可四下无风,他不由得稍稍放慢马速,用马鞭一点鹏城的方向,问齐迁:“这是要扬尘了?” 第253页 齐迁眯起眼远眺了一番,答道:“禀殿下,看着天气,不像有沙尘。” 萧曜便解释:“我目力尚可,能看见鹏城外烟尘滚滚,不是就好。” “殿下真是目力非凡。”齐迁感慨道,“如果是问城外的烟尘,那是力役每年一度在修整鹏城至长关的城墙和关防。昆连气候相似,春暖动工,如无战事,入夏正好可以修葺完毕。西北各州人丁稀少,多年来昆州边境无忧,俱是仰赖诸州协调。” 各州辖内的丁男每年要在州内服三十日的徭役,如遇灾年或是战事,要服的徭役更多。而昆州位置特殊,又有守边之责,所以临近各州均要派丁男前往昆州服役,也已经是多年来的惯例。 听到这番解释,萧曜内心惊异之余,催马一路疾驰赶到城下,只想尽快一探究竟。滚滚烟尘中,俱是川流不息的力役,在望不见头尽头的城墙下肩挑手扛,加固城墙、疏浚壕沟,无人不是满灰尘灰汗流浃背,仿佛置身于炎夏一般。 萧曜被眼前景象震撼得驻马难前,见他久久没有进城的意思,齐迁又说:“鹏城防务繁重,殿下若是想一看究竟,城墙上看得更清楚些。” 萧曜这才回过神来:“长史见笑了,是我孤陋寡闻,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说完他比了个手势,示意齐迁带路,这时又见一众官员守候在城门之外,为首之人年在不惑,穿着一身半旧的紫袍,自然是昆州刺史雷航了。 萧曜率先下马,拱手道:“有劳刺史亲迎。” 雷航身量不高,亦貌不惊人,但是举止间果断潇洒,自有威严在:“早闻陈王殿下亲赴连州任职,终于亲至昆州,让我等得以一睹殿下风采,正是下官之幸。开春诸事杂乱,下官未能亲至州界迎接殿下,还望殿下宽恕。” 一行人简单见了礼,便由雷航亲自迎接萧曜入城。他早已从裴翊口中听说过一些鹏城的风貌,然而惟有亲历亲闻后,不由得真心实意地感慨一声名不虚传——城池森严恢宏、道路平整宽广,往来军民俨然有序,正是不容错认的边城气象。 昆连的官员多是以马代步,极少乘车,步行进城后雷航也上了马,与萧曜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城中的官驿。进驿站后萧曜见处处装饰一新,心知必然是花费了偌大财力与精力,便说:“我此行并无公事,实在受之有愧。” 与连昆多数官人一样,雷航也是说带着本地口音的官话,有一股本地特有的亲切意味:“殿下履新多年,终于来昆州地界,无论于公于私,都该盛情款待。我本在家中也备下了客房,只是舍下简陋,恐招待殿下不周,才专门收拾了官驿,供殿下一行落脚。昆州乃荒蛮之地,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曜便笑:“我之前骑术不精,不敢轻易涉足昆州,几年来勤学苦练,总算是略有小成,便迫不及待来了。本不意打搅诸位,但既然是初来,若不知会主官,未免失礼了。” 雷航哈哈一笑:“我在城外恭迎多时,殿下骑术一望便知深浅,若说不是我昆连男儿,那是无人信的。殿下既然到了昆州,如有吩咐,我等自当竭力安排。” 萧曜看了一眼一旁的程勉,含笑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在连州多年却未来过昆州,正是我与文卿心中的一桩憾事。现在心愿得偿,也不欲劳动昆州府上下。不瞒刺史,我们此番来昆州,是想探访何侯在昆州的旧迹,不知可行否?” “原来殿下和程司马仰慕何侯。”雷航对此要求毫不讶异,“我从未与何侯共事过,何侯的门生旧部多为一时之英,大多也高升去了别处。殿下如想找寻何侯的旧部,我还需再去问一问。不过殿下想必知道,何侯没有成家,没有后人,未置下任何产业,去世后效仿本地胡人的风俗,将尸骨焚为尘灰,洒在了昆州境内,所以也无坟墓可供凭吊。” 萧曜点头:“我都有所耳闻。” 雷航又一笑:“不过虽然没有留下产业,昆州下辖五县,都有百姓为何侯起的私祠,鹏城的祠堂离驿馆不远,殿下这几日间抽个空步行过去就是,鹏城百姓都知道,随便一问可知。” “昆州不禁私祠么?”萧曜奇问。 “何侯生前严禁生祠。据说他去世后,继任的吴太守曾经拆过一次鹏城内的祠堂,结果当夜鹏城暴雨,冲塌了刺史府一角,不到半年,吴太守的次子得了一场急病,莫名夭折了。我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昆州多战事,昆州军民素来笃信鬼神,又为何侯另起了生祠,既然是百姓的感念之心,何必一再捣毁呢?” 程勉听到这里也一笑,顺势接过话来:“刺史体察民意,实在令人佩服。我有一位族舅,也曾在刺史府为官。” “哦?是哪位?官居何值?” “曾任过昆州长史。” “哦,原来司马是崔长史的外甥。”雷航点头,“崔长史四年前便离开了昆州。哦,之前来巡查昆连的那位薛御史,司马可相识?” “是我多年旧朋。” “原来如此!他的母亲是何侯的亲姊,如此说来,昆州虽然地处一隅,但与昆州有缘之人,着实不少啊。哦,易海县令裴翊裴景彦的父亲,就曾在何侯麾下充任幕僚,殿下若要过问何侯的旧事,问他想必也是可以的。” “景彦曾经赠予我一份曲谱,就是何侯的手笔。” 第254页 “我也听说何侯善乐。曾于元宵夜醉后,在鼓楼当众奏乐,万人空巷,无人不识。” 萧曜不由看了看程勉,见他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很轻地一笑,才点头:“原来竟是如此风流人物。” 雷航摸摸后颈:“不曾见过何侯,正是吾人生一大憾事……今晚我为殿下设下了接风宴,殿下可稍作歇息,待我稍晚再来为殿下斟酒。” 萧曜也不留他:“刺史必是有许多公务,无需在这里耽搁。我们惯于鞍马,无需歇息,稍后想在城内逛逛。进城时我见城下有许多力役在劳作,说来惭愧,这等场面在连州从未见过。” “这也是昆州一景了。既然殿下无需歇息,我愿意陪殿下登上城墙一观。”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萧曜便在雷航的亲自陪同下登上了鹏城的城墙。若无风沙作怪,连昆都是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天气,首先吸引萧曜目光的,是城北数里外的长关,不同于楔子一般钉在荡云山中的盟夏关,关城东侧依仗荡云山的余脉,西侧则是茫茫荒漠,雄关自成城池,以三尺有余的土墙充作防事,沿线再以烽燧与连州境内的盟夏关相联系,一同守卫着这一方边疆。 长关如铸,巍然不可撼动,益发显得鹏城下忙碌的劳役渺小如蝼蚁。萧曜兀自看了许久的役夫,直到犹带着寒意的风吹在脸上,他猛然意识到,城下之人为了便于劳作,大多穿着单衣,尘土之下,让人不由想起荒滩上的羊群。 也许是他过于专注,雷航解释道:“城防每年修缮,也是何侯定下的规矩。鹏城和长关及挡马墙由劳役和府兵轮番修缮,忙时农牧,闲暇训练,严守兵府的规制。” 其实连州境内也是遵循此番作息,然而看到这么多人如牛马一般碌碌劳作,且人群不见首尾,终是不忍心多看,又朝长关的方向眺望了一番,见关下也可见烟尘,便说:“连州已多年不见战事,昆州如何?” “近两年雨水充沛,胡人牛羊骠壮,无需南下牧马,偶有扰边,不足为患。长关不像盟夏关有天险可以仰仗,风沙最是侵袭城防,年年修葺固然辛苦,但防范未然,才能以逸待劳。” 雷航一边走,一边也时不时探身往城墙下看去。走到东南角的箭楼时,他忽然说:“去年薛御史来昆州时,我方知殿下将治所迁回了易海。易海城池虽然较正和开阔,但建城的初衷与鹏城一致,是为了镇守边关,论艰苦,恐怕比鹏城还更胜一筹。殿下有此励精图治之心,实在令人钦佩。” 萧曜摇头,笑着说:“人人都说易海艰苦,我却从不觉得。看来是我有怪癖了。” 雷航一怔:“是我失言了。我数年前曾经去过一次易海,荡云山气象非凡,也是一方宝地。易海虽然艰苦,不过县令裴翊才干出众,殿下将治所迁往易海后,有他助力,更是如虎添翼。” “刺史认识景彦?” 雷航感慨道:“裴景彦是西北四州最年轻的县令。谁人不认识他?我到任昆州的第二年,恰逢易海及昆州的南境两县遭遇大疫,易海受灾最重,县令和县丞接连病倒,易海城内病死饿毙者无数,正和与长阳隔着荒漠,求援无门,是他一力主持防疫,又孤身一人迁往鹏城来借粮米与药物。当时他不过是县中的主簿,尚未及而立,就敢跨州讨要救灾的粮米,着实是了不起的胆色……灾情平定后柳刺史本要惩戒他不报而自行求赈,是我向朝廷上奏作保,幸而有些用处,免于受罚,不到三年,还由主簿擢升至县令……可惜就是我本有意将他调来鹏城,他却无论如何不肯。” 萧曜与程勉不动声色地交换了视线,萧曜问:“为何不肯?刺史对他有恩,又有擢拔他,景彦没有不肯的道理才是。” 雷航想了想,摇摇头:“要说有怪癖。裴景彦倒真说得上。他说,同为县令,半品之差,俸禄差不了多少,然而鹏城事繁,易海事简,他生性懒散,担不了繁琐的苦差……既然我没本事延揽他,也只能姑且信之吧。或许易海真有什么非凡的水土,才这样引人趋之若鹜……” 话音未落,身旁的程勉一声轻笑,而裴翊的神气亦历历在目,仿佛连说这番话的声音都能听见。萧曜也笑了起来,又看一眼身后含笑不语的颜延,说:“恐怕确实有别处没有的水土,不然何至于让人流连难去呢?” 在雷航等人的陪同下,萧曜在鹏城内闲逛至暮鼓响起时才回到驿站。直至看见鱼贯而入的胡姬,萧曜总算意识到入城中始终挥之不去的违和感来自何方:易海胡汉比邻而居都是常事,互为婚姻的也不少见,但就今日所见,鹏城街头连胡商都难得一见,着实不太像一座边城。 不过开宴之后,萧曜总算是感受到了鹏城的风采——至少在乐舞的技艺上,不分胡汉,都远胜易海,比正和也是高出一筹。而且雷航有意投萧曜所好,挑选了许多精通各种西域乐器的乐手,其中一些弦乐,连萧曜都从未见过。 接风宴将近半夜方散席,酬答道别时,萧曜留意到齐迁正在与程勉耳语,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程勉先是看了一眼萧曜,才笑着摇摇头。 为了灯烛下的这一笑,夜深人静后,萧曜特意去找程勉问个究竟。出门时正好遇上担心他酒醉专程来送醒酒汤的冯童,两人脚步都一慢,冯童只好说:“殿下要去哪里,可需要奴婢执烛引路?” 第255页 萧曜见有醒酒汤,索性先饮了:“不必了。有月亮,我能看见。” 冯童又一躬身,无声无息地退到了一旁。 萧曜走出两步,忽然回过头,笑问:“元双知情么?” 冯童含蓄答:“元双在一些事上,实在迟钝得很。” 萧曜想了想,看着天边的残月说:“知道了也不打紧……我不回来住,你不必再想着服侍茶水了。” 程勉的屋子还亮着灯,萧曜进门后见他还在灯下读地图,不由一笑,轻声说:“你晚上喝了不少,不困么?” 程勉看向门边的萧曜:“醒了酒再睡。你呢?” 萧曜反手锁好门,在程勉身旁坐下,放答道:“道别时齐迁与你说什么了?” “冯童没同你说么?” “没有。”萧曜摇头。 程勉瞥他一眼,又露出了与之前一样的含义微妙的笑容:“他说,薛二在昆州时,他们安排了奴婢侍候。陈王没有携眷,是不是也要安排人服侍?” 萧曜想也不想地追上一句:“怎么没有?” 一说完,程勉立刻沉下脸,萧曜自知说岔了,一面装没看见,一面赶快另起话题:“你怎么替我回绝的?” 程勉似笑非笑地答道:“我自然是说陈王殿下素来洁身自好,婉言谢绝再三,才送走齐长史的。” 萧曜格外一本正经:“他怎么只想到送我,旁人不关照的么?” “颜延在此地有旧相好。今夜会相好去了。旁人的事齐长史想必也有安排,无需我过问了。” “那你呢?现在天总不热。” “我素来不惯与人同床,你不知道的么?” 萧曜看着他,不顾饮酒之后咽喉嗓子发木,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缓缓说:“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你不再找别人,是因为……” 察觉到程勉陡然严厉起来的目光,萧曜一顿,却还是把话说完了:“……是因为对我也心有所属呢?” 他紧张之下,萧曜虽然目不转睛,但视线始终没有正视程勉的眼睛,只敢盯着他的嘴唇和喉结,满心盘算着要是他刻薄劲头发作,无论如何先下手为强,堵住他的嘴总是可以的。 结果他等了半天,程勉虽然脸色阴晴不定,但居然一直没反驳,也不说话,最终不冷不热地离席而起,甩开萧曜自行要去休息。 萧曜赶快扯住他一只衣袖:“没有也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你回绝得不错,我不要旁人。” 程勉蹙眉:“……知道了。这是你我在昆州的第一夜,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硬是从萧曜手里扯回袖子,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 萧曜进来时已然反锁了门,这时肯定不会走。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再听不见程勉的动静,才吹熄烛火,自行更衣,默默地在程勉身旁睡下。刚躺下,枕旁人翻了个身,萧曜顺势搂住他的腰,亲了亲后颈,又说:“就是因为第一夜,才偏不回去。” 结果,在昆州的每一晚,萧曜都没用上自己客房的床榻——尤其是后几日雷航得知两人均擅长琵琶,专门送来了各式的胡琵琶。于是萧曜白天在鹏城和长关一带游历,探访周遭的战场和各色关防,回到驿站后则和程勉一起试乐器改曲谱,再偶尔被冶游回来的颜延带着去找胡姬喝酒学新曲,不知不觉就住了两旬,直到入夏后需要刺史亲祭农神和雨神了,这才结束了此次昆州之行。 去昆州时轻车简行,回程却可说得上满载而归:除了各色乐器、乐器,和一些昆州本地的出产,更带回来了许多何鸿的回忆。待祭祀也告一段落后,萧曜和程勉一合计,决定延续在昆州时因避嫌而不得不搁置的念头,去盟夏关小住,学习排兵布阵。 盟夏关因地形之便,也是避暑的圣地。两人从未有过行伍的经验,即便是被格外优待,头半个月也是吃足了苦头:程勉被迫日日早起,而萧曜卸甲后,从肩到背,俱是一片淤青,即便有程勉耐着性子亲自上药,其中甘苦,也实在无足对外人道。 于是在那三个月里,萧曜最熟悉的气味是药膏的凉苦气味、皮甲、马具和汗水混在的膻气、铁甲在灼灼烈日下似乎有一种咸而涩的气息……萧曜曾经以为已经熟悉了连州,但再一次地,他发现自己依然知之甚少。 在肉体受到持续的磨练的同时,得到的快乐是隐秘而丰盈的,连州的草场说不上丰美,但是在夏天也会焕发出别样的生机,零星绽放的野花随处可见,而在雨前和雨后,草场的气味也不相同,萧曜甚至可以在草场上躺上一个下午,看着湛蓝的天空和远处的群山,随便扯过一片草叶,毫无顾忌地挥霍与程勉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也会不要任何人陪同,只带着军中的猎犬只身前往去荡云山脚下甚至盟夏关外跑马。夜来和云汉都是连州的马,生来就与连州的水土连在一处,有时他们也会刻意卸下风雷的鞍鞯,任由它领路,以开启一场新的奇境。 有一天下午,风雷带着他们进入了荡云山中的一个山口。赤色的山体在骄阳下如同热烈盛开的花朵。萧曜一时被眼前的景色所迷,放慢了脚步,再回过神来后,已然没有了风雷的踪影。 路上马蹄痕迹宛然,萧曜与程勉循迹而行,不知不觉深入山中,山色殷红如故,峡谷间的乱世却是青黑色的,汩汩溪流蜿蜒流过,群山仿佛都在低唱。 第256页 风雷留下的痕迹消失在一处山洞前。萧曜不由看向若有所思的程勉,正要提议点亮火把进去一看究竟,忽然山洞内蹄声笃笃,分明就出自风雷。 程勉当即下了马,取出火石,就地找到一根枯枝,缠上手巾,对萧曜说:“一定是风雷。我去牵它出来。你在这里等我。若是我一刻钟还没出来,你留下云汉,不要拴着,自行回去。” 萧曜自是不肯:“我能听见它的蹄声,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与你同去。何况我视力好……” 正说着,蹄声越来越近,风雷已然自行出来了。 还不容松口气,风雷来到程勉面前,亲昵地从颈子蹭了蹭他的胳膊,一甩尾巴,竟又往那黑黢黢的洞里去了。 两人不由互看一眼,见到程勉眼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萧曜知道他这是好奇心和胜负心都在发作,二话不说下了马,一把抓住程勉空闲的左手,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先发制人之下,程勉一个趔趄,也没甩开萧曜,只说:“点燃火把再说。” 萧曜也不知即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眼下只有自己和程勉,这不仅不让他恐惧,反而雀跃,依照程勉所说点起了火把后,又一次抓住了程勉的手,抢先走在了前面。 一进这洞穴中,扑面而来的就是森然冷意,萧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片刻后,他先一步适应了洞内的黑暗,但火光只能照到几步远的地方,除了自己和程勉以及云汉的呼吸声,陪伴他们的,只有变了形的风声和火把燃烧时的簌簌之声了。 洞中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萧曜走了两步,脚下皆是嶙峋的乱石,他实在看不出这山洞有何出奇之处,正在思虑,身旁的程勉开口了:“你把火给我。” 萧曜闻言照办。接过火把后,程勉先牵住风雷,也左右走了几步,萧曜担心火会熄灭,反复回头看了好几次入口的位置,这时,程勉与他握在一起的手一颤,火光亦剧烈地抖动起来。 萧曜以为是突如其来的潜风要吹灭烛火,顿时心下一惊,可定睛一看,程勉将火把高高举起,一炬之光照亮暗壁—— 在盟夏关的这个夏日,他们在连州的天幕下度过一个个热烈而静寂的夜晚。灿烂无边的星月照亮边关和远山,又随着潜入暗室的微风拂过彼此的眉眼和皮肤,昼夜仿佛都能短暂地失去了边际,这是绝不可能稍忘的景象。 再一次适应了光线之后,看着满脸震惊的程勉,萧曜蓦地意识到,原来他们走进了星夜的深处。 发现银矿的消息次日便传回了易海。为此萧曜也更改了原本的安排,赶回易海商议此事。本朝矿冶业以官矿为本,由工部执掌、少府监执行。连州辖内产玉,但是玉脉藏于山中,无法规模开采,一直没有设过冶监,但金银不同于玉石,如能大规模开采,于朝廷而言就是开源之举,所以萧曜尽快将奏本上呈尚书省的同时,也另派了熟悉矿冶和地形的工匠前往勘探,以便朝廷有明令之后,可以尽快开采。 可以一直等到庄稼成熟、州县的岁考都完毕了,萧曜也没等到下一步的指令,吏部也没派人来给考课,州府的官员升迁、调动几乎都停了,几个月来唯一的一道旨意也只和薛沐相关——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回京,为此程勉便向萧曜求情,萧曜念及他筹算本领一流,便请旨将他留在连州,兼任仓曹和户曹参军事。 萧曜也曾和亲近之人商讨过为何朝廷迟迟不下旨意,甚至带着程勉和薛沐专程去了一趟正和,征询刘杞等人的意见。自从将刺史府迁离正和,也不知是不是少了政务要操心,萧曜每次见到刘杞,都觉得他老人家想必是十分心宽,是以益发体胖,连语速都比当年要缓慢几分了。 不过萧曜这一趟基本称得上无功而返:刘杞数年如一日,一律觉得连州距离朝廷太远,地广人稀,音讯难免延迟,再加上工部和少府监派了官员下来,连州又不比昆州,可以征调州外的劳役,总而言之,此事还需要许多计议,等朝廷有了明确的旨意再说最为稳妥。至于官员考课,不说三年,五六年进行一次,在偏远的州府也不罕见,无需惊异。 于是萧曜问完政事,连住都没有住,赶在天黑前到了长阳,在已经赴任长阳县丞的费诩家借住了一宿。费诩到长阳后不改质朴本色,住处比在易海时大不了多少,勉强腾出一件半客房,结果一群人聊修渠、治理羁留在长河境内黑河一带的流民等事聊到下半夜,因为没有外人,元双也没有避嫌,亲自送了好几次茶水和点心,但直到第二天他们动身前,在冯童的提示下,萧曜这才发现,元双又有了身孕。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不过冯童格外提示,他们夫妇既然只字未提,还是客随主便,不要声张,萧曜只能硬生生按捺住满心的喜悦,若无其事地与二人道别,一直出了巷口,他实在忍不住,低声告知程勉:“元双有身孕了。” “他们夫妇感情恩爱,有孩子不是再寻常不过么?”程勉很平淡地反问,“明年春天道路再开,也许就该来喝孩子的满月酒了。” “原来你看出来了。那你怎么不说?” “我以为殿下也看出来了。” 萧曜腹诽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此时薛沐忽然慢悠悠插了一句:“貌合神离的夫妻,也不是就没有孩子。不然天下哪来这许多的人丁,都是恩爱爷娘生下的么?哦,忘记禀报殿下,家中来信,家内因为思念我甚笃,感而有孕,上个月刚刚生产,是个男孩。” 第257页 萧曜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程勉哑口无言地看着薛沐,半晌才问:“……几时?” 薛沐满不在乎地一笑:“管他几时呢。反正平白捡了一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你这是什么脸色,道一声恭喜不难的吧?” 程勉与萧曜对看一眼,沉默了片刻,终是说:“……那就恭喜长泽了。” 萧曜再不知男女之事,也晓得自古怀胎都是十月,就算是汉昭帝十四月而生,薛沐来连州也不止十四个月了,“恭喜”之语着实说不出口。不过薛沐看起来毫不在意,笑眯眯回了谢,然后不紧不慢地催马出城,继续说:“得了这个儿子之后我也明白了。其实男女之间呢,也很有爱屋及乌之说。就是喜欢生养孩子的女子,才会格外偏爱她生下的孩儿。但要是连枕边人都两看相厌,又能如何怜爱孩儿呢?我在这里生了孩儿,都算是她的儿女,她也一样平白多出许多儿女。既然我与县主现在天各一方,各有爱宠,那真是公平得很。” 这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萧曜和他谈不上有什么私交,不便接腔,但看着一旁默然不语、若有所思的程勉,不由也想,是了,如果程勉也有了小孩子,只要长得像他,自己也很难不爱屋及乌。 想归想,这话确实没敢真的和程勉说,连开句玩笑都使不得。回到易海不久,下了秋后的第一场大雪,至此昆连的冬季又一次到来,而朝廷的旨意,还是比雪慢了一步。而新来的这个冬天也与之前的一样,而连一同度过的人,也是还是同一个。 第二年一开春,萧曜收到了来自长阳的好消息,元双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孩,而满月的日子,正是四月初八。 佛诞日也是连州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所以一放假,萧曜便动身前往长阳,去吃费府的满月酒。同行的除了程勉与冯童,裴翊父子、颜延以及许多裴翊昔日在刺史府的同僚都结伴前去。一行人在清晨浩浩荡荡出发,傍晚正好到。见到两人的女儿后,萧曜不得不感叹造物之妙——单看眉眼,简直与元双一模一样,嘴巴则像极了费诩,血缘的联系一望可知。 这也是萧曜第一次和小婴儿近距离相处,只觉得柔弱无骨,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化作一团云朵飘走。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引得众人大笑,萧曜亦不以为忤,赶快将小姑娘璧还给费诩。 说是满月酒,其实没到初八,一群人已经喝上了,中午起宴,入夜后顾及产妇和婴儿要休息,就另找去处去喝。萧曜是当仁不让要住在元双家里的,不仅自己住,拉着程勉也住,除了与元双叙旧,还与费诩继续商议该如何扩籍造册,将部分流民安置在长阳,待朝廷有了明确的旨意,无论是开矿冶金抑或是修建水利,都有了可用的劳力,也不必被迫依附豪门,不分四季在黑河沿岸劳作,靠打捞玉石为生。 这几天,萧曜又过上了昼夜颠倒、公私混杂的生活,然而这样的颠倒混杂并不让他有丝毫的疲惫,每天都像是过不到头,又或是一眨眼,新的一天又来了。到了初八当日,萧曜终于发现元双家中多出了一位年轻的女宾,和元双甚是熟稔,眼熟得很,可也没听说费诩有妹妹,一问元双,引得她笑了半天,才说:“是葛大夫家的小郎君。” “什么?” 萧曜喝了酒,视力不如以往,闻言赶快找到她的身影,端详半天,怎么也和常跟随葛大夫出诊的年轻郎君联系到一起。他将信将疑地又问:“可今日不是元宵啊。” “葛大夫本是有一对双生子,可惜男孩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小葛郎君……小葛娘子一心学医,就做了男子打扮。她因为不从婚事,也担心我分娩不顺,三月初瞒着葛大夫只身到了长阳,我两胎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萧曜真是大吃一惊:“我从不知她是女子。” 元双感慨道:“我也是婚后才知道的。葛大夫已然知道了她在我这里小住,暂时无恙,可总不是长久之计。” 萧曜喝得晕晕乎乎的,不得不扶住廊柱:“……她是对亲事不满意么?若是不能情投意合,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全是婚事。她医术再高明,可身为女子,如何能单独行医?正是如此,葛大夫才希望她早日成家,生儿育女吧。” “不全是婚事,那就还是不满意。” 元双迟疑了片刻,对萧曜轻声解释了两句。 萧曜片刻后才听明白,惊讶道:“……景彦为什么不同意?” 元双为难叹气:“这就不得而知了。” 小葛郎君是女子已经让萧曜大为意外,但更没想到的是,裴翊居然会拒绝葛大夫家的婚事。萧曜难得起了好奇心,可是还没细问,却被颜延误解他这是逃席,又把人捉回去了。 又喝了几轮,萧曜这下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分明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得拉程勉过来挡酒,可找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只好去问最近的费诩,哪知道费诩看起来自若,一开口,舌头都大了:“五郎么……早、早逃席了。” 程勉的酒量萧曜清楚,一听他也逃席了,萧曜再不愿多待了,赶快接过颜延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后,趁着薛沐冲过来找颜延猜拳的间隙,溜出欢笑喧天的正堂,找程勉去了。 费府本就不大,萧曜在院子里没找到人,刚一推开卧室的门,顿时有酒气扑面而来。定睛再看,程勉合衣躺在窗下的窄榻上,呼吸深而缓,已然是沉沉地睡了过去。见状,萧曜不免担心,走到榻旁坐了一会儿,见他眼皮间或一颤,神色也不和缓,犹豫再三,轻声喊了声“阿眠”,又去探他的额头。 第258页 程勉的整张脸发烫,感觉到萧曜的手,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想将脸埋起来,萧曜继续说:“你醉了,不要睡在这里,要着凉了。” 他锲而不舍地抚摩着程勉的后背,如是再三,程勉恶狠狠打开萧曜的手,又翻了个身,老大不高兴地闭着眼抱怨:“还让不让人睡觉?不冷。” 萧曜只好将榻上的被子捧来给他盖上,这时程勉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皱眉轻声说:“……我口渴,有没有茶?” 萧曜柔声说:“喝多了,可不是口渴么?我给你找找。” 茶虽然有,却是凉的,萧曜就想去找元双,换一壶新茶来。可刚一打开房门,程勉又说:“你去哪里?” “只有冷茶了。” “不妨事。我不冷。冷的就行。” 程勉挣扎着要坐起来,萧曜只得再折回来,将冷茶递给他,又忍不住劝道:“你先少喝一点,略解解渴……怎么喝了这么多?” 直到将一壶茶都喝了个干净,程勉再度开口,抱怨似的说:“颜延这个酒疯子,还有薛二……生孩子的是费子语,轮得到他们灌人么?” 萧曜失笑,见他鬓边的头发被汗沁得鸦翼一般,心中一动,靠近轻轻吻上程勉的鬓角:“真是喝多了,生孩子的是元双。” “……一样的意思。”程勉嫌窗下日光刺目,用衣袖遮住双目,却把微皱的眉头露在了外面。 阳光下程勉的手指陡然间成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活物,指甲仿佛都泛着珠光。看着他湿润的嘴唇,萧曜刹那间忘记了他原本想说的话,心荡神移地伏下身舔了舔程勉的嘴唇,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与他唇舌相接,直到尝够了程勉舌尖酒水的甜味,才一面缓缓摩挲着他的手腕,一面哑声问:“我给你醒醒酒好不好?” “不好。”片刻后,程勉低低一笑。 萧曜的手已经移到了他的腰间,腰带坠地发出一声轻响,差点就把萧曜那句故作惊讶的耳语给掩盖过去了:“还是好吧?” 程勉没有放下遮住眼睛的胳膊,萧曜也不气馁,轻笑着继续说:“都由你,你不乐意了,我就停下。你不醒酒,醒了头痛怎么办?” 程勉眉头一动:“你这醒酒的法子我知道,头是不痛了,别处痛。” 萧曜的心飞快跳了几下,稳了稳神,继续轻手轻脚地掀开袍子的前襟——今天程勉和他穿得都是元双出嫁前给他们最后做的新衣,程勉这一身蓝得像秋日的易海,把他从袍子里剥出来,就像是从楚地的山水里捞出来的精怪一般。 程勉感觉到外袍被脱了,又去拍萧曜的手,可他确实喝多了,落了空,反而被萧曜抓住手腕,一道去抚摸已经有了反应的身体。两人交缠的指缝很快被打湿了,萧曜用另一只手拉开他的胳膊,与他额头贴着额头,缓缓商量:“……我轻些慢些,不教你痛。待做完这遭,你来也行……我不怕痛。” 为了以示诚恳,萧曜将手指贴在了程勉的唇上。真是毫无道理啊,萧曜昏头胀脑地想,不久前,这嘴唇还是湿润饱满的,怎么就干燥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湿程勉,便将手指滑入程勉的口中,继续哄他:“……你要是痛了,你就咬我,我和你一道痛。” 他说得轻缓动人,与程勉交缠在一起的那只手的动作却始终不停,看着程勉迅速起伏的胸口,萧曜变本加厉地贴近了他,诱惑着他也来抚慰自己,直到两个人缠在一起的小腹都湿得不分彼此了,他亲了亲程勉已经失神的眼睛,抽出连齿痕都没有留下一道的手指,揽住他微微发颤的腰腹,殷勤而周到地一路攻城掠地,直到将他完全含下去。 萧曜自己也喝了不少,但耐心反而更足了,听到程勉的抽气声,还能停下来提醒他进来时忘记了锁门。这样的荒唐他们也是有过的,就好像今年的那个元宵,在终于没有去盟夏关当值的颜延的怂恿下,刺史府上下都穿上了罗裙,分给程勉的正好是一袭红裙,幢幢灯火下格外耀目,萧曜哪里还有心思去看花灯,以人群做庇护,拉着程勉的手回到自己的住处,刚一进门,那条好裙子就彻底遭了殃…… 可眼下又不一样。天光正好,窗户虽然掩着,然而费府实在太局促,前院的笑闹声时不时就传来,划拳起哄声、婴儿的啼哭声,都逃不过耳朵。他们在连州认识的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为新生命的来临而欢庆,惟有他们两人,挤在一张翻身也难的窄榻上白日偷欢。热烈的沉默象征着此时的心照不宣,萧曜知道程勉绝不会发出一丝声响,越是放纵地抚慰他,看他因为忍耐而颤抖,直至无声地臣服迎合。程勉的膝头光滑如珠玉,腿窝被汗浸得越来滑腻不堪,腿根那一粒细小的红痣,在殷切的亲吻下,终于被新生的红痕掩去了身影。萧曜觉得自己仿佛花了一世的时间,才让程勉湿到自己满意的地步,终于挤进程勉身体深处后,萧曜明明确信程勉绝不可能有一丝疼痛了,却不得不停下来,反而去央求程勉放松一些——这实在太热也太紧了,何止牙酸,以至于眼睛都在隐隐作疼。然而他也没有任何退路,他无法离开程勉,明明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周遭如有雷鸣,那是压抑到极致的喘息的回响。 萧曜最终还是食了言,他知道程勉开始疼痛,可他没有停下——因为他知道,无论是程勉和自己,都不可能停下了。 第259页 还趁着程勉的酒醉和长塌狭窄难以周旋,连本带利做了两回。不仅醒了程勉的酒,自己的酒也一并醒了。两个人叠罗汉似的在床榻上交缠,听着程勉的心跳和呼吸声渐渐平缓,萧曜自己的心跳反而越来越快,当窗外新一轮的笑闹声止歇,他再没有了一丝力气,又一次与程勉手指相扣,疲惫不堪地说:“……程勉,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了。你也喜欢上我罢。” 忍耐到交缠的肌肤的热度都消退了,他始终没有等到程勉的回复。肉体已然饕足,可萧曜找不到一丝喜悦。他无声地坐了起来,垂眼想穿戴整齐,然后尽快离开,也就是在此时,不知何时起又一次遮住自己双目的程勉的脸颊上,爬满了纵横的水痕。 萧曜大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但就在指尖堪堪触上无知无觉、如石雕泥塑一般的程勉脸颊的瞬间,他停了下来。 阳光终是将泪痕织成了金线,萧曜再一次拉开程勉的胳膊,吻上了那双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眼睛。 第52章 何日东君还 直至四月过完,冰雪消融、大地回春,朝廷依然没有新的旨意传来。等不到旨意,却不能耽误农时,萧曜与僚属们商议之后,决定暂缓矿务,以连州传统的耕牧为本,同时派薛沐前往正和与长阳一带,协同刘杞,主持十年一次的田亩丈量。 一年之计在于春,连州的春季比中原要晚上月余,所以整个五月,萧曜都在州内督导农事并主持春祭,再回到易海五月已然走到尽头,城内向阳处的榴花已然结起了骨朵,沙柳的香气开始弥漫,连州最好的季节赫然在望。 他派人提前告知了行迹,回到城下时,程勉与裴翊都在城外相候,如此阵仗不免让萧曜顿生受宠若惊之感,尚未寒暄,却听程勉说:“殿下此行辛苦,我等有公务要禀报。” “是朝中来了新的旨意?”萧曜下意识问。 “是盟夏关。” 萧曜一凛,折身望向关城的方向,然后对二人点头:“直接去公府。要请庞都尉么?” “庞都尉已然前往盟夏关了。”裴翊缓缓说。 萧曜心知事态非常,暂不多问,回到刺史府后,茶水也来不及喝一口,直截了当地问:“庞都尉既然已经前往盟夏关,那一定是有紧要军情了。是需要向朝廷请旨了么?” 裴翊看了一眼程勉,接过话来:“殿下不必忧虑。虽然事态非常,但暂时还说不上紧要……半个月前,盟夏关外和荡云山一带,都发现了探子和斥候的踪迹。” “我记得以往也是有的。这次有何不同之处么?” 裴翊点头:“北茹以不事耕作,以蓄养牛羊为生,常年逐水草而居。所以犯边,素来是在秋季。一来秋后马匹骠壮,可以长途奔袭,二来只有秋季,关内才有收获。春夏之际犯边,是极罕见的。” 这道理萧曜在盟夏关时听庞都尉提过。他点点头:“两国交兵互派斥候,也是常事。我们也是会派的。” “是。只是为安全计,探子都是只出不进,可这一次在荡云山中寻到的探子,是要进到关内来。这是第二桩不寻常的事情。” “北茹近来有什么变故么?是不是新换了单于?” “我遣驿使去问过雷刺史,并无此事。北茹没听说有大的变故。”程勉道。 萧曜稍稍放下心来,又问:“以景彦看,该如何防备是好?” 裴翊沉着道:“目前尚看不出端倪。庞都尉动身前曾经与文卿和我大致会商过。觉得即便有扰边之虞,也不会有成规模的战事。但事出反常,其必有因。还是早做准备得好。此外……近日来,易海城内多了许多流民。” 萧曜一怔:“从哪里来的?” “多半来自州内,也有少数来自昆州。” 去年收成尚可,也未听说昆州遇灾,何况费诩就在长阳任官,主持扩籍造册一事。萧曜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次程勉:“真的是从长阳来的?我半个月前去过长阳。不过黑河边的流民确实少了。子语还说,往年玉汛时,黑河两岸几乎看不到空地,今年人已然少多了。” 程勉回答:“自称如此。不过流民本就行踪不定,未必做准。” “长阳已经在扩籍,如若他们愿意来易海,也未尝不可。还能分得出田亩么?” 按律,本朝凡是丁户,均可以分到耕作的田地。官员则另授职田,而萧曜另有封地和亲王的俸禄,从来没有领过连州治下的职田。多年来田地的事务都交由程勉负责,是以安置流民,先要问程勉。 “易海的田亩素来紧张。我和景彦也核对过,在县内扩上八百一千的丁户,还勉强可行。待朝廷准许开矿的旨意传来,更缺力役了。” “我也正是此意。”萧曜表示附和,“无论是县域还是城池,易海都比正和与长阳更胜一筹,不妨在城内也安置一些,尤其是老弱孤寡,要是离易海太远,难免不便,容易又成流民……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是什么旨意都没有么?” 程勉摇头:“一概没有。” 萧曜暗自失望,轻轻摇头:“罢了。我们身在一隅,无从得知朝廷的难处。不过,无论朝廷是否下旨,今年内,一定要着手开矿。” 片刻后,裴翊开口道:“扩籍之后,可以分出部分丁户去开矿。只要今年没有大灾,冬季到来前,就可以出矿。只是殿下已经决意不告而为了么?” 第260页 萧曜的视线转向裴翊,很轻地一颔首:“其实我回程时想过此事,但直到见过你们才拿下主意。朝廷久无旨意,万一真有战事,甲胄粮草何来?” 程勉提醒道:“殿下,私铸甲胄与私开矿山不可同日而论。也不是同一罪名。” “取诸天地,用之黎民。我问心无愧。如若陛下责备,都是我一意为之。”萧曜笑了笑,很轻松地说,“我是陛下的儿子,真到了要领罚的那天,再说吧。何况发现银矿在先,报备、请旨都做过了,刺史本也有守土之责,领赏未可知呢。我来连州将近五载,从未经历过战事,不敢自夸运筹帷幄之中,但是既然有了端倪,断然没有不加防备的道理。” “若真有战事,殿下是想上前线督战乃至领兵么?” 听到裴翊此问,萧曜毫不迟疑地点头:“当然。守土建功,正是男儿本分。” 裴翊也点头,沉思了片刻,却没有接话。直到所有的公务都商议好,萧曜准备离开公府回住所了,裴翊忽然说:“殿下去年去昆州,探访了诸多何侯昔日的故迹。那么长关想必是去了。” “其实本应避嫌,不该贸然前往军事重镇,只是雷刺史通融,还是去了。” “殿下觉得如何?” “雄关如铁,特别是绵延几十里的城防,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西段二十三里,东段三十五里,合计五十八里。其中约有五十里,是何侯去昆州后主持修葺的。先父正是当年的监修之一。这五十里的城防,动用了劳役不下三千人,前后历时五年。终于得成。” 萧曜上过长关的城楼,也曾经沿着西段的城防走过一遭。在长关之上,方圆数十里的动静均清晰可辨。亲见如此宏大与艰苦的工事后,他与程勉还私下感慨,若当年何侯去的是连州,也许黑河的河渠早已修好了。 萧曜当即说:“这是极浩大的工程。雷刺史屡屡感叹,正是有了五十里的城防,杜绝了许多滋扰,昆州的百姓也受惠良多,是惠及苍生的大功德。原来是令尊主持修筑的。” 裴翊的神色很平淡:“何侯修葺城防,其心可鉴,其意可嘉,我出生在昆州,最知道此举绵泽深厚,无论是军防还是民生,都是莫大的功德……先父为监督城防的修建,数年来都住在城防边。我少年时,时常陪同家慈去长关一带探望父亲,见过许多参与修筑的劳役,其中不仅有平民,也士族家的奴婢乃至囚犯,当时人人一律脊背朝天,无论是良贱还是胡汉,均分不出彼此。五十里城防修成,伤者不计其数,死者亦不罕见,当然,昆州人从不畏死,数百年战事连绵,谁家没有被征召,何处不见孤寡?比起战事,因修筑城防而死伤者,简直是微乎其微了。城防完工之后,我曾经跟随家父,去过一次城防的最西端。那里与北茹接壤,常年备有驻军,但一旦起沙尘,就容易断绝联系,直至有了城防,这困境才有所缓解。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最前线。 “昆州男儿凡是识字的,人人都读兵书,何况家父就在何侯麾下。见到那些戍兵之前,我曾以为都与在长关和鹏城所见的一般,坚毅刚勇,枕戈待旦。谁知守在昆州最西段的那群人,不是积年的老兵,就是乳臭未干的半大青年,疲敝消瘦,与昆州境内的农夫并没有区别……一见之下,自然是十分失望。 “家父又让我看了他们的戈矛和佩刀。无论是那一样,都被刻意磨钝了锋刃。砍柴割草或许使得,用来对阵,是杀不死人的。可是家父说,北茹与我们百年来互为敌訾,在相接之地,必然要互派戍兵,但是此地四境荒芜,缺水无草,无论是庄稼还是牛马,在此地都是死路一条。不知何时起,两方戍兵都开始磨钝兵刃,常有执斗,再不拼杀。若是哪一方的新兵用了利刃,还会被老兵打骂。长关时有战事,死伤无数,反而是这最荒凉偏远、最无前途的西境,竟有了这样的奇景。” 言至此处,裴翊停了下来,萧曜回想起自己在长关最西段的见闻,回想起兵士的神色确实疲沓,却没有留意到兵刃的蹊跷。他便望向裴翊,问:“景彦是想说,兵乃天下至凶么?” 裴翊点头:“这是一遭。我与殿下、文卿谈及这桩旧事,就是希望殿下能体察,善战者如何侯者,也是以后发制人备战。想必是何侯心知,从来只有求险的名将,没有求死的士卒。何侯英魂不散,正是因为他有真正的仁恕之心。” 萧曜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是最好不要用战事。对不对?” “盟夏关踞有天险,厉兵秣马,早做防备,亦有拒敌之效。以逸待劳守城,或许没有赫赫战功,却能顾全许多人的性命。” 看着裴翊平淡神色中的肃然和恳诚,萧曜莫名一笑,问:“景彦亲眼见过何侯吧?” “见过。” “今日没有外人,我不瞒景彦,在京中时,曾有人说,我与何侯肖似。不知景彦以为如何?” 裴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意,端详了一番萧曜后,只是摇头:“若是我昔年的记忆作数,并无相似之处……”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要硬要找出相似之处,殿下、文卿与长泽三人中,恐怕是文卿慨然潇洒,最肖何侯。” 程勉久不插话,闻言流露出愕然之色,萧曜莫名觉得心结消弭,反而拊掌大笑,笑罢颔首:“也好。慨然潇洒,是当得的。不过我虽然不似何侯、才华气度亦不堪比,却有一事自认胜过何侯……此外有景彦与连州诸位的倾力辅佐,我不敢不竭尽全力,与连州上下同舟共济,共渡这非常之时。” 第261页 从刺史府回住处的路上,三个人暂时都没有提公事。萧曜将回程前在费诩家中借住时费诩对女儿的宠溺说与裴翊听,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发现裴翊的脚步慢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在县衙外不远处的街角,站着小葛大夫。 见裴翊流露出的苦笑之色,萧曜赶快拉扯一把满脸不解的程勉,对裴翊说:“……我听元双略提了提。小葛大夫肯定是来找你的。” 裴翊一顿:“殿下不要取笑我了……” 正说着,小葛大夫已然朝着裴翊走过来了。 萧曜冲他笑着眨眨眼,轻快地说:“绝没有取笑。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反正我和程五先避嫌了。” 经过小葛大夫身旁时,萧曜还不忘打了个招呼,直到走到下一个街口,他才对依然是莫名其妙的程勉说明了小葛大夫的身世。 程勉一撇嘴:“我知道她是女郎。” 萧曜挑眉:“你怎么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程勉笑笑,“殿下等闲不拿正眼看人的习惯要改一改。” 萧曜当下反驳:“我何时又有这个毛病,你不要欲加之罪。” 程勉微微一笑,轻声说:“‘程五原来是多情之人’。” 萧曜被噎得脚步都慢了一拍:“啊呀,你真是大小事情,都一概不忘记的么。” 程勉没理他,走出几步悠悠说:“倒也不全是。” 说完这句,他自己先笑了。这一笑,萧曜也跟着笑起来,想想实在觉得好奇,追问:“你几时知道的?” “来易海不久。小葛大夫没有喉结。略一留神,自然就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葛大夫有意将她许配给景彦,可是景彦推却了。” “不知道。不过婚姻之事,能自己做主,就是万幸。外人何必多问。” 这话倒是一点不错。萧曜点头,片刻后蓦然问:“之前在刺史府说的,你以为如何?” “战事?” “嗯。” 程勉略作思忖:“宁可信其有。” “那是自然。”萧曜表示赞同,“明日我向朝中呈递文书。请陛下及三省定夺其中要害。只是听了景彦一番话,说来也怪,我竟希望没有战事最好。” 程勉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我也是。” 原来程勉与他想在了一处。萧曜蓦地安下心来,再没有说话,在傍晚微风的陪伴下并肩走回了住处。在萧曜住处门外,程勉停下脚步:“月初我找到一支新曲,抄了一份,留在了你那里了。” 萧曜双眼一亮:“哪里来的?” “途经此地的胡商带来的。曲调不俗,你看了就知。” 萧曜只笑:“不一起读么?” “我都学会了。” “那更好了。”萧曜笑吟吟点头,“今晚反正我去你那里住。我留了那么多衣衫,总要派上用场的罢……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然而这一次萧曜呈上的奏章再次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朝廷没有指令,盟夏关却先一步有了动静——正如裴翊和庞充所担心的,北茹骑兵当真有了动静,在入夏之后,三番五次开始犯边。 犯边的季节已然蹊跷,更蹊跷的,还是规模。每次不过一二百骑,说是犯边,更像是试探与示威,庞充与萧曜会商之后,决定局势未明之前,严守关门,三军不出,同时向京中急递奏章,请朝廷调动昆州的守军,以备不测。 京中始终没有音信,北茹叩边却日益频繁。萧曜亲自去了一趟盟夏关,在城楼远眺时,荡云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痕迹,正是北茹人的战马。 他依照军中惯例,点燃了烽燧。这也是他曾经想象过的场景。狼烟起时,萧曜却根本无心欣赏此时的壮绝,只是希望这烽火能更快地传递到玄池岭以东,唤来虎符,解开眼下的危机。 日子在等待和戒备中度过,以盟夏关为界,关内耕作不歇,关外的雄兵全无退意。刺史府、军府和县衙开始合署办公,萧曜更是干脆搬到了刺史府居住。自萧曜以降,所有人讨论的事情已然成为,若是朝廷虎符迟迟不至,昆州不能发兵相援,以连州辖下的不到五千府兵,能抵挡到何等地步,又如何才能庇护易海城内百姓的安危。 就在颜延领着五百士卒出关,驻守荡云山南麓至盟夏关的最后一道要害岐门峡的第三日,刘杞专程遣人到了易海,要接萧曜和程勉暂回正和,以避一触即发的战事。 萧曜大怒,当堂毫不留情地叱骂了来使,旋即将人赶出了刺史府。可是到了当天夜里,程勉只身回到了刺史府。 他叫住了意欲告退的冯童,平静地对面色山雨欲来的萧曜说:“我的来意。我想你是猜到的。” 萧曜冷冷盯着程勉,丝毫不假以颜色:“我以为会是景彦来劝。” 程勉在他一臂之遥处坐下,坦然点点头:“景彦想来,但我自告奋勇了。” “多少人赴死在即,你却劝我去做逃兵、做懦夫么?即便是此战侥幸胜了,难道我这连州刺史,不在战前,而是在一百里外的正和不成!”萧曜的拳头捏得太紧,指节泛出了青色。 程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是从景彦那里来的。今日正和来人之后,坐实了我心中的一个猜测。你是无论如何不去正和的,对么?” 良久,萧曜咬着牙,重重一点头。 第262页 “好。我也不愿你去正和。你不能去。” 萧曜一凛,只听程勉继续说:“景彦说,自他记事以来,北茹从来没有在夏季犯边。因为夏季粮食没有成熟,胡商也不在夏季入关。夏季犯边,事倍功半,对于北茹而言,此时犯边,实属不智。所以他们此时不计后果大军压上,一定是有比粮食、人畜更要紧的东西。” “……” “朝廷已久无政令,我也问过了长泽和冯童,我们都许久没有收到京中的来函了。” 萧曜眉头一跳,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程勉脸上。 灯烛下程勉神色镇定,没有一丝慌乱和不安,正是这过分的平安,让静谧的室内的气氛莫名紧绷了起来。 “京内多半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 看着萧曜眼底异样的光芒,程勉很轻、然而坚定地一点头:“如若是真的,太孙为何不继位,为什么也没有发丧的消息?天子驾崩,是国丧,北茹犯边已然数月,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难道就知道么?” “五郎,此事不可妄加猜测。” 程勉却笑了:“人谁不死?难道天子就不会衰老死去么?要是天子都不死,之前的天子都去了哪里?我思前想去,斗胆一猜,陛下已然驾崩,也许太孙不能服众,无法登基,又或是太孙也不知道陛下驾崩……再或者,太孙也死了。死的也不止是太孙。但总有人活着,他不如你,必须杀了你,永绝后患。” 要不是面前之人是程勉,萧曜简直都要因为这番荒唐的话大笑出声了。可他此时似乎除了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北茹几万人马犯边,只为了我一人?” 程勉收起笑意,点头:“只为了你。但是为了你,有人愿意以成千上万条性命来换。又或是许以珍宝、官爵、乃至疆土。” 萧曜沉下脸:“我竟不知道我这样尊贵。你要是想哄我离开易海,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你必须走。你若不走,执意守在易海,易海城破,无数人都要因你而死。” “我去正和,正和难道就能顾全么?” 面对他的质问,程勉沉默了片刻:“如我猜测是真,你我未必能全身抵达正和。或是去了,也会命丧正和。” 萧曜大怒,起身踢翻几案:“……岂有此理!” 程勉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待萧曜暴怒稍定,慢慢说:“既然天罗地网已经布下,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你想过没有,若是陛下真的驾崩,太孙不是新君,赵王登基,他们会放过你么?不过是今日与明日的区别罢了。既然赵王做得皇帝,陈王为何做不得?不说你陈王,曹王、齐王又如何做不得?三省诸相、文武百官,真的又比太孙逊色?景彦的才干如何?我程勉呢?多少王朝始于草莽,他们生来就是天子、就是亲王的不成?怎么,你宁可看着无数人因你而死,却连这天下至尊之位,也不敢以死相搏了?” 他起身走向萧曜。这段时日原来,无论是萧曜、程勉还是裴翊他们,早已记不得过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每个人都迅速地消瘦下去,除了必要的公务一律不开口,眼底都像燃着经久不息的鬼火。而今这鬼火蔓延开来,程勉盯着萧曜,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带着你逃命,躲过此劫,隐姓埋名终此一生。我也可以打昏你,让冯童带你离开易海,找人求援,一探京中究竟,再做图谋。但我不能隐瞒你,也不能骗你。我不愿欺瞒你在先,以至于你事后恨我,或是景彦,还有连州任何一个知情之人。所以今夜由我来对你说这些话。” 萧曜被他眼中的光逼得向前一步:“我去用性命一搏天下至尊之位,那你呢?你去哪里?是不是要去正和,是不是要替我去死?” 程勉坦诚地点头:“我是有此意。” 萧曜反问:“你希望我活,你就替我去死?我倒分不出哪件才是好事了。” 程勉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之意,竟然从容一笑:“你未必有活路。我也未必会死。” 他回身看了一眼暗处角落里早已涕泪横流却咬牙一声不发的冯童,继续说:“我已经与景彦商议定了,明日天明,我带上你所有的侍卫,动身前往正和。冯童陪着你,出易海,一路南下,沿桑河古道,入宜州——我知道安王就在宜州,他是陛下的亲叔父,你去找他,言明要害,向他借兵回国都。他也许自己想做皇帝,也许会要挟你、或是架你作傀儡,甚至会捉你邀功,你还是一条死路。而我也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和并非鸿门宴,那一旦局势分明,我会亲自去找你,依局势再做定夺。如此说来,我做的,或许才是那件更容易的事情啊。” 萧曜此时终于也冷静了下来,他定定看着程勉,很轻地一笑:“若是你没死,我却死了,你怎么办?” 程勉轻轻牵住萧曜的手,两个人的手俱是一片冰凉:“那我余生就留在连州。李代桃僵,冒充你的名号,怂恿景彦相助,自立为王也无不可。不过也许我们都死了。当然,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你死才做此安排。也许我们都无恙,我经历生死大劫,大彻大悟,但你做了天子,看在我有效死之心,让我紫袍由浅到深穿个遍,也不枉费这一番折腾了。” 萧曜勉强牵动嘴角:“那你死了,我没有,又怎么办?” “若是如此,多半就是我猜测得不错。你侥幸做成了皇帝……长风吹不过玄池岭,你偶尔想我了,看看地上的影子,也就得了。”程勉握住萧曜的手,又笑了。 第263页 “别无他计了么?” “也许还有。但我也担心,如果景彦觉得你的命比不过易海百姓,献上你的头颅也未可知。” 萧曜忽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涩然道:“那倒值得。” “对景彦值得。对天下也无不同。你去问易海的百姓,当今天子是谁,谁又知道?未来的天子是谁?他们又在乎么?”程勉一顿,低声说,“可对于我,却是万劫不覆了。” 说完,他松开交握的手,伏倒在萧曜脚下,复问:“话已至此,殿下可愿为天下苍生计,以死一搏?” 程勉的额头正贴在萧曜的脚上,萧曜如遭雷击,他低下头,望着拜倒在地的程勉和远处同样伏地长拜的冯童,闭上双眼,在陷入漫长黑暗之后,缓缓说:“自当如此。” 当夜程勉陪萧曜住在刺史府中。两个人再没有开口,萧曜一直睁着眼,听见身旁人轻缓的呼吸声,每一次想翻身时,身旁人的双臂都紧紧地钳着他,不让他动弹,也不与他说话。 萧曜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寂静的夜晚到底还是走到了尽头。天色方亮,冯童的声音隔窗而来:“殿下,五郎,裴县令到了。” 萧曜刚一动,程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请景彦稍候。我们这就来。” 言罢,程勉下榻点亮了烛火,从昨夜带来的包裹中翻出一件袍子,看清之后,萧曜说不出一个字,反倒是程勉的语调很轻松:“我从未服侍过殿下更衣。今日殿下远行在即,就由我来服侍吧。” 萧曜浑身都木了,整个人都在云端,傀儡一般由着程勉牵他到镜前,为他穿上自己第一次梦见程勉的那个清晨,乡间寺庙中程勉穿过的那身灰袍。为萧曜穿戴整齐后,程勉唤来冯童,吩咐他为自己更衣。 眼看着程勉穿上亲王的浓紫袍,萧曜如梦初醒,拧住他的前襟,晨光中程勉的神色十分柔和,冲他笑了笑:“借殿下的玉带与金鱼袋一用。” 直至金鱼袋也佩好,程勉率先出了房门,庭院里只有裴翊和薛沐两人,一人手中牵着一匹马,站在开阔处等待。程勉冲他们一笑,又从裴翊手中接过缰绳,折身走向阶上踟蹰不前的萧曜,一动不动地等他走出檐下。 裴翊上前道:“殿下,我已然安排妥当。你需先行出城,五郎才能动身。事不宜迟,还望殿下尽快出城。” 萧曜一夜未睡,却毫无倦意,目光落在裴翊身上,哑声问:“五郎替了我。谁替五郎?” “由殿下从京中的侍卫暂替。他与五郎年纪身形相仿,我们看过他的装扮,足矣。” “原来你们是已经盘算好了,看着五郎替我去死的么?” 裴翊沉默片刻:“许多人或将为殿下而死。殿下若有成为至尊的一日,更多人要为殿下而死。” 萧曜疲惫地一笑:“那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望殿下忍耐。忍耐死亡。惟有忍耐,才能记住这些死亡。一切或许也不至于白费了。” 至此,萧曜终于明白,不仅程勉和裴翊,想必是冯童也是早已做好了计划,才能在一夜间做好一切的安排。而程勉夤夜而来,只是为了说服他,让他知晓其中的要害,并看清自己的命运。 程勉来到廊下,牵着萧曜的手,将缰绳和自己的鱼符一并交给他:“景彦均已经安排妥当……风雷是有福气的马,这一程由他陪你。待你到了宜州,万一无法验明身份,见不到安王,他的继子名叫瞿元嘉,是我的乳兄弟,见到这匹马,他一定相信你就是陈王。” 看着程勉如此平静,萧曜横生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望着程勉,只问:“程勉,你随我到连州,就是为了今日,为了替陈王去死的么?” 程勉只是垂着眼,示意他上马,又在萧曜翻身上马的前一刻搂住了他的颈子。一缕湿意滑进了袍子的深处,可他的声音稳固如磐石,又轻如微风,连绵不绝地吹进了萧曜的心中:“三郎,我从来不想也不屑于为陈王去死。我是为了我的心上人做此决断。所以无论前路如何,此生此世,我永远不会后悔。” 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再没有道别,也再不看彼此一眼。出城之后,萧曜依程勉所言,沿着荡云山的余脉星夜离开了连州。裴翊为他们准备的行囊里除了银钱、干粮和水,就是一张地图,沿路标注着一些萧曜从未想到居然能通行的羊肠山道。 他们短暂地借道昆州,桑河故道仍在,北辰星亦指引着南下的道路。在一个星满月明的夜晚,萧曜犹在山道中赶路,忽然听见了不绝的雷鸣声。 他迟钝地意识到,宜州被澜江一分为二,宜州的治所锦城就在澜江以南。澜江浩荡,八月水势最大,是以江声如雷。果然,待驰出这个垭口,只见大江如练,江的对岸灯火连绵,城池的轮廓依稀可见。 昆连的朔风早已没有了踪迹,夜风递来的,俱是草木的清香。萧曜看了一眼冯童手中的火把,又抬头望向天幕,刀似的残月被云彩暂时遮住了,惟有北辰星天心不改,永恒地照耀在天边。 毫无预兆地,萧曜想起了到连州的次日,与程勉在佛寺上读到的那两句诗,在这个汤汤涛涌的夜晚,陌生的山河之间,他终于窥见了诗的全貌。 可惜,无法及时将这个秘密告诉程勉了。 夜风陡然间剧烈起来,吹灭了火把,驱散了云彩,也拂掉了颊边迟到的一滴泪。 第264页 莲动南池南,心寄北辰北。 长风自西始,何日东君还。 第三卷 赤子元嘉 第53章 闻有鸳鸯绮 听到门外的动静,瞿元嘉立刻醒了。 萧宝音语带哭声,话说得又急又快,盖过了慌乱的拍门声:“……哥哥、哥哥!爹爹在打二哥,发了天大的脾气……你去劝一劝吧!” 门刚拉开,顺势跌进室内的萧宝音哭着扑到他的怀里,身后的庭院里站着一群惊慌失措又噤若寒蝉的下人。瞿元嘉拍拍她的后背,将人接进屋中,反手关好门,隔绝了一干人等的视线后,不动声色地问:“你找过世子没有?不要急,慢慢说。” “我、我和妙音都去找了……找不到大哥……”萧宝音抽泣着捏住瞿元嘉的衣袖,急切地说,“你快去劝劝爹爹吧!他真的发了好大的火,二哥真的要被打死了。” 瞿元嘉心里叹了口气:“我这就过去。你擦干眼泪,去母亲那里……她知道么?” 萧宝音愣愣摇头,片刻后又犹豫地说:“……我不知道。” “你陪着母亲,尽力将这事隐瞒下来。”瞿元嘉略一停顿,“不必担心,要是世子不在场,就不会打死的。” 再打开房门时,下人已然跪倒了一片,为首之人瞿元嘉只是觉得眼熟,一时也记不得是平日服侍萧恒还是萧恂,只见他一路膝行至檐下,不住叩头,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瞿元嘉又看了一眼拼命拿袖子抹干净眼泪的萧宝音,方回头看着额头上一片青紫的下人,沉声说:“起来带路吧。” 安王萧叡虽然姬妾众多,但成年的儿子只有两个,均未成婚,平日都住在家里。看着领路的下人指引的方向,瞿元嘉便猜安王此时正在萧恂的住处。随着猜测渐渐落实,瞿元嘉终于问了这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世子此刻在哪里?” 领路之人脚步一滞,没有回答瞿元嘉,随后,那本就匆忙的步伐越发快了。 人尚在院外,皮鞭抽打在人皮肉上的声音已然传到了耳中。瞿元嘉低声叫住了下人:“我这里不用人带路了。快去找世子。” 那下人一动不动,瞿元嘉眉头一皱,又丢下一句“还不快去!”,便再顾不得其他,赶快救火去了。 刚迈进院门,瞿元嘉就愣住了——萧恒竟也在场,只是被安王的侍卫架住了手臂,丝毫动弹不得,死死闭着双眼,若不是浑身颤得厉害,瞿元嘉都要错以为人已经晕过去了。 瞿元嘉心中再无任何迟疑,当下跪倒在地,高声道:“殿下息怒。” 听到瞿元嘉的声音,安王还是过了片刻,才停下手,面色阴沉:“谁叫你来的?” 瞿元嘉没有起身,亦不去看萧恂,而是望着安王,恳切地说:“宝音担心殿下动怒,央我来劝殿下。无论二郎犯下怎样的过错,实不需殿下亲自动手。” 安王天生风流长相,又善言谈,兼之多年养尊处优,常常会教人忘记他是当今宗室中唯一曾常年领兵的亲王。说完这句话后,瞿元嘉立刻感觉到萧恒冲自己投来的目光,他只当无所觉察,继续盯着安王,等待他的反应。 安王半晌没有作声,目光缓缓地从瞿元嘉脸上扫到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萧恂,如是再三,沉声道:“元嘉,我从来视你如亲子。既然你要来,就和萧恂一起,看我打死这个畜生吧。” 瞿元嘉眉心一跳,赶在安王再次动手前抱住了他的膝盖,恳求道:“二郎如若犯下大错,也必是一时糊涂,殿下素来待人宽厚,还请殿下息怒,宽恕了二郎吧。” 安王没踢开瞿元嘉,也没有动手抽他,只是指着萧恂,恶狠狠地说:“我还敢宽恕他?只怕是哪一天死了,还闭不上眼。” 瞿元嘉一面紧紧抱住安王的腿,一面扭头急对萧恒说:“世子何不劝劝殿下……” 听到这句话,自瞿元嘉出现起始终不置一词的萧恒惨然一笑,低声说:“……你只当他是在打萧恂么……” 话音刚落,他忽地挣扎起来,两声极为诡异的闷响过后,整个人如同被折断了颈翅的雀鸟一般,便再无了任何动静。 事情惨烈至此,瞿元嘉顾不得发作在即的安王,猛地对萧恂大喝:“二郎!快求饶吧!” 听见瞿元嘉所喊,萧恂抠着庭院里的泥土,挣扎着爬起来,整张面孔被血糊得连五官都看不分明了,惟有眼睛依然是黑的,瞿元嘉依稀觉得他对自己很轻地笑了笑,接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昏死了过去。 见状,安王一脚踹开瞿元嘉,反手给了已然双臂脱臼、痛晕过去的萧恒两记耳光,又夺过旁人手中的佩刀,劈头盖脸地朝着萧恂抽去。 眼看安王的怒气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众侍卫随从既不敢阻拦,又不敢出言相劝,唯一一个胆子大的,也只是扶起了瞿元嘉。瞿元嘉吸了一口气,忍住胸口的抽痛,索性不做不休,挡在了安王和萧恂之间,强行再劝:“……正是殿下视我如亲子,我亦不敢不视世子、二郎为兄弟。还望殿下饶恕二郎,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吧。” 安王硬生生停住鞭笞,脸色铁青地说:“悔改?你问他肯么?” “父母之怒,小则受大则走,但今日殿下震怒至此,二郎皆担下了……世子也受了惊吓,还望殿下暂且息怒,何况殿下惩罚二郎,也是希望他悔改的。” 第265页 安王终于缓缓收敛了怒容,脸色始终山雨欲来:“你一口一个悔改,你倒说说,这个畜生该如何悔改。要是不该,又如何?” 瞿元嘉顿了顿,放缓了声气:“我不知二郎缘何惹殿下发怒……然而殿下震怒,必然是儿女的不孝。稍后待我问过二郎,一定劝他早日向殿下请罪。” 安王若有所思地看着瞿元嘉,良久后才开口:“我这两个儿子,若是有一个比得上你一半,我身后,才可谓无忧矣。” 不顾胸口的抽痛,瞿元嘉俯身又要拜,尚来不及开口,安王已经先一步扔开佩刀,丢下一句“不可告诉王妃”,也没有过问萧恒和萧恂的伤势,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径自离开了这一重院落。 瞿元嘉又等了片刻,确信安王不会再回来,立刻从地上起身,扬声召唤下人。萧恂挨打时整个院子里除了侍卫,连只麻雀都看不到,但他刚一开口,之前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下人们全出来了。他没有理会下人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神色,有条不紊地将都没有了知觉的两个人一一安置好,又传了大夫来,待确知两人性命一时无忧后,已然近午,为免娄氏觉察出异状,他交待完大夫和下人要仔细照料、一有变故及时告知安王之后,也没有在萧恒的住所久待,陪母亲吃午饭去了。 今日正逢旬假,加上瞿元嘉久不回安王府,娄氏早已备下了他喜欢的饭食,只等他一起用餐。进门前侍女们见他衣袍上都是尘土,莫不露出惊讶的神色,瞿元嘉一概比了个“不可声张”的手势,若无其事地给母亲问了安,然后给忧心忡忡的两个妹妹使了个眼色,故意对娄氏说:“我今日起晚了,没有早起侍奉母亲。母亲不要怪我。” 娄氏笑着说:“你平日里公务繁忙,难得有假,多睡一刻也是好的。我这里也无需你侍奉。就是两个小的一早上无精打采,是许久没见到你,想你了。” 传膳的间隙里,娄氏又问:“有一阵子没有见五郎了,他近来如何?冬天时听说头痛的老毛病犯了,现在呢?” 瞿元嘉一早上几乎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一面喝茶一面答:“好多了。天气转暖之后,腿脚和脑袋都不痛了,近来一门心思在读书认字,说一句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五郎儿时就机敏非常,过目不忘,现在却要从头学识字,真是难为他了。”娄氏感慨,“不过经过这一年多的将养,总算是把人慢慢养好了些。阿弥陀佛……我知道你公事多,不过既然在程府借住,也不要忘记提醒五郎,让他务必不要劳神过甚,凡事养病第一,知道了么?” “嗯。”瞿元嘉笑笑,“母亲不必担心。” 娄氏叹气:“我是真的希望啊……他借着这次养病能体会到闲散的好处,他将来肯定是还要去为官的,要是能做个闲差,再娶名门女,就此安然度过一生。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离开京城了。” 瞿元嘉想了想,垂眼道:“此事五郎自有决断。” “也是了。他自小就有主意。” 吃完午饭后,娄氏照例要午休,兄妹三人告退后,又一起回了瞿元嘉的住处。待四下再无下人后,瞿元嘉才大致把安王发怒的事情告诉了两个妹妹。萧宝音花容失色,又有了哭腔:“是不是有什么人从中挑拨……让爹爹发这样大的脾气?” “我稍后自会去查。但这些天若是殿下不提起此事,你们都不要去探病,安心陪着母亲。” “这怎么行?他……伤得重么?找到了大哥没有?” 瞿元嘉故意没提萧恒也在场,对于萧宝音此问,也还是说:“我也不知道世子的下落。殿下在盛怒之下,二郎的皮肉伤是免不了了,大夫说暂未伤及筋骨,你们也不必太担心。这事蹊跷,我要你们不要去,也是为了二郎的处境考量。” 萧宝音在大事上最不敢忤逆的人就是瞿元嘉,见他神色肃然,犹豫了片刻,又说:“可是,从来也没听说二郎做了什么错事啊。” 瞿元嘉轻轻一笑,点头:“没说是二郎错了。要你们不去探望,就是不要火上浇油。如果殿下去探望了,你们跟着去,或是单独去,就是了。” “二哥挨打,和大哥有关系么?”萧妙音忽然发问。 “这话怎么说?” 萧妙音一脸严肃:“他们亲近,平日里形影不离的,怎么这次二哥挨打,大哥反而不见踪影了?” 瞿元嘉沉默片刻:“也许世子也不知情吧。” “那……大哥那里,能不能说?”萧宝音也问。 “肯定也有人和他说了。”瞿元嘉宽慰道,“要是你们听说他要去探望二郎,也可同去。” “……爹爹真的很恼火么?” 面对犹有疑色的萧宝音,瞿元嘉轻轻点头:“恼火之极。但又不意让母亲知道。我们都是为人子女的,既然殿下这么说,我们姑且听之吧。” 他这番话说完,萧氏姐妹还是满脸愁容,瞿元嘉也知道这事一时半刻开解不了,只是一再叮嘱不要私自去探望萧恂,然后赶在日落之前,辞别了母亲和妹妹,又回到程府去了。 按照与程勉的约定,瞿元嘉本该吃过午饭就回程,两个人趁着春来风暖,去大宁坊的山亭种花。但被安王府这件意外一耽搁,只能等到下个旬日了。为了赔罪,瞿元嘉特定从安王府带回许多点心,一回到程府,便熟门熟路地在书房找到了又睡着了的程勉。 第266页 经过一年多的休养,程勉虽然依然不记事,然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恢复了许多,就是精神时有不济,也依然保留着刚被瞿元嘉找回来时深居简出的习惯。瞿元嘉进门时,只见程勉用卷轴遮着脸,盖着自己的一件披风,蜷在熏笼旁又睡着了。对此情景已经习以为常的瞿元嘉不免无声一笑,把手里的糕点搁在一旁,转而抱起程勉,只想将他挪到窗下的长塌上去。 感觉到动静后,程勉也不抗拒,顺手用一只胳膊揽住瞿元嘉的脖子,迷迷糊糊地问:“你回来了?事情办好了么?” “办好了。天气这么好,怎么又睡过去了?” 程勉睁开眼,从瞿元嘉的肩头看了一眼窗外:“看书看困了,只睡了一会儿。” “不冷么?” “不冷。” 说话间,瞿元嘉已然顺利将人挪到了榻上。这时程勉也彻底醒了,一睁眼,落入眼帘的,正好是瞿元嘉的前襟。 他忙坐起来,抓住瞿元嘉的袍子:“……谁踢你了!” 瞿元嘉一拍额头,笑着摇头:“我倒忘了。安王发怒,我没劝住,不要紧的。” “他发脾气,为什么踢你?”程勉不由分说解开瞿元嘉的衣衫,又在看见他胸口的一片青痕后提高了语调,“元嘉,他凭什么踢你?” 瞿元嘉一怔,先掩上前襟,再把眼中流露出怒意的程勉牵回榻上,与他一同坐好,才说:“他也不是想踢我,就是盛怒之下,意外罢了。” “可是……” 瞿元嘉还是笑:“不怎么痛。你看我都忘了。” “他为什么发火?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不成?”程勉还是满脸的不高兴。 这次瞿元嘉迟疑了片刻。然而在程勉的注视之下,他很快放弃了抵抗,先伸手揽定了程勉的肩膀,然后斟酌着轻声说:“萧恒与萧恂要好……” “不是一直如此么?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瞿元嘉稍微用了点力气,声音也更低了一分:“不是兄弟之间的要好,而是如你我一般。” 程勉的反应比瞿元嘉预想得要平静得多。他轻轻一点头:“原来如此。” 瞿元嘉倒成了两人更惊讶的那个:“你也知道?” 程勉神态自若地说:“不知道。但你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以前我就觉得萧恂看萧恒的目光不大一般。宝音同你够亲近的了,她可不这么看你。” 瞿元嘉失笑道:“你怎么从来不提?” 程勉一抿嘴:“你不是也没说?你才是什么都就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瞿元嘉沉默片刻:“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程勉不以为然地说,“管他们呢。不过,他们要好,和你挨安王踢又有什么关系。” “安王已经知道了此事。萧恂被当着萧恒的面打得半死,宝音不知情,要我去劝,也是我自己一时不慎,被牵连了。” “萧恒也在?他怎么不阻拦,眼看着萧恂被打?”程勉终于流露出惊讶乃至不平之色。 瞿元嘉苦笑:“他被安王的近侍驾着,挣扎得双臂都脱臼了,如何阻拦。何况,本来就是打给他看的。” “两个人做下的事情,只打一个?”反问完后,程勉想想,又说,“打完之后呢?若是两个人真心要好,打是打不散的。” “打肯定没用,但既然安王已然知情,两人无论之前抱着什么心思,恐怕都难如愿。” 程勉眨眼:“跑就是了。” “跑去哪里?” “真要想跑,总有地方去。” 瞿元嘉略一沉思,摇头:“跑不是长久之计。” “那就是他们中谁有私心,尽想着十全十美。” 瞿元嘉一怔,看着程勉说:“想十全十美,错了么?” 程勉也看着他:“想是可以。可是哪里来这样的好事?他们如果又要违背所谓兄弟伦常相好,又要瞒着人,还要享受荣华富贵,岂不是桩桩好处都要占尽?那将来娶不娶妻?生不生子?……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母亲她一门心思给你再张罗一门亲事。”瞿元嘉轻声说,“今日还对我提起了。” 程勉依然不惊讶:“上次我去安王府时她就问过我了。” 瞿元嘉再难掩饰惊讶:“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推辞了。有什么好说的?”程勉拨开瞿元嘉的手,站起来拿过点心匣子,挑了一块塞进嘴里,吃完后继续说,“我告诉安王妃了,陆槿当初嫁给我的牌位,我理应为她服丧,我没有再娶的意思。安王妃自然是不大高兴的,不过她也奈何不得我。” 最后一句话甚至有几分得意的意味。瞿元嘉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扯出这么多前因后果,一时之间愣了愣,没接上话。程勉这时看着他,忽然说:“安王妃怎么好好提起这桩事,她是不是要过问你的亲事了?” 瞿元嘉失笑:“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我是不可能娶妻的。” 程勉放下盒子,正色说:“你要是想娶,或是喜欢别人,只管去。不过我是决计不会和旁人分你的。” 见状,瞿元嘉忍不住亲上他的眉心,忍笑说:“嗯,一根指头都不分。” 程勉任他亲完,严肃的神色还是不改:“萧恒和萧恂的事情你也不要管了。他们真是好大的出息。” 第267页 瞿元嘉心想安王震怒之下,王府上下恐怕人人都有被株连之虞,独善其身恐怕不可得。不过他此时也无意与程勉再深谈萧恒二人的事,玩笑着说:“别人要是抢你,我一定也把你抢回来。” “抢我这个糊涂人做什么?抢你才是罢。”说到这里,程勉忽然叹了口气,“不过要是安王妃和我抢你……” 他顿了顿,瞄了一眼也愣住了的瞿元嘉,忽地一笑:“我也只能带着你,跑得远远的了。” 瞿元嘉刚提起来的心安然落了下来,也回之一笑:“不用你带。我自己打好包袱,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事忽然间都不重要了。两个人坐在一起把一盒子点心都吃了个干净,吃过后晚饭也不要吃了,一起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平佑之乱后,京中许多高门都几近灭门,当年程勉以身相替,助萧曜逃离连州,最终得以借兵于安王,率王师伐逆,僵持围城之际齐王迁怒程氏,满门再无留下一个活口。陆槿嫁到程氏的几年,也不过是勉强维持程氏一门名义上暂未绝户,但是门庭之冷落、台阁之凋零,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的了。 程勉归来后,许多习惯都变了,随着身体逐渐恢复,他开始将时间和精力放在收拾宅邸上,瞿元嘉陆续为他找来许多珍贵的花木,闲暇时两个人也不去别的地方,种花植树,一整天也不会厌倦。 有了花木,凋敝冷落的庭院终于渐渐恢复了生机,而帝京四季分明,花期素来很准,桃李杏花开过后,就轮到了丁香。入夜之后,丁香那馥郁的浓香仿佛无处不在,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不仅交谈声轻了,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专程举着烛看完丁香后,程勉又绕去看刚刚结苞的芍药,眼看夜色也掩盖不了他眼中兴致勃勃的神采,瞿元嘉不由感慨一笑:“你以前眼中哪里有花草。” “没有花草?那有什么?”程勉满意地绕着山石旁的芍药转了一圈,随口问。 瞿元嘉一顿后答:“你从来是志向远大之人。不说花草,寻常人也不在眼中。” 程勉想了想,轻声说:“那一定是在连州时看不到花,想念得紧,所以现在只愿意看花。” 瞿元嘉点点头,又说:“看花好,不劳神。哦,吴国公府上有两株好的芍药,待几时赵七郎回京,我去试着讨一讨。” 吴国公是天子的舅父,长子赵泓则是程勉的连襟。不过他这位连襟性情颇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去年吴国公的夫人抱恙,赵泓暂停了翠屏山中的清修,回到家中侍奉母亲。程勉丝毫记不起陆家姊妹了,但念及两人属于连襟,专程上吴国公府拜访,却只收到了一封书信,以“丧妻之痛犹存,料人同此心,何忍与兄相见”为由,谢绝了与程勉相见。 程勉听萧宝音提过赵泓与亡妻恩爱,妻子又是因为生育而死,对赵泓的婉辞并不见怪,甚至隐约羡慕,在他心中,定然是时刻不忘亡妻,不仅固辞了一切婚姻,甚至不愿见到与妻子相关的故人,同为丧偶之人,自己却连陆槿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而今听到瞿元嘉提起他的名字,程勉下意识地问:“他又要回京了?” “嗯。吴国公夫人又病了。”瞿元嘉一顿,“这次不是托词。据说从去年冬天起,就卧床难起了。” 程勉叹了口气:“等他回来,我再去探病吧。” “不去也罢,他脾气古怪,何必吃赵家的闭门羹。” 瞿元嘉果然还记得赵泓不肯见程勉的事,程勉无所谓地说:“我是去探望赵夫人,不是一回事。” 他既然这样说,瞿元嘉果然也没说什么,程勉回到廊下后,忽然问:“他这次回来后,不会再和宝音有什么牵扯吧?” 瞿元嘉怔了怔:“绝不可能了。他亲自登门澄清无意再娶之后,池太妃自觉过意不去,还专程来了一趟王府向母亲解释此事。他固然是吴国公的长子,可是宝音何尝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为什么非要嫁给他?何况他心里一直只有陆檀,这门亲事,本来就不妥。”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 “怎么,谁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话到嘴边,多问了一句。” 程勉藏不住心事,既然否认了,瞿元嘉也没有再问下去。感觉到夜风中凉意渐浓,瞿元嘉冲着程勉一笑,然后携起他的手,朝着卧室的方向去了。 ………… 没过几日,瞿元嘉难得有一天能按时下值,一出皇城,就见得宜守在安上门外,满脸的翘首以待。 得宜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见过礼后牵住坐骑的缰绳,说:“大人,王妃传话来,要大人下了值,今日先回一趟王府。” “母亲可好?” 得宜忙点头:“王妃安好。只是王妃没有别的吩咐,大人还是先回去见过王妃吧。” 瞿元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萧恒和萧恂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母亲耳中,她要找自己商量,当下就说:“你去一趟五郎府上,说王妃召我,我今夜回安王府。” 自从搬去了与程勉同住,瞿元嘉便益发不愿意回到安王府。这次也是直接抄近路从侧门进了王府,径直去见娄氏。 听见瞿元嘉回来,娄氏果然立刻遣退了下人。瞿元嘉见两个妹妹都不在,越发笃定是有要紧的事情。他定了定神,走到娄氏身旁,轻声说:“母亲召我回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第268页 娄氏循音转过脸,摸到瞿元嘉的手,轻轻拍了拍,很轻地叹了口气:“殿下今日早些时候来找我,与我商议世子的婚事。” 瞿元嘉心下一凛,特意等了片刻,方试探着接话:“母亲现在是世子的继母,殿下找母亲商议,也是应当。” 一丝微弱的笑意在娄氏唇边一闪而过:“是吧。已故安王妃只有世子一个儿子,世子身份尊贵,他的婚事,自然全凭殿下做主……” 听到这里,瞿元嘉心口忽地一沉,可下一刻,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到底是清清楚楚地从母亲口中明白无误地说出来了—— “但殿下不仅是为世子而来。他有意将和城郡主嫁给你,让你这个继子,再做他的半子。” 安王在“平佑之乱”中居功至伟,天子登基后论功行赏,不仅将谋反的齐王的原封邑悉数封给了他,准许他以妾室为正妻,还将他所有的女儿一律封作了郡主,连安王故去的母亲,也追赠了太妃之位。 和城郡主是安王的长女,出生后就养在故王妃身边,在安王原配去世后,她发愿为嫡母守孝三年,又遭遇平佑之乱,京中高门多有折损,至今仍在闺中。 娄氏久久等不到瞿元嘉的回复,终是说:“……元嘉,殿下是真心器重你。” 瞿元嘉答道:“我也真心感激殿下。没有殿下栽培,就没有我的今日。但是与郡主的婚事,我不能答应。” 娄氏叹气:“殿下来与我商议时,我已然猜到了。” 瞿元嘉看向母亲,解释道:“和城郡主是殿下的掌上明珠,殿下欲将她嫁给我,可谓对我是青眼相看。但和城郡主心气极高,在郡主眼中,我只是安王府的半个仆役。以她的心性,绝不可能答应。” 娄氏没有做声,瞿元嘉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又说:“何况,即便殿下决意如此,郡主不得不从父命,也一定心有不甘,勉强之极,她和我成为怨偶倒罢了,但是母亲为了我,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迁怒和委屈。我即便小时候愚钝,如今长大了,也都想明白了。” 娄氏流露出惊讶之色,片刻后,又垂下眼轻声道:“说你的婚事呢,这又扯到哪里去了。多少年的旧事了,早过去了。” “再说,殿下问过郡主没有?”瞿元嘉淡淡问。 娄氏顿了顿:“婚姻都是父母之命。郡主素来谨守孝道,对我也从未失礼,你们要是能成婚,我是再无后顾之忧的了。只是我现在又瞎又病,做不了你的主了……你既然不愿意,殿下肯定不会勉强你。不必搬我出来。” “我稍后就去见殿下。”瞿元嘉轻声说。 娄氏又问:“你不中意郡主,是不是另有意中人了?元嘉,无论娶不娶郡主,你也该成家的了。” 瞿元嘉没有吭声,片刻后,娄氏微微皱眉:“你不要装聋作哑。你是我生的,我瞎是瞎,可是不聋,平日里懒得说你罢了。五郎现在人糊涂,一时分辨不得,可他自小比你聪明百倍,待知道了你那点心思,你们还如何相处?秦国公只剩他一个儿子,他和陆槿是假夫妻,他不管能不能记事,迟早要娶妻生子。难道你要为他,孤家寡人一辈子不成?” 没想到母亲会在这个时刻把话挑明,瞿元嘉发现自己平静得很。待娄氏说完后,他慢慢接话道:“母亲既然知道了我对五郎的心思,我也不应该再隐瞒母亲——我做不做孤家寡人,其实不归五郎左右。就如同五郎会不会娶妻生子,也是他的决断一般。”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娄氏浑身发颤,骂完这一句,犹不解恨,指着瞿元嘉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打什么算盘。你这点心思要是没成也罢了,要真的成了,最好五郎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的那天,你且后悔莫及去吧。” 娄氏气得拔下头簪朝着瞿元嘉在的方向掷去。瞿元嘉不躲不让,被簪尾正好砸中了脸颊,顿时渗出血来。他也不说,对着背过身去的娄氏一拜,说:“母亲还有别的吩咐没有?如若没有,我就去见殿下了。” 娄氏一动不动,瞿元嘉只好将发簪留在面前的几案上,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故意没有擦去脸上的血迹,直接去见安王。果然安王一见之下,笑着问:“元嘉,你做了什么好事,惹你阿娘发这样大的脾气?” 对于瞿元嘉而言,安王与其说是继父或是半个主人,倒更像是一路提携的恩师。听到此问,他也笑了笑,反手擦掉颊上半干的血痕,低声答道:“殿下何其聪慧,一定已经猜到了,何必多此一问呢?” 安王遣退环侍在侧的一众姬妾和下人,待室内只剩下他与瞿元嘉二人后,亲自为瞿元嘉斟了杯酒,招手唤他上前,说:“阿淑配你,不辱没吧?” “是我配不上郡主。不敢辱没郡主。” 安王又一笑:“你无需多心,看不上就看不上,不乐意也没关系。我去找你阿娘之前,是先问过了阿淑的。” 瞿元嘉一怔,刚端起的酒盏又放了下来:“殿下……” “我想让你娶我的女儿,其中的意思你想必清楚。你不愿意娶,缘由无需多说,我也知道。”安王慢悠悠地说,示意瞿元嘉只管喝酒,“小时候人都不大懂事,难免有误会。但归根结底,还是无论是我、你阿娘或是阿淑自己,都觉得你们般配,能做得了夫妻。所以高攀不高攀的虚话,一律不用提了。我想阿淑嫁给你,其实是我做父亲的一点私心作祟,不然以你的本事和人品,公主也配得上。” 第269页 “殿下过誉了。” 安王始终笑眯眯的,一派温煦可亲:“所以我还是要问一问你,你是单单看不上阿淑,还是只要是我的女儿,你都不愿意?” 瞿元嘉正色答:“我视诸位郡主,均如宝音、妙音一般。” “原来如此。”安王点了点头,“那萧恒和萧恂两个畜生做下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话锋急转直下,瞿元嘉看了一眼安王,笑容不改,懒散靠坐几案的姿势亦不改,只是调转了原先望着烛火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虽然不能说是毫无防备,可是在瞿元嘉的设想里,安王即便要问自己萧恒和萧恂二人的事情,怎么也会迂回隐蔽一些。就在他一愣神的错愕中,瞿元嘉看见了安王唇边的笑意一变,分明是更加森然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双眼答道:“不敢隐瞒殿下,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当日亲眼见到殿下责罚二郎,今日殿下又有此问……不过,别说王府上下,就是京中,谁又不知世子与二郎手足情深,平日里出入坐卧形影不离,还望殿下明察,不要委屈了世子和二郎才是。“ 安王始终盯着瞿元嘉,待他一番话说完,沉沉一笑:“我冤枉不了他们。你再说说,要是你,此事该如何处置?” 瞿元嘉还是垂着眼:“殿下为难我了。” “我这两个成年的儿子,都比不上你。萧恂就不说了,我只恨一时手软,当日没有打死他。萧恒生性软弱,无用得很。我希望你娶阿淑,就是指望日后,你能念在我待你如亲子的情份上,照拂我的儿女们。” 不待安王说完,瞿元嘉先一步离座而起,伏倒在安王面前:“殿下此言,元嘉惶恐之极,实不敢当。如果没有殿下养育栽培,我这样的遗腹子,是否能苟且偷生都未可知。我不敢答应与郡主的婚事,实则也是受殿下的耳濡目染——我对郡主毫无爱慕之意。” 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之后,安王终于开口:“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瞿元嘉一动不动。安王又说:“事已至此,既然你能猜到,难免旁人看出端倪。我与你阿娘已经商量过了,尽快让萧恒娶妻。本来想来个好事成双,你不愿意,我不强人所难……我要将萧恂送走,宜州有我许多旧部,恐怕还要继续纵容他,昆州是军事重镇,不便送他前往,你去过连州,那里如何?” 这回瞿元嘉也沉默良久,慎之又慎地回答:“殿下,我如何敢回答连州如何。” 安王似乎极轻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送去连州吧。” 说完,他亲自扶起瞿元嘉,将那盏始终没有机会喝的酒递到他手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满饮杯中的美酒后,安王又如同没事人一般,再不提婚事,笑着将瞿元嘉送到了堂外,反而是瞿元嘉头也不敢回,也不敢疾行,一直按捺着回到住处的院外,忽然感到四面风来,再一定神,终于感觉到面上伤处的抽痛—— 不知几时开始下的雨,已然遮住了月亮,也打湿了他的肩头。 第54章 未解忆长安 三月十五日是千秋节,无论官民,一律放假三日,并在千秋节当日解除宵禁。这一天也是程勉的生辰,早在月初,娄氏便专门遣人到程府传话,说这是程勉回京康复后的第一个生日,她有意去礼佛还愿,希望程勉也能同行。 她既然有此心愿,程勉自然没有不从的。十五日天刚亮,程勉就推醒了难得多出几天公休的瞿元嘉,催促他尽快穿戴整齐,先去安王府拜谒娄氏。 见他兴致颇盛,瞿元嘉就没提娄氏已经多日不同自己说话的事情。到了安王府,娄氏虽然依然刻意不理会瞿元嘉,不过有程勉在场,脸色倒是还算和煦,瞿元嘉心知肚明母亲的举动完全是为了程勉,却全当不知,一同吃过了程勉的寿面,便与往日一般,悉心照顾着母亲和两个妹妹出门乘车,然后和程勉骑马随行,共同前往位于建业坊的大明光寺。 这一天无论是在坊内还是街头,皆是人头攒动,去年今日程勉没有出门,此时见到如此热闹,不由对瞿元嘉说:“千秋节就是陛下的生日,你们不需要像除夕那样,去宫中道贺的么?” 瞿元嘉拨过马头,靠近程勉的同时也免得高声说话:“陛下正值鼎盛之年,又素行节俭,千秋节一律不庆贺。不过今晚没有宵禁,待礼完佛、送母亲回安王府后,我们干脆去西市吧?今夜肯定热闹。” 大明光寺也是人潮汹涌,瞿元嘉照顾家人之余,还时不时要与偶遇的同僚寒暄周旋,忙得不可开交,到中午时,嗓子都有些哑了。 礼佛时虽然不分士庶,到了用膳时,还是移步至专门安排下的精舍。因为是天子的寿诞,寺内备下的斋饭也是素面。连着吃了两顿面,萧宝音姊妹仗着娄氏目不能视,明目张胆忍笑给彼此递眼色,瞿元嘉拿目光制止也无用,只有程勉还是一贯地不挑食,吃了两碗面,连汤也喝干净了。 在母亲喝茶并略作休憩的短暂间隙里,瞿元嘉总算抽出空来安排回程的事宜,并吩咐得宜去西市订一间能看得见街景的雅间。待诸事都处理妥当,正要回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孩的哭闹声,便过去看了一眼。 过去时还有些担心,待看明原委,又不免笑了——一双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姑娘,正坐在台阶上相对大哭,忙得跟在她们身旁的一只黄狗不住地围着两个人兜圈,尾巴恨不能摇断了。 第270页 瞿元嘉看到她们就想起自己的妹妹,只是这两个小姑娘虽然锦衣华服,但养得又黑又结实,不似京中的士族。瞿元嘉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她们的家人,便走上前,先安抚了狗,然后蹲下身,争取与她们一般高矮,轻声问:“你们是与家人走失了么?” 两姊妹中年级稍大的一个听见有人问话,抹了一把眼泪:“……没有。” 小姑娘官话说得不错,但果然不是帝京中人。瞿元嘉松了口气,又问:“既然没有。怎么没见到家人?乳娘呢?” “阿娘在拜佛。我们在看花。杏花就是杏花,才不是桃花。” “就是桃花。”年纪稍小的姑娘也开口了。 “哪有白色的桃花。” “就是的。明明是桃花。” 眼看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瞿元嘉算是猜到了两个人为什么大哭。忍着笑,先将自己的手巾递给妹妹,再指着精舍旁的花树,说:“这株么?这是梅树。” “梅花不是香的么!” 姐妹俩这下都不哭了,疑惑地对看一眼,又一齐泪光闪闪地望着瞿元嘉,满脸怀疑。 “香的是腊梅。这时节已经开过了。”瞿元嘉想了想,“你们若是想要看杏花,让家人带你们去崇安寺,有一株两百余年的老杏树。要是想看桃花,南池边多得是,现在去,都能看见。” 小姑娘这时不仅不哭了,看起来也不气了,其中一个对正绕在瞿元嘉身旁的狗招了招手,待狗回到自己身边,搂着狗继续问:“你是谁?我们见过没有?我家的狗,对别人都凶得很,怎么就亲近你?” 瞿元嘉笑了:“我养过不少狗,知道其中的法子。你家的狗养得很好。” “我阿爷亲自养的。”小姑娘可自豪了。 既然她们都已经破涕为笑,瞿元嘉也放下心来,又伸手摸了摸狗的背,对她们说:“好了,快找家人去吧。不要教你阿爷阿娘等急了。” 一直目送两人一狗的身影消失,瞿元嘉才回去和家人会合。听见他的脚步声,娄氏放下茶盏,问侍女:“是元嘉回来了么?他怎么才回来?” 这曲折的问话瞿元嘉装作不知,笑着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不料娄氏听完,立刻吩咐服侍的下人,要她们务必将人找到,亲自送回家人身旁。瞿元嘉这时也有些后悔,碍于妹妹们都在,不便明言,幸而不多时,下人已然回来复命,说是找到了她们,已经和家人在一起了。 娄氏这才说要动身。出寺的路上萧宝音故意放慢脚步,待与娄氏拉开一段距离后,好奇地追问瞿元嘉:“哥哥,母亲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大明光寺还能走丢不成?” “不会丢。这是母亲心善,有备无患。” 萧宝音分明不信,一撇嘴说:“你敷衍我。” 瞿元嘉笑着说:“我怎么敷衍你了?那姐妹两人不过五六岁,又是外地人,是该送回家人身旁才安心。” “你认识她们?” “没见过。狗养得挺好。” 程勉听到这里扑哧一笑,萧宝音顿了顿,跟着也笑了:“是么?大狗小狗?” 余下的路程里兄妹俩兴致勃勃说了一路的狗,瞿元嘉还答应为妹妹们找一对好看的鹦鹉,直到母女三人登车后,一直没插嘴的程勉才问:“到底为什么?” “什么?”瞿元嘉一时没意会过来。 “安王妃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你脸色也变了。” 瞿元嘉看了他一眼,才说:“寺庙里鱼龙混杂,不仅出家、借宿的人里夹杂了各色人等,许多人偷情、求子,都挑在这里。” “是么……”程勉露出惊讶之色,“你怎么知道的?” 瞿元嘉一愣:“当年你告诉我的。” 程勉更惊讶了:“我?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瞿元嘉只好说:“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程勉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叹了口气:“好吧。” “你回来之后许多习惯都变了。自从你离开崇安寺,等闲是不去寺庙的。你在崇安寺的第二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救回来。我娘求老大人接你回家,可是……后来听说陛下,也就是当时的陈王那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生病,先帝和赵太后大悦,认定你为他挡了灾祸,开春之后,终于准许你回家了。” 程勉失笑:“胡说八道。灾祸如何是别人能挡的。一定是在寺庙里吃得不好,冬天又冷,才生了病。” 瞿元嘉沉默片刻:“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个道理嘛。” 过午之后,出坊往东西二市、各处佛寺以及城中其他名胜的人越来越多了,来时走的道路更是水泄不通,见状,瞿元嘉便吩咐车夫改道,取道嘉义坊回安王府。 从坊北入坊时瞿元嘉还在想可惜今日带着一大家子人,不然正好可以顺路去一趟吴国公府,讨来一枝芍药,送给程勉过生日。但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到坊中异常冷清萧条,尚来不及诧异,已经有人拦在了道中。 见到来人后,瞿元嘉心中一凛,已然意会过来。这时,拦路之人也开口:“来者何人?前往何处?” 道路上不仅绝少行人,甚至还洒水净尘,瞿元嘉心里冷冷一笑,勒住缰绳,答道:“吾等是安王府家人,自大明光寺礼佛完毕,借道嘉义坊返程。” 说话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几个人,打量了一番安王府的车驾,没说什么,又一时没有放行的意思。 第271页 娄氏的声音自车内传出:“怎么了?是有官人在执行公务么?若是不便走这条路,换一条就是了。” 瞿元嘉状若寻常地扫了一眼作庶民打扮的一群人,却没有放过他们脚上的靴子和腰间的匕首,片刻后接话:“知道了。只等官差放行,就另择一条道回府。母亲稍安。” 话音刚落,只听得左手边的巷内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瞿元嘉转头看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程勉,终是流露出一丝“天意如此”的苦笑。 他先下了马,又将疑惑之色更重的程勉也搀扶下马,这一来一回的工夫里,一群人脚步声果然也恰到好处地停住了。 看着停在巷口的一众人等,瞿元嘉忽然意识到,上一次隔得这样近相见,他尚是陈王。 时过境迁,当年仓皇狼狈一如丧家之犬的年轻人已然成为了天下的至尊,即便是微服出行,身旁也少不了簇拥服侍的人群,别说势同水火拳脚相加,连一根指头、一片衣角也摸不到了。 唯一能联想起昔日的,也只有此时对方身上正穿着的一袭半旧的灰袍了。 还是下手太轻,瞿元嘉如是想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可身边人已经先一步要拜倒,又更快地被得到授意的內侍扶住了。程勉被搀扶着跪不下去,话还是说了:“臣……见过陛下。今日是千秋节,祝愿陛下万岁千秋,福寿绵长。” “我是私服前来探望舅母,无需多礼。”萧曜略一颔首,唇边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人同此心。车中是安王妃?” 程勉偏过目光看了一眼瞿元嘉,见他没有一丝一毫要开口的意思,就点点头,继续答道:“是。王妃与两位郡主都在车中。” 瞿元嘉索性转身走到车驾旁,背对着萧曜,轻声说:“母亲,陛下微服出行,探望吴国公夫人来了。” 言罢,娄氏立刻带着女儿下车见驾。她们离萧曜还有一段距离,见礼时內侍一时没拦住,人已然先行拜倒。到了这个份上,瞿元嘉也只能跟着母亲和妹妹一同行了礼,一待萧曜亲手扶起母亲和妹妹,立刻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 萧曜近在咫尺,他身上那股清凉、略带药气的香味更显得无处不在。瞿元嘉低着眼,默默听他与母亲和妹妹们寒暄,又听到他对程勉说:“你气色好多了。” 程勉难掩语气中的紧张:“蒙陛下记挂。元……王妃一直照顾我,我也按时服药,安心休养,已经好多了……久不见陛下,陛下的气色也好多了。” “是么?”萧曜似乎又笑了笑,“那确实是久不见了。” 程勉意识到说错了话,呼吸都停滞了半拍,期期艾艾地说:“……还望陛下多加珍重。” “都珍重吧。有安王妃悉心照顾,你想来是慢慢习惯了京中的气候。若是还缺些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吩咐冯童就是。” 听到这里,瞿元嘉意识到似乎是没有见到冯童,他悄悄抬起目光四下一扫,看见了赵泓和赵淦,确实不见冯童。 程勉再次诚惶诚恐地谢恩,唯唯诺诺且心不在焉。萧曜没有再多说下去,转而请娄氏传话,关照安王保重身体,然后便径自登上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甚至没有与程勉道别。 萧曜此举,实在大出瞿元嘉的意料——他原以为萧曜要将程勉带走,而程勉显然也有些发懵,望着萧曜车驾离开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别的动作。 萧曜离开后,最先回过神的反而是赵氏兄弟。看着赵泓朝自己走来,瞿元嘉一个激灵,回过神对娄氏说:“母亲,赵七过来了。” 上次赵泓来安王府自陈心志时瞿元嘉不在场,两个人上次相见,似乎还是陆槿出嫁时。当时他一身道袍,衬得原本凄凉的婚礼益发凄凉,多年之后,这道袍还是没有脱下来。 相较之下,赵淦也不改本色,锦袍华服,无一处不考究。这长相与性情都截然不同的两兄弟一前一后过来见了礼,瞿元嘉一一回礼之后,开口道:“听闻吴国公夫人有恙,原想择日专程探望,今日途经贵府、又恰巧遇到了七郎与十郎,不知郭夫人贵体如何?” 赵泓常年修道,无论是姿态还是步调,都如孤鹤一般。听见瞿元嘉此语,他很轻地点了点头:“这几天略有好转,已经能坐起来说话了。” “那就好。郭夫人仁善,恰逢千秋节,陛下也专程来探望,定是诸神加持,吉人当有天相。”娄氏也说,“既然陛下已然见过了郭夫人,今日我们就不便再叨扰,免得夫人劳神。烦请二位郎君代为问候吴国公与夫人。” 赵泓略一躬身,以示答谢。赵淦也笑说:“安王妃太客气了。待母亲身体再好些,王妃常来走动。” 说完这句,他转向还站在远处没有走近的程勉,委实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说:“早听说程五回来了,但病得厉害。今日一见,全不是外人传言的那样嘛。” 程勉愣了片刻,这才有些犹豫地走过来加入交谈:“我不记事,认不得二位了。” 赵淦哈哈一笑,搭着程勉的肩膀说:“你离开京城时和现在的样子可大不一样。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那可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不过也不打紧,改日我陪你四处转转,多见些故人,指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说瞿元嘉,这时连娄氏也略变了脸色,偏偏程勉还一笑,痛快应承下来:“原来我昔日与十郎就有私交。那就有劳了。” 第272页 “你肯露面,就是天大的面子了。”赵淦挑了挑眉,搂着程勉对瞿元嘉说,“正好今日解了宵禁,不如我来做个东道,为程五接风——其实这风早该接了,就是你们将他藏得太好,多少人想见而不得。现在病也好了,更该放出来见人了。” 瞿元嘉眉头一皱,不想程勉先接过话来:“多谢十郎。好意我都心领,我回来已有年余,接风什么的就免了,改天由我来做东,到时候如有什么昔日的故交不嫌弃我现在痴傻,愿意一见,到时候还请十郎代为相邀。” “也是。今日还是仓促了些。不过风还是要接的。我先接一回,你再做东,何况这接风一两轮也接不完,等我挑好日子,再专门来你府上请你吧。” 这件事说定之后双方才终于告别、各自归家。离开了嘉义坊,程勉看了瞿元嘉好几次,终于开口:“你怎么了?是我答应得不对么?” “没有不对。当年你交友就广,如今身体好转,要与老朋友叙旧,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当年的朋友因为平佑之乱多不在了。原来还有不少。”程勉感慨,“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有旧可叙?这些人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那……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么?” 瞿元嘉沉默片刻,接话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当年的故交中有多少尚在人世,不过以赵淦素来的交游……算了,等他的接风宴开了,你自然知道了。” 程勉奇道:“你怎么好好卖起关子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人多耳杂。此时是不便说。” 程勉望向瞿元嘉:“好,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瞿元嘉咽下一口气,无奈道:“谈不上不想说,不知从何说起。” 程勉却另起了话头:“今日好像没有看见冯童。” “原来你也留意到了。” “嗯。”程勉点头,“他不是素来不离陛下左右的么?旁人为什么叫他‘阿翁’?他年纪又不大。” “回来一年多了,才想起来问。”瞿元嘉有些好笑地感慨。 “一个宦官,很值得问么?”见他笑了,程勉笑着投来一瞥,“他的事,人多耳杂时能说不能说,要是不能说,我也不问。” “前一桩也不是不能说。我不愿意说罢了。”瞿元嘉心里叹气,无奈道,“你少年时风流得很,他说的‘故交’不是你以为的‘故交’。” 程勉瞪大眼:“什么?” “你看。你又不记得,我就更不愿意说了。”瞿元嘉看了一眼天色,“还是说冯童吧。” 程勉身子一晃,始终满脸的难以置信,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之后,终于说:“……那还是说冯童吧。确实不记得了。” 其实说冯童更要留意人多耳杂,不过今日程勉骑的是常青,十二分温顺,加上临近黄昏,道路上也不那么拥挤嘈杂了,瞿元嘉便拍马贴近程勉,轻声说:“他一直在……身边服侍,跟着你们一起去了连州。当年他从连州逃到宜州,也是冯童一路跟随。确实是宦官,又不是普通宦官。后来王师逼近帝京,为免死伤牵连过甚,暂不围城,而是派他化装成叛军,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孤身潜入皇城,找到了玉玺,交给了当时的陈王。” 程勉全然听呆了。瞿元嘉见状,一时心中也有诸多感慨,数年前的种种云烟般闪现。他稳了稳心神,一顿后继续说:“我也是听到传言,齐王绞杀了太孙和京中诸王后,迟迟不能即位,其一是三省诸相抵死不从,以身殉国,其二,是因为失掉了玉玺的下落。” “……这、这也是能丢的么?” “齐王绞死了太孙和曹王、为泄私愤虐杀了赵王和他的生母裴氏,连公主与驸马也没有幸免的。侥幸活下来的,都是最遭先帝生前冷遇的儿子,其中一个是哑巴,另一个痴傻。因为信王天生痴傻,池太妃失去了圣眷,但她曾经服侍赵太后和陛下多年,而宫中一定有拥戴陈王一系的內侍,也或许比起齐王,不如寄望于陈王…… “其实说破了,也不过如此——之所以是冯童能找到玉玺,是因为没有人想到,玉玺一直在痴呆的信王的襁褓里。但如果不是你当日愿意替他去死,今日的九五至尊究竟是谁,确实未可知晓了。” “愿意替陛下死的人不止我,许多人死成了,我却没有。正是没死成,才得到了许多赏赐。” 这一年来两人已很少谈及萧曜,而连州往事更是无从谈起。猛然听见程勉的这一句感叹,瞿元嘉一怔,忙说:“话不是这样说。对于他,死一人两人,又或是千百人,或许都是常事,可无论你当日抱着如何的必死之心,你能活下来,对我……也对他,都大不相同。” 听完这番话,程勉没有做声,神情间更看不出喜怒,瞿元嘉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自然无从找补,但感觉到程勉的情绪莫名低沉下去,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瞿元嘉原本打算将母亲和妹妹送回王府后,先同程勉就近去一趟大宁坊的山亭,等天黑后再前往西市。可好不容易哄住妹妹们、说服了她们不要去凑热闹,却不想在离开王府的路上,被萧恒拦住了。 萧恒受伤之后,瞿元嘉再没见过他——更没见过萧恂。但短短一段时日里,眼看着熟悉的人变得形销骨立半死不活,瞿元嘉实在也难以掩饰恻隐之情。尚未来得及表达关怀,萧恂仿佛没看见程勉就在一旁,直截了当地问:“他将萧恂送去哪里了?” 第273页 “二郎不是正在养病么?”没想到萧恂已然被送走了,瞿元嘉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萧恒眼中腾起鬼火一般的幽光:“他要是在,我何必还多此一举?你也不必敷衍,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不会不告诉你。在他心中,你胜过我们百倍。你只管说,如果他责备,就说我逼你说的。让他打死我好了。” 瞿元嘉没把萧恒这明显的迁怒放在心上,只劝道:“殿下与世子是父子至亲,世子此言,我实在不敢领受。二郎的去向,我虽然知道大致,但殿下如果没有告诉世子,我也无法奉告。” 闻言,萧恒脸色煞白,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起来。瞿元嘉刚托住他的胳膊,立刻被无力地打开了,目光若有还无地扫过程勉:“这安王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必知道得不少。但瞿元嘉,我与萧恂的今日,未必不是你的明日。” “世子……” “你明明也说了,萧恂去了哪里,安王是知道的。何不去问他?”程勉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萧恒的神色更加晦暗,盯着程勉,冷冷挤出一句:“我母亲早亡,无人教过我该如何求问父亲,我的兄弟去了哪里。” 程勉转过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瞿元嘉,又问萧恒:“要是元嘉告诉你萧恂的下落,你去找他么?” “那是自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完之后,萧恒继续追问瞿元嘉,“他被送去了哪里?” 事已至此,瞿元嘉还是没有动气,平静地说:“我确不知二郎已经被送走了。之前听殿下的言下之意,是要送去连州。” 这下连程勉也一并愣住了。萧恒更是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反问:“……连州?” 瞿元嘉点头:“若是今日或昨日送走的,现在出城,趁着千秋节,殿下一时不查,或许还能追上。如若已然出发了数日,恐怕要再做计议了……” 萧恒不容他把话说完,已然转过身,扶着长廊的柱子,失魂落魄地走远了。 眼看他的步伐踉跄,瞿元嘉着实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去搀扶他一把,刚一迈步,就被程勉扯住了衣袖。 “你要去哪里?” “萧恒恐怕真要去追人。” 程勉摇头:“不会的。” “嗯?”瞿元嘉意外地看向了程勉。 程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萧恒远去的身影:“除了安王,王府里就属他最大,为什么非要来问你?是你拆散他们的?还是你动手打人?他就是找你撒气。现在知道人送去了连州,正好有了借口,太远,追不回来了。” 瞿元嘉更是惊讶得一时间连话都接不上来了。程勉眼中的不豫之色更重了:“他们对你也不好。” “这倒没有。”瞿元嘉自觉这句话说得很公平,“但我毕竟不是他的兄弟。不过连州路远,萧恂又一身是伤,要吃苦头了。” 在离开安王府之前,程勉没有再开口。这时天色渐晚,两个人决定还是直接去了西市。待离王府有一段距离后,程勉重拾话头:“萧恂为什么不求饶?如果他求饶,安王会宽恕他么?” 瞿元嘉思考片刻,不甚确定地苦笑道:“他们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我自从到安王府,从未见过殿下这样发火。不瞒你说,那一天有那么几刻,我真以为,萧恂会被打死……” 程勉抿了抿嘴,突然正色说:“元嘉,我一定不会让你我有这一天。” “说到哪里去了?你不用把萧恒一时失态的气话放在心上。其实萧恂与我说得上要好,要知道会有这一日……我无论如何也该提醒他一声。” “怎么提醒?敢做,就要敢当。而且要是他们拿定主意,谁也拆不开他们。你不要自责了。”程勉轻轻一笑,“其实兄弟有什么了不起?安王府又有什么了不起?” 一顿后,瞿元嘉笑了,点头附和:“说得没错。” 解除宵禁的西市热闹得根本没法骑马。两个人不得不牵马步行,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挪到了酒楼。当垆的胡姬看见来了两名衣冠楚楚的青年郎君,当下展颜一笑,又奉上了莆桃酒。 程勉一直在服药,凡是酒,都只敢略一沾唇,瞿元嘉悉数代饮之后,立刻又迎来一对艳丽的胡姬,领着他们直奔二楼的雅间。 西市的街巷上人声鼎沸,酒楼内亦是丝竹不绝,瞿元嘉甚至觉得有些耳鸣。直到落了座,嗡嗡声还是一时不得散去,果然,程勉也皱着眉头,不胜其扰似的说:“吵得很。” 说归说,也没耽误他凭栏去看不远处的杂耍和百戏。天彻底黑了,但整个城池却因为今晚的月亮和满城的华灯更加灿烂。看着程勉入神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瞿元嘉仿佛终于意识到,这一天也是他的生日。 然而他又何曾丝毫忘记呢?瞿元嘉情不自禁地走到程勉的身旁,与他并肩坐在栏杆前。欢笑和乐声近一阵远一阵,月亮明明应该是最远的,此刻反而近得触手可及。温柔而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身旁人的面孔,曾经无数次悄然入梦,失而复得后,又像是有了崭新的灵魂。 瞿元嘉凑上前亲了亲程勉的侧脸,后者大概是觉得痒,低低一笑后,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没那么有意思。” 瞿元嘉随之笑起来:“那我们回家去。大宁坊的钥匙我带着。” 可好不容易又越过一遭人流,终于到了大宁坊的山亭外,原以为在带在身上的钥匙没有踪影。程勉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此时四周的宅院里丝竹起伏,除了无言而公正地见证一切的月亮,谁有会在这样有酒有歌的佳节里,费心去多看一眼翻墙的身影? 第274页 门一打开,程勉就扑入了瞿元嘉的怀里。双臂中的身体是暖的,也终于不再轻得像是随时会飘走的云朵。这个念头让瞿元嘉扬起了嘴角,可是他揽着程勉,始终就像拥抱一片云。圆满的月亮为他们指引着已然再熟悉没有的道路,而月光的窥探,又最终被身体投下的阴影彻底地遮掩住了。 第55章 紫陌曙光寒 本朝天子即位之初,因逢国难,百官多有折损,一度恢复了每日常朝的旧制,待朝局逐步稳定、文武官员缺位一一补齐之后,先是由每日改为隔日,去年起,又改成了春夏三日一朝,秋冬五日一朝,与诸相的内朝则视朝事的繁简而定。 瞿元嘉任民部度支员外郎已经一年有余,以他从六品的职衔,尚不足以列席常朝,每月只有朔望这两天需要与九品以上的大小官员按礼制朝参,但民部主管天下户籍、田亩是财税,所以即便不用参朝,瞿元嘉等民部诸司郎中及员外郎还是得四更末就起,待宫门开启后,与常参的五品以上官员共同入宫城当值。 民部下辖四司,户部、度支、金部与仓部,主官为郎中,副官封员外郎。管理户籍与田井的户部司按制本是民部头司,但度支司掌管天下财税收入与支出,数任尚书皆是自度支发迹,所以近年来,度支也已取代户部,成为了实质上的头司,历数尚书省六部,也堪称事务最繁琐劳累的一个司,宿直时有些官员尚有赋诗下棋的闲暇,惟有民部上下,一年到头都是通宵达旦,恨不得再多出六个时辰才好。 萧曜登基之后,先后将在杨州任刺史兼都督的舅父赵允和镇南道大都督何复调回帝京,分任中书令与门下侍中,尚书令一职则由安王兼任。安王虽然领了尚书令的官衔,但在萧曜的默许之下,极少过问朝政,连中书省的群相议事都难得出席,日常统领六部事务的实则还是尚书省的左右仆射,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是瞿元嘉的继父和名义上的上司,为免物议,瞿元嘉不要说请假,连宿直都比同僚谨慎得多。今年各州的春耕陆续开始,但天时无常,总有州府遭遇天灾,千秋节的公假后,瞿元嘉已经过了好些天没日没夜的日子,就连补觉时,也常常梦见掉进纸山墨海里,怎么都爬不出来。 而且放眼六部各司,瞿元嘉也堪称年资最浅的,顶头上司度支郎中也比他年长一轮还有余,常年辛劳,早已是老眼昏花,不时告病,瞿元嘉责无旁贷,不仅兼顾了许多公务,连好些宿直也一并代劳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月底,瞿元嘉又是一夜没睡,他不想程勉担心,出宫后直奔大宁坊,想先睡上一两个时辰再回程府。 可山亭的门从里面被闩住了。瞿元嘉敲开门后,程勉先将人迅速拉进门,然后仔细又将门锁好,很警惕地问:“你怎么就来了?” “什么?怎么了?”瞿元嘉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我昨夜替刘郎中宿直,才下值。” “我以为你先回了家……”程勉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今日下值,在这里等你,给你在家里留了信……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出什么事了么?” 程勉回身看了一眼屋舍的方向,含义微妙地说:“萧恂找上门来了。” 瞿元嘉下意识的反应是程勉说错了:“萧恂?他不是去连州了么?怎么找到这里了。” 程勉点头,又摇头:“是萧恂。他找上门来,我吓一跳。你既然和他要好,你自己去问吧。我让他在东厢先歇着了。” “我去看看。”瞿元嘉顿时不困了。 走了几步发觉程勉没有跟来,瞿元嘉回头问:“你不去?” “不去了。他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乍看过去,萧恂倒是说不上凄惨,但当日安王暴怒之下留在他脸上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瞿元嘉倒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二郎,我原以为殿下已经送你去连州了……” 一开口,萧恂的虚弱无力当即暴露无遗:“连州?没有的事。只是将我关在翠屏山的别业里。” 瞿元嘉一怔:“我恐怕办了一件坏事。” 萧恂满脸索然之色:“你从来没做过坏事。我是逃出来的,其实不该来找你,但是思前想后……” “我和世子说,你被殿下送去连州了。他要是去追你,岂不是扑了个空。” “他会去找我么?”萧恂呆住了,又苦笑道,“你有此问,想必是知道了。” “……”瞿元嘉算是默认了。 萧恂反而轻松起来:“既然如此,倒省了我许多口舌。昨日我从别业逃出来后,本想走回京城,再想找你求助,但也不怕你笑话,被关起来这些天,我汤药水米一律不肯好好吃,结果不仅迷了路,还昏死了过去……” 其实听他谈吐,瞿元嘉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知道他不过是在自己面前硬撑而已,便说:“五郎不会照顾人,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不要紧,我这些天吃得少,习惯了。” 萧恂试图阻止他,但瞿元嘉已经起身,去厨房给他寻了些点心,又将已经彻底冷了的茶壶也带走了。 程勉正坐在池塘旁的亭子里看鱼,见到瞿元嘉后,颇为诧异地:“就说完了?” “他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怕他再昏过去,得给他找些吃的。”瞿元嘉简短地解释,“他没有去连州。就关在翠屏山下的别业里。” 第275页 程勉一怔,反问:“萧恒追了没有?” 瞿元嘉苦笑:“那要问他自己了。” 两个人时常在山亭过夜,厨房里常备着简单的点心。瞿元嘉略挑了几样,再沏了一壶茶,一并端给萧恂:“你先吃一点东西再说。你的伤势如何了?” 萧恂吃得很慢,甚至有些艰难,好不容易吃下一块酥饼,倒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角的冷汗都出来了。 瞿元嘉不忍道:“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妨先歇息一阵。话稍后再说也不迟。或者,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不必。”萧恂执着地摇头,费力地说,“……我昏死过去之后,被一对夫妻救了。我不肯明言身份,他们不仅没有把我当成逃奴、给了我食水马匹,还开解了我。我想明白了。我愿意向父亲求饶、告罪。我不离开京城。” 瞿元嘉看着萧恂鞭痕未消的双臂,难以置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面对瞠目结舌的瞿元嘉,萧恂又极轻地一笑,垂眼道:“我是在溪边昏过去的,他们大概以为我要寻死,试图开解我。我这一个月来无人说话,也是软弱之极,除了没说这是我的亲兄弟,什么都说了……说来也怪,分明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竟比对父亲直抒胸臆要容易得多。” “正是对陌路人,才会如此。”瞿元嘉安慰道。 萧恂虚弱地牵起嘴角:“是么?那家主人以为我爱慕的是女子,要另嫁他人,劝我说,他成亲又如何?我是否爱慕痴缠于他,明明只是我的事,不是他的事。本就不该以己及人。我便忽然想明白了,他生来就是世子,我既然不在意他是我的兄长,难道还不能忍耐他的妻妾么?所以我一定得回去向父亲认罪求饶,留在京城,唯有如此,才能不与他分离……在此之前,我竟然从没明白。” 瞿元嘉久久没有言语。直到萧恂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不得不接话:“……萍水相逢之人的言语,不可全信。我是无意中知晓的,从未对安王府中的任何人提过……” “但程五知情,是么?”萧恂轻声打断他,又在瞿元嘉沉默以对之际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当年你从连州回来,与陛下大打出手,我就猜到了。如今你如愿以偿,可喜可贺。” 瞿元嘉苦笑:“若不是当时你拦我,我说不定真把他打出三长两短来。” “可惜自我出生,他就是我的哥哥了。时也运也……”萧恂叹了口气,继续说,“元嘉,我知道你不愿意别人知道你们在此处相会,但我找上门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我想在这里借住几天……他如果不过问我的下落,那就罢了,如果他问起你,望你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告诉他我的行踪。我想在向父亲求饶请罪之前,再见他一次。” 短暂的沉默后,瞿元嘉轻声答:“我不是这座山亭的主人。这是程家的私产。” “是了……我确实应该先问过程五。” “也罢。你重伤未愈,此时是不该回安王府。我去与五郎说便是。”瞿元嘉说完,见萧恂始终神色郁郁,终是说,“二郎,此事的根结并不在你。” 萧恂闭上眼:“惟有在我。” …… 听到萧恂的请求,程勉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瞿元嘉:“要是安王知道你藏匿萧恂,怎么办?” 瞿元嘉不假思索地答:“知道就知道了。他已经决心向殿下请罪。” 程勉极轻地一挑眉:“他伤痕累累地从翠屏山跑回京城,几十里路,是为专程求饶的?那怎么不早求?” “他说他偶遇上一对夫妇,开解了他,他大彻大悟,知道错了。” “他怎么错了?”程勉反问。 瞿元嘉无奈道:“阿眠,你从来聪明,何必明知故问。他们两人是亲兄弟,还能一辈子如夫妻般厮守么?即便是一辈子厮守,萧恒也要娶亲。所以萧恂必须得向殿下认罪,保全萧恒。” 程勉稍作沉默:“保全得了么?” “不得不如此。” “他既然拿定了主意。想住,就住吧。”程勉答应下来,忽然又看向了瞿元嘉,“元嘉,这几日,我又开始头痛和做梦了。” 春光盎然,程勉整个人笼罩在轻盈而温暖的阳光下,双目明亮清澈,再无一丝病容。 全无道理的,听到他这句话,瞿元嘉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陆槿出殡的那个大雪之日。 据专门负责程勉医案的太医说,程勉的头痛病,是外伤所致。 这也是他失忆的罪魁祸首。太医曾慎重地提醒瞿元嘉,因外伤而患上失忆毛病的人,拖延的时间越长,恢复的可能性也越低,更有甚者,睡前毫无征兆,次日家人醒来,发现已然断气的,亦不罕见。 正是这病药石难医,唯一的法子就是慢慢调养,固本培元,待恢复了元气,假以时日,或许会有忽然恢复的一天。 这番话瞿元嘉只告诉了程勉后一半,自己则将前一半日夜记挂在心,一旦程勉的头痛病发作,只要瞿元嘉在,定是亲自守在左右,心惊胆寒地等待着他的病痛缓和。 幸而随着程勉的身体逐步好转,这病也不大发作了,就是伴随着发作的,再不仅仅是晕眩,更平添了许多梦境。有的时候程勉还能记住梦中的片段,便争分夺秒地说与瞿元嘉听,两个人起先还会在一起猜测梦中所见指向何方,可这些梦委实过于光怪陆离、毫无规律可循,为了避免程勉长久在一枝半叶中纠缠痛苦,他们索性都不猜了。 第276页 去年一整个冬天,程勉的头痛屈指可数,入春至今更是一次都没犯过。回过神后,瞿元嘉忙问:“哪天发作的?现在还痛么?” 程勉的语调轻松得多:“昨天,还有前天,不过不怎么痛,记住的梦也比之前多了。本来想着今天你休沐慢慢说。这下可好,说不成了。” 说完,程勉一抿嘴,看了一眼东厢。瞿元嘉立刻领会了他的未尽之言——瞿元嘉平日里太忙,而程勉的身体又实在说不上好,有意无意间,对情事实则是极克制的,所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这山亭选为幽会之地。这其中固然有避人耳目的成分,更是喜欢此处的幽静私密,要是白日里过来,将大半天花费在欢好上也常见。 但如今答应萧恂在先,瓜田李下,无论原先有什么打算,这时都要先安顿萧恂。于是瞿元嘉握了一下程勉微凉的手,笑着说:“既然答应了二郎,我先略作一些安排,然后我们一起回你家去。真的不痛了?” “不痛。”程勉再次摇头,“还是梦见一条河。难受得很。” 瞿元嘉独自去过连州三次。第一次就在萧曜到宜州后不久,他骑着风雷,沿着萧曜来宜州的方向,昼夜不停一路北上,赶到了易海。 盟夏关外原本一触即发的边情随着“陈王”的意外身亡而缓解,他见到了裴翊与颜延,从前者那里听说了程勉的安排,又在后者的陪同下,去了程勉一行被“不明贼寇”伏击的地方。 出发前往正和的一共二十人,事后在荒漠中找到的人的尸骨十八具,马的尸骨十九匹,云汉奄奄一息,而夜来是在数里外的黑河岸边找到的。 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陈王”的尸首,无论是易海还是正和,都派出了人马沿着黑河上下游寻找,甚至一路找到了天马山下,一个月里,他的足迹遍布黑河沿岸的各处村庄,整个人如同石窟里的迦叶无异,最后,是安王命萧恂亲自前往连州,半接半绑,这才将人带回了宜州,而后,京中齐王绞杀太孙、逼宫谋乱的传闻传遍天下,与之同时传开的,则是陈王起死回生、亲率王师回京剿逆的消息。 对于瞿元嘉来说,与连州有关的记忆只有黑河、荒漠和无穷无尽的骄阳。但无论心中对萧曜乃至连州一众人等有多深的怨恨,他并不愿意程勉那些纠缠不休的梦境里,惟有一条河流。 瞿元嘉的语气轻缓了起来:“只有河么?” “好像还有花。还有人。但都不大认识。” “什么模样?” 程勉露出为难之色:“不记得了。” “说话了没有?” “好像没有。” 瞿元嘉便宽慰道:“不用心急,兴许下一次,又想起来了。” 替萧恂烧好水、准备好替换的衣衫和食水后,瞿元嘉和程勉赶在中午之前回到了程府,简单地吃过午饭,便与程勉一起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瞿元嘉才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程勉比他睡得更沉,又因为怕冷,一直紧紧地贴着瞿元嘉,除了极浅的呼吸声,几乎没有别的动静。 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瞿元嘉终于习惯了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他侧耳听了半天程勉的呼吸,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头顶,手指在他发间那条的疤痕上流连不去。 他自认动作轻柔,可梦中的程勉还是如有所感,迷迷糊糊地抱怨:“……不要摸。” “痛?” “痒。” 他一抱怨,瞿元嘉立刻便从善如流地不动了,程勉这时也睁开眼,先翻身看了眼天色:“怎么就傍晚了?这下晚上不要睡了……不过明天你要上朝,天不亮就要出门了。” 说归说,程勉也没床的意思,又睡回了瞿元嘉怀里。瞿元嘉无声地笑了笑,捏着程勉的耳垂,问他:“等下一个休沐,我们一起去踏青,好不好?今年清明时没有赶上,三月事情实在太多,只能四月补了。” 提起清明,程勉显然想起了另一桩事,追问道:“对了,你去问过没有,知道是什么人来祭扫的么?” 清明那天,瞿元嘉陪着程勉去祭扫父母和陆槿的坟墓。他们出城时略耽误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汇入同样出城扫墓、踏青的浩浩人群中,临近中午方抵达宁陵。 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们先到一步,竟是先行祭扫过了。 即便是程勉,也意识到了蹊跷,瞿元嘉当即就去问过守灵的官兵,追问是谁来过。得到的答案更是出人意料:“是一对夫妇,说是受过程府的恩惠,在寒食那日专程前来拜祭秦国公。” 这话蒙得了程勉,绝瞒不过瞿元嘉——宁陵是先帝的陵寝,戒备森严,寻常人何以能随意出入?何况程氏满门蒙难,陆氏更是因谋逆几乎族灭,如若是真是昔日受过秦国公关照的故人,不可能不留下姓名,更不可能不拜访起死回生的程勉,就自行前来拜祭。 守陵的官兵越是推说不知来者的姓名,便越是有不可深究之处。亏得程勉不同往日,听过这番言语一概不疑有他,只是与瞿元嘉商量,说要是打听出来是何人祭扫,应该去筹答一番才是。 瞿元嘉没有去费心寻找祭奠秦国公夫妇的所谓“故人”,而是派人去杨州打听程勉生母崔夫人墓地的近况,不多时就有了回音:每逢清明冬至,都有来自宫中的內侍专程前来祭奠死者、修整坟茔,虽不声张,但风雨无阻,年年如此。 第277页 而今程勉忽然又提起这桩事,瞿元嘉只说:“不知道。我还问过访者的容貌,据说也无出奇之处。不妨安心再等一等,若真如守陵人所说是程府的故人,他们迟早要登门拜访的。”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家里如果还有故交,应该见上一面,要是父亲生前还留了什么嘱咐,也好教我知道……元嘉,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去扫墓,心里都发空。记不得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总觉得亏欠。” 瞿元嘉一愣:“不要紧。你本来也不哭。何况哭也不好,伤神。” “我是应该哭的。”片刻后,程勉答话道。 瞿元嘉益发不敢确定程勉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天色昏暗,程勉的眼睛和神态一律隐没在暗处,只能从语气中猜测。他转头亲了亲程勉的额角,试探着问:“上午你说到做梦,刚才做梦没有?” “是做了一个。” 程勉揽住瞿元嘉一只手臂,他的身体总是不暖和,贴得再紧也没有什么汗意,又瘦,仿佛是瓷器做的。 瞿元嘉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接着问:“哦?是什么?好梦么?” “不好。梦见有人对我哭,催促我走。我走啊走啊,走到河边,没有桥也没有船,心里着急得要命,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瞿元嘉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程勉音讯全无的这几年里,他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样才从连州找回京城。可曾有其他帮助过他的人,如果几年里都没了记忆,又是不是会被人欺侮。 每每念及这些细节,瞿元嘉都觉得心如刀割,继而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心里那一点点不愿意让他想起旧事的犹豫,到底是私心作祟,还是不忍程勉回忆起这些年来的飘零之苦。 他想得太入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程勉已经说完很久了,忙说:“那你是怎么过河的?” “我走在水面上,走到一半,落水了,水烫得很,我就拼命地游水……”他打了个寒颤,“也看不到岸。” “你离开京城时不会水,在连州不知道有没有学过。你总是很讨厌水的。所以要是梦见大河,多半不是好梦。” “是么?”程勉不大相信似的。 “嗯。当年老大人回京走了一段水路,结果你落了水,救起来后你就不愿意到水边去了。”瞿元嘉顿了顿,“可你更不愿意旁人看出来这个弱点,当年常去南池冶游……去年元宵,你同意去南池,我还在想,是不是连州之后,你再也不怕水了。” “我也知道,现在的我既不像京城时的我,也不像在连州时。”程勉的语气中又不知不觉平添了无奈之意,“不伦不类。”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瞿元嘉轻声说。 “你总是这么说。” “因为总是这个道理。” 说完,瞿元嘉感觉到程勉从自己的怀里坐了起来,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可大概是黑暗作祟,单看轮廓,又仿佛变成了一个彻底陌生起来。 这个荒唐的念头让瞿元嘉难以忍耐,他也起身,无声地扳过程勉的肩膀,抢先吃掉程勉惊异的抽气声,手也解开了怀中人的衣襟。 无需点灯,瞿元嘉熟知程勉的每一寸皮肤,正如程勉熟悉自己。程勉似乎无声地笑了笑,继而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个无言的暗示鼓舞了瞿元嘉,再不需要任何言语,喘息一如潮水,直到将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入最湿润和深邃的水底。 这一夜两个人几乎都没睡,临近四更时,瞿元嘉才不得不点亮烛火,先将程勉收拾干净,然后才梳洗更衣,为朔日的朝会做准备。 换衣服时他感觉到程勉投来的目光,便笑问:“怎么了?” 灯下程勉的眼睛里也像是有春水在涌动,他先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开口:“你每次换上这身衣服,就像变了一个人。” “那是变好了,还是不好?” “横竖都是你,没什么好不好。”程勉似乎被逗乐了,也披衣下榻,随手替瞿元嘉系上了腰带,“不过要我说,还是不穿这身衣服好。这颜色不好看。” 瞿元嘉自嘲:“我生来就黑。什么颜色都不好看。” 程勉一本正经反驳:“那倒不是。红色就好。绿色不行。” 官服的颜色象征着礼制,又岂能以“好不好看”来决断。但听他这样说,瞿元嘉莫名想起,当年程勉离开京城、前往连州赴任时,自己陪着母亲为他在伊水畔送行。他的马鞍边系满了友朋们赠予他的新柳和杏花,郁郁馥馥,如霞似锦,但是在尚不足弱冠之龄便已然披上恩加的绯袍的程勉面前,何止黯然失色,根本是不值一看。众目睽睽之下,陆槿亲手将一枝柳条珍而重之地缠上了他的胳膊的一幕,依然清晰得如在眼前…… 仿佛只是一念的功夫,小十年竟然也就这样过去了。 瞿元嘉没有向程勉解释自己的失神,只是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一笑道:“论绯袍,再没有人比你穿来更好看了。只盼四月的第一个休沐不要下雨,我们踏青的那天,我服侍你穿新的袍子。” 相较于同龄、甚至是同级的官员们,瞿元嘉的上朝之路可谓十分轻松,若是从大宁坊出发,不足一刻钟就能到宫门外,即便是从城北的程府出发,骑马也用不了半个时辰。五更未至,路上都是参朝的各级官员,车马声和火光扰动了黎明的静寂,高大的宫墙在浅黛色的天幕下森然屹立,仿若直通云端。 第278页 “前方可是允一兄?”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表字,瞿元嘉勒住马,望向声音的来处。不多时,尚书省都事杜启正一手执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灯,骑着他那匹又老又瘦的马追了上来。 杜启正是杨州人,既是瞿元嘉的同乡,又和他一样,是萧曜即位之后命吏部选任到三省的非士族出身的官员,两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少年时的经历也有相似之处,便在同僚之情外结下了私谊。 瞿元嘉拱手作答:“久不见你,近来可好?” “勉强应付得开吧。自然是比不得你们。不过南方这春汛要是再不停,耽误了春耕,那就坏了……” 杨州受灾颇重。瞿元嘉见他有些无精打采,便问:“上次见你时,你说要将母亲和妹妹接来京城,如何?令堂抵京没有?” “到了到了。昨日刚搬完家。比之前的住处略大些,就是更远了。我等寒门出身,又在京为官,真是居不易啊。”杜启正短短地一叹气,很快打起精神说,“待安顿下来,再请你来作客。” 瞿元嘉一口答应下来:“我也不知道你迁居了,乔迁的贺礼到时候再一并奉上。” “不用贺礼。不过几时你得闲,能不能抽空同我去一趟西市?你挑马的眼光好,同样的价钱,你肯定能买到最好的。” “不用买。我送你一匹。不然两匹?令妹会不会骑马?” 杜启正连忙推却:“不必了。我家养不起这么多马。” “可以把你现在的坐骑租出去,一进一出,不费多少钱。” 杜启正摇头:“租马的人大多不爱惜,我这匹马跟随我多年,现在年岁大了,也应该安享天年了。” 瞿元嘉笑道:“那我更该送了。我一定挑一匹好的,亲自送到府上去。” “是了。说到马……”杜启正一顿,压低声音,“西羌的可汗去世了。” 尚书省都事的职责就是收发文书,辅佐左右丞管辖六部,这消息从他口中说出,自然不会有错。平佑之乱时,萧曜曾经与西羌的可汗立盟,若西羌不出兵,亦不与北茹结盟,待他登基后,两国约为兄弟,玄池岭以北三十里再不设防。去年年初,还将宗室的一位县主封为公主,以万户封邑和茶马互市作为嫁妆,嫁给了西羌的可汗。 平佑之乱中,北茹一度犯边,因此安王一度不同意与西羌结盟的提议,是裴翊力排众议,说服了安王,并随同萧曜前往玄池岭以北西羌的王庭,与西羌的可汗会盟。瞿元嘉虽然没有同行,但裴翊说服安王及宜州一众官员时他也在座,正是在那个时候,他依稀意识到,与程勉分别的那些年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为免杜启正看出端倪,瞿元嘉很快问:“寿终正寝的么?” “这就不得而知了。今日是朔日,朝会多半是要提及此事。夷狄各族的可汗都是兄死弟继,听说新可汗性情暴烈,喜怒无常,与齐……”杜启正含糊地咽下两个字,更低声说,“相似……陛下登基以来,四海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可不要再起战事了。” 瞿元嘉苦笑:“这等军国大事,需群相在政事堂议定,岂是你我可以过问的。” 杜启正一怔,亦回以苦笑:“正是我杞人忧天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安上门外。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宫门的一角,空气中除了浓烈的松香,还有等待朝参的百官官服上的香气,共同将车马的气味压制下去。春季的清晨尚有一丝寒意,宰相们还可以在离宫门最近的坊内等待晨鼓奏响、宫门开启,其他官员一律只能在露天中等候,即便是有相熟的同僚,此时也不可轻易交头接耳,以免被同样等待上朝的御史们捉个“失仪”正着…… 五更二点,宫城内传来的鼓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伴随着响彻全城的鼓声,宫门次第开启,百官搭乘的车马也陆续鱼贯进入宫城。这是庞大森严的宫禁最繁忙的时刻之一,但依然是沉默的,仿佛只要到了此时此地,所有人都暂时脱去了血肉之躯,与煌煌的宫城融为一体,辅佐这天下的至尊,共同驾驭九州四海。 朔望的朝会设在宣政殿,按制,百官一律在西庑下候召,按照品级列于殿庭之中,等待朝见天子。随着天色一点点转亮,队伍前方的朱紫二色渐渐显露出原本的颜色,从远处遥望,灿烂盛于云霞,但对于瞿元嘉来说,此刻的等待从来是最无聊的,惟有凭借屋檐下廊柱的影子的长短推测时间打发过去。 如无意外,瞿元嘉一年得以“亲见”天子的机会不过三十次:每个月的朔望,以及元日和冬至。只是这“面圣”的“殊荣”,不仅被遥远的距离稀释得近于虚无,更在繁琐与冗长的仪式下,到了让人厌倦的地步。 在典仪的唱赞下,瞿元嘉熟练乃至于麻木地跟随满殿同僚行拜见之礼,明明气氛肃穆庄严之极,可此时在他脑海中浮现的景象,却回到了今年正日的大朝——站在自己身旁的外州官员,或许是因为初次见驾,情难自已,竟涕泪四流起来。 不管心中觉得如何滑稽,瞿元嘉始终目不斜视,不动声色聆听着诏敕,再听前排的常参官们奏事。在前朝时,五品以上的官员鲜有出身士族之外的,凡是能上殿的,也都在京中为官多年,无论学识才干如何,都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但在本朝,拔擢了不少原本常年在各州府任职的京外官,譬如刑部尚书来自南方的枚州,官话说得尤其费劲,他奏事时,往往是殿上气氛最活跃的时刻,幸而天子年轻,性格素来宽厚随和,为了鼓励州外来的官员直抒其事,特意下旨,朝会之中,若是因进言而引发官员失笑的,无论是发言者还是失笑者,一律不以“御前失仪”论罚。 第279页 但朔望的朝会毕竟不同于常朝,大多数时候,百官们还是沿袭着先帝在位时“拜而不奏”的惯例,偶有发言者,也多是事关祭祀、礼制等无关痛痒的政务,一团和气。果然,在今日的朝会上,鸿胪寺卿奏报了西羌可汗的死讯,天子随即命鸿胪寺准备礼帛,并敕令金州刺史费诩前往西羌,代为吊唁。 就在此时,瞿元嘉忽然瞥见斜前方的御史中丞章嘉贞嘴角一动,露出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来。 第56章 新月为谁来 天子厚待连州的旧部,在朝中不是秘密。 加官进爵自不必多言,但最大的殊荣,是连州不仅无需缴纳赋税,甚至获准自行开矿铸钱,实为本朝从未有过的恩宠。 对此,中书和门下曾有异议,但在天子本人的坚持下,优待连州的敕令还是陆续地颁布了。御史台亦上封事,直言连州占据天险,若一味放任其财权兵权,恐有养虎为患之虞。据说年轻的天子在屡次收到谏言后,笑言道,“若裴景彦确有自立之心,恐怕无人可奈何之,既要倚重他治理西北,惟有不疑一途而已”。自此,对于裴翊及连州的谏言,便渐渐少了。 费诩也是天子在连州的旧部。瞿元嘉虽然与他有过交往,但与连州一众算不上有私交,但是由于近年来他屡次成为朝中议论之焦点,也对他略有所知。费诩出身贫寒,在萧曜即位后,从连州迁任至金州任县令。金州在玄池岭的西侧,占据着四方通衢的要道,历来是西北四州最富庶的州府。州内的豪门士族一律蓄养了大量的奴婢,按照金州旧俗,贫苦的良家在遇到灾荒时,会将儿女典质给豪门换钱,若到期无法赎回,则良家就此沦为奴婢,被迫骨肉分离。费诩到任后,颁布了一道政令,规定如果县内的豪门用奴婢代本人服徭役,则徭役的时间可以折抵工钱,记在县衙的公账上,一待工钱了债务,主人家必须将这些奴婢放良。此举在县内引发了极大的争议,有士族一路告到金州府衙,状告费诩以权谋私,私放藏匿逃奴。金州刺史便传召费诩前往治所所在的思裕去问话,以讹传讹之中,乡民以为费诩受到了诬告,此行是要去州府领罪,便聚众拦路,几乎引发了民变…… 此事最终以费诩受到朝廷的嘉奖而告终,以工抵债的政令也由一县推广至金州全境。因为开垦荒地有功,费诩升任金州司马,几个月后,刺史猝死,他便以不足不惑之龄继任刺史,一时传为奇谈。 本朝立朝以来,非士族出身而充任刺史的,惟费诩一人而已。正是因为履历特殊,兼之又是天子在连州的旧部,对于费诩的争议一直不休。赞许者觉得此人出身寒微,却无媚上之心,敢于废除弊俗,与新朝简政、薄赋、爱民的风气相符;不以为然者则觉得,本朝设有放良之法,若是为开辟金州的荒地,自可先为流民扩籍,何必先征用有主的奴婢服徭役,无非是他出身寒门,却蒙恩宠在先,此举的根本之意,在收买民心,以开荒之名,行混淆良贱之实。 正是对于此人的争议甚大,御史台针对金州的上奏也多,但天子一律搁置在旁,不予过问,宽容之意不言自明。长此以往,使得一些原本对费诩以工抵债之举无甚非议的士族子弟,对费诩也有了戒心,觉得他挟恩自重,沽名钓誉实不堪论。 尽管鲜少在人前表态,瞿元嘉也属于赞赏费氏的一派。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章嘉贞居然对费诩不屑至此。 不过转念一想,瞿元嘉又觉得这惊讶何其可笑:在士族和寒门之争日益明朗的眼下,以章嘉贞的出身,对费诩的不以为然并不足怪,反倒是自己,未免过于爱屋及乌,自以为是了。 在当今天子拔擢的一众少壮派官员中,章嘉贞实可谓其中风头正盛者。论职务,已经是御史台之副,协同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论年龄,他比天子还要年轻两岁。即便是世家儿郎以门荫入仕,在弱冠之龄,能有七品的职衔都属罕见,京中甚至有好事者做《平章曲》歌之——“平章郎,平章郎,惨绿儿郎佩琳琅。他日跃过龙门去,绯紫袍衫玉带长”,指的这位圣眷深厚的少年郎君。 章嘉贞近几年来与萧恒兄弟交从甚密,瞿元嘉也算是与他有点头之交,知道他的母亲姓程,是程泰的族妹,与程勉是未出五服的兄弟。他少年丧父,由母亲独力抚养长大。少年时就有才名,以孝名举官,释褐秘书省校书郎。平佑之乱后,他调任御史台,三年前,因为弹劾京兆尹贱买民田一战成名,从此平步青云。 不过瞿元嘉之所以会对章嘉贞高看一眼,却与他的脾气、才干乃至前途统统没有干系,平心而论,两人五官无甚相似之处,惟有言谈交往时的意气风发、尤其是笑起来的神态,让瞿元嘉也会有瞬间的恍惚,仿若能见到一丝前往连州前的程勉的影子,是以只要见到章嘉贞,都情不自禁要多看几眼。 正是因为朝会上章嘉贞甚至带有讥讽之意的不以为然,让瞿元嘉在结束了当日的办公后,依然觉得有一分无从排解、乃至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烦躁。偏偏到了中午会餐时,同僚闲谈之际,又提到了章嘉贞。 章嘉贞年纪虽轻,门第亦不出众,但脾气耿直闻名朝内,以至于屡有轶闻传出。这一次,说的是有宗亲欲以县主许配于他,他不仅谢绝,更直言道“吾为官必当造福一方,何至于做驸马蒙人恩惠,埋没此生”。 第280页 传话之人刻意模仿他的口音腔调,顿时惹得众人拊掌顿足,笑作一片。御史台本职就是监察百官举止,官员们无不忌惮,私下里难免常以取笑御史台出气。这时又有人说:“今日朝上,听闻金州费刺史要出使西羌,章中丞当庭变脸。御史台以章中丞以降,对连州一众实在是有敌意得过分昭然了。” “新欢旧宠,如何不是相看两相厌。” “正是正是。何况圣眷浩大如天,哪有平章郎一人独占的道理。” “这比喻不恰当,君臣分际,哪里能做妾妇之比?” “费子语如果是士族出身,何至于受到如此多非议?御史台纠察百官之行止罪恶,可管不到官员的出身……” 眼看着又要起士庶之辩,瞿元嘉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避席而去,趁着午休未尽天气宜人,在宫城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散步消食。暮春的中午,宫中无处不是繁花似锦,宰相们正在中书省内会食,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大多也在午休,放眼望去,三三两两结伴行于天街上的,俱是青衫之人,其中有许多陌生的年轻面孔,一律洋溢着不逊色于春光的蓬勃朝气,正是这个崭新的时代最好的注脚。 看着他们轻捷的脚步,瞿元嘉反而觉得茫然起来,他似乎也未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不禁将目光放远,宫城和皇城次第相连,连绵不绝的殿宇堂皇又森然,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像极了栖息潜伏的兽,盘踞在京城的最高处,巨细靡遗地审视着宏大城池中的每一个生灵。 下值之后,瞿元嘉先去了趟大宁坊探望萧恂,见他面色灰败神情而神情悒悒,终究是无从安慰。 萧恂在大宁坊住了一旬,随后回到安王府,向父亲认罪。回家之后没过几日,安王府上便传出了世子萧恒与门下侍中何复女儿订亲的喜讯。 尚来不及感慨这一桩“喜讯”背后的无奈与泪水,另一桩“喜讯”却是真真切切将瞿元嘉激怒了。 吴国公府上再次向安王府提亲,为次子赵淦求娶金城郡主萧宝音。 按照媒人的说法,在千秋节那日见到郡主后,赵淦一见倾心,朝思暮想,以至于再三求告家严家慈,誓言“非卿不可”。吴国公夫人偏怜幼子,病情略有好转,便亲自上门替赵淦求亲。 此次拜访最终被娄氏暂时敷衍了过去,但瞿元嘉知道之后,气得连安抚母亲和妹妹都顾不得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绝无可能”。 有了兄长的支持,萧宝音更是怒不可抑,又委屈又伤心,哭道:“阿爷阿娘到底欠了赵家什么债,我非嫁到他家去不可!先是赵七,可人家连再娶的心思都没有,现在又是赵十……郭夫人是真病还是假糊涂,她儿子到底是什么货色,她不清楚的么?先要我嫁鳏夫,又要我嫁混帐……横竖是续弦,我还不如嫁给五郎呢!” 娄氏本来搂着萧宝音安慰,听到最后一句,她竟然神色一动,追问:“……五郎?” 偏偏萧妙音这时火上浇油:“阿姊嫁给五郎好。五郎脾气好,长得好,人好。” 萧宝音抹去眼泪,抓着娄氏的手哽咽道:“你们要我嫁到赵家去,我就去求五郎,求他娶我。陆槿连五郎的牌位都愿意嫁,我有什么不愿意?” 见母亲和妹妹如此,瞿元嘉头更痛了,忍无可忍又无奈之极地说:“不想嫁赵淦就不嫁。扯五郎做什么?” 萧宝音扭头:“我是不嫁赵泓赵淦,可没说不嫁五郎。” “…………” 这话题总归是没法说下去的了。待瞿元嘉终于安抚了母亲和萧宝音、回到程勉身旁后,只觉得身心俱疲,但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程勉。 程勉起先也是惊讶得很,而后无奈道:“我怎么能娶宝音郡主?她是你的妹妹呀。” 瞿元嘉一怔,暗自高兴之余,又叹气说:“不能娶是不能娶。但是我却从来不知道,宝音想嫁给你……不过也是,仰慕你的人,从来也没少过。” 程勉瞥他一眼,忽然皱眉道:“对了,前几日你宿直时,赵淦约我去赴宴……我以前的交游,都是像赵淦一样的么?” 瞿元嘉想了想:“你以前和赵淦应该是没什么交往,与赵泓倒是有些往来。不过交游如何,你倒是问到我了。我也不知道你当年都有哪些朋友。” 见程勉欲言又止,瞿元嘉笑着问:“怎么了?他约你赴宴,有意思没意思?” “……”程勉认真思索片刻,“不是有没有意思的事……反正我不去了。” “不想去就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勉又正色说:“元嘉,宝音不能嫁给赵淦。他不会珍惜宝音。” 瞿元嘉心里一暖,点头道:“嗯。我知道。反正以后无论是赵淦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如果不愿意应酬,一律拒绝了就是。无需勉强。” 言犹在耳,到底是事与愿违——不久之后,赵淦再次邀请程勉赴宴,这一次,不仅程勉不得不答应,连瞿元嘉乃至安王父子都要出席。 端午佳节,天子在北苑设宴,并邀请一众亲信打马球。安王和萧恂均是京中著名的马球高手,赵氏兄弟亦精于此道,于是,在赵淦的张罗下,连同程勉和瞿元嘉,均在受邀之列。 自从得知端午那天要面圣并击鞠,程勉就开始盼望下雨,或许是心诚则灵,四月底还真的迎来了几天的透雨,就是躲过了初一的朝会,没躲过端午——端午当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正是游历的好天气。 第281页 于是乎,程勉只得认命地与安王父子以及瞿元嘉一同前往北苑。萧宝音姐妹本想随行,后来听说赵淦在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了。 但不管是娄氏当日的婉拒,还是瞿元嘉眼下的冷脸,赵淦都仿佛一无所觉,见到安王一行后只管含笑见礼,言行举止丝毫不乱,见状,身为长辈的安王自是和颜悦色、一概不提儿女亲事,即便是瞿元嘉对赵淦素有偏见,一时间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我来时还与阿兄说,府上的儿郎各个都是击鞠的高手,要是再凑在一队,我们更没有胜算了。不如请二郎与陛下一队,我嘛,就厚颜自请与殿下同队,就是不知殿下看得上小侄么?” “只要十郎肯,我哪里有看不上的。就怕陛下不肯。” 赵淦又笑说:“陛下肯定是肯的。陛下与殿下各领一队,正是势均力敌,再好没有。” 萧恂看了一眼父兄,便说:“我上个月不慎摔了腿,一只腿不大使得上力气,就怕拖累了陛下。” “那劳驾世子?或是元嘉兄?小侄实盼望能与殿下同场击鞠,还望殿下能成全。” 这亲热的称呼听得瞿元嘉暗地里皱眉,索性将视线都转开了,看都懒得看他,后来觉得这人的殷勤实在另有所图,更是干脆故意勒了勒马,与安王他们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程勉饶有兴趣地时不时驻足多看两眼路边的名花异草,瞿元嘉不禁想,上次到北苑时,平佑之乱已然到了尾声,瞿元嘉跟随安王来此处搜寻齐王的下落。因为连接的国丧和战事,北苑已多时无人问津,蓬草在深秋时节长得足有一人高,残兵败勇藏匿其中,实难发现行迹。 为了活捉齐王,安王严禁用火,没想到反而在这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富贵之地折损了许多兵士。阔别经年,那刺鼻的血腥味早已无迹可寻,更容不下杂乱的蓬草,北苑又恢复了原有的风采,那曾有的杀戮和死亡,伴随着程勉的失而复得,或许终于可以彻底终结。 刚到球场没多久,天子也从宫城的方向抵达了北苑。随行的除了池太妃和信王,另有两人教人意外:其一是回京后素来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的豫王,其二,则是不仅随驾而且换好了轻便胡服的章嘉贞,显然也是要下场打球的了。 天子到后众人皆见礼如仪。但安王是长辈,萧曜早一步扶住了他。如此一来,安王忽然笑道:“陛下的头发怎么给绞下一截来了?和谁互许终身了不成?” 为了方便打球,许多人连幞头都免了,用头簪固定发髻,萧曜亦是如此。这惊人之语一出,众人下意识地都将目光偏向了天子的发髻,又更快地避开视线,以免御前失仪。但此时近前的一干人等都清楚地看见天子确实是短了一截头发,就是梳头的人手法巧妙,隐匿得不易露出端倪。 长辈无伤大雅的笑谈果然引得萧曜轻轻一笑,解释道:“前天夜里看书,一时不慎,被烛火烧了头发,不想安王目光如炬,竟看出来了。还望安王不要取笑朕了。” “近来风调雨顺,四海升平,陛下无需夙夜不懈至此……这般宵衣旰食,我等臣子真是十分愧疚。”安王直摇头,又对冯童说,“你等也该多劝谏陛下保重身体。” 冯童忙作揖称是。这时,一旁的章嘉贞毫无预兆地开口:“陛下是应当多赏月,或是秉烛观花,方不辜负良辰。” 闻言众人都是一怔,连瞿元嘉都想,这话亏得他来说,才没有谄媚之意,又不至于鲁莽失礼、顶撞天子。萧曜看他一眼,似是不以为忤,只淡淡开口:“小五多嘴。” 安王却拊掌而笑:“章中丞说得是。陛下夜里是该多赏月观花,奏乐下棋,总之是不要孤灯苦读才好。” 在一片各怀心思的轻笑声中,惟有程勉一脸不解,趁着众人各自检查、挑选球杖的间隙,轻轻拉了拉元嘉的衣角,低声问:“这章御史是怎么了?朔月有什么好看的?” 瞿元嘉这下真的乐了,也轻声答:“可不是。” 待上场的众人选好了球杖,各自的马也牵到了球场边。此类马讲究温顺灵巧,驯养耗时耗力,一般也舍不得另作他用。安王父子都善于打马球,加上瞿元嘉好马,家里养了不少良驹,为了今日这场赛事挑了好几匹马备用。 就在旁人由衷的赞叹声中,萧曜今日的坐骑也到了场旁。一见之下,瞿元嘉当即望向了程勉——后者虽然能骑马,但如何打马球十一点也不记得了,加上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腿脚不便,已经先一步坐在了观众席上。 程勉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云汉,神色颇有些茫然。瞿元嘉或许认不准人,但绝不可能认错云汉,何况这也是他生平唯一没有驯服的烈马,可是这匹当日他不得不绑起来的马,现正平静温顺地任由萧曜拂过马鬃。 他看得实在过于入神,萧恂走到他身边,不明所以地说:“陛下从哪里寻来这样一匹宝马?只是这马一看就性烈,恐怕不是专门驯来打球的吧?使得么?” “陛下说使得,那定然使得。”瞿元嘉面无表情地接话。 萧恂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爱马成痴,看到好马就移不开眼睛。不过既然是陛下的马,实在难以肖想了。” 瞿元嘉懒得与他解释,又看了一眼,扭头翻身上马,坐定后只见萧曜也骑上了云汉,从冯童手上接过了球杖。 第282页 一阵难以抑制的热气在胸口乱窜。瞿元嘉一咬牙,又下了马,朝着萧曜和云汉的方向走去。 见他走近,萧曜一摆手,示意侍卫不必阻拦,容瞿元嘉上前。反是瞿元嘉停在离一人一马足有数尺远的地方,默不作声见了礼,沉声说:“适才陛下说,希望今日能在场上尽力相搏。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敕令行事。” 萧曜略一颔首:“朕正有此意。” 瞿元嘉抬眼,看着端坐在马上的天子。逆光下,年轻的君主恍若被包裹在金光之中,气相盛大,难以看清他的容貌,却无法忽略他此刻的神情。 瞿元嘉竭力忍耐着刺眼的阳光,一字一句地继续说:“若是今日臣等侥幸胜了陛下,可否斗胆,求陛下一桩赏赐?” “有何不可?”萧曜似乎极轻地笑了笑。 说完这句,他的笑容益发深了:“若我胜了,又如何?” 肩膀上蓦地一重,安王的声音在瞿元嘉的耳畔响起:“陛下富有天下,九州四荒,江河山川,都是陛下的。无论输赢,陛下都该慷慨赏赐才是。” 萧曜下了马,目光先是扫过神情凛然的瞿元嘉,最后停在安王身上,终究还是一笑:“只要倾力相搏,输赢自是赏赐。” 开场之前,赵淦终是与萧恂交换,如愿和安王同队。安王玩笑道:“赵十如何故意到要输的一边来?” 赵淦指指披上簇新的绿色锦袍、与天子同队的兄长,嬉笑作答:“阿兄与我各选一边,世子与二郎亦如此。都是骨肉兄弟,谁赢不是一样?” 既然是天子亲自下场击鞠,自然也由天子开球。球场上朱绿各占一侧,所有人的目光一律盯着萧曜掌中的那枚七彩马球。只见萧曜手腕轻轻一动,球瞬间在马蹄中失去了踪迹,又不知是谁最眼疾手快,球杖挥舞得迅疾如电,一声轻响后,球已然滑向了绿队一侧的球门。 几乎在同时,伴奏的乐官恰到好处地奏起了《凉州》大曲。 今日在场上打球的,除了安王,一律是未及而立的壮年男子,而安王虽然年纪最长,但他前鞍马半生,又精于保养,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都不逊色于年轻人。一时间球场上尘土飞扬,小小的马球简直如烽火如流星一般在马蹄和球杖间穿梭,无论是那一边,似乎都忘记了有天子在场,争起球来一马当先,绝无相让之意,加上伴奏的乐器中不乏钟鼓,硬生生地将不足二十人的场面,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干人等里瞿元嘉本是最不热衷于打马球的——无他,爱惜马尔,可是今日他有心讨回云汉,无论是击杖还是截球,都是前所未有地积极,甚至还将自己杖下的球喂给赵淦,只求能在胶着的占据中占得先机。 因为拼抢过于激烈,计筹用的廿四面锦旗一直到中午还没用尽,但无论是马还是马上的人,早已是汗流浃背,锦衫湿透,一众人足足赛至午后三刻,安王的球杖在拼抢中都折了一支,总算是分了胜负——绿方有天子加持,还是输了一球。 示意终场的鼓声一停,章嘉贞立刻将手中的球杖摔到了地上,毫不隐藏不平之意。安王一方虽然胜了,但胜了天子终究不妥,安王便拍马到了萧曜面前,抹掉一头一脸的汗,刚说了一句“陛下”,便被萧曜截下话端:“若是请罪就不必了。朕赛前已经说了,只要倾力相搏,输赢自是赏赐。安王可尽兴了?” 安王点头后,又问:“陛下尽兴否?” “多谢诸位不曾相让。” 随后萧曜命冯童端来了美酒,又颁下崭新的锦袍和雕金马具,作为今日赛事的赏赐。在众人饮酒更衣之际,萧曜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先解开云汉被扎起的尾巴,又亲自牵它去场旁歇息,吩咐太仆寺的官员好生照料。 眼看着一人一马亲密至此,他回头找到程勉,后者也正关切地望向自己,瞿元嘉郁结了一上午的忿忿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不惯在人前解衣,抱着衣衫先找到程勉,与他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心情复杂地说:“我原本想将云汉讨要回来……” “不必了。”程勉接过瞿元嘉湿透的衣衫,递给他新衣,“它其实已经不认得我了罢。既然陛下驯服了它,那么它就是陛下的马,不是我的了。” 瞿元嘉略一踌躇,承认道:“着实有些不甘心。” “你想要云汉是为了我。但我现在不想要云汉了。我更想要你平安无事。”程勉反而洒脱,又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握了一下瞿元嘉的手,“所以我不要了。你也不要执着了。赢了球高兴一下,替我多喝一盏酒吧。” 一众人各自更衣完毕,先后回到了席上,等待天子落座后正式开席。今日陪驾的不是宗室外戚便是近臣,惟有瞿元嘉自知纯属沾安王的光,所以开宴后只管默不作声地饮酒,连头都懒得抬。 他虽然不吭声更不劝酒,奈何今日赵淦有心奉承安王,隔三岔五就要来应酬一番,以示诚恳。如是再三,安王被他劝得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终于笑说:“十郎,我家与别家不同,儿女的婚事,我这做阿爷的,从来说了不算。” 赵淦眨眨眼,立即接话:“还是小侄不成器,不入殿下的法眼。安王殿下要是都说了不算,侄子惟有去求陛下了。” 安王还是笑呵呵地摇头:“十郎如何不成器?你们赵家的儿郎,个个都成器。要说不成器,我的儿子才是真不成器。只是婚姻大事,还是要双方情投意合,将来方能门庭和睦,我几个女儿中,宝音虽然已经成年,最任性娇纵,别说是你家,就算是一般门第的主母,恐怕都操持不来。这才不得不忍痛推辞了。十郎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名门淑女都配得上,但宝音和你,实在不是良配。” 第283页 即便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淦毫无气馁之意,不遗余力地自陈心意:“我真心仰慕郡主,也不是家中长男,若蒙殿下首肯,一定爱惜、呵护郡主,绝无二意……” 乐声中,安王只管微笑,亲自为他倒酒:“你的心意我知晓了。可是小儿女的事情,还得小儿女愿意。就好比哪怕你愿凑过脸来,要是另一方不肯伸手,也是不成的。” 这时,随侍在父亲身旁的萧恂很轻地一笑,赵淦忙转向他,央求道:“二郎快为我说句好话。他日我一定重谢你。” 萧恂摇头:“你求我无用。真的能说上话的人今日也在,你还是直接去求他来得快些。他说一句,顶我们十句百句。” 这句话正好说在乐章与乐章之间,异常清楚。话音刚落,瞿元嘉立刻感觉到赵淦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当即他眉心一跳,不假辞色地转开脸,不肯搭理他,同时感到右手边的程勉很轻地拉了两下的袖子,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异状。 瞿元嘉明知自己一时成了目光焦点所在,也不肯转过脸来,心想他如果敢凑这个热闹,绝不给他好脸色。没想到赵淦倒是没找过来,而是目光一转,捧着酒往御座的方向去了。 眼见赵淦去求天子,太乐署的乐手们均知机地放轻了奏乐,以免盖住天子的声音。如此一来,瞿元嘉也不得不转回目光,沉下面孔望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赵淦与萧曜。 赵淦分明是装憨,一味笑着求萧曜:“求陛下救我,替我与殿下美言几句。” 萧曜打完马球,又饮了酒,整张脸俱是红晕,显得异常可亲:“你哪里得罪了安王,求到朕这里来了?不是赢球了么?” 赵淦先回头望了一眼安王,摆出一副苦恼面孔:“球是赢了,别的事大输特输……千秋节那日,我有幸见到宝音郡主,一见倾心,神魂颠倒,便求阿娘为我上门提亲,奈何安王与王妃看不上我,我只好来求陛下,求陛下替我美言,若是能赐我一门婚事,那更是天恩浩荡了!” 一听到他直接就要萧曜赐婚,瞿元嘉脸色更难看了。这时萧曜也看向了安王,才问:“既然来求朕赐婚,那就是安王没有应允了?郡主父母俱在,轮不到朕越俎代庖。何况,你问过郡主的心意没有?” 瞿元嘉听见程勉无声地一笑,赵淦闻言,又辩道:“陛下此言差矣,我阿爷阿娘婚前何尝见过一面,也一样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了!再说了,郡主待字闺中,我如何能有机会见她?陛下不赐婚也行,那就请陛下找个机缘,准我见郡主一面吧。” 萧曜轻轻一抿嘴,和颜悦色地说:“京中不乏适龄的贵女,你如果真想娶妻,何愁没有更合适的。” “我只仰慕郡主。非她不娶。” 萧曜一顿,又说:“郡主虽然年轻,论辈份是朕的姑母,而你是朕的表兄,你若是有本事赢得郡主的芳心,那自无不可,但要朕说媒赐婚,这就不行了。” 此言一出,先是章嘉贞忍不住笑了,安王跟着笑起来。瞿元嘉本来硬是压着火,听到萧曜居然用这个借口敷衍赵淦,一怔之余,火气也散了——京中名门通婚,几时还有用辈份来说事的,这分明就是用天子之威,有意偏袒一方了。 赵淦没了精神,悻悻然抱怨道:“我阿爷只太后一个亲妹妹,陛下不肯做媒就罢了,连让我再见郡主一面,也不行么?” 萧曜一笑:“朕为你赵十斟酒,你替朕陪安王再饮一盏吧。” 就在赵淦去敬酒时,先前被抱去一旁玩耍的信王,捧着新採的芍药回来了。 经过平佑之乱,先帝的血脉凋零殆尽。天子甫登大宝后,便下旨为先皇考服丧三载,宗室无不效仿追随。随着三年服丧期满,宗室虽然渐渐有了婚娶,然而天子至今未婚,亦无儿女,幸存的两名兄弟均有隐疾——豫王不能言语,信王更是生来便是痴儿——因此,每每念及先帝子息艰难的旧事,诸相九卿无不深为忧虑,据说在内朝,为了延续天家血脉而起的劝谏乃至争执,近来也益发频繁了。 瞿元嘉对萧曜绝谈不上好感,但每次见到萧曜的兄弟,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亲骨肉,实在也天差地别。不过相较于羸弱寡欢的豫王,今日的信王简直说得上是脱胎换骨,不仅一扫病气,而且不吵不闹,眉目也越来越肖似池太妃,但可惜的是,再怎么精心照顾、仔细着装,受损的心智到底是无可挽回的了。 北苑中汇集了天下奇花异草,正当季的芍药被信王捧在怀中,如同捧着祥云。宫女们先送他回到池太妃身旁,信王咯咯一笑,把所有的花一并扔在池太妃的裙子上,然后翻拣了半天,终于挑出一朵朱红色的芍药,插在她的发间。 不同于先帝,当今天子后宫空虚,平佑之乱后更是遣散了大量出身良家的宫女,后宫的大小事务,则一律交给了宫人出身、年纪尚轻的池太妃。无论按照出身还是年龄,豫王的生母余太妃原本都更胜一筹,但是天子体恤豫王多病,特许余太妃与儿子同住,彻底搬离了宫禁。 池太妃常年服素,陡然间戴上鲜花,本就惊人的容颜更是美得动人心魄。戴上花后她示意信王将花朵再送与余太妃与豫王的正妃曾氏。待送完一圈,才忽然发现手里还多出一朵,左顾右盼一番后,信王竟跌跌撞撞走向了冯童。 冯童忙抱住信王,想将他还给池太妃,偏偏这时他扭动着挣扎起来,够不着冯童,又越过冯童的手臂试图去够萧曜。眼看着他一张清秀的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要从冯童怀里摔出来,萧曜开口道:“不要紧,让他过来。” 第284页 冯童略一迟疑,才将信王抱到萧曜面前,却迟迟不敢松开抱住信王的手臂。萧曜看着跃跃欲试的幼弟,终是侧过头,任他将手中最后一朵雪白的芍药,插在了自己的鬓边。 第57章 杨柳乱成丝 天家的兄友弟恭诚然说得上一句“赏心悦目”,奈何瞿元嘉意不在此,又有赵淦的声音时不时飘进耳中,这个端午节,实在很难说得上过得顺心。 不过他也并不是唯一这么想的,程勉隔三岔五地看一眼时刻,仿佛翻飞的胡旋和柘枝舞都无法入眼。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天子临走前,专程来与程勉道别,程勉因为畏惧他,两个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寒暄,譬如今日皇帝照例又说了“气色见好”,程勉终于不好意思每次都答一样的,改了答案:“夏天了,天气暖和。不冷了。” 这答案引来天子一笑,居然多问了一句:“程五回来一年有余,帝京的四季都过了一遭,现在最喜欢哪个季节?” 这问题莫名得很,偏程勉不得不答:“除了冬天,都好。” 皇帝微微摇头:“朕倒是喜欢冬天。” 说完也不走,分明是等着程勉继续接话。程勉只好问:“陛下为何偏爱冬天?” 瞿元嘉虽然低着头,此时莫名觉得皇帝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一停。接下来,所有人都听见了天子的答复:“冬季清净。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朕所有的失而复得,都要等一场雪。” 待终于送走了天子和诸王,冯童却去而复返,找到程勉,禀报道:“陛下听闻程大人近来喜爱上了花草,特令宫中花匠为大人挑选了一些当季的名品,还望程大人笑纳。” “谢陛下赏赐。”程勉一板一眼地回答。 “不知大人府上缺不缺称心的花匠?” “不缺。我现在没有别的事,都是自己种花。不用花匠。” 冯童一笑:“原来如此。是奴婢多嘴了。” 程勉也没有问冯童花的品种,一律写过恩,任內侍一并送到家里,自己则跟着瞿元嘉回了安王府。回去的路上,程勉故意与安王府的车队拉开距离,方便对瞿元嘉抱怨:“去年端午,不想它下雨,偏偏下大雨,赛龙舟也没看成,今年想下雨,又不下。” 瞿元嘉问:“马球无聊?” “看你打球倒不无聊。还捏了一把汗呢。” 瞿元嘉便笑:“我不喜欢打马球,容易伤着马。十几个人追着一个球也没意思。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我们去翠屏山下跑马,可有意思得多了。” 程勉小声叹气,不无遗憾地说:“今天天气好,郡主她们去看龙舟,一定尽兴得很。” “明年我们去。明年是殿下的整寿,安王府会出龙舟队也未可知。要是出了,我去划船,努力争个名次回来。” 程勉忽然有些跃跃欲试:“我也喜欢龙舟……” 他的声音莫名低了,瞿元嘉也看向程勉,后者犹豫片刻,疑惑地问:“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京中赛龙舟的起点在南池,沿着济畅渠,在麓水靠近长桥的一段终点。瞿元嘉唯一一次和程勉看龙舟,还是当年在杨州时,所有细节一律记不清了,只有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所以他也无法回答程勉的问题:“以前这些年节庆典,你总是有很多朋友相邀的。那时轮不上我。” 程勉一怔,很快笑道:“以后都和你一起去。” 也不知是释怀还是感慨更多些,瞿元嘉点头,又摇头:“会会旧友也好。只要不是赵淦这样的就行……” 程勉总归不记得赵淦和自己的往事,还劝瞿元嘉说:“不过宝音的事,总算是过去了。” 结果在安王府外,恰好碰见看龙舟回来的安王府女眷,除了宝音姐妹,安王的另外几个成年且待字闺中的女儿也在,男装女装皆有,满眼珠翠锦袍,自成一道绮丽风景。 见状,不止程勉,连瞿元嘉也想避嫌,但萧宝音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二人,兴高采烈骑着自己的马赶到跟前:“哥哥,听说你们今日马球赢了陛下!”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瞿元嘉笑着摇头:“险胜一球。也是二郎在陛下那边,他现在腿使不上劲,施展不开。侥幸罢了。” “那也是胜了陛下。我又不是没有见识过,陛下的骑术十分了得。” 这真是不提也罢,瞿元嘉暗自撇了撇嘴:“马好。” 萧宝音更奇了:“比家里的马好?” 二八少女,又生得美貌,再怎么旁若无人,都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意气风发。看着容光焕发的妹妹,瞿元嘉只能报以一笑:“皇帝嘛,总是最好的。” 萧宝音没多想地反驳:“那也不是吧。我觉得我阿爷阿娘天下第一。” “哪有这样比?” “你先说的。”萧宝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瞿元嘉简直一模一样,又没有她这个同母哥哥的隐忍深沉,愈发显得光芒四溢。说完,她又转向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兄妹俩闲谈的程勉,“五郎下场了没有?” 程勉指指自己的袍子:“你看我都没穿胡服。我不会打马球。” 萧宝音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说:“早知道这样,你应该同我们去看龙舟。今天的龙舟可是精彩极了。” 瞿元嘉便问:“长桥人多不多?” “多得很,还有人被挤进水里,好在很快救起来了。”说到这里,萧宝音猛地意识到其他姐妹都已进了王府,只剩下她与瞿元嘉、程勉还在门边,反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瞿元嘉:“哥哥,我问你个事。” 第285页 瞿元嘉心里一毛,警惕地问:“嗯?” 萧宝音再怎么故意摆出意味深长的神态,到底也是个妙龄女郎,怎么看,都是揶揄之语深些,故意等到下马进了王府,四下也无其他下人,才眨眼笑问:“阿淑姐姐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瞿元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程勉——后者果然也露出了好奇之色。未免夜长梦多,瞿元嘉索性快刀乱麻,言简意赅地说:“你还会不知道?怎么,你想我娶和城郡主么?” 萧宝音摆了个鬼脸:“她一个不苟言笑的女菩萨,你可不要答应。” 瞿元嘉其实好久都没有见过萧淑了,依稀只记得她给王妃服丧时的样子,十分清瘦无助,不似天家的贵女。不过听萧宝音这么形容长姊,瞿元嘉还是略板起了脸:“没有规矩。” “她是很好的,但女菩萨也是真女菩萨,仙容盛大得很,与你不般配。稍后家宴她会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番说法倒是让瞿元嘉诧异了——毕竟萧淑性格十分清高,又恪守孝道,即便是家宴,素来也是只坐在女眷的席位上。 不过无论怎么诧异,瞿元嘉也不愿意在程勉面前和妹妹多谈萧淑,正要想个话题岔过去,偏偏萧宝音今天的话题总是围着她转。 “嗯……反正阿娘喜欢她得很,你拒绝了阿爷,她难过了好久,哭了好多回。” 瞿元嘉也不意外,很轻地一叹气:“长痛不如短痛。我又不想娶她。再说,安王也同意了。” “阿爷哪里能拗过阿娘。” 故作老成的叹气惹得瞿元嘉一笑:“是啊,殿下拗不过阿娘,但是我是做儿子的,就能拗过她。好了,不要惹事了。萧淑要真是个女菩萨,定有男观音来配,一并仙容盛大。你哥哥是个活夜叉,只能苦哈哈呆坐着等人来收。” 萧宝音哈哈大笑:“哪里有你这么好看、脾气这么好的夜叉?阎王还收不收人了?” “你一个大活人我都管不了你的嘴,还敢高攀阎王?” “我才不管你的婚事呢。”萧宝音直做鬼脸,“你心这么软,娶了新妇,肯定只听她的……哎呀反正我就是好心呀!好心提醒你。” 她娇纵的时候瞿元嘉有的是办法,一撒娇,反而束手无策,好容易将萧宝音打发了,离开席的时间眼看也就是半个时辰多一点了,程勉没打球,倒也罢了,但自安王以降,几个上场的男人透汗都出了不知道几重,为免在女眷面前失礼,都在争分夺秒地整理仪容。 下人们早已为瞿元嘉和程勉都准备好了热水和替换的衣物,瞿元嘉因为少年时受过程勉兄弟的戏弄和鞭打,鞭痕经年不去,从来不叫下人服侍,下人也都知道他的习惯,一律退居三舍。随口提醒了程勉时间紧迫、开席在即,瞿元嘉便理所当然地进屋梳洗,但进屋后,才发觉程勉竟然跟了进来,还顺手合上了门。 瞿元嘉一顿,有些疑惑地看着程勉,却换回来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你不是说时间紧么?” “……是。” 程勉索性坐在了窗下,继续说:“你忙你的,不要管我。” 瞿元嘉点点头,还补了一句:“也是,你无需更衣。我很快就好。那你少坐片刻。要茶水,吩咐下人就是。” “嗯。”程勉若有所思地答应了。 刚脱下上衣,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瞿元嘉忙把衣服拉上,诧异地望向踱步而来的程勉:“怎么了?” 程勉还是不说话,神情甚至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又换了一张榻坐。瞿元嘉这下真的心里发起毛来:“……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看看你。今天你隔得远,没看仔细。” 瞿元嘉脸上一热,又笑了:“哪里你没看过的?” 程勉一撇嘴:“那不就得了。” 然而当他再一次脱下外衣,程勉又动了。 再怎么自嘲是活夜叉,一尊活色生香的菩萨近在咫尺,瞿元嘉也不得不开悟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勉一步步走到眼前,严肃得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非要在此刻捱天谴。可当两个人真的近到呼吸和心跳都不分彼此之际,程勉毫无预兆地轻轻舔了一口瞿元嘉的胸口,皱眉道:“……咸的。” 三魂七魄刹时间都狠狠动摇起来,阳光晃得人简直站不住,瞿元嘉咬牙切齿,胆气横生地将人扛在了肩上。 …… 待赶到在安王府的宴会厅外,将将踩着点。灯火让程勉脸上的红晕不再显眼,就是无论领口的掩饰如何完美无瑕,瞿元嘉总是很难不去看之前留下齿痕的位置,反复确认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端倪,甚至在进堂前四近无人处还拉住程勉,格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程勉嘴角一扬,低声说:“怕什么。看到了又怎么样?要是问,我就说是情人咬的。” 后颈仿佛吹过了一阵风,瞿元嘉一顿,正色说:“你仔细我娘要找人来见一见。” “不要紧。有夫之妇,见不得。” 瞿元嘉朝后一仰,瞪大眼睛:“你不要污蔑我。“ “谁说是你了?你倒是想得美。”程勉轻轻一笑,又说,“还是快点进去吧,我腿软。” 安王风流,而娄氏又不能视物,安王府的家宴素来不乏丝竹和歌舞,尤其是家中的乐伎,称得上是冠绝帝京。 在乐声中,瞿元嘉特地先环顾四周,发现萧恂也没到,自己和程勉并不是最迟。尚来不及庆幸,安王指着萧恒边上的座位道:“五郎与大郎做个伴吧。你素来和元嘉要好,但分开一顿饭,总是要得的。” 第286页 萧宝音素来受宠爱,就坐在安王下首处,听得最清楚,咯咯直笑。闻言,程勉笑着应允,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萧恒的左侧,而瞿元嘉也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萧恒和程勉对面。坐定后,他才意识到身侧竟是萧淑,一怔之余,忙见礼问好,又因为实在无话可说而不得不沉默了。 萧淑亦是客气,指了指瞿元嘉上首的位置:“二郎说腿痛,今晚就不来了。元嘉往上首坐吧。” 瞿元嘉下意识地谦让:“还是郡主上座。” 萧淑不肖父亲,与其他的姐妹面目亦不相似,不苟言笑的样子确实有几分萧宝音说得“女菩萨”的意思。听到瞿元嘉如是说,她又低声说:“今日虽是家宴,我是女子,如何能坐上首。” “正是家宴,郡主才更该亲近安王。” 两个人毫无油盐的话听得安王皱眉,笑着招招手:“既然二郎不来,自元嘉以降,一律往上挪一席。近来家中事杂,一家人久不相聚,今日正好是端午,五郎也来做客,见到儿女满堂,王妃和我如何不是全新欢喜?都不要拘束了。” 等元嘉和安王的其他儿女挪了席位,安王又对萧恒说:“大郎你是长兄,今日由你监酒,不可偏颇;元嘉年纪次之,你来开席。不过五郎今日只需斟一盏,饮完即止,不可加量。” 众目睽睽之下,瞿元嘉只得离席而起,与萧恒一道向安王与王妃敬酒。依次敬完酒后,早已准备就绪的乐伎另起新声,而舞者们,也如初夏夜晚的微风一般,携带着醉人心脾的香气,欣然揭开了夜宴的序幕。 瞿元嘉从来都是和萧恂更熟悉,甚至对萧恒有些微词——当年大军回到京师,冯童冒险偷运出玉玺,內侍献玉玺名不正言不顺,萧曜就将这份天大的功劳许给萧恒,结果萧恒瞻前顾后,生怕担任何一点萧曜无法顺利即位的风险,最后还是他与萧恂两个人一左一右陪着,又有安王在场,终于接下了这桩功劳。 瞿元嘉也知道,萧恒这性格实则和父母婚姻不顺脱不了干系,府中一直有传说,王妃怨恨安王风流,终于迁怒于世子,常年的冷遇养成了世子优柔寡断、色厉内荏的性格,偏偏父子俩容貌如出一辙,安王英雄半生,最相像的儿子却与他的脾气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父子俩的不睦,也是王府中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不过无论安王对世子有多少不满,萧恒本人又是何等性情,瞿元嘉始终念着萧恂当年给予自己的些许善意,不仅在父子之间周旋,甚至在察觉到他们兄弟的不伦情事后,也一力隐瞒了下来。 萧恂在山亭小住的那段日子里萧恒是否去探望过他,瞿元嘉从未过问,亦不得而知,不过看家宴上萧恒对他浑水摸鱼的喝酒法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瞿元嘉暗自一笑,只管领情。 酒过三巡,安王趁着酒兴下场起舞,瞿元嘉则被娄氏叫到身边,耳提面命:“不要贪杯。你很能喝的么?快回席上坐着。” 瞿元嘉装傻:“可是世子监酒,我如何能不喝?母亲近来辛苦,容儿子敬母亲一杯。” 娄氏气得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啊……” 瞿元嘉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回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看安王下场与胡姬对舞的萧宝音,低声说:“今日在北苑,赵淦装疯卖傻,非要当众提亲时,还想拉陛下赐婚……” “什么!”娄氏变了脸色,“殿下说什么?” “殿下自然是与母亲一心的。”瞿元嘉宽慰道,想了想,虽然不大情愿,又补上一句,“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嗯?陛下也……?” 瞿元嘉点头:“他说赵淦是他的表兄,宝音是他的姑母,实在不般配。” 娄氏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瞿元嘉心情复杂得多:“……其实无需他偏袒。殿下是宝音的父亲,可谓是天下仅次于陛下的尊贵之人,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言,殿下和母亲都不应允,赵淦还能强娶不成?” 娄氏的脸略略一偏:“原来你也知道,婚姻要听爷娘的。” 仗着正在宴席上,母亲奈何不得,瞿元嘉只管装聋作哑。娄氏见瞿元嘉不作声,如何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叹口气,挥手道:“快走快走,净惹我生气。” “我给母亲斟了酒就走。”瞿元嘉陪笑,借着斟酒这个台阶,毫不客气地溜了。 现在的程勉酒量大不如前,喝了一盏酒,眼睛发直,人已经懵了,明明满室乐声,他反而打起哈欠来。瞿元嘉自知和程勉此刻的筋疲力尽脱不了干系,眼见已经有人退席而安王又已陶然忘我,干脆以目光示意程勉,让他先离席,自己稍后跟上。 程勉如蒙大赦,走之前倒是记得向安王妃告辞,结果又被娄氏拉住说了一会儿话,说到一半,萧宝音也凑过来,三人有说有笑,甚是养眼,瞿元嘉看了片刻,心情异常复杂地转开了视线。 不过既然程勉被安王妃挽留住,瞿元嘉索性拉上萧恒,请他打个掩护,一道去更衣解手。娄氏的听力绝佳,他不敢出声,只能以目光示意,萧恒是早喝多了,立刻跟着出了厅堂,但一出门到了无人处,后者脸上的醉意一扫而空,也松开与瞿元嘉相携的手,问:“你还回去不回去?” 瞿元嘉一凛:“我有意逃席。才斗胆借世子一用。” 萧恒点点头,也不诧异:“我也有此意。二郎腿痛,我想去探望他。元嘉既然对二郎施以援手,那就再帮我一次吧。” 第287页 瞿元嘉知道,自萧恂回到王府,安王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外松内紧,兄弟二人绝无独处的机会。他话已说破,瞿元嘉只好说:“若是见不到,世子不要动怒,早些回转,免得殿下……” 萧恒的目光颇有些复杂:“我自有办法。元嘉,之前我迁怒你,实在过意不去。” 他作势要作揖,瞿元嘉一伸手拦住了:“你快去吧。务必不要勉强……” 他又突兀地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目送着萧恒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待再回到席上,瞿元嘉差点没和程勉撞个满怀。两个人其实都是一般心思,反而不说话,连看也不看彼此一眼。程勉离开后,足有七分醉的安王正好又一支舞罢,醉醺醺架着瞿元嘉的肩,斜眼笑问:“元嘉,活到如今,可有未遂的心愿么?” 对待安王,瞿元嘉从来不敢怠慢,哪怕他现在醉眼朦胧,亦是打足了精神,谨慎答:“殿下,我生来蠢笨,少年的事大多忘了。自从进了王府,殿下悉心教导,无微不至,元嘉受益良多,没有未遂的心愿。” 安王呵呵笑道,搂紧瞿元嘉的肩膀:“男儿身在世上,需有未遂的心愿。没有,就还是个孩子。元嘉,你比大郎只小半岁,而今也得了重用,该成家了。王府正在置办婚事,若是能一并置办,岂不美哉?” 哪怕瞿元嘉也喝了不少酒,这时也能感觉到堂上微妙的气氛变化。乐声依然悠扬动听,但堂上众人的闲谈说笑声,不知何时起,统统隐匿起来了。 瞿元嘉想不到安王竟会在此时旧调重弹,偏偏又不说为他挑了谁家的女儿做新妇。这其中深意他如何不懂? 瞿元嘉托住安王的手臂,众目睽睽下拜倒:“殿下美意,我如何敢推辞?只是元嘉尚没有心仪的女郎,待有朝一日,元嘉一定求殿下主婚。” 他低着头,听见安王的呼吸声慢慢地由快转缓,由轻转重,也听见堂上不知何人传来的抽凉气声。但瞿元嘉拿定了主意,内心甚是平静坦然,以至于有一点快意——巴不得赶快了事,翻过这一页拉倒。 安王沉沉的笑声响起:“我在你这个年纪,儿女都好几个了。王妃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早早成家生子,也好教王妃安心。你阿娘为你,真是操了许多心。” “殿下何等风采人品,天下女子,见到殿下,如何不是趋之若鹜、心向往之?殿下与我,不异云泥,怎么敢和殿下相提并论?”这话题无论如何都揭不过去,瞿元嘉也横下心来,就是不接话。 话音刚落,安王忽然发力,钳住瞿元嘉的胳膊,硬是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强迫瞿元嘉与自己对视。 “你看我这么些女儿,哪个你看得上,我就许给你哪个。要是看上不止一个,我也一并许给你。” 瞿元嘉目不斜视,执意又跪下去:“元嘉的心意,从未有丝毫变更。” 拧住他手臂的力量消失了,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无一点声响,瞿元嘉终于直起身子,走向气得面无人色的母亲,又磕头道:“儿子不孝,忤逆了殿下,改日再向殿下谢罪。” 娄氏捂住脸,绝望地呜咽:“我如何养出你这样的糊涂龌龊东西来!” 分明是将安王府的家宴搅得不欢而散的始作俑者,瞿元嘉反而觉得一派轻松,回去的脚步仿佛都轻快了一些。服侍他的下人大抵听说了他公然拒婚的事,看向他的神情都有些难言的畏惧和疑惑。瞿元嘉一律只当没看见,问了一句:“五郎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五郎说自己腿软,醉得厉害,先睡下了。” 闻言他瞥了一眼西厢,一片漆黑,犹豫了片刻,尽管心潮澎湃,还是决定不吵醒程勉,自己回东厢房睡。 合上房门后,瞿元嘉靠在门边,耳旁全是自己的心跳声,汗水顺着颈项,一路流进衣服的深处,和身上的汗意混作一团,就如同眼下的思绪,粘稠又混沌。他离开程府已有十余年,在安王麾下已不止十年,然而他也骗不了自己,在安王愤而离开前那短暂的沉默中,他感觉到的,不仅是对方的怒火,还有自己的恐惧。 今日的瞿元嘉,继父是天子的叔祖、宗室中除天子以外第一尊贵之人,母亲则是本朝立朝至今,唯一不是士族出身、又成为亲王正妻的妇人。他本人,亦拥立新君,赫赫军功在身,更做得清流官,前途无量,连安王都说,他瞿元嘉“得了重用”——恐怕任何人看了,都要说一句“非昔日阿蒙矣”。但是就在那个极短暂的瞬间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原来这一切,虚空并不逊于海市蜃楼。 他得到的,看似是出生入死、以一己之力挣来的,实则俱是仰人鼻息。 没有母亲的委曲求全,何来安王的青睐?没有五郎的平安归来,何来萧曜的宽容? 瞿元嘉无声地一笑,是了,五郎回来了,惟有五郎,是他的真心实意,哪怕抛却前程性命不要,也不可拱手相让。 他筋疲力尽地摸黑走到床边,轰然倒在床铺上,陡然响起的惊呼仿佛能劈开黑夜:“……你怎么!” 瞿元嘉吓了一跳,酒意和汗意都收了,赶快爬起来:“你……五郎你怎么在这里?” 黑暗中程勉又惊讶又委屈:“你喝多了?怎么灯也不开?忽然倒下来,吓死人。” 瞿元嘉讪讪一怔,不愿细说,转身想去点烛火,忽然又被程勉从身后抱住——他的胳膊光裸着,身上也不着寸缕。 第288页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他的语调绵软,粘粘的像是瞿元嘉小时候偶尔才能吃上一次的饴糖,怎么都牵连不断,“我喝多了,腿更软了,西厢有点远……” 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更加汹涌了,每一寸的经络都像是要暴涨开。瞿元嘉反手按住程勉的大腿:“你不是只喝了一盏酒么?你酒量也退步得厉害了” 程勉的声音远一阵近一阵:“是么?以前我能喝么?你怎么样?醉了没有?” 瞿元嘉无声地笑了,执起程勉一点也不老实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亲,往自己的下腹探去:“反正我腿不软。你真的腿软么?” 程勉低低笑个不停:“嗯……还酸得厉害。” 两个人平日里虽然也放肆,可是在安王府时,避嫌简直到了一清二白的地步,要不是今天下午程勉先相邀,瞿元嘉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碰他,生怕让精明而老练的父母看出什么来。 可是在这个夜晚,曾有的顾虑陡然间变得可笑之极,瞿元嘉在程勉的怀抱中转过身,熟悉地握住程勉也有了回应的下身,湿淋淋的触感让他硬得更厉害了,别说定神说话,连调笑的余裕都没了。 他抓住程勉的手,将两个人的阳物蹭在一起,给予彼此热切的抚慰。程勉从来不是个特别安静的情人,细细的呜咽喘息不多时就在瞿元嘉耳旁响起。瞿元嘉总算回过一点神,一边舔他的耳朵,一边提醒:“……这是安王府,得轻一点。” 这句话到底也让程勉有了一丝清醒,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附耳说:“是不该出声,可你一碰,我就管不住自己了……不然你找个什么东西堵住我的嘴罢。” 瞿元嘉的呼吸也变了,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点上了程勉的嘴唇。 程勉却躲开了。不仅躲开,更变本加厉地顺着脸颊一路亲到颈子,哆哆嗦嗦地解开他的腰带,舔舐着胸口,一路来到坚硬的小腹。 湿热的喘息声让瞿元嘉如坠云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偏偏这时安静了好久的程勉又开口了,很不忿似的:“……你下午太急了,咬得我好痛。” 为了证明自己的委屈,程勉以牙还牙,在瞿元嘉颤抖的下腹,也留下了一个齿印。 瞿元嘉简直疑心程勉将自己咬出血了,不然何至于下腹至股间如同窜起了火焰。他提住越亲越下的程勉,含糊地挤出句“我赔你一场慢的”,便用力捞起的腿弯,冲进了程勉的身体的同时,也将一切的喘息都吃了进去。 下午的余韵仍在,甚至比完事时还要顺利,简直是毫无滞碍地就进入了程勉的深处。要不是两个人身上的酒气,瞿元嘉都疑心自己其实根本没离开过。一探进去,程勉的呼吸都停住了,又随着瞿元嘉的动作,腰颤抖得如同一尾刚出水的鱼。 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而肆意地交缠,程勉克制又甜美的声音如同一只锋利的钩子,毫无偏差地勾进自己的心里,而自己的动作,则是维系彼此的那根细线。他也知道这时如果慢一些,轻一些,或是自己能稍稍有些自控,恐怕才是最稳妥的,也未尝不是此时最好的选择。可是在自己的床上,自己也视作半个家的地方,他失而复得心上人如此热情坦诚地索求自己,除了回应和同样贪婪地索取,再没有什么能配得上这个夜晚。 第58章 轻风时入襟 瞿元嘉在端午的家宴上当面拒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安王府,连当时缺席的萧恂都专门找去程府,一来为端午当夜他遮掩萧恒道谢,二来则是安慰瞿元嘉,不必为安王的怒火挂怀。 “我虽然是殿下的亲子,但心里有数,我阿爷对你的期许,远胜于大郎与我。所以才动了把和城嫁给你的心思。其实不要说和城,就是珍珍能嫁给你,我也是十二分的高兴。她对你也素有好感,端午那天,你坚决拒绝了殿下,她回去还大哭了一场。” 萧珍珍是萧恂的亲妹妹,在安王的一众美貌女儿中,容貌也是极为出色的。瞿元嘉颇有些啼笑皆非之意:“我从来不知道,竟然得到了易城郡主的青眼。我出身微寒,从来没有奢想过尚贵主……” “你是不知道。但这不知道主要是从来不在意。”萧恂耸耸肩,打断他,“你几时正眼看过珍珍?又可在意过她对你的示好。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元嘉,你敢拒绝我阿爷为你安排婚事,我心里是十分羡慕的。” 瞿元嘉笑了笑,望向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花木:“二郎说到哪里去了。我可以拒绝殿下,正是因为我是殿下的继子,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姓之人。他麾下多少英才,何必非要招我为婿?郡主们都是金枝玉叶地长大,从不知道门第的厉害,就是没嫁,才心怀憧憬,若是我真的答应了,多半要悔不当初,以泪洗面。” “这都是借口。说到底,是你心里有别人。不愿他因你受一点委屈。” 在程勉回来以前,萧恂是萧曜之外极少数——如若不是唯一——窥见过瞿元嘉对程勉情愫的人。相比于安王的其他儿女,萧恂的脾气既不像他的父亲,也不似兄长,其善解人意之处,也许多少源自他出身微寒的生母。当初要不是萧恂拉住,已然全然失去理智的瞿元嘉恐怕真能把萧曜打死。 在萧恂面前,瞿元嘉也无意隐瞒,沉稳道:“总之,无论五郎日后如何,我已无意婚娶。” 萧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半晌,琥珀色的双目中闪过一线哀婉之意。他本是相貌俊朗的男儿,此般神情倒让他有了一丝女子气,即便是瞿元嘉这样平素不关心旁人样貌的,眼下也觉得有点可叹可怜。 第289页 轻轻叹了口气,萧恂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平佑年我们领兵入城前,有人来做说客,想说服阿爷,取赵王和陈王而代之?” 在平佑之乱的尾声,齐王党羽试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甚至说服安王,承诺只要杀了萧曜,可以迎安王称帝,当时萧曜在混战中负伤,取他性命,何尝不是轻而易举。至高权柄唾手可得,瞿元嘉当时尚不作声,内心亦觉得既然萧曜能一争这天下至尊之位,安王为何不可,也是萧恂进言道:“陛下岂无手足?岂无侄子?历朝历代,哪里有叔祖杀了侄孙,以继承大统的?这些人看似来奉迎阿爷做至尊,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心思龌龊至此,杀了也不足惜。” 说完,他不等安王示意,便抽出佩刀,当着父兄和亲近幕僚的面,直接在帐中斩杀了来人。热烫的血腥气中,安王的神色由凝重转为轻松,亲自割下了齐王党羽的头颅,吩咐萧恂送给养伤的萧曜,表明心迹,而后,才有了水到渠成的萧恒献玺之功。 没想到萧恂竟说道这一桩如今谈来着实有些忌讳的旧事上,瞿元嘉怔了怔,很轻地点头:“如何能忘?” 萧恂自嘲一笑:“你当我为何一力劝说阿爷?我知道阿爷未必要坐那位子,但多少人的富贵荣誉都与它相关,我不劝他不坐,他不说不坐,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劝他坐,到时候骑虎难下,不由他了。你也说过,他坐得,阿爷和大郎,如何做不得?甚至在当时,论羽翼、军心和人望,阿爷远胜矣。他虽然是先帝的亲子,可要兵没兵,要势没势,空顶着一个王爵,如果不是程五替死,阿爷收留,性命在哪里尚未可知。” 他拿手指沾了茶水,在席上划了三痕,瞿元嘉会意,也苦笑起来,想想又钦佩地说:“殿下真心磊落。” 萧恂不置可否,神情惨淡地继续说:“那天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留下一半没说——也不敢说。但说不说,现在看来也一样,我还是要看他娶妻生子,然后与他如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苟合。” 对于两人的关系,瞿元嘉无从开解,稍一犹豫,试探道:“二郎可想过,依照殿下的心意,去一趟连州?” “连州?”萧恂反问,“我去连州做什么?西北四州现在都是他真正的心腹所掌。我还不如待在京内。” 短短数年工夫,萧曜已经在舅父的协力下将天下诸州的长官调动过半,尤其是西北四州,更是今非昔比,得到了许多优待,其中更以连州为首,种种恩赏、优待乃至放任,不仅是御史屡有上奏,据说吴国公本人亦有过微词,认为昆连据有天下之险,内接腹地,外通夷狄,若是放任自流,对国朝实乃心腹大患。 “不去连州也不要紧,天下之大,你只要挑得出来,殿下肯定会促成此事。其实这事本也轮不到我多嘴,但要是能暂避一两年,也好。” 萧恂看他一眼:“……也好?除非这一辈子都不见他了,不然永远也不会好。元嘉,我在翠屏山下被人救起时,也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偏偏救我的人说,天下大还是不大,就看你是不是在另一个人的股掌中。那我走去哪里有什么意思,一年两年不见又有什么用处?我情愿蜷在他的股掌中……” 瞿元嘉飞快地一想,如果是自己成婚,或是移情别恋,以程勉的脾气,绝不可能说出萧恂这样的话。即便是自己,恐怕也不能忍耐,即便忍耐,也是痛彻心扉,万分不甘。但他还是劝慰说:“翠屏山中假真人野道士多得是,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他们又不认识你与大郎,说不准的。” “不是道士。”萧恂摇头,“恐怕是个病人。” “人在病中,心性和往常不同。说的话更是不可全信。” 萧恂顿了顿,倒是没有反驳,片刻后忽然说:“哦,对了,我看你一时半刻也不会回王府了,虽然未必会效仿,但我看程府这防卫实在稀疏,你还是多留个心吧。” “嗯?” “昨日虹州来信,高磐死了。” “什么?” 高磐是安王的旧部,还做过瞿元嘉的上司,瞿元嘉算是在他的手下发迹的。他立刻追问:“他素来强健,怎么会……” 萧恂沉下脸说:“不是暴毙,是被裴氏的后人杀死的,都不到十五岁。也不知是如何进入了高磐府中为奴,在夜里绞死了他,还将他的头颅砍得面目全非。事发后,两人也畏罪自尽了。” 新君即位后,为了安定民心,推行了数项新政,其中的一件,就是不过分牵连平佑之乱的附逆者,首逆者齐王萧晄的母族和妻族都没有受到株连,他的几个儿子都年幼,一律流放了事,女儿甚至留在了京中交由其他宗亲抚养。其余萧晄的心腹,也一律只是斩杀家中的男丁,女眷几乎没有受到牵连。唯一的例外,就是族灭程氏在京中三族的祸首,被萧曜下令夷了三族。 平佑之乱起势凶猛,殃及京中许多士族门阀,但是因为新君仁厚克制,对诸州几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与齐王及其幕僚有所婚姻的世家,由于没有被牵连,也就没有铤而走险,另起兵马割据。但是,即便广施仁政,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杨州就出了一件大案:在平佑之乱中被绞杀、然而尸首不知下落的赵王的母族裴氏被查出私藏甲兵,意图不轨。当时遥领杨州大都督之职的正是安王,大都督府长史则是高磐,查明谋逆的证据递回帝京,最终,天子敕令,凡是居住在杨州和京中的裴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绞杀,不和离的妻子、女儿及未成年的男丁,没为奴婢。而几乎在同时,京中开始流传裴妃为了废太孙、扶赵王即位,不惜与齐王有私却反为其所杀的传闻,虽然此传言很快就在大内的示意下迅速扑灭下去,但对于已经受到惩治的裴氏一族而言,也不能带来更大的羞辱了。 第290页 这件事的处理最终亦被归于“新君仁德,非常之时不施重典”,毕竟当年陈王远去连州以及因其母与何鸿曾经的婚约而遭受到的流言之辱,都与裴妃脱不了干系。然而明明是立下了平叛大功的高磐,却在半年后仅转任虹州刺史,并没有进一步受到重用,在那些熟知安王派系的亲信看来,已然得以探知其中的幽微之处了——需知大都督府长史方是实权在握,虹州固然是江南胜地,然而又如何能与富甲天下的扬州相提并论? 而今听到先师死于非命,瞿元嘉震惊之余,心中又实在有诸多感慨。斟酌再三,终于向萧恂问出早已有之的疑惑:“二郎,既然高师已经不在人世,我有一事在心中缭绕许久,不知能不能向你求个解。” “你说吧。”萧恂毫无惊讶之意,正色一点头,答应了。 “裴氏的叛乱,到底是真是假?虽然外界传说赵王的尸骨下落不明,但是你我都清楚,只是因为他被齐王绞死后,裴氏癫狂之下咬伤了齐王,为了泄愤,齐王将赵王的尸骨当着她的面……”回忆起当年宫人的哭诉,瞿元嘉还是有不寒而栗之感,一稳神后继续说,“我就是杨州人,虽然早早离开故里,也知道杨州真正的豪门是如何私养强奴的。裴氏在杨州不算望族,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可能挟赵王之名……” 萧恂轻轻按住瞿元嘉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细说,目光中的感慨之意更足:“元嘉,你总是自谦蠢笨,实则是真心朴直。陛下离京多年,而阿爷是为了避嫌,总之与本朝、特别是京中的门阀无甚勾连。陛下即位后,也没有选妃立后,反而开始拔擢寒门子弟入仕,说到底,急于向陛下示忠的人太多了。但裴氏一门,只是平佑之乱之后彻底落败,再不敢有非分之想,若说没有想过,未免也太清白无辜了。只是没想到,将高磐折进去了。” 瞿元嘉喉头一紧,无言以对。他凝重的神色落在萧恂眼中,反而一笑:“但高磐也是糊涂,竟给杨州的士族捉刀,逼迫了陛下为已经全无招架之力的裴氏大开杀戒,不仅显得胜之不武,还让我阿爷与陛下起嫌隙……以陛下如今之心思深沉忍情,高磐这一死,肯定还有后续。但当年没有杀尽裴氏一门,实是留下了后患,总之你多留一个心眼,谁知道他们在京中是不是还有动静。” “晓得了。” 不知不觉中,已近正午。忍冬受程勉的差遣前来找到瞿元嘉,禀报道:“五郎已经设好了酒席,请二郎与瞿大人移步。” 程勉虽然说是名义上程府的家主,但是程府的许多事情,都是瞿元嘉一力在拿主意。所以听到程勉竟会分出心思安排酒宴,瞿元嘉都一怔,点点头:“知道了,我们这就去。五郎人在哪里?” “宫中端午赏赐下的一株芍药不大好,五郎一上午都正在和园丁想法子呢。不过奴婢来时,他已经去更衣了。” 说完她退到一旁,准备引路。瞿元嘉又说:“我与二郎还有一句话要说,你先去服侍五郎吧。” 待忍冬退下后,萧恂颇有趣味又不免羡慕地说:“程府虽然人丁凋零、十分不幸,却成全了你们。我阿娘还在又得宠的时候,也常常这样,遣人去请我阿爷来一起用膳。当然,十有八九,他都是不得空的。” 瞿元嘉一笑,起身下堂,一边穿鞋一边说:“我这是寄人篱下。讨一口饭吃。” “那我给你物色一个宅子?” “我官职卑微,哪里能在京中置业?” “我们亲如兄弟,我送你。” 瞿元嘉笑骂:“谁要和你做兄弟。” 萧恂也笑了,语气中不知几多羡慕,又说:“五郎现在如何?端午看他,气色好多了自不必不说,应对举止也依稀昔日的风采了。还是一点都不记事?” 两个人一边闲谈,一边徐徐往前院走。瞿元嘉和程勉的事,至今无人可说,是以有萧恂相问,而且言语中毫无猎奇和窥探,他也难得多说了几句:“还是不记得,近来还头痛,梦见些一鳞片羽,也说不清是什么。罢了,也许他不愿意想起来。随他心意吧。” 但近半年来,瞿元嘉不止一次发现他半夜里抽搐,甚至泪流满面,也不醒来,偶尔还会喊一句“阿娘”,竟然还是杨州旧音。 程勉的生母至今是瞿元嘉也不敢与他提起的旧事之一,只怕惹他伤心,尤其在知道他梦中流泪后,更是一个字也不提。这话他自然无法说与萧恂,还有些走神,差点漏掉了萧恂的感慨:“我比程五年长岁余,还记得少年时,京中高门都传说,程尚书从杨州带回来一个神童,其实真的有缘一见,彼此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了,他也早已名满帝京。元嘉,也亏得是你能认出来,要是我,经年不见一个人,又经历了这些磨难,恐怕无论如何不敢相认了。” 瞿元嘉也没多想,淡淡答:“有时就是太久没见,音容笑貌反而更清楚了。何况……” 萧恂是何等善解人意,他这一停顿,立刻懂了,也笑道:“是了,王妃是他的乳母,再说还有陛下呢。” 片刻的沉默过去,瞿元嘉回以复杂的一笑,喟叹一般重复:“是啊,还有陛下。” 也正是说完这句,目光一移,恰好见到程勉穿着灰色的锦袍,从长廊的另一端走来。 阳光明澈,照亮程勉的面庞,那失而复得又刻骨铭心的面孔,在与自己四目相对的瞬间绽放出纯粹的喜悦。 第291页 看着不知不觉加快脚步朝自己走来的心上人,瞿元嘉不禁想:这普天之下,比眼前这一刻更好的时光,确实是不多了。 …… 帝京北拥翠屏山,南临麓水,夏日可谓佳期。但入夏后,朝中的公务也比春秋二季闲散得多,京中官宦人家携家带口,前往京郊各处别业,正是帝京消夏的旧俗。 而翠屏山一带,则是帝京周遭最佳的避暑胜地,皇家的离宫亦设在此,能在此处置产的,均是宗室勋贵、或是累世的高门士族。寻常人即便到了这一带,若无人引路指点,所见只是树木葱茏、秀色宜人,绝难相信竟有无数精心营造的别业藏身其中。 平佑之乱后,翠屏山中的别业许多都遭到废弃,亦有不少被迫易主,近年来,政事通达,百官就绪,修葺翠屏山别业渐成风气。今年入夏后,天子前往翠屏宫避暑,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五品以下的常参官和重要的职事官亦随驾前往,力求朝政不会因为天子离京而延误。 这是新君登基至今首次长时间离京。天子尚不及而立之年,少年时便以风姿皎皎闻名大内,平心而论,即便他没有至尊的身份,也会是京中女郎们趋之若鹜、心向往之的如意郎君,只是一则宫禁森严无缘得见,一则天子至孝至诚,数年来为先皇考和平佑之乱中无辜丧生的宗亲和百官服丧,数次婉拒了遴选后妃、广纳掖庭的谏言,后宫空虚至今。离宫不比皇城,而高门间本来就与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许多有适龄女郎的人家,都格外留心,只望能趁此难得的机缘,得到天子垂青,而即便是无缘见到天子本人,能凭借翠屏山的天时地利,觅得一桩好姻缘,亦是不虚此行。而那些本不在随驾之列的,亦想方设法赶往翠屏山,或是求购产业,或是想办法攀亲借宿,无论如何都要住下,一时间,冷落多时的翠屏山再度炙手可热起来,地价竟几近于城北最矜贵的数坊持平。于是乎,从帝京到翠屏宫的这一条官道上,终日间车马喧腾,香气不散,时人戏称为“胭脂道”。 而对于留守的官员们来说,勋贵们这一走,也带走了许多帝京身为一国之都的肃穆庄严的气氛。固然还要去宫中当值、处理政务,可是心情自是大不相同。不到一旬的功夫,京城街头就出现了许多新诗,不少就出自平日被繁重的公务压得不堪重负的年轻官僚之手。 当然,有趋之若鹜的,也有避之不及的——譬如程勉,早早就收到安王府的邀请,请他同去安王那占地逾百亩的别业小住。但程勉一听说天子和高官们都去了翠屏山,任安王府来人把山中消夏的种种宴会、消遣说得天花乱坠,还是以“畏湿寒”为由,坚决推辞了。 瞿元嘉官位不高,不在随行的官员名单中,连程勉推辞安王府邀请的事情,也是下值后才知晓的。听说了程勉的理由后,瞿元嘉失笑:“你这话传回我阿娘耳中,她一下就知道你在敷衍了。” 程勉正在吃瞿元嘉专门带回来的新樱桃——这是杜启正对赠马的回礼,不大在意地问:“怎么说?” 新樱桃如同玛瑙珠,在程勉的唇齿间时隐时现,实在值得一个亲吻。瞿元嘉当仁不让地讨了一个,在水果的甜意中,又还给他一粒,才答:“你夏天从来都是怕热得要命,几时怕过冷。” 瞿元嘉一回到住处立刻换回了夏衫,但是程勉还能穿得住锦袍,连袜子都穿得好好的。头脸也没有汗意,确实和当年那个怕热的程五判若两人了。 不过程勉自从大病后身体一贯也不大好,一年四季都喜欢贴着瞿元嘉睡,瞿元嘉看了他好几眼,程勉接话道:“今非昔比呀。不怕热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要装出来怕热么?再说,要是说怕热,那更没借口不去了。” 瞿元嘉点头:“怕热也可以不去。也不是只有翠屏山才能避暑。南池边也是很好的。你现在不怕水了,等哪天太阳不那么大,我们去南池泛舟,不要大船,要那种小舟,躲到荷丛深处去。” “你会划舟?” “我是杨州人,会划舟也不稀奇呀。” 程勉一笑:“你会的也太多了。” 瞿元嘉一旬都没有加班,再加上拒婚后可以名正言顺不回家,心情甚好。听见此问,不着急作答,而是就势躺在程勉腿上,从水晶盘里摸出一串樱桃,一边吃,一边答:“那倒也不是。所有的风雅事我都不会。琵琶更不会了。” “不会就不会。有什么了不起?” 瞿元嘉忽然发现这个回答并不会让自己开心起来,一顿后,索性抛开樱桃,起身问:“你真的不热么?” 程勉摇头:“真的不热。” “冷不冷?” 程勉疑惑地看他一眼:“那倒也没有……” 他的言语又被瞿元嘉握住足弓的动作给阻断了。罗袜很快地被脱了下来,露出依然可见冻伤痕迹的脚。程勉微微眯起眼睛,大概是有点痒,脚趾还不自觉地缩了缩:“……别闹。” 瞿元嘉却像是没听见,手指沿着足弓,又缓缓攀上了脚踝,人则变本加厉地凑到程勉腿间,扬起脸来去亲吻他:“我赶回来的,出了一身的汗,热死了。” 程勉被摸得直躲,分明是心猿意马,却故意不接瞿元嘉的话,还刻意板起脸:“你热找我做什么?” “好阿眠,解一解我的渴吧,嗯?” 第292页 他说得直白,程勉的呼吸果然有了一刻的停顿,然后,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垂的门帘:“这里不行吧。不然,回卧室去……” 瞿元嘉发问时,既没想过他会答应,也没真想和他就在此地欢好,存的是逗一逗他的心思,顶多用手排遣一回,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可没想到程勉居然真的有了回应,忽闪的眼睛里还闪着犹豫和苦恼,表情更是颇见纠结。瞿元嘉后背一紧,握住程勉脚踝的动作也停住了。 程勉的心思显然都在如何回应这场邀约,也没察觉到瞿元嘉神情的变化,自言自语一般说:“……倒是不会有人来。但是这里没有垫子,不舒服。” 瞿元嘉左右一看,的确是没有舒适的软垫子,毕竟夏天了,这些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他艰难地咽了口气:“阿眠……” 听得瞿元嘉在喊自己,程勉转过目光,手指探向了他的袍子里,当下面红耳赤:“你渴什么渴?都湿了。” 瞿元嘉忙揽住他的腰,不准他撒手,也去摸他,笑道:“那你这是什么?” 程勉的睫毛飞快地颤动着,扭过头不理他,却在同时咬住了自己的指节。两个人有肌肤之亲一年有余,瞿元嘉哪里会不懂他的暗示,说了句“我真的渴”,便扯过一旁的矮几,撑住程勉的后腰,接着,便熟极而流地掀起他衣袍的下摆,将已经有了反应的阳物吃了下去。 以往瞿元嘉非是要把人都哄好了,才能做到这一步,眼下忽然来这么一出,程勉想当然地蹬腿,只想踢开他。瞿元嘉一时说不得话,用半边身子压住程勉乱动的腿,牙齿又不小心蹭到了前端,程勉猛地停了下来,片刻后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压过喘息声响起:“元嘉……” 瞿元嘉只笑,按了按程勉的腰,仔仔细细亲了他一遍,直到嘴里都是程勉的味道,才抬起头,手指却按住很快湿得不像样子的顶端,问他:“舒服了没有?” 程勉这时也不知道是眼睛还是耳朵更红,还能活动的一只腿蹭着瞿元嘉的脸颊,期期艾艾地说:“不、不舒服……你……你撒手……” 一句话都说不完,立刻又咬住了自己——瞿元嘉的手开始动了,一时轻柔一时用力,仿佛在捻一粒明珠。 感觉到程勉的腰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瞿元嘉这才停下来,又拉开他的指节,亲吻他湿润的嘴唇:“还回去么?” 程勉摇头,片刻后,又追上一句:“但你轻点……我要看着你。” 瞿元嘉笑了:“嗯,我也想看着你。” 他们纯属临时起意,仓促间找不到药膏之类的东西,瞿元嘉四下一看,才发现之前嬉闹时不知是谁撞翻了水晶盘,樱桃翻得满屋子都是。于是他灵机一动,捡起手边的两枚含在嘴里,喂给程勉吃下去,又将其余的樱桃捻出汁水,体贴地开拓程勉的身体。 两个人都没脱衣服,自然是看不到衣衫下的动作的,是故一感觉到瞿元嘉手指的触感,程勉便躲开他的亲吻,气喘吁吁又疑惑不定地问:“……是什么,你把什么东西?……元嘉,你别乱来,我不要别的……” 唇舌间俱是樱桃的清甜,瞿元嘉卷过程勉舌尖的果核,趁他被搅得浑身酥软无力分辨,一鼓作气地挤进了程勉的身体里,试探着重重抽了几抽,直到感觉他的身体因为自己的侵入而欢欣臣服,这才说:“只有我。没有别的,只有我……” 程勉被迫靠着几案,一只腿勉强缠着瞿元嘉的腰,另一只腿则被瞿元嘉架在胳膊上,也只有一只手肘撑在几上,左臂则被瞿元嘉从腋下穿过,纠缠着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如此姿势下,无论瞿元嘉对他做什么,此时也只有全盘接收的份。被进到极限后程勉忍无可忍地仰起了颈子,后颈像是要被折断一般,颤抖的喉头更是任人采撷。而这颈项实在令人目眩,瞿元嘉明知不该在这样的地方留下痕迹,这时也实在按捺不住,衔住后,舌尖细细舔舐着喉头,下身鞭挞的力度越来越慢,却也越来越重了。 两个人的情事中,从来是程勉说一不二,但这一次,不仅自己做不了什么,话也难得说清楚一句。程勉只能勉强记得不该出声,又耐不住眼下又是折磨又是狂喜的快乐,早就湿滑不堪的下身随着身上人的动作费力地蹭着瞿元嘉的小腹,:“……太重了,你慢一点,摸摸我。” 瞿元嘉低头一看,才知道程勉很快就要到头了,果然,刚一碰,程勉已经射了。 这时,他的身体也在无意识之中绞紧了。瞿元嘉退得及时,将人抱在怀里,又细细地抚慰了一番,程勉好不容易收拾起一点力气,满面潮红,眉头皱得紧紧的:“……你不是说轻轻的么?” 瞿元嘉失笑,摩挲着程勉汗湿的后腰,答道:“实在太快活了……下次一定……我虽然不轻,但慢慢做了。” 程勉气结:“还不如快点呢。” 说完,他很有骨气地要从瞿元嘉的怀里挣出来。一动之下,才发现瞿元嘉还硬着,他一怔,咬住嘴唇,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瞿元嘉:“你怎么还……?” 瞿元嘉拉住他的手,任由他抚慰自己未疏解的情欲,神情和语气一样柔和,和之前凶狠的侵略者简直判若两人:“说好了就一次。不要紧。” 程勉抗拒了片刻,看看自己汗湿的前襟,又看看瞿元嘉赤裸的胸膛,如是再三,直到两个人的气息越来越不稳,他忽地叹口气,再倒回几案上,勾住瞿元嘉的腰,一撇嘴道:“那……这次就算下一次吧。这次一定要轻一点了,不要他们要看出来了。” 第293页 看着程勉因为亲吻而殷红似血的嘴唇,瞿元嘉莫名想:要是脚心的那颗红痣还在,真不知有多好。然而,这个时刻实在也不容多想,将程勉的右腿架上肩头之前,瞿元嘉忍不住偏过头,轻而郑重地吻上了他的脚上的伤痕。 ………… 按照瞿元嘉的设想,在皇帝和重臣们都去了北郊的这个夏天,自己和程勉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又清静,又凉快,又能避人耳目,可谓一举三得。但是,这好算盘刚刚拨响没几天,民部传来文书,江南道大水,着令度支员外郎瞿元嘉即日前往翠屏山当值,酌情听用。 接到民部的文书后,瞿元嘉次日就动身去了翠屏宫报到。翠屏宫占地极大,宫室依照山形而建,被一分为二,山下的宫室用以朝觐和办公,依山的一半则是天子的行宫,非亲近重臣不得入内。在此之前,他只到过翠屏宫一次,那还是程勉刚回来时,为了连翘的下落两人连夜入山,直接在天子燕居的这一半宫室的山门外求见,但当日来去匆匆,即便留宿了一夜,也没有看清宫室的形制,只能感觉到曲径通幽,地广人稀,当时他还想过,如若齐王最后的藏身之处是在这里,斩草除根恐怕要困难得多。 按照旧例,随驾的官员可以住在翠屏宫内的大小院落中,但高官们大多是面圣后回到自宅歇息,只有在翠屏山没有置产的中低级官吏会选择住在山下的宫内。在前朝,先帝广纳妃嫔,即便是在翠屏宫这样平日里难得一幸的宫室,常年也住着近千名宫女內侍,所以每到夏季,宫中难免会传出一些官人与宫女们私下交好的风流韵事,先帝亦常常将美貌的宫娥赏赐给随驾的官员为婢为妾,是以许多未成家的年轻官吏们,都愿意住在宫内,亲近圣驾的同时,也未尝不做着能沾染一缕九重宫殿的风月暗香的美梦。 不过瞿元嘉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住翠屏宫的,亦无需去安王府的别业——正如帝京的名门,程府也在翠屏山东南山麓有一处小别庄。这是当年程泰娶亲时妻子的陪嫁,山庄占地不大,藏在深山之中,颇为古朴雅致,正是本朝高门间风行的“高古”之风。程氏一门遭难后,这别业已多年无人居住,直到去年,瞿元嘉才腾出手亲自带人做了一番修葺整理,以备程勉将来起意探访,不想最先的受益的倒是自己。 几日后,程勉也到了翠屏山。瞿元嘉专程到山下接他,碰头后两人一合计,决定弃了肩舆,换上谢公屐,让下人们先走,自己挑了一条风景秀丽的山道步行上山。 山中多雨,路说不上好走,但是胜在清幽,两人小别数日,正是刚刚开始想念彼此的时候,边走边聊,连路上的风景都顾不得细看,不多时就到了别业外,而且瞿元嘉专门挑了一条远道,却比负重上山的仆役下人们更早到了。 瞿元嘉也惊讶于他的脚力强健,尤其是他记得程勉以前并不喜欢爬山,但也只是问了句“累不累?” 程勉摇头,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处他童年和青年时消磨了许多时光的别业,见苔痕苍苍,花木肆意,便说:“很久没有住人了吧。” “嗯。”瞿元嘉正在为程勉换鞋,不抬头地答,“平佑之乱后就没有了。去年我来收拾时,北屋还窜出一只狐狸,我怕它们在屋里生仔,仔细找了,倒是没有。” “来的时候我好像还看到了几间屋顶,也是我们家的,还是别家的?” 瞿元嘉手上一顿,终于抬起头:“是陆家的旧宅。也荒废了多年,不过前几天听到有动静,是赵泓又过来住了。” 程勉点点头:“哦,和赵七做邻居,也好。不过他怎么不和吴国公住在一起?” 赵家作为天子的外家,声势煊赫一时无二,瞿元嘉却有意不去结交,甚至有些退避三舍的意味,因此对于程勉此问实在无从答起。愣神之际程勉又另起了话题:“元嘉,我和陆槿当年,要好不要好?” 瞿元嘉一笑:“你今天问住我两次了。要是说我看到的,那就是全京城都知道陆槿喜欢你。我看不到的,就不知道了。反正你们两个,当得起‘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要不是有这些变故,你多半也会娶她的。” 程勉瞪大眼睛,反问:“要是我和她都算青梅竹马,那我和你,难道不算么?” 瞿元嘉心跳都停住了,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又有些莫名的惶恐。他定神一笑,接话道:“不是一回事。再说我又不是女子……不过,如果我是女子,恐怕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还是不要了。”程勉故作严肃地打量了一番瞿元嘉,“你力气这么大,脾气也大,我可管不住你。” 瞿元嘉捉起程勉的手亲了亲:“管得住的。我要是女子,一定想方设法,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爬上你的床,然后就缠上你了。你心软得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跟你去连州……不过也未必,我这么呆笨,就算生作女子,当年也想不到这个。” 程勉又摇头,认真说:“现在就好。元嘉就是元嘉。” 两个人在檐下接了一个绵长的吻,瞿元嘉也分不清自己是快活还是酸楚,但因为程勉这句话,觉得心口都在胀痛。他定定望着程勉,柔声道:“阿眠才是阿眠。” 趁着四近暂时无人,程勉索性揽住瞿元嘉的肩膀,在他耳边说:“等一下他们人就来了,我现在也有点累,要歇一歇,不过……不管今晚有没有月亮,我都等你来爬我的床。” 第294页 程勉来翠屏山避暑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一时间请帖纷至沓来,都是邀请程勉前去作客。对于如此盛情,程勉大感意外,每日对着各种请帖发愁,偏僻瞿元嘉在这等事上帮不上忙,也无暇顾及,结果明明是身处消夏胜地,两个人都比在京城里更忙了似的。 程勉勉强赴了几回宴,很快就不胜其扰,奈何京中高门均以邀请到程五赴宴为荣,他越是避之不及,越是殷勤相邀,有一次,居然闹出过几家各自带着肩舆,就在程府的别业外等待的笑话。那天瞿元嘉人在翠屏宫当值,下人们劝也劝不走,僵持中,还是不胜其扰的赵泓命家人把这那些不请自来的奴仆赶走的。 相比于前仆后继的陌生人,比邻而居的赵泓才像是真正的陌路人,既不去拜访程勉,也不见人,只有在偶尔听到琴声的时候,旁人才能捕捉到他的一点行迹。不过说来也怪,程勉并不嫌赵泓孤僻,哪怕见面后无话可说,也还是再三登门道谢,算是将这连襟之情,勉强续上了。 他也向瞿元嘉打听赵泓和陆檀的往事。此事瞿元嘉所知极少,只能说个大概,但说完后,不仅是程勉,自己也不免钦佩,更感慨道:“我听安王提过,说赵家每一辈都要出个把情种,这一代,也许就应在赵泓身上了。” 不过一提到赵泓,难免就要想起他的活宝弟弟,这又着实倒胃口得很——何况三番五次前来邀请的人里,赵淦也是最热情的之一,在瞿元嘉看来,这未免可疑。好在端午之后,赵家再没听过亲事,两家方得以维持颜面上的和睦,平安无事至今。 这一阵纷至沓来的约请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瞿元嘉和程勉更不愿意面对的另一桩“恩赏”到底还是来了:翠屏宫传来旨意,请程勉去宫中赴宴、避暑。 传旨的人是冯童,其郑重之意可见一斑,事发突然,程勉没法临时装病,接旨后立刻就要动身。瞿元嘉亲自将程勉送上宫车,只听程勉问:“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挂着微臣,实在惶恐。其实我家这别业就很清凉,我现在还有些畏寒,在这里就正好。” 冯童含笑答:“五郎的别业自然清幽,就是不大清静。陛下听说五郎正为宴请所扰,就想接五郎入翠屏宫小住几日,避一避尘间喧嚣。” 趁着冯童走在前头,程勉飞快地看一眼瞿元嘉,一撇嘴,又立刻摆出恭敬的神色,徐徐说:“天恩浩荡,其实……也没有什么困扰。就是我现在糊涂,赴宴交游力不从心罢了。” 冯童停下脚步,回身又一笑:“陛下还说,久不见五郎,想念得紧,还望五郎能赏光。” 程勉面露惊惶之色,再也不敢多说,就是登车时的神色,怎么都很难掩饰其中的垂头丧气。 旨意只说了要“小住”,也没说几日,但程勉这一去,别业的清幽顿时成了乏味,雅致也变得死板,瞿元嘉索性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住到翠屏宫为官员们准备的公房中。 宫城中各部衙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但翠屏宫的南宫却松快得多,譬如六部当值的官员统统在一间大殿里办公,也方便在非常之时各通有无,及时上传下达。 江南道下辖十一个州,受水灾影响的就有七个,连扬州也受到了波及。本朝疆域内共有一百三十州,州下设县,各州按地域又划为道,其中江南、淮南二道富庶冠绝江左,杨州更是江左诸州当之无愧的明珠,而今江南道遭灾,如若处理失当,影响当年的赋税且不说,最怕的还是流民塞野,恐有民变之虞。 赈灾本就是民部的职责所在,不仅瞿元嘉,民部各司、曹主副官员也都赶到了翠屏宫,等待差遣和任用。按照瞿元嘉的顶头上司、资历深厚的度支郎中白准的说法,如若暴雨本月内还是不停,不管是不是决堤,民部尚书恐怕都要亲赴江南道巡查赈灾,自御史台以下,吏部、工部均要派员,民部各司更是责无旁贷。 有了这番话在前,瞿元嘉心里已经做好了随行的准备,毕竟白准年纪比安王还要长,身体也不好,受不了长途差旅之苦。但水灾的讯息传回京中至今,素来勤勉的天子虽然屡屡召集群相问政,也屡次下发了钱粮,连年末的税负减免都核算了一道,但至今没有派人南下,倒也看不出是有对策,还是没有。 不过这是中枢的大事,别说是民部各司官员,就连民部尚书本人,恐怕也未必能一窥全貌。在更明确的旨意下来前,瞿元嘉还是如常作息,就是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往翠屏山间北宫的方向眺望一番,看着重峦叠嶂间若隐若现的宫室,计算着与程勉分开的日子。 一日,瞿元嘉下值后,再次推却了同僚们的约请,准备回一趟数日未归的程家别业。在去住处取行李的路上,正好碰见杜启正迎面而来。看清彼此后两人都停下脚步,瞿元嘉拱手作揖:“轮到杜八来翠屏宫当值了么?几时到的?” “刚刚放下行李,正要去报道。”杜启正尚有劳顿之色,“江南道水患,民部忙坏了吧?” “还好。”瞿元嘉摇头,没有细说,“你住在哪里?” “当然是住在官舍。你呢?” “我这几日都在官舍。不过今日家中有事,想回去一趟。不知道今日你到,明日待找个空闲,再聚吧。” 瞿元嘉无意耽误他的正事,说完就要告辞。这时,杜启正忽然问:“你是回安王府么?” 第295页 这句话莫名蹊跷,瞿元嘉一顿:“我惹怒了母亲,现在借住在程五那里。” 杜启正迟疑之色益重,左顾右盼一番,确保周遭无人,才对着瞿元嘉叹口气:“那……允一兄惠恕,我多嘴一句。” “杜八请直说。”瞿元嘉正色道。 可杜启正仿佛为难之极,满脸不知道从何讲起的样子,瞿元嘉这下也迷惑起来,等了半天,终于催了他一句:“要是实在有难处,不说也……” “也罢!”杜启正一跺脚,拉着瞿元嘉的手往官舍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东西流传了一段时间,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不知者不罪,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带上给你看一眼,看来你不知情,那看了再说。” 他带着瞿元嘉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从行囊里翻找出一卷文稿,满面为难地递给瞿元嘉:“你看了便知。” 瞿元嘉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卷首上写着“宋玉声传”四个字,读了两行,无非是坊间常见的传奇,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可是杜启正的神色实在失常,瞿元嘉只得继续往下读,读着读着,那一点疑惑之意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重的愤怒。文稿尚未读完,他已然是怒发冲冠,恨意直冲云霄,恶狠狠掷下那篇传奇,望着又尴尬又抱歉的杜启正,横眉冷目道:“什么畜生写下的龌龊玩意。杜八,这腌臜东西哪里传出来?” 第59章 安得万里风 刚进入安王府别业的山门,下人们的神情已经让瞿元嘉火冒三丈——连仆役们都有所耳闻的事情,要不是杜启正,自己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到几时。 他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到别业外,一言不发下马,压抑着不断暴涨的怒火,冷着脸问迎上来的门房:“殿下在么?” “殿下打猎去了。” “王妃呢?” “……王妃和两位小郡主在一道。” 瞿元嘉生生咽下一口气,又问:“二郎在不在?” “二郎今日正好来了。暂时没有出去。” 瞿元嘉咬牙:“知道了。暂时不必通禀王妃我回来的事。” 一见瞿元嘉的脸色,萧恂也沉默了好一阵,才不咸不淡地打破眼下的尴尬:“……所以你也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我今日才知道!”瞿元嘉气不打一处来,“殿下知道么?王妃呢?……宝音知道不知道?” “王妃先知道,阿爷如何能不知道……而且这龌龊东西流传得这么广,想瞒着宝音,也难。” 瞿元嘉眼前一黑,怒从心生:“一定是赵淦那个畜生!我要他的命!” 萧恂忙压住他:“你先不要动怒。这传奇已经流传开了,发怒无用,索性不要声张,再大的流言蜚语,过一阵子,自然就消散了。你自己想想,因肖想名门女郎而作的传奇何其多……” 瞿元嘉哪里不知道影射真人的传奇数不胜数,有些攻击政敌的,更是恨不得直接骂在脸上,挖苦羞辱无所不能,但当事人多是朝中大员,讲究的是“宰相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何况,这么一篇极尽露骨的故事,影射的又是自己的妹妹,则完全是另一番滋味了。 这故事可谓陈词滥调,本朝风行的传奇里,贵女巧遇如意郎君、抑或是少年郎遭遇精怪赚得一夕风流,都再常见没有,但是这一篇坏就坏在用词粗鄙,意淫之态昭然若揭,而且执笔之人似乎也没有任何稍加掩饰之意——宋是前朝的国姓,玉声暗扣宝音,故事里这位宋氏女郎就是前朝的郡主,春游途中,偶遇迷路的世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互通款曲,终于定下终身之盟。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恨声道:“不管肖想旁人的有多少,但他这样作践宝音,简直该死。” “要他的命恐怕是要不得,毕竟吴国公就这两个儿子。但找个机会胖打一顿,还是使得的。”萧恂不紧不慢地说,“你先不要气了。稍后见到王妃还有宝音,平心静气劝一劝,待我探清赵淦的行踪,我们一起将他蒙起头来揍上一通,替宝音出口气。” “一顿我是不解气的。”瞿元嘉总算是稍微缓和了神色和语气。 萧恂勾了勾嘴角:“由他闹去。他无非就是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算盘,以为造势和宝音有私情,就能娶到宝音。也不知道是什么蠢猪给他出的馊主意。大不了嫁到京外去,还非嫁到他家去么?这天下到底是姓萧,还没有姓赵。阿爷多半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事闹大了对宝音不好,暂时按兵不动罢了。不过王妃那里,还是要你去劝才有用。” 一想到母亲的泪水,瞿元嘉简直是有点畏惧了。 萧恂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说:“不过这事已经闹了一阵了,你竟也不知道么?你迟迟不来看望王妃,我生怕你已经找赵淦拼过命了。” 瞿元嘉苦笑着摇头:“要不是今天下午同僚告知,我真是……” “文章都写出来了,覆水难收,你务必按捺火气,探明形势再动手也不迟。”萧恂点点头,“也是巧,我今天本来是要回王府的,没想到临走前还能见你一面。” “你要回去?” 萧恂目光一暗:“阿爷与何侍中打猎去了,明日还要邀请他们一家来作客。” 这何侍中正是萧恒未来的岳父。瞿元嘉闻言,理解而不乏同情地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第296页 “嗯,我再不动身,就进不了城了。”萧恂轻轻一笑。 临出门时,萧恂又提醒道:“元嘉,你从来不冶游,朋友里也没有浪荡子,这些事情等闲传不到你耳中。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德清观有一位著名的女冠,本是失怙而寄身道观,她也是士族出身,结果被京内的恶少纠缠上了,被逼得也只能就范,说来可怜,也实在不堪。这还是士族的女儿,普通人家,那就更不要提了……总值,要是再敢纠缠不清,就算是闹到京兆尹乃至宗正寺,也要讨个说法,我也不信这是赵淦自己写的,要是给我找出是谁,我不仅要剁了他的手,人皮也一起给揭下来。” 听他这样说,瞿元嘉心中反而五味杂陈,美貌而饱受欺凌的女子会有什么命运,他自己正是见证者。但萧恂本是好心,瞿元嘉也没再深谈下去,先转开了话题:“天色已经迟了,赶回去够呛。你朋友多,不然还是在哪里借住几天,权当叙旧吧。” “我现在如同丧家之犬,谁也不想见。”萧恂立刻拒绝了。 “五郎被召进了翠屏宫,今日多半也不会回来了。我今晚肯定也回不去。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住两天。那里也没什么下人,隔壁是赵七。清净极了。” 萧恂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苦笑:“你们这样,真如夫妻一般了。” 瞿元嘉愣住了,片刻后摇头:“也不是。倒不是我不想,而是这事并不由我……不说了,我们虽然没有打算留客,但还是收拾出来一间客房,随行的下人就有王府的仆役,反正都随你吧。” “还说不像?” 瞿元嘉心里复杂之极,又确有几分窃喜,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不容易在萧恂那边平息下来的怒火,在看见母亲和妹妹的泪水后,立刻又沸腾了。 按说萧宝音已过了及笄之年,于情于理,都不该伏在兄长肩上哭泣。可从来是备受呵护长大的妹妹竭力忍住哭声又忍不住簌簌而下的眼泪的神态,还是让瞿元嘉起了杀心。 而素来是最能忍耐的母亲,此时亦是惨然垂泪。少年时的屈辱、恐惧和愤恨终如大潮一般灭顶而上。瞿元嘉一咬牙,痛定思痛地说:“阿娘,此仇不报,我不配为人。” 此言一出,娄氏反而拍案而起,指着瞿元嘉颤声说:“你这是什么糊涂话……我受到的羞辱何止百倍千倍,你难道就把仇人杀尽了?萧宝音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当然是一点气不能受,但是你做大哥的不劝慰,只想着火上浇油……我含辛茹苦养大你,为了什么?是要你给受气的阿娘和妹妹杀人的?” 瞿元嘉尚未作声,萧宝音先崩溃了,抱着哥哥的胳膊说:“……哥哥,我、我不嫁人,谁也不嫁。我要去做女冠、做尼姑,我也不要你报仇……” “萧宝音,你闭嘴!”娄氏跌跌撞撞朝着儿女们走来,痛心又切齿地说,“你真以为女冠和尼姑就清白么?那些道观尼姑庵,好些的,是寡居的公主郡主养面首,更不堪的,都是做着皮肉生意,暗娼还不如……你只管放心,赵淦我是绝不会让你嫁的,但是你要借此闹着给程五做续弦,那也不要做梦,万无可能。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在你这年纪时,孩子都生了。你知道他和天子是什么关系?他是天子的禁……” “……阿娘!”瞿元嘉忍无可忍地打断娄氏,“他不是。崔夫人早亡,他视您如半个母亲,这话别说不该当着宝音说,任谁,也不该说的。” 娄氏虽已目盲,但冷冷扫向瞿元嘉时,眼中的厉色犹胜常人,听到儿子的话。她嘴角一瞥,讽刺地道:“你倒清楚。不该说?你们两兄妹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萧宝音没听懂母亲的话,但整个人已经瑟瑟发抖起来。瞿元嘉揽住妹妹单薄的肩头,继续解释:“宝音没经过事,碰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又不能说,心中委屈,说了些气话,以至于顶撞了母亲,母亲不要怪罪她。都是儿女不孝……” 萧宝音悄悄转头,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肯叫娄氏听见自己的哭声,流下的眼泪很快打湿了瞿元嘉的手。可娄氏的怒气并未消退,只说:“你这时候可算是记起要孝顺母亲了。我一个奶妈,哪里敢有这样孝顺又贵重的儿女?你真孝顺我,会现在才想着回来过问一声?这都是你阿娘出身下贱,你妹妹有人随身盯着,不然受了这样的气,但凡有一点脸面,死也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萧宝音放下已经被咬出血的手,含泪反驳:“我做了什么?凭什么要我死?就算是我死,我也要杀了那个畜生再死!” 娄氏听着儿女的呼吸声,冷淡之极地说:“那就是了。萧宝音,我们不幸投胎为女子,命中注定要为男人生儿育女。无论是嫁给赵淦,还是程五,又或是别的什么男人,都逃不开此劫。你可以娇纵,不是因为你是什么郡主,是你的父兄身份尊贵,对你多加爱护,所以有的女冠可以养面首风流,有的却要开门迎客,也是这个道理。一旦没有了他们的庇护,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但你的阿爷是要死的,兄弟也有别的姐妹,还会有妻妾儿女,有一天,如果他们庇护不了你了,你何以为生?你以为你是真想做女冠尼姑?你吃得了这个苦?真要修身养性拜佛学道,难道非要做女冠不可?你自己动手也好,其他男人甘心为你杀人也好,都是你自己的造化,但不要妄想以此来要挟我,或者你阿爷和哥哥。我不吃你这一套。真有本事,自己养下儿女,做了主母,自有你拿主意耍威风的时候。” 第297页 别说萧宝音,连瞿元嘉也没见过母亲这副神态口吻,惟有愣神的份。偏偏娄氏教训完萧宝音,也没放过瞿元嘉,更严厉地说:“我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只活下你一个男丁。不然我何至于还要忍气吞声讨好你,揣测你的心思?瞿元嘉,今日你阿娘这句话扔在这里,殿下不在了,我立刻就撞死,绝不看你的脸色度日。” 兄妹俩诧异之极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娄氏与安王生了四个孩子,只是两个男孩不周岁便夭折了,不知道原来还有过一个。至此,瞿元嘉实在无法与母亲就程勉,或是其他事情争执下去,放开萧宝音,伏倒在母亲脚下,低声道:“儿子无用,让母亲生气,更让宝音受辱,母亲训斥的是。” 娄氏不为所动:“瞿元嘉,你这鬼迷心窍为我和你妹妹们带来的羞辱,远远没到头。你要是及早回头,你自己还能逃过一死,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当年生你差点丢的命,一定还是要还给你的。” 瞿元嘉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起,所有的严厉和刻薄再无痕迹,惟有两行泪水,正从她失明的双目间,汩汩顺颊而下。 见过母亲后,瞿元嘉既没了辩解的立场,也没了这份心思,来时气愤填膺,离开却垂头丧气,连晚饭都没吃,一个人倒在榻上出神。 这段时日来他一直睡得不好,盯着烛火时间久了,明明远不是就寝的时刻,他已然疲惫不堪,只想就此昏睡过去。 偏偏他又无论如何睡不着,正是满心郁结之际,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执着灯烛打开房门,摇曳的火光下,萧宝音的两只眼睛肿得不像样子,一见瞿元嘉,眼看又要落泪,更加可怜了。 “宝音,你是大姑娘了,不该这个时候来找我了。”瞿元嘉无奈地侧过身,示意她赶快进门。 进门后,萧宝音哽咽地抽了抽鼻子:“又不是我想长大的呀。这怪我么?” 瞿元嘉哭笑不得递给她自己的手巾:“小时候说要赶快长大的也是你,你怎么说话这么不算话?” “就不算。”屈萧宝音攥着手帕,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还能和谁说话。一家人都在翠屏山,就是少了你。” 瞿元嘉心里闪过一丝内疚,柔声说:“我在翠屏宫里当值。江南道发水灾,许多人无家可归。杨州也受了波及,你知道,那是……” “我知道,那是阿娘和你的家乡。你们都是杨州人。水灾厉害么?” “厉害。现在正是长禾苗的季节,许多州县怕是要绝收了。”瞿元嘉默默给她推去一杯茶,“所以我才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下午见阿娘之前,我先去见过了二郎。我们商量好了,一定给你出气。” 萧宝音似乎并不如何高兴:“你们知道是谁了?真的是赵……” “不管是谁,先打赵淦一顿总不错。他欠揍。”瞿元嘉安慰道,“母亲说话就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道士尼姑什么的,再不要提了。想也不要想。” 萧宝音别别扭扭地点了一下头,仰头看着瞿元嘉,犹豫却认真地说:“……哥哥,其实我不想嫁人。不想嫁到赵家,也不想嫁给五郎……我谁也不想嫁。我一辈子在家里,不行么?真的这么丢人?” 瞿元嘉暗自一惊,一时间不知从何答起。可是妹妹的目光中的信任一如既往,又夹杂着哀婉之色,他心软起来,轻声问:“为什么不想?” “觉得没意思。阿娘说的什么做主母,我都不想。也不觉得有什么威风的。阿爷对我是好,可不是对所有的女儿都好。好些姊妹,他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阿爷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丈夫了,尚且如此,天底下又有几人能胜过阿爷?” 瞿元嘉从未想过萧宝音会从这个角度讨论婚姻之事,他是早绝了成家的心思,是故仔细想了一想,才接话:“天下胜过殿下的男儿确实不多。但是那是在外。在家中,也未必人人都像殿下一般,有如此多的妻妾和儿女……就好比……好比吴国公吧,我听说他就没有纳妾,和夫人相敬如宾,几十年如一日。”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生出赵淦这样的儿子来?”萧宝音忽然语调一变,“原来阿娘还夭折过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哥哥。她怎么从来也不告诉我们啊……哥哥,我将来也不想生孩子。” 这更是闻所未闻了。瞿元嘉说:“本来也没人催你嫁人。女孩子嫁人,本来就是一生中的大事,你既然没有遇上如意郎君,想多挑一挑,又或是舍不得爷娘,想在家多留几年,都要得。殿下和阿娘肯定也舍不得你。但是……我活到现在,认识的或是听说的女郎,到了年龄,都嫁人了。只有极贫穷的人家,或是丑陋多病的人,实在嫁不出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也是要惹人耻笑的。” 萧宝音怔怔看着兄长:“所以要是我一辈子不嫁人,别人也会嘲笑阿爷阿娘的么?你呢?会觉得丢脸么?” 瞿元嘉摇头,替萧宝音将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我在世上,除了阿娘,只有你和妙音两个亲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的郎君,有自己的孩子。你和郎君真心恩爱,孩子们健健康康长大,殿下和阿娘,肯定也是一样的心思。我知道出了这件事你心里害怕,但不要紧,无论是殿下还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都会护你周全,不教那些龌龊小人欺负你。” 第298页 萧宝音眼中闪过泪光:“是啊,碰到这样的事情,现在我需要仰仗父兄,将来就是仰仗丈夫和儿子。我不能自己报仇不成?” “你想自己报仇?”瞿元嘉愣了愣,反问。 萧宝音坚决地点头:“嗯。” 瞿元嘉道:“那好。要是我们找到了写那篇脏东西的人,去报仇时,也带上你。” 得到了如此承诺,萧宝音也并没有如何开怀。她盯着瞿元嘉,继续问:“可是,即便是报了仇,我将来也还是要嫁人的,是不是?就算我这时能做和你们一样的事情,等我嫁了人,就再不能做了,是不是?” “宝音,不要钻牛角尖。男女生来本就不同。无论你嫁不嫁人,这都是注定的。” 萧宝音握紧了拳头:“阿娘为什么没有把我生作男儿?” 这似曾相识的言语让瞿元嘉一顿。另一张已然有些模糊的面孔忽然间清晰了起来。可这又实非吉兆,他不准自己回想陆槿病中的那些言语,可萧宝音的话,却一再地提醒着他,将他带回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光景—— 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两人都心照不宣,陆槿来日无多。但无论何时,陆槿与他相见时,总是保持着游走在戒备和信赖之间的一个微妙的尺度,冷淡,却也坦诚,仿佛没有不能说的话。 那一天,她仔细交待完程府的一切产业,看着始终沉默无语的瞿元嘉,忽然说:“没想到我还是要与你来交接程府的产业。后事我已安排妥当。待我死后,只望你不要更改我的墓志和碑文。如果五郎有回来的一天,看到了墓碑,他不会怪我自我主张。他知道原委后,也一定愿意娶我,容我做了几年他的妻子。” 瞿元嘉心平气和地说:“陆娘子,你托付错了人。你的墓志和碑文最终作何安排,我做不了主。” 陆槿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我这一辈子本无指望嫁给五郎,萧三不会容我。惟有嫁给他的牌位,以此免于入罪,让他觉得可怜可笑,才会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知道,他绝不会娶妻,我本不可能以程氏妇的身份收葬,但若他能平安无恙,我随父亲与母亲死了又如何?一命换一命,不亏。” “一命换不来一命。”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 “是啊。换不来。瞿元嘉,你找了他这么些年,你们找了他这么些年,你觉得他活着么?” 没有任何迟疑,瞿元嘉淡淡说:“嗯。” “我阿娘只生了两个女儿。阿檀命苦,死于生育,早早就亡故了。我要是生作男子,也能与五郎一道前往连州……这样有阿檀的姻缘在前,我追随萧三在后,父亲也许不会投向齐王,陆氏也不至于有此灭门之祸。好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当年五郎和我,总在一起嘲笑佛经中的转生之说,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相信的一天……没有转世,那自然是一了百了,要是有,只愿将我生作男子,无论是怎样贫贱的人家,都胜过困在女子的躯体中……” 这话到底不祥,瞿元嘉到底是截住了她的话,生硬地说:“你惟有身为女子,才能嫁给他。不然,未必不是同陆览一起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槿毫无血色的唇边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她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瞿元嘉,平静而充满同情地说:“无论是男是女,于我,程五就是程五。我只是后悔没有和他有过肌肤之亲。枉做了他的妻子。只要他肯垂怜于我,名分才是一钱不值。” 陆槿的声音莫名和萧宝音的低语汇作一股,又终究是一分为二,各行各路,但不平之色,又是这样如出一辙—— “……我要是身为男儿,有姊妹和女儿,一定不逼她们婚娶。要是有了妻子,她不要生育,我也都随她心愿。你知道么,麒麟出生的时候我偷偷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了,我听他们说阿娘大凶,那时我就想,我宁可麒麟死了,也要我的阿娘。可他们更想要麒麟,阿娘已经夭折了一个孩子了,哦,两个,她有了你和我们,阿爷也有别的孩子,他们还是只想要麒麟。” 她说的是麒麟是娄氏最后一个孩子。彼时他们刚到宜州,可能是水土不服,生育时受了大罪,好容易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但还是没养过周岁。 这是所有人的伤心事,娄氏本来就没有恢复元气,为此大病一场,从此再没有新的生育,瞿元嘉则亲自参与了孩子的丧事,他一直以为萧宝音年纪小,不大记事,听完他这番话,瞿元嘉伸出手,拍了拍她又颤抖起来的后背,低叹道:“孩子话。没人想麒麟夭折的,但即便是安王府,夭折的孩子,也不止麒麟和佛生两个。” 萧宝音垂下头来:“是。太多了。但是从来没有怪阿爷。阿爷还记得他们么?哥哥,我其实有一点点羡慕陆姐姐。她和五郎是假夫妻,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又不要给他生孩子。但如果我嫁给五郎,五郎也会想要小孩子的吧?他家人都死光了,要小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不明白啊,二哥和你都不成家,大哥也是刚刚订亲,为什么男子即便到了而立之年不成家,人人视之理所当然,女子却是注定要为人妻为人母,在内宅中耗尽一生……是阿爷阿娘生我如此,我也不想的呀。我也不想的……” 伤心终于压倒了失望,萧宝音甩开瞿元嘉劝慰的手,伏在案上,压抑着哭了起来。 两天后,当程勉终于从翠屏宫回来,瞿元嘉并未告诉他萧宝音的遭遇,更是绝口不提娄氏的种种猜度。但到了晚上,当两个人在檐下赏月乘凉时,反而是程勉毫无预兆地问:“元嘉,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第299页 他们刚刚沐浴完毕,驱蚊、避暑的药草的香气令人情绪松弛。瞿元嘉没料到自己的失常竟然连程勉都看出来了,索性也不再隐瞒,大致将萧宝音的事情说了。他特意没有提赵淦,没想到程勉听完,当即追问:“谁敢无缘无故糟蹋宝音郡主?是不是赵十求婚不得,心怀怨恨,故意让郡主难堪?” 瞿元嘉苦笑:“无凭无据,他肯定不会认的。” 程勉垂目:“也不难。不然你们找一个人也写一篇,就是宋玉声传里的这个李君,嗯……素行不良,轻薄佳人,遭遇了厄运,他去道观驱邪,结果又迷了路,投诉到一户人家,那个家里也有个美貌女郎,他又要轻薄人家。到了第二天,道士听见有人大喝,‘此乃轻薄人李氏也!’待小道士来开门,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头骨放在道观山门口……所以他投宿的人家不是隐居的名门之后,就是厉鬼,惩罚他无德,将他吃掉了。”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瞿元嘉目瞪口呆之余,也被他的神态逗笑了。两个人对笑一阵,程勉又说:“反正也找个人,先写得香艳下流一点,然后事做到一半,那个鬼露出獠牙,就地把他吃干净了,从胸口吃起,一边吃,一边吐骨头,咯吱咯吱……劝人向善嘛。要是真的是赵七干的,露了马脚,围起来打一顿是轻的。” 此时月色空明,微风拂动庭院里的老松树,松涛声和着隔壁院子里断断续续的清冷琴声,让人精神不免为之一振。瞿元嘉看着月光下程勉的脸庞,感慨道:“要是那天你也在就好了,我实在嘴太笨,只能让宝音更伤心。” “郡主年纪小,又一直得到家人的宠爱,猛地遇到这个事情,肯定伤心的。不过就算她一时想不开,待过一阵,想到你的话,一定明白你的心意。” “宝音和妙音出生时,我都没有见到。特别是宝音,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已经能说话能走路了……也不怕我。那个时候阿娘只是殿下的宠婢,连妾都算不上。我去见她们,宝音就问阿娘,这是谁啊?阿娘说,这是元嘉。她又问,元嘉是谁?一屋子没人敢答话,只有殿下说,你说元嘉是谁?她看着我,笑了,说,元嘉和阿娘的眼睛长得像,元嘉是阿娘的什么人?殿下又说,元嘉是你阿娘的儿子。” 瞿元嘉永远记得自己初到安王府的那天。满座惊讶到极致,反而没有一点声音。连母亲,都在极度的震惊和难堪下屏住了呼吸。只有萧宝音不改天真烂漫,甩开乳母的手,跌跌撞撞地朝着堂下浑身僵硬的自己,抱住他说:“我是阿娘的女儿,元嘉是阿娘的儿子,元嘉比宝音高,元嘉是宝音的哥哥。” 记忆中的小女孩长成了娇美的少女,举手投足间,都教人难以转睛。瞿元嘉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天,妹妹铁心非程勉不嫁,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原来连程勉,也没有出现在她憧憬的人生中。 听他波澜不兴地说完这番旧事,程勉靠向瞿元嘉的肩膀:“嗯,宝音是你的妹妹,所以我们不能教她白白受欺负。” 瞿元嘉偏过脸亲了亲程勉的头顶,很快地一笑,又问:“我差点都忘记问你了,你在翠屏宫这些天,有意思没有?” “有两个花匠陪着我,整天在翠屏宫里乱转,凡是没见过的花木,都有人告诉我……反正天天有人想法子哄你开心、陪你玩耍,想没意思也难。哦,对了,陛下还问我,想不想做官。” “你怎么想?” “我现在怎么做官?不是害人么?别说陛下给我的这些赏赐,就是安王妃搬到家里来的,恐怕够十个我衣食无忧了。”程勉理直气壮地说,“要是做官做成你这样,那我是不要做的。至少没想起来之前,不要做。” 后半句说得瞿元嘉真是全无反驳之力,又觉得这样理直气壮的程勉可爱之极。瞿元嘉嘴角一弯,飞快地亲了一下程勉的脸:“那陛下答应了没有?” “他为什么不答应?”程勉很奇怪地问,“哦,不过这次在翠屏宫,陛下好多了。上次我们为了连翘去翠屏宫,真是吓人得很。要不是实在回不来,我一夜都不想住。” 瞿元嘉不置可否,只能以一笑遮掩过此刻复杂的心情。程勉见他不作声,又说:“反正,我今日辞行的时候和陛下说了,翠屏宫太冷,我实在住不习惯,又这样无趣,恐怕不宜陪陛下消暑。” “你怎么直说了?” “我……我觉得我也骗不过他。其实我只有在第一天和临走前见过陛下两面。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许多人邀我作客的消息,说,以后要是不想赴宴,可以借他的名头一用,只说要去面圣。这肯定好用,以后我就清净了。”程勉一顿,略作思索,还是说,“陛下对我十分和气。我这次,也不怕他了……” “你怕他?” “怕极了。甚至不敢看他。但是,这一次我敢了。元嘉,以后你都不必拐弯抹角试探我。你想知道陛下和我见了几次,说了什么,都可以问。但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他看我的神情,永远和你看我不同。” 程勉无声地搂住瞿元嘉,低声说:“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这样看我了。” 在安王府的那几天,瞿元嘉没有一夜安眠,而程勉回来后,小别重逢的两个人当然是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做了一回鸳梦,聊着聊着,当意识到彼此早已是疲惫不堪时,原来已经到了下半夜。一沾着枕头,他们都迅速地进入了梦乡,再没有力气和彼此多说一句话。但是,这个夜里他们又实在说了太多,以至于很少做梦的瞿元嘉,竟然也坠进了他最怕的梦境里。 第300页 他回到了连州,烈日灼身,他没有水,也顾不上,孤身一人走在永远陌生的荒漠中,无望地等待视线的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让他能去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可是他找得太久了,也太苦了,连要找的人的名字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应该要去找一个人,而找到的那一刻,所有遗忘的,定能失而复得。 他又来到一条干涸的河边,河边却又一棵半死的树,勉强还有半爿阴影。瞿元嘉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坐到树下,喝干净已经被晒得发烫的水,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这个梦里更为深沉,孤寂,伸手不见五指,猛然间,有人拍了他一把,他急急忙忙回身,只见一个叫不出名字也没有长相的人定定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瞿元嘉百口莫辩,手脚冰凉,但是喉咙到心口俱是滚烫的,如同吃进了大把的尘灰:“我、我一直在找你。”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那个人还是问。 “我找你了。我找你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瞿元嘉捏紧拳头:“你是谁?” 那个声音从至深的阴影中缓缓踱出,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元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瞿元嘉如坠深渊,睁眼时心跳急如战鼓。他如溺水之人,绝望地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终于,将身边人吵醒了。 枕边人睡眼朦胧,口齿含糊,却没有一丝好梦被搅的不悦:“……元嘉,你做恶梦了么?” 如释重负的狂喜席卷了他,瞿元嘉紧紧搂住程勉,心有余悸地低声说:“阿眠,我找你了。我一直在找你。” 他用了太大的力气,程勉大概是有些不舒服,但只很轻地挣扎了一下,就停住了一切动作。他的呼吸和声音都是这么真切,绝非幻梦:“嗯,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第60章 好为使君开 萧恂交友甚广,听了程勉的主意,当即找人捉刀,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不几日便写就。新传奇写好后萧恂特意先让人送给瞿元嘉和程勉过目。萧恂找的文手,并不在香艳桥段上费笔墨,但写到厉鬼吃人时,可谓运笔如飞,着实令人背后一亮。 文中不乏阴森可怖的段落,只是因为读时脑海中想的是赵淦的面容,观感变得十分滑稽起来,两个人借着这文章实打实消了一回暑—— “李郎曰,知慕少艾,人之天性,何过之有。某爱慕娘子,小娘子既无此意,愿赔以金帛珠宝,但求相恕。女郎婉然一笑,化作厉鬼,身长八尺,手足如蒲,曰,某鬼也,金帛何有于吾乎?李郎变色再告曰,愿奉以三牲,为求全其身矣。 “不如人。 “家中有奴婢千百。亦可许之。 “鬼嬉笑曰,皆不如郎君,金玉其身,猪狗其心,寻常人不敌也。 “李郎苦求:吾一生为善,命中何来此劫。 “汝待女子,何异于剥皮吮骨。鬼为果腹食人,汝食人,仅为取乐尔。 言罢,开胸取其心肺,骨断筋连,血肉淋漓,须臾仅余白骨耳。” 读完后,程勉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地说:“还能加笔么?能不能加一点吃掉手掌,吐出指骨之类的?就好像鹅掌那样。赵淦看起来身强体健,应该能吃一阵子。” 瞿元嘉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好,我到时候和萧恂说。看看在哪里加几笔。” “可惜只能把他写死一次。” 不久,这篇名为《醴郡李生传》的传奇便在京城流传开。吴国公的郡望就在连州醴郡,只是随着风土更移,醴郡早已湮没于黄沙之中,赵氏一门亦迁居帝京久矣。在萧恂及一干亲近友人的有心推动下,李生传风靡一时,又因为文中包含止恶劝善之意,更被改成了歌舞戏,在京中传唱不歇,以至于成为流传多年的消暑名作,则是瞿元嘉他们始料未及的了。 程勉也将天子的纵容用上了十成十,凡是再有宴请,一律搬出天子加以谢绝,然后心安理得地寄情于山水之间,颇为自得。 这陡生的隐士性格让瞿元嘉也松了口气。他曾经担心程勉会因为病中仕途受挫而不甘,以至于拔苗助长,反而对病体不利。如今他安心玩乐修养,在瞿元嘉看来实无不好,就是越显得自己的焦头烂额更加可怜,索性狠下心,只做职分内的事情,能不加班就不加班,用这余裕的时间陪程勉一并消夏。 起先,瞿元嘉过得很不习惯——自记事以来,他都过着极端自律的生活。娄氏和他都不是程府的奴婢,但由于是外室所生的程勉的乳兄弟,而母亲又为了求生,数度委身于人,还被以为和程泰有染,受到了原配儿女的诸多迁怒苛责。到了安王府,他也是战战兢兢,惟恐自己的言行为会母亲惹来麻烦,从军后,又不愿因安王继子的身份受到关照,艰难困苦无不争先,而行伍中人常有的女色和赌博一律不沾,哪怕受到调笑和猜测也不动摇,甚至说得上苛待自己。但是和程勉在一起后,随着程勉的身体一点点好转,瞿元嘉才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做。 他接受了自己偶尔偷懒,多睡一刻甚至半个时辰,与程勉一道去爬山访胜时,听到远处有人声,不想说话就不说,不愿见人就不见,随心所欲,实在是舒心极了。 入伏那天,照例有公假,两个人说好了要找个清静又凉快的地方出游,临到出门,下人前来通传,说安王府来了下人,奉安王之命,请瞿大人回去一趟。 第301页 因为是安王传人来,又只请了自己,瞿元嘉担心安王府出了事,尤其是影射赵淦的传奇已经流传了出去,难免还有后手。于是他们只能临时更改计划,程勉留在别业中暂候消息,而瞿元嘉则快马赶去见安王。 到时得宜已经在别业外等候,见缝插针地提醒:“大人,赵家十郎送了拜帖来,今日要来拜访。殿下不仅传召了您,世子和二郎也要一并会客。” 听说是赵淦,瞿元嘉只想冷笑:“只赵十么?吴国公来不来?郭夫人呢?” “好像只有赵十郎。” “殿下心情如何?” “小人已经打听过了,没听说有何异常。殿下新纳的宠姬有了身孕,这几日殿下心情都好。” “王妃呢?” “王妃昨日与郡主去云溪寺礼佛,回来得迟了,今日身子好像有些不清爽,所以伏日的宴席,也不出席了。” 瞿元嘉看了一眼得宜,点点头:“你去传一句话,就说我先见过殿下,再去探望母亲。” 端午夜宴后,瞿元嘉再没见过安王,到会客的堂上时安王和萧恂都不在场,倒是萧恒先到了。见面后,萧恒安慰道:“元嘉,端午的事,其实你无需挂心。阿爷不会放在心上的,你这一躲,反而生分了。” 瞿元嘉笑道:“没有躲。就是公事太忙,一时周旋不开。前些时日还回来探望过母亲的。” “哦,那就好。也是我好一阵子没见你,不过婚期定下后,我真是杂事缠身,忙得不顾首尾。” “娶亲就是如此。要是不忙,那倒怪了。何侍中到访那天,我头痛得厉害,饮不了酒,怕失礼扫兴,坏了各位大人们的兴致,就没有赴宴。” “公事做不完的。累了歇一歇。” 两个人闲扯了半天,既不提萧宝音,也不提即将来访的赵淦,说了几句可能彼此都觉得头皮发麻,索性叫下人来烧茶。好在不多时,传来了赵淦来访的消息,瞿元嘉原以为自己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可真的要与他同室而处了,还是忍耐不住地怒由心生起来。 好在这时萧恂也陪着安王到了堂上,好整以暇地瞪着赵淦前来拜访。瞿元嘉和萧恂毕竟是《醴郡李生传》的始作俑者,生怕被安王看出蹊跷,连寒暄都是极克制的,眼神的交流更是能避则避了。 可当赵淦现身之际,瞿元嘉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萧恂,两人虽然瞬间就移开了目光,但也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之色——在下人的勉力搀扶下,赵淦还是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步履异常艰难,整张脸上也是又青又紫,分明是被暴打了一顿。 安王都离座而起,亲自搀扶了他,关切问道:“十郎这是为何?” 赵淦轻轻推开安王的搀扶,作势要拜:“殿下在上,赵十是来谢罪的。” 他略一屈膝,就发出咻咻的倒抽气声。无论是赵府还是安王府的仆役,这时都赶着来制止。安王皱眉又说:“吴国公与我相识多年,我视十郎,正如自家子侄,此话从何说起?二郎,快扶住十郎,让他坐下。” 被劝后,赵淦硬是又拜了两拜,才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往末席坐。他被打得不轻,正坐不得,安王又劝他踞坐,折腾了半天,宾主才得以各自就座。 奉茶时,安王格外和蔼可亲地先问过吴国公夫妇的身体,然后便以一贯潇洒又漫不经心的语调,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贤侄适才说要谢罪。我却糊涂了,不知道罪从何来?” 瞿元嘉始终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懒得理他这般做派。直到安王发问,终于抬眼瞥了一眼又被搀到上座的赵淦。 他对赵淦是恨不能寝皮食肉,见他这副尊荣,不仅没有丝毫恻隐,只是恨自己没有来得及动手,可是适才萧恂的目光中亦是惊讶,显然也不是他,而萧恒肯定不会多此一举,一时间,似乎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正安主座的安王了。 正在暗自揣测,赵淦狼狈又凄凉地开了口:“小侄接下来的话恐有辱殿下和诸位世兄的清听。小侄也是委屈得紧,只是有关郡主清誉,不得不前来澄清、请罪……” 他咽了口气,继续说:“小侄仰慕宝音郡主,多次向殿下表明过心意,也厚颜提过亲。郡主是殿下的掌上明珠,看不上我赵十也是情理中事。婚姻之事都是天定,既然没有缘分,小侄虽内心郁郁,但仍然奉郡主如天人,暗自伤怀,辗转反侧,不敢有丝毫失却分寸之处。但近日来……” 他一顿,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安王,又扫过萧氏兄弟,唯独不敢看瞿元嘉:“……也不知是我开罪了何人,坊间颇有些流言,竟辱及郡主。家父得知后,勃然大怒,虽然我与此事绝无相涉,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与我脱不了干系。老大人已然责打了我,我也是万分痛心惭愧,特来向殿下与世兄请罪,还望殿下责备。” 他解释时安王始终不动声色,见赵淦又要勉力再拜,轻轻一抬手,示意下人扶住他:“吴国公家门严谨,倒叫我惭愧了。京中恶少、宵小心怀不轨者何其多,本不该怪到十郎头上。大郎,你是长兄,稍后你亲自送十郎回去,替我向吴国公告罪,小儿女的事情,何劳他费神。” 萧恒掩住诧异之意,立刻答应下来。 赵家的儿郎,说来没有容貌丑陋的,即便是赵淦平素极其不修,能成为京中出名的风流郎君,到底还是因为有不凡的体貌。如今落到这般灰头土脸的田地,也只是滑稽,并无猥琐之态。谢过安王与萧恒后,他又说:“殿下仁恕,更叫小侄惭愧死了……” 第302页 安王一笑,止住他的话:“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你这一顿打,不能教你白挨。” 堂内年轻一辈均因为安王这句话愣住了。瞿元嘉心里一跳,疑惑不已地看向了继父。只听他继续和颜悦色地说:“那腌臜传奇的事情,我也耳闻了。无论是你,还是宝音,我都是不信的。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为儿女计,瓜田李下,即使你再仰慕宝音,以后也不可再提起婚姻之想了。但即便没这件事,你和宝音,也不般配。那日在北苑,座上有女眷我不便说,今日则不同,并无外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赵淦脸上刚流露出的一丝喜悦凝固了。安王仿佛没有看见:“你们赵家的儿郎,个个生得好相貌,十郎为人风趣放达,多有女子倾心,我固然是长辈,也略有耳闻。只是,你不仅早有宠妾,京中那些知名的女冠,哪个不认识你赵十郎?宝音比你年幼太多,做不了你的新妇。” 赵淦撇撇嘴,低声说:“我若是能娶郡主,自会遣散妾室和婢女。何况我阿兄也来求过婚,他和宝音,年岁差得更多了。当然了,阿兄与我,从来是天差地别。” 这不甘心之意安王如何听不出,又笑道:“人家也是好好的女子,一生希望俱系于你,你遣散她们,她们又何以为生呢?宝音是我所有女儿里脾气最丑的,容貌也未必是最出众的。我另有几个未出嫁的女儿,和城脾气清冷,恐怕也容不下你的妾室,易城多病,操持不了赵氏门第……倒是和安,母亲是士族淑女,只养育了她这一个女儿,十几年来精心教养,品貌在我的一众女儿里都是极出色的,你要是看得上,与你爷娘商量好,择日来提亲吧。” 峰回路转,别说赵淦,连萧恒他们都听呆了,片刻后赵淦回过神,语气中多了几分迟疑之意,难以置信似的:“……多蒙殿下厚爱,此等大事,小侄当与大人、母亲商议,才敢答复殿下。” “如此大事,是无需着急。”安王始终笑眯眯的,“总之,坊间的那些误会,你无需挂怀。不加理会,待风声过去,谁还记得呢。” 有了安王的宽宏大量,赵淦的请罪也变得水到渠成。稍后,安王又以赵淦身体欠佳、不宜久坐为由,亲自将他送到堂外,并反复叮嘱萧恒务必要见到吴国公,代为问候并为误会致歉。 送走赵淦,安王迅速摈退了下人,淡淡对面面相觑的萧恂和瞿元嘉说:“你二人随我来。” 两个人跟在安王回到书房,各自坐定后,安王毫无预兆地开口:“‘李生者,醴郡人也’。是你们中的谁找人写的?” 瞿元嘉一凛,抢先答:“……是我。” 安王冷冷一笑:“不老实。” 萧恂便叹了口气:“元嘉不会说谎。俱是为我揽罪。” “萧恂,平日里见你机灵,这件事情却鬼迷心窍,办得这样糊涂。知道赵十今日为什么来么?” 瞿元嘉始终没有正眼看过赵淦,安王有此一问后,他脑海中反复回想赵淦方才的词句和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怀疑,难道不是他? 萧恂只好说:“儿子糊涂,请父亲教诲。” “你们这时还想到家里有个老大人,要人教诲?”安王语气一沉,“赵淦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你们也跟着学?就这点微末手段,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吴国公又是何等人物?自作聪明。知道他为什么打儿子么?他怕自己不先打,你们辱了赵氏门第犹不解气,还要把他的儿子打死。” 瞿元嘉被说中心事,咬牙不语。但安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萧恂还是追问了一句:“赵淦如此不堪,羞辱宝音在先,无非是挨了一顿打,此事也就过去了,父亲为何还要将阿莹许配给他……” 安王反问:“你们现在解气没有?元嘉,你说话。” 瞿元嘉依旧不说话。 “那就是没有。”安王眼中精光忽现,“可惜你们不早动手,现在已经晚了。以后赵十就是你们的妹婿,是我的半子,他阿爷替你们动手教训了他,你们再有不甘,这口气也给我咽下去,权当个教训——要是真想打人出气,不要搞这么大的阵仗,先闷头打了再说。” 言语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瞿元嘉抬起头,而在看见他的目光后,安王极轻地一点头,冷静地说:“这要是在朝堂上,就你们这点自作聪明的妇人之仁,已经不知道死过去多少次了。这次拜你们所赐,我赔一个女儿,要是再有下次,我赔上半条命,不知道够不够还你们的儿女债。” “……殿下!” 可喊完这句之后,瞿元嘉反而满心茫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安王偏过目光,看着仍面有不甘的瞿元嘉,缓缓开口:“他肖想宝音不得,有错在先,但你们不能以错治错,吴国公是陛下的舅父,于国有功,赵氏一门,几时开罪了我们?辱不及先人。元嘉,你这关心则乱的脾气,几时能改了,几时你就能成大器。否则一生的命门永远系在别人手上,记住了么?萧恒和萧恂是我的亲儿子,这一生的造化已经定下了,但你和他们不同,不要学他们。也不要听他们的。” “……”瞿元嘉心如刀绞,竟不敢看安王了,惟有离座,俯身向继父认错,“多谢殿下教诲。” “这不算什么教诲。”说完这句,安王话锋一转,“不过你受教诲的机会就要来了。群相已经议定了,王以敬不日要南下赈灾,这是民部尚书的职责所在,他一辈子没有到过江左,你正好是杨州人,我推举了你随行,早做准备吧。” 第303页 骤然间得知要回到阔别二十载的故乡,瞿元嘉竟觉得无措起来。离开安王的书房后,他立刻去探望母亲,又被下人们委婉地拦在了堂外。反复求见而不得后,瞿元嘉跪在檐下,扬声说:“母亲,殿下方才告知儿子,我不日要随民部王尚书回杨州赈灾,特来禀报母亲。” 娄氏目盲后,常年以音乐消遣,瞿元嘉听见室内的乐声停了下来,便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不多时,安王的侧室田氏走了出来,笑容可掬地说:“元嘉,我来向王妃禀报这个月府上的开支,累你久等了。” 田氏是安王原配宋氏的侍女,宋王妃体弱,主母的职责多年来都是由田氏在协力处置,后来宋王妃将田氏赠与安王为妾,待娄氏成为安王妃后,田氏也继续辅佐她,处理安王府的内务。 在美人如云的安王府,田氏的容色并不出色,也没有生育,但因为深得安王以及两位王妃的信任,在王府内威望极高,尤其是娄氏失明后,对她更是倚重。 因此,瞿元嘉对她也是从无怠慢,一揖道:“哪里,我是晚辈,等一等有什么要紧?” “王妃这几日只喊胸口疼。大夫已经看过了,也看不出什么。这次还是多住几天,陪陪王妃,有你在身侧解闷,不知强过旁人多少。”田氏笑了笑,柔声说,“快进去吧。” 母子再见面,瞿元嘉的第一反应是母亲消瘦了不少。他装作没有看见娄氏神情中的冷淡,若无其事地请安,问候道:“听说母亲胸口痛?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可好些了?” “你去杨州的事,已经定下了?” “适才殿下亲口告知我的。除了知道王尚书将亲赴江南道,其余一律不知。” “既然是殿下所说,那就错不了。”娄氏神色稍加缓和,“你回来就为了这事?” 瞿元嘉看了看左右,没有立即答话,娄氏也感觉到了儿子停顿中的弦外之音,便让侍女们都退下,直到二人独处,又继续说:“说吧,没有旁人了。还有什么事?” “……赵淦来谢罪。殿下命世子、二郎和我一起会客。” “谢罪?”娄氏重重锁眉,“他还敢上门?殿下怎么说的?” 瞿元嘉略作思索,简明扼要地说:“他自是不承认,而且吴国公亲自责罚了他。谢罪之后,殿下承诺将和安郡主许配于他,也许很快就要来提亲了。” “他来谢罪,不打出去就是给了面子,为什么还要结这门亲事?”娄氏诧异地反问。 刚把自己和萧恂以牙还牙的缘起说了一半,娄氏勃然大怒地打断了他:“瞿元嘉!你这个糊涂东西!早知道你做这等混帐事,还不如打一顿赵淦了事!阿莹比宝音就大两岁。而且闵氏只一个独女,这怎么要得?你不肯你娘的女儿、你的妹妹嫁给赵淦,阿莹就活该了?谁不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即便是自己和程勉的事,也没让母亲这般大发雷霆。瞿元嘉无言以对,只能垂头听着母亲指着鼻子骂完一通,又问:“赵淦怎么说?” “……没有当下应承。只说要回去与父母商量。” “蠢货!这事已经成了。”娄氏又气又恨之下,一张脸煞白,整个人直哆嗦,“糟蹋人的是男人,推人出去顶灾的也是男人。你一个八尺男儿,平素脾气不小,杀人也不在话下,这时候倒是一声不吭了。只有你阿娘是娘,宝音、妙音是妹妹,其他人都是活该下火坑的。” “我……”瞿元嘉没想到母亲会生气至此,百口莫辩之下,重重磕头,“那我去求殿下……” “你给我闭嘴!不准去!”娄氏喝住他,“此事你不准再提了。我自会和殿下商量。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你们这闯下的烂摊子,竟叫一个女子给还了。我要是你们,脸皮也自己扒下来,羞死了。” “都是儿子的错。还望母亲不要动怒。” 娄氏却是眼泪都下来了,又重重坐下,垂首道:“女子嫁人,真是投胎一般。赵淦一直没有成亲,你当真以为仅仅是郭夫人挑剔么?但凡是他们家入眼的门第,谁敢将女儿嫁进去啊……殿下不舍得宝音,那阿莹就是活该的么……” 瞿元嘉何尝不是后悔且内疚,思前想后,“杀了赵淦一了百了”这个念头,简直是再自然不过地冒了出来。 可转念再一想,如果杀了就能了事,安王又何必还允诺这门婚事呢? 他活到这把年纪,没和女子有过瓜葛,与程勉互通心意后,更是绝了婚娶的心思,而今母亲就在面前垂泪,万千头绪,就这么在眼前纠结成一团,而他反而像是被绑住了手脚,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更罔论解决了。 娄氏擦干眼泪,对着瞿元嘉的方向又说:“这事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宝音。待我见到殿下,看看有什么办法挽回一二……闵氏与我虽然有嫌隙,但阿莹无辜;而且她这是替宝音受过,无论如何……” 她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瞿元嘉忙说:“我也会再去向殿下告罪,只要能有一点让殿下改变主意的办法,哪怕惹怒殿下,我也愿意尝试。” 娄氏流露出黯然之色:“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惹怒殿下。阿莹是他愿意为平息此事嫁出去的女儿,不嫁宝音或是阿淑她们,是还犯不上。赵淦无论是得了宝音还是阿莹,就会洗心革面,不做那些浪荡事了?元嘉,你这痴脾气,到底是像了谁。” 第304页 瞿元嘉早已没有了生父的任何记忆,只知道是杨州乡间普通的农夫,莫名娶了绝美的妻子,又莫名死于非命。而在安王府,即便有他这么一大活人,安王妃的前夫依然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在少年时,他的出身曾经带给多少人恶意的欢乐。 而今母亲的这句感慨,让瞿元嘉也是感慨莫名,却不能说话,连玩笑着开解一句也开不了口。娄氏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忘情,顿了顿说:“既然殿下说到你要去,也许很快就要走了。你这段时日和我赌气,有家不回。现在人要出远门了,出门前,就安心住在家里,陪陪你阿娘吧。” 这话题转得让瞿元嘉始料未及,呆了一呆,实在无法拒绝母亲的这个要求,只好说:“阿娘说到哪里去了。只是我的许多衣物都在五郎的别业里,我去取回来,今夜就回来。” “安王府不是没有差役。” 娄氏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扶着胸口唤来侍女,当着瞿元嘉的面,让她们传人去程氏的别业取行囊。面对陡然强势起来的母亲,瞿元嘉发作不得,一直等到下人们领完命都下去了,才说:“阿娘又是何必。阿娘身体欠安,儿子留下来侍病也是理所应当。容我去取行囊,再与五郎说一声,也不行么?” 娄氏用力抓住他的手:“旁人替你去取,你去一封书信,又有什么不行?” “阿娘……!” 娄氏板着脸:“你南下,五郎也跟着不成?” “自然不会。” “我又瞎又病,是拦不住你的。但你要是连这几天都不愿意住,从此以往,只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了。而且你只管将这话告诉五郎,你要是不说,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拦住他一辈子不见我了。” 若不是之前的一番话,瞿元嘉真以为这是继父与母亲有约在先,特意杀他个措手不及。但儿女是父母的软肋,他又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事事忤逆母亲?瞿元嘉看着面若寒霜的母亲,只能说:“阿娘想我留下,我就留下。但是之前我有一事瞒住了阿娘,今日需告知阿娘。” 他再次跪在了娄氏身前:“我固然是肖想五郎已久,但五郎并非不知情。他与我,已经如夫妻一般了。” 娄氏的身子微微一晃,也无甚震惊痛苦之色,竟近于嘲讽了:“夫妻?你们就算成了事,又算哪门子的夫妻?是能传宗接代,还是有三媒六聘?瞿元嘉,你自己说说,就你对五郎做的这些事,你还看得起自己么?” 瞿元嘉听了这番话,反而麻木到了极度冷静的地步,垂目低声说:“阿娘说过,只要五郎想起,我势必追悔莫及。阿娘担心害怕的,我何尝不是常常自问。但当日我胆怯,不敢告诉阿娘真相和我心中所想——无论五郎病愈后做何抉择,我都不后悔。” 娄氏冷冷一笑,冰冷的手摸到瞿元嘉的前额,停在他额角的旧伤口上:“你不后悔有什么用?真到了那一天,你不后悔,又有什么用啊。” 说完,她用力推开瞿元嘉,背过身,硬声说:“你走吧。寻你的不悔药去。” 瞿元嘉膝行两步:“……我甘心侍奉母亲。待我向五郎说一声,再回来服侍。” 娄氏没有回头,仿若闻所未闻。瞿元嘉叩首后便匆匆起身,直接取了马,赶向翠屏山中的别业见程勉。途中他截住了安王府的人马,只说自己去办,但因为内心迟疑,一程路花了比平时长一倍的时间才到。 因为出行的计划被打乱,程勉又躲在别业里伺候花草,山中的季节要晚上半个月,后院有一株木芙蓉,多年不管,反而生长得肆意蓬勃,满树都是繁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程勉放下花剪回过头:“我见你中午还不回来,就把衣服换了。怎么样,没什么大事吧?” 看着他的笑脸,瞿元嘉蓦然觉得恍惚,才不过半日没见,倒不真切似的。他不愿让程勉看出破绽,摇摇头:“母亲胸痛病犯了,要我回去住几天。” “要紧么?大夫怎么说?”程勉追问。 “大夫看不出毛病。可能是宝音的事,惹她心烦。” “是应该回去的。那你回来做什么?” 瞿元嘉一笑,牵住程勉的手:“回来同你说一声。” 程勉眨眼,横竖四下无闲杂人等,凑上前贴了贴瞿元嘉的脸颊:“要人来传话就是。我可以去探望安王妃……和你。” “嗯。哦,还有一件事。”瞿元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江南道的水灾一直不退。我可能很快要同王尚书南下赈灾。” “几时?”程勉有些惊讶地问。 “还不知道。不过也许就是最近了。” 程勉沉默了片刻:“难怪了。” “定下日期和你说。” 程勉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陛下问我要不要做官的缘由么?” “嗯?” “是不是我做了官,就能和你同行?” 瞿元嘉一怔,失笑道:“他许你做官,一定是个闲职。不会让你去发水灾的地方的。不想做就不做。不是一码事。” 程勉满脸的欲言又止,犹豫再三:“……那你快回去服侍安王妃吧。确实,这些时日以来,都不见你回去。” 瞿元嘉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不愿意会安王别业的真正原因,但他也知道,此时待得越久,越不愿意离开,便暗自硬下心肠,轻声说:“我阿娘生病,肯定不愿见人。我要是无暇来找你,你来找我,或是给我写信。” 第305页 这时程勉似乎又开解好了自己,一笑道:“好似我很想你一般。不写。” 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也轻轻笑了:“我给你写。” 如愿回到母亲身边后,瞿元嘉绝口不提自己和程勉的事,当值之余所有的时间,不是用来服侍母亲,就是按照母亲的心意,跟着安王去赴宴打猎。 赵淦回去后,赵府并没有派人前来提亲,但安王允诺将和安郡主许配给赵淦一事,还是在安王府中不胫而走。萧宝音闻讯后对着瞿元嘉大哭一场,气得几天不和哥哥们说话,而此次并未随行的闽夫人则专程带着女儿来别业求见安王,据传是恳求他回心转意…… 在外人眼中,安王府永远是至乐之地,权势齐天,荣华似锦,人丁兴旺,简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瞿元嘉生活其中,自然知道并非如此,但眼下这段侍病的时光,却真真切切地成为了程勉回来之后最令他压抑和痛苦的时间。 程勉来探望过安王妃好几次,可偏偏每一次,瞿元嘉都不在,就在这阴错阳差之际,等待已久的诏令终于到了,民部尚书王肃奉旨赴江南道赈济水灾,随行的官员名单里,排在首位的即是章嘉贞,而瞿元嘉作为度支司之副,也赫然在列。 接到旨意的三日后即将动身,只是瞿元嘉早知道了消息,行囊早就收拾好了,倒不觉得匆忙,第一时间就派人给程勉去了信,告知他离京的日期,以及母亲病体迟迟未愈、自己分身乏术的消息——但后半句半真半假,瞿元嘉清晰而悲哀地知道,自己一天不出京,母亲的病,恐怕是一天不会好转。 就在这种煎熬之中,两个人到底还是见了一面。但那已经是出发的当日,麓水旁送行的车马不见首尾,安王的一众亲人将他围得严严实实,程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不仅孤独,而且有些说不出的笨拙和迟疑,仿佛不知道瞿元嘉是要干什么去的一般。 这神情看在瞿元嘉眼中,终于再忍耐不住,将忍泪叮嘱的母亲托付给妹妹,又分开人流,走到程勉面前,强笑道:“怎么一个人站得远远的。” 程勉倒是颇镇定,也看不出离愁,又流露出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的迟迟神色,轻声问:“我该折柳相送么?” 趁着人声嘈杂,瞿元嘉飞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可以送,也可以不送。都随你。” 程勉点头:“我看好多人都送了,那就还是送一枝吧。” 他转身去道旁的柳树折下一条柳枝,不小心折长了,不好意思似的一笑:“哎呀,太长了。” 瞿元嘉侧过身,示意他将柳枝系在自己手臂上,低声说:“当年陆槿送你去连州,就是将柳枝系在你的手臂上。旁人觉得怪异,我心里却羡慕得要命……这次,可算轮到我了。” 程勉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按瞿元嘉所说,慢慢地把柳枝缠上了他的手臂。柳枝极长,绕了好几圈,才算是缠完。见他全神贯注地系柳枝,瞿元嘉也不出声,静静地看着他的眉毛和鬓角,感觉他的一呼一吸如同柔风,无声地拂上了彼此的心间。直到大功告成,瞿元嘉方开口:“等到了杨州,我再将它解下来。” “那像什么样子。到了驿站,赶快扔了。”程勉抿嘴,“好了,送完了。” 他后退一大步,又别开脸不看瞿元嘉了,瞿元嘉如何不明白程勉的意思,也硬下心肠,回到了家人的身边,直到一行人登船,两个人再也没有说上话。 瞿元嘉为很多人送行过,也不止一次被人送行,最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回头,徒添悲情不舍。 但这一次,他破了例。 从帝京到江南,在春夏两季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走水路,比走陆路可以节省两至三成的时间。尤其是夏天,顺风顺水,更是快捷。 赈灾的一行官员本来也是按此处理,但只坚持了两天,又不得不改成陆路——近一半人晕船,尤其是王肃,不仅晕船,而且不服水土,上吐下泻加高热,吓得一行人赶快弃舟,在最近的驿站歇息。 瞿元嘉在宜州时就习惯了乘船,自然不在晕船之列,还有余裕安排人马,计划行程。南下前一夜,安王设宴为他饯行,散席后他专门向娄氏辞行,直到临出门前,娄氏才吞吞吐吐地说,如若有回乡的一日,还是应当尽人子的孝道,去一趟娄氏的祖坟。 “殿下已经提醒过了。”瞿元嘉说,“但扬州是最后一站,不知几时能到。我一定抽空。” 娄氏先是意外,继而流露出感激之意:“……殿下待我母子,真是……恩义深重。” 瞿元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傍晚想起这件事,而且想久了,竟出了神,再回过神时,觉得是一定是今日的夕阳,像极了母亲与他跟随秦国公一家离开杨州的那天。 望着夕阳,瞿元嘉一时间也没了给程勉写信的心情了,索性放下笔,到室外散步。他其实是闲不住的人,车马劳顿不算什么,真要一路坐船到南方,那才是难以忍受。 在院子里正好撞见给王肃送药的驿丞,瞿元嘉拉住人问了两句,说是已经止泻了,但吃不下什么东西,恐怕还是中暑,要多歇息两天。正在说话间,又有小吏赶来,说有人投宿,却不是官人。 驿丞斥道:“糊涂。不是官人,如何能在官驿留宿。” “可是……现在恐怕赶不到城里了。”那小吏年纪尚轻,倒替来客求情起来。 第306页 “规矩如此。何况王尚书抱恙,最要清净。” 瞿元嘉插话:“就近有没有寺庙?如果没有女眷,让他们去寺庙投宿吧?” “就一个人。” 驿丞又说:“瞿度支说得极是。还不快去?” 小吏诺诺称是,驿丞也不敢多耽误,继续送药去了。瞿元嘉闲着无事,索性去马厩看看马,走到半路,刚才那个小吏去而复返,分明是迎着他来的。 “瞿度支,瞿度支。卑职弄错了,原来那个人,是找您来的!” 如同被迎面浇上一盆热水,瞿元嘉话都来不及细问,人已经朝着驿站大门赶去。夕阳早已飞快地溜去了天的尽头,柔和的微光将眼前的一切都映照得柔和朦胧,然而,驿站门口风尘仆仆牵着马的身影,此时却如同一支火炬,刺痛了瞿元嘉的眼睛。 他反而迟疑了,钉在门边,始终不动,也不说话,倒是满面风尘之色、惟有眼睛还看得出原来颜色的程勉,毫无芥蒂地冲他一笑:“我就猜到了,你一定是把柳枝扔掉了。” 第61章 直如朱丝绳 喘息和心跳声慢慢平缓之后,汗水还是久久不散。两个人的汗在程勉脊背上汇成溪流,颈窝处仿佛有一个小小的水潭。 感觉到瞿元嘉的手又按住自己的腰,程勉轻轻一动,从臂弯里抬起脸,哑声说:“……几时了?” “早就天黑了。”瞿元嘉衔住程勉的后颈,含糊地应声。 “渴。” 瞿元嘉翻过程勉,递给他一个沉默而绵长的吻,程勉又一次颤抖起来,抗拒的动作实不坚定:“……要喝水。” 瞿元嘉还是不肯放过他,啄了啄程勉湿润的嘴角,笑着问:“饿么?” 程勉皱眉:“饿死了。” “我去给你找些茶饭。”瞿元嘉总算从程勉身上爬起来,不给他喝冷掉的茶水,而是飞快地收拾好自己,找到值夜的驿吏,要了热茶和饭食,一并送回了榻上。 程勉被瞿元嘉喂了两杯热茶,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块糕饼,总算捡回来两分说话的力气:“……我赶了一天的路,只吃了一顿饭。” “怎么不早说。” 程勉撇嘴,无甚好气地“指控”起瞿元嘉来:“我有机会说话么?” 瞿元嘉就笑:“你不要赖我……再吃一块?” 程勉点点头,只是这一次吃完,瞿元嘉觉得手心一痒,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盘子差点都打翻了。 “你别招我。”他假意皱眉,“你自己说,我是不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说两句话的。” 程勉刚满足地叹了口气,听到了瞿元嘉后半句话,又反驳起来:“那……你可以言行一致啊。” 瞿元嘉伏下身又亲亲他的眼睛,附耳问:“阿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不然我真的要言行一致了。” 程勉眨眼,看起来认真思考了一下,终于摇头,偏偏神情里藏着憧憬,也不知是不是一个新的恶作剧:“……我没力气了。” 程勉唇上还沾着点心的酥皮,在影影绰绰的灯烛下,眼角的潮气充满了诱惑的意味,实在让人难以不去回忆刚刚过去的快乐。这样的时刻无法抗拒,瞿元嘉抚摸着程勉的身体,低声说:“我来。” 瞿元嘉刻意缓慢地解了衣衫,在程勉的愣神中一点点地抽开程勉刚系上没多久的衣带,手指滑上程勉犹覆着微弱汗意的皮肤,将他抱上了自己的腿。 这个姿势上,程勉如同被钉在瞿元嘉身上,实在太深,程勉的呻吟仿佛是从胸口的最深处被逼出来的,随着瞿元嘉的动作时断时续,又怕被闲杂人等听到动静,只能死死地将脑袋埋在瞿元嘉的颈肩,由着他在体内攻城掠地。 终于适应了这个别扭的姿势后,侵入也更变得更快、更顺畅了,瞿元嘉感觉到程勉的手指正随着自己的动作陷入胳膊的皮肉里,正如自己也正陷入他的深处,而比起程勉带给自己的快乐,他所带来的抓痕和刺痛,简直不值一提。瞿元嘉不舍得做太久,又不愿意结束,便用手抓住程勉不断在自己腹间摩擦的阳物,安抚的同时保证道:“做完这一遭,今天就不做了……我以为好久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实在忍不住……” 程勉现在一碰就哭,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几乎搂不住瞿元嘉。听他这么说,反驳道:“以前一次很快就好,现在越来越久了……你快一点。” 瞿元嘉直笑,掰过他藏在自己肩头的脸,用力地亲吻他。第二场情事倒是很快收了尾,但两个人边善后边吃东西,反而花了更长的时间。收拾到一半,程勉已经在瞿元嘉怀里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到了下半夜,瞿元嘉就被身旁的动静吵醒了,结果是程勉腿抽筋痛得捶床,抽筋的源头固然是一整天的车马劳顿,但那场急不可待的情事也脱不了干系,于是连抚慰疼痛也变得私密而甜美起来,待这一阵兵荒马乱的虚惊过去,两人的睡意都烟消云散,便索性靠在一起,私语打发时间。 本以为这么久没见,又即将分离更长的时间,总是有许多话要说。真的有机会独处了,反而又想不到什么非说不可的。瞿元嘉承诺一定带许多南方的花木回来,并嘱咐程勉,如果碰到处置不了的急事,就去找萧恂,说完后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不是没有更有权势的靠山。 程勉却没注意这些微妙的心思,心不在焉地拉着瞿元嘉的衣角,一律答应下来,呼吸逐渐趋于平缓。瞿元嘉便拍拍他的肩膀:“你几时回去?” 第307页 “你几时动身?” “王尚书病倒了,我们才耽搁在此。但赈灾不得延误,顶多再逗留一两天,怎么也得动身了。” 程勉低低嗯了一声:“你什么动身,我什么时候走……我知道的,你是公差,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是。而且现在灾情始终不止,你又怕水,不宜去。其实我将杨州已然忘得大半了。这次正好去走一走,将来我们找个好季节,一起去。” “我是更记不得了。”程勉一顿,轻声说,“要是能塞进你的行囊里就好了。” 他的语气里倒也没有悲伤之情,连怅然也未必有,好像已然习惯了过往的人生已经是一片空白。倒是瞿元嘉心里不是滋味,又被程勉这句话蓦地勾起一件旧事,就说:“小时候我阿娘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好像是说,有一个农夫,在路上遇到一个书生,说自己脚痛,要那个人用鹅笼子载他一程……结果走到半途,书生说要请农夫喝酒,就从嘴里吐出一桌酒席和一个美貌女子。书生喝多了,醉倒了,那个女子说,我是书生的妻子,但是另有心上人,想趁着书生醉酒,与心上人相会,求农夫不要透露。农夫答应后,女子也从口中吐出一个青年男子,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书生的酒醒了,那妻子便抛下男子,去服侍书生……结果这被召唤出来的青年男子又说,刚才那女人虽然很好,但是对我不是一心一意,我也有一个心爱的女子,现在我想和我心爱的女人相会,请你不要泄露。那农夫又答应了,结果……” 程勉轻轻笑出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 瞿元嘉心下一惊:“你……想起来了?” “这个故事我前不久才在别业看过。那个农夫叫许彦,这个故事就是一个男人吐出一个女人,女人又吐出别的男人,以为是真心人,结果她的良人另有所爱,不仅有所爱,还觉得第一个女子对他不是一心。最后,这后面三个人还是被书生吃下去了。” 瞿元嘉其实已经不大记得这个故事的后半段了,听程勉说完,先是恍然大悟,而后又说:“所以其实是四个人,两对夫妻么?” 程勉低低笑:“四个人是四个人,就不知道是不是两对夫妻了。反正书生全被蒙在鼓里,空有一身的神通……还是第一个女子和第二个男子好,反正不吃亏,左拥右抱,都得到了,却嫌别人不真心。就是读的时候没想过,原来我小时候就和你一起听过这个故事了。” “嗯,小时候你就顶聪明,什么故事,听了一次,全都记得。” “我们小时候,来京城之前,还一起做过什么?” 瞿元嘉仔细回想了一番,关于杨州的记忆,终于穿过岁月的层层沙幕,展露了一角——广阔的大河,无尽的江花,连绵青山与次第繁花,少女们鲜焕的罗裙,少年郎含蓄的诗歌,当然还有良田和湖泊,耕读与渔歌…… 那是他们是他和程勉的出生之地。是在重逢之前,彼此人生中唯一一段说得上朝夕相处的时光。但这样的记忆,现在只有他一人还记得。而这些还记得的往事里,自己和程勉的交集也少得近于金贵了。 瞿元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泪意从何而来,惟有将一切归结于即将到来的离别和初次体会到的近乡情怯。他偏过脸,将脸埋在程勉的颈旁:“……我也不记得了。” 程勉在驿站只逗留了两个晚上,就不得不和再度踏上旅途的瞿元嘉分别,直到此时,一行人才知道原来程勉专程来为瞿元嘉送行,王肃病体未愈,也专程与程勉寒暄了几句,可见程勉虽然深居简出,但是身为天子心腹一事朝中无人不知,即便是寡言板正如王肃者,亦无法无视,更不能以单纯以官位高低对待。 程泰与王肃曾是同僚,程勉还是执了子侄礼,酬答一番后,大概是为了不让旁人生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先行离开了。他走得看似潇洒,惟有瞿元嘉知道程勉这么做,不过是不愿让自己有一丝为难——前一天夜里,他们几乎是彻夜未眠,最忘情时,程勉在瞿元嘉胳膊上留下齿痕尚不足,又在下腹处留下了一个更深的印记。这新生的伤痕如同一丛微弱的火,注定更长久地煎熬着他们。 程勉来去如风的潇洒姿态,不仅立刻成为目光焦点,登时惹来了更多的猜测。何况旅途本就艰辛,也需要一些谈资振作精神。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只要稍有闲暇,就有人向瞿元嘉打听程勉。他回京的消息虽然已经在京内各高门间传开,可有幸一睹其真面目的实在少之又少,更不必提其经历之传奇、坎坷了。 同僚们的好奇实无恶意,但是瞿元嘉一律都是能推则推,含混过去。一方面是他不愿意替程勉发言,另一方面,也是自己对连州的往事几无所知。更别提程勉失去下落的这几年——他自己都记不得的事情,瞿元嘉又何来说话的余地呢? 可是无论他如何周旋,程勉的死里逃生,到底是近年来京内最大的一桩传奇。无关瞿元嘉甚至程勉本人的意愿,还是贯穿了南下的行程的始终。 过江之后,灾情的威力日益显现,绵绵不绝的阴雨让整个队伍步履维艰,更与瞿元嘉记忆中的故乡差别甚大。看着阴沉的天色和浑浊的河流,瞿元嘉不止一次自问,到底是真的杨州甲冠天下,远胜于江南道诸州,还是少年时的自己过于浑沌无知,又生长在刺史府内受到诸多庇护,才会有诸多美好的回忆? 第308页 江南道每年上缴的赋税占全天下赋税的三成,更是丝绢、茶叶和瓷器的重要产地,丁户众多,豪门林立。这些豪门前朝时与国朝各为其主,本朝立朝后鲜少入朝为官,看似安于一隅,实则根系深厚,难于撼动。所以江南道下的几个上州,以杨州为首,刺史反而从没有本地的士族,一律是天子的心腹之臣,担任南方上州的刺史,甚至可以说是拜相的必经之路,而江南道大都督也一定是由天子最器重的宗室遥领,百年间从未有过例外,对其戒备与忌惮可见一斑。 由此一来,道内各州的一流士族越是不愿遣子弟入朝为官,声望最高的几家,更是以不与关中、陇右的士族通婚为荣。当年裴妃受宠,除了本人的美貌与温顺,就是因为其出身江南士族并愿意入宫,后来裴氏因平佑之乱遭到株连,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此行中官职最高的王肃和章嘉贞二人均出身关中,随行中如瞿元嘉、杜启正等虽然出生在江南,可都是寒门子弟,与本地士族从来没有往来,在重视门第的南方素被轻视,而且不少人少年时就离开了故乡,在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南方州县,连方言都只能听懂个大概,要体察民情、处置灾情,就更困难了。 不过不管江南与江北的士族们如何相持相忌,奉旨陪同巡视和处置灾情的当地官员只要能见到王肃,一概都是叫苦求援,望能减免今年与来年的赋税。 过江后,王肃受不了这潮热天气,连路都不大走得了,只能一边在驿站或是官舍适应南方的气候,一边听本地官员前来禀奏,外出巡查的事务都交给瞿元嘉代劳。于是瞿元嘉白日里要去巡视仓房和堤坝,夜里还常常要核算账目供王肃上书,忙得连安王府和程勉的来信都没空详复。 受灾的几个州里,虹州因为被溱水穿境而过,灾情最为严重,整个州几乎成为泽国,而且因为前任刺史横死、新刺史刚刚就任,救灾也安排得手忙脚乱,几日来瞿元嘉所到之处,被雨水和漫堤的河水冲垮的房屋随处可见,农田眼见已经绝收,乡间随处可见被淹死的家畜,惨烈之极。 然而,虹州的治所宜平虽然就在溱水畔,自古以来,一直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防汛的公事做得极好,此次也得以幸免。只是城内越是无恙,与城外的种种惨状相比,两重天地更叫人感慨,更可叹的是为防疫计,宜平城四门紧闭,没有接纳任何逃荒的灾民,城池稳固之外,更添了几分难言的诡异。 直到要离开虹州的前一日,谈完公务并安排好次日的行程后,王肃专程留下瞿元嘉,说:“允一,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虹州,今日下午你也不要挂念公事了,高刺史的遗属听说还逗留在虹州,你和前任高刺史私交匪浅,理当前去拜访。也替我略表哀悼之情吧。” 瞿元嘉确实也想过今天下午请半天的假,抽空去探望高磐的家人,忙答道:“多谢尚书体恤,下官确实想过向尚书请假,去拜访高刺史的家眷。” “嗯。”王肃已经浮肿了多日,气色和语气都很疲乏,叹了口气说,“我们北人,到南方来,实在是水土不服得厉害。这次要是没有你们,老夫着实要为难了。” 既然得到了上司的许可,瞿元嘉换上便装,没有惊动随行的护卫,披上蓑衣直奔高磐在虹州的住处。高磐的两个儿子尚未成年,见到远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在知道高磐的棺木尚未回乡落葬、暂时寄在平等寺后,瞿元嘉又专程去了一趟寺庙。 江南一地佛教尤其兴盛,平等寺更是蜚声江南的大丛林,而且就在城内。年轻的僧人听说瞿元嘉要祭奠“高刺史”,迟疑了片刻,打量了一番瞿元嘉淌水的蓑衣,只说是要先问过知客,才能答复。 已是下午,又下着雨,这宏大庄严的庙宇再看不到别的香客,显露出清寂的风度。瞿元嘉站在廊下刚看了一会儿放生池塘中五彩斑斓的鱼,那犹有稚气的僧人去而复返,亲自领着他去祭奠高磐。 瞿元嘉早已见惯了生死,站在阴冷幽暗的室内,面对着巨大的棺木,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在想,若是自己落入裴氏、陆氏、或是任何卷入平佑之乱而受到牵连、诛杀的一方的境地中,倘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该如何复仇?而那些没有死的人,现在又在想什么?裴氏的这一双小儿女,一夕经历巨变,被罚作奴婢后,卧薪尝胆,以一己之身换来手刃仇人,这固然是罕见之极,然而如陆槿这般,因为和程勉的旧情而得到了萧曜的宽囿,甚至成为了程勉名义上的妻子的,更是万中无一。更多的人,仅仅因为是父兄的选择,就落入到了万劫不覆之中。 他又想起了陆槿。接到她死讯的那天,帝京的冬天一扫常见的阴沉,是一个罕见的晴日。他赶到时程府时,冯童已经先一步到了。常年服侍陆槿的侍女已经换好了孝服,跪在陆槿的室外,明明吓得浑身发抖,却丝毫不退让:“冯阿翁容禀,夫人已经去了。夫人生前留下过话,后事交由安王府的瞿大人安排。不敢劳动阿翁。” 说完后,她看见了院门口的瞿元嘉,顿时如释重负,几乎瘫坐下来。瞿元嘉从未想过陆槿做这样的安排,但看着冯童,他忽然明白了,所有的茫然与犹豫不复存在,冷静地走向冯童:“冯阿翁怎么来了?” 冯童永远能保持仿佛生来如此的谦和与可亲,回答亦是滴水不漏:“陛下听闻了陆娘子的死讯,遣奴婢来听用。既然陆娘子的后事已经托付给了瞿大人,奴婢但凭瞿大人差遣。” 第309页 他当然不会“差遣”天子贴身的內侍,甚至连寒暄也免了,近于冷淡地送走了他,一力操持起陆槿的后事——她说得不假,她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连用自己来抵挡萧曜的过问,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但直到站在高磐的棺木前,再次想起陆槿,他忽然明白了那句“一命换一命”。无关轮回转世、因果报应,正是因为她见不到程勉,又嫁给了程勉,她才得以苟活,如果她曾经想过要与程勉厮守、成婚,平佑之乱以后,她的家人被族灭以后,她再也不想了。 也是因为绝了此念,她才嫁给了他。也是程勉的生死不明,保全了陆槿几年。 瞿元嘉也明白了为何感觉不到陆槿对自己的恨意。她真正深恨的人,正是她不能恨的。那至深的恨意无处可去,连手刃亲父的仇人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陆槿怎么能不死呢? 她实则是活不下去的。即便程勉早一点回来,与她做了真夫妻,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该如何将这些年陆槿的岁月和决定告诉程勉。瞿元嘉也曾无比笃定,应当等到程勉恢复记忆。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承认,阻止自己这么做的,并非程勉残缺的记忆,而是自己对陆槿深切的嫉妒。没有得到程勉的两个人,为了灰烬的余温,做着可笑的角力。现在的自己,又不过是将对陆槿的疑神疑鬼,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去罢了。 瞿元嘉长长叹了口气,心想,等这次回去,无论程勉想不想得起来,都要将陆槿嫁来的这几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结束了这场短暂的祭奠和长久的沉思,瞿元嘉不置一词地转身离开了停棺的佛堂,然后对僧人说:“我从未来过贵寺,正事已了,想四处转转,不敢再烦劳法师。” 此言既出,那僧人也不再陪同,任瞿元嘉自行在寺中参拜。一如许多设在城内的南方寺院,平等寺最初也是某士族的宅第改建而成,而后逐年得到供养,寺界也一步步地扩大,整座寺庙曲径通幽,其精美讲究,丝毫不逊色于京中高门的宅邸。 因为抱有心事,瞿元嘉走得很慢,但他素来警觉,也有意避开旁人,是以走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几个人,享受了这段时日以来极难得的一段清静。走着走着,转角尽头又有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瞿元嘉习惯性地侧身墙后,想等来人走远了再过去。 那脚步声并没有朝着瞿元嘉所在的一侧走近,而是恰好相反,但如此一来,正好就被瞿元嘉看见了背影——原来是一对男女,男子是僧人,女子则是妇人打扮,走得极近不说,大概以为四下无人,还缠绵地牵了牵手,分明是有私情。 没想到自己避了这么久的人,却偏偏在佛门清静地撞上了一双野鸳鸯,瞿元嘉错愕之余,更觉得好笑,更不愿意被他们察觉到行踪,干脆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躲远了事。 刚一转身,他整个人都一个激灵,定睛再看,廊下另一头的不速之客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神色中除了意外,还平添了几分趣味:“雨中游园,允一兄好雅兴。” 瞿元嘉避之不及,惟有拱手回礼:“章中丞。”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瞿元嘉发现此人率真犀利,行事亦爽朗干脆,再加上他与程勉有些亲缘,渐渐地在公务之外也有了些往来,但瞿元嘉素来不去打听旁人的私事,从不知章嘉贞信佛,自然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连日辛苦之下,章嘉贞也是憔悴消瘦了许多,乍一眼看去,与程勉四五分相似。阴沉天气仿佛也消磨掉一些他那锐不可当的气势,神态也柔和了,简直说得上可亲。 章嘉贞也很直率,走近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之前,就听说南方诸州均有大丛林,占地甚广,僧尼甚多,不仅免服徭役,名下还有许多田亩庄园,所以一旦得空,就想来看一看传闻的真假。” “寺院的田庄许多来自士族高门的布施,要去城外看。而且若是无人带路指点,也看不出何处是寺产。”瞿元嘉说,“此事也不是南方独有。京中高门将宅院、田地捐与寺院的,亦是常见。既然信奉佛教不分南北,供养僧团当然也不分南北。” “但是我也听说,南方的寺庙在准许剃度一事上弛懈得多。”章嘉贞点点头,又说道。 “就是之前中丞所说,可以免服徭役,又有信众供养,当然是愿意出家。”瞿元嘉想到刚刚看到的那一对偷情的男女,心里暗笑,继而正色说,“关中是天子脚下,有大量的职田,事关官员的俸禄,僧尼剃度的名额历来管得很严。其实并不仅仅是南方,也不止这一事如此而是离帝京越远,律令就越弛懈。” 瞿元嘉现在管的就是天下度支,对于各道州的赋税钱粮,自然是心里有数。章嘉贞听完,轻轻一皱眉,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忽然问:“我有一事想请教,还望能得到允一兄的指教。” “指教实不敢当。只是此地人生地不熟,如果是公务,恐怕还是回到驿站再谈也不迟。”瞿元嘉一顿,向章嘉贞说明来意,“我到平等寺是为一桩私事。上一任虹州刺史高公是我的旧上司。因为这场水灾,他的灵柩一时无法北上回乡,暂寄于此地,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虹州,王尚书特意准了我半日的假,容我祭奠故人。” 章嘉贞立刻露出了然之色:“难怪我来时僧人问我,是否是要祭奠。原来是高刺史停灵在此。不过允一兄说得极是,确实不该在此地谈公事。” 第310页 见他又流露出去意,瞿元嘉还是跟了上去。此时雨势转小,回程路上,章嘉贞忽然勒住马,指着街上一间酒楼问:“南下这些时日,一直忙于公事,既然你我都有半日的公假,不妨喝一杯,也见识见识当地风物吧。” 言罢,章嘉贞不由分说下了马,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劲头实则是打乱了瞿元嘉的安排,但事已至此,他也生出一点进一步相交又何妨的心思,便将马交予迎上来的伙计,连久不用的杨州官话都用上了。 虹州和杨州隔泽湖而望,两地百姓往来频繁,伙计本来在殷勤招呼一看就出身非同一般的章嘉贞,后来瞿元嘉脱了蓑衣,众人见他谈吐和体貌均不凡,这才一视同仁起来。 天气不好,时辰也正青黄不接,这堂皇的酒楼里空了大半。章嘉贞进门口就说要一个雅间,因他说得是再标准不过的京洛音,领路的人也从伙计换成了掌柜,又问是否需要乐伎丝竹作陪,章嘉贞侧脸看了一眼瞿元嘉,摇头:“不必了。” 待酒水备齐后,章嘉贞先推开了窗,任斜风细雨吹在自己的脸上,又指着街角的一株巨大的芭蕉说:“我启蒙的夫子是南方人,儿时学诗,学的都是吟诵南方风物的诗篇,长大了才明白,原来这是夫子的莼鲈之思。” 他是朝内无人不知的天子宠臣,但再怎么平步青云,还只是个青年人,骤然说一些乍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并不教人心生戒备。瞿元嘉甚至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说完这句,章嘉贞也一笑:“南北差异之大,我也是这次过江之后,才敢说是真正领会了一二。来之前就听说南方重视水利,沿途所见果然如此。可惜天意无常,人力也有限,大多工程只能应付小灾,若是碰到今年这样的大灾,寻常的水利就束手无策了。” “江南、淮南已是本朝赋税中心所在,征税事关官员的考课,而南方的田租多数来自农桑,在农田水利上自然不敢怠慢。此次陛下遣专管水利的尹郎中随行,想来也是要考察诸州县水利工程的得失。自先帝以来,各州的田租均逢十取一,留在州内,其中的一个考量,就是防范灾荒之年朝廷的救济不能及时抵达,留给各州应急的。近年来南方水灾频发但几乎没有动用正库,一来自然是各州勤修水利,可以应付,二来想来也是留用之法见效了。” 章嘉贞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瞿元嘉,神态甚至说得上谦虚:“允一兄分管度支司,对于财税的支取当然无所不知,我受教了。其实我想向允一兄请教的,也和此事有关。” 瞿元嘉对章嘉贞很难说没有丝毫“爱屋及乌”之心,何况离家日远,对于程勉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不过谈及公事,他也习惯性地戒备起来,不动声色地点头:“我一介莽夫,也是半路出家,此二字是万万不敢当的。中丞只管问就是。” “无需如此见外。我表字子欣,行五,叫章五便要得。动身前,我听闻连州的天马渠竣工,此渠耗资甚大,但我听熟悉西北内情的御史说,以连州之干旱,修渠事倍功半,并不值得动用如此人力物力修渠,实在难以说得上是德政,允一兄以为这结论公允么? 瞿元嘉一方面心中警铃大作,一方面又实在难以放弃一探章嘉贞对连州如此执着的缘由。几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连州无需缴纳赋税,而且刺史裴翊官望素佳,想必不会无端行此劳民伤财之事。” 章嘉贞不以为然地一笑:“连州何止不需缴税。不过修天马渠也没有用到连州的赋税,是内库出的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内库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私产,天子本人及后宫的日常用度均出于此。听到这个消息,瞿元嘉登时浑身一凉,错愕之意虽然一闪而逝,可章嘉贞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盯着他问:“允一兄不知道么?” “我确不知情。”一阵罕见的心神不宁笼罩住了瞿元嘉,回答已经脱口而出了。 “修渠是公务,不该动用内库。”章嘉贞收起了笑容,“……江南道几成泽国,也从未听说用内库的钱帛赈灾。” 青年人的锐气是如此理直气壮,但瞿元嘉无奈又羡慕地想,不怪章嘉贞不懂,但可恨的是,他一说,自己就懂了—— 内库出钱,正是因为萧曜并没有将修渠当作公务。明知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也不惜一掷千金。 自程勉归来便仿佛沉默地栖息在阴影至深处的人,其实根本不屑于隐藏真意。只是自己周旋于小天地间醉生梦死,装作看不见罢了。 瞿元嘉很轻地冲着章嘉贞一笑,绝不肯让他窥视到丝毫内心所想:“圣人无私情,更无私事。在圣人心中,自有分寸轻重,不是我等能妄加评议的。” 章嘉贞抬眼,倒是与他截然相反,根本也不掩饰诧异乃至失望:“瞿兄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瞿元嘉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 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章嘉贞甚至没有再看瞿元嘉一眼,便扬长而去,不久后,又快又急的马蹄声夹杂着雨声传入瞿元嘉的耳中,他也没有抬眼,面色阴沉甚于此时的天色,心里翻来覆去想的是,万金换来了天马渠,然后呢? 第62章 江月向空祠 在风平浪静的天气里,乘船是往来杨州和虹州最便捷的方法。但灾情之下,泽湖风浪滔天,即便是最熟练的渔夫,也不敢在此时出船,奉旨赈灾的一群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经由陆路进入杨州地界。 第311页 这一路少有人家,沿途所见最多的,不是已经被冲垮的湖堤,就是经历了灭顶之灾的圩田,洪水肆虐之下,巨浪拍岸声与头顶的雷雨声经久不息,比在虹州境内所见还要触目惊心得多。 众人在虹州时尚能维持镇静沉着,但在前往杨州的路上,自王肃以降,都再难掩饰忧虑焦急,于是尽力开解的反而换作了本地的官员,都说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乏规模不等的暴雨,只是今年尤其严峻骇人,终于引发了水患。待雨季过去,一切又会恢复原貌,泛滥的洪水还会带来水底的淤泥,正是上好的肥料,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而祖祖辈辈在此地生活的农民,也早已习惯了看天吃饭,本来耕作就是周而复始,没有一劳永逸之说,今年的水灾再大,只要朝廷能及时救济,不造成大批流民,最多三年五载,便能恢复元气。 王肃在宦海中沉浮一生,也在地方任过县令,如何听不出本地官员们言语中的真意,一概笑纳之,绝不轻易表态;章嘉贞则一改常态,兴致勃勃向本地官员以及工部主管水利的郎中尹德仔细询问南方常见的水利工程,为首的二人显然各有打算,随行的其他人等也就益发仔细地收藏好各种心思,在刻意的沉默中,风雨兼程地抵达了杨州的治所平江。 进城前,一行人又迎头赶上场急雨。这一路委实被暴雨浇了太多次,“贵人出行,风雨相随”这类的吉祥话都到了实在说不出口的地步,兼之筋疲力尽到了极点,宁可在雨中赶完最后一程,也要尽快进城休息。 眼看离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瞿元嘉却一改平日的低调,专程向王肃请假,说自己正是杨州人,既然已经到了城外,想先去祭拜家人,再自行进城。他素来自律,这惊人之语竟也得到了王肃的首肯,还额外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任由他去了。 获准后瞿元嘉不敢耽搁,掉转马头直奔城东的长枫山而去——这正是程勉当年为生母崔氏所选的长眠之地。 平江城中的士族,大多选在长枫山落葬,崔氏的祖坟也在山南。当年程勉前脚接受了连州司马的官职,后脚便赶去杨州,在长枫山中为母亲立下衣冠冢。 瞿元嘉对崔夫人的记忆早已模糊,长大后才陆续从母亲口中得知,崔氏是平江的望族,崔夫人少年失怙,在随客死他乡的亡父灵柩归葬途中,母亲也染上重病,勉强操持完夫君的丧事,便随之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寄养在族亲家中。至于她是如何与程泰相识,又为何甘愿成为他的外室,则不知是母亲真不知情还是为尊者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时下盂兰盆节已过,长枫山尤为宁谧,他本是打算先探一探路,改日再专程来祭奠,也做好了爬山涉水的准备,但到了山脚,才发现原来专门铺了一条石板路,平整的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洁,在郁郁山林间蜿蜒而上。 长枫山中还有两座古刹,瞿元嘉多年没有回乡,起先还侥幸这路是信众专为佛寺布施的,在终于柳暗花明的一刻,那仅有的侥幸灰飞烟灭,然而,一旦看清了墓地周遭的景色,瞿元嘉又真心地笑了起来。 崔氏的祖坟就在脚下,极目远眺,溱水奔涌如咆哮的龙神,平江城笼罩在烟雨之间,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瞿元嘉知道,如若天气晴好,更远的泽湖也能尽收眼底。而陪伴着崔夫人和她那襁褓中便夭折了的幼女的,除了程勉亲笔写就的墓碑,不知何人备上的祭礼,更有山间的古松、朗朗的日月和广阔的苍天。 在雨声中,瞿元嘉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曾经的程勉。那个他从未追赶上更罔论得到的少年人,正站在触手可及之处,又得意又解脱地冲他欣然一笑。 瞿元嘉不信鬼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俯身拜倒在崔夫人的墓碑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魂灵能够给予程勉和自己属于母亲的庇护。 下山时雨小了些,专门跟来为他带路和看马的小吏迎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上马前,瞿元嘉多问了一句:“你是平江人?” 瞿元嘉少年时只会说平江话,刚到京城时受了很多奚落,为了少受欺负,他很快改掉了口音,这次回到南方,起先还与同僚们一样,处处都说官话,但待得时间久了,被刻意抛弃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来了,起先说得荒腔走板,但说得多了,渐入佳境之余,也不再以此为耻了。 那杨州当地遣来陪同的小吏听出了瞿元嘉的口音,便用平江话答:“小人祖籍芦城。” 瞿元嘉一笑:“哦,你我是同乡。” “瞿大人一直在说平江话,小人们还以为您与杜大人都是平江人。” “他确是平江人。我出生在此地,但也离开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文吏陪笑道:“原来是少时离乡。此次大人为江南道受灾的百姓而来,若是有什么需要跑腿的私事,员外郎只管吩咐。” “崔夫人是家母的故交,临行前她专门嘱咐,到杨州后务必先来祭拜,才可进城。今天要不是下雨,也不烦劳你们。” “员外郎放心,崔夫人的墓地有专人祭扫,盂兰盆节时,宝华寺的法师们也来做过法事了。” 闻言,瞿元嘉放慢了马速:“京中常有人来祭拜么?” “太康郡公忠孝之名,平江谁人不知?崔夫人是他的生母,朝廷亦有褒奖,每年清明冬至,宫中都派专人来祭扫,韦县令也会亲陪。” 第312页 “崔氏族人呢?”瞿元嘉又问。 “这……小人就不知了。”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今日亲眼看到了程勉为崔夫人所选的墓址后,便知当年选址时,程勉已经将崔氏族人得罪了个遍,丝毫没有留下挽回的余地。至于萧曜即位后年年派内官来祭扫之举,则是不惜公然以天子之尊凌于江南士族最看重的门第,更可谓火上浇油了。 他心里觉得异常痛快,嘴上反而什么都不说,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平江的东城门,才再度开口:“我是一点也记不得平江了。官驿在城中的什么地方?” 小吏便笑:“王尚书与章中丞都是初到平江,钟刺史特意安排诸位在达园安置。” “圆觉巷的达园?”瞿元嘉下意识地问。 “正是。” 连绵雨水中,记忆中青灰色的城墙被浇成了黑色,原来已然近在咫尺的故乡还能比设想中更近些——圆觉巷因圆觉寺而得名,寺院早已不存,在此地居住的多是来平江任职的官人们,其中规模最大的达园,正是历任刺史首选暂住的官邸。 在看见隔墙探出的一大丛饱满欲坠的榴花后,这黯淡潮湿的平江城忽然有了颜色,瞿元嘉抹掉满脸的雨水,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东园内的那一大架紫藤,还在不在?楸树呢?” “原来员外郎也到过达园么!”小吏的惊呼声惊动了一只躲在榴树的枝条中避雨的雀鸟,也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瞿元嘉看着对方,片刻后平静地点头:“确是故地重游。” 虽然连日奔波、疲惫不堪,可是在重回达园的第一晚,瞿元嘉失眠了。 长久的辗转反侧后,他还是披衣而起,执烛走到了庭院里。雨暂时停了,陪伴他的,是云间的月亮,低柔的虫鸣,以及被夜风撼动的花树。夜色让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更为幽暗难辨,瞿元嘉穿廊过院,一直来到东院的池塘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关于杨州那少得可怜的记忆中,与程勉相关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一切的“不记得”,正是因为杨州的童年时光快乐而安逸,也就静水深流般自然而然地远去了。 对程勉最初的渴望,正是源于自己所遭遇的不幸。瞿元嘉忍不住想,如若他们因为另外一重机缘相识,自己是否还会在每一次独处想起程勉之时,都怀着无法明言的忐忑? 可另一重机缘又是什么? 瞿元嘉从不以出身为耻,此时也没了答案。 忽然之间,程勉的呼吸声仿佛近在耳畔,瞿元嘉发现,正是因为得到了,分离才会更加难以忍受。 他回到住处,花了很长的时间给程勉写信,告诉他已经拜祭过了崔夫人,也将墓地的现状画了简图,最后许诺,要把达园的紫藤种子带回去,送与他做礼物。 程勉还在连州时,瞿元嘉也给他写信,但那时落笔总是谨慎,短短一封信,往往要花费上大半天的时间绞尽脑汁才能写完,惟恐哪里露出一丁点的破绽。但这次南下,大多数信笺写得也短,很多甚至就是在临出发前抽出空写就的,但一律写得行云流水般畅快,哪怕只写三五句话,一两件忽然冒出头的琐事,也觉得非写下来,再尽快寄给程勉不可。 信写完,天色也大亮了,推开窗,芭蕉如绿云一般,与远远近近的雀鸟声一并唤来了黎明。在逐渐鲜明的花木的香气的陪伴下,萦绕多日的不确定和陌生感终于消退,瞿元嘉紧绷了许久的弦松开了——他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比起已经去过的几个州,杨州的灾情并不严重,最重要的原因是杨州在泽湖北岸,地势稍高,而沿湖的数县多年来苦心经营,修堤围堰,虽然农田大片被淹,但人员伤亡较轻,实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杨州境内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中,又属芦城为首。在接风宴的次日,王肃又将瞿元嘉和杜启正一并派去了芦城。 王肃与安王私交甚密,瞿元嘉自然也知道他“公私兼顾”的苦心——娄氏仍有族人住在芦城,而他已经去世多年的生父,也是埋骨于此地。 领命到了芦城后,瞿元嘉并没有去访亲,而是会同芦城县令第一时间查访灾情、查验芦城内的各处公仓,以及核算完灾情以来杨州刺史府拨下来的留用赋税。几日下来,发现不仅杨州繁盛名不虚传,下辖各县的官吏亦是优中选优,论精明强干并不逊于各部官僚。朝廷有意抑制江南士族,州县长官虽然一律出身士族,但都是来自江南、淮南之外的各州县,又有半数出自关中,其中不少还是京官外任,器重栽培之意拳拳可见。 现任芦城县令县丞均来自关中,年纪也相似,刚过而立,正是春风得意、大展拳脚的年龄,只是以民户度支员外郎一职而言,瞿元嘉的年纪实在太轻,资历亦是少见,即便他再不欲提起自己与安王府的这层关系,可还是很难隐瞒过去。于是一旦感觉到芦城县上下微妙的态度变化,瞿元嘉索性趁着公事已经告一段落,顺水推舟地说,自己是芦城人,想趁着回平江复命前,去为父母的先人扫墓。 芦城县令路充也佯装不知瞿元嘉的母亲正是安王的续弦,专门派了县尉并几名差役,美其名曰为瞿元嘉指路、供他差遣,然后又以灾情中公务繁忙为由,为不能亲自陪同告罪。 这一来正好省去了两方的尴尬,瞿元嘉更是求之不得,实可谓是一拍即合。离开县衙后,不待随行的县尉发问,瞿元嘉先行说:“我母亲姓娄,娄氏也不是芦城的大姓,她嫁与安王后,与本家又通了音信,与一位堂兄还有往来,就住在城北。” 第313页 他说得直白,县尉一顿,方陪笑接话:“安王妃的亲族么,是在城北的。” “那就劳烦带我去一趟吧。”瞿元嘉一笑,“我此次是为了公干,事先也没有给我的这位舅父去信,他们现在还在城内么?” “应该是在的。不过芦城上个月刚遭了水灾,城内的高门,很多都往高处或是临近地方避灾去了。” “不在也不要紧。能问到娄氏的祖坟所在也行。这是我第一次到芦城,于情于理,也是要祭拜外祖的。”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芦城县尉连连点头,当下就吩咐差役,赶快去城北的娄氏族人的府邸一探究竟,自己则陪着瞿元嘉,也朝着城北的方向去。 县尉有意放慢了行程,瞿元嘉并不戳破,任由县尉为自己介绍沿途所见的一些城内的地标,很快衙役带回来娄氏门人已经得知瞿元嘉要登门拜访的消息,再不多时,就见到表舅带着两个儿子,亲自走出巷口相迎。 安王姬妾众多,妾室的家世高下不一,瞿元嘉刚从程府至安王府时,实在可以说是逃出生天——那时母亲刚刚生下妙音,很快又有了身孕,正得宠爱,安王爱屋及乌,连同他也得到了许多关照。这份“爱屋及乌”让瞿元嘉的青少年过得更加如履薄冰。而为了他能在安王府立足,母亲刻意断绝了和亲族的一切往来,连外祖母去世也没有服丧,亦不准许瞿元嘉服丧。 她得到了主人的怜爱,瞿元嘉也得到了安王的器重,可是他们从此也成为了无根之人,漂浮在天地之间。 若干年后,新君即位,安王居功至伟,而他唯一要的赏赐,是娶侍妾娄氏为续弦。 这荒唐之极的要求引发了轩然大波。按照本朝律令,以婢妾为妻者,徒二年。得知消息后,安王原配的亲族视此举为奇耻大辱,勃然大怒找上门,誓言要“扑杀此婢”,一直由故王妃亲自抚养的安王长女萧淑以死相抗,宁可忤逆生父,也绝不愿接受娄氏为自己的继母。 娄氏寻过死,还在心思各异的人群面前向安王流泪固辞,但都没有动摇安王的决心。瞿元嘉旁观了一切,在母亲试图以头触柱还是换不来安王的改口后,他才意识到,安王对故王妃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怜爱一样强烈。若是没有这份仇恨,他或许不会如此坚决要娶母亲为妻——他有那么多的侍妾婢女,有出生名门士族的,也有异族的女郎,很多人为他生下孩子也夭折了骨肉,但没有人还生育过别的男人的儿子。 然而这样狂妄又荒唐的念头,得到了天子的支持。 至高的权柄赐予了母亲原本难以触及的尊荣,以给予他人更胜一筹的羞辱为代价。婚礼当日,萧曜与池太妃微服到场观礼。这一举动出乎所有认识萧曜之人的意料,那天瞿元嘉无法控制自己寻找萧曜踪影的目光,也是第一次可以心平气和地观察他。在此之前,瞿元嘉以为萧曜的支持是另一种报复,以成全之名,行羞辱之实,可是看见他在礼成之际的神情,又蓦地觉得,即便安王与萧曜五官毫无相似,但萧曜之所以同意这门骇人的婚姻,是因为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疯狂。 母亲当时已几乎目不能视,然而穿着亲王妃的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其庄严和美丽,绝难让任何人相信她出自农家,因为贫穷无依,不得不给人做乳母维生。原来权力和荣耀会给人带来这样的光彩,让人脱胎换骨至此,无怪哪怕是生来就尊贵之极的人,为了再进一步,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相比之下,安王的所谓任性,简直是可以说是儿戏般的柔情了。 也许就是在成为安王妃之后,母亲才渐渐与族人恢复了联系。 可已经迟了。她的母亲、兄弟姊妹都已经死去,毕竟人在贫困之中,死亡是一件再容易也没有的事情。看着明显带着惶恐的族亲一家,瞿元嘉将陌生之情深深藏起,不顾地上湿滑,坚持按长幼之序见了礼,娄氏一门分明更加惶恐,几乎连寒暄的话都难说利索了。 娄氏对这仅有的亲戚想必是颇有照顾,宅院颇见规模,瞿元嘉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此行的来意,娄裕当下表示,去祭拜先人还需要做些准备,何况今日出城已经有些迟了,既然瞿元嘉初次回乡,不妨在家里住一晚上,第二日一早再出城祭拜更周全些。 对方的语气中虽然不乏小心翼翼的讨好,但也还是诚恳之意更多。瞿元嘉想想,一并答应了下来。当天晚上娄裕设宴为瞿元嘉接风,儿女们均出来作陪,他的两个人儿子都是白丁,两个女儿中一个已经出嫁,携夫婿同来,另一个女儿与萧妙音年纪相仿,但羞涩内向得多。 瞿元嘉对娄裕一家实在说不上有任何亲近感,只是他们对他尽力款待,他也便尽力地周旋奉陪,一顿饭吃了许久,寒暄至再无话可说,瞿元嘉当机立断地以明日还要去祭扫为由提议散席,果然很快就得到了响应。 这一夜他依然睡得不好,却与思乡无关,迷迷糊糊做了几个梦,好像和童年时有关,又更像是在看别人。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果然还是和程勉有关——那大概是他们刚到京城不久,程泰的原配在见到程勉后大病一场,她的儿子们自然迁怒于程勉,嘲笑他略带杨州口音的官话,又故意拿捏女人的腔调,以此嘲笑崔夫人。瞿元嘉那时听官话都费劲,可绝不会误会那充满了恶意的神情,等程勉的兄弟们戏弄完离开,便立刻去安慰程勉。可是程勉满面漠然,看着瞿元嘉半天,忽然用再标准没有的官话反问:“你在说什么?” 第314页 瞿元嘉大惊,又委屈,扯住他的袖子说:“五郎,你听不懂我的话了么?” 程勉皱着眉,老成的神情与年龄极不相符,十足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是谁?要说话就好好说。” 瞿元嘉更着急了,几乎都结巴起来,想说的话全噎在喉咙里,简直喘不过气来。 他一着急,倒醒了,醒来心口直跳,心有余悸地抹掉额上的薄汗,想,果然是梦,阿眠绝不会这样。 可梦里的伤心和焦急像是生了根,直到再睡过去之前,瞿元嘉反复回忆的是,当年的自己,到底敢不敢出言安慰五郎呢? 再怎么择席,瞿元嘉都习惯了早起,梳洗完出门,正好遇见娄裕夫妇买好纸钱香火回来。见到瞿元嘉,夫妻俩有点紧张地笑笑,解释道:“最近遭灾,白事比往年多些,这些物事倒不好买了。” 他们住在偌大的宅院里,穿着还是与家境略微殷实的农家无异,瞿元嘉在安王府时一直颇为格格不入,到了表亲家中,陡然间又以另一种方式格格不入,他暗自为这反差感到自嘲,但对着娄裕夫妇时,语气始终很诚恳:“是我来得仓促,有劳舅父、舅母亲自跑上一趟。” “不妨事不妨事。你又不是芦城人,哪里知道东西在哪里置备?吃过早饭就动身吧,一直下雨,路上不好走。” 瞿元嘉一律听从安排,到了娄氏在城外的祖坟,果然见到有一座坟墓修葺得异常气派,墓碑和封土比周围的坟墓高出许多,墓前还栽种了许多花木,花费的心力显然可见。 这自然是娄王妃父母的坟墓。娄氏正式嫁给安王后,安王顺势也为她的父亲讨了个散官的加封,但娄氏已无尚在人世的兄弟,无人可继承官爵,萧曜也就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 这恩赏纯粹是做给活人看的——天恩浩荡,原来竟是无处不在。瞿元嘉一言不发地祭扫完后,正好又落了点小雨,娄裕便说:“做白事时落点雨是好事,二老在天有灵,定是欢喜你回来探望。” 瞿元嘉看看天,不置可否。回去的路上,雨毫无预兆地转急起来,然而,瞿元嘉反倒是放慢了马速,若有所思地看了好几次天色,终于对着满脸疑惑不解的娄裕父子说:“舅父,既然已经出门了,而我在芦城再无别的亲眷,只能冒昧一问,若是舅父和两位表弟知情,给我指个方向便好……” 看着父子三人的神色由不解转向警惕,瞿元嘉知道他们多半是猜到了,于是一笑,平静地说完:“……我阿爷的墓地,不知还能找到么?” 他事先没有透露丝毫风声,娄裕父子的尴尬惶恐全写在脸上。瞿元嘉始终镇定,装作没有看见,心平气和地等待着。 哪怕是名义上的晚辈,身居高位的一方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权威。瞿元嘉对此已经很熟悉。没有等太久,娄裕犹犹豫豫地开口:“没有早说,钱纸和香烛都用完了,可怎么好……” “不要紧。若是还能找到,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娄裕挠了挠斑白的头发,不敢看瞿元嘉,满脸为难地说:“大概位置是知道的。就是墓,恐怕是不好找了……有一年发大水,那一带全淹平了,好多人的墓都垮了,找不到后人,就收葬在了一处……” 瞿元嘉面上无波无澜,应答更是有条不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烦劳舅父指个方向吧。” “还是我领你去。路上不好走,也怕迷路了。” 说完,娄裕立刻打发儿子抓紧去置办新的的香火钱纸,瞿元嘉制止了几次,娄裕坚持得很,连说“那怎么使得,怎么能空手去”,他只好不做声,听凭娄裕安排就是。 娄裕带着瞿元嘉又赶往城西南。越往南,水灾肆虐的痕迹就越明显,丘陵间散落着零碎的田地,尽数泡在水里,没有一点生机。瞿元嘉虽然大多数心思都在看灾情,但在感觉到娄裕屡屡看向自己后,率先说:“舅父有什么想交待的,千万不要见外。” 娄裕顿了顿,支支吾吾半天,说:“……元嘉现在有了官身,想过给你阿爷迁葬、重新起墓没有?” 瞿元嘉没有任何生父的记忆。安王虽然从未禁止他祭祀生父,然而在安王府,他的出身既是一个再分明没有的印记,又是暧昧的禁忌。娄氏绝口不提前夫,也不准儿子多问一句,更不必说祭祀。对于瞿元嘉而言,他也早已习惯了只是母亲的儿子,对于“父亲”的想象和观察,都被刻意地隔绝在人生之外。 所以,在听到娄裕的问题后,瞿元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接话道:“还要舅父提醒,是我的不孝。我从来也没操持过这些事,一窍不通,舅父若是知道,还请多指点我。” “只要你有这个心思,就有办法。”娄裕神情复杂地看着瞿元嘉,“不过……此事最好还是与王妃商议过,再……” “那是自然。” “你是长男,总有成家立业的一天,这件事早晚要办……不过也急不得。急不得。待你娶妻生子,有了后,这香火自然延续了。” 看到城西南这一大片荒坟后,瞿元嘉连马都没有下,拨转马头往芦城的方向而去。娄裕追不上他,喊了几声,可已经被甩得远远的了。 疾驰出数里地后,直冲心口的暴烈血气还是无处可去,他又猛地勒住马,正在决意折返与娄裕会合之际,娄裕的两个儿子带着买好的钱纸去而复返,长子娄林没看见父亲,便问:“大阿兄,我阿爷呢?” 第315页 瞿元嘉放缓了神情,说:“你们迟迟不归,便先来一探究竟。” “常去的钱纸铺关了,多跑了两家。”娄林扬了扬手里的包裹,“……大阿兄,那个,稍后到了坟前,你……” “我已经去看过了。”瞿元嘉神色自若地说。 娄林蓦地露出如释重负又如履薄冰的神色:“啊……那个,其实这几年我们去找过。实在是找不到了……” 瞿元嘉打断他的话:“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才让父亲入土后尚遭此劫难。不必说了。待忙完这趟公务,我就请假回乡,为父亲迁葬。” “嗯嗯嗯,这是大事。”娄林赶快附和。 有了这一番缓冲,再回到那片乱葬岗般的荒坟时,瞿元嘉的情绪也稳定了许多。在娄氏父子怜悯的注视下,镇定自若地找了个开阔处,将祭奠用的钱纸慢慢烧了,然后不顾地上还有积水,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直到回到芦城,始终不置一言。 回城后娄裕邀他再在家里住一晚,瞿元嘉婉言谢绝了,回到芦城的官驿为明天的返程做准备。他回来的时辰说早不晚,刚进驿站,正好杜启正也进门,见瞿元嘉回来了,拱手道:“允一兄的家事办得可顺利?” “多谢过问。都办妥了。” “哎,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践行宴我都推了。”杜启正一笑,先解释了,“不瞒你说,我进京之后,最不惯的就是应酬。我家出身贫寒,俸禄要养活母亲和妹妹,何况,士族间的这些应酬,我也不懂。何苦去惹人笑话。” 瞿元嘉一顿,开解道:“我也是应酬不来。不过既然你推了践行宴,明日又要回平江了,待我稍作梳洗,换了衣衫,你我二人小酌几杯。” 杜启正喜出望外:“这一路确实难得有闲暇,既然允一兄有此雅兴,我自当奉陪。” 约定之后瞿元嘉回室内换下满是泥水的衣衫,简单地沐浴更衣后,恰好也时近黄昏。两个人请驿丞不要惊动县衙,花钱找酒家买了些酒,要了几个菜,就着江南的清风明月对饮起来。 酒过数巡,瞿元嘉绷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他倚在几案上,看着窗外的月亮,便想,等程勉能想起来,一定要问一问他,当年迁葬是如何考量的?这世上至亲间的生死离别那么多,不知有没有人想过,若是不能大放悲声,该如何致哀呢?人怎么发自内心地能为素未谋面的亲人流涕?是否惟有血脉的延续,方足以告慰死者? 察觉到杜启正包含着关怀之意的目光,瞿元嘉意识到自己过于出神,他掩饰地一笑:“走神了,杜兄见笑。” “没有没有。你今日是去祭奠先人。你这次回乡也真是……先是虹州高刺史,然后又回到芦城。虽说公私兼顾了,却也是真伤心了。但不来这一趟,又说不过去。明日回到平江,公干不知道有多少,应酬恐怕少不了,宁可在芦城或者其他县多待几天,事情多也不怕,至少清静。” “平江是你的故乡,你倒怕回乡了。” “回乡嘛,那是不怕的。我之前一介寒门白丁,总归是不入平江那些高门大族的法眼,不想也巴结不上他们。”杜启正摇头晃脑地说,“现在嘛,被擢选进京为官,又回来,别的不怕,只怕要随王尚书去拜会应酬,行怀柔手段。还是先溜出来好。” 说完,他又扑哧一笑,继续说:“不过以前只是江南道的士族门阀各别苗头,现在王尚书和章御史亲至杨州,正是北风南渐,各有趣味了。” 他这俏皮话引得瞿元嘉也笑了:“你有幸见识南北风度汇于一室,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还避之不及。” 杜启正冷冷一笑:“不敢高攀。如果我也出身士族,或许还能仰望叹服一二,可惜出身微寒,少年时常常去寺庙典当借贷,每每想到这庙产中多少良田金帛都是士族捐出,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是灾年贱买所得,所有的风流清雅,实在就不容细想了。哦,对了,这几天正好听说了另外一桩事,也和当年裴氏一门谋逆有关。我知道你与高刺史交好,他正是因为裴氏案枉死。但因此案枉死的,何止他一人。” 不同于少小离家的瞿元嘉,杜启正在杨州颇有些亲眷朋友,所以他的消息素来也准。瞿元嘉不动声色听他继续感慨:“……裴氏谋逆固然是其罪当诛,但牵连之广,余波之长,也实属惨烈。冤冤相报,终于到了私刑的地步。” 瞿元嘉轻轻一动眉头:“此事在扬州当地人看来,又是怎么个说法?” “还能有什么说法?裴氏一个中等士族,几时被真正看得起了。将女儿送到宫中,有人还嫌丢人呢。”杜启正顿了顿,“舍了裴氏,顾全了杨州乃至江南道,有何不可?都是杀鸡儆猴,无论任谁做猴子,裴氏总是那只鸡无错了。沅庆有一户人家,姓什么我一时记不得了,祖辈在关中做过官,致仕后后辈没有求官,在家中耕读、做士绅,家中长子娶了裴氏的女儿,裴氏谋逆案发后,沅庆虽然在两州交界处,但历来是归虹州管辖,按理牵扯不到他们,可两年前,他们又被认作漏网之鱼,一律按谋逆判处。我原以为这是孤例,但在谋逆案发、朝廷下旨之后,许多原本不该算作从犯的人家,仅仅因为和裴氏有过婚姻,又身处杨州,就遭遇了灭门之祸。没想到,不住在杨州和京城,不姓裴,原来也不行。” 这确是闻所未闻,瞿元嘉暗自心惊,追问:“这与高刺史……?” 第316页 “倒未必出自他的授意。但平佑之乱初定,又起谋逆,江南从来是朝廷忌惮之地,有人想邀功、有人想自保,便向本无辜之人挥刀,酿成如此惨事。只是不知圣人高坐明堂,是知情,还是不知?” 瞿元嘉怔了怔:“之前你说沅庆的案子是两年前,近期还有么?” “能杀的都杀了,近来听说是没有了。但是高刺史这一死,谁知又要牵连出什么?”杜启正一饮而尽杯中的酒,“什么门第风度,杀人不捉刀罢了。” 他神情中蓦地多出几许严厉肃杀之意,瞿元嘉想了想,轻声说:“回杨州后,不妨与章中丞一提。” “……他?” “正是。” 杜启正愣神片刻,点点头,又极缓慢地摇了摇头,重新为瞿元嘉和自己斟满了酒,一言不发地以袖遮面,满饮了此杯。 再放下酒盏时,只见一线几不可见的泪光,被克制之极地掩在了眼角。于是瞿元嘉那句“可有你相识之人牵连其中”,惟有默不做声地咽回了腹中。 第63章 莲动南池南 朝中派下来的钦差在杨州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去泽湖边祭祀雨神。 京中官员参加四季各种祭祀是常态。农耕是立国之本,四时祭祀中,多半与农事有关,系民部职责所在,瞿元嘉也常常替年迈的度支郎中应卯,列席各种祭事。参与的次数越多,对于此事到底效用几何难免越发生疑,直到有一次去同僚们闲谈,瞿元嘉方知原来本朝祭祀的次数较先帝时已经减少许多,仪式上亦化繁为简,实在称得上新君即位后的一项德政了。 这次祭祀名义上是王肃代天子亲祭,杨州府上下自是严阵以待,即便是在灾情的非常之时,无论是参与的人数、还是设下的祭礼,都隆重之极,杨州乃至周边各州县的主副官员一律到场,除了普通百姓,士族士子亦有不少欣然而来,竟将一场祭礼,办成了一桩盛事一般。 虽不曾亲至,但此次祭词是由天子亲笔所写,在虔心求祈洪灾平息之余,不忘盛赞江南风度文章与锦绣山川,亲切笼络之意溢于言表,瞿元嘉听完,也就明白了这满目的楚楚衣冠是为何而来。 祭祀自有典章可循,又准备多时,进行得有条不紊,在大量的祭礼随着鼓乐声被投入滔滔湖水之际,瞿元嘉十分冷淡而嘲讽地想:这些酒肉粮食,不知道能救活多少灾民,就这么被生生浪费了。 但多年来瞿元嘉早已练就了七情不上面的本领,看着随着波涛沉浮不定、最终又被浑浊的湖水吞没的牺牲,他也随着主祭的王肃一道,洒尽了杯中的祭酒。 祭祀至正午三刻结束,也是天公作美,过午后,天边有了一线晴意,恰好是这场典礼最完美的收梢。随后刺史府设宴,除了京中来的贵宾和当地的官员,前来观礼的士族也在受邀之列。可是在各叙主客之时,不见了杜启正的身影。 他不免向同僚打听杜启正的去向,得知他中暑不适,临时告假,可祭祀时两人站在一处,杜启正并无任何不适之处,如今借口避席,定然是有不愿相见之人了。 放眼望去,席上诸人谁不是风度翩然,一派悠闲雅致的气度,然而这满座衣冠之中,轻言细语之下,又是谁将利刃抵在了裴氏一门的喉头。瞿元嘉想起他第一次杀人,太容易了,但他做得不好,人久久不断气,高磐看见他呆若木鸡手足无措,走过来补了一刀,那抽搐的肢体立刻没了动静。 不知裴氏一门的男丁受刑之时,刀可锋利否?而高磐临终前,又有没有人给他痛快的一刀? 杯中酒顿时索然寡味,那原本应该亲切的乡音也陌生得仿若未闻起来。 灾情中宴席也从简,没有丝竹相伴,南方士族素来不习京洛音,甚至不乏以此为荣者,于是相邻而坐的主客极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完美地延续了上午祭礼的氛围,只有杨州刺史和王肃按序敬酒,而受邀前来的本地士族,除了相陪应和,再无一人出言。 瞿元嘉能听懂平江话,也能说上一些,不过士庶有别,只要一开口,出身就难以掩藏。不过他的沉默并非在意被在座的宾客察觉出身,而是实在无意攀谈——无论是被认为是示威还是高攀,都并非他的本意。 这刻板之极的气氛下,宴席没有维持太久。宣布散席之际,大抵才是开宴以来情绪最为松快自在的一刻。离席时瞿元嘉无意中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崔兄”,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子正对另一人含笑致意,看眉目,依稀与程勉看得出几分血缘的联系,想必就是他母亲一族的族亲了。 以江为界,南方的士族门第,自然是首推前朝的国姓宋氏,而后便以王崔卢许为首,皆根基深远、枝繁叶茂的大族。杨州甲于天下,杨州士族,则以崔氏执牛耳。 今日祭礼,作为州内当之无愧的衣冠领袖,崔氏自然也有族人列席,只是来者并非族长或是年高德勋的长者,而是两名年在而立的男丁,论辈份,倒是应该向王肃执子侄礼。瞿元嘉离开扬州时不过是垂髫之龄,对于南方这凡事均要先论门第资历的风俗毫无概念,这段时间里亲历目睹了种种,多少也能体会到当日崔夫人的苦闷与无助。 然而,在逐渐了解了崔氏一案的始末后,他再难将其单纯视之为“程勉的母族”,既无亲近,也无从谈防备,一律与这个他少年就离开的家乡一般,即便身在其中,也是烟笼雾罩,难以再亲近一分。 第317页 那崔氏族人望之温和文雅,几近于弱不禁风,却也敏锐异常,竟察觉到了瞿元嘉仔细掩饰过的注视。目光交汇的瞬间,瞿元嘉竟有些内心一凛,更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那崔氏儿郎竟朝他走过来了。 最近后,瞿元嘉发现他与程勉并无相似之处。士族不分南北,言行举止间那欲谦实扬的派头真是如出一辙。来人先尊称他为“瞿员外”,然后自报了姓名,崔景崔十七,正是崔氏长房的次子。 他一开口,果然是杨州士族那别具一格的、慢条斯理且柔和的腔调,使得官话也柔和了许多。简单的问候之后,崔景仿佛不经意一般提到:“家人听闻员外郎一到平江,便去祭奠了六姑母,可惜员外郎不日去了芦城,无缘当面道谢。今日终于得见,也容崔十七在此补上谢意。” 他施了个平礼,瞿元嘉回礼完毕,答道:“家慈与瞿某均受崔夫人收容大恩,崔夫人是我母子的旧主,祭拜正是我的份内事。” “员外郎公务事毕,也随王尚书同期返京么?” “正是。” 崔景微微一笑:“杨州遭遇难遇的灾情,我崔氏一门,除了协助赈灾,家中还在斋戒,不便招待阁下。若有再衣锦还乡之日,还望能仔细一叙。” 这明进实推的言辞其实正和了瞿元嘉的意,何况对方已经知道了他拜祭过崔夫人的事。瞿元嘉也笑说:“自然是府上的正事要紧。我也不敢冒昧叨扰。不过上次去拜祭时,匆忙之下两手空空,所以在返程之前还需正式祭拜。” “员外郎与安王妃对六姑母的拳拳之心,十七一定转达家父。” 他说得谦和,又绝口不提要遣人陪同,瞿元嘉也只当作不知,这一番情理上的寒暄结束后,也就顺水推舟地各自告别了。 但正式祭奠崔夫人确实是瞿元嘉离开杨州前顶重要的一件事。为此也像在芦城时一样,专门茹素了一日,备好祭品,这才去的。 这次他特意不要他人陪同,可上山时正碰上另有一群人来祭扫,一听口音,就知道来自京城,而且是宫中的侍卫和內侍。对方也认出了他,一问之下,瞿元嘉才知道今日正好是崔夫人的冥辰。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个无心的巧合冲淡了遇见“故人”的不悦,瞿元嘉也没说什么,待这群人祭拜完毕离开后,专门去山上的寺庙借了水桶,打了两桶山泉水,将祭台和墓碑清洗得一尘不染,而后行礼如仪,完成了当日的祭事。 他虽然洗干净了之前祭奠的香灰,可没有动准备好的花。泽湖两岸以莲田闻名,此时恰逢荷花的尾声,自然是准备了大量的白莲,但除此之外,还备上了并不当季的橘花,细小的白色花朵散发着强烈的香气,瞿元嘉不由想起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随着母亲去崇安寺探望程勉,程勉专门将他们带来的橘子分给了自己两个。其中一个他当着程勉的面就吃了,另一个却一直留到除夕夜里,在爆竹声里和母亲分着吃完的。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这桩事,怅然之余,也有些怀念,继而想到,程勉回来后,不再爱吃柑橘了。 这橙花难得,瞿元嘉又专门挑了一枝最健壮的枝条,到避阳处种了下去,他也知道此时插枝多半迟了,但想到既然今天是崔夫人的诞辰,也许明年清明他和程勉一同回乡时,也许能看到一株生根发芽的橘树,那将来无论他们行到哪里,这树都包含了自己与程勉的心意,可以长久地陪伴着崔夫人和她早夭的女儿。 然而,今天实在太巧,还桶时居然又遇到了前来登高访古的章嘉贞,而陪他同行的,则是“中暑”了的杜启正。瞿元嘉见两个人居然真的有了交情,惊异之余,也衷心地希望杜启正所求所想,能借着御史台的东风,抵达天听。 在杨州的最后两天,瞿元嘉才过上了此行来最为安逸的日子,返程在即,他得以腾出手来给家人和程勉写信,为母亲和妹妹准备礼物,然后专门向达园的花农讨要了紫藤和枇杷种子,准备带给程勉。 离开杨州时是七月底,为了能赶在八月的望日大朝会前回京,一路上都在快马加鞭,王肃的关节痛犯了也咬牙坚持。他们离开时南方暑气犹在,一过江,立刻感到了秋意,待赶到离京城最近的客栈时,翠屏山的余脉已被层层叠叠的霜叶染红了。 钦差进城有时辰的讲究,而一行人经过连日的奔波,也确实是筋疲力尽,便早早各自歇息,为次日的返京养精蓄锐。瞿元嘉惯于鞍马,不仅不累,还花费了一番工夫检点行囊。当初离京时和程勉就是在此处道别,那系在臂上的柳条早已干枯,但依然完好无损地收置着。瞿元嘉将这风干得如臂钏般的柳枝与其他的种子搁在一处,再想到明日此时能见到程勉,嘴角的笑意便再难隐藏了。 次日,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换上官服,摆出仪仗,沿着官道有条不紊地向着京城的方向进行。到了京郊一带,官道两侧都是京官们的职田,庄稼成熟在即,满眼都是丰收在即的喜悦,再回想在注定绝收的江南数州所见,相去何止天渊。劳作的农夫早已习惯了这条道路上往来的朱紫官袍,没有人多看这支回京的队伍一眼,只是更加沉重地弯下腰去,用自己的汗水为天子和百官浇灌良田。 队伍刚至长桥、尚未看见城门,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安王暨尚书令的仪仗,满目金紫,浩浩荡荡,象征着至高的威仪,即便是见惯了市面的帝京人,此时也难掩兴奋乃至艳羡之色。瞿元嘉远远就辨认出了端坐在马上的安王的身影,便打马上前,提醒王肃,就在两人简单地交谈之际,鼓乐迎风而来,安王本人,亦亲自迎向了了他们。 第318页 可在这荣归的一刻,瞿元嘉的目光却落在了别处——在长桥旁的茶棚外,他看见了常青的身影。 他的目光中如同被阳光点亮,情不自禁地在人群中寻找,又在看见面带笑容的程勉的那一刻,再自然不过地投桃报李。所有的嘉勉和恩赏顿时再无足轻重,他虽然身处进宫交差的队伍中,但只要旁人一时不查,目光便瞟向仪仗队伍之外,捕捉始终不紧不慢、悠悠闲闲跟在队伍不远处的程勉的身影。 程勉一直跟着他们,最终消失在大宁坊,而瞿元嘉则继续向北,一路进了宫城。他不是此行的主官,轮不到面圣见驾、汇报此行的得失,一待在吏部点了卯、正式交接了差事,连与杜启正等一种同僚多说两句都顾不得,迫不及待地赶去大宁坊的山亭。 飞驰而行的一路他快乐得简直发疯,手脚全是汗,不知怎么慢下来,连往正门多走两步都等不了,仗着四下无人,将马拴在山亭北的后门外,蹬着拴马石就翻进了院子里。 程勉正坐在前门边的廊下,分明是在听门外的响动。瞿元嘉忍笑,想捉弄他,又不舍得,蹑手蹑脚走到一丈开外处,才笑着喊了一句:“阿眠。” 程勉几乎是跳起来,瞪着一眼瞿元嘉,忍不住先笑起来,骂他:“哪里来的贼!……我以为你怎么也得晚上来。” 瞿元嘉索性停住脚步,心跳得比两年前的上元夜还要厉害些:“我晚上来,你就坐在这里一直等么?” 程勉撇嘴:“……那也不是。我骑马累了。歇一歇。本来是要去屋子里等的。” 瞿元嘉加深了笑容,缓缓踱了几步,又猛地冲到程勉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膝盖,将唬了一跳的程勉抱起来,又挺起身子去亲他。这别扭的姿势逗乐了程勉,过了好一会儿,程勉也才像是猛地醒过来一般,搭着瞿元嘉的肩膀垂下颈子,与他亲吻在一起。 亲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终于意识到这实在费力,分开后都笑了。程勉撑着瞿元嘉的肩膀跳下地,又拉住他的手,闪进了屋子里。 两个人的手都抖得厉害,又莫名发冷,瞿元嘉口干舌燥到了极点,反而想说话,就定定看着一言不发的程勉,有一出没一出地说:“……我把行李运回按王府了。我没想到你会到城外……我给你带了紫藤种子,还有枇杷,和柳条放在一起,也好好的。” 程勉听了这番话,反而极其严肃地盯着他看。瞿元嘉被看得心里发毛,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终于停了下来。 他不作声,程勉凑上前,舔了舔瞿元嘉因为长期奔波而干裂的嘴角:“只有柳条好好的么?另一样呢?” “什么?什么另一样?”瞿元嘉追问,“只有柳条……” 程勉一脸严肃地打断他的辩解:“我要验一验。” 就在瞿元嘉更为迷惑之际,程勉忽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仿佛一只陌生的小动物,衔住了他的腰带。蓦然间,瞿元嘉恍然大悟,可也在同一刻,他的腰带的环扣已经被咬开了,那灵巧的、不耐烦的小动物钻进了他的袍子里,咻咻的鼻息拂上小腹,将远去的江南的云雨又带了回来。 他的声音亦潮湿沉闷如雷鸣,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元嘉,你别动,让我验一验。” ………… 此行南下赈灾的官员无论品轶高低,均得假十日,而且不知何故,望日的大朝会也取消了。瞿元嘉鞍马劳顿了一个多月,骤然得到个长假,歇息得理直气壮,除了抽出时间去探望母亲又装聋作哑地溜走,剩下的时间便不分晨昏昼夜地与程勉厮混在一处,不仅是要把过去这一个月多的分离补回来,更大有把之前几年、甚至更早的时光也要找补回来的架势。 瞿元嘉的青年时代是在军营中度过的,不同年龄的男人们混在一起,肉体常年经受极端的磨练和捶打,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想办法找妇人排遣,若是找不到,那就聚在一起拿男女之事谈笑,全然不忌荤腥。 对于找女人这事,瞿元嘉素来不掺和,但说笑总是躲不过的,男男女女间的奇情故事听了一肚子。不过随着年龄渐长、性格更加孤僻,好些奇谈都忘了,不过记得也不少,其中有一个还是高磐开玩笑时说的——“这天底下的妇人啊,有些格外有手段,缠上你了,不教你吃不消,她绝不放手。你吃不消了,她倒是还好好的。” 后来瞿元嘉和程勉有了肌肤之亲,神魂颠倒的快活也享受了不少,唯独“吃不消”的滋味,从来没有尝过。可是这次从南方回来,横下心来不出门不见人,日夜无度地缠绵挥霍,忽然有一天,连一根手指好像都动不得了,就在这时,高磐的那句话福至心灵地回到耳畔,瞿元嘉心里一顿,很快莫名快活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惹得摊在他胸前打盹的程勉有气无力地抱怨:“……好好的,笑什么?我困啊。别吵。” 瞿元嘉扶着程勉的背,那光滑的脊背上贴着一层薄到极致的汗意,如同最柔软的羽毛,戳得他手痒心也痒,便积攒出力气将人托上来一些,忍笑附耳将这“吃不消”的旧事说与程勉听。 程勉听完也笑,既笑话过去的瞿元嘉,也笑话眼下的彼此,喉头一线抖得厉害,格外活色生香。瞿元嘉本来觉得可以歇一会儿,但多看了几眼,又改变了主意,觉得吃不消也不妨吃一吃,再次凑上前一口咬住程勉的喉头,将整个人裹在身下,再顺当没有地把毫无招架之力的程勉又吃下去一遭。 第319页 几天里两个人几乎没有离开山亭一步,忽然被外人找上门时,简直连人间岁月都不清楚了。 那时已经过了晌午,山亭的正门被敲得地动山摇,连隔壁院子里的狗都惊动了。瞿元嘉正好帮程勉沐浴更衣完毕,听到动静也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整齐去开门。 拔开门闩,气喘吁吁的杜启正便整个人扑在了瞿元嘉身上。 这实属不速之客,连想都没想到过,瞿元嘉忙扶住他,问:“杜八你这是……?” 杜启正面无人色地牵住他的袖子,连平江口音都出来了:“要不得了!章、章子欣他……” 瞿元嘉片刻后终于意识到他说的是章嘉贞,不由心里一沉,低声喝断他此刻的哆哆嗦嗦言不及义:“你定定神再说。他怎么了?” 杜启正一跺脚:“你平白住在了大宁坊,就在天子脚下……章嘉贞昨日上朝路上,被人伏击了!” 瞿元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可是御史中丞……” 杜启正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警惕地先合上院门,才压低嗓子继续问:“你是真不知道……?” “我何必瞒你?”瞿元嘉又是惊讶又是觉得杜启正这如临深渊的神态近于可笑,一皱眉说,“这望日加上十日的公假,我几乎没有出门。快说吧?他怎么会被人伏击?受伤了没有?” “他前几日上书的那封《论僧田状》,你知不知情?” 瞿元嘉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直到这时,杜启正才确信瞿元嘉确实毫不知情。他不由重重皱眉,叹气道:“你真是大隐于市也!章子欣从南方回来后,在几日前的内朝递了一封谏表,奏江南士族常年来伙同僧团,吞并良田、少缴租赋,请求朝廷从江南和京畿着手,清查僧田和庄产,严管僧田……这都轩然大波多少天了,你居然一概不知情?” 他恨不得一口气说完,又急又快之下,憋得满脸通红。瞿元嘉震惊得半晌后才接上话:“……实不知情。” “他这封状文已经传遍京城,最是炙手可热。我现在手头没有,不过你要是想读,也容易得很。”杜启正说着说着,因为动了肝火,又神情激愤,脸色红得像喝醉了酒的人,“允一,不瞒你说,他这封状文,有我的求请乃至推波助澜,那日我们在杨州城外相遇后,是我带他去看了几处田庄的,不然他一个外乡人,又是士族,在江南才几日,如何能写出来……” 他浑身抖得厉害,瞿元嘉伸手按了按杜启正的肩,心头有万千道思绪,便挑了一条最容易说下去的,劝道:“事态未明,你不要为此自责。御史台么,得罪的人何时少了?我确实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但章子欣是天子近臣,又身居要职,竟然会在上朝路上遇袭,简直是闻所未闻,必然要彻查的。” 杜启正严峻神色不改:“允一,我来寻你不是为了闲谈。我既然如此说,自然我有我的道理。章子欣上状在先,被刺重伤在后,我虽然不知道是何人下此毒手,但也绝不会为了自欺,非说此事与僧田一事无干。” “是我冒昧了。”瞿元嘉敛容,正色致歉。 杜启正摇头:“你不知道其中的干系纠葛,不怪你。我们虽是同乡,但到底……我今天先来见过你,明日就要去求见左仆射,告知我求请子欣就江南僧田一事上谏的原委。” “不可。”瞿元嘉也摇头,在杜启正略不解的目光下,他接着说,“上谏是他的职责,既然士族与僧团勾结之事非虚,你就无需自责,更不要自揽罪过。等案情查明的一天,自有分晓。不过……如果连他都遇刺,实在太猖狂了。你的家宅还能住么?” 杜启正苦笑:“我来正是有求于你……不是要你收留,就是万一我也……我幼年丧父,只有母亲和妹妹两个亲人……” “说到哪里去了。断不至于如此。”瞿元嘉继续宽慰,“但你若是不放心,安王府有的是客房,待我禀报了殿下,你一家人先搬去住上一阵,避过风头也对。” “开弓何来回头箭?”杜启正一咬牙,深深冲着瞿元嘉一拜,“我这就要去探望子欣。适才求你之事,还望顾全。” 瞿元嘉赶快回礼,刚想再细问几句,杜启正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又如一阵狂风般消失了。 他人是走了,可抛下的两个消息让瞿元嘉呆立在原地许久,不知不觉间,亦是阴沉了脸色。不知何时起,程勉来到了他的身旁,看见了彼此的神情后,瞿元嘉轻声问:“你都听见了?” “嗯。” 重逢以来,瞿元嘉与程勉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在南方的见闻,其中既有风物,也有崔氏一族的往事。当听见程勉问出“之前那人说的案子,与崔氏有没有干系”时,瞿元嘉沉默片刻,惟有摇头:“我说不好。” “要你猜呢?” “崔氏算得上江左衣冠领袖,家大业大,就算有牵扯,也是难免。而且这是牵扯甚广,涉及田地税赋,就看……陛下如何裁断了。” 程勉垂着眼,又问:“章中丞受伤了?重不重?” “怕是不轻。不然杜八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 “我猜也是。”程勉点头,“改日你去看看他吧。你们一起南下,他要是真的是因为南方的事情受伤,应该去探望的。” 第320页 照瞿元嘉的性子,这“应该”颇值得推敲。不过既然程勉开口,去一趟也无不可。在登门拜访之前,他先找来《论僧田状》读了,然后又去了一趟安王府,求见安王。 结果这一趟跑了空,只见到萧恂。他这段时日来的春风得意根本藏不住,萧恂见他就笑,这对瞿元嘉来说委实也是新奇的体验,脸热之余,偶尔觉得笑纳也不错。两个人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后,瞿元嘉便直入主题,问起萧恂章嘉贞的事情来。 “早就闹开了。要不是他遇刺,对他此封上疏的批评苛责恐怕要严厉千百倍。”萧恂没有再拿瞿元嘉的慢人一拍取笑,神情甚至说得上“严阵以待”,“不过听王府的幕僚说,上一次有御史上朝途中遇刺,还是国朝初创、百废待兴时。陛下下令严查,但行凶之人尚未归案,且看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动作吧。我倒也想问你,章子欣去江南是赈济水灾、督查官员,怎么先查起僧田来了?之前有风声没有?” 瞿元嘉没有提杜启正,颇为保留地说:“他上疏中不是说了么,寺院广占民田,又不纳租税,灾年百姓一旦失田,即便是得了赈济,还是要依附豪门,为佃为奴,从此难以解脱。” “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平佑之乱能够迅速平定,没有关中、北蓟士族的拥戴,如何能势如破竹地兵临城下?而裴氏案的余波还未平息,对于眼下的局势,未免火上浇油了。在朝中为官的,皆是累世公卿,田亩连阡累陌……他章氏一门,难道独善其身了?”萧恂感慨,“更何况,本朝士庶,谁不信佛?何况各家的庄园田产,都是按制所获,永业田是捐赠还是买卖,御史台的手还是太长了。” 瞿元嘉不仅真心觉得章嘉贞的上疏写得不坏,而且对于萧恂感慨中的“时机”之说,也另有看法。但他只是说:“是火上浇油还是赴汤蹈火,我也不懂。不过他为公事遭难,叫人敬佩。我稍后要去探望他的病情。” “听说是无性命之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着实太猖狂了。实属骇人听闻。你要是去探望他,也代为问候吧。待阿爷去探望时,我再同去。” 瞿元嘉一并答应下来,临走前还是对萧恂略提了几句杜启正家人的事情,只是将杜启正与章嘉贞在僧田一事中的因缘隐去了。萧恂立刻答应下来,随后见瞿元嘉流露出要走的神情,不免笑说:“你要是真要见殿下,不妨定下心来在王府住两天。肯定就不会扑空了。这几个月,阿爷只喊挂念你。王妃嘴上不说,但听宝音说,你写回来的每封信,她都要人反复读三五遍。我也知道你自有安排……总之……” 说着说着,萧恂失落地一笑,拍了拍瞿元嘉的肩膀,没有继续劝下去。眼看着离和程勉相约去探望章嘉贞的时辰越来越近,也是瞿元嘉点点头,简单地说:“不是我不想回来,而是回来惹我阿娘生气,只能等她消气了。” 萧恂若有所思看着他:“她消气?” “……”瞿元嘉一僵,黯然道,“恐怕等不到了。” 离开安王府后,瞿元嘉去程府简单地吃了午饭,然后一并动身去探望章嘉贞。章府在南池西侧的长祺坊,极清净的一处宅院,除了他和程勉,宅邸外再无其他车马,竟可以说是门庭冷落了。 瞿元嘉原以为天子震怒彻查,又是为国而遭难,同僚们怎么也该略尽探望慰问之情,可是眼前所见,显然旁人另有打算,而《论僧田状》所引发的争议乃至责难,由此可见一斑。扣开门扉后,前来应门的并不是仆人,而是着甲的卫士,见瞿元嘉捧着探视的礼物,倒是客气:“足下是哪位大人?” “这是连州司马程勉。”见到有卫士守门,瞿元嘉放心不少,他先折身指了指正在系马的程勉,然后奉上鱼符,说,“我是民部度支员外郎瞿元嘉,月前随王尚书、章中丞奉旨南下赈灾。听说他有恙,特来探望。不知章中丞病体如何,可以会客么?” 那卫士犹豫了片刻:“民部的瞿员外与连州程司马是么?二位稍候,待卑职去请示一二。” 他这一去足足去了一刻钟,但也带回了章嘉贞的话:“中丞说,病中不雅,不便会客,还望二位见谅……” 话说到一半,门后又有了动静,这次出来的是章家的仆人:“我家郎君说了,既然是程司马亲至,若是不嫌病体污秽,自当相见。” 程勉立刻点头:“有劳带路。” 章氏虽然远远不算豪门,但也是经营有年,数代为官,在京中的宅院的规模着实不小。去见章嘉贞的路上,瞿元嘉暗中留言,发现宅院内侍卫数量不少,且多精悍干练,略感宽慰之余,又不免担心起章嘉贞的伤势。 他的担忧很快就落在了实处——见到病榻上的章嘉贞的一刻,瞿元嘉下意识往前了半步,想要略挡一挡程勉的视线,可身后人的抽冷气声已经响起,太迟了。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这是瞿元嘉再熟悉不过的气味。见到二人,章嘉贞没有被纱布包住的半边脸露出了一点笑意,又迅速在扭曲中消失了。 他的伤势就袒露在瞿元嘉和程勉面前,仍在渗血的双臂和双腿会随着呼吸不自主地抽搐,但他的神情更为诡异:实难分辨是痛苦还是沉迷,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清醒。 瞿元嘉不由想起他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同袍,濒死的瞬间就是这样奇异的神色,应该是极度痛苦,却又流露出近于癫狂的渴望。他不由得看向一旁侍奉的太医,后者低声说:“宫中送来了镇痛的底也伽,章中丞才服完不久,就是如此。待药见效了,就平和了。” 第321页 太医回答时目光始终不敢离开章嘉贞。瞿元嘉没听说过这药名,但章嘉贞显然已经失去了对答的能力。瞿元嘉心中难过,低声问:“几时能康复?” “俱是刀伤。只伤及四肢和脸颊,没有一处要害,外伤痊愈,就能康复。” 瞿元嘉一怔,正要追问,程勉这时拉了一下他的腰带,只见他垂着头,看不见神色,人有些发抖:“元嘉,我难受得厉害……我、我要出去。” 瞿元嘉忙说:“我先送你出去。” “不必了。我在外头等你。” 丢下这句话,程勉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瞿元嘉追也不是,略一斟酌,决定还是先问清楚适才的疑惑:“没有要害?” “是……” 瞿元嘉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再次将目光投向病榻上已经昏昏欲睡的章嘉贞。原来伏击他的人并不是想要他性命,却要让他无尽地煎熬受苦——本朝选官诸多标准,头一条就是“颜面有瑕、肢体不全者,不可为官”。 他静了静:“章中丞服药之前,有没有嘱咐?” “没有。” “却准许我二人来探望么?” “是……”太医亦有些意外,“不过这也是服药之后。这药镇痛奇佳,但让人失去神智,话也做不得准。章中丞一时是无法会客的,我等也是不敢违背他心意,免得他动怒……既然瞿员外已经见到了,还请让病人多加修养吧。” “那是自然。”瞿元嘉点头,又看了一眼章嘉贞,果然他脸上的狰狞痛苦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不由自主抽出的四肢也就显得更为诡异了。 这惨烈的对比让瞿元嘉不忍多看,匆匆离开了病房。程勉正在院子的树下站着,一见瞿元嘉出来,也情不自禁地向他走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见状,瞿元嘉只觉得是又一重的心如刀割。眼前人的神情让他无法不去设想几年前的连州,人已经失而复得,他却不敢深想一分了。 瞿元嘉抓住程勉的手,冰冷而潮湿,程勉露出愧色,好一会儿才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口难受。” “不要紧。我们这就回家去。”瞿元嘉紧紧握住程勉的手,轻声承诺。 因为程勉的脸色实在难看,而且久久不见缓和,两人相携离开了章府后,瞿元嘉又问:“好久没去南池了,要不要去散散心?” 程勉迟疑地看着他,片刻后犹豫地点了点头:“……也好。” 南池是二人定情之地,每次来到这里,瞿元嘉心中总是会涌现无限柔情。但是今年他们来得太迟,错过了荷期,业已枯萎凋零的残荷迎风孤立,鸳鸯鸂鶒依然是双双对对地在荷田间嬉戏。 有微凉的柔风从南池中央吹来,带来秋日特有的果实成熟的香气,也终于可以将他们适才所见所闻涤荡一清。看着神情怔怔、仿佛云游于千万里外的程勉,瞿元嘉柔声问:“要不要去池上泛舟?我们可以坐船到北岸,再骑马回去。” 程勉的回应总是慢一拍:“好。” 船桨刚动,离岸尚无一箭地,程勉用力抓住了瞿元嘉的胳膊,面色简直是铁青色的:“……我要下船。” 瞿元嘉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可后悔已然迟了,上岸后想雇一辆车回去,程勉无论如何不肯,坚持翻上马,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地回到了程府。 程勉的异状很快也被忍冬察觉,从程勉这里问不出来,她又去问瞿元嘉,可程勉又打断了她,说自己口渴,想喝茶。 于是忍冬又急忙给他煮茶,瞿元嘉问:“你头痛不痛?我让人找大夫去。” 程勉勉强一笑:“头不痛。恶心。多半章中丞屋子里的味道……我不要大夫。” 瞿元嘉一面答应安抚,一面给忍冬递眼色。后者会意后,不动声色地煮好茶,借口去给他们拿点心,抽身去唤人找大夫来以备不时之需。她的离席没有引来程勉的怀疑,自从自章嘉贞那里出来,他的神色就迟迟的,仿佛如惊弓之鸟,又在瞿元嘉每一次投过目光时竭力掩饰,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瞿元嘉也有意安抚他,亲自将茶递给他,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问过大夫了,章子欣都是外伤,他年纪轻,好好休养,就能逐渐痊……” 像是被烫伤了,程勉刚刚喝下去的茶,全吐了出来。 吐完这一口热茶,程勉很抱歉地抬起眼,刚说了一句“啊呀……”,脸色蓦地一变,慌张想捂住口鼻,可已经太迟了。 他吐得天翻地覆,前来照顾的瞿元嘉也被吐了一身。这时瞿元嘉才发现程勉内衫全被浑身的冷汗打湿了,这从未有过的发作让瞿元嘉终于害怕起来,扬声喊来下人,只问大夫几时能到。 当天夜里程勉开始发烧,灌药就吐,又好像是惹发了谵妄,抱着脑袋大喊大哭。忍冬吓得直流泪,哀求瞿元嘉禀报大内。瞿元嘉看着昏沉的程勉,握住他与炭火无异的手,半晌后说:“太医已经来了,还需要禀报么?” 忍冬的额头都磕出了血痕:“瞿大人……大人,此事隐瞒不得啊!” 瞿元嘉还是不放手:“我几时隐瞒过?” “大人……” 他倦怠之极,伏下身,贴着失去了知觉的程勉的脸颊,轻声说:“……五更后坊门开启,就去吧。” 接到程勉病情没有好转的消息后,宫中遣来了更多的太医,会诊后开出的方剂让程勉退了烧,却治不好他见光流泪、饮食即吐的怪症。到了第四天,不说是程勉,始终没有离开病榻旁的瞿元嘉也瘦了一大圈,程勉平日里温和随意,病了却变了一个人,固执到了令观者惊心的地步,只要醒着,就要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像是心头燃着一把火,非要将这怪症压下来不可。 第322页 他执拧起来旁人也奈何不得,瞿元嘉知道劝也无用,索性不劝,就如他刚回来时一般,一言不发地贴身照顾他,只有在程勉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的时候,才跟着合眼休息片刻。 这日子过得不分昼夜,公务早已抛下,安王府也不回,还瞒着娄氏程勉发病的消息,有时瞿元嘉也做梦,很快就醒,醒来见程勉就在一旁,心就落了回去。 有一次,他又梦到了小时候,还是在崇安寺,也许又不是,总归那时两人还小,京城对他们来说,尚是一个陌生的、巨大的、冷漠的庞然大物。他得了个橘子,不舍得吃,就去找程勉,要和他一起分。 程勉坐在檐下,明明是冬天,他好像一点也不冷,还赤着脚,晃啊晃,问:“你哪里来的橘子?” 瞿元嘉一愣,笑了:“哎呀,是你送我的。” “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吃?” “想找你一同吃。” “橘子甜不甜?” 瞿元嘉赶快把橘子剥了,递到他眼前:“你尝一尝。一定是甜的。” 程勉笑起来,将一瓣塞到瞿元嘉的嘴里:“嗯。甜的。你快吃吧。不要找我了。” 沁着清凉的甜意在唇齿间弥漫开,瞿元嘉忍不住眉开眼笑,可吃着吃着,那甘甜的气味变了,像是有一捧泪水,滴在了他的手心。 瞿元嘉大为诧异,再抬头,他们都不是少年人了,程勉微凉的脸颊就好像初冬的新雪,贴在他的手心。 他一睁眼,自己正睡在程勉的榻上,可身旁哪里还有人? 瞿元嘉又惊又怒,起身来到外间,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忍冬。他急问:“五郎呢?” 忍冬却面有喜色:“五郎转危为安了。一个时辰前醒来,说要在院子里走走。” “谁跟着他?” “他不要人跟。就说走一走,散散病气,回来便沐浴更衣。还要奴婢们不要叫醒大人。” 瞿元嘉简直起了杀心:“他人呢!” 忍冬如遭雷击,面色大变:“……奴婢、奴婢这就去找。” 瞿元嘉已经快他一步出了门,直奔大门,一问,果然是出去了。 程勉留下的信息是去安王府。据说他走时谈吐神态自若,也不准旁人跟随。瞿元嘉追去安王府后,不出意外地,程勉没有来过。 他又去了山亭,去崇安寺,也去南池,去每个两个人同到过的地方,甚至去了早已易主的陆氏旧宅,始终一无所获。他在山亭等了程勉一夜,次日一早回到程府,依然没有任何程勉的音讯,瞿元嘉茫茫然出门,驻马在朱雀大街旁,看着熙熙攘攘、神色各异的人群,瞿元嘉陡然间想到,正是阿眠找到了自己,自己才得到了他。 在毫无头绪的寻找中,瞿元嘉发觉常青将自己带到了城门,丽景门的牌匾遥遥可见,巍峨的皇城与他沉默对峙。短暂地合起早已干涩不堪的双目,瞿元嘉定下神,轻轻催动马匹,迎向铁壁似的宫墙。 金吾卫听说他是安王家人,要找冯童,便为他找来了內侍。来见他的內侍曾经随冯童到过程府和安王府,一眼便认出了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阿翁随驾去了翠屏宫。不在宫内。瞿大人若是有交待,奴婢记下,待阿翁回来,第一时间转达。” 瞿元嘉冷冷看着他的笑脸:“他去翠屏宫是伴驾,难道准你告诉我么?” 內侍答:“正是。阿翁交代过,若是瞿大人来找,是可以说的。” “几时去的,能说不能说?” “昨日去的。” 瞿元嘉内心一凛,恰在此时,象征着城坊各门即将闭合的鼓声从大内响起,鼓点声如惊雷,驱散了心中的混沌,瞿元嘉再没多问,掉转马头,直接奔城外而去。 从帝京到翠屏山,约合一百里,精通马术者,费不了一个时辰。但翠屏宫又在山中,还需再半个时辰,山中的秋天先来一步,寒霜随着夜幕共同到来,好在这一天月色如练,即便是霜寒露重,也能照亮去路,然而再快的马,再急切的心意,到了宫门外,他也只能按规制下马,等待着另一个人的许可。 亲自来接他的,是身着便装的冯童。 “瞿大人亲自前来,是五郎的病体有反复?” 来的路上五内俱焚,满心杀机,冯童这一句话却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浇透了。瞿元嘉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全错了:“……五郎不见了。” 冯童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意,但也静了片刻:“那瞿大人前来,是……” “五郎不见了。我寻不到他。”他轻声说。 冯童轻声问:“没有留下书信?口讯呢?” 瞿元嘉缓缓摇头,胸口翻上的苦涩堵住了他的口舌,让他无话可说。 冯童又问:“瞿大人想求见陛下否?” 瞿元嘉盯着冯童:“陛下知道五郎的音信么?” “奴婢只是服侍陛下的內侍,如何敢答瞿大人。” 沸腾了一路的血冻住了,瞿元嘉缓缓合上双眼,弯腰作揖,干涩地说:“臣瞿元嘉,有要事求见陛下。敢请冯阿翁通禀。” 冯童没有说话,后退一步,接着就有卫士上前来卸去瞿元嘉的佩刀,而后,冯童又上前:“请瞿大人随奴婢面圣。” 伴随着这一支寂静到极点的队伍的,是山中不绝的风声。瞿元嘉觉得自己被扯成了两半:记挂着程勉的一半如烈火焚身,痛得每一寸血肉都如同被撕咬牵扯,而即将见到萧曜的那一半则如寒冰生铁,沉重迟钝,每一步都如在荆棘深处,不得不往前,又被拖进更深切的痛楚中。 第323页 冯童将他引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殿外,隔门通禀了瞿元嘉的到来,推开门,侧身恭请瞿元嘉入内,然后在他身后合起了殿门。 来的路上瞿元嘉已经适应了黑夜,骤入光明之地,双眼剧痛,片刻后方能看清座上的萧曜。冯童没有跟进来,除了他和自己,殿中另有一名贵妇打扮的女子,正沉默地煮着茶。 瞿元嘉垂着头,麻木而平静地要行礼。刚一动,天子出声了:“不必。坐吧。” 他依言在末座坐下,那宫人为他二人奉上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瞿元嘉不能直视天子,也不去管茶,垂目而坐,等待着。 萧曜似乎也在等他,任由尴尬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但身居高位之人带来的沉默也势必由身居高位之人打破。萧曜平静地说:“既然来了,就是有急事。说吧。” 瞿元嘉抬起眼,看着高居正座的萧曜。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在这明亮的殿内,恍若最深沉的阴影。 “阿眠不见了。就是昨日。” 沉默如磐石亦如流水,压迫着他,也推动着他,让他终于直面今日的萧曜。 萧曜没有一丝得意或是惊讶,反问:“你找到的人,又弄丢了?” 瞿元嘉离座而起,前趋两步重重伏倒在地,他的手指藏在袍子里,无人能看见指甲是怎样一点点地陷入血肉的深处。 “我找不到他。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帝京之大、天下之大,他不找我,我一生也找不到他。”瞿元嘉咽下翻涌至喉间的腥甜气息,绝望而平静地说,“求陛下相助。我甘愿领罪。” 座上之人沉默了许久,毫无预兆地,衣袍擦动声由远而近,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瞿元嘉。” 瞿元嘉没有抬头,也没有再求请,他闭上眼,耳旁山河呼啸翻涌,他终是要直面无可回避的命运。 萧曜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可知你我差在哪里?” 瞿元嘉咬牙:“陛下与我,差别何异云泥。” 萧曜似乎笑了。 “我永远不会错认他。” 耳旁仿佛永不到头的喧嚣戛然而止。 在自己和萧曜之外,瞿元嘉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谁知相思老 “今天的药吃过没有?”进殿前,萧曜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元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为难地摇头:“这几天雨多,痛得厉害,劝着吃了一点底也伽,别的药就无论如何不肯吃了。” “出门没有?” “早上放晴了一阵,出去了。阿媛淘气,非要打鞦韆,央求五郎陪她……”元双无奈地一笑,“儿女都是讨债鬼,留在金州就好了。” 闻言,萧曜一笑:“女孩儿活泼是好事。当年池真最喜欢打鞦韆……” 可这无伤大雅的爱好并没有给她带来更好的命运。见元双也沉默了,萧曜自感失言,再没有说下去。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你去吧,我劝他吃药。” 元双露出如释重负和心怀忧虑兼而有之的神色,略一迟疑,劝道:“陛下,五郎吃过了底也伽,要是睡了,今日就算了吧。” “我自有分寸。”萧曜头也不回地轻轻推开殿门,将夕阳的余晖一并关在了身后。 殿内没有点灯,但对于萧曜而言,此次早已熟悉得无需任何灯烛。他径直来到内室,听着浅浅的呼吸声,知道程勉还没睡着,便推开床屏,从一旁的几上端起犹有热气的汤药先喝了一口,笑着打破沉寂:“以前你劝我吃药时,可是凶多了。不过这比我喝过的,也好喝太多了。” 程勉先服过了底也伽,药效上来,本就是最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听到萧曜此番打趣,劈手夺过药,一气喝完,连药盏也一并扔到了床榻的另一侧,这才翻过身,背对着萧曜躺了回去。 凡事总是第一回 最难,有了千秋节的那一夜,萧曜自觉莫名生出许多胆气来,便脱了外袍,伏下身亲了亲程勉的头发,掀开锦被的一角,睡到他的身边,再小心翼翼虚搂住程勉,问:“药苦么?吃块点心再睡好不好?” “……不要了。” 已然是春夏之交,程勉的身体还是凉得不像一个青年男子。萧曜这一年多来与他同榻的机会屈指可数,眼下即便是知道程勉的默许与服药后的无力与昏蒙脱不了干系,但这样耳鬓厮磨的距离,还是让他手脚发汗,比当年两人独处时更不如了。 萧曜不意让程勉发现自己的异状,硬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些,然而听着程勉的呼吸,知道他不仅醒着,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样睁着眼,犹豫了片刻,自嘲道:“我以前总觉得怕你,又馋你,终日坐立难安、患得患失。后来有好几年我一直在想,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了……是我早就喜欢你了。在你刚刚看得上我、觉得你我有一点朋友之谊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你了,自己也糊涂,只下意识不敢教你看出来,所以才会如此……可惜那时什么也不懂,虚掷了多少光阴。” “陛下是想我服侍么?”片刻后,程勉懒洋洋地开口了,声音太轻,几乎是像从天边传来的。 萧曜喉头一紧,终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手与程勉的冰凉的手交握在一处:“我想你喊我‘三郎’……只要能像三月十五那天一样,你肯让我背着你,我们一起看月亮,哪怕一年只有这么一天,我都是情愿的。我想你好起来。” 第324页 程勉叹了口气:“那就是想了。” 寂静的宫室里,程勉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朵云,飘在光明与昏暗的交界处,就像此时的他,总是在死与生之间徘徊。 萧曜心想,谁能真的握住一片云?但转念之间,双臂间程勉微冷的身体又让他安定了下来。他甚至笑了笑,掩住满心的酸楚和不安,亲昵地附耳说:“当然。我一直只想做你的男人,也愿意做你的女人。” 他又一次吻上程勉的后颈,嘴唇刚贴上皮肤,程勉却让开了。他挪开萧曜的手,翻过身望着屋顶,轻声相询:“容我穿着内衫,好么?” 萧曜一怔,下意识地说:“不必……” 不容他说完,程勉又拉着他的手,探向了自己的下腹,明明是平静的语调,但是因为语气懒散、嗓音干涩,竟充满诱惑之意:“底也伽除了止痛,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你不知道么?” 萧曜的脊背顿时麻了,手指都蜷起来,可心却不由自主地猛烈跳动了起来。 程勉始终没有看他:“既然想,就没什么不可以。” “你……” 程勉的手又伸向萧曜,动作很迟钝,花了好一些功夫,才找到萧曜的衣带。萧曜根本不敢碰他,躲了又躲,如是再三,程勉迟缓地将目光投向萧曜,笑了笑,说:“三郎。求你。” …… 但在萧曜执意拉开程勉的衣襟的一刻,程勉伪装的顺从立刻出现了破绽。 只是这时他已经在萧曜的身下,即无从逃离,又不愿求饶,惟有面无人色地闭起眼,试图将所有的绝望藏起来。 萧曜轻声说:“我都见过。是不大好看,但比你刚回来时,好多了。” 他先是亲了亲程勉胸口最大的那一块伤痕——那狰狞的伤口此时也不再刺眼了。感觉到程勉竭力压抑的颤抖,萧曜反而笑了,又吻上他微微颤动的眼皮:“阿眠,你也看看我。” 程勉的身体如同荒芜嶙峋的群山,与记忆中迥异,又再真切不过。但无论现实与记忆的鸿沟如何,都不妨萧曜用亲吻和爱抚开垦程勉。嘴唇和手指化身为犁,将终于现身的欲望翻上来,再一一点燃,直至所有的秘密和忍耐再无所遁形。 萧曜的吻从胸口辗转至小腹,又自然不过地吃下了程勉。好不容易驯服的程勉猛烈地挣扎了起来,精液四溅,大多还是射到了萧曜的脸颊和胸口上。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萧曜先是一愣,然后才爬起身,拉开程勉遮住面孔的胳膊,给了他一个重逢至今最绵长也激烈的吻,他强迫程勉共同分享彼此口中的味道,药味混着程勉的精液,苦涩得难以忍耐,但萧曜用尽一切力气去亲吻他,哪怕程勉在反抗中咬破自己的嘴唇,就是不肯放过彼此。 血的气味奇异地将盘踞在两人之间的对抗和隔阂撕开了裂痕。萧曜终于放开程勉后,看着他沾染着自己鲜血的嘴唇,失神片刻,又上前慢慢将血迹舔干净,说:“你的舌头是苦的,吃了那块点心就好了。” 程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此刻的程勉又全无招架之力,何况萧曜正在凭着一切的记忆在讨好他。他记得太医说过,结疤的伤处不会再有痛楚,可是,哪怕他只是轻轻吹上一口气,程勉的身体就又有了反应。 程勉的枕边常备着消除疤痕的药膏,一年来几乎没有用过,全在此时挥霍一空——少年时的记忆到底是彻底地背叛了他们,又或者那些岁月才是真正的春梦,衬托着眼下的狼狈是多么真切。 起先萧曜以为是程勉在发抖,所以自己始终不得而入,直到程勉睁开眼看了一眼自己,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抖得厉害。萧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抓住程勉的一只手,停在自己的心口,定定看着他,叹气道:“哎呀……太久没有,我都忘了。” 这口气实在亲昵得过了分,心跳声震耳欲聋,血气如同江潮涌动,时间和空间都错乱了,偏偏眼前人还是彼此。程勉的手从萧曜的心口来到颈边,血脉的跳动声依然汹涌。 萧曜一抿嘴,又笑说:“你总是不信,只要见到你,我心就跳得厉害。一点都管不住。” 情欲和汤药的双重效力下,程勉的神情几乎都涣散了,双眼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整张面庞全是天真而放纵的神色,又理直气壮地沉迷其中:“……殿下若是不会,我斗胆教一教殿下。” 多少年来,萧曜不时会在梦中回到那个中秋的夜晚。每个梦里的程勉和自己都不大一样,但无一例外的,是自己的笨手笨脚和荒唐无措,每每醒来,萧曜也不禁会想,如果那一夜没有喝酒,又或是早早看清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而惟有这时,萧曜终于明白,原来并不是想回到当晚,真正难以释怀的,只是想再看一眼他的阿眠。 萧曜伏下身,又去亲他的面颊,小心地将眼泪藏在程勉的头发里:“你早就教过我了。我几时有过别人。” 程勉恍若未闻,颤抖的手握住萧曜的阳物,硬是将他纳进了自己身体里。他浑身都是凉的,身体里却烫得让人神智全无。萧曜觉得浑身的血都奔向了一个地方,这甚至让他害怕,也动弹不得。 程勉整张脸没了血色,也还是咬着嘴唇想将萧曜留下来。萧曜只得分出一只手转而与程勉的手指交缠,费力地在无边无尽的泥泞和湿热中杀出一条道路来。 第325页 好不容易等到程勉暂时停下了动作,萧曜擦去他额边的冷汗,卡住他的腰,问他:“你痛不痛?” 程勉的神色在痛苦和欢愉中游走不定,态度却很坚决:“……你动吧。忍得了。忍不住我说。” 萧曜很轻地一笑——若是不如此,他简直要嚎啕大哭,偏偏他早已连眼泪的滋味都忘记了——然后摸了摸程勉的头发,柔声说:“你这个骗子。你从来没有喊过痛。” 程勉本来半合着眼,听到这句“指控”。又睁开眼看向萧曜,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这个呆子,还要别人喊的么……我痛不痛,难道不该你知道?” 笑容虽然一闪而过,却叫几乎没怎么动作的萧曜缴了械。刚刚狼狈万分地抽出自己,这下程勉真的笑了,慢腾腾地说:“……不痛。” 萧曜脸一热,转身想找衣衫将程勉收拾干净,偏偏程勉的手指又缠上来,听着他潮湿甜腻的喘息,不多时,两个人的下身又都有了动静。 程勉的腿不大使得上力气,扣住萧曜的腰背时,无论是意在挽留还是讨好,都无从摆脱,何况不仅他的股间俱是萧曜留下的痕迹,而且随着萧曜抚慰的动作,身体里的精水也流了出来。以往这是程勉最容易发怒的时刻,可这次,一切都可以成为一场久违又全新的情事的催情剂,将两个人很快地再次胶在了一起。 起先萧曜根本不敢动,只想先抚慰程勉,分散他被侵入的不适。反而是程勉异常配合,更坦诚得如同变了一个人,任何一点甜头都得到了热情的回应,随着萧曜的动作一点点地深入,连呼吸都变了,仿佛这才是他得以维生的根本。这陌生的狂热让萧曜手足无措,第二次也没来得及抽身,但更要命的是,程勉不让萧曜离开自己,萧曜就更无从脱身,在一步步失控的欢爱中,最后听清楚的程勉的话,是他越来越恍惚的提醒:“我不痛……但你轻一点。现在怎么都不痛,药效过去,还是痛的。” 纵然萧曜存了十二万分的温存和小心,这一番性事过去,程勉不仅昏睡将近一天,更发了场久违的高烧。冯童常年服侍萧曜,不敢吱声,反而是以往偏心萧曜近于无理可说的元双,罕见地含蓄批评了萧曜的不加克制。说话时两个人都以为程勉睡了,直到无意间瞥见程勉红得近于透明的耳朵,元双立刻没了声音,对着陡然间跟着红了脸的萧曜摇摇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帷幕。 再听不见元双的脚步声后,萧曜反身拥住程勉的背,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先咬一口他的耳朵,果然烫得很,萧曜笑也笑不出来,眼睛模糊得厉害,只能将脑袋贴在他颈边,讷讷喊了声“阿眠”,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都不做声,而萧曜这一天来都在照顾程勉,听久了彼此的呼吸,不知不觉,搂着人睡着了。他平日里四更天即起,从不午歇,早已习惯了觉少,结果这一觉足足睡到了黄昏,要是想赶回帝京参加明日的常朝,无论如何是要赶夜路的了。 一旦打定免朝的主意,萧曜索性不起身,低头去看程勉。久不与人同榻,这觉睡得越久,其实越累,反而是程勉睡得安稳,就是抱在怀里不像抱了个活人,活似揽着一只冰凉的药罐子。 但再怎么冷,一呼一吸间的温热总是真切的。 程勉这半年来陆续感觉到底也伽的另一重效力的事终于为萧曜所知。濒死重病之人用底也伽,实属铤而走险,取的是它镇痛祛邪的奇效,毕竟房事中助兴的药剂和器具多得是,底也伽还要拿捏剂量,一着不慎,反而得不偿失。所以程勉不愿再用这药,至少是说明暂时得以逃出生天。然而,底也伽来自异域,价比珠玉,凡是能用得起又从中得到乐趣的,几乎没有听说要戒和能戒的,当初设想的“两害相权”,终于也到了可以下心思连根拔除的一天。 这是萧曜一年多来无数次祈求又不敢奢想的。而且萧曜何尝不知道,只要程勉动了心思,能回转的,万中无一,所以更加频繁地往来于帝京,陪着程勉治病和戒药。 却没想到,比起治病,戒药竟难多了。而最难的部分,竟与萧曜自己脱不了干系。 有过那次情事,程勉再不掩藏自己对萧曜的渴求,只要萧曜来翠屏宫,都会向他求欢,无论如何仓促,萧曜都没有不乐意的。起先萧曜还以为两人经此大劫,终于得以坦诚心意,欢喜之下,哪里还顾得上细想。直到入夏后的一天,恰逢暴雨,气温骤降,程勉又开始发热,萧曜闻讯赶去探望他,还没说一句话,程勉就拉着他的手探向股间,触手处一片滑腻,殷勤款待之意不言自明,显然是做好了准备,只等他来。 直到这时,萧曜才终于回过神来,非自暴自弃,何至于如此。 认清程勉过于自苦忍情,是在他下落不明的几年中,萧曜陡然间想明白的。在连州时他也说过程勉善于拿性事来自己的嘴,不过那时都是撒娇多些,只想着程勉多看自己两眼,对自己笑一笑,不要嫌自己麻烦缠人,绝不会想到,两人竟也到了这一步。 可是,明知程勉的心意,萧曜无法不对程勉动情,只能硬着心肠按住程勉的手,难过地问他:“我要是不来,你怎么办?” 程勉一发热,牵连着浑身旧伤发作,痛得欲死,留在翠屏宫的太医不敢不给他服药,所以即便是萧曜,这时也不知道他是清醒多些,还是昏蒙发作,说胡话骗萧曜,只为能达成目的。 第326页 偏偏这时候他话还多,能说能笑:“……只要你来找我。我就等你。” 萧曜耐心地想将自己的手从程勉腿间抽出来:“你又说谎。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从来不找我。你啊,真是天底下最会说谎的人。” 程勉闭起眼睛,微微颤抖,唇齿轻动,一句“三郎”分明呼之欲出了。 萧曜只得用手去抚慰他,但程勉并不领情,非要勾住萧曜,仿佛不如此,就解不了药症。萧曜生气,又实在难过,然而在程勉面前,他如何能隐藏欲望和渴求? 程勉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第一回 两个人衣衫都没来得及脱,做完一遭后萧曜还没说话,程勉又喘息起来,颈项和脸都有了细细的汗意。萧曜还在他身体里,却不动,也不离开,只是看着他,轻声问:“我给你找人好不好?男人还是女人?你自己也说过,这事和吃饭喝水一样的。” 程勉睁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看着他笑;萧曜硬着心肠又问了一次,他这次似乎终于听进去了,却答非所问:“我算好了你来,就可以吃一次药。三郎,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我不敢死了。这事不好么?” 这颠三倒四的话萧曜全听明白了,摸了摸他微湿的鬓角和冰凉的脸,低声答:“好得不得了。” 程勉始终没有移开目光:“我不要别人。我和别人不行。” “你怎么知道不行?” 程勉缓缓笑了,虚弱无力的腿缠住萧曜的腰,有气无力又坚决不已地说:“我就知道。不然你现在找个人来,我试给你看……再一次好不好,你不动,我难受得很。” 萧曜一咬牙,离开了程勉的身体。程勉以为他真要叫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揽住他的腰,讨好地想要含住萧曜。如此一来萧曜的忍耐到了尽头,刚一抱住他的肩膀,那过于嶙峋的手感又让他新生的怒火全浇灭了。 他只能放松力气,绝望地说:“你分明是吃了药,我却欢喜得忘乎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不要你不敢死,我要你想活。” “是么?那就不要说什么给我找人的事情了。” 一片死寂中,程勉的叹息声又如一缕幽风,硬是将两人间的重重迷雾吹开了一层。 不顾萧曜的阻拦,程勉又一次坐在萧曜的身上,强迫他侵入自己。这姿势带来的快感过于强烈,何况程勉的身体里早已湿滑不堪,藕断丝连的触感总是意味着太多的快乐,让萧曜全无招架之力,手忙脚乱地托住程勉的腰,还是让他得逞了。程勉牢牢抱着萧曜的颈项,正如萧曜用力揽住程勉的背,彼此看不见对方的面孔,只能听见程勉断断续续地随着动作说:“……你连陆槿都容不下,瞒住她的死讯,如何还会宽容其他人?陛下,茉莉还活着么?” 这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刻,耳鬓厮磨,不分彼此,但乍一听到“茉莉”二字,萧曜也不得不从此时的癫狂中暂时抽身,面对这不知是熟悉还是陌生的程勉。 感觉到身下人的停顿,程勉又笑了,却还是不准他看自己,贴着萧曜的耳旁又问:“活着么?” 萧曜闭上眼:“嗯。” “那肯定是生不如死了。”程勉竟然笑了,“这对天子来说,正是轻而易举。” 性事带来的快感到底也盖不过眼下的无望。萧曜平静之极地想,是啊,这是程五。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正如程勉了解自己,萧曜又何尝不了解他?他很快就让程勉陷入了灭顶的情欲中,将他带到只有彼此的境地中,然后,不容程勉略作喘息,萧曜简单地为他穿好衣裳,再将已经无力反抗的程勉背起来,推开床屏,走出了帷幕。 冯童悄无声息地守在殿外的一角,看到两人,眼中到底是闪过诧异之色。萧曜一言不发,示意他打开通往温泉的偏门,也不准人跟随,背着半昏过去的程勉扬长而去。 感觉到热度和湿度的变化后,程勉还是醒了。 颈边的手臂绷紧了,萧曜放慢下脚步,并没有漏掉程勉那难以隐藏恐惧的抽气声。这也让萧曜的猜测稍稍落到了实处——正如服食五石散和其他单方的人一样,底也伽果然也让程勉害怕起热水来。 更何况,程勉从来没喜欢过水。 萧曜侧过脸亲了一下程勉,叹息:“那你还敢跳南池。” 程勉有气无力地绞住萧曜:“使不得……比药效散了还痛。” “你明明最能忍痛。” 程勉依稀有了哭腔:“我想忍的么?使不得。” 他挣扎着要从萧曜背上逃走,可他药效未散、情事余韵未消,萧曜已经抢先一步将自己和程勉一并浸在了温泉里。甫一进水的程勉如同被推进烧红的铁水里,登时发出痛苦的呜咽,却立刻被萧曜捞住腿,在热水的助纣为虐下,毫不费力地打开了他的身体。 程勉慌不择路地攀住萧曜,又在意识到他昭然的情欲后无望地想爬出水池。可水的浮力、以及萧曜留在程勉体内的精液反而共同帮助萧曜进到不可再进的深处,更断绝了程勉逃离的一切可能。他是天子,无人敢靠近一步,即便他今日真的杀死了程勉,又即便冯童、元双在此,乃至母亲死而复生,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他对程勉无论做什么,都理所应当,无人敢置喙——何况,谁又知道他身下的这个人是程勉呢?“程家五郎”正在天子的优待下,在安王的庇护下,做着天下第一号的富贵闲人。所以他怀里哀求、颤抖地承受这一切的又是何人?到底是萧曜死而复生的至爱,还是天子那经年不息的悔恨和难以释怀所化生出的一缕幽魂? 第327页 极度的痛苦带来了极度的欢愉,但是这次萧曜没有停下来,而是更有力地去征服,强迫程勉亲眼见证自己如何打开他的身体,在他的皮肤上和身体里留下痕迹,见证自己对他的欲念如何在仿佛永远不休止的交合中一点点地成为具象。 在清晰地感觉到程勉的臣服、乃至于真的听见了程勉的求饶之际,萧曜终于也清晰地发现,他是恨程勉的。恨他居然真的跳进了南池。冰冷的池水里,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自己。 只是,他无法只恨程勉。因为让程勉做出这个选择的人,并非程勉自己。 所以在这个时刻,萧曜先是笑了,又终于可以搂住程勉放声大哭。 他再也无法失去他了。 但就是这样极度凶残又软弱的时刻,程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嘲笑他,他也向萧曜伸出手,抱住年轻的天子健康而美好的肉体,流下了泪水。 经此一役,程勉退了烧,萧曜久违地病了一场,一年多两个人第一次身份颠倒,监督病人的人生了病,病人只能勉强打点起精神,监督天下最尊贵的人养病。 两个人的放肆胡闹没有逃过元双的眼睛。萧曜病了之后就说要喝糖粥,元双按程勉的口味煮了粥,看两个人喝完还是默不作声,慢条斯理地说:“以前在连州的时候,忽然有一天,陛下不叫我们近身侍奉了,妾愚钝,多少年后才知道原因。” 程勉垂着眼,萧曜挑了挑眉,还是不说话,元双就一笑:“原来也不是闹耗子。” 萧曜一撇嘴,轻声说:“耗子不翻墙。” 元双面不改色,转去问程勉:“五郎,明天我煮荷叶莲子粥,吃甜的,还是咸的?” 程勉居然真的想了想,反问:“莲子粥还有咸的?” “温泉里都能养鱼,莲子粥怎么不能做咸的?” 萧曜放下碗:“年底金州的朝贡要费子语亲自来,住到春天再走。养鱼算什么稀罕,养出小人来,真叫稀罕。” “我和他老夫老妻,儿女双全,再养出小人来,也不稀罕。”元双笑眯眯地接话。 费诩与元双的恩爱真是尽人皆知,萧曜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又承诺夫妻团聚在先,只能把内心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咽下去。这时,再次垂下眼的程勉慢腾腾开口:“元双觉得谁养出小人来稀罕?” “都稀罕,也都不稀罕,但东室的温泉不透气,五郎还在养病,还是换一处吧。” 这下程勉也放下筷子:“吃咸粥。” 不过不管吃咸吃甜,闹过这一场,萧曜虽然来翠屏宫的频率一如既往,却又脱胎换骨一般,连一根指头都不碰程勉了。 严格说来,“一根指头也不碰”并不属实。自从发现温泉真的能缓解药瘾,萧曜只要来探望程勉,一定要抓他去泡一回——毕竟程勉怕水在亲近的內侍那里不是秘密,只是除了萧曜,没人敢强迫他。而为了躲避这个苦处,程勉也用尽了一切办法,可之前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一夕之间,甚至到了屡败屡战的地步,丝毫撼动不了萧曜的“铁石心肠”。 甚至有一回,程勉被萧曜当着元双的面抱去泡了一刻钟的温泉,泡得浑身酸痛,更觉得丢了面子,回来之后当着萧曜的面抚慰自己,起先他未尝没有赌气的意思,但萧曜就在身旁,而距离两人上一次欢好,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不知不觉间,竟真的有了反应。可是萧曜明明听见了动静,始终不为所动,程勉觉得丢人之余,更多的还是不知所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萧曜就贴近了过来,也不说话,微笑着握住程勉的手,陪他一起消遣。 两个人不久前才有过段久旷后放肆的日子,如今程勉吃的药都在减剂量,浑身没有哪里不敏感的,何况萧曜有意讨好,很快就到了顶。按照之前的习惯,即便是在白昼,交欢简直是水到渠成。但完事后萧曜根本不让程勉碰自己,只是慢慢舔干净程勉和自己的手指,又躲开了。 程勉彻底懵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萧曜,宽衣解带的动作到底做不出来,神色也迟迟的。萧曜极少见到这样的程勉,一时间也心软得很,又凑上前飞快一亲,笑说:“你快点好起来,我要你和我好。我现在可不敢往你腿上坐。” 程勉沉下脸,皱眉道:“你不必……” 萧曜又去捉他的手,亲着他的手指低声说:“你要是实在想给我一点甜头,摸摸我就行。其实别说碰我,你对我笑一笑,或是就这么看着我,我都受不了。所以还是不要了,你也知道,我真的好久没有过,不说一两次,十次八次也救不了我,还让你心结重——以前我觉得和别人行,结果不行,没有意思……而且元双说我呢,我怪不好意思的。” 程勉虽然没有抽回手指,但神情复杂之极,看着满脸期待之色的萧曜,终是说:“……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脸皮薄得很。当初一句话都受不了,头也不回就跑了,躲你好几个月。”萧曜翻了个身,又说,“不过话说在前头,你不管给我什么甜头,这温泉是要泡的。” 这下程勉像活见了鬼,瞪了他一眼,一抿嘴角要背过身,结果萧曜又靠过来了:“唉……你这也太……” “什么?”程勉不回头地摔回去一句。 “要你泡温泉,你就不给人甜头了么?我还比不上温泉?” 第328页 程勉忍了又忍,一把打开萧曜搭在腰上的手,冷冰冰地说:“比不上。你找别人去。或是给我找别人来。我要喝饭吃水。” 萧曜扑哧笑了,翻到床榻的内侧,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贴着鼻尖,而程勉浅浅的呼吸就这么扑在他的眼睫和唇边,令人心旌摇动。萧曜耐心地与他商量:“别人不如我。你喜欢什么我知道,不喜欢什么,我也知道。这样……既然你有了兴致,我轻轻做一回,然后再一起去泡温泉,好不好?” 他的手很是体贴扶着程勉的腰,却不肯抽程勉的腰带,一寸肌肤也不牵连。程勉沉默片刻,索性讨价还价起来:“不要温泉。骨头痛。” “你拿这事来馋我,就是不愿泡温泉。但没有温泉或是不吃药了,难道你不想吗?我是太想了,反而不敢。第一次你病了好几天……所以现在我斗胆遂了你的心愿,公平起见,你也遂我的心愿,至多一刻,我绝不食言。” 一说完,萧曜根本不容程勉再反应,拿锦被遮住两个人的头脸,便心安理得地陷入人工营造出的黑暗里去了。 但这黑暗到底是假的,待久了萧曜怕程勉的肺受不了,又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拿药膏和言语一起开拓他的身体。萧曜的动作轻之又轻,时不时停下来和他说一句话,实可谓“言出必行”:“……下次不能隔这么久了,不然你痛我也痛,费时费膏药,教人误会我们没日没夜厮混,我就算了,可不能要你白担这个名声。” 说完低头亲了一下程勉搭在自己胳膊上的膝盖,眼见他脚趾头都蜷起来了,萧曜心里得意,又哄他:“阿眠,你说句话。之前你自己来都有声音……怎么和我一起反而没有了……” 程勉努力稳住呼吸,皱眉答道:“话都给你说尽了。” 程勉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汇集到了胸口的疤上,红得益发刺眼,仿佛随时能滴出血来。萧曜手上动作不停,颇有些艰难地舔上他的伤口,含糊地说:“那一样么你啊……叫我三郎就没有一次好事。我都不敢听你这么喊了……你说,古书里的志怪能做得准么?” 这没头没脑一句话问得程勉合起来的眼睛又睁开了:“……嗯?” “就是乡民平日遇龙,生下小人的那种?” 程勉一僵,脸上又红又白,眼看就要骂人,萧曜趁机剖进他身体里,程勉登时微微皱起眉,腿弯抖得厉害,抽了一口气,大概是想到这事到底是因自己而起,骂人实属名不正言不顺,干脆别过脸去,不搭理他了。 “豫王生了两个儿子了,要是按照民间的排行,我的长子就是三郎……除了你,不论男女我一律没有别人,我也不读书,所以……到底行不行?”进去后萧曜不着急动作,轻轻揉着程勉的腰,一本正经地闲聊起来。 “不做了。痛。” 不顾萧曜正在自己身体里,程勉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一把,只是萧曜早预料到了他要发作,早揽住他的腰更深地埋进去,缓缓动腰:“又说谎……不痛吧?我知道你不要小孩子,就是真的好奇,想问一问。” 程勉一把遮住脸,显然也是横下心,痛定思痛一般伸出双臂,搂住萧曜的颈子,将他拖到自己怀里,颤声附耳道:“……我要是能生子,你还找别人么?” 萧曜手脚都僵了,差点真要“快快做完”,赶快定神,贴着他的脸颊问:“你想不想我找?” 程勉的脸愈发惨白,很轻地摇了摇头。 萧曜反而不笑了,又一次钉住程勉,咬牙切齿地衔住他因为欢愉而颤抖的嘴唇:“非要这时候才说。” 萧曜人生中所有性的快乐和苦恼都来自程勉,所以“无所不知”一词用在程勉身上,确实说得上一句实话。在两人重逢后,萧曜发现,无论是自己还是程勉,都还记得彼此留在对方身上的痕迹。连州的一切如同种子,两个人的命运均因此而改变,但让种子最终长为盘踞在血肉最深的树木的,却是分离的这些岁月。 现在的程勉精神疲沓不堪,可是身体实在敏感得过了头,很快又在萧曜的有意讨好中到了至乐的彼岸。萧曜知道程勉停了底也伽后特别难以忍耐疼痛,一点苦头不舍得教他吃,就想抽出来求他用手帮自己得了,可程勉显然也察知了萧曜的心思,抬起小腿踢了踢他的腰,哑声问:“……你不要小孩子了?” 尾音里俱是情欲造成的温驯和甜美,何况程勉的身体正因为情事的余韵细细抽搐,美妙难言。萧曜倒抽一口凉气,苦笑道:“不准说话了。” 程勉叹气,伸手探向两人相接处,挽留之意简直到了谄媚的地步,萧曜本来也不敢做太久,被他一摸又绞紧身体,全射在了程勉的深处。 萧曜懊恼不已,但神魂颠倒之际,要离开简直残忍。程勉像是铁了心,将他牢牢缠住,不准他走,还说:“多待一会儿,不然全流出来了。” 萧曜摩挲着程勉的腿,艰难地说:“不难受么?” 程勉点头,又摇头,就是不放开萧曜。萧曜有言在先,不敢再来一次,又脱不了身,只能拼命说话分散注意力:“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能知道?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又不是只有你。只是会这么对我的,只有你罢了……” 萧曜按住他的腰,警告道:“不要招惹我了。我就算食言,你也要泡温泉的。” 第329页 “那还不如做能生小孩子的事情。好不好,三郎?” “不好。”萧曜故意板起脸,“之前在连州就没有,现在肯定更难了。还是你早点好起来,我给你生一个。和你好的人那么多,你又来者不拒,我不信没人愿意给你生小孩子。” 两个人只管胡说八道,好似在商量了不起的大事。程勉说不过萧曜,看起来也不怎么想说,一抿嘴,缓缓摆动瘦得几乎能一手握住的腰,努力用潮湿的身体含住萧曜,耳语一般道:“不要小孩子。” “你自己的都不要,就肯给我生么?”萧曜的手拂上程勉的小腹,眼睛的颜色都变了。 感觉到萧曜身体的变化,程勉居然想了片刻,缓缓点头:“嗯,好啊。只给你。是不是一次不行?温泉里我的腿使不上力气,还是就在这里吧,再几次,你多留一点,是不是就行了?你也不是不行,这不是又硬了……哎……” 不多时,这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就被因萧曜的动作而起的程勉的呻吟盖了过去。按萧曜的理解,一回就是射出来了事,但程勉为了磨他改口,非说是不出来都是一回,有那句“多待一会儿”在先,两个人索性都装疯卖傻起来,结果这“一回”硬生生耗费了一个下午,当程勉体会到萧曜留在他体内的东西多到堵都堵不住是何等滋味后,已经喊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胸口的伤痕更是血红一片。亏是萧曜已经知道他害羞是什么反应,只装作若无其事,绝不流露出一丝得意,非常利落就此收手,神情堪称无辜,将从头到脚湿漉漉且全是自己味道的情人抱在怀里,笑着哄他:“这一回算数了么?” 筋疲力尽下,程勉搂着萧曜的脖子,半晌才有了一丁点动静,大概是点了个头。萧曜扭过程勉拼命想藏起来的脸,吻他的眼睛:“阿眠,好么?” 程勉神色闪过一丝迷茫,好似没听明白,气若游丝地说:“……谁知道你这么多……这也太多了……” “你可不要赖我,是你要的。而且不管多少,我都给你弄干净。”萧曜轻轻按住程勉的嘴唇,飞快地凑近咬了一口。 程勉又皱眉,踩在萧曜的脚背上,整个人忽然间瑟瑟发抖起来:“快、快一点……含不住了。” “……反正要是这次还是生不出小孩子,也是我不行。”说完,萧曜垂眼一看,一缕颜色暧昧的水痕正一路缓缓滑到程勉消瘦苍白的脚踝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腿上的湿意从何而来。顿时,根本没有走远的销魂蚀骨的回忆无声地笼罩住他们,萧曜明明才过完一个饕足的下午,此时也不敢多看,只飞快地亲了一下程勉沁汗的鼻尖,抱起他说,“好,遂你的心愿。” 至于什么是遂心愿,这情事又是为什么而起,等程勉终于从美色和花言巧语的漩涡中抽身出来也想明白时,人已经又被温柔地抱进温泉里了。 …… 萧曜自认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诸事都比不上程勉,之所以能在此时捏着程勉的一点软肋,根源自不必说,另有一项手段也颇有些功劳——程勉和萧曜的脾气截然相反,所以反而拿萧曜没有办法。 所以有一便有二这一招,一经发现有用,那就用到了十足。萧曜连骗带哄,连磨加缠,一天又一天的,靠温泉、琵琶、克制的情事和说不完的私语拔除了程勉身上底也伽的余毒。由夏到秋,萧曜瘦了一圈,反而是将骨瘦如柴的程勉养回来一点。八月十五那天,萧曜专门停了望日的大朝,早早地赶到翠屏宫,陪程勉看月亮。 谁知道钦天监算得不准,到了傍晚,山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萧曜顿足不已,程勉却笑了,萧曜不忘拿出最擅长的自嘲本领:“我这天子怕是假的。老天一点也不赏光。” 既然赏不了月,两个人早早睡下了。一入秋,程勉的肺就不好,萧曜不敢惹他,牵着程勉的手,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告诉程勉自己这几年里有趣的事。每说一个,程勉都说,“这个说过了”,如是几次,萧曜垂头丧气,承认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 说完好久听不到回音,一扭头,原来程勉已经伏在枕上睡着了。 睡颜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 默默看了他很久,萧曜才吹熄灯,握住程勉的一只手腕,缓缓睡着了。 结果这个晚上做了个梦,梦里月光如箭,破窗而入,萧曜一惊,睁开眼,枕边人还是程勉,而帷幕外徘徊不去的,正是姗姗来迟的月华。 萧曜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掀起帷幕一角,让那冰冷却灿烂的月光照在榻上,这才坐回榻前,一动不动,只管盯着程勉看。 不知是月光太亮,还是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程勉心有所感,总之不知过了多久,程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又迷迷糊糊看向了榻边的萧曜。 萧曜原想别过脸,可惜这次迟了一步,程勉的手更快地拂上他的眉眼。萧曜抓住他的手心,落下一个极轻又极郑重的吻:“……我每天都看影子。” 程勉似乎一笑,抽不回手,索性也坐起来,月光照亮了他的眉眼,嘴唇藏在阴影里:“我也时常看月亮。” 萧曜心中大恸,可程勉什么也不让他说,舒展手臂搂住他,温柔地说:“三郎,放我走吧。” 流如明月光 入冬之后,程勉忽然向萧曜提出,翠屏山太冷,不是过冬的好住处,想要住到城里去。 第330页 这是程勉返京至今提出的第一桩萧曜能毫不犹豫答应的请求,萧曜自然立刻应允下来。旋即,程勉又说不要回程府,这次萧曜略想了想,找来帝都全图,又亲自为程勉执烛,让他挑一个合意的坊,然后再寻觅宅院。 没想到程勉唤来了元双,要她拿主意。元双推说自己不熟悉京中里坊,无从拿主意。程勉笑了笑,说:“你从来细心,又有福气,你挑得肯定不错。我离开帝京后,想将这宅院转赠给你,子语日后上京谒见,你们不愁没有地方住。” 闻言元双迟疑看向萧曜,后者的手纹丝不动,也微微一笑:“五郎要你挑,你挑就是了。” 元双只好叹一口气,在地图旁坐下,先指了指安王府所在的胜乐坊,试探着说:“安王妃是五郎的故人,我听说胜乐坊内多是大宅,而且往来东市和大内都方便。” “太吵。”程勉轻声说。 元双又指向城东的朝光坊,此地离南池所去不远,正可谓闹中取静,可手指刚一移过去,萧曜先开口了:“离南池太近了。夏天湿气重,冬天又冷,不好。” “那就……住到城西去?”元双想了想,“只是事不过三,我提了两次,都不好,既然是五郎要住,无论住多久,也要五郎顺心才好。” 程勉听了点头:“城西好。” 可说完这句又久久不作声,元双只好凑近再看,忽然,“永寿坊”三个字映入眼帘,临近大内,坊名也好,元双眉头一挑,丹蔻指尖便落在了“永寿”二字旁:“这里好不好?” 程勉先是看了一眼先一步皱起眉来的萧曜,抢在后者表态前笑了起来:“好。” 直到元双告退、两人独处之际,萧曜才说:“永寿坊有什么好的?你知不知道,现在京中人都说,这是大凶之地。” “因为齐王府?”程勉一点也不意外。 “还有曹王府。” 程勉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就是好地方了。而且人人都说是大凶之地,地价一定便宜。” 本朝立祚以来,国都各坊贵贱吉凶数有变迁,但以东西遥遥相对的春和与重光二门为界,以北的二十四坊毗邻大内,历来是勋贵们置业的首选,尤其是宗室子弟,几乎一律住在城西北的十二坊内。 也正是因为亲近天颜,平佑之乱中,西北数坊普遍遭遇了兵燹之灾,宅院多被侵掠焚毁,王孙公子亦有损害,萧曜即位后,幸存的宗室后代一律迁往城东,远离这伤心地。 永寿坊曾是齐王与曹王的王府所在地,齐王事败后,原本住在此地的人家陆续迁走,甚至连累了占据了坊西大半的安福寺的香火,原本炙手可热的永寿坊,俨然成为京内第一大凶地,几可说得上人人避之不及了。 程勉既然拿定主意要住永寿坊,萧曜原想将曹王府收拾出来让他去住。程勉却说出不起这笔钱,找来永寿坊的地图,挑了原齐王府左近的一个宅院,前任主人正是齐王的亲信,获罪后财产充公,但始终没有人敢买下宅第。 一如程勉所言,永寿坊现在的地价低廉到近于白送。程勉先以元双的名义买下那处双跨院三进的宅第,然后就着手迁居。拿到地契的那天,正好萧曜从帝京来翠屏宫,听说程勉已经将宅第买下了,一怔之余,还是笑着说:“我送些礼物恭贺你乔迁之喜。” 程勉摇头,淡淡说:“不必了。我明天就动身。” 自从重逢,程勉在翠屏宫已经住了两年,从未说过此处一个字不好,如今说到要走,也没有一丝留恋。萧曜想了想,轻声与他商量:“新居总要收拾一阵,我不留你,但还是多住两日吧,两日后我也要回京的。路上积了雪,不好走,我们到时候一起走。”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连马也骑不得,走得慢。”程勉平静地说,“是要收拾一阵。” 萧曜的心跳都慢了半拍,面上又不能流露出任何失落之意,只好飞快地一笑:“我换一身衣服,陪你回去也不行么?我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才着急赶路,不然有什么好着急的。慢慢走就是了。” 程勉只说:“让我自己走一次吧。不然永远不知道要花多久。” “明天动身时,让冯童陪着吧。” “你习惯了他在身旁,也不必了。我和元双说了,我们一早出发。” 说完这句,程勉又看了一眼天色。冬天的时辰不好分辨,但总归天色已经暗下去了。程勉又问:“你吃过东西没有?” “过来之前吃过了。” “要喝茶么?” “不渴。” 程勉看了一眼萧曜,点点头,忽然说:“我今天泡过温泉了。” 萧曜的心思还没从程勉要搬离翠屏宫的消息里回转,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接话:“伤处又痛了?” 程勉一怔,片刻后摇摇头:“……没有。” 萧曜从这句话里捉到一丝犹豫,再一想,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好近前一步,缠住程勉的手指,亲了亲,复低声道:“路上真的不好走,你决心明天动身,今夜我陪你多睡一会儿……待新居收拾妥当,我等你邀我去做客。” ………… 程勉离开翠屏宫时就和他到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而隐秘,萧曜别说没专程送他,甚至连程勉起身梳洗更衣时都没有起身——一则是他上次和程勉郑重道别时落下了心病,连想都不能想,一则也是有点赌气,明明醒了,就只想闷头睡过去,好似一觉睡醒,这事就成了假的。 第331页 可没想到程勉轻手轻脚更衣完毕,又折回榻前,推醒本来就在装睡的萧曜,低声说:“三郎,我先动身了。” 萧曜装睡不下去,翻过身,叹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呀。” 程勉的语气柔和又亲昵,和昨夜的冷静坚定截然不同:“因为我心肠硬。” 萧曜被这干脆之极的话堵得没话可说,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撑起身子坐起来:“我昨天和元双说了,要她多多找人,尽快收拾好宅子,一天……两天,不能再多了。你要是写信,叫人送到望仙门,就说写与三郎的。自然有人送到我手里。” 程勉的身上除了药气,就是从萧曜那里染到的熏香气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帷帐中。萧曜一口气说完这一通,郁结之气也不知是消散了还是更浓了,驱使着他凑上前轻轻咬了一口程勉微凉的耳垂:“……我真不能送你。” 程勉似乎是笑了,贴上萧曜的脸颊,却是一言不发,轻而快地离开床榻,真的走了。 程勉这一走,翠屏宫一夕之间仿佛变了颜色,可是他毕竟金口玉言在先,不仅早答应了让程勉走,还答应了等程勉来信,于是尽管度日如年百无聊赖,在程勉离开后萧曜还是独自在翠屏山住了两晚,然后一到第三天天亮,便动身返回帝京。 这是萧曜两年间往来得最勤、也最熟悉的一条道路,即便是在冬天,亦是如履平地。生平第一次,他对从翠屏山回京心生出迫不及待之意,而他对此中的根由再笃定不过——帝京从来都是帝国之枢要所在,然而之前这偌大的城池里没有他的心上人,现在却再不一样了。 回程的路上又遇上了一场小雪,这也是萧曜习以为常的,正是因为是向着有程勉的帝京而去,也终于可以回忆两年前的那个冬天:他接到金州来函的当日,也是这条路,自京城出发,翻越翠屏山,一路向西,沿着他和程勉曾经走过一遍的道路,去和程勉重逢。那一路似乎是遇上了数不清的雪,不然他也不知道原来各地的雪的味道也各不相同…… 正是习惯了在风雪中行路,萧曜往来翠屏山和帝京从不乘车,一律骑马,但这一天的例外是,他虽然从城北进城,却特意绕到了皇城之西,从望仙门进大内。 眼看已经能看到望仙门的门楼,萧曜猛地勒住马,转头看向了一街之隔的永寿坊。王孙们的宅邸无不是鳞次栉比画栋飞甍,相比之下,昔日并不得到宠爱的齐王的宅邸实则也说不上显眼。 萧曜很快就找出了齐王旧宅的所在——无他,这几日来他闲来无事,已经将西北十二坊的地图翻看了无数次——几乎是同一刻,他改变了主意,掉转马头,朝着永寿坊而去。 冯童连忙跟上,低声问:“陛下不先回宫么?” “你去一趟望仙门,看看有没有……也罢,不必了。随我去永寿坊吧。” “这……不如奴婢先行一步,去通报一声……” 不等他说完,萧曜已经甩下马鞭,如箭般远去。 他是初访,又仿佛处处都熟悉,分毫不差地敲开房门,闻讯而来的元双又惊又喜地迎来,要为他掸去斗篷上的雪:“陛下怎么到得怎么早?五郎吃了药,正午休呢。” 萧曜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仿佛是随口一问:“他给我写信没有?” 元双动作一顿,流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萧曜反而笑了,眼睛也亮起来,不顾元双更加迷惑的神色,接了斗篷递给元双,简直是雀跃地说:“元双,你知道么?他不会给我写信的。” “陛下……” 萧曜还是笑,脚步虽然轻,却也越走越快,元双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斟酌着说:“……陛下,五郎是在等陛下的……” 这句话既不让萧曜安心,亦不让他忐忑,只是凭着直觉走到了宅院的最深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腊梅,也许是久无人照料,梅树已经枯死了大半,可幸存的枝条上繁花累累,散发出惊人的香气,饶是萧曜此时满心只想去见程勉,也不由得为此顽强的生命力驻足一刻。 赏罢腊梅,萧曜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脚步随之从容了——只要程勉住在这里一日,这里也就是他萧曜的私宅,他怎么可能等得到程勉约他去做客的信笺? 他心里得意,推门的动作又是极轻的,几乎是从门缝里闪进了室内。屋子里的热气晃得他眼前都模糊了,片刻后才在看清室内的陈设,很快便在窗下的床前找到了程勉,熏笼烧得极暖,睡着的人鼻尖都在沁汗,藏在在貂裘的深处,睡得甚是安稳。 这几年来萧曜早已练出了单看程勉的睡颜就知道他情绪如何的本领,无边的欢喜漫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一摸程勉的脸颊,猛地想起自己一早上都在赶路,手指冷得不像话,连连呵了几口气,还是觉得手冷得像冰,迫不及待地将手搁在熏笼上,又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抽凉气、甩手的动静到底吵醒了程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近在咫尺的萧曜,顿了顿,缓缓说:“……你怎么了?” 萧曜靠到床前,低声说:“你一开始就看中了永寿坊,是不是?” 程勉被搅了觉,答话总是显得迟一拍,不答反问:“你打翻了什么?” 一旦意识到永寿坊原来离大内这样近,萧曜笼罩在巨大的喜悦中,整个人都在发光,话说得颠三倒四,偏偏无所察觉:“……我的手太冷了……熏笼又太烫了。” 第332页 程勉很奇怪似的看了萧曜一眼,仿佛不明白眼前人的喜悦和光彩从何而来,又在片刻后抓住萧曜的手,捂进锦裘深处后,含糊抱怨起来:“是冷死了。” 明明被按在胸口的只是一双手,萧曜就是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跳声,一点点从慢到快,由低转高,终于到了震耳欲聋、充盈满室的地步,但是,他体内那经久不息的颤栗,也在同一时刻消弭得无影无踪。 在搬家当日,左邻右舍无不门户紧合,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紧闭的大门后窥探,好奇地打量和猜测在大冬天搬进这座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吉宅的府邸的主人。 如今在永寿坊内常住的多是留守的仆役,镇日无聊,很快就有了风闻,多半是有新贵在此处养外室,证据便是宅院中常有儿童的嬉戏声,宵禁之后也有人来访,又常常在天色未明之际离去,可见来者身份非凡,连金吾卫也不敢奈何。但无论做何猜测,始终无人有幸见到宅邸的新主人,大宅之冷落孤寒,犹胜易主以前。 随着一年逐渐走到尽头,传闻中的宅邸主人终于水落石出:金州刺史在冬至前抵京,下榻处就在永寿坊这座新易主的宅邸。 至此关于宅院主人的猜度总算是告一段落,但新的风传又如种子般在京城播撒开来。费刺史乃天子亲信,忽然在京中置产,加上僧田状一案余波未消,难免引发好事者对朝局的窥测;另一方面,也不乏对于这不知深浅忌讳的置业选址暗中嘲笑的……但是,无论物议如何隐秘而喧嚣,永寿坊的这座宅院里,在元双的操持下,却如同置身于深山中,全然不知尘世岁月一般。 费诩此番进京,名义上是岁末朝贡,奉旨参加冬至和正日的两次大朝和宴会,但公务实属应卯,其余时辰,都用在与久未见面的妻儿团聚上。两个女儿一年多没见到父亲,小女儿连父亲的模样都不大记得了,而他与元双的儿子是在翠屏宫出生的,出生已经一岁有余,父子至今才得以相见,他们夫妻固然是全无抱怨,甚至庆幸元双专程前来照顾程勉之举奏效了,但是终能重聚,到底是另一番小别胜新婚的甜蜜了。 费诩一门心思都在家人身上,几乎不见外客,旁人就算是有意结交,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人,剩下的几次则干脆闭门谢客。萧曜虽然往来得频繁,但见到元双的次数却更少了,这才明白了程勉为何要挑一个双跨院。 意识到这点时,正好是冬至的夜里。白日里萧曜去南郊主持冬至的大祭,而后回到太极殿大宴群臣,散筵时夜已经深了,但是他能直接从西侧的望仙门出宫,反而比只能按制走南门离开大内的费诩更快到达永寿坊。 萧曜早已盘算好,待来年开春,就要将齐王与曹王府改建成离宫,然后可以效仿前朝的君王,在大内与离宫间修夹道与飞仙桥,直抵永寿坊后,再去找程勉,就更方便了。 他席上喝了酒,话就多,加上前几日在斋戒,一直住在宫内,所以一见到程勉,没说几句话,就把这打算和盘托出。程勉听完,答得也很干脆:“我在这里住不久的。” 萧曜倒不意外,看着他慢慢说:“一年总能用上一天吧?这齐王府赏给谁都不合适,修成离宫,池真可以住,要是元双回到京中,也方便她们往来。” 程勉推一杯热茶给他:“子语与你一道回来的么?” 说到这个萧曜简直得意,一口气喝掉茶,凑到程勉身旁,笑着说:“我走了捷径。不过费子语脚程快,很快也到了。阿眠,你知道么,永寿坊内多得是荒败的宅邸,可是双跨的只有这一处。” 程勉面不改色地摇头,又反问:“是么?” “正是。”萧曜继续笑,“我还记得他们在长阳的那处宅院……” 程勉果然面露警惕,继而流露出许久未见过的犹豫。萧曜明知两人想到了一处,故意不说穿,顺势躺倒在他的膝头,神往地说:“嗯,所以你挑得对,挑一个大宅子送给他们夫妇。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 “今日是冬至,元双做了鞋袜送给你。她说久不做了,不知还合不合你的意。” “今日是冬至。”萧曜捉过程勉的手,把玩着他的手指,轻声重复了一次,“你有没有什么要送我的?” 过了片刻,程勉才接话:“这话没有道理,当是天子赏赐百官。” 萧曜沉沉一笑:“程五当我是天子么?” “陛下想要什么?”程勉这次倒是很快回话了。 萧曜翻了个身,搂住程勉的腰,轻声问:“阿眠呢?阿眠想要什么颁赏?” 说完他顿了顿,故作轻快地说:“你已经说过要走了,我也答应过了,不许说两次啊。说两次就正负相抵,不算数了。” “想要你松开手。” “我喝醉了,手脚都不听使唤。”萧曜反而加大了一些力气,“而且我松开了,只能躺在地上了。” 程勉摸了摸萧曜略有汗意的鬓角:“我陪你躺着。地上不冷。” 萧曜便真的松开手,扯过毡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元双总是将屋子烧得很暖和,恨不得化严冬为盛夏,萧曜甚至觉得离熏笼太近了,烤得口干舌苦,不自觉地向程勉所在的一侧靠了靠,恰好听见程勉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 萧曜闭上眼,轻轻一笑:“那就陪我躺一躺。” 第333页 程勉在萧曜臂弯躺下后,两个人起先都不说话。这时萧曜的心也静下来了,便闻到自己一身都是酒气,颇有点歉意地说:“我没喝几杯,但阿舍敬酒时没站稳,一盏酒全洒我身上了。衣裳是换了,气味却一时散不掉……” 阿舍是信王萧晓的乳名,程勉在翠屏宫住了两年,除了太医和冯童专门安排的哑奴,别说寻常宫人不知道他在此处养病,即便是定期前来消夏避暑的池真,也不知道真的程勉就在翠屏宫中。程勉也从未见过池真母子,但是听见萧曜提到幼弟,忽然问:“元双同你提了没有?” “什么?” “她想求你给他们的孩子赐名。” 萧曜睁开眼,望向程勉:“她不是这么说的吧?” “……” 萧曜亲昵地蹭了蹭程勉的脸颊,忍笑道:“他们明明是说,要我们挑一个。” “我不取。”程勉蓦地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萧曜直截了当地说:“取就取。又不难。他小名不是叫阿初么?大名就叫费元。元者,初也,正好。” 沉默了好一阵,程勉才开口:“你金口玉言,没什么不好。不过到时候你要对费子语和元双说清楚,这名字是你起的。” “你嫌不好,那你来。”萧曜直笑,翻身搂住程勉,附耳说,“我知道你会取名字。” “我不会。” “会的。”萧曜振振有辞,“而且这是元双的小孩子。我们守着她生下来的。” 南池落水后,萧曜大病一场,程勉本就生死悬于一线,求死不得,更没了生志,走投无路之下,萧曜只能遣人去金州,不远千里地接来元双,求她亲自照料程勉。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她才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但还是带着一双女儿在初春翻过玄池岭,赶来了翠屏宫。 他们从未正面谈及过元双为何而来,但都深知正是元双的到来,逼得程勉最后一丝求死之意也无处容身。阿初生在夏天,萧曜始终记得,就是在自己告诉程勉阿初降生的消息后,程勉自上元节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母子平安否?” 不多时呱呱坠地的小婴孩被送到了程勉的病榻前。婴孩发出无人能理解的声响,无论是程勉还是萧曜,一时间都露出了惊讶不已的神情。惟有冯童在笑,连声说,真像元双。 程勉与萧曜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又在下一刻避开了目光,在萧曜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仿佛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婴孩端详之际,他听见程勉满是疑惑的自言自语:“……这怎么看出来像的?” 那声音呕哑虚弱不堪,可是在萧曜耳中,已然胜过天籁。 但随着阿初一日日长大,益发印证冯童所言不虚,从五官到神态,正是另一个小元双。 萧曜一直没有等来程勉的应答,他不禁更用力地搂住程勉,将脸埋在他的脊背上——萧曜太清楚元双对程勉意味着什么,程勉自己也知道,但他还是将元双接来了,程勉到底默许了。 如果没有阿初,他们会有眼下的这个夜晚么?萧曜自问,可在他找到答案之前,沉默已久的程勉毫无预兆地开口了:“……你可能不信,在遇见元双之前,我是不信人有相貌相似之说的。” 萧曜心中一动,极轻地问:“元双像你认识的什么人不成?” “五官一点也不像。神态像极了。”程勉叹了口气,“也巧,我妹妹也叫阿初。” 萧曜喜怒不形于色已成习惯,可这一刻,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他陡然间得到了之前那个疑问的回答,却又不忍心告诉程勉,天底下的母亲看至亲的骨肉时,也许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庆幸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竟是懊恼。程勉的每一次示弱,他都牢牢地抓在了手心。 不知不觉间,萧曜的声音更轻了:“那这个阿初的名字更该你取了。” 程勉摇头:“就这个。这个好……你不要和元双说阿初的事。” “我谁也不说。” 程勉翻过身,飞快地看了一眼萧曜,又更快地别开了视线:“其实也不只是元双。还有一次……” 他很突兀地停住了。萧曜也不催他,耐心十足地等待着。静默让人的思绪更加自由,也酝酿着勇气,等着等着,萧曜感觉到程勉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索性从善如流地闭起眼睛,等他开口说话。 陷入黑暗不久,程勉果然说话了:“当年我从金州回帝京,护送我的兵士里,有一个人有点像你。我知道这是子语的安排,他怕我撑不到回京,故意如此。所以那人虽然随侍在侧,却始终不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这计谋就无用了。” “一点是多少?”萧曜一怔,竟笑了,“原来你也会认错人。” 程勉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下去:“就是一点。现在想想,不怎么像。是我病糊涂了。”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拆穿?” “子语苦心安排,我何必拆穿他。” 即便是在黑暗中,萧曜还是很轻易地吻上程勉的嘴唇,然后才笑说:“说谎。” 没想到的是,这次程勉很快承认了,近于怅然地说:“我以为迟了。” 萧曜的眼睫急速地颤抖起来,偏偏语调还是平静的,甚至有几分说笑的意味:“你啊,真的是心肠硬。” 程勉也笑:“命也硬。” 第334页 萧曜抓住程勉遮住自己眼睛的手,亲了亲他的手心:“那改天我们去问问子语,看还不能找到那个人。我重赏他。” “不必了。” “为什么?”萧曜问。 程勉起先不肯说,萧曜又问了一次,程勉又沉默良久,缓缓答:“你从来没有认错我,我却把你认错了。” 萧曜却不在意:“你当时病得厉害。而且,不管是不是,只要你想,是也无妨。你肯告诉我,也愿意为了看我一眼撑下来,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程勉愣了愣神,摇头道:“不是就不是。幸好不是。” 萧曜只是笑:“这又是什么道理?我简直糊涂了。” 程勉不肯再说下去,萧曜也不问了,只是靠在程勉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声,笃定而满足地说:“是啊,幸好不是。” 冬至有七日的假,这七日里官民同乐。这也是一年中仅次于元日的重要假期,按照京中习俗,除了家人团聚,也免不了朋友同僚间互相筹答宴饮,而冬至次日的一场瑞雪,更是为这岁末佳节增添了吉兆。 天子虽然年轻,行事倒以沉稳简朴见长,这不仅节省了御史台的许多笔墨,京中的官员和士族也不敢不马首是瞻,每逢年节均低调应对,一改前朝时的奢靡浮华风潮。先帝时,冬至要连开三日宴席,萧曜即位后各类庆典一律从简,今年更是因为南方水灾,不仅冬至当日的筵席较往年更为简朴,还专门下旨免去各州本年的朝贡,江南、淮阳受灾的州县,则连免三年。 但这个冬季对萧曜真正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程勉病情有起色后的第一个冬天。程勉最要害的伤处在肺,季节更替时病情最易反复,尤其是每到冬季,自萧曜以降,凡是贴身照顾程勉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好不容易好转的伤势又如去年此时一般急转直下。然而,程勉病归病,怕热的毛病始终不改,入冬了也睡不得厚被子,萧曜只能与他盖一床被子,可是永寿坊又不是高轩敞窗的翠屏宫,地暖和熏笼一烧起来,屋子里就如阳春,于是尽管萧曜有意地避免情事,可耳鬓厮磨久了,之前种种刻意回避皆成了火种,非将两个人一并轰轰烈烈烧起来不可。 浅尝辄止一两次后,程勉先成了那个不耐烦的人,拉着萧曜厮混到半夜,昏昏沉沉睡到黎明,热得醒过来,吃了一盏茶,第二盏却是在萧曜的身上吃干净的,动情之下两个人都失了分寸,待事毕,程勉浑身的疤被萧曜亲舔得连最轻软的绸衫都穿不得,不得不趴在萧曜身上又睡到中午,直到实在饿得一刻都躺不住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梳洗吃饭。 两个人几乎每天都睡得晚,又在节假中,起得更晚,萧曜生平首次悟得了冬日里睡懒觉的乐趣,何况更大的乐趣远胜于此。在他的记忆里,程勉在情事中是没有弱点的,轻易撩拨不起来,即便动情,做到第二次,就已经很没奉陪的耐性了。可这几日,正巧也换了药方,陡然之间天翻地覆,简直像是处处都是陷阱,偏偏程勉纵容,萧曜也忍不住要将每一处都亲自验一验,几日下来,却是让今昔之别加倍地混淆了。 人在至乐之中,昼夜难分,饥渴不察,明明是血肉之躯,又像是甘心做牵丝木偶,丝线俱系在另一方的手中。这快乐不仅久违,甚至说得上陌生,以至于程勉终于说出那句久违的“可是够了吧”时,两人都是一怔,旋即萧曜大笑,从身后搂住程勉的腰,撩起他早已被打散的头发,细细去吻那沾满了彼此汗意的耳背和颈子,然后才说:“够是不够的。但你说停,我这就服侍你更衣梳头。” 程勉又热,又被亲得痒,想躲没躲开,被箍得也紧,皱眉说:“你梳头不行。不要你。” “我也不能事事都行。再说你头发太厚,就是难梳。”萧曜懒洋洋放开手,在床榻间一时找不到程勉的簪子,便拔下自己的发簪,为他挽了个髻。 这件事上他有自知之明,发髻挽得太松,不多时就散了,如是再三,总算是梳成了一回。梳好后他自然地亲了亲程勉的鬓边,忍笑问:“现在时辰合适,元双肯定安排好了午饭,你饿么?我是饿了。” 程勉眉头皱得更紧:“不饿。” “不饿也要吃饭。我刚才看过了,挑一身高领的,谁也看不出来。再说,元双现在未必有心思顾旁人。” 他说完,程勉大概是想起来这几天其实也没见到费诩几面的事,更沉默了。 萧曜不紧不慢地从凌乱的床榻间找出之前被扔到角落里的另一只发簪,挽了个实在也不可恭维的发髻,替突然出神起来的程勉披了件袍子,继续说:“费子语与元双久未相见,现在一心带着元双和儿女们玩乐,见不到才合常情。” 程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问:“子语回程时,元双也回去么?” 萧曜答道:“元双说了,你几时康复,她几时返程。” 程勉想了想:“我已经能自理,这次既然子语来了,正好一起回去。不然按照元双的性格,他们夫妇不知还要两地分居多久。丽质已经认不得阿爷了,再住下去,姿容恐怕也要忘记了……你笑什么?” 萧曜还是笑,起身为程勉找稍后要穿的袍子,半晌后慢悠悠来一句:“是啊,两地分居,苦不堪言。” 程勉一静:“元双会听你的。” “这件事上不会。”萧曜摇头,“不过两全的法子不是没有。调子语进京便是。” 第335页 程勉不接话了。 萧曜这几年来都在帝京和翠屏山两地往返,难免要在翠屏宫中处理公务。程勉病重时且不说,待他恢复了意识、又逐渐能自理之后,只要萧曜在处理政务,程勉从不置一言。起先萧曜只当是巧合,但两人终于同榻而眠后,萧曜按在宫中的习惯在卧室里树起屏风,反是有代办的要事或是政务相关的杂思,会在屏风上记下几笔,可自从有了那扇屏风,不要说朝着屏风所在处多看一眼,程勉甚至不再朝着外侧的方向睡,直到萧曜意识到程勉是有意如此,将屏风撤走,才一切恢复如旧。 面对程勉的沉默,萧曜惟有一笑:“那就只能你离开京城后,元双带着儿女回家。明明你康复是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当真,可你一好,就要走了,不仅你要走,元双也得走。” 程勉垂眼,终是说:“……元双不走的法子,你自己也说了。” “不一样。元双无论在哪里,也不妨碍她和费子语恩爱。和我又没什么干系。我沾光么?” 这话简直无赖了。程勉眼波一闪:“成人之美不好么?不能事事都想沾光。” 萧曜叹气,一撇嘴说:“不是我想沾光。是我只有沾光,才勉强有今日。” “哦?”程勉拉住萧曜的手,抬眼笑道,“三郎念旧……” 萧曜赶快打断他:“阿眠,你讲讲道理,我好不好?” 程勉被问得愣住了,怔怔看着萧曜,仿佛他问了个天底下最无稽的问题。 眼见程勉满眼迷惑,萧曜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轻声说:“不管我好不好,我只喜欢你,当然你比我更好。” 程勉回过神来,神色复杂之极地说:“……鬼迷心窍也未可知。” 萧曜又笑了,轻快地说:“可你也中意我啊。所以可见还是有可取之处。” 程勉浑身发僵,难以置信之意更重,嘴唇哆嗦半天,丢出一句:“我鬼迷心窍。” “那就是喜欢我不假了。”萧曜笑出声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与得意,“所以不要再说什么我去喜欢别人了。我要是能喜欢别人,你就不会还想着来见我一面了……” 程勉猛地站起身,严厉乃至急切地打断了萧曜:“难道你没喜欢过旁人么?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从来没有呀。”萧曜再自然不过地点点头,平静地说,“你这么聪明,应当是知道的。不要疑心了。” 程勉脸蓦地白了。萧曜看着他,一个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下一刻,一句话脱口而出:“难道你……” 一丛暗火从脚底轰然窜上脸颊。萧曜生来肤白,这时连胸口都绯红一片,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了。就在他因为无意间探知程勉的心意而兀自面红耳赤之际,程勉却截然相反,苍白的脸上浮出怒气,恶狠狠低语:“……你这是什么表情!” 萧曜终于从呆若木鸡中回过神,一时竟不敢去看程勉,程勉说完,见他别开脸,更生气了,也干脆地转开视线,甩开萧曜的手,自行要去外间更衣。 直到此刻,如同被击中要害的萧曜终于缓过神来,一把勾住程勉的衣带,心跳得像是随时都要咬住舌头,只能喊他的名字:“阿眠,程勉……” 程勉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声音里怒气未消:“你脸红个什么!谁准你这样的……!你多大年纪了!” 眼看他都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萧曜又急切又好笑,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喜欢我,也不算很丢人吧……眼下又没有别人,再说,你也没主动说,是我猜的。你要是不乐意,就当我猜得不对,或是没猜过,那就是了。” 两个人心里都着急,又缠得紧,几句话的工夫,都出了一身急汗,说着说着,又突然都不作声了,明明是再熟悉没有的人,在这个瞬间,竟又陌生了起来。 就在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之际,冯童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陛下,五郎,有远客到了。” 远客不仅带来了双鲤鱼,也带来了来自连州的物产——天马渠修成后收获的黍麦,以及连州自铸的五铢。荡云山的银矿品位上佳,紫铜亦佳,连州自铸的五铢钱较通行的钱币肉厚,所以虽然按律只能在昆连和关外使用,但如若带入中原,依然通行无阻。 这次阿彤带来的连州五铢只有一枚铜钱,其余均是金银铸成,“五铢”二字上方有一个极小的“连”字,以示区别。旁人未必留意这个小字,但程勉一看就知道这是萧曜的字迹,这也是他初次得知连州有权铸钱,不免瞥了一眼一旁正颇有兴趣把玩金银五铢的萧曜,后者似乎是没留意程勉的视线,颇有兴致地问阿彤:“这钱都是景彦送与五郎的么?没有我的?” 阿彤年不过十三四,个子比同龄人高出不少,长成后一定是英挺俊俏的昆连男儿,但一开口,还是公鸭嗓:“回陛下,景彦说,都是送给五郎的。金银辟邪,祝他早日康复。” 他说话时是令人怀念而愉悦的连州口音,应答时有超乎年龄的得体。但到底只是个半大少年,真实的心事在细枝末节中流露无遗:眼睛瞪得大大的,每一句话的话尾也难以自控地颤抖着,下意识地要去看程勉,又满怀惊异与不忍地飞快转开琥珀色的眸子。 在场诸人皆佯装不知这少年人的心事,萧曜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人之间,和颜悦色问他:“我虽免了各州的朝贡,但景彦念旧,也不能厚此薄彼至此吧?颜延有没有给我写信?” 第336页 提到颜延,阿彤浑身一僵,继而满面通红,飞快摇头,接着又不自在地点点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写信,不过……有、有个口信。” 萧曜假意叹气,笑着看向程勉:“真的厚此薄彼。” 阿彤脸更红了,半天不肯说颜延的口信是什么,他脸色阴晴不定十分为难,萧曜怎么会不知道不是好话,又说:“颜延肯骂,看来还是有旧情。你只管说,不算无状。” 阿彤抓了半天头,终于还是屈服在萧曜的神态可亲之下,一跺脚,鼓起勇气靠近,低下头,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胡语,说完又飞快补充:“颜延说,陛下如果要罚他,他愿意领罚。” 萧曜学了几年胡语,虽不如程勉能举一反三,连昆最通用的那两三种勉强还能听得懂,但即便经年不用多有生疏了,骂人的、调情的话总是最难忘记的。听到阿彤软绵绵、吞吞吐吐的口气,再联想到颜延的音容,莞尔之余,又抚着阿彤的背宽慰道:“不要害怕。他骂得应当,不会受罚。” 不同于萧曜,程勉见到阿彤后,顾及后者的心情,很少说话,听到颜延骂人萧曜还笑,不免对萧曜投以别有深意的一瞥。萧曜回之以一笑,无声答道:“稍后我告诉你原委。” 这时,一早就出门游玩的费诩一家人亦闻讯赶回来,元双久不见阿彤,欣喜意外之余,也不免眼热了。 姿容和丽质跟着元双在京中住了近两年,大多数时光都在翠屏宫中度过,说久了京洛音,忽然听到连州话,立刻换回了乡音不说,尤其是姿容素来与阿彤要好,便不管在场的尊长,亲密地与他笑闹起来。 相比女孩子们发自内心的喜悦,阿彤却分明有些强打精神、乃至心不在焉。在面对元双时,一面强撑着笑脸,一面眼神沮丧难过得仿佛随时能哭出来。他的心思瞒不过元双,格外放缓了语气,商量道:“看你这一身的灰,路上累了吧?先去换身衣服、洗个澡,要不要睡一会儿?难得三郎今日在,亲自给你接风,好大的面子。” 阿彤低着头,仿佛如此,其余人等就不知道他在竭力忍耐哭腔了:“……嗯。不睡了,是该先换衣服的。” 费诩上前搂住阿彤的肩,已经开始抽条的少年人身形挺拔,如同正在努力生长的树木,就是肩膀还显得单薄。费诩的语调平静和煦,帮着阿彤镇定下来:“姑父带你去。早知道你要来,我在金州等一等你了。” 他按着阿彤的脖子,示意他出门前给萧曜行礼。萧曜摇摇头:“无需拘礼,快去歇息吧。叙旧不急在一时。” 费诩带走阿彤后,室内寂静得有些不自然。元双正要说话,程勉先笑着开口:“阿彤认不得我了。” “裴郎君谨言,不会告诉阿彤五郎的病况。阿彤长高了许多,心思还和当年一般。童言无忌,岁岁平安。”元双很快开口。 姿容跑到程勉身旁,抱住他的腰,接着母亲的话继续说:“一定是阿彤哥哥见过五郎没生病的样子,他难过都要哭了。五郎今日吃药没有,五郎要早点好起来呀。” 萧曜没有后代,爱屋及乌,对元双的孩子诸多偏爱。在京中这些年,她们姊妹俩起居用度均与真正的金枝玉叶无异。三个孩子中,丽质和阿初都像元双,惟有姿容,随着一年年长大,取了父母的长处,乖巧又健康。正是因为有了她们姊妹,翠屏宫才不至于被程勉的病情所带来的愁云惨雾全然笼罩,而在程勉逐渐康复、终于可以离开重重宫阙在翠屏山麓下略作周游时,姿容的能言善道也带来了许多的意想不到的欢乐。 她一开口,程勉也很快回应了她:“阿彤来得突然,我药还没顾得上吃。这就吃。” 姿容认真点头:“五郎不要生阿彤的气。” 程勉报以一笑,蹲下身,柔和地说:“我怎么会生阿彤的气?是我吓到阿彤了。” 姿容瞄了一眼萧曜,又回头找到元双,然后极快地凑到程勉耳边,轻声对他说了两句话,再抱着他的胳膊大声说:“五郎快快好起来。三郎不会骗人的。” 程勉一撇嘴:“姿容这就说错了,他十分会骗人。” “不会的!”姿容异常认真地反驳起来,“我也问了阿娘,阿娘也说是的。” 莫名被扯进姿容与程勉的交谈中,萧曜既觉得好笑,也有些好奇小姑娘与程勉说得那句悄悄话是什么。于是他一边扶起程勉,一边问:“姿容有什么悄悄话,我听不听得?” 闻言姿容雀跃地跳了两跳,兴高采烈地说:“我把上次三郎说给我的告诉五郎了……” 萧曜看了看程勉,继续问:“哪一桩?” 姿容掰着手指,一板一眼地说:“就是五郎冒雪来找你那次。满城的人都在看五郎。” “我说他骗人。我没有找他。”程勉不紧不慢、然而十分果断地插进话,“而且下雪,也没有人看我。” 萧曜忍笑,元双也抿着嘴,把女儿抱起来,低声说:“有没有人看,五郎都是好看的。” “等五郎病好了,会越来越好看!”姿容拍手,搂着元双的肩膀理直气壮地说。 萧曜低低一笑,解下佩玉,系在姿容胸前:“姿容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丽质此时也跌跌撞撞走到母亲身边,扬起脸问:“阿娘,一言九鼎是什么意思?” 元双失笑,牵着丽质的小手,解释道:“就是……说话算话,一定成真。” 第337页 丽质也笑了,小脸皱成一团,拍手道:“那就好。五郎快快好。” 费诩安顿好阿彤后很快回到了堂上,元双则带着儿女们先行告退,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中午的酒饭。见程勉若有所思地取了一把金银五铢在手中把玩,费诩斟酌着开口:“我动身前不久,颜延来了一趟金州……” 程勉停下手中的动作,问费诩:“颜延是不是来过帝京?” 费诩迟疑间,萧曜先接下话:“就在你回来的那个冬天。过完上元节,初春才走。” 程勉面色沉静:“想必不止是见过陛下了。“ 萧曜则很坦然:“是,我让他将找回你的消息带给景彦他们。” “颜延信了?” 萧曜摇头:“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我说是,他就信了。” 程勉神色平淡,轻轻一点头:“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言罢,他又转向面色尴尬的费诩,继续说:“如今连州送来这些金银,恐怕是景彦猜到了,颜延见到的那个不是……这么说也不妥,陛下认哪个,哪个就是。” 费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一阵,终是说:“其实颜延心里是不信的。容貌即便相似,朝夕相处的同僚与亲友之情,如何能错?只是他也不信陛下会认错你,只能当作是真的病得厉害。” 程勉只笑:“陛下这法子,骗的都是聪明人。” “关心则乱,一丝希望也要当万分来用。将心比心,谁不希望你平安无事,身无病痛?”费诩一顿,“此事也怪我,是我一时不察,将元双在京城的事说漏了。” “怪不到你。”程勉摇头,先将话头调开了,“阿彤这次来,不会只是来送个礼物吧?” 费诩终于露出一丝轻松之意:“就是为了送礼。正是我说漏了嘴,教他们猜中你的事另有蹊跷,都想来再看看你。但是景彦一时抽不开身,孩子也小,颜延又……他脾气大得很,不肯来。阿彤不知道这些前情,他记忆里的你,还是当年的样子,这才难免伤怀。” 听出费诩努力周旋之意,程勉笑了笑,又说:“阿彤长高了不少。” “男孩子到了长个子的年龄,不要说几年,就是三五个月的工夫不见,都冷不防窜高许多。按连昆的风俗,阿彤算是半个大人,出得远门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本该出门游历的。不过不知是说景彦严厉呢,还是太娇惯孩子——阿彤说要来探望五郎,他居然只遣了两名退伍的老军头随行,就敢让孩子出门了。” 萧曜说:“既然不远千里来了,就多住一段时日。只是不知道阿彤愿不愿意?” “我已经问过了阿彤,景彦也有此意。但我不仅是外乡人,在帝京也不能久居,恳请陛下照拂他一二。” 在萧曜和费诩对答之际,程勉已经见缝插针地读完裴翊写给他的信,说:“景彦信中将阿彤托付于我了。” 费诩惊讶道:“景彦怎么……” 程勉笑笑,将书信递给费诩:“你们费尽心思给我一些羁绊,是怕我死。我自顾且不暇,能照顾阿彤几分?还是要仰仗陛下天恩。但景彦怎么会给陛下写信托请此事?只能写给我了。一举两得,正是景彦的手笔。” 费诩不着急看信,只是为难地看着程勉,但程勉始终心平气和:“我在帝京一日,自会照顾他一日。少年人来帝京,无论有没有旧相识,很快也会交到新朋友。要是景彦不担心阿彤乐不思蜀,只管让他留在帝京。” 阿彤刚赶到时,俱是风霜奔波之色,略作休整又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又恢复了奕奕神采。不过既便与萧曜和程勉俱是久违,他始终面带拘谨之色,坐在费诩身旁,若是萧曜不出声询问,绝不开口。 萧曜也不知道这些规矩是谁教他的,温声细语地说:“景彦在给五郎的信里将你托付给他看顾。他先前大病了一场,暂时与你姑姑姑父同住,你安心住下,只当与在易海时无二。” 程勉也说:“阿彤是取南道到帝京的?” 阿彤点头:“本来想翻玄池岭,但碰上了大雪,只能折返,要不然,就在冬至前到了……” 程勉继续问:“你来帝京,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景彦对你交待过没有?” 阿彤又摇头,还是不大肯正视程勉:“本来想见一见三……陛下,不过现在已经见到了,就再没有了……都听五郎的安排。” “你要是让我安排,我就让人带你去玩耍。” 阿彤惊讶地看向程勉,又疑惑地看着费诩,之前勉力维持的老成有了裂缝,属于孩子的一面占据了上风:“……没关系。我会专心读书的。” 程勉笑着摇头:“这个年纪,除非是没有办法,才专心读书。我来帝京时比你还小,来了根本不读书,玩了好几年。你先玩上一年,玩够了再做安排也不迟。要是觉得帝京无聊,附近州县也去得。只管想一想自己想做什么就是。” 阿彤神色一动:“五郎不是帝京人呀?” “我生在南方。” “哦……”阿彤恍然大悟,脸色的不忍和陌生都淡去了许多,“难怪你知道很多南方的事。” “可我离开时太小了,都记不得了。” 说到南方,萧曜以目光示意冯童上前来,吩咐他去准备水果。为程勉准备的柑橘和柚子都是宫中尚食局一枚枚挑过的,端进来就满室生香。是以阿彤刚吃了一瓣,惊异得眼睛的颜色都变了,狐疑地拿起一枚完好的橘子端详了半晌,情不自禁地说:“……怎么……怎么是这个味道啊?” 第338页 说完见大人们都看向自己,阿彤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小声说:“上一次吃全不是这个味道,不好吃的。” 萧曜看了眼在耐心地和阿彤说话的程勉,一面为他剥桔子,一面听他解释:“是当年在易海那次么?那橘子放太久了,味道都变了。” 一大一小聊了好半天的橘子,根本没顾上吃,聊到一半元双安排好了中午的饭菜也回到了堂上,感觉到气氛轻快,她也若无其事地坐到一旁,听程勉问阿彤易海的近况。 这份愉悦一直延续到午饭后,程勉一上午说的话比平日里几天还要多,萧曜他们都知道这是在阿彤惊讶于程勉变化之大之后,他有意为之,所以宴席一散,费诩立刻以带阿彤看看帝京风物为名,将阿彤带出了门。 萧曜已经做好了与程勉重提颜延的准备,可是旁人一散去,程勉再不掩饰疲态,吃完了药便躲回房间里,萧曜稍后跟去时,人果然已经睡着了。 程勉这半年来一改旧习,觉变得极少,萧曜明知他是睡怕了,可只要两人共枕,每天早上他都会有意多睡一至两刻——不为别的,只要自己不起身,程勉哪怕不睡,也不会坚持起身。 他曾经无数次地祈求程勉能从昏睡中醒来,渐渐的,更被迫习惯了等待程勉苏醒。再漫长的冬夜,萧曜都能够找到各式打发时间的法子,与它们共存,见证它们过去。这个下午,他无需做任何事,只是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程勉从一个久违的午休中醒来。由于再无关绝望和恐惧,枯坐非但不无聊,反而让萧曜又回忆起了很多幼年时养病的往事。 对于少年的他,从大内到崇安寺,已然是一场远行,到翠屏山,更是足以激动得彻夜难眠的冒险。少年人总是不知道天地和方寸的差距,又总是坚信自己目光的尽头就是天地的尽头。 直到走出藩篱,才能知天地之深远阔大,他所见过的,程勉也见过,正是因为见识过,他当然明白程勉的选择。 萧曜垂下眼,他甚至无需转过视线,也能伸手触到程勉的脸庞。他欣喜而酸涩地想,这世上再无第二人熟知程勉如自己,他已经知道程勉的下一程会去哪里,也知道程勉几时会走。 感觉到萧曜的温度,程勉很轻地动了动,又掖着被子藏住脸。萧曜知道他没醒,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了?” 回答他的当然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萧曜便笑了,俯身摸了摸程勉的头发,柔声说:“无论谁来替我绊住你,我都让你走。”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被勾住了,程勉到底还是被这声耳语惊醒了。四下昏暗,目光相触时,却有着澄明的情意。于是萧曜也看见了程勉的笑意:“嗯,你得让我走。我答应你,我也一定回来。” 第四痴儿阿眠 第64章 泻水置平地 殿门洞开,刀刃的寒光与室内的灯火交相辉映,本就光明的殿内更是亮若白昼。瞿元嘉被沉重地压制住肩颈,脸颊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地上,诡异的剧痛间歇地从被反拧的双臂向全身蔓延,更深而钝的痛苦却朝着胸口处汇集。 在呼吸越来越困难之际,瞿元嘉没有再做任何挣扎——既然一击不得,还手乃至最轻微的扭动在此刻只不过徒增痛苦。然而,他依然积攒着正在急剧流失的力气和注意力,去寻找眼前这一片杂乱骚动中,依稀听见的、不属于自己、亦不属于萧曜的呼吸声。 意识模糊得很快,那仅有的线索再难觅踪迹,瞿元嘉猛地瞪大眼睛,不顾此刻肉身正遭遇的急剧的痛苦,再次挣扎了起来。 “朕无事。尔等退下。” 紧缚的双臂立刻得到了解脱,甲兵的响动也随着脚步声和殿门闭合声消退了。肩颈处的 束缚是最后挪开的,待视力迟钝地恢复之后,瞿元嘉才看见冯童依然站在身侧一步之地——他略勾着颈子,再谦恭的姿势也无法掩饰此刻尖锐、鲜明的杀意。瞿元嘉唾出一口血沫,直起腰,再次望向了不过咫尺的天子。 瞿元嘉的眼前因为身体里流窜的疼痛而昏黑一片,他却固执地、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步。萧曜没有动,甚至没有看瞿元嘉,他只是看了一眼冯童,但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求陛下恩准,容元嘉与臣独处。” 萧曜的目光终于在瞿元嘉的脸上停驻片刻,极轻地一颔首后,他带着冯童离去了。殿门无声地打开又合起,凉风刚刚溜进一缕,立刻被坚决地阻断了。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瞿元嘉的心跳得越来越慢。 那个陌生的声音让他恐惧。失去的线头明明失而复得,瞿元嘉却动弹不得,张惶四顾。话语声和呼吸声又一次失去了踪迹。惟有烛光和被烛光打得无处不在的影子。 暴烈而疾速的强风不知从何而来,影子消失了,尘埃也散去了,陌生的声音的主人有着陌生的脸,眼睛也是陌生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瞿元嘉只有一个念头—— 你不认得他了。所以找不到他。 瞿元嘉数次想转开目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之前萧曜所在的位置上停住脚步,平静地开口:“元嘉恐怕是认不出我了。” 他刚退后半步,又被另一股力量挡住了。身体上的痛苦神奇地一扫而空,喉头的重压始终不肯离去。 第339页 “我……” 瞿元嘉再次端详他,视线剧烈地晃动着,忽然,凉意如同游走的蛇,缠上了他的手腕。又过了片刻,瞿元嘉才意识到,是程勉撑住了自己。 “五郎,你怎么病了?” 程勉摇头:“我已经好了。” 喉头仿佛沸腾的海,瞿元嘉没有动,突兀地说:“老大人……” 程勉始终看着他,双目澄明。瞿元嘉蓦地心慌意乱,又说:“陆槿……” 程勉再次按住他的手背,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瞿元嘉呆住了,脑海里无数念头打成一团,最终,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到底该和五郎说些什么呢? “五郎。”他垂下眼,“我认错人了。” “……当年在易海,我中了伏击,却一时未死,被路过的胡商救下。几年来受人照顾,在西北各地辗转,还是不死。两年前回到帝京,始终也死不了。不仅不死,还日渐康复,才有了今日这一面。”似有笑意在程勉脸上一闪而过,“要是在帝京街头相遇,不说元嘉认不出我,我恐怕也难以认出元嘉了。” “原来五郎已经回京两年。为何不托人来传个书信。阿娘和我,还有许多故人,几年来,无时不刻不牵挂五郎。”瞿元嘉再不看程勉,始终垂着双目,死死盯着殿内地砖的缝隙。 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回话,瞿元嘉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灯火下的程勉明明近在咫尺,神情却模糊得厉害。瞿元嘉费力地积攒起正在拼命逃窜的力气:“今日相见后,我能不能告诉阿娘,五郎平安回来了?” 程勉没有表态。瞿元嘉便笑了:“……五郎安心养病,待彻底康复,我再说与阿娘知晓。” 他下意识地用力扯动了一下嘴角,接着垂下了肩膀。程勉定定注视着他,轻声说:“你定是不愿在此久待,我送你出翠屏山。” 瞬间,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瞿元嘉点点、头,又说:“我要赶路回帝京。走之前,想要一口水喝。” 他进殿时正好有人在烹茶,喝到时茶水还是温的。瞿元嘉连饮了数盏,才放下茶盏,他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我认得出山的路。天黑夜寒,五郎留步吧。” 程勉已经率先走出了殿门。 殿外及台阶上空无一人,阶下的庭院里,火炬仿佛能照亮远方的山脉。守在最前方的人见程勉也一道出门,迎上前道:“奴婢替五郎送瞿大人吧。” “我与元嘉久不相见。我送送他。” 冯童称是,与共同守候在阶下庭院里的一众金吾卫让出了道路。程勉一手执灯笼,一手携着瞿元嘉,沿着翠屏宫依山势修建的长廊,带着瞿元嘉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起先两个人是并肩,走着走着,瞿元嘉先松开了手,脚步也越来越慢。程勉没有特意等他,但走得也并不快。一路上再没见到第三个人,陪伴他们的,只有山间呼啸不息的寒风和指明道路的灯火。瞿元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步外那闪烁的灯烛光上,他忽然想,上一次和五郎独处,是何等情景? “上次你我二人独处,还是我回杨州,你为我送行。” 瞿元嘉的脚步一滞,陌生的热流又出现在了胸口:“……哦。是。你要赶在去连州前,安葬崔夫人和阿初。” “再后来就是为连州送行了。” “那也不算独处。” “安王妃身体如何?” “……”这个称呼让瞿元嘉一顿,“都好。就是眼睛不如往日了。” “她当年视力就不好。夜里看不见东西。” “唔。她当年总是哭。” 程勉停住脚步,等瞿元嘉赶上来。恢复并肩而行后,瞿元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再度沉默下来。直到山门在望,程勉停下脚步,说:“我就送到这里。” 烛光如星,映照着程勉的面容,让瞿元嘉又是恍惚,又是难堪。他飞快地一揖,转过脸去:“五郎,你绝顶聪明,你一定是猜……” “元嘉。” 程勉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 瞿元嘉手足无措地看向了程勉。 “今日境地,都是我自己所选。你不要自责。” 他又回到了陆槿丧礼的雪夜。明知哪怕多一个字都是徒添不堪,瞿元嘉依然强迫自己正视程勉:“五郎,我无法不自责。当日不该听你的……就算是被打、被驱赶、哪怕是逃,我都应该随你去连州。” “我不能让你去。”程勉的眼睛亮了,甚至有一缕自豪的笑意在他消瘦的脸上若隐若现,“你是乳娘唯一的儿子。” 强自压抑的冷静被巨大的荒谬压得粉碎。瞿元嘉上前一步,低沉嘶哑的声音仿佛要就此劈开这长夜:“既然视我等为亲人手足,连州遭袭至五郎回京,足有三载,五郎人回不来,书信也不能寄回一封么?” 不知何处袭来的强风吹翻了灯笼,却晚了一刻,程勉那一瞬的神情,悉数落入了瞿元嘉眼中。 ………… 赶回帝京时,城门尚未开启,瞿元嘉只能和其他耽误了进城时辰的人一起,在城墙下等待天明。 滞留在城外的,多是贫苦之人,即便是在深沉的夜色中,鲜衣怒马的瞿元嘉也还是分外显眼,无数窥视的目光环绕着他,可无人敢稍加靠近。 瞿元嘉的心思也不在此处。一时间,他既没有想到程勉,也没有想起他的“阿眠”,而是想到若干年前,勤王平难的队伍自长衡道北上,至新安关。雄关如铁,可没有费一兵一卒,扼守关中的门户轰然洞开。站在城墙上,关中沃野尽收眼底,一望无碍,所有人都知道,道路的尽头,就是巍巍帝京。而一旦取下新安关,帝京已是囊中之物。 第340页 尽管帝京不可固守,迎接势不可挡的陈王一行的,依然是紧闭的城门。入城的前一夜瞿元嘉领命在城外巡守。夜凉甲寒,必须不断走动才不至于寒意入骨。他也曾仰望着城墙,想象这座城池的遭遇和命运。 无数人修筑起这城池,无数人供养、无数人拱卫,多少人赖以为生,又有多少人为之赴死。那时他反而在想程勉。想他的选择和牺牲,想象天明进城时,如果程勉也在场,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瞿元嘉将脸颊贴上城墙,肌肤所及处,冰凉的砖石粗砺沉默,它们当然不会给他答案。不会给任何人答案。 在这个重逢的夜晚,瞿元嘉倚在同样的城墙下,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答案。他以为程勉有,可惜,他看清了程勉临别前的眼睛,原来他也没有。 鼓声催来了黎明,也带来了城门的开启。瞿元嘉径直回到了安王府,应门的下人在看清他时露出了惊骇的神色,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 瞿元嘉满不在乎地想,谁要是敢问他,他就据实以告。然而直到他来到母亲的房门前,也没有人敢对他脸上的伤痕多过问一句。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瞿元嘉才再次感觉到蛰伏了一晚的疼痛又起了波澜。他对母亲那句“元嘉怎么起得这么早”置若罔闻,只是静默无声地来到她的身旁,深深伏拜下去。 娄氏诧异不已,抚摸着儿子的背,低声问:“怎么了?” 母亲那柔婉的语调里,有一丝明明应该熟悉却早已疏远的乡音。瞿元嘉抓住她的衣角,闭上眼睛,不再掩饰一切的伤心和悔恨:“阿娘,五郎回来了……他病得厉害……我伤了他的心了……” ………… 无论天子是否在皇城内、当日又是否有朝会,帝京的一天总是要开启得更早。但即便是在翠屏山,萧曜也是四更天即起。更衣之际,萧曜听见窗外动静不小,便问:“下雨了?” “刮了一夜的风,雨倒是没下到这一片来。”冯童答。 萧曜看了一眼更漏:“我等程五一起吃朝食。” 冯童动作一缓,应道:“奴婢稍后就去告诉元双。” “昨天程五吃了晚饭没有?” “送走了瞿度支,五郎便睡了。”冯童摇头。 萧曜目光在不远处写满了字的屏风上一掠,若有所思地说:“今年不仅南方逢灾,关中的雨水也多。恐怕今年的雪也要提早了。” 冯童点头:“翠屏山九月就要冷了。听太医说,要是今年能回帝京过冬,对五郎的病体也有好处。” 闻言萧曜不置可否,这时,元双进了殿,见萧曜更衣已毕,神色一松,上前禀奏道:“五郎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说是要等陛下一起进朝食。” 萧曜轻轻挑眉,冲着二人摇头:“恐怕是根本没睡。” 无论是元双和冯童一时都没有接话,萧曜又凝神听了片刻窗外的动静,终于开口:“走吧。我昨晚也没吃东西,早就饿了。” 随着程勉病情日渐起色,两人偶尔也会同榻而眠。但昨日自瞿元嘉闯来翠屏宫,萧曜就再没有见到程勉,更没有去过问程勉的行踪和作息。再度共处一室后,萧曜也无他话,先闷声吃了一钵汤饼,又就着肉粥吃干净程勉没吃完的大半张胡麻饼,说:“太甜了。解药性。” 程勉放下筷子,静静看着萧曜。萧曜也知道参汤煮粥味同嚼蜡,见程勉没有再吃东西的意思,等元双煮好茶,立刻摈退了左右,对程勉说:“陆槿出殡那天,有一名失去记忆的乞儿出现在你家门口。瞿元嘉以为是你,收留了他。此人来历不明,也不知来意,我将他认下,以观后效。昨日瞿元嘉找来,想必是他想起了往事。” “现在人呢?”程勉神色如常,仿佛和自己没有一丝关系。 “昨日我已传命下去,严守帝京各门。只是如果有心要走,瞿元嘉找人耽误的这些时辰,已经足够他离京了。” 程勉看着手中的茶盏:“既然是‘以观后效’,怎么又是元嘉耽误?陆槿去世已有两年,七百个日夜,原来也查不出来历么?元嘉认错,安王妃也认错了?” 萧曜略一停顿:“安王妃失明了。” “陆槿死了,乳娘失明了,元嘉只能救助你。”程勉抬目。 “瞿元嘉没有找我。他带人去宁陵祭扫。” 片刻后,程勉极轻地一颔首:“此举是触了陛下的逆鳞了。” 萧曜不语。程勉忽然又问:“陆槿临终时,有留下什么话么?” 自此得知萧曜在陆槿临终前曾去探望过她,程勉从来没有问过细节。今日提起旧事,萧曜也无需回忆,轻声说:“她听说是我来,就猜到你回来了。我没有见到她。她也许将遗言留给了瞿元嘉。” 萧曜又想起了那一天在屏风外听到的抽泣声。他已经见过太多垂死或已死的面孔,但其中属于女子的面孔寥寥无几。他也无法想象一张素未谋面的面孔。哪怕那是程勉的妻子。 程勉也没有意外或是失望:“她见到是你。猜到也不为奇。” “你的知交好友,总是极聪明的。” 萧曜垂下目光,他发现实难去假想程勉的下一个问题,只能平静地等待程勉再度开口。 程勉竟笑了:“元嘉恐怕是不聪明。你认了,他就信了。” 萧曜嘴角一动:“他为何会信我?为何迟迟不报?” 第341页 这一次程勉的沉默更为漫长:“元嘉犯上,是因我而起。望陛下宽恕他。” “阿眠。”萧曜看向触手可及的程勉,这个称呼让后者几不可见地眉头一动,“瞿元嘉……甚至陆槿,我不可能愿意让他们碰你一根头发一寸衣角。从子语的书信传来的那一日,直到今日,又或是将来的每一日,都是如此。程勉这个名字你认不认,要不要,对我没有分别。只是,瞿元嘉并非不聪明,他信那人是你,正是源自不信。” “陛下如果生疑,自有办法查明真相。无需因为我迁怒他人。”程勉眉心的痕迹又平复下去,“我无求生之意,与旁人无关。” “是。你不来找我,我永远找不到你。” 程勉倒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昨日元嘉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写信。” 萧曜脸色一变,靠近程勉,拉住他的手贴到唇边:“……他当然不知道。” 程勉没有抽回手,而是充满歉意地一笑:“我叫茉莉熔掉鱼符。她不仅没熔,连袍子都留着。” 听到程勉主动提及旧事的细节,萧曜不得不故作镇定,反握住他的手,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不用这些。” “你是不用。可要不是茉莉留着旧物,恐怕见不到子语。”在谈及旧事时,程勉的神色总是游走在歉意和漠然之间,“她有大恩于我。是我不愿相见。陛下也宽恕她吧。” 在程勉看不见的地方,萧曜目光幽深难辨:“谁找到你,当封万户侯。” 程勉转向萧曜在的一侧,正视着他:“就是如此。其实,无论旁人是否知道,陛下早该知道……” 程勉又叹气,自然地换了称谓:“我是拿你没有办法的。你要玩弄我于股掌,我没有招架之力。” 瞬间,萧曜的神色扭曲起来,却久久不发一言。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仿佛是同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萧曜不知道现在的程勉在想什么,但他不能欺骗自己,在程勉俯首认输的这一刻,他毫无愉悦。 无所适从的空虚笼罩住了萧曜。只是他能有今日,就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丝的退缩。萧曜甚至没法再看程勉了,可在别开脸的那一刻,他又在程勉眼中看见了解脱之意。 这其实正是几年来最令萧曜恐惧的神色——他一再强求,只为程勉和他一样,永不能解脱。 萧曜不敢听程勉接下来的话,匆匆开口:“……他若是真恢复了记忆,即便一时行迹不明,将来总是会现身的。他目前多半还在帝京。他要再见瞿元嘉一面。” 程勉眼波一闪,虽然没有追问,萧曜也知道他心中不信。萧曜终是一笑,盯着程勉,自嘲道:“我从不知道,两情相悦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可程勉依然神色迟迟地看着萧曜。萧曜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有兴致么?” “没有。” 被拒绝后,萧曜点了点头,然后,毫无征兆亦不请求许可,沉默而有力地亲吻住了程勉。 ………… 从翠屏山归来的当日,瞿元嘉病倒了,起先只是略有风寒,吃了药又歇了个午觉后,迅速转成高热,数日不退,还有越演越烈之势。 御医来看过脉象后,诊断出是“邪风侵体”,需要严格服药静养,但吃下去的药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好转。瞿元嘉早已分辨不出日夜,时刻觉得置身火宅,既找不到破门而出的法子,又似乎有个声音在规劝他,劝他不要动弹,宁可躲在这火宅的深处。 瞿元嘉活到今日,遇事靠的就是“不躲”。少年时程勉的兄弟戏弄他、打他取乐,他不求饶;到了安王府,下人因他出身侧目,他不躲闪;从军后凡事无不争先,从不喊苦;烈马、猛禽乃至虎豹,他都一一驯服过,即便是受了伤,只要还能起身,他就能上马。扪心自问,瞿元嘉不痴不迂,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更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走”。只是他遇到每一次的困境,“不躲”不仅让他最终闯了过去,又是还让他更上层楼。这是他永远可以倚仗的不二法宝。 不过,一旦听到了这个声音,瞿元嘉何止如释重负,简直生出了热切之意,只望这火烧得再狠些,烧塌了大梁,砸中自己,再不必走出这屋子,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他更不愿意醒了,热意也不再煎熬,置身火海犹胜过隔岸观火。可叹天不如人意,从天而降的大雨熄灭了熊熊烈火,也浇灭了瞿元嘉满腔的兴高采烈。 瞿元嘉转喜为怒,一跃而起,张口欲骂这没长眼的老天爷,就在此时,倾盆大雨悄然化作绵绵细雨,顷刻浇湿了他的整张面孔。 意识到耳旁俱是哀哀哭声,瞿元嘉在针刺般的痛苦中徐徐睁开了双眼:“……都不要哭。” 气若游丝的声音一起,哭声也不再刻意压抑,让瞿元嘉更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绑起来装进布袋里颠簸了好几天的牲口——唯一比牲口强的,不过还有人为他的遭遇落几滴眼泪。 听出哭声来自母亲,瞿元嘉只想叹气:“儿子不孝,教阿娘担心了。” 娄氏摸着瞿元嘉的额头,掩面哭道:“……你这是非要了我的命啊!” 侍女们闻言均上前服侍,大夫则忙着搭脉问诊。瞿元嘉觉得不堪忍受之余,又无力反抗,只能任旁人摆布。 服过了药和汤水,才逐渐找到了回归尘世的切实感,他这一醒,上至娄氏,下至大夫和安王府的下人,无不松了口气。除了干渴困顿、浑身无力,瞿元嘉并没有其他难以忍受之痛楚,可是看着落泪的母亲和她身后乌压压的各色人等,他倒是宁愿回到梦境里那燃着烈焰的宅院中。 第342页 他实在没有一丝与人周旋的兴趣,仗着在病中,索性卧倒装睡。母亲和大夫交谈的声音时远时近,又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就是无来由地觉得吵闹。瞿元嘉极力忍耐着,忍到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室内才渐渐地恢复了安静。 不容他松懈,又有脚步声朝着床榻的方向走来。母子连心,瞿元嘉虽然在病中,仍然轻易地分辨出室内只剩下他和母亲二人。他们近来的数次独处都是以不欢而散告终,这一次,瞿元嘉也不敢做先做试探的一方,继续面壁而躺,身体已然下意识地有了戒备的姿态。 他听见母亲坐在了榻边,接着,一条温热的手巾贴上了他的额头和脸。小心地擦去瞿元嘉脸颊和颈子上的冷汗后,娄氏幽幽叹气:“可算是醒了……一定是南下太累,回来一时水土不服,惹出这邪风入体的晦气来。” “教阿娘担心了。”瞿元嘉又低声重复了一次。 “不为你们担心,我这日子就更难过了。”娄氏掖好被角,还是叹气,“你万事都不要想,再好好休养几天。等病好了,我去求殿下,为你换一个闲职。外人看你身强体壮年富力强,其实你小时候一直多病,我去做乳母,本来都妥当了,主人家一看到你,就改口反悔……好几家都是这样……元嘉,阿娘老了,瞎了,你多想一想阿娘,不要遇事逞强……” 瞿元嘉木然盯着帐子一角的花纹,良久方极轻地应了一声。 娄氏一直坐在榻边,知道瞿元嘉没有睡着,又问他要不要喝水,是否饥饿,瞿元嘉丝毫感觉不到饥渴,说:“阿娘快去歇息吧。我没事了。就是有点乏,药也吃过了,很快就好了。” 好不容易劝走母亲,瞿元嘉还是久久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睡姿,听下人们蹑手蹑脚在屋子里走动。但既已醒了,再静躺就是另一种酷刑,瞿元嘉掀开帷幕,果然得宜就在左近,便问:“……有没有程府的消息?” 得宜忙搀扶住瞿元嘉,吞吞吐吐回禀:“……没有。” 瞿元嘉刚走出一步,不得不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床屏的一角。这力不从心的感觉委实太陌生,连瞿元嘉自己都怔了片刻,才又说:“你替我准备衣袍,我去见殿下。” 得宜大惊失色:“大人还病着,还是、还是多修养吧。要是王妃知晓……” 瞿元嘉推开得宜:“那你们去和王妃通风报信吧。”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新换上的内衫已经被满身的虚汗紧紧裹在了身上。这时廊下也有了新的动静,瞿元嘉知道是母亲去而复返,无奈地看了一眼畏畏缩缩、一直没有离开左右的得宜,终是摇头:“你先退下……替我通禀一声,说我求见殿下。” 这次,娄氏也是喝退了左右,独自坐在堂上等瞿元嘉出来相见。她一改方才的哀求之色,听到瞿元嘉靠近,随手抓过几案上的杂物,朝他砸了过去。 瞿元嘉没有躲,先捡起砸中手臂的茶盏,再次整理衣袍,跪在母亲面前,低声道:“我有事想求见殿下。” 娄氏嘴唇发白,满头珠翠都随着她竭力压抑的怒火微微颤动,又不及被愤怒和痛惜点亮的双目。她一把扯住瞿元嘉,将人拖到自己身旁,恨不得用耳语指责道:“……我费尽心机顾全你的颜面,你却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瞿元嘉,你以为你阿娘是个瞎子,就不知道你那天是从哪里回来的不成!” 瞿元嘉早已无意辩解,还是说:“阿娘,我确是要去见殿下。” 娄氏自是不信:“你见殿下做什么?五郎去了哪里,你真的不知道么?你病成这样,他要是想见你,怎么会毫无音信?元嘉……你这是自食恶果、自食恶果啊……” 听着母亲又气又恨、满怀伤心的指控,瞿元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荒唐不堪的境地里。他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任由母亲指责,却无法稍加解释。娄氏听不到他说话,猛地一顿,伸手去摸他的脸,发现眼角颊边都是干的,愕然之余,自己忽然流下泪来,离座抱住瞿元嘉,又说:“……你去追五郎,见到了他没有?” 瞿元嘉不语。 “那……见到……陛下没有?”娄氏的声音更迟疑,也更轻了。 “都见到了。”瞿元嘉苦涩答。 娄氏身形一晃,更有力地搂住跪坐不动的儿子。停顿了许久,再度开口:“他既然不愿同你回来。你强求不得。你明明也知道,却总是不信……这事本是长久不了的。但再不长久,你都不能争。” 瞿元嘉一直睁着眼睛,定定地面对这虚假的黑暗。他预计中的疾风暴雨并没有来,没有责骂,没有诅咒,阿娘甚至在宽慰他。可还有什么比安慰和泪水更荒谬的?瞿元嘉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枯然接话:“阿娘怎么知道,这就是五郎的心意?” 娄氏长叹:“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事到如今,是只能靠心意的么!” 瞿元嘉咬住下唇,浑身发抖:“阿娘不担心看错了五郎?”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娄氏愕然,“何况,他既然已经想起来了,人也走了,他的心意到底是什么,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段时日来,我时刻为你提心吊胆,就是怕有这一天。元嘉,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恐惧一旦现身,就再难彻底隐匿。规劝的言语深处那些即便是亲母子之间也无法言明的言下之意,瞿元嘉也没有点破。他麻木又有些恶毒地想,自己可以宽慰母亲。她的忧虑和恐惧都是无根之木,自己认错了人,母亲也认错了,五郎至亲近的人,当年没有保护他,后来也没有认出他。积年的痴想投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反而最终庇护了他瞿元嘉。 第343页 是应当告诉母亲的。她或许会庆幸吧?庆幸儿子没有染指皇帝的“禁脔”,庆幸他侥幸苟活。她不应该再哭泣了。 可瞿元嘉什么也没说。他冷冷地想,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真相。 这时,门外传来了新的动静——得宜带回了消息,安王要见瞿元嘉。 瞿元嘉见到的只有萧恂,一问之下,才知道今日有常朝,安王一早入宫,至今未归。 看着瞿元嘉忡怔而疲惫的神色,萧恂解释:“我听说王妃在你那里,便自作主张了。” 瞿元嘉沉默片刻:“我惹王妃伤心,她责骂我也是应当。” 萧恂怜悯地表示理解:“天底下的母亲,即使打骂了儿女,自己也是伤心的。你再忍耐几天,养好了病再做计议。” 萧恂虽然让瞿元嘉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将他从与娄氏的僵持中解救出来,却无法让他离开安王府半步。瞿元嘉在安王府又养了几天病,在娄氏的精心安排下,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养病期间两个妹妹和萧恒萧恂都来探过病,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安王。瞿元嘉曾想过安王是否知晓了些许内幕,很快又觉得无论想什么都对自己的境地丝毫无益,就什么都不想了。 病情来势汹汹,但康复起来也快。不得不再回民部履职时,瞿元嘉特意避开了元日的大朝,次日再进宫。娄氏对他病愈后即刻回民部理事极不赞许,特意派了许多下人跟随他。瞿元嘉没有点破母亲此举的用意,不过在去宫城的路上,不仅没有绕路程府,连顺路经过的大明坊都避嫌了。 入秋之后,天亮得更迟了,官署里四处都点着蜡烛,显得前来问候病情的同僚们的神情里都有一丝莫名的高深莫测。瞿元嘉暗中自嘲这是心中有亏,面上还是维持着极大的平静,如常与闻讯而来的众人酬答。 杜启正赶来时,瞿元嘉刚刚送走一批同僚,面对着满头大汗、神色激越的杜启正,他的语气和面色都显得更外冷淡,甚至没有主动开口问候,只是袖手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杜启正不管这些,目光飞快地在室内一掠,重重合上门,问:“还有旁人没有?” “只有你我。”瞿元嘉答。 “我听说你痊愈了,就赶来了。我这几天给你写的信函,想必你也没有收到。” “没有。家母担心我不能静心养病,不准我见外客,也没有收到书信。” 杜启正了然一点头,突然问:“这几日,你见过程文卿没有?” 瞿元嘉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盯着杜启正良久,终是摇头。 见状,杜启正脸上闪现出一抹奇异之色,又是诧异,又有些亢奋,让他的面相呈现出一种陌生的诡异感。他一拍额头,喃喃道:“那就是了。错不了了……” 不愿听他故弄玄虚,瞿元嘉冷冷抬眼打断他:“你见到他了?” 杜启正点头:“正是。” 眼前的烛火剧烈地晃动起来。可杜启正的声音片刻间像是飞奔到了千万里外,和其他不知从何如来的杂声混在了一起,瞿元嘉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听见:“……上个月底,有杨州府人士到大理寺喊冤,求彻查裴氏谋逆案……求告之人祖父虽有官身,父亲是处士,自己则是白丁……以民告官,又涉及谋逆案,大理寺已经将人拘下了。当日我正好在大理寺……允一兄……真是程五么?” 瞿元嘉看着杜启正,觉得自己不仅面对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可是,对方眼中的热切又恶狠狠地刺痛了他,他又回到了梦中那烈烈燃烧的火宅里。重重眼下咽间涌动的腥甜,瞿元嘉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常之处。他的语调与杜启正如有天渊之别:“那喊冤之人,叫什么名字?” 第65章 未发已知心 萧曜即位后,在中书令赵允的一力主持下,恢复了荒弛有年的政事堂群相集议制度。随着萧曜日渐熟悉政务,内朝议事也由登基之初常朝后的每日一朝,逐步改为隔日乃至三日一朝。 内朝设在禁中,仪式虽简,参与议政的皆是机要重臣,商议的也是军国要事。这一年边疆安宁,朝中的几件大事,均与南方脱不了干系。 不同于早已下达至江南道诸州的赈灾敕令,《论僧田状》传遍帝京已有月余,中书省至今没有呈上议案,正是宰相们各有己见、迟迟不能达成一致的缘故。 本朝诸相无一例外,均出身关中,偏巧中书、门下与尚书三省之长均在南方任过一方长官,尤其是赵允曾为杨州刺史,是宰相中对江南道最熟悉的,却对章嘉贞所奏多有保留,以“凶犯尚未归案,事态尚有未明之处”为由,建议将彻查僧产之事暂缓,待抓到刺伤章嘉贞的凶手,审问完毕后,再清查也不迟——南朝倾覆后,南朝一系的士族固然是根基深厚,但朝廷在江南苦心经营百年,强弱攻守之势,早已逆转了。 只是随着裴氏谋逆案风波再起,中枢重臣难免要衡量两件事的联系。由于事发远在江南,此案牵连之广,甚于平佑之乱后对齐王党羽的处置。但甲兵案事发已有四年,裴氏的亲族亲自来京鸣冤却是在高磐凶死之后,是以大理寺接到诉状后,暂不论越诉之罪,即刻奏陈了中书,事涉谋逆大案,上奏很快就传到了萧曜的案前。 此案不仅让被刻意搁置淡忘的平佑之乱波澜再起,更微妙地与本朝第一勋贵安王一系有了牵连。甲兵案发时,高磐身为安王旧部,任职江南道都督府长史,而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刑部三司彻查鸣冤之人的身世时,自然也没有漏掉他与安王府几年来的往来。为此,久不过问朝事的安王专程入宫面圣,此事随即列入群相议事的议程中,随着刑部的官差从杨州赶回,鸣冤者的身世,终于有了眉目。 第344页 “叶氏祖籍虹州沅庆,祖父叶瑁曾任贺州司马,致仕后回乡,其父叶企是独子,一生没有出仕,因文名在江南道为人所知,是江右颇有声望的处士。原配崔氏,育有一子一女,病逝后叶企续弦,再娶裴氏,裴氏育有二女。甲兵案时,叶企已经去世五年,叶裴氏收容族人,虽不在京城和杨州二地,又是外嫁之女,依然以谋逆罪处置。所生二女同罪。叶舟不是裴氏所出,没有入罪。崔氏所生长女嫁至帝京,亦不入罪。他进京鸣冤,是为继母而来。” 禀陈之人是中书侍郎谢执。他少年时即是闻名帝京的神童,至今仍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经他手起草的诏令,老练如赵允,也是鲜改一字,深受赵允器重,是朝中人人心知肚明的未来宰相的人选。 他尚不及不惑,已身居机要多年,无论是笔墨还是谈吐,都养成了极沉稳的风度。听他说完叶舟的身世和来历,萧曜将目光投向了赵允,习惯性地等待他的意见。 这一次赵允不多见地保持了沉默。萧曜便问:“他自诉状中,仅是为继母和妹妹鸣冤,还是对裴氏私藏甲兵鸣冤?” “甲兵案证据确凿,诉状中仅是为继母收容族人一事鸣冤。叶裴氏收容的,也是裴氏的外嫁之女。” “裴氏一案已经结案多年。当年就已议过,不宜牵连过广。叶裴氏及她的两个女儿何在?如若被没为奴婢,尽快放良。家产也应发回。叶舟虽系继子,为母鸣冤乃孝行,其行可嘉,可以免去越诉之罪,令其还家,与家人团聚吧。”萧曜很快就有了决断。 “叶裴氏及女,连同收留的亲族,当年被判为从犯,属连坐,本当罚作奴婢并徙。但因有收容之举,罪加一等,改判了流刑。叶裴氏、叶氏二女、及收容的亲属共五人,俱自尽了。沅庆县令因其畏罪,叶舟又下落不明,便罚没了叶氏家产。” “原配所生的女儿呢?” “原配所生之女在裴氏谋逆案发时身怀有孕,受到惊吓,已经去世了。” 便殿中一片寂静。萧曜眉头一动,再次看向赵允。平佑之乱时,现任的三省长官均不在京内,谢执也是因为服丧回乡守灵,均侥幸逃过一劫。但齐王残虐,受牵连者无数,绞杀太孙之后,还斩杀了一批拒不受命的官员,萧曜的小舅父便在其中;随着平叛之师逼近帝京,滥刑益发惨烈,无论出身与门阀,只要往日与陈王一系稍有往来,一夕之间遭遇灭门之祸竟成了常事。 殷鉴在前,萧曜在平息平佑之乱的余波时,一律施以薄刑。可是不少齐王党羽因畏惧株连,阖家自戕一时成为风气。昔日勋贵聚集之地,十室九空,所见处满目荆榛,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下旨,严禁自戕,并对被迫依附齐王者减刑,不滥诉十恶罪,才勉强刹住了这股风气。尽管如此,数月内,京内无处不闻哭声,万事萧条,惟有白事店铺昼夜不歇——无论是齐王、赵王一系,还是陈王故旧,抑或与两派均无瓜葛的,都不免受到卷裹牵连,家破人亡竟成了常态。 见赵允始终不表态,萧曜略一思索,又说:“既然叶氏确是蒙冤,查明后即可开释。此案恐不是孤例,中书拟一诏令,发往江南道,若是还有类似案件,酌情按此处理。” 随后,萧曜又提及了大赦之意,散朝时已近正午,他又专程留下赵允,并撤去了言官和史官,连冯童也在端上堂食后悄然退去了。 “群相再议此事时,当有尚书令到场。”面对舅父耐心而温和的神色,萧曜轻声打破了此刻的沉默。 赵允刚刚端起的碗筷又放下了,一笑后劝道:“安王闭门称病已有数日,他这尚书令本为虚领,平日政事堂议事就鲜少出席,何况叶舟自称失忆的这两年里,与安王府往来甚密,安王既然有心避嫌,还望陛下成全了罢。” 赵允位极人臣,又有国舅之尊,为人却很随和,在朝中以善谈笑闻名。他一语点破了内朝上被刻意忽略的叶舟在京中这几年的行踪和交游,萧曜只是面不改色:“安王虽然避嫌,但当年裴氏一案由江南道大都督府领衔上奏,于公于私,还是请他知情。” 赵允没有坚持,看着萧曜,感慨道:“此事状若离奇惨烈。实则还是平佑之乱的余波,大赦在即,当年受裴氏一案滥刑波及的,也堪告慰了。” 萧曜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句有意的宽慰而稍加缓和,若有所思地问:“裴氏案罚没的土地,去了何处?” “一律充公,多数授田于民,另有少数抵作职田。江南豪门并田严重,授田不分良家与奴婢的南朝旧制是一重,但太祖南征之后,南朝的丁男十无一存,女子即便继承了夫家的田地,无力耕种,或荒废、最终为士族豪门所取,或捐与寺庙,江南寺庙僧田来源复杂,豪门及僧团侵占土地确有其事,但如果因彻查僧田激起南方诸州的思故之心,总是棘手。何况……”赵允看了一眼听得入神的萧曜,“先帝信佛,京畿寺院得田远胜于江南。但陛下登基以来,唯一涉足的佛寺,仅崇安寺一处,陛下不信佛的传闻,京中早已有流传开了。” “朕久受佛祖庇护,如何不信?只是僧人持斋,又受信众供养,要这些田产做甚?百姓得田才能安居,佛祖发愿渡尽众生,断不至于舍不得一点田地的。要查僧田,本就该先查京畿。不必舍近求远。”萧曜一笑,轻声说,“可自崇安寺查起。” 第345页 赵允轻抚紫袍,笑道:“先母与太后离世时,家中均往崇安寺捐了金帛与田产,为她们超度。” 萧曜缓缓说:“朕在连州时,边疆多战事,男丁戍边,常年不归或是生死不明都是常事,田地也多由女子耕种。连州土地贫瘠,又常有天灾,许多村落均约定俗成,下落不明者不报,死者亦多隐瞒,这样无需另行授田,家中的孤儿寡母也有生机。随行的宫女急病身亡后,朕曾雇了当地的妇人操持杂务,此人不幸,丈夫服徭役时急病身亡,无子,也无兄弟姊妹,还要照顾母亲和同样无子的姨母,失去田地后,便是赤贫。朝廷授田的诏令,立朝以来从未更改,但各地变通之法何止百千。杨州、连州之外,又如何?国朝历劫以来,民心浮动,借章子欣此疏,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户籍,正是朕所欲也。” “土地是生民立身之本。臣自当与诸相会商,尽快拟出奏章,禀报陛下。” 萧曜话锋一转:“朕知道舅母也信佛。小舅父蒙难前,还受过崇安寺的庇护。舅母近来可好?” 被问及家事,赵允神色稍缓:“春夏略有起色,入秋后,全家又提心吊胆。家中多年没有喜事,十郎最近刚定了亲事,借此冲一冲家内的病吧。” “哦,是谁家的女郎?” “是安王府的和安郡主。” 萧曜淡淡道:“安王府又要娶妇,还要嫁女,喜事不少。十郎的亲事定下,舅母定是极高兴的。” 赵允苦笑:“七郎至今不肯续弦,是家内多年的心病所在。” “七郎已在门下任职,舅母还是多宽心得好。儿女亲事,自有天意。” “陛下……” 观其神色,萧曜已经猜到了舅父又想旧事重提。他一笑,推案起身:“这是天大的喜事。待十郎娶亲时,朕一定备上贺礼。” 赵允也只得起身,却不免还是补上一句:“陛下,三年孝期已过。陛下的孝心,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及诸王。臣虽是外臣,诚望陛下为社稷计,早日立后,延续国祚。” 萧曜沉默地注视了片刻母亲唯一在世的兄长,轻描淡写地说:“宗室血脉凋零至此,确系朕之过。舅父既然提起此事,朕不瞒舅父……若是知道有什么得子的灵方,不妨叫人呈上,若有效,可议立后之事。” 说完,萧曜扶住如遭雷击的舅父,欲亲自将人送出便殿,风度之翩然,仿佛方才那惊人之语不是出自他口。赵允浑身一震,望着萧曜:“今年以来陛下频繁往来于翠屏宫……” 萧曜避而不答:“舅父勿忧。朕没有服食丹药。” 先帝和故太子常年服丹,是重臣间心照不宣之秘。萧曜主动提及丹药,让赵允眼中的忧虑之色更为深沉,见状,萧曜终于又笑了起来,还是宽慰道:“朝事繁重,翠屏山清谧,足以忘忧。” ………… 安王亲自告知了瞿元嘉叶舟蒙恩开释的消息。 简明扼要地说完对叶氏一门的处置之后,安王看着面无表情的瞿元嘉,说:“此事已经议定了,但中书尚未拟诏,你阿娘那里,更要瞒住。” 叶舟往大理寺陈冤一时是这段时日来朝中的一桩热闹谈资。瞿元嘉再刻意回避,也很难彻底隔绝。面对安王的叮嘱,他俯身拜倒,回复道:“元嘉愚蠢,使王府蒙羞,惟有听凭殿下责罚。” “你阿娘眼睛不好,你多年没见过程五,又遇上此等奇事。错便错了。他并无异心,不然这些年也容不下他。若此人仅仅不是程五,倒也罢了,只是这样一来,程五依旧生死不明……失而复得是天大的喜事,执念成空却是大悲,如何能要你阿娘知道?务必要瞒住了。”安王一笑,“陛下赦了叶氏的附逆之罪,家产也将发还。叶舟在帝京举目无亲,届时敕令一出,肯定就会回乡。我们虽将他认错了,但几年来你阿娘视他如程五,他回乡之前,总要向王妃辞行吧。” 瞿元嘉始终垂首无语。听到后来,眼角直跳,自己都觉得此刻必定是面目狰狞。可惜,安王不容他不开口,明白无误地说:“他现寄住在华严寺候诏,虽有兵士守卫,但起居不受限制,可以会客。敕令就在这几日间……元嘉,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既然相交一场,他也是孝子,务必请他临走前再扮一回程五。” 京城名寺古刹林立,偏居帝京西南一隅的华严寺并不出名,既无名家题记,也未听过有什么神通显现。瞿元嘉陪着娄氏造访过京中的诸多寺庙,就是没有到过华严寺。连华严寺周围的诸坊,恰好也是少有踏足。 正如安王所说,华严寺外有卫士看守,瞿元嘉到时正遇上其他香客为此却步,直到见到瞿元嘉长驱直去没有受到阻拦,才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进了寺庙。 入山门后瞿元嘉先找到知客,自称是安王府来人,询问叶舟的住处。知客先是以叶施主不会客谢绝,瞿元嘉只得自报姓名,想想又加上一句:“是为安王妃来见叶郎君。还请法师代为通传。” 前去传话的小沙弥很快就带回了消息,在去见叶舟的路上,瞿元嘉惊觉打了一路的腹稿不翼而飞,偏偏华严寺不大,从客堂走到叶舟寄居的厢房好像只需眨眼的功夫,根本不容他再想个分明。 小沙弥把人领到厢房门外就走了,又因为瞿元嘉迟迟不进门好奇地回了好几次头。小童充满不解的目光让瞿元嘉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终于要敲门,房门先一刻开了。 第346页 看清叶舟所穿的孝服,瞿元嘉微微一晃,下意识地要退让,到底还是站定了。叶舟一揖,没有看瞿元嘉:“家中在办丧事,本不宜见客。既是为安王妃而来,还请直说。” 瞿元嘉起先并不敢看叶舟,但听到再熟悉没有的声音,仍不免气血上翻,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我有一事相求。” 叶舟一动不动,也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瞿元嘉回了一揖,又说:“我听闻了你家的遭遇,如今陈冤得雪,还望节哀……” “如何得雪?”叶舟猛地抬头,自上次一别后消瘦得多的面孔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我的母亲和姊妹,我未出生就夭折的外甥,谁能还回来?免了我四十鞭笞,就该谢恩了么?” 瞿元嘉不吭声,倒是叶舟意识到失态,一顿后,才说:“若不便直言,以信笺相代亦可。” “母亲尚不知此中曲折,也不知你的身世,我此次来,是求你回乡前,能向母亲辞行。” 对面没有沉默太久,反问:“程勉向安王妃辞行,是么?” 瞿元嘉看着叶舟,艰难,却也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是此意。” 叶舟也点头:“我愿意为安王妃假扮程勉。但今日有所不便,明日我愿往。” 这干脆的答复勾起的,是姗姗来迟的羞愧。瞿元嘉无言以对,叶舟又说:“说辞该是什么?” 瞿元嘉结巴起来:“……这……” “可以演练一回。免得露马脚。” “……不、不必。” 叶舟再次沉默片刻:“那我少说。辞行完即刻走。” “是我过于强人所难了。” “你是尽孝道,于情于理,都应如此。” 说到这里,似乎一时间都找不到别的话可以再续,两人便都不开口了。末了,叶舟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该去祭拜亡亲了,恕我失陪。” 瞿元嘉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他一看向叶舟,才知道对方原来也没在看他。 “我可否去上柱香?” 话刚出口,瞿元嘉莫名懊恼起来,心头狂跳,又不觉得后悔,只是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叶舟没有再说话,终于正眼在他身上一扫,便默不作声地迈开了脚步。 堂内香烟缭绕,瞿元嘉一瞥之下,无法看清祭台上所有灵位上的字,这时叶舟已经递上了香火,瞿元嘉拜了三拜,叶舟一一还礼,随后,直到瞿元嘉离开灵堂,他也没有再看瞿元嘉一眼。 瞿元嘉在华严寺只待了不足半个时辰,出来时已经是满头大汗,回到安王府时,连门房都看出了异状,问他是否有所不适。安王听说叶舟愿假扮程勉,沉吟片刻,问瞿元嘉:“他同意之后,别无他求?” 瞿元嘉浑身脱力:“听说阿娘不知情,他立刻应允了。” “既如此,明日天一亮,就去接他。见完之后,他想去哪里,就送他去哪里。” 瞿元嘉想了一路,听完安王的安排,木然道:“其实不亲自向阿娘辞行,也有可行的托词。” 安王颇有些奇怪地看着瞿元嘉:“担心他事到临头出纰漏?” “殿下不担心?” “他既然肯来,就无需担心。如果迟疑,或是推三阻四,不见也罢。”安王顿了顿,“明日他来时,瞒住宝音和妙音,免得再生枝节。” 瞿元嘉呆坐片刻才回神,再开口,唇舌间俱是不知来处的苦味:“殿下顾虑得周全。” 安王嗤笑一声:“什么周全。圣人留下的烂摊子,难道指望旁人能补天不成?能瞒一时是一时罢了。你阿娘的眼睛已经哭得只能见到一点白光,还真想她全盲了?” 商议好明日的安排后,瞿元嘉发觉原来今天还有很长。他已经许久没有觉得光阴难捱,这一日却无论怎么排遣,太阳都像是始终挂在头顶,尤其是心中的一股郁结之气,在亲眼见到叶舟后,简直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用去整个下午跑马也不见稍有消散。 好容易消磨掉白日,夜里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压制。说是春梦,没有半点欢愉,说是噩梦,又一再重演,一夜折腾下来,再醒来只觉得烦躁不堪,比整夜未睡还教人疲惫。 五更坊门一开,瞿元嘉便动身前往华严寺。走到一半临时拐去程府,想为他挑一身可以遮掩丧服的衣裳。 他已久不登门,忍冬闻讯而来时,难掩期盼之意,却不敢出言相问。眼看她泫然欲泣,瞿元嘉依然难忍戒备之心,简单地说:“五郎的那身道袍在哪里?找出来,我有用处。” 取了道袍,瞿元嘉再不耽搁,直奔华严寺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去厢房,只是请僧人通传,自己在山门处等候,不多时一道单薄的身影走出庙门,走到近前一看,瞿元嘉几乎呆了——叶舟正穿着一身素色道袍,藏住了他的丧服。 瞿元嘉恨不得立刻将车中那身袍子藏起来,扔了,撕了吃下去要是能使得,他也愿意去做。可是他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叶舟穿着一袭新得褶皱未消的道袍从佛寺里走出来。 看清是瞿元嘉亲自前来,叶舟也不诧异,上车前简单地问:“王妃知道程五今日要去么?” 瞿元嘉一个激灵:“……我没说。” “我会告诉王妃,自觉身体康复,在帝京耽搁已久,应该去连州履职。去连州前想回一趟南方,去给母亲扫墓。” 第347页 半晌,瞿元嘉轻声说:“她以为你记起往事了。” 叶舟轻轻点头:“也好。只是她要是问程五之前几年人在哪里,我该如何回答?” 瞿元嘉心口一沉,又忡怔起来。叶舟沉思片刻:“……算了,她若是问,我还是告诉她没记起吧。言多必失。这样容易些。” 合计完叶舟利落地登车,瞿元嘉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别的动静,轻轻一挥手,跟在马车后面,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他不时出神,心不在焉到了极点,直到一阵忽如其来的熟悉又陌生的香气袭来,才猛然回神—— 车夫挑了一条人少的道路,竟来到了南池旁,而那阵香气则来自不知哪户高门的庭院内,是帝京罕有的桂花。 安王府也曾种过桂花,自是安王为了博来自南方的娄氏一笑。可惜橘生淮北为枳,种了几年,都没熬到来年开春,娄氏便做主,不再千里迢迢移栽桂树。但帝京从不缺少珍禽异兽与奇花异草,每到秋季,总有一缕幽香,出现在本不属于故土的微风里。 瞿元嘉徒劳地追寻起这香气的来源,可她委实太飘渺,湖心风一吹,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听说程勉来探望自己,娄氏亲自出堂相迎。叶舟的言行举止都是瞿元嘉再熟悉不过的,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波澜。 叶舟搀扶娄氏登堂时瞿元嘉慢了一拍,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坐定后,娄氏不免先问程勉的病体,叶舟认真答:“本来已经康复了,前几日不慎惹了风寒,歇息了几天,这才许久没有来探望王妃。” 娄氏宽慰而不失体贴地说:“我听你声音是有些中气不足。入秋了,你要小心调养。不要贪凉。” 叶舟正色说:“这次我除了来探望王妃,也是来向王妃辞行。” 娄氏果然面露吃惊之色:“辞行?” “我既然身体已经恢复了,就不该再以养病为由留在帝京享福……” “五郎是记起旧事了?”娄氏忽然打断他。 叶舟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摇头:“尚没有。” 娄氏皱眉:“既然没有想起,那就是没好。还要养。” “王妃。”叶舟始终是心平气和的,说的话却并不以娄氏的劝阻而动摇,“动身去连州以前,我要先回一趟……杨州。去给我阿娘扫墓。我多年没有回去了。” 娄氏顿时有了泪意,指了指下首另一侧的瞿元嘉:“我知道你多年没有回去。我也多年没有回去了。早前元嘉去南方赈灾,我就叮嘱他,一定要去给崔夫人和阿初上香。” “王妃对母亲的情意,我都记得。这次回去,也会将王妃的心意带到。” 娄氏再坐不住,跌跌撞撞走到叶舟身旁,抓住他的手,劝道:“五郎,不是乳娘不讲理,不懂得男儿要博取功名的道理。但是你当年为什么去连州,乳娘也是知道的……你现在身体好了,要去看你阿娘,你就去,看了再回来……不要再去连州了。” 叶舟轻轻叹了口气:“王妃,我还是连州司马,没有卸任。” “你都不记得事情,去了连州又能怎么样?你这样大的功劳,又吃了这么多苦,什么官职配不上?要是你不愿意去求陛下,乳娘替你去求,这么多官职,为什么非要去连州不可?你……你去连州,陛下准许的么?” 叶舟浑身一颤,半晌无言。娄氏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紧紧地攥住了叶舟的手。瞿元嘉见状,正要替他周旋过去,叶舟又恢复了常态:“自然是准许的。回乡也是陛下准许。” 娄氏极诧异地盯着叶舟,声音颤抖起来:“陛下……陛下准了?” 叶舟沉着地回答:“准许了。” 听到答案后,娄氏面色惨白,几乎跌坐在地。瞿元嘉不忍,离座扶住母亲,宽慰道:“母亲,朝廷任用官员自有章法,五郎必须要先去连州述职,待朝廷另下诏令,才能回京。” 有了这番解释,娄氏的神情才稍有缓和,她忽然又问:“五郎,你既然一定要先去连州,那……你从杨州回来,先在京城再住一段时日,养足了精神,再动身也不迟。” 瞿元嘉愣住了,不料叶舟很快就有了回答:“从杨州去连州,不需要再回帝京了。可以取道宜州,从宜州北上,这是去连州的捷径。” 娄氏一时间露出茫然的神色,难以置信地问:“杨州到宜州,也是很远的。谁与你同行呢?” “我既然能独自到帝京,就能独自去连州。”叶舟又笑了笑,“越是远路,越是轻装才快。” 叶舟极耐心地为娄氏解释行程,滴水不漏,对即将到来的旅程胸有成竹,仿佛这一程路已经走了若干次。一旁的瞿元嘉反而手脚冰凉,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话,想的只是,他是如何知道从宜州去连州的路的? 心潮翻涌之际,堂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工夫,萧宝音的声音已经跟着她的人一起卷到了堂前:“五郎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啊呀……阿娘,你怎么哭了?” 娄氏忙拭去眼角的泪,皱眉呵斥女儿的无礼:“……五郎要去杨州拜祭崔夫人。” “啊……”萧宝音的脚步一下子慢下来,“我还没去过杨州呢。五郎,还有谁和你一同回去?我也去,和你做个伴好不好?” 随后进堂的萧妙音也听见了母亲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想去。大哥也回过杨州了。” 第348页 应对娄氏时尚称得上冷静自如的叶舟看见宝音和妙音后,神情蓦地有瞬间的僵硬。但他恢复得也很快,语气甚至更轻快些:“这次恐怕不成。我之后还要去连州。” 萧宝音更有兴致了:“连州?连州更好!五郎,我马已经骑得很好了。五郎,你想起来了?” 叶舟脸色惨白,勉强在笑,却怎么都接不上话。娄氏这时已经沉下脸:“没有一点体面。就算你们不是金枝玉叶,也是未出阁的女郎,没有问过爷娘,就要远行,传出去,不怕人笑死?” 宝音大不服气,辩解道:“哥哥上次去杨州是公务,我们也知道,不能跟着,但五郎此行是去拜祭崔夫人,难道也不能跟着么?五郎在我心中,就如兄长一般的呀。” 终于,叶舟平静了下来,笑容亦平和了许多:“我阿娘葬在南方,也不能只去看她一次。而且这一次也不仅是私事,随后还有公务,待我从连州回来,再回乡时,一定邀请郡主去做客。” “这……” 娄氏不胜其扰地打断女儿的话:“你们都不要吵了。五郎今天是来辞行的。他大病初愈,不要让他再为你们这天马行空的胡闹劲头劳神了。” 眼看娄氏真的有了怒意,萧宝音随还是心有不甘,到底还是不再开口,只悄悄以眼神示意瞿元嘉。瞿元嘉的心思全不在妹妹身上,只想尽快在事情出纰漏之前了结此事,就说:“母亲,五郎动身前,还有其他要辞行的朋友……” “午饭也不吃了?” 叶舟笑答:“已经约了旁人。今日来,就是向王妃辞行的。” 娄氏不免又伤感起来。她示意瞿元嘉扶她起身,走到叶舟身旁,掸了掸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凝眉道:“我知道你事多,难为你临行前想到来看我……五郎,这几年来乳娘没有好好照顾你,不是因为乳娘的心意变了,是我这眼睛……” 叶舟郑重地对娄氏一拜:“王妃对我的殷殷照料,我都记得。王妃多珍重身体。待我从连州回来,再来拜见王妃。” 辞行完,娄氏反而不哭了,叶舟起身后飞快地摸了一下眉角,然后看向瞿元嘉,等待他正式结束这一场拜会。事到尽头,瞿元嘉并没有解脱的松快感,强行维持着神态和语气的平静,交待妹妹:“你们陪着阿娘。我送完五郎就回来。” 说话间,娄氏重重地抓了一下瞿元嘉搀扶她的手。瞿元嘉若无其事地召唤侍女来代替自己,而后终于在今日首次正视叶舟的双目:“我送你出府。” 叶舟离去时的镇静并不逊于登堂时,只是脚步更快,几乎说得上轻捷了。瞿元嘉没有提醒他,只是跟在他的身后,目送他向来时的府门走去。 走着走着,叶舟又放缓了脚步,直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廊下,索性停了下来,转过身,注视着始终维持着数步距离的瞿元嘉。 瞿元嘉也停住脚步,随后又上前了一步,深深一揖,想了半天想不到该说什么,索性突兀地沉默了起来。 叶舟似乎是笑了一下:“当年我上京来投奔嫁到此地的长姐,想洗清我阿娘和妹妹的罪名。但他们搬了家,我涉世未深,被歹人所骗,不仅没找到她的新家,还被抢去财物,失去了记忆。如果不是蒙你收留、相认,那个冬天我必然是冻死了。救命之恩,我别无能偿还之法,只能以此报答万一。” 瞿元嘉低下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子:“我……错认在先……” “无需内疚。”叶舟轻而坚决地阻止他说下去,“出去的路我都记得,就此别过吧。” 第66章 千金何足重 《论僧田疏》遍传帝京的一个多月后,天子再次驾临御史中丞章嘉贞府邸,探望至今仍在卧床养病的伤者。不日,御中传敕,禁止居住帝京的王公以下将永业田捐于寺庙、道观,王公官员如要布施土地,需报与官府,违禁者土地充公,布施者按律处罚。同时颁布的另一道诏令则是复查寺观的度牒,禁止私自剃度,私度者令其还俗,僧尼道士女冠死后,生前所授永业田一律收回。 在本朝立朝之初,太祖及太宗均严格规定了各州县乃至帝京寺观的数量,但近三朝来,以天子至宗室豪门,均以礼佛为风尚,数十年来,不仅许多当年早已废弃的寺院得到重建,更有勋贵们布施宅院新立伽蓝,先帝时,世家中还短暂地出现过择家中一名子女出家的风潮。随着此风由勋贵传向平常百姓,引来御史的上奏,这股风潮才有所收敛。平佑之乱时,齐王残虐,偏坚信谶纬,一些寺观借此庇护了不少官人和百姓。而许多因平佑之乱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在叛乱平息后将大量的家产捐给寺庙,为家人超度。 京中人人皆知,今上的生母赵太后在进宫后曾舍宅为家,天子本人亦做过佛弟子。果然,颁诏不久,天子亲临崇安寺,献上亲手抄写的《金刚经》,又以思念亡母为名,换回了赵太后在诞子后为还愿而供奉的手抄佛经。 只是赵太后当年供奉的经卷,系金漆和血写就,盛经的匣子也是由七宝所制。天子赐予崇安寺的,虽然用的是御纸和御墨,配檀木经匣,却没有使用任何金银珠宝,更没有给寺庙额外的布施。在收到御抄经文的次日,全寺比丘连续七日为赵太后诵读法华经,随后,封诏令遣返了私自受戒后长期居留的僧众,将部分僧房并入病坊,以待入冬后收留贫苦病羸的百姓。 第349页 至此,京中各大寺观纷纷效仿崇安寺,却也不乏信众虽然不再布施房舍田产,但更为慷慨地供奉金银珠玉。不管奉诏的一方是否能心口如一,又是否有阳奉阴违之处,两道旨意一时间成为朝野的目光焦点所在,同月颁出的重查裴氏谋逆案滥刑的诏令,反倒是在年末诸多的旨意中隐身了。 日益肃杀的秋风预兆着冰封的冬季即将到来,即便是繁华重现的帝京,也会在冬季到来时休养生息。但对于朝廷中枢而言,不论四季,不辨昼夜,王朝的运转分秒不停,意在万年:那两道不过是旧制重提的诏令仅仅是试探和开端。随着敕使南下的,还有御史和民部的官员;而尚书省上下,正在皇帝的授意下于浩瀚的故纸堆中遍寻立朝以来田地授卖、户籍核定的诏令和律文,为来年即将全国推行的田亩丈量拟定章法。 民部尚书有意举荐瞿元嘉应随敕使前往虹州,协同审理裴氏案中的滥刑和罚没。但安王以避嫌为由留下了他。沅庆没有成行,年末繁重的度支核算尚有一段时日,使得瞿元嘉陷入了一场凭空而来的空闲中,有几次下直后一时出神,醒过来后发现马已经轻车熟路地按着过去几年最常走的路将他带到了大明坊。为此瞿元嘉换了坐骑,再后来想必是娄氏也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忽然有一天当着瞿元嘉的面招来管家,说王府事繁,既然公务不忙,正好可以为安王及世子分忧。 近来王府大事都与嫁娶有关。世子萧恒即将迎娶门下侍中何复的千金,和安郡主未来的郎君则是中书令赵允的次子赵淦。 萧恒虽然定亲在前,婚期却在赵淦之后——未来的世子妃何媛是何复最年幼的女儿,何复夫妻恩爱甚笃,育有六个儿女,何复的妻子钟氏在岭南去世后,何复没有续弦,随父赴任的何媛便以岭南地近蛮夷,没有堪匹配的人家为由,照顾老父,并肩负起家中主母的许多职责。待与萧恒订亲时,何媛已经年近三十。或许正是因为新妇已然过了京中士族女郎通常婚配的年龄,两家定亲之后,在婚仪上极为郑重,请期更是占卜再三,最终选中了次年春季的一天。自互换婚书到亲迎,前后历时近一年。相比之下,赵淦则因为母亲病笃,意在以婚事冲喜,夏末媒人上门,事事马不停蹄,入冬前就能完婚。 以安王府家大势大,从容应对两门婚事本不在话下。但萧莹这桩日益逼近的婚事,莫名成了王府的一粒烧红的木炭,没有人出来主事:安王素来不管家中琐事,娄氏有心无力,萧恂因为对萧恒的婚事袖手不管,本已不便过问萧莹的婚事,后来又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流言,赵淦求娶萧宝音不成,转求萧珍珍,是萧恂从中周旋,最终选定了萧莹。传言一出,萧莹的生母闵氏几欲求死,萧恂更是惟有退避三舍。 但一切的内情都是瞿元嘉奉母命料理王府两桩婚事后才陆续知晓的,萧恂是安王的亲骨肉,尚且不敢插手,瞿元嘉临难领命,为求尽快脱身,不得不拿出年末在民部核算一年全国开支的本事,去繁就简,大刀阔斧地清点嫁妆,他之前从未过问过安王府的任何财务开支,凡是有不明了的地方,除了管家,还能请教田氏,不多时就将婚礼中待办的事项一一料理清爽。 虽然是在筹备喜事,瞿元嘉实在感觉不到太多喜悦,而他显然也不是唯一心有此感的,于是,当杜启正约他去家中作客时,他极罕见又异常痛快地答应了。 在安王府短暂地客居了一段时间后,杜启正简直可说地是迫不及待兼如释重负地搬回了在城南的自宅。不同于高门林立的城北,城南住得多是寻常百姓,一些功名不显的官员、或是刚刚来京履职的官员也选在此地安居。但出乎瞿元嘉意料的是,原来华严寺和杜宅,均位于乐同坊中。 远远看见华严寺次第的屋顶时,瞿元嘉忍不住想,诏令已下,他如果走水路,应该是已经过江了。杜启正留意到他视线的落点,随口说:“允一兄南城来得少,比起城北,城南的寺庙还是差远了。就是如华严寺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寺庙,据说也查出数十顷私匿的土地,金银供奉,则是无可追究。俱是民脂民膏啊。” 瞿元嘉顿了顿,低声说:“叶舟从大理寺开释后,在此处暂住过一段时日。” 杜启正惊讶地说:“他怎么住在这里?难怪家母说,寺庙有士兵看守……那现在人还在么?” “清查滥刑的诏令已下,这时恐怕过了江,再几日就到虹州境内了。” “当日在扬州时,我还与你说过此事,没想到他竟然就是苦主。不过也多亏了他,多少之前被妄判、株连的人家,有了生机。我不知他曾在此寄住,要是知道,肯定是邀他来家里小住。”杜启正一拍额,“下次我去探望章子欣时,也当告知他此事。就是不知道叶郎君的家人,还有几人能幸免……” 瞿元嘉目光一闪:“是,我倒忘了。你是提过的。” 留意到他神色黯淡,杜启正略作迟疑,还是问:“……允一兄为他饯行了?” 瞿元嘉不语,杜启正立刻意会,再不问了。 京官的俸禄虽然不低,只是杜启正出身寒门,又要照顾母亲和妹妹,在京中觅得的住处很小。不过他家只有一名仆役,一家三口居住也不嫌局促。 瞿元嘉上次造访时还是来送马,今天专程来作客,满耳皆是平江话,菜肴也是南方口味,亲切之余,又不免恍惚起来。 第350页 大抵是看出他心绪欠佳,又满脸疲色,杜启正没有再提起叶舟,专拣一些朝堂上的轶闻与他解闷。而为了避免杜启正的母妹局促,瞿元嘉也一直在强打精神应和。话一多,酒喝得也快,杜启正准备的两壶酒眼看已经见底,桌上的菜几乎还没有动。瞿元嘉见状,起身道:“这段时日忙着侍奉母亲,久不沾酒,竟把你家中的酒都喝空了。你少坐,我去买。” 杜启正忙拦住他:“还是我去。这一带你难得一来,不熟悉。” 瞿元嘉就笑:“我记得路。是我贪杯,想多饮一些,借机散散酒。” 他一再坚持,也不让杜启正同去,杜启正只能给他找了一盏最亮的灯笼,又告知了酒肆的位置,想想还是送到院外,见他步履如常,才放下心来。 瞿元嘉确实没醉,但他自请去买酒的诸多原因里,其中一个,是看着杜家人围桌谈笑,莫名羡慕得口干舌苦。 入夜后各坊坊门关闭,然而坊内还是灯火通明,茶楼酒肆不时传来嬉笑之声。瞿元嘉按照杜启正所指,很快就到了离杜宅不远的一家酒肆外,刚在垆边站定,正好有人挟着一身浓厚的酒气,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一瞥之余,瞿元嘉已经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又不敢出声,倒不是怕自己认错,反而更怕没认错。他蓦地成了一具牵丝木偶,手足俱系在始终不过三五步之遥的另一个人身上。不走近,亦不相认,只能跟着他的影子,魂飞魄散,亦步亦趋。 瞿元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那道毫无察觉的白影,看着他的步履跛得越来越厉害,却走得越来越快,一时间那脚步声仿佛和自己的心跳声合在了一处,忽然,他又停了下来,瞿元嘉狼狈不堪地煞住脚步,在汹涌的心跳声中茫然自问,该说什么呢? 可是他根本没有回头,只是走向了一户紧闭的门户。门后很快响起了犬吠声,他也不惧,拼命抡臂砸门,甚至以额头叩门,仿佛是和狗叫声较上了劲,势要敲开这扇门不可。 他的举动惊动了更多的狗。左邻右舍的犬吠声混作一片,周遭人家的灯也亮了。被反复捶打的门终于开了一线,门里伸出一根门闩,二话不说地朝着呆立在原地之人打了过去。 闷响传到耳朵的瞬间,瞿元嘉终于从迷雾中醒了过来。他抢上前,一手扶住被打得摇摇欲坠的叶舟,另一只手夺过门闩,用半边身体抵住了门扉。 瞿元嘉肝胆俱裂,一时间顾不得过问叶舟的伤势,怒发冲冠地瞪向行凶者。 映入眼帘的是张枯瘦憔悴的面孔。昏暗火烛也遮不住一双的赤红双目,正毫不掩饰愤怒与怨恨地看着他们。 瞿元嘉扔掉门闩,挡在户主与叶舟之间。看清来者并非白丁,又身材高大,户主依然不改本意,但在用尽全力关门不可得后,他一把扶住门,悲愤怒道:“看你是个好人家的郎君,怎的这么不明事理?快带他走!再来,我要报官了!” 叶舟脸颊额角都是淤痕,瞿元嘉一望之下知道不是新伤,一时也顾不得发怒的户主,撑住叶舟,问:“他为何打你?” 回答他的,只有夹着酒气的粗重喘气声。见状,户主浑身发抖,指着叶舟说:“他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屡屡闹事。你也看见了,深夜敲门的可是他……” 话说到一半,主人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叶舟青紫的脸,忽然间神色大变,膝盖一屈,朝着叶舟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恳求:“叶家郎君……我喊你一声叶家郎君,家中还有病人,求你不要强人所难,不要再登门了……” 瞿元嘉本就不明就里,这下彻底愣住了。那男子磕了几个头,见叶舟始终不语,瞿元嘉也卸去了力气,乘机反扣住房门,隔门道:“……叶氏一门的冤情已经洗清,你早日归家……好生珍重吧。” 这句话说完不久,门内又传来女子的低语,但犬吠声此起彼伏,无从分辨听清到底说了些什么,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交谈声也淡去了。 意识到门又合上了,叶舟挣开瞿元嘉的臂膀,还想去砸门。这次瞿元嘉没有让他如愿,但也换来了叶舟激烈的抵抗,被打中好几次之后,瞿元嘉无法,心一横,将人扛上肩头,打算将人先带走再劝,可还没走出两步,背上的人毫无预兆地嚎啕了起来。 瞿元嘉只能又将人放下来,手刚一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叶舟颓然倒地,埋头抱膝,毫无掩饰地大哭。 上次见他痛哭,还是两人刚结识时他因目睹了连翘的伤势,受到刺激后落泪。可是此时的伤心绝望远胜当初,瞿元嘉咬咬牙,期期艾艾蹲在叶舟面前,本想等他哭累了问一问他的住处,再做计议,但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叶舟止住泪水。 鬼哭狼嚎的声音却也没有催开任何一户紧闭的门扉,四周反而更静了,连犬吠声都听不见,也许是被惊醒的主人们叫住了自家的狗,不再为长哭之人平添伤心。 瞿元嘉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他甚至有点侥幸叶舟醉了,自己的拙劣掩饰和故作镇定也不至于立刻被戳穿,他甚至希望叶舟不要认出自己,这样,他也许不会断然拒绝自己了。 果然,叶舟没有认出他。在瞿元嘉终于伸手相扶时,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夺去了一切的婴孩,惟有无助地凄然长号,哀求道:“……你把阿姐还给我……让我带她走吧!” 第351页 所有不知如何出口的劝慰消散了。瞿元嘉硬下心肠,一言不发而果断地再次将人背了起来,他的手臂准确地轻卡住叶舟的侧颈,很快地,叶舟失去了意识。 走过一个街口,迎面撞上出来寻人的杜启正。他先是如释重负地一跳脚,又在发现瞿元嘉背上多了个人后脚步一顿,然后才如梦初醒般赶过去相助。 看清叶舟的五官,杜启正骇然: “这不是……” 瞿元嘉打断他:“我本想先找个客栈安置,再遣人告知你。” “去什么客栈?我家再小,收容他还是要得的!我说你怎么久久不归……”杜启正搭手扶了一把叶舟,“这么醉?” 瞿元嘉停下了脚步:“说来话长。令堂与令妹……” 杜启正果断一挥手:“我阿爷生前是学堂的夫子,来我家借宿、吃饭的人多了。不用说了,快点走。要是碰见巡夜的人,平白多费口舌。” 刚在杜宅门口站定,门立刻开了,杜启正的母亲和妹妹、还有家中唯一的老仆妇都在,显然是已在门后等待多时。两只黄狗闻到叶舟身上的酒气,也好奇地围着瞿元嘉走来走去。发觉多出一人,杜母正要问,杜启正已经利落地说:“是瞿允一的一个朋友,醉在路上,儿子自作主张,先将他接回来醒醒酒。” 杜母上年纪后眼睛不好,凑到瞿元嘉身旁踮起脚一看,立即皱眉道:“年纪轻轻,怎么醉成这样?” 虽已迁居帝京,杜家人当着瞿元嘉的面还是说平江话。瞿元嘉一时之间几乎分不出到底是身在何处,时辰几何,混混沌沌地跟着杜启正进了屋,听从杜家母子安排。 次日是休沐,瞿元嘉本来是要在杜宅留宿,正好唯一的一间客房的铺盖都是现成的。回到灯火下,所有在场的人都是一怔,杜启正更是忍不住咦了一声,咋舌道:“……这……摔的?” 瞿元嘉被问得血气上涌,强迫自己去看叶舟浮肿的脸上的淤青。他久在行伍,叶舟脸上的痕迹不是拳头能打出来的,想到之前看到的跛行,又去脱叶舟的鞋袜,手刚碰到小腿,叶舟就极不自然地缩了一下。 杜启正与瞿元嘉交换了一番目光,支开女眷后,解开叶舟的衣裳一看究竟。叶舟醉得太凶,又被按住脉搏半昏未醒,也没有反抗。待伤痕一一袒露,瞿元嘉尚默然不语,杜启正先是一跃而起,又在意识到忘情后压低了声音:“难道在狱中还是受刑了?” 垂目看着肩上那新添的一道巴掌宽的红痕,瞿元嘉轻轻摇头:“是新伤。” “那又是谁……” 大抵是觉得凉,叶舟微微一动。瞿元嘉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又从备好的水盆里捞出手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脸上的伤处,擦干净泪痕和汗痕,才说:“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有了叶舟这位不速之客,喝酒的兴致自然烟消云散。杜母见两人神色严峻,交代儿子说做好了醒酒汤新烧了热水,便领着女儿和老仆另行回避。看着面无表情的瞿元嘉,杜启正先沉不住气,一摊手道:“允一兄,我真是糊涂了。” 瞿元嘉盯着墙壁上的灯影,沉沉道:“他有姊妹三人。长姐嫁到了帝京。” 只短短两句话,喉头就仿佛被棉絮堵住了。瞿元嘉没说下去。 杜启正久久等不来后话,试探着说:“是……但是我听闻,叶氏是三代单传,因为甲兵案,除了他,家中已没有幸存者了。” 瞿元嘉缓缓摇头:“既然是嫁到帝京,自然有夫婿。” “啊……” 瞿元嘉转过头,看着面露不忍的杜启正,继续将从安王处得知的消息转述给他:“裴氏是他的继母。他和长姐,都是原配所生,尤其是长姐,甲兵案发时已经嫁人,本不在株连之列。” “确不该入罪。” “虽然没有入罪,但案发时她怀有身孕,受到惊吓,母子都……” 杜启正瞪大双眼,黯然道:“裴氏案在杨州牵连甚广,这样的惨剧,真不知有多少。所以他是伤心过度,这才失忆了?” 瞿元嘉苦笑:“总归是我错认了。他客居华严寺,多半是长姐的夫婿家住此地。” 杜启正又露出不解之色:“有亲戚投奔,也有一点安慰。那他的伤哪里来的?” “我撞见他醉后去敲门恳求,让长姐改葬回乡。”瞿元嘉沉默半晌,艰难地说出了心中的推测。 “这……!”杜启正愕然,“这如何使得?已经嫁作人妇,如果和离就罢了,要是没有,岂不惹人非议?就算是不允,这不能这样打人啊!” 瞿元嘉并不知道此中细节,见杜启正愤慨,心中莫名羡慕。杜启正轻轻一拍几案:“先不管这个,我看他伤势不轻,还是去请大夫吧。就是坊内没什么名医,还是等五更后……?” 瞿元嘉已经悄然检查过了叶舟的伤处,所幸并没有伤到筋骨。他答道:“让他睡一觉吧。明日醒来也不迟。” 杜启正点头:“要得。我阿娘准备了醒酒汤,留在灶上。家里简陋,他睡了客房,只能委屈你在厅堂将就一夜了。” 瞿元嘉一怔:“他醉酒,身上又有伤,需要人守夜。” “有雷娘子。”杜启正理所当然地说。 瞿元嘉蓦地流露出一丝羞愧之意,很快又觉得连这点羞愧都过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头道:“也是。那就辛苦雷娘子了。” 第352页 “应当的。他鸣冤之事我家人都很钦佩。听说他生母姓崔,说来也算是半个同乡。住一晚实在算不得什么。”杜启正看向瞿元嘉,诚恳地说,“待他明日醒来,再问他有何需要我等施以援手之处吧。” 不知不觉中,三更已至。杜启正简单地将厅堂收拾出一角,安置瞿元嘉。见状,瞿元嘉说:“不必麻烦。我在马厩住一夜就是。” 杜启正失笑:“使不得,你是我家的贵客。” “使得。你家马厩干净。不要把正堂弄乱了。” 杜启正自是无论如何不肯,很快收拾出一个可以歇息的便榻。送走杜启正后瞿元嘉合衣而卧,躺下时才发现,右边肩头依然带着湿意。 这个夜晚就如过去的一个月里每一个孤枕而眠的夜晚,因为睡得迟,总能听见各种各样以前从未留意过的声音:起先只能听见风声和间或一现的虫鸣,杜母睡得浅,不时咳嗽,隔壁院子有幼儿,下半夜哭了起来,又很快地被父母哄住了。 刚进四更,叶舟所在的一侧厢房有了动静,瞿元嘉警醒地坐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却没有推开窗,只见房内的灯烛被拨亮了几分,而后人声响起,是叶舟的声音。 对谈持续了一阵,依稀是杨州口音,但声音太轻,又时断时续,瞿元嘉努力地分辨其中是否有哭腔,只能听见声音越来越低,终是什么动静再难听闻。 他彻夜未眠。睁眼熬到五更天,坊门开启的鼓声一响,瞿元嘉立刻起身,迎着轻烟一般的微雨,快步走出了杜宅。 昨夜他留了个心眼,再找回叶舟砸门的人家并没费太大工夫。找到时,宅外正好有仆人在洒扫,瞿元嘉上前直截了当地问:“贵家主人可在宅内?我有事拜访,还望请通传。” 仆人乍见一名长相陌生的官人,愣了一下,竟连姓名都没有问,点点头,慌慌张张地进门请出了主人。来人正是前一夜瞿元嘉所见的男子,他先是不解,片刻后认出了瞿元嘉,神色一变,转身就要回去。瞿元嘉早料到有此一折,快步追上去,赶在对方关门之前扳住门扉,诚恳地说:“冒昧前来,不敢相瞒,正是为叶舟而来,还望阁下一见。” 白日相见,主人家的病容更重,神色中颇多困顿愁苦之色,即使有怒意,也没有压迫感,倒显得有些可怜:“无甚可见。阁下既然认得他,何不劝一劝他,不要再做此非分荒唐之想。徒使两家门楣蒙羞。” 硬邦邦地丢出这番话,他一动不动堵在门口,没有让瞿元嘉进门的意思。瞿元嘉一揖,又说:“适才没有报上姓名。我姓瞿,在民部任职,是叶舟因病失忆的这几年结识之人。本不知道阁下与他的前因,但叶舟是阁下的妻弟,阁下也是他在京内唯一的亲人,他如心结不消,恐怕还会登门,阁下难不成要打死他,以了结此事不成?” 对方神色复杂地看着瞿元嘉,见他虽然语气和蔼,神色却很坚定,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我实在无法如他的愿。” 叶舟的姐夫还是让瞿元嘉进了门。此处宅院比杜宅稍大,但处处显出败落光景。上堂后两人互通了姓名,瞿元嘉得知此人姓卢,祖籍也在杨州平江。 卢玄年纪比瞿元嘉略长,因为气色欠佳,倒显得比他大出十余岁。他先是问了瞿元嘉与叶舟的交情,瞿元嘉略去叶舟曾被认作是程勉之事,只说这两年来叶舟被自己收留,卢玄倒不疑有他,说道:“亡妻过世后,家中混乱不堪,虽不在入罪之列,还是难免受到些牵连,便搬离了之前所住的宅院。仓促之下,没有告知岳家,也不知道阿航要来,就此失去了联系。” 他的谈吐和举止皆很文雅,堂上寥寥无几的陈设虽已陈旧,但也不是寻常人家可以问津的。瞿元嘉亲历平佑之乱,查抄过附逆的官员,多少也能猜出卢氏一家的遭遇。 他并非不能说一些安慰之语,但什么也没说。卢玄大概也习惯了目前的生活,对于瞿元嘉沉默的同意报以一笑:“他上京来,以一己之力为家人申冤,我极钦佩。他这一支是单传,但叶氏在江南道还有一些族亲,对他们也是告慰。不过,亡者已逝,还请瞿兄晓之以理,让他不要生妄想。我的妻子,是决不可能迁回叶氏祖坟的。我与她没有和离。成婚以来,直至……夫妻没有一日分离。他如果执意如此,我宁可扑杀了他,然后偿命。” 瞿元嘉一凛,卢玄倒很平静,继续说:“他若想通了,我愿引他去拜祭亡妻。” “昨夜听卢兄说,家中还有病人,我正好识得一些医生,可以上门看诊。”瞿元嘉想起昨夜卢玄的言语,不动神色地另起了话题。 闻言,卢玄流露出痛苦之色,迟疑片刻,才说:“瞿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家母这病,源自当年搬家后家仆四散,我笨拙无用,服侍母亲时却让她中了炭毒,只能勤加照顾,大夫恐已无用了。” 瞿元嘉再有意克制,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了恻隐之色。略一斟酌后,还是说:“阁下一家蒙冤,实在令人扼腕。我阿娘有目疾,也不能离人照顾,明日我遣两名手巧的奴婢,照顾老夫人……” “无需如此。”卢玄干脆地打断了瞿元嘉,“我替家慈谢过瞿君美意。我已经再娶,家中有人侍奉母亲。” 瞿元嘉一顿,郑重地说:“不,是我太冒昧了。” 卢玄看了一眼天色,又说:“亡妻比阿航年长十岁,阿航少年丧母,先受亡妻照顾,又有岳母关爱,亡妻随我到帝京赴任时,阿航舍不得长姐,一路相随,还在我家中住过一年。外人看他为家人申冤,感念他至孝至勇,其实他深受母亲和姐姐的养育之恩,此举正是他的本心。当初他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我实在是有心无力,无法去找他,也深以为憾。但他在京中多羁留了两年之事,恐是他的心病。瞿兄,若机缘合适,或可寻机告诉他,岳母与妹妹们为免为奴,在他离开沅庆的次日便自缢了,亡妻与未出世的孩儿的遭遇,也不是因为他受伤耽搁所至。他做到了我没做成的事情,但我不能将妻儿的改葬当作对他的旌表。逝者已矣,他应多加珍重,切不可再自责了。” 第353页 卢玄最后的这番话让瞿元嘉想了一路,差点过杜宅而不入。杜启正恰好送大夫出门,忙叫住他,打量一番后,惊问:“你一早不辞而别,现在又心神恍惚,出什么事了?” 瞿元嘉醒过神,望着大夫的背影,问:“他伤势如何?” “都是外伤。休养几天就好。开了外敷的药。” “哦。”瞿元嘉若有所思一点头,目光转向杜启正,“我去了一趟他姐夫家。果然是他的姐夫。” “哦?真是他姐夫动手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瞿元嘉正在想如何解释,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听得最清楚的,是杜母的劝慰之言。两人对望一眼,赶快按下话头,进院一看究竟。 白天看叶舟,比夜里还要凄惨数倍:眼睛肿了,脸也肿,又青又紫,明明是十分滑稽的尊容,不仅没人笑,杜母还落下眼泪,直说走不得。 见到杜启正身旁的瞿元嘉,叶舟的陡然严厉起来的目光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前者身上。杜启正搔搔发梢,慢慢开口:“叶郎君,适才你问我是如何收留了你。这个这个,说来惭愧,其实是允一兄昨夜在我这里喝酒,出去打酒时,看你……醉倒,就将你带到我家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华严寺,不然,早该亲自登门,请你来家中作客。” 叶舟抿着嘴,勉强回了一礼:“杜大人收留之恩,不知如何能偿。我不便再打搅了。” 杜启正劝道:“虽然只是外伤,但还是要用药的。我家简陋,总也比寺院强些。你的义举家母和舍妹都听说了,很是钦佩……你若不嫌弃,不妨多住几天,待养好了,再另觅住处也不迟。” 叶舟不为所动。杜启正暗中推了推瞿元嘉,瞿元嘉却不作声。杜启正只好又说:“……还是先休养几天。脸上的伤叫坊正看见,误以为是歹人,总是不妙。叶郎君,阁下家中陈冤昭雪,你更是要多加珍重,才不枉费这些周折啊。” 杜母闻言也点头附和。叶舟本垂着头,忽然抬眼,冷冷道:“逝者已不可追,昭雪也就不必谈。裴氏甲兵案何尝不是冤案,谁能使之昭雪呢?” 瞿元嘉立刻望向杜启正。后者起先有些惊诧,察觉到瞿元嘉警惕的目光后,很快镇定了,片刻后,甚至无可奈何地一笑:“叶郎君,天底下大小冤案层出不穷,惟有谋逆罪,没有冤案之说。” 叶舟几不可见地一晃,良久之后,低语:“……原来如此。” 瞿元嘉忽然开口:“你如果不愿意在杜八家中养病。我可以安排。” 叶舟猛地抬起头,神色中除了惊骇,更有几分终于没有压制住的羞耻。瞿元嘉装没看见,漠然道:“你扭伤了脚,胳膊几乎脱臼,还有一些外伤,总归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有起色。安王府有的是可以容身之所。你挑就是。” “不敢有劳瞿大人。” “说不上。你不留在杜八这里,自然更不想跟我走。但我要用强,你逃脱不了。” 杜启正脸色一变,正要周旋,叶舟已经先一步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进了室内,分明是不想再看瞿元嘉一眼。 看着紧闭的房门,杜启正颇有点哭笑不得:“这这这……这实在不必吧?哎呀,我要留他,那肯定是留得住的。” 他压低声音:“我阿娘很会留客。她有办法的。” 瞿元嘉自己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无地自容,也是心灰意冷,对着杜启正深深一揖,再辞别过杜家母女,再无二话地离开了杜宅。 他快马加鞭地一路回到安王府。刚下马,门房禀报道赵泓来王府求见安王。但不仅安王不在,世子和萧恂也出门去了,赵泓就求见了娄氏。似有要事。娄氏虽然见了赵泓,也派人传话,要瞿元嘉回来后立刻去见她。 准备婚事的过程中,瞿元嘉终于得以与赵泓结识——娶亲的明明是赵淦,不知为何,前来议事的却是赵泓。不同于仅领了散官职的赵淦,赵泓出仕后先是任秘书丞,不久被拔擢至给事中,掌有封驳之权,显赫前途一望可知。 尽管痛恨赵淦,对赵泓其人,瞿元嘉一直有些说不出的好感,数次交往下来,也不免心中惋惜,若是萧莹嫁的人是赵泓,才说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赵泓行事素来有分寸,此次求见安王不得后还是要见娄氏,想必确有要事。 瞿元嘉赶到会客处时赵泓其实也刚到不久,有了官身之后他的举止依然像个方外人,说话也简洁竟是来请安王斟酌,免去陪嫁年轻的侍女。 豪门嫁娶,陪嫁侍女作为滕妾并不罕见,此言一出,娄氏先是诧异,后来不免有些动容,却说:“我虽是郡主的嫡母,但十郎与郡主的婚事,一概是殿下做主。” “今日来,也是奉家父之命。殿下及王妃体恤家母的病情,成全十郎与郡主尽快完婚,我等十分感激。婚期紧迫,已是不得已而为之,陪嫁之事,不合赵氏门风,还请殿下成全。” 娄氏一叹道:“吴国公与郭夫人的心意,我全领会得。只是帝京风俗如此,十郎交游又广泛……我定会向殿下禀明此事,无论殿下心意如何,我也会告知郡主与闵夫人。” 赵泓每次来都是议事一毕即走,绝不多加停留,走时奉上的茶依然是热的。此番也不例外,瞿元嘉奉娄氏之命亲自送他,起先一路皆没有余话,半途巧遇要去听学的宝音和妙音,避之不及,索性停下互相见礼。 第354页 萧宝音与赵泓婚事未成,倒也不避嫌,问候了几句才离开。待姐妹俩走远后,沉默了一路的赵泓说:“允一手下留情,放舍弟一马,家母与我皆感念王妃及兄的宽厚。” 瞿元嘉一时无言,又实在无从迁怒到赵泓身上,更何况,现在的这桩婚事,自己也是难辞其咎。 他含糊地摇了摇头:“我有气盛之处。” “已经病笃,犹在苦撑,只盼十郎能完婚……如今两家约为婚姻,之前即便有冒犯之处,只请海涵。家母。我家仓促不周之处,也多赖允一协调周旋。” 两人为这桩婚事见了数次,今日才是第一次说婚事筹办之外的话题。送走赵泓后,瞿元嘉蓦地意识到,赵泓那早逝的妻子的家族,正是族灭在安王麾下。他的丈人、还有妻子的兄弟,都是瞿元嘉亲手斩杀的。 安王和赵氏,依然互许了婚姻。如若赵泓愿意娶萧宝音,以他的人品和家世,不必说安王与娄氏,连自己,也会认为是一桩极好的婚事。 之前为何从未想起其中的联系呢? 瞿元嘉自问。 平佑之乱至今,不过六载而已。 第67章 岁月不待人 翠屏宫的至高处有两座东西遥望的高台,一曰承露一曰揽月,登台远眺,数十里山川尽收眼底。若是天气晴好,煌煌帝京亦隐约可见。 程勉逐渐康复之后,每隔数日,都要至两台登高。最初走一个来回要耗去大半天的工夫,论脚程未必及得上元双的女儿,后来渐入佳境,半日可连登二台,结果反而是小少女们觉得赶路无趣,不大愿意陪他同去了。 程勉登高时,除了元双母女偶能作陪、几名贴身服侍的宫人遥遥相随,翠屏宫内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外出,许多时候,仿佛惟有一道孤影游荡在天地之间。 每年中秋至立冬的几十日里,翠屏山重峦尽染,最宜登高赏景,而翠屏宫坐拥地利,无论身在何处,尽可一览东西山麓的美景。于是在一个风清气和的日子,元双专程约上程勉,带着一双女儿,挑了条平日罕至的幽径,秋游去了。 既然同意了出来“秋游”,程勉不仅放慢了步伐,还额外分出心思,提醒姿容、丽质姐妹看远处一闪而过的鹿和猿猴,一路走一路谈笑,清晨出发的一行人过午才到揽月台。简单地吃了午餐喝了茶,两姊妹还在揽月台上歇了个短暂的午觉。待她们睡起来,更新奇的景象已经在等着她们——翠屏山晴空一片,满山的红枫黄栌更显绚丽,而帝京所在的方向,却积起了千层云海,从翠屏山远眺,云气翻涌固然是气象万千,但身在帝京的人们恐怕是免不了一阵雨了。 见天色如此,元双提议下山。程勉看姿容和丽质玩兴犹浓,说:“山里的雨一时下不下来。难得她们有兴致,承露台还没去呢。” 元双摇头:“雨比人快。看着远,只要一阵风,很快就追上来了。她们哪天玩不得,万一累你赶上了急雨,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程勉几年来几乎没有反驳过元双,今日却难得地坚持了一回。有了程勉撑腰,姊妹俩也壮起胆子,装作没看见母亲的眼神,一人牵住程勉一只手,娇声娇气地央求他再给她们指野鹿看。 结果元双的话成了真。傍晚下山时,晴了一整天的天空忽然变色,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落雨前赶回了山下,堪堪免去了落汤之苦。 只要下雨,山中的温度立刻就凉了下来。当元双为程勉找来御寒的斗篷,程勉却站在殿外的檐下,一言不发地观雨。 元双一边披斗篷一边陪他看雨,看了一阵,没忍住心中的牵挂,轻声说:“不知道陛下今日来不来。可不要赶上雨了。” 为圣人的安危考量,萧曜若是微服前往翠屏宫,无论是来程还是去程一律不事先告知。元双早已习惯了萧曜的不告而来,只是每到恶劣天气,实在难免挂心。 程勉很快解答了她心中的疑问:“不来。” “嗯?”元双目光中自然而然地多出了询问之意。 程勉望向雨帘,并没有解释,转身进殿去了。 萧曜不在翠屏宫时,元双每天至少陪程勉吃一顿饭,这几年来雷打不动。但今日的情形又与惯例不同:姿容、丽质跟着程勉玩了一天还是意犹未尽,也跟着母亲与程勉一起用餐。 程勉和元双都少言,一餐饭吃下来几乎听不到人声。但天底下受尽宠爱的少女,总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活泼劲头,必定要在某一刻做一回众人视线的交点。于是这顿饭吃得比萧曜在时还要长,元双几次三番打岔、规劝都不顶用——小少女们很快就发现,真正的靠山,原来是不仅耐心十足地听,更认认真真地作答的程勉。 时辰已经过了初更,才刚刚吃到点心。正吃着渍栗子,殿外忽然一阵灯影闪动,元双疑惑地看了一眼程勉,见他眼中闪过一缕兼具诧异和懊恼之色,马上就意识到是萧曜到了。果然,刚起身,萧曜已经先一步推门而入。 见元双的女儿都在,萧曜的脚步先是一慢,然后迅速止住要请罪的元双:“今天听博士讲经史,他们讲得兴起,我动身迟了。你们还在吃饭正好,我是饿了。” 元双忙去吩咐殿外听传的宫人们去传膳,回来时发现萧曜已经把程勉没动的点心吃了个干净,茶也一饮而尽,可见“饿了”不是一句托辞。 第355页 因没看见冯童,元双问:“冯童怎么没有随驾?” “朕不在宫中不要紧,冯童总是不在,才是惹人生疑。今日他留在禁中,明日再动身。”萧曜一边笑一边摇头,轻声说,“这点心还是甜了。” 程勉没理这句话,望向萧曜的头发。元双定睛一看,竟有一粒小小的冰雹从发间漏了出来。 元双变色道:“怎么还有冰雹?陛下遇到雨了么?” 萧曜身上的衣袍均没有水痕,被元双一问,先看了一眼程勉,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离京时没下雨,途中却被追上了。冰雹不知如何来的,山里凉,凝霜的夜露罢了。” 元双给萧曜新煮了热茶。茶煮好晚膳也到了,元双正要按旧例将膳食搁在临近程勉的几上,萧曜却说:“搁远些。” 吩咐完,自己走出半丈地,想想又走出两步,站定后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一笑说:“离五郎远些。万一受寒,不要过给他。” 萧曜双目明亮,神色亦与平常无异,丝毫看不出在雨中赶过路,说完就坐下来开始吃这顿太迟的晚膳。他吃饭时元双本想将孩子伺机送出殿外,不想姿容灵巧,一声不吭地跑到程勉身后,元双瞪她她也不动,丽质以为姐姐在玩什么新游戏,也跟了过去。 元双满脸无奈,萧曜洞若观火,不由又笑了起来,说:“金州岁贡的章表已经送到。子语想必已经动身了。” 元双飞快地一心算:“才十月。怕是还要一旬才动身。” 萧曜含笑又看了一眼躲在程勉身后的姐妹俩:“心若离弦之箭。我看是已经动身了。不信我们打个赌。” 元双一抿嘴:“陛下冒雨赶路,倒取笑起我和费郎来。不敢与陛下赌。” 姿容年纪虽小,倒知道父亲的字。萧曜和程勉对元双的孩子素来都很宠爱,她也从不知道“陛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听到萧曜的话,似懂非懂地从程勉身后站起,搭住他的肩,向母亲发问:“阿爷要来了么?阿爷几时来?” 元双迟疑地没有接话,萧曜替她答了:“冬至前就能来。” 两姐妹掰了半天手指,也没算清楚还有多少天,眼巴巴地看着程勉。程勉附耳说了一句,然后轻轻一推姿容,姿容似懂非懂地跑到母亲身旁,附耳又传了一遍。 萧曜这时已经吃完了饭,见此情景,忍笑冲姿容招手:“阿媛过来。我也想知道。” 姿容先是看了一眼程勉,程勉倒是冲她摇头,可实在耐不住萧曜的神色过于可亲,于是还是扭扭捏捏、一步三回头地蹭到了萧曜身旁,再依葫芦画瓢说了第二遍。 程勉皱眉,对元双说:“他知道了,不要和他赌了。” 元双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丢下一句“管他几时来”,又忙着准备茶水了。 吃过晚饭萧曜的脸色更好了,神情里甚至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安然,待元双再次奉上新茶,才再度开口:“我舅舅家最近要迎娶新妇。我还拿不定主意贺礼要送什么。” 他说话时并没有特意看向程勉,程勉沉默片刻,也知道这话必然不是在问元双,接话道:“赵泓?” 萧曜摇头:“赵淦。要娶安王的女儿……不是宝音。” 程勉神色不变:“赐人贺礼,应有前例可循。” “话虽如此。舅母卧病多年,寄望能借此婚事冲喜。婚期定得很近。” “郭夫人信佛,可以备一卷药王经,请高僧加持,如果是你亲手所录,更是郑重。” 萧曜心想,现在帝京恐怕没有寺庙愿意收到他手抄的经文。但程勉毕竟不问朝事,只说:“虽然是投其所好。可娶妻的人到底是赵淦。” “投赵淦所好也不难。” 程勉说到这里,忽然又不说了,萧曜意会这是因为有孩子在场,摇摇头道:“那就伤了新人的心了。” “所以送礼从俗总是稳妥。”程勉神色有些无聊,“我以为赵淦早成家了。” “没有。赵泓也没有再娶。” 程勉没再接话。在这一阵毫无征兆的沉默中,姿容的声音仿佛平白放大了好几倍:“阿娘,娶新妇是什么意思?” 元双低声答:“就是成亲。小孩子不要插嘴。” 姿容恍然大悟:“就是娶新娘子啊!” “嗯。要你不要说了。” “那……我们要不要送礼?” “你……” 看元双隐隐有了怒意,萧曜说:“这有什么。阿媛又没说错。阿媛你说,要送什么?” 姿容认真想了半天:“唔……我阿娘都是送被面。我阿爷送马!阿娘,那你做新娘子的时候,别人送了你什么?” 此问一出,殿内又莫名静了下来。这一次,元双目光一闪,低下了头,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也送了被面和马。其中一幅,做了你出生时的襁褓。” “还有呢?” “还有许多的衣料、首饰、银钱,还送了粮食。” “那我怎么从来没看见啊!” “怎么没看见?”元双拉着女儿的手摸自己的耳垂,“这对耳环就是我的嫁妆。” “不是我阿爷送的么?” 元双笑了:“三郎送的。” 姿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看看母亲又看看萧曜,难以置信似的:“你做新娘子的时候,三郎也在的么!” 第356页 “五郎也在。”萧曜柔和地接过话,“他还给你阿娘送嫁。” 小姑娘这下如同莫名发现了新天地,兴奋得脸都红了,元双见萧曜不以为意,只好说:“是真的。我所有的嫁妆,都是三郎送的。” “三郎人好。眼光也好。我喜欢阿娘戴这对耳环。”说完,她又转头看向程勉,“五郎,那你娶新娘子,三郎送了什么?” 童言虽无忌,元双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惊骇之色。姿容敏感地体察到了母亲情绪的变化和萧曜忽然消失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犹犹豫豫地说:“……你是不是没有娶新娘子啊?” 程勉点头,神色不变:“娶了。” 姿容立刻放松了,眼中又有了期盼之色:“哦……” 先是对姿容一笑,程勉再度开口:“她去别的地方了。那时我在生病,三郎替我送了她。” 生怕姿容再出惊人之语,元双这次抢先一步,以时辰已晚为由为自己与女儿请退。于是,因童言而生的轻松愉悦如青烟一般消散了,萧曜则再次忽视那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高山,轻声说:“安王家中不止这一桩婚事,他的长子要娶何复的女儿。” 程勉对此事全无兴趣,垂眼问:“陆家如何了?” “夷族了。” 这个简单的回答并不让程勉动容,他连眉头也没动:“陆槿别无他路。她惟有自称与我有婚约,才有一线生机。” “陆氏已族灭,你不必担心我会迁怒于他们。你认陆槿为程氏妇,她就是。” “陆槿和我没有过肌肤之亲。至亲至疏,都不容她和我反悔了。”程勉笑了笑,“当年我父亲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后来看陆览连赵泓都看不上,也许心中知难而退,绝了此念。赵泓为什么没有再娶?” “他不愿意。”萧曜神色微微一动,轻声说,“我舅母曾为他说过好几次亲事,还请池真出面,求娶萧宝音。” “宝音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他一直不愿再娶,难道一直修道?” “今年舅母病势日益沉重,他停了修道,出来做官了。” “我竟和他成了连襟。他修道的消息,当年还是陆槿写信告诉我的。” 程勉的语气像在说一桩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轶事。萧曜接话道:“赵七出来做官,也全是为了舅母。他多年不愿续弦,是我舅父舅母的一桩心事。两件事情里总要有一件合父母的心意。” “你舅父没有来求你说情?” “自然是有。但是赵七若是全为了父母的心意再娶,未免太苦了。赵七是何等敏锐之人,勉强续弦,害人害己。我是劝过舅父了,你知道他说什么?” 程勉不语,萧曜看着他,微微一笑,眼中闪现一丝羡慕和打趣:“舅父说,赵家每一代都要出个情种。他原以为是赵十,不想应在了赵七身上……反正我不再劝了。其实他不娶萧宝音,对双方未必是坏事。日后他如真有了再娶之意,我只管送贺礼就是。” 程勉从来很少评价旁人的私事,听完虽然神色微有变化,却还是不置一词。萧曜听不到他再发问,也停下了话端,默默地看着他。 瞿元嘉夜闯翠屏宫至今,萧曜恰好因为国事繁忙,往来翠屏宫远不如前几个月那样的频繁和有规律,两人也就鲜少有像今夜这样至少表面上维持着心平气和交谈的时刻。灯下相望莫名成了一件有点陌生的事情,当程勉终于想起来要别开目光时,萧曜先回过神,姿势不改,神色已然全然温存了下来:“我今夜要泡温泉驱寒,实在不敢奢望你奉陪。明早起来要是没受寒,来找你好不好?” 受地势所限,翠屏宫地势幽深狭长,多得是相望若投石可达、实则相隔甚远的楼阁。程勉养病的宫室在翠屏宫的东北角,这一片宫室恰好属艮位,主生,其清幽隐秘,在翠屏宫内亦是无二,寻常宫人不仅不可随意靠近,连宫门所在都不轻易示人。 这是萧曜少年时常居之地,程勉回京后,他也将程勉按照安置在此,程勉住在寝殿的东间,自己多年来住在西侧。程勉住进来之后,萧曜为了能及时得知病况进展又不打搅他养病,改造了宫室,隔绝了原本相通的东西两室。 今日来翠屏山的路上,先是被风雨赶上,进山后又遇到一阵短暂的冰雹,萧曜虽自感无碍,但身边有肺受过重创的病人,还是慎重地泡温泉祛寒,又饮姜汤发汗,如此一来固然驱走了寒气,睡意也给一并赶走了。 待处理完公务,三更已过。确知没有受寒后,萧曜没有在自己这一侧入睡,而是更衣去了东室。 他遣退了守夜的宫人。今夜无星无月,为了能让程勉安睡,殿内也不点灯,但萧曜还是如履平地地来到程勉榻旁,无声无息地睡在他的身边。 刚躺下,程勉所在的一侧立刻有了动静,又很快地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地分出位置让给萧曜。萧听出程勉没醒,但睡得也不好,便忍住碰触他的冲动,有意地拉开一点距离,闭上了眼睛。 听着程勉缓缓平息下来的呼吸声,萧曜一个晚上都迟迟不来的睡意终于现身,他很快就睡着了。 察觉到程勉在摸自己,萧曜即刻醒了。起先他以为程勉也醒了,正在等他开口,可床的另一侧除了程勉平稳的吐息,再没别的声响。但过了一会儿,程勉的手又朝萧曜所在的位置一探,明明反手摸索的姿势别扭,也总不见他翻个身,更不拘位置,但总归是指头触到躯体某处才算数。 第357页 如此数次后,萧曜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在程勉又一次伸出手时,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一弯,轻轻握程勉的手,再顺势抱住他的肩膀和腰,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身上。 夏日里程勉的病刚有起色,又在戒药,他们过得极荒唐,连夜厮混也是常事。不过只要一完事,程勉就恨不得藏起来,两个人很少能安稳地一起睡到天明。但眼下,萧曜的睡意虽早已烟消云散,可是听着逐步合在一处的心跳声,又比陷入黑甜梦中还要教人眩晕。 如此姿势下,无论是谁,要装睡都难于登天。于是当察觉到程勉呼吸声的异状后,萧曜忍不住轻轻一笑,终于伸手扣住程勉不知道该如何摆的手,低声说:“我把值夜的人都遣走了。你要什么和我说。” 程勉竟没有挣扎,整个人似乎全然僵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了声音,语调懵懂,正是刚醒来的人特有的迟疑:“……你几时来的?” 萧曜支起一条腿,耐心十足地摩挲着他微凉的小腿:“我没有着凉,就来了。” “嗯,热。” “渴么?” 程勉伏在萧曜胸口,又过了一刻才摇头。他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情绪,可全无戒备的肢体此时根本骗不了人。意识到这点后,程勉没有再挣扎,只是说:“这样不做噩梦么?” “你太轻了。像一片云。” 说完,萧曜捉过他的手,亲了亲微凉的指尖,便引领着程勉一道去探索两人贴在一起的皮肤。这久违的、然而包含了太多回忆的小把戏起先引发了程勉的抗拒,可萧曜转而亲吻程勉的耳朵和头发:“再陪我一会儿。我昨晚没怎么睡……” “这样睡不成。” 萧曜耐心十足地引诱着程勉,后者握成拳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了,陷入了刚刚织成的网里。萧曜的语调缓慢,笃定,因为充满了美妙的暗示而格外湿润:“所以我也不想睡了。” 结果那一天,他们不仅错过了朝食,连午饭都推迟了。 接下来的几天,山中的雨一直没有停过,温度也急转直下。程勉的身体尤其禁不住湿冷,本来想强打精神撑过萧曜在的这些天,奈何天气始终不好转,临了,萧曜实在无法再装聋作哑,将喘气都吃力的程勉搂进怀里,裹着被子坐了一夜。 程勉坐着反而睡着了,只是这个姿势下,胸口处时不时传来古怪的声音,又被静夜放大了若干倍,萧曜睁着眼睛听了一晚,搜肠刮肚地回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比拟的声响——就像是一面迎着风的、破了的旗子。 这天程勉一直睡到五更天,醒来时两个人的肢体自然都僵了。发现萧曜彻夜未眠后,脸色稍有好转的程勉眼中闪过一线愧色,瞬间戳破了萧曜积攒了一整夜的故作乐观。 第三个冬天总是要来的。 但两个人什么都不提,程勉醒来后还拉着萧曜躺回了床榻上。萧曜摸着程勉的脉搏,暗自在心里计数。比起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程勉的呼吸更短,也更急,感觉到萧曜手上的汗意,程勉忽然开口说:“不要再这样了。得不偿失。” 萧曜一直就觉得程勉这样聪明刚强的人,偏偏在计算“得失”时,标准委实异于常人。他故意没接这话,说:“还是我没有本事。没法叫雨停下来。” 程勉陡然轻快的语气里甚至不乏戏谑:“不为而成,不求而得。” 萧曜一怔,只能麻木地牵动嘴角,又反握住程勉的手,这时程勉缓缓坐了起来,看着萧曜说:“不停有不停的好处。” 萧曜当然不信,勉强一笑:“什么好处?” “这样雨始终不停,就算在梦里,也知道不是西北。” 既然出不了门,又没有要务递到翠屏宫,萧曜索性抛开公事,一心陪程勉读书下棋,分散他的病痛。 几年过去,两个人的棋艺都不见进步,但萧曜比以前更会看棋了。下棋如果不能势均力敌,很快就会索然寡味,所以下棋很快就成了个由头,萧曜试探着在盘中找各种话题,只要程勉略有兴趣,就引他多说两句。 察觉到萧曜的用意,程勉略问了几个人的下落,有些人萧曜知道,有些则闻所未闻,但凡是知道名字的那几人,竟无一人还在人世了。 程勉没有流露出任何与故人生死永隔的悲意,反是萧曜觉得不祥,记下另几个尚不知下落的,准备回京后派人去找。见萧曜神情不定,程勉扔下久久没有落下的棋子,一笑说:“说说赵十的婚事也行。当年郭夫人就在为他寻觅门当户对的亲事,找了十年,找到了安王府。” 因为赵允因病辍朝,萧曜才无意中得知这桩婚事后面的种种波折。略一斟酌,他还是告诉了程勉赵淦钟情萧宝音的前情,“名动帝京的《宋玉声传》也大致说了,程勉垂目听完,淡淡说:“宝音自幼就是安王和王妃的掌上明珠,赵十轻薄她,反而还能娶到王府的郡主,后情是什么?” “《宋玉声传》之后,市面上又出了一篇《醴郡李生传》……” 程勉嘴角轻轻一动,萧曜无奈地一笑:“宋玉声我没看,李生传影射的是我外家,我找来看了。无非是因果报应那一套。” “萧恒应该是知道的。都是勋贵子弟,把人打死也可以上八议。如若要顾及吴国公的颜面,做兄弟的就亲自动手,只要不打死,献上罚金,连笞刑都免了。写传奇讥讽有什么用。” 第358页 “他们虽没有动手,舅父知道后,责打了赵十,自己也大病一场。赵十去请罪,随后两家就定了婚事。” “天底下的爷娘,难免偏心。”程勉沉默片刻,漠然说,“赵淦此举早已有之。要是此计不成,另有手段。赵淦他们又有家门庇护,被看中的女子除了一死,没有就范之外的出路。宝音从小气盛,一定委屈坏了。” 早前得知赵淦所为后,萧曜吃了一惊,听到程勉这番习以为常的话,一顿道:“我让池真去安慰安王妃母女了。” “当年有人也纠缠过陆檀。”程勉忽然说,“她是京中最聪慧美貌的女郎,只有很少人知道她和赵七早早就互通了情意,私下约定过终身……他们在陆檀和陆槿出游的路上使坏,陷住陆府的车马,要掠陆檀同骑。陆檀不从,刺伤了一人一马,吓退了恶少,带着陆槿步行求援,正好遇上了薛二和我,我们送她们到赵氏的别庄安顿,第二日,就和赵七一道,找到滋事者,暴打了一顿。” 萧曜很少听到程勉说当年事,闻言怔了怔,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打人那是很有一套。” 程勉看向萧曜:“我和赵七一道打人,也和赵十同游。” 萧曜先是不语,又毫无征兆地越过棋盘,凑过去亲了一下程勉的嘴角:“不是一回事。你们罚铜了?” “我们等到夜里。没让他们看清面孔。”程勉一笑,“我知道他们的身世来历。当年京中世家,郡望婚姻、乃至三代的姓名避讳我都知道。当年也曾沾沾自喜,以为能起一点用处,不想只几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你想不想去探望安王妃?”萧曜轻声问。 “不去。”程勉的拒绝很干脆,旋即解释了,“她已经盲了,既然认了别人是我,就让她一直认下去吧。” “瞿元嘉未必不说。”萧曜眉头一动,神色终究放缓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因为瞿元嘉迁怒她。我初到宜州时,旁人都以为我是你。安王让她照顾我,她虽然对我照拂有加,但心中始终有怨气。她做了安王妃后,随安王进宫谢恩,当着安王的面对我说,这份恩赐,一半来自殿下,一半来自五郎。” 程勉很平静:“元嘉若是说了,安王府已经有消息传来了。当时不说,一时半刻,就不会说了。” 萧曜想了想:“要是我把消息拦住了呢?” 程勉看了一眼棋盘,重新落子:“你是想我见人的。” “……” 这下程勉终于露出一点惊讶:“安王府来人了?” “没有。” 程勉看着萧曜,又说:“我本来是不解赵七去修道。也许修道是假,避人是真。你,还有元双,都不认识去连州前的我,也不认识我的亲人朋友。否则一日都不堪忍受。” 萧曜凝眉,片刻后笑着摇摇头,飞快地贴上一子:“如果安王府来接你,或是你想去了,我也和你一起去。” 第68章 浮沉各异势 行刺章嘉贞的凶手前往京兆尹投案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京。 自首者姓丁,帝京人士,父母皆已过世,只有一个长姐,因家世殷实,平日里不事生产,常年在帝京内外的寺庙听经学法。帝京中这样的人不可胜数,但此人在佛教信众中颇有些名气——他身材魁梧,五官神情颇似大明光寺内的一尊前朝传下的天王木雕,因为是家中独子,按律不可出家,他就在前胸后背及四肢手足刺青,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刺满了诸天神佛,每到佛诞,他就脱了上衣,在街上行走,远远望之,如同穿了精绣袈裟,因此得了个“丁沙门”的浑号,久而久之,倒无人再叫他的本名了。 经京兆尹审讯,行凶的时间、地点皆能对上,供出的藏匿凶器的地点也找到了刀具,和章嘉贞的伤口相符;而的动机,则是不忿章嘉贞诋毁佛祖,“立志除魔”,故埋伏在章嘉贞上朝的路上,趁黑暗行凶。 证据确凿,丁沙门投案后很快就定了罪:刺杀朝廷命官,虽然未遂,但理当严惩。极刑的判决经刑部及大理寺覆断,又上呈至中书,至此再不听闻有下文。 对丁沙门的判决迟迟未定,但围绕着行凶的丁沙门、乃至受害的章嘉贞的议论却是更见喧嚣。对于丁沙门抱有同情者竟不在少数,丁宅外常常有人偷偷留下米面钱财,更有大胆者则在佛寺中为丁氏祈福,甚至有经变文在京中流传,有一信男子,许愿以身供佛,通身绘忉利天诸景,终于修得善果云云。 这变文甚至传到了禁中,据说天子听说后,问左右道:“传赵王得弥勒佑护,今何在乎?” 此问真假自不可考,但不久之后,朝廷下令,诏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家俗众不得毁坏肢体供佛,违者以不孝。随后,那经变文也销声匿迹了。 丁沙门投案后的一天,杜启正约上瞿元嘉,一同去探望还在养病的章嘉贞。事发已有两月,章嘉贞的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所幸神志已经恢复,筋骨也在逐步恢复之中,即便起居尚一时不可自理,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了。 被刺以来章府一直冷清,但行凶者被捕一事已然传到了章嘉贞耳中。肢体折损并没有减去他的锐气,面对前来探病的瞿杜二人,章嘉贞无意寒暄,直截了当问他们对此案的看法。 杜启正看他病骨支离,脸上的伤疤刚刚开始结痂,不由露出不忍之色。瞿元嘉却视若无睹一般,告诉他从安王处得到的消息:“陛下及诸相均以为行凶者不是丁沙门,他不过是替人顶罪,若就此杀了他,一则让真凶脱身,一则让信众心生怜悯。此案还要再查。” 第359页 章嘉贞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嗓音嘶哑地开了口:“当然不是他。我在帝京街头见过此人。一个能忍受通身刺青之苦的人决心投案,怎么查,都不会改口。此举于他,不过是另一种燃指供佛。” 杜启正略一迟疑,宽慰道:“子欣兄且宽心,真凶必有就擒之日。“ “杜兄无需安慰我。真凶是谁,已然无足轻重。自我上疏陛下谏言彻查僧产,在一些人眼中,行凶方是证道。无论几人投案又处罚几人,只要陛下抑制僧产之意不改,那就对大局无碍。”章嘉贞说到这里,又一笑,“当日,他们应当杀了我。” “这……” “在此事中,我和那丁沙门实则无异……” “此言差矣!你上疏是为苍生计。我不懂释教,但哪有什么道,是要靠拿刀杀人去证的!”杜启正大惊失色地打断了章嘉贞,片刻后又极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是我草率,愧对子欣兄……” 见杜启正内疚至此,章嘉贞摇头说:“人生一世,总要行不悔之事。不是杜兄,我生于帝京,累世衣食无忧,如何能知道有如此多的百姓失去永业田,衣食无着,惟有卖身为奴?平佑之乱时,我正在京中,亲见人命与草芥无二。士庶之分,何其无稽。而今天下有了承平气象,更当扫除弊政,以谋盛世。若能以这区区躯体乃至性命换来陛下抑制释道二教的诏令,此身不足惜……杜兄只是不在其位,不然也轮不到我了。” 章嘉贞不能久坐,更无力多说话,眼见他情绪有了震荡,瞿元嘉和杜启正悄悄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找了个借口尽快告辞。出门后,南池吹来的长风也难以涤荡低沉的心情,杜启正默默看着水面的涟漪,无声地落下一点眼泪。 他很快意识到失态,迅速擦去泪水,装作在看风景,片刻后清清嗓子,对一侧的瞿元嘉说:“允一兄,至多一旬,叶舟的伤势就可痊愈。他在我这里养病的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再去卢家,只是若还是放不下执念,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有幼妹,体会得了手足情深,只是他要迁葬亡姐,确实不符合礼法……我也知错认尴尬,可是因病失忆也不是你们能预料的,还是要想法子开解一二。你对他有恩……” 瞿元嘉忍不住看向杜启正,沉郁地说:“……切不可提这个字。我不去府上探病,是因为心中有愧。” “这是从何谈起?”杜启正不解地说,“我没有见过程五。以前也依稀听人提过,章子欣得陛下青眼,是因为他与程五有几分相似。可他与叶舟也无甚相似之处。再说,世上五官相似的陌生人,也是有的。我看叶舟也不是小器之人,允一兄不必过于内疚。覆水难收,还是不要让这点误会成为你二人间的心结。相交一场,却落得这样生分,实在可惜。” 道理自是不错,瞿元嘉也知道杜启正俱是一片好意,他牵着马,盯着不远处的枯荷迟迟不语,斟酌再三,轻声道:“心结难解之人也是我。” 眼看杜启正益发诧异,瞿元嘉勉强一笑:“我对五郎,多年有非分之念。叶舟失忆,我又错认……你说覆水难收,确实是覆水难收了。” 过了好一会儿,杜启正猛地听懂了瞿元嘉这番话,当下闹了个大红脸,待从呆滞中清醒过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这真是……” 瞿元嘉说完虽然没觉得轻松,也没有羞愧,内心至深处的内疚,也与说出真相无干。他看着顿时间局促起来的杜启正,又说:“是我德行有亏,不敢去见他。” 杜启正尚未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这这这……这等事,也没有办法……虽然是错了,只要没有强迫……” 说着说着,又很尴尬地卡住了。 瞿元嘉对于杜启正的语无伦次并不觉得冒犯,平静地说:“他不记事时,日常起居都依赖于我,我又屡次拿自己与他人的前情强加于他,他视我为恩人,对我心怀好感,是我得寸进尺,落得今日局面。此事说来不堪,本不意有污杜兄清听。但杜兄好心收留叶舟,又屡次说和,不敢不将实情告知。错都在我,他是高洁傲气之人,所以一想起来,立刻就走了。” 这一次杜启正亦沉默良久,忽然,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抽了抽鼻子,再开口神色和语气都平静了许多:“……我事先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因缘。这么一说,就说得通了。总之,我阿娘这几日在坊内略打听了一下,叶舟的姐夫卢玄,曾在礼部任主事,官职虽低,但能出入皇城,后来因为叶氏和裴氏有姻亲,在裴氏甲兵案受到了牵连,丢了官,又碰上妻子去世,避祸搬到了乐同坊。搬来不久,母亲又中了炭毒,勉强保住了性命,人事却不大知晓了……老母重病,妻子俱亡,家道便衰落了……这卢郎君人品不错,丧妻后多年没有再娶,再续弦也是因为母亲年事渐高。但这些话,叶郎君一时恐怕是听不进去的。哎,家中经此巨变,任是谁,也难以自处。本该互相体谅的两家,在生死面前,倒成了仇家了。我虽有心宽慰叶郎君,得知这些事后,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瞿元嘉已经从卢玄处听说了一些他家的近况,但杜启正打听别人的家事,初衷还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去劝慰叶舟。道谢之后,瞿元嘉说:“即便没有这甲兵案,平佑之乱以来,遭遇生离死别乃至灭门之祸的人家何其多……” 他突兀地停了下来,杜启正不解其意,不由得投来疑惑的目光。瞿元嘉匆匆掩住突如其来的心如刀割,勉强维持出平静的神色:“……我也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眼下他最不想见的人恐怕是我,所以只能请你费心,劝一劝他,不要再强求卢氏了。” 第360页 杜启正同情地点了点头:“他现在与病人无异。人在病中,言行、心态均和常人不同,身在其中反而是体会不到的。你看章子欣,何其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也就是一点气撑着,人才没有倒。我本想今日邀你去家中小酌,现在你也不会去了。我会尽量留叶郎君多住几天。允一兄,我是不大懂得情爱之事——不过我想你们之间,和寻常男女相恋,也无甚分别——但心结不去解,生恨就罢了,留下憾事才是可叹。” 杜启正的诚恳规劝还是没有说动瞿元嘉与叶舟见上一面。探病的第三日,瞿元嘉奉母亲之命,去城外的奉天寺探望一名据说已在弥留的僧人。 奉天寺位于城南近郊,寺庙中有一尊自立寺之初就受供奉的观音像,帝京的妇人凡是求子女、祈求生育平安,皆会去敬香礼拜,屡有应验,奉天寺也因此远近闻名。 娄氏与安王那两个夭折的男孩都在奉天寺做过超度法事,至今每到婴孩的生日,娄氏都会遣人去奉天寺布施,瞿元嘉也曾陪母亲去过数次,算得上轻车熟路。但出城不远,不巧遇上两户人家出行时惊了车马,其中一家牛车的车轭在冲撞中折断,引发争执,道路也被事主和好事者堵得水泄不通。总之,当瞿元嘉赶到奉天寺时,已经比他预料中迟了许多,即便是再快马加鞭,也无法在城门闭合前赶回帝京了。 事已至此,瞿元嘉也只能做在寺院借宿一晚的打算。安王府是奉天寺的大施主,知客听说了瞿元嘉的来意,又听说他有意在寺庙借宿,当下命人领瞿元嘉去见那名僧人,并专门提醒,法师已经不能言语,本不宜会客,但安王与王妃是本寺的大施主,又是法师的故交,才有此破例云云。 听知客的语气,分明是把轻装出行的瞿元嘉当成了安王府的差役。瞿元嘉也没有解释,还专程为安排住宿一事道了谢,便去探望病人了。 一见之下,方知道原来不仅是弥留,而且还得了恶疾,人瘦得如同裹着人皮的骷髅,也不能言语,只有圆瞪着的眼睛偶尔一眨时才能看出还是个活人,分毫看不出当年的出尘风度了。 瞿元嘉不由得庆幸来的人是自己,以及没有带上萧宝音。将母亲的问候如数转达后,又耐心等了许久,病榻中人的喉间响起一点浑浊的响动,就是瞿元嘉此行得到的唯一的回应了。 离开病室后,瞿元嘉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长气,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摆脱郁结于胸的浊气。听到他的叹息声,陪同的沙弥转过头看他一眼,见怪不怪地说:“小僧领施主去歇息。” 寺庙过午不食,但会为贵客另备点心,不过瞿元嘉既然被认作是安王府的仆人,自然无此优待,住处也不是以往常住的寺外田庄内的精舍,而是就近安排在寺北西一排厢房中把头的一间陋室中。 瞿元嘉原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返程,就早早地睡了。在陌生的地方他素来警觉,一听到隔壁屋子有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 睡前他专门留意过,这一排厢房中再无其它人入住,不由得生出了戒备之意。可听清楚隔壁的动静后,哑然之余,倒是慢一拍才感到尴尬——竟然是有人在隔壁屋行房事。 这一排屋舍都上了年头,四壁萧然,几乎隔不了音。尤其是躺在榻上,一墙之隔的另一张床榻上的声响简直如在耳旁一般。 瞿元嘉不知底细,索性握住刀坐了起来。他本是和衣而眠,打算坐远避嫌,装聋作哑地等隔壁的那一对野鸳鸯完事,可刚起身,墙壁另一侧传来了说话声。 “你不要着急回去。悟真法师现在这样,身边有人无人,还有什么差别?你多陪我一会儿,我告诉你一桩事。” 悟真正是瞿元嘉来探望之人的法号。瞿元嘉莫名心头一沉,旋即放低了呼吸,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片刻后,另一个声音响起,分明也是个青年男子:“前几日悟真师还没病得这么重。今夜是我值夜,要是教人知道我和你……” “我就是要告诉你,他好不了了。” “可是……” “你放心,没人守才好。你知道他怎么病的么?” “…………” “他发了癔症,在方丈面前一口咬定和太后有私情。自寻死路。” “……什么?” 那不知来历的男子显然对情人的惊讶非常得意,嘿嘿一笑道:“生儿女的不二法门,从来也不是拜菩萨。来寺中求子的女施主都以为他是真法师,他的底细我偏知道……几十年前,大明光寺一直有传闻,有天女会找人交合,起初只有借宿寺中的在家人遇见过,后来也有年轻沙弥自称如此。我有一个叔父,当年就在大明光寺出家……” 另一人显然已经听入神了,又不敢置信:“他也见到了?” “何止见到。什么天女,就是个看不见脸的女子,求子来的。书生无聊,白享了风流还不足,非要再编个故事,好事占尽。悟真以前就是个在大明光寺借住的书生,被女人借了几次种,功名了也不求了,出了家。后来在大明光寺见到赵太后本人,鬼迷心窍起来,认定了她就是和自己交合的天女。赵太后死时,他又是吐血又是胡说八道,被大明光寺赶出来,这才到了奉天寺。结果来了之后,他倒严守戒律起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一方轻声说:“法师是真修行。扑风捉影的事情不要再说。” 第361页 “这不是只说给你听的么。你放心。再说了,要是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出家人才是圣人的亲父。不孝顺生父,死后要永堕阿鼻地狱的……” 那自称知晓内情之人的言辞益发轻浮粗鄙,说着说着有了兴致,拉着同床之人又行起了房事。 他们显然是常常背人幽会,又自以为是此处再无他人,动静并不小。可瞿元嘉此时的心思全在别处,近在咫尺的声音反而丝毫不入耳了。 瞿元嘉本人虽然对于豪门中的风月事从不勾搭,但自小置身其中,耳濡目染,也知道京中的贵妇人所谓求子许多时候不过是个名目,就是借机到寺庙道观等所谓方外之地寻风流,倒是许多真正穷苦人家的妇人,一心求子,人财两空也不敢声张。 近期的一系列抑制僧产的诏令施行以来,京中屡屡流传着影射当今天子的传奇。而拟诏的中书省之长又是天子的亲舅父,流言中更不乏对天子外家的含沙射影。瞿元嘉当然知道,一切的根源都来自对天子此举的不满。 少年时,瞿元嘉曾经在崇安寺遥遥见过一次赵太后,他在美人堆中长大,所以在他的记忆中,已然记不得她是否美貌,只觉得是冰雪一般的贵妇人,有一种教人无法直视、更罔论亲近的风度。 但即便是有过一面之缘,也清楚这轻浮恶意的来由,瞿元嘉亦是不敢将这无意中听到的情人间的私语付诸一笑并迅速抛诸脑后。隔壁屋子的情事结束后,偷情的二人蹑手蹑脚地分头离开,瞿元嘉再没有合眼,待钟声响起,他更改了天亮就动身的计划,跟着寺院的僧侣做完晨课、吃过朝食,才不紧不慢地辞行,然后说,想在临行前再去探望一次悟真,以便答复安王与王妃。 悟真依然是垂死之态,瞿元嘉又宽慰问候了几句,转问一旁服侍的侍者悟真现在所服的药方。 正是夜里听过的声音。 瞿元嘉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对方的五官,眉心一粒醒目的朱砂痣,见之难忘。 回到安王府后,瞿元嘉并没有将悟真的病情全部告诉娄氏,只说他虽然病重不能言语,但神态平和、身无异味,寺中僧人皆认为他能坐化,正是真正有修行之人。此番话给了娄氏极大安慰,瞿元嘉又陪母亲吃完午饭,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还没进屋,得宜提醒他一早杜府送了信笺来。颇陌生的字迹让瞿元嘉愣了片刻方意识到写信之人是叶舟,迅速读完后,一夜未眠兼赶路的疲惫烟消云散,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杜宅。 叶舟送来的是辞行信,信中提到“欲面谢阁下,并辞”,瞿元嘉赶到,杜启正闻讯出来迎客,颇有憾色地说:“我无能,挽留不住……” 过来的路上瞿元嘉心里镇定到了自己都为之一奇的地步,他扶住杜启正的胳膊,摇了摇头:“我昨日出了一趟城,中午才看到信。他还在么?” “还在还在。” 见杜启正满脸紧张,瞿元嘉又笑了笑:“他信里说要向我面辞。我就来了。” 杜启正一顿,压低声音:“……那你迟两天来,也是可以的。辞行这种事,着急来做什么?” “他是守信之人,我不可再辜负了。”瞿元嘉摇头,又正色说,“烦请杜八通报。“ 杜启正专门让出了正堂,供二人相见。近两旬不见,叶舟脸上的瘀伤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脚踝处的伤还未全好,行动较失忆前稍迟缓些,不过比起面带奔波之色的瞿元嘉,叶舟面色红润,气色亦必上次相见时改善了许多,自然是杜启正一家精心照顾的结果。 杜启正的妹妹亲自奉了茶,然后就留下二人独处。瞿元嘉口渴,也不该做先开口的一方,闷头将面前的茶喝了个干净,见状,叶舟又把自己那盏茶推到了瞿元嘉面前,说:“我请瞿大人来,除了道谢和辞行,还想将我来帝京的初衷告诉瞿大人。事过境迁,家中的情况早已是天翻地覆,但瞿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敢不据实以告。” 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瞿元嘉没有接话。叶舟略等了片刻,继续说:“这段时日来瞿大人也许已经听说了一些我的家事。我本是虹州沅庆人,祖父青年起就在关内为官,官至贺州司马。先父是家中独子,少年时不幸腿伤,仕途无望,便在祖父致仕后随父回到了故里。 “回乡后他娶了家母崔氏,先后生下长姐和我。我是命硬之人,不足岁母亲急病去世,次年,父亲另娶了裴氏。十二岁时,家父也过世了,那时长姐已然远嫁,家中大小事务,皆赖我继母操持。自我记事以来,继母待我如同己出,在我心中,也一直视她为母亲。 “甲兵案发后,我家本不在入罪之列。母亲虽然脱罪,族人死伤无数,血脉相连的至亲受此冤屈,她因已外嫁,又有儿女要照料,人前不敢有悲戚之色,对我和妹妹们也竭力掩饰。可是我自幼受到母亲的悉心照顾,对于她的悲痛,怎能不感同身受。” 面对沉默如磐石、也丝毫看不出情绪的瞿元嘉,叶舟继续说:“在虹州时,我们也听说过平佑之乱和裴氏送入宫的女儿有牵连。甲兵案后,母亲陆续变卖了许多庄园地产,想低调躲过风头。可因为此案,不少人一飞冲天,加官、暴富屡有听闻。裴氏一门的血肉,已经不够吃了。 “父亲生前办过学堂,门生遍布虹州;母亲不是我的生母,叶氏这一支,我又是唯一的男丁。所以开始清查所谓‘裴氏余党’之初,虽然也有官差来验查询问过母亲,但叶氏一时并没有受到牵连。京中的长姐也写来书信,说家宅平安,自己也有了身孕。她成亲已有数载,和姐夫是青梅竹马,素来恩爱,知道他们添丁在即,母亲就打消了举家投奔的念头。” 第362页 瞿元嘉牙关一紧,无言地看了一眼叶舟。叶舟却避开了视线,平静地说:“后来有一天,家中多了两名客人。是一对母女,是我母亲的堂妹,嫁在杨州芦城。她早年守寡,只有一个女儿,如果按照朝廷的诏令,她们都不在入罪之列。可是她们不仅被罚没了家产,还被充作奴婢,跟随新主人到了虹州。母女二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出了主人家,想求我母亲收留,或是赎买下来,也好过卖与新贵为奴。 “我留下了她们。她们既然是我母亲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我虽然不喜欢读书,怀璧其罪的道理还是知晓的。可没过几日,就有官差找上门,说有人举报我们私自收留逃奴,而且这逃奴是谋逆的裴氏家人,收留视同附逆。母亲当时敷衍过去,推说绝无此事。现在想来,也许放归她们,任她们找来我家,正是蓄意为之。 “得知裴氏的许多姻亲都受到类似构陷后,我生过为他们请愿的心思。我知道祖父曾有同僚在刑部任过官,而且我少年时跟随长姐在帝京住过一段时日,自以为如果到了帝京,说明情状,就能为裴氏、还有许多被牵连的人家洗清冤情,将罔视国法者绳之于法。母亲知道了我的心意后,本不准我去。但是在官差上门询问逃奴之事后,她同意了我去帝京。而且很快就收拾好了盘缠和细软,敦促我尽快动身。” 至此,叶舟眼中终于闪现出一丝绝望:“当年的我何其无知,连何为越诉都不知道。以为母亲是被我说动,还沾沾自喜,满心认定能够马到成功。出门时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带了一名仆从,途中他疝气发作,我也没有等待,留他一人在客栈养病,一个人赶到了帝京。 “到帝京后,姐夫搬家,当时我不知道原委,举目无亲,心急如焚,轻信了所谓同乡,不仅失去了钱财,更痴傻无知地过了几个月。要不是……我早已成了街边的一具饿殍。要是早知道活到今日会是如此,我应该留在沅庆。家产保不住也无妨,也许据理力争,能够保住母亲和妹妹。” 瞿元嘉终于说:“平佑之乱时,齐王的党羽阖家自尽的数不胜数。趁火打劫者也不在少数。你母亲送你走,是为了保全你。” 叶舟目光一闪,枯然道:“她当然是为了保全我。可我是家中的男丁,也已经成年,应当是她们的依靠才是。我却忘了,有些人是只能在一种方式下过活的。他们不会无端承受强加而来的屈辱。所以我这一走,才是断了她们的活路了。我的小妹妹从小喜欢骑马远足,身体很好,我去帝京时,和母亲一起瞒下了此行的目的,只说要去庄园小住,出门那天她们一起送我,她追了我好几次,求我带她同去,我不得不一再折返,甚至还冲她发了脾气。” 瞿元嘉眼前闪过萧妙音的脸,积攒了许久的安慰之语,顿时烟消云散了。 叶舟继续说:“我在华严寺时,总有人慕名来探望我。杜郎君也夸赞我,觉得我以一人之力清洗了一桩陈冤。可是南方的士族,家家都有庄园,我家这样在虹州算不上高门的人家,也有一二处田庄。少年时我随父出游,途中遇到急雨,父亲的腿疾无法在雨中赶路,正好不远处有一处崔氏的别庄,就在那里借住了一夜。我年少无知,以为是闻名江南的携乐园,直到若干年后终于有机会一访,才知道当年见识何其浅薄。携乐园固然是江南第一名园,但与之不分轩轾的,也不在少数。这样的庄园,都在山水秀美之处,因为建起了庄园,为了不坏风景,本无主的山林河溪也就不准旁人砍柴捕获,自然要养许多豪奴。南朝看重衣冠门第,宗室孱弱,累世倚重士族,高门士族私养豪奴、私铸兵器早已有之,以邻为壑、一盘散沙,最终江山不保,本就是我们南人都知道的故史。如果裴氏家中藏有甲兵就该以谋逆论处,自崔氏以降,谁家又没有呢? “在杨州、虹州、江州这样的大州,刺史都是朝廷派来的。秦国公、吴国公都做过杨州刺史。吴国公是天子的亲舅父,程五的生母与我的生母还是族亲,他们难道不知道杨州的士族如何行事?没有受过高门的款待?没有去那些名庄宴饮交际?三司推事时,我问他们,南方是不是只有裴氏一门有豪奴?他们都不答我。外人以为我求来了公道。可这个公道,从来就没有过。要是有,就不会拿裴氏开刀。裴氏任人欺凌,受牵连者无数,是因为天子不喜裴氏,自然无人愿意为裴氏主持公道。” 说到这里,叶舟的气息也急促了起来。瞿元嘉看着他,低声问:“你心里想要的公道,是什么?” 叶舟紧紧抿起嘴唇,没有作答。 良久,他又松开早在不知不觉中紧握的双手,努力平复情绪,又说:“……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生过故意隐瞒瞿大人的心思。我眉角的伤痕,是少年时顽皮所致,右手上的伤痕,有些来自少年时被夫子的体罚,有些则是在京中乞讨时被打的。至于脚心,也是从来没有过红痣。” “知道了。”瞿元嘉很轻地一点头,“你几时动身?” “见过了瞿大人,就可以动身了。”叶舟直起身子,伏地深拜,“瞿大人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缘,叶舟当肝脑涂地相报。” 瞿元嘉垂着眼:“此事无从说起。是我认错在先。又误导了你,要是你能早点想起,也许……” 瞿元嘉想,也是,早点想起也许能洗冤,纠正其他人被扭曲的命运,可家人的性命,无论也不可能挽回了。 第363页 于是他只能说:“逝者不可追。因你的壮举,许多人重获清白,令堂及令姊妹泉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的。这是常人绝难做到的事情。“ 叶舟又说:“自此一别,还望安王妃及瞿大人珍重。愿瞿大人早日找回程五。” 瞿元嘉浑身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末了,他涩然问:“叶郎君以为程五还活在人世么?” 叶舟静了静,轻而坚定地点头:“愿他无恙。” 第69章 如一炬之火 金州刺史费诩抵达帝京,正好是离冬至还有一旬。 他进京是为进献当年的岁贡,但在朝廷着力清查寺观田产、来年即将重新度量全国田亩的非常时刻,费诩的到来为帝京寒冷而忙碌的岁末带来了新奇火热的谈资——天子登基至今,连州旧部多受拔擢,出身寒门的费诩正是其中最得圣恩者,不足五年的时间里,他由户籍不足千户的小县县丞一跃成为镇守一方的州郡刺史,即便在封官进爵异常神速的先帝时期,如此晋升速度也堪称罕见。但是,连州旧部虽受重用,至今任无任职中枢者,难免让有心人生出揣测之心,不知这位不待冬至就到帝京的费刺史,是否开风气之先,成为本朝第一位出身寒门的平章事。 费诩到京的消息一传开,有意结交示好者甚众,亦不分士庶门第。听说他买下了永寿坊齐王亲信的旧邸作为在京的居所时,还有好事者询问出宅院的归属,得知地契归于一名姓袁的女子名下后,对于费诩其人,以及他此行真正目的的猜测一时达到了顶峰。 然而,尽管成为了许多人认定的、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费刺史没有接受任何赴宴邀请,甚至连有幸见到他本人的,都寥寥无几。直到冬至祭祀当日,进京后便难见首尾的费诩终于现了真容:薄得像刀,然而气度不凡,状若不善言辞,官话又说得甚好,任谁见到,都难猜出此眉目深邃、高大黝黑的英英郎君出生寒门,且从未离开过西北。 对于费诩的许多猜测终于消弭无踪,又生出更多全新的好奇乃至仰慕。拜帖如雪花一般飞向费诩的私邸和金州在帝京所设的公邸,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平日里刻意避嫌、不与州府官员结交的宗室——在听说费诩没有答复任何邀请后,安王突然让萧恂和瞿元嘉亲自登门,请费诩到王府赴宴。 与叶舟对谈之后,瞿元嘉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公务中,常常连续数日留在民部值夜,即便回到安王府,也是离群索居,除了置办婚事和拜见母亲时说上几句话,其余时刻,连房门都不出。 他本不愿意去请费诩,萧恂看得清楚,劝说:“阿爷也不是真想和费子语结交。就是听说别人请不到他,来了兴致,要拔一拔头筹。你去过连州几次,应当是整个王府和连州一干人等最有交情的人。若你我出面还是不成,阿爷也不失面子。还是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瞿元嘉是认识费诩的。程勉一行人遇袭的地方在正和和长阳二县交界处,当时费诩是长阳县丞,不仅陪他走遍了方圆各处村落,还让他在家中借宿,直到一个月后萧恂奉安王之命赶来押他回宜州。平佑之乱平定后,瞿元嘉再访连州,依然住在费诩私宅,当时他刚得了第二个女儿,一家人忙得焦头烂额,但费诩的妻子还是给了他诸多照顾。待第三次到连州时,费诩已经离开连州,去金州任职了。 程勉是连接瞿元嘉与连州诸人的丝线,但瞿元嘉感念他们的关照之余,又始终难去怨恨,自然就无法深交。不过,在去费府的那天,瞿元嘉专程准备了一份礼物,聊表当年那没有说出口的谢意。 为了表示庄重,又彰显权势,安王特意让儿子和继子只身前往,不带任何随从。瞿元嘉和萧恂都久不来永寿坊,旧地重游,不免都被眼前的荒凉冷清所打动。萧恂看着沿路那些荒废的宅院,说:“费刺史到底是从西北来。不知道各坊的故事。莫不是受了蒙骗,才在这里置产?” “图清净吧。再说,帝京诸坊何处没有死过人。这里离大内也近。” 这段时日以来,萧恂心中也有的是不可解的块垒,听了瞿元嘉此语,他一怔,说:“清净好。我也应该在这里看一看产业,待明年开春,也有个藏身之地。” 瞿元嘉一时不接话,萧恂见他神色幽暗,轻声问:“王府人杂,有些话不便说。那个叶舟,现在……” “已经离开帝京了。据说是想赶在冬至回乡。”瞿元嘉将杜启正告诉他的精简到极点,飞快地回答了萧恂。 萧恂顿了顿,又说:“原来如此。那王妃那里……” “也去辞行过了。王妃始终以为他是程五。日后不回来的说辞也想好了。” 被打断两次萧恂也不在意,想了想,摇头道:“现在你一说起程五,我脑海中全是叶舟的容貌。我已经不记得程五长什么样子了。元嘉,世间容貌相似之人甚多,你无需太懊恼了。” 这一次瞿元嘉没有再接话,萧恂也不说了,两个人在沉默中走完了余下的路程。到了费府门外,萧恂认出了宅院,颇有几分惊诧地说:“竟住在这里么?这宅院可是不小。” 来应门的是一名精悍的壮年男子,瞿元嘉和萧恂对视一眼,知道对方都看出了此人如果不是出身行伍,身上也颇有些武功,不似京中高门常用的门房。 萧恂不动声色,自报了门第,又说与费刺史在连州相识,听闻刺史抵京,特来叙旧。听到客人是宗室子弟,门房也没有另眼相看,领他们进门小坐,随后就通传去了。 第364页 没等太久,费诩就亲自出门迎客。数年未见,瞿元嘉觉得此人竟无丝毫变化,当年在连州时,就不像一个微末小官,如今官居一州之首,却也没有丝毫煊赫气势。 见到瞿元嘉,费诩内敛的神色里还是多出一分亲切,他的举止和言语一样简洁,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就领着二人往正堂去了。 正如萧恂所言,这的确是个大宅院,也能看出刚刚迁居,想来搬进来时颇有些仓促。瞿元嘉还记得费诩在长阳的那处住所,还是不免想,真是今非昔比了。 落座后简单地叙了几句旧,萧恂很快转入正题,说明了此行的来意。闻言,费诩说:“蒙安王厚爱,又有弋阳郡王与瞿兄亲自来邀,却之实属不恭。只是我初来帝京,至今仍水土不服,故不敢应允,以免扰了殿下的雅兴。日后我定当登门请罪。” 两人本就没指望费诩会应允,听他以身体推脱,萧恂客气道:“西北与关中气候殊异,许多初来帝京的外州官员都会此症。刺史安心休养,早日康复。费刺史既然没有住在金州公邸,不知家中可有合心的仆役?” “有劳过问。我家人口不多,事情也少,用不了几名仆役。”费诩摇头,“宅院是家内所选,委实太大了。” 萧恂一顿:“原来夫人也到帝京了。” 瞿元嘉也颇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他们夫妇十分恩爱亲昵,费诩此行往返数月,妻子随行也不意外。他也说:“费刺史,我为府上的两位千金备了一份薄礼。当年在连州,受到尊夫人的诸多照顾,一直没有专程道过谢。实在惭愧。我不知尊夫人也到了帝京,改日定当专程登门,另行答谢。” 费诩不肯收,说:“瞿兄言重了。家内今日不在宅中,瞿兄的心意我会转达,至于礼物,还请瞿兄带回去。小孩儿还小,不该受礼。” 正在推辞,院子里忽然传来狗吠声。听到动静,费诩一笑,起身说:“也巧。家内回来了。” 一出门,就见一名华服女子带着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在一群品种各异的猎犬的环绕下,热热闹闹地走进了庭院。 经年不见,瞿元嘉也不大记得费诩妻子的容貌了,他知道费诩夫妻只有两个女儿,但陪在女眷身旁的那个有胡人血统的半大青年一看就知道和费家非常亲近,正在想在哪里见过,费诩先解惑了:“家内和小女弋阳王与瞿兄在长阳都见过,内侄安彤刚从易海抵京,住在我这里。” 身旁的萧恂一时没接话,瞿元嘉看着昔日的婴孩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少女,感慨之余,又说:“不知道费刺史一家都到了帝京。无怪不住公邸。” 费诩的家眷都没想到家中有客人,一时有些诧异。费诩抱起小女儿,对家人一一介绍了萧恂和瞿元嘉。各人见礼之后,瞿元嘉觉得费诩的两个女儿一直在看自己,刚刚报以尽量和蔼的一笑,眼角忽然瞥见她们身旁的一只黄犬,笑容立刻就顿住了。 这分明是程勉生日那天,在大明光寺遇见的那对争执桃花杏花的姐妹。 瞿元嘉脸色一变,又迅速不动声色地平静了下来。 姊妹俩显然已经忘记了瞿元嘉,乖巧地倚在父母身旁,充满好奇地看着来客。这时,萧恂终于开口了:“……既然夫人与女公子都到了帝京,我回去后禀明殿下与王妃,另择日期相邀。” 他虽然神色自若,礼数也分毫不乱,但瞿元嘉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萧恂有些不寻常之处。借着费府家眷回府的契机,两人告辞而出,直到离开了永寿坊,萧恂神色古怪地问瞿元嘉:“刚才你我见到的费夫人,和在长阳见到的,是同一人么?” 瞿元嘉也有心事,被萧恂这一问,认真回想了半天,终是点头:“是同一人。” 萧恂脸色苍白:“元嘉……当日阿爷把我锁在翠屏山,我逃出来,被一对夫妻所救。费夫人的长相声音,就和救我之人一样,可是她的夫君,另有他人,绝不是费子语。” 瞿元嘉愣了半天,本想说“你也说,天下常有容貌相似之人”,可是这句安慰怎么都说不出口,两个人对视半天,瞿元嘉终于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夫妻?” 萧恂愣住:“还带了一名小女儿。而且那妇人对病人体贴有加,不是夫妻,总不能是兄妹吧?” 瞿元嘉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轻声问:“他们带的孩子,是今日你我在费府所见的么?” “…………”萧恂糊涂了,“那孩子看到我满身是伤,躲得远远的,我没看清楚。元嘉,这到底是什么古怪把戏?” “你说过,他们夫妻二人救了你,还劝你。他劝了你什么?” 忆及当日,萧恂的神色还是免不了扭曲。他垂下双目,良久后,缓缓摇头:“我忘了。” 瞿元嘉眼前迅速地黑了下去,紧紧捏住马鞭和缰绳,竭力不让自己的身形摇晃——萧恂的忘了不过是托词,他没忘,自己也没有。 “那她的夫君,又是何等长相?”瞿元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一次萧恂答得很快:“我和你说过,是个病人。年纪虽不大,看起来倒似病入膏肓了。” ………… 萧恂和瞿元嘉造访费诩的次日,安王府再次送来了请帖,请费诩夫妇赴宴。请帖送到的那天正好萧曜在永寿坊,听说费诩从不应邀,笑说:“安王既然邀你们去,去就是了。安王府藏有好酒,伎乐尤其出色,堪称帝京第一。无需过于谨慎。想与你结交,是人之常情才是。” 第365页 有了萧曜这番话,最终让安王得偿所愿,拔得了邀请费诩的头筹。这几日帝京下了这个冬天来的第一场大雪,赏雪兼接风,正是名正言顺。 不过也是因为下雪,元双不放心程勉的身体,另找了借口没有同行。本以为那高门云集、场面盛大的筵席已经是教人大开眼界,没想到这场宴会不仅没有平息京中门阀对费诩的好奇,反而流传起了更匪夷所思的传闻。其中一个传到当事人耳中的故事,是金州刺史曾与西北的一名胡姬相恋,该胡姬妙龄早亡,留下一个独子,对外托称是其侄子。而现在的妻子原是京中某位豪门的外室,平佑之乱中积累下巨富,后倾心于费刺史,终成好事,两名女公子也是其妻前夫的骨血。 这事若是从其他人口中所出,尚可付之一笑,但将之说给费诩和元双的,正是萧曜。而他,又是从池真那里听来的——萧曜的后宫诸事由池真主持,她虽是太妃,但实在年轻,信王又有顽疾,常年居于深宫,帝京的消息几乎都是命妇进宫谒见时带进宫的。费诩抵京之事自然也有人告诉她。就是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传出了这样一个不逊色于传奇的版本。甚至池真本人都忍不住问萧曜,金州刺史的夫人到底是何等来历,既然能一掷千金在京中置产,难道真如旁人所言,是帝京中某某人的外室或是爱妾? 听完萧曜转述的传闻,费诩愕然道“姿容和丽质的眼睛和我不是一样的么”,在一众人的笑声中,元双的神色却堪称暗淡:“上一次见到池真,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元双改名嫁人之事萧曜没有告诉池真,这两年间池真曾数次带着信王到翠屏宫小住,两人也始终没有见过。久不相见、更不知道彼此近况的两个人如今被这近于荒唐的轶闻联系起来,元双再难掩饰心酸,见状,萧曜说:“费子语已然到了帝京,你想见他,随外命妇去谒见就是。名正言顺。她见到你,定会为你高兴的。” 元双沉默半晌,忽然说:“她要是没有生孩子就好了。” 她是座中唯一的女子。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而明知此言大不妥,元双只是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俯身请罪,也不待萧曜准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费诩随后追了出去。萧曜并不见怪,看了一眼冯童:“元双的事,还是由我亲自告诉池真吧。” “陛下方才说得极是,池真若是能见到元双,一定是会为她高兴的。” 萧曜点头,遣退了冯童,对始终不语的程勉说:“我之前没有对你说过,我母亲生前有三个最亲近的侍女,除了元双,田蕊早早殉了母亲,池真则在母亲病笃时成了我的庶母,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可阿舍天生就与常人不同,出生至今,在治病一事上吃尽苦头,也不过是勉强能说些简单的话,读书认字一律不行,太医说,长大后恐怕也不会好转。阿舍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池真,除了她,只认冯童。平佑之乱后我将宫中还在婚嫁之龄的宫女放出了宫,先帝留下的嫔妃里,与池真年纪相仿的还有许多,生育过、儿女还在的却极少。她们不能另嫁人,有的也不愿意去行宫,只能留在宫中。” 说到这里,萧曜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又微微一笑:“如果没有阿舍,我可以送池真出宫。她只比我大一岁。可正是有了阿舍,我私心作祟,留她下来,为我料理内廷的事情。不过前一段时日,我有一位远嫁的姐姐上书于我。这位公主比我年长许多,她出嫁时我尚未出生,她一直没有生育,驸马去世后抚养家中的长子,如今儿子成家袭爵,她思乡之情日盛,求我准许她回京养老。我已经准许了。” 片刻后,程勉问:“你的兄弟姊妹里,还在世的多么?” “活下来的兄弟你已经知道了。姊妹里除了这位远嫁的安平公主,还有两个年纪和阿舍差不多的妹妹。我去连州时,也不知道出生没有。”萧曜自嘲地摇头,“先帝喜欢女子,儿女却艰难。故太子只有长生一个儿子,姑且可以归咎于多病,萧晗至死都无子,萧晄萧暻虽然早早成婚……但他们的儿子我都见过,实在说不上聪明,也不漂亮,远不如我几个堂兄弟的儿女。” 察觉到程勉投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萧曜冲他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进入腊月之后,帝京迎接新春的气氛一日浓过一日。尽管朝廷在清查僧产,腊八的佛祖成道日当天,整个帝京的大小寺庙还是一如往年,设下盛大的经场开讲佛祖成道经变,又广施粥米,士庶同乐。 这一天也是赵淦迎娶安王府和安郡主的吉日。在佛祖成道日的欢庆气氛中,迎亲的队伍说不上醒目,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绝对想不到结成婚姻的本朝权势最隆的两户门第。称得上节制的婚仪一方面固然是双方都不愿意在遭受了灾情的年份成为众矢之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氏的主母郭夫人病体沉重,以从简的婚礼为郭夫人祈福。 婚仪虽然从简,但中书令家娶妇、嫁女的又是亲王,宾客自然是满目朱紫,贵客如云。宫中颁赐的贺礼中,金玉珍宝不足为奇,更有御书药王经一卷,天子对舅家的器重与亲近可见一斑。 萧曜手写了经书,却没有去观礼,而是请池真代劳,并让冯童陪同,自己则在费诩家中吃元双煮的腊八粥。 在连州时,每到这天元双会专门去庙里布施一些钱帛,再要一些杂粮回来自己煮。这个习惯在翠屏宫的几年里中断过,今年住回了帝京,元双有意重拾旧俗,但委实忙得不可开交,就打发既没有送礼也没不打算去观礼的费诩去坊西的安福寺要点寺庙里的米回来。 第366页 听说阿爷要出门,小姑娘们哪里还坐得住,一人抱住费诩的一只腿撒起娇来。到出门时,费诩手里牵着一个,肩头驾着一个,身后还跟了一个,一大三小离开家时只有阿彤手上拎了个布袋子,结果这一走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回来时布袋子倒是满了,就是每个人手里都多出许多东西:开得正好的腊梅和茶花、在连州和金州从没见过的玩具,姿容和丽质一人怀里还多出一只小猫。元双还没来及说话,费诩先难以置信地抢过话头:“帝京物价这样贵的么?” “你们……东院的腊梅还不够好?还有,大冬天的,哪来的小猫……” 姿容眨眨眼睛:“就是呀。冬天小猫就是要带回家养的……阿娘你看,和家里那只一样的。我很想它们了。” 她小心翼翼将怀里的白猫抱出来给母亲过目。猫还小,陡然见到生人,从姿容手中挣脱出来,拔腿就逃。姿容再顾不得和母亲求情,追着要去捉猫。追着追着,怎么都差一步,正在心急,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极轻巧熟练地抄起了猫,拢进臂弯里。 姿容差点跌进来人的怀里,待站定又看清对方后,禁不住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欢呼道:“三郎来了!” 萧曜把猫还给姿容,问:“哪里来的猫?” 姿容抱住了猫,仰头说:“庙门口有人在卖。阿爷就都买下来了。一只黑的,一只白的。我家也有一只大白猫,不过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年纪比我都大呢。” “家里只有白猫么?” “还有一只玳瑁色的。只有白猫一半宽。”姿容记得母亲的叮嘱,不敢去牵萧曜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阿爷带我们去庙里讨米。今晚有腊八粥喝,三郎喝过粥再走。” 萧曜点头:“你阿娘在哪里?” “刚才在院子里说阿爷回来迟了。现在……现在不知道了。三郎去看过五郎了?” 萧曜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姿容露出得意的表情:“你身上有药气。家里只有五郎身上有。三郎要去哪里?” “五郎该吃药了。我去给他取药。” 找到元双取了今天程勉要吃的第一副药,萧曜立刻回到了程勉的住处。来去不到一刻钟,程勉似乎又睡着了。萧曜也不出声,伸手轻轻贴住他的后颈,这法子从来管用,程勉不大情愿地一动,片刻后坐起来,一言不发地自萧曜手中接过药,点心也没吃,又睡了回去。 萧曜俯下身亲了亲程勉的耳垂,顺势亲吻到颈子,程勉反手推了他一下,轻声说:“等一下要喝腊八粥。不要了。” 萧曜答应得很干脆:“好。不过费子语回来迟了,这粥一时煮不好。你困了么?我陪你睡一会儿。” 以前萧曜会用“往来一趟不易,一别又要几日不见”做托辞,陪在程勉身旁,现在这说法再派不上用场,只要没有斋戒,萧曜每天都会来见一次程勉。年末事繁,有时萧曜要临近半夜才能出宫,而只要萧曜来了,程勉就算已经睡了,也都能醒过来。 离开了翠屏宫,程勉的身体虽然未见得恢复得更快,情绪却明显松弛了下来。两人只要独处,常常情不自禁地厮混在一起,白昼中也不避讳。当萧曜发现没有情事程勉也愿意与他长时间地消磨,终于意识到,一切和刚换的药并无干系。 更年轻的时候,萧曜总是找一切机会和程勉欢好,那时他以为是唯一的法子,哪怕是在冬日,夜晚也总是很短。可是现在他却不大能分辨夜晚和白天的短长了。 他花很多的时间和耐心取悦程勉,牢记程勉身上的伤痕,不厌其烦地爱抚和亲吻,也会引诱程勉这样做——萧曜的戎马生涯极其短暂,个人付出的代价与最终的胜果看来不值一提。萧曜没有受过任何致命的外伤,留下的伤痕也不会损害他的健康。可是当程勉在萧曜的指引下触摸到那些已经有年头的伤痕时,他都一一仔细地去检查和抚摸,就像萧曜对他所做的一样。 不同于翠屏宫那个仿佛永远在下雨、情欲蒸腾的夏日,两个人莫名变得刚刚认识一般,轻而易举地挥霍掉整个上午,只说一两件事,没头没尾,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在意,都是之前就说过的,也都能听懂,不过一时中断,如今重新捡起来罢了。 萧曜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漫长梦境中,又从来没有这么真切过,也不知道谁会先离开。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该也不能做那个先喊停的人。 听到萧曜说要陪自己睡一会儿,程勉似乎笑了一下,萧曜也笑了,脱掉所有的衣物躺回程勉身旁。程勉拉过萧曜凉了的手,他的皮肤上还留着很轻的汗意,带来一点幻梦似的恍惚。萧曜的嘴唇贴在他刀片一般的肩胛骨上:“你知道么,你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他的声音太轻,也不知程勉听清楚了没有,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萧曜将手放在程勉的胸口,从背后听他心跳和呼吸的声音。这呼吸声总是教人难以忍受,萧曜却习惯了。在翠屏宫的时候,当程勉第一次意识到萧曜的情欲时,萧曜仅有的一点羞赧来自于程勉竟然露出了真切的震惊。 两个人贴得很紧,萧曜很快又有了反应。察觉到这点后,程勉翻过身看了萧曜一眼,再自然不过地要钻进被子里。萧曜拦住了他,惆怅地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把你弄丢了,只好去找你。结果一直到醒也没找到。醒来我就想,不知道找到你时,会是什么情景。梦果然都是反的。” 第367页 萧曜把程勉抱得很紧,又不让程勉碰他,程勉挣扎不开,很快生出新的汗意,就不再动了。呼吸恢复平稳之后,程勉说:“我做的最多的梦就是死。别人的,自己的。以前总觉得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没想到这么难。” 萧曜眉头轻蹙,声音很柔和,语气却是断然的:“觉得难好。” “好么?茉莉想尽办法让我不死,你却深恨她。” “她耽误你太久。我也不能恨她。”萧曜认真答道。 “不能?”程勉缓缓又问。 “他们都想藏起你。”萧曜看着程勉消瘦的后颈,“只是藏不住。我能藏住你这一时,并非我是天子。就好像你觉得死很容易,还是活了下来。” 萧曜又说:“我既羡慕陆槿,也羡慕瞿元嘉——他能名正言顺去连州找你。我怎么能恨雒茉莉。但我从不羡慕她。她不如我的,就是陆槿和瞿元嘉不如我的,不仅他们,只此一事,普天之下人人皆不如我。不是我恨他们,是他们憎恨我。” “……天子本就是天下怨恨的归处。”程勉低声说。 萧曜收紧了和程勉握在一起的手指,衔住他的耳垂:“他们当然可以认定输给了权势。此事上权势一钱不值,当年我萧曜赢得的,本来就是天子都不能强求的。你不是不知道真正的缘由,却不愿意相信。” 程勉再度沉默了。恰恰就在这个时刻,萧曜突然意识到,沉默的源头皆来自程勉的一无所有。 程勉给予了一切能够给予他的,连“等待”都毫无余地地交付了出去。 所以他能回赠的,惟有自己唯一不可拥有的了。 巨大的悲伤笼罩住了萧曜,然而他又异常平静。程勉的气息无甚变化,片刻后,他才说:“我没有不愿意。” 萧曜自失一笑,复又亲吻上他的颈子:“那就是这里我说得不对。” 两个人暂时止住了交谈,不多时程勉要起身,萧曜也没有多说,耐心地为他更衣梳头。情事和交谈并不长,可程勉似乎极疲惫,靠在萧曜怀中,轻声说:“三郎,说一点好事吧。” 萧曜扶住他的后背,想了又想,回答他:“我们送给元双的猫都还活着。” 程勉果然笑了。萧曜也笑,又说:“费子语带着小孩子们去隔壁要米,带了两只新小猫回来。” “元双不怕狗了。”程勉也说。 “嗯。”萧曜点头,“还有一桩好事。不过要晚点才知道。” 费诩这一迟,这腊八粥直到中午都没煮好。萧曜对此本来就可有可无,不过难得偷来一天闲,正好陪程勉一起睡午觉。睡起来时日已西沉,教人一时恍惚,好像不止是一天,连一年都是这么过尽的。 天色暗下来后腊梅的香气仿佛更浓郁了,于是在去见元双之前,两个人专门去看腊梅,赏完花去隔壁院子的路上,萧曜忽然拉了一把程勉,握住他的手,,指了指庭院另一边的角落。 程勉视力远不及萧曜,片刻后才看清萧曜所指的方向是什么——费诩带着两个女儿和两只狗,坐在廊下吃酥山。 这一看就是在躲元双,萧曜忍笑之余,无声地示意程勉不要出声。姿容自己吃一口,又喂依偎在身旁的狗一口,吃完了想起阿爷正端着酥山盘,再喂费诩一口,丽质也有样学样,一大盘酥山不多时就缺了一角。 吃着吃着姿容倒没忘记程勉,说:“今天的酥山好甜。肯定是还给五郎留了一个。三郎今天也来了……阿爷,三郎是不是又和五郎在一起啊?不是只有夫妻才天天在一起么?” 丽质晃悠着腿,理直气壮地反驳姐姐:“才不是。阿爷阿娘就是夫妻,他们没有天天在一起。阿爷好久没和我们一起了。” 费诩的神情隐在天色里,但分明是顿了一下,才说:“……赶快吃完。我们回去。不然你阿娘出来找了。” 姿容显然没把阿爷的话听进去,不以为然地放下勺子,搂住狗说:“那是阿爷阿娘有了我们。他们说,有了儿女的夫妻,就不用天天在一起了。三郎和五郎没有小孩子,当然要天天在一起。” 程勉再没往下听,也不看萧曜,调头另选了条路,一言不发地绕远了。 但在元双面前,两个人默契地绝口不提费诩带着女儿们晚饭前吃酥山的事情。不过小姑娘们对于腊八粥那明显缺乏热忱的态度还是引发了元双的怀疑,又被费诩不动声色地周旋了过去。吃过晚饭也喝完了热粥之后,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酥山,但这显然并非萧曜之前提过的“好事”。 谜底是在二更天才揭晓的。丽质和姿容都去睡了,程勉睡了一天,又多吃了一个本该属于萧曜的酥山,被萧曜拉着和费诩下棋消食,阿彤则在看长辈们下棋的间隙里,时不时地帮元双穿针,挑选纹样。 隔门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静谧。察觉到萧曜唇边的一缕笑意,程勉不由自主心生警惕,费诩和元双却难免疑惑。脚步声在门边停住后,萧曜收起笑容,对阿彤招手,一本正经地说:“冯童到了。你去开门。” 阿彤立刻答应,三两步赶到门边,门外那个高大的身影果然是冯童。他的身上满是酒气和馥郁的香气,提醒着座中诸人他自一场婚礼中赶来。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冯童也笑了,视线落在灯下的元双身上,随后,他略一侧身,一张如珠如宝的年轻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368页 第70章 折花当驿路 瞿元嘉一开门,发现萧宝音坐在门口。 他不以为然地皱眉:“大冬天的,这是做什么?” 萧宝音抱着胳膊,认真地说:“今天萧莹回门。阿娘说了,要我看住你。你不要再出门了。” 萧莹出嫁那天,瞿元嘉没送嫁,也没观礼,说什么要去庙里还愿,一大早就溜了,气得第二天娄氏当着安王的面将他大骂一顿,瞿元嘉全盘照收,最终由安王打了个圆场,此事才算是勉强收场。 即便成了名义上的姻亲,瞿元嘉一点也不想见到赵淦。看着妹妹介于央求和劝说之间神情,瞿元嘉好声好气地解释:“年底事繁。我答应了同僚,要替他们当值……” “阿娘和阿爷说了。阿爷说不用你去民部当值。”萧宝音一顿,有些委屈地说,“哥哥,今天留在家里吧。你要是再出门,阿娘又要哭了。” 瞿元嘉皱眉:“又不是你嫁人,我何苦去凑这个热闹。王府不缺我一个外人。” 萧宝音咬住嘴唇,盯着他不说话,又不肯让开。瞿元嘉只好说:“宝音。你是大姑娘了。我不能抱你了。再说,就算不出门,我也不想见赵淦。” “……我想见么?”萧宝音柳眉倒竖,用力一跺脚,让开路,“你走吧。我和阿娘说,我没拦住你。你快走,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妹妹泫然欲泣的神情最终还是留住了瞿元嘉。兄妹二人先去见了母亲,随后又一同去了正堂,等待新人回门。 瞿元嘉从不否认自己对赵淦抱有成见,直至今日,仍然为没有揍他一顿深以为憾。他无法告诉萧宝音的是,他不愿意留在安王府,其实是无法面对萧莹。 然而萧莹的神态举止安然庄重,与夫君一起向安王夫妇行礼时,夫妻俩人的容貌风度堪称般配,一眼望去,与所有情投意合的新婚夫妻也无分别。 新人回门,娘家要设回门宴。娄氏以行动不便为由没有出席,由萧莹的生母闵氏坐了女眷的主位。娄氏不在场,瞿元嘉反而不便告乏,席中出来解手,正好萧恂也暂时离席,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萧恂先打破沉默:“赵十比阿莹年长十余岁,对阿莹倒是体贴。殿下对这桩婚事,心里是满意的。” 瞿元嘉点头:“吴国公门风严谨,赵淦如今有了家室,若是能就此改了荒唐,未尝不是好事。” 但这话瞿元嘉自己也不信,萧恂苦笑了一下,一顿后说:“今夜我约了人。这段时日你多有辛苦,如若无事,一同来喝几杯吧。” 瞿元嘉自不肯去,推说有事,萧恂也不强劝,待回门宴结束后,瞿元嘉再去见了娄氏,仔细告诉母亲宴席上的种种,娄氏专心致志地听完,说:“阿莹像极了闵氏。她这门婚事,我实在做不了主。但……没有你们犯下的这桩荒唐事,今日嫁给赵淦的,真不知道是谁了。” “……是儿子糊涂轻浮。” “可要是真落在宝音身上,我依然没有办法。殿下是她的父亲,是我的夫君。”娄氏叹气,“来王府贺喜送嫁的命妇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我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赵七无后,一直不愿再娶……据说吴国公求陛下劝他续弦,陛下倒为赵七求情。如果赵七终生不再娶,阿莹又能生下儿子,吴国公的爵位,自然就是阿莹儿子的了。更何况赵氏一门,还有徐国公的爵位。” 瞿元嘉听完,平淡地说:“郡主生来就是人上之人。纵然没有这门婚事,一生尊荣,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郡主若是中意这门婚事也罢,不然我终是心中有愧。” “娶亲从来不是男子的良药,从没听过成亲了就会改过自新。”娄氏转着手腕上的金镶玉,“都说赵十是赵家这一辈的情种。要真有此说,我看赵七才是——但真情种挨不得,他的情意不在你身上,是一种不幸;就算在,也不见得是好事。” 瞿元嘉不知母亲的感慨从何而来,试探着问:“殿下还想重提宝音与赵七……?” 娄氏摇头:“与赵家结成婚姻是殿下的宿愿。但已经嫁了一个女儿过去,也足够了。我连五郎都不愿意宝音嫁,赵七这个火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跳。你妹妹自小娇纵,这天底下最无处可说的委屈,她绝咽不下去。” 正暗自揣测母亲是否有弦外之音,瞿元嘉听她又说:“元嘉,五郎想起旧事后还是走了。你怎么办呢?” 瞿元嘉一凛,一口浊气堵在了胸口。娄氏摇摇头:“他这几年去了哪里,又怎么死里逃生的,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 娄氏怜悯地望向陡然间呼吸异样起来的儿子:“难为你们还为了哄我一个瞎子,演出这场戏来。元嘉,我现在如果和你提婚嫁之事,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怨恨我。但要是真如你所说,和五郎如同夫妻一般,他为什么连帝京都不住了?你可以一时不明白,难道真要一直装糊涂不成?” 瞿元嘉跪在娄氏面前:“……我自作聪明,以为能安慰母亲,原来还是母亲安慰我……” 娄氏没有任何责备之色,神情甚至说得上哀伤。她轻轻一敲几案,无奈地说:“就算五郎永远记不起,也会有这一天。没有媒聘,没有儿女,你们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就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长久不了。” 瞿元嘉想,他是无法向母亲解释或是澄清的了。事到如今,何止是覆水难收,简直谬之千里。他悉数收下母亲的劝解和安慰,始终不做任何解释。对于儿子的沉默,娄氏的神情中再不见严厉与嘲讽的踪迹,亦难以分辨是失望抑或是无奈占据了上风。仔细端详了同样沉默的母亲良久,瞿元嘉猛然意识到,她为自己而羞愧。 第369页 顷刻之间,整个安王府都成为了难以立足之地。瞿元嘉仓促离开王府后,牵马徜徉良久,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并非不能在旅舍投宿或是在杜启正和其他同僚处借宿,京中更不乏供上京的官人们住上个数月半载的官驿,即便是一贫如洗之人,也有遍布全城的道观佛寺可供遮风避雨。帝京不是一夜间陌生起来的,只是环绕他的梦幻泡影碎了。 瞿元嘉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来到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年关临近,两市熙熙攘攘,放眼望去,视线所及均是扶老携少置办年货的人流,无论过去的时日如何艰难,未来的岁月又何其茫茫,盛大的欢庆永远如期而至。 他的耳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音调和言语,连婴孩的哭声仿佛都有一种莫名欢庆的气氛。瞿元嘉骑在马上,蓦地想到,他不是程勉的兄弟,也不算是朋友,没有共事过,无从谈共患难。程勉给予他的庇护、对他说过的话,他视之如珍宝。他为程勉承担过迁怒,也为因他迁怒他人。他的凝视仰慕渴求俱系于一人,他从未得到过他,他没有认出他,他也不理解他。 可是,当汹涌人潮中骤然传来一声“五郎”,瞿元嘉依然下意识地为那个全然陌生的声音转过了目光。 普天之下,有千千万万的五郎,回应之人有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尚来不及失望,另一个声音再清晰不过地传到了耳中,他看见费诩的小女儿坐在父亲臂弯间,怀中揽着一丛殷红的茶花,喜笑颜开地说:“五郎喜欢茶花,这株花送给他!” 命运嘲笑了他,也眷顾他。 瞿元嘉翻身下马,越过人流拦住了费诩:“费大人,五郎可是在府中做客?” ………… 收起万千心绪,瞿元嘉扣响了房门。 涌出的热气如同一条奔流的河,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云烟消散,程勉站在河的另一端看着他,瞿元嘉目不转睛地去寻常一切可以与往昔联系起来的痕迹。室内暖得像夏天。瞿元嘉很快就出了汗,可是口干舌燥又未见得都是源于这过分充沛的热度。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程勉坦然地说:“元嘉今日的来意,我不愿妄猜,当日匆匆一会,元嘉的诸多疑问,我避而不答,不仅是因为翠屏宫是不可深谈之地。” 瞿元嘉浑身一震,终于意识到今日见到程勉以来,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望向程勉,低声说:“那时我心急如焚,问了你的伤心事了。” “算不得伤心事。”程勉摇头,“你问我为何数年来全无音讯。当时不答,是觉得细谈不堪。但与别人说不得,与你,其实是应当说的。只是日后如果王妃问起,请你保密,不要让她知晓。” 身体内有看不见的锁链,瞿元嘉无法动弹,他连答应保密的反应都无法给予,只是木然地看着程勉——巨大的不祥震慑住了他。 程勉推开几案,解开了衣衫。自右肩往下,直到左腹,纵贯着一条巨大的伤痕。可是比起枯瘦的身体,这条已经结痂的伤痕甚至都显得温和了。瞿元嘉一阵目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见状,程勉迅速穿回了衣袍,整理好袍角和领口后,平静道:“这样的伤势,任谁都很难活下去。所以救我之人,为了让我不死,想尽了一切办法。无论初衷如何,她的心愿是让我不死,我受此大恩,不能不以性命报答。” 错愕和悲痛迅速地被烈火一般的怒意燃烧殆尽。瞿元嘉竭力控制着油然而生的杀意,盯着程勉的双目,沉声问:“是谁?” “我年轻时荒唐,你是知道的。我轻视女子,却是被萍水相逢的女子救了性命。女子的仰慕与真情,我屡屡轻慢,不想有朝一日,全无根由的仰慕,竟成了维系我不死的绳索。” 瞿元嘉全身的血液仿佛因为程勉这番话冻住了。 “……我……”瞿元嘉浑身发抖,不知不觉中,舌尖都咬破了,满口的血腥味吐不出也咽不下,硬生生僵在原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是我不肯将姓名和来历和盘托出,让你们徒劳寻找。也是我本性软弱,被救活后不能再坚决赴死……” 瞿元嘉重重一锤几案,近于低吼一般忍无可忍地打断他:“难道你受尽病痛的煎熬,倒是解脱了?” 程勉的目光幽深沉静,极轻地一笑:“每一次,我都可以这次能死。可惜每次都错了。” “……五郎为什么又反悔了?”瞿元嘉涩然问。 “因为我有私念。”程勉缓缓答,“也因为我总以为寻死不难。” 瞿元嘉手脚发冷,牙齿都在隐隐打战。他痛苦地闭上眼,最终还是没有躲闪地看向不过一臂之远的程勉,闷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为他人开脱。五郎,自你蒙难,你下落不明的每一日,我都如同活在火狱之中……” 他再说不下去,抽了抽鼻子,狼狈地低下了头。 “你肯定找过我。”程勉的神情始终肃然,“但是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日子,在陌生人眼前尚能苟且,若是与至亲朝夕相处,生不如死。” 他的语调蓦地柔和下来:“也许我确是死里逃生了。如果没有所谓错认之事,离开帝京前我本想去拜见王妃一次,也见见你。现在,王妃那边,惟有请你代为周旋了。” 瞿元嘉难以置信地抬起双眼:“五郎要去哪里?” 程勉不答。瞿元嘉黯然望着不远处的熏笼出神。他甚至想到在自以为失而复得不久,自己曾问过叶舟,为天子赴死,可曾后悔? 第370页 可是现在真的程勉就在眼前,他再也无法问出那长久徘徊于心头的疑问了。 轻轻咳嗽一声,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五郎要一直借住在费刺史这里么?” 程勉轻声答:“是。” “今年清明,我去拜祭老大人与夫人的坟茔,宁陵守卫说前几日已经有人前来拜祭过,是五郎吧?” “是我。” “陆槿留给我的遗嘱是不要更改墓志和碑文。”瞿元嘉一板一眼地交待程家的家事,“所以我们以为你回来后,另起了新碑,将你的名字移去了。” “她的遗嘱只有这一项么?”程勉问。 瞿元嘉徐徐说出从未忘记的往事:“她说,愿来世生作男子。还说愿一命换回一命。你会容她自作主张做你的妻子,但她此生悔恨,与你空担了夫妻之名。” “此生我不会再娶妻了。” 闻言,瞿元嘉想了想,说:“程氏的现状,五郎想必也知道了。” 程勉轻而肯定地一点头。 “程府的产业起先是陆槿在料理,她去世后,暂时落在了我这里……”说着说着,瞿元嘉忽然觉得这番话无聊至极,便不顾突兀,兴味寡然地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程勉始终没有送客之意。瞿元嘉就想,一说也无妨。 瞿元嘉端正了坐姿,郑重地注视着程勉。因为紧张,他的嗓音有一些紧绷,但说着说着,又松弛了下来:“你下落不明后,我确实去了几次连州。如果不是我认错人,我会再去连州。我会一直找你,直到寻到你的尸骨,或是再也骑不动马。可是我去连州找你,不仅是因为受陆槿所托,也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乳兄弟,是我的旧主。这些年来,我时常后悔,在你去连州之前,如果我言明心意,是否会有转圜余地。每每想到此,都扼腕不已,不得解脱,直到那日你送我离开翠屏宫,说,你不会让我去连州,是因为我是阿娘的独子。” 程勉眼波一闪,见瞿元嘉没有再说下去,他回望瞿元嘉,轻声道:“那日你来寻人,我本是不想相见的。你问得不错,几年间我音讯全无,姓名家业统统抛弃不要,也无颜再见故人。如果是当年,以我的素行,许你枕席之事轻而易举。我也会这么做。可我不能再这样做了——我无法回报你的心意,就不该轻待。” 尘埃落定的瞬间,瞿元嘉平静极了。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个时刻,辗转反侧,惊惶难安。原来这一刻,竟是这样的。他已不再迟疑,也无畏惧:“虽然俱是一厢情愿,但我爱慕五郎,从不以此为耻。” “情爱之事本就是源自于心。”程勉回以同样平静而郑重的神情,“只是元嘉的一片真心,我无法以爱慕回报。并非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我心有所属。” 离开费府之前,瞿元嘉没有忘记向主人辞行。费诩见瞿元嘉满面疲惫乃至忡怔,示意下人奉上热茶和点心,并留他少坐。 迟到的焦渴让瞿元嘉一时没有推辞,饮过茶后,他转向费诩,说:“我今日方知五郎受过如此危急的外伤。刺史是五郎在连州的故交,而今他在府上养伤,刺史一家对五郎的殷殷关照之情,元嘉在此拜谢。” 费诩忙回礼,说:“五郎经历生死大劫,终于逐渐康复,也是我等多年来的心愿。他愿意与瞿兄相见,又不再讳言伤势,正是因为瞿兄才是程五的故交。瞿兄若是多来走动、探望,在下与家内,才是感激不尽。” “我看胸前的伤口已然愈合。但……不知还有别的伤处没有?” 他问得轻而犹豫,费诩闻言,看了瞿元嘉一眼,点头:“外伤是已痊愈。当年遇袭后,他应是被夜来载到了黑河旁,虽然因此获救,可是救他之人无力寻觅良医,又居无定所,肺腑内伤不得静养,也耽误了太久,怕是余生都要为此所困。” 无论心中如何翻江倒海,在费诩面前,瞿元嘉始终维持着颜面上的冷静:“平佑之乱平定后,悬赏寻找五郎下落的诏令传遍全国,我等微末之力固然是大海捞针不足挂齿,可朝廷的专使年年前往西北四周巡查搜索。天罗地网不过如此。居无定所之说,瞿某实在不解。五郎只说他为报答救命之恩,咬牙求生。但还望刺史能解惑,究竟是在何处寻到的五郎?” 听出瞿元嘉竭力压抑的怒火和怨气,费诩没有回避:“在金州。” 瞿元嘉呼吸一滞。 费诩亦没有隐藏内疚:“在金州初见程五时,内人与我,皆没有认出他。” “……在金州。”瞿元嘉低声重复道。 “陛下登基以来,许以重金和爵位寻找五郎。重赏之下,连州自不必说,西北其他州县都得到了许多的线索,也屡屡有人献计,但每一次都落空了。两年前的秋末,有一名胡女到金州的治所思裕县衙,自称知情。她不仅有陈王的金鱼符作为信物,还有一身染血的紫袍。思裕县令不敢轻慢,当即报到了刺史府。得知此事后,我和内人微服随着思裕县令一行,跟着那名胡女,找到了五郎。” “我们虽然与他朝夕相处过几年,可是真的相见,实在不敢相认。那胡女说,是程五授意她去思裕县衙,可是我们到后,他应该神志不失,却始终不说话,更不提相认之事。”忆及往事,纵然是以寡言闻名的费诩,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色,“但鱼符和紫袍不容造假。我虽然不敢认定他就是程五,当日便派人将此二物快马急递到帝京。十一月至来年三月,玄池岭难以通行,所以在送走了驿使的三日后,我自作主张,赶在封山之前,亲自送五郎翻过玄池岭。” 第371页 “他伤势如此沉重,如何能过玄池岭……”瞿元嘉猛地卡住了。 费诩看了他一眼,肯定了他那未说出口的猜想:“不瞒瞿兄,当时我们都以为……也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若他真是五郎,送他回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金州虽在西北四州中算得上富庶,可是气候并不胜过昆连许多,又无良医,五郎的伤势拖延数载,就算聚集金州的名医,也是束手等死。” 瞿元嘉喉咙发甜,瞪着费诩的目光如同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费诩长叹,继续说:“当时五郎虽不肯相认,内子问他,愿意不愿意回京,他立刻答应了。不仅答应,也同意服药。” “你们这是拿五郎的性命去赌。侥幸赌赢了而已。”瞿元嘉冷冷说。 “动身前,我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如若过不了玄池岭,又或是途中稍有纰漏,我会后悔终生。他在我治下数载,我无知无觉,任他受苦,竟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为官无能在先,已不可追,作为他的朋友,他的心愿,我再不能违背。” 瞿元嘉短暂地合上双目,哑声问:“那个胡女呢?“ “……她随着五郎一行,也过了玄池岭。与京中来迎的队伍汇合后,我返回了金州。再不知她的下落。” 瞿元嘉飞快地回想,这几年来帝京各高门有过什么要事。可是他素来不与高门交往,脑海中空空如也。满腔的不平和恨意烧得他五内如焚:“她既然还是献出了鱼符和紫袍,为什么要拖到他病入膏肓?五郎还为她开解,可天底下如何能有如此痴愚之人?” “瞿兄可曾问过五郎,他为何不愿与故人相认?” 浑身的煞气如同被浇上了冷水。瞿元嘉望向费诩,费力眼下咽下浊气:“愿闻费刺史高见。” 费诩摇头:“我没有高见。据那胡女说,救下五郎后,他们先去了裕州。那时五郎意识全无,同行的商旅认定他不治,要丢下他。胡女就留在了裕州,求医问药,照顾起居,维系住了五郎的性命。后来裕州大旱,驱除胡人,她听说金州在扩籍,胡汉流民均能分到田地,思裕又是西北第一大城,有大量胡人聚集,认定在金州能有生计,这样才带着五郎辗转到了思裕。” 听到此处,一时间,瞿元嘉伤心到了无处可说的地步,纷乱的意识中,终于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你这样愤恨,是别人做了你想做而不得的事情。 瞿元嘉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艰难地说:“……她救了他,也无异于再杀了他。” “我从未听五郎如此说过。” “费刺史,你可曾问过……”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瞿元嘉还是问了出来,“那胡女,几时知道她所救之人就是五郎?” “我确实问过。她救下他时并不知情。待悬赏的告示遍布西北,无人不知程五之名,她再也没有问过。” 瞿元嘉几不可见地一动嘴角,正撞上费诩投来的充满怜悯和叹息的目光。他低头盯着空无一物的茶盏,再一拜道:“刺史于五郎有救命之恩,于我,则有解惑之谊。瞿元嘉没齿难忘。” 费诩还了一拜。至此,瞿元嘉纵然还有疑惑,也知道费诩并非可以相问之人了。 来时满心恍惚,离开时更是如此。费府内温暖如春,越发衬托得永寿坊荒凉不堪。瞿元嘉莫名想起,当年他奉安王之命,曾经来过此地,捉拿齐王的同党。那一日,曹王府幸存的家眷夹道痛哭,有曹王府的仆役不顾北府军卫士的阻拦——又或许是故意不去阻拦——撕咬齐王党羽,咬掉的耳鼻和挖出的眼珠掉在尘土里,可是经过平佑之乱,没有人多看一眼。 他想不到别的去处,走着走着,又到了大宁坊。这次瞿元嘉没有过门不入,驻马看着门锁久久出神,又如梦初醒地下了马,拿出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了门。 数月不来,山亭内的植被就算是侥幸存活,也都是奄奄一息,不见往日的生机。瞿元嘉看不过去,动手修枝浇水,整理屋舍,直到不点灯再看不见五指,才不得不停下来。 他错过了坊门闭合的时辰,注定要在这里过夜。因为早已一身是汗,回到没有生火的室内一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饥渴,合衣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点亮灯烛,找了一大圈,总算找到了那时有时无的一缕香气的源头——是叶舟的一只香囊。 又何止是香囊。此处山亭中,一切用具、衣物,均是他们日常所用,不仅一应俱全,也都是二人这两年来惯用的。旧痕处处惊心,默然望着屏风上摇曳的烛影,瞿元嘉想,他在帝京也不是没有立足之地。 原来叶舟是不得不走的。 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他瞿元嘉。 第71章 怀旧望归客 决意辞官之后,瞿元嘉向安王直陈了心事。 见安王之前,他也揣测过安王的反应,可听完瞿元嘉要辞官去南方的打算后,安王只是近于忧愁地说:“元嘉,我原以为我几个儿子里,你是最省心的,也会最成器。” 这句话让瞿元嘉心中闪过一丝惭愧,他惟有向安王伏拜请罪,却一言不发。安王看着他,叹了口气:“之前民部选官员去江南道为裴氏谋逆案善后,最初推举的人是你,我拦下了,你说说看,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是杨州人,高刺史又是我的恩师,我理应避嫌。” 安王摇头:“这事与南方士族牵扯太深。南北早有积怨,都想借题发挥。谁去都不免受夹板气。讨不到好处且不论,一有不慎,就是代人受过。” 第372页 “元嘉愚钝,没有领悟殿下的苦心。” “你安生在民部待满三年,届时再考虑是留在中枢还是外任。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半途而废。”安王看他一眼,神态并不见责怪,“再说你辞了官,去南方做什么?要是觉得认错叶舟有愧,想着去解释弥补,那就想也不要想。” “…………” 像是面前的继子摇身一变成了个陌生人,安王仔细打量了一番瞿元嘉,竟笑了:“元嘉,你竟然真不是我的儿子啊?” 瞿元嘉却笑不出来:“殿下此言实教我惶恐惭愧。” “你不愿意娶阿淑,根源原来在此。” “回殿下,此事俱是我配不上郡主……” 安王打断他的话:“你官不要做,也不怕你阿娘伤心,这都罢了。只是你内疚和钟情的,到底是叶舟,还是程勉?” 崎岖的心事被安王毫无遮掩地捅破,瞿元嘉浑身一颤,霎时间面无人色。安王始终盯着他,神情也始终不严厉。见瞿元嘉答不上来,安王又笑了笑,很宽容似的徐徐开口:“少年时的仰慕,总是没有道理可言。求之不得,更是望之若天人。你认错了人,事后内疚想去弥补,倒也无妨。无论是弥补成了,还是弥补不成,后路如何,想过没有?” “……想过。”瞿元嘉肺腑如有烈火在炙烤,神色却如同被寒冰封住了。 “说谎。”安王一笑,“不仅没想过,恐怕也不敢想。” 安王斟了一盏酒,亲自离座递给瞿元嘉,看着他麻木地喝下去后,继续说:“我只有喜欢哪个女人,才会喜欢她生下的儿女,我偏爱你,和偏爱宝音妙音一个道理,是你们是你阿娘的儿女。但是男女之事天经地义,又能生育儿女,就算是恩消爱弛,才总能维持,所以许多女人总要求个孩子,男人也总要给女人孩子。你要是想不清楚钟情的道理,一意孤行去了南方,找到了叶舟,也是毫无用处。即便想清楚了,还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在后头等着。这几年你是以为程勉回来了,所以暂时不去找了,那你以后还找不找?要是还想去找,你还去什么虹州?” 瞿元嘉望着安王,也像在看陌生人了。 “既然你仰慕的人是程勉,势必要辜负其他人。以前我不知道你抱有这等心思,不然更早劝你娶妻生子。”安王拍拍他的肩膀,“不管是不是想走的路。走更容易走的那条路,总没有错处。你为程五至今不娶妻,自然是痴情,要是发生在男女之间,成为一桩美谈也未可知。但将来他回来,也要再娶,你当如何自处?纲常就是如此,信或是不信都不要紧,也尽可以糊弄。还是多想想敷衍的法子,而不是想方设法往外跳。” 过了好久,瞿元嘉才觉得能收拾出一点说话的力气。他执拧地低声问:“殿下是有此考虑,才对大郎的婚事做此安排的么?” 安王目光一凛,才答:“何家女郎配我的儿子,实则是大郎高攀。可不娶何家女郎,我又不能放心。只望他们夫妻能强过我与他的母亲,不过,这都是阿家翁的一厢情愿。” 对此答复瞿元嘉心里也分辨不得究竟是何滋味。他沉思片刻,还是说:“殿下用心良苦。教诲元嘉也都记下了。但是我不得不去虹州。” “不得不?” “不得不。”瞿元嘉重复。 “也不知和我等老朽比起来,你们年轻人的‘不得不’是太多还是太少。”安王淡淡说,“既然这么想去,也要找个名目去。辞官就不必了。朝廷历来重视孝道,你告个假,说要为你生父修葺墓地,名正言顺。也不要现在就走,年关在即,你阿娘怎么办?过完年再动身吧。” 瞿元嘉暗自咬了咬牙,此时也唯有答应下来。见他神色晦暗,安王的语气又缓和了一些:“我自会去宽慰你阿娘,让她不要生疑。迁坟一事不是让你滞留在南方的托辞,办完了再回来,也不要拖太久。明年朝廷有好几桩大事,要是都错过了,接下来的事不名正言顺,于你的前程有别的麻烦。元嘉,我也略见过几个真痴情人,但无一例外都死了。有情能多出许多快活,过分痴情,倒未见得有什么好下场。过犹不及的道理,在哪里都是一样。” 瞿元嘉没有解释,一时也无从反驳,默默点了点头。安王知道他心中不服气,只叮嘱他务必在年前将告假回乡的文书拟好,别的一律不再提了。 安王府刚办完一场喜事,又即将迎来另一场筹备已久的喜事,阖府上下欢庆的年节气氛更是远胜以往。但对有心远游的瞿元嘉来说,虽不至于到度日如年的地步,可是每次见到母亲,都是另一种煎熬。 大寒那日,帝京下了一场大雪。安王颇有兴致地在王府设宴赏雪,他邀请了许多宗室和同僚,本应出席作陪的瞿元嘉以偶感风寒为由推辞了,他本打算闭门过完这一天,但临近正午时,娄氏遣侍女来传,要他去答话。 瞿元嘉登堂后,见母亲独自垂泪,虽然立刻猜到了她落泪的缘由,却还是装作一无所知地问:“母亲这是怎么了?儿子又做了什么错事,惹母亲伤心?” 娄氏拭去眼泪:“你们何苦瞒我。” “程勉”辞行之后,母子俩都维持着刻意的相安无事,娄氏对儿子的态度也较之前温和了许多,但听到“瞒”字,瞿元嘉情不自禁地一顿:“母亲说到哪里去了。我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母亲。” 第373页 娄氏轻轻蹙眉,神情几近于委屈:“殿下为你做说客,说你要回杨州安葬你阿爷。这等要出远门的大事,你定下之后,也当与我说一声的。” 听出母亲的语带哽咽,瞿元嘉蓦地有些不大自在的鼻酸,斟酌着轻声说:“……我是与殿下商议过此事。但为父亲改葬的奏请刚刚呈上去,也是想过完元宵再动身。” “要去的话,是几天的假?”娄氏又问。 “不算路途,二十日。” 娄氏微一阖目,谨慎地问:“你这次回芦城,除了祭祀你外祖父外祖母,还去了别的地方没有?” 瞿元嘉的回答很简洁:“祭祀完外祖父母,又去祭拜了父亲。” 娄氏深深叹了口气:“我听说,有一年芦城发了一场大水……” 那片乱葬岗又回到了瞿元嘉眼前。他沉默片刻,还是宽慰母亲:“崔夫人的墓我也去拜祭过了。可以比照五郎迁葬崔夫人和阿初。” “……你早已成人,也做了官人,按说早该给你阿爷起墓改葬……我也不是不知道。”娄氏垂颈,“只是,殿下对我们母子,是有大恩的……” 瞿元嘉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见母亲如此局促不安是何时的事情了。他既觉得陌生,更难受,踌躇道:“母亲无须忧虑。我在此事上虽然没有经验,但临行之前和回到芦城,都会向人多加请教。当年……” 他本想说当年程勉年不及弱冠,在几与崔氏反目的情况下也如愿安葬了崔夫人,后来一想,程氏和崔氏是何等门第,如何能放在一起类比,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娄氏似乎没有留意到这未尽之语,始终眉头不展,心事重重一般:“你既然是回乡,也该与瞿氏一族续上联系。见到族人,听他们安排就是。你阿爷改葬后,日常祭扫,都不免要多倚仗族人关照。不要置气。” 瞿元嘉自记事以来,就没和族人联系过。母亲这一提,他只好说:“母亲放心。万事以父亲落葬为大。” “你这次回乡办这件事,是要吃委屈的。再说,只改葬了墓,你无意成家生子,瞿氏的血脉香火如何延续?此事千错万错……”娄氏苦笑,抬起眼看向瞿元嘉所在的方向,绝然地说,“既然你生了此念,索性早点动身。把这件事情办好,不要记挂陪我过年了。要是能赶在除夕前到芦城,你就在故乡过一个年吧。” 瞿元嘉又去了一趟永寿坊。 这是重逢至今唯一称得上有所准备的拜访,但瞿元嘉依然对见到程勉后该说什么一无所知,只是觉得,离别在即,应当向他辞行。 虽然是专程拜访,可瞿元嘉对是否能见到程勉没有丝毫把握,也做好了再去翠屏山的准备,直到费诩亲自来迎客,又吩咐下人领他去见程勉,方知上次在此处见到程勉并非侥幸。那场仓促而痛苦的拜访的记忆尚在,但已不再六神无主,瞿元嘉不仅觉得程勉气色有所好转,更留意到他在费宅举止皆很随意,不似客居。程勉的病体有了起色,瞿元嘉宽慰之余,又不免恍惚——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母亲和自己,乃至偌大的程府,都是程勉的“外人”了。 落座后,看见程勉病容满面,瞿元嘉又出了一阵神,仔细地打量他。程勉的形容和气质皆与当年大相径庭,耐心更是变好了许多,始终没有出言催促,直到瞿元嘉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才终于打破了长久的沉寂:“五郎,我不日要南下,回芦城为父亲迁墓。年前就动身,走之前,想与你辞行。本只是想试试运气,原来你一直住在费刺史的私邸。” “墓地选好了?” 瞿元嘉摇头,略一思索,说:“今年江南、淮南遭遇水灾,我随民部的王尚书南下赈灾……” 他突兀地停住,默不作声停顿了很久,才重启话头—— “我阿爷的尸骨早就找不到了。这次南下,我本来是另有打算。” 暗自深吸一口气,仗着有衣袖遮掩,瞿元嘉握住了拳头,避开与程勉视线接触,继续说:“……这几年,我将旁人错认作了你。他受伤失忆,一心信赖我,我却错上加错,引诱了他,又一直纠缠,直到他恢复记忆以前,和他都如夫妻一般……” 瞿元嘉快刀乱麻地将最难堪的部分最先和盘托出,说完后,一时间觉得心跳得要堵住嗓子,也不觉得如何解脱,终于鼓起勇气看清程勉的神色时,整张脸烫得如同火炙。 可他必须等待程勉的裁决。 程勉没有隐藏他的诧异,也并无同情或是丝毫厌弃。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瞿元嘉,目光中充满了理解:“既然王妃和你都觉得是,那一定很像。” 瞿元嘉难堪地沉默着,手心全是汗,近于无礼地急切开口:“他叫叶舟,是虹州人士。生母姓崔,但家族因为一桩谋反案蒙受了不白之冤,他有心为继母的家族申冤,孤身上京,却被歹人所害,失去记忆后沦落为乞丐,在陆槿出殡那天出现在程府门外……陆槿曾经说过,她愿意用她的性命换你的性命,所以那一天看见他,我以为真的是你回来了。” 听到瞿元嘉提到陆槿,程勉平静的神色也有了一瞬的扭曲。这个细微的变化同样刺痛了瞿元嘉,也将他体内长久蛰伏的羞愧和恐惧一扫而空,仿佛平地生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事后想来,有诸多蹊跷之处。即便多年未见,母亲也目不能视,但如果能沉住气,仅靠我自己,也许是能分辨出来的。可是我……是我一错再错。如果不是我包藏私心在先,这种种事端,根本不该发生。” 第374页 程勉轻轻摇头,目光仿佛有些忧愁:“元嘉太苛责自己了。哪怕我没有遭遇变故,你我十年不见,见面不识也不足为奇。” 瞿元嘉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宽慰。相反,他心中郁结之意更重:“五郎觉得见面不识不足为奇,于我,却是错上加错了。” “何错之有?”程勉问。 瞿元嘉眼角一抽,顿了顿才开口:“我以为他是你……我们都将他认作是你,他也以为自己是你。” “我对元嘉从来没有情爱之想。”程勉轻声说,“我少年时不懂事,常常自作聪明,没有辜负你的心意,俱是我的侥幸。” “我……”瞿元嘉黯然道,“五郎自是没有。我心有妄念,与五郎无干。但如能克制,等到他想起旧事,也不至于误人误己。” 程勉沉思片刻,认真说:“情爱之事,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即便一时可以成事,断难长久。” 瞿元嘉默不做声,呼吸却为之一滞。程勉再开口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恢复记忆后,去大理寺鸣冤,冤情得雪,只是家人都不在人世。他便回了虹州。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 “这才是元嘉南下的初衷吧。” 瞿元嘉很干脆地点头:“当初他向我道别。我因为内心有愧,更怕徒添难堪,没有送行,也没有道歉。” “人已经回去了,送行无从谈起。你千里迢迢去虹州,是想道歉?那是先去芦城,还是见过他再去?” 瞿元嘉被问得又是一怔,重重叹气:“我想不明白。” 程勉似乎笑了:“你身在局中,想不明白也是当然。” 瞿元嘉一方面觉得与程勉谈及此事何其诡异,一方面又隐约有些不可解的解脱。他苦笑了一下:“五郎知道了我的所行所想,不觉得可憎么?” 程勉摇头:“元嘉对叶郎君有愧,我是此事的局外人。” 蓦然间,瞿元嘉半边身子一凉,有些羞愧又有些狼狈;这时程勉又说:“如果墓地尚未选好,只靠二十天一个月,极难办成。当年我回平江为阿娘和阿初迁葬,选定墓址后,是我一意孤行,不惜与崔氏反目,再用父亲和自己的官职强压,勉强在二十天内办成了这件事。而且阿娘是被崔氏驱除的女儿,你是瞿氏的儿郎,又是为父亲迁葬,势必要与族人打交道。你要回去迁墓,瞿氏宗祠知晓了么?” 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瞿”这个姓氏,在绝大多数时刻不过是母亲曾经别嫁的证据。他从未与父亲的宗族有过联系,血缘不是他的根系,他是无根之木。 他不免茫然起来,看着程勉摇摇头。程勉又问:“你此次南下,去不去虹州?” “去。” 程勉略一思索,终是说:“如果决意去迁墓,就不要去虹州。” 瞿元嘉心思一动,又不免苦笑:“五郎,我是想去虹州,却从未想过所谓‘破镜重圆’——这本就是无从谈起的。” 程勉意外地看向他:“你强迫了他?” 瞿元嘉瞪大眼睛,面上一热,明明应该立刻否认,可是面前之人是程勉,他竟无言以对了。 他这一迟疑,程勉也沉默了。瞿元嘉顿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落到百口莫辩的地步,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此事已然不堪,五郎不要取笑我了。” 程勉正色说:“元嘉,你既然下定决心去虹州,见到叶郎君之前,务必要想清楚——你此行,本来也不是为去虹州。” 瞿元嘉犹在忡怔,程勉缓缓又说:“你不仅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意,还要让他知晓。” 闻言,瞿元嘉的神情复杂之极,然而程勉的神色真挚,近乎于郑重。瞿元嘉看着他,一时间又觉得是在面对陌生人——当年的程五何其潇洒随性,绝不会有此刻的神情。 瞿元嘉思虑再三,到底是没有再说下去——与叶舟,或可说前程未卜,但与程勉,何尝不是坦诚之后的山穷水尽。在他出神之际,程勉再没有提叶舟之事,更不去问瞿元嘉的打算,而是分出精神仔细地将自己在安葬母亲和妹妹时遇到的若干难处和化解方法,其中诸多人情世故,瞿元嘉别说亲历,甚至闻所未闻。转念一想,若说门第之森严,世间何曾有胜过天家的,自己的这一点“闻所未闻”的运气,又有多少母亲的庇护和安王的宽容? 待瞿元嘉惊觉程勉已然时满面倦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知不觉中,竟在费宅待了一整个下午,两人所谈及的,也早已超过了他来拜访的初衷。临别前,瞿元嘉面对送到室外的程勉,终是忍不住问:“五郎,回京至今,程府没有一丝值得留恋之处么?” 程勉整个人都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回答却是模糊的:“覆水难收。” 因为有访客,整整一个下午,一直没有闲杂人等走动。程勉送走瞿元嘉后,刚靠着熏笼歇息片刻,门声一动,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并非来自萧曜,程勉也懒得抬头,来人走近后,停顿了片刻,轻轻开口:“奴婢来为五郎添炭。” 听到冯童的声音,程勉的睡意登时散了:“陛下在哪里?” ………… 程勉进门时,萧曜正在窗下读书。听到程勉来,他立刻放下书,一笑道:“难得你愿意会客,瞿元嘉的面子确实非同一般。” 程勉没有走近,站在门边:“元嘉要南下。来向我辞行。” 第375页 “他的考勤,是无需报我知晓的。” 萧曜轻声解释完,起身走到程勉身边,拉住他的手牵到窗下:“他去杨州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去杨州?” “不去杨州,那就是去虹州。”萧曜话锋一转,“当年宜州,他偷了风雷,一个人去连州找你。” 程勉目光一闪,神色不见波澜。见状,萧曜又笑了:“你啊,从来不知道别人的心意,瞿元嘉同你说了?” 程勉不做声。萧曜想想,又说:“他与叶舟的事情,你不要出主意……啊呀,已经劝了。” 程勉看萧曜一眼,萧曜还是牵着他的手,引他坐下,不紧不慢地说:“有一桩江南道的公务,他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安王以避嫌为由,没有让他去。不为公事去也好。他这次南下,几时动身?” “你明知他对我的心意,还故意错认。元嘉宽厚,始终不提此事。” 萧曜心平气和地说:“是否两情相悦,从来强求不来。正因为如此,你不要劝瞿元嘉。最好连提都不要提。” 程勉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不解,萧曜继续说:“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始末,如果他真是要去虹州,就是意难平。你是他二人心结所在。瞿元嘉想不清谁在局中,谁在局外,去天涯海角也是徒劳。所有人都能指点他,却不该是你——天底下没有人能忍耐意中人另有所爱。” 眼看程勉分明是咽下了反驳之意的神色,萧曜静了静,很轻地一摇头,叹息般再度开口:“阿眠,你要知道,你从来都是许多人的春闺梦中人。” ………… 见过程勉后,瞿元嘉再无牵挂,很快动身南下。 算上新年的公假,安王和娄氏皆以为瞿元嘉至少要在二月才能返京。安王本想派一个精干得力的管家随行,为瞿元嘉打点迁葬涉及的繁杂事项,但娄氏再三劝说,安王虽然不悦,最终还是依了娄氏的心意,而且不仅没有管家,连平日里服侍的得宜也没有同行。 瞿元嘉自然明白母亲的用心,而这样的安排倒是无形中行了方便: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此行目的地只有虹州一处。无论能否见到叶舟,他都会在从虹州返京后再着手安排生父的迁葬事宜。 为尽快到虹州,瞿元嘉一过江就改成了水路。今年因为水灾,冬季没有枯水,可是逆风难以避免,瞿元嘉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过冬季行船又湿又冷的苦头,待终于到了沅庆城外,下船踩到土地的那一刻,逃出生天感竟短暂地盖过了前途未卜的迷茫。 虹州被溱水一分为二,沅庆位于虹州最北端,县内多山,亦不乏河流湖泊,是江南著名的避暑清修胜地。夏天来赈灾时,一行人没有到过沅庆,瞿元嘉也不知道叶舟的住处,虽有同僚正在城内公干,进城后瞿元嘉并没有去官驿,自行找了一间客栈略作安置。 沅庆地处虹州一隅,不在溱水水路交通的必经之道上,本地方言不仅与瞿元嘉能说的平江话相去甚远,与治所宜平一带的方言也多有不同,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远在异乡之人归乡,客栈的生意也十分冷清,外乡人难免显眼。虽然瞿元嘉一到南方便很自然地捡起了平江话,只是他相貌和谈吐皆不凡,是以在他更衣完毕、下楼吃午饭时,掌柜专程来寒暄兼解释,沅庆的大小客栈自除夕到元宵都不做生意。如果客人要住到年后,城内外的寺院和道观都有精舍,可以借住。 瞿元嘉拿不准能在沅庆待到几时,听完掌柜的解释,顺口问城中最大的寺院是哪处。掌柜用沅庆口音浓重的平江话答:“沅庆道风兴盛,城里几座寺庙都不大,以龙庆寺香火最盛。出门在外的沅庆人归乡后,阖家去龙庆寺烧香,是自古就有的风俗。” 瞿元嘉略一沉思,又说:“我想打听一户人家。” 掌柜点头:“原来郎君是来访旧的。郎君请说。小人一家世代居住在沅庆,只要是沅庆本地人士,都知晓个大概。” “我想打听的门第,姓叶。” 掌柜不禁又打量了一番瞿元嘉,神色有些谨慎:“郎君要打听的,是景望公的宅邸么?”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谓,瞿元嘉一顿,又解释道:“我不认识景望公。是受杨州甲兵案牵连、近来昭雪的叶氏。” “景望公就是已经去世的叶氏前任家主。他生前是沅庆人人皆知的大儒、大夫子。叶氏蒙难多年,这个月,他的独子才从京城回来,为叶家洗刷了冤屈。原来郎君认得小叶郎君……叶氏在城内有几处宅邸别院,城中人都知晓,就是不知道小叶郎君现在住在哪里。郎君稍坐,小的这就安排一个杂役,替郎君去打听……” 瞿元嘉止住蓦然间热情起来的掌柜:“他刚回乡,必然有多杂事要处理,只需告诉我叶宅的方位即可,我亲自登门。” 瞿元嘉也知道,沅庆城不大,他此行有可能遇见来此处理甲兵案余波的钦差。可没想到就在到沅庆的当天,刚离开客栈三四个街口,便与故人不期而遇——正是他在民部的同僚,户部员外郎常潜。 民部的官员公务繁重,大多视力欠佳,瞿元嘉属于新任,视力还没坏,只是因为一心找路,根本没在意旁人,反而是被常潜先认出来了。确定路边人是瞿元嘉后,常潜为认人而眯起的眼睛登时瞪得如铜铃一般,下马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惊喜之外,更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热:“……瞿允一!” 第376页 户部司主管天下户籍与田井,将常潜派至江南道,显然不止是为了处理裴氏一案。但瞿元嘉知道他家新近添丁,选他南下也有安王替自己避嫌的考量在其中,见到他这般热络,出于不能明言的内疚,瞿元嘉当下站定,与他寒暄起来。 常潜见瞿元嘉没穿象征士人身份的襕袍,一笑道:“怎么在这时节来江南?你几时到的?住在哪里?” “今日刚到。住在城西的客栈。” “哦?”常潜惊讶道,“我以为你是来访亲。要是住客栈,那不如住到官驿来。也有人服侍。南方委实湿冷难熬,官驿也不过是勉强住得,客栈恐怕更不如了。” 瞿元嘉略一斟酌:“是来访友。我是为私事而来,住官驿反而不便。多谢常兄美意。” 闻言常潜更加诧异:“竟然能劳动你千里迢迢南下,想必是知交好友了。哎,早知如此,这差事合该你来。” 虽然知道常潜此言全是因自己平日不善交际而起,可瞿元嘉还是一时间没接上话。这时常潜又说:“你这是要去赴约?有约我自不耽搁你。我这趟差事不知还要在江南道待到几时,待你得空,随时遣人来传句话,我设宴请你小酌。” “耽搁无从谈起。常兄这是要去哪里?” 常潜叹口气:“我今日终于得了一天休沐。正想回官驿喝口茶,歇息歇息——此地气候令人生厌,所幸产上佳的茶叶,差可告慰了。” 想起常潜好茶,瞿元嘉心思一转:“我也是初次到沅庆,对此地十分陌生,既想向常兄请教一二,也想讨一盏茶解乏,不知可冒昧?” 常潜便携起瞿元嘉的手,笑道:“能邀你喝一盏茶,待我回去,足可作为谈资了。” 沅庆城不大,官驿闹中取静,也别有洞天,很有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趣味。御史台、吏部派出的官员大多已经去了杨州,留在虹州的官员只有二人,另一名御史台的钦使此时正在县衙办公,官驿里再无其他公干的官人,十足清静。 常潜暂居的室内备着全套茶具,炭水的考究也是一望即知。招呼瞿元嘉落座后,常潜立即着手烹茶,同时还游刃有余地与瞿元嘉闲谈。 喝了一大盏茶,常潜的疲乏之色退去许多,看着始终若有所思的瞿元嘉,他一笑,问:“允一当真是为私事而来?。” “确是私事。”瞿元嘉点头,“若是公干,常兄与我共事多时,如何能瞒你?” 听了瞿元嘉此语,常潜一摆手,叹起气来:“为私事好。江南风景再美,有这桩差事压着,皆不足论了。” 在民部,户部司和度支司平日里的公事交接就多,常潜南下以来,想来也是郁闷已久,见到瞿元嘉后,毫不见外地吐了一通苦水。从他这里,瞿元嘉才得以知晓当地分田的“奥妙”——南方多山,地形也崎岖,如何衡量一亩田地往往大有诀窍。当地的豪族累世不仅能分到良田,还能分得不属于“田地”的山林;对于平民,则反其道而行之,难以耕作的坡地、洼地也被视为田地分发,赋税徭役丝毫不减云云,类似的关窍五花八门,且通行已久,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则,如若不是长期淫浸其中,很难看出其中的厉害。而且南方各州的士族大多从中获利,朝廷即便有心彻查,面对如铁桶一般的当地豪门,不说撼动根本,连触及皮毛都无从谈起。 “……平佑之乱后圣人重新分封田地时,就已经是得罪无数人的苦差。来年开春,圣人就要下旨重新丈量田亩,关中可是沃野千里,只要主事之人秉持公心,至多半年,就能核算清楚,但是南方水道万千、山川纵横,比关中复杂千百倍,加之南朝门第积弊从未荡清,中书令借重查甲兵案涤荡江南的用心,恐怕是要事与愿违了。” 面对着沉默不语的瞿元嘉,常潜似乎无意询问他的态度,忽又感慨道:“我等这一趟南下,至少明面上的源头,来自叶舟进京申冤。叶氏一门或可说是门第清白,慎于持身,遭遇了不白之冤。可是颇有些所谓被裴氏牵连获罪、被罚没了家产的人家,名下的田亩来路实不清白……这一个月来,不知收到了多少虹州百姓的告冤状。叶舟恐怕想不到,因自己一力扭转冤案而逃出生天的门第,鲜有能如他家一般的。也无怪他敢孤身上京。” “常兄与叶氏一门有所往来?” “除了正常的公事交接,没有往来。不仅在沅庆,叶氏在虹州都极有名望,江南的士族素来是眼高于顶,他家又遭遇天大的变故,不愿与朝廷官员有所往来。幸好圣人施以恩旨的是叶氏,无论是旌表孝道、抑或是德行,在裴氏一案里,也难找出更好的人选了。” 骤然从常潜这里听到叶舟的近况,瞿元嘉不由自主地一顿。他不欲与同僚过多地讨论此行的真意,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叶舟。正在枯坐无言之际,恰好县衙派人来传话,说是有紧急的公务,需要请他去会商。 常潜一下子沉下脸,接着对瞿元嘉苦笑:“没完没了。在京中再忙,休沐总是能歇息的。” 抱怨完他又向瞿元嘉告罪,随后便匆匆赶去了县衙。主人一走,瞿元嘉更无意在官驿逗留,却也不去叶家,竟在街头毫无目的地漫步起来。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的动作倒是慢了一拍—— 叶舟就在离瞿元嘉不过十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第377页 第72章 登楼为谁思 叶舟不做声,瞿元嘉惟有回以沉默。重逢来得猝不及防,短暂的目光接触过后,叶舟的神情中不见惊讶,也无愤恨,他转过脸同身旁的随从交待了几句,随从领命后走向瞿元嘉,毕恭毕敬地说:“瞿大人于叶氏有大恩,在沅庆期间,大人有任何吩咐,叶氏当全力相报。” 瞿元嘉又将目光投向叶舟:“我没什么吩咐。我是来见你的。” 叶舟本已转开视线,闻言也看向了瞿元嘉,很干脆地一颔首:“瞿大人有意做客,我自当扫尘以待。” “不必劳神。你现在若是有别的事,我就明日再登门。我来沅庆没有其他事,只为见你。” 叶舟沉默片刻,迎着瞿元嘉所在的方向走上前,在他身旁短暂地停住脚步,丢下一句“我为瞿大人带路”,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两人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叶府的下人则亦步亦趋地跟在瞿元嘉身旁,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即将登门的贵客。先前听常潜和客栈掌柜谈及叶氏在沅庆的名望时尚无实感,但在去叶宅的一路上,瞿元嘉数次见到叶舟停下脚步与人寒暄,哪怕听不懂沅庆话,仅凭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叶舟人缘颇好。 待终于到了叶宅,叶舟先命下人领瞿元嘉去正堂,瞿元嘉又等了一刻钟,叶舟也到了堂上。他没有问瞿元嘉为何而来,神色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忍耐,又没有了在街上相见时那公事公办一般的生疏,只是耐心也冷淡地等待着瞿元嘉说明来意。 一路上瞿元嘉都在刻意回避隔绝即将见到叶舟一事,但他知道,自己势必要做先开口的一方。他没有耽搁太久,转向居于主座的叶舟,刚正视着他的双目,却听叶舟轻声开口:“瞿元嘉,你这一趟除了教你我难堪,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用处。” 听到叶舟声音的一刻,瞿元嘉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既不熟悉程勉,也很难说了解叶舟。 “我知道你痴情,这两年来你以为我是程五,种种情真意切,我虽然错领,但你为人如何,是不会有错的。你应该去连州,而不是为了一点无谓的愧疚,千里迢迢到沅庆来。” 他坦白至此,瞿元嘉的满心惴惴忽地变得可笑之极。他无暇自嘲,低声说:“我不用再去连州了。” 叶舟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斗胆一问,程五是几时找到的?” “我收留你的那个冬天。” 叶舟的呼吸声顿时重了起来,声音却是极轻:“……原来如此。” 瞿元嘉茫然地盯着叶舟,叶舟面色惨白,双眼深处似有火光:“那个元月,我奉旨进宫为颜延送行。皇帝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他问我,如果我想起了往事,你后悔,我当如何。” 他没有再说下去,瞿元嘉也变了脸色,一时间两人皆无法再正视对方,先后转开了视线。堂上并不暖和,可是瞿元嘉的背后爬满了汗,叶舟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总以为他对我另眼相看,我却觉得你异想天开。你见到程五了?” 叶舟望向瞿元嘉的目光甚至不乏怜悯。瞿元嘉缓慢地一点头:“他病得很重。九死一生。” “想来也是。不然也不会最近才有音讯。你却无法近身照顾他。”叶舟叹息,“好在程五回来了,你这一片痴心,不至于永无着落。” 瞿元嘉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我见到他时,没有认出他。” 叶舟也不意外:“你们分别时彼此都是半大少年。但程五于你,是天上的那枚月亮,认得出认不出,天底下也只有一个程勉。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心愿得偿。他尚没有康复么?” “他伤在肺腑,拖延太久,不知何时才算康复。” “那正好。你自然是愿意照顾他的。” “他不必我照顾。” 看着垂目的瞿元嘉,叶舟一顿,自嘲之余,更是无奈:“当日我就说过,我只愿你早日寻到程五。你信与不信,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更希望他能知晓你的心意。你也心知肚明,如果我不是恰巧和程五有一点相像,你施于我的恩情,就是一粥一饭,也许看在陆夫人刚刚落葬的情面上,再给我一身遮寒的衣物,所以不仅你是我的恩人,程五也是。我只恨无法偿还你的恩情,你无需内疚,道歉更是无从说起。我是程五与你之间的外人,你居然为这点无谓的内疚之情专程来沅庆,我亏欠的,才是更多了。你我皆不是女子,没有贞节之说,也幸好不是女子,不然承了你的错爱,真不知道是谁要以死明志了。” 他语气中嘲讽之意渐渐明显,瞿元嘉也无法反驳叶舟没有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思索片刻,说:“来沅庆之前,我见过了程五。” 叶舟一怔:“你不要再等了。你要告诉他你的心意。” 瞿元嘉平静地说:“我说了。” “原来如此。”叶舟静默了许久,“瞿元嘉,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痴情之人。他如若一时回绝你,也是因为人在病中。你还是早日返程,不要再让自己后悔。” “他问你时,你答了什么?”瞿元嘉突兀地问。 叶舟却听明白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呼吸一紧,答得风马牛不相及:“那次之后,我很怕他……你无须疑心程五与他。何况,即便他真的属意于程五,你也不会知难而退。” 第378页 瞿元嘉从未料到会从叶舟口中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全然愣住了,本想说的“我不是问他与程五”反而说不出口了。叶舟见他神色黯淡,只当他依然生疑,又说:“无论他对程勉怀着何等心思,只要不是两情相悦,都不值一提。” 瞿元嘉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舟。叶舟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一直觉得他有一双老人的眼睛。心有所爱之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不知何处传来的模糊鼓声打破了突生的沉寂。无论是瞿元嘉还是叶舟,视线先是下意识地一触,然后又受惊一般各自转向了别处。随后叶舟很快开了口:“你住在官邸?” 瞿元嘉摇头:“住城西的客栈。” “城西只有一间客栈……”叶舟沉吟片刻,解释道,“沅庆还在重查裴氏案的滥刑,宵禁极严,你步行恐怕是赶不及回客栈,我借你一匹马……” 说着说着,他又停住了,片刻后,自嘲地一笑,摇摇头:“你我并无仇怨,你若是不嫌弃,今夜就在我家住一夜吧。” “……我的确内疚,从未后悔。” 在叶舟离去前,瞿元嘉毫无征兆地又开口了。 叶舟脚步一缓,不回头地答:“你当然不后悔。要是能反悔,你如何能撑到今日?” 他忘记合起房门,南方冬日的黄昏,连云都是模糊黯淡的,瞿元嘉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身在异乡的羁旅感,终于清晰了起来。 叶舟走后不久,来了两名仆人来服侍瞿元嘉安置。瞿元嘉对衣食素不讲究,又有满腹心事,吃到一半才发现每道菜肴都合胃口,内心五味杂陈之下,再吃什么都与嚼蜡无异。 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他本不择席,可整个夜晚都不知道是醒了还是陷在梦境里,再睁眼时,见天色将亮未亮,以为还早,再一看更漏,离正午不过一个时辰了。 帝京的冬天固然冷,好歹不是南方这阴沉又潮湿的劲头。瞿元嘉没想到居然睡到这么迟,更衣的同时打好了腹稿,准备向叶舟辞行。 他扑了个空——叶舟一大早动身去了别庄,清点发还的家产。按照下人的说法,按照这段时日的惯例,中午就会回来。 “你家主人出门时,可留下了话?”瞿元嘉问。 “是。我家主人吩咐,瞿郎君是贵客,也是远客,有要事在身,他归时不定,郎君无需等他。”叶宅的下人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来沅庆只为见叶郎君。还是等他回来,当面辞行再动身。” 昨日瞿元嘉已经留意到叶府的仆人几乎都能说杨州话,想来和叶企的原配和续弦皆是杨州人有关。而因为瞿元嘉也说杨州话,服侍他的仆人以为是叶家的故交乃至远亲,听瞿元嘉要多留一会儿,便引他去堂上少坐。途中那年过半百的仆人看了他好几次,忽然问:“瞿郎君是要回平江?” 瞿元嘉留了个心思:“我是芦城人。” “哦,芦城要经过平江的。”仆人迟疑片刻,又添上一句,“我家主人自帝京回乡之后,身体时好时坏,平江的崔氏几次遣人来,请郎君去静养,他也不肯……瞿郎君是贵客,望瞿郎君能劝一劝我家郎君……” 回想与叶舟昨日的独处,瞿元嘉丝毫想不起他的举止有何异常之处。但老仆满面忧色,瞿元嘉略一踌躇,说:“他离开帝京时,身体应当已经痊愈了。” 一听这话,老仆停住了脚步,望着瞿元嘉唉声叹气:“我家郎君去这一趟帝京,不知从哪里添上见日光落泪的毛病,一旦受累就发头痛……当年老大人也有头痛的顽疾,去世前数年双目不能见物……叶氏三代单传,现在只有郎君一脉,再不珍重……” 瞿元嘉这才意识到,昨日是个阴天,而且两人相见时,堂上始终没有点灯。他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没有请大夫?” “沅庆的名医都是老大人生前的知交,但药方全不见效。正是如此,崔氏才要接郎君去平江。”见他神情严肃,叶家老仆更是仿佛随时都落下泪来。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沉着地等叶舟回来。这一等又等到了午后,叶舟始终不见影踪。 他一旦沉下心来,很快从奉茶的下人的神情看寻觅到了端倪:叶舟已经回来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露面。 眼看坊门关闭的时刻渐渐临近,在下人又来添炭奉茶之际,瞿元嘉终于直言询问:“你家郎君还未回来?” 下人分明迟疑了一下:“……刚刚回来。瞿郎君少坐。小人这就去通传……” 话音刚落,门应声而开,叶舟出现在了门外。他先是遣散了下人,然后颇有点惊异地看着瞿元嘉:“……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到底还有什么未交待的要事,” 没有理会叶舟语气中的疏远,瞿元嘉一言不发地走近,毫无预兆地引燃火折,在叶舟眼前一晃。 叶舟脸色剧变,可他眼中除了怒火,右眼中几乎同时溢出了一行泪水。这称得上诡异的场面让瞿元嘉登时愣住了,待想起熄灭火光,叶舟已经先一步捂住了眼睛:“谁人与你多嘴……!” 瞿元嘉扔开火折,伸手想扶住摇摇欲坠的叶舟,却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别碰我!” 语气中不加克制的愤怒止住了瞿元嘉的动作。叶舟放下了手,泪水已经不见影踪,惟有发红的眼眶还留下一丝痕迹。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皱着眉头避开瞿元嘉的视线,甚至退后了半步,再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我无事。” 第379页 “无事?”瞿元嘉沉沉反问。 “即便有事,也不劳你过问。”叶舟的脸隐在昏暗天色中,神色格外严厉,几近于凛然,“我不是程勉,也不再是痴傻不记事的乞丐,无需你施以援手。” 瞿元嘉看着叶舟,叶舟再不避让,右眼似乎又有了湿意:“你这趟南下,任是对谁也能交代,你的愧疚歉意我都收下,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回你的帝京去。” 闻言,瞿元嘉反是上前了两步,仔细打量起叶舟的眼睛和脸色。叶舟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喊来下人,指着门连喊了几句“送客”。但是下人看到沉着脸、分明无意告辞的瞿元嘉,犹豫地上前,劝起了叶舟:“郎君莫要动气……” 瞿元嘉扫了一眼劝说的下人,又对叶舟说:“你不要再动怒。我没有什么人要交代。你的头痛又犯了?” 叶舟的胸口重重起伏,简直说得上面无人色;瞿元嘉对下人使了个颜色,下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叶舟指着门说:“你凭什么过问我的事?瞿元嘉,你不缺人去照顾。想照顾的人若是实在照顾不到,你家也有的是飞禽走兽。” 瞿元嘉脸色一变,还是耐心地说:“……我想来见你,和五郎不用我照顾,并不相干……” “谁说相干了?”叶舟尖锐地打断他的话。 瞿元嘉只管继续说:“……如果要靠照顾你才能见到你,我宁可不见。” “……” “你不要动怒。”瞿元嘉加重语气,重复了一次,“你说得不错,我不该因无法排解内疚,又来打搅你。” 叶舟冷淡地说:“确实不该。” 瞿元嘉无言以对,见他脸色益发难看,也不愿打搅叶舟休息,只能把劝他就医的话硬生生咽下去。这时他们又听见了提醒坊门即将关闭的鼓声,叶舟这一次没有挽留,看着瞿元嘉的神情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瞿元嘉反而定下心神,说:“我再借住一夜。天明就走。” 叶舟没有给他答复,甚至没有看他,跌跌撞撞走了。 瞿元嘉情不自禁地追了两步,又猛地收住脚步,如困兽般坐了回去。天色暗下去很久后他终于想起点灯,下人送来酒饭时,已经过了初更。瞿元嘉见饭菜不如前一晚那般精心,问:“大夫来看过叶郎君没有?” “郎君服了药,已经睡下了,明日天亮,要是还是不见好转,再去请大夫。” “回来后常常如此?” 下人满脸为难,不敢细答了。 在叶宅的第二晚瞿元嘉还是没睡好。不同于前一夜,瞿元嘉睡得很惊醒,每次打更声都听清楚了,四更一至,当下起身更衣,只等五更天坊门开启后,再问一问叶舟的身体就走。 他也不敢奢想能与叶舟当面道别,坐到天亮,唤来叶宅的下人,先说明去意,才说:“昨日见叶郎君身体违和,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下人听说瞿元嘉要走,又请出昨日瞿元嘉见过的那名老仆。一见他的脸色,瞿元嘉立刻猜到叶舟的病情恐怕是加重了,于是辞别的话不由自主地换成了诚恳的关切:“……我能不能向叶郎君当面辞行?” “这……我家郎君头痛,不便会客。瞿郎君如无要事,留下口信或是手书,小人定当转达。” 瞿元嘉稍一衡量,说了实话:“我虽是芦城人,此行是从帝京来。见过了叶郎君,今日就要回去了。” 那下人闻言大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瞿元嘉,接着,仿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般出言相求:“瞿郎君既然愿意不远千里探望我家郎君,定是我家主人的知交!请大人动身前再劝一劝郎君吧。” 说完,他领着瞿元嘉去见叶舟。仆人的脚步异常急切,隐含着难以言说的恐惧。瞿元嘉原以为自己照顾过叶舟一段时日,已经见过他最潦倒狼狈的模样,可走进昏暗的内室的那一刻,陡生的不详感沉重地压住了他。 适应了光线后,瞿元嘉最先看清的,是叶舟双眼中鲜明的愤怒和无奈。陌生的绝望显现在熟悉的面孔上,瞿元嘉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他不再走近,亦不开口,始终没有移开视线。叶舟没有力气翻身,只能缓缓抱住脑袋遮住脸,沙哑的声音配着戏谑的语调,衬得暗室说不出的诡异:“……你这看到路边一只狗被人踢断腿都要多看一眼的性子,一定要改一改。” “如果我是你,到眼下这一步,就不会——也不该管这些闲事了。”叶舟始终没有听到瞿元嘉说话,只得先打破沉寂。他的声音乏力,不耐烦更是压过了其余一切情绪,“你我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干系?你已经住了两晚,事不过三,再不走,除夕就赶不回帝京,无法在安王妃面前尽孝。” “你我之间,起因是我心生妄念,利用你的报恩之心,趁着你生病依赖于我强求来的因缘。你想起往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敢奢望你的原谅。我除夕赶不赶回去,无关紧要……” 叶舟费力坐起来,再次露出深切的厌倦:“你能不能赶回帝京,又在哪里过年,和我也没关系。只是你反反复复道歉,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要我原谅你什么?任谁知道了此事的原委,都会觉得该道歉的人是我,错受了你对程五的一往情深。还是你觉得……” 他顿了顿,抬起眼:“我应该随你回帝京,见到程勉,告诉他,你对他的情意至死不渝?” 第380页 瞿元嘉看向叶舟的目光如同看见了夜叉,脸色更是难看:“我从未如此想过。” 叶舟仿佛精神好了一些,不去看瞿元嘉,继续说:“毕竟全天下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比我更清楚你对程勉的心意。我说过,你于我有大恩,之前想没想过都不要紧,但凡你想,我再去一趟帝京也使得……” 他的目光陡然间锐利了起来,盯着瞿元嘉,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去见了程勉,无论你能否得偿所愿,届时你我之间,能不能不要再有丝毫瓜葛?否则,我是真的惟有以死相报了。” 说完,叶舟吃力地喘息了起来,目光再次从瞿元嘉脸上移开。瞿元嘉低声说:“我来沅庆,和五郎没有关系。我很清楚,在你假扮五郎向母亲辞行之后,你就再不可能愿意与我有往来。是我不愿死心,也总是想不明白,总想再见你一次……” 他艰难地咽了口气:“我对五郎的心意,即便能瞒住天下人,也不可能瞒住你。可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是你,我认得的,归根到底也是你。昨日我与你说五郎的近况,是觉得此事应当让你知道。他回来至今,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翠屏宫。” 叶舟唇边浮起冷笑:“你看,你不是不知道,谁是真正能认出他的人。” 瞿元嘉静了下来。 “论人品,你无可挑剔,痴情更是天日可鉴。如果失忆的人是程勉,得到你的殷殷照顾,又终于知晓了你的曲折心事,假以时日,你也许可以得偿心愿。”叶舟靠在榻旁,盯着瞿元嘉,“可是你要是真的觉得应当让我知道,我还在帝京时,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一声他的行踪,他在京中,我就不该去假扮他见你母亲。” 瞿元嘉浑身冷一阵热一阵,无法接话。 叶舟飞快地一低目,再次抬眼看向瞿元嘉时,目光清澈,病容仿佛一时间全消失了:“……当年你救了我,照顾我,是源自程勉曾经是你的恩人和主人,而你终于可以回报他、接近他。你觉得所行皆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从昨日到今日,你过问我的病,明知我不想见你,还是登堂入室,何尝不是类似的心思——我受恩于你在先,又和你有过那档子事,曾经痴恋于你,你就自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应该承担你这错放的痴情?我昨天就说了,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到程勉的钟情。可是你现在人来了沅庆,我想至少有一点是无疑的,你觉得再无法得到他的回应,你也放弃了,是不是?” “…………” “他不要你,你就来找我。”叶舟叹了口气,“程勉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待我?瞿元嘉,你要是不来,我还高看你几分。” “我来沅庆只是为你。和五郎没有干系。” 叶舟摇头:“你不是为了我。和他怎会无系?我本不愿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可是你扪心自问,若是程勉在得知你的心意后,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只要他愿意依赖你,允许你照顾,你会站在这里么?除了程勉,天底下的其他人在你眼中都是一样。你的歉意当然真诚,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用处。你要的是我的谅解么?在程勉的事上你和他真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理所当然。只不过你们在权势上不能匹敌,显得你不那么自以为是。但是这两年每次他召见我,回来后你做的那些事,难道仅仅是出于对程勉的迷恋?你心怀恐惧的源头到底在哪里?瞿元嘉,我现在头痛欲裂,实在不想再说,也不愿再看见你了。我受够了。能不能得到回应,和是否愿意付出真心,从来就是两回事。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不是么?” 身体里像是藏了一匹烈马,在瞿元嘉的血脉中奔腾突跃,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燃烧。面对尖利、近于残酷的叶舟,他并不感觉到愤怒和羞耻——朝夕相处的三年光阴曾在他们之间笼下了薄纱,他以为曾挽住了江河,而今,停滞一时的河流带来更大的浪涛,将不同的人带到了不同的岸边。 他并不畏惧叶舟的冷漠尖利,但他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再强留在此地了。 叶舟明言送客之意后又躺了回去,不再理会瞿元嘉。瞿元嘉直至走出卧室,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离开叶宅之际,送行的叶家仆人还奉上了礼物,说瞿郎君初次到沅庆,主人特地备下了一些当地的特产,略表谢意。面对这周全的礼数,瞿元嘉只感觉到难堪,但这难堪又毫无道理,他辞谢了礼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客栈后瞿元嘉莫名觉得筋疲力尽,倒头睡到次日。第二天起,他开始在沅庆城内游荡,天气不好,时不时下点雨,瞿元嘉本不是有访胜兴致的人,走遍了城内之后,又开始造访起城外的群山,他也不管名气或是远近,一视同仁,天明出城,天黑前回到客栈,眼看除夕渐近,也没想过之后的行程。 虽然不想行程,其他事却想得不少。夜里时常做梦,光怪陆离,偶有一两个好梦,醒后的滋味比噩梦还不如。梦里出现得最多的是他在爬山,他有蛮力,又能忍耐,再艰险的山也拦不住他,可是一山连着一山,永远没有豁然开朗感,再高的山总有爬完的一天,他能去哪里呢? 小年那天,瞿元嘉还是和平常一样早早出门,去城外打发时光。在路上时,他忽然想起了高磐。在虹州,高磐借裴氏案铲除了州内的几家豪强,官声颇不错,只是在沅庆,因为波及了叶氏,哪怕是在街头,也能听见寻常百姓的咒骂。但他想起高磐,全是因为早上的那一碗馄饨——小年家家户户挂桃符祭灶,吃馄饨也是南北无差的风俗。 第381页 高磐不仅是瞿元嘉的长官和统帅,也给过他和许多同在高磐帐下从戎的青年儿郎诸多生活上的关照。高磐出身于士族,然而家中少孤,为谋生计和前程,兄弟三人都从戎,但除了他,都是早早死于沙场。他娶妻很晚,妻子是再嫁之身,嫁给他时还带着与前夫的女儿,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宜州,也有人暗中讥讽他的发迹与妻子改嫁时带来的家财有关。对此高磐从不辩解,婚后和妻子很快生了两个儿子,十分恩爱。 在宜州初从军时,在安王的默许下,瞿元嘉有一段时间并不回安王府,连过年都住在军中,实在想念母亲了,母子俩就在娄氏去寺庙上香时相会。高磐的婚姻瞿元嘉恰好是见证者。他为高磐送过信,跑过腿,那时他不懂高磐仪表堂堂,前程大好,为什么要钟情一名容貌和家世都不出众,又带着病弱女儿的寡妇。许多人都和他抱着相似的不解,暗中议论者也多,后来两人成了婚,婚后不久,也碰上小年,高磐请一众无权无势也无家的年轻人去家里吃饭。高磐的妻子徐氏精心准备了酒菜,可是她显然低估了青年儿郎的酒量和食量,最后,她带着女儿和厨娘一起,包出几百个馄饨,给喝得大醉的年轻人醒酒。 瞿元嘉是喝得最少的,帮着分身乏术的徐氏搀扶大醉的高磐去歇息。徐氏还记得瞿元嘉送信的事,专程道了谢,高磐喝得眼睛都直了,神情却很得意,待妻子去张罗酒后事宜后,极得意地告诉瞿元嘉,他们是青梅竹马,不仅是他此生第一个女人,更是他自少年时就想娶到的女人。 当时瞿元嘉自是吓了一跳:且不说高磐素来很得女人的青睐,且徐氏的前夫在宜州为官多年,而在他为高磐送信的这一年里,两人相见、乃至于谈及婚嫁都是极郑重的,军中的风月传闻都不避讳,即使如此,谁都不知道两人已经认识多年。 察觉到瞿元嘉的迟疑乃至不信,高磐笑了,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瞿元嘉的后脑勺:“混小子,瞎想什么。我知道旁人的议论。他们都在笑话我,觉得我要得到她轻而易举,娶个半老寡妇不划算。这才是屁话。你得到的,不是从此就是你的,有的事情你无能为力过一次,万一还有机会到眼前来,那是你一辈子的高香。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宜州气候湿润,盛产毛竹,所以那天的馄饨虽然是仓促中张罗出来的,徐夫人也没有怠慢他们,挑了好冬笋,和新剁出来的肉馅包在一起,又解酒又解馋。瞿元嘉想得出神,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尖泛起一点微弱的甜意。不知不觉中,他勒住了马,又毫无征兆地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随后,再无任何迟疑,当下调转马头,朝着沅庆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73章 遗我双鲤鱼 对于任何一个借着朝贡的机会初次到访帝京的外州官员来说,帝京的岁末无疑是十足瑰丽而梦幻的。新岁将至的喜庆如燃烧的火焰般热烈,勋贵之家和各大寺观不分昼夜地燃烧着昂贵的香料,浓郁的香气染透了这座宏伟的城池,即便是最贫贱的人家,因为生在天子脚下,也能在这个时候收到官府分发的节庆米粮,得以暂时逃离饥寒困苦。士庶贵贱,男女老幼,都在为佳节慷慨地贡献钱财和精力。 从腊月到元月,也是帝京一年中传闻最活跃、人心最浮动的一段时日。各州、道来朝贡的官员齐聚帝国的首都,谨慎而热切地观察着一切和朝局有关的风吹草动。上至尚未颁发的诏谕、官员的升迁,下至高门的婚丧嫁娶,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无数人的目光,引发各怀心思的猜测。自宰相以降,天子近臣的私宅无一不是门庭若市,同族、同僚、同乡之谊,只要略能牵扯上一点干系,这时也要用到十分。王公贵戚们借此时节结识延揽崭露头角的才俊和异士,欢饮达旦、一掷千金皆是常事,而一些素来对与州道官员交往秉持戒心的重臣们到了每年此时甚至会暂时住到京外的别业去,借修道、斋戒、养性等各种名目回避雪花般涌来的拜帖和宴请——在腊月,连常朝和内朝都是松散的,以彰显天子的优容。 安平公主的回京成为了这一年里帝京最后的一桩盛事。天子不仅加封她为长公主,赐以食邑府邸,还与豫王、信王和共同出京相迎,以罕见的殊荣迎接这位远嫁多年、从未谋面的长姐。 但新封的长公主远不足以成为帝京泼天名利的中心:虽然并没有任何旨意甚至笃定的线索,可是“金州刺史将新任民部尚书并拜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传闻,却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隐秘迅速地流传开来。 一再成为权力漩涡的焦点暂时尚不至于打搅费诩与妻儿重聚的欢乐。他依然收到数之不尽的请柬,但他委实过于深居简出,连有关他远大前程的传闻都很少能传到他的耳中。他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一名前来朝贡的外州刺史的所有职责,也闪避开一切避讳,哪怕是遇到西北来的同僚,被问及为何闭门不出、也不会客时,费刺史总是用他那略带连州口音、然而不乏端庄沉稳气派的官话不急不徐地解释:“家中儿女多,家内操持家务十分辛劳,我需在家分担。”若是有不识趣者提议送他奴婢,又都被他以“在思裕的住处安置不了这么多下人”为由回绝掉。 渐渐的,坊间出现了费刺史在自宅沉迷于炸豆腐丸子的传闻,这等传言过于离奇,大多数有机缘听到类似言语之人,惟有报以一笑,也有人认为流言出于那些无法与费诩结交的人家的嘲讽,暗刺他出身微寒,举止与朝廷大员体面实不相符,是不值得相交的田舍汉和暴发户。 第382页 如若要费诩本人来选,比起在这个时节出门应酬,他更愿意守在灶前,为忙于张罗新年的妻子打下手。搬到金州以后,夫妇俩都会招待同为异乡客的未婚同僚来家中过年,习惯了早早开始准备过年时的酒菜。今年虽然省去了招待同僚这一项,但家中添了丁,又有程勉和阿彤常住,且天下物产聚于帝京,准备得比往年更要隆重,新年还没有到,一家人先圆了一圈,尤其是几个孩子,都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欢喜和满足,每次费诩元双带着儿女和阿彤出门,都要引来旁人情不自禁的含笑注目。 不过,天子并无缘消受这普天下都心安理得闲散、庆祝的时刻。外州的官员一年甚至数年才进京一次,无不想一近天颜;见了外州官员,自然也要对年迈的宗室、勋贵加以礼遇;筵席之外,接踵而来的繁重祭祀也是天子的职责所在;旌表忠孝、抚恤孤老,则象征着天子对臣民一视同仁的关切……总之,当萧曜终于抽出空微服来到永寿坊时,看着在冬日的大好天光下心平气和下着棋的费诩和程勉,实在没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到的时候正合适,棋局已经下完,双方正在复盘。听说萧曜到了,元双送来了柿子羹和雕成梅花形状的糍糕,立刻赢得在屋内另一侧玩耍的小孩子们的热烈追捧,一人吃了两盏甜羹至少三五块糍糕还是意犹未尽,元双见状,冲费诩使个眼色,说是刚刚做好了醍醐饼,便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孩子们。 两个人怎会不知道费诩夫妇此举的用意,心里明明觉得好笑,就是不说破。萧曜见程勉慢吞吞地吃着柿子羹,时不时看一眼棋局,倒不怎么看自己,就凑到他身旁,随口问:“这些天你在忙什么?” “不忙什么。等你。想你今天来不来,几时来,又几时走。” 他的语气平常,萧曜却疑心听错了,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然后才脸颊绯红地抓住程勉取棋子的手指:“……我实在是抽不出身,今天也只能待一刻。安平长公主几次请我,我不能再不去了。明天也是,高宗皇帝除了安王,还有一个儿子在世,过了年,就满八十了……” 看萧曜满脸苦恼,程勉笑了笑:“所以不要问了。不是天天要见面。更不是非要在此时。” 萧曜垂目,蓦地留意到程勉的甜食还没吃完,这对程勉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回想起程勉刚才的语调倒似颇费劲似的,不由追问:“你怎么了?” “嗯?”程勉摇摇头。 “说话这么吃力?” 程勉恍然大悟:“元双准备了太多饭菜,前几天炸了一种丸子,我没留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萧曜一怔:“什么馅的?” “没吃出来。外头好象是豆腐,里头是肉馅。” 萧曜的神色蓦地有些奇异,片刻后,倒遗憾起来了:“……那是田蕊最拿手的菜。小时候到了这个季节,我都要去翠屏宫住,她们担心我无聊受冷落,准备了许多点心哄我……真的好了?” 程勉点头,萧曜又一笑,附耳留下一句“我来看看”,便扶住程勉的下巴,温柔而热切地与他吻在一起。 吃到了醍醐饼的小少女们没有忘记嗜甜的五郎和有些时日没有来做客的三郎,不多时,趁着父母商量事情,带着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点心又来找他们。她们到时堂上只有程勉一人,还坐在棋盘前,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姿容不由问:“三郎人去哪里了?” “他已经走了。”程勉轻声答。 她不禁失望地撇了撇嘴,到底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我们以为三郎要留下来呢,那……他还回来不回来?要不要给他留醍醐饼?” 程勉对她招招手,和她们姐妹二人分干净点心,答道:“不回来了。” “明天呢?” “也不来。” “三郎亲口说的么?”姿容看起来更失望了。 “我猜的。”看着姿容忽然又生出期待之色,程勉不由问,“他来有什么好处?” 姿容抱住程勉的胳膊,亲热地说:“三郎来,你就会笑。我最喜欢五郎了。” 萧曜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忙里偷闲的空档来永寿坊,但送到程勉这里的书信却不少。两个人相识至今,以往连公务上都极少写信,程勉拆了几封后,不但不回,后来连看都不看了,随手找了个匣子放着。元双不知道两个人又在打什么哑谜,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程勉只说:“翻来覆去就几句话,不看了。”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元双抿一抿嘴唇,努力藏起笑意。 每年的除夕,天子均会在大内设筵,与王公重臣守岁。这项辞旧迎新的盛事是每年最隆重的庆典,立朝以来,只有在平佑之乱的次年除夕停办过一次,为人臣者,也无不以奉诏入宫侍宴为荣。 受邀的官员需在午后入宫,先观傩,再侍宴,这也是外州大员们一窥京中时局的绝佳机会,所以当众人留意到金州刺史费诩并不在受邀之列时,那刚开始平息的猜测,又暗生出新的波澜。 而在此时的永寿坊,一群初到帝京、或是终于回到帝京的人,聚在一起,过了一个和很多年前的易海实则无甚差别的除夕。费家一家五口再加上阿彤去隔壁安福寺做今年的最后一次供奉时,程勉也随缘随喜,与他们一同出了趟门。费诩夫妇均知道这是元双的面子,却没有说破。供奉香油钱时,程勉看见元双最后献上的是一个没有写名字的小包裹,他也同样没有做声,只是看了一眼费诩,后者似乎没有察觉到程勉的目光,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小女儿。 第383页 从寺院出来之后,他们恰好遇上了驱傩的队伍。国都的热闹是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生平首次经历如此气派的傩舞的小孩子们都被吸引住了目光,站在宅院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热闹,无论父母怎么劝说催促,都不愿进门去。 这一年程勉也没有成功守岁,早早地睡下,昭示着元日到来的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都没有吵醒他。费诩虽然躲过了除夕的夜宴,却不能缺席元日的大朝,与元双一道好不容易哄睡了过于兴奋以至于迟迟无法入睡的儿女,立刻马不停蹄地更换上朝服,等待上朝。 就在他准备动身前往皇城之际,因口渴醒来的丽质忽然来找父母。她睡意未消,陡然看见穿着朝服的父亲,只觉得陌生之极,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抱着母亲的腿,连声要找阿爷。费诩身着具服,满身环佩,难以如平时一般行动自如,也生怕弄乱了冠冕,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以言语安抚女儿。 然而,无论做爷娘的如何好言宽慰和保证,丽质就是伤心欲绝,目光中充满了大人们不能理解的畏惧,闹到后来,连程勉也被惊动了,赶来一看究竟。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费诩的身上。庭燎之光让整个庭院亮若白昼,但程勉的双目深处,分明燃烧着不逊于庭燎的火光。既是朋友又曾经是同僚的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缄默,不知不觉中,程勉眼中的光彩隐去了,整个身影,也决然地藏进了庭燎无法照到的夜色中。 直到初三夜里,萧曜终于再次来到永寿坊。到的时候时辰已晚,程勉第二天醒来时,酒气与熏香气蒸腾在帷幕内,让久不饮酒的程勉不由眩晕,再见到枕边人沉沉高睡,方知昨夜依稀闻到的酒气并非梦境。 萧曜一改平日觉浅的习惯,被程勉注视良久依然无知无觉。直到程勉要翻过他下榻,才不情不愿动了动,想扯被子遮住脸却连抓到了程勉的袖子都分辨不出来,遮住眼睛哑声说:“……头痛死了。” 宿醉的萧曜可谓十分罕见,但也十分难缠。程勉停下抽回袖子的动作,盯着他的眼角问:“谁敢劝你饮酒?” 萧曜勉强掀起眼皮,皱眉拉过程勉的手盖在自己的眉眼处,微微颤动的触感如同手心停着蝴蝶:“金州的酒太厉害。” “你和费子语比酒?”程勉一顿,“颜延都喝不过他。” 萧曜没承认,翻向床榻内侧,顺势搂了一下程勉的腰:“我再睡半个时辰……一刻钟。” 这一动,又牵动了头痛,萧曜蜷进被子后,呼吸也重了几分。程勉抽出被萧曜握住的另一只手,很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又为他揉了揉额角,随着萧曜的呼吸徐徐平稳,程勉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堪称奇妙的神情,却没有再奉陪,而是近于无声地更衣梳洗,找元双和费诩去了。 程勉先是见到了冯童,后者一见程勉,立刻笑着向他恭贺新春,程勉回礼后,说:“陛下宿醉,醒来要醒酒汤。” “已经备下了。陛下饮酒素来节制,自小年起,宫中筵席不停,从来没有醉过……” “那就要问子语为何不手下留情了。”程勉笑了笑,“他是什么酒量?十个喝不过他一个。” 冯童也笑:“我问过元双了,昨夜陛下只与费刺史饮了几盏酒。来永寿坊时,也只是略有醉意。或许是混了酒,才醉得厉害。” 这理由委实牵强,程勉根本没信。果然,费诩夫妇见只有程勉一人,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言的微妙。程勉明知这点微妙绝不是因为萧曜醉酒,却没有追问,言行举止与人没来时并无二致。 说是只睡一刻钟的人一口气睡到过午才现身。这时孩子们新年以来第一次看到三郎,他一出现,姿容欢喜得立刻把母亲的叮嘱抛在脑后,牵着他的手引他到东厢,说:“三郎快来,阿彤老输。” 宿醉的威力仍在,萧曜的精神也很松弛,花了些工夫才明白姿容在说什么——居然是程勉在和阿彤赌书。阿彤显然战绩不佳,但他正是胜负心最重的年纪,屡败屡战不说,专心致意之下,看到萧曜进来都顾不得行礼问好了。 萧曜在程勉正对面坐下,女孩子们轻快放松的语调感染了他,一局的间隙中,忍不住打趣起程勉:“你未免也太胜之不武。” 程勉看他一眼:“那你替他?” 闻言,不仅阿彤立刻投来求救的目光,姿容和丽质更是连声欢呼。眼见程勉眼底藏笑,萧曜一恍惚,附耳对丽质说了一句话,然后轻轻一推她的后背,丽质尽职尽责地传了话,可是她年纪太小,悄悄话说得周围一圈人都听见了:“……三郎问你,赢了彩头是什么?” 程勉勾起嘴角,对姿容说:“他想要什么彩头?” 丽质不仅长得更像费诩,脾气也像,迈开小短腿很老实地又要去传话,却被姐姐一语点破:“你们隔得这么近,怎么还要人传话呀!” 程勉一怔,萧曜先笑了,转去问阿彤:“五郎和你约了什么彩头没有?” 阿彤总是不赢,汗都出来了,答道:“我想让五郎教我弹琴。” 萧曜都没听过程勉弹琴,当下就说:“我赢了,你教我弹琴,我要是输了……我教你弹琵琶。” 当着小孩子的面,程勉没戳穿自己不用萧曜教琵琶,很轻地笑了笑:“你赢不了。” “这个我当然赢不了。阿媛,找你阿爷阿娘来。人多,我们玩藏钩。” 第384页 萧曜预想中的欢呼并没有得到出现。这下不仅阿彤苦着脸,姿容和丽质都撇了撇嘴,姿容说:“我不要和五郎玩藏钩。他总赢。” 萧曜瞄一眼程勉,自以为矜持地一笑:“哦?那更要试试了。” 他一直很得孩子们的信赖,如此一说,还是把人暂时打发开了。门一关上,萧曜迎着程勉略带揶揄的目光,坐到他身边,轻声说:“又一年了。没看到你还好,现在只觉得像在做梦。” “什么做梦。酒还没有醒吧。” 萧曜只笑,亲了亲程勉的嘴唇:“……要是都像现在这么好,不醒也不打紧。等一下我们再喝一杯屠苏酒。我让冯童带来了。是连州的酒。新年过得好不好?” “头不痛了?”程勉反问,“昨夜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萧曜摇头,又揉了揉眉心:“到的时候你睡了。后来又太醉了。要是还在翠屏宫,我就去别的地方睡。吵到你没有?” “……这次没有。”程勉很短暂地一顿。 萧曜情不自禁地揽住程勉,手指轻轻圈住程勉的手腕摩挲着,叹气道:“刚才来找你的时候,我知道小孩子肯定都围着你,就想看一看你,也不是非要与你独处。现在只想,他们晚一点回来就好了。就像你刚回来的时候,我只敢想怎么让你把冬天熬过去。第二个冬天到了,我又想,要是你下个冬天能比这个冬天再好一点,我一定心满意足。可是到了眼下,我又忍不住想,好久没有和你守过岁……等真有一天能一起守岁了,我肯定还是不满足,会想这一辈子每年的除夕都和你一起过完……得陇望蜀之心,就是如此。” 程勉看向萧曜:“那就不要许诺小孩子玩藏钩。” “我要是一来就把你带走,你会不好意思的。”萧曜笑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会弹琴。你看,现在连阿彤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了。我们还是在一起太少。等一下就算我输了,你也教我弹琴吧。” 程勉扭头看着萧曜,摇头:“很久不碰了。你也不缺人教。要是你赢了……” 他低不可闻地送上一声耳语,语音未落,萧曜环住他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怎么用这种事来打赌?” 程勉笑笑:“不可以?” 萧曜眸色一暗,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勉,终于也缓缓一笑:“这不用赌。” “赢来的不一样。”程勉语气里蓦地多出一缕轻快、甚至近于促狭的意味,“再说一件你不知道的。我当年很爱与人博弈。尤其是六博,我用它赢了很多东西。” 萧曜那“晚一点回来”的心愿说不上全然顺意,但也没有完全落空。小孩子拉来长辈时,两个人已经好整以暇地分坐在了几案的两头,头发衣角纹丝不乱,就是茶水丝毫没有动过,过分完美无瑕,落在过来人眼里,难免有欲盖弥彰之嫌。 藏钩这游戏再简便不过,不分长幼都能下场,过年时尤其应景。一群人分作两方,约定一物为钩,一方藏钩,另一方每次派一人猜钩的去向,全部猜过一次即为一轮,猜中次数多的一方是本轮的胜者,轮次则以奇数计,胜率高者为最终的赢家。 这几日费诩他们带着孩子也玩,小孩子都愿意和程勉一边,而今多了萧曜和冯童,便重新约定,萧曜与程勉各选一边,夫妇俩也不能同队,而后各自抽签,最后程勉费诩再加上阿彤和姿容凑成一对,姿容因为抽中了程勉,可谓心满意足,本来抱在怀里的小猫也扔开了,专心致意只想取胜,惹得萧曜假意唉声叹气:“我也想如五郎一般,赢得佳人的芳心。” 因为局中还有孩子,萧曜便让程勉拿出阿彤从连州带来的金五铢充作游戏用的钩,即便是小孩子握在手里也看不出端倪。为应景,猜中的成年人当满饮一盏连州来的屠苏酒,小孩子则以石蜜水代替。游戏从程勉开始,他又是第一个猜中的,萧曜当下一笑,拿起筷子蘸了一点酒,点在程勉的唇上,此等待遇正是除夕守岁时小孩子们刚享受过的,见到程勉难得哑口无言,一屋子的人均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两轮下来,双方将将打成了平局,萧曜和程勉竟是唯一一次也没有猜错过的。为此,萧曜专程准备的屠苏酒大多落入了自己腹中,程勉反而只尝到了一点味道。但是看到萧曜面若霞飞然而举止不乱,不说程勉,连费诩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在思索前一夜的醉酒到底是从何而来。 第三轮也是难分高下,非要最后一局定高下。姿容看看含笑的萧曜,又望着面无表情的母亲,丽质被冯童抱着,两个人都握着拳头,正在窃窃私语,她面露难色地转向程勉,拉着程勉的袍角说:“五郎,你替我猜嘛。” 丽质当下说:“你耍赖!” 姿容蹦了两蹦,认真反驳:“上一轮你还不是悄悄问三郎!我看到了!” “没有!” “就是有!” 萧曜说:“可以让五郎猜。” 他既一开口,丽质再不高兴,也只有窝在冯童怀里不吭声,又格外紧张地盯着程勉,生怕他猜对了。 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金五铢肯定不在丽质手里。程勉看了看眼巴巴的姿容,点点头,牵住姿容的手,弯腰说了句悄悄话。 姿容眨眨眼,不肯上前,还是说:“五郎,你猜。” 程勉无法,只能看着萧曜,很轻地一挑眉。 第385页 萧曜右手握拳,笑弯了眼睛:“一局定胜负啊。五郎一言九鼎。” 程勉颔首,伸手轻轻一敲萧曜的手指,摊开手,等着萧曜松开拳头见分晓。萧曜却一动不动,嘴角一动,气定神闲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冯童。正在众人的目光均转向冯童之际,手腕一拧,一抹金色滑出掌心,游到了程勉的掌心。 是一枚被熨得滚烫的金鱼符。 本朝承袭前朝旧制,官员需随身佩戴鱼符。上至太子亲王,下至九品官人,概莫能外。鱼符长不足两寸,宽约五分,分为左右,凭“同”字形榫卯契合。左符留在门下省,右符颁给宗室和官员,鱼符上刻有持符者的姓名官职,是官员验明身份的不二凭证。 庶官的鱼符一律为铜质,盛放鱼符的鱼袋的颜色和装饰则由佩戴者的品秩而定,以紫金鱼袋为最尊。而程勉手中的这枚黄金鱼符,按制是亲王所佩,虽然还能看出鱼的形状,但形状颇有些怪异,精工雕凿的鳞片也有些模糊,仿佛经过了挤压乃至煅烧一般。 鱼符落入手心的一刻,程勉下意识地合起了手指,又迅速地张开了。孩子们见金五铢变成了一条金光灿灿的小鱼,都暂时忘记了胜负,发出了惊讶的低呼。阿彤倒是认得鱼符,却没见过金色的,有些疑惑地看着萧曜和程勉,见两人默然相望,又去看姑姑和姑父,他们也同样沉默着,又带着不知缘由的沉痛。 萧曜笑了笑,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我想来想去,还是想把它还给你。” 程勉一动不动地托着鱼符,轻声说:“‘还’字无从说起。” “那就送给你。” 程勉一点头,毫不推辞地将鱼符收进手心。这时姿容终于回过神,凑到程勉身边,好奇又焦急地问:“五郎,五铢钱去哪里了?这鱼是怎么来的?我们是赢了?还是输了?” 闻言,程勉看着萧曜笑了:“他舞弊。我们赢。” 萧曜也笑,摊开左手,手心里正是他们传了一下午的连州金五铢:“你们赢了。” 这下可谓大获全胜,姿容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雀跃地蹦进费诩的怀里。丽质委屈地盯着程勉,撅起嘴,抱着冯童的脖子扭开脑袋,显然是大不情愿。胜负既定,萧曜顺水推舟地命人将给孩子们的新年礼物送上,元双则早就准备了一大盘精美繁复的酥山,供一众人分享。 礼物和甜食立刻告慰了阿彤和丽质,输掉游戏的郁郁不乐登时被抛在了九霄云外。吃酥山之前,各怀心思的成年人分掉了最后的屠苏酒,见状,姿容正要自告奋勇地拿起筷子替程勉沾酒,可还没等她够到筷子,程勉已然先一步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他苍白的脸上登时飞上了红晕,饮得又急,被呛得咳嗽起来。萧曜忙扶住程勉,抚着他的后背,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神情。程勉不愿自己的咳嗽声吓到孩子,压抑之下,咳咳停停好一阵,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来。见众人都紧张地望着自己,程勉一边摆手,一边解释:“就这一盏,下不为例。” 他又开口讨酥山吃,元双先是看了一眼无可奈何的萧曜,等后者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才盛了一碗递给程勉。程勉吃了两碗,嗓音和神态恢复如常,其他人这才移开目光,由元双带头,格外打起精神,故意大声说笑活络气氛。 趁着旁人都在谈笑,萧曜很小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程勉不说话。程勉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颈项深处,神态反而很轻松,甚至又笑了起来,凑到萧曜近前说:“我也不能再喝了。再喝一定醉,又要虚掷一个晚上了。” 程勉原本话少,因为过年小孩子缠他,终于说得多一些,喝了这盏酒后,全被打回了原形。他虽然话少了,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某种神秘的氛围中,唇边的一率笑意固然真切无疑,神情却似乎是飘忽的,然而无论是谁,都觉得正在被他专注地凝望着。 其他人试探了几次,他的回应都微妙地慢了半拍,这才敢确定程勉醉了。没有人点破这个过于陌生也新奇的发现,惟有无言交汇的目光传达出此时的心照不宣。他们也都不去劝程勉退席醒酒,元双煮起了茶,萧曜则不动声色地坐到了程勉的身侧,谈笑和玩乐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无论姿容和丽质来求程勉陪她们玩什么,程勉都如数答应,神情中不仅满是耐心,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要藏起来的满足。 节日中的时间和平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什么也不做,过得都要快上好几倍。散席的时辰比前几日都早——倒不是为了照顾酒迟迟不散的程勉,而是玩了一下午的藏钩和赌书后,孩子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年纪最小的丽质更是直接伏在费诩的腿上睡着了。 目送元双和费诩各自抱着女儿回房,萧曜挠了挠程勉的手心,引来后者又一次延迟的回望。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示意冯童去帮一把在另一侧的房间里乖乖收拾书卷的阿彤,然后才拉起程勉的手,满眼含笑地问:“现在我带你走了,好不好?” 从温暖的室内来到严冬的庭院里,冷冽的空气也没有让他们更清醒哪怕一星半点。程勉走了两步,明明自己走不成直线,偏要把缘由归在萧曜身上,挣脱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头也不回地迈开了脚步。 萧曜始终耐心地跟在几步开外处,跟着程勉和程勉的影子一路回到东侧的院子里。这一侧往来的人少,更显得冷清,可萧曜满心都浸在暖意里,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又见程勉的脚步越来越慢,情不自禁地追上前一步,拦腰将人横抱了起来。 第386页 两个人一个从没这么抱过人,另一个活到这把年纪,也没享受过如此“殊宠”,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一整个晚上,程勉总算反应快了一次,瞪着萧曜:“……你快放手。” 萧曜感觉到程勉正在从自己的胳膊里往下滑,还没想好怎么该怎么更稳妥地抱住他,程勉已经下意识地用力攀住了他的手臂和背,勉勉强强地维持住岌岌可危的平衡。 萧曜也不在意程勉不满的目光,笑着亲亲他的眼睛:“你闻到腊梅的香气没有?” 两个人又再自然不过地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程勉扭开脸:“这像什么样子?我能走。” “我知道。”萧曜还是笑,又不放手,言出必行地循着幽香的源头走去,“可是我想抱你一会儿。要是有人来,我就撒手。” 程勉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何必如此”的指责。萧曜低头又看了看一半脸藏在自己裘袍里的程勉,继续说:“鱼符你也收下了……这次你准备放在哪里?贴身戴好不好?” 程勉不可思议似的看着萧曜,连到了腊梅树下都没有察觉。萧曜还是在笑,手指刚好能轻轻碰到程勉的耳垂,像是找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微小秘密:“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呢。平佑之乱时门下省失过一次火,另一半恐怕是烧熔了,或是被人偷了,怎么都找不到,我也不补了,就这一半,都给你。” 程勉抬眼:“写着名字,更不该随身带。” “当年回来的只有这个鱼符。鱼袋上的金饰是不是卖掉了?” “嗯。” “能派上用场就好。” “茉莉不识字,要是没有名字,也烧掉了。”程勉淡淡说。 “就是要有名字。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真的是方才忽然想到的……” 程勉不接话,目光倒也不能说是不信,就是有些忽生的躲闪。萧曜的笑容深了,低头道:“我想再送你一根链子。要很轻,也很细,系在你的腰上,鱼符就一直贴着你了。” “你……”程勉一颤,抿着嘴皱起眉,“我不要。” “好。”萧曜毫不犹豫、也毫不遗憾地答应了,“那藏钩的彩头,你要不要?” 程勉定定看着他,仿佛有些迷惑:“不是我赢了么?” “可我的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输赢的彩头,当然也都是你的。” 萧曜愉快展露出理直气壮的笑容,趁着程勉愣神,将人从怀里放下来,再不掩盖自己的迷恋,也抛开一切忍耐,在铺天盖地的香气中亲吻他的心上人。 第74章 望绝殊参商 在这个忙碌热闹的新年里,萧曜和程勉不仅都平安地添了新岁,更不约而同地添了新秤。程勉终于过了一个病情不再反复的冬天,又有元双精心照顾,添些斤两正是理所当然且皆大欢喜,但萧曜自冬至以来就忙得如同一个陀螺,还有能如此佳绩,思前想后,惟有心态宽和、兼之免去两地奔波之苦这一个理由了。 面对一日好过一日的程勉,元双也多了许多说笑的余裕,有一次,竟在萧曜也在的场合说起了记得自己少女时,到了立夏这天,家里的女眷和小孩子都要过秤,那时以为家家都是这样过立夏,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隔了这些年月,家事早已不可追,连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还记得这么一桩小事。 面对她罕见的忘情,听懂的人一时都不接话。姿容对母亲曲折的身世一无所知,唯一能听明白的,就是“过秤”二字。但她敏感地体察到了大人们的沉默别有深意,很努力地想让一切恢复到她更熟悉的愉悦中来,就扯了扯元双的衣袖,问:“那要多大的秤啊?” 元双大致一比划,捡起笑容,耐心地解释:“我们家里人少,用不了这样的大秤。有的人家里人口多,就要用大秤。” 姿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元双仔细回忆半天,很遗憾地摇摇头:“不记得了。就像元日要喝屠苏酒一样吧。” 姿容不免疑惑地望向费诩,费诩显然从未听过如此风俗,也跟着一摇头。这时,程勉开口了:“立夏过了秤,就不会苦夏,也不生病。” “哎?”姿容眼睛飞快一转,跑到程勉面前拉住他的手,热切地追问:“不生病?一定要等到立夏吗?五郎,我们家秤小,到时候要阿爷买一个大的,秤一秤你,你的病就好啦……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呀。是爆竹太响了,你晚上睡不着吗?” 程勉从容镇定地点头:“一定要等到立夏。不然不作数。” 姿容遗憾地看着他,不死心地继续问:“那……是不是只能秤人?我秤秤小猫行不行?” “猫不怕热,不会苦夏,秤不秤都一……你想秤也要得。” 这个答案让姿容稍微得到了一点宽慰,转去缠住阿彤,要他帮忙抓猫,又央求父母准许她去秤猫。一家人离开后,萧曜仔细端详了一番程勉,蓦地一笑,问:“五郎怎么看起来这么累?” 程勉摆出回答姿容时一模一样的神情:“爆竹太响了。” “你非要跟元双他们一样的作息,要面子就要面子,不要怪爆竹。”萧曜放下茶盏,假意叹气,眼睛弯得如新月一般。 “那怪你?” 萧曜的笑意更昭然了:“这更没道理了。我昨天一大早就走了。一整个新年,只在你身边睡了两个晚上——还有一晚醉了……还不如去年。离得近了,你不肯留我,更有理由了。” 第387页 程勉本来不想在此话题上搭理他,可萧曜越说越颠倒黑白,不由得飞快地一望,又被萧曜捉了个正着,笑意盎然地说:“其实昨夜我也睡得不好。正好一起补觉。” “我没有睡得不好。” “我现在只要一熬夜,白天没事,第二夜反而睡不好了。”萧曜一顿,“明天是人日,长公主要进宫。我一整天都在北苑。你们准备做什么?” “元双想找一处寺庙登塔。小孩子喜欢热闹,想必是会去大明光寺。” “我看明天是个晴天,适宜登高远观,大明光寺肯定是人山人海。你也同去?” “不去。” “那你做什么?” “我想去一趟陆氏的旧宅。” 萧曜沉默片刻,试探着说:“你要不是非明天去不可,上元我陪你去。” “不是非明天去不可。但我无需任何人同行。” 这句话引来萧曜更长的沉默,才再度开口:“陆氏旧宅荒废已久。与齐王宅一样,无人敢问津。不过我听说,赵七修葺了陆氏在翠屏山中的别业,每年冬夏都要去住上一段时日。” “那也是赵七是你的表兄,要是娶陆檀的是别人,断然不敢如此行事。”程勉漫不经心似的笑了笑,“赵七是孝子。要是我被如此逼婚,就把陆宅买下来,住过去。” 萧曜也无奈一笑:“赵十成家后,我舅母的病又有了起色,不仅恢复了饮食,甚至能下榻了。” 程勉没有接话,而是拾起了之前的话题:“方才元双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出身和姓氏,你肯定是知情的。” “因家族获罪没入掖庭的宫女,都要改姓。我让池真问过元双,她拒绝了。”萧曜坦诚地说,“先帝在世时,待官员极严,不分中枢州府,一有弹劾,都是严惩。元双从小入宫,身边都是同病相怜之人,她随我到连州至今,从来不问,也是心里早已明白的缘故。且不说她因为改名换姓,才有了亲人,即便是没有,实则也找不到其他血亲了。” 程勉垂目:“自从得知陆槿的死讯,我偶尔会想,陆览固然错选了齐王,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一搏。我父亲是无从选的——我替他选了。他和陆览当年,无论是政见还是交友都差别甚大,结局却殊途同归。” 从元双的一番无心之语说到平佑旧事,是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迟早也会提及此事。不过程勉说完后,没有再深谈下去,若有所思地盯着香炉冒出的烟气,长久地沉思了起来。适才的只言片语,就如同炭火深处忽然爆出的一点火星,一闪而过后,就粉身碎骨,再无痕迹可循。 家里有病人又有孩子,元双将一日三餐都安排得极其准时,到了午饭时,程勉已然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萧曜看向他的次数多了,留意到他的左手不是藏在几案下就是藏在身后,这点谜团到了终于如萧曜的意去午睡时终于揭晓,与之相伴的,还有程勉颇复杂的神情。 前天夜里睡了又醒,几度缠绵,过得昏昏然又醺醺然,萧曜总觉得像是做了个长梦,实在谈不上真切,看到自己留在程勉左手腕上的指痕,哑然之余,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线难以置信。 程勉倒是实事求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一磕碰,皮肤上就有痕迹。和你关系不大。只是别的地方就罢了,手腕上小孩子看见了要问。以后不要这样了。” 萧曜本来虽然原意就是陪程勉睡个午觉,可若说丝毫没有绮思,未免过分自欺欺人。如今看到程勉如此,更是疑心前夜中了梦魇。他小心翼翼地去看程勉颈子和胸腹上的痕迹——手腕上尚且如此,身上自不必说——又不敢伸手去碰,踌躇的神情惹来程勉侧目,不愿再奉陪,蒙头躲进了被子里。萧曜想了半天,终是说:“下次多留一盏灯好了。” 程勉动也不动,更别说搭腔了。 萧曜说的没睡好并非言过其实,程勉屋子里这么暖和,床榻也是从翠屏宫搬来的,不多时,两个人都睡着了。萧曜睡得沉,也醒得早些,醒来后觉得胸口一块格外暖,低头一看,是程勉睡到他怀里来了。 萧曜不敢惊动程勉,轻轻搂住他,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颈项。前天夜里程勉没来得及把鱼符收好,握了一夜,萧曜怎么哄骗引诱都没让他松手,也对萧曜央求的贴身佩戴不置可否。萧曜看了半天,也没在层层叠叠的衣领深处看到细线,正在出神,怀里的程勉忽然动了动,迷糊地问:“……你又要走了?” 萧曜低声说:“现在不走。” “你热死了。” 对于此番抱怨,萧曜忍不住笑了,还是不敢动:“你翻个身就是。闷不闷?” 程勉也不动,又蜷了蜷,继续睡他的。萧曜习惯他觉多,也知道他随时都能睡觉的本领,压低声音问:“阿眠,鱼符呢?” “……收好了。”程勉半梦半醒,迟迟才答话。 “收在哪里?” 程勉没有回答。萧曜等了半天,捏了捏程勉的指尖,亲昵道:“鱼符还你了,你也送我一个什么吧。” 又过了片刻,程勉懒洋洋地问:“……嗯?你还想要信物?” 萧曜的心疯狂地跳了起来,语调努力维持着平稳:“你要送我定情信物么?” “没有能送给你的东西。” 萧曜一怔,正要圆场,忽地手臂一痛——程勉不轻不重地咬住了他。 第388页 萧曜话都不会说了,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程勉,让他半途而废。可是程勉不仅留下了齿痕,舌尖也一丝不苟地描摹了一圈这道新鲜的咬痕,又仰起头道:“你乖乖的。别动。” 闻言萧曜下意识弯起嘴角,抬手亲了亲程勉留给他的印记,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因为实在得意,忍不住说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程勉没有反驳,也没顺着话往下说,只是按住了他的腰,手指移到了腰带上,给了萧曜小孩子绝不会有的款待。 萧曜绝不是因为程勉的那句“别动”才呆若木鸡,但等他终于想到应该制止气短的程勉时,程勉很坚决地拨开了他的手,咬了一下萧曜的小腹,再次含住了他。萧曜更不会说话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勉微微起伏的脊背很久,才艰难地咽下一口气,梦游一般问:“……不难受么?” 程勉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放开萧曜。虽然无从比较,萧曜一直能感觉到程勉并不擅长也不耐烦于此,更多的还是情动时的添头,有时甚至是一个甜蜜的捉弄。可是眼下程勉显然是拿出了极大的耐心在讨好萧曜,湿软的舌尖裹住顶端,小心地藏住牙齿,因为过于谨慎,挑逗和忍耐的界限立刻模糊了,简直分不清两个人里,哪个才更像那个从没吃过糖的人。 暧昧的天光下,一切的动静益发暧昧,又仿佛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而程勉有意想多奉陪萧曜一会儿,含得不深,动作也时断时续,但没多久,萧曜就把他打湿了。看清程勉连眼睛都睁不开后,萧曜又是狼狈又是甜蜜,顾不得道歉,把人抱进怀里仔细地亲吻,舔掉自己的痕迹,交换了若干个充满了彼此味道的吻后,才想起来唇舌的另一项功用,窃窃低语道:“……早知道如此,我宁可你住在翠屏宫,我还没现在这么想你。每天能见到你却见不到,就好像这一天怎么都过不完。” 程勉费力地呼吸了好一阵,终于找回了声音。他摇了摇头,出神地说:“这样一天过得才快。” 萧曜仿佛没听懂,凑近了又要亲他,程勉却躲了一下;萧曜反应过来后,难以置信地揽过他的后腰,与程勉一起确认他的身体正因为刚才的亲吻而情动。他还是太瘦,却是温暖的,更是鲜活的,喜悦的光晕笼罩住萧曜的眉眼,他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程勉,情不自禁也理直气壮地再次亲上程勉有意避开他视线的眼睛,低声说:“等过了明天,我们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谁都不见,什么也不管,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吧。要是连一天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年我肯定要倒霉的。” 程勉被这句话逗笑了,但看起来依然没有反驳的意思。萧曜趁机抓住程勉的手指,温柔地取悦他。在试图投桃报李之际,程勉用力托住了萧曜:“……我想看着你。” 待真能践约,已经到了初十。动身前萧曜没有告诉程勉此行的目的地,直到离开了帝京,眼看一路向东,程勉才问:“是去上云宫?” “想来想去,再找不出比那里更清净的了。” 本朝武帝和高宗两朝,不仅新建了大量宫舍,也修葺了不少京郊的前朝旧苑,位于帝京以东二十里的上云宫虽然是几处离宫中规模最小的,但因为离帝京最近,又依山环水,风景绝似江南,曾是高宗皇帝最心爱的夏季行宫。但随着高宗皇帝驾崩在上云宫,前朝又有先帝的爱妃与皇子双双溺亡在莲池中,上云宫为先帝所厌弃,几乎成为了禁地。 猜中目的地后,程勉一笑:“我去过一次上云宫。” “哦?”萧曜久未与程勉同乘,连路程都称得上享受,也笑道,“我也去过一次。不过你先说。” 程勉顿了顿:“当年我与旁人打赌。赌敢不敢去上云宫睡了一晚。” 萧曜顺势揽住程勉的腰,下巴磕在他颈子上:“能让你冒着私闯宫禁的罪名去争的赌注,想来不一般。” 程勉摇头:“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就是气盛,争一点酒席间的谈资。” “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是赢了。” “当年上云宫门禁废弛,墙也不高,很容易就翻过去了。高宗皇帝驾崩的崇德殿都没有人值守,莲池更是生满了杂草。我在崇德殿的配殿里睡了一夜,取了个席镇作信物。” “我去上云宫,也是想去看一眼高宗驾崩的崇德殿。”看见程勉的神情,萧曜加深了笑容,“……你果然知道那个传闻。” 程勉没有作声,神情显然是默认了——高宗是本朝唯一驾崩在宫外的皇帝,驾崩时未立储君,当时仅有时为惠王的宣宗随侍在侧,因为正值盛夏,大殓难免要从权。于是在宣帝即位之初,曾经短暂的有过流言。此事的结论并不出乎意料,无非是又一轮的恩威并用,有人得起雷霆,有人分沾雨露。但宣宗在位十余年间从未驾临过上云宫,也是不争的事实。 萧曜一派轻松,并不为围绕着祖父而起的阴谋所困扰:“所谓吉凶鬼怪,你从来也不忌讳。上云宫夏天水面太多,现在正好。” “你不忌讳就好。”程勉斟酌地说。 萧曜又一笑,甚是愉悦地看着程勉说:“禁中都知道我有怪癖。这点吉凶之事,简直算不上了。” 不算萧曜即位之初的那次匆匆拜访,上一次有天子驾幸上云宫,已经是三十年余前的旧事了。久受冷落的离宫忽蒙圣眷,就好像一名被遗忘太久的佳人,再怎么盛装打扮,依然不免流露出哀怜清冷气相。然而萧曜选定上云宫正是取其清幽乃至荒冷,仅仅遣人收拾了离水最远的殿宇,也不另添新春的装饰,更不开宴饮,若不是加强了守卫,与平日毫无差别,有些常年值守在此地的年老宫人见此情景,甚至猜测是天子在年中犯了厌胜,才会在这个时节来此地斋戒。 第389页 高宗在位时,上云宫以广植南方的花木而闻名,宫禁最南边还专门辟出一块苗圃,专门培育养护远离故乡水土的草木,随着上云宫日渐荒废,宫内凡是能幸存的花木无一例外均都长出了野趣,倒成了上云宫一景。 譬如萧曜和程勉留宿的宫苑的墙外,就有一株腊梅,比永寿坊的那株足足大出一圈,生机勃勃,花开满树,香气日夜不绝,萧曜玩笑说,任上云宫如何曲径通幽,循着香气也一定能找回来,再也不怕走丢了。 在终于有了无人打扰的时刻后,两人的作息还是和平日无二,比前几日还更准时些。白日里程勉从书库里找一些没被蛀坏的书读,教萧曜弹琴,坐在一起喝茶;入夜后两个人会花许多时间在荒废的宫禁中秉烛夜游,说彼此少年时的奇遇和奇思,或是躺在床榻上听积雪被风吹下屋檐……虽然时间空间早已大不相同,萧曜不止一次觉得,简直是回到了在连州的最后一年,倘若盟夏关的烽火没有燃起,那么他们应该是至少有一个这样的冬天的。 在定下回帝京的日子的前一天,萧曜忍不住把这个奇妙的、也许无稽的念头借着微薄的酒意告诉了程勉。说完后伏倒在程勉的膝头,感觉程勉的手轻轻地拂过了自己的头发,他勾了勾嘴角,把玩着程勉腰带上的香囊,闭上眼睛:“过完三月十五你再动身吧。” 程勉和孩子们约好了一起过上元,原定十三日赶回去,却被雪留住了。这场雪来势迅猛,不到一个时辰,楼宇亭台便裹上了银装,将原有的萧条肃杀之意涤荡一空。萧曜素来喜欢下雪天,又能和程勉多厮守一日,自然是乐意之至,待雪势稍缓,立刻和程勉往东北角的一处高台登高赏雪去了。 哪怕没有宴乐也不去游玩,只是把程勉拢在怀里听雪声,萧曜依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们都没有饮酒,但兴致丝毫不减,萧曜时不时看一眼程勉,忍不住问他:“你听到了什么?” 程勉问:“你想我听到什么?” 萧曜不自觉地收紧手臂,答非所问:“雪要是明天还不停,干脆上元也不回去了吧。在易海我最喜欢正月,现在真是不愿意过。” “我和姿容丽质约好了。以前你和阿彤说了许多帝京过上元节的往事,他期盼了很久,除夕就在盘算。我得回去。” 萧曜假意叹气:“我们五郎最守约了。我也很想和你一起过上元,白天我应付完,就来找你。帝京每年上元节总有几起失踪案,我怕你丢了。” 这孩子气的话惹得程勉皱眉。可萧曜又如此煞有其事,程勉明知这是在借机调情,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丢不了。我对帝京很熟悉。而且我要回去不为别的。带走小孩子,是为了费子语和元双。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对此考语,萧曜没有反驳,仗着人在自己怀里,捏了捏程勉的腰。程勉拍开他的手,继续说:“子语月内要回金州了。” “我知道。”萧曜点头,“朝中都在猜我要提拔他任民部侍郎,待王肃致仕,再接任尚书。” 萧曜说完后久不言语,程勉略一凝神,终是从萧曜怀里避开,正视着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为试探我,更不是想以此来动摇我。但你这番话,我该以何等身份应对?何况,连州我都早已不知,别的更无从谈起了。仅考虑朋友之谊,我当然是希望他们一家团圆。孩子是不能离开母亲,也不该和父亲长久地分离。至于是在帝京还是在金州,非我所能置喙。” “我不是问你要主意。只是别人能分开考量的事情,在我这里不能。”萧曜的神情也郑重起来,“费子语不是不能胜任民部侍郎,而且眼下如果放在在此职务上,就是众矢之的。以费子语的脾气,他能经受得住,但无需受此煎熬。你走了之后,元双会带儿女们回去。让他们逍遥几年再回来也不迟——晚一点回来也没什么不好,姿容丽质长大了,把你我都忘记了,就不会问你去哪里了。” 程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萧曜,没有预兆地问:“我若是开口向你要权势,你给么?” “我求之不得。” 程勉不置可否,见状,萧曜说:“如果你能开口要,就不会想走了。更不必用两可的言语,让我觉得你还会回来。” “你觉得我不会回来了?” “以前你说,天子是天下怨恨的归处。何止于此。天子也是天下谎言的归处——所有人面对天子时,都是要说假话的。”萧曜垂下双目,徐徐道,“有的人是出于公心,有的只为私念,又或是公私兼有,所以总是真假参杂。但谎言不是因我而起,也不是因我而终,是权柄是世间至刚至利之物。但无论是谁想要替我一持,只要公心不灭,都能拿去。” “怎么早不说破?”程勉平静地又问。 “你怎么此刻才有此一问?” 程勉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 萧曜摇头:“你当然知道。如若你开口,我当然会给你的,哪怕我再不情愿。所以你不要。你啊,你连让我不情愿都不舍得。” “得陇望蜀。总是难免心怀侥幸。是我自欺欺人了。” 萧曜抬眼:“没有这样的侥幸。我是心甘情愿让你走的——天底下不会有人再如我一般与你心意相通。” 程勉一顿,终是笑了:“好。” 说完这句,程勉一言不发地倚在几上,几乎与石塑无异。萧曜何尝不知道自己与程勉一道,亲手把苦心粉饰的纱幕撕了个粉碎。他靠近程勉,小心地亲了一下对方绷得紧紧的嘴角,再度开口:“就算不是今天,就算你没有刚才那一问,我也要找时机说出来的。我说出来也不为别的,就是赌你心软,希望你反悔。” 第390页 程勉怔怔望着他:“既然如此,怎么还是把筹码给我了?” 萧曜蹭了蹭程勉的脸颊,闭上眼微笑起来:“因为你。我能和你心意相通的缘由从来只有一个。” 言毕,萧曜忍不住搂住程勉,埋首在他的颈项中:“你跳南池之后,我才发现,又尝到了母亲重病去世的那段时间的滋味。可是母亲和我血脉相连,是至亲,我烧得最糊涂的时候就想,是不是我们其实是兄弟呢,不然这种苦痛岂不是毫无道理。但是我又很快觉得可笑之极——要是真的骨血相连,为什么非要等到亲眼见到你求死才有这剜骨之痛……我和你没有亲缘,没有约过婚姻,也不会有儿女,可我知道你……跳进南池的那一刻,我都知道了,只要我这一次能救下你,你再也不会寻死了。你会增恨我,但你或许会活下来,会康复,然后,你会走。” 他像是得了高热的病人,手脚发热,气息急促,又不得不拼命说下去:“我又是多么自负蠢笨,明明清楚你心中所想,只想让你活下来……你为了我死,也为了我活,你把一切都给我了。我什么也不能给你。阿眠,求你原谅我,你从来无需我的准许,我当然知道你,我就是你呀。” 萧曜再也说不下去,脱力地伏在程勉胸前,依稀觉得程勉搂住了自己,又觉得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愿意碰到自己。 环绕在耳旁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又或者并无差别。萧曜想,当年先帝和母亲为自己寻觅的,不就是半身兄弟吗?而在毫不知情的时候,究竟得到了什么啊。 感觉到程勉轻轻推开了自己,萧曜温顺如牵丝木偶,注视程勉默不作声地起身,披好衣裳,推开了紧闭的窗棂。 雪没有停的迹象,没有风,寒意无声无息地缓缓侵入,它冻住了一切的言语,也染白了窗下人的鬓发。萧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程勉,看着他长久地凝望一片净白的天地,然后终于转回了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 寒冷让程勉显得异常冷漠,一晃神,如同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了,可目光做不了假——如果不是熟悉对方胜于自己,痛苦也就无从谈起——萧曜从未如此渴望程勉的宽恕,然而,程勉并没有给予他。 程勉又关好了窗,挡住雪色和天光,用微冷的裘袍包裹住两个人。他的呼吸温暖,语调轻柔,是严寒中不可错会的春意。微哑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又那么笃定:“是啊。你就是我。我怎么能原谅我自己呢。我也骗不了自己。” 第75章 走马入红尘 上元一过午,萧曜如约来到永寿坊。 昨日他们回京时已然一窥满城生辉的帝京。通衢大道和曲坊街巷均已装饰一新,等待着上元的欢庆。 上元是新年节庆的收梢,对成年人来说,这一日的狂欢意味着一年的劳作乃至离别又将开启,但孩童们尚不知愁,一心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 萧曜到时,小孩子们正围着程勉,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他不在的这几日的出门见闻,阿彤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乐人表演用的兽面,制作得十分精巧,他也爱不释手,问程勉晚上能不能戴着出门。 程勉接过面具,笑着问:“谁送你的?” 阿彤一僵:“昨天陪姑姑去大明光寺,别人塞给我的。” “只塞了面具?” 阿彤一下子支吾起来,看姿容丽质两姐妹都充满了好奇地盯着自己,压低声音对程勉说了悄悄话。程勉加深了笑意,将面具还给阿彤:“既然还有纸条,那时辰地点肯定是写分明了。要是想去,只管去。认得回家的路就行。” “……我不去。”阿彤做了个鬼脸,把手中的兽面转得陀螺一般。 费诩和元双都不在,姑娘们都还小,根本听不懂。萧曜虽然听懂了,还是不免诧异,问程勉:“帝京还有这种风俗?” 见萧曜也开口,阿彤更眼白都烧红了,摔下兽面,胡乱找了个借口溜了。 面具正好滚在丽质脚边,她拾起来,又交还给程勉,姿容则问:“阿彤怎么了呀?他明明是很想五郎回来的,怎么走了?五郎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们都很想你的。” 萧曜看向程勉,后者温柔地注视着小少女,充满了耐心地回答:“我访友去了。” “去了这么久?你的朋友住在很远的地方吗?” 程勉点头:“不近。本来应该早回来了,但是下雪了,路上不好走,就多住了几天。” “三郎呢?三郎也去了么?” 萧曜一本正经点头:“是。” “你们的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聒噪。”见姿容满脸迷惑,程勉想了想,换了个词,“话多。” 萧曜只笑,摇摇头:“是世间最好的人。” 姿容却不信,很坚决地说:“五郎才是世间最好的人……我阿爷也是!” “是。”萧曜点头附和,“就是最好的人才会有最好的朋友。我们都太喜欢他了,不舍得和他分开。可是五郎记得要和你们过节,就赶回来了。” 姿容亲昵地挨着程勉坐下:“你出门的第二天,阿娘带我们去了个好漂亮的地方,去见一个叫池太妃的人。她也好漂亮,香香的,送了好多礼物,等一下我去问阿娘收到哪里去了,随便你们挑。” 萧曜笑叹:“原来姿容是女孟尝。” 姿容听不懂萧曜的夸赞,继续问程勉:“不过五郎,人也是可以当礼物送的吗?” 第391页 程勉轻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池太妃对阿娘说,那个……有一个长公主,送了好多美人给皇帝……” 她声音又脆又甜,语调也是一派天真。程勉听完,神情不变,对着姿容一笑:“天下都是皇帝的。人当然可以当礼物送给他。” “那……”姿容停顿了好久,一脸认真地说,“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要是别人的亲人、别人也喜欢的人,那可怎么办!那天我问阿娘,她说我胡想,不理我。” “谁没有亲人呢?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沉默着旁听了好一阵的萧曜开口了。 姿容这回想了更久,才说:“人肯定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是了。”萧曜也笑,“如果他们也喜欢皇帝,不就好了么?” “可是……可是……”姿容被这一问,有点着急了,蹦出一句,“谁会喜欢皇帝啊!” 萧曜笑意更深,瞥了一眼程勉:“这又是为什么?” “……皇帝好老的。一万岁!”姿容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议地盯着萧曜,“三郎你几岁?” 萧曜忍笑:“姿容几岁?” 姿容伸出两只手一比:“七——过了年了,八岁了!比一千个我还要老!那可得多老啊!” 萧曜放声大笑,笑罢,指着程勉说:“我和五郎同岁。我们生日也是同一天。” 姿容扭头又去问程勉:“真的么?” 程勉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姿容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才这么好啊!我还没碰到和我同一天生日的人呢!” “和生日没太大有关系。”看姿容满脸遗憾,萧曜解释,“你阿爷阿娘也不是同一天生日的吧?” 话音刚落,萧曜就觉得程勉瞪了他一眼。姿容没有觉察这道目光,拍手道:“他们是很好的。” 程勉听到这里,轻轻一抚姿容的背。姿容的视线立刻又转回到程勉身上。只听程勉说:“姿容,他不老实。” 姿容的眼睛又瞪大了。程勉也不看萧曜,继续说:“你问他几岁,他不答你,还问你,就是要把话岔开。这种人的话以后一句都不要信。搭理都不要搭理。” 姿容狐疑地看看萧曜——后者的神态如此和蔼,实在很难不去搭理。她只好实话实说:“可是……我知道了你和他同岁了呀。那五郎你几岁?” 程勉捉过姿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一个数字,姿容痒得咯咯直笑,站起来伏在程勉耳旁说:“你们没有这么老吧?” 程勉一笑:“那要看怎么比。和一万岁的人自然不能比了。” “五郎见过皇帝没有?一万岁的人该有多老啊!胡子长么?能自己走路么不能?” 程勉略一停顿,正色说:“长。每次出门要十六个人抬。” 姿容惊讶极了,还想再问,萧曜也说:“十六个人也太少了,怎么也要九九八十一吧。” “那好像也太多了……”姿容扳着指头数了半天,“好多人呢。人老了不是会变轻的么?” 这下萧曜和程勉都笑了。萧曜对程勉轻声说:“你不要逗小孩子。她当真了怎么办?” 程勉又看他一眼,萧曜会意,抱过听得专心致志的丽质,说:“你阿娘今天有没有做点心?” “阿娘一早就在煮豆糜。好香呀!可是她说晚上才能吃。” “你去问问你阿娘,说三郎想吃,问她给不给?” 丽质老实,立刻从萧曜腿上跳下找母亲。姿容素来关照妹妹,也跟着一起去了。姐妹俩一走,萧曜当即望向程勉,微笑说:“是你先岔开话的。” “初七我去陆氏旧宅。明悦坊也是长公主新宅所在。长公主回京后献给陛下佳人的美谈,早已在帝京传开了。”程勉回以一笑。 他的语气和神色都不乏说笑意味,萧曜的回答却很坦然:“我是都收下了。” 程勉一怔,片刻后眼睫飞快地闪了几下,没有说话。这样手足无措、不自觉流露出茫然之色的程勉过于稀罕,以至于萧曜实在忍不住,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他身旁,低语:“然后呢?” “……怎么问我?” 萧曜点头,坐了下来,含笑道:“你看看,以前我吃了多少的醋,你就不能学着吃一回么?” 程勉的神色依稀有点嫌弃:“别人给你送礼,扯上我做什么?” “送了八名。多少都有点像池真。”萧曜摇了摇头,“我只能暂时把她们都送去服侍池真。” 程勉不搭腔,萧曜只好拉过他的手,往一只手上各写了一个字,又将两只手一齐握在自己手中。见程勉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又说:“要不是都像,我也不愿给池真他们找这些事端。长公主一回京就送这样的礼物,未必全出于己意。如此处置,不算太驳她的面子……哎,你又想笑话我,我告诉你实情你又不好意思,哪有这种道理?” 萧曜又轻轻叹了口气:“不然我分出四个来送给元双也行。与池真的传闻还算是有点道理,阿初是我的儿子的传闻,你这趟出门,听到过没有?” 程勉猛地抬头。萧曜莞尔,捉过他的手亲了一下:“我总觉得这流言他们夫妻也知道,不过是想法子瞒着我们。元双也好,池真也好,一生都在替我受过。” 第392页 程勉的神色有些懊恼,又不说话,萧曜也不说了,看着他只笑。被盯得久了,程勉只好说:“你笑什么?” “我在想……”萧曜慢悠悠地说,“我要是真的有儿子了,像你就好了。” 程勉终于流露出难堪来:“……我就是说错了一句话,不至于如此。” “旁人猜测我,是因为离天子太远。但你不要取笑我了,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又很笨拙,不知道如何向你说明白。”萧曜坦诚地冲他一笑,“此事归根到底在我。我无能为力,阿眠,有些事对旁人或许很容易,但对我难于登天。” 程勉别开脸,片刻后又转回来,轻声说:“……我不是要取笑你。” “我知道了。”萧曜感慨,“可惜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和你长得相似的人。不然,我就……” 程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萧曜快活地眨了眨眼睛,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我就都送给你。让她们教你怎么给我梳头发。” 等了半天等来这句,程勉一把推开萧曜,萧曜顺势一倒,而后才揽住他的腰,贴着程勉的背继续笑着说:“当年在去连州的路上,我就想,每天起得这么早,你也没有带仆役,凭什么你的头发就能梳得这么好。不过后来你替我也梳得很好……所以这个你不用学了,人也不送你了罢。” “我没有给你梳过头发。”程勉低声道。 “没有?”萧曜一怔,不在意地说,“你记得肯定是准的,那一定是在我的梦里了。” 他把程勉搂得紧紧的,很自然地亲近在一处。过了一阵子,程勉终于想起费家姊妹已经离开了太久,问萧曜:“阿媛她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萧曜坐起身,又忍不住刮了一下程勉的鼻梁:“……真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过的。你真能看懂人家的示好么?” 程勉瞪他:“我看不看得懂,和当年的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也没关系。”这句故弄玄虚的话说完,萧曜望着又要皱眉的程勉直笑,“我的程家五郎,你放心喜欢我吧。不会有不好的事情的。” 一整个下午,只有元双来送过一次豆糜,再没人来打搅二人的独处。得知了萧曜和元双的传闻后,程勉再见到元双,难免内疚。元双只当是自己来之前两个人在亲热,没大在意程勉的这点不自在,专程向他解释道:“小孩子昨天晚上就缠着她们阿爷带出去看过灯了。今晚又要出去,我哄她们先睡一会儿,不然晚上磨人。” 程勉点头,又夸豆糜煮得好,萧曜知道这是他不好意思的表现,并不说破,问元双晚上准备去哪里。他一提起晚上的安排,元双立刻说:“我同费郎都觉得,小孩子还是跟着我们吧……” 萧曜笑而不语,程勉则说:“阿彤那个兽面,你们知不知道?” 元双点头:“他说是昨天陪我去大明光寺时别人送的。看着颇精巧,有什么讲究不成?” 程勉没想到元双也不知道,只好认真解释起来:“这几日没有宵禁,所以常有良家女子——当然也有娼家,借此机会寻觅合意的儿郎风流。既然是在大明光寺遇见,多半是宗室高门,阿彤也到思少艾的年纪了,又在这时节来帝京,真如他所说的无心就罢了,要是有心,还是要留个神,不要……” 说着说着,程勉留意到不仅元双瞠目结舌,连萧曜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停住了,反问:“怎么了?” 元双掩嘴一笑:“难怪从大明光寺回来就魂不守舍。要是不放心,我让费郎去问问。” “他和我说了。面具中还夹了地址。”程勉继续说,“无需专程过问。但今日人杂,万一他改变主意去赴约,留神让他不要落单就是了。” “啊?这……不会吧。”元双呆了呆,又说,“以前每到这天,年轻的宫女一律不准去观灯,那时我们都以为是各位宫官们要过节,才让我们留在各宫中值夜,后来才听说,曾有宫女趁上元灯节私逃……不过阿彤不仅生得高,相貌又这么漂亮,惹人注目也是当然的……哎呀,是不是他交了什么朋友,也怪我,太忙了,他来帝京几个月,全不知道他的交友……” “你不要自责。他多半是不会去的。是我多此一问了。当然,有心也无妨,顺其自然吧。”程勉不知想起来什么,很轻地一笑,“少年人好奇,乃至从中得趣,也不是能看得住的。” 一整个新年元双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合计完阿彤的事,又忙着去哄午睡醒来的阿初。送走元双后,萧曜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问程勉:“上元怎么有这么多名堂?” “普天之下都这么过上元。” “我可没有。” “这和在连州时,不是一回事么?”程勉诧异地看着他。 萧曜立刻反驳:“那还是不一样的。” 程勉更莫名了,态度倒是很好:“愿闻其详。” 萧曜摇摇头:“我没有见识。” “那你找错人过节了。要这等见识,赵十才是良伴。” “没有趣味。”萧曜继续摇头,神情益发复杂了。 程勉这时回过神来,一顿后,实在忍不住揶揄和怀念兼而有之的语气:“……你不要贼喊捉贼,当年对上元最得趣味、最乐此不疲的人,不就是你吗?” ………… 萧曜即位至今,尚未举办过官办的灯会,但是上元夜的帝京从来是万人空巷,满目俱是煌煌胜景。尽管出门时天色刚刚擦黑,一驰入到朱雀大街上,亮若白昼的巨大城池早已盛装以待,车马也迅速地被卷裹进了汹涌人潮的深处,如一叶扁舟,毫不引人注目地藏身在了波涛之中。 第393页 一行人中,阿彤随着冯童及一干侍卫和保姆骑马,丽质也执意要坐在冯童的怀里看灯,只有姿容和萧曜陪着程勉乘车。对于萧曜和程勉来说,今夜本也没有非去不可的目的地,便安之若素地随波逐流着,任由人流将他们带去帝京的任何一处。 丽景门外的柳树刚刚绽放了新芽,萧曜命人折上了一枝放在车中,与程勉分享帝京的第一道春声。柔软的柳枝被程勉缠在手心,萧曜的呼吸不由得也轻缓了起来,正想忆旧,却见瞥见依偎在程勉身旁的姿容满脸的垂头丧气,于是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程勉的腿,然后转向丽质,柔声问:“阿媛累了?” 姿容先是摇头,又紧紧地抓住程勉的衣袖,更近地靠住他。程勉也问:“阿媛有什么心事,我能不能知晓?” 姿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半天,才委委屈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阿爷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们了?” 程勉与萧曜对视一眼,才说:“怎么会呢?你阿爷阿娘是去佛寺看燃灯了。等我们回家,他们也回来了。” 姿容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充满稚气的脸庞上笼罩着和年纪绝不相符的严肃神色,声音压得极低:“我听见他们的悄悄话了。上元过完,阿爷就要回金州了。他一个人回去,不带我们……五郎,阿爷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程勉一时无语,萧曜接过话:“阿媛想金州了?” “金州没有这里好。可是、可是……”姿容努力地把话说清楚,“我不想阿爷走。我想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程勉摸摸姿容的头发:“你阿爷不会不要你们。他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才先走一步。他会在家里等你们。” 姿容还是垂头丧气,又沮丧又可怜:“那……五郎你也要和我阿爷一起走么?” 程勉摇头:“我不走。我和你们一道,留在这里。” “三郎也不走?” 萧曜笑笑,保证道:“我也不走。” 可惜两个人的保证并没有让姿容稍加安心。小少女第一次试图去理解离别和远行,荒腔走板之余,又总有奇思:“那……等阿娘带我们走的时候,五郎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怎么只带五郎走,我呢?”萧曜先是看了一眼程勉,才去问姿容。 姿容认真地说:“唔……我阿娘说了,三郎是很忙的,每天有很多很多事情,我们不可以烦三郎。” “五郎只有一个,我也想和他天天在一起。他和你们一道走了,我怎么办?” 程勉以衣袖遮掩,拍了一下萧曜。姿容毫无觉察,被问后继续一本正经地作答:“你们没有天天在一起。五郎天天是和我们一起的,所以以后也应该和我们在一起。” 萧曜眼睛一转,分明是想反驳,程勉开口道:“阿媛,你记不记得,上次离开金州来的时候,你阿娘带你们翻了一座大雪山?” 姿容努力回想了好一阵子,犹豫地点了点头:“嗯……很冷很冷的。” “是很冷。现在你和丽质已经长大了,但是阿初还小,要等春天到了,才能翻玄池岭。阿媛也三年没有回去了吧?还记得棠河么?永固寺的双塔呢?” 姿容怔怔看着程勉,目光先是迷惑,不多时,又被惊喜取代了。她用力摇晃着程勉的胳膊:“我最喜欢棠河了!春天……夏天!阿爷总是带我去骑马和捉鱼。阿爷和我说,金州的名字是跟着河来的。” 程勉微微一笑:“是啊,当地人都叫她金河,因为每当太阳照在河面上,她就是金色的。” “五郎原来你也去过我家呀!”姿容双眼发光,从座位上跳起来,搂着程勉的脖子恳求,“那等我们回去,你也一起来,不能骑马也不要紧,我们找一辆也这么大的车,一起去看金河。我家里还养了很多的猫,狗,还有小马……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的小马了,它可漂亮了,是白色的,阿爷说,它已经是一匹大马了。五郎,你说,它还会记得我吗?” 姿容一点点拾起对故乡的记忆,慷慨地与她喜欢的人分享着自己的快乐。记不起来的地名,程勉就不动声色地替她补上。 “……五郎,求你啦,和我们一起回思裕嘛。三郎也来呀。你们一起来我家里做客。现在家里多了阿初了,唔……我可以和丽质睡一个屋子,你们睡一个屋子,就够住了。” 与滔滔不绝的姿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垂目不语的萧曜——不仅不说话,整个人仿佛都藏到程勉的身后去了。然而程勉仿佛一无所知,看着目光热切的姿容,他还是笑,然后才很轻地一摇头:“这次不去了。下次去。” “为什么?” “我也要回家。” 姿容呆住了,仿佛忽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是呀,五郎你的家里人呢?你的阿爷阿娘在哪里?” 程勉扶住姿容的背,仿佛怕她摔下来似的,很自然地回答:“在别的地方。” “哎呀,那这里就不是你家了。你不和我们去金州,是也在等天气暖和了,要去看他们吗?”姿容眨眨眼,“那……你先去看他们,再来找我们。” 程勉回头看了看萧曜,继续对姿容笑着说:“他们住得太远了。” “比思裕还远?要是真的那么远,你可以先去思裕,再去看他们……不过,你是不是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第394页 “阿媛。”程勉轻轻喊了一声姿容的名字,“我再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死了?” 充满稚气的声音哪怕是提及死亡,都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意味,在青春面前,避讳死亡几乎成了一种冒犯。所以程勉坦诚地回答:“是的。” “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那……那五郎你怎么办呢!”姿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追问。 程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只是见不到他们。但见不到的人,不是不会想念。” 姿容更焦急了,嗓音绷得紧紧的:“……五郎,你不会死吧!” 程勉笑了:“不会。我好好的。我还要去探望阿媛啊。” 姿容直勾勾地盯着程勉,忽然扑上前,抱住他说:“五郎,你一定不要死啊。你生了很久、很重的病,我知道的。我阿娘总是哭,她怕你好不了。你现在是好了吧?不会再生病了吧?你还是有家的吧?你真的是要回家的吧!” 程勉一愣,再次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阿媛不要难过。我真的好了。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可是你肯定不记得了吧?我最后一次见到我阿娘,比现在的你、比丽质都要小,好多事情我也都不记得了,后来啊,你阿娘给我做了一件蓝袍子,我又想起来,原来她离开我那天,穿着的裙子就是那个颜色。人长大之后,就会忘记很多事情,又要记得很多新的事情,遇见的人也是一个道理。刚刚见过的人可能很快会忘记,很久没能见上的人,怎么也忘不了他的声音和相貌……又或者你一时忘记了,将来有机会见面,又或是遇到不相干的人和事,又忽然想起来,没有道理可言。” “我不要忘记你。我谁也不要忘记。” “不会忘记的。” 程勉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萧曜轻声叹气:“哪里有这样开解孩子的?” 萧曜拍拍姿容攥住程勉衣袖的手,也说:“我同你拉个勾。五郎已经好了。五郎会去看你们。不然天涯海角我也找到他,押着他去。” 姿容一动也不动,始终埋在程勉怀里。程勉和萧曜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找不到话。又过了片刻,她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细细的呜咽声闷在深处,像很远处传来的雷声。 萧曜把她从程勉身上抱在自己的腿上,擦去她的眼泪,又说:“阿媛不要怕。我很久没见过阿眠了,我从来没忘记他。我记性很不好,都没有忘记,你这么聪明,更不会忘了。” 姿容抽抽泣泣地反问:“……谁是阿眠?我又不认识他。” 萧曜哑然,姿容的哭声到底还是越来越响亮,简直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这哭声终于引来了冯童,打开车门一看,冯童也吃了一惊,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姿容,连哄带逗,从她断断续续的“指控”中抓住了关键,无奈地看了一眼车内强作镇定的两个人,低声对姿容说:“谁说要和阿爷阿娘分开了?阿翁这就带阿媛去见你爷娘,好不好?” 姿容瞪着一双泪眼扭头看程勉。程勉立刻说:“你去吧。明天早上我保证和你一起吃朝食。” 两个人又拉了个勾,姿容这才擦干眼泪,跟着冯童出去了。她一离开,车中登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两个人明明近在咫尺也两两相望,可是谁也不开口,一时间,倒成了偶遇于羁旅的陌路人了。 萧曜伸手,探向程勉胸前的泪痕,手刚拂上衣襟,程勉微微一颤,引来萧曜很轻地一笑:“好长一段时间,我反反复复地想,那天在长棠驿,你种下柳枝的那个傍晚,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程勉没有提示他,萧曜恍惚似的望着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那天你种下的柳枝,活了一株。” 说完这句,萧曜又捡起那枝被两人遗忘多时的柳条,轻而郑重地将柳枝的两端系在了二人的衣带上。 第76章 相去万余里 惊蛰刚过,销声匿迹多日的瞿元嘉回到了帝京。 他回到安王府后谁也没见,而是倒头大睡。娄氏虽然本来也看不见一个多月全无音讯传回的儿子,可是从夫君和女儿的交谈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略长了些斤两的消息。这让娄氏宽慰之余,也有些疑惑,一天里几次遣人去问儿子是否睡醒,又一再得到瞿元嘉仍在沉睡的消息,仿佛这趟南下之旅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瞿元嘉正式去拜见母亲是在次日的午后。这一天安王正好也在娄氏这里商量萧恒的婚事,听见瞿元嘉来了,立刻不谈儿子的婚事了,转而关心瞿元嘉为生父迁葬的细节。 “都已安葬妥当。殿下厚恩,元嘉无以为报。” 对此简洁得过了分的回答,安王不仅没有细问,更体谅地留他们母子二人独处。安王离开后,娄氏没有急于发问,先是仔细地摸了摸瞿元嘉的脸和胳膊,欣慰地叹气道:“这么久也不传书信来。我一直担心你事情办得不顺,你又要强,一味苦撑。现在看来,是真的办妥当了。” “嗯。”瞿元嘉陪坐在娄氏身旁,“事情繁多,归期又紧,分不出手来写信,教母亲担心了。” 微弱的苦笑一闪而过,娄氏迟疑地问:“瞿氏宗族……可为难你了?” “不曾为难。阿娘,此行去杨州,另有人与我同去。他家在杨州颇有名望,得他从中调停,选墓下葬都很顺遂。而且,我好歹是个官人,也没有改姓,勉强可以算光耀门楣了。他们做什么要为难我?” 第395页 刻意轻松的语调没有让娄氏舒展开眉头。事关前夫,早已是不可说也无从说,只能顺着瞿元嘉的话继续说:“你多年没回杨州,哪来的杨州朋友?是之前那个……杜启正?” “……他也与杜八相识。” “你受人大恩,可道了谢?备下谢礼没有?此事不能轻慢。” “母亲宽心。”瞿元嘉还是答得简短。 娄氏呆坐片刻,又问起了墓葬的位置和风水,瞿元嘉没有一丝不耐,皆仔细地答了。末了,娄氏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掩饰道:“你不要嫌阿娘啰嗦,风水关乎子孙后代的凶吉,是最不能懈怠的。多少人家,几代荣华,就是祖坟的风水上佳。还有些人家,一夕败落了,也和墓地的选址一时大意脱不了干系……哎,元嘉啊。” 这一声“元嘉”中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母子二人各有计较,又都无法说破。娄氏掩了掩嘴角,生硬地转开话题:“你几时从芦城动身的?芦城冷不冷?” “过了上元动身的。不冷,就是湿。” 娄氏显露出怀念之色,笑道:“是。你生在冬天,芦城的冬天雨水多,我就天天盼着天晴,这样就能少淘洗几次你的襁褓……今年上元你看见月亮没有?” “没有。下雨了。” “你看,芦城就是雨多。”娄氏又说,“方才你没来时,我已经求过了殿下,殿下也应允了——你不要着急销假,在家多住几天吧。” 瞿元嘉不置可否。娄氏猜他心里不愿意,也不强求,又问:“这次你抽出空去平江没有?” “自然是要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见到五郎了?” 瞿元嘉浑身一僵,回过神忙接话:“不曾见到。他不在杨州。” “他当真去了宜州?”娄氏的神色不禁黯然。 “……五郎怎么会骗阿娘?” 娄氏又道:“说什么从连州回来,全是和你商量好了哄我的。他啊,生性太要强了。” “阿娘……” 娄氏不改愁容,抬起手阻止了瞿元嘉的解释:“我再舍不得,他也是程氏的儿郎,是顶天立地的栋梁。不像你们兄妹,成器不成器,都是我肚子里滚出来的肉,走到天边也念着瞎眼的老娘,要回来。我听你的声音累得很,你不必费神陪伴我,好好再去歇一歇。对了,就是前几天传来的消息,萧莹有身孕了。” 瞿元嘉并没有如娄氏所劝的“多在家休息”,从杨州回来后,程勉就是他最想见的人,甚于母亲。趁着天色尚早赶到永寿坊后,只见费宅外停着车马,仆从们来来回回地搬运箱笼。 此等架势瞿元嘉眉心一跳,忙询问门房,主人家是要迁居还是远行,门房还记得他,反问:“瞿大人可与费刺史有约?” “未曾有。”瞿元嘉答,“我昨日从杨州返京。特来拜会刺史。” 门房留他稍候,没过多久,亲自领着瞿元嘉去见费诩。不曾想一进前院,迎面而来的就是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费诩的两个女儿一个在他怀里,一个抱着他的腿,都哭得伤心欲绝,年纪稍小的那个眼看着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见此情景,瞿元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费诩要回金州。他暗生诧异,旋即觉得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时费诩正艰难地从小女儿的哀求和拥抱中分出神,颇有些艰难地寒暄:“我今日动身回思裕,没想到临行前还能见瞿兄一面,” 听到“金州”二字,丽质扯着嗓子大喊:“阿爷不准走!不准回思裕……阿爷不要走!” 小女孩的嗓音本来就尖细,但哭得太久,已经嘶哑了,更是可怜。瞿元嘉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妹妹,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想说的话全卡住了。 但他的到来多少开解了费诩。费诩的妻子趁机上前,把小女儿从费诩怀里撕开,哄道:“好了好了,阿爷不走了。家里来客人了,客人来了怎么走?你乖乖的,让阿爷见客人。不要让客人笑话。” 费诩的前襟湿了一大块,乍看有些滑稽,他弯下腰牵住无声哭泣的大女儿的手,将她交给妻子,才对瞿元嘉说:“儿女们太小,叫瞿兄见笑了。”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往日的沉稳,但双目微红,瞿元嘉忙回礼,神情也有些尴尬:“……是我来得实不凑巧……” 费诩摆摆手,示意他堂内就座。瞿元嘉跟他走了几步,与费家的妇孺拉开一段距离后,说:“我本是来见五郎的。但既然费刺史要远行,我还是改日再来。” “无事。我几天前就该动身的。不想小女儿急病,委实放心不下,又耽搁了。瞿兄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不情之请。” “不敢。刺史请说。” “请瞿兄少坐,我这就让人去通禀五郎。稍后五郎与瞿兄相见时,不知是否可以就在此堂上。只需瞒过我的女儿一时,我悄悄动身,免得她们伤心。” “这有何不可?”瞿元嘉立刻答应。答应后又说,“只是……事后总是要知道的。难免伤心。令家眷不与刺史同行么?” 他问完才意识到此问多余。果然,费诩解释道:“我因朝贡之事来京,现在已经是二月,再不动身,不仅耽搁田亩丈量,春耕更是等不得。但眼下翻玄池岭对妇孺们太过艰苦,还是让他们等天气暖和些,再动身。不怕瞿兄见笑,我不满周岁就没了父亲,因此落下儿女心重的毛病,对儿女们太娇惯了。” 第396页 “刺史家庭和睦美满,十分让人艳羡。如刺史不弃,尊夫人在帝京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瞿某可以禀明家母,请她出面周旋。” “瞿兄美意,某先厚颜愧领。改日定让家内去拜望安王妃。” 这时,费诩的妻儿们也走远了,庭院安静了下来,费诩便遣人去通知程勉瞿元嘉来访的消息,约莫过了一刻钟,程勉到了。 再见到程勉,瞿元嘉呆了片刻,开口就是:“……五郎气色好了许多。” 这本是他的由衷之语,然而神情没有藏住惊讶,程勉不由一笑:“元嘉几时回来的?” “昨日午后到的。” 二人寒暄之中,费诩离席而去。见程勉没有相送之意,瞿元嘉又等了片刻,才说:“我不知费刺史今日要出门,来得不巧。” 程勉点头:“他是一州之长,再留在帝京就要误事了。本来元月就要走,阿媛和丽质都不舍得,丽质哭得发了一场高烧,就换作子语舍不得,数次改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走了。” “我动身前,京中的传闻一直是他要接任民部侍郎,王尚书年迈,致仕就在这几年间。可见传闻实不足信。”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此传言告知了程勉。 程勉却不接话。瞿元嘉借机端详了他一番,终于确信他的身体有所起色并非错觉,宽慰之余,又想起另一桩事:“费刺史此行并不携家眷。你……” “元嘉这次来,是南下之行后,事情如愿有了转机?”在他满心搜寻合适的用词时,程勉开口了。 “谈不得转机。更罔论如愿。”瞿元嘉略一沉思,摇头。 “那你回京,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迁葬了父亲,没有再留在南方的理由了。” “你去杨州了?前后不过两个月,想来一切顺遂。” “是。” 程勉疑惑地看着他,终是说:“元嘉,我见你气色不错,比年末告别时似乎还略结实了些。你没有去虹州?还是叶郎君人不在?” “我先去了虹州,也见到了叶舟。我二人同去的芦城……” 他越说,程勉越是掩不住错愕之意,瞿元嘉猛地一顿,看着程勉懊恼地说:“五郎,覆水难收,皆是我咎由自取。” ………… 小年那日的登门拜访,瞿元嘉不仅带了礼品、神态恳切,更是叶舟亲口承认的“恩人”,叶府的下人只得带他再去见主人。叶舟没料到瞿元嘉居然去而复返,都不正眼看他,扬长而去,应昔日同窗、亦是崔氏的姻亲之邀,过节去了。 叶舟赴的是夜宴,次日早上回来时发现瞿元嘉不仅还在,而且下人将他奉若上宾,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亲手把礼品全扔了出去。 这逐客之意可谓十分露骨,但瞿元嘉的反应更可谓十二分厚颜——叶舟既然没有亲口说出“你滚”,瞿元嘉就默不作声地做起了叶氏的客人。这等与本性背道而驰的行径一旦做了,瞿元嘉才发现原来也没那么艰难,反观叶舟,仿佛被如此反常的瞿元嘉骇住了,竟没有驱赶他,由他住了下来。 叶氏是沅庆的名门,遭难后人丁凋落,最不缺的就是屋舍。也不缺吃,厨子的手艺不坏,瞿元嘉又不挑食,面对每天一模一样的菜色一律照单全收。上次南下时他听杜启正提过,南方的士族的庄园里,常年有一群借住的读书人,一日两餐也由这些高门供给,却不算门客,来去自由,短则一二日,最长的可以从年头住到年尾,高门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粮食和被褥。当时他只当一桩奇谈听,不曾想几个月后,自己也有幸能亲身体验一番了。 这有吃有穿没事做的日子瞿元嘉一辈子也没过过几天,很快觉得消受不来,可是他一直见不到叶舟,也不愿意就此告辞,士族们消遣的琴棋书画也一概不通,有一天在院子里活动腿脚时,见叶府的管家在指挥下人整理庭院里枯死的花木,忍不住自告奋勇,搭了一把手。 在军中时士兵都要务农,瞿元嘉本来对植物颇有些心得,闲得久了委实憋屈,一个人恨不得做三个人的杂事。后来不仅管植物,也去照料自己和叶氏的马匹,终于觉得时间变快了些。 给叶家的马换过马掌的次日,瞿元嘉终于见到了数日间未见踪影的叶舟。对方满脸的冷淡之下,忍无可忍也呼之欲出:“瞿大人无需如此。你要是想做客,住到几时悉听尊便,但是我家中的杂事,还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过问了。” “我无事可做,又见不到你,借此打发时间。没有觉得被慢待。” “既然已经在打发时间,早就该回京了。你我之间,事和话都尽了,除非……”叶舟自嘲一笑,“你留到现在,总不至于是想与我破镜重圆的吧?” 瞿元嘉神情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叶舟一直面有倦色,冷笑起来,脸色尤其难看:“专程前来,三顾而去,已然感人至深。若是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走,就过犹不及了。” “我不是专程前来。”看见叶舟的惊愕神情,瞿元嘉也一愣,忙说,“不是我不想专程来。但安王知道了我离京之意后,与我阿娘说,我想南下是为我的父亲迁墓,我……” 他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干脆停了下来。 叶舟神情阴沉地盯着他:“你迁葬的事办妥了?” “我没去杨州。” 第397页 “……”叶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没去杨州?” 瞿元嘉的手心满是汗,嗓子发紧,每一个字都仿佛咬牙切齿才能吐出来:“我想来见你。你说得不错,我向你示好时,以为你是五郎,又以为多年心愿得偿,忘乎所以。但我不能为那两年的所行道歉。而自从你恢复记忆以来,我待你大错特错……不是五郎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你。如果我不曾遇见你,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如何看待五郎,更不知如何看待自己。” 叶舟不语,瞿元嘉心中急切,语速倒慢了下来:“我来虹州,也是自以为是。你怎么会想见到我呢?我又凭什么过问你的病体?我是连你的一根指头也不配再碰的。所以这几日你不愿见我,我如何能去见你?只是你既然肯见我,我总是想把这些话和你说了。我没有轻慢你之意,也不是仗着之前的……因缘让你烦心。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来见你,要是我能想明白,我也不会这样荒唐愚蠢,惹你气恼……” “这么大的事,你应当早说。我要是知道你南下是为了给父亲迁葬,一刻也不敢留你。” 隔在二人间的沉默像是有半生那么漫长,瞿元嘉才再次听到了叶舟的声音。他定一定神,继续说:“我夏天时去过芦城,当年父亲急病离世后,草草葬在乱葬岗,又遭遇过大水,尸骨已不知去向……甚至可能早没有下落了。说是视死如生,但怎么可能如生?简直无从下手。其实……其实比起回芦城,我更怕来沅庆。也就是因为怕,才更想来。” 叶舟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他深深看了一眼瞿元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瞿元嘉还在梦中,就被敲门声惊醒了。他一想到可能是叶舟病情有了反复,立刻跳起来去应门。可叶舟好端端地站在门边,看着衣衫不整的瞿元嘉,面无表情地问:“你几时能出门?” 直到出了城门、最终来到溱水边的码头后,瞿元嘉才对此行的目的地再无疑议。叶舟的神情始终冷淡,每句话都说得简短干脆:“我父亲有个学生在芦城,在芦城交游及广,令尊迁葬的事,有他在可保无忧。你若不弃,在芦城也可以住在他家。” 瞿元嘉被江风浇透了,都接不上一句话。叶舟说完后,轻巧地跳上船,望着呆立的瞿元嘉,有些不耐烦似的:“这几日都有雨。水路快。” 叶舟的这位故交名叫白济,家中数代经营绸缎生意,是芦城小有名气的富庶之家。叶家在虹州和扬州的好名声又一次得到了验证:他在除夕前一夜的突然到访不仅没有让主人家觉得为难,连瞿元嘉也一并被奉为上宾。在得知瞿元嘉回芦城的来意后,当即应允,愿意全力协助老大人的迁葬事宜。于是,从初三前往瞿氏祠堂表明来意算起,从选择墓址、勘定风水、撰写墓志、书丹凿碑、购买棺木、聘请吹打鼓手等等诸项大小白事必经事宜,一直到正月十三日风光落葬,前后刚好十日。事情办完后,白济还不忘向根本没有缓过神来的瞿元嘉致歉,说年节中人手奇缺,有些细节不得不从简,以期海涵云云。看着对方充满歉意的神情,早已是筋疲力尽的瞿元嘉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好似人的一生,横竖也不过如此了。 忙完了正事,瞿元嘉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夜,听到炮竹声时差点以为是错过了为父亲迁葬的吉时,吓得浑身冷汗地坐起来,听了许久,意识到是在庆祝上元,也才明白白济为何要在十三日办完此事——杨州各地重视上元不逊于除夕,而且在上元前办完,主人家欢度节庆的喜悦也不至于太突兀。 这可谓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最奇妙恍惚的一个上元。即便是操办完了这场葬礼,也算是衣锦还乡,但他既无法为早逝的父亲悲痛,也不为故乡的节日欢愉,天下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可再怎么试图置身事外,主人家没有忘记他,或者说没有忘记他这位跟着叶舟而来的客人,对上元的庆祝堪称克制,说是说下雨取消了灯会,只能在家设宴,可瞿元嘉怎么也不可能将他人的殷殷关照视于无物。 也是在白府的家宴上,瞿元嘉才得以再见到叶舟。在沅庆时,他们同在一城、乃至于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天各一方,到了芦城,十余天不打照面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无处不在的乡音让瞿元嘉更加疑惑,不知身在何方,陡然间,明亮的灯光、热情的劝酒、精美的佳肴统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勉强维持着常态,又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胡乱找了一个借口,逃离了歌酒正酣的筵席。 正月刚过半,芦城的春意已然很鲜明,下过雨的庭院充满了花木的香气,连无法赏月的遗憾都淡去不少。瞿元嘉好容易逃席,就想多逃一刻是一刻,循着花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没想到的是,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 他们都被劝了酒,发现对方后,举止不免都慢了一拍,神情也就有了裂痕。看着默然不语的瞿元嘉,叶舟也默默地让出一角,让瞿元嘉也有个地方坐。 瞿元嘉没有走近,定在了廊下。夜色如同一层薄纱,让一切平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他等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忽然,他听见了叶舟的声音。 “我明日动身回沅庆。”叶舟语调中的柔和与疲惫并非来自夜晚的美化,“你正事已毕,我也不邀你去家中做客了。” 瞿元嘉心里一沉,应答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听自己所想,熟极而流地说了出来:“……此次多谢你鼎力相助。没有你与白郎君,我此行一定是处处碰壁,什么也办不成。” 第398页 “我是越俎代庖了。只望你不要见怪。白仲安也托我向你转达,时间仓促,又在新年,令尊的迁葬事宜难免有权益之处……” “他当面和我说过了。我感恩戴德尚来不及,何来怪罪。”瞿元嘉突兀地截下叶舟的话。叶舟也不以为忤,侧过身看了他一眼。 “能为令尊迁葬出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因为除此之外,我再无可报答之处了。”叶舟避开了这一揖,思虑片刻,又道,“你能管天下税赋钱粮,只是远离故乡久矣,丧葬之事又事关至亲,所以一时觉得无从着手。” “我记事以来,就没有父亲的记忆。其实无论办得风光或是简朴,他都不知道——我不信人死后有灵之说,而有心以此说项的,也总能找到说辞。只是这是人子的本分,生而在世,这桩事总是避不开。能这么快办完,我内心隐约觉得解脱。但是累你专程跑一趟,我很过意不去。” 黑夜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这倒给他们无意中行了方便。叶舟说:“离开帝京前,我又去见了一次姐夫。他告诉我你登门拜访之事。瞿元嘉,你是一个非常周到的人,有时近于瞻前顾后了……并非你不知道果敢为何物,而是你是有许多羁绊。这世间,还有许多你要顾虑、关照之人。这真是令人羡慕。” 蓦然间,一阵自己也不得分辨熟悉或陌生的心如刀割笼罩住了瞿元嘉。他想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无言以对,眼看着叶舟离开的背影步履踉跄,想要扶他一把,迟疑之间,到底是慢了一拍。 ………… 听瞿元嘉飞快地说完在芦城安葬父亲的前后事宜,程勉也陷入了沉思。 他的神情让瞿元嘉尴尬,以至于不免自问:为何情不自禁地着急来见五郎?尚未找到答案,程勉说话了:“元嘉拿定主意了?” “……什么?”瞿元嘉一惊。 在瞿元嘉面前,程勉也不掩饰自己的迷惑:“你心中有愧,是觉得没有一心待他。但是你我之间不仅没有情爱之事,也没有许过誓言,这层因由,你和他说明白没有?” “我……”瞿元嘉登时结巴了一下,“他、他都知道。正是知道,我无论做什么,落在他眼中,恐怕都是退而求其次。” “那你呢?你看叶郎君,是否有此心?” 瞿元嘉怎么也不敢想,自己会有被程勉有此一问的一天,顷刻间顿觉得无地自容,也不敢看程勉了,良久后,期期艾艾地一摇头:“……我不知道。” 至此,程勉才露出一线了然:“我再多问一句——你知道叶郎君对你的心意么?” 瞿元嘉的眼角无意识地一抽,甚至有了不自觉的杀气。程勉也不等他作答,直截了当地说:“元嘉,你若以为避而不谈、视之不见是顾全他、或者彼此的脸面,恐怕大错特错。别人的真心,你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要是不要,自己想清楚。你可以一时说不明白,但若是想不明白,就是自欺欺人。你认他是程勉,他认你,从来都是瞿元嘉。” “五郎,正是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才回来。他以前说过,不是一心一意,他是一点也不要的。”瞿元嘉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程勉,苦笑着接话。 “这是孩子气的话。也是情话。”程勉摇头,“这‘一心一意’到底是什么意思,最清楚的人应该是你。其实,你既然知道叶郎君的心意,就不该来找我谈论此事。但此等事上谈般配亏欠纯属无稽之谈,尤其是有时以为是顾全了体面,实则谬之大矣。你心里要是认定了,得失之事,皆是虚无。” 瞿元嘉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勉:“不可怖么?” “如临深渊。可哪怕只能看一眼,也会欣然而往——这是死而无憾之事。” 瞿元嘉被这盆冷水泼得猝不及防,但羞愧之意又无端消失了。程勉既然有言在先,瞿元嘉没有再提起叶舟,不知不觉之间,又谈起了对这场迁葬真实所想,他忍不住感慨:“我永远做不到你对崔夫人一般。芦城的瞿氏宗亲以为我是衣锦还乡,可我内心知晓,我绝做不了常人眼中的孝子。” “我当年太负气。可是如果当年没做成,时过境迁,也许不舍得将母亲和阿初葬在平江。她在平江没有住过几年,那几年,恐怕也不是她最舒心的日子。”程勉诚恳道,“这几日我正好在想,幸好母亲和阿初的葬礼是我本人经手,尽了一点血脉的本分。父亲和其他兄弟姊妹想来是朝廷收葬,陆槿则是幸而有元嘉你。不知我自己的身后事,能否有幸也能托付元嘉?人死如烛灭,连州有的胡人,去世后会将尸骨烧作尘灰,我将来也愿意如此。不必费时费力安葬,随意扬洒,才合我意。” “五郎这是说到哪里去了。”瞿元嘉深觉不祥,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安慰之语一说出口,也觉得未免过于苍白了。。 “元嘉还忌讳这个不成?”程勉笑了起来。 瞿元嘉静了静,思忖良久,摇摇头,又缓缓一点头,也跟着笑了。 如不是又听到孩子们的哭声,他和程勉的无言相对恐怕还会更长久些。他们都知道这是小孩子发现费诩走了,程勉对瞿元嘉报以歉意的一笑,就离开了正堂,帮忙哄劝小孩子去了。 起先瞿元嘉也跟了出去,可他还是在廊下站定了脚步。他默不作声地注视了程勉的背影许久,待小孩子的哭声慢慢平复下去,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费宅。 第399页 他很顺当地回到了民部。几年下来,公务已经称得上得心应手,每日按时点卯当值,碰到要值夜也不推脱,尽职尽责一如寻常。到了休沐,不是去照顾马,就是一个人去跑马,要是同僚请他饮酒,他偶尔也去应酬。安王府上下都在忙世子的婚事,无人能顾得上他,哪怕是娄氏,仿佛也不曾觉得自己的儿子和去杨州前有何不同。 到了二月底,瞿元嘉下值回了家,如往日一般,他换下官服后立刻去向娄氏请安,母子二人坐在一起喝茶闲谈之际,下人送来了即将用在萧恒婚礼上的礼服和首饰。抚摸着冰凉的锦缎,娄氏对瞿元嘉一叹:“……我这是麻雀占了凤凰巢。” 瞿元嘉随手拣了一枝金钗,簪在母亲发间:“殿下与母亲正是夫妻,此言差矣。” 珠光映照着娄氏的容颜,她一凝神,望向儿子:“元嘉,我知道,夫妇之间若是不能情投意合,永远意难平。你……” 她眼中满是恳求谅解之意,瞿元嘉停住了一切动作,对母亲说:“阿娘为我受的委屈,我永远不会忘记。” 娄氏按住他的手:“不对。你都该忘记。” 瞿元嘉心里一动,在看见母亲的泪眼之际,第一次看见她发间的银丝。 从母亲那里出来后,瞿元嘉径直去了王府的马厩,又恰好和萧宝音迎面碰上。 她穿着男装,布满了薄汗的脸上霞光遍布,是少女独有的光彩。见到兄长,她扬了扬手腕上的马鞭,兴致高昂地说:“我刚从大内回来。哥哥你要去哪里?” 话到嘴边,瞿元嘉改变了主意,伸手擦去妹妹额角的汗,温柔地说:“我去南方。” 萧宝音疑惑地问:“不是才回来,你又要去公干了?” “不是公干。” “……你阿爷的墓不是还有什么没办妥的事情吧?” 瞿元嘉摇头。 萧宝音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要去找五郎?” “为什么这么觉得?”瞿元嘉反问。 “他走得蹊跷。那天他来向母亲辞行的时候,他和你都很伤心。” 瞿元嘉愣住了,略一思索,告诉妹妹:“我不是去找五郎。他不在杨州。” “那……” “我要去见另外一个人。下次回来,我一定将原委说与你听。” 萧宝音似懂非懂,不自觉地攀住瞿元嘉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阿爷和阿娘是不是不知道你走?” 瞿元嘉轻轻一点头。 “是好事么?” “不知道。” “有凶险么?” “没有。” “非今天去不可?大哥要娶新妇了……” “不是非今天不可,也不是非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去不可。” “那……” 瞿元嘉对着妹妹一笑:“可是非去不可。” 萧宝音一个机灵,紧张而郑重地点头:“那你要保重呀。你要回家呀。” 瞿元嘉挪开她的手,又紧紧地握了一下,随后,再次伴随着响彻全城的暮鼓声,离开了这座与他羁绊至深的城池。 就在瞿元嘉星夜南下的那天晚上,萧曜也秉烛前往永寿坊,与程勉相会。 只要不在年节,入夜后的永寿坊就如同浸没进了无边的沉寂之中。已成荒邸的齐王、曹王府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也在夜色中遥遥对峙。 隔窗看见远处的一星光亮后,程勉也举着烛台,迎向暗夜里的另一丛光。这个夜晚无月无星,然而对于已经习惯了在深夜相见的两人而言,这正是漫长也短暂的一天中最好的时刻。 因为再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相处也就更加随心所欲,他们有时会彻夜不眠,有时又好像变回了孩童,一沾到床铺就睡得天昏地暗,只有一方醒来,另一方才会苏醒。 这天晚上,回到了灯明火亮的室内后,两个人的手还是交握在一起。萧曜的视力更好,但总是程勉先一步适应明暗交替,所以程勉很快地发现了萧曜身上那点微妙的不同——他喝了酒,没有醉,懒洋洋地坐在灯下,看起来异常放松。 程勉觉得萧曜周遭的光芒仿佛新发叶子上的绒毛,轻而柔软,教人忍不住想拂一拂。手刚贴近,萧曜扣住他的手腕,贴在自己的脸颊和颈子之间,又侧过脸亲了亲手心:“嗯,我喝了一点酒。” 话尾的音调有一个微妙的上扬,像枚小小的钩子,引得程勉一笑:“有什么好事?” “喝来壮胆。然后斗胆来找你求好事。” 他抓着程勉的手来到圆领袍的系带处,程勉一滞,轻轻拨动着系带的结扣,却不解开。邀约之意昭然至此,程勉的动作和神情还是好像迟了半拍,萧曜知道他的犹豫源自几次都没有成事,笑了起来,转去亲了一下程勉的下巴,然后和程勉一道,解开自己的衣襟。 微凉的手刚贴上胸前的皮肤,萧曜忍不住叹了口气,呼吸间都是酒的香气,尖锐的钩子又化成了柔软的蛇,不紧不慢地缠住程勉,接着,索性反客为主地盘住程勉的腰,索要情人的慰藉和亲吻。 程勉下意识地推开他,察觉到程勉的意图后萧曜摇头:“帐内太暗,我要看着你。你不想看着我么?” 他又引着程勉的手探向身后,湿润而柔软的触感教两个人一时间都顿住了。萧曜揽着程勉的脖子笑了起来,他像是一尾光滑的大鱼,可没有鱼会是这样滚烫的。 第400页 两个人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吻,时断时续,身体的摸索倒成了次要的。明亮的灯火下肉体的缺憾与美固然纤毫毕现,也让情欲的真切无从藏匿,箭在弦上之际,萧曜还是不肯去帐内,他眼中的火光轰轰烈烈地烧到了程勉的心头,于是萧曜的话只听了一半——他将萧曜翻过身,困在几案和自己之间,按住他的后颈,理直气壮地得到他,如同在一个温暖的春夜踏入一条河流。 这一夜直到睡着两个人都没有吹熄灯火,所以后半夜惊醒时,程勉起先以为又睡到了日头高起。但这并非他转醒的源头,程勉摸了摸湿透的颈窝,又摸到一缕不属于自己的头发,沉默良久,故意问:“痛?” 闻言,萧曜翻上程勉的身体,又让开胸口的位置,不用力地压住他半边肩膀,咬了一下他的鼻尖,哑声说:“嗯,痛死了。” 程勉没有睁开眼,揽住他,听着彼此的心跳,问:“那怎么办呢?” 萧曜一动不动地伏在程勉身旁,也沉思许久:“要是真有下辈子,我去找到你,你赔我一个一样的春夜。” 第77章 明朝复更出 步入春天之后,元双最先发现了程勉的“异状”。 如果萧曜不来永寿坊,白日里他几乎在昏昏欲睡中度过,只要和萧曜在一起,立刻又有了精神,谈吐举止都如常,有时元双恍惚起来,觉得又像是看到了在连州时的程五。但是明明春风一日暖过一日,程勉的身体也日渐恢复,两个人反而更不出门了,甚至连元双也弄不清楚萧曜来去的时辰,有那么一两次,是无意中碰见程勉送萧曜出门,才知道人已经要离开了。 后来有一天,元双给他们送点心,敲了门起先没人应声,转去东窗下一看,日影将婆娑的树影印在窗上,人的影子也在窗上,她以为他们正在下棋,隔窗说做好了点心,两个人先后也都答应了,说正在下棋,留在门口就是,因为语气一切如常,元双也没多想,到了晚上一看,神态举止还是和往日无二,就是衣裳全换过了。元双哪怕已经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也不由脸一红,再联想到女儿神神秘秘的“五郎在屋子里藏了猫”的耳语,此后再不准小孩子不经自己允许就跑去程勉住的那一侧。 元双认识程勉十载,近身照顾过他,也在终于知晓内情后认真地观察过二人的相处之道,不止一次为程勉的忍情暗自惊叹,曾经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他那过分自持的性格。可这次,程勉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元双的谨慎暗示,他比任何时刻都要松弛,无所避讳,整个人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彩,哪怕是在孩子们的面前,也会长久地凝视着萧曜,过分忘情、以至于恍若无人的姿态反而让知情人不好意思直视。两个人常常前一刻还在低声说笑,下一刻就不见了踪影,留下目瞪口呆的元双和惟有干笑的冯童,心照不宣也绞尽脑汁地应付孩子们关于两人去向的疑问。 那燃烧似的光彩并非程勉独有,萧曜亦是不遑多让。他不止一次地错过常朝,甚至偶尔会推延内朝。勤勉自律曾是萧曜最为重臣们赞许的品德,他的懈怠自然也引来了群相的忧虑。一日内朝结束后,赵允又请求单独觐见天子,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忧虑,但不得不严守君臣的分际,婉转地劝诫:“陛下为大行皇帝守孝三载,克己守礼,天下敬爱之。如今有了殊宠,实乃是天下之幸事……只是九州社稷均系于陛下一身,还望陛下多珍重……” 萧曜却心不在焉,赵允的话音停下很久后,抬起眼,一笑道:“舅父想说什么?” 望着外甥急剧消瘦的面孔和令人目眩的神采,赵允不禁想到那个已经成为莫大禁忌的传闻——但他再清楚不过,那流言是何其恶毒,他这唯一的外甥,分明有着和他的母亲、自己的妹妹如出一辙的五官和神情。 他也不免心生疑虑,家族内部流传的“情种”之说是否并非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自嘲。可在如日之耀、如月之皎的天子的注视下,赵允只是克制地问:“陛下有什么想与我说的么?” 萧曜轻轻笑了:“不要去问池真了,舅父。她不知情。” 赵允抿着嘴,目光却委实不客气地停留在了萧曜明亮得异于常态的眉眼处。但这样的光彩如同烈焰,势必能烧尽一切,即便是沉稳权高如赵允,也不能长久地与之对视。他低下头,沉声说:“恕臣僭越。故太子的前车之鉴,陛下不可忘记。” “我早告诉过舅父,我没有服丹药。仙丹、壮阳药、春药,统统没有沾。这些对我没用。”萧曜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舅父也不必担心我沉迷女色……” 他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随着一个微妙的停顿,萧曜眼中的慑人光芒消失了,幽深的通澈取而代之,接着,他恳切而直白地说:“中书令不要再过问了。让朕过完这个三月罢。” 两个人就像两只烧起来的火把,无论谁烧不动了,只要从另一方借一点火,又能重放光明。这样决绝以至于失常的态势终于让元双觉得害怕,一日眼看着萧曜和程勉又避不见人,她吩咐保姆带走孩子,不掩忧心地对冯童说:“……饮食作息统统乱了。我这些天每天都心惊肉跳,睡不着觉……” “你不要胡思乱想。” 冯童忙打断她。 元双摇头:“以前我就是想得太少,才一点都没有觉察……我都不知道怎么忽然就……上个月,都还好好的……你心细,又一直服侍陛下,在连州时,也是这样?我以前就问过费郎,他这个木头,一问三不知。” 第401页 “我也不知道。”冯童沉默片刻,“五郎恐怕很快要走了。” 元双大惊:“去哪里?他……这……” 她着急得一下子结巴起来。冯童无奈地摆摆手:“不要声张。” 元双抹了一把突如其来的眼泪,又对冯童说:“我说心惊肉跳,也是因为不知不觉就会想到赵太后病重时……陛下年纪越长,越神似赵太后了。” 冯童脸色一变:“你们怎么都犯糊涂了。不可胡说。” 元双愣了愣,意识到冯童没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必然是池真,当下白了脸:“我在赵太后近前服侍的年头不长。池……她也……?” 冯童投来警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才叹气道:“今年的千秋节,没有免去宵禁。” 元双呆滞片刻,面色惨白:“可……实在没有一点要走的征兆啊。五郎要是走了,陛下怎么办?” “眼下这恨不能自损的境地,如何能长久?”冯童反问。 “有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我去求一求安王妃?” 冯童重重一摇头。元双思前想后半天,鼓起勇气,问:“那雒茉莉的下落,你知晓么?” 语气中并无疑问之意,冯童先是神色凝重,而后不免感慨:“若是在以前,你是绝不会问此事的。” “我是想,是不是这才是五郎的心结?下落不能说也罢,死活能不能说?”元双盯着冯童,“在金州见到五郎时,我是认不出他了。但是,五郎不仅没有生褥疮,连一处冻疮也没有,没有雒茉莉的精心照顾,是绝不可能的。” “你这是妇人之仁。如果不是她的私心……” “我就是妇人。就该有妇人之仁。”元双不大客气地截下话,“雒茉莉也是妇人,她要是没妇人之仁,今日又该是什么局面?你们大可以怪她不识大体,不会拿捏分寸,可是她确实是五郎的救命恩人……” 冯童苦笑:“只有我,哪有什么‘你们’。她还活着。陛下也没有迁怒她。” 元双一怔:“能不能见一面?我是说我去见她一面。” “见不了。”冯童解释道,“她不在帝京。陛下赏她万金和万户封邑,她都不要,只想能照顾五郎,这自然是不成的。再后来,她不知从何处听说西羌可汗来求亲,竟然求陛下兑现了万户的承诺,嫁去西羌,做了西羌的可敦。” 元双震惊地倒吸一口气:“这是为何!那……五郎知情么?” “她求见时,求陛下摈退左右。陛下应允了。” “那时我听说可能有五郎的消息,来报讯的,又是胡人女子,我还以为,是当年在正和的那个歌伎……”元双回忆了片刻,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名字,只能作罢,“论长相,雒茉莉倒是也不大像胡人,个子又小,不要说五郎这样的性子,无论是谁被这样的女子无微不至照顾数年,都难以承情。到帝京之后,她是不是再也没见过五郎?” 冯童的沉默就是答案。自程勉回京,两人也是初次谈及他在金州的往事。元双忍不住又叹起了气:“日后五郎若是知道了她的下落,恐怕要伤心的。” “我对她动过杀心。她是五郎的救命恩人不假,单凭她去西羌之举,其心可诛。我原以为陛下无心关照她,但陛下专程吩咐了我。可惜。” 元双先是脸色一变,听到冯童的评价后,一愣:“这又是从何说起?” 冯童还是面无表情,冷冷道:“她是痴情人。因情生恨,恨不了五郎,就寄望于五郎对她生怜,进而对他人心怀芥蒂。怀有这般心思之人,无论男女,都是祸害。圣人一言九鼎,我不过一介奴婢,明知有后患却不能除之,是我的恨事。” “……费郎去过西羌,告诉过我那里民风与国朝殊异,比昆连更加艰苦。更何况,女子嫁给不属意的男子,其中种种痛苦,难以凭恨意补偿。”元双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冯童很轻地动了动嘴角,却看不出任何笑意:“如人饮水。元双,你和我们都不同了。” 无论旁人如何猜测乃至焦心,萧曜和程勉一如故我,哪怕有一次当着一群人的面,被姿容无心问出“五郎,你是不是在屋子里偷偷养了小猫”,两个人连在当天都没有收敛之意,镇定自若地答了个“不是”,便以“要去看看是不是有小猫藏在五郎屋中”为由离席,等到了晚上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衣服和头发又是都重新收拾过了。 这样的场面一再重演,所有亲近他们的人,都能感觉到两个人越来越“明亮”——不可解的光芒因他们而生发,起先有人会为这样的气相而迷惑,最终都无一例外地感到畏惧,继而情不自禁地避让。可烈焰不觉其热,暴雨不觉其渴,散发出光和热的人无所觉察。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再圆,三月十五如同帝京每一个美好的春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因为天子的诞辰而散发出欢庆的喜悦。 萧曜先去了池真的居所,而后才前往永寿坊,一早上吃了两顿寿面,到了中午都不饿。趁着天光好,两个人一起睡了个很短暂的午觉,醒来之后还是没有出门的打算,赖在屋子里做些可有可无的闲事打发时间。 从几天前开始,元双清晰地觉得这两个人又变了,她本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好意识直视他们,连小孩子都微妙地体会到无时无地环绕在他们身旁的、焦灼而渴望的气息,可是,又仿佛是一夕之间,那爱欲的光辉消退得无影无踪。小孩子最是敏锐诚实,一旦不再觉得害怕,又开始自然地与他们亲近,看到萧曜拨弄琵琶,更是壮起胆子,求萧曜给她们弹曲子。 第402页 阿彤比女孩子们年长,少年时的记忆还在,在姿容丽质对萧曜撒娇时,他有些犹豫地望向程勉,说:“我好久好久没听过五郎弹琵琶了。” 听说程勉也会,少女们更是坐不住了,围着程勉问这问那。程勉指向萧曜:“我都忘了。你们找他去。” 萧曜从善如流地拨响琴弦,一时间,每个人的神情都随着走珠般的乐声起了变化。萧曜弹完一支简短的曲子后,丽质跃跃欲试地去摸琵琶腹部的纹样,姿容则央求:“三郎弹得好!再弹一支吧!” “阿媛想听什么?” 姿容哪里说得上来,眼巴巴地扭头去看程勉。程勉一笑,又很快摆出正经神色,说:“乐府诸曲,当推《凉州》第一。” 闻言,萧曜调弦的动作一慢,乐声再起,并非程勉点的《凉州》,而是一支乐府曲。听萧曜以胡琵琶奏南曲,程勉不由莞尔,萧曜也看着他笑,手下却分毫不见懈怠,气定神闲地弹完了这支情歌。 听众里程勉始终是神态自若,丽质实在太小,满脸懵懂地歪在程勉身旁,阿彤则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姿容,虽然一点都没有听懂其中的绵长绮思,倒是大大方方地拍手叫好,又跑到萧曜身旁,问:“这叫《凉州》?真好听啊。” 萧曜放下琵琶,耐心地解释:“这不是《凉州》。是一支五郎故乡那边传来的曲子。他今天过生日,我没有别的礼物送给他,好在阿媛的面子大,借你的面子送他一支家乡的曲子,他也不能不收。” 姿容直笑,笑完了问:“这曲子没有词,怎么知道就是五郎故乡的曲子啊?” “有词。”萧曜含笑望向程勉,“词里提到一种树,五郎的家乡常见,帝京没有。所以一定是那一带的曲子。” 他以手指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下两个字,姿容念出个“乌”字后再不认得,为难地咬住嘴唇,萧曜又写了两句,刚一写完,姿容立刻念了出来:“……杏子。哎呀,好酸好酸。” 她笑得一派烂漫,指着之前没认出来的字,追问:“这个字怎么念?” 萧曜说:“让五郎教你吧。这是南方的树。” 姿容跑到程勉身旁,拉着他到几案旁,阿彤和丽质也都凑过来,齐齐望着程勉。程勉扫了一眼已经半干的字迹,轻声说:“乌臼。是一种树,像枫树,秋天一到,叶子就红了……帝京确实不常见。金州恐怕也活不了。” “你看,五郎什么都知道。” 萧曜又笑,继续以指代笔。姿容多认了一个字,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跟着萧曜的笔画一字一句往下读:“……日暮伯劳飞……伯劳我知道!我阿娘教过我一首诗……” 不等别人发问,她先背了起来:“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唔,东飞伯劳西飞燕……东飞……呀,我不记得了!” 姿容下意识地以目光向程勉和萧曜求助,程勉一笑,没有提醒她,萧曜从未听过这首诗,只能用别的话打圆场:“阿媛见过伯劳鸟?” “没见过,但我见过燕子,知道劳燕分飞的意思!”一时间,姿容就将记不得诗的事情抛在了脑后,颇自豪地回答萧曜。 萧曜顿了顿,轻抚她的头顶,轻声说:“阿媛真是聪明。” 阿彤这时忽然说:“伯劳小小的,可真凶。这样的鸟,怎么会被认作贞鸟?” “人不可貌相。鸟也一样。”程勉又问阿彤,“阿彤知道伯劳的来历么?” 见阿彤摇头,眼神又在自己和萧曜身上游移不定,甚至有些躲闪,程勉略一思索,道:“古时有一个名叫尹吉甫的贤臣,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伯奇,次子伯封,伯奇的生母早早去世,伯封的母亲不喜欢伯奇,就对尹吉甫进谗言,离间了他们父子。做父亲的将儿子赶出了家门,伯奇没有辩解,遵从了父命。过了很久,有一次尹吉甫伴随国君出游,国君听到一只鸟发出奇异的鸣叫,说,这是孝子之音。尹吉甫听到鸟鸣声凄切,忽然心中一动,对鸟说,‘伯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如果是伯奇的化身,就停在我的车上,如果不是,就不要停留赶快飞走。结果那只鸟停在了车盖上,没有离开。尹吉甫派人去打听伯奇的下落,才知道,伯奇离家不久,就投水自尽以示清白。那只哀哀鸣叫的小鸟,正是他的儿子。所以伯劳鸟并非夫妻之鸟,是为人子的冤屈所化。” 室内静得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呼吸声,程勉继续说:“曹子建也曾经写过伯奇的故事。他说,伯封虽然和伯奇不是一母所生,但兄弟感情很好,兄长被驱除后他曾四处寻找,寻之不得,便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你一定背过,就是《黍离》。” 阿彤低低惊呼:“原来是这首……五郎,伯奇明明受了冤屈,为什么不向他的父亲说明呢?为什么要投水呢?活着说不清楚的事情,死了不是就更百口莫辩了么?” 面对少年人的疑惑,程勉又思索了片刻,缓缓答:“因为儿子为父亲赴死是人伦。不孝的儿子让父亲伤心,至不孝的儿子让父亲为他而死。” “可是……父亲知道了真相,也是会伤心的呀。人的性命只有一条,即便化作了伯劳鸟,也和人很不一样了。” 说完这句,阿彤继续陷入了思索,很久没有说话的丽质忽然发问:“曹子建是谁?他怎么知道伯奇的弟弟给他写诗?” 第403页 “曹子建是古人。他活着的时候,是当时天下最有才华的人。” “哦……”丽质并不关心才华,心思全在之前的故事里,她用力抱住程勉,“伯奇好可怜。” “南方是不是有一种鸟,也叫乌臼?”萧曜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勉问。 程勉慢了一拍才点头:“是有。像乌鸦。也和乌鸦一样吵。但是它比乌鸦还可恨,早上叫。” 萧曜忍不住一笑,又拿起琵琶,再拨了首曲子。程勉听完,终是问:“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南曲?” “北曲也勉强弹得。只是弹了伤心,听也伤心,就不弹了。” “三郎为什么伤心?你不要伤心。”姿容安慰道。 “现在不伤心了。”萧曜点了一下姿容的肩头,又弹起了北曲。 乐音一落,阿彤和姿容眼睛都一亮——这是北地流行的曲调,许多父母都用这支曲子教孩童们识物。不用萧曜鼓励,姿容先拍着手唱了起来:“这个我会!我真的会!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对不对?是不是这个?” 在姿容欢快的歌声中,萧曜看着程勉的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无声地念出了另外四句。 元双来送点心时,也惊讶于眼前所见的欢快气氛。趁着元双给孩子们分点心,程勉终是不免好奇地悄声问萧曜:“你从哪里学的这首歌?” 萧曜被问得直笑,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也压低声音,老实回道:“在易海学的。那时候颜延以为我求爱不得,特意教了我几首情歌,这首最短,不知为什么始终记着。但自从学会,好像也没派上过用场……” 这回答全然出乎程勉的意料之外,瞪大眼睛盯着萧曜;萧曜笑而不语,亲自端点心送到程勉面前,和他分吃干净,又捧起了琵琶,断断续续地拨响琴弦,倒像是在自得其乐了。 承天门的暮鼓响起时,萧曜的奏乐也没有中止,在鼓声的衬托下,琵琶声仿佛变得激越了起来,又有了几分旁若无人之态。他一个下午都言笑晏晏,此时笑容收敛,除了程勉还是一如平时,小孩子们都感觉到了“三郎”的不同,不知不觉地屏气凝神,年纪最大的阿彤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逃离之意,求救般望向程勉,程勉冲他点点头,阿彤如蒙大赦,一手牵住一个,根本不等萧曜弹完,三个人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元双虽然不至于如坐针毡,然而焦虑忧愁的目光始终在萧曜和程勉之间徘徊,最终实在按捺不住,无声地以眼神询问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冯童。后者沉稳地一摇头,这不知是安抚还是劝诫的目光没有带来宽慰,元双又望了一眼天色——永寿坊毗邻大内,每到朝暮,承天门传来的鼓声宛如尽在咫尺。随着八百下鼓声渐入尾声,昼漏走到了尽头,宵禁也伴随着夜晚的到来一同降临。 往年的此日,以及前后各一日,帝京都会因天子的寿辰而免除宵禁,可今年并无此恩旨,于是待悠长雄厚的鼓声与裂帛般的弦音双双停住时,元双试探着打破沉寂:“……既然不出门,我为陛下和五郎点一盏茶,斗胆作今日的贺礼。” 萧曜满头是汗,因为再无笑意,显得莫名莫测。他摇头,抛开怀中的琵琶:“不渴。” 元双没有再劝,和冯童一前一后拜别,其他所有人都离开后,程勉捡起琵琶,小心地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他的手指无意中拂过丝弦,琵琶登时发出柔和的、叹息一般的轻响。萧曜看也没再看琵琶一眼,抓过程勉的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汗,然后如之前常做的那样,躺在他的膝上,再次用程勉的衣袖遮住自己的双眼,哑声说:“你向我要的礼物我备好了,等月亮出来,我就送给你。” 程勉掏出手巾,细细擦去萧曜额上和颈间的汗水,没有再说话,搂着萧曜,与他一起等月亮出来。 春深的夜晚来势姗姗,一旦降临,又仿若带着理直气壮的天然风流。感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萧曜坐了起来,以近于恍惚的声音对程勉说:“不要点灯。你等一等我。” 萧曜打开房门,无声走进月色里。 他很快折返,牵起程勉的手时,仿佛将月亮也带进了暗室。萧曜引着程勉离开庭院,一路走到正门旁。月下的云汉亮得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微微发青的鬃毛——他真的是一匹老马了。 在程勉面前,云汉静默温顺一如石像。见程勉轻抚马背,萧曜柔和地开口:“让冯童陪着你吧,以防万一,也有人照应。” 程勉背对着萧曜摇了摇头:“我识得帝京。冯童相陪我没有不便之处,只是你怎么办?” 冯童自阴影中踱出,身旁跟着一个面带稚气的小宦官:“这是我的义子,愿意为五郎执辔。他还勉强不算蠢笨,定不会打搅五郎夜游的雅兴。” 程勉看了看没有再劝的萧曜,一笑道:“权势真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即便是萧曜,也无法分辨这一句是出自自嘲,抑或是向往,但这实属此刻最微不足道之事。萧曜走上前,轻轻一贴程勉的脸颊,随后一手挽缰,一手扶住程勉略一用力,程勉就借着这股力道,跨上了云汉。 程勉催动马匹,朱门无声地开启,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萧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周遭回复寂静之后,萧曜回到了卧室,平静地更衣、就寝,如同在此处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第404页 月亮很好,无需点灯,但倘若今夜风雨大作,漆黑一片,他也能如履平地。 帷幕间的香气再熟悉不过,在这香气的陪伴下,眼前的漆黑又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点亮了。他怎么能看不见程勉呢?月光正在为程勉指路,此时的朱雀大街一定正如一把最锐利明亮的刀,不仅将帝京一分为二,也能劈开这个深沉而宁谧的夜晚,带着他的五郎去想去的地方。 他总要回一趟程氏旧邸的,也许会远远地看一眼安王府,可会再访明悦坊的陆宅?何处是他少年时游历之地?与知交好友们策马嬉戏的街巷,在帝京同样历经劫难之后,是否还能留下昔日的痕迹?南池正柳荫习习,他曾在最好的季节泛舟其上,也在严寒之中深坠其中,今夜月满风平,那银波粼粼的南池,又可否能得到他垂青的一瞥。 无论他去何处又避开何处,他总归要要来到宫墙之下,正视这他曾试图撼动乃至驯服的森然巨物。 乌台的古柏、中书的紫薇,年年常青,岁岁开合,他肯定亲睹过,而今月影下摇曳的古柏紫薇容颜不改,多少少年人却在年复一年中更改了心志。那高耸的宫墙圈住的,何止是至高的权柄。 这无匹的帝京不是他出生之地,也再没有他的骨肉至亲——前事翻覆,故人离散,他竟已是此地的羁旅之人了。 萧曜不知程勉是几时回来的,但程勉睡回身旁的瞬间,萧曜立刻醒了。他看不清程勉的五官,神情更是模糊,只能感到对方发间湿寒,满身霜气,不由得搂紧了他,将自己肌肤上的温暖与他分享。夜游归来的程勉温顺极了,静静蜷在萧曜的怀中,呼吸轻得几乎飘在半空中,又在无声的相拥之中,一点点地褪去了寒意。 耳畔的微风缭绕良久,萧曜还是等到匕首出鞘声响起时才睁开眼睛。被捉了个正着的程勉手下不停,利落地割下萧曜的一缕头发,飞快地藏进了袖间。 面对萧曜清醒的目光,程勉神色自若,但双目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萧曜一笑,冲着穿戴整齐的程勉伸手:“还给我。” 程勉一动不动,萧曜又说:“既然不想还,你也送我一样礼物吧。” 话音刚落,他起身揽住程勉的腰,将人拉近到身前,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眉眼,忽地咬住了程勉的颈侧。 萧曜几乎是在撕咬,毫不留情之下,程勉颈边很快有了血痕,伤口处渗出的血越来越多,萧曜的唇舌沾满了血迹不说,连衣料也有了湿意。程勉的呼吸沉重却缓慢,他没有呼痛,反手拧住萧曜的背,又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终于分开时,萧曜不仅披头散发,更血染唇齿,可是他的神情始终是平和的,目光更是澄明,安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程勉抹去他唇边的血迹,自己尝了尝,刚靠近萧曜想舔去自己的血,萧曜却躲开了,背对着程勉睡了回去,又过了片刻,抛出一句:“你在连州的衣裳用具我都自作主张取回来了,全在最北边的东厢。若是还有能派得上用场的,就一并带上罢。” 冯童进来服侍时,屋内悄然无声。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静谧得感察不出生机的帷幕内终于有了动静,语调低沉,分辨不出情绪,就是绝不像是刚刚睡醒之人:“……他不是去杨州,就是去连州。南下倒罢了,如果去连州,务必让随行之人拦住他,取道桑河故道,不要翻玄池岭。送到了连州就回来。他在连州有的是朋友,可以接应。” 冯童低声答:“五郎是从金平门出京的。也没有骑走云汉。” 金平门位于帝京的西南。萧曜闻言,终于短暂地一合目,再昏暗的光线骤然间也难以忍受。他不得不以袖遮目,昏黑中一片荷影飞快掠过——原来他从未忘记过缠金湖的波光。 ………… 元双和冯童私下的忧虑还是成了真。三月的下半个月,萧曜都在病榻中度过——自损至此,何以长久? 天子正值鼎盛之年,自连州回京后一直身体很好,只是这场病较几年前似乎更加来势汹汹,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后,重臣们不得不开始思量:万一天降鞠訩,国无储君,国祚又当可以延续? 就在暗潮渐涌之际,天子的病情又毫无征兆地有了起色,在初夏来临之前,天子从那场毫无缘由的急病中康复了。 内朝恢复旧制之后,中书令赵允也终于有机会再次单独面圣。距离甥舅二人上一次独处,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春天。 康复后的天子并无病容,除了神情稍见憔悴,似乎全不为病情所苦。他耐心地听完舅父在内朝时没有提及的朝政内情和官员升迁的关窍,忽然问:“舅父是不是依然疑心,我这场病,是因为服药所致?” 赵允面不改色:“陛下说没有服药,臣自然是不敢有疑。” 萧曜想了想:“方才舅父说的那些事,可有非要我此刻定夺的?” “虽是要事,眼下一无战事,二无天灾,陛下可徐徐图之。” “自二月我无心朝政以来,至今已近三月,朝政有条不紊,天下安宁,俱是三省诸相公及百官之功。此中要害,我是知晓的。” 赵允一肃:“是陛下心怀苍生、泽被天下之故。臣等正是依照朝廷典章而行,皆是份内之职。不敢领功。” 萧曜示意冯童扶起舅父:“我去连州任职前,舅父请了许多同僚故旧,为我讲解朝政和官制,用心之深,我惟有长了年纪才越能体会。舅父待我,从未有过差别心。” 第405页 “陛下……” 萧曜不让赵允谢恩或是解释:“正是如此,我才更想问舅父,这天下,为什么还要天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九州之有君,又何如黎民之亡也?” 面对无言震惊的舅父,萧曜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 第78章 尾声 这一年和萧曜未来三十载治世中的许多年一样,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年份:边疆没有战事,四海没有惨烈的天灾,没有额外的税赋徭役,更没有出过震惊全国的大案,连官员的升迁都是按部就班,毫无出奇之处。 年初起借着论僧田状一事推行的田亩丈量,也在有条不紊中告一段落:无主、藏匿的土地足有万顷之多,可比起立朝之初,户籍何止添了数倍,即便加上寺观献出的土地,天下的田亩早已不足,失田者不计其数——有人失田,有人得田,失田者无可立锥,得田者阡陌纵横,前朝如是,今朝亦如是。 天子曾问政于中书令:耕者皆有其田,难否? 中书令答:难矣。不患寡而患不均为其一。有恒产弗劳为其二。 有解乎? 天子笑而自答:若有万全之解,当有万世之朝。 还有更多的疑问,天子没有再问旁人,朝政之余,常常在兰台和秘书省读史,风华正茂的校书郎们成了重臣之外见到天子最频繁的人。天子会听他们讲史,鼓励他们争辩,听得多了,觉得旧史鉴时事,正如今月照故人。 四季流转,这一年也是要过去的。在年复一年的礼仪缠绕下,天子依稀悟得了为什么君王到了治世的后期,总有惊人之举。 年末的朝政报喜不报忧,也最冗长沉闷,但他依然恪守天子的职责,勤勉守序地应对大小事宜。即位之初,他以为自己更理解了父亲,今年忽然意识过来,他是更懂得了天子的权力。 正看着各州呈上的贺表,萧曜猛地觉得眼前暗了下去。他近年来目力退步得很快,今年尤其,不久前还和冯童感慨,恐怕唯一的长处也难保持。不甘心之余,也只有吩咐左右点灯。 殿内很快一片光明,萧曜留意到冯童不在,一问之下,其他宦官皆不知道他的去处。 以往他忽然不见踪影,都是信王那边有什么旁人处理不了的急事,萧曜一想到这个一年年大起来的幼弟,不免又要想起几日前内朝上的旧调重弹。他轻轻一笑,又一目十行读起了贺表,看看今年有什么上一年没见识过的祥瑞。 还没读几行,殿上有了轻轻的脚步声。冯童平素里走路是没有声音的,萧曜本来就心不在焉,这时干脆推开满案的表章,问他:“还有没送到的贺表?” 冯童答道:“是杨州今年的橘子送到了。” “朕吃不出柑橘的好坏。送到太妃和信王那里去罢。” 冯童称是,仍是趋步来到萧曜面前,将漆盘郑重地奉举在萧曜眼前。 盘中没有橘子,只有一枝光秃秃、看不出死活的柳条,系在一株犹在盛放的橘花上。 奔出大殿后,萧曜也终于知道了先前看不清字的原因——是阴沉晦暗的浓云低垂在天边,遮蔽了白日。 可萧曜无心查看天色,他连眼前的路都几乎看不清了,惟愿能有一阵长风,送他到望仙门外。 蓦然间,他停下疾行的步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忡怔地伸出手。 今年冬天的第一朵雪花,开在了他的掌心。 完 第79章 番外 南山有乌 抵达沅庆的那天,瞿元嘉碰上了一场暴雨。 茶棚中挤满了同样被这场瓢泼大雨暂时羁留住的人们,耳旁俱是说着沅庆当地乡音,这让十几天前还身处依然干燥寒冷的关中的瞿元嘉不适之余,又真切地生出几分不应有之、甚至无法深想的熟悉。从连绵的雨帘中望去,远方的城池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轮廓都模糊了。 春雨本该如油,可这场雨一直从午后下到傍晚。待瞿元嘉策马入城时,天边不仅重现了夕阳的踪迹,还多出了一道炫目之极的彩虹。 如此胜景之下,瞿元嘉还是马不停蹄地直奔早已熟悉在心的目的地。拴好马后,他郑重地叩响门环,门房应声而来,见来客是瞿元嘉,恭敬的神色之外,也没有掩藏诧异之意。 叶府上下知道瞿元嘉是叶舟的救命恩人,是以瞿元嘉一说明来意,立刻被请进了府门,却没有直奔正堂,而是被安置在了一间雅致的偏厅。 刚坐定,叶府的管家便来问候奉茶,略叙了冷暖,管家解释道:“我家郎君正在会客,待送走了远客,小人再去通禀。今日沅庆大雨,瞿大人也赶上了罢?” 叶氏虽然是沅庆人,但原配与续弦都长在扬州,家中仆役几乎都通晓平江话,这愈发加剧了瞿元嘉的恍惚感,再加上一路车马奔波,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随口一问:“哪里来的客人?” 也许因为问话之人是瞿元嘉,管家也和盘托出:“从平江来。是叶氏的故交,专程来说亲的。” 瞿元嘉一怔,才意识到之前的话着实失礼,但此时也只能顺势寒暄下去:“……原来如此。” 管家叹了口气,不乏担忧地继续说:“我家主人三代单传,如今叶氏的冤屈终于得到洗刷,只望郎君早日成家立业,告慰叶氏的列祖列宗。” 正在此时,厅外传来交谈声,虽然听不清言辞,可叶舟的声音瞿元嘉是绝不会听错的。管家凝神听了片刻,又陪笑道:“是郎君在送客了。” 第406页 说完,他又对瞿元嘉一揖:“还请瞿大人少坐。” 管家离开后,瞿元嘉也忍不住再辨认了一番门外的声响。他对叶氏的宅院称得上熟悉,只凭声音的远近,就能想象出叶舟和他的客人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正出神间,一行人已然由远极近,叶舟恰好开口道:“这十几日正是沅庆春色最好之时。你若无他事,我陪你去万络山踏青,在山中别庄小住几日,再返程也不迟。” 声音固然不会认错,只是这样轻松、甚至听不出丝毫阴霾的语气,却是太久违了。 直到脚步声又回到门口,瞿元嘉才从走神中惊醒,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还没回到座上,叶舟已然推门而入。见到勉强来得及退离窗边三五步的瞿元嘉,开门见山地问:“瞿大人怎么又来了?” 语气中倒也无愤怒或是讥讽,就是之前与友人交谈时的愉悦再不见踪影。瞿元嘉何尝不知道自己正是叶舟情绪变化的始作俑者,先暗自沉下心,再开口回话:“我思前想后,还是想来见你。” 他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叶舟。距离二人在芦城道别又过去了两个月,叶舟的气色好了不少,眉宇间的愁苦愤恨不再分明,连原本尖锐的戒备神色都淡去了。 察觉到瞿元嘉的目光一直徘徊不去,叶舟很客气地笑了笑,示意他就座:“我身体大有起色,有劳过问。王妃身体可好?” “都好。” “瞿大人既然来沅庆,就是我家的贵客。只是我等不知道瞿大人今日到,疏于准备,今夜如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瞿大人此次来沅庆,准备住几日?如有叶氏能效劳之事,也请瞿大人明示。” 他的言辞举止皆是南方世家子身上最常见的平静庄重,可瞿元嘉只觉得讥诮。但他还是等叶舟把话说完,才继续说:“我来没有公事,也没有再要烦劳你的。上一次到沅庆时,我的言行都不得体,和我的本意南辕北辙。我回去后寝食难安,觉得非再来一次不可。” 叶舟皱皱眉,不大耐烦地说:“我以为此事早已经说明白了。” 瞿元嘉握了握拳头:“你是早说明白了。我没有。” 叶舟没有看他,反而望向了门窗所在的一侧:“你说吧。只是这一次,还请你务必说到无憾于己心。帝京和虹州相隔千余里,来回奔波耗时耗力,一来不值得,二来,你固然是心怀赤诚,可往来多了,就显得滑稽了。” 这样直白、又不带丝毫怨气的言语让瞿元嘉又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甚至有一线不自觉的颤抖:“我之前说过,我对五郎的心思,是绝瞒不过你的。可是我对你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对你说清楚过。 “当初我以为你是五郎,对你诉说了许多少年时的事。其实这些事里,没有一桩是五郎应当报偿我的。世上许多事本是一念而发,施者无心,反是受者执迷其中,无法解脱。我对五郎,虽不至于一无所知,但也是知之甚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正是因为我对他知之甚少,才看不出你们的不同,自以为所行种种是补恨,又深怀极大的私念,最终伤你至此。叶郎君,你认识我时,我便是瞿元嘉。即便有错认失忆在前,你本是我这几年来最亲密、信任之人,我却欺瞒辜负了你,还屡屡误导敷衍,现在想来,皆是我人品不堪,心志不定,你却不计前嫌,我远不如你。” 叶舟缓缓转回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瞿元嘉。 瞿元嘉想了想,继续说:“但我不如你的何止于此。我……我轻慢了你的心意。在你记得往事后,对你戒心之深,实属我小人心肠。我自记事起,常怀自轻之心,错待了许多人的好意,事后虽也有追悔,却从未弥补过,连真心话也不敢直言。我曾自以为武勇,如果……如果我不曾有幸与你相识,我或许一生也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怯懦的人。” “……你不是怯懦。”听到这里,叶舟终于开口了,语气中却有很深的倦怠,“你我之间也谈不上嫌隙。” 瞿元嘉沉默了下来,忽然,叶舟问:“你从芦城回京后,探望过程勉没有?他的身体可有好转?” 这话委实太过突然。瞿元嘉抬起眼,点了点头。叶舟很短暂地一笑:“瞿元嘉,有这个千里往返的心力,你为什么不花在程五身上呢?” 瞿元嘉惊诧地看着叶舟,后者盯着他,笑意更分明了:“你对他求而不得,终于想起这世上还有别人了,是不是?” 沉默了片刻,瞿元嘉低声作答:“这话不对。对五郎,我不会……不能再去求了。” 叶舟终于流露出一丝嘲讽,尚未置评,瞿元嘉叹了口气,又说:“心有所属的滋味,我原以为我再清楚不过。后来真的尝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如此。” 叶舟一顿,很重地抿起了嘴。至此,瞿元嘉不知不觉中僵硬了许久的肩膀一松:“我不觉得两地往返费什么心力,只觉得要是早一点到沅庆就好了。” 此言一出,诧异的人换作了叶舟,他眉头一动,难以置信似的看着瞿元嘉:“你怎么会不清楚?瞿元嘉,只要你想,为何不能一争?你连皇帝都不……” 他蓦地卡住了,神情变得十分古怪。瞿元嘉抬眼望向叶舟,后者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片刻后,讥讽之意再不掩饰:“难怪你提‘心有所属’。你求之不得的人,意中人却是你看不上的人。” 第407页 在近于迫人的目光注视下,瞿元嘉低声道:“他的意中人是谁,本与我无关。” “好一个真知灼见。他的意中人是谁当然与你无干。既然无关,你自以为找到程勉后种种提防算计,何止是缘木求鱼。”叶舟冷笑,毫不留情继续说,“瞿元嘉,当初我是个傻子,不知前因后果,又被人故意戏弄,只有自认倒霉;可你落进别人的圈套,都是你自以为是的下场。你就没有想过,他二人根本是两情相悦的么?” “我没有想过。”过了良久,瞿元嘉沉沉开口。 “……” “我既不愿想,也无从去想——我已然认定你是程五,怎么还会有此一想?” “如此说来,倒是我耽误你了。” 瞿元嘉摇头:“得知真相后,我久久不愿相信,而这其中的根源,全是我自欺欺人。自欺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欺人却是咎由自取……叶郎君,我无颜求你的谅解,可是我回到帝京后,只要独处,就总想着再回到虹州。” 他极艰难地收住了话,也没有再抬头,屏气凝神地等待叶舟的宣判。叶舟的呼吸声轻到几乎无形,以至于发声时瞿元嘉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沉:“……程勉不仅是你的主人和恩人,也是你真心爱慕的人。爱屋及乌,人之常情。你不必再为你我这点旧事懊恼了。” 他眼中的嘲讽之色不知何时起再无踪影:“这段时日来我也常常自省。我正是错承了你对程勉的一往情深,更知道此事不可有丝毫勉强。当日我就说过,愿你早日找到程勉。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更愿你能得偿所愿,得到心上人的爱慕。” 瞿元嘉茫然地看着叶舟:“你希望我得偿所愿?” 叶舟缓缓点头。 瞿元嘉吐出一口气,也点头:“要是我的心愿,和五郎没有干系呢?” 叶舟一咬牙,利落、甚至近乎不耐烦地说:“你我心知肚明。你来虹州,俱是因为程勉另有所爱一事确凿无疑。是这次你回去后,他亲口告诉你的么?” “是。”瞿元嘉补充道,“我第一次来虹州时,就知晓了。” 叶舟的脸色发白:“你……” 瞿元嘉又一点头:“此事不能有丝毫勉强。你说得是。” 看着仿佛失去了力气的瞿元嘉,叶舟的神情蓦地古怪起来:“瞿元嘉,事已至此,你我是绝不可能所谓破镜重圆的。” 较之上一次听到这个词,瞿元嘉的反应要镇定得多。叶舟自嘲一笑:“你暗自嘲笑我自作多情也无妨。我也想过,如果只是为了道歉,不必几次三番地登门,罗罗嗦嗦夹缠不清。怎么,你对我依然怀有情爱之心一事,是烫嘴吗?非要我说出来不可?” 瞿元嘉僵住了。 “我无缘见到程勉,不知他的风度相貌。但在此事上,我实在是厌烦了,厌烦自己,也厌烦你。”叶舟无奈地看着瞿元嘉,“当初你说,等我想起来了,即使心中有别人,你也不后悔。你能守信么?” “那日凿开南池冰雪的,不会有第二人了。”瞿元嘉答非所问。 “谁凿开南池都无关紧要。我厌烦之处在于,你固然对我还怀有情爱的指望,程勉的不可得永远也脱不了干系。但凡他稍加回心转意,又或是有求于你,你不可能不有所回应——这也是当然的。即便抛去少年时的爱慕,他于你有恩,报偿恩情,天经地义。可我不能忍耐这些,也知道无法忍耐这种种‘天经地义’的自己面目可憎。我并非女子,又有这样的嫉妒之心,谁能说是你——或是程勉的过错呢?是我太不堪丑陋了。” 瞿元嘉满面愕然。叶舟也不再试图掩饰自厌,自暴自弃地坐了下来,一鼓作气地说:“被认作程勉这些年来,我知道众人眼中的程勉是何等人物,也知道你仰慕他,绝不可能仅仅出于少年时的恩义和情谊。可是瞿元嘉,我不能……我不愿意靠着想象程勉和仰赖你品行上的坚贞度日。你恐惧过的,我感同身受了,只是我心志远不如你坚定,实在是配不上你的爱慕。情爱不同于恩情,无法回报。我……” 他痛苦地看着瞿元嘉,再说不下去了。 至此,瞿元嘉的错愕也平息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到叶舟面前,沉思了一阵,开口道:“还是我之前说得不清楚,我识得情爱,不是从五郎那里。是你。你离开帝京后,我见过几次五郎,他和你的长相很不一样,无论是谁,都能轻易地分出来。当年我错认下你,是我执念过深,近于痴愚了。去宜州之前,五郎不仅是我的主人和恩人,是我心怀仰慕之人,也是我唯一还能称得上近乎朋友的人。正是因为如此,我一再地去连州找他,我希望他能活着,不要为君臣之义轻掷性命。五郎对我,不可能有回心转意之说,可是如果他真的有危难,或是有我能尽一己之力相助的,我自当如此。这不仅是对五郎,对许多人,我自信也能做到,更应当如此。即便是你,要我袖手旁观,恐怕不行。” 叶舟定定望着瞿元嘉,这这番言语不置一词。瞿元嘉抿了一下嘴,又说:“我这次来虹州,没有向殿下和母亲辞行,也没有请公假。我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我想来,就来了。将来……无论是母亲,或是任何旁人,想要勉强我的心意,我都不会再周旋了。但是,如果你要我走,我会走。又万一你改变了心意,哪怕只是想见我一面,又或是有什么交待,我也会回来。这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你是胜于我许多的人,却为我的首尾两端心怀惊惧,我才是配不上的。” 第408页 说到这里,他又想去看叶舟,才发现就在二人交谈之间,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了。 叶舟又一次地招待了瞿元嘉。到沅庆之前,瞿元嘉每天都在赶路,安顿下来后吃得坦然,睡得也很好,五更刚过,就随着朝鼓醒了。叶家依然没有什么佣人,由管家来服侍朝食。待瞿元嘉吃完,管家问:“瞿郎君今日也随我家郎君去万络山么?” 瞿元嘉动作一缓:“我不知道叶郎君要出门。” “万络山是虹州名山,‘万络春色’位居虹州十景之首,现在正是花季,瞿郎君若无要事,同去万络山中的别庄小住几日,我们郎君定是十分欢喜的。” 瞿元嘉一时无言。这时,叶舟竟自行找来了。在帝京时,他的衣食住行不是娄氏过问,就是有宫中的赏赐,所有人都将他按照记忆中的程勉来打扮。如今他恢复了记忆,又回到故乡,一旦换上南方人的春衫,风貌也大不相同。 面对陡然间陌生起来的故人,瞿元嘉更是说不出话来。相较之下,叶舟可谓泰然自若:“……我有朋友从平江来,相约去万络山踏青。我也不知道你此行想待到几时,但我好像说过,你要是再来沅庆,我应当尽一尽地主之谊。沅庆是个偏僻之处,恐怕山水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你在沅庆一日,我自当尽力招待你一日。不知允一兄有兴致同往么?” 从叶舟口中听到自己的表字,瞿元嘉半边身子一麻,又过了更久才接上话:“……那是自然。” 叶舟笑了:“不必勉强。” 瞿元嘉摇头:“没有勉强。我许多年没有在南方过春天了。” “哦?”叶舟一顿,“不过万络山一日之内难以往返。我也有意住上三五日。” “无妨。” “那好。待你收拾好,让下人通传一声,就可以动身了。”叶舟说完,立刻转身离开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瞿元嘉的这几次南下都是轻装简行,很快就将所有的行囊收拾好,下人一去传话,自己先赶到了马厩旁。上次来时他照顾过叶家的马,几匹马也都还记得他,这些马算不上名种,但都被照顾得不错,瞿元嘉信手添了点马料,身后便传来了叶舟的脚步声。 “常青现在哪里?” “我还回北苑去了。” “嗯,这样好。常青是一匹良驹,应该有更好的去处。”叶舟的声音里听不出意外,“其实云汉不愿我碰,我就该想到其中有蹊跷。马不会错认主人。” 话音刚落,瞿元嘉的坐骑也靠近了叶舟,很亲昵自然地蹭了蹭他。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叶舟拂过马鬃,又说:“但是那时候觉得,我是程勉太好了。哪怕有连翘的事情在前,也还是不愿意多想一步。” 瞿元嘉想了想,继续说:“忍冬自请回翠屏宫。宫里没有准许,我自作主张,为她放良。她起初不愿意离京,后来打听到家里还有族亲,也愿意收留她,便回乡去了。连翘……” 他看向叶舟:“连翘再不能弹琵琶了,自理却无碍。在安王府的别庄养伤时,她偶遇殿下的门客,做了人家的妾室,听说已经有了儿女,那人也无意娶正妻了。” 许久后,叶舟很轻地点头,表示自己都听进去了:“我的妹妹们如果不死,境遇多半还不如她二人。” 瞿元嘉回以肃然的沉默。叶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说:“……我应当谢谢你。你可以告诉我很多程勉的往事,你没有这样做。” “也是无从说起,又不愿承认,正好顺水推舟不说。”瞿元嘉苦笑。 万络山此行的客人除了又一次的不速之客瞿元嘉,还有从平江来的叶舟的少年好友韩龄。江南士族通婚是常态,韩氏与叶舟生母崔氏一族也有姻亲。互通了姓名籍贯后,韩龄得知瞿元嘉从帝京来,又能说平江话,不由奇道:“弟孤陋寡闻,从未结交过芦城瞿氏。也不知瞿氏还有一支迁居到了帝京。” 闻言,瞿元嘉仔细打量了一番韩龄。去年来巡查灾情时,瞿元嘉就听说,南朝倾覆已过百年,然而江南道传统的士族大家,日常穿着依然沿袭轻袍缓带的前朝旧制,更有甚者,还有常年着玄衫的,取国难须臾不可忘之意,以穿着与关中士族有别为荣。不过那一次他真正见到大量的江南士族,是在王肃代天子祭祀雨神那日。事关国朝大祭,自然无缘一睹传说中乌衣如云的景象了。 韩龄与叶舟像南方多数士族子弟一般穿大袖衫,在和煦的春风下,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穿着浅色的博衫,仿若从画中走出的林间名士。 他二人穿得也都不是玄衣。瞿元嘉便应答:“先父生前一介农夫。我少年时就随着母亲迁离了平江,今年才回乡,办完父亲的迁葬大事。” 韩龄丝毫没有局促之色,反是一笑点点头:“原来如此。瞿郎君的平江话说得很地道。” “不敢当,只能寒暄几句,说不了正事。” 叶舟这时说:“允一兄是我在帝京时的恩公。我在帝京这几年,便是受他恩惠。” 就在瞿元嘉神情复杂地望向叶舟之际,韩龄神色一变,随即在马背上向他一揖:“景望公是我的恩师,子行与我自幼相识,叶氏蒙难后,我与恩师的一众门生也曾数次托人去京中打听他的下落,始终未果。原来是得到了瞿兄的庇护。多谢瞿兄慷慨相助。” 说完,韩龄勒住了马,翻身下拜。瞿元嘉不肯受陌生人的大礼,下马原样奉还了一个,又亲自扶起了韩龄。韩龄真挚地说:“子行是恩师的独子,他下落不明的这几年,我等无不心急如焚,如今叶氏的不白之冤已然昭雪,但更让一众同门亲友庆幸的,是他平安无恙。这是阁下之功,瞿兄当受此一拜。” 第409页 他作势还要再拜。瞿元嘉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叶舟,说:“实不敢当。如不是我愚笨,叶郎君或是能更早为家门清洗冤屈也未可知。” 韩龄不解地回望始终没有下马的叶舟。叶舟就说:“我到帝京后,有两年多的辰光是失忆的,连姓名都不知晓。是允一兄及其家人悉心照顾,才得以好转。” 韩龄瞪大双眼,显然是诧异到了极点。叶舟则轻松地说:“刚回来时免得你们担忧,家中事务也千头万绪,便一概没有提。” “那现在呢?” “现在?”叶舟回以一笑,“当然是好了。若是有恙,怎么能骑马、招待远客呢?” 韩龄又仔细打量了他良久,神情中的忧虑之色并未减轻。可当着随行的下人和瞿元嘉的面,他没有过多地追问此事,强作自若地与叶舟略叙了一会儿闲话,交谈间,韩龄不经意提及,近来朝廷派了许多官员来杨州和虹州督办田亩测量,其中不乏两州寒门出身的官僚。瞿元嘉听韩龄的语气,似乎并不为士族寒门之争所扰,倒是韩龄说完后,看到许久没有插话的瞿元嘉,很是微妙地收住了话头。 瞿元嘉离京时仓促,穿着惯穿的襕衫就一路南下——本朝襕袍士庶皆可穿着,官人们可以依照官品穿着,而庶民除了办婚礼,日常只能穿白。瞿元嘉此行虽然没有穿绿袍,但一望而知并非白丁。感觉到韩龄的迟疑,瞿元嘉很坦然地说:“适才韩郎君没有问起,我也没有详说。我在民部任职,但是此行全是为私事,与僧田状案和甲兵案均没有干系。” 叶舟淡淡说:“允一兄上元前才忙完迁葬之事。” “是,家人迁葬,第一个清明无论如何是要回乡的。”韩龄了然地点点头,又说,“近来愿意北上求官的杨州子弟越来越多,每到清明冬至,南归之人也变多了。不过确是我孤陋寡闻了,民部主管天下钱粮,是中枢机要重地,江南人士极少能有在六部任职的。” 明明察觉到了叶舟劝阻的目光,瞿元嘉想了想,也一点头,接过话来:“韩郎君与平江崔氏有亲缘?” “我的小姑母嫁与了崔氏儿郎。崔氏人丁兴旺,杨州的士族,几乎都与之有亲缘。” “我家勉强也说得上与崔氏有些往来。” 韩龄怔住了。瞿元嘉当然知道这沉默的深意,他蓦地生出一点罕有的恶作剧心思,不紧不慢地说:“崔家的一位女郎是我母亲的旧主。我们母子二人,当年就是随着崔夫人上京的。” 看着对方先是疑惑,又迅速转为惊诧的目光,瞿元嘉想,五郎真是当得起名动天下。 短暂的沉默后,韩龄神色自若地再度开口:“瞿兄离开杨州后,一直居住在帝京?” “在宜州住过几年。” 韩龄一笑道:“适才瞿兄说在民部任职,我就隐约有所感。去年一年我南下游历,回到杨州后听友人说,朝中派来视察水灾的钦使中,有一位与崔氏有故,干练通达,是罕见之才。今日听瞿兄提起家事,忽然想起了朋友的话,却不曾想原来瞿兄也是子行的恩人,不免多问了几句,绝无冒犯探究之意。” 瞿元嘉在杨州时有意不与士族往来,但韩龄的神情很坦诚,瞿元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叶舟,也诚恳地说:“没有冒犯。只是我虽然离开多年,还是依稀记得一些故乡风俗。我不仅不是士族出身,母亲还做过崔氏的仆人,若是按门阀旧制,见到韩兄理当避让,更不要说同行游春了。” 韩龄爽朗大笑,笑罢后说:“瞿兄确实离乡太久。现如今还持此礼的人家,可谓是凤毛麟角。我按门第是士族,可家里三代都是白丁,不是也和瞿兄同游么?哦,方才我说得那位朋友是崔家十七郎。” 过了片刻瞿元嘉才想起“崔十七郎”是谁:“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亦不过寥寥数言,不敢当此谬赞。” 韩龄继续说:“崔十七是我辈翘楚。瞿兄不要谦虚了。” “不是谦虚。南北固然风土殊异,但在看重门第这一点上,并无差异。我的继父是天子的叔祖父,我的平步青云俱是沾光,无论是德才还是资历,并不敢与我的同僚相提并论。” 一时间,韩龄流露出忍俊不禁之色,看了看颇有几分无奈的叶舟,说:“还是我修为不够,怕是教瞿兄误解了。我的钦佩和感念之心,全是出自源自对子行的照拂。也是得知子行在帝京这几年,有新的交游,不免有些好奇,不是要追究瞿兄的出身。” 瞿元嘉答道:“韩郎君是叶……子行的旧友,我隐瞒才是失礼。直言与崔氏的主仆旧事,亦是此意。” 韩龄苦笑道:“江南之外,对南朝遗民有诸多议论,这是我等都知晓的。不知瞿兄可知,平佑之乱以前,南方士族不可在原籍任官,是不成文的规矩。近年来,虽然渐有破例,也未有能担任州县长官的,不过许多士族子弟,并不愿留在本州道任官,掣肘之处太多,远不如外任潇洒。” 瞿元嘉对此类“功名大事”一无心得,二无兴趣,更不知从何与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深谈他早已不熟悉的江南,但随着这番闲谈,一行人已经离开了县城,沿着驿道向万络山的方向行进。沅庆县域内多山,农田零散,凡是能农耕的土地,都被用到了极致。这典型的江南春耕景象又一次勾起了韩龄的谈兴,他转向叶舟,感慨道:“当年每到春秋二季,夫子以身作则教导我们下田耕作,好像仍是昨日。” 第410页 叶舟一摇头:“那时不懂父亲的用心,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多赖你们遮掩周旋……直到这次发还查抄的家产,我才知晓家中有哪些产业。我自小衣食无忧,一直泰耳受之,实则俱是受祖荫蔽护。” 韩龄一怔,又问:“昨日之事,你想好了没有?” 叶舟边笑边摇头:“婚姻大事,哪有这么快就能想好。何况,我没有为母亲和妹妹服过一天丧,不宜谈婚娶。” 韩龄略作思索,也说:“我应承之前,也想过此事。可是景望公只有你一个独子,家中遭遇了如此劫难,娶妻后哪怕只是有人照顾,也是好事。卢家不仅清楚你家的遭遇,卢家的女郎更是真心仰慕敬佩你,应是一门良配。” “我家素来与卢氏没有交往,我应该也没见过卢十九娘,她知道的我,恐怕很多都是偏听了夸大之词,仰慕不过无根之木,敬佩更是虚妄。单以门第而论,也是叶氏高攀了卢氏。你专程来沅庆全是美意,可如果我因为不忍驳了与你的昔日情谊,答应了这门婚事,日后若有不和,怕是要牵连你。” “做媒是苦差事,一有不慎,两边不得好。”韩龄叹道,“我来之前,就听说过你已经回绝了几门亲事,但韩其让几次登门,接亲之心不可谓不诚恳,我这才答应的……你是不是另有意中人?” “没有。”叶舟很干脆地回答,“眼下我也无心此事。要是真有这一天,再来麻烦你不迟。” 韩龄愣了愣,正要劝,最终只是很长地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没有意中人也好。” 察觉到他情绪的异常,叶舟说:“你成婚时,我还去喝了你的喜酒。你与尊夫人青梅竹马,是通家之好,可谓是神仙眷侣,还嫌不足么?” 韩龄神情一变,却是先看向了瞿元嘉:“瞿兄成家没有?” 瞿元嘉摇头:“尚未。” “也没有定亲?” “没有。” “听说关中的世家子弟,往往要到而立之年再行婚娶。” “世家子弟冠礼后就成家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迟迟不得成家,只是因为家贫。”瞿元嘉说。 这时,叶舟勒住了马,转身对跟随在后的下人说:“余下的路我步行上去。” 瞿元嘉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山脚,但一路上,似乎是谁也没有余裕欣赏烂漫的花木。 叶舟吩咐完后,又要下人取来谢公屐。换好后他没有问瞿元嘉,而是对韩龄说:“玄年,我们一同步行上去吧。” 韩龄略作犹豫,还是答应了:“也好。你有兴致,我自当奉陪。不过我脚力比你差远了,你不要嫌弃我。” 叶舟笑笑:“踏青而已,又不是赶路,不着急。” 望着叶舟和韩龄的背影,瞿元嘉忽然领悟到,叶舟恐怕是有不愿自己在场的话要说。果然,待韩龄换好鞋,叶舟终于也问瞿元嘉:“允一兄有意同往么?” “我不擅长此道。要是二位不怪我扫兴,我还是骑马吧。” 韩龄自是说无妨,叶舟看着瞿元嘉,眉头很轻地一动,然后一点头,拉着韩龄走向了山间小道。 待到了别庄,瞿元嘉又以路上劳顿为名连晚宴也辞谢了。这当然是宾主皆知的托辞,不过叶舟听说后除了遣人送来酒菜,别的一概没有过问。 南方的山林总是带着湿润的芳香,瞿元嘉独自饮了一壶酒,很快有了醉意。他有意敞开门窗,可是穿堂而来的,只有无主的春风,掩映在花木深处的正堂一片光明,又静谧仿佛无主之地。 瞿元嘉已经很没有饮过酒,也没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此放松过,最后一口酒喝干净后,他又要了一壶,并在酒送来后遣走了服侍的下人,然后,倚在窗下的几案前就着无边夜色,第二壶酒很快也见了底。 瞿元嘉甚至很轻易地睡着了,直至被庭院另一侧的高声妄语和沉重步伐惊醒。韩龄酒醉后声音奇高,叶舟的声音则低沉稳定得多,似在安慰,但是韩龄听起来醉得委实太厉害,两个人显然是各说各话了。 这阵喧嚣很快又过去了。瞿元嘉侧耳听了半天,耳旁又只有晚风拂动树木的轻响,他心里莫名有些失落,饮下的酒既让他松弛,也让他迟钝,尚未走远的睡意重新缠住了他,他便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再度睡了过去。 听到渐渐走近的熟悉脚步声,瞿元嘉下意识地僵了一下。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撑着窗棂起身,犹豫,但也迅速地来到檐下。叶舟手上执着烛,很快看清了瞿元嘉的神态,就轻轻一笑:“我没有看过你醉酒。我家的酒这样好喝?” 瞿元嘉顿了顿:“是……不是。” “不好喝?” 瞿元嘉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才发现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喝酒喝不出好坏。好酒给我喝全浪费了。韩郎君醉了?” “心中有块垒,很容易就醉了。” “……哦。”他迟钝了应答了一句。没有别的话,也没有别的动作,站在走廊中间,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 然而叶舟似乎也不急着绕过他。他抬高手上的烛台,又打量了他片刻,神情颇有点玩味。瞿元嘉却没有看叶舟,反复看了好一会儿月亮,借此适应夜色,然后缓缓说:“下午分别前,我看到你还是有意避开日光。还是没有痊愈么?” 叶舟也不瞒他:“一时半刻好不了。但此事我没有告诉韩玄年。也请你保密。” 第411页 瞿元嘉点点头:“为什么回绝他?” 叶舟一静,似乎是笑了:“我只是暂时回绝了他。待我身体好了,家中事情理顺了,也许就不回绝他了。” “是么?”瞿元嘉反问。 叶舟点点头:“男子娶妻生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瞿元嘉不自觉地微微一晃:“……我不知道。” “嗯?”叶舟竟然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意,“我本来想……罢了,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气后,叶舟迈动了脚步。擦肩而过的瞬间,瞿元嘉闻到了如出一辙的酒气。 眼看着这一星光亮就要消失在转角,瞿元嘉恍然追了上去。被截住后叶舟也不讶异,有点好笑似的看着瞿元嘉:“酒醒了?” “说不上醉。很久不饮酒,人迟钝了。” “你拦我做什么?” 瞿元嘉一动不动站在走廊正中:“我方才说不知道,是我已经绝了此念,但不能推己及人……” “如果是我呢?” 叶舟截下话,干脆了当地又问。 “…………” 叶舟略举高烛火,照亮彼此的面孔:“你要是知道我有结婚生子之意,你还会来这一趟么?你又是凭什么问我为何回绝呢?我回绝与否,和你有什么相干?” 瞿元嘉第一次发现,酒的确不是个坏东西,至少让他可以很畅快地把话说出来:“我不会。可是听你回绝,说来卑鄙,我心里……竟是欢喜的。” “程勉成亲、有别的情人就使得,我要是有成家之意,你就连来都不想来了?” “……如果你也觉得男子娶妻生子正是天经地义,那我就不该多嘴了。”瞿元嘉缓缓说。 “你只是不会来了。”叶舟盯着他,“你之前不肯走,现在又再来,原来是笃定我对你依然有意的了?” “是我自作多情。”瞿元嘉不仅难堪,还一丝难言的绝望,可是挑明后,又觉得松快了。 叶舟不可置信似的笑了,自嘲而直白地说:“我之前还想,找你寻一夜风流之事也未尝不可,现在看来,还是不要为好。免得横生纠葛,倒成了我亏欠你了。我亏欠你的实多,这一件事上,还是再不要了。” 瞿元嘉浑身发木,叶舟依旧坦然:“你这次南下不告父母,也没有告诉同僚,是不是还想过官也不做了?可是我不仅要成家,将来还要求功名。” “你想求功名?”瞿元嘉仿佛迷惑了。 叶舟挑了挑眉头:“成家立业,不是为人子的本分么?我不该求?” 瞿元嘉近于公事公办地回答他:“你若是有意,以孝名举官,不仅名正言顺,也能事半功倍。” “只要我愿意在江南道之外为官,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确实。”附和着叶舟的言语,瞿元嘉恍惚地点头。 “所以瞿元嘉,你这次来沅庆,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问仿佛惊醒了瞿元嘉。他的目光中多出几分审视的意味,很快,这审视又变成了怅然:“……我的确想过辞官。殿下不准,用为父亲迁葬给了我南下的由头。我一则知道这是殿下用心良苦,为我而设的权宜之计,一则也是心志不坚,想以官人身份安葬父亲。我生来无父,蒙母亲养育,还是逃不开名利心。所以你说你想娶妻生子光耀门楣,都是为人的本分,我怎么能置喙。” 叶舟听完,默然盯着夜色,好一阵后忽然问:“你不做官,准备做什么?” 瞿元嘉也沉思良久,摇摇头:“不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很快接上话:“到安王府不久,我便去从军,至此拿起了俸禄。因为殿下器重,仕途比许多士族之后都要平坦许多。我说是会许多活计,但早已多年不问日常生计。这么说来,以前总觉得不为官也能自食其力,说不定是高看了自己。” 叶舟放下烛台,自己也坐在了廊下,面对着漆黑一片的庭院,平淡地说:“做官当然好。许多人说不想为官,是做不了。那些能封荫的人家,只恨没有七子八婿。” 瞿元嘉索性也席地而坐。烛台就此成了二人间的楚河汉界,谁都不越界半步。他低头看着襕袍的下摆,织锦纹样在幽光下若隐若现:“是不坏。但不全是做官好,是若是没有生在殷实人家,委实不妙。” 叶舟轻声说:“如果我是你的至亲之人,也会希望你高官厚禄,富贵一生。” 瞿元嘉再次摇头:“我倾慕五郎,也是我从来不能稍加体会他的心志——他少年时就去边疆,我却只会为原来他也有与我一样的自怜忍耐而暗自欣喜。我自成年就有功名,但若说是怀有济世安民之心……我不敢自欺欺人。平佑之乱前我追逐功名,是害怕让母亲蒙羞,也是以为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望五郎之项背,找到你后绝了功名之念,则是自以为不可两全……” “你明知道权势这样好,怎么还想扔了?”叶舟转过脸,似乎是笑了,“为了程勉,一定是值得的。为了旁的,那就是舍本逐末了。你说是不敢自诩有济世安民的雄心,但也没看到有怠慢公事之处。要是天下的官员都能像你一般自律,说不定是好事。” 瞿元嘉蓦地觉得被强压下去的酒劲又翻滚而上,他乏力地仰面躺倒在檐下。山间的夜风拂过他全身,他也说不出是松弛还是沮丧:“权势何止是好。简直太好了。一点私念……甚至算不上私念,都关系重大。我自以为失而复得的第一个冬天,总是一再地想,五郎这样聪明,既然做出这样的抉择,那一定是……” 第412页 他顿住了。叶舟却反而靠近了些,语气更是心平气和:“一定是什么?” 瞿元嘉闭上眼:“一定是二人没有私情。” 说完后,瞿元嘉听见叶舟低低的笑声,他分辨不出其中是否包含着嘲讽,总归也不觉得刺耳,也牵动了嘴角。只听叶舟说:“你要是有意一争,他和旁人有没有私情倒还与你有几分相干。要是争都不想争了,那就和你没有一点干系。不过痴心本来和旁人就没关系……‘为人的本分’……” 叶舟不以为然地一笑:“你如果真以为成家立业是为人的本分,就应该娶妻生子,找个南方的好差事,然后再来找我,这不就两全了么?” 瞿元嘉觉得现在的自己在叶舟眼里一定是面目不堪,又莫名异样平静,丝毫不觉得被叶舟的假想而冒犯:“你觉得这是两全?” 叶舟稍加沉默:“有功名妻儿在前,才容易,也顺当。” 瞿元嘉想想,没说话,忽然朝着叶舟伸出手。尚未碰到叶舟的衣角,后者立刻闪避开了。对此反应瞿元嘉不仅不惊讶,甚至笑了起来,翻了个身,看着板起脸的叶舟,说:“你觉得我钟情五郎,连衣袖都不肯让我碰一下,真到了娶妻生子的那日,难道我还能更亲近你么?” 叶舟咽下一口气:“届时你我要是有意,就可以。” “或许是可以,却不该如此。如此说来,当初我以为你是五郎时,就没问过你病愈后的打算。后来见到五郎,也没有问过他。你说我自以为是,再中肯不过。” “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不问,是因为你知道他的打算。”突兀的停顿后,叶舟忽然语气一变,由先前的满不在乎变成了浓重的倦怠,“瞿元嘉,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负气话——程勉只要有意于你,成家生子又何妨?你性命都可以不要,前程功名当然更是一钱不值。不然,你何必去翠屏宫呢?” 瞿元嘉的视线定在摇曳的烛光上,他轻声说:“是啊,去翠屏宫是找五郎,我也是去找你。” 不再理会突如其来的寂静,瞿元嘉又说:“去之前,我找了许多地方,找到最后,不得不去翠屏宫。” 可那个夜晚的种种细节,竟已经模糊了。瞿元嘉想不起两人说了什么,甚至程勉当时的神情相貌都记不得了。当他终于从回忆中醒来,隔在二人间的烛火恰好燃到尽头,冉冉烟气如同一缕不可断绝的细线,但也在同一时刻,他听见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罕见的宿醉让瞿元嘉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叶舟早已和韩龄结伴踏青去了,瞿元嘉头痛欲裂,索性又埋头大睡了半天,并以醉酒不适为由,再次缺席了当晚的酒宴。随后的几日,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凑巧,瞿元嘉连叶舟的面都没有见到,他也没有强求,独自一人在山中远足,途中屡屡遇到同来踏青的游人,但始终没有看到叶舟的踪影。 虽然见不到主人,叶氏庄园的下人始终待他如贵宾,起居出行无不殷勤。瞿元嘉再没有刻意寻找、或是过问叶舟的行踪。他仿佛忽然成了一个标准的江南道士族之后,遵守着士族的礼仪——安然做客游历、心安理得地接受主人的款待,唯一无需做的,就是去拜访主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八天,忽然叶舟亲自找来,说韩龄家中有事,他们计划在次日返程,瞿元嘉的反应也很平淡:“我没有别的事。随时也可以返程。” 叶舟的神态与他几无差别,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也回沅庆?你回沅庆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这几日我一个人在山中胡乱走动,想明白了。我虽然还不知道辞官后能做什么,但这官,是真的不想做了。而且我无故旷职这么久,御史应该早已弹劾我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介白丁。所以如果你不赶我,我就一直住到你成家。” 叶舟很奇怪地盯着瞿元嘉,无奈道:“随你乐意。我这一次绝不会赶你。” 瞿元嘉认真道了谢,叶舟的神色更加古怪,这时瞿元嘉又说:“这几天每到夜里,都能听到奏乐声,是那位韩郎君么?” “是他。玄年精通音律,清谈佛理也是我辈翘楚,博览群书自不必说,父亲生前常常夸奖他。但他也好,崔十七也罢,再有学问抱负,又如何?你弃之如敝履之物,旁人一生也难得,恐怕才是世间常态。”叶舟话头一转,“之前我不愿留你久住,是担心你虚掷光阴。既然你愿意,我也不必杞人忧天了。我的同门好友、多少亲朋故旧,都是这样度过一生。你过不过得,是否乐在其中,都是你的造化。寒食清明也要到了,你还能回一趟杨州……我不是逐客,扫墓后如果还想登门赐教、做客,悉听尊便,如果缺随行的下人,只管开口。这次我一定言出必行,也望你务必宾至如归。” 说完,他对瞿元嘉很轻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矜持的风度,这正是瞿元嘉非常熟悉的。 用过午饭后,一行人动身回沅庆。叶舟还是选择步行下山,也再次邀请了瞿元嘉同行。这次瞿元嘉没有拒绝,下山的一路上三个人多在闲谈,韩龄听说瞿元嘉清明要回乡扫墓以及还要在南方逗留一阵,便很是热情地谈论了一番沅庆芦城两地间的古迹和名胜,随后表示,韩氏在距芦城不足三十里处有一处消夏的别庄,春季到访也有野趣,如果瞿元嘉有意一访,他也会赶来,亲自尽主人之谊。 第413页 叶舟全程几乎在做听众,但似乎听得很有兴致。于是在邀请完瞿元嘉后,韩龄又说:“我知道你回乡不久,事多而繁,不敢贸然相邀。你要是有兴致和空闲,愿意来家里做客,我家自当扫尘相迎。” “我不愿去平江。”叶舟摇摇头,很干脆地拒绝了,“父亲和外祖母去世后,家中和崔氏的联系更疏远了。我听说,杨州查田查出了许多事,崔氏牵扯颇深,眼下去平江,无论去不去拜访,都难免惹来议论,索性不去了。” 韩龄一怔,看似无意地瞄了一眼瞿元嘉,见叶舟神情无异,才继续说:“不进城就是了。何况也不是崔氏一族牵扯其中。真要彻查,不知有几家可以独善其身。不过依我说,田地捐给寺观,确实不如退还公家。哎,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叶舟的步伐不快,可是很稳健,答话时脚步节奏也不变,行山路也如履平地一般:“嗯,回来后许多人来拜访我,多是来诉苦和告冤,也难免会谈及时事。我知道外人把我这几年的行迹传得离奇,我也无从解释,因为确实离奇,却不是旁人传得那样。” “就是不知情,才有离奇之言。你不要放在心上。”韩龄宽慰道,“我们这些人,累世居住在一地,日常交往者也是世代故交,早就是井底之蛙了。以一己之力为家人洗冤,是书中才有的传奇。不要说外人,我等师门兄弟何尝不想得知内情?但我知道此事伤心,不当谈。你不要为外人的言语伤怀才好。你吃苦了。” 叶舟也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瞿元嘉,沉思片刻,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了,无甚所谓地对韩龄解释:“玄年,我没有吃任何苦头。不仅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甚至说得上无忧无虑。外人传我卧薪尝胆,是觉得受了这样的冤枉,一定要吃尽苦头,不然何以对得起平反?” 韩龄怔了怔,才说:“是了。有允一兄一家照拂……没受苦,那自然更好。” “玄年也觉得我家的冤情昭雪了?” 这次韩龄索性站定了,很诚恳地说:“……我们都知道,你待裴夫人如亲母。” “有玄年此言,我都心领了。”叶舟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一顿后继续说,“外人不知道我没有吃苦和受罪,只看到发还家产、获得了旌表,所以外人来求告时,总以为我有什么诀窍,或是有捷径。也不能说没有,只是这是一条绝路。” 他仰头,山林间除了风声,更有鸟雀鸣叫之声:“‘南山有乌,北山张罗’。我求来的鱼,是缘木所得。我家几代人的清白和产业,至亲的性命血泪,夺走和发还都不费吹灰之力。全是仰仗旁人的爱屋及乌。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屈辱的事情了,可我,还得为旌表谢恩呢。” 待这一阵纷乱的鸟鸣远去,三人像是忽然从长梦中苏醒,但也只是无言地观察乃至审视对方。叶舟似乎不以为语有僭越,对另外两人说:“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可究竟谁是我的仇人?” 韩龄长长一叹:“若是细论这‘不共戴天’,我等何止不该求仕,连出生都有可追究之处了。” 叶舟一言不发地又迈动了脚步,韩龄自嘲一摇头,看了看瞿元嘉,终是一颔首:“胡言乱语,允一兄见笑。” 瞿元嘉匆匆一回礼,立刻去找叶舟的身影。而叶舟在山林中脚步奇快,只短短几句话的工夫,人已经走出了很远。瞿元嘉便再没了和韩龄寒暄的闲心,紧随叶舟下山的方向而去。 这一趟万络山之行,叶舟和韩龄赏了几许春花不得而知,于瞿元嘉而言,竟是在下山的一路上,初次感受到了春深花秾之美。山花夹道、清溪漱流,是他很少有机会去欣赏的闲趣。出山后,他在马上回望万络山,春山秀美依然,可种种细微处的清幽美妙,是非要人在山中才有机会一遇的。 刚回沅庆城,瞿元嘉又一次遇见了故人。在南方过了一个冬天后,常潜明显圆润了一圈,不过神情委顿,正是衣食无忧又被迫束缚于案牍者常见的体貌。认出瞿元嘉身旁的叶舟后,常潜那因为再度见到同僚而惊喜有加的神情顿时就只剩下了惊讶,又迅速地被熟练的世故隐藏起来。叶舟对钦使的应对亦不失礼节,面对沉默的常潜,非常知机地留下瞿元嘉与常潜叙旧,自己则与韩龄在下人们的护送下先行回家去了。 直到再看不见这一行人马,常潜才再度开口:“允一与叶舟相识,是可以知会一声的。” 瞿元嘉自然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索性深揖:“其深兄惠恕……” 不容他说完,常潜扶住了他:“此处不是深谈之处。允一若是无要事在身,我当再厚颜尽一回地主之谊,与允一小酌。” 待到了官驿,常潜却并未如瞿元嘉所预料的立刻询问他与叶舟的交往,听说瞿元嘉已经离开帝京一段时日,才惊讶地问:“允一要来南方任职了?” “不是。是……”他略以迟疑,决定还是暂不把辞官的决定告诉常潜,“我上次来,是为父亲迁葬。这次是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明,回乡扫墓。” 常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老大人葬在何处?” 瞿元嘉的说辞虽然说不上是谎话,但也颇多保留隐瞒,至此只能说下去:“我祖籍杨州芦城,离沅庆一日的水路。” “是了。南方水路纵横,行船比骑马便捷。时下正是江南上佳天气,扫墓、访友两不耽误,允一真是潇洒风雅,我等惟有羡慕的份。允一既然与叶舟相识,上次来时,为何不直言呢?” 第414页 “他与我故主人有亲缘。相识纯属偶然,事先也不知晓叶氏的冤情。为避嫌计,还是不提得好。” “你素来干练,又是南方人,应是此桩公务最佳人选。要是来虹州的是你,恐怕也不会觉得为难。” 说话间,送酒菜的下人到了,常潜也暂停话端,与瞿元嘉各自落座,劝起了酒。酒过数巡后,常潜迅速了醉意,坐姿和言语更放松了:“……允一,这真是一桩苦差事啊。” 瞿元嘉也料到他要诉苦。他一贯认为常潜南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劝慰起来无比诚恳:“秉公处置即可。我到民部后,得兄教诲良多,兄的才干、见识均远胜于我,王尚书和诸位相公正是深知其深兄之能,才委以此任。我虽是芦城人士,离开故乡已久,出身低微,在看重门第的江南道,不仅举目无亲,推行公事,更是注定举步维艰。” 常潜仔细打量了一遍瞿元嘉,不以为然地一摇头:“核算甲兵案被吞没的财产不难。我释褐在万年县,四年后回到民部,至今已有十载。每年都要查验全国的计帐、造籍,沅庆一县,户籍不过五千,一年一造计帐,三年一造户籍,就算把先帝时的文书也查验一遍,也没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又侧耳凝听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允一,甲兵案早已结案,余波对朝廷无足轻重。叶氏和其他受到波及的人家,家产能发还多少,我等的公心固然不可或缺,但这些人家的家产何来,才是处置的关键。好比叶氏,他家人生前持家有方,契约债务皆有据可查,叶舟本人年纪不大,行事却很利落干脆,人也有骨气,处置起来就很清爽。这就是有祖荫的人家。另有一些人家,后嗣凋零,侵占产业的不乏族亲,家产里也有许多来路不明的田亩、山林,其中蝇营狗苟,实在不值细说。但无论门风如何,发还还是充公,都与大局无碍,我的难处并不在此。” 瞿元嘉低声说:“弟愚钝,愿闻教诲。” 常潜满饮了杯中酒,又再斟满。他的目光没有看瞿元嘉,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酒杯:“沅庆的田亩丈量已经过半,沅庆无主的田亩极少,虚报的田亩更少。” 瞿元嘉下意识地问:“这不是好事么?其深兄回京指日可待了。” “沅庆多山,自然田亩就少。听闻在宜平一地,隐匿的土地就有上千顷,而且都是良田。杨州、庐州也大致不离。” 瞿元嘉初到民部时就耳闻南方并田严重,但南方各州近年来税赋从未有过短欠延误,而且田亩户籍一则不是瞿元嘉的本职,二则他也隐约知道若真有弊案,绝不可能仅止步南方。暗自斟酌后,他看着神情晦暗的常潜说:“田亩户籍造假非熟知县情的胥吏方可为之。若是每一处都查出大量虚报、藏匿的良田,那不仅是胥吏贪墨,各地首官、乃至吏部和三省相公,恐都难辞其咎。沅庆找不出无主之田,是历任县令、胥吏尽职。诸位相公自会秉公定夺,其深兄勿忧。再说,总不能以有主之田充作无主或是藏匿的田亩,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常潜听完,露出一个短暂的苦笑,又很快掩饰了过去:“正是。因私废公,曲承上意,实不可为。要是真如允一所说,能早日回京,确是天大的好事。南下前内子刚刚诞下女儿,内子素来体弱,家中又有老母亲……哎。身为臣子,蒙圣人器重,委此大任,却总是脱不开儿女私事,惭愧,惭愧。”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飞快地饮下在手中握了太久的酒,瞿元嘉除了陪饮一盏,其他安慰的言语,竟也说不出口了。 两人一直断断续续聊到深夜,话题始终围绕着田亩丈量中的关窍和几个月来虹州的一些大事,难免也会提及叶舟的一些近况。但临到散席,宾主已经道别,常潜忽然又叫住了瞿元嘉,神情中又是犹豫,又有一些莫名的慨然,两股神色夹杂着醉态,整个人倒有些古怪的悲意。 可他再开口时,谈及的全然是私事:“允一打算如何去芦城?” 瞿元嘉也有些喝多了,答得慢了半拍:“……乘船。” “我记得你骑术很好。不然骑马去,看看江南春色,别有趣味。” 瞿元嘉不解,又无力深想,索性答应下来:“有何不可?” 常潜点头,嘴唇似乎有一丝笑意:“待允一扫墓归来,我再设宴为你洗尘。” 正是改水路为陆路,让瞿元嘉遇见了此行的又一个故人。 他是在从芦城返程的路上偶遇杜启正的。 在平江界内见到瞿元嘉,杜启正也是惊讶无比,隔得老远就迫不及待拍马上前,确认自己所见非虚。相认后杜启正不多加寒暄,惊叹道:“瞿允一,你事也不理、人也不见,原来是到杨州来了!” 两人互相一打量,都知道是刚扫完墓。瞿元嘉反问:“杜八今年怎么回乡扫墓,家中可还好?” “我妹妹年后定了亲,阿娘让我回家祭拜先父,告知这桩喜事。” “恭喜恭喜。谁家儿郎如此有幸?” “是你我的同乡,大理寺评事……先不说这个,你忽然音讯全无,安王府都找到了我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官还做不做了?” “不想做了。”瞿元嘉坦白说,“早不想做了。我这段时日一直在虹州。” “……在沅庆?”杜启正瞪大了双眼,“上次你回来,我以为你们已然……好么,既然要和叶舟厮守,也是个人志向,外人说也无用。但是与民部同僚,总要有个交代吧?” 第415页 “无故旷职,御史可以弹劾。”瞿元嘉说,“我动身之前,把手头的公务都了结了。” 杜启正老大不客气地白他一眼:“瞿允一,有时你板正自律得令人由衷佩服,有时,又像从来不晓得世事一样,御史台会去弹劾你?我告诉你,不仅没有弹劾,也没有免职,还给你挂了病假,这时节度支司本就繁忙,副长官不知去向,人人都焦头烂额……你还打算在沅庆待多久?破镜重圆了没有?到底还准不准备回京了?” 瞿元嘉被数落也不生气:“杜八说得是。我回去就修书,正式辞官。” 杜启正一噎:“那真是可喜可贺。雷厉风行,我等自愧不如。你这是回沅庆?” “是。” “……叶郎君可好?” “尚好。” “既然你能动意辞官,看来是重归于好了。”杜启正紧作一团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也好。那我回京后,你的行踪,我能不能说?” “都随你。我一时没有回京的打算。如果安王府再来找你,你不必为难。直说就是。”瞿元嘉轻轻一笑,“母亲总不至于派人绑我回去。” “我呢,素来是很钦佩你瞿允一的为人,又自认是你的朋友。辞官是大事,有些话作为朋友,可说可不说,但我之所以多嘴,并不纯粹出于朋友的私情——”他一顿,神色忽地严肃起来,“你说辞官,是只辞职事官,还是散官也一并辞了?” “既然要辞,自然是一并辞。”瞿元嘉不加犹豫地回答。 “你的散官勋职,都是平定平佑之乱而得的,辞了做何解?”杜启正看向瞿元嘉,“允一,我知道你心中对与安王的亲缘有所顾忌,可于我等寒门出身的子弟,你确是我辈楷模。你为了私情辞官,我不该随意臧丕,但这辞官的念头,叶郎君知不知情,你二人商议过没有?” 瞿元嘉看向杜启正,又看看道路上的其他车马,问:“杜八原是要去哪里?” “我祭拜完了父亲,打算在平江小住两日,会会友人,然后就返程了。食君俸禄,不敢怠慢。”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近于诙谐,瞿元嘉想想后说:“此地人来人往,谈话不便。我本打算搭船往来,但常其深现在沅庆,他提议我走陆路,因此遇见你,也是意外之喜。你要无事,我们不妨另挑一条人少的道路,我送你至平江,路上也方便详谈。” 杜启正点头:“也好。常潜常其深?他还在沅庆?” “嗯。” “因甲兵案蒙冤的人家这么多?” “甲兵案应当是处置完了。他留在沅庆,是为督管田亩丈量。” 杜启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话间两人正好来到一条岔路前,杜启正又说:“这条路也能回平江,不然就走这条吧。” 杜启正所指的道路两匹马并行都勉强,目光所及处也再没有其他行人马匹,瞿元嘉当下应允,两人走进这条窄道不久,瞿元嘉忽然发现了蹊跷之处——靠近大路的一侧,车马往来不绝,道路旁的农田也都是一派勃勃生机,正是清明时节典型的春耕景象,但是不靠大路的这一侧,农田却毫无耕作痕迹。 杜启正很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中先是诧异,不多时转作了讥讽,他侧过脸,问紧跟其后的瞿元嘉:“常其深要你走陆路,说了缘由没有?” 瞿元嘉摇头,也问杜启正:“这是谁家的田亩,怎么无人耕作?耽误了农时,影响收成。” 杜启正若有所思地放目远望,仍然问:“沅庆的田亩丈量,进行得如何?” “听说已经过半。沅庆是山城,田地少而零散,没有什么藏匿的田亩。” “常其深要发愁了。” “为何?” 杜启正的目光缓缓滑过毫无耕种痕迹的水田:“朝廷派出大量钦使南下督办此事,任是谁,也不愿意垫底,这不是人之常情。我听说,这一次平江查出大量无主的良田,因无人认领,自然无人耕作。听到时我以为是无稽之谈,不是今天无意走了这条路亲眼所见,我是决计不会信的。” 瞿元嘉的神情也严峻起来:“这是良田,怎会无主?如果真无主,更该改分,不要耽误了农时。” 杜启正凝神思索片刻,无奈地一笑:“去年年末,我在秘书省查阅典籍,我朝上一次丈量田亩,还是太宗皇帝时的事情。但分封田亩,按律,应该是随登造户籍每三年一次。不过允一肯定知道,南方各道的永业田早在高宗皇帝时就已经分完了。丁户死后要交还、供重新授田的口分田嘛……我家世代居住在平江,但我出生时,家中只有三十亩永业田,口分田自我祖父时就没有分过。相较之下,士族人家不仅能买其他人的永业田,口分田不交还也是常事。江南年年发动劳役开垦新田,可开出来的无论是良田还是劣田,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的左邻右舍,几代人授田不足,可从来没听说过谁分到了这些田地。这一回平江、或是整个江南、淮南道就算是查出了再多的田,多半还是分不到的。” 瞿元嘉默不作声地望着杜启正,后者继续说:“我不是诉苦,也无牢骚可发。圣人有意重新丈量田亩,圣意自有裁断,诸相公们为天下社稷谋,从江南或是关中推行,都是一件意在泽被后世的好事。但田亩之事,不仅事关万民的存亡,更是多少门第维持的根基,正是如此要害,所以要我斗胆一猜,恐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不是查不出隐匿和贪蠹,而是查出来再多,这田,也分不到寻常百姓手中。就好像这几年徭役和田租明明减了,百姓不觉得日子好了,又好像去年南方大水,我们这些在帝京做官人的,也没谁觉得和往年有何不同……你看这些道路两旁的田地,无人种的是何缘故姑且不去猜,有人种的,一定有为官家种的职分田。” 第416页 “刚才你说认我作寒门楷模,听了你这一席话,我实在是无地自容。”瞿元嘉长叹道,“我枉在民部任职,管天下度支,但田地如何分,赋税如何交,从来都是只知道典章,也从来没有担心过。” “你出仕就在中枢,多少州县小吏,就是以在文书上做手脚为生,你不知道不足怪。但如果你不知道,三省的相公生来是云端之人,该如何知道的呢?瞒,恐怕也是要想办法瞒过去的。不过查总胜过不闻不问。”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默默观察路边的田亩,大片无人耕作的水田在江南春色中,望之触目惊心。瞿元嘉原想说,现在南方各州肯定有御史巡查,大可以就田亩荒废一事上书中枢,可很快又想到僧田状一案的源头就在自己身旁,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斟酌言语了。 但他还是难忍愤慨之心:“不能因为这些田亩一时无主,就耽误农时,这不仅是懒政,简直本末倒置了。” “焉知不是故意为之?”杜启正冷淡反问。 “杜八是说……杨州士族不忿上意,宁可耽误农时,也不派人耕作么?” “这是一重。朝廷只下令丈量田亩,田亩如何处置,尚无旨意。” “这……!” 杜启正这时,露出了一路上第一个笑容,可这笑容刺眼得难以直视,他自己也似有所感,很快收住了,深深叹了口气:“上意如雷霆霹雳,下民得之不过涓滴。对了,我南下之前,又去探望了章子欣。” 瞿元嘉内心一动:“……章御史的病体如何?” “面上的伤疤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细端详,也看不出什么。幸而他年轻,躲过了要害,但手脚肯定不可能恢复到伤前。据说清明后,就要官复原职了。” “这真是好事。”听到最后,瞿元嘉由衷地说。 杜启正点头:“嗯。陛下还恩准他乘车入宫……允一,你辞官后,打算做什么?” 瞿元嘉仿佛是被问住了,顿了好一阵子,才接话:“我还没想好。但我不该瞒你,我辞官与叶郎君无干。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破镜重圆之说。” 杜启正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但也不掩遗憾:“那我之前失言了。允一莫怪。” “是我没有讲明。所以你问叶郎君是否知晓我有意辞官,我也无从作答。” “即便如此,你也要回沅庆?” “我以前以为自己做事许多瞻前顾后之处,其实是鲁莽愚钝。我虽然决意不做官,但没想好日后的打算,是我这一辈子只学过当兵和做官,别的一点雕虫小技,能不能谋生,都不可知。” 平江城已经赫然在望。瞿元嘉见分别在即,没有细说下去,正在想分别之词,忽然听杜启正问:“允一这是直接要去沅庆了么?” “正是。” “你在沅庆住在何处?” “……暂住在叶郎君府上。” “既然如此,”杜启正一停顿,“我接下来两天本来也就是会友。清明访友正是南方旧俗,我听说许多士族人家,以随性而至为风雅。我出身粗鄙,不过借着允一的东风,也学着附庸风雅一回吧。” 瞿元嘉面露不解之色,杜启正笑了:“我是说,我很久没见叶郎君了,既然你在,跟着你去沅庆,也做一做客。” ………… 杜启正作为如假包换的不速之客,得到了比被主人家自称“奉若上宾”的瞿元嘉热情得多的款待。杜启正原打算只在沅庆住一晚,第二天就赶回平江,但在叶舟的盛情招待和挽留下,住了两个晚上,后来干脆直接从沅庆动身回京,连平江都没回。得知杜启正回乡的原因后,叶舟专程为出阁在即的杜家小娘子准备了一份贺礼。主客双方推辞许久,叶舟解释道:“锦缎和金工是沅庆特产,正合适给令妹添嫁奁。我家家产虽然悉数发回,但细软早都不知去向。这区区薄礼,置办得仓促,但都是这两日间我专程吩咐下人挑选的。令堂与令妹在我养伤时对我照顾有加,我无以为报,嫁娶是人生大事,容我聊表些许心意吧。” 杜启正只好拿起一匹锦缎,再三道谢后,说:“叶郎君的心意我替家母、舍妹谢过,只是这些礼物,实在太贵重了。舍妹精于女红,我厚颜替她收下这匹锦缎,其余的,还请叶郎君收回。” 叶舟摇摇头:“我家中没有女眷,派不上用场。” 杜启正瞥了一眼也同来送行的瞿元嘉,笑着摇头:“那也收不得。” 他当着叶舟的面将锦缎小心地包好,一揖后翻身上马,来时潇洒,离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目送他一人一马消失在视线尽头,瞿元嘉和叶舟福至心灵般对视了一眼,这次叶舟没有移开目光,瞿元嘉蓦地觉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吃不准,不过总算有了这几天来第一次解释的机会:“我和杜八是偶遇。” “当然是偶遇。如果是你有心搬说客,杜郎君恐怕不会来了。” 杜启正来做客的一天两夜里叶舟除了设宴招待他,无非就是在城内逛了逛,谈些风花雪月的本地掌故,分毫没有触及到他二人的旧事。瞿元嘉虽然在场,也和没在差不多。但听到叶舟这句话,瞿元嘉想也没想,下意识地问:“你我之间,说客能有什么用?” 叶舟一顿,神情更是堪称微妙,更根本不接瞿元嘉的话,转身往家的方向走。瞿元嘉立刻追了上去,索性告诉他遇见杜启正后这几天来的心事。 第417页 他先直言想在虹州游历几天,然后不等叶舟表态,又将自己和杜启正在平江城外亲眼所见无人耕作田地一事说了。听完瞿元嘉的话,叶舟神情也有些复杂,没有解释,也没有劝阻,只是说:“我说了,不管何时,你都是我家的贵客。” 待瞿元嘉再回到沅庆,恰好是千秋节。这一天不用宵禁,勘验身份后,夜晚也能入城。春夜逢满月,又有满城华彩人流如潮,怎么看都应该是个不眠夜,瞿元嘉这次进城后忽然发现,他已经很熟悉回到叶家的路。 敲开门时下人也熟悉了他毫无预兆的离开和出现,甚至还说:“瞿大人回来了?我家郎君在庭院里赏月呢。” 瞿元嘉把马交给门房,就近用井水洗干净手脸,然后借着月色走向庭院深处。他还记得上一个两人共同度过的千秋节,过于鲜活的回忆让他忽然心生不可解的畏惧,可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叶舟对他的突然出现也毫不惊讶。他望着月色下的瞿元嘉,甚至还问他:“你吃过晚饭没有?要是没有,和厨房吩咐就是。” 瞿元嘉大步走入凉亭,看见几案上只有一只酒杯。他没有故作客气:“没有。但是已经晚了,有口点心就要得。” 叶舟唤来下人,酒水和点心很快就位。瞿元嘉一言不发地吃完,又喝了一大盏酒,终于抬起头,再度正视叶舟:“我差点忘记今天是千秋节。我今天来见你,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叶舟的反应始终从容,甚至像是等待已久:“你说吧。” “我要食言了。”瞿元嘉目不转睛地望着叶舟,月光和灯影交织下,他的神色如同笼罩在薄纱之后,“我明日要回帝京去。” 叶舟轻轻点头:“好。这不算食言。” 瞿元嘉沉着地说:“杜八和我在平江城外偶遇时,我们看到大量的田亩被荒置。据说,这些都是无主的荒地。可就是一路之隔,就是官员们的职分田。这几天我去了沅庆周边的几个县,还到了宜平,发现平江所见并非孤例。我来虹州已近一个月,原以为旷职至今,早已被御史弹劾免职,经杜八一说,才晓得自己的想当然多么可笑……上一次章子欣、杜八和我同来赈灾,章子欣回去写了《论僧田状》,引来大祸却不懊悔。杜八也从中协力,只有我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我自懂事起,就想建功立业,为此一心求功也求官,可求来的高官厚禄,我根本配不上——我能有今日,一是母亲是殿下的爱妾,我受尽她的庇护,一是时逢乱世,侥幸押对了筹码。正是来得过于轻易,我到底是轻慢相待了。职官关系着多少人的衣食温饱,我既然无心,也无志,那至少要做个有骨气的人。所以我必须要回帝京,当面向王尚书请辞,禀明在南方的见闻,再与同僚交接完公务,然后再计较私情。我也不能瞒母亲一辈子。我无意婚娶的心意,她是最应当知晓的。” 他一边说,一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和镇定,一口气说完后,又过了片刻,才感觉到后颈都是汗。察觉瞿元嘉一时再无开口之意,叶舟的语调里有一线谨慎的疏离:“瞿元嘉,来去皆由你便,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我必须和你说。我想辞官,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你。但我回去,全为了我自己。在万络山时,你说你想为官,这肯定是谎话。但那句你我要是有意,成家后依然可以有情爱之事,是你的委曲求全。这是绝不行的。你要是觉得我能忍耐陆槿,那是你不如你以为的那样知道我……但其实我也是一样。我不能阻止你结婚生子,这是许多人眼里的纲常天道,你要是也有此意,我惟愿你得偿所愿。我……我实在不能与任何人分享你。” 瞿元嘉暗自咬紧牙关,隔开二人的烛火仿佛也点亮了他的眼睛。叶舟也一直看着他,听到最后,他漫不经心似的接话:“我小时候读书,一直就想不明白。长大之后,更糊涂了。要是纲常真这么有理,改朝换代从哪里来?或者不提远史,为什么有平佑之乱呢?但瞿元嘉,你想回去就回去,我从来都愿你得偿所愿。我已经说了太多次,再说,都要厌烦了。” 情不自禁之下,瞿元嘉上前一步,却始终不敢再靠近一臂之遥的叶舟。他强迫自己镇定住声音,又很难压抑身体的颤抖:“……这一次,我不知道几时再能回来。如果朝廷命我去查清田亩荒置的前因后果,我会领命,那我不会来虹州,也会避开杨州,但我一定会回来。在我回来之前,要是你有了合适的亲事……你……你能不能遣人送一封信给我。好让我赶在婚期前再见你一面……你说了,无论何时来,我都是你的客人。” “好。”叶舟点了点头,干脆地说,“我亲自给你写信。” 瞿元嘉垂下眼:“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抢在叶舟答应、又或是回绝之前说出了他的请求:“你为我送一次行,可以么?” 可直到夜风吹灭灯烛,他也没有等到叶舟的答复。 瞿元嘉这一生中,最习以为常的,就是孤身出远门。他打定了主意要动身,前一天夜里就睡得极其警醒,四更天一过,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只等城门开启,就可动身。 晨鼓一响,瞿元嘉立刻推开了房门。昨夜月明星稀,今天却是下了大雾,连守在门边的下人的轮廓,都变得不真切了。 下人为元嘉递上干粮,瞿元嘉接过后,到底没忍住别绪,说了一句:“时辰还早,我不向你家主人面辞了。” 第418页 不料下人说:“我家主人昨天夜里趁着酒兴,去万络山了。” 瞿元嘉心头一空,面上反而什么也看不出:“原来如此。那正好。” 他不再耽搁,取马出发。临出发前,送行的管家劝道:“瞿大人,今天雾大,山路湿滑,又看不远,不然还是先搭船到宜平再改陆路吧。” “水路快,还是陆路快?”蓦然间,多留一刻都再难以忍受了。 “沅庆到宜平顺水顺风,这天气还是水路快,因为江上有风,雾气轻些,晚些时候要是太阳出来,雾立刻就散了。” 此言一出,瞿元嘉当即拿定主意。到码头雇了一艘最快的船,果然如管家所说,离岸后,风轻轻一推,船就如离弦之箭般顺流而下,向下游的宜平驶去。 他昨夜几乎没有睡,上船后固然是满腹心思,但在荡漾的波涛中,渐渐还是有了睡意。可刚打了个盹,又被船家的脚步声搅醒了。 “郎君,过了这道滩,就是沅水汇入溱水之处。沅水色蓝,溱水色青,是虹州著名的奇观。现在是一年里看得最清楚的时候。郎君要不要出舱看看?” 瞿元嘉无心看景色,可是船家的自豪之色还是让他改变了主意。瞿元嘉走出船舱,湿润、温暖的水汽立刻笼罩住了他,水面上也罩着薄薄的雾气,瞿元嘉必须集中全力,才能分辨出远处的水面上泾渭分明、又逐渐不分彼此的青蓝二色。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另一处吸引了。辨认出河滩边一抹模糊的身影,瞿元嘉的心毫无道理地疯狂地跳动了起来,他指了指人影所在方向,问船家能否靠近一些。 他莫名笃定,又异常焦急地说:“有人为我送行,能不能驶近些?” 船家露出为难之色:“这个滩头浪急,容易搁浅,无人在此地送行。郎君恐怕是看错了。是河滩上的杂树吧。” “从沅庆出虹州,往北行,还有没有第二条水路?”瞿元嘉问。 “没有。如果是北上,那就是要先到宜平。这是必经之处。” 瞿元嘉笑了起来:“那就是为我送行的人。请船家务必行个方便,不必涉险,哪怕靠近一点也好。也不需停留。他专程为我送行,我要让他知晓,我知道此事。” “这……”看着瞿元嘉的神色,船家略一迟疑,还是答应了,“真是靠近不得。而且水急,一刻也停不得。” 瞿元嘉已经向船头赶去。 南风不解游子的心意,猛烈地催动着小舟,一刻也不肯停留,幸而有技艺高超的船家,还是在沅水和溱水交汇之处,有惊无险地让船在礁石间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这一瞬,只够瞿元嘉扬起手,甚至不够一个笑容的始和终,可是春天的河水和雨水浸湿人的面孔和心,原本也用不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