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化成精守则》 第1页 《点化成精守则》作者:十一有闲【完结】 文案: 昆仑卫渊美到勾魂摄魄,为人清冷自持,是众神间公认难以攀折的高岭之花,偏偏对自己收养的小傻子动了情。 然而小傻子是凡人,寿数不过百年。 卫渊为了留小傻子长长久久的在身边,上天入地为其延续寿命,杀戮过重而罪犯天条。 被神将捉拿、即将押上斩仙台之时,却发现执刑的天帝,正是历劫回归的小傻子。 原来他视小傻子如心肝,却不过是小傻子的一世劫数,霎时间宛若万箭穿心。 本以为在斩仙台抽仙骨、血肉尽化之后便神魂俱灭,谁知却来到了现代社会,做为基因科学家度过了一生。 寿终正寝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为辗转病榻的残疾,躺在深山一个废旧的猎屋里,没吃没喝没人照顾,身体营养严重不足。 周围还有野兽出没……对对对,就是那匹狼,你靠近一点,我觉得你的基因链可以改造一下,有益于你的智力提升,也方便咱们交流。 还有那棵柿子树那只小兔兔那头大老虎…… 被遗弃的残废带着一帮豺狼虎豹,开始了幸福的科学文明建设工作。 卫渊:从此往后一心种田升级,情情爱爱莫挨我。 天帝披上马甲,凑过去挨挨蹭蹭:老攻求收养~ 排雷:跪求攻控受控都别进来。 主角逆袭苏爽文,非甜文,非感情流,攻有黑历史,受快到六十章才出现。本文免费章九万字,看过后觉得没爽到,受不了一点剧情波折的也请及时止损。 内容标签:种田文仙侠修真爽文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渊,苍梧┃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驯最猛的兽,撩最野的受 立意:科学力量改变世界 第1章 前尘 他这几日格外虚弱,走上两步就要喘上三喘,比凡人还不如。 天空如同一大块看不到边际的剔透蓝琉璃,他倚坐在一架盛放的蔷薇下,浅淡阳光从扶疏枝叶间洒落膝前,有纯白花瓣不时坠落,轻如薄雪覆于发稍和指尖,却半点不想费力气掸去。 任花瓣纷扬,渐渐落了满身。 此间看似良辰美景,不过是神界用来关押罪人的牢狱。 不知这样脑袋放空坐了多久,眼前空间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玄衣金饰、头戴十二旒的高大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英明神武,俊美无俦。 但他看见这男子,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疼。 四百零九根噬神针透体入骨,锁住了他一身修为,无时无刻不在吞食着他的神力,令他虚弱至此。 四百零九根噬神针,是男子亲手一根一根,打入他的体内。 忍不住朝后瑟缩了一下。 “阿卫。”男子停下脚步,音调微沉,“你在怕我?” “不要叫我阿卫!”他先是近乎失控的低吼,继而深深吸口气,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才又拱手道,“见过陛下。恕罪臣针刑在身,不能全礼。” 男子喉结滚动几下,欲言又止。 不用说,其实他都懂。 堂堂天帝下凡历劫,却在昆仑山懵懵懂懂被他睡了三百多年,如今归位,想必心里是既恨他,见他又觉得难堪。 他就好比那鲛绡帐上的蚊子血、素色宣纸上的一点脏墨痕。 玷污了金质玉相的天帝陛下。 “卫渊,这是你欠天下苍生的。”男子果然不再唤他阿卫,再度迈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拂去他满肩落花,“你也是神仙中人,当知天道轮回善恶有报,欠下的业债总需偿还。” 卫渊却垂下了眼帘不看男子,轻声说:“不,这是罪臣欠陛下的。” 如果早知有今日,再借卫渊一百二十个胆子,当初也绝不会对眼前这人动了真心。 一念执拗逆天而行,乃至不容于天地。 耳畔传来的似是一阵风,又似是一声叹息。 卫渊没有听清。 虚弱的身体陡然腾空,漫天纷飞的花瓣凭空消散不见,他和天帝来到一座碧玉台上。 台高不见底,四周云雾滚滚,中间一根九龙盘绕的玉柱高耸。 斩仙台。 神血与碧玉同色,这座碧玉台上,不知抛洒过多少神仙血。 任尔天神金仙、千年万年道行,到得此处尽成劫灰。 卫渊的脊背刚贴上九龙柱,就有寒铁链自动伸出,紧紧缚住他的手脚身躯。 朝周围望望,不见旁的神仙。 倒是稀奇,往常但凡有罪犯天条者上斩仙台受刑,都是人山人海观刑。 以做漫漫仙途中持身自洁的警醒。 就连卫渊这等司掌人间山川河流之神,平常不怎么待在天上的,也曾来过两次。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惑,天帝站在对面缓缓开口:“这里只有你我,不会再有旁人过来。” 卫渊点点头。 他所犯下的罪行,当众说出去对天帝而言太过羞耻难堪了,他懂。 “卫渊,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天帝见他一直沉默不语,问道。 他想了一会儿遗言,抬眼望向天帝:“陛下,罪臣三百年间造杀孽无数,现在想想很后悔。如今要偿还,亦是罪有应得,无话可说。” “跟陛下在一起的那三百多年,罪臣同样也很后悔……” 第2页 “你给朕闭嘴!”天帝听到这里,瞳孔骤缩,怒气冲冲打断他后面的话。 头上十二旒金扣玉珠乱撞,竟是少见的方寸大乱。 卫渊闭上嘴,一瞬间宛若万箭穿心。 知道天帝必然视过去那三百年为耻辱污点,却没料到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连他的临终忏悔也不愿意听完。 ……罢了。 背靠的九龙玉柱忽然开始震动,盘绕的九龙眼珠转动,逐渐化出铁灰色的鳞甲和狰狞指爪。 原本祥云缭绕的天空,乌黑劫云自四面八方涌现,朝着卫渊的头顶如海中漩涡般聚拢。 时辰已到。 天帝似乎还有话要对他说,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脸色难看至极,一拂袍袖退到了斩仙台边缘。 天帝虽为三十三重天至高无上者,斩仙台却并不受其辖制,而是被天道法则掌控运行。 纵使是天帝,在斩仙台降刑时若处于其间,亦难免受到重创。 九龙的锐利指爪伸向卫渊,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破掉的口袋,被无数把锋利的刀刺入体内翻搅再翻搅。 碧血蜿蜒成细流,沿着碧色的台阶缓缓流淌而下。 两个时辰后,八十一节晶莹剔透的仙骨全部被剔出,混着碧血撞击在冰冷的玉石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抬起头,望向天上的滚滚乌云,能听到里面藏而未发的沉闷雷声。 仙骨被全部剔出的同时,噬神针也终于相继失效,他终于能够调动体内的些微残存仙力。 不够伤人,但伤己足矣。 灵台之中魂珠骤然坍塌,三魂七魄如同流沙般,化成极细的紫烟自七窍逸散而出。 没错,虽说斩仙台只斩仙身不斩仙魂,他以一身仙骨血肉偿还断了前番恶业,还有继续投胎转世的机会,但他不想要了。 在得知小傻子是历劫的天帝,又被天帝亲手打入噬神针之后,他就不想继续存在下去。 昔日昆仑卫渊,如今就是一个笑话,更是仙界污点耻辱。 随着魂魄四散,他破烂的身躯不再感觉疼痛,视野很快变得模糊一片,只耳畔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呼唤随风而来—— “阿卫,阿卫……” 也不知是真的听到了,还是散魂时最后的错觉。 天下会这么唤他的,只有一个人。 他恍惚看到昆仑山脚的草海之中,小傻子摘下一串紫红山花戴在耳畔,然后站起来呲出一排白牙,朝他兴高采烈地挥着手。 第2章 绝境中的基因链改造…… 卧槽,梦回黑历史。 被外面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唤醒,卫渊睁开双眼,看到稀疏天光从木屋墙壁的缝隙透进来,映照在他脏污的床前。 他散魂之后不知为何没有消逝于天地,反而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灵气全无,亦不见得道长生的仙神,却创造了异常发达的工业科技文明。 人们的寿数短暂,可鲜活热闹、异彩纷呈。 做为一名基因科学家,他活到一百零二岁离世,算是凡人中难得的高寿,仍旧对那个世界感到留恋不舍。 紧接着再一睁眼,就来到眼前这个破地方。 身下是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塌下去的木架子床,泛潮的地面和墙壁上,鲜绿苔藓就如同流浪狗的斑秃,这边一块儿那边一块儿。 身上盖着的薄被布质粗糙经纬松散,有一股刺鼻霉味儿,透过被面破洞可以看到里面发黑结块的棉絮,显然之前已经被使用了很久。 搁现代社会,这种东西乞丐都不会碰。 再没有别的家具用物,这里明显就是间很久没人住的废屋。 最惨的还不是这些。 最惨的是,他这具破身体和这个破地方相得益彰,骨瘦如柴、双腿不具备行走能力,就连发声系统都有问题。 他曾经尝试说话,却被自己胸腔中发出的拉风箱般可怕“嗬嗬”声吓了一跳。 他已经在这个破地方躺了一夜,还睡了一觉,从头到尾没见着半个人。 看来是没人会救他。 卫渊在心里叹息一声,用双手撑住床沿,想要让自己坐起来。 撑了两下没撑起来,而那两只细骨伶仃的苍白胳膊一直在抖个不停,看着似乎再用些力下一秒就要折断,最终只能放弃自救,继续咸鱼躺。 这是等死的节奏? 就这环境和身体硬件配置,好像也没有可以努力的方向。 他是放弃了,可快要贴到脊梁骨的肚皮还不肯放弃,连着发出几声悠长宛转的鸣叫,提醒他此时需要进食。 正当卫渊对肚皮这个作天作地的小妖精无可奈何之时,屋子的柴扉从外面被拱开。 伴随着几缕阳光,慢慢走进来一匹灰狼。 这是头老狼,一对绿眼紧盯着床上的卫渊,肋条骨根根分明,肚子瘪瘪,看上去饥饿程度比卫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虽是头饿狼,却并没有急于扑食,而是朝着卫渊试探着一步步接近,非常的谨慎小心。 卫渊也紧张的盯着这头老狼,心想你老人家最好牙口好点,再认准了位置,给兄弟来个一咬毙命。 老灰狼绕着卫渊的床足足走了半圈,这才放下心来,四爪一蹬朝着卫渊扑去。 卫渊原本已经准备好为野生动物做贡献,谁知就在那张狼脸近在咫尺的时候,一道白光自眼前掠过。 第3页 窗外的鸟儿不再鸣叫,阳光中的灰尘停止了浮旋,老灰狼就如同一座悬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凝固雕像。 卫渊很快回过神,发现自己左侧从上往下数的第二根肋骨处,散发着温润的莹白光芒。 仙人骨。 奇怪,他体内的九九八十一根仙骨分明在斩仙台上全部被剜出以偿罪孽,怎么还留有一根? 而且转生两世居然还跟着他? 来不及多想,就见老灰狼身体上浮现出一条极长的彩色螺旋状链条,蜿延在卫渊面前,排布得密密麻麻。 这东西卫渊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前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基因链。 基因,其实就是生命编码。 通俗的说,电脑语言由0和1组成,最终构成千变万化的程序功能。 而基因由四种核苷酸组成,形成几万个基因数列,储存着每一个生命的全部信息。 人类的发色瞳色、身高、相貌、乃至智力、遗传病风险……全部都由基因的微小差异决定。 不止是人类,但凡存在于世间的动物植物,无一不受到基因的影响。 卫渊看着那一大串螺旋链条,不由自主职业病发作,心想这老狼应该是捕猎不太行,看着日子过得挺差。 如果能改为食草基因的话……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条巨长的基因链,如同灵蛇般在他面前拐了个弯儿,乖乖露出管理消化酶的那一小截。 ……话说,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是说他可以重新编码吗? 卫渊这么想着,试着用意念挪动了一个基因组,居然真的可行。 那么他也就不再客气,用意念进行重排,改变了老灰狼的整个消化酶基因结构。 在他完成编码的瞬间,就见眼前白光再度闪过,鸟儿再度发出鸣叫声,阳光中的灰尘飞舞轻扬。 老灰狼从空中啪叽一声掉在他的被子上,一对绿幽幽的眼与他四目相对。 它看了卫渊一会儿,用粗糙而带着腥气的大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现在他就是它的口中食,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忽然失去了胃口。 回想起从前咀嚼撕咬血肉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想吐。 卫渊看着老灰狼慢吞吞、似乎还有些依依不舍的从他身上跳下去,走到门外。 然后低下狼头,犹犹豫豫咬了几簇嫩草叶在嘴里咀嚼。 谁料越嚼越香,不一会儿瘪瘪的肚子就幸福的鼓起来。 卫渊看着它若有所思,内心逐渐升起希望。 既然这样……改变自己的基因,双腿和声音就能很快恢复。 如果是天生的缺陷,就进行基因修补;倘若是后天的伤残,就植入涡虫壁虎的再生基因。 他尝试集中意念,肋骨处的白光再度浮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自己的身上却没有出现基因链条。 原来这能力只能作用于别的生命,却不能作用于自身。 略有失望,不过他既然有一根仙人肋骨,这具身体就算再破烂衰弱,只要不死,迟早会在其滋养中彻底修复。 于是将目光再度投向在门外吃草的老灰狼。 人类和狼的基因结构组成,有大约百分之九十七点五相同。 在这个基础上进行重新编码,改造智力和身体结构理论上是可行的。 遇到这么个合适的动物不容易,时不可失机不再来。 这可能是卫渊脱离此间绝境的唯一机会。 老灰狼吃饱青草,忽地打了个冷颤。 然后扭头看了一眼仍然瘫在床上的卫渊,内心无端端升起危险的感觉,撒开四爪跑走了。 卫渊怜爱地注视着它一无所知奔跑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自己狭窄的视野中。 …… 老灰狼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狼王,有过辉煌狼生,但后来年轻的狼王在争斗中取代了它,它被逐出狼群,就成为了一头独行孤狼。 它的反应和爪牙退化,虽然依旧狡猾精明,还是在山林里越来越难捕猎到食物。 谁知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快死的人类,却最终吃草吃了个饱。 ……不能多想,能填饱肚子就好。 吃饱了肚子的老灰狼趴在一棵大树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回忆着年轻的好时光。 奇怪,原本早就模糊的记忆此刻竟变得历历在目。 然后它打了个呵欠,紧接着毫无征兆的,看见自己的一颗尖牙从嘴里掉出来。 一颗又一颗,脱落在地上形成一小堆。 动物失其牙,嚼不动东西,通常也就离死亡不远。 老灰狼当即大惊,一下子站起来。 视野随之一下子变高许多,它发现自己居然是用两条后腿站立。 用前爪揩了揩牙龈,摸到满嘴新生的牙—— 是食草动物的臼齿。 再浑身颤抖的望向前爪,只见指爪仍旧尖锐,却分化出五根能够用来抓握的指头。 …… 卫渊在破屋里继续咸鱼般瘫着,直至阳光慢悠悠从东边移动到偏西的窗棂处。 老灰狼耷拉着尾巴、迈着沉重的双腿走进木屋,在夕阳的斜照中,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看上去十分孤寂无助。 它长出食草的臼齿,分化出腿和手,还拥有了比从前更加活跃的记忆思维。 它现在不能说是狼,也并非世间存在的任何一种生灵,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个啥。 第4页 一切的异变,都从那间小木屋、遇到那个人类开始。 它凭本能隐约感觉到,那个濒死的人类可以给它答案。 以及此生所归之处。 卫渊看着老灰狼来到自己的床前,用幽怨困惑的目光望向自己,他用尽力气给了它一个鼓励的微笑,与此同时肚子发出代表着饥饿的长鸣。 老灰狼听后若有所思,转身走出木屋。 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它才再度出现,带回来三样东西—— 一堆果实、一束草叶以及一只刚被割断喉管的兔子。 齐齐整整摆放在卫渊面前。 随着卫渊的眼珠转向果实,老灰狼就会了意,将红彤彤的山果捧过去,堆放在卫渊手边。 卫渊的双手虽说细瘦到可怜、没什么力气,但拈起果子送进嘴里这项工作完全能够胜任。 老灰狼还蛮会挑,挺甜。 汁液缓缓流进干渴到疼痛的咽喉,说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 看来没白改造基因,老灰狼无论形态体格还是智力都有了质的变化。 卫渊躺在床上吃着山果,老灰狼就蹲在床边用指爪给他剥栗子。 毛栗子上都是刺,但老灰狼指爪尖利皮毛又厚实,却是不怕的。 剥好了就一粒粒放到卫渊手边,任其取食。 眼见着卫渊扁平的肚子逐渐有些鼓起,老灰狼才露出松口气的人性化表情。 这一夜卫渊在床上,老灰狼趴在他床下,都睡的很沉很安心。 第3章 深山过客 从此以后,卫渊和老灰狼在破木屋里相依为命过起了日子。 而卫渊欣慰的看到,经过他持续完善的改造基因链,老灰狼的身体和智商每一天都在产生变化。 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加强壮聪明。 伴随着日升日落近三个月过去,山林里下起了第一场雪。 只裹着两件破烂单衣衫的妇人用粗布包着头发,在这样冷的天气赤脚穿了双草鞋,佝偻着脊背拄着根木杖,缓缓行走在茂密林间。 反正注定要死,没有人会在意她冷不冷。 她身材既干扁又瘦小,像是根没长好的瘪豆角,顶着张疲惫不堪神情麻木的脸,眼眶深凹皮肤腊黄,眼角处蔓延着明显的皱纹。 她幼时曾经来过这一带,记得附近有个废弃木屋,于是在纷飞细雪中迈着冻得僵直的双腿,沿着记忆中的方向一直行走。 也不知那木屋塌没塌,能否为她稍微遮挡一下风雪。 等到达记忆中的地点,她腊黄麻木的面容出现了吃惊表情。 木屋明显是被修缮过了,门和墙壁都被重新加固,屋顶上苫着抗寒的稻草,还竖着一根烟囱。 一头嘴部突出、浑身披着浓密光亮灰毛,耳朵竖于头顶,不知道是人还是兽的东西,就站在门口。 他比村庄里最高壮的汉子还要高壮,手臂和双腿精壮结实,全身上下只腰间围着一块布,她的身高只能将将到这东西膈肌处。 他弯腰打开一个泥烧的露天炉,从炉口里面取出盘热腾腾的食物。 ……炉膛打开的一瞬间,烤肉浓郁的香气就顺着风飘过来。 她咽了口口水,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沾过荤腥。 虽然觉得这毛东西有些可怕,双脚却不知不觉来到木屋跟前。 她双眼直勾勾看着他手里那盘脂膏丰腴切得薄薄、烤至边缘微微卷曲恰到好处的肉,又咽了一口口水。 她不是馋,不是想吃别人的东西,她就是想在临死前……能看看。 他端着肉面对她,一对绿眼流露出不知所措,然后扭头朝着半开的木门里面呜嗷几声。 听着有些像是狼嚎。 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轻慢却明晰的两下敲击声,以做回应。 她这才知道,原来木屋里还有人。 这浑身长灰毛的东西听过敲击声似乎就会到意,一手端着烤肉,一手把木门推开个缝隙,示意她进去。 她掸掸身上的落雪,没怎么犹豫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实在太冷太饿,无论里面住着神仙还是吃人的妖怪,都顾不得了。 刚走进去,就感觉到满室融融暖意,僵硬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 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一面墙壁用石头砌了个形状不规则的壁炉,里面有柴火正在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窗户上挂着挡风的兽皮帘,周围摆放着许多烧制出来的粗陶花盆。 明明现在是冬季,那些陶盆里却绿意葱笼,或开着花朵或结出累累果实。 一眼扫过去,她辨认出好几种往日吃过的山果,但植株都比她印象中要缩小许多,小到能够在花盆生长,结出的果实个头却更红更大。 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大块表面平整光滑的青石充做桌子,几块劈砍下来的树根充做椅凳。 其中有个椅凳比其余的都高些,树根天然虬结成扶手靠背的形状,上头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纤瘦,烤着火还紧裹着厚厚的纯黑色皮毛,似乎很怕冷,一头长发用木簪挽起。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动人心魄的少年容颜。 发色和眉睫乌黑,唇若浅红花瓣,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玉白,宛若瑶台月下一捧新雪。 浑若不似人间色。 她见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下,连着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道:“奴家地衣,见过大仙!” 第5页 无论对方是神仙还是妖怪,“大仙”这个称呼想来总不会出错。 她额头紧贴着冰凉地面,过了半晌才听到头顶传来生涩僵硬的两个字—— “起、来。” 三个月过去,卫渊这具破身体终于能够坐起来,能费力发出单音节的字。 然后他伸出右手,示意眼前这黄瘦妇人坐在自己对面。 地衣爬起来,畏畏缩缩的小步挪到他对面,只敢在木墩椅上屁股挨着边边落坐。 长着灰毛的怪物把滋滋冒油的烤肉放在青石桌上,她这才发现盛肉的盘子是一大块扁平黑石,看着就沉的不行,这灰毛怪物单手托着却跟托灯草似的,可见一身力气有多恐怖。 灰毛怪物往烤肉上撒了些调料之后,她看见对面的大仙打了个手势,灰毛怪物就拿出两个小些的黑石盘,分别摆放在她和大仙面前,然后把烤肉用公筷挟给她和大仙。 “吃。”大仙朝她开口。 她不敢多看那张仙容,肚子也实在是饿的不行,拿起筷子埋头就吃。 是她从没有尝过的调味,咸香微辣在味蕾上爆开,鲜嫩且觉不出半丝腥气。 灰毛怪物没有上桌,在壁炉一侧抱着个大陶盆吃,盆里是剁碎的麦秸和谷糠,同样吃的津津有味。 卫渊吃下小半盘烤肉,就停了筷子,看着对面名为地衣的妇人狼吞虎咽。 看这身衣裳和吃相,之前日子过的不太行啊。 他自从苏醒,一直没弄明白所处时空,现在从她的穿戴和言行上总算能知道,这里应该还处于一个生产力相对低下、人们相对蒙昧的时代。 她身上收拾的倒还算干净,不知道一个女人孤身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不过世间有那么多伤心事和不得已,他也无需知道。 等到地衣吃过饭,卫渊就朝她开口道:“留、下。” 然后又看了一眼收拾碗筷的老灰狼:“教、他、说、话。” 适才地衣在门外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她的用途。 以老灰狼目前的智商,可以说比大多数人类都要聪明,他教会了老灰狼做很多事。 三个月朝夕相处,彼此间也建立了默契,只需要眼神手势和敲击声,老灰狼就能体会他的意思。 但只有语言,以他目前这个声音条件,是没法教的。 她错愕了片刻,继而喜极而泣,趴下去又朝卫渊磕了个头:“是。” 她原以为,她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再也不会哭。 是神仙吧,眼前的一定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 她在雪地里跋涉了大半日,如今吃饱喝足,又身处于这样温暖的环境,很快疲惫就涌上来。 老灰狼把自己的地铺让给她一半,她用虎皮裹住身子睡了过去。 这虎皮是老灰狼猎的,硝的挺成功也挺厚实,但卫渊嫌摸着毛粗,就一直搁在屋角落灰。 如今地衣来了,正好拿给她盖。 夜晚壁炉跳跃的火光间,卫渊靠坐在树根椅凳上,将手中果核扔进炉膛,看着她在斑斓虎皮中露出那张黄瘦到可怜的脸,干枯嘴唇略张,均匀的呼吸着。 意念流转,左肋处白光闪过。 世间万物一瞬间静止,彩色的基因链从她身上浮现,像是道绚丽的虹,映照着他墨黑的眉、清冽的眼。 她看着就不健康,果然如此—— 吉特曼综合症。 一种隐形遗传性肾病,会造成代谢慢性中毒。 病者具体表现就是逐渐衰弱体虚,伴随着疼痛直至死亡,搁现代社会还能进行药物饮食等手段缓解症状,在这个时代就是等死。 特别是穷苦人家,根本跟这病拖不起。 她会独自来到这里,大约就是这个原因。 卫渊把那段疾病编码重新修改之后,又顺便改动了几段基因编码。 女人嘛,总是爱漂亮的。 看她总是满脸苦色,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的模样,让她开心开心也好。 …… 地衣自从在这里住下来,身子就一天强似一天。 也不知是否沾了仙气儿,往常那些虚弱无力、那些时常侵袭她的疼痛,都无影无踪。 她在这间小木屋里度过了一整个冬。 每天就是教教老灰狼说话,再干点烧水洗涮打扫的活儿,这辈子都没有这样轻松快乐过。 当冰雪消融,地上开始冒出草叶嫩芽的时候,她拿着罐子去溪边打水,看到溪水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不由得愣住。 这还是自己吗? 乌鸦鸦的头发,粉扑扑的脸颊,眼睛就跟黑葡萄似的水灵。 在这个冬天她还长了个儿,腰肢纤纤,胸口和臀部都鼓了起来。 村里最漂亮的大姑娘都没她好看。 可她都二十七了,生过四个孩子,还病了这么些年。 正在她发愣的时候,老灰狼扛着捆柴,悄悄走到她背后,咳了一声。 她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就看见一朵柔嫩的淡黄山花捏在老灰狼粗糙的大毛手里,递到她面前:“路边摘的,送给你。” “……谢谢。”地衣接过花,脸上略有些红,像是天边的一抹朝霞。 相处了这么久,她再也不觉得老灰狼可怕。 而且他非常聪明,不到一个月就能流利的和她交谈,身体健壮什么活儿都能干。 第6页 除去身上的毛多一些、长相奇特一些,是个特别好的后生。 “这两天,我看你有心事啊?”老灰狼帮她打了水,拿了水罐和她并肩往回走。 地衣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有事……想跟尊主提。” 认定卫渊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之后,她就没有再喊卫渊大仙,将他与黄仙狐仙之流并称总觉得冒犯亵渎,便和老灰狼一起称尊主。 老灰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 两人走进木屋,卫渊像往常般坐在树根椅上,怀里抱着个兔子正在撸毛。 这兔子比正常兔子要更加小巧圆润,眼睛呈杏核状又大又蓝,毛是粉红色的,摸上去手感比丝缎还要细腻柔滑。 卫渊现在仍然没办法行走,每天坐着又无聊,就基因改造了一只野兔,充做宠物。 地衣看着卫渊,深深吸了口气。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美好,她怕她现在不说,往后就再没有勇气说了。 “尊主。”她走到卫渊面前,弯了膝盖和背脊给他磕头,“信妇想离开。” 第4章 初次进镇卖货 卫渊垂眼望向跪在膝下的地衣,手指逐渐停止了抚摸。 她家里人显然对她并不好,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让她病体支零穿着单衣草鞋,在冬天来这深山密林中自生自灭。 就这还要回去? 经过一冬修养,他现在发声器官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能缓缓说出句子,不至于像从前般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外往蹦,于是开口道:“你可想好了?” 音若清磬落春风。 地衣抬头望向卫渊,望向那对深黑清冽、仿若能看穿红尘的眼。 他只问了五个字,自己的一切却似乎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吸吸鼻子,眼眶泛红的低声说:“想好了。” “信妇家中还有娃儿,总归是丢不下。” “嗯,那就收拾收拾东西,去吧。”卫渊平静的点头,“让他送送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牵挂和放不下,都有自己要走的道路,他不会强留。 她终究只是此间匆匆过客。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毕竟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一身破衣烂裳、一双草鞋和一根木杖。 第二天,老灰狼把她盖了一冬的虎皮,以及一些果干肉脯打个包裹,戴上宽大的竹斗笠遮住头脸去送她。 回来后吃过晚饭,卫渊见老灰狼坐在地铺上发呆,似乎情绪有点低落,于是开口道:“怎么,舍不得她走?” 这一个冬天,老灰狼和地衣相处的很好。 除了语言之外,地衣还教会了老灰狼很多东西,比如那顶竹斗笠就是她教他编的。 春天到了,他外出也会时常摘朵花什么的带给她,让她开心。 老灰狼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她是自己要走的。既然她舍得,我没有什么舍不得。” 卫渊不信道:“这么放的下?我看你跟她处的不错。” 看两人日常的相处方式,他甚至觉得老灰狼爱上了她。 “我对她好,是因为尊主想要她高兴。”老灰狼却回答。 卫渊沉默了一会儿,就听老灰狼又说:“尊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我既不是狼,也不是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同类。我从何而来,活着是为了什么,将来又会归于何处?” 卫渊心道,好个老灰狼,没想到都懂得思考哲学问题了—— 我是谁,从哪里来,生存的意义,到哪里去。 简直千古难题。 “尊主,给我一个名字吧。”老灰狼望向卫渊,壁炉中的火光在他的绿色瞳仁里跳动着。 卫渊与他对望,心若明镜冰湖。 老灰狼不止是在向他讨要一个名字,而是在讨要活着的意义,以及此生归属之处。 “既如此,你便随我姓卫。”卫渊想了想,觉得确实有必要,“名为琅。” 琅与“狼”同音,为美玉的一种,亦暗喻其本源。 他用食指蘸了茶水,在青石桌上写下这两个字的繁体给老灰狼认识。 “卫琅、卫琅……”老灰狼嘴里来回念叨了十几遍自己的名字,一张毛脸上浮现出不胜欢喜的神情,“我有名字了,我叫卫琅。” “而且往后,你会有同类的。”卫渊伸手拍拍老灰狼的肩膀,安慰道。 哲学是孤独的学问,老灰狼会问出这种问题,一定是内心觉得孤单。 如果他仍旧是一头灵智未开的狼,就不会产生这种问题,所以归根到底卫渊觉得自己有责任。 “对了,轮椅做的怎么样?”卫渊安抚完他的情绪,转换话题。 “已经基本完成。”新出炉的卫琅弯了绿眼回答,“只是没有尊主所说的车轮减震材料,路况不好就难免颠簸。衔接的部件材料也不够坚固,恐怕走不得远路。” 冬天山林寒冷,卫渊三人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木屋里没什么事,卫琅在外头转悠的时候又挖到了两个半腐的木车轮。 这木屋曾经有人居住过,附近当然也会遗留一些人类使用过的工具。 卫琅得了这俩轮子,问过地衣用途之后,对其构造产生了浓厚兴趣,没事就敲敲打打,花了几天时间将两个车轮修复一新。 卫渊见了心头不由一动,跟卫琅提起轮椅构造。 第7页 于是一整个冬天,卫琅都在尝试着做轮椅,期间散架失败过很多次。 不过好在这山里木头到处都是,足够他一次次试错。 卫渊点点头,道:“既然这样,过段时间我们下山,去有人烟的地方看看。” 从地衣那里,卫渊得知附近有一个镇。 至于要过段时间,是因为之前他改造卫琅,都是从功能性方面考虑。 比如说冬天寒冷,他就使卫琅的皮毛更加丰厚茂密以抵抗寒冷。 狼的五感比人类敏觉,他也在嗅觉听觉视觉等方面进行了保留,所以卫琅现在还长着毛茸茸的竖耳,十指生有锐利指甲。 但卫琅都知道思考哲学问题了,又决定下山见人,总要给他整理个模样出来。 …… 半月后,一个身高近两米的精壮汉子肩扛轮椅,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脸不红气不喘在山林间疾走如飞。 轮椅上面还稳若泰山坐着个卫渊。 古今中外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过许多大力士的传说,都并非虚妄。 这些人主要是肌肉弹性纤维基因强悍,所以生来就比常人力气大数倍。 这汉子正是在这半月间经过卫渊再度改造的卫琅,他穿了身方便行动的豹皮短衣,灰黑的长发在头顶扎成马尾。 只见他不复半月前嘴吻突出、头顶竖耳满脸是毛的形象,五官轮廓深邃鲜明,剑眉斜飞入鬓,双眼狭长有神,鼻挺唇薄。 正是相貌非凡、世间难得一见的英俊郎君。 只不过卫渊到底没舍得把卫琅的视力结构完全改掉,保留了一些功能,所以他眼珠在对着光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到黝黝暗绿。 大约行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见眼前的树木分布越来越疏散,山脚处的集镇清晰可见。 等到接近集镇入口处,眼见道路比较平坦,卫琅这才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般,把肩上扛着的卫渊放下来,推他入镇。 卫渊坐在垫了三层熊皮的轮椅上,卫琅在身后推着他,木轮碾过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古代集镇热闹程度虽比不得现代大城市,但看那水墨画般的青砖黑瓦,迎风飘扬的酒幡,来来去去的男女老幼,挑着担子悠扬叫卖的小贩,当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卫渊和卫琅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在看他俩。 除了那奇异的轮车之外,更因为色相过于优秀。 卫渊容颜如冰雪,大约是身上那根仙骨的因由,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样貌气质越来越接近做神仙的那一世。 而卫琅的相貌身段则是基因最优选,每一寸都经得起俗世最挑剔的审美。 卫渊当初改造地衣容貌只是顺便,而卫琅则是经过他半月精心设计的成果。 等到卫渊找了个空地,让卫琅把背上的大包裹放下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毛皮果干肉脯,还没来得及吆喝,他俩面前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围观群众。 此地百姓大多淳朴,有不好意思的就上前询问:“你这肉脯……怎么卖?” 因为手头材料限制,卫渊他们拿出的东西和市面上的不同。果干不是用纸包着,是带着枝的,一束束像小珊瑚粒般用藤蔓扎起来,一看就是野果纯晒干没经过什么处理,也没有添加糖霜。 山果大多酸涩,能好吃吗? 毛皮倒是不错,一张张铺开都是整的,光鲜密实。但那是富贵人家用的,寻常百姓很少会买。 只有肉脯看着还能接受,所以问问价。 因为问过地衣,卫渊是知道附近物价的,微微一笑道:“九个钱一块。” 时下猪肉九个铜钱一斤,他这肉脯每块都超过一斤,还是用调料处理过薰制的,这价格应该说很实惠了。 那人听了,便爽快从兜里数出九个钱,递过去道:“给我来一块。” 东西便宜实惠再有美色加成,几十块肉脯很快就全部卖了出去,换成沉甸甸的铜钱。 见果干没人要,卫琅便机灵的拆开一把,朝围观人群招呼道:“果干四文一把,大家可以先尝后买。” 既是免费品尝,纵使平时再计较银钱的人,也忍不住上前揪粒果干放进嘴里。 一尝之下,嘿,这滋味绝了。 半点都没有想像中的酸涩,甜而不腻,咽下去后还有一股浅淡玫瑰香在舌根处徘徊。 铺子里的果干多为三到五文一包,看这一把的数量不比铺子里的一包少,味道更是从未尝过的奇美。 值了值了。 于是扎成束的果干也很快被抢售一空。 剩下的几张毛皮,卫渊也看出来了,街上很难找到目标售众。 眼见天色还早,于是朝卫琅道:“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酒肆坐坐,吃点东西。” 既然决定让卫琅接触和融入人类世界,卫渊把他的肠胃消化酶和牙齿形状也从草食改为杂食,现在既能吃饭菜也能吃肉。 卫琅对卫渊的话自然无所不从,点头应承道:“好。” 谁知他这边刚把毛皮打包好,就见七八个手拿哨棍、腰别刀剑敞胸露背的青壮男人大摇大摆走过来,对围着卫渊二人的百姓嚷嚷道:“让开!都让开!” 百姓们似乎也并不敢招惹这群人,一个个拿着买的东西不声不响散开,躲得远远。 “以前没见过你们哪,外地人吧。”为首的男人虽比卫琅矮半个脑袋,看着却也彪悍魁梧,露着胸口的青纹虎头,朝卫渊二人大咧咧道,“按规矩在这儿摆摊的,所赚银钱都要给哥哥们上交一半。” 第8页 说完朝卫渊伸出一只蒲扇般大的巴掌:“拿钱来。” 第5章 酒肆惊闻黑历史 很明显,这是遇到了地头蛇。 因卫渊二人是生面孔,又眼见着二人短时间内轻轻松松赚了满满一袋铜钱,所以就红了眼睛过来狮子大开口。 卫琅一看就精悍有力,身上还穿着豹皮衣,明显是个能上山猎猛兽的练家子,不怎么好招惹,所以成群结队过来,身上还带着棍棒武器,用来震慑。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架不住人多。 再说卫琅还有个不良于行的同伴,想必也不愿意真跟他们起冲突,大半会自认晦气给钱保平安。 来镇上卖货的外地人,基本上都这样。 地头蛇算盘打的叮当响,见卫渊淡淡开口道:“卫琅,给他。” 卫琅会意答应一声,果然蹲在地上,从沉甸甸的布口袋里抓出把铜钱。 地头蛇没料到两人这般识相,连口舌都不必多费,却见卫琅手掌一翻,啪一声将这把铜钱拍在青石地上。 “想要钱,就自己来拿。”卫琅薄唇微勾望向地头蛇。 遒劲有力的手掌挪开,地头蛇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脸上露出震惊表情。 只见七枚铜钱一面朝上,齐齐整整陷入青石板半寸,在阳光下闪烁着铜质微光,就仿若这块青石是豆腐做的一般。 穿金裂石的一双手。 “不、不不不用了……”胸口刺虎的地头蛇声音颤抖,刚刚还神气魁梧的一个壮汉,如今连说话都变得结巴。 当下倒退几步扭头就走,步子迈得越来越快,生怕卫琅要在后面追他似的。 带头的都跑了,剩下的地痞们自然也识相的一哄而散。 妈呀,这是什么样的怪物?!怕是近乎以武入道了吧? 也难怪他们走眼,这样的高手不在城里的大家族享受供奉,却来他们这小地方卖山货?! 简直不可思议!!! 以卫渊卫琅为中心,周围霎时如同水洗过般干净,不见半个人影。 卫琅蹲在地上,用修长有力的手指把嵌入石板的七个铜钱逐个抠出来,再度放进布口袋里,这才站起身,不紧不慢推着卫渊往酒肆的方向去了。 等二人走的远了,之前躲开的百姓们才乌泱泱围过来看那一块青石板。 那七个清晰的圆形铜钱印记,百姓们有盯着瞧的有上手摸的,一个个啧啧称奇赞叹不已,都说当真是英雄豪杰。 百姓们内心对那群地痞当然是一直看不惯有怨气的,平常招摇过市横行霸道,在摊贩们那里吃拿卡要更是家常便饭。 可是一旦惹了这帮人就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让你全家在镇上待不下去,所以遇到事情都往往会选择退避忍让。 如今卫琅一拍之力就令其狼狈退散,个个觉得解气。 刚买过卫渊二人山货的百姓,更是觉得与有荣焉,怀里的肉脯干果似乎都因沾染了英雄气,而增值了一大截。 卫渊和卫琅来到酒肆,只见两层的宽敞楼房上挂着酒招子,店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客人,镇上商铺也都以其为中心分布于这一带,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自古店小二的消息最为灵通,等到卫渊和卫琅来到这里,小二早已得知两人之前事迹。 英雄豪杰总是令人仰慕的,见卫琅推着卫渊入店,小二连忙满面笑容的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请,二楼有雅座,还能听说书。” 说完就凑过去,想要搭把手,帮助卫琅把卫渊抬到二楼去。 谁知卫琅却伸手将他隔开,不让他碰卫渊,道:“多谢,不用。” 说完一展猿臂,单手稳稳将卫渊连人带椅托起,扛在肩膀上朝二楼走去。 小二站在那里张着嘴合不拢,原本热闹的酒肆鸦雀无声,有人手中筷箸掉落,有人连酒都忘了喝,都在仰头看这惊人的一幕。 看卫琅扛着卫渊和那沉重轮车,像扛着根灯草般,轻若无物走上二楼。 等到瞧不见卫琅的身影了,才一下子爆发出激动的议论声。 “老朽活了五十多岁,今儿总算长了见识,天下竟有这样的英豪!” “看那连人带椅得有两三百斤吧,他竟然一只手就托了起来!” “关键是举的轻巧,我看那双手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而且人还长的俊,刚才我见许多小娘子都追着他们看……” “说什么呢,男人关键是本事,长的俊能当饭吃?!” “哈哈哈,老弟这话就犯酸了,人家就是长的俊又有本事啊。” “他们好像是外地人,你家闺女都生得能干水灵,五妮子不还没嫁吗,要不要找机会认识结交了,再说和说和?这样的英雄豪杰能留在咱们镇上做女婿,也算是你宋老二立功。” “唉,人家这般相貌本事,只怕是看不上咱们小地方的闺女。” “不试试怎么知道?” 卫琅却不知已经有人开始觊觎他的终身大事,将卫渊扛到二楼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放下轮椅。 卫渊点了四菜一汤和一壶梅子酒,卫琅就站在他身后,为他倒酒拿碗筷、布菜舀汤,照顾的十分妥贴周到。 主要是有一段时间卫渊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瘦弱不堪随时都会断气,他每天提心吊胆的在床前守着照顾卫渊,把找到的新鲜甜果子先留给卫渊,自己再吃剩下的,已经养成了习惯。 第9页 可能狼基因里天生有照顾人类的因素,要不怎么古今中外那么多被狼收养的狼孩。 甚至连古罗马城,传说中都是由一只母狼哺育的两兄弟建成。 再者狼群本身就存在等阶制度,卫琅的一切都来自卫渊,卫渊一点点教导他成为现在的模样,还给了他姓名。 所以奉卫渊为主、事事以卫渊为先,对卫琅来说也是顺应天性,自然而然的事情。 卫渊胃口一直不大,这里的菜色在他看来也平平,于是用过一小碗笋汤泡饭,几盘子菜略动了动,就撂了竹筷,一边眺望窗外风景,一边手里端着杯梅子酒细品。 卫琅见他吃完,这才在他对面坐下提筷开吃。 这时说书先生上楼,只见他约莫三四十岁,颔下留着五绺黑须,穿了身洗的发白的长衫,手拿折扇站在厅堂正中朝周围食客团团一揖,就开始今天的说书表演。 “上回说到那昆仑山潇玄魔头无恶不作,纵横人间三百余年……” 卫渊听那说书先生一开口,差点把嘴里的梅子酒喷出来。 潇玄,是他曾经的道号。 昆仑山是他为仙时居住的地方,完全对的上。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惊疑不定,继续听说书先生往下讲—— 大致和他的经历差不多,讲的是魔头作恶多端,最终被天兵天将捉拿归案,斩仙台上魂飞魄散,善恶有报大快人心。 不过还是要自动忽略一下,潇玄魔头蓝脸獠牙血盆大口生食婴儿这种丑化不实描述…… 故事说的曲折动人,说书先生讲完后,厅堂里顿时爆发出阵阵鼓掌叫好声,还有不少人给铜钱打赏。 卫渊望向那先生:“卫琅,让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先生很快被叫过来,他显然也知道之前卫渊二人的事迹,站在桌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小兴奋。 卫渊让卫琅拿了十几文钱给他,这才开口询问:“先生说的甚好,却不知这故事是从哪里流传,又距今过去了多少年月?” “这是从仙门流传出来的,此事据说发生在万年前。”说书先生恭敬回答,“像这样除魔卫道的故事共计七七四十九篇,千年前仙门将其整理成册分发出来,用以警醒世人。” 沧海桑田,此间原来已经过去万年了啊,卫渊心中不由感慨。 “仙门又是什么?”卫渊再问。 说书先生有些诧异卫渊看着容貌气度非凡,见识却这般浅薄,但还是耐心回答:“天下仙门十二,属国八百,但凡有灵根者皆可入仙门修行。” 卫渊一听就明白了。 他自己是昆仑天池中汇聚山川地脉灵萃之气,应运而生的神仙,尽管长居昆仑雪山,却实属天仙一流。 但他也知道,大部分神仙是从凡人千辛万苦修炼而来。 比如天帝,就是肉|体凡胎历过一千四百五十劫,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 现在看来,这万年间凡界形成了修仙的国家系统,并建造有效上升阶梯,为仙界稳定输送人才。 想必仙界跟这些仙门也多有联系,否则的话他万年前的黑历史,不至于流传到人间。 等到吃过这顿饭,卫琅叫来小二要付账,却见小二笑道:“我们掌柜向来仰慕英雄豪杰,两位从此在本店免单。” “只求日后常来光顾小店。” 卫渊和卫琅自打进店之后,店里就涌进大量客人,就连对面的二楼食肆也占满了,还有人攀爬到树上,从窗口处争先恐后观看英雄俊郎。 既然进店,当然不会啥都不点,酒肆生意一下子就爆满。 掌柜一来是想和卫渊卫琅结个善缘,二来也是这俩人就跟两块活招牌似的,纵然免单他还是比平时赚的更多,并不吃亏。 接下来卫渊和卫琅又去了粮油店、成衣店、书斋、铁匠铺……转悠了一路都根本不用讲价,老板们就个个报出了成本价格,甚至有的还恨不得白送。 这个时代的百姓,英雄情结真的极重。 于是日头偏西的时候,卫琅背着比来时还要大一圈的包裹,和卫渊一起踏上归程。 第6章 卫家四兽 从此以后卫琅每隔个十天半月,都会去镇上一趟贩卖山货,再买些日常生活用品回来,物质上极大丰富了原本的生活。 卫渊除了第一次之外,就没有再跟着过去。 第一次是卫渊不放心卫琅单独出门,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怕他涉世尚浅被人骗了去。 如今见卫琅头脑灵活做事周密,在镇上又有一群迷弟迷妹,应该是吃不了亏,也就放手让孩子自己出门办事。 日子转眼间来到夏季,卫渊穿了一身轻薄凉快的青绸衣,脚踩丝履坐在轮椅上,被卫璐推着前往新开垦不久的田地。 衣裳鞋子都是卫琅在外面为他寻摸来的,他穿上既舒适又合身。 这个时代处于封建社会,等阶分明,普通百姓是被明令禁止穿丝绸的。 这种美丽光滑价格昂贵的织物,都是供应给有钱或者有功名地位的阶级,再就是仙门。 如果百姓穿着招摇过市,被发现就会罚钱,罚不起的还会被打板子。 不过卫渊在这深山老林里,平常根本见不着半个外人,自由自在无人管束,他爱怎么穿就怎么穿,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坐的轮椅再度进行过改造加固,以铁件拼接,木轮外圈包了层减震铁皮,椅身用砂纸打磨过以清漆涂层,光滑而美观。 第10页 在山路上行走,震感还是有的,卫渊正在考虑什么时候把橡胶给弄出来。 “尊主,眼下二十亩林地都出苗了,十五亩是粮食,剩余五亩是瓜菜。”卫璐一边推着卫渊走,一边说,“就是平时离不得人,林子里鸟雀走兽多,怕糟蹋了秧苗。” 卫璐身高约摸190,头上长着对珊瑚状美丽的角,鼻头黝黑,脸上生着一层浅细棕毛,睫毛特别纤长。 体格身形也算得上是条精壮汉子,但那双大眼睛总是湿漉漉的,看着特别美丽无辜。 这跟他的本体是鹿有关系。 他是卫渊三个月前转化的,不比卫琅当初条件艰难摸着石头过河,很快就接受自身变化认卫渊为主,并学会了说话和开垦种植。 卫渊点头道:“这一带的鸟雀走兽没见过人所以不怕,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些见着多撵撵,再找机会打杀一些。等它们知道这片地是有主之物、知道怕你们,就不用一直守着。竖几个稻草人,时不时过来照应一会儿就行。” 卫璐应下,两人闲聊间就到了新垦的地,卫渊只觉视野骤然开阔,新翻的黑土连垄成片,其间密密生长出农作物的嫩绿新苗,在风中轻摇。 这片林地千百年都没人开垦耕种过,鸟兽粪便和沤烂的树叶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异常肥沃。 种什么都能长得很好。 地头处竖有一个草棚,用来给看守田地的人暂住,就见里面探出一颗翠蓝色的脑袋,朝卫渊他们望过来。 “卫玑,怎么是你?”卫璐见了便问,“卫琥呢?今天不是该轮到他守田?” 卫玑从草棚子里走出来,只见他手脚纤细伶俐,身高170不到,虽说搁在古代也算得中等个头,但站在卫璐对面却矮了一大截,头顶和脸颊处覆着翠蓝色的细羽,模样有点怯懦。 他的本体是一只山雉,初始基因就比哺乳动物层级要低下,卫渊尽管将他转化成功,但体格力量智商等各个方面,最终还是比不得卫琅卫璐这些由兽类转化而来的。 “……嗯,卫琥让我在这里守着地。”卫玑垂眼盯着鞋面,像犯下什么错事般低声细气说,“他有事离不开。” “他说让你在这儿守着,你就在这儿守着啊?”卫渊开口。 生怕卫渊会问责卫琥似的,卫玑连忙抬头解释:“我在这里没事做个针线、编编斗笠篮子什么的挺好,卫琥也会给我送饭。” 卫渊觉得很有意思。 他做基因转化的时候并没有厚此薄彼,但卫琅、卫璐、卫琥和卫玑却呈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 卫琅是全能型选手,又是第一个被基因转化的,在众人间居于领导地位,卫渊不在场的时候就他说了算。 卫璐踏实肯干,卫玑耐心仔细愿意迁就人,卫琥则相对烂漫自由。 他倒也不是懒惰贪玩,而是只想做自己感兴趣、觉得有挑战的事情。 像这种毫无技术含量、在田间地头一守一天的枯燥活计,卫琥多半就会推给肯迁就人的卫玑。 既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卫玑自己都觉得挺好,卫渊并没有就此多做干涉。 在卫璐和卫玑的陪伴下,卫渊坐着轮椅沿这二十亩田地绕了一圈,一边观察庄稼长势,一边和两人说了些照顾庄稼时要注意的事项。 直到日头逐渐高升,眼看外头就要热起来,卫璐才又推着卫渊往住所走。 如今木屋周围已是大变样,搭起了猪圈鸡圈,粉红的宠物兔在草地上一边玩耍,一边看着放养的鸡群。 有鸡觅食间不小心跑得远的,粉红兔就会撒开腿飞一般追过去,把鸡撵回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 身兼宠物以及看家放牧的功能。 见卫渊回来,粉红兔兴奋的甩着长耳朵跑过来迎接,亲亲热热跳进它熟悉的主人怀抱。 青绸衣上留下四个黑爪印,卫渊也不在意,笑咪咪伸手撸了几把兔子,才将它放回地上。 卫璐有点羡慕的看了眼粉红兔,既然做了人就有得有失,他是不能像它这样,恣意的撒欢跟尊主亲热了。 卫琥站在露天炉跟前,右手拿着几根筷子,左手托着个陶盆,正在那里拼命搅动。 “尊主,我按照你之前说的配料,真的打发出奶油啦!”卫琥跟卫琅身高相若,长得圆头圆脑眼睛也圆圆,骨骼比卫琅还要稍微粗壮些,一张毛脸朝卫渊绽放出灿烂笑容,细细的胡须上还沾染着奶油渍,看着十分憨气可爱。 像是大号的虎斑猫。 “今天我们吃奶油点心!”卫琥又朝着卫璐道,“待会儿我再给卫玑送一份儿,他肯定喜欢。” 这群虎狼智商都挺高,卫琥就算是让卫玑顶了自己不想干的活,也让人没办法讨厌。 等到中午大家吃饭用点心的时候卫琅不在,他这两天都在镇上朝匠人请教怎么起房子。 随着人口增加,一间木屋就有些住不开。 卫琅雄心还挺大,想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起间砖瓦房给卫渊住,镇上最宽敞最结实的那种。 等到吃过饭,卫琥收拾碗筷,卫璐站旁边给卫渊打扇,卫渊在习习凉风中正觉得有些困倦睡意,就见卫琥的毛耳朵竖起晃了两晃,开口道:“尊主,有人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是的,我听到了足音,大约距离五里地。”卫璐头顶的鹿耳也动了动,补充道,“一个足音重些,一个足音轻些,有两个人。” 第11页 “既然这样,卫琥你去看看。”卫渊吩咐,“把人带过来。” 卫琥答应一声,两腿如风的跑出去,没多久就用扛麻袋的姿势扛回来俩人。 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半大孩童。 女人卫渊认得,正是之前在这里住过一冬的地衣。 半大孩童皮肤黄黑,正是最普通的村里孩子,眉眼间依稀和地衣有相似之处。 一见卫渊,地衣就立即拉着孩子跪下磕头,口称:“尊主,信妇前来拜谒,奉上供品答谢前恩。” 说完,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递过来。 卫渊请她起身落座,令卫琥收下包裹,打量了一番她,说:“有段时间没见了,最近过的可好?” 她穿着簇新花衣,乌鸦鸦的发上插着银簪,脚蹬千层底的布鞋,鞋面上还绣了花。 再加上肤若凝脂身段窈窕,眼睛如同带露的黑葡萄般水灵,跟初见时简直是两个人。 谁知她一听卫渊这句问候,泪珠就滚落下来,继而泣不成声。 卫渊也没问她因由,只是默默递了块帕子给她。 地衣痛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打住:“信妇……信妇要离开此地,去远处了。恐怕此生再难见尊主,所以前来辞行。” “然后让大儿跟着认认路,如果他将来有什么难处过来,还望尊主能出手照拂。” 那孩童见他娘痛哭,也忍不住哇哇大哭,一双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花衣下摆:“我不要娘走啊,不要娘走!!!” 地衣含悲忍痛把孩童搂进怀里,一下下轻拍他瘦小的脊背,孩童的哭声才逐渐转弱。 “发生什么事了?”卫渊问她。 地衣垂头摇了摇,尽管此事难堪,可她知道在神前是不能说谎的,艰难回答道:“信妇的夫家……把信妇卖了。” “前段时间有名游商路过我们村,见信妇觉得貌美,便要纳信妇为妾。” “信妇说了,信妇是生养过的人,岁数也很大,可那游商执意如此,并许以夫家大笔金银。” “那是信妇夫家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金银,因此婆婆作主,将信妇卖给了那游商,只等着过几天就抬过去。” “你娘家人呢?”卫渊听后忍不住道,“就这样看着婆家将你发卖?” 就算是古代,生养了孩子的妻房,并非妾室奴婢,哪有随便买卖的? “信妇是童养媳,没有娘家人,所以村里并无人为信妇做主。”地衣用帕子擦擦眼角,又勉强笑了一下,“其实被那游商买走,也没什么不好。” “他既肯花费这么大一笔金银买信妇,就算是买个物件儿,想必也会爱惜一二。而他身家甚厚,信妇跟了他,日子总不会过得比从前苦。” “信妇这是要去享福了。” 第7章 管他去死 哪有她说的那么好? 都知道“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纵使那游商再喜爱她美色,也不过是个玩物。 如果家里大妇再厉害些,那当真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当然,她的婆家也不怎么样。 病了就单衣草鞋的大冬天放林子里等死,人长得好看了就要卖出去换银钱。 一时竟说不上来,这俩火坑哪个对她来说更加煎熬。 卫渊静静看着她,问她:“你可想好了?” 地衣恍惚片刻,想起她为着娃儿们离开此间的时候,他也是问了她这五个字。 “这是信妇的命。”她再也没办法强撑着露出笑容,吸吸鼻子,垂下睫毛眼眶泛红。 “既然如此,你们在这里坐坐,用些茶水点心便回去吧。”卫渊道。 和之前一模一样,任她自己做出决定,没有任何挽留。 地衣拿起卫琥端来的奶油点心,小小巧巧,吃起来正好一口一个。 细腻丝滑的奶油泛着甜香,如同松软云朵般在舌尖处浸染弥漫,苦涩的泪水却忍不住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奇怪,她以往明明没有这么多眼泪的。 似乎一来到尊主面前,她整颗心就变娇变软,变得扛不住事。 “真好吃。”她低声说。 尊主对吃食总是有很多新花样,做法往往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可惜她从此再尝不到。 她慢慢的和大儿子把一盘奶油点心都吃完,缓缓喝下两杯茶,起身刚想告辞的时候,却听卫渊又对她说:“真的想清楚了?” 望向她的那道目光清冽透彻,仿若能够照彻人心、穿透红尘万丈。 二十七年来心中堆叠的委屈苦楚,忽然就如同洪水泄了闸。 她像孩子般哇的一声哭出来,朝卫渊跪下双膝匍匐在地,抱住他不良于行的腿:“不,尊主……信妇不想被卖掉,不想离开娃儿们哪!” “信妇也不愿意回夫家,只想留在尊主身边!” 嗓音嘶哑,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那就留下啊。”卫渊伸出手,摸了摸她乌鸦鸦的顶发,淡淡道,“就当你在山林中走丢了,我再想办法把孩子接过来。” 地衣仰头望向卫渊:“可是尊主,信妇的夫家和那游商……” 游商花了大价钱买她,她人却没了,怕是要闹起来。 “管他们去死。”卫渊说。 地衣脸上还挂着泪,却噗嗤一声带泪笑出来。 是啊,管他们去死。 第12页 她受了二十七年憋屈打骂,从来没有过这样豁然开朗的感觉。 心里还很爽快解气。 原来事情如此简单,她只需要开口说想留下,尊主就会为她安排好一切。 她真的太笨,绕了这么久弯路。 “对了,你这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见她情绪恢复平静,卫渊便让她重新坐下,望向她带来的那孩童。 这孩子虽生得黑黄瘦小样貌普通,但看着挺懂事,也知道心疼自己娘。 “他叫大壮,今年十二了。”地衣牵过孩子,用帕子擦干净他脸上的泪痕。 卫渊有点诧异:“我以为他还不满十岁。” “我的两个娃儿,都不肯长。”地衣露出发愁的神情,“婆婆总是对我不满意也有这方面,说是我不好生养。” 她生养过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但活下来的只有两个男娃儿。 她生下来的孩子都身体偏弱,农村又多数重男轻女,婆家哪里肯好好喂养赔钱货? 所以两个女娃都没能成活,早早夭折。 卫渊回想起刚见到她时,那又瘦又矮的模样,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而且她的孩子,很可能都遗传到了吉特曼综合症。 肾的代谢出了问题,身体处于慢性中毒状态,发育肯定会迟缓不良。 “会好起来的。”他对地衣说。 “在尊主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眸光闪亮,深信不疑。 “娘,往后我们就留在这里了吗?”大壮在旁边扯了下她的衣摆,偷眼看卫渊,怯生生开口。 卫渊一笑,哄孩子道:“留在这里,就不必离开娘了,好不好?” 他颜若冰雪清冷,给人不可攀折的距离感,一笑之间却又如同春风化冻,大壮早到了知美丑的岁数,不由自主就耳根一热,愣愣回答:“好。” 幸亏生得面皮黑黄,遮挡住红晕。 于是从此以后,地衣带着大壮在卫渊这里住下来。 母子俩在卫璐等人的帮助下,于木屋旁边结了个草庐,又做了竹床竹椅摆放在里面,看着就像是个家了。 虽说草庐简陋,但夏天日子好过,不过是要个蔽雨遮身的地儿。 等到她们安顿下来没两天,卫琅卫琥二人奉卫渊之命,乘夜去了地衣所在的村庄一趟,没费什么事儿就把七岁的二壮给带了出来。 花去大笔银钱的游商本来眼盼着纳地衣这房美妾,谁知无端端人就不见,还能找谁? 只能找地衣的夫家闹,要么退钱,要么给人。 夫家这钱已经用了一部分,退是退不出来了。不过他们是本地人,见游商是个外地的,索性就起了吞占之心,叫些地痞流氓来对付游商。 谁知游商也不是好相与的,拿着当初签订的买卖文书,一纸诉状告上官府。 官府派人下来查明游商所报属实,就派了衙役过来扒屋牵牛、没收田产,用来偿还游商的损失。 一时间地衣的夫家陷入了愁云惨雾,哪有心思管二壮?见着他少不得还要恨恨骂几句他那该死的娘,明知道家里钱都收了,怎么就不肯乖乖跟了游商?丢下小儿子也不顾,搞不好就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就是个破鞋贱货。 弄得二壮每天除了自己偷摸搞点吃喝,就是眼泪汪汪缩在房里躲着,尽力减少存在感。 卫琅卫琥找到二壮的时候,他身边根本没有大人看着。 和二壮一提去找他娘,他的表情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声不响跟着卫琅卫琥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家。 大壮跟二壮来到卫渊身边没多久,就跟雨后的春笋般争先恐后窜起了个子,头发变得茂密而乌光油亮,黑黄的皮肤变得如同牛奶般白嫩,眉眼五官更是一天比一天俊秀,看着就如同传说中的和合二仙。 除了基因修补改造之外,还得益于卫渊这边伙食好,营养跟得上。 现在就算把大壮二壮带到原先的村子,他们的亲爹也未必能认出来。 山间岁月悠悠,卫琅实在是很能干,原本说是赶在冬天之前把房子盖起来,没曾想到了初秋,麦穗还没泛黄的时候,卫渊就从木屋搬进了青砖黑瓦的房子,还是个四合小院。 这下子人就住开了,卫渊住正房,地衣带着两个孩子住西厢,卫琅等四人住东厢,算是个集体宿舍。 至于之前的木屋也没荒着,改成了做饭的灶房,鸡和猪等家畜都养在那一圈儿,还能堆放杂物和柴火。 这天清早卫渊坐着轮椅,被二壮推到田地间,只见田间零散竖着几个草人,青色的麦穗在黑土地里连垅起伏,穗形粗大颗颗饱满,一眼难望到尽头。 庄稼种子当然也是经过基因改造的,看这长势亩产两千斤左右应该没有问题。 放在古代是一个恐怖的数字,要知道这年头最肥的田小麦每亩产量也不过三百斤多一点,如果是贫瘠的田,通常产量不过一两百斤。 不久后的秋收,应该能打下三万斤左右的粮食,看来是时候建个粮仓。 卫渊一边盘算着,一边问推着他的二壮:“昨儿教你的《良耜》可背下了?” 二壮嘻嘻一笑,张开红润小嘴就来:“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 第13页 童音清脆明晰,一字不差。 他自从来了尊主这里,不知怎么脑子就变得特别灵光,认字认得飞快,再绕口难懂的文章,读过一两遍就能背诵。 明明之前家里带他去给私塾先生看过,先生亲口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 然后劲儿也变得很大,他才七岁,挑水劈柴就毫不费力,能抱得起猪圈里一两百斤的大肥猪。 大壮哥哥也跟他差不多。 娘就变得更加厉害了,上回去林子里的时候竟然空手掐死了一头野猪,还从老远的地儿扛了回来。 “背的很好。” 卫渊听二壮背完,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糖,做为奖励塞进二壮的小肉手里。 这奶糖外面花钱都买不到的,只尊主这里才有。 二壮剥开吃了,甜滋滋的奶香顿时在嘴里化开,而得到尊主的夸奖,他的心里比嘴里还要甜。 在田间地头转了一圈儿,卫渊回去的路上,就见卫琥跟卫玑蹲在一块空地上烤红薯,吃的满嘴流油。 眼下小麦没成熟,红薯却是熟了。 虽然卫渊就让卫璐他们种了一亩红薯,但这玩意儿本就高产,经过基因改造一亩地随随便便就达到了一两万斤,而且甜如蜜糖。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怎么耐存放。 吃是肯定吃不完的,就拿来熬糖、切片晒成红薯干,再就是让卫琅挑了到镇上卖。 据说很受欢迎,回头客极多。 跟卫琥卫玑打过招呼,二壮手里就被塞了一串热腾腾的烤红薯,才又推着卫渊继续往四合院的方向走。 来到院门口,却见地衣在那里等他,她有些局促不安的开口道:“尊主,信妇想跟您商量件事。” 地衣种地采集编织都是把好手,虽然说是卫渊收留她,其实她和两个孩子在这里也帮了不少忙,却还是第一次跟卫渊提要求。 “好。”卫渊朝她点点头,“我们进去说。” 第8章 出于探索精神的远行 卫渊住的正房有两间屋,一间是起居室,一间是厅堂。 起居室属于私人空间,厅堂则是用来聚集众人开茶话会、玩室内游戏,教读书习字的地方,相当于一个活动室,明亮而宽敞。 二壮推着卫渊,和地衣一起进了厅堂。 大约是因为之前的家庭环境,大壮二壮的性格都很懂事乖巧。 七岁孩子一般正是闹腾的时候,卫渊和地衣坐在那里说话,二壮就在旁一边眨着黑亮的大眼睛听,一边拿着烤红薯啃,也不吵闹。 “你是说在孩童乳牙换齐之前,可以去城里测灵根,以判断有没有入仙门的资质?” 卫渊听完地衣所述,问道。 地衣点点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每一个大城市都有测试点,是免费的。因为家里路费凑不够,路上来回还要耽误差不多一年,大壮没有去测过,现在乳牙都已经换齐,就给耽误了。信妇就想着……能不能给二壮去测测?” 尊主当然是神仙,但她留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也基本上想明白了,尊主只怕是个应劫的谪仙。 明明有滔天的法力,能令她起死回生,赐她和两个娃儿健康美貌,能点化山间野兽为力士驱使,能让粮食增收,让花开更艳,让蔬果结实更多更甜。 他自己却不良于行、只能被困在方寸之地,身子骨还虚弱矜贵,经不得劳动磕碰。 然后教导娃儿们的也并非修行仙法,而是人间的诗书礼乐。 想想也是,谪仙被天道劫规束缚,当然会有种种限制。 尊主这里很好很好,她亦心甘情愿终生侍奉尊主左右……但二壮还小,人生还有无限可能。她身为人母,就算最后事情不成,总想要尽力一试。 她对卫渊的揣测,很接近事实了。 卫渊还是第一次知道测灵根这回事,心里觉得新鲜。 仙门在这个世界老百姓的眼里,那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里面一个杂役走出来,都能得到人间高门的礼遇、奉为上宾。 而且仙门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寿命延长,代表了登仙的机会,也代表了整个人间家族地位的提高。 天下八百属国,哪个国家的帝族不跟仙门强者沾亲带故? 地衣有此一念,亦属理所当然。 “也耽误不了什么事,等今年收过麦子,信妇就带着二壮去稷城。”地衣接着道,“约莫等到明年秋冬就能回来。” “就是……手头不方便,想找尊主支些银钱路上使。” 卫渊手头银子三四千两是有的,虽说花钱厉害,起了房子还添了不少家具牲畜,可他这半年光是卖皮毛山货就赚了不少,卫璐他们偶尔在山上还能采到人参灵芝等贵重药材带回来,再经过他改造栽植,生长的肥大粗壮药力十足,在药商那里卖出了不错的价格。 这还是他这人不怎么在乎钱财,只求够用、随意为之的情况下。 时下物价一千个钱兑一两银,猪肉才九个钱一斤,二两银子就够庄户人家使一年,三四千两银在这个时代无异于一笔巨款。 穷家富路,路上虽说开销大,但对卫渊来说并不在话下。 卫渊想了想,说:“等今年收过麦子,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身为天仙,对凡间的修炼体系并不了解。 灵根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有了它就能踏上仙途?能不能在基因中复刻出来? 第14页 出于科学探索精神,他很感兴趣。 去大城市看看也好。 地衣面露感激,刚想说话,却见厅堂门口处露出个毛茸茸的虎脑袋:“尊主,我都听到了!” 紧接着下一秒,就见卫琥出现在卫渊面前,蹲下那高壮魁梧的身躯,把大脑袋靠在卫渊膝前磨蹭撒娇:“把我化成人形,带我一起去嘛,我能照顾尊主,还能给尊主洗衣做饭。” 卫琥性情烂漫喜欢新鲜事物,早就羡慕卫琅能自由出入于镇上了。 仗着自己兽形憨气可爱,又知道尊主吃撒娇这套,听到消息就连忙乘机而动。 卫渊不良于行,路上确实需要人照顾,想起卫琥厨艺最合心意,于是便摸了摸那颗硕大虎头,答应道:“好,那便带你去。” 卫琥双眼一弯,刚想再大吹几句五色缤纷彩虹屁,却见卫琅、卫璐和卫玑大壮都不声不响先后出现在厅堂门前。 “卫琥从来没出门见过人,不知外头世道人情,只他跟着我不放心。”卫琅上前执礼道,“尊主若要出门的话,我必须随行左右。” 论起能干会办事,卫琅确是头一份儿,于是卫渊也点头道:“就带上你和卫琥同去。” 又望向眼带渴望的卫璐卫玑和大壮,吩咐道:“我走的一年时间,你们就好好守着家,管好明年的春耕秋收,这事情同样不容易。” “秋收之前,我会将你们都化为人形,将来方便去镇上跟人买卖走动,也好多懂些世事人情。” 卫渊既是这么安排了,卫璐便道:“尊主放心,我和卫玑大壮定会看好家业。” 虽是被留下了,不得随侍尊主左右,但卫璐心里还憋着股和卫琅一较短长的想法。 是的,卫琥这个只知道撒娇卖萌的憨憨并不在卫璐眼里,他心里唯一的对手就是卫琅。 一年时间,他定会带着卫玑和大壮,把家业经营的更繁荣更好,给尊主惊喜,令尊主另眼相看。 如此又过了不到一个月,田地里的麦穗连成了滚滚金浪,结实宽敞的粮仓建成,经过割麦、打麦之后收粮入仓。 卫琥、卫璐和卫玑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化成了人模样。 卫渊向来喜爱美好事物,因而三个人的皮相都极其出色,却又风格不同。 卫琥浓眉大眼,五官舒展俊朗,是无论谁看了就心生好感的模样,笑起来颊边还有个可爱酒涡。 卫璐是温柔漂亮的样貌,他睫毛纤长眼眸里像含着水雾,一头黑发直垂腰际,举止文质彬彬,正是多少深闺幽梦中的温存爱郎。 卫玑则精致秀丽,唇红肤白,看着伶俐乖巧,因为身高体格又带着些雌雄莫辨的感觉。 除了将卫璐三兽化为人形之外,为了避免外出遇到不必要的麻烦,卫渊又将地衣的五官脸型给改了一遍。 大家都变得这么好看,再随随便便的给地衣一副相貌,卫渊也不怎么好意思。 于是参照了前世一个因美貌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地衣得了这副样貌之后,拿着镜子愣愣照了大半天,都撒不掉手。 因为植入了让人显得年轻的基因,她跟大壮二壮现在看着都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姐弟。 于是了卫渊带着卫琅卫琥和地衣母子,买了辆宽敞结实的牛车,就在这个秋天踏上了前往稷城的道路。 至于为什么是牛车,那是因为马在这个时代属于战略物资,而且价格昂贵,小地方很难买到。 …… “娘你快看,那是牛吗?”官道边的茶肆下,小童远远看见一辆大车驶来,眸中浮现出好奇不解,扯了扯卖茶妇人的衣摆。 妇人正在手脚麻利的擦桌子,闻言直起身望了一望。 然后神情有些恍惚,不确定的回答:“可能是……吧。” 只见滚滚风尘中,那拉车的动物一路跑得平稳且飞快,浑身漆黑发亮,一双眼睛是金色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四蹄有碗口那么粗,只有头上那对硕大威风的弯角,看着像是水牛角。 可是哪家的牛能养的这么大?简直顶得上普通三、四头牛。 她还在恍惚中,就见那辆牛车停在了茶肆前,跳下来两个车夫。 其身形之高大矫健,她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经过的客人无数,在其中也是极少见到的。 再看清那两张面孔,心中更是吃惊,竟然都是人中龙凤的俊美相貌。 紧接着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个仙童般的小孩,紧接着是个绝色少女。 妇人正在揣测这四人之间关系,却见那绝色少女伸纤手一托,像托灯草般从牛车里托出个模样奇异的木制轮车。 紧接着两个车夫之一,生得剑眉星目,看着俊到极致,却有些不好招惹的那个上前,从车厢里小心翼翼抱出个人,放在铺了厚厚熊皮垫子的轮车上。 而另一个车夫则已经跑过来挪动条凳,用块干净帕子把她刚擦过的那张桌子又给仔细擦了一遍。 然后仰起那张阳光灿烂的俊脸,脸颊处的酒涡若隐若现,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喊道:“公子,到这边坐!” “给我们来壶开水。”酒涡车夫又朝妇人道。 轮车被推过来,只见坐在车上的人身形纤瘦,眉睫似墨唇瓣嫣红,肤色皓洁仿若一捧新雪,清冷出尘恍若不似人间色。 妇人甚至不敢多看,更不敢凑上前说话,只喏喏转身拿了铜壶,交到那酒涡车夫的手上。 第15页 卫渊看着卫琅拿出他专用的茶杯,往里面倒了一小袋菊花人参枸杞冰糖配的茶,冲入沸水。 茶水淡黄在他眼前打着漩儿,飘散出浅浅菊花香。 因为出门在外,便不好让卫琅等人再称“尊主”,只称公子。 从冬天走到到眼下的初春,这一路虽漫长,却也见识了许多风土人情。 当然也遇到过打劫的,但卫琅卫琥在身边,就连地衣都是个力大无穷的,连惊吓都没有过。 眼下,稷城已是近在咫尺。 第9章 初至稷城 从这里可以眺望到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城池,上面有蓝底金边的旗帜在迎风招展,城门口站立着铁甲鲜明的士兵。 卫渊端起茶水啜饮一口,卫琅和地衣母子在他身旁分左右落坐,卫琥则跑到卖茶妇那边自来熟的笑着说:“这位姐姐,再借炉灶一用。” “请、请用。”卖茶妇在此处摆摊迎八方客,素来口齿伶俐的很,人也泼辣,此时听这俊俏可亲的少年郎一声姐姐,竟瞬间飞红了脸,回答的结结巴巴。 卫渊看了卫琥一眼,出门四个多月,这小老虎是越来越会利用自身优势了,走到哪里对人都带着张笑脸,嘴甜的很。 见了年轻的叫哥,见了年老的叫伯伯,见了女的甭管多大岁数都张嘴管人家叫姐姐。 别人真还都吃他这套。 卫琥从马车上摸出锅铲洗涮干净,又拿出食材跟调料,朝卫渊道:“公子,咱们先将就垫点,等进了城寻到住处落脚,再好好做顿吃的。” 说完先是切出青红椒丝熏肉丝,架锅煮面,面条煮熟后捞起在旁边备用。 然后朝架在灶火上的铁锅里倒上油,撒出一把葱蒜末爆香。 紧接着放入之前切好的青红椒丝熏肉丝翻炒,将面倒进锅里搅散,撒上盐,又加入了五六种不知名调料粉末,最后浇上麻油起锅。 炒面的浓郁香气顿时在这小小茶肆中四溢弥漫。 旁边的卖茶妇看得目瞪口呆,她这里除了茶水外还卖馒头凉菜给过往行人,向来自认味道还可以,跟这香煞人的味儿却完全没法比。 从来没见出门这样讲究的,自带茶叶还罢了,竟然自带食材锅碗做饭,这叫将就垫点? 她的孩子闻到香气,更是馋到不行,已经把食指含在嘴里吮吸。 这个时代调料除了盐就是酸梅酱、糖、酒,以及大豆酿成的酱料,还得富贵讲究的大户人家才会备齐,普通人家常用的也就是菜籽油和盐。 卫渊上辈子沾了人间烟火就深深爱上,所以一早把这个时代没有的孜然胡椒辣椒等调料,都通过基因转化给搞了出来。 就算外形不见得完全是上辈子见过的东西,味道也差不多复制。 卫琥盛好五碗炒面用托盘端过去,见锅里还有剩,又见那卖茶妇的孩子已经馋到口水滴答,便笑道:“姐姐,给孩子盛一碗吧。” 卖茶妇应一声,依言给孩子盛了一陶碗,见孩子吃的头也不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便转身去清洗卫琥留在灶上的锅铲。 ……真舍得放油。 这油也不知是怎么榨的,澄亮剔透不呛人,油烟比她用的菜籽油小太多。 卫渊挑起一筷炒面在嘴里咀嚼,卫琥手艺不错,用料火候恰到好处,只可惜少了甜椒洋葱。 尽管带足了油盐调料,面条和菜肉却还是在上一个落脚点采购的,出门在外到底不比家里方便。 卫琅在旁边默默替他续满杯中茶水。 这时只见官道上远远驶来一驾马车,马是四匹膘肥体壮的纯黑骏马,只有蹄子是雪白的,脖子上挂着金铃,走起来铃声清脆抛洒了一路。 正是宝马谱中的“四蹄踏雪”。 车身由花梨纹紫檀制成,外壁细腻温润雕着花纹,宛如艺术品。 此木质密沁香、纹理优雅,两百年方能成材。 而且素有“十檀九空”之说,难见大材,故而市面多做成香珠、扳指之类,连个椅凳都少见。 像这样打造成一驾马车,当真是罕见且价值高昂。 马车一侧鎏有巴掌大的阴阳双鲤金色纹章,代表了车主显贵的皇族身份。 马车在茶肆前停下,卖茶妇常年在稷城口卖茶,眼力见儿自然是有的,连忙放下洗涮好的锅铲,在腰间围裙揩了揩湿手,跑过去点头哈腰的道:“贵人需要什么?” 像这种出身高贵的客人偶尔停驻,通常只会在她这里要点急需的东西,是不会下车喝茶吃饭的。 赶车的是两个眉清目秀小哥,身穿蓝色劲装,看着十分标致精神。 其中一个神情倨傲朝她开口道:“你这儿做什么吃食呢,给我们装一份。” 他家殿下金尊玉贵,向来不用路边粗粝之食。 然而今儿前来稷城办事,路过这小小茶肆却闻到一股奇异的炒香飘散,令人口舌生津,方才在此驻马。 “这……这是客人自己带了东西做的。”卖茶妇为难道,“小店并无售卖。” “那就让他们再做一份。”车夫坐在辕上,居高临下的吩咐,“我们殿下赏钱不会少给。” 卖茶妇无奈,只得又跑到茶篷内,跟卫渊一行打商量。 卫琥耳力敏锐,早听见卖茶妇跟车夫的对话,不满于车夫高高在上、理所应当的态度,当即大声道:“都是路过的,倘若是人人都来要我做饭给他吃,我倒是要在这里扎下根,当个厨子了呢!” 第16页 “好像谁缺他那点钱似的,要不然我也给他赏钱,让他下来给我们公子做顿饭哪?!” 所谓虎啸山林,卫琥放开了嗓门声音格外响亮,车夫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当即一怒,刚想提马鞭下车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见马车内伸出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略微挑起绡纱帘,往外看了一眼。 紧接着传来一个沉稳磁性的声音:“阳骁,不必了。” “可是殿下……”车夫阳骁明显不服气的模样。 “殒落修者的血脉,在人间装模作样待价而沽,很稀奇么?”那声音低低笑了一下,继而沉寂下去。 从来没被人这样怼过的阳骁仍旧忿忿,但殿下既然都这般说了,他也就收了教训对方的心,转而挥鞭道:“驾!” 一路绝尘朝着稷城大门而去。 卫渊并没有把这小小口角放在心上,等到他吃了半碗炒面,正拿茶漱口的时候,才见卖茶妇凑过来,搓着手期期艾艾道:“公子……你们进了城后还是小心着些,稷城贵人多,别给冲撞了。” 她虽出身卑微,但在此摆茶水摊多年,见过的客人多,眼光是有的。 这一行人虽说个个相貌非凡,举止饮食讲究,看着也都很有本事,然而观其牛车是平民的规制,身上也都穿着普通棉布衣裳,恐怕八成是来自别国获罪逃亡的高门贵族。 据说懿国帝族老祖前段时间陨落,因而正在改朝换代,搞不好就是懿国帝族的血脉流落至此也不一定。 这种人一般来说会被大家族甚至本国皇族招揽为门客,前途肯定有,却必定不比当年。 说句不好听的,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倘若因为心高气傲酿下祸事,反为不美。 “多谢大姐提醒。”卫渊朝卖茶妇道了谢,转而望向卫琥,“听见没有?往后学稳重些。” 卫琥吐吐舌头,手脚麻利的收拾桌上碗筷。 卫琅给茶肆留下十几个铜钱,算是炉灶柴火使用费,卫渊便坐着牛车进了城。 大城市果然与别处不同,平坦的青石板路可容五辆大车并行,到处都是二到四层高的砖瓦楼房,各类店铺琳琅满目,城中一条河流蜿蜒流过,其上架着长虹般的拱桥,还有不少客货船只来往,码头有工人在挥汗如雨卸货。 人流穿梭如织,十分热闹。 卫琅和地衣稳重,还能端着,卫琥和二壮行走在其间,扭过去扭过来的看,眼睛都不够用。 “公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卫琥牵着牛,指着路边一间客栈大声说。 卫渊在车上掀开布帘,只见这客栈上书“云来”二字,呈回字形立于道旁,有三层楼高,彩粉绘画了墙壁,飞檐斗拱挂着红灯笼,虽比不上前世的星级酒店,确实看着也算气派。 于是道一声“好”,便由卫琅抱着上了轮车,一行人步入客栈。 店小二眼最毒,卫渊这行人虽身着普通棉布衣,却个个是龙姿凤貌,举止雍容有度,再加上外面那头拉车异兽,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钱。 于是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热情的迎上来,奉承道:“几位爷眼光真好,我们这里是稷城最大最好的客栈,您们这算是来对了。” 卫琅往柜台处一站,道:“来两个双人间,一个单人间,都要上房。” 尊主不良于行,他自是要贴身照顾的。 卫琥跟二壮一个房间,他俩也玩得到一起。 地衣是女子,单独一间房。 客栈虽好价格也贵,三间房包一个月要十五两二钱八分银,掌柜的做主把那二钱八分给他们抹去,卫琅眼皮都不眨的丢下十五两银子,就推着卫渊去安置了。 店小二看出卫渊是主子,就一直跟在卫渊身旁转悠,公子长公子短的叫着,热情的很。 他们这些跑腿的收入除了每月那雷打不动两百钱,就是靠着客官偶尔打赏。 卫渊见客房收拾的干净,生活用具也整齐,便朝店小二问道:“城中在哪里测灵根?” 这在稷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店小二回道:“在濯翠居……嗯,就是位于稷城中心位置的一幢楼,出门打听打听就知道路。” 紧接着又补充道:“每日辰时至午时仙师都会在,若是要测的话,明儿需赶早。” 卫渊点点头,心想他必须见一见这仙师了。 也不知修真者的基因,和普通人的基因有什么区别,灵根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0章 刘太医的惶恐 一路沾染了风尘疲惫,如今寻到落脚处把行李箱笼安置好,卫渊在房间里小睡了会儿,醒来后叫来热水泡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就到了下午四五点钟。 云来客栈兼营饭店酒楼,吃饭不必出门。 一层是餐饮大堂,二层是客房,第三层是雅座,登楼临窗可以看到城中运河,文人墨客、富商官宦们也爱在这里聚会。 因这客栈颇大,常有物件运上运下,所以楼梯设有方便推行的斜坡,卫渊终于没有被卫琅惊世骇俗的扛着上三楼,而是被缓缓推行而至。 卫琥兴冲冲捋起袖子去借用客栈厨房了,说是要给公子做顿好吃的。 二壮跟卫琥玩得来,也就蹦跳着跟着同去,口口声声给卫琥帮厨。 卫渊发稍微湿,坐在靠窗的位置往外眺望,只见运河上波光粼粼船只来往,河畔绿柳成行,正是大好春光。 第17页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一年半。 时间过的真快,虽有仙人骨滋养,也不知他这双腿什么时候能好。 如今到了稷城,给二壮测过灵根之后,是时候找个高明的大夫给看看情形。 正寻思着,只见个穿团蝠吉祥纹墨蓝锦衣的青年,摇着柄水墨折扇潇潇洒洒走上三楼。 身后足足跟着七八个人,都是高大魁梧的青壮家丁。 雍容贵气,派头十足。 “大公子,常坐的位置给您留着呢,这边请。”跑堂的小二对青年点头哈腰,就跟迎祖宗似的,一路给锦衣青年带路,“不知大公子用些什么?” “老规矩。”青年说着坐下,然后扭头就看到窗边坐着的卫渊一桌人,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漂亮人物扎堆,实在是太过惹眼。 于是问小二道:“那一桌是什么人?” “回大公子,是外地的客人,眼下在小店住宿。”小二弯腰回答,脸上笑得谄媚,“他家主人不良于行,说起来还跟您是本家,也姓卫。” 外地人啊,大公子双眼微微眯起,难怪从前没见过。 看窗边坐轮车的那位公子弱不胜衣,生就冰雪貌仙人姿。 家里养的几个美姬就是跟对方身边侍候的婢女比,都变得俗不可耐。 “既是本家,也算得有缘。”大公子折扇一收,大方的朝小二道,“去,那桌的茶饭钱本公子付了。” “这个……”小二有些为难的回答,“那位公子就是占个桌,是自家带了茶叶,自家开火做饭的。” 大公子:“……” 大公子毫不气馁,一撩锦衣下摆,起身朝那桌走了过去,拱手笑道:“在下稷城卫鸿,稷州刺史之子,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卫渊。”卫渊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在下也姓卫,没想到竟是本家,这真是巧了。”大公子露出惊喜的表情,“相逢不如偶遇,独酌无聊,不若拼个桌。” “也好给卫兄讲讲这稷城里的趣事逸闻。” 卫渊在稷城人生地不熟,听他这么说正中下怀,于是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 这一笑宛若冰雪初融、千树花开,大公子心中越发热络。 很快两张桌子拼做一处,小二端了酒菜过来,大公子筛饮一杯,美色当前,就连酒都比往常好喝。 卫渊拒绝了大公子的劝欢,端着杯菊花茶慢慢喝。 他并非是不爱喝酒,只不过嘴挑,这个时代的酒再好也有限,不如他自己酿的。 等到卫琥上菜时,大公子只闻得一股甜香鲜辣之气扑鼻而来,忍不住赞道:“好香!” 卫渊道:“几道家常菜罢了,不妨一起尝尝。” 对卫渊来说确实是家常菜,对大公子却不是。 他举筷一尝,自认王府宴席也去过,却从未试过如此滋味奇美的菜肴,再停不下筷子,没碰过自己点的那些菜肴。 不说别的,就说其中一道甜点,卫渊说是叫桂花蛋的,色泽像黄金一样,比糕软比粥稠,吃在嘴里滑弹香甜,却又毫不粘牙。 大公子自认是个讲究人,刺史府的十几个厨子亦是重金所聘,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公子不由得产生了和卖茶妇一样的想法,心中暗忖,这人明明身着布衣却如此精细讲究,又生就这般出尘相貌,难道是懿国的帝族血脉改换姓名流落至此? 他素来怜香惜玉,不愿见美人伤感,因此也就避开对方来历身世不谈,只大谈此间风土人情。 “卫兄是来稷城看腿的啊。”酒至半巡菜过五味,大公子热情道,“那可算是来着了,稷城里正有一位退下来的刘太医,不是谁都能请的动,却跟我母家有旧,大约能卖区区几分薄面。” 说完朝身旁的一个家丁吩咐:“拿了我的名帖去刘府,就说一会儿我要带个人去瞧病。” 倒是挺雷厉风行。 于是饭后傍晚时分,卫渊就坐上自己的牛车,随着大公子的马车往刘太医府邸而去。 “那位大公子还真有意思。”卫琥坐在车辕上赶牛,乘着周围没人,朝旁边的卫琅低声道,“从来没见过腆着脸就贴过来,蹭吃蹭喝的。” “是啊,跟你挺像。”卫琅调侃,“也不知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你说什么?!”卫琥皱起了鼻子,把脸凑近卫琅,“你仔细瞧瞧,他哪里有我好看?!” “再说我兄弟在林子里好着呢,长得那是身躯伟岸八面威风,额头上还带个王字,跟我简直一模一样,就他能比的上?” 怎么说还是人家帮忙找了看腿的大夫,听卫琅卫琥越说越不像话,卫渊伸手敲敲车窗,轻咳一声。 这一虎一狼才闭上嘴。 车行辚辚,没多久就到了刘太医府前。 刘太医在后院医寮等着他们,卫渊进入刘府,坐着轮椅途过回廊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厮拿着麻绳,捆着个少年匆匆走过。 少年穿绫着绸,却衣裳凌乱全身是土,黑发散乱、头上的金簪歪在一侧,眼睛通红,嘴里塞着帕子面部扭曲。 被几个小厮死命按压着往前走,却仍旧在不停挣扎,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看着十分骇人。 “这是刘家的少爷,名叫刘磊。”大公子在卫渊旁边叹息一声,介绍道,“刘太医六十多了,一辈子就这个独儿子,却患有疯病。” 第18页 “清醒时是极伶俐知事的,也常跟我在一处玩,犯病时却六亲不认,只能让小厮们捆起来关在房里,等这病过去。就是因为如此,刘家累代太医,一直侍奉皇室,刘磊这代却是不能了。” “他这病是怎么得的?”卫渊问。 “据说是刘太医的母亲那边有这病史,刘太医和他的母亲都没有得,不知怎么传给了孙辈。”大公子回答,“刘家医术高明,然而这是胎里带来的病,只能平时注意着些,却没法治。” 卫渊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等到了医寮处,就见刘太医正在那里等他们。 “适才经过前院,见刘贤弟又犯病了。”大公子朝刘太医拱了拱手。 刘太医须发花白,却面皮红润光泽,正是鹤发童颜,闻言脸上泛起一层愁色,摆摆手道:“这病他十岁起就常犯,绑上半日不管就好,家中上下都习惯了。” 继而打开手边的医箱,望向卫渊,道:“且不提他,让老夫先看看这位公子的腿。” 卫琅俯下身,将卫渊的腿抬起来,放在一个木凳上。 刘太医走过去卷起卫渊的裤腿,卫琅道:“我每日都会给公子按摩腿部。” 刘太医点点头,一双红润医者的手在卫渊小腿上摸索按压着:“如此甚好,这双腿养的不错,血脉都是活络的,也不见筋肉萎缩。公子,你是没有感觉还是……” 话说到这里,刘太医忽然哑掉。 只见那修长白皙、线条极尽优雅的左腿脚踝处,有一片花瓣般的深红胎记。 他揉揉老眼,向来稳定的手颤抖起来,抚上去搓了搓。 不是胭脂不是刺青,果然是胎记。 “刘大夫,我这腿情形如何?”卫渊见状开口询问。 刘太医脊背上冒出细密冷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等到刘太医起身之时,便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朝卫渊道:“老朽无能,瞧不出什么毛病。公子这腿只需养着,兴许慢慢就能好起来。” 大公子不信,在旁又追问了几句,得到的还是这个答案。 最终无奈,只得失望离开。 看着卫渊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医寮门口,刘太医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心中砰砰直跳,额头上汗如雨下。 他这辈子活人无数,就做过一件亏心事。 那孩子……那孩子应该是个哑巴,永远也没办法站起来,而且已经被送得远远的。 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跟自己说话? 甚至是卫大公子带来的。 掏出怀中帕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刘太医在医寮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扬声道:“葛根!葛根!” 喊了几声,就从外面跑进来个中年男仆:“老爷,有什么事吗?” “备马车,去刺史府。”刘太医道,“给卫夫人请平安脉。” 第11章 祸害 夜幕逐渐降临,刺史府内院各房都掌上了灯,映照着雕梁画栋,一派煌煌赫赫。 本国共分十六州,刺史是统领一州军政事务的长官,手上握有重兵。 如今所有国家的皇帝都在搞中央集权,对外放血脉进行管控,惟恐权力散落,更怕封了地的王族哪天造反。 毕竟仙门老祖对于子孙之间的争斗,向来秉持谁强谁上位的态度,并不会插手过问。只要皇位没有旁落,掌握在自家血脉手里就行。 因而分封到稷城一带的惠王反倒是没有兵政权力的,很多事要看刺史脸色。 州刺史说是权势熏天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刺史夫人原姓张,这个时代妻冠夫姓,因而又称卫夫人。 卫夫人三四十岁,虽说生活优渥保养的不错,但卫刺史夜里已经不往她房里来了,而是会去两个妾室那里。 天下仙门十二,其中有佛门,讲究的是入世解红尘众生苦厄,慈悲宽宏、消业解障。 卫夫人十年前就开始信佛茹素,正院内设了个小佛堂,此刻正低眉闭眼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一手敲木鱼,一手慢慢的捻着佛珠。 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在佛前默诵半个时辰的经文,雷打不动。 “夫人,刘太医来请平安脉了。”佛堂木门轻轻被敲了两下,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穿着墨绿暗花褙子的嬷嬷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开口。 卫夫人闻言,在缭绕的佛烟中抬起脸,眉目间露出丝疑惑—— 这个时候来请平安脉? “木莲,扶我去见他。”她放下木鱼,一只手仍捻着佛珠,因腿脚跪得久了有些麻,缓缓站起身。 名叫木莲的嬷嬷连忙上前,扶了卫夫人往正房小厅去。 刘太医见卫夫人走进来,连忙起身拱礼。 卫夫人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在木莲的搀扶中坐下。 刘太医见卫夫人头戴简朴银饰,粉白面庞眉目温婉,一脸端庄慈爱的模样,在心中不由得暗叹,当年她就是靠着这张脸骗的自己。 直至今天,已经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卫夫人见这初春的天气,刘太医不停用帕子擦着额上汗水,于是挥挥手支走了厅里侍候的几个丫头,只留木莲在身边,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朝刘太医开口问道:“什么事这样急?” 虽然卫夫人已经支走其余人等,刘太医还是张惶的四望一番,才压低声音道:“我见着二公子了。” 第19页 卫夫人手中茶杯砰当一声砸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半幅罗裙。 木莲连忙蹲下身去,拿了帕子擦拭,平素最注重礼仪姿态的卫夫人却顾不得那些,颤着声问刘太医:“不可能……果然是他?他没死,还千里迢迢回来了?” 刘太医点头:“虽然瘦下来模样大变,但腿脚是坏的,左踝处有胎记……如果符合其中一点勉强可以说是巧合,但两点都能对上,必定是二公子。” “二公子是大公子送过来的,身边有仆从婢子随侍,脑子清楚了,还能开口说话。” “大公子看着却没有认出二公子。” 卫夫人听了,皱起浅淡的眉头问道:“那他是受人指使,故意攀上鸿儿的吗?” 二公子痴傻残疾了这么多年,她从襁褓时就带在身边,知道他根本不知事、不认人。 就算是脑子真的清楚了,想来也没有多少心机城府,所做的一切必是受人指使。 “似乎……也没有。”刘太医回忆了一下。 卫夫人紧紧攥着手中佛珠,垂下眼皮往椅背上一靠,沉吟半晌之后,忽然慢慢笑了:“那就是凑巧了,这是好事啊。” “姐姐素日在娘家最为受宠,又执掌府里中馈三年,私留了产业忠仆,我不知也有可能。” “在家十几年都是个痴傻儿,如今脑子清醒还能说话了,想必是在外头找到对症名医诊治,这是好事。” 刘太医楞楞看着她:“难道你不怕……” “我怕什么?”卫夫人垂眼微笑,宛若一尊佛陀,“残缺之人不能袭爵,再加上这么多年痴傻,纵然脑子清楚能开口说话了,还怕他抢了我鸿儿的前程不成?既是府中血脉,好吃好喝在家里养着就是,家里孩子那么多,也不缺他一个。” “至于姐姐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除了木莲之外,刘太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卫夫人抬眼望向他,敛去唇畔微笑,“你,明白吗?”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令刘太医如同千万根细针刺入脊背,讷讷道:“明、明白的。” 卫夫人一笑:“那就去吧。” 待刘太医离开之后,卫夫人转而朝身边侍候的嬷嬷道:“木莲,拿条裙子来我换。二公子回来了,我要去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 是啊,她心地纯善、为人行的端坐的正,二公子回来就回来,有什么好怕。 卫刺史此时坐在书房灯下,他颔下五绺长须面容清癯,四十岁左右,穿着身藏青的家常绸衫,见卫夫人来找他,便问:“静娘,何事?” 卫夫人朝他行过礼,这才道:“寻常事并不敢叨扰老爷,是二公子回来了。” 卫刺史听了,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个儿子的模样。 痴傻憨肥,一张五官模糊的胖脸,身上一圈圈的肉,眼歪嘴斜,口角不时滴落涎水,需要小厮在旁拿帕子跟着擦拭。 无论高兴还是哭闹,都只会挥舞肥壮手臂,从胸腔中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他探花出身,年轻时英俊倜傥,茂娘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却生下这么个嫡子。 甚至茂娘还因为生这儿子送了命。 卫刺史把手中公文往桌案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语调中压抑着怒气:“不是送的远远了吗?才出去两年多,这祸害怎么又回来了?!” “静娘,是你接回来的?!” “老爷,你还生二公子的气啊?”卫夫人走过去,并没有正面回答卫刺史的问题,不紧不慢的替卫刺史捶肩,悠悠道,“老爷知道他是痴傻的,在池畔玩的开心了,一时忘形推漓儿下水,绝非出自本意。” 卫漓,是卫刺史的小儿子。 当年不过三岁,虽为庶出,却聪明伶俐又生得活泼可爱,深得卫刺史喜欢。 “可是漓儿死了!漓儿死了!”卫刺史气还没散,“我早说他痴傻残疾又克母不祥,孩童时就该拿去淹死,都是你一直护着惯着,才有此祸!” “是,都是妾身不好,姐姐就留下这点血脉,难免偏疼。”卫夫人抚着他的胸口,“二公子在外头看了大夫,已经好些了,您……要不要去见见他?” 好些了? 十几年寻遍良医都治不好,只不过在外面养了两年,就能好到哪里去? 见面又能如何? 又不认得他这个爹,只会一个劲儿“嗬嗬”流口水,看着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卫刺史不耐烦的挥挥手:“他但凡在府里,就没一日安生的。你是他母亲,看着在府中安置了就行,别让我瞧见他。” “下去吧。” “是,老爷。”卫夫人福了福身,唇角微微勾起,转身离去。 这男人啊,向来都口是心非。 淹死? 不让她护着? 她当初若是不护着那痴傻儿,表现的处处照顾怜惜,他怎么肯扶正她,让她做了当家主母? 呵,虚伪。 …… 卫渊却不知刺史府发生的事,他听刘太医说“只需养着,兴许慢慢就能好起来”,觉得略有失望,却也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跟大公子告别之后,回客栈与众人玩了几局益智游戏大富翁,就早早睡下。 卫渊为仙的那一世活了很久,除了修炼之外也会做点别的消遣,琴棋书画当然是精通的,但还是上辈子风靡世界的这款游戏更有趣,也更得二壮卫琥等人喜欢。 第20页 第二天天还没亮,卫琥就出门去濯翠居替二壮拿号了。 等到卫渊带着二壮、卫琅和地衣来到濯翠居这幢小楼前的时候,只见此处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都是带着孩子的大人。 这里实行的是拿牌叫号,所以店小二昨天才让他们早点过来。 卫渊牵着二壮站在人堆里,有种带孩子高考的感觉。 “仙师出来了!仙师出来了!” 有人在旁边兴奋的喊。 只见小楼的朱门打开,从里面先是走出十名年轻的道士,又是焚香又是摆出羽扇桌案座椅茶水,都齐活儿了才走出来个老道,在椅子上坐下。 这老道宝相庄严星冠鹤氅,从怀里缓缓掏出个黑漆漆的物件儿,郑重其事放在桌上。 卫渊定睛看去,只见那物件儿是一颗巴掌大小的珠子,被周围鹌鹑蛋大小的五颗珠子簇拥着。 “公子,我都打听过了,这就是测灵根的灵珠。”卫琥站在卫渊身旁得意道,“灵根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只要把手放在大珠子上,如果五颗小珠亮起,对应的颜色就是身具的灵根。” “当然还有特殊稀少的异灵根,比如天灵根、地灵根、雷灵根什么的,那么大珠就会亮起,并以异象显示其形。” 卫渊点点头,就听一个年轻俊秀的道士站出来报号:“拿了一号牌的上前!” 第12章 复制第一个灵根样本…… 紧接着就见一名男人手里拿着木牌,牵着个小童跑过来,嘴里连声说:“来了来了。” 小童也就三四岁,应该是之前被大人教过的,把木牌交给道士们验过后,很快走到台前将一只小手稳稳放在那漆黑的珠子上。 周围的五颗小珠相继亮起三颗,分红、黄、青三色,只见那老道缓缓开口:“火土木三灵根,可入仙门。”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仿若与有荣焉,继而是兴致勃勃的讨论—— “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灵根者千中择一,这第一个来测的居然就有了!” “这事儿说不准的,有时候测万人都不见有一个,有时候连测四五个都是!” “三灵根……说不上好哪。”卫渊身旁有老者遗憾咂嘴。 卫渊看了那老者一眼,问道:“请问老丈,灵根要什么样的才算好?” 这老者是个喜热闹好为人师的,否则也不会有之前那一叹。 听卫渊请教,老者便清清嗓子开口道:“这凡人哪,有了灵根才能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进而踏入修行之门。但灵根过多,这吸收的灵气就杂了,不适宜精进术法,也不适宜炼化突破,修行起来自然也就慢。” “最好的灵根当属异灵根,其次是五行单灵根,再往下排就是二灵根,三灵根……这孩子是三灵根,在修者资质里只能算得中下。” 卫渊点点头,扭脸见那小童脸蛋红红笑容灿烂,手舞足蹈:“爹,我能去修仙啦!” 老道原本端肃的面容,也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神色,拿出一块阴阳双鱼玉佩给小童戴上,按例吩咐:“小道友可归家处理俗务,七日后再过来,自有人接引前往仙门。” 男人朝老道作揖为礼,便在满街羡慕赞叹之中,昂首挺胸牵着小童朝人群外走去,整个人仿若都拔高了几寸。 从此往后,他家就不必再纳税,可见官不跪,每月朝廷发放二两银。 在稷城物价虽比别处贵,但二两银供一个普通家庭一月用度,还是绰绰有余。 身为仙师的爹,所有人都会对他刮目相看,邻里间少不得要对他奉承送礼。 一来是沾喜气,二来也是交好。 就连下面几个因家贫未娶的弟弟,想必也能很快结到好亲事。 等到他儿修行有成,家中更是能改换门楣,介时住上高宅大院、使奴唤婢都不在话下! 卫渊坐在轮椅上,和人群一起让出条通路,看那小童从中间蹦蹦跳跳走过去。 肋间白光闪过,霎时间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不见,万籁俱静。 小童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被春风拂动的衣袂呈波浪形静止,宛若一尊时光中凝固的雕塑。 彩色的螺旋链如同一条蛇,自小童的身躯浮现,在半空中蜿蜒游走,来到卫渊眼前。 “原来是基因突变啊。”卫渊看过之后,喃喃自语。 人类的基因通常呈现出稳定遗传,但也有后代因为生活环境影响等原因,呈现先代没有过的新特性,被称为基因突变。 通俗一点举例,像虎、鹿、狼等动物群体当中,偶然会出现皮毛纯白的个体存在,就属于基因突变。 而这名为“灵根”的基因突变,卫渊上辈子活到一百多岁都从来没见过,其排列编码显然在人群中具有随机性,并且不可遗传。 卫渊记下这段基因编码之后,眼前彩链消散,只听那不远处年轻道士开口道:“二号牌的过来!” 人群再度恢复喧嚣笑闹,一个个被叫到木牌号的孩童走过去,却再没见到那黑珠亮起。 果然是千中择一。 卫渊望向二壮,只见他梳着两个包包头,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裳,攥紧小拳头望向老道面前放着的黑珠,稚气漂亮的脸上全是紧张。 “二壮,你想入仙门吗?”卫渊伸出手,摸了把二壮细软的顶发。 “想啊!”二壮抬起头看卫渊,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想!” 第21页 当初娘被欺负的时候,他和哥哥就不止一次的幻想,哪天有位白胡子仙师路过村口,测出他俩身具灵根,收他俩为徒。 他们会学术法神通,会御剑飞行,会得到很多很多灵丹妙药。 从此娘就再也不会被隔壁的大娘婶子们瞧不起,说她是童养媳;再也不会因病被奶奶和爹打骂,大冬天的被撵出家门。 只要他给娘一颗仙丹,娘就能好起来。 他那时候,连做梦都想。 卫渊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二壮的肩膀:“那就,祝你得偿所愿。” 大约是尊主的笑容太好看,二壮只觉得恍惚片刻,就听见那年轻道士又在不远处叫号:“三十一号牌,三十一号牌!” 早就准备好的卫琥举起手中木牌,喊道:“三十一号在这里!” 说完,和地衣一起牵着二壮上前。 二壮把手放在黑珠上,只见黑珠周围的小珠渐次亮起分三色,红、黄、青。 “火土木……三灵根。”老道揉揉眼睛,犹豫着确认。 一天之内连着测出两个灵根者虽罕见,却不是没有过。 奇的是,这灵根怎么还能一模一样? “仙师,我可以入仙门学术法了吗?”二壮仰脸望向沉吟中的老道。 老道这才回过神,看着二壮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心想活的岁数大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这怕是赶巧了吧。 于是按惯例露出慈和笑容,拿出阴阳双鱼玉佩给二壮挂上,嘱咐二壮七日后再来。 “公子、公子!”二壮像是拿了奖状的小学生,脸上绽开欢喜的笑容,在人们的议论羡慕声中跑过来给卫渊看脖子上的那块玉佩:“我能入仙门啦!” “恭喜。”卫渊拉过二壮的小肉手捏捏,逗他道,“高兴吗?” “嗯!”二壮重重点头,继而开心的说,“待我入了仙门,就能为公子求得仙丹。” “到时候公子就能站起来走路啦!” 卫渊没料到二壮入仙门竟是为他,不由得错愕片刻。 继而心头一暖道:“好,我便等着你。” 卫琅在旁见卫渊面上微露疲惫之色,开口道:“公子,二壮也测过灵根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卫渊“嗯”一声,随着身下轮椅转动了方向,吩咐道:“卫琅,回头你给卫璐写封信。” “咱们应该会在这稷城多留些时日,今年大约是回不去了。” 卫渊原本还想瞧瞧那位“仙师”老道,但如今看来,在不知其灵根的情况下,并不能做为编码样本参考。 “是。”卫琅应下,并没有问卫渊原因。 只要是卫渊要做的事,卫琅从不问原因。 倒是卫琥在旁边听了挺高兴,他第一次到大城市来,瞧什么都新鲜,当然是巴不得多待些时日,问道:“公子,咱们会在这里留多久啊?” “看情况吧。”卫渊想了想回答,“可能明年就回,也可能三五年。” 至少要等他搜集足够样本,找到“灵根”基因排列的规律。 这时间可说不准。 一行人回到云来客栈,就见客栈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白马金羁珠帘,非常惹眼。 马车的侧面鎏着巴掌大小青蓝亮色鹤形图案,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懂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正是刺史府出来的车。 卫渊一行人是不懂的,但开门做生意的自然会懂,就见小二忙忙从店里出来,朝卫渊点头哈腰道:“公子,卫夫人亲自过来接您了!” “卫夫人……是谁?”卫渊看着店小二比之前更加热切巴结的脸,十分疑惑。 然后就见一个三十来岁、身穿浅褐罗衣头戴简朴银饰,慈眉善目的妇人被嬷嬷扶下马车,朝他过来哀哀的喊:“我的儿,你总算回来了!” 一边喊,一边还拿了帕子擦泪。 店小二连忙解释:“这是刺史府的卫夫人,听到公子您回城,就赶过来接您归家。” “是啊,公子因为身体有疾,两年前被送去外边养。打那会儿开始,夫人就是日思夜盼,茶不思饭不想呢。”旁边的嬷嬷也在帮腔,“这不,刚听说公子回城,夫人就连忙亲自过来接。” 听着十分让人感动,四周围拢过来的人都在唏嘘,卫渊却微微皱眉。 他虽涉世未深,但刺史在自己的辖区是什么地位,他是知道的。 呼风唤雨、权势滔天。 一个身体残疾的刺史公子就算是放在外面养,怎么就养到了千万里之外深山老林的破屋,无人照看放任等死? 奇怪。 心思转念中,卫夫人已经过来拉住他的手,含着眼泪上下打量:“我的儿,适才听你已经能开口说话,这两年可见佛祖保佑,身子是大好了。” “家里的兄弟姐妹都盼着呢,随我归家吧。” 卫琅在卫渊身后绷着张俊脸,是他亲手把垂死的尊主一点点养活的,心里同样对卫夫人这番话存疑。 卫渊笑笑,道:“不知为何,我记不得夫人了。” “那是当然,二公子自幼痴傻,哪里认得人?”旁边的嬷嬷接话,“是夫人把您视同亲生,从小带到大的呢。” 卫渊点点头。 原来不是亲生的啊。 “木莲!”卫夫人打断嬷嬷的话,“渊儿好都好了,还说那些做什么?” 第22页 “既然这样,我便随夫人归家。”卫渊此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语调轻松的应承下来。 第13章 长平院中 接下来卫渊婉言谢绝乘坐刺史府的马车,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带着卫琅等人乘坐原先的牛车,往刺史府方向而去。 卫琥在外面驾驶着牛车,卫琅坐在卫渊身旁,趁着没有外人开口道:“尊主,我看卫夫人似乎有问题。” “你也这么觉得?”卫渊剥开一块奶糖,投喂给二壮。 她表现的越慈爱亲近,卫渊之前的境遇就显得越突兀,过犹不及。 “那为什么还要去刺史府?”卫琅问,“她有可能是尊主的仇人。” “因为我要在稷城待着,顶着刺史公子的名头,背靠大树好乘凉。”卫渊以手支颐,层叠的袍袖沿着一截玉白手臂滑落,“刺史夫人,不是谁都配让她作戏。” “以刺史府的权势,如果她跟我有仇又要装模作样,就证明她对我有顾忌。既然有顾忌,事情就好办了。” 卫渊轻轻一笑:“卫琅,既然有人要做慈母,接下来我们就仗她的势、花她的钱财,享享刺史府的福。” 卫琅沉吟片刻之后,开口道:“我会保护尊主的。” “我也会保护尊主!”二壮含着奶糖举手表态。 “你啊,好好吃好好玩,等过了这几天就去仙门吧。”卫渊伸指戳戳二壮圆溜溜Q弹的小肚皮,哄孩子道,“让你卫琅卫琥哥哥来就行,我还等着你给我带仙丹呢。” 在马车上说着话,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刺史府跟前。 卫渊被卫琅抱下牛车,坐在轮椅上望向这座高大府邸,只见朱漆的大门上一排排铜钉闪耀,门前镇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 金蓝华彩的飞檐斗拱之下,一块红底金字的偌大牌匾高悬,铁划银勾、笔力遒劲的写着—— 刺史府。 随行的小厮去敲门,朱漆大门很快吱呀一声打开,两个看门的仆役出来低眉弯腰相迎。 “渊儿,我们到家了。”卫夫人被木莲搀扶着走下马车,走到卫渊身旁满脸慈爱,“你还记得家里吗?” “你以前住的院子还留着,琉璃珍珠她们也都在,每日都有人打扫收拾的,家里的兄弟姐妹们都很想念你呢……” 卫渊一路听她絮絮叨叨,没有开口说话,也没给什么反应。 大约因为卫渊之前是个痴傻儿,卫夫人倒也很习惯自说自话。 “夫人,我累了。”卫渊仰起头,打断卫夫人的话。 他体弱容易疲惫,原本就是要回客栈休息的。 如今虽是拐了一个弯儿,到了刺史府,也是要休息的。 卫夫人噎了一下,便笑道:“好、好,是为娘的见着渊儿只顾着高兴,考虑不周了。” “这就送渊儿回住处歇息。” …… 刺史府长平院内,小丫头们擦地洒扫,廊下站着两个大丫头在那里说话。 “珍珠,二公子要回来了。”穿浅粉褙子的丫头用肘子顶了下月白褙子的丫头,嘻嘻的笑,“听夫人说,二公子会讲话了,脑子也清楚了,还带了人回来,让我们好生侍候着。” “只是这般,怕没以前有趣。”珍珠抿嘴一笑,“琉璃,说起来二公子出去这两年多,我还真有些想他。” 回忆当年她俩刚被夫人分到二公子身边时,心里是有怨气的。 谁都知道主子将来的前程决定了下人的前程,她俩论聪明伶俐,论容貌身段在府中都是第一流的,却跟着个傻公子。 直至木莲嬷嬷过来点拨几次,才开了窍。 每天像填鸭般喂食那傻公子,吃不下了任凭他哭闹也要硬灌,然后做出担忧的模样对外摇头叹气—— “二公子吃不下东西呢,饿坏了可怎么好。” 夫人就会夸她们侍候的仔细、一心为主,赏金赏银。 她俩若是不高兴不耐烦了,就用最细的绣针刺那傻公子。 刺一下,那身起膘的白肥肉上只会冒出小小一粒血珠,擦去了就瞧不出什么伤。 傻公子因为疼痛而打滚哭叫,闹得家宅不宁,她俩会面露焦急的在人前安抚—— “二公子又闹脾气了。” 夫人就会夸她们体贴周到,堪为府中婢女表率,在人前给她们体面。 还有洗澡的时候,把傻公子的头一次次摁进水里,看他那张胖脸涨的通红、喘粗气翻白眼,不知道多有趣。 傻公子就像她俩手里的玩具,只要外表不弄出明显伤痕,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谁都知道二公子痴傻爱闹,身边两个大丫头珍珠琉璃,却是最温柔细致体贴的。 她们既有夫人的赏赐,落得了钱财,又在府中有了好名声,将来嫁个管事庄头什么的也容易。 这样算起来,跟着傻公子竟然不吃亏。 而这两年多傻公子被送到外面养,她们从夫人那儿得的赏赐少了,长平院也变得寂寥起来。 唉,真是有些想他。 “说什么呢。”琉璃用手指点了下珍珠的额头,笑道,“人家现在可是大好了,你在这里说想他,不怕他听到对你起了心思,要你做通房丫头?” 给那个傻公子做通房? 那得多丢人。 珍珠听了跺脚不依,伸手欲打她,琉璃正笑着躲避,就见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跑过来,福了福身禀报道:“珍珠姐姐,琉璃姐姐,夫人带着二公子进府了。” 第23页 两个大丫头停止嘻闹,整了整鬓发衣裙,叫上小丫头们到长平院前,等待主人的到来。 不一会儿,果然远远望见夫人和木莲嬷嬷的身影,两个大丫头连忙摒声静气,敛肩低眉,一眼都不肯多看,做出最恭谨柔顺的模样。 “这就是珍珠琉璃,以前贴身侍候你的,渊儿还记得吗?” 夫人慈和的声音响起。 听到介绍自己,珍珠和琉璃这才脸上带出得体微笑,抬眼望过去。 这一望,微笑凝固在脸上。 双腿有疾,坐于轮车上的只有一个……这是她们服侍过的傻公子? 长发如乌缎垂于肩头,冰雪般出尘容颜,眉睫深黑唇瓣嫣红,一双眼清粼粼朝她们望过来。 霎时间头顶发麻、心跳如鼓。 “记不得了。”坐在轮车上的公子看了两个大丫头一眼之后,开口回答,声音清清浅浅。 记不得了啊…… 记不得就好。 琉璃咽了口口水,回过神来笑道:“公子这可是大变样了,婢子们一时都没认出来。” 没想到傻公子瘦下来,竟然是这般模样。 也难怪。 二公子生母据说当年是皇城中出色的美人,差一点就入宫伴了驾,她们虽没见着,却也听说过名声。 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渊儿累了,珍珠琉璃,你们带公子去歇息吧。”夫人开口吩咐。 “是。”两个大丫头福身应了,就打算上前去接手卫琅推的轮车。 “不用你们。”谁知这时,一个绝色少女从后面绕出来,伸臂拦在她们跟前,“带路就行。” 珍珠抬眼望向主母,见卫夫人没有任何表示,也就不再坚持,转身一笑掩去尴尬,迈了小碎步,走在前面边带路边介绍:“这长平院啊,是老爷亲自赐的名,寓意希望二公子长安太平。” “夫人在一众公子小姐中,最为爱惜二公子,里面一应家具用物都是最好的。” “你看这廊下挂着的美人灯,是皇城灯笼赵的作品,一对就价值五十金呢。” “还有卧房里的床,是御匠用香黄檀打的,千金难买。”琉璃插嘴,“就连一扇屏风,都是大家手笔。” 说完推开卧房的门,里面果然布置的静幽雅致,每一样物件儿都是市面上难寻的。 二公子生来痴傻残疾,虽然爱闹腾,但有两个大丫头时时看着,破坏力有限,因此卫夫人也不怕把好东西堆放在这院里。 顺便还能向所有人彰示慈母心。 看着二公子被推进卧房,两个大丫头正要跟着进去,却又被那绝色的少女伸手拦在门外:“公子要休息了。” “我们知道。”琉璃笑道,“所以才要跟着进去侍候。” 她这时候胆子已经大了起来,往卧房里偷瞟一眼,只见隔着道屏风,传来轻微衣料摩挲的声音,二公子纤瘦的身形影影绰绰,似乎是那推轮车的俊美青年正在替二公子宽衣。 初见二公子时,心里难免惊怕。 然而此时确定他忆不起前尘往事,就难免想要贪看他的容颜。 琉璃活到这么大,出入刺史府的王孙贵族、高门公子见过不知道多少,没有一个及得上变瘦的二公子。 “公子不用你们侍候。”少女道。 珍珠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心中有些泛酸。 二公子的吃用都是最好的,身边的使唤人当然也要最好的。 珍珠本已是府中最漂亮的那一批婢子,然而这少女眼耳口鼻脸庞身形无一处不美,站在这少女面前,就感觉自己是一粒妄图与皓月争辉的萤火。 “这位姐姐,不知尊姓大名?”珍珠笑笑。 “地衣。”地衣回答。 “地衣姐姐,我们可是夫人指给公子的丫头,一直待在这院子里,怎么就近身服侍不得?你搞清楚,这里不是外边,你们是要妄图把持长平院吗?!”珍珠忽然张嘴喝道,“还不给我让开!” 第14章 通房 尊主体弱眠浅,他要休息的时候,从来没有人会吵闹。 就算有人要吵闹,地衣也会让这人闭嘴。 珍珠刚对着地衣喊完,话音还未落,就见地衣伸出一只手拎住她的衣服后领,像拎灯草般把她提起来。 珍珠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腿离地,紧接着嘴里就被塞进一团帕子,一直堵到喉咙口。 这种塞法,如果不用手是拿不出来的。 珍珠的束腰绦随之解下,一双手被扭到背后,用绦带紧紧捆住。 她在半空中蹬着腿,喉咙里咦咦唔唔的发出声音,却如同一只被猛虎叼住的兔子,完全逃离不了地衣的钳制。 琉璃站在旁边,嘴巴张开,看着眼前这荒唐一幕。 大丫头之间的争斗,不比下面的小丫头和粗使婆子,从来都是只动心眼儿和嘴皮子,哪有直接动手的?! 而且这地衣……力气可真大! 那双水葱般的手仿若只要再动一动,就能掐断珍珠细细的脖子。 这哪里是个绝色的丫头,分明是头母老虎! 地衣一只手拎着珍珠,扭脸朝琉璃,眉目平静的轻声道:“她太吵,我带她去耳房,等公子醒了再放出来。” “你是跟我走着去,还是像她一样?” 珍珠望向琉璃,满脸通红,眼中泪水直转。 第24页 这是在房门外头,满院的小丫头们都看着呢,她长这么大,就没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过。 “走、走着去。”琉璃与珍珠对望一眼,结结巴巴的回答,然后飞快伸手捂住嘴—— 不、不能在地衣跟前大声说话。 否则就会和珍珠一样。 地衣在小丫头们的众目睽睽之中,手里拎着珍珠,身边跟着琉璃,大步朝耳房走去。 把两人扔进去,干脆利落的挂上铜锁。 高床软枕,卫渊这一觉沉沉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卫琅便第一时间察觉,扶卫渊起来穿衣,又为靠坐在榻上的卫渊梳头。 尊主的发凉软乌黑,如丝缎般散落于掌中。 卫琅的眸光专注,手持木梳不急不徐、恰到好处的一下下梳着,仿若这就是他生命中的头等大事。 偶有发丝脱落,便仔细的绕在指间。 这时只听得门帘微响,地衣端着卫琥在小厨房新做的茶点进来,放下之后,走到卫渊跟前禀告:“尊主,这里别的还好,只不过衣裳都是两年前置下的,尊主穿着应该不合身。” “那就找账房要钱,再买。”卫渊说,“捡好的买,不止是我的,你们都多置几套。” “尊主……咱们这初来乍到的,府里账房能痛快给钱吗?”地衣有些疑虑。 卫渊扫了眼这寝室里的家具布置,道:“刺史府豪富,再加上卫夫人要名,不会让人拿着短处,也怕闹开来。只要咱们站在明面上,多少钱、多少东西都会给。” “别忘了,咱们来这里是享福的。” 地衣噗哧一笑,道:“是,待会儿就让卫琥去要。” 卫渊想想:“你把衣箱拿来,给我看看以前的衣裳。” 地衣应了,转身去拿了衣箱,放在卫渊床前打开。 满眼的绫罗绸缎,衣裳裤子做的又肥又大,恨不得能揣下三四个卫渊。 而且卫渊应该是这两年间拔了个子,看上去还都短了。 卫渊让地衣一件件铺开来看,虽然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看着体面,却每每暗藏祸心。 比如贴身穿的小衣,竟有好几件用金丝锦做的。 金丝锦以黄金铰细丝,在锦缎上织出繁复花纹,光泽流丽,价格昂贵难求。 然而贴肉穿的话,那就只有一个扎字形容。 想想看,一个痴傻儿,嗓子是坏的还不能行走,就算感觉到扎肉难受也说不出,只会哭闹。 越哭闹,就越惹人厌烦。 看过衣箱之后,卫渊更加笃定了之前的猜测,朝地衣道:“这些都不要了,处理掉吧。” 内宅之中能花费钱财心思做这种手脚的,还有谁? 眼见卫渊的头发挽好,地衣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公子,珍珠和琉璃那两个丫头太吵,我把她们关进耳房了,现在怎么处置?” 卫渊道:“放出来吧。” “是。”地衣应了,又道,“要不要婢子看着她俩?” “不用。”卫渊坐着轮车被卫琅推到桌前,白玉般的手指拈起一个奶酥点心,“等着她们接下来的动作。” …… 两个素日体面得意的大丫头,此时像是鹌鹑般缩在耳房里。 珍珠嘴里塞着的帕子已经被拿了出来,缚于身后的双手也被解开了,坐在凳子上嘤嘤的哭。 哭还不敢哭的大声,生怕再招来地衣那头母老虎。 她俩虽是丫头,但自从进了长平院,除了不能穿戴的过于招摇,过的日子跟小姐也没差。 十指不沾阳春水,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吩咐小厨房做,就连内衣都有小丫头给洗。 哪里受过这般惊吓,这般当众没脸过? 这样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听见外头当啷一声锁响,门被打开了。 琉璃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小碎步跑过去,见地衣站在门外说:“公子醒了,让我放你们出来。” 说完,也不等琉璃反应,自顾自转身离开。 珍珠止了啜泣,走到琉璃身边,小声道:“真的放我们出去?” 两人走出房门,见地衣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才抚胸松口气。 珍珠扁扁嘴,跺脚小声又哭道:“这贱婢!我今儿算是丢尽了脸!” “别哭了。”琉璃拍拍她,小声道,“留着点儿,到夫人跟前再哭。” 珍珠抽噎几下,顿时明白过来。 是啊,她们可是夫人指给二公子的。 打狗还需看主人,地衣贱婢胆敢如此,就是给夫人没脸! 于是没过多一会儿,珍珠和琉璃就出现在卫夫人房里,跪在地上呜呜的哭。 “夫人,婢子们可是没脸见人了。”琉璃手里捏着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在院子里待,怎么做人,怎么还使唤的动小丫头?” “没错,那位地衣姐姐实在是目中无人,力气那么大,下次怕是连杀人都敢呢!”珍珠也哭道,“婢子们可是夫人赏给二公子的,她竟然根本不把婢子们放在眼里,明摆着就是要把持了长平院!” “求夫人给婢子们做主!” 卫夫人面目慈善端坐在圈椅上,右手中捏着串佛珠,一颗一颗的滑动:“做奴才丫头,就要有做奴才丫头的自觉。只要主子舒坦,怎么能在意自身的荣辱得失?” “既然是二公子倚重的丫头,二公子喜欢,我又没有捏着人家的身契,说不得卖不得的,怎么能为你们做主呢?” 第25页 卫夫人目光缓缓掠过两个闻言面如土色的丫头,微微一笑:“不过,你们也算得半个主子。” 珍珠和琉璃止了泪,惊疑不定的互望一眼。 “两年前,你们不是私下服侍了二公子吗?”卫夫人慈爱笑道,“一直没名没份的到现在,也委屈你们了。” “夫人,我们没……”珍珠想要辩解。 两年前二公子十三四岁,按常理说也到了通人事的时候,但就他那模样,眼斜嘴歪痴肥,就算是丫头,又有哪个能看上? 近了身怕都嫌恶心。 卫夫人闻言,却收了脸上的笑,打断珍珠的话:“怎么,抬举你们还不想要?” “不、不!”琉璃见状连忙朝卫夫人磕头,“是珍珠糊涂了,婢子们虽服侍了二公子一场,但姿容粗陋,原想着是配不上二公子的。” 卫夫人点点头:“渊儿现在虽大好了,也不记得你们,但过去你们细心周到的服侍他,他还要了你们的身子。” “你们将来都是不好嫁人的,给个通房的名份,并不为过。” 珍珠和琉璃哭了。 之前还是半真半假,这次却是真哭了。 按说做府里公子的通房,如果受宠,能生下孩子升为妾室,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但夫人明摆着跟二公子不对付,她俩就是夫人埋在二公子身边的刀。 在府中为婢,注意名声注意外表,谨言慎行的,不就是想将来嫁个好人家? 如今夫人这话一出,从此断绝了她俩的前程姻缘。 一边哭,一边还要跪着磕头说:“婢子多谢夫人恩典。” …… 卫渊用了些茶点,又和二壮卫琥说了会儿话,看着下午天气晴好,就让卫琅推自己出去转转。 谁知刚到院子里,就见进来一群喜气洋洋的小厮丫头婆子,手里拿着大红色丝绒剪出的“福”字,还搬进来一堆床柜之类的家具用物。 见了卫渊的面,那领头的木莲嬷嬷就走过来,福身笑道:“给二公子道喜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卫渊问。 “珍珠和琉璃这两个丫头都私下服侍过二公子,因为那时二公子还小,就混着过了,没给抬房。”木莲嬷嬷感慨的叹口气,“难为这两个丫头在院子里守了两年,都是再忠心不过的好孩子,如今二公子回来,是该给个名份。” 卫渊点点头,若有所思:“嬷嬷说的对。” 卫琅在卫渊身后听着,虽说知道尊主必定另有打算,但眼见这阵仗,一张俊脸还是隐隐泛起青色。 第15章 长尾 卫渊坐在院子里,看着木莲嬷嬷带了十几个下人,在这里出出进进好几趟。 两个大丫头住的房间,连床铺带桌椅板凳衣柜,都给换成了新打的时兴样式,还在门窗上贴了红色的“福”字。 其实大户人家收个通房丫头,并不会这样麻烦。 都知道妾通买卖,而通房丫头的地位比妾室还要低贱很多。 只要没生育过孩子,最多给提个月钱、有额外的赏赐,穿的戴的更体面,在仆役中说出去有些身份脸面。 平时该住哪里住哪里,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卫夫人这番作派,只因珍珠琉璃是她赏下的,给两个大丫头做脸。 甚至于收通房不好在房里贴大红“喜”字,就改为贴“福”字。 等东西都归置完了,两个穿戴一新的大丫头才出现在卫渊面前。 只见珍珠和琉璃都开了脸,穿上桃红色的绸衣裳,鬓边簪一朵同色小花,脸上涂了白白的脂粉,唇上点了胭脂,束手束脚站着,眼睛里带着红血丝。 明显是刚哭过,又用浓妆掩盖。 她俩按规矩在卫渊面前行过门叩拜礼,奉茶给卫渊喝,卫琥凑热闹从小厨房跑过来看,看了一眼就觉得要瞎。 原本就没有多漂亮,跟地衣一比差远了,但看着还算端正得体,这一化妆简直跟鬼似的。 木莲嬷嬷见卫渊接了珍珠琉璃的茶,又态度平和的让人把她俩送进“新房”,于是笑逐颜开的给卫渊又道了一次喜,这才带着下人们浩浩荡荡离开长平院。 “公子,卫夫人这是在借给这两个丫头势,让她们名正言顺的能贴身侍候,进而把持公子的一切。”等木莲嬷嬷走了,地衣开口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不必担心,这算不了什么事。”卫渊抬眼看了看天色,西方的天隅处燃烧着几抹绚烂晚霞,“二壮过几天就要去仙门,把心思多放在孩子身上,多陪陪他,我们先吃晚饭。” 卫琥很快端了饭菜过来,兴冲冲道:“公子,我今儿收了个徒弟。” “哦,什么徒弟?”卫渊在饭厅提箸询问。 “是小厨房做饭的娘子,她见我厨艺高超,便主动拜我为师,往后都给我打下手。”卫琥摸摸下巴,“嘿嘿,还叩头行了拜师礼的。” 卫琅听了,微微皱起剑眉道:“这院里的下人……未必可信。” “卫夫人是个聪明谨慎的。”卫渊摇摇头,挟了个弹滑的牛肉丸,咬开来慢慢吮吸里头包着的汤汁,“她既然要慈母名声,玩出这么多花样,就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她真正的心思。” “我相信除了珍珠琉璃之外,这院子里绝大多数人,是不知内情的。” 卫琅立刻会意:“但他们也是墙头草。” 第26页 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倒。 否则的话,刚才看门的小厮,不至于未经通报,就那么轻易给木莲嬷嬷一行人开了院门。 “这是人之常情。”卫渊笑道,“做下人的,身契性命捏在主子手里,身不由己。” “为了好好活着,自然是见哪个主子强势,就为谁所用。” 卫渊见卫琥在旁边竖着耳朵听,拿筷子轻轻敲了下碗沿,吩咐道:“卫琥,给你个事儿做。” “这几天把院子里下人的身契都要来,摸清楚他们的情况,然后把人心都给收拢了。” “实在不能用、不听话的,就想办法撵出去。” “这事儿我在行啊。”卫琥听了,拍胸膛保证,“公子放心,包管给办妥贴了。” 想当年他纵横百里山林,甭管什么动物都是他的储备粮,都得在他跟前俯首称臣。 收拢个院子,让下人们乖乖听话,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这样卫渊等人说着话吃过晚饭,夜暮降临,长平院的灯笼被一盏盏点亮。 忽听卫渊开口:“对了,我今儿晚上要做新郎,就不和你们玩棋了。” 卫琅手里端着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打湿了手背。 当啷一声,卫琥摔破了一只碗。 地衣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 只有二壮既天真又懂事:“嗯,公子既然有事要做,我们就自己玩。” 过了一会儿地衣才率先回过神,抿嘴笑道:“公子又捉弄人。” 卫渊哈哈一乐,让卫琅推着自己离了饭厅,往卧房去了。 另一边珍珠和琉璃一直待在房间里,别说晚饭,连口茶都没得吃。 做新娘都这规矩,怕花了妆,而且不好出门见人。 怕被说丧气,还不敢再哭,内心凄凄惶惶等到入夜,也不见有人过来。 二公子自从进了长平院,她俩就接二连三的倒霉。 先是被地衣当众羞辱,紧接着又被夫人指认并非完璧,让她俩做通房,永远做埋伏在二公子身边的刀。 仅仅不到一天的时间而已。 刚开始看到二公子容貌气度,两人还颇有些春心萌动,到现在已经完全歇了这绮思。 “琉璃,我们往后怎么办哪?”珍珠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就仿若望向自己完全没有指望的未来。 “既然被逼上这条路,也只能走到底了。”琉璃咬牙道,“夫人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我们有了通房这重身份,至少地衣贱婢再不敢猖狂,做什么事都方便。” “下半辈子没男人孩子可指望,往后多搂点钱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房门一响,地衣走了进来。 她俩内心对地衣已经产生了恐惧,见状连忙停止交谈,如临大敌般正膝危坐。 “公子让你们去房里。”地衣看着她们,开口道,“跟我过来。” 珍珠和琉璃对望一眼,心中暗忖,难道二公子还真的要跟她俩洞房? 没道理啊。 她俩的容貌在府里虽算得上一流,但二公子如今生得冰彻雪塑般,就连身边使唤的婢子都是绝色,哪里能真看得中她俩? 看得上,也就不会放任地衣欺辱她俩了。 再说才接触一天,都谈不上认识,更没有培养出任何感情。 是长辈赐不可辞? 怎么办,她俩还是处子……要真跟二公子试了,二公子不就知道夫人那些话都是诓他的? 由来进洞房新娘会惶恐不安,都是生怕自己并非处子被相公发现。 像她俩这样,进洞房担心被发现是处子的,大约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两人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脚底下跟着地衣进了二公子卧房。 地衣朝坐在轮车上的二公子福了福身,就离开了。 门在外面被悄无声息带上,屋子里只留下她俩,二公子以及那须臾不离身侧的英俊伴当卫琅。 二公子坐在灯下,冰雪般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浅淡暖黄光晕,整个人越发显得优雅迷离。 仿若从诗篇中、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人。 “叫你们过来,是为了问些事情。”卫渊开口,“你们要如实回答。” “撒谎的话,可是会长尾巴的。” 他似乎是在说笑,然而乌黑双眸清清浅浅瞥过来,仿若神祗俯看众生,红尘万物都瞒不过那双眼,珍珠和琉璃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二公子请问。”琉璃大着胆子,上前执礼。 “从前,夫人待我如何?”卫渊问。 没想到是这样简单、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琉璃顿时松口气,答道:“夫人待二公子自然极好,看这院里的小厨房、摆设物件儿就知道,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想到要留给二公子,别的公子小姐都得往后排,再挑不出半丝错儿的。” 卫渊点点头,又问:“你们之前,又待我如何?真的私下服侍过我吗?” 珍珠和琉璃互望一眼,看情况二公子今晚并不打算和她俩洞房,更何况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反口的余地。 于是珍珠朝卫渊福身道:“婢子们既然被夫人指给了二公子,自然是尽心竭力、全心全意的服侍二公子,生怕二公子渴了饿了冷了热了,从来不敢懈怠。至于身子……谁会拿贞洁做伐子,自然是真的给了二公子。” 第27页 说完,脸上还红了一红。 只是粉底擦的太厚,到底看不出来。 二公子也没继续为难她俩,问过话后就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珍珠和琉璃松口气,朝二公子执礼之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谁知就在她们转身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一股麻痒的感觉从尾椎骨处攀上来,而且越来越强烈。 恨不得伸手到后面挠挠。 但做为刺史府的丫头,这种行为就太难堪失礼了。 于是两人只能忍住了那股强烈麻痒快步行走,等到了自己的房里关上门,才伸手去挠。 “妈呀,这是什么?!” “天哪!” 珍珠和琉璃一先一后惊叫出声。 她们伸手隔着条裙子触摸到的,是一根约三指粗、半条手臂长的东西。 最可怕的是,这东西她们摸上去自身有感觉,仿若是生在身上的。 眼下在房里只有彼此,也没有什么好遮掩顾忌的,珍珠和琉璃很快把裙子脱下来。 生长着稀疏毛发、半臂长的丑陋肉尾,分别垂在她俩的尾椎处,悠悠晃动。 撒谎的话,可是会长尾巴的。 会长尾巴的。 第16章 问罪 “因为我们对二公子说谎了!是因为我们对二公子说谎了!” 珍珠甚至顾不上提起裙子,高声尖叫,伸手拽住琉璃的衣裳。 “我们去道歉,去陪罪,去告诉二公子实情!应该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珍珠心神大乱、泪流满面,脸上又白又厚的香粉沟壑纵横。 “闭嘴,不能去!”琉璃脸上也挂着几道泪痕,却咬紧牙关,给了珍珠一记耳光,“说出实情?你疯了吗?!” “你想想我们以前都对他做了什么?说出去你还想不想活?!” 针刺、水溺、填食…… 谁遭遇了这种对待不记恨? 更何况是奴欺主,活活打死也占着理字。 不说出去,至少夫人还会站在她们这边,给她们暗中借势撑腰。 真要说出去的话,二公子和夫人都不会放过她俩,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那我们怎么办?琉璃,我们该怎么办?!”珍珠被打之后声音低下来,扭头看了一眼那条丑陋肉尾,哀哀哭泣。 “我们应该是中了符咒,总之,不要招惹地衣她们,更不要招惹二公子。”琉璃哽咽道,“先瞒着吧。” 世间有修者能够将自身神通道术封入纸符,凡人只要执了此种纸符,也可使用术法。 这种纸符价格通常昂贵,且只能使用一次。 做为刺史府的婢子,她俩虽未亲眼见过,却是听说过符咒的种种奇异神通。 可凭空出现无数火鸦袭敌,可盛夏之时冰封一整条河流。 让人长出尾巴,应该也是其中一种。 二公子外出两年多恢复了神智语言,想必是遇到高人治愈,并赠予他此等符咒。 珍珠与琉璃抱头痛哭。 房中红烛高照,门窗上都贴着大红的“福”字,首饰盒里多了一套金头面,衣箱里添了两身做丫头时不能穿的绸缎衣,家具用品都换了时兴的样式。 明明看上去是再喜庆不过的好日子,两个新任通房却内心恐惧惊惶、在红烛下哀哀哭了一夜。 这一夜卫渊睡的很香很沉。 刺史府到底是比客栈要舒服很多,高床软枕,铺的盖的都是绫罗绸缎。 大约由于此间主人痴傻,为了方便值夜看护,卧房被做成了套阁。卫渊睡在套间主卧,卫琅就睡在旁边隔出来的纱橱。 卫渊一觉醒来,刚梳洗完毕,就见有小丫头到门口处报:“二公子,夫人让您过去,说是府里的公子小姐们都等着呢。” 卫琅在旁说:“知道了。” 见小丫头倒退着下去,卫琅问:“公子,咱们去不去?” “去,去见见这府里的人。”卫渊回答。 …… 卫刺史目前有一妻二妾、共育有四子三女,在这个时代算是难得的正经人。 大儿子卫鸿,二儿子卫渊,三儿子卫沐,四儿子卫漓。 只可惜卫渊生来痴傻残疾,卫漓三岁时落水身亡,卫刺史膝下周全的儿子也就两个。 大约因为长期不承宠,卫夫人只有卫鸿一个亲生儿子,其余的子女都是妾出。 只不过都得管卫夫人叫母亲,倒是要管自己的亲妈叫姨娘。 卫渊去正院的时候,只见府里的公子小姐,以及两个妾室都到齐了。 卫鸿穿了件白绸长褂,外套孔雀蓝的罗绡罩衣,正坐在卫夫人跟前,姿态放松的说说笑笑,颇具大家公子的倜傥风仪。 其余几个子女也围坐在周边,但都是非常规矩的模样,半个屁股挨着椅子正膝危坐,亲疏立判。 两个妾室更是连坐的地儿都没有,站在卫夫人旁边立规矩。 “哟,渊儿来了,快过来。” 见卫渊出现在正院花厅门口,卫夫人连忙向他慈爱亲热的招手,然后扭头朝卫鸿笑道:“这就是你二弟弟,两年多都在外面疗养,昨儿刚回来,听说你俩已经见过面。” “模样大变了吧,你跟人家吃了顿饭,还带着去刘太医那儿看了腿,都没认出来。” 卫鸿看着卫渊被推进花厅,在自己对面坐下,不由得有些恍惚。 第28页 ……原来是二弟啊。 他对这个跟自己相差两岁的二弟,当然是有印象的。 痴肥傻残丑不说,还动不动爱闹腾,看了就让人生厌。 他也从来没把这二弟当回事,除了年节不得不见面之外,其余时间都是敬而远之,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 家里的兄弟姐妹也大都对这傻二弟敬而远之。 只有四弟年幼无知,有时候会颠颠的跑去找二弟玩,结果被推进池塘里丧了性命。 跟眼前坐着的这个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为什么这般人物……偏偏是二弟? 卫渊听了笑笑,说:“却是巧了,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也没认出来。” 说话间,他的目光朝这满堂人扫了一扫。 那十三四岁穿戴的体面,却身形瘦削佝偻、面容黄黑目光躲闪的,看着形貌颇有些衣冠沐猴感觉的公子,想必就是卫沐了。 三个女儿相貌清丽,都穿着海棠红的比甲,梳着相同的发型,头戴金饰,脖子上挂着金锁,按从大到小的顺序坐着。 其中最大的一个女儿跟卫渊年岁相若,抬头看了卫渊一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恨意。 紧接着听见卫夫人身后当啷一声,卫渊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鸭蛋青绸衣的妾室手中瓷盅掉落,碎在地上。 她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地,眼睛呆滞地望着地上碎掉的瓷片,双手细细的颤栗着。 “宛晴,身子不舒服的话,就回去歇着吧,不用在我这儿立规矩。” 木莲嬷嬷见状连忙命丫头上前捡瓷片打扫,卫夫人则关心的朝那名为宛晴的妾室开口。 “是……妾身,确实身体有些不适。”妾室勉强扯起唇角笑笑,朝夫人福身道,“就不在这儿打扰大家兴致了。” 说完,一个小丫头上前扶着那妾室离开。 最大的女儿卫桂也站起来,朝卫夫人敛容福身道:“母亲,女儿去送送姨娘。” “去吧去吧。”卫夫人含笑挥手。 “自从漓儿夭折,你们大姨娘伤心过度,身子就不怎么好。”卫夫人见那母女二人离开,叹道,“她人又恭谨小心,偏偏还每天要到我这儿立规矩,让我看着都心疼。” 接下来在卫夫人的热情招待叙话中,卫渊和大家一起用过早饭茶点,这才告辞离开花厅。 轮椅在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骨碌碌转动,因为车身构造合理、车轮包了一层橡胶,并没有多少震感。 刚出了前院没多远,就见卫桂身边带着个丫头,站在前方的树荫下。 “大妹妹。”卫渊示意卫琅停下来,拱手为礼,朝卫桂打招呼。 刚才在花厅之时,她的眼神令他记忆犹新。 卫桂盯着卫渊,一步步走过来,眼中有泪水落下。 她忽然伸出染了蔻丹颤抖的手指,指着卫渊嘶声叫出来:“你为什么还活着?!我弟弟死了,姨娘伤心欲绝,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你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 说完她手一扬,竟是一巴掌往卫渊的脸上扇去。 然而那只手刚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被卫琅抓住了手腕。 她感觉手腕就如同被一道铁箍悍上,怎么挣都挣不动。 少女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泪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却偏偏还要倔强的咬住嘴唇,不吭一声。 “大小姐、大小姐!”旁边的丫头这时候扑过来,跺脚朝卫琅喊,“还不放开大小姐!” 卫琅根本就不管她,仍旧抓着卫桂的手腕不放。 他在这世上,只听命于一人。 “大妹妹,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卫渊看着卫桂,语气缓缓。 “不记得?不记得就能推脱掉一切罪责?!”卫桂咬牙切齿道,“我弟弟只有三岁,就被你推下池塘丧了命!你能给我弟弟偿命吗?!你能吗?!” “你欠我弟弟的,欠我的,欠我姨娘的!” 卫桂在那里痛哭流涕,卫渊却垂下眼帘,笑了一笑,声音清晰平静:“大妹妹,我不欠任何人。” “更不曾亏欠你。” “你这个样子真难看,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卫琅,我们走。” 卫琅将卫桂推开,转身推着卫渊走了。 卫桂踉跄往后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卫渊二人离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真好笑。”卫渊被卫琅推着前行,将那哭声抛在身后,摇头道,“纵然一个行动不便的痴傻儿,一个三岁小孩在一起玩,小孩意外跌下池塘淹死了,竟都要怪罪痴傻儿吗?” “这难道不是家长,以及身边照顾人的错吗?” “也可能并不是意外。”卫琅若有所思,“毕竟,将所有迁怒仇恨引至一个无力自保的痴傻儿身上,是最方便的事情。” “你说的有道理。”卫渊笑道,“不急,今天我们应该就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两年前发生的事,他那时候身边的侍候人,眼下还在。 “珍珠琉璃?”卫琅心领神会,“听地衣说,她们俩一直没出房间,早饭都是让小丫头端进屋子里的。” 第17章 逼疯 卫渊点头:“先晾晾她们。” 这边卫渊二人往长平院去了,另一边丫头将跌坐在地上的卫桂扶起来。 第29页 卫桂十四五岁的姑娘,早到了要脸面的岁数,知道此形此状丢人,抽噎着逐渐止了哭音。 她抬起刚才被卫琅抓过的手腕,只见一截白腕之上浮凸出红色指痕,火辣辣的疼。 “大小姐,我们回去吧。”丫头扶着她,用帕子给她拭去脸上泪痕,小心翼翼提议,“让人见了,传出去不好。” 卫桂哽咽点头,心中恨意翻滚。 回到她和姨娘居住的木樨轩,大姨娘见她鼻尖红红,裙裾上沾了泥土,拉起她的袖子又见到那几道指痕,慌乱落泪道:“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卫桂听大姨娘这一声问,哇的一声哭出来:“那个坏傻子,我只是找他评理,他却让人掐我的腕子,还让人把我推倒在地上!” “漓儿因他死了,他现在也不傻了,却连半点愧疚都没有!说不欠我们的!!” “简直就差说漓儿活该了!!!” “大小姐……其实这事儿,原怪不得二少爷。”大姨娘一边跟着抹泪,一边轻轻揉着卫桂的腕子,小心翼翼说,“他以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 “只能怨漓儿命不好,听姨娘的话,往后再不要责怪二少爷了,啊。” “姨娘,懦弱退让也要有个限度!”卫桂一把甩开大姨娘的手,怒冲冲道,“你就是太过慈软可欺!从小你就教我不要与人相争,但那是你的亲儿子!是我的亲兄弟!” “因为算夭折,可怜的漓儿连祖坟都没入,你就不心疼、不难过吗?!” 说完,卫桂带着怒火噔噔跑开,只留下个纤细背影给大姨娘。 大姨娘被卫桂几句话说的肝肠寸断,全身颤抖,一只手扶着廊柱勉强支撑,泪水慢慢沿着面颊滑落,喃喃自语道:“大小姐,四公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又那般俊俏聪明讨人喜欢……到现在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他笑嘻嘻的在眼前。这世上最心疼难过的就是我啊,你不懂、不懂哪……” 长平院中,卫渊午间睡了会儿,又去院子里的小花园、鲤池转了转,看看花草、喂喂鱼。 眼看着莲花漏到了申时,卫渊坐在鲤池畔,扔下最后一把鱼食,问身边的卫琅:“今天有没有孩童测出灵根?” “让人去打听了,没有。”卫琅回答,“灵根千者出一,濯翠居日测二百孩童,有时运气不好,一个月都出不了一个。” 卫渊倒也不急,拍拍手上的鱼食渣滓道:“往后有测出灵根的,都带到我跟前见一见,就说刺史府有东西要赏。” 卫琅应下后,卫渊又吩咐:“时候差不多了,让卫琥和珍珠琉璃她们过来。” 珍珠琉璃过来的时候,还穿着那身桃红色绸衣裳,却已经洗掉了那墙皮一样白的新娘妆面,也没有再上妆,可以看见两人的脸色发青,眼睛明显都肿了起来,还挂着黑眼圈。 这就是哭了一晚上,外加到现在都没能睡着觉的效果。 站在卫渊跟前,她俩面对着那坐在轮车上的少年,全身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如同面对此生最大的恐惧。 “还是昨晚上的问题。”卫渊看着她俩开口,“在这里,再回答一遍。” “撒谎的话,会变丑哟。” 语气和缓,但听在珍珠和琉璃耳朵里,就如同恶魔的低语。 一股寒意从天灵盖处升起。 珍珠受惊的把眼睛睁得大大,眼珠在眼眶内游移不定的顾盼着,翕动干裂的唇:“夫人……待二公子……极好……” 封印了术法的纸符只能用一次,二公子这次一定是在吓唬她们,一定是。 不能说出真相、不能说出真相……说出真相的话,就再没活路了。 谁知就在这时,琉璃在旁边发出一声尖叫,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经历了从昨晚到现在的担心受怕,珍珠现在有些反应迟钝,于是慢慢扭头看过去,只见琉璃的半块嘴唇,正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缓缓剥离面部。 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露出红色的肌腱、黄色的脂肪和白森森的几颗牙齿。 “啊啊啊啊!!!” 珍珠恐惧的大叫起来,她举起双手,原本细嫩健康的皮肤,正在一点点溃烂,从毛孔中钻出米粒大小的黑色虫子。 “二公子,婢子错了!婢子撒谎!!!” 经过一天不眠不休的精神折磨,再加上此时冲击性的可怕场面,珍珠和琉璃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一边哭一边喊道:“夫人待二少爷只是表面好,实际上让婢子们私下虐待折磨二少爷……” 跪伏在地上,根本不用卫渊再多问,两个大丫头争先恐后的,一五一十都交待了个清楚明白。 卫渊听过,沉吟片刻之后又问:“卫漓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理防线既然被攻破,就再没什么可隐瞒的。 琉璃带着哭音,连忙回答:“那日二少爷像往常般去府里荷花亭纳凉,四少爷过来和二少爷一块儿坐着吃点心。婢子们原本是在身旁侍候的,这时候木莲嬷嬷差了个小丫头过来说是二少爷的份例发下了,让婢子们去拿。” 珍珠继续补充:“婢子们就过去了,只留下那个传话的小丫头看着。等到再回来,就听说四少爷落水身亡了,是二少爷推下去的,那小丫头因为看护不力,也已经被夫人当场杖毙!” “老爷最为疼爱幼子,就是因为四少爷的死,二少爷才被老爷迁怒,撵出家门、养在外面的!” 第30页 卫琅在旁哼了一声,道:“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算计。” 豁出去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丫头,杀了府中最受宠的幼子,同时归罪于她早就看不顺眼、一直暗中虐待的傻公子。 卫琅心疼的看了一眼卫渊,心想尊主原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好在如今都不记得了。 珍珠和琉璃交待完后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只知道一下下在卫渊面前磕头,口里喃喃不停的说,这都是夫人的错,一切都是夫人让她们做的,求二公子饶命。 看着精神已经错乱。 卫渊扭头望向卫琥,道:“找一顶轿子,把她俩抬到卫夫人那儿去。” “好咧,抬去吓唬那老虔婆么?”卫琥闻言摩拳擦掌,露出颊边酒涡,以及洁白的小虎牙。 “哈哈哈,我会把她俩恢复原样,再送过去。”卫渊摇头笑道,“换长平院所有下人的身契。” …… 卫琥得了卫渊的吩咐,叫上长平院的几个小厮,找顶软轿抬上珍珠琉璃,大摇大摆朝卫夫人的主院走去。 到了院门口,就放开嗓门大喊:“夫人、夫人!长平院来给您送礼啦!” 他的声音宏亮,这一喊整个正院都能听到。 如此连喊数遍,就见木莲嬷嬷扶着卫夫人,带了几个丫鬟走出来。 卫夫人手中捻着佛珠,朝周围看了看,慈眉善目道:“渊儿没过来?” “是啊,我家公子吩咐小的过来给夫人送礼。”卫琥挺起胸膛叉着腰,大大咧咧回话,“然后用这份礼物,换了长平院所有下人的身契回去!” 卫夫人闻言,手中佛珠停止捻动,原来是要下人身契啊。 呵,毕竟是长大了。 手长了,心也大了。 木莲嬷嬷一笑,上前道:“二公子尚且年纪小,而且身患残疾,难以管理下边人,所以夫人才帮忙拿着下人们的身契,以防有恶奴欺主。等到二公子成婚,夫人自然会将身契交还。” “这事儿府中上下都知道,老爷也是同意的。” 她们这边有理有据,还过了明路,无论二公子那边怎么歪缠、说到哪里去,身契都是要不走的。 谁知卫琥却邪邪一笑,走到旁边的软轿前,一把掀开轿帘。 露出珍珠和琉璃来。 只见她俩身穿起皱的桃红色绸衣,满脸泪痕鬓发散乱,青紫的额头沾着泥土,形容狼狈不堪。 轿帘一被掀开,就听她俩目光涣散,在那里哀哀的哭:“二公子,是婢子错了,饶过婢子吧!但婢子也是不得已,都是听夫人的话啊,是夫人要害你,是夫人要害你……” 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 “木莲!”卫夫人向来和声细语,此刻音调陡然拔高,尖锐到刺耳,“给他!” “把长平院所有下人的身契,都给他!!!” 手中佛珠崩裂,沉香木的珠子哗啦啦散落满地。 “还是夫人识得时务。”卫琥长臂一伸,将轿帘放下,朝面色铁青的卫夫人抱拳一笑。 得到吩咐,木莲嬷嬷也不敢再耽搁,走到内院去没一会儿,就抱个木匣子出来,递给卫琥。 卫琥在手里打开,拿出来数了数,确认无误后就命人放下轿子,这才哈哈笑着,神清气爽带几个小厮转身走了。 他这趟来的突然,也不怕她们有时间在身契上做假。 卫夫人看着那顶软轿,从帘子里面一直在传来珍珠琉璃模糊的声音。 她向来自命好涵养,当下却气急攻心,捂住胸口连着往后退了三四步。 木莲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然后朝围着的几个丫头怒斥道:“都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轿子抬进院子里!” 第18章 赠鲤 “夫人,茶。” 卫夫人接过木莲嬷嬷端过来的造化茶,喝了一口。 这茶是道陵崖上的茶树所生,沾染了仙门灵气今年新焙,世俗百金难换一两,最是养生安神,却难以浇熄此时她心头燃烧的那簇恶焰。 廊下传来板子击打皮肉的啪啪声响,因为隔的距离远,传到卫夫人这儿并不清晰。 那是珍珠和琉璃被堵了嘴,绑在凳子上受杖刑。 木莲嬷嬷见卫夫人脸色难看,小心翼翼开口:“才回来两天就闹成这样,二少爷……是不是都发现了?” “这还用问?”卫夫人将茶杯砰一声放在桌子上,白皙慈祥的脸都扭曲了,“看那两个丫头就知道。” “好大的威风,好厉害的手段!竟这般有恃无恐!” “看来我那姐姐,真是给她亲儿子留下了不得了的产业忠仆!” 她始终不相信这件事是卫渊主导,毕竟卫渊离家才两年多,一个痴傻儿就算是被治好了恢复神智,又能有多少谋算? 能学会说话表达礼仪、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就已经是奇迹。 他带来的那三个成年下人里面,必定有一个是心机深沉的智囊,才把手伸到这儿来,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造成眼下这局面。 当真好城府、好算计、好手段! “夫人,既然如此终成祸患,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木莲嬷嬷俯身,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眉眼间有狠毒之色一掠而过。 卫夫人急促的呼吸了几下,心中微动,却最终摆摆手道:“先不要打草惊蛇,且让他们得意些时。” 第31页 “他才回来两天,若是忽然没了,这事儿在眼皮子底下是瞒不住的,老爷定会生疑追究。” “那万一此事张扬出去……”木莲嬷嬷道。 “两个低贱丫头说的疯话,无凭无据,治不了我的罪。”卫夫人十指紧紧扣住椅子扶手,咬牙道,“想必他那边也是知道这点,才抬了两个丫头来换身契。” 珍珠琉璃虽是她的人,但一直在他身边服侍,而且还有通房名份。 假如打官司,时过境迁没有证据,这两人到底是疯了说的胡话,还是受哪边利益协迫,就是个说不清楚的事儿。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吗?”木莲嬷嬷到底不甘心,眼珠转了转,“要不然……就败坏他的名声,说他在家不敬母亲,骄奢纵逸、父母在堂而私蓄奴仆!” 卫夫人唇角微动,继而自嘲道:“尽出些馊主意,都知道我是他继母,见到他亲娘的牌位还得行礼。他从来不曾叫我一声母亲,就算将来我死了,守孝捧灵摔盆的也不是他,算他哪门子的母亲?” “骄奢纵逸,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是个事儿?” “至于私蓄奴仆……你可知,老爷最疼爱的孩子是哪个?” “是大少爷。”木莲嬷嬷犹豫了一下回答,“或者,曾经的四少爷。” 卫夫人摇摇头,不甘心的说:“是老二。” “痴傻残痴,这种孩子一生下来,无论搁哪户人家都是要溺死的,以免家族蒙羞。” “你我一直想方设法让老二惹人厌烦,老爷那么个性子要强骄傲、目下无尘的讲究人,嘴里虽说着嫌弃厌恶要生要死,却一直放任老二留在府中,享受嫡子的富贵荣华,亲手赐题长平院。明知道胎里带来的症状希望渺芒,十几年来还寻遍良医替他治疗痴傻症和腿脚。” “他这是心里一直放不下、存着指望啊。” “直至老四溺死,他中年丧子伤心欲绝,也只是让我安排老二离府,到外面养着去。” “他要知道老二懂得私蓄奴仆、有了这般城府谋算,不知道得多高兴。” “你以为我这么多年隐忍,处处维护那痴傻儿,人前人后高高捧着,不肯说他半句不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木莲嬷嬷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 夫人这些年,活的不容易。 卫夫人跟心腹嬷嬷说了这么多话,胸口处憋着的那股闷气终于稍微松快一些,就听见廊下的板子声停了。 有小厮进来报:“禀夫人,那两个贱婢已经断气。” 卫夫人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吹去上面漂浮的茶沫,饮了一口清香馥郁的造化茶。 木莲嬷嬷抽出条帕子沾沾口鼻,嫌弃的回答小厮:“那还不赶紧让人拖去乱葬岗埋了,别弄脏了咱们的地儿。” 小厮称是退下。 卫夫人见小厮离开,这才朝木莲嬷嬷缓缓开口:“待会儿晚饭的时候,去把大小姐叫过来,一起用饭。” “姐妹之中,她已经许下人家,再过个一两年就要出阁,我做母亲的总要为她准备些体己东西、多提点着些。” …… 天色已擦黑,长平院中却华灯高照,亮如白昼。 “这块土地归我了!” 亭院之中,随着骰子落定点数,二壮手中写着“壮”的木棋子,啪嗒一声落在大富翁棋盘上,然后推出一个铜钱。 卫琥接着拿起两个骰子一撒,写有“琥”字的木棋在棋盘上行走五步,拍掌道:“哈哈哈,拍卖格!” “让我想想,拍卖谁的土地好呢?”目光不怀好意滑过二壮。 二壮年龄小沉不住气,当下抓住卫琥的手臂嚷嚷道:“大老虎,不许卖我的地,我会破产的!” 几个丫头小厮在旁一边掌灯,一边围着看,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逢年过节闲着的时候,也会凑台子打几场马吊,却没从来没见过这个,瞧着特别新鲜。 卫渊在旁边坐着笑,见卫琅过来似乎有话要说,就朝身边一个看上去跃跃欲试的小丫头道:“你接着我这边玩,输了是我的,赢了全算你的。” 小丫头顶替了台位,卫琅推卫渊离开那片欢嚣的亭院,卫渊才开口问:“什么事?” “正院那边,让人送出去两张裹着的草席。”卫琅禀报,“有人见着头发手脚漏出来,应该是珍珠琉璃。” “倒是下手果断,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卫渊有些唏嘘。 两个丫头这样的结局,并不出他的预料。 珍珠琉璃欺辱主人、把持长平院,替卫夫人做了这么久的恶事,如今死在卫夫人手上,也算是报应不爽。 “公子,正院此番吃了这样的大亏,接下来会如何做?”卫琅问。 “以卫夫人的谨慎,她本人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亲自出面做什么。”卫渊回答,“最多借力打力,惹点恶心人的小麻烦。到时见招拆招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我们到刺史府来,是享福的。” 卫琅不由一笑,应道:“是。” 随即又道:“实在不行,我跟卫琥就乘夜去正院,取了她的人头又如何。” “那就太便宜她了。”卫渊道,“我们只需等待,她总有憋不住的时候。” 不教她继续担惊受怕,不教她耗尽心血盘算成空,不教她身败名裂举世唾弃,怎么对得起她十几年来的悉心照顾? 第32页 他虽然曾经身为真仙,却修的不是佛道,从来就不曾行舍身饲鹰、慈悲宽宏那一套。 甚至为了所爱之人,曾经倒行逆施,玩弄算计天道人心于掌中,引发凡间大乱,造杀孽无数。 否则事迹也不会被流传了万年之久,被世间称为魔头。 “对了,卫琅,这两天我见你夜里睡眠不行啊。”卫渊扭头望向卫琅。 卫琅笑笑:“不怀好意的人在侧,警惕些总没有坏处,其实我也习惯了。” 老灰狼在林中流浪的时候,时时刻刻都竖着耳朵听着身边动静,睡眠中也不例外。 是自从得到尊主收留,逐渐夜里才能安心入眠。 此时车轮辘辘经过鲤池畔,卫渊示意卫琅停下,道:“总这样也不是事儿,我送你一样东西驱使。” “夜里能看门的。”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制小哨,放于唇畔吹响。 霎时间只见无风无雨,池水却泛起层层涟漪,继而激荡着跳出几十条锦鲤。 它们五彩斑斓,头中间生有一根半透明竖角,身体如萤火虫般笼罩着一层柔光,腹部鱼鳍变得比身体还要大,薄而透明如纱,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令其悬浮于空中。 这种梦幻般美丽的生物,排成弧形绕着鲤池款款飞行,不时发出水泡破裂般的“噗噗”声。 “因为夜里才能看出荧光,我将它们取名为月光鲤。它们有毒,能用头顶的尖角攻击人,而且具备一定的智力,可通过哨音驯化训练。”卫渊将竹制小哨放进卫琅掌心,“往后你来喂养它们,它们自然会认得你、听你的话,夜里就放出来。” 卫琅接过竹哨,凑于唇畔将其吹响,根据哨音的长短轻重,那些月光鲤果然做出不同的反应动作。 荧荧光潮之中,时而飘摇若舞蹈,时而俯冲如离弦之箭,时而停驻悬浮于半空中不动。 远处的二壮等人也都不玩大富翁了,都站起来往这边看,指指点点,发出兴奋的议论声。 卫琅嘴里含着竹哨,望向身旁带笑的卫渊,心潮比眼前光潮涌动的更厉害,目光比春夜的月光还要柔软。 第19章 贱卖 七日时光悠悠而过,转眼间就到了仙门前来接引的时候。 卫渊、卫琅以及卫琥和地衣,带着几个长平院的仆役,赶了牛车来濯翠居送二壮。 “仔细着些,别磕碰了小仙童的衣箱。” “快快快,挪一挪,大件儿放这边、往这边放。” 仆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手脚麻利从牛车上卸下大大小小的包裹,在濯翠居旁堆成小山。 二壮怀里抱着大富翁棋盒,被地衣牵了在旁边进行临别叮嘱—— “进了仙门,跟仙师们好好学,不会的就多问。” 二壮点头:“嗯。” “要懂礼,对比你大的要尊敬,对比你小的要爱护。” 二壮又点头:“嗯嗯。” “要勤快爱干净,每天把自己收拾好,衣裳整洁,才不讨人嫌。” 二壮再度点头,朝地衣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啦,娘。” 地衣潸然泪下,忽然伸出手,哽咽着把二壮紧紧揽进怀中:“二壮,往后娘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的。” “平时干活勤快点,遇到危险别出头逞强。” “见人常留三分心,别被骗了还不知道……” 泪水沾湿了二壮的肩头。 卫渊坐在一旁,看着地衣母子话别。 当初是地衣求到他跟前,不远几千里也要带二壮来稷城,寻得一个入仙门的机会。 然而眼下得偿所愿,哭的最惨也是她。 毕竟分离在即,这一别从此仙凡相隔,母子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有点像上辈子所见,送孩子到异地读书的家长。 就算再不舍,也不能拦着孩子的前程。 不过那时候有手机电脑,就算再想孩子,还是可以时不时视频联系、诉说近况。 而二壮如果在仙门没能学个样子出来、得到归家探望的机会,就是从此真的音讯渺茫。 在濯翠居等了一会儿,就见天际划过道流光,一名玄衣的年轻道士御剑而来,神姿潇洒束绦飘扬,自半空中缓缓降落地面。 周围百姓见了,纷纷伏地叩拜。 之前测灵根的那老道见了,连忙手执拂尘,上前执晚辈礼深深一躬,道:“恭迎接引上人。” “小道友在哪里?”年轻道士唇角微勾就算做回应,举步上前。 二壮和当天第一个测出灵根的那名孩童走出来,年轻道士看了看,笑道摸摸两人头顶,道:“难得这次有两个。” “可不是,但这还不算稀奇。”老道连忙插嘴,“稀奇的是,这两人同属火土木三灵根。” “那倒真是凑巧了。”年轻道士从怀里取出两个指环,分别给二壮和那孩童套上,“不过就算同为三灵根,其分布也应该有偏向不同,过两年引气入体便知。” 二壮举着食指上套着的黄灿灿戒指,仰头问那年轻道士:“仙师,这是什么呀?” “储物戒。”年轻道士用手指向一旁堆成小山的包裹箱子,“那些都是你的东西吧?” 二壮回答:“是的。” “擦擦这个储物戒,就能把这些东西都带到仙门去。”年轻道士解释,“你过去试一试。” 第33页 二壮依言走过去,擦擦指头上的戒指,就见半空中仿若出现了一张无形无迹的大嘴,叠了半人高的包裹箱笼一下子就被吞进去,消失不见。 众人都在那里啧啧称奇之际,只听测灵根的老道士抚须笑道:“两位小道友这储物戒啊,还只是最初级的,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也能用,存储空间约莫半间房大小。” “若是仙门大能的储物用具,据说里面有山川河流,有生灵百态,能够自成一个洞天小世界哩。” 卫渊在旁听见普通人能用,寻思着不知这储物戒有没有售卖之处,如果有的话,自己也弄一个来研究下。 年轻道士教过二壮两人使用储物戒之后,定定看了卫渊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这位公子甚美。” 卫渊还没听过这么直白的夸赞,抬眼却见那年轻道士神情认真的说:“山奇水灵之处,必生天材地宝;人若生得骨秀神清、殊然凌绝,也往往有出众特异的地方。” “吾名元白,说不定来日还有再会之时。” 说完朝着卫渊抱了抱拳,召出三尺飞剑,让二壮两人一同登上,便洒然御剑而去。 卫琅在卫渊身旁低声道:“呿,无事献殷勤,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渊只当没听到,看看天色:“我们去百宝斋一趟。” 百宝斋是稷城最大的奢侈品店,专门售卖一些稀罕的东西,通常价格高昂。 如果是百宝斋里暂时没有售卖的东西,你也可以下订单,支付一定的订金,和店主签了合约谈好价格,让他进你想要的商品货物。 卫渊前些天在那里订了套炼气入门的典籍,正好现在去拿。 这种低阶的修行法门,并不算什么秘密。 然而能练这个的人基本都被接引去了仙门,那里自有仙师手把手系统教授,安全又便捷,不需要买书自行摸索。 不能练的人,买了看了也是无用,白白浪费时间金钱。 所以世间流传稀少,卫渊想找一本看看,还得去百宝斋预订。 顶着刺史公子的名头,出手又大方,卫渊刚进百宝斋,就见胖掌柜堆了满脸笑,让店伙计捧出个书匣递过来:“今儿早上刚到货,原本要派人送到府上去的,没想到二公子还亲自过来一趟,这真是的、这真是的。” 卫渊让卫琅接了,道:“路过,顺便就来取了。” “对了,你这儿能不能预订储物指环,普通人能用的那种?” “啊,那可是稀罕物件儿。”胖掌柜听了,一惊一乍道,“除了仙门和皇族有,流落世间的寥寥无几。” “二公子您想要,我们当然可以派人搜罗打听,但能不能找到下落、最后能不能到手,就不一定了。” 卫渊点点头:“那就先打听着吧,钱不成问题。” 卫渊一行人出了百宝斋,刚要上车回刺史府,就见有两个壮汉拖拽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远远过来。 那人赤身裸体全是伤痕、乱发覆面,手脚呈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显然都已被打断,脖子上扣着个铁环,上面焊一条铁链。 两名壮汉将铁链往一棵粗大的柳树上一拴,开始粗声粗气的叫唤:“贱卖贱卖了啊!只要两百文,一个大活人您就带回家!” 时下在稷城买个丫头小子使唤,怎么着也要个十两八两,如果是长的好看、或者识文断字会算账有一技之长的,那就更贵。 两百文买个人,确实是便宜的不行。 很快就有人围过来看,却没人出价要买。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样子要买回去,是买个大爷带回去养着,还是买来做善事收尸呢?”围观者当中有人啧啧摇头,“莫说两百文,就是白送都亏了。” 任凭周遭议论纷纷,那人只是蜷缩在柳树下,身躯瘦弱,薄薄两片肩胛骨如蝶翼在脊背上支楞着,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动物。 卖人的壮汉一听急了,道:“这人可是皇城获罪的大官家被抄没,发卖到我们怡香院,别看他现在这样,之前也是细皮嫩肉、金贵好看到不行的小少爷呢!” “只因他不听话,划伤自己的脸,坏了我家妈妈的生意,这才被打折了手脚,在这里贱价出卖。” 说完,壮汉抄起一桶商户人家置放在门前的水,命同伴抓起那人的乱发,然后不分头脸泼上去。 脸上的血污被冲掉,周围人群齐齐发出“啊”的一声。 这人肤色苍白,微微颤栗着,五官秀丽,眉宇间一段历经无常世情的楚楚哀伤。 大约因为断肢疼痛难忍,他贝齿用力咬着下唇,整张苍白的面容只见唇间一点鲜红泌出,如同皑皑雪地里落了一瓣红梅,果然十分动人。 只不过左脸颊上一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如同撕裂的美人画卷,破坏了整张脸。 壮汉揪着那人的头发,迫使其仰起下颔,得意洋洋让围观众人瞧个清楚:“你们看看,都来看看,单就这张脸,两百个钱值不值?” “什么啊……不、不都划坏了吗?”有人意动,却还想讲讲价,于是嚷嚷道。 “傻不傻,这人要是好好的,还能卖你两百个钱?!”壮汉瞪眼,“在我们怡香院挂牌,一晚上都得收十两银!” “两百个钱,带回去只管玩,哪怕玩个三五天死了,也上不了当、吃不了亏!” 壮汉还要接着推销,却听到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 第34页 “他叫什么名字?” 一回头,就看见一名坐在轮车上的公子。 他们这种混迹于青楼市井中的人眼最毒,一看对方罗衣披身、豪奴在侧就知道不好惹,于是收了刚才的气焰,躬身讷讷道:“回公子的话,锦林……他叫锦林。” 锦林当然不会是这人原本的名字,而是没入青楼之后取的名字。 锦林听到周围原本喧扰讲价的声音此时忽然安静,抬眼在模糊的视野中,隐约看到一个坐轮车的公子。 唇畔勾起一个不明显的笑,满含讽刺。 是个残疾啊。 第20章 神技 身躯残缺者许多都内心扭曲狠毒,比如皇宫里的太监,有恶癖的不在少数。 没曾想今天轮到自己…… 锦林刚想到这里,就听卖他的壮汉向那残疾讨好道:“公子,这只值两百文的腌臜玩意儿别污了您的眼,我们怡香院有更好的清倌人,个个知情达趣,琴棋书画都来得,您要喜欢的话随便挑随便选……” 卫渊却打断壮汉的话,道:“我就要他。” “卫琅,给钱。” 卫琅道声是,掏了两百文出来给那壮汉。 因为明摆着卫渊来历不凡,周围也没人敢和他争,都看着那壮汉解了柳树上的铁链,递给卫琅。 钱货两讫。 道旁的二层酒楼包间内,有人头戴黑纱幂篱,手握酒杯临窗往下看。 “殿下,那是周小少爷!” 当壮汉那一桶水泼到锦林脸上,露出容颜时,旁边有侍从惊讶的低叫出声。 “阳骁,闭嘴。” 幂篱之下,传来沉稳磁性的男声:“周家蒙蔽圣听干涉司法,已被满门查抄。这世上,哪里还来的周小少爷?” “哦。”眉清目秀的侍从应了,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直往下瞟。 那可是周小少爷! 三岁随祖父游历天下,十三岁献江山万里图于御前,满腹锦绣风姿翩然的少年郎,九公主只在殿上见他一面,就生了相思病。 都说是状元种子飒爽俊郎,谁知却落得如今这下场。 一年前还跟殿下在一处策马纵鹰、赋诗登高,算起来今年也就十六,还是十七岁? 皇城就是这样,有人默默无闻青衣布履,能得蒙圣眷一步登天;有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举族一夜间坠入地狱最深处。 “殿下,你看、你看,是那群人买了他!”阳骁又开始低低惊呼,“我们之前见过!” 娘的,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为一顿饭顶撞他的那酒窝蛮横小子。 岂止是不给他脸,连他家殿下都捎带了进去。 黑纱笼罩之间,男人轻轻点头。 那样一群人,卖相之好,确实过目难忘。 看起来到稷城也很快找到买主,混的挺不错,不过也就如此了。 “今天,我不仅要买了他,我还要治好他。” 楼下传来那残疾公子的声音:“卫琥,给锦林解枷。” 卫琥应一声,上前握住锦林颈项上的铁环,用力往外一掰。 就见那铁环如同纸糊的一般,断裂成两个半圆,沾着破碎的皮肉,砰当一声落在地上。 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颈项。 围观人群哗然,当初竟然是烧红了铁,活生生焊上去的! 还有,那个叫卫琥的家丁力气真是大…… 锦林脖颈一轻的同时,传来一股剧痛,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差点疼晕过去。 然而他额头冷汗淋淋,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叫出来,心里变得松快了一些。 就算立刻死了,他也总算不必戴着象征耻辱的铁罪环死去。 “卫琥,带他去百宝斋,找掌柜的要个房间,我要给他治伤。”清清浅浅的声音再度于不远处响起。 锦林抬头又看了那残疾公子一眼,目光中的讽刺和戒备慢慢消减。 这人买下自己,却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拆解铁罪环,又马上在街边的商铺要房间隔离众人,根本就没有带自己回去私下慢慢亵玩的意思。 说是治伤,其实是想快点杀了自己吧。 也是。 自己沦落风尘玷污家族门楣,又当街赤身被人叫卖,这是为着自己好。 也不知这人是家里的哪一门远亲故交,看样子跟自己年龄也差不多,却从未相见结识过。 一张棉布床单从天而降,裹住锦林湿淋淋的身体,卫琥将他打横抱起,朝着百宝斋走去,嘀咕道:“你这小子运气不错,遇到了我家公子。” 锦林大半张脸被包在床单里,纤长眼帘颤颤如蝶翼垂落,神色不辨悲喜。 这事儿,百宝斋的胖掌柜内心虽嫌晦气,但对方是刺史公子,还是花钱大方的主顾,也只有陪着笑脸,让伙计在店铺后院快快收拾出个房间。 锦林被放在房间的床上,卫渊和卫琅进去了,卫琥和地衣则在外面守着门。 百宝斋前,一群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 “说是治伤呢。” “治伤?治伤就算不去医馆,好歹也去个药堂吧,去百宝斋治个什么伤?” “是啊,没见带医箱进去。” “是等不及,带进去……做那件事了吧。”有人不怀好意嘻嘻笑。 有人念佛道:“阿弥陀佛,别瞎说,看那位公子相貌举止,定不是行禽兽所为的人。肯定是见人不太好了,路上颠簸来不及治,先在这边给包扎止血。” 第35页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又有人反驳。 “殿下殿下。”酒楼上阳骁竖着耳朵听楼下众人议论纷纷,看的目不转睛,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您觉得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都与我们无关。”男子掀开一点黑纱,露出线条坚毅的下巴和棱角分明薄唇,啜饮一口酒液,“少管闲事。” 阳骁是这两年他收在身边的,忠心伶俐,就是还没经过事,好奇贪新鲜。 幸亏是跟着他在外面跑,要是在宫里这般不稳重,不知道能活过几天。 “……哦。”阳骁顿时泄了气。 又过了一刻,男子吃好起身,朝着仍往窗外探头观望的随从道:“阳骁,走了。” 阳骁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男子走下酒楼。 他俩刚踏下酒楼,就见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般,哄然散开,有人在喊—— “出来了出来了!” 紧接着再听不到原本的闹哄哄乱纷纷,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 不正常的寂静。 戴幂篱的沉稳男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如同浇铸在原地的塑像,再也挪不动脚步。 头皮发麻,热血哄一声从心底冲上来,双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继而握成拳头。 轮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上面坐着冰雕玉砌的少年公子,身后是那既俊美又看着不好惹的随从,推着他从百宝斋走出来。 而在轮车一侧,陪伴着那公子同时走出来的,还有周嘉。 从前皇城周家的小少爷,如今流落风尘的锦林。 不久前还四肢折断连爬行都不能的废人,步履如常的,走了出来。 他应该是借用了店铺伙计的衣裳,穿着一件布衣,头发用布巾束起,脚下一双千层底青布鞋。 脸上干干净净,脖颈处也是干干净净。 没有伤口,没有可怖的皮肉翻卷,就跟刚才在柳树下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样。 那样的伤,不过短短一刻,居然好了! 直至卫渊一行人登牛车离去,才听见有人不可置信喃喃自语:“这、这是真给治好了?” 旁边人接话:“这么多人都看着呢,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神仙手段、神仙手段!”有人失态叫出声,“是符咒、是仙师!” “是啊是啊,再高明的医术,也做不到这样,理应是符咒才对。”大家似乎找到了解释,震惊的心情慢慢平复。 人群很快又恢复了热闹,开始有声有色议论描绘起刚才的稀奇事。 只有身形高大修伟的男子,仍旧站在原地,春风不时吹拂着他罩于脸上的黑纱。 不是符咒……不应该是的。 天下如果有这种一瞬间能治愈任何伤势的纸符,他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假如真有这纸符,献上皇庭就是封公赏侯也不在话下。 又有什么人,会拿这样珍贵的纸符去治愈一介沦落风尘的贱奴? “阳骁。”男子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你去打听一下,他们是什么人,在稷城哪处居住。” …… 回到长平院之后,卫渊去了书房,打开那匣子炼气典籍看。 一共五本,详细讲述如何感应沟通天地灵气,如何引气入体融合经脉化为己用,最后再将其引至紫府汇聚。 包括怎么用灵气洗炼经脉肉身、排出污垢,形成初道体。 由于幼童正在发育成长,新陈代谢比较快,也没有被浊世肉食五谷过多的污染,因而炼气形成初道体,最好是在换牙之前进行。年纪大了,除非真是逆天的资质,一般都不适合再踏上修仙道途。 还是图文并茂的,看着并不难懂。 不过真要修炼起来时间却往往漫长,有很多人碍于资质,一辈子可能也就是个炼气。 卫渊正在一页页仔细翻看,就听卫琅过来禀报:“锦林要见公子。” 卫渊买了锦林之后,回来就让锦林跟着卫琥,让卫琥安排锦林在外院的住处和工作,并没有想要继续多花心思。 他又不是真的看上了锦林,才出手救治。 再加上初来乍到,不知其心性底细,也不可能像卫琅卫琥地衣一般,放在身边做事。 卫渊伸手按了按眉心,说:“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只见锦林来到卫渊面前,他穿着下等仆役的灰布衣裳,却仍然掩不住其秀丽出众的容貌,以及受到过良好教养的礼仪姿态。 进了书房,锦林就跪下朝卫渊磕头道:“多谢公子相救。” 第21章 溺水和游水 “锦林家中遭遇大难,流落风尘,如果没有公子今日伸出援手,怕是难逃一死。” 礼节性的以额触地之后,锦林直起上身,望向坐在桌案前的卫渊,试探着询问:“承蒙公子大恩,不知公子……是否与锦林家中有旧?” 他是高门出身的聪慧之人,这时候已经得知卫渊是稷州刺史家中二公子。 也看出来对方并非贪他的色。 他刚开始确实以为是这样的,但等他真正看清这位公子,就不再这么认为。 以这位二公子的容姿,若非有稷州刺史这个爹,生在小门小户,怕是早引起强取豪夺、金屋深锁。 又怎会贪他的色? 第36页 然而人做事总有理由,更何况是施展这起死回生般的神技。 他现在背负罪名一无所有,既非贪色,那便应该是为了情分。 谁知却见卫渊摇头否认:“未曾有旧。” 继而又道:“你也不必觉得我对你有恩,想要报答什么。” “恰好你在罢了,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往后,在前院好好跟着卫琥。” 锦林咽下后面想说的话,回答道:“是。” 紧接着退出书房。 心里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他虽是罪身,如今就算得赎也不可能再入朝堂,但身为男儿,这辈子还是不愿就此蹉跎,想做些事。 到二公子身边,是个机会。 他随祖父丈量天下道路河川十年,读书破万卷,右手的指头上至今带着勤练书法绘画时留下的茧。 他能做的事情很多,也愿意为二公子全心效力,而二公子却只让他到前院做个看门洒扫的仆役。 而且说对他没有恩情。 不挟恩求报,也就是说没有对他存指望,无论身体也好本事也罢,从头到尾就没有想利用他。 纯粹就是救个人回来。 锦林走到拱门前,朝书房的方向望去,秀丽的眉目舒展开,低低一笑。 真是在皇城待久了,又遭逢家变,人们丛生的欲念、各种阴谋算计见过太多。 曾经家门显赫、各种荣耀赞誉加身,难免也把自身价值看得太重。 是他想太多。 “公子救他,是为了扬名吧。”锦林离开书房之后,卫琅来到卫渊身旁,轻轻合上他面前翻开的书页。 在众目睽睽中翻覆生死,以使扬名。 做好事有很多种方法,尊主这分明是刻意为之。 “没错,卫夫人谨慎又能忍。”卫渊拿起茶杯在手里转,纤长手指衬着天青色瓷杯,越发显得透白如玉,“而只有表面上相安无事的平衡被打破,她感到了我有能力和她真正相争,感到了威胁,才会按捺不住出手。” “从而露出形迹马脚。” 卫琅看着他喝下半盏茶,才道:“看书伤神,我推公子出去转转吧。” 卫渊望望天色,这时候约摸已经是申时,正好溜达一圈回来吃晚饭,于是道:“也好。” “去府里的后花园吧,我还没去过。” 刺史府颇大,儿子们每人一个单独院子,女儿们则都是跟姨娘一个院子。 虽说每个院子里都带有小花园,像卫渊的长平院里甚至筑有锦鲤池、亭阁拱桥,但还是比不得刺史府的后花园。 后花园里太湖石错落有致的摆放着,通灵剔透,都是花了大价钱自江南水乡运来。 曲曲弯弯的小路,由光滑圆润的雨花彩石铺成。行走在上面,一会儿能看见华彩飞檐的亭阁,一会儿能看见盛开的花树成荫、廊桥曲折,拐个弯又能看见潇潇竹林在风中飒飒作响。 各自成景,又宛若浑然天成,跟现代的公园相较,还要更具匠心古意。 虽比不得天宫胜景,却已是人间富贵乡登峰造极的气象。 车轮辘辘,卫渊大约被卫琅推着慢慢行走了一刻,绕过几块太湖石,看见一泓荷花池出现在不远处。 眼下正值春天,还没有荷花开放,只有大片的绿叶浮于碧水上,叶间不时有锦鲤嬉戏,漾起圈圈涟漪,清新悦目。 池塘旁边搭有一座木亭,木亭中设有石桌石凳。 这里……就是四公子落水身亡的地方啊。 “卫琅,我们过去看看。”卫渊吩咐道。 卫琅依言推他过去,卫渊摸了摸亭栏。 这栏杆约有半人高,做的相当结实,栏杆下是一排嵌实的木台,木台突出约有一掌多长,边边角角都磨的很圆滑,上了和栏杆同色的朱漆,高度大约到卫琅的小腿肚。 主子们在亭子中饮酒用餐赏荷花,没事的时候,丫头小厮们就可以在这木台上坐着歇歇脚。 “四公子,原来不是被推下去的。”卫渊眺望荷池,忽然开口,“他是被抱起来,扔下去的。” 半大的孩子站在这木台上玩耍攀爬,确实有可能被推下去。 比如大壮、二壮。 但四公子卫漓当时才三岁,以三岁孩童的身高,就算站在木台上玩耍,这护栏都要比孩童的头顶略高,根本就不可能被推下荷塘。 “是。”卫琅回答,看了卫渊一眼,“当然不是二公子做的,是卫夫人,是那个死无对证的小丫头。” 卫渊看了看自己摸过亭栏、沾着黑灰的手指,感慨道:“这里真的是很久没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气愤尖锐的女声传来:“你还敢来这里?!” 卫渊一扭头,就看见大小姐卫桂穿一身藕荷色绣花绸纱衣,站在不远处,脸色发青,身边带着个丫头。 于是微微一笑,道:“这里是我家,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 “这里是你害死漓儿的地方!”卫桂大喊,眼中泪水弥漫,“你还敢来?!” “他不是我害死的。”卫渊望向卫桂。 “你不记得了,就可以当从来没有发生吗?”卫桂走到卫渊跟前,一抹眼泪指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欠漓儿的,你欠他一条命!” 卫渊见她一心认定是自己害死了她弟弟,索性道:“就算是我害死的,你闹来闹去又想怎样?让我偿命吗?” 第37页 “我也不要你偿命。”卫桂冷笑道,一指旁边的荷花池,“你只要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咱们之间就算两清!你敢不敢?!” 卫琅站在卫渊身后,全身的肌肉慢慢紧绷。 她若是胆敢对尊主做出什么发疯的举动,他必定会让她得到教训。 谁知卫桂却没有像上回那样,对卫渊再意欲动手,而是慢慢走到栏杆旁,伸手扶上廊柱,目光牢牢的盯着卫渊,唇角慢慢勾起来:“你不敢,可我敢!” “你痴傻的时候,推漓儿下水溺亡而无所获罪;而你现在清醒知事了,推我下水意图谋害,倒要看你如何辩解!” 说完,卫桂蹬上木台身子一侧,就往荷池中倒去。 绸纱衣在空中纷扬展舞,如同一朵飘扬的花,瞬间沉没于碧水。 “大小姐!” 丫头发出刺耳的叫声:“大小姐落水了!” “大小姐被二公子推进水里了!!” “快来人,来人啊!!!” 随着这叫声传开,看园子的管事带着几个家丁匆匆跑过来,连声道:“大小姐落水了?在哪里,在哪里?!” 丫头连忙哭着迎过去,指着卫渊道:“是二公子让他那随从推大小姐进荷塘的!你们快下水去救人!!快呀!!!” “胡说些什么?”卫渊面对这丫头的指责,却淡淡开口道,“你家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 管事和几个家丁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我家小姐不会水!”丫头跺脚道,声嘶力竭,“她怎么可能会自己跳下去?!” “谁说她不会水?”卫渊道,“她跳下去,就是为了游水。” “你说我家小姐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丫头朝四周看了一圈,眼见着没有一个人行动,心里又急又气,“到时候我家小姐出了事,你们一个个都担待的起?!” “我说了当然不算数。”卫渊用手指敲了敲旁边的木栏杆,“你家小姐亲口说的,那便应该算数了。” 丫头紧紧攥住了拳头,咬紧牙关:“我家小姐怎么可能……” 这个时候,她家小姐怎么可能亲口说话? 谁知卫渊紧接着打断了她,忽然扬声朝亭台下方的水面道:“大妹妹,你是不是在游水?!如果再不出声,一群人可就要跳下水来救你了!” 卫渊话音刚落,只听得水面哗啦一响,层层涟漪荡开,卫桂果然浮出水面。 头发披散,锁骨以下都浸在水里。 她与卫渊一个坐在亭畔,一个浮于水面,两两相望。 卫渊唇角微勾,她的脸色却惨白中泛着青,看卫渊的神情像是见了鬼。 “是,我是在游水。”众目睽睽中,卫大小姐的唇瓣翕张,吐字清晰无比,“不需要人救。” 卫桂的的贴身丫头噔噔往后退了几步,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七八岁就跟着卫桂,大小姐会不会游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眼前的一幕,简直荒谬! 更荒谬的是,大小姐向来憎恨厌恶二公子,向来想为弟弟讨个公道,才会这般舍身谋算。 眼下大小姐居然从池子里浮出来,承认自己是在游水! 第22章 惩罚 管事见状,迟疑着上前,扒着栏杆道:“大小姐……现在不上岸吗?” 就算是会游水,身为刺史府的大小姐,哪有大庭广众下就跳进池子里游水的? 说出去成何体统? “不上岸。”卫桂浸在水里,木着一张青白的脸开口。 “是啊,大妹妹游的很高兴,对吧。”卫渊在一旁笑道。 卫桂没说话,望向卫渊的眼睛慢慢变红,似乎受到天大委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转身游走,黑色长发如水藻般漂浮于身后,像是一尾鱼。 或者说,她现在就是一尾鱼。 耳后根隐蔽的地方绽裂开,出现了用来在水中呼吸的腮。 手指和脚趾间生出薄薄的蹼膜,双腿在水下如鱼尾般灵活摆动,波光流动间青色鳞片若隐若现。 她这个样子,她这个怪物样子,怎么能让人救? 又怎么能上岸? 她怀揣着对卫渊的怨恨,抱着可能会死的决心跳进荷花池。 如若她淹死了,卫渊和他的随从就在旁边,再加上有丫头鸳儿作证,亭子里总共就四个人,卫渊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如若她不死被救上来,她就当众大哭大闹,一口咬定是卫渊让人推她下水,要他背上谋害庶妹之名! 原本都打算好好的,谁知在跳进水中的那一瞬,并没有想象中沉重的窒息感,整个人反而变得无比轻快,手脚本能般在水中划动。 碧粼粼的莲池里,她自由自在的呼吸着。 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 她在水中睁大了双眼,将双手伸到眼前,看见自己的十指间生长着透明蹼膜,如同水母的裙裾般随水波飘飘摇摇。 双腿细细密密的痒,她掀开湿透的衣裙,看见自腰际开始,下身蔓延着青色的细鳞。 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 她想要尖叫、想要哭喊,却最终用长着蹼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泪涌上来,凝固成米粒大小白色的、耀着珠光的小颗粒,沿着脸颊坠落,在水中慢慢下沉。 第38页 双眼像被针刺一样的疼痛难忍。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 其眼泣,则能出珠。 终究是连哭都不敢再哭。 亭子的木栏被人敲了几下,轻微的震动传递到水里,放大十数倍,令她身躯连颤,紧接着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自水面上遥遥传来—— “大妹妹,你是不是在游水?!如果再不出声,一群人可就要跳下水来救你了!” 是的,她在游水。 她只能是在游水,她不能让人跳下水来救她! 尽管内心既恐惧又憋屈,却还是浮出水面,当众承认了卫渊的话。 卫桂坚持要游水,花园管事对忽然任性的大小姐没奈何,看了一眼在旁边仍旧张着嘴,脸上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丫头鸳儿,忽然喝道:“是你说二公子把大小姐推下水的?!” 鸳儿被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倒也是个识时务的,立即磕头呜咽着改口道:“我家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游水,是婢子看差了,请二公子饶恕婢子这一回!” 卫渊坐在轮椅上,望向旁边的管事,悠悠道:“府中以下犯上,口舌污陷诽谤,该当何罪?” “这种恶奴,是祸事乱家的根源,该当乱棍打死!”管事看着吓得魂飞魄散的鸳儿,哼了一声。 鸳儿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全身发抖。 “毕竟是大妹妹的贴身丫头,纵然犯了规矩,我做哥哥的给打死了,总有些不像样。”卫渊看着鸳儿,“拖下去打十板,发还木樨院,交由大姨娘处置吧。” “二公子宽宏。”管事的朝卫渊一揖,紧接着对几个家丁沉声道,“把她拖下去!” 鸳儿被两个家丁拖走打板子去了,总算保住小命,连吭都没敢再吭一声,生怕二公子改主意。 卫渊见管事的仍站在旁边,吩咐道:“此处景致甚好,你去长平院叫几个人过来,把亭子打扫一下,我就在这儿用饭。” 卫渊之前痴傻的时候,虽被继母暗中虐待,但明面上是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的。 但凡听到下面人半句说二公子不好的话,都会或打或发卖。 像花园管事这种负责打理庭院花草,没有接触过内宅阴私的仆役,面对府里最受宠的二公子,往常难得能近身,眼下自然是巴结奉承还来不及,于是躬身陪笑道:“是,二公子,老奴这就派人去传话。” 主子们忽发兴致到后花园摆饭,是他的光彩,也是常有的事。 不一会儿就来了人,开始打扫木亭。 落灰的扶手栏杆擦得瓦光铮亮,边边角角都再看不见半分尘埃,檐下挂上美人灯,桌畔燃起一炉薰香。 等到卫琥过来摆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 卫渊面前七碗八碟的摆了一桌,分量不算多,但凉热菜、粥汤、甜点都有,种类花样挺齐全。 “公子,下雨了啊。”卫琥摆好菜后,朝卫渊说。 卫渊拿着筷子望向亭外,果然看见连绵的春雨如丝如线,从黯淡的天空中落下来,发出细微沙沙声。 “所谓杏花春雨润如酥,正是好时好景。”卫渊说着,挟了一筷子芦蒿。 卫琅含笑站在他身边,为他盛了半碗皮蛋瘦肉粥,卫琥在旁点燃小铜炉,温着黄酒。 亭台之下,绿叶碧水之间,有人在哗哗游水,如鱼穿梭。 卫桂闻着从木亭飘过来的饭菜香味儿,肚子里传来“咕”的一声。 虽然她在水中能呼吸游动,但游泳本身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平时吃的少、从来没有这么大的运动量,现在又到了饭点,于是就觉出饿了。 最可恨的是天上飘着冷雨,她泡在冷水中饿着肚子,卫渊却在亭子里被一群人簇拥服侍着吃吃喝喝,还要饮酒。 眼中一阵刺痛,有泛着隐隐珠光的颗粒沿面颊滴下,啪嗒随着春雨掉进水里。 卫渊喝下几口粥,就着黄酒吃了一个糟鹅掌,就看见大姨娘带着两个丫头,一个丫头在前面掌灯,另一个丫头给大姨娘撑着伞,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大小姐不懂事,冲撞了二公子,还望二公子原谅她年幼无知。” 大姨娘刚到卫渊跟前,就福身行礼陪罪,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不是已经罚过那丫头了吗?”卫渊淡淡道。 “若非主人授意,奴婢怎敢如此?”大姨娘抬眼望向卫渊,鼓起勇气道,“有错的,是大小姐。” “呵呵,没想到这家里,难得有个明白人。”卫渊接过卫琅递过来的湿帕,慢慢擦手。 美人灯淡黄的光晕映照着卫渊平静的脸,辨不出喜怒。 让人难以揣度其内心。 “既然知道有错,就应该受罚。”卫渊擦好了手,吩咐旁边的小丫头,“去,给大姨娘腾个座儿。” “等大妹妹在水中玩够了,姨娘再领她回去。” 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大姨娘却从卫渊身上感到了一种无形威压。 这种威压,她只在老爷身上感觉到过。 是身为上位者,理所当然操纵掌控一切,年深日久而形成的气场。 大姨娘不敢多说,也再不敢开口为卫桂求情,朝卫渊行礼后就在木台处安静坐下。 等到卫渊用过饭,又要下棋。 玩得还不是常见的围棋象棋,而是一个大的木制棋盘摊开来,掷骰子玩的走格棋,最少可以两个人玩,最多可以容纳八个人玩。 第39页 人越多越好玩,开始可以选择互相结盟先让谁破产出局,看运气也看头脑策略。 赢家到最后却只有一个,能够收走台面上所有铜钱,玩法新鲜又有趣。 这段时间长平院里的丫头小厮们都学会了,木亭中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衬得大姨娘这边越发坐立难安、孤寂冷清。 玩过两把大富翁,眼见着更敲亥时,卫渊才命人收拾了这一摊,打算回去。 临走时似乎才想起大姨娘,朝木亭角落望了一眼,道:“大妹妹现在约摸着已经玩耍够了,姨娘可以去接她。” 说完,地衣在旁边给他撑着伞,卫琅推着他离开了荷花亭。 眼见着卫渊一行人消失在雨幕中,周围深黑寂静再无旁人,只有几盏美人灯仍在檐下亮着,大姨娘才哭着朝荷花池畔撒腿就跑,也顾不得让带来的丫头打伞,连声叫道:“我的儿,我的儿!” 卫桂会不会游泳,她将卫桂从小带到大,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能不知道? 然而她又亲眼看着卫桂在池子里游来游去,还拒不上岸。 从下午一直游到晚上。 卫桂因是庶出,平日里异常注意礼仪规矩,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越超出常理、越不可思议,内心越是感到诡异恐惧。 来到池畔,灯光影影绰绰的照着,大姨娘哭道:“我的儿,现在只有姨娘在,只有姨娘在!你快些上来吧!” 叫了几声,才听见水里传来一声带着委屈哭音的“姨娘”,然后池塘中哗哗的划水声越来越近。 卫桂的长发紧紧贴着头皮,上身只穿着件湿透的肚兜,一双手攀着岸边,哭丧着脸出现在大姨娘面前。 第23章 王宴 眼下虽已是春暖花开,然而夜里水边还是很有些冷,再加上落着绵绵细雨,就更阴湿入骨。 大姨娘见卫桂这般模样,心疼的掉下眼泪,连忙从旁边的小丫头手里拿过一件厚实的大袖衫,给卫桂裹在身上。 一边裹,一边安慰道:“大小姐不怕,不怕啊,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说完就要扶卫桂起身。 谁知卫桂却紧紧扒着池岸,不肯起来,声泪俱下道:“姨娘,我变成这般模样,可怎么办才好?!” 大姨娘打量了一番卫桂,疑惑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你看……”卫桂举起右手,想要给大姨娘看指间的肉蹼,却发现手指纤纤一如既往,只是沾了些池岸的污泥。 顾不得手脏,她又连忙去摸耳后。 一片平滑,不见绽裂的腮。 对呀……她哭了,可是眼睛并没有产生针刺般的疼痛感。 用手背擦拭眼角,滴落下来的果然是泪水,不是坚硬的小珠粒。 “大小姐,你怎么了?”大姨娘再度询问,伸手紧张的摸索着她,“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啊?” “不……姨娘,我没事。”卫桂眼神闪躲,“我们、我们快些回去吧。” 她虽是庶女,然而刺史府没有嫡出的女儿,女儿中间便以长女最为贵重。 她已经和皇城太常家的嫡公子订了亲,过两年就要出嫁。 她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得罪了卫渊。 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阵心悸发寒。 她为了含冤的弟弟不畏惧死亡,然而像之前那样活着,比死还要吓人。 在荷花池游水到夜晚,对大家闺秀而言已是出格无行之举,倘若轻易说出真相,一不小心传扬出去,大家必定都会认为她疯了。 顶着疯痴的名声成为别家妇,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甚至还会带累下面的两个妹妹,让妹妹们都怨她恨她。 不能说。 跟谁都不能说。 “大小姐这是因为没穿鞋,不好走吧。”一个丫头在旁边恍然大悟。 “那还不把你的鞋脱了,给大小姐换上!”大姨娘斥道。 “是。”丫头连忙脱掉鞋子,俯身低头给卫桂换了,自己只穿着布袜。 丫头的绣鞋套在卫桂脚上有些松,但还是能够蹬上走路。 接下来卫桂果然肯起身,大姨娘和两个丫头扶着卫桂,顶着蒙蒙细雨,朝木樨院走去。 脚下的雨花石路被雨水淋过之后,越发莹莹鲜妍,如同石头间绽开了五颜六色的剔透花朵。 卫桂游了半日水,如今踏实地面,走起来一双腿都是酥软发飘的。 不时有青色的鳞片,随着她走动的步伐,沿着她细白小腿簌簌掉落在鲜妍的雨花石路上。 这些鳞片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映照下,闪耀着细碎的光。 …… 第二天卫渊起床,在房里端着一碗热牛乳慢慢喝,就听送早饭过来的卫琥在那里幸灾乐祸道:“听说大小姐病了。” “也不知真的假的,敢碰瓷我家公子,真是个讨厌鬼,活该得个教训。” 和卫渊一起生活久了,卫琥等人嘴里偶尔会蹦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句。 比如“碰瓷”。 “她做这件事,站在她的立场倒也算情有可原。” 卫琅在身后给卫渊梳头发,卫渊端着牛乳道:“只是遇到了就过来吵吵闹闹,还总听不进去话,怪烦的,索性让她一次怕了。” 他曾经为了替恋人延寿,离开昆仑山,在人间翻手云覆手雨。 第40页 一样东西、一个人只要存在于世,就必定会有人喜爱有人憎恶。 特别是卫渊这般相貌性情,遇上的人,往往对他的爱憎都非常分明极端。 将喜爱化为敬仰,将憎恶化为惧怕,令这两种人皆臣服于他、为他所用,是卫渊曾经的常规操作。 吃过早饭,卫渊便让卫琅推他去书房,继续看那一套五本炼气典籍。 他曾经是仙神,虽说那一世抽了仙骨,仙躯尽毁,但既然未曾彻底散魂,神识就多少保留下来了一部分。 再做不到一念之间将方圆千里事物尽收眼底、须臾之间神游四海八荒,却过目不忘、头脑比常人更加聪敏清晰。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上一世才能把已知的几万组基因数列全部记于脑中。 这套炼气典籍他看一遍就能完全记住,可是要想明白其中原理,想清楚该怎么应用,还需要花时间琢磨。 一边看,卫渊一边拿支粗鹅毛蘸了砚台里的墨汁,在纸上写写划划。 他前头两世,用过毛笔也用过钢笔圆珠笔,因为使用毛笔的时间更长,书法绘画的造诣相当不错,上辈子墨宝甚至拍卖出过千万天价,可还是比较喜欢现代的便利书写方式。 “公子,听说卫夫人带着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出门了,除了大小姐病着,都跟了去。” 卫渊在书房里独坐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得珠帘一响,卫琥进来禀报:“说是去参加恭王举办的春日宴。” 卫渊想了想,道:“稷城里不就是有个同安王,哪里来的恭王?” “同安王是开国皇帝分封到稷州的王爵,到现在跟皇城帝族已经隔着十来代,虽然身份说出去显贵,但这几代皇帝搞中央集权,没有兵权不说,其封地更是被明里暗里削了好几次,钱财势力已经没剩下多少,很多事甚至需要求着傍着刺史府。”卫琥笑道,“恭王就不一样了,是现任皇帝亲儿子,代圣驾到稷州来巡察民情的。” “你倒是挺清楚。”卫渊听卫琥的回答,有些惊讶。 别人不知道这头老虎的底子,他还能不知道? 因为之前一直在深山老林种地,最多跑到镇上卖个货,他们这群人实际上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就跟普通的乡镇百姓差不了多少。 才来稷城几天,卫琥就能把关于皇室王族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 “啊,我都是听锦林说的。”卫琥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卫夫人她们出门,也是锦林打听到的。” “他也就才来一天吧。”卫渊疑惑。 “他长的好看,出去跑腿认路的时候,二姨娘院子里有两个丫头见了他,知道他是长平院的,没事就过来找他说话。”卫琥神神秘秘道,“我怀疑他给那两个丫头下了药,啧啧,那简直是嘴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倒。” 二姨娘啊…… 府里的公子们,除了大公子之外,就是她生的三公子全手全脚长大。 真是丫头嘴上没把门的吗? 卫渊想到这里,也就不再继续深思,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公子,咱们不过去凑个热闹?”卫琥贼兮兮的笑,俊脸上酒涡深深,“都收拾体面去赴宴了,独独撂下咱们,不应该啊。” 卫琥从来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 “不去。”卫渊拿起鹅毛笔,“去赴宴、给人作陪算得什么体面。” “咱们哪怕安坐家中,将来也自有王侯公卿来拜。” 另一边,卫夫人坐在车上,一如既往的妆容浅淡,头戴简朴银饰,只不过身上穿着浅豆绿罗衫,看着比平常稍微鲜亮些。 眼下正值桃花开放的季节,恭王在同安王府的桃林摆下春日宴,点名邀请各府的公子小姐们,说是见见年轻一辈,为了应景,她去了总不能再穿褐穿灰。 今儿清早收到贴子,巳时就要到场,事情来得挺突然。 不过总归是件好事,两位小姐都过了十岁,还没有订下亲事,乘着今天各府公子来的全,可以相看起来。 鸿儿也能够乘机结识恭王殿下,对将来的前途发展肯定有助益。 路上大约要走小半个时辰,卫夫人撩起车帘往外看,只见两个庶女坐着车跟在后面,两个儿子骑着马相随。 她的鸿儿骑在白马之上,身形挺拔丰神俊朗,一派大家公子的潇洒气度。 而卫沐虽说也骑着白马,穿的戴的挺富贵,却腰背佝偻面容黄黑,跟个猴儿差不多,看着就撑不起场子。 再加上读书不行,练武也不行,难怪老爷不喜卫沐,见了就皱眉,一跟这个儿子说话就是各种训斥。 大约因为如此,卫沐平时存在感极低,只安安份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轻易不肯抛头露面。 再看一眼后头庶女们坐的车驾,想起病了的卫桂,不由得暗骂一声没用的小蹄子。 明明已经挑唆起卫桂对卫渊的仇恨,又遇到那么好的机会,最后传来的消息,却是那小蹄子自己跳进池子里游水。 疯了吗? 哪个大家闺秀,跳进池子里游水游到半夜?!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卫渊的手段,从珍珠琉璃的疯癫乱语,到卫桂的溺水变游水,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没办法摸清对方的底细,也令卫夫人越发谨慎顾忌,不敢再轻易出手。 昨儿因为卫渊一直在荷花亭,她连亲自去看一眼卫桂的情况都没敢。 第41页 “夫人,我们到了。” 见卫夫人还沉浸在思绪中,旁边的木莲嬷嬷出声提醒。 卫夫人点点头,外面的车夫拉开马车门,只见不远处一片桃花林正灼灼盛开。 第24章 王侯呼来不赴场 卫夫人下了马车,由木莲嬷嬷搀扶着,身边的儿女们围绕着,走进林中。 桃林中的气氛一派轻松,已经有很多人先到了,各府的夫人们凑成一桌饮茶,女孩子们形成了几个小群体,或步履姗姗赏花,或叽叽喳喳说笑,或弹琴画画儿。 林间一弯溪水绕着一条廊阁,年轻的公子们则在玩曲水流觞、投壶双陆。 正所谓繁花似锦,和乐融融。 见卫夫人来了,各府的夫人们连忙起身,走到跟前福身拜见。 稷州官员中以刺史为尊,各府夫人们自然也以卫夫人为尊,就连同安王妃都笑着过来,亲热地挽住卫夫人的手,嘘寒问暖。 卫夫人向来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追捧,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跟各府夫人说上话,就见一个扈从跑过来,朝她打了个千儿道:“卫夫人安,恭王殿下说要见见府上的公子。” 卫夫人越发觉得长脸,于是对身边的卫鸿卫沐道:“既是殿下要见你们,便快些过去。” 又朝两个庶女慈爱的说:“这里都是长辈,难得出来一趟,别拘着你们了,赏花玩去吧。” 子女们都各自散了,她坐下后,就听都护夫人望着卫鸿的背影道:“大公子今年十七了吧,当真是一表人才,陛下既为大公子赐婚,也不知寿安郡主什么时候嫁过来。” 听都护夫人提起自家得意处,卫夫人端起茶杯笑道:“郡主年纪小,到明年才满十四,丰乡王那边还想再留两年。” “待到郡主嫁过来时,必定十里红妆,又是一番盛事。”都护夫人露出羡慕的表情,赞叹道,“姐姐真是福泽厚重,能喝到郡主奉的媳妇茶呢。” “不敢不敢。”卫夫人谦虚的摆手,脸上笑的合不拢嘴,“都是圣上恩赐的体面,到时候鸿儿成亲,还要老姐妹们来捧场。” 丰乡王如今在皇城居住,其实也就是承袭祖上的封号,被皇室荣养着,没有多大的权势,是个富贵闲王。 说起来与他家联姻,对刺史府并没有多少助益,反而因为丰乡王就在皇帝跟前,有所钳制。 这婚姻既是恩赐,也是皇帝对外放权臣的制衡之术。 但陛下既然将丰乡王嫡女封为郡主,指婚给卫鸿,那就是已经认定卫鸿为将来卫刺史的继承人,才会如此。 朝堂上的事卫夫人不管,她只要知道这个,就心满意足。 这时却见刚才那扈从又跑过来,朝卫夫人行礼道:“夫人,恭王殿下说要见您。” 卫夫人听了,心底有些茫然。 这才多大一会儿,鸿儿就跟恭王殿下说完话了? 还要见她? “既然如此,前面带路。” 尽管茫然,然而恭王有召,卫夫人还是很快站起来,带着木莲嬷嬷,跟着那扈从朝恭王的所在走去。 恭王在曲水流觞廊阁中间的一个二层木楼里,并没有参与公子小姐们的游玩嬉耍,在此间却能凭窗眺望,将桃花林中的所有人尽收眼底。 卫夫人在扈从的带领走上木楼,只见里面布置的并无奢华之处,宽桌广案,墙上挂着弓和剑,木制雕花的窗户敞开着,带着淡淡桃花香气的微薰春风不时穿堂而过。 恭王就坐在桌案前。 他身形高大矫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穿了一袭绣银玄色罗衣,头戴玉冠,上半张脸用精致的金丝面具罩着,只露出棱角分明薄唇和一个坚毅方正的下巴。 卫夫人看了一眼,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传言果然是真的。 这位恭王殿下乃皇家正宫嫡出,既能干又聪敏,却因为无天日之表,而不能继承大统,见人脸上都得戴着金面罩。 她朝恭王执礼后,就听恭王开口道:“卫夫人,坐。” 声音沉稳磁性,一股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迎面而来。 卫夫人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看看周围,大着胆子问:“殿下,怎不见鸿儿和沐儿?” “孤要找的不是他们。”恭王开门见山,“孤这次宴请各府公子小姐,听说刺史府中还有一位二公子,没有来吗?” 卫夫人闻言心中一咯噔,连忙陪笑解释:“渊儿他不良于行,性情有些怪僻,从未曾出门和人交际应酬过,怕轻慢冲撞了殿下,所以没有过来。” 恭王道:“让府上二公子过来,孤要见他。” 昨日他已打听到那坐轮车的公子出身来历,既有所求,必先给予。? 更何况他们之前的初见,下人间还起了口角,算不得愉快。 他设春日宴,本就是为了见卫渊,叫上各府的公子小姐,也是想替对方在士族中扬名,让对方感激自己。 对方身患残疾,想必娶一房好妻室不容易,如若能在宴会中看上哪家小姐,他也不吝惜为对方保个媒。 谁知道想见的正主压根儿没来。 卫夫人听恭王这么说,似是十分看重卫渊,心内开始觉得忐忑不安。 那小畜牲纵容属下弄疯珍珠琉璃,逼要仆役身契,已是跟自己明摆着不对付,如今竟是得了恭王青眼么? 然而恭王发了话,她也无可奈何,只得朝身旁的木莲嬷嬷吩咐:“木莲,你派人去叫二公子过来赴宴。” 第42页 …… “不去。” 卫渊坐在书房,看着前来相请赴宴的小厮,出言拒绝。 小厮急得头上冒汗,为难道:“公子这般,小的不好回话。” “你就说,我这边快用午饭了,吃不惯外面的饭食。”卫渊翻动一页纸张,连眼皮都没抬。 路上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个时辰,小厮不愿白跑这趟,还想再劝劝,就见卫渊身后站着的卫琅出声道:“都说了不去,没听到我家公子的话吗?!” 卫琅是极其凌厉的长相,而且除了面对卫渊,他平常很少会露出笑容,看着很不好惹。 小厮见其目光凛冽似刀锋,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继续劝说,退了下去。 卫夫人那边,在恭王跟前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如坐针毡。 恭王也不跟她说话,自顾自的在房间里走动,一会儿看看窗外风景,一会儿从墙上取下长弓擦拭,一会儿翻几页书。 以他尊贵的身份,是理所当然。 而卫夫人自从成为刺史继室,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恭维捧着,十几年都没有被人这样忽视冷落过。 见传话的小厮过来禀报,她甚至松了口气,开口问道:“渊儿过来了吗?” 小厮为难的摇头:“二公子说,他要吃午饭,用不惯外食。” 卫夫人听了,慢慢露出一个笑。 卫渊啊卫渊,这可是正儿八经封了王的皇子要见你,你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拿乔,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自己要作死,可怨不得别人。 “渊儿不懂事,望殿下海涵。”尽管内心暗暗叫好,卫夫人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片慈母作态,“他因身残而性情不睦,家中人人都是避让着他的。” “就连当初……唉,不说也罢。” 谁知恭王根本没搭理她留的话茬,完全不以为忤,起身哈哈一笑道:“他既不肯过来,那就换孤去见他!” “阳骁,备马车。” 卫夫人的眼药没上成,后头的话噎在喉咙里。 恭王临时起意要去刺史府,卫夫人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桃林赴宴,当下叫上子女们一同跟着恭王车驾回去。 特地唤来卫鸿和卫沐同乘一驾马车,卫夫人私下问他们:“殿下叫你们过去,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根本就什么都没说,殿下看了我们两人一眼,就打发我们走了。”卫鸿疑惑道,“母亲,既然如此,你说殿下为何叫我们过去?” 卫夫人抚着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看来真是为了卫渊那小畜牲! 才来稷城几天,也不知他的身边人做出什么事,竟让恭王留了心。 如若卫渊真跟恭王搭上线,纵使残疾之身,往后也极有可能青云直上,受老爷另眼看待! 只能寄希望于这小畜牲继续拿乔作死,把恭王对他的耐心消磨掉。 卫刺史此时人在府中,听到恭王过来,连忙亲自出门相迎接驾。 得知恭王是为卫渊而来,卫刺史不由得疑惑道:“殿下……可是找错了?” “臣那二儿子天生痴傻残疾,只怕殿下受到惊吓。” 脑海中浮现那个痴肥憨傻、时常哭闹喊叫的孽障,自家养着就罢了,哪里能见人。 “孤要见的,就是府上二公子。”恭王坚持,面具之下的眉头微微皱起。 残疾是没错,但观其言行谈吐,肯定并非痴傻。 卫刺史连自己的儿子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吗? 既然恭王坚持,卫刺史也不能违逆,于是和卫夫人一起陪着恭王朝长平院而去。 到了长平院门口,卫刺史让人叫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大摇大摆走出来个脸带酒涡的俊朗青年,态度倨傲无礼的说:“我家公子正在午睡,不宜见客。有什么事儿,等我家公子睡醒了再说。” 卫夫人一见卫琥,新仇旧恨顿时涌上来,脸上却带着笑:“平常在我跟前不懂事也就罢了,现在是他父亲跟恭王殿下过来了,哪里就贪睡这一时半刻?” “还不让渊儿起来相迎?” “我家公子正在午睡,有什么事醒了再说。”谁知卫琥听了,半点不为所动,只是重复之前的话。 第25章 洗脸 “你是哪里来的刁奴,竟敢拿捏主子?!”卫刺史闻言怒道,“还不给我让开!” 真是反了天了,他在自己家里,居然被奴仆拦在儿子院门外头,还是当着恭王的面! 卫渊是个自身做不得主的痴傻儿,眼下不是刁奴欺主又是什么?! “嘴巴放干净点儿,我只听命于我家公子,谁是你家的奴仆?”卫琥双手叉在胸前,从鼻子里哼一声,“我是卖给你家了吗?可有身契为证?” “来人……” 卫刺史气得不行,正想让人把这个嚣张无礼的酒涡小子打走,却见恭王上前几步,伸手拦下,开口道:“二公子既是正在午睡,孤便在此等待一会儿又有何妨。” 恭王此言一出,卫刺史卫夫人,包括他自己带来的扈从,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皇室高门当然会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候梦醒的典故,至今还为人所津津乐道。 但这礼贤下士的姿态,一定是给值得的人、做给天下看的,也同时为自己搏取名望。 比如面对年高德重的长者大儒,又比如说隐居深山声名传颂的智者贤才。 第43页 卫渊一个十五六岁身患残疾,没有任何才能名望,一直被家中养着的富贵公子,怎么当得起? “总算有个懂事识相的。”卫琥瞟了恭王一眼,见状也不再多说,径直走进长平院,又再度把院门从里面关上了。 “静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刺史望向卫夫人,沉声询问,“那孽障房里侍候的都是些什么人,竟连我都敢拒之门外?你怎么当的家?!” 这话颇重,卫夫人扑通一声就给卫刺史跪下了,哭诉着:“渊儿从外面带了三个下人回来,把持住了长平院,前些时连院子里仆役们的身契都要了去,妾身是再管不得了!” 卫刺史听她这么说,反而不再发怒,拈了胡须疑惑道:“怎会如此?” 这事儿纵然有人怂恿,也不是他那痴傻的孽障能干得出来。 事态发展到眼前,卫夫人此时也再顾不得含糊隐瞒卫渊恢复神智一事,流泪倾诉道:“想必渊儿长大了,在外头听了什么,对妾身有所误会。” “老爷,世间继母难为,妾身纵使把心肝都掏出来,也架不住有人在渊儿跟前说三道四啊!” “静娘,委屈你了,起来吧。”卫刺史扶她起来,唇畔忽然有笑意流露,“这孽障,将来真的要好好管教一番,才能明理知事。” 卫夫人虽被他亲手扶起,然而听他语气,心头顿时一凉。 明明当了十几年甩手掌柜,你要管教他做什么? 你又要他明理知事做什么?! 卫刺史虽是卫渊父亲,然而在场者当中以恭王为尊,恭王既是决定在长平院外等待,卫刺史也不便再让人上前喝斥拍门。 只能站着一起等。 卫渊一觉醒来,梳了头穿好外衣,又拿茶漱过口,吃了一块水果,才听到卫琅过来禀报:“恭王在外头等着,说是要见公子。” 卫渊稍微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卫琥曾经提起过恭王是谁,开口吩咐:“请他进来,去花厅见面。” 恭王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看见院门吱呀一声又打开来,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灰衣的秀丽仆役,传话道:“我家公子请殿下进。” 恭王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身为正宫嫡出,就算是御前见他父皇,也从来没这样等待过。 不过既有逆天神技,这等待便是值得。 恭王抬腿往门内走去,卫刺史紧随其后,却被那灰衣的秀丽仆役拦下,道:“公子只说了见恭王殿下。” 卫刺史脸色正有些难看,却见恭王扭脸道:“既然如此,卫卿站这么久想必也疲累了,便回去先歇息吧。” 说完之后迈过门槛,高大的身形掩入门扉。 “老爷莫气。”卫夫人连忙上前,“都是妾身的错,没能好好教养渊儿。” “跟你有什么关系?”卫刺史叹息一声,竟然未曾动怒,“之前他痴傻无知,纵然你有心教养,他也得受教才行。” “子不教父之过,若有错,也是我这做父亲的错。” 随后转身离开。 “周嘉,近来可好?”恭王随着那灰衣仆役走进长平院,开口问道。 “殿下休要再提旧名,这世间没有周嘉,只有锦林。”锦林垂下眼帘,未曾多看恭王一眼。 “你这般人才,二公子只让你做个守门小厮?”随着锦林穿过道月亮拱门,恭王经过一片花圃,只见其间花草争奇斗妍。 他自幼在皇宫长大,御花园内汇聚天下奇花异草,然而这花圃里面种植的大半花草,他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纵然有些识得,也都是异常珍贵的品种。 就比如放在角落里的那一盆矮种兰花,莲瓣素芯,他在母后那里见过,被养在玉盆中有专人看护,据说是极其罕见之物,万金难换。 然而在这里,也就是随随便便用瓦罐装了,摆放在花圃角落。 恭王之前已经将卫渊的身世打听清楚,此时却越来越觉得疑惑—— 这位卫二公子,两年前分明还是个痴傻儿。 两年时间,就能脱胎换骨至此吗? 难道真如乡村一些“仙家”,或是痴傻或是生了一场大病,痊愈后就能沟通天地鬼神,为人问事诊病? 想不通,看不透。 “蒙我家公子大恩,锦林能有今日已是万幸,总好过倚楼卖笑,受辱身亡。”锦林淡淡回答。 面对封了王的皇子,曾经的旧友,也不见有多么热络。 “锦林……果然是个聪明人啊。”恭王叹道,继而不再多说。 来到花厅,恭王坐了一会儿,才见卫渊被卫琅推着进来,朝他拱手为礼道:“见过殿下。” 眉目间一派淡然平和,毫无面对上位者的敬畏服从。 这也是理所应当。 卫渊做过仙人,仙神多数视凡人如蝼蚁,所谓帝王将相不过是这些蝼蚁当中,稍微强壮一些的存在。 而他上一世在现代社会做了人,贫富特权阶级虽说仍旧存在,却是法制时代,不像古时有不能逾越的等阶制度,每个人至少从人格上是平等的。 “卫二公子。”恭王起身,朝卫渊一揖,“之前官道茶棚,有得罪之处,还望二公子海涵。” “啊,是你。”卫琥端茶进来,听恭王这么说,恍然大悟,“要我做饭的那个!” “那倒是有缘了。”卫渊一笑,言归正传,“不知殿下找我有何事?” 第44页 他不去赴春日宴,恭王就亲自登门造访,总不会是因为之前发生的那点小事,要当面道歉。 恭王也不遮掩,伸手摘下脸上的金丝面具,露出一张因为长年不见日光,而白到毫无血色的脸。 本国皇室延绵十几代,又没有近亲结婚的传统,经过几百年基因优化,皇室成员大多都长得挺不错,恭王也没有例外。 只不过从左额角到左边的脸颊处,有一块偌大的青黑色胎痣,让这张脸形同鬼脸。 “因为这胎痣,孤虽为正宫嫡出,却自幼被称作无天日之表,看了许多大夫也都奈何不得,说是就算去除也定会留下深重疤痕。”恭王道,“倘若二公子能除去此胎痣,孤定当重重酬谢。” “殿下想酬谢我什么?”卫渊问。 恭王明白,对方这是在谈价钱了,于是诚恳道:“你想要什么,孤便予你什么,竭尽所能。” 对方既有此神技,天下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病人,想要多少钱财不能搞到手? 更何况之前茶棚一会,以及今天的闭门不见,他也见识到对方的心高气傲。 并非像他之前揣测那般,装扮出来引人注目,这人是真的有资格不在乎。 所以像平常大夫那样,以权势相诱,赏赐金银财宝是没用的。 如此,便只能许以一诺。 但凡你要,但凡我有。 卫渊点点头,出声吩咐道:“卫琥,去打盆水来给殿下洗脸。” 卫琥爽快的答应一声,很快端着个装满清水的铜盆过来,啪一声放在恭王手边的茶桌上。 恭王不解其意,却仍然挽起长袖,用手掌将盆中清水泼于面上。 洗了几把,就看见有一块块青黑色的斑痂沿着面部簌簌而下,掉落在铜盆里,浸在粼粼水光中慢慢沉落。 心胸中忽地狂跳不止。 “看看吧。”卫琥在旁边递过一面镜子。 水银镜照人毫发毕现,恭王在镜中看到的,是一张沾着水珠、坚毅英挺的脸。 那片青黑胎痣,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如非必要,他从小就不爱照镜子,此时这张脸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不由得想起儿时母后经常抱着他哭,说把他生成这般模样,定是她有失德之处,不配母仪天下。 想起兄弟们私底下偷偷喊他“鬼面郎”,见他走过来,个个带着隐秘的笑容一哄而散。 想起他明明是正宫嫡出,储君的第一人选,却因为这张脸被封“恭王”,要他安份守己,恭顺未来的皇帝。 尽管皇室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声色,还是有泪水从眼底激动漫溢而出。 第26章 请封 恭王对镜自顾良久,才放下镜子,起身朝卫渊郑重一揖:“二公子为孤去除胎痣,无异于再造大恩。” “殿下将来,不打算支付酬劳吗?”卫渊看着恭王,目光疑惑。 “并非如此。”恭王没料到卫渊是这个反应,错愕片刻后回答。 “那么我对于殿下,就没有恩情。”卫渊端起茶杯。 卫琅走到恭王身旁,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竟是就此端茶送客。 “好、好,二公子果然不同俗流浊物。”恭王站起身,将金丝面具重新扣在脸上,大步走出花厅。 身影虽走远,却抛洒下一串畅快笑声。 “公子要扬名,不用跟恭王结交吗?”卫琅见恭王离开,一边收拾待客茶具,一边问卫渊。 “不用结交,他此去必会扬我名声。”卫渊回答,“否则一个皇子跟外放握有军权的臣子家私下来往,没有正当理由的话,皇帝肯定生疑。” “如果他连这点都想不到,那么就更没有必要结交。” 卫琅恍然大悟:“公子说对于恭王没有恩情,也是出于这方面考量。” “他一心去除胎痣,不就是想要那个位置?”卫渊解释,“从龙之功一步登天,许多人不惜为此呕心沥血,押上所有。而自古帝王大都疑心重,功臣难做,事败则诛连家族,事成若因功高显耀惹了帝王猜忌,最后也不一定能落得个好下场。无论他将来是要夺嫡,还是顺利登基,一旦扯到恩义,被绑上他那辆战车,都是件麻烦的事。” “虽然我未必不能解决,却不耐烦将来去跟人纠缠这个,不若银货两讫。” 卫琅点点头,叹服道:“公子思虑深远。” 卫渊微微一笑,心想,不过是活的时间长,经历事情多了而已。 “殿下不再多坐一会儿么?” 得知恭王进去没多久,就从长平院里出来,卫刺史生怕卫渊得罪了人,连忙赶去相送。 “今天就不了,改天吧。”恭王一边朝刺史府大门外走,一边回答。 听到恭王语气平缓,而且约了来日,卫刺史知道对方并未动怒,当下暗暗松口气。 “贵府二公子神医奇术,透彻慧觉,心胸性情殊异常人。”恭王来到门外,站定了接着朝卫刺史道,“还望卫卿珍重善待,平日里顺着些二公子。” “待明日孤再来看他。” 说完,这才乘车驾离开。 卫刺史送走恭王车驾,慢慢往回走,心中疑问很多。 他那孽障怎么就忽然得了恭王青眼?真是神医奇术吗? 恭王今日在长平院门前等了大半个时辰,对其谦和容让,如侍师长大贤,没有半句怨言。 第45页 天下能让恭王如此相待的,恐怕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离开时说让他珍重善待,顺着孽障些,明天还要来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要喊门吗?” 卫刺史听到随从这一句,这才惊觉,自己竟来到了长平院门前。 他驻足仰起头,望向那紧闭的碧瓦朱门,忽然想起自己已是两年多没见过那孽障。 不、远远不止两年多。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他完全交给静娘,再没有好好的看过他呢? 记得之前静娘跟自己提了一嘴,在外头瞧过大夫,已经好些了。 现在看来,岂止是好些了。 这孽障,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有了什么手段本事? 他做父亲的,一点都不知道。 “不用喊门。”卫刺史举起右手,阻止了随从。 他又在院门前伫立良久,这才默默离去。 …… 卫夫人回到正院,因为怕显得太过着急而暴露一些问题,像往常一样在小佛堂念过佛,到了掌灯时分才去书房找卫刺史。 礼节性敲击两下,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卫刺史如往常一般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的却并非是公文,而是一幅图。 一幅美人图。 美人骑马立于雪中,头戴昭君套,身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戴了麂皮手套,拿着一条马鞭。 她目光含嗔带怒,每个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觉得她正在怒冲冲看向自己。 卫刺史就那样和图画中的女子相对,眉眼间一片静谧安宁。 见卫夫人进来,卫刺史朝她看过去,目光中还留有温存之意,弯唇道:“静娘来了。” 卫夫人“啊”一声,走到卫刺史身旁,望向那幅美人图:“妾身竟不知道,老爷还留有这样一张画像。” “这是姐姐出阁前的样子。” 张茂娘张静娘,原是皇城高门张家的姐妹,年龄相差不到一岁。 张茂娘是嫡出,享尽家中宠爱、活得肆意张扬,张静娘则连庶出都不是,是婢出。 这时代婢出子跟奸生子差不多,身份低微,在家里地位比丫环高不了多少,是被人瞧不起的,不容易嫁的好。 于是张静娘百般迎奉嫡姐,最终如愿做了张茂娘陪嫁的媵。 “是啊,恐怕连茂娘自己都不知道。”卫刺史笑着回答,“这是我画的。” “在她嫁我之前,我就见过她。” “那时有个登徒子上前拦她的马,她挥手就劈头盖脸给了那登徒子几鞭,打的对方哎哟乱叫,我在旁边看着笑,她很生气的瞪了我一眼。” “现在想想,都仿若是近在眼前的事儿。” “京中闺秀流行骑射马球,姐姐生得貌美,那时外出经常遇到年轻公子拦她的马。”卫夫人掩嘴笑道,“那些人拼着挨几下鞭子,都是心甘情愿的。” “如若不是姐姐那个性子,家里怕她进宫吃亏,当初差点儿选了秀,也不能和老爷成就一段姻缘。” “十六年过去,到如今家里也就你还记得茂娘,能和我聊聊她的事。”卫刺史叹道,手指一点点抚过画上美人的脸庞,“都说儿子像娘……鸿儿生得也更加像你,却不知那孽障东西随了谁。” “渊儿如今已经瘦下来了,不比往日看不清五官骨相。”卫夫人温婉道,“眉眼间和姐姐确实相似,脾气性子大约也随了姐姐。” 卫刺史又问了几句卫渊的事,卫夫人才仿若不经意间提起:“寿安郡主再过一两年就要嫁过来,不知老爷什么时候上表给鸿儿请世子封?” “封世子,走流程也要大半年哩。” “怎么,难道我不给鸿儿请封,她就不嫁过来么?”卫刺史哼了一声,“丰乡王看上的究竟是鸿儿这个人,还是世袭侯爵之位,卖女儿来了?!” 卫夫人慌忙解释:“也不是,只是郡主身份尊贵,总要面子好看。” “区区一介闲散宗室的女儿,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不过是得了个郡主封号,就真的比谁尊贵了?”卫刺史冷笑道,“同安王也是宗室,若非按惯例,外放大员不得和同州皇族联姻,他家的女儿还不是任由我家挑选?” “说句不中听的,就算纳来做小,同安王怕也是迫不及待要送女儿进门。” “老爷……”卫夫人闻言心惊胆颤,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卫刺史看了她一眼,最终缓和了口气道:“静娘你出身见识有限,只以为嫁个郡主过来便要如何……这也怨不得你。” 静娘论眼界论风骨,终究是比不得茂娘的。 若是茂娘还在,儿子要娶媳妇,必定不会这样上赶着。 在他心里,也始终只认为茂娘和自己是正经夫妻。 不过好在静娘为人心地纯善,能为他把后院料理妥当,善待各房子女,再加上和自己有共同对茂娘的回忆,做为续弦这也便够了。 卫夫人听卫刺史这番言语,只觉得心慌意乱。 接下来勉强陪笑跟卫刺史说了几句话,就找借口出了书房。 书房外面木莲嬷嬷一直在等着卫夫人,见她脸色难看,连忙上前为她披上一件挡春寒的大袖衫,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灯影月光之下,此时的卫夫人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笑意? 第46页 只见她脸皮绷着,唇角下撇,双拳笼在阔袖中紧握,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大步朝正院走去。 鸿儿都年满十七岁,快要成亲的人,前段时间她见卫刺史原本有为鸿儿请封的意思,现在怎么就忽然不成了? 出身见识有限? 傻子才不知道眼下是怎么回事! 她从生下来就比不得张茂娘,在别人眼中永远矮一头,是张茂娘身边可以拿来说笑打趣的陪衬。 可是张茂娘死了!都死了十六年!! 她竟然还是争不过张茂娘!!! 她生的鸿儿健康英俊,四体俱全,叫了老爷十七年爹,讨了老爷十七年欢心。 而那个痴傻残疾的卫渊一有好转的迹象,老爷就立刻把心偏了去,原本板上钉钉的事,竟然不愿意给鸿儿请封了! 老爷是想把这偌大的家业,想把世子之位留给谁?! 卫夫人心中郁郁,脚下越走越快,木莲嬷嬷一时都在后面跟不上,小跑着叫道:“夜深了,夫人慢些,请慢些走!” 话音刚落,卫夫人脚尖处就绊到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面朝下跌倒在地。 她叫了一声,被赶来的木莲嬷嬷扶起来,只觉得膝盖处和手掌火辣辣的疼痛。 将双手举在面前,只见一对手掌已经被擦破皮,有鲜红血珠密密泌出来。 “夫人、夫人。”木莲嬷嬷扶着她哭道,“我们回去,回去上药。” 卫夫人伸着受伤的双手,慢慢点头,眸光中有阴鸷一掠而过。 第27章 另一个自己 第二天恭王果然过来了,打的名义是复诊,正好卡在午饭的时间。 听到卫琅来报,卫渊道:“来都来了,就请进来一起用饭吧。” 然后卫渊坐在起居室里,看见了精心打扮过的恭王。 大约是因为相貌的关系,听闻这位向来不喜明艳奢华的装束,今天过来却偏偏穿了身正红,束着金镶玉的腰带,袖口和衣角都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用一根剔透飘绿的翡翠簪束起。 用了面脂、涂了口脂,鬓边甚至还戴了朵新摘的桃花。 当然时下男人戴花并没有娘属性,而是风雅属性。 “二公子,孤这身怎么样?”恭王独自前来,身边没带随从,也没把卫渊当外人,在他面前大大方方举起袍袖转了一圈。 “……挺好。”卫渊简短回答。 人长得好看,就是披条麻袋也好看,古今道理都一样。 恭王长相压得住衣裳,穿灰穿黑时显得沉稳坚毅,穿了这身富丽堂皇的红又显得倜傥英俊。 “孤幼年时,其实很喜欢红色,尤其喜欢华丽漂亮的衣饰。”恭王走到卫渊对面坐下,把金丝面罩放在桌子上,发出感慨,“但是听过一个兄弟私下说孤‘丑人多做怪’后,就只拣着颜色样式不起眼的衣服穿了。” 卫渊完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恭王似乎也不需要他接话,接着兴致勃勃道:“你这儿用的是什么香?清新馥郁,闻着甚是怡神,却又不是薄荷麝脑之类。” “这是花果香,用的是苹果、佛手柑、茉莉这些。”卫渊回答,“地衣管着我这儿的用香,她自己私下也爱配香,殿下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她抄一份方子给殿下。” 说话间,卫琥端了饭菜过来,七碗八碟摆了一桌。 “卡着这个点儿过来,殿下不会是盘算好了想蹭饭吧?”卫琥摆好碗筷之后,望向恭王,露出怀疑目光。 “哈哈哈,正是如此。”恭王拿起筷子笑道,“之前茶棚一别,孤惦记二公子这儿的饭菜多时了。” 卫琥见恭王大方爽快的承认,反倒不好继续再说,撇撇嘴走开。 恭王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见卫渊端碗,提筷就挟起一个金黄的丸子。 这丸子表面一层酥脆,里面的馅儿既非猪肉鱼肉,也非山药膏枣泥之类,而是带着微凉的奶甜香、松软似云的在嘴里化开。 还有青嫩的芦笋,裹了一层薄薄酥脆炸出,蘸上特制的调料汁,滋味与寻常芦笋格外不同。 又有酸甜可口的番茄青菜丸子汤,肉丸之嫩、菜蔬之鲜也就罢了,那里面熬煮的红色果实恭王竟不知为何物。 就连常见的水果鱼虾,在卫渊这儿也能做出与别处截然不同的鲜美味道来,恭王大饱口腹之欲。 等到一顿饭吃完,卫渊这才朝恭王道:“感谢殿下一片好意过来,不过这是我的家事,无需如此。” 恭王已经治好了脸上胎痣,根本不需要再来长平院见他。 很明显,恭王过来是为了给他撑腰。 毕竟他跟父亲继母的疏远关系,昨天经历了那些事,任谁都能看出来。 “可真正的理由是,孤想见二公子。”恭王看了卫渊一会儿,开口道,“孤来,不是为了二公子,是为了自己。” “二公子不恋栈权势,只想做大夫,孤也定然不会给二公子带来这方面的困扰。” “二公子治好了孤,实不相瞒,今日孤穿戴成这样,就是想让二公子看看。” 不仅仅是因为卫渊治好了他,还因为他自从打听到了卫渊的经历之后,就觉得卫渊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面生胎痣,打小和宫中的兄弟们格格不入,父皇也见他不喜,因而他成年后宁愿在外面奔波做些事,也不愿意回皇城府邸待着。 第47页 他内心其实是自卑且防备重重的,和所有人都有种疏离感,虽说身份尊贵,却一直不觉得有人会真正喜爱他。 纵然迎奉他恭维他,对他看似好,也必定是为了权势、为了向上爬,为了得到利益。 否则的话不至于身为一个封了王的皇子,到现在二十多岁,别说王妃,就连枕边人都不曾有过。 卫渊则是自幼痴傻残疾,遭遇过的嘲笑讥讽不会比他少,又被亲生父亲撵出去两年多,在外头不管不问。 他是怎么熬过来,卫渊就是怎么熬过来的。 而且卫渊一直待他态度平常,并不像别人或惧怕厌恶他的相貌,或因为他的身份热络逢迎,反倒让他觉得安心舒适。 人都道他身份显贵尊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如同孤独无望在荒漠跋涉的旅人。 却在蓦然回首间,发现原来世间还有另一个自己。 而这另一个自己,在荒漠中予他救赎甘泉,予他希望慰籍。 让他怎么能不想要靠近? 卫琥在旁边听了恭王这番话,在心中暗呸一声—— 好歹是个金枝玉叶,为着蹭顿饭竟然不要脸了。 卫渊用湿帕子擦过手,这才抬起眼帘望向恭王道:“往后到了午间,殿下都可以来我这儿复诊。” 恭王是个聪明通透的人,既然承诺不会给他惹麻烦,那么做为大夫和病人之间的来往,也不必过于避讳。 恭王高兴的应了,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地衣进来禀报:“公子,今天测出灵根的孩子过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是吗,请进来见见。”卫渊在轮椅上坐直了身体。 卫渊是个连王侯召见都可以推拒不去的人,作派闲闲散散,恭王这还是初次见他露出认真的表情,却只是见一介孩童,不由得暗自称奇。 孩童约莫七八岁,穿得挺好,长的墩墩实实,进屋子就张着嘴,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等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卫渊,被其容色所惊,更是愣在原地走不动道。 “这孩子是什么灵根?”卫渊问旁边的地衣。 “金木火土四灵根。”地衣回答。 然后恭王眼前似乎恍忽了片刻,就见卫渊笑着赞了孩童几句,拿个装了金银如意锞子的荷包给那孩童,让地衣引那脸蛋红红两眼泛光的孩童出去。 “二公子对灵根者感兴趣?”恭王猜度。 “是啊,想看看他们与常人有何不同。”卫渊回答。 恭王笑了:“稷城一年才能出几个灵根者?而且单灵根之下,基本上能结成金丹的都少。” “适才那孩童是四灵根,如若不遇机缘,一辈子也就止步于炼气,只合做个外门杂役弟子,打扫丹房、管理花草之类。” “想要见到更多、更出类拔萃的灵根者,必定要去皇城。我族开国老祖是雷灵根合体期大能,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着他呢。” 如若恭王说别的倒也罢了,一听到这个,卫渊十分心动,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将来必定要去一去了。” 这边卫渊和恭王吃过饭,另一边木莲嬷嬷端着碗燕窝粥,劝卫夫人道:“夫人昨晚到现在都没沾水米,好歹用些儿,别熬坏了身子。” 卫夫人伸出上过药、包着帕子的手摆了摆:“我这心里堵得慌,胃里总觉得泛酸,就是喝口水也难受。” “喝两口粥会好些的,夫人不为自己想,也为大公子想。”木莲嬷嬷继续劝道,“您若熬坏了身子,大公子素来孝顺,不知道该难过成什么样。” 卫夫人这才望向木莲嬷嬷,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就放下吧。” 木莲嬷嬷依言放下粥碗,卫夫人拿起银汤匙,果然慢慢舀了一勺粥喝下,开口道:“今儿听闻恭王去长平院了?” “没错,说是复诊。”木莲嬷嬷咬牙道,“实在不行,咱们索性暗中给恭王下毒,再嫁祸给那残疾。” “糊涂东西,尽出些馊主意。”卫夫人瞪一眼木莲嬷嬷,“恭王虽在他的院子里诊病,但恭王金枝玉叶,若是在府里中毒,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儿?” “到时候满府上下都要受牵连,就连你我也不能例外!” 一旦被扣上戕害皇族的罪名,卫渊固然是难逃一死,而卫渊既姓卫,刺史府也同样脱不了干系,别说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世袭爵位,全家能保住性命就不错。 卫夫人经营算计几十年才有了今天,还没有疯到为了除掉卫渊,孤注一掷押上自己到手的富贵生活。 “是,是婢子心急。”木莲嬷嬷躬身回答,“主要是看不得夫人受那小畜牲的委屈,连饭都吃不下,也看不得那边儿因和恭王交好而得意。” “现在他在给恭王看病,被恭王捧着,咱们暂且动不得。”卫夫人手里拿着银匙,慢慢搅动瓷碗中的燕窝粥,“老爷也开始把他放在心上,这父子俩面都还没见呢,竟然就有了弃鸿儿不顾、扶他上位的想法。” “木莲,你去找刘太医过来,我要跟他商量商量。” …… 送走恭王后,卫渊正打算如同往常般午休,却见卫琥跑过来,拿了两张纸递到他面前:“公子你看。” 两张纸都皱巴巴的,卫渊拿在手中展开,只见其中一张用小楷写着—— “刘太医进府,夫人恐有动作,二公子当心。” 第48页 这种小楷一笔一划工整端正,最大的好处,就是很难辨认笔迹。 另一张则直白的写着八个字,字迹歪歪斜斜,如同初开蒙的孩童执笔—— “有人要下毒对付你。” “哪里来的?”卫渊看过后放到一旁,问卫琥。 “是锦林在外头的时候,被人用石子砸了一下。他没瞧见砸石头的人,捡起来看时,上头就包着这张纸。”卫琥指着第一张,紧接着又指向第二张,“这张是我们院里的小厮去大厨房拿柴火,在柴火里发现的这张字条。” “看来这府中,对卫夫人怀着怨恨不满的,至少得有两拨人啊。”卫渊感慨,“眼见着我这儿有些起色,又跟卫夫人不对付,就上赶着来提醒帮忙了。” 卫琅看看那两张字条,问道:“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既然提了刘太医,那他毫无疑问就是线索,同谋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也是知情者。”卫渊缓缓道,“说起来,咱们也是去过他家的。等我午休过后,就去刘太医那儿一趟,直接问问怎么回事就行了。” “是。”卫琅微笑应道。 第28章 毒酒 刘太医从刺史府回到家中之后,心情明显变得烦躁起来。 开门的老家人因为动作慢了些,还挨了他当胸一脚。 “父亲,是刺史夫人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刘磊见他父亲神情不对,连忙上前执礼询问。 刘太医看着眼前恭顺守礼、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胸中的烦躁之气总算消去一些。 刘磊自幼聪慧过人,熟读医书,只可惜了身上这个疯病……终究是在这一代,丢掉了侍奉皇室的祖业。 甚至连娶妻都不好娶,纵然刘磊相貌周正,家里也不愁吃喝穿戴,好人家的姑娘知道他有这个病,谁肯嫁过来? 愿意嫁的,基本上都是贪图刘家医术钱财,一旦结亲的话,后患无穷。 只有等着再过些时,买几个丫头给他放屋里,只盼着孙辈没有疯病,好歹给刘家留个后,说不定还能再续祖业。 “没事。”刘太医闷声回答,“我要去医寮待一会儿,你也不用管,好生歇着去吧。” 刘磊听父亲这么说,不好再追问,应声“是”便退下了。 刘太医独自来到医寮,根本没有心思像往常般翻看医书、研磨药物,而是像头困兽般在屋里来回走动。 丧心病狂,卫夫人当真是丧心病狂! 他十六年前就后悔了,心里根本就不愿意跟这个女人搅在一起。 可是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将他跟卫夫人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卫夫人只要事败,势必会牵连到他。 纵然知道错了,他也只能跟这疯狂的女人一起,沿着这条错误道路走下去。 一错再错,没有回头之路。 不知在屋里走动转悠了多久,医寮外忽听得仆从来报:“老爷,刺史府二公子求见。” 刘太医闻言,心中不由得一惊,他来做什么? 难道是听到了什么话,来自己这里求证? 有心找个理由不见,但他刚从卫夫人那儿坐车回来,二公子又不傻了,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敷衍? 这样就算是没有根据的传言,岂不是在二公子心里给坐实了? 刘太医心里有鬼,进退两难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朝那名为葛根的仆从吩咐道:“让二公子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只见卫渊坐着轮椅被卫琅推进医寮,朝刘太医拱手为礼道:“刘大夫好。” 刘太医向卫渊回礼,又态度和蔼的命仆从泡茶过来。 卫渊端起茶杯,只见茶水澄黄,里面热腾腾浮着鲜绿茶叶和白术甘草,喝一口有微苦回甘之感。 正是医家常备的养生茶。 “刘大夫,接下来我要和你说一些事。”卫渊看了一眼刘太医身旁侍立的中年男仆,“可能不怎么方便被外人听到。” “既然如此,葛根,你退下吧。”刘太医挥挥手,脸上虽不见色变,看着还算从容,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眼见得男仆退出门外,卫渊才接着道:“刘大夫前些时认出我是刺史府二公子,为何当面不明言,而是私下找了卫夫人通禀?” “这个啊。”刘太医脸上一派坦然,“因见着二公子不记得身世,怕惊扰了二公子,所以才事后告知府中长辈。” 卫渊点点头:“也算是说的通,那么今日,刘大夫进刺史府见卫夫人,又是为了什么?” “卫夫人脾胃偶感不适,唤老夫前去看诊,开几贴药吃。”刘太医回答,摸了摸胡须,“这是常有的事,二公子为何询问?” “开的什么药,莫不是毒药?”卫渊忽然肃声道。 刘太医大惊失色,手中茶盅蓦然坠落,滚水泼地,碎成一地瓷片。 待回过神来,却又笑道:“二公子忽出此言,倒是把老夫吓了一跳。” “这话可不敢乱说啊,医者需持仁心,怎么会给人开毒药?” 他只要拿定主意,不吐露半点口风,想必这位二公子最终也拿他没有办法。 卫渊跟着笑了笑,试探出这老头不会轻易妥协,忽然转换话题:“我之前得病痴傻,听说是刘大夫从小一直看着的?” “是。”刘太医回答。 “那为何始终没有起色?”卫渊问。 “二公子这是胎里带来的疑症,老夫并没有良方可治,已经尽力。”刘太医这点倒是问心无愧。 第49页 “我如今恢复如常,就证明当初刘大夫治不好的病,这世上有人能治。”卫渊缓缓道,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傲慢,“刘大夫虽在御前侍奉过,于医术一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刘太医心里有些不服,他自学医以来,胎里带的痴傻症就没听说过谁能治好的。 就连祖上传下的所有医案,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 但曾经的痴傻儿卫渊现身说法,只能道:“惭愧,这世间能人辈出,想必是老夫才疏学浅。” “刘大夫瞧过恭王的脸吧?”卫渊继续步步紧逼,“是否也觉得不能治?” “殿下那胎痣凸出于面,所占甚大,若是强行炙除割除,必会留下深重疤痕。那治与不治,实际上没有任何区别。”刘太医道,“况且面部血管神经丰富,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患,老夫实是不能治。” “刘大夫不能治的,我却能治。”卫渊轻笑道,“实不相瞒,我外出两年得高人传授,对于这胎里带的病症,人都说不能治的,手到病除。” “不止是恭王殿下,也包括贵府公子的病。” “你说什么?!”刘太医忽然睁大双眼,神情间流露出不可置信。 “你儿子的病,我能治。”卫渊又说了一遍,然后朝卫琅道,“卫琅,我们走。”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车轮辘辘,刘太医看着卫渊及其随从的身影消失在医寮门口,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狂喊—— 假的,假的,卫渊所说肯定是假的! 他浸淫医术大半辈子,这十六岁的小儿,怎么敢在他面前夸下手到病除的海口? 怎么敢?! 可是……卫渊的痴傻痊愈是事实。 恭王在外称赞刺史府二公子妙手神医,连着两天不惜纡尊降贵,往刺史府跑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恭王那样的金枝玉叶,如果没有见到治疗效果,怎会如此? 还有街头巷尾流传的一件事,说是个坐轮车的公子,两百钱买下个手脚俱断的废人,施展神仙手段当众救活,那废人竟立即便能行走如常。 他原先只当是夸张说辞,如今仔细想想,坐轮车的公子……还能有谁?! 刘太医木着一张脸坐在圈椅上,久久未动,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卫渊临走前说—— “你儿子的病,我能治。” 他能治,能治好磊儿啊。 …… 卫刺史对于卫渊这个二儿子,心里是既觉得欣慰,又觉得难以靠近。 长平院上下如今被卫渊把持的铁桶般,个个对卫渊吩咐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就连恭王这等身份的人过来,卫渊若是一时不想见了,都能让人在外头等着。 简直骄纵,任性,目中无人。 偏偏又有手段本事掌控一切,能够肆意放纵这样的骄横。 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他剩下的几个孩子跟那孽障比起来,就如同养在富贵乡中的羔羊,或者耽于享乐,或者过于温和顺从。 这才应该是他的儿子,这才应该是他和茂娘的儿子。 他当然知道,静娘那天晚上找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孽障如今的痴傻病都好了,焉知哪天不能够站起来? 所以请封世子之事,他打算再等等看。 “静娘,今晚家宴准备的如何?”卫刺史迈进正院,卫夫人连忙带着一院的下人来迎。 其实正经夫妻,又不是在皇宫里,见个面哪有这样排场隆重。 但她做媵妾时就对卫刺史一惯小意逢迎,到如今仍旧不改习气。 跟卫刺史见过礼之后,卫夫人温婉含笑道:“不敢说周全,但为了老爷和渊儿,妾身必定是竭尽全力了。” 卫刺史站在院内,只见四周都掌上了灯,煌煌亮如白昼,下人们来来往往,正在布置。 当下叹息一声道:“他如今也大了,我竟不记得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我这个父亲。” “父子天性,渊儿一身骨血皆出自老爷,这是无论如何更改不了的。”卫夫人也叹息一声,劝慰道,“老爷管理整个稷州,事务沉重繁忙,再说若没有老爷在外挣取功名前程,又哪里来我们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饮一食?渊儿是断不会因这个而跟老爷生分的。” “若有错,也是我这个母亲没照顾好他,惹了他的埋怨。” 卫刺史望向卫夫人,见她如此识大体,想起请封世子的事,多少对她有些愧疚:“静娘,你也不要多想,府里这些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都是你的子女。” 卫夫人微笑道:“老爷说的是。” 笼在大袖下的双手却慢慢攥成拳头,指甲刺破了刚愈合不久的掌心。 在卫刺史过来之前,各院的姨娘小姐公子们早就在正院候着了,于是很快大家在正院花厅里围着坐了一桌。 只有大姨娘和二姨娘,按规矩站在卫夫人身后侍候,没有落座。 卫渊是最后一个来的,见只有卫刺史身边的位置空着,倒也正合心意,于是让卫琅推他过去,也坐下了。 这是卫刺史第一次看到瘦下来的卫渊,见他眉眼果然与茂娘相似,相貌又更胜其母,想起十六年前茂娘还在的时候,面上虽仍旧端着,心中却不胜唏嘘。 第50页 卫刺史这人持家甚严,平常私底下府中姐妹兄弟们吃饭,肯定会说说笑笑。 但卫刺史如今在场,儿女们自然都禀持“食不言”,家宴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重。 卫刺史望向卫夫人,咳了一声。 卫夫人露出一个会意微笑,就见大姨娘端着个酒壶,朝卫渊走过来,开口道:“二公子,给老爷敬杯酒吧。” 卫渊望向大姨娘,只见她脸色发白的同样看着他,端着酒壶的一双手,正在细细颤抖。 真是个可怜的女子。 卫渊接过酒壶,拿在手中端详。 骨瓷烧就,造型玲珑轻薄透亮,不错的物件儿。 卫渊在那里翻来覆去的看壶,根本没有敬酒的意思,被晾着的卫刺史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那里打算做什么?” “总之,不打算敬酒。”卫渊看了一眼卫刺史。 想要修复亲子关系的卫刺史闻言,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你……” “因为,这酒里有毒。”卫渊把酒壶缓缓放在桌上,说出令满桌人惊骇失色的一句话。 第29章 恶报 “卫琥,去捉只动物来。”卫渊随即吩咐。 为了方便卫夫人,再加上平时公子小姐们时不时在这里吃点心用便饭,正院本身就有小厨房,里面还用笼子养着一些待宰的活家禽。 卫琥应一声,很快跑出去捉来一只嘎嘎大叫的鹅,红顶白羽,看着十分精神有力气。 卫琅走过去,一只手将那只鹅的硬嘴捏开,另一只手提着酒壶,将壶嘴塞进鹅嘴往里倒。 也没倒多少,大约半酒盅的量,就拿开酒壶。 紧接着卫琥放开那鹅,就见它哑了声音,双眼翻白在地上来回扑腾几下,从嘴里流出黑血,在众目睽睽中很快全身僵硬的死去。 果然如卫渊所说,酒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在这阖家团聚的宴席之上,竟然有人敢下毒!!而且下毒的对象居然还是卫刺史!!! 卫渊望向卫夫人,只见她此时脸上一片震惊之色,双手紧紧抓住了红木靠椅的扶手,不过这个时候,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因为惊吓而表情失控,倒显不出她有多么异常。 卫夫人这个时候迅速瞟一眼身旁的卫刺史,只见卫刺史脸色铁青双唇紧抿,她跟了他二十年,知道他这个样子是被气的不轻,马上就要发作。 她脑子转的飞快,很明显事情败露,她被卫渊这个小畜牲反设计了! 不行,不行,她不能折在这里!! 杀夫之罪,若被扣实唯有一死,她经营谋算了半辈子的一切就全成梦幻泡影,鸿儿将来的前程也会尽毁!!! “宛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卫夫人伸出右手,忽然指向身侧侍立的大姨娘,发出略带尖利的指责声,“你怎么敢下毒?!” 大姨娘一张脸惨白到毫无人色,朝着卫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卫夫人扶着靠椅站起来,一只手仍然指着大姨娘,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漓儿幼年夭折,我知道你对渊儿一直怀恨在心,可渊儿那时懵懵懂懂,这事完全是个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啊!你怎么能就这样钻了牛角尖呢?!” “倘若老爷喝下这杯酒,渊儿固然会落下弑父的罪名,留下我们这一门孤儿寡妇的怎么活?!” “老爷平常待你不薄,你怎么、怎么能这样狠心!!” “你只顾着心疼走了的漓儿,也不考虑考虑桂儿,她再过一两年就要出嫁,你做出这样的事,让她可怎么办才好!!!” 之前大姨娘目光中还有些许挣扎不甘,一听卫夫人提到卫桂,她眼睛里的那点挣扎不甘就散了,垂了眼帘看着细墁方砖的地面,仿若失去了生命的泥偶木人。 卫夫人指责大姨娘过后,不由自主朝卫渊看去,却见对方坐在轮椅上神色沉凝,未置一言。 终于稍微放心。 她倒是百密一疏,这小畜牲在外习得一身医术,而自古医毒不分家……就算他识破酒中有毒,也猜到是自己动的手,但没有人证物证,在大姨娘做替罪羊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拿自己怎么样。 卫琅站在卫渊身旁,看见尊主玉白的侧脸隐现一缕笑意。 忍不住也微微笑了一下,眼前确实是场好戏。 卫刺史毕竟这把岁数了,又在官场上得登高位,虽说平时不管后院的事,但绝非遇事昏馈之人。 眼见有人要毒害他,那鹅又死状甚惨,卫刺史心中当然怒火高炽,却不会失了理智完全只偏听一面之辞,脸色铁青朝大姨娘发声问道:“宛晴,夫人所说是不是真的?真是你下的毒吗?!” 除了大姨娘之外,在场众人当中脸色最难看的就数卫桂。 她先前病了一场刚好,坐在那里摇摇欲坠,听到父亲逼问大姨娘,越发像是一枝在风雨中飘摇、随时可能零落的花。 不、不……姨娘素来胆小的很,几次三番劝自己放下仇恨、对卫渊退让容忍,又怎么会忽然要为漓儿报仇,甚至不惜谋害父亲去嫁祸卫渊? 母亲又为什么要指认姨娘下毒?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 大姨娘慢慢抬起头望向卫刺史,形状秀丽的眼睛里一片枯槁死灰,如同涸竭深井。 在她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在她以良妾身份抬进府中的时候,曾经热切的倾慕过卫刺史。 第51页 卫刺史那一年还不是刺史,少年得志的才貌仙郎,能够满足所有闺阁女儿的梦。 虽然是妾室,但做了他的女人,想着怎么都能衣食无忧、安稳的度过一生。 主母那时候是张茂娘,因为三年无出,卫刺史受家中高堂长辈所迫,才先后抬了她和二姨娘过门。 张茂娘性情骄纵,又对抬妾进门这件事不满,经常对着她和二姨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卫刺史私底下哄了又哄才能好,张茂娘在的时候,她跟二姨娘在府里只是摆设,从没近过卫刺史的身。 她那时候心里很讨厌张茂娘,真心实意的觉得张静娘可亲又平易近人。 现在想想,她进门后张茂娘除了给些气受,到底没对她怎么样,也从没真正苛待伤害过,那些拈酸吃醋的小性子都放在明面,清清楚楚。 反倒是平常吃斋念佛、看着怜老悯幼的张静娘,害了她的漓儿,眼下又要将她逼向绝路。 “是,是婢妾。”大姨娘望着卫刺史,听到了自己麻木的声音。 “不,姨娘,不是的!”卫桂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大姨娘面前,泪如雨下,“姨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会的!” “你快跟父亲说清楚,不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啊!” 大姨娘将脸微微侧过去,不看卫桂,也不出声。 这是她的命,自从漓儿死后,她就已经认命。 只要大小姐将来能顺顺利利的出嫁、平安顺遂,她就什么都不求了。 卫桂虽说年轻没经过事,容易被人利用,却并不算傻。 她之前被卫夫人暗示去寻卫渊的茬,在荷花池里游水游到晚上,最后来找她、带她回家的却是大姨娘。 那个时候,她终于明白了真正的亲疏之别。 碍于礼法规矩,她虽叫卫夫人为母亲,叫大姨娘为姨娘,到了关键时刻却只有亲生的那个会心疼她爱护她。 泪眼朦胧中,卫桂望向旁边的卫渊。 只见他穿了一袭款式简单的湖蓝绸褂,衣角以及领袖口暗绣竹叶纹,露出的脖颈和手指干干净净毫无赘饰,弱不胜衣的靠坐在轮车上冷眼旁观,冰雪般的面容一片止水无澜,甚至带着几分慵懒之意。 除了那不似人间的容貌,卫渊乍眼看上去只是一名身患残疾、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 但卫桂亲身经历过,清楚知道这人的心思手段,是如何诡谲而深不可测! 经过之前那场夜泳,她病了一场,心里实在是怕极了他,本来已经打算对他敬而远之,再不要有什么瓜葛纠缠,连在宴席上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卫渊当场识破壶中毒酒,如果眼下要说有人知道真正的凶手,有能力救出大姨娘,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卫渊! 卫桂忽然转身跪下,膝行来到卫渊的轮椅旁,磕头哭道:“二哥哥、二哥哥,求你宽恕妹妹之前不懂事,冒犯了你,求你出手救救我姨娘吧!” 卫渊垂眼望向脸上涕泪纵横的卫桂,淡淡开口:“大妹妹起来吧,我救不了你的姨娘。” 大姨娘听到卫渊的声音,扭过脸去看他,只见他继续说道:“人若想获救,必先自救。她自己都承认了毒害一事,你让我怎么救?” 听到卫渊这番话,大姨娘原本枯槁死灰般的干涸双眼,忽然涌上一层泪水。 自从二公子这次回府,大姨娘看得清楚明白,他就从来没在卫夫人那儿吃过亏,卫夫人也从来拿他无可奈何。 如果是二公子、如果是二公子愿意出手对付夫人的话…… 卫渊朝大姨娘抬了抬下巴,问:“你,甘心吗?” 简简单单四个字,音若清磬落春风,却宛若一支利箭般瞬间穿透了大姨娘的心房。 她还有大小姐,在这世间还有指望,能活下去,谁又真正想赴死? “婢妾不甘心,当然不甘心!”大姨娘泪流满面,用尽这一生的勇气,豁出去嘶声喊着,“如果甘心,几天前就不会在分发给二公子的柴火堆里,偷放那张提醒的纸条了!” “婢妾原以为夫人想要毒害的是二公子,没料到竟是老爷!!” 大姨娘神情激动,伸手指向卫夫人:“那壶毒酒,是夫人身边的木莲嬷嬷,让婢妾端过来的!!!” 被大姨娘用手指着,卫夫人瞳孔骤缩,心中大惊,她没想到一向怯懦、如泥人般任她拿捏的大姨娘,此刻竟然胆敢当场翻盘! 要知道当初卫漓之死,大姨娘做为亲娘心里面是有怀疑的,她只稍微施舍些好处,又拿卫桂暗示威胁了一下,大姨娘就连个屁都不敢再放,每天仍然跑到自己面前晨昏定省立规矩,不敢有半分耽误懈怠。 “静娘,你又怎么说?”卫刺史知道卫渊和卫夫人不对付,又见卫渊一语之间就让大姨娘指认卫夫人,逆转了当前局势,不由得暗自称奇。 且不提事实究竟如何,只可惜他的孽障双腿不良于行,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若是能用在朝堂之上…… 心中那股怒火,竟由此慢慢熄了不少。 卫夫人见卫刺史容色严峻,立即知道他对自己并无袒护之意。 除了对待张茂娘,他对待府中妻妾,从来就是这样的啊。 张茂娘死后,他也从未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妻子,而是一个称手好用、管理家宅后院的工具。 第52页 女儿家,谁不羡慕张茂娘?谁不想活得像张茂娘? 然而她就算最终坐到了张茂娘的位置,也始终是活的小心谨慎,做不到张茂娘的肆意骄纵。 只因工具就是工具,是可以随时撤换的。 你若做的哪一点不周全了,哪一天在他眼里不好用了,自然有别人可替代。 “老爷,今日家宴是由妾身操办,出了这样的事情,妾身确实难辞其咎,要打要罚要杀,全凭老爷作主!”卫夫人跪倒在卫刺史面前,牵了他的衣角哭道,“或者一时情急错怪了宛晴,惹她这般针对妾身,可是妾身冤枉,实不敢担此谋害大罪!” 她这一跪,身旁的木莲嬷嬷和卫鸿也连忙跟着跪下。 卫刺史见她这般作态,暗忖静娘向来遇到只蚂蚁都不忍踩,成日吃斋念佛,确实不像是能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的人。 “木莲、木莲!”卫夫人见卫刺史表情松动,连忙趁热打铁,扭脸望向旁边和她一起跪着的木莲嬷嬷,“宛晴说那壶酒是你递给她的,到底怎么回事?” 木莲嬷嬷不可置信的望向卫夫人,身躯颤抖如秋风中一片落叶。 “别怕,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老爷又向来明察秋毫,必会为你作主。”卫夫人朝木莲嬷嬷温声道。 木莲嬷嬷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抓住膝头处的衣料,颤抖渐止。 ……为她作主啊。 忽然想起从前在张家,简陋的院落之中,衣裳朴素的少女眼眸发亮对她说—— “木莲,我要做茂娘姐姐的媵。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去那原本去不到的富贵地方。” “咱们明面上名为主仆,私底下实则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什么事儿,我都必定为你作主。” 她那时穿着劣质的粗布衣,一头分叉的黄发用破布条扎起,膝盖肩头等容易磨损布料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双手常年皴裂,充满了憧憬崇拜的朝张静娘点头。 静娘小姐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女子,是拉她出泥沼的光,跟着静娘小姐,一定没有错。 这么多年了,原来这么多年了。 “毒,确实是婢子下在酒里的。”木莲嬷嬷缓缓开口,“却并非想要谋害老爷,而是想要找机会斟给二公子。” “夫人并不知情,因而这毒酒,误打误撞差点被敬呈给了老爷。” 夫人只管动嘴皮子出主意,这件事从配药到下毒,确实是她所做,只要她将罪名揽过来,夫人就是清白的,并不怕被老爷彻查。 尽管经常被夫人说自己糊涂,不过这样解释,想来便行的通了。 “木莲,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卫夫人用手捂着胸口,神情脆弱,似乎随时会倒下,“我、我原以为你是个贴心懂事的!” “二公子自此番进府后,处处与夫人为难,不敬不孝!”木莲嬷嬷的声音忽然放大,在所有人耳畔隆隆作响,“夫人慈善宽恕不予计较,婢子却实在看不过眼!” “谋害小主人,婢子自知是当死之罪,婢子此去,还望夫人往后多加保重!” 说完,木莲嬷嬷深深的看了卫夫人最后一眼,略显粗胖的身子朝后仰,然后借助这一仰之力,直接把头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砖地之上,霎时间血花四溅。 堂中众人一片惊叫,卫刺史微微皱眉一挥手,就有随从过去查看,然后朝卫刺史禀报道:“这老婢已经断气身亡。” 卫夫人以袖掩口,眼睛大睁,似乎同样受到了惊吓。 然而那袖下的唇角,却因为逃出生天的喜悦微微上翘。 好木莲,好丫头! 以命揽下所有罪责,死前还给那小畜牲安上不敬不孝之名! 要知道当朝以忠孝为治国根本,纵然现在看似伤不了那小畜牲分毫,却也至少能在老爷心里留下这样的不良印象。 只可惜像这般忠心耿耿的丫头,将来要想再调|教出一个,恐怕不那么容易。 纵然小畜牲手段了得,连向来怯懦的大姨娘都投靠依附于他,可是木莲揽下一切罪责,死无对证,我看你再怎么翻手云覆手雨!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木莲嬷嬷的尸身很快被拖下去,卫刺史看了一眼仍然低头跪着的卫鸿,知道没有办法继续追究,于是开口结案,“静娘御下无方,险些酿成大祸,收回掌家之权,从此禁足反省。” 其实卫刺史也隐约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身为一府之主,除了明辨事非还要顾全大局。 他膝下三个儿子,卫渊最称他心意,目前却双腿不良于行,袭不得爵位入不得朝堂。 卫沐文不成武不就,见人就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是块扶都扶不起来的材料。 只有卫鸿虽说有些耽于享乐,各方面却比较平衡,全手全脚,接人待物样貌气质过得去,之前大家也都默认卫鸿是唯一能继承刺史府的公子。 此事纵使真是静娘授意,在木莲嬷嬷触地而亡的情况下,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让卫鸿的亲生母亲当众背上罪名。 如若真的定罪,就算将此事以雷霆手段掩盖,没有人敢外传,若卫鸿将来袭世子位,这一屋子兄弟姐妹提起他亲生母亲,该怎么说? 要怎么服众? 大不了从此将静娘在府中软禁,再不让她执掌中馈,就让她安心吃斋念佛渡过余生。 卫夫人心里松口气,她这次虽又输了这小畜牲一筹,还赔上掌家之权和木莲,却终究只是落得御下无方之名。 第53页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卫刺史,只要保住性命,将来未必不能再翻盘。 介时,她必定不会再如今日般出了疏漏,必定要谨慎细致,给这小畜牲最为致命的一击……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得不远处的卫渊开口:“这件事,不能够到此为止。” 声音清清浅浅,语气却坚定而无可转移。 “哦,渊儿还有看法吗?”卫刺史侧过脸,“说来听听。” 卫渊点点头,一字一句入得众人耳中,清晰无比:“夫人谋害嫡姐及其腹中胎儿,溺死三岁的卫四公子,到如今的意图毒杀亲夫,桩桩件件罪无可恕。既然做出这些事端,怎么可以到此为止?!” 卫夫人慢慢转过脸,露出惊骇的表情望向卫渊,就如同望向她这辈子最深的一个噩梦。 “不、不!”卫夫人因为恐惧叫喊起来,“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妾身没有做过这些事,从来没有!” 是啊,张静娘,你不要怕、不要慌。 木莲死无对证,而小畜牲说的那些事情年深日久,他根本就拿不出证据! 似乎意识到刚才的叫喊有些失态,卫夫人又勉强笑了一下,跪在地上理了理鬓发:“渊儿,我知道你对母亲素来有误解,却不能听信流言谗语,人云亦云啊!你此番归家是母亲亲自去接你,你再看看你院子里,有哪个兄弟姐妹比得上?平常账上的银钱支用、衣食香料各色器物,但凡你那边开口要,都是尽心竭力无有不从。如若可能,母亲真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你看。” 那梳理鬓发的手指,却在不自觉细细的颤栗着。 卫琥站在卫渊身侧,切了一声:“谁要看你的黑心烂肝?别脏了爷爷们的眼!” 虽说声音不算高,但卫刺史在旁边还是听见了,肃声道:“此事兹关体大,渊儿你这般说,可有人证物证?” 他听到卫渊说卫夫人谋害嫡姐及腹中胎儿,霎时间如同一道雷霆劈在头顶上,心头骤缩。 如若这孽障所说是真……他岂不是、岂不是错认蛇蝎这么多年?! 然而卫刺史毕竟是习惯于理性思考的人,很快想到卫渊既然跟卫夫人不对付,连身边随从都认定卫夫人黑心烂肝,所说的这些罪状就难免带了偏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未必可信。 木莲嬷嬷认罪之后,卫桂将腿软脚软的大姨娘扶起来,此刻站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 她出生的时候,张茂娘已经亡故快两年,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牌位上的一个名字,并没有任何印象。 而漓儿……竟然不是卫渊痴傻时推进荷池里,而是母亲下手溺死的么? 也算不得太过意外,这些天卫夫人做出的事,特别是刚刚指认大姨娘下毒,让她在卫桂心目中的慈母形象已经彻底崩塌。 卫桂和卫刺史不同,她知道卫渊近乎鬼神的莫测之能,并不认为卫渊有必要撒谎。 开玩笑,她这位二哥哥需要撒什么谎? 纵然他真的在痴傻时推漓儿下水,真的毒杀了卫刺史,以他之能也丝毫不需要撒谎掩饰! 他可以将她卫桂化为一尾不得上岸的鱼,也自然能将这满府上下胆敢违逆他之人,尽皆化为引颈待宰的猪羊猫狗!! 更不要说外头还有恭王相护,卫渊想要彻底控制这个家,乃至让她那看似严峻强大的父亲成为掌中傀儡,都简直易如反掌!!! 卫桂看着卫渊,双眼之中有光芒闪闪烁烁,呼吸变得微微急促。 胸中翻滚不息的是钦羡,是对高不可攀强者的仰慕之情。 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无意中看到了沧海桑田;如井中之蛙忽然跳出井口,仰望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这强者是她的二哥哥,现在和她站在一边。 她伸出手,偷偷扯了一下大姨娘腕子上的玉镯,低声道:“姨娘,有二哥哥在,你不必怕她!”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踩不下她,漓儿可就真的含冤莫白了!” 大姨娘今天既然都彻底豁出去了一次,听到亲女儿这么说,便再度壮胆上前福身行礼道:“老爷,四公子之事,婢妾就是人证!” 卫夫人抬起眼,望向大姨娘。 往常都是大姨娘跪卫夫人,如今却是倒转了过来,大姨娘站在卫刺史跟前,而卫夫人则跪在地上。 大姨娘想起夭折的卫漓,一时间肝肠寸断,指着卫夫人泣声道:“也是婢妾愚笨不知藏拙,四公子生来聪明过人,老爷那时在房中诵读一篇鸿蒙太初赋,他不过三岁,在旁听过就能复述。老爷大喜,从此经常带四公子在身旁,亲自教导,谁料就碍了夫人的眼!” “夫人觉得四公子将来会对大公子有妨碍,便设计溺死了四公子,并将罪责推在那时痴傻不知事的二公子身上!” 卫鸿听见了,忽然一撩下摆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大姨娘疾声道:“大姨娘,我知道之前母亲一时情急错怪你下毒,你对母亲怀恨在心,却不能这般胡言乱语!” “母亲或有治下持家不严的责任,但四弟的死是大事,你怎么能胡乱推到母亲身上?!” “不是胡言乱语。” 一道反驳的女声响起,却并非大姨娘,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这道女声望去,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完全可以置身局外的人—— 二姨娘。 第54页 二姨娘穿着莲青色春衫,五官清丽,虽说也是三十多岁、生养过三个孩子的人了,可身段依旧婀娜,站在那里像是一张挑不出错的工笔美人画。 在卫刺史目前的一妻二妾当中,二姨娘无疑姿容最美,卫刺史得了闲也最爱往她房中去。 “宛晴姐姐,不是胡言乱语。”二姨娘继续道,“婢妾也是人证。” 卫鸿瞪着二姨娘,像是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恨声咬牙道:“二姨娘,母亲素日可待你不薄!” 二姨娘嫣然一笑,丝毫没有畏惧:“对待没有威胁的摆设,夫人向来还不算吝啬。” “大公子可知,昔日年幼在学堂念书,在你还将一篇文章读的磕磕巴巴之时,三公子就已经能够将那篇文章背诵书写?” “你知不知道演武场上,不光是家丁教习们让着你,就连小你快要四岁的三弟弟,也是在故意让着你?” 卫鸿听了二姨娘这两问,不由自主的睁大双眼,倒退半步,失去了之前的气势:“你……你在胡说!” “婢妾没有胡说,若非三公子一直以来对大公子藏拙相让,怕是早落得四公子的下场。”二姨娘神色淡淡道,“既然眼下话都说开了,婢妾也再没有什么顾忌,三公子,过来姨娘这边。” “挺起你的腰,擦干净你的脸,让你的父亲,让所有人都好好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样!” 卫沐依言接过旁边妹妹递过来的湿帕子,一边擦脸一边从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向二姨娘。 他仍旧是瘦高的个子,此时身躯却不再佝偻,腰背笔直挺拔。 雪白的帕子上,随着卫沐的擦拭,留下一片片黑黄色的污渍。 从前沐猴而冠、因为不成器总是被卫刺史花式责骂,看着上不得台面的三公子,竟是一位俊秀飒爽、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都远胜大公子的少年郎君! 男孩大都肖似其母,二姨娘生得清丽动人,卫沐怎么可能会貌丑? 只不过往日不良的姿势举止,外加黄黑面容,令人望而生厌。 眼下的卫沐,就如同一块内蕴翡翠的顽石被擦去了石皮,再也难以掩盖那莹莹生辉的夺目光彩。 “孩儿见过父亲。”卫沐走到卫刺史跟前一揖见礼,目光明亮清正,姿态礼仪无可挑剔,哪里还有往日的畏缩躲闪之态? 卫刺史很意外,只能伸手扶住卫沐,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百般滋味翻腾,最终化作两声:“好、好。” 今天令他意外的事情,简直太多太多。 卫夫人眼睁睁看着这幕,维持不住跪姿,颓然坐倒在地。 原来二姨娘一直在她跟前装! 从此,她的鸿儿再不是府中无可替代。 二姨娘则走到卫渊跟前,福身见礼。 她在府中一贯藏拙,这些年来才能保下三个儿女,如今撕开那张隐忍面具,这是要过来站队了。 毕竟卫沐也大了,再藏得久了,不成材的名声传扬出去,怕是连前程姻缘都要耽误。 “包在石头上的那张字纸,想必是二姨娘所留。”卫渊看着眼前这聪慧女子,拱手还礼。 “正是婢妾。”二姨娘说起来也算卫渊半个长辈,面对卫渊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仿若卫渊才是她的尊长一般。 卫渊伸手作势:“那么,请继续往下说。” 二姨娘点点头:“是。” 继而转身,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开口道:“四公子出事前几日,婢妾曾经在夫人房中见过那因为看护不利,被杖责而死的小丫头。” “夫人给了她一包金银,那小丫头哭着跪领了,不是喜极而泣那种,哭的很惨。” “婢妾当时好奇,怎么有得了赏赐还哭成这样的?于是派了个下人偷偷跟着那小丫头。” “那小丫头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回了趟家,把那包金银交给她欠下大笔赌债的父亲。” “直至四公子出事,小丫头被夫人杖责而死,婢妾才回过味来,夫人之前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怪小丫头当时要哭,那一包金银,分明就是她的买命钱!” “她家姓古,眼下仍住在稷城绿柳巷。老爷派人去查想必能够查的到,是不是两年前忽然得了一笔金银,又死了女儿,恰好与四公子溺亡的时间对上。” 二姨娘声声夺命催魂,大姨娘听了喊一声“我的儿”,便哭倒在卫桂肩头。 大姨娘和二姨娘联手指证卫夫人,卫夫人的嘴唇像脱水的鱼般翕张了两下,终究是无言可辩。 卫刺史脸上掠过冰冷杀机,指了此时肝胆欲裂的卫夫人吩咐左右道:“给我拖下去,我从此再不想见她!” 身为执掌中馈的主母,却暗中残害他的子嗣,这等恶妇绝不能再留! 卫夫人闻言,知道自己遭了卫刺史厌弃,整个身体都在地上瘫软成泥。 往日经营谋算的那副心肝,那些暗自争强好胜的斗志,此刻尽皆烟消云散。 “父亲、父亲!”卫大公子看出卫刺史的意思,连忙上前拦在卫夫人跟前,张开手臂将她护住,流泪道,“看在儿子的份上,看在母亲跟了父亲这么久,您就饶过母亲这一遭吧!” “您让母亲去庄子上,去庙里,远远的打发走,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余生为四弟念经忏悔,让四弟得登极乐世界……不要就这般处置了母亲!” 第55页 “当初都以为是二弟害四弟溺死,也不就是将二弟放出府去治病?请父亲给母亲一个同样的机会!” “父亲若是就此处置了母亲,让儿子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 卫刺史看着流泪不止的卫鸿,右手一下下转着左拇指戴着的血玉扳指,神情有些阴鸷。 他这个大儿子,实在是糊涂不懂事,竟拿卫渊和卫夫人相比。 卫渊之前的情况,跟眼下卫夫人的情况一样吗? 一个是痴傻无心之失,一个是故意戕害他的幼子。 不过……卫鸿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对,他若是现在就当众处置了卫夫人,要卫鸿怎么有脸继续在府中做他的大公子? 他虽不想再留卫夫人,但卫鸿毕竟是他的血脉,小时候也曾抱在怀里逗弄,是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对他恭顺孝敬,他尚有几分护犊之情。 不若就依鸿儿之言,暂且送到庄子上或者庙里,找个机会让这恶妇相对体面的病故。 卫刺史正在那里沉吟思索,却听身旁的卫渊再度开口:“老爷,夫人的罪行并不止四弟这一桩。” 卫鸿见卫刺史已经被自己说的意动,卫渊却又在旁出言挑唆,似乎是非要索了卫夫人的命去,当即朝卫渊跳脚发急道:“二弟,我知道你向来跟母亲不睦,母亲纵然一时有行差踏错,也不要妄想什么屎盆子都往她头上扣!你所说的其余罪行,有证据吗,证据呢?!” 他现在很后悔。 后悔当初不该一见卫渊就上前结交,还带去了刘太医府中给卫渊瞧腿。 若非这个起因,母亲如今仍旧好好的,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卫渊却点了点头,神色平静道:“当然有证据。” “让刘大夫进来吧。” 这场家宴因为一壶毒酒闹到现在,桌上丰盛的菜肴全凉了都没人再动半筷子,而刘太医已经在花厅外等待多时。 纵然没能进得正厅,站在外面看见的也是花团锦簇,灯笼高挂,春天的微风温暖又醉人,一派良辰美景。 只有花厅内不时传来的喊声惊叫声,争执声怒斥声,让刘太医明白那里面是一个战场。 虽然不见刀兵,却注定流血的战场。 刘太医此刻非常平静,是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平静详和。 甚至有心情欣赏夜色中盛开的花花草草,感受微醺的拂面春风。 听到二公子传唤,他整了整新做的浅蓝镶黑色领边襕衫,举步迈入花厅,走到卫渊的身旁站定。 “这位是刘大夫,想必府中上下都认得,据说和夫人母家有些故旧,多年来经常到夫人那儿请脉开药。”卫渊朝众人介绍过后,对刘太医说,“刘大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是,二公子。”刘太医朝卫渊拱手为礼道,“此事说来话长……” 十六年前,刘太医正在家中医寮碾药,忽听葛根来报,说是卫刺史府中小夫人求见。 他家和张家原先同在皇城,有些故旧之交。张家的嫡女茂娘嫁了卫刺史为妻,而这位小夫人,就是和张家嫡女一起嫁过来的媵。 也是张茂娘身边的第一伶俐得力之人,名为张静娘。 张茂娘自从怀孕之后,怀相不怎么好,执掌中馈变得力不从心,很多事都交由张静娘出面交涉打理。 由于和张家的交情,张茂娘养胎之事一直都是交给刘太医,他也向来对此尽心竭力,就让葛根带人进来,问她:“是不是夫人又觉得哪里不舒服?” “姐姐这些天还好。”张静娘虽然容貌和嫡姐比差远了,但生得温婉白皙,看着善良可亲,“只不过府中有个妾怀了身孕,每天怄气到不行。” 说完咬了咬下唇,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因而姐姐想讨副药,打掉那妾室的孩子。” 刘太医和刺史府往来甚密,也知道张茂娘是个骄纵嫉妒的性子,要不是之前三年无所出,夫家硬是抬妾进门,也不会让眼前这位小夫人近了卫刺史的身,诞下庶出的大公子。 说来也是天意,大公子刚出生没多久,一直没有消息的张茂娘偏偏就怀上了。 当即抚了抚胡须,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又叹息:“卫老爷膝下已经有了大公子,平日里对夫人也是百般迁就宠爱,怎么就偏偏在夫人孕期出了这事?” “是那妾室不规矩勾引,其实也算不得大事,姐姐怀着孕老爷不能近身,只不过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张静娘垂眸道,“反正月份还小,老爷也并不知情,一贴药神不知鬼不觉打掉便是。” 刘太医并没有怀疑,也犯不着为一个惹张茂娘不喜的妾室出头,于是很快提笔开了药方,让张静娘抓了打胎药带回去。 谁知随之传来的消息,竟是怀孕七个多月的张茂娘忽然血崩! 刘太医一直在负责张茂娘养胎,当然知道张茂娘虽说怀相不佳,经常腰酸背痛腿抽筋,但胎儿还是稳固的,特别是先天气血充足,并没有什么凶险之兆。 怎么忽然就血崩了?! 急急忙忙的赶过去,却回天无力,没能够救下张茂娘,只接生了浑身青紫、发出异常哭声的二公子。 刘太医仔细的给初生婴儿检查了一番,二公子发声器官残缺,双腿经络错乱骨骼畸形,纵然长成也是个不良于行的哑巴! 第56页 除此之外,当时刘太医还看不出二公子痴傻,然而看二公子不正常的青紫肤色,明显是在母胎里被人下了毒! 是谁竟敢暗害了张茂娘?! 刚想抱着剪断了脐带的二公子,去禀明在外间等候的卫刺史,却被张静娘在产房中拦下,那个名为木莲的丫头守着门口,张静娘平静的问他:“刘太医要去哪里?” “夫人是被暗中下了虎狼之药身亡,还累及二公子天生残缺,此事当然要告之刺史!”刘太医焦急回答。 “可这虎狼之药,是刘太医你下的。”张静娘逼近刘太医,温婉的眉眼透着森森寒意,“还记得那贴打胎药吗?其实是给姐姐喝的。” 刘太医错愕片刻,摇头道:“不可能!因你说妾室月份小,我开的那贴药剂量不大,药性温和,断不至于如此!” 他开的药他自己知道,张茂娘这个月份喝下去,确实有可能引发早产,但绝对不至于伤身害命! 二公子生出来,也绝不该是这般模样! “除了刘太医的药之外,当然还放了别的东西。”张静娘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股狠劲,“不过倘若事败,惹了老爷彻查,刘太医你说的清楚吗?!” “要么替我瞒下这事,要么咱们俩一块儿完蛋!” 刘太医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像是要离这菩萨面、蛇蝎心的女子远一些,再远一些。 张静娘向前两步,从哑口无言的刘太医手中,抱过初生的婴儿。 她生过一胎,抱孩子的姿势非常熟练,手脚也轻柔,朝刘太医忽然一笑:“不要把我想的那样坏,这个孩子我会养大的。” “你看他天生残疾,和我的鸿儿争不了爵位家产,我便做个慈母,将他好好生生养起来,又有何妨?” 说完,就抱着婴孩脚步轻盈走出产房。 刘太医双眼呆滞站在原地,不久便听见外间隐约传来一声凄婉哀伤的哭喊:“老爷,姐姐血崩走了,只留下二公子……” 详细讲述过张茂娘的死因,刘太医望向惊愕不已的众人,拱手道:“老夫顾及自身,从此不敢对夫人有半分违逆,她也从此视我为心腹,事事再不瞒我。” “今夜酒中之毒,正是老夫所配。据说二公子此番归来,老爷有了另立世子之心,夫人便想着毒杀了老爷,归罪于二公子身上,再借娘家之力向朝廷奏表,扶大公子顺利上位。” 一听到这句话,别人还罢了,只是觉得唏嘘惊异,毕竟今天出人意表之事太多。 只有卫鸿顿时面若死灰。 “你这老儿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原本瘫倒在地,如同烂泥一般的卫夫人,忽然失控的尖叫起来:“居然说出来了,居然全部说出来了!过了这么多年,你若是不说,没人会知道啊!!说出这些,啊,说出这些,你自己还想不想活?!!!” “老夫今年六十有三,人生七十古来稀,纵使即刻身亡,想来也算不得夭寿短命。”刘太医朝着卫刺史郑重一揖,“老夫昔年做下亏心之事,常常夜梦中愧悔难当,如今诸事言尽,倒也算是了却旧账。” “老夫自知为虎作伥,此罪难恕,只希望老爷不要因此事累及刘家,给老夫一个体面。” 卫刺史看着认识了十几年,须发花白的刘太医,想起青年早逝的张茂娘,几十年沉浮宦海铁石般的心肠,也忍不住裂开一道疼痛缝隙,点头道:“我应了,你去吧。” 然后看了旁边的卫渊一眼。 他在官场上见过经历过多少险恶风波,并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因为愧疚而幡然悔悟,说出干系自己性命的真相。 人性都是自私的,更何况已经瞒了这么多年,何不一直瞒下去? 这应该是渊儿的手段了,却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刘太医又朝卫渊郑重一揖,这才转身离去。 脚步不急不徐,心中亦无悔无怨,走向卫渊指给他的那条道路。 刘太医体型是有些微胖的,花厅廊下摇摇晃晃的昏黄灯光,却将他脚下的那道影子拉得又窄又长。 卫琥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道:“这姓刘的老头不修口德,什么为虎作伥,听着却是在骂我呢!” 卫琅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卫琥这才闭上嘴巴不再吭声。 “谋害嫡姐,溺死四公子,毒杀亲夫,此为夫人之三罪,证据确凿。”刘太医离开后,卫渊继而望向卫刺史,开口询问,“接下来,老爷打算怎么处置夫人?” 此时就连卫鸿都不能再为自己的母亲求情,面若死灰的同样伏倒在地。 “这等蛇蝎心肠的妇人,自然是不能再留!”卫刺史拂衣而起,朝着一众儿女妾室道,“都一起去,也好给你们一个警醒,知道将来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将她绑去茂娘坟前!” 说完,又看了一眼在地上挣扎着起不了身的卫鸿,冷声道:“把大公子扶起来,架着一起去!” “他要还认我做父亲,就当从此没有这个母亲!” 张静娘三次狠下毒手,第一次对付张茂娘和她腹中胎儿,第二次溺死受宠的四公子卫漓,第三次意图毒杀亲夫,从根子上来讲都是为了卫鸿,为了卫鸿将来的荣华前程。 卫刺史对卫鸿那点护犊之情,终于在刘太医的最后一击中消耗殆尽。 第57页 再说如今有了初绽光华的卫沐,纵然将来卫渊的腿一直不能好,卫鸿现在也并非是他唯一的继承者了。 卫刺史不需要再有任何顾忌。 张茂娘葬在稷城郊外一处风景秀丽的青山,是座侯爵规格的寝陵。 坟前有赑屃驮了白玉碑,雕云纹刻麒麟,庄严又隆重。 这座陵墓不仅仅属于张茂娘,当卫刺史百年之后,也会被葬进这里,做为结发夫妻与张茂娘同室合棺。 而身为继室的张静娘就算不犯错,将来也只能独自葬在这座陵墓的角落里。 寝陵离刺史府很有些远,等到卫刺史一家人坐着马车抵达时,天色已经蒙蒙透亮。 一夜未眠,向来养尊处优的两个妾室以及公子小姐们,个个红着眼睛,竟也没有觉得疲惫,而是另有一种精神上的亢奋。 大姨娘被卫夫人害了儿子,二姨娘为了保全儿子让卫沐十几年一直扮丑扮无能,哪一个对卫夫人心里没有仇没有怨? 如今是大仇得报,亦是彻底逃出卫夫人的阴影笼罩。 就如同这天际逐渐升起的朝阳,再不必活得胆颤心惊如履薄冰,从此走向光耀明亮。 都知道张静娘惹了卫刺史厌弃,虽是从前的主母,家丁们却也不与她客气,将五花大绑的她推推搡搡赶下马车,押到张茂娘的坟前跪下。 张静娘此时头发蓬乱,戴着的首饰手镯都被剥夺,白皙面皮上不知何时弄出块指甲大小的瘀青,目光惊慌仓皇。 一夜之间,乌黑的鬓发冒出缕缕银丝,原本看着慈爱温婉的妇人,仿若苍老了十岁。 “给她穿衣。”卫刺史站在旁边冷眼看她,目光中没有半分怜悯,开口吩咐。 家丁们应一声,拿来一件白色的,款式层层叠叠的繁复纸衣,套在张静娘的身上。 “不、不……老爷,静娘好歹跟老爷有大公子,就饶了妾身,饶了静娘吧!”张静娘被套上纸衣,一边发着抖,一边望着卫刺史,颤声求饶,“让静娘改名换姓远走它乡,让静娘剃了头穿缁衣,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怎么样都好,但求老爷饶妾身一命啊!” “你这毒妇,害死我发妻幼子,害得渊儿生而痴傻残疾,怎么还有脸跟我提饶命?!”卫刺史冷冷道,“却不曾想过,你从未饶过别人,为一己私欲做下如此多的恶事,老天又怎会放过你!” “来人,动手。”卫刺史退后几步,沉声道。 第30章 挫骨扬灰 卫刺史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手里拎着木桶、身强力壮的家丁上前。 揭开桶盖,只见里面大半桶深琥珀色的半透明液体在晃晃荡荡,竟然装的全是油。 家丁用长柄的大马勺舀起油,朝着卫夫人泼去。 卫夫人惊骇失措想躲,身上层层叠叠的纸衣哗哗作响,然而她经过一晚上的惊吓颠簸,早就手软脚软,再加上被绑的结结实实,哪里躲的开? 一勺油当面泼过来,湿了她整张脸和半边头发,沿着发稍滴滴往下淌。 “鸿儿,鸿儿!你快些向你父亲求情,救母亲一命!”她满面油污尖声哭叫,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不甘心,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母亲、母亲!”卫鸿被两名家丁架着,听到卫夫人在那呐喊求救,却只能面色灰败的绝望闭眼摇头,“你做下那些事,要孩儿如何救你……救不了、救不了啊……” 如若他还是府中唯一的继承人,如果父亲还对他心存爱护,或许还能拼着和父亲犟一犟,做出执孝道要生要死的姿态,保下卫夫人一条性命。 可他不是了。 刺史是镇守一方的土皇帝,握有一州兵政大权,虽为异姓,就连寻常宗室都比不得。 刺史府的世子之位,按规矩是要传给嫡出的儿子,卫鸿是继室之子也算嫡出,然而皇家都往往立了太子还能废,更何况卫刺史根本没有为卫鸿请封过。 卫沐是庶子没错,但卫鸿的母亲张静娘在父亲眼中已是蛇蝎毒妇,又被当着家里这么多人的面定罪处死,他将来在府中的地位必定还不如卫沐。 父亲看他的眼神,虽然还没有产生迁怒嫌憎,却已经变得冰冷淡漠,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之前卫刺史所说—— “他要还认我做父亲,就当从此没有这个母亲!” 绝对不是开玩笑。 “没用的东西!卫鸿,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卫夫人的目光在卫鸿的脸上慌慌张张逡巡着,见他摇头闭眼不看自己,就知道他并无相救之意,绝望中哭着骂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啊?都是为了你!” “我给茂娘姐姐下毒,给老爷下毒,溺死了老四……不就是想给你铺路,想让你过的好,让你顺顺当当的继承家业?卫鸿,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这个不孝子,你这个将来必会天打雷劈的不孝子!!!” 哭骂间,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油,直往下流淌。 就连骂街的泼妇都不如,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雍容慈和的模样? 张静娘曾经踩着对自己有恩情的嫡姐尸体为登天富贵梯,做了刺史府的主母,没有半点心软。 也曾经眼皮都不眨一下,对三岁的无辜孩童下手。 卫渊当年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她还是要因为意难平,不愿意卫刺史对这个前妻遗腹子过多怜惜疼爱,将其养的痴肥丑陋,授意珍珠琉璃两个丫头私下虐待,令其整日哭闹不休使人生厌。 第58页 甚至她从少女时期就带在身边,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木莲嬷嬷,她为了保住自己,也能毫不犹豫推出去送死。 然而到了她自己的生死之际,却涕泪横流丑态百出,口不择言只求有人放她一条生路。 卫鸿听着亲生母亲对自己的声声诅咒,肩膀缩起腰背弯曲,整个人都因此矮了一大截,双眼紧闭根本不敢看她,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牙关互击咯咯作响,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不停滑落。 他生而富贵,在锦绣绫罗堆中,在堆金积玉乡中,在母亲的温柔呵护中,在父亲的关怀期待中,在周围所有人的奉承声中长大。 他喜欢他一直以来的生活,喜欢享乐,喜欢美人,喜欢在外结交朋友。 却骤然一夜间所有倾塌。 他此时就如同独自乘坐着孤舟,驶入了黑暗的惊涛骇浪之中。 四周没有为他指明道路的灯塔微光,手上没有划水的桨,也没有任何人会救他,他要独自一人面对冷若刀锋的寒风,以及随时都会沉入深渊海底的危险。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他颤栗的肩膀上。 隔着薄薄春衣,那只修长的手温度微凉,却带着坚定的意味。 那是一只少年的手。 卫鸿睁开流泪的眼,慢慢转过头,望向那只手的主人。 映入模糊视界的,竟然是卫渊那张冰雪容颜。 “她不是为了你。”卫渊看着卫鸿,浅红花瓣般的嘴唇开启。 卫鸿怔怔的看着卫渊,完全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过来安慰自己的竟然是他。 “她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走到今天。”卫渊继续说,“不能怨任何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卫鸿发髻散乱,一绺绺从额前鬓边垂落,早没了平日的大家公子风度,眼眶通红的看着卫渊,语调艰涩,“我母亲害死你的母亲,害你痴傻残疾,你难道就不恨我吗?” “和我这样的人……难道不该从此划清界限?” “冤有头,债有主。做错了事,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卫渊道,“你曾经带我去刘太医府上看腿,对我怀有善意,如今我不过是将这份善意,送还给你。” 说完,将手从卫鸿的肩头拿开。 卫鸿发现,自己不再颤抖的那般厉害。 这个人,在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将这份善意送还啊。 “毕竟是大公子的生母,眼下就够了,令其继续观刑有失人道。”卫渊紧接着吩咐,“来人,送大公子坐车回去。” 下人们都是极会看风使舵的,这位二公子回府没多久就让执掌中馈的主母落得如此下场,收尽其余两房人心,可见其手段本事。 尽管身有残疾将来承袭不了家业,却也万万小觑待慢不得。 又见卫刺史也对此没有表现出异议,就有几个家丁立刻点头哈腰上前,按照卫渊的吩咐,将卫鸿送上马车。 卫鸿登上马车之前,转身又看了卫渊一眼,只见冰雪般的少年弱不胜衣坐在木制轮车之上,晨曦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边。 这人将他从前的认知和生活,毫不留情一夜间翻覆。 却又在他最绝望之时,朝他伸出了善意的手。 之前的十几年,他对生活在同一个府中的卫渊没有多少印象,遇到了也只会刻意忽视回避,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 而从今往后,这个人,这个名字,是要深深的刻进他的骨头里、血脉中,再也拔不出来。 万般情绪翻滚沸腾,卫鸿竟说不上此刻自己的感受。 最终只化作一声散在风中的叹息,在几个家丁的陪护下登车而去。 卫鸿乘车离开后,卫刺史不知何时走到卫渊身旁,开口道:“做的不错。” 带着赞赏欣慰的意味。 他当然不会认为卫渊对卫鸿有什么兄弟之情。 自幼就没有在一起相处玩耍过,卫鸿的亲生母亲又是害了茂娘的毒妇,哪来的兄弟感情? 只不过从权谋的角度看,此举可收人心。 不止是卫鸿之心,也包括府中上下,都能看到卫渊在法理之外的仁念。 雷霆手段固然可令人生畏惧而服从,然而只有“仁”,才能最终真正令人心悦诚服、生死荣辱不弃。 卫渊抬眼看了看卫刺史,知道对方所说指的是什么,心里想的是什么。 在前两世悠长的岁月中,像卫刺史这般权倾一方的铁腕人物,他也见得多了。 生前赫赫宣宣,前呼后拥叱咤风云,其后大多也都化做历史烟尘,在史书上未必能留下寥寥一笔。 “不是老爷想的那样,没有别的意思。”卫渊声音淡淡清浅,“只不过是我心里愿意这么做,就做了。” 卫刺史没料到听见这般回答,盯着卫渊看了一会儿,忽然微笑道:“对,是为父想多了。” 他和茂娘的孩子,自当与别人不同,想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另一边,家丁用马勺舀上了油,仍在一勺接一勺的泼向卫夫人。 卫鸿一走,卫夫人此刻全然没了指望,精神涣散错乱,在那里开始胡言乱语,竟然喊起了张茂娘的名字:“茂娘姐姐,静娘错了,静娘真的知道错了!你就让二公子饶过静娘这一遭吧!” 她在那里哭的凄凄哀哀,睁大双眼仰头望着天空,恍惚中真的看到了逝去十六年的张茂娘:“静娘一开始只想好好待在姐姐身边,为姐姐分忧,为姐姐打理身边琐事,享受一些富贵荣华,是真的、是真的!只不过后来有了大公子,才会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一念之差,只是一念之差啊!” 第59页 “姐姐,姐姐你会原谅静娘的,对不对?二公子也一定会听你的话放过静娘,对不对?” 卫夫人想要伸出手,抓住半空中张茂娘的衣摆,再度苦苦哀求。 然而她的双手被牢牢绑缚于身后,根本伸不出来,只能徒劳的晃动着身体,令层层叠叠的纸衣发出哗哗声响。 半空中的张茂娘转过身,须臾间消逝不见。 一道火折子丢过来,燃着了卫夫人身上的纸衣。 霎时间烈焰升腾,人形的火光熊熊燃起,所有的哀求悔恨,都化做了凄厉无比的尖叫。 大姨娘扶着卫桂的手,不远处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瞳仁中,发白的唇颤抖着喃喃道:“四公子、四公子……你看见了吗?善恶有报,这是善恶终有报……” 二姨娘则拉过最小的女儿,躬身将小女儿抱进怀里遮挡了视线,用一双柔荑捂住小女儿的耳朵。 这一场火烧的轰轰烈烈,卫夫人在火中大约惨叫了一刻钟之后,就再没了动静。 虽说没了动静,旁边的家丁仍然在往火上浇油,添加一些助燃物,直至将近两个时辰后,见卫夫人已经被差不多烧尽,这才将火灭掉。 地上只留下一些烧焦的痕迹,以及一滩骨殖骨灰。 卫刺史点了祭香,走过去插在张茂娘的坟前。 袅袅烟雾升腾,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还要被父母以孝道逼迫的青年人,心肠和手段都比从前硬了许多,已经生出浅浅皱纹的眼角却仍然忍不住潮湿了:“茂娘,对不起。” 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这些愧疚遗憾,只等百年之后到得地下,再任你鞭笞处置,慢慢说与你听。 紧接着卫渊也被卫琅推过去,给张茂娘上了一炷香。 这是他这一世,给了他骨血、期待他降生的母亲,只可惜从未见过其音容笑貌。 最终坟前张静娘留下的那一滩殖灰被仆役们拨开捣碎,扬于风中、散于四野。 是谓挫骨扬灰。 第31章 践诺 紧接着大姨娘、二姨娘并其余几个子女都给张茂娘磕头上过香,烧过纸钱祭拜后,一行人又乘坐车马浩浩荡荡回到刺史府。 卫渊身子骨比较弱,熬夜之后早就觉得疲惫困倦,之前只不过一股心气儿撑着。 如今事情已了,他在回程路上在车里坐着摇晃几下,便倚靠着软垫沉沉睡去。 等到了长平院也没有人惊扰卫渊,大家都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卫琅轻手轻脚将他抱下马车,轻手轻脚放在卧房柔软的床上,地衣又在卧房里为他点燃了助眠安神的香。 这整个过程,卫渊甚至没有感觉。 而刺史府中各人的情况不相同,大姨娘和卫桂回来后,就马不停蹄去了安葬卫漓尸骨的寺庙,焚香烧纸捐钱,请了僧人做法事超度,告慰冤死的幼童亡灵,少不得又哭一场。 二姨娘开始安排生活,因为昨儿晚上到现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吃饭,她回来后就先让厨房把饭菜做了,喂饱自己和三个孩子之外,一并给卫刺史、卫渊,乃至大姨娘那边都按人头送了热饭菜和汤水。 府中正院失其主,里面又有不少值钱的财物摆设,接着二姨娘让卫三公子出面去封了正院的门,又让管家派家丁在那里守着,不许任何仆役下人再进,以免因家变发生盗窃之类的乱事。 诸如这些琐事,忙的脚不点地。 卫刺史则独自去了书房,都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心里必是不好过的,只送了些吃食汤水去,也没人敢打扰他。 论起合府上下,倒是只有卫渊能好好的睡觉休息。 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西方的天空红霞漫天,长平院外有人扣响门环。 看门的小厮打开门,见外面齐齐整整站着二姨娘和她的三个孩子。 “二公子醒来了吗?”二姨娘上前一步,朝开门的小厮露出一个微笑。 “原来是二姨娘啊。”那开门的小厮正是锦林,朝她执礼后不卑不亢道,“公子房里并未叫饭叫水,想必此时还没醒。” 然后打量了一番二姨娘和她的孩子们:“有什么事吗?” 就算找他家公子有事,怎么人来的这么整齐?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来向二公子问安,既然二公子歇着,那婢妾就不进去打扰了。”二姨娘从女儿手里拿过一个食盒,递给锦林,“里面是炖好的佛跳墙,拿去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二公子醒来就能吃。” “虽不是什么稀罕吃食,也是婢妾一片心意。” 锦林接过食盒,暗忖佛跳墙这道菜,以刺史府的富贵固然不算稀罕,但若要入味需用文火慢慢炖上三四个时辰,不是想吃就能随时吃上的。 在府中刚遭逢翻覆大变的情况下,二姨娘当真是有心了。 见锦林收下食盒,二姨娘又领着她的孩子们在长平院外拜了一拜,这才离开。 锦林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回过味来。 晨昏定省……天哪,二姨娘这是在对他家公子执晨昏定省之礼! 否则的话,仅仅送个吃食,表达一下关心,派个有脸面的嬷嬷或者大丫头过来就行,哪需要人来的这么齐?! 虽说二姨娘是个妾室,但此礼向来只尊府中长辈或者主母,而他家公子论起来只是个晚辈,和二姨娘所出的三公子一个辈份,怎么就做到这个地步? 第60页 熬夜又忙到现在,二姨娘一边按着有些疼痛的额角,一边往回走,朝卫沐开口道:“往后没事的时候,常来你二哥哥这边亲近亲近,再看看你二哥哥有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跟他多学着些儿。” 又朝两个女儿吩咐:“二小姐三小姐也一样,平时绣了荷包、打了穗子做了鞋垫什么的,除了孝敬你们父亲之外,都紧着你们二哥哥那边先送去。不在东西有多好,只在亲手做的心意。” 三个孩子都应下了。 二姨娘深深的吸了口气,之前十几年,她早就看出来张静娘虽说整日吃斋念佛,却心存歹毒。 特别是有了三公子后,卫刺史子嗣不多,卫渊又是个痴傻的,对待第三个儿子还是挺疼爱,经常过来她院里抱在怀中逗弄一番。 她甚至好几次见到,张静娘远远望着那时幼小可爱的三公子,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栗。 她私底下便时时事事看得紧些,又教原本聪慧的三公子刻意藏拙,做什么事都不能越过大公子去。 于是三公子扮成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愚笨丑陋模样,被卫刺史不喜,还时常训斥。 张静娘大约觉得有卫沐这个陪衬也不错,越发能衬托出大公子各方面的优秀,便逐渐收起了提防和恶意。 府中主母势大,又得卫刺史信任,她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 特别是经过四公子溺亡一事,她只求三公子能平平安安的活着长大,将来去考个官或者在外头大小谋个差事,远离张静娘的阴影和掌控。 然而这个春天,离家的二公子回来了。 得意了十几年的张静娘,遇到了此生的对头克星。 她看着二公子整治了张静娘放在他院子里的两个丫头,抬着去正院换了身边所有下人的身契。 张静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吭都不敢吭一声。 她看着去找二公子麻烦的大小姐,贴身丫头被打了板子,自己狼狈不堪的湿淋淋回来,躺在床上病了一场,还对当时的遭遇绝口不提。 她看见人人都以赴恭王的春日宴为荣耀,二公子偏偏不肯去,高卧房中。 恭王亲自来见,都要在门外等候他春眠困醒。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恣意! 简直让人心驰神往。 她那时就觉得,这刺史府的天,要变了。 所以有了她派心腹丫头扔给锦林的那张字纸。 所以家宴之上,向来谨慎小心的她才会站出来,和大姨娘一起指认主母。 她此番添了砖站了队,她的三公子也能够在将来的日子里,再不必活得遮遮掩掩,顶着那愚笨无用之名。 和儿女们转过一条花荫小道,二姨娘看见大姨娘带着卫桂,从对面走过来。 大约因为哭的多,大姨娘和卫桂的眼睛都红肿着,但瞧着精神却比往日更好。 特别是自从卫漓死后,大姨娘身上总盘旋不去的那股子哀愁凄婉的劲儿,都散了不少。 大姨娘和二姨娘带着各自的子女,站定了看着对方微微一笑。 一种曾经同仇敌忾,最终获得胜利的战友情,在彼此的心底油然而生,却无需言说。 “姐姐这是要去二公子那儿吧?”二姨娘福身开口道。 “是。”大姨娘还礼,“今日跟大小姐去庙里求了道平安符,这就给二公子送去,聊表心意。” 二姨娘见她亲自带着卫桂去,便知道和自己之前一样,是诚心前去拜谢卫渊。 于是让开道路,微笑道:“如此,姐姐慢走。” 短暂的相遇招呼之后,两人便错开了路径,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 …… 卫渊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如往常般由卫琅服侍着洗漱穿衣梳头,卫琥端了饭菜汤水进来,朝卫渊介绍其中的一道菜:“这是昨儿傍晚二姨娘送来的佛跳墙,味道醇正,都炖出了胶质,也算难得。” “还有这个。”卫琅端出个镶玉扣的平安符,“是大姨娘和大小姐为公子从庙里求来的,说是经过那里的住持开光。” 卫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卫琅便拿去挂在床前的帐子上。 一根绳子系着玉扣和元宝形状的布制小红符,绕几圈系在金钩上,且不论那位住持道行如何、有用没用,衬着蝠桃纹的银丝绫纱帐挺好看。 卫渊坐在食案旁,卫琥一边给他舀粥一边说:“公子,之前作证的那个刘太医死了。” “据说是给家里人交待了后事之后,躺在床上无疾而终的。他们家正在停棺接受吊唁,办丧事呢。” 卫渊端起面前的瓷碗,慢慢喝了一口粥。 ……当然不是无疾而终。 刘太医相助张静娘这么多年,虽为从犯也是必死之罪。 只不过因为他最终选择了作证、揭发出事实真相,卫刺史才允了他不追究其家人,给他一个体面。 医者手段,想要让自己体面的死去,还是很容易的。 “待会儿吃完了饭,我要去一趟刘府。”卫渊开口道,“为其吊唁。” 他答应了刘太医的事,总要做到。 刘府大门处挂上了白花白幡,在外面迎客的仆役们也都穿着麻衣、头上绑着孝带,神情哀哀凄凄。 约莫巳时中,一辆牛车停在了刘府门口。 牛车虽比马车易得,而且行速缓慢,这辆车却不同。 第61页 这牛浑身黑毛发亮,只一双眼睛是金色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路跑的既快又稳。 四蹄足有碗口粗,头上一对硕大威风的弯角,体格简直顶得上普通三、四头牛。 有眼尖的仆役看见车子侧面鎏着巴掌大小青蓝亮色鹤形图案,知道是刺史府出来的车驾,连忙上前帮着牵牛停车问候,又为客人送上白色布箍。 卫渊和卫琅等人下了车,往左臂套上白布箍,就进了刘府灵堂。 灵堂是大堂布置出来的,正中间放着刘太医的棺木,按规矩是要在家里停灵七天,接受亲朋好友们的吊唁后,才会出殡落葬。 卫渊被卫琅推进灵堂,只见刘磊做为孝子,正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迎宾,一双眼睛红红的。 旁边两个小厮陪着他,防止他随时发病。 大堂里已经有一些亲朋在,仆役过来通报了卫渊的身份,刘磊没精打采的过来,和卫渊见过礼之后,带他去给刘太医上香。 给刘太医上过香,卫渊朝卫琅道:“拿我的琴来。” “我要在此弹奏一曲,为刘大夫送行镇魂,了却最后的俗世牵挂。” 卫琅很快拿来松木七弦琴,卫渊放在膝盖上试了试音,便落指弹奏。 祭亡者以诗赋琴音相送,正是一桩雅事。 亲朋中有懂音律的,看卫渊年纪轻轻,并不认为他在这一道会有多深的造诣。 不过人家是刺史府公子,身份摆在那儿,又是以琴来吊唁送行的,只要能弹的大致不走音,就已经打算过去满口夸赞奉承。 谁知琴音初绽,眼下明明是暖春,所有人却都感觉到一股寒风从堂中穿过,眼前骤然一暗。 看啊,那漫长的河堤上开着鲜红的彼岸花,是谁在前方点燃了摇摇晃晃的魂灯。 流水潺潺在桥下淌过,寒意从脚底处弥漫。 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慢慢的走。 身后遗落的是生前记忆,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宁静,是剥去罪欲魂魄永恒的归墟…… 一曲终了,在场所有人随之清醒,只觉得遍体发寒。 这哪里是一支曲,分明是、分明是引人往那死生之处走了一遭! 果然是送行镇魂,弹奏给亡者听的琴曲。 再看卫渊,皆视若鬼神,内心敬而畏之,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 卫渊也不在意在场这些人的反应,一曲奏毕,便将手中松木琴交给卫琅,让卫琅推他离开了灵堂。 他答应刘太医的事情,刘太医以余寿交换的承诺,已经做到。 刘家遗传的疯病,会在刘磊这一代彻底断绝,再也不会殃及其子孙后代。 第32章 去皇城 自从卫渊在刘太医棺前一曲送亡人,刺史府二公子琴技高超到能通鬼神的传言,便在稷城不迳而走。 而三天两头就要疯一场的刘府少爷,从此再也没有犯过疯病。 “啧啧啧,刺史府那位二公子啊,必定不同凡人。” 盛夏傍晚,一天的暑气逐渐落下去,蝉声却仍在枝头不时的震鸣。 街头巷尾间,三五闲客穿着拿了扇子聚集在茶楼纳凉,聊起最近的新鲜传闻,眉飞色舞。 “知道不知道怡香院的锦林?同安王府小王爷买下他初夜,他却不识抬举划烂自己的脸,败坏小王爷兴致,被怡香院妈妈一怒之下打断手脚、扔到大街上贱卖的那个?” 闲客摇着纸扇,穿着茧绸的轻薄长衫,显然在百姓中有些身份,兴致勃勃道:“都说是被神医买走后当街施救,容貌恢复,立刻便能行走如常,这事儿在稷城传了好些日子。” “殊不知,那位神医就是刺史府的二公子。” “想想也是,锦林我当初在怡香院是见过的,确实长的好。”另一名闲客击案感叹,“这还就罢了,更难得那通身的气度、满腹的学识,一看就是高门大家子弟,跟寻常小倌再不同的。那时怡香院妈妈把他当个宝,有富豪出银千两买他初夜,都够再买上三四个知书达礼、色艺俱全的丫头小子了,竟然还捂着不肯,定要卖给达官贵人。” “小王爷当初一眼就相中他,若是旁的人家,纵然当街治好买了去,怎么留的住?也只有刺史府的公子,小王爷不会与之争抢。” “还有还有,天下皆知恭王面生胎痣,二十多年瞧了多少名医都没得治。”闲客说得兴起继续道,“你们看这位殿下来了稷城没多久,车驾天天往刺史府跑,说是找卫二公子诊治,这可不就是有了指望?” 高官皇族的车驾上面都有徽记,哪时出哪时进,行踪是瞒不得有心人的。 至于原因,恭王本就要替卫渊扬名,丝毫没有遮掩隐瞒过。 “两个月前刘府灵堂一曲,更是镇住了刘府那位少爷胎里带来的疯病。”又有闲客道,“原先隔个三五天总要犯一次,从那时起到现在却都没犯过了,据说刘家正在联系皇城故交,想要再续祖业哩。” “你们说说,卫二公子也就十五六岁吧,哪里来的这一身本事?” “这你就不懂了。”穿茧绸的闲客一展手中纸扇,表情神神秘秘,“没见算命准的大都是瞎子,乡间能请神上身的或鳏寡孤独绝嗣,或肢体残缺多病,必有一项不全之处?” “卫二公子两年前离家的时候是个痴傻儿,如今却神智清楚能诊疑难杂症,可不是在外头得了什么造化传授?” 第62页 “对对对,该是如此。”之前说话的恍然大悟,捋掌附和道,“卫二公子医术如神,自己的双腿却不能行走,出行都需要乘坐一辆木轮车,正应了你所说,也应了医者不自医。” 一桌人聚在那里闲谈消遣,旁边隔着一扇屏风,幂篱黑纱之下,高大的男人端着一杯茶在手里慢慢转,唇畔露出笑意—— 卫渊必定不知,外头人都是这样议论他的,回头见面不妨细细说给他听。 他听了,会是什么表情? “殿下,宫中又来信了。” 阳骁走过来,递给恭王一个带着双鲤火漆印记的信封。 恭王拿了根银签挑开火漆,抽出信拿在手里看,是他母后寄来的。 除了嘘寒问暖之外,通篇就一个意思,让他回皇城。 赶紧的。 他的脸刚治好那会儿,就派人传讯给了母后,这已经是母后催他回去的第三封信。 这也是必然。 在他无法登上皇位、没有继承权的时候,在外头随便晃荡几年也没人过问。而现在脸治好了,再不是“望之无天日之表”,当然是要重新回到国家权力中枢,才能尽快弥补之前因为远离过久而丧失的竞争力。 他一直没有启程,是因为他舍不得,同时却也没有把握带卫渊离开。 人家在稷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亲生父亲都管不得,活的比宫中皇子还要潇洒恣意。 去皇城就不同了,超品的国公、一二品的大员很容易就能在大街上遇见,三四品的官员遍地走,到了五六七品的官儿基本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刺史虽说掌一州兵政大权,在自己的地盘跟土皇帝差不多,进京后却只是正三品的官员,卫渊做为刺史公子,肯定不能像在稷城这般自在。 卫渊之前虽然跟他提过,将来想去皇城看看,却也仅仅只是提过而已。 恭王将手中信件交由阳骁收好。 母后三封信催过来,他回皇城这件事肯定不能继续拖。 带着阳骁起身离开茶楼,恭王头罩幂篱,走过两条街,步行到了刺史府。 恭王这两个多月几乎是天天登门,纵然是此时黑纱遮了脸,刺史府的看门仆役都能认得出来,连忙热络殷勤的把人请进去。 恭王熟门熟路的来到长平院前,让阳骁守在外面,自己叩响院门。 出来开门的是锦林,见是常来常往的恭王,卫渊眼下又醒着,便放了进去。 恭王无须他人带路,摘下幂篱拿在手里,又熟门熟路的走到内院,卫渊的所在之处。 正好遇到卫琥拿着食盒朝里面走,看见恭王便毫不客气的开口:“哟,今儿不是才蹭过中午饭,怎么又来蹭晚饭啦?!” 来往这么久,恭王也知道卫琥的性子,丝毫不以为忤,随和的笑道:“是啊,吃过二公子这边的饭,这稷城哪处食肆还有东西能入口?” 进得卧房,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花果香气,以及夏日难得的微微凉意。 卫渊明明让地衣抄了香方给他,不知为何,他找来的制香人制出的香,燃了却始终觉得没有卫渊这里好闻。 屋子四角都放了冰盆,卫渊穿件凉快的宽大绫衣坐在桌案前,一头黑发挽起个利落的髻,露出白而细腻的脖颈,拿了一本书正在看。 恭王见他指节修长如玉,指甲圆润微粉,心中竟生出几分痴妄之念,一时间恨不得化身为他手中拿的那本书。 “殿下过来了。”卫渊听到响动,抬眼看见是他,于是放下手中书本和他打招呼。 “是。”恭王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走到卫渊对面坐下。 等到一起用过晚饭,恭王终于开口:“这两天,孤要回皇城了。” 卫渊看着恭王,听他继续往下说:“之前……你跟孤说过想去皇城看看,不若一起?” 两个多月来,卫渊对于灵根样本的收集,正好也挺犯愁。 灵根者过于稀有,千中出一,他这快三个月在稷城总共才见到了十一个,还基本上是五灵根四灵根三灵根,最好的不过是一个金水双灵根。 据别人说有时运气差,一个月都出不了一个灵根者,按概率来说这还算是他运气不错。 这种效率,他猴年马月才能构建出灵根的排列体系? 所以卫渊点点头,说:“好啊。” 恭王本就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提议,谁料到卫渊这样轻易的就答应,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置信,怔怔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皇城。”卫渊回答。 …… 就这样两天后,卫琅卫琥和地衣收拾出十来辆马车的物件儿,准备跟恭王一起启程去皇城。 卫刺史眼见着卫渊刚回家两三个月,就又要去皇城,有心想留人。 但卫渊说来跟他虽有父子名份,却其实隔阂疏远的久了,回来后卫渊也主意大到自成一统,并不算相熟。 再加上是恭王要带人走,越发是留不得。 这天一大清早,刺史府所有人都起来了,在门外帮卫渊装车,准备送行。 因为东西车马多了,光靠卫琅卫琥地衣三个的话,人手肯定就不够用,所以也带了长平院的一多半仆役小厮同去,其中就有锦林。 也有百姓远远的瞧热闹,摇头咂嘴议论这刺史府二公子要远行,好大的排场。 第63页 生活用品就罢了,刺史府那样的人家,再富贵奢华也是应当的。 可是你看这一辆车装的,竟是各种花卉盆栽堆的满满,妈呀,这是路上随时还要赏花? 还有那辆车装的,扑腾乱跳,竟然是满满两大水箱活锦鲤! 这、这神医行事,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大姨娘擦着眼泪,和二姨娘絮絮道:“二公子刚归家没多久,咱们都还没尽到心,怎么就又要走了呢?” “二公子有大才,自当天高海阔。”二姨娘一边安慰,一边眼眶也红红道,“姐姐不必难过。”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二公子。”大姨娘低头哽咽。 卫刺史站在他的两个女人身旁,看着这一幕。 就算是他自己出门远行,也没见她俩这么难过舍不得。 卫桂则在卫渊身旁,问他:“二哥哥,你此去皇城,要待多久?” 卫渊想了想:“怎么也得三五年吧。” 卫桂笑道:“我再过一两年也就嫁去皇城太常家了,到时候再去找二哥哥,二哥哥可不能嫌弃我叨扰。” “还有我还有我。”这两个月跟卫渊混得熟了的卫沐,也跟着道,“回头我去皇城国子监读书,也找二哥哥去。” “嗯。”卫渊微笑应承。 “还回来吗?”卫刺史缓缓走到卫渊面前,开口问。 “应该不会了。”卫渊回答。 他来稷城的初衷,本就是出于科学家的探索精神,如今有了更好的研究场所采集样本,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卫刺史点点头别过眼去,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再对卫渊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处闷闷堵的慌。 不管是什么理由,从前卫渊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好好的把心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多看一看这个孩子,还把这个孩子交到了张静娘手中。 而现在卫渊已经不再需要他。 等卫渊这边装完车,正好恭王的车驾就过来了。 于是卫渊上了自己的牛车,两处并作一处,在阖府相送中浩浩荡荡开走,前往皇城。 因为不能光明正大为张静娘戴孝,卫鸿身穿一袭朴素的棉麻白衣,和他往常的穿衣风格大相迳庭,站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袖子里笼着个锦盒。 谁都能光明正大的相送卫渊,唯独他不能。 而手上的这份临行礼物,也终究是没能送出去。 目送着卫渊的牛车消失在视线中,卫鸿终究还是静悄悄转身,在旁人发现他之前离开了。 第33章 刺客 在路上的第二天,恭王就再不肯坐自己那辆由花梨纹紫檀打造、四匹乌云踏雪拉的马车,而是跑去蹭卫渊的牛车坐。 “没办法,你这儿舒坦啊。” 恭王歪在宽大牛车里面的半张卧榻上,身下垫着的象牙席凉浸浸,旁边放着一盘叉着小银叉剔去籽儿的西瓜块,时不时用银叉送进嘴里一块。 牛车的窗户以大片琉璃镶嵌,虽说关闭却依然能透进光,并不觉得阴暗气闷。 角落里摆放着冰盆,是炎炎酷暑中难得的幽幽清凉。 他们从稷城出来已经是第五天,用的当然不可能还是刺史府冰窖的藏冰,那也搁不到现在。 这个时代制冰技术已经比较成熟,卫渊出来的时候带了硝石,只需要有水就能制造出冰。 “孤那辆马车是个表面光,造价贵的要死坐在里面还颠来颠去,倒不如你这牛车,既快又稳当。”恭王咽下嘴里的甜西瓜后,感叹着。 卫渊微微一笑,道:“我这车虽用料普通,却未必就比殿下那辆马车得来的容易。” 这倒不是马车牛车的原因,恭王的车驾在这个时代自然是顶配,却怎么及得上他这用橡胶制造的空心车轮,以及车身更加完善的减震设计? 之前在乡下没有条件完成的一些制造构想,在刺史府的这两三个月里,人力财力物力都跟得上,倒是完成的七七八八。 当然卫渊只是出出主意指条路,具体都是由卫琅卫琥和请来的匠人们动手实施。 恭王吃过西瓜,用手左右转动一下榻头处光润的灵芝浮雕,就见手边弹出个暗格来,里面放着个围棋盘。 “来来来,下一盘。”恭王打开棋盘,摆放在他和卫渊之间。 牛车虽稳,但这是相较于这个时代别的交通工具,行驶间多少还是会晃动。 想要在这上面下棋,棋盘和棋子都是特制。 木棋盘中间夹了层薄铁皮,而每一颗黑白棋子下方都附有磁铁。 “你还要下啊?”卫渊见他摆出棋盘,有些不情愿。 卫渊还挺喜欢对弈的,但下棋必须适逢对手才有趣,然而恭王那棋力,这几天跟他对上把把输,他每一盘下的都像是指导棋,就失去其趣味了。 “哎呀,反正路上没什么事做。”恭王笑着歪缠道,“就当消谴了。” 卫渊想想也是,便挽袖伸手让恭王执黑先行。 阳骁走过去收了吃剩的果盘,觉得实在没眼看。 这个浑身骨头轻飘飘,对着卫二公子软磨硬泡,笑到满脸花儿的男人究竟是谁? 快点把他家那个龙章凤姿、矜贵冷毅的殿下还回来啊! 就这样下了一路棋,约摸午时到了江陵渡口,在这里他们需要改走水路。 由于卫渊带的东西多,调度船只、以及搬卸物件儿到船上要耗费不少时间,因而一行人下车住进了渡口客栈,打算明天再继续走。 第64页 知道恭王要到此处下榻,客栈是提前清了场的,今日不接待闲杂客人。 卫渊用了些汤饭,开始习惯性午睡。 牛车里面虽然布置的舒适,却终究比不上平地让人睡得安稳。经过五天路途奔波,卫渊几乎是一沾到客栈的床,就睡了过去。 大约睡了半刻,忽然耳畔隐约传来刀兵撞击之声。 卫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向在身旁守着的卫琅,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卫琅正拿了柄乌骨的泥金折扇在手里,一下下给他打扇,闻言停下回答:“公子继续睡,我去看看。” 卫渊点点头,在柔软的床上翻个身,很快又睡着了。 卫琅来到房间外头,却见卫琥和地衣已经在了,恭王更是被七八个侍从拱卫在中间,手里拿着刀兵,神情如临大敌。 一见卫琅,恭王立即肃声道:“眼下情况不妙,待会儿得见空隙,就快护着你们主子先走!” 卫琥扒开竹帘,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只见五六个身穿白衣,脸上罩着银面具的人,正在恭王护卫们的包围中左冲右突。 于是撇嘴道:“是殿下招惹来的刺客吧,也就这几个人啊,咱们这儿单论护卫,加起来少说也得一两百,怎么就情况不妙了?就算怕死,也不必怕成这样。” “什么怕死?!你这乡下小子,那是先天高手,以武入道的先天高手懂不懂?!”阳骁在旁边跺脚,“一个就能抵百人之力!” “眼下情形都危急成这样了,殿下还惦记着让你们先走,当真是不识好歹!” “什么呀,我看是你们的人不中用。”卫琥发现那五六个白衣人果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他看的这会儿就夺去十几条人命。 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真能冲进客栈里来。 于是扭头道,“地衣,咱们也下去玩玩。” 说完一掀竹帘,单手撑着窗台,赤手空拳从二楼跳了下去,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卫琅身上应该有些功夫,大家都能看出来,但这卫琥……不就是个厨子吗? 难道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更夸张的是,跟在卫二公子身边服侍、擅长调香的那个绝色婢女,竟然也真的一撩裙摆上前,跟着卫琥跳下二楼! 一名身形魁梧、戴着双铁拳套的白衣壮汉刚扭断一个护卫的脖颈,正杀得兴起,忽然感觉到一股大力迎面撞来,他被这一撞,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再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个婢子打扮、身形高挑的绝色少女,攥着两只没有任何防护的粉拳,又朝自己一拳打过来。 其势之凌厉,其速度之快,简直平生未见! 白衣壮汉伸臂去挡,勉强挡下这一拳,却只觉得骨头顿时疼痛欲裂。 要知道,他的这身筋骨可是经过十数个寒暑打熬,又以药力常年浸泡,其坚韧程度堪比铜铁。 而眼前少女才多大岁数,又生得娇滴滴花朵儿似的,一击之下他竟然不是对手! 又看见场中多了一名酒涡青年,跟这少女路数差不多,行动间却更加猛悍有力、虎虎生风。 纵然都是天生神力,但卫琥是猛兽的底子,再加上性别差异,比地衣更强也是极其自然的事。 毕竟是千锤百炼的武者,又知道此行事关重大,白衣壮汉见踩到了硬点子,立即扬声道:“飞鹞子,我们先缠着这两人,你速速去取了恭王人头!” 一个身形较为矮瘦、手持弯刀的白衣人应一声,往下略略一蹲,整个人就如同一只白色大鸟,忽然朝着客栈二楼的窗户冲来! 与此同时,有哨音悠悠响起。 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飞快掠过,白衣人在半空中就如同纸鸢折了骨架,扑通一声仰面摔到地面上,抽搐几下再也动弹不得。 不光是那名为“飞鹞子”的白衣人,场中原先势若破竹的五六个白衣人,皆先后扑通扑通倒在地上抽搐不动。 众人抬头,只见卫琅挺立于二楼的屋檐之上,衣袂在风中翻飞,嘴里叼着个竹哨,身边围绕着几十条锦鲤。 大家揉了揉眼,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是的……会飞的,锦鲤。 它们五彩斑斓,头中间生有一根半透明竖角,腹部鱼鳍薄而透明如纱,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令其悬浮于空中。 如同幻梦中才有的美丽生物。 刚刚用带毒竖角攻击过白衣人的几条锦鲤,飞回到卫琅身边,亲昵的用凉滑纱鳍蹭蹭英俊而不苟言笑的饲主手背。 “哎呀,卫琅你干什么,我可是还没玩够呢。”卫琥仰头叉腰,望向卫琅。 卫琅没理他,又吹了一声哨音,就见那几十条锦鲤排好了队,从空中飘飘洒洒的回到水箱中。 紧接着取下嘴中竹哨,这才对卫琥道:“怎么还这样不懂事,公子正在午睡,速战速决才对,玩什么玩?还要带着地衣一起疯。” 说完摇摇头,从屋檐跳进二楼窗口,朝着一众嘴都合不拢的人道:“那几个刺客都中了鲤毒,此毒能麻痹身体,一日一夜后自解,交给你们了。” 然后在众目睽睽中转过身,朝着卫渊所在的厢房走去。 一场凶险的刺杀,就这样消弥于无形。 卫琥无可奈何,耸耸肩膀也跟地衣回到各自的房间。 “那是灵兽吧?” 第65页 等到恭王这边乱哄哄忙了一阵子,把毒倒的刺客们都绑了,收捡了牺牲的护卫尸体,才有人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跟同伴低声议论:“原先只听说过仙门养的有,或用来代步或驱使以战斗,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我之前还纳闷他们带两大水箱鱼出来干什么呢,这可真是不得了!” “卫琅既然有这般本事,顷刻间放倒六名先天武者,到哪国去怕不都得拜个大将军?怎么就在卫二公子身边做个随从呢?” “你别光看卫琅有本事,卫琥跟地衣的本事也都不差啊,没见着比先天武者都要强!他们平常也不显山露水,都以为是普通的厨子和婢女。”同伴若有所思,猜测道,“能收服这些人为己用,我看不简单的,应该是卫二公子才对。” 那人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卫二公子是神医,说一句起死人肉白骨亦不为过,卫琅等人得到过救治,感念其恩而跟随左右也有可能……还是王爷有先见之明,我说怎么天天往卫二公子那边跑,对着卫琥那小子经常的无礼冒犯也不生气,想必这就是在礼贤下士、招纳人才了。” 外头众人议论纷纷,猜测形形色色,卫渊所在的卧房内却酣梦正沉。 卫琅坐在卫渊的床畔,手中依旧拿着那柄乌骨泥金折扇,一下下不紧不慢的扇着。 他看着卫渊的侧脸,目光温柔缱绻。 仿若能够让卫渊安睡,就是他人生的头等大事。 第34章 仙雏院中 卫渊睡了一觉起来,觉得精神有些懒惫,于是洗把脸让卫琅推了他去外头转悠活动一下,打算醒醒觉。 所过之处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与往常不同,特别是恭王那一众侍卫仆役,个个见他不自觉的就挺直了背脊,神色严肃敬畏。 咦,奇怪。 “刚才我午睡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卫渊抬头望向卫琅。 “没什么,几个贼人不自量力过来行刺,已经被抓住了。”卫琅俯身回答。 卫渊点点头,猜到卫琅等人大约展现了一下武力值,便释然了。 由于有过目不忘之能,他上一世除了进行自己的本职科研工作之外,业余爱好涉猎颇广,其中包括武术。 在那样一个信息时代,武功不再是不传之秘,甚至各种训练班遍地开花,他可以轻而易举看到世界上绝大部分武术流派的修习体系,并进行总结提炼。 而卫琅等人既然天生神力,每个人的身体构造都是基因最优解,那么不练起来就太可惜。 所以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卫渊还顺便教导了一下大家武功打击的原理,让卫琅等人学会将本就强悍的力量,用勾挪转腾移、摔拍穿劈钻等方式,十数倍的发挥出来。 卫琅等人也并不缺乏实战,山林里的猛兽都曾是练习对象。 技惊四座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卫渊再看看自己,这具身躯在他恢复神智接管之前,遭受过不小的挫磨,一直体质偏弱。 到如今总算好些了,不能光指望体内那根仙人骨滋养修复,还是需要进行适当锻炼。 “卫琅,回头你去找把弓。”卫渊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臂力,绝对拉不开时下在汉子们当中流行的一石硬弓,“要轻便一些的,往后我每天早上起来练练箭术。” “是。”卫琅含笑应承。 因为恭王要审刺客,接下来一行人又在客栈停留了一天。 却最终没能审出什么结果,只因还未来得及刑讯逼问,这几人从麻痹中醒来不久后就死了。 让仵作来看这几人尸体,说是心室衰竭。 虽然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这几人都是先天武者,身强力壮的,怎么就一个个的心室衰竭而亡? 但死无对证,也只得不了了之。 ……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 镶嵌玛瑙砗磲的七宝花瓶被砰当一声推倒,碎成一地瓷片。 “六个先天武者,六个!全都有去无回!!这要搁在战场上,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猛将!!!” 身穿紫袍腰系玉带,须发皆白的老者狠狠踢了一下跪伏在脚边的青年:“你知不知道,这是举族供养出来的顶尖战力,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青年脊背被踢的生疼,却头都不敢抬,分辩道:“幸好出发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孙儿让他们都服下了败心散。” “如果一击不成,到时间没能回来吃解药,就会无声无息死去,再不会留下把柄的。” “怎么,这还是要跟我表功了,啊?!”老者气得又踹了青年几脚,“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方能行事,你错在不知对方底细而先动,这是行险!再不知悔改,迟早要出大事!” 青年不敢再分辩,只得道:“是,孙儿受教。” “往后再要调派族中人力物力,必须经过我。”老者见他认错,才终于喘匀了气,瞪眼道,“看见你就烦,还不给老夫滚出去!”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朝老者执礼之后,这才走出房间。 看到门外候着的仆役,青年吩咐道:“祖父房里打烂了不少东西,你们进去收拾一下,别扎到了老人家,到时又是我的罪过。” 仆役们闻言进去收拾了,青年慢慢直起腰,被踢过的脊背传来阵阵疼痛,想必已经成片青紫。 第66页 唉,祖父真是老了。 说什么谋定而后动,却不知富贵险中求? 恭王一直以来远离权力争夺,因为脸上的胎痣,也没人将其当成妨碍和对手。 活的相较于其他皇子,算是风平浪静。 也正因为如此,就算治好了脸,惯性驱使也一时不会严加提防。 要除掉中宫所出的恭王,再没有比之前更好的时机。 兵贵神速,时机亦稍纵即逝,打的就是恭王措不及防,哪来的那么多时间筹谋? 事成的话,他便立下赫赫从龙之功。 事败的话,则损失几个顶尖高手,对于得到的东西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赌注。 什么都要谋定而后动,等到恭王回到皇城,还有什么机会? 他这次败了,祖父大动肝火,还收回了他在家族的调派之权。 可他若成了呢? 谁还能、谁还敢说他是废物?! 世人向来以成败论英雄,祖父亦不能免俗。 青年走到院落间一株海棠树下,夏日阳光从娇嫩的花枝间潇潇落下,映照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 那是张秀气温润的脸,眼睛清澈而黑白分明,唇角天然微微上翘,不笑时也像是带着笑意。 单纯无害,甚至还带着几分青涩,完全看不出胸臆中充斥的勃勃野心。 …… 接下来卫渊和恭王一路顺风顺水,再没有遭遇过刺杀。 大约过去半个多月,就平安的来到了皇城。 “真的不去孤府中居住?”恭王问卫渊,依依不舍。 “跟殿下在一起很麻烦,而殿下允过我,不教我困扰。”卫渊明确回答。 他来皇城是为了搜集更多的灵根样本,不是为了在别的地方耗费心力,趟夺嫡这滩子混水。 “二公子不担心孤吗?”恭王唇角向下一垮,忽然神情和语调变得哀怨起来,“如若没有二公子,孤之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可就被人刺杀了。” 阳骁在旁边简直没眼看。 他家殿下在撒娇。 向来英明冷峻的殿下,居然在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撒娇! ……虽说看到过不止是一次两次,还是不能习惯这样的场面,尴尬到恨不得低头抠土。 卫琥则目光警惕。 恭王这老小子,几个月相处到底是摸清楚了尊主的脾性,居然来这套! 想起当初在林子里的时候,卫琥自己就是仗着憨气可爱会撒娇,分走了不少尊主偏宠。 还好尊主虽说向来吃这套,恭王到底没有从前毛茸茸的他可爱,只听得尊主回答:“殿下说笑了,前次不过是被人乘其不备,如今入了皇城,哪里轮得到我替殿下操心。” “唉,二公子真是无情。”恭王叹息一声,又抛给卫渊一个幽怨的眼神,这才带人坐着车驾走了。 卫渊这人初看冰雪般清冷,有一定的距离感,到得他身边真正相处起来又如春风暖暖,令人忍不住产生留恋依赖的感情。 然而卫渊决定的事情,向来是磐石无转移。 恭王走后,卫琅推着卫渊进入眼前三进的四合院,里面鱼池花园俱全,打扫的干净整洁,比他之前在刺史府住的长平院还要大一些。 更兼家具齐备,拎包即可入住。 皇城不比稷城,在其中心地带是真正的寸土寸金。别看这样一个院子,就算三四品的官员也是住得的。 安顿下来后,卫渊问卫琅:“打听到皇城的灵根者吗?” 卫琅点点头,回答:“皇城里灵根测试的地方只有两处,和别的大城差不多,然而十六州内但凡单灵根以上资质的孩童,都需要到皇城仙雏院聚集一段时间,接受封赏之后,才会被送到仙门。” “天下仙门十二,属国八百,每一国在各大仙门皆有开国老祖。这样一个封赏仪式,相当于将这些最有潜质的孩童,归属于本国老祖麾下,以壮其势。” 卫渊点点头,忍不住吐糟:“修大道原是问本心、孤独登天之路,没想到如今凡间却搞的跟拉帮结派似的。” “对了,仙雏院要怎么进去?” 卫琅微笑回答:“那里其实是鼓励皇室王孙们进去结交的,恭王殿下给了牌子,咱们随时要去都行,来了新人也会通知。” “除此之外,皇城内还有一条街专供修士们交易,去那里转转,除了能遇到修士之外,说不定还能买到一些仙门之物。比如说公子之前一直想要的储物戒指,据说那里就偶有贩售。” 卫渊说:“既然如此,明天我们就先去仙雏院瞧瞧。” 于是抵达皇城的第二天,卫渊就带着卫琅等人去了仙雏院。 这院子紧挨着皇宫旁边,比想像中的要小,却修建的十分精致华丽,一看就是耗费了不少钱财物力。 对待未来的大修士种子暂居之所,皇室花费血本结善缘,也是理所应当。 说句不好听的,如此就算是将来开国老祖殒落,江山易主,这些出自本国的修士如果那时有了能耐,多少能看着情面庇护一二,至少不致于被人赶尽杀绝。 等到进了院子问清楚情况,才知道这仙雏院为什么修建的不大。 因为没有必要。 灵根者千中出一,单灵根则又在灵根者之间百中出一,本国建国数百年,这仙雏院经常是空着的,里面孩童从来就没有同时超过三个人。 第67页 眼下更是只有一个姓封的仙子在内,是变异冰灵根。 卫渊被卫琅推进院子里,走得不远就看见一群人在花园中,众星拱月般围着个小女孩子,边说笑边奉承。 女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黑油油的头发梳成双鬟扎着彩带,戴了一套粉红色海螺珠镶嵌的首饰,穿着嫩黄粉蓝相间的襦裙,长相漂亮可爱。 她坐在那里笑着,听着众人没口子的奉承夸赞,神情愉悦。 第35章 双生女 “封仙子这套螺珠首饰真好看,光润剔透、纹理细致,哪怕是皇城之中,也找不出第二套呢。”一个宫装的少女笑道。 “那是自然。”另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妇人接话,“螺珠不比珍珠,本就稀少,又没办法养殖,数万只黄纹螺中才能剖出一颗,能做成首饰珠子的又十中只有一二,每年全国不过产出几十颗好螺珠,纵使高门大户,能得一颗打个钗环已是不易。要凑齐这颜色大小纹理相若的一套,举国之力也得少说耗费几十年时光,又哪里能有第二套?” “瞧你们说的,不过是个戴着玩的物件儿罢了。”七、八岁的女孩子故作老成,摸了摸胸前坠着的螺珠璎珞,触手凉滑,唇角得意的微翘,“在我看来,也没那么稀罕。” “这是自然。”旁边有一个身着白底黑边襕衫,秀气温润的青年公子道,“螺珠价值再贵重,终究比不得封仙子,连陛下都夸为国之瑰宝。能佩戴在仙子身上,原是这螺珠的荣幸。” 封仙子被逗的咯咯笑,伸手拍打了一下青年:“程哥哥说话总是那么好听。” “好听,是因为出自肺腑。”青年捂着胸口,做出略显夸张的表情,“句句真心啊。” 卫渊被卫琅推过去,封仙子扭头看见他。 七八岁的孩子早已能分辨美丑,她虽不算小门小户出来的,但父亲也就是个边远地区的县丞,如今初入京城,原以为知情识趣的程哥哥,就是第一流的俊俏人物。 谁知还有像卫渊这般,仿若只存在于瑶台月下,不似人间的相貌风姿? 纵然没到通人事的时候,小小的心脏已经暗自扑通扑通跳动。 于是伸手指向卫渊,开口问道:“这位哥哥以前怎么没见过?” 在场所有人都以封仙子为中心讨好,见她对卫渊表示出兴趣,就纷纷让开一条通路,让卫渊的轮椅驶到她身边。 “因为我昨天才到皇城啊。”卫渊上前,朝她微微一笑。 “哥哥来皇城是为了见我吗?”封仙子侧过脸,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面有光泽闪烁。 “对,当然是为了见仙子。”卫渊回答。 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封仙子手中:“这是给仙子的见面礼。” 封仙子打开锦盒,只见丝绒上放置着一根白铜包裹、上面浮凸着几只可爱小兔子图案的圆棍,约莫成人手掌长,两头嵌着格外剔透的圆形琉璃。 “这是什么呀?”封仙子好奇的睁大眼。 她来皇城半个多月,原以为什么稀罕好东西都见过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 “仙子拿起来,对着光往里面看。”卫渊伸手示意。 封仙子依言将那圆棍拿起,从一头的圆孔往里望去,只见里面五光十色,幻彩纷飞,是一朵朵漂亮的花儿,比皇帝赏下来的任何宝石,比她戴的螺珠首饰都要璀璨夺目,忍不住“哇”了一声。 拿在手里旋转,里面的花儿也跟着旋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合拢,变化万端,让人爱不释手。 其实就是个做工精致些的万花筒,给小孩子的玩具,二壮在家里也有一个,卫渊看来正好适合封仙子这岁数玩。 不过这时代还没有制造出水银镜面,也烧不出完全透明的玻璃,因而除了卫渊这里,外头是再没有的。 封仙子拿在手里玩了半天,才依依不舍让身边的中年仆妇用丝绦系了,挂在腰间。 继而朝卫渊嘻嘻笑道:“我喜欢这礼物,也喜欢哥哥,哥哥想要什么回礼?” 小女孩子不无得意的炫耀道:“是想让皇帝给你个大官儿做,还是想要金银珠宝?不管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哥哥。” 她年纪虽小,却较一般的孩童聪明早熟,这半个多月来往她这儿跑、讨她欢心的人,不都是想要这些? “这些,我都不需要。”卫渊伸手摸了摸她的顶发,“我来就是为了见仙子一面。” “既然见过,也就算是仙子给了我回礼。” 说完朝着封仙子笑了一笑,让卫琅推着他离开了。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过来,正好远远望见卫渊这一笑,恍恍惚惚竟忘记自己手里还端着茶杯。 等走到封仙子跟前的时候,杯子朝旁边一倾,泼湿了封仙子的半幅襦裙。 “呀,你做什么?!”封仙子见状大怒,想也不想就站起来挥手,给了那小丫头一记响亮耳光。 小丫头这才彻底清醒,捂住迅速红起来的一边面颊,扁了扁嘴,眼中泪雾浮涌。 却终于没有哭。 封仙子和小丫头面对面站着,一个戴着世间珍稀的珠钗璎珞,衣衫华美绚丽,比天下最得宠的公主还要显赫神气。 另一个则仅仅在头上插了个银篦子,白底的绸衣印染着粉色小花,就是普通官宦人家闺女的打扮。 她们两人身材一般高,长着同样的一张脸。 第68页 封仙子旁边的中年仆妇见状,连忙上前去看小丫头脸上的红印子,朝封仙子急道:“二小姐,你怎么能对大小姐动手?!” 封仙子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眼前的双生姐姐封宝儿,有些不知所措。 她从小就讨厌封宝儿这个姐姐。 封宝儿最会在父母面前装乖,学什么都比她快比她好,还总要装大度让着她,把她衬的什么都不是。 然而她和封宝儿一起测灵根,她测出变异的冰灵根,封宝儿却只是一介凡胎。 从此她是不属于凡间的“仙子”,连父母都不能大过她,而封宝儿则成为服侍仙子的婢女。 能让总压自己一头的姐姐低声下气,支使封宝儿端茶倒水,她还挺高兴得意的。 但,她这是第一次动手打封宝儿。 听到从小带她和封宝儿长大的奶娘这么说,就越发觉得,自己是不是做的过份了。 “我、我不是有意……”毕竟还是个孩童,封仙子嗫嚅着,手指下意识绕着腰间绦带,一圈又一圈。 谁知这时却只见那秀气温润的青年公子起身,走到封仙子旁边,朝奶娘肃声道:“什么大小姐?封仙子面前,哪里来的大小姐?!” “没见仙子衣裙湿透了,教训一下奴婢都不行?这是要反了天?!” 继而,青年公子躬身朝封仙子柔声道,“仙子没有做错事。” “对,你们两个快给仙子道歉!”宫装少女不愿青年公子专美于前,也站起来指责奶娘和封宝儿。 “以前是家里人,现在仙子出了凡尘,可就不是了。”贵妇人也在一旁阴阳怪气的开口,“如果实在侍候不好,索性打发了回家,我再给仙子找几个好的补上。” 奶娘迫于压力,扑通一声给封仙子跪下,认错道:“仙子,是老奴不识尊卑,都是老奴的错,请仙子原谅。” 封宝儿低着头,也跟着跪下了。 封仙子指间的绦带慢慢松开,小小的脊背逐渐挺直,是啊,她没有错啊。 她是仙子,现在多少人都巴结她奉承她围绕着她,她让奶娘和封宝儿在身边侍候,已经是给家里脸面。 拎不清楚的,是奶娘和封宝儿啊。 “扫兴。” 封仙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封宝儿,这回就先罚你跪一会儿。下回再犯,定要重重打你的板子。” “走了,我要回去换裙子。” 说完,她转身朝着自己的居室走去,后头呼啦啦一群人。 奶娘看了眼封宝儿,叹息一声起身,也连忙小跑着跟去了。 封仙子的衣服是奶娘管着的,她必须得跟去侍候。 顷刻间花园里竟然空无一人,只剩下发插银篦的女孩儿低头独自跪着。 有泪水如同露珠般挂在纤长的睫毛上,颤巍巍落在地面上,湿成几个小小的暗色圆点。 …… 冰灵根做为单系异灵根,应该属于这世间最顶级的灵根之一。 卫渊回到书房做过记录之后,望向身旁的卫琅:“琅啊,有没有兴趣修真?” 卫琅替他不紧不慢斟了杯茶,回答:“我只想留在公子身边,不愿去什么仙门,再说也过了岁数。” “不用去仙门,我这儿有炼气典籍,先照着练就行。”卫渊用手托着下巴,“至于修真的岁数限制,不过是孩童新陈代谢快,又处于成长阶段,更容易形成初道体。” “所谓初道体,其实是人类身体的完美形态。如同一棵树,从小修剪枝丫,就更容易生成想要的形状。” “你的新陈代谢本就比常人快,经络骨骼也属于最优选,虽说过了岁数,也不是什么问题。” 看了一大堆理论知识,实在是很好奇,凡人修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能延长寿命,呼风唤雨御剑飞行? 也就是他改变不了自个儿的身体,不然自己必定要试上一试的。 “好啊,那我就试试。”卫琅听卫渊这么说,很快应承下来。 “嗯,先从引气入体开始。”卫渊扔给卫琅一本书,“拿去仔细看看,听说二壮要练个两三年才能做到,单系异灵根应该能够快不少。” “公子又拿什么好东西给卫琅?”卫琥从外面掀开书房竹帘,跑到卫渊跟前指责,“公子偏心!” “你这地里鬼,我怎么偏心了?”卫渊哭笑不得。 “怎么不偏心?”卫琥苦着一张脸,“专门给了卫琅月光鲤,我却什么都没有。” “那也不是专门给卫琅的,是为了看家护院。”卫渊道。 “反正不管,公子这次又私底下教授卫琅了,我也要跟着学。”卫琥的头伸了过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俊俏的五官在卫渊眼前逐渐放大,嘴唇微张,露出点湿濡的鲜红舌尖,想要和从前一样撒娇。 ……很久没有蹭蹭舔舔尊主了,眼下是个好机会。 一本书啪一声横在卫渊和卫琥中间,贴在卫琥那张脸上,挡住了卫琥的继续接近。 卫琅手里拿着书,对卫琥说:“别犯毛病,想学的话,往后就跟我一起学。” “既然有了人样儿,得了做人的好处,就不要总想着还跟以前一样。” 卫琥失望的“哦”一声,退后几步。 与此同时,有人驻足在卫渊院门前不远处的树荫下,已经有一段时间。 第69页 锦林和几个仆役小厮说说笑笑路过。 树荫下身穿白底黑边襕衫,温润的青年公子收起折扇,转身离开。 稷州刺史的二公子,以昔日的状元种子为下仆,与恭王为友……六名先天高手,据说就是尽数折于这位二公子掌中,极为不简单。 又据说恭王的脸,也是卫二公子治好。 不好好待在稷州,千里迢迢奔赴至皇城,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他总需试探一番。 第36章 宫宴 又过了几天,卫渊收到恭王的贴子,邀他去赴宫宴。 卫渊对出门应酬交友没有兴趣,原本打算回绝,但恭王跟他处了几个月,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 于是特意在贴子上提了一笔,有一名木系单灵根的筑基大圆满修士会同赴此宴,平常想见可不太容易。 要见赶紧来。 卫渊这条鱼儿,果然就迫不及待咬钩了。 “程哥哥,卫哥哥今天真的要来吗?” 封仙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通往皇宫晗光殿的金砖路上,有点紧张地问身边的温润青年:“我这几日天天派人去请他,他都没有再来仙雏院。” 虽说人没有来,却每次都会收到卫哥哥的礼物。 比如说蓬松如云朵的香甜点心,比如说又软又可爱的白兔抱枕。 又比如说一瓶柑橘味儿的香水,整体用琉璃烧成一颗晶莹剔透小橙子的形状,正好能让封仙子用一只手握住。 按下顶部圆形的小喷头,细细的香水喷雾便从漂亮的琉璃瓶里喷出来。 味道清新怡人,非常适合小女孩,她喜欢的不得了,早起在手腕和耳根处喷一点点,就能留香一整天。 所以尽管卫渊没有一次应过封仙子的约,她也并不觉得被冒犯轻视,反而对这个神仙般的哥哥越发期盼憧憬。 封仙子身边总是簇拥着贵女王孙,皇子公主也时不时的要邀她出去赏花玩耍,她却一天比一天的还要惦记她的卫哥哥。 “今天是恭王殿下出面相邀,卫二公子治好了殿下的脸,跟殿下有交情,应该会过来。”温润青年解释。 “啊,那太好了。”封仙子松口气,又更加紧张的问,“程哥哥,你看我今天打扮的怎么样?” “整个皇宫里,再没有比仙子更漂亮可爱的。”温润青年双眼弯起,含笑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卫二公子若来了,在人群当中,第一眼看到的必然是仙子。” 封仙子听了,顿时心花怒放。 封宝儿跟在封仙子身后,相较于光耀华彩的妹妹,打扮的很是朴素不起眼,只比普通侍女要略好上一些。 听着封仙子叽叽喳喳的在前头说话,她低眉垂睫不发一言。 封仙子走进晗光殿,很快有内侍引她到靠皇帝左手边位置的席位上坐下。 她虽然年幼,又仅仅是个县丞之女,然而身具冰灵根资质,踏入道途后前途无量,就注定要坐在最重要的宾客席位上。 没过多久,果然看见卫渊被卫琅推着,坐轮车进入大殿。 卫渊治好了恭王的脸,在皇帝看来也算是有功之人,所以他虽说是一介白身,也没有被排到末席去,位置中等偏上。 封仙子一见卫渊,立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穿花蝴蝶般扑过去,笑着喊道:“卫哥哥!” 然后坐在卫渊身边,伸手挽住卫渊的胳膊。 “仙子好。” 卫渊也跟她打招呼。 “你送的香水我很喜欢,还有那个奶油点心,真的很好吃。”封仙子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看着卫渊,“他们都笨死了,做不出来那种点心。” 她虽地位尊崇,但在卫渊看来不过是个贪嘴爱美的小女孩子,于是笑着哄道:“既然这样,往后厨房做了点心,都送一份去仙子那边。” “卫哥哥真好。”封仙子欢呼雀跃。 温润青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看着这幕。 小女孩儿亲热的依偎着卫二公子,快活都流淌在眉稍眼角,毫不掩饰心中的喜爱之情。 他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陪着封仙子,想尽办法讨她欢心,却及不上卫二公子见她一面,就将她的心尽数收走。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温润青年展开手中折扇,扇了几扇之后,态度自然地对旁边站着的封宝儿道:“一会儿陛下就该到了,你去请仙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封宝儿其实一直在看着卫渊那边。 她也很喜欢那个姓卫的大哥哥,之前甚至为了看他,把茶水不慎泼在了妹妹的裙子上。 还有他送给妹妹的那些礼物,她是真的很羡慕。 只不过她原本就比妹妹要懂事一些,再加上妹妹身份不同以往,家里也都因妹妹得了好处,她不可能争,也争不来。 封仙子正抱着卫渊的胳膊咯咯笑,就见封宝儿走过来,端端正正的朝二人行礼道:“仙子,陛下快到了,请回座位。” 卫渊抬眼一看,眼前站着的小姑娘长了张和封仙子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穿戴较为朴素,看上去也比较不开心。 “原来仙子是双胞胎啊。”卫渊不由惊讶道。 “是啊。”封仙子回答,又朝封宝儿不耐烦的皱眉,“知道了知道了。” 封宝儿固然哪里都比不上她,却长着和她一样的脸。 第70页 看她顶着这张脸出现在卫哥哥面前,不知怎地心里就有点隔应。 封仙子毕竟测出灵根不久,没有真正进入修者的世界,对于皇帝还是和普通人一样,心理上有着天然敬畏。 于是依依不舍松开卫渊的胳膊,跟着封宝儿去了她的座位。 卫渊又略坐了一会儿,果然看见皇帝带着皇后妃子,以及一群皇子公主们入了场。 皇帝五十左右,相貌底子是不差的,但按这个时代来说,岁数已经步入老年,头发胡须花白,身形有些发福,肚皮微凸。 其中有一名头戴星冠,身穿八卦袍的中年道士,气宇昂然坐在了封仙子对面的宾客上首,想必就是那位做客的木灵根修者。 恭王再没戴那张金丝面具,露出刚毅英俊的脸,穿了一身绣着金色云纹的红衣,趁旁人没注意的时候,朝卫渊挟了挟眼。 卫渊也向他颔首示意。 这是恭王回到皇城后,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正式露面。 眼见得恭王脸上胎痣果然不见,席间就有文臣笑着开口恭贺道:“六殿下多年疾患痊愈,当真是可喜可贺,想必也是圣上治世普惠的祥瑞恩泽。” 读书人就是有水平,不光是朝恭王道了喜,还顺便同时拍了把皇帝的马屁。 “哈哈哈,这是祯儿遇到了好大夫,跟朕又有什么关系?”皇帝虽然这么说,但笑的还是挺开心,“太医院那帮子,竟然被一个少年郎比成了酒囊饭袋。” “卫二公子,是不是这样?”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卫渊。 这话问的挺拉仇恨值,一个接不好,就能得罪一大片太医院的人。 卫渊听皇帝忽然跟他说话,拱了拱手道:“回陛下,并非如此。” “所谓术业有专攻,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草民所擅长的,仅仅是胎里带来的病症,若是别的头痛脑热之类,并不会治。” 本来也是这样,他并非医生,于医理药理可谓一窍不通。 许多以救人为己任,穷尽一生钻研医术的医者,都是值得尊敬的,他没必要去贬低别的大夫。 “原来如此。”皇帝点点头,卫渊的这个说法显然也更加能让他接受。 一般的人得皇帝问话,必是诚惶诚恐,此刻难免心潮澎湃。 卫渊却并未把这人间的帝王过于放在心上,对那位筑基大圆满的木灵根修者,还要更上心一些。 他刚才已经看过对方的基因链,发现确实有很多地方和常人不同。 比如说寿命。 寿命除了受生活习惯影响之外,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被基因束缚着的。 人自身的基因决定了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衰老,什么时候死亡。 而那位木灵根修者的基因链,代表着衰老死亡的那一截编码,发生了突变。 这意味着对方可以保持更长时间的年轻态,获得更长的寿命。 修真无疑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如同蛹中化蝶,一步步的蜕变成长,每一步都艰难而充满了危险。 但如果能将这些已经产生的改变,逐一复刻在基因上……是否能快速制造出另一个筑基修者? 而筑基之上是金丹,金丹修士和筑基修士相比,其基因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卫渊正在思考,忽听又有人开口:“卫二公子会的不止是治疗胎症,还擅长弹琴,据说琴音能通鬼神。” 卫渊闻言抬眼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秀气温润的青年公子,就坐在封仙子旁边,之前曾在仙雏院见过一面。 ……这人倒是知道的不少,应该私底下打听过自己。 “哦?”木灵根修者听了挺感兴趣,“吾困于筑基境界多年,此番入世正是为了寻求悟道突破,而师尊曾说过,任何事情若做到极致皆为道。卫二公子若有如此妙音,不妨弹来一听。” 何谓道,恐怕在座没有人比卫渊更清楚。 他曾是应天道时运而生的仙人,洪荒宇宙间的道法规则,本身就刻在魂魄骨血中。 哪怕如今肉|体凡胎,却真正触摸过天道。 ……原来突破境界,需要悟道啊。 他本身也对从筑基到结丹的基因变化好奇,既然如此,不妨就如了这修者所愿。 于是开口应承:“可惜没带琴,要向陛下借一张琴用。” “这有什么问题?”皇帝笑着击掌,朝身边侍立的老太监道,“大伴,为卫二公子拿独幽来!” 独幽是珍藏于皇宫,名满天下的一张古琴,价值连城。 而皇帝舍得拿出来让卫渊弹奏,当然是为了讨好那位木灵根修者。 卫渊让卫琅清理了桌面,将琴摆好,白玉的十根手指按于其上。 当第一根弦被拨动,木灵根修者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万千星辰。 它们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组成了璀璨星云,缓缓转动着,沿着自身的轨迹运行。 星辰也有生死,每一刻都有新的星辰成型,也有老的星辰消散。 星辰之下,有种子从泥土中簌簌而出,有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有花朵凋零,有亡者归于尘土…… 木灵根修者停滞已久的境界,开始松动。 第37章 结丹 卫渊将“道”化入琴音,晗光殿内琴音时而淙淙似流水,时而铮铮若惊雷。 “道”是万物运行的法则,是天地至理,是溯回亿万年,光与暗、善与恶、花草与木石、动物与植物……所有一切的本源。 第71页 每个存在于世间的生命,都凭依“道”而生,遵循“道”而消亡。 修真者穷其一生寻究大道,其实“道”本身无处不在,一朵柔嫩的花,一棵寿尽的树,一只从洞穴中探出头的小动物,一颗砂粒乃至于一片落叶,都蕴含着“道”的本质。 此音一响,在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再看不到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堆于案前的珍馐美食。 忘却了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仪,忘却了此生于朝堂中的明争暗斗、党争倾轧。 妃子手中孔雀翎的扇子落在地上,帝王面前的酒樽倾倒,美酒沿着御案流淌。 皆浑然不觉。 人们仿若置身于一条流动的澄净河流,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都张开来,心胸皆为之沉浸涤荡。 这一刻,道法自然,万物平等。 卫渊一曲琴弹至中间,就感觉到那位木灵根修士,与指间琴音产生了共鸣。 悟道悟道,道一直存在于世,绝大部分人却都对此无知无觉。 就如同人生活在地球上,与其朝夕相处托命依存,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转动,也看不到它的全貌。 卫渊这琴音对普通人来说只觉得沉浸痴迷,身心皆洗涤般的舒适爽快。 但对修真者来说,则是“道”的具现化。 随着琴音阵阵入耳,木灵根修者如醍醐灌顶,只觉得紫府内如绽春雷,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境界之上原本如同顽石一般的阻碍,裂开了无数条缝隙,最终碎成尘灰。 透进破境的缕缕天光。 一曲终了,众人刚回过神,就只见那位中年修者清啸一声拂衣而起,走到卫渊的桌案前,神色端凝郑重,弯腰深深一揖。 以这位修者的筑基大圆满境界,见到人间帝王也是不拜的,反而要帝王处处以他为先。 而现在他拜了卫渊。 卫渊坐在案前,身穿一袭绀青色的罗衣,领口和衣摆处绣有银色羽纹,容色冰清若高山雪,又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 他一头乌发以犀角簪利落的束起,修长十指仍旧按于琴弦之上,大袖如青云堆叠,露出两截玉白小臂,目光平静的受了这一拜。 中年修者拜的并不是他,而是天地大道。 一拜之后,中年修者并未重新归座,而是振袖长笑,转身快步朝晗光殿外走去。 在中年修者身影消失于宫门口的同时,殿外的天空之上,传来一声沉闷雷音。 原本平静的夏夜,忽然卷起大风,宫柱上的纱幔飞扬而起,公主贵女们头上有戴垂珠坠的,皆珠子相撞发出啪啪清脆声响。 “渡劫了,陛下,仙师这是要渡丹劫了!” 文官之首的宰相站起身,花白胡须在颔下飘动,激动的朝皇帝道:“吉兆啊,此乃国之吉兆!” 皇帝也很激动,修士千人万人中难出一个金丹,而从踏入结丹境界开始,寿命会骤然从筑基期的两三百岁延长至千岁,更会交感天地,引发雷劫。 筑基的修士通术法,能御物飞行,寿命长达两三百年,已经被世间凡人羡慕敬仰。 然而自结丹开始,才算是真正的踏上大道。 因为结丹不止是关系灵根,还关系到个人对“道”的感悟,所以纵然是单灵根异灵根的上佳资质,限于筑基大圆满至寿终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而眼下,他们即将亲眼目睹一名金丹修士的诞生! “走,去看看,都去看看!”皇帝从御座上站起来,明黄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精神奕奕走出大殿。 一众臣子紧跟其后。 卫渊见状,朝身后的卫琅道:“咱们也出去看看。” 卫琅应一声,推了卫渊出大殿,来到殿前的长廊下。 今儿原本天气很好,傍晚时分晚霞缕缕,落尽白日暑气,正适合休闲宴饮。 然而此刻却只见四方乌云滚滚,如同奔马一般,都在朝着远远的一个山头处聚拢。 “那是皇城郊外的堪棋山。” 恭王走到卫渊身边,开口道:“一般来说境界越高,雷劫就越厉害。幸而卞仙师是从筑基突破到结丹,否则的话这样忽然原地突破,纵然去了郊外的山上,怕是小半个皇城都要被波及,夷为平地。” 当然,修士们感悟天地之道、突破境界的地方多在荒山大泽,这种情况也极少会发生。 继而又叹息一声:“这一场雷劫,希望卞仙师能安然渡过吧。” 秀气温润的青年公子站在殿外廊下的一个角落里,远远望着卫渊和恭王一坐一立,一青衣一红袍,相处的自然熟稔。 袍袖下的右手,紧紧捏住了折扇的紫檀柄,心中震颤不止。 他之前提议让卫渊弹琴,并附会以琴音通鬼神之说,不过是想让皇帝心里对卫渊打个结。 毕竟如果跟鬼神扯上边,或许能得些声望,却从此必定仕途难行。 不会有任何上位者,愿意用一个号称能通鬼神的臣属,因为很难控制。 把话说得重些,万年前的修士并不涉足凡间皇朝,天下大乱时愚惑民众造反的,也往往是这种人。 谁知卫二公子一曲琴音,明明是凡人之躯,竟然真能令筑基期修士突破至金丹! 他曾读书破万卷,知道这种事古往今来并非没有。 古来贤者大儒,甚至能工巧匠,其实拥都有自己的“道”。 第72页 上古文祖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 班夫人披览群书遗典,著史一百二十卷,成书之时虹霓漫天,彩凤飞降。 陈圣人一生门徒上万,不论出身性别皆教之以文字礼义,每每席坐为门徒讲解经义之时,有七色天花坠落。 赵神匠一剑出炉,会引发方圆百里之内森森剑气,如入严冬草木凋零。 如此种种,不胜枚数。 这些人身上并没有灵根,寿数都未过百年,却同样可以引发天地共鸣,万古流芳。 卫二公子不过十五六岁,除了高明的医术之外,琴技竟然达到了这般境界么?! 能以琴音引修士突破,这是何等之能! 他已经能看到,卫二公子的名声会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天下,会引得多少修士趋之若鹜拜访,会让皇帝重视甚至尊敬。 这样一个人与恭王交好,放眼一众皇子,谁还能与恭王相争大位?! 可是他的家族,自五殿下出生起就开始为其谋划,他更是做为伴读,从小跟五殿下一起长大,又怎么能甘心把多年经营一朝让与旁人? “卫哥哥,这又是刮风又是闪电的,好怕人哪。”封仙子皱着眉跑过来,娇气的伏在卫渊膝前。 “那仙子就回屋里去,让宫婢把门关上。”卫渊回答。 “才不要!”封仙子鼓起脸,“靠着卫哥哥,人家就不害怕了。” 卫渊这时也看出她不是真怕,只是想凑过来撒个娇,于是笑了一笑。 再看她身后站着的封宝儿,虽然强自保持着镇静,小小的身体却在瑟瑟发抖,脸色发白—— 这个是真的在害怕。 “你也过来吧。”卫渊对小孩子向来总是多些爱护,朝封宝儿招招手。 封宝儿看了一眼封仙子,只见妹妹的脸色有点难看,心里也知道封仙子不愿她接近卫渊,但眼下乌云堆积雷声隆隆,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急于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她自从离开家之后,身边就只有一个奶娘能让她依靠一些,而奶娘今天还没有过来。 于是颤颤的举步走到卫渊身旁,握住了那只朝她伸出来的,修长微凉的手。 那只手宛若白玉雕出的艺术品,对一个男性而言并不算有力,然而封宝儿在握住之后,浑身的颤抖就逐渐停了。 仿若只要牢牢握住这只手,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必再害怕。 双生的姐妹花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皆依偎着卫渊。 秀气温润的青年公子远远看着这幕,手指一下下搓着光润的扇骨,若有所思。 卫渊微微仰起脸,只见远处的山峦顶峰聚起了雷霆,一道接一道的咔嚓嚓劈落,声势震震。 他虽然将“道”以琴音具现,引那中年修士破境,但能参悟多少,能不能顺利渡过丹劫,还是须看个人修行心性。 雷霆一直劈过六六三十六道,最后一道最为惊人,宛若巨大的闪亮刀锋般从空中劈落,发出整个皇城都能听到的隆隆巨响,直接削掉了半个山头。 封仙子和封宝儿都被吓到,齐齐叫喊一声,捂住耳朵,脸朝下伏在卫渊的膝头处,像是两只受惊的小雏鸟。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卫渊摸摸两颗毛茸茸的头顶。 这时只见天际一道亮光划过,中年修士脚下御剑,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八卦道袍被雷霆劈的破破烂烂,只能堪堪蔽体,露出来肌肤却变得细腻光滑,双眼明亮如电。 原先微白的双鬓返了青,甚至整个人的气势都发生了变化,举手投足间能牵引气机,流露出玄妙道韵。 “多谢公子成全。”中年修士根本不看旁人,大步走到卫渊,深深一揖,“眼下吾要闭关巩固境界,不便陪伴公子宴饮。” “公子将来若有驱使,但凡吾有无所不从,虽粉身吾亦必相报之,以酬此深恩。” 朝闻道,夕死可矣。 更何况卫渊助他成就金丹,无疑于再造大恩,因而这卞姓修士才会许下如此重诺。 说完之后,中年修士又匆匆御剑离去,想必是如他所言,接下来要找个地方闭关。 此刻已经到了夜晚,天上堆积的乌云四散,露出玉盘般的明月,将清辉洒落在晗光殿前。 皇帝见状,哈哈笑道:“今日卞仙师在此间突破金丹,乃是诸位见证的大幸,亦是国之大幸!” “今夜咱们君臣当举宴同乐,不醉不归!” 文臣武将们也纷纷笑着拱手附和:“是,不醉不归!” 等到卫渊再度被推进晗光殿,他的位置已经被挪到了之前卞仙师所在的位置,席间众人也明显对他热络许多,一个个邀他行酒令、击鼓抽花签,恨不能勾肩搭背。 和卫桂有婚约的太常家公子,明明卫桂还没进他家的门,就亲热的对着卫渊称起了大舅哥。 皇帝更是直接将那张价值连城的独幽琴送给了卫渊,说是物需择主而归之,方为善。 一夜间灯光流离,推杯换盏,这一场君臣同乐的宴席直至天色微明时才散去。 第38章 设计 仙雏院的花园里,封仙子一如既往被贵女公子们包围,说说笑笑,谈论着皇城里有趣的事情。 “要说近日最出风头的,当属卫二公子。”一名贵女知道封仙子爱听什么,抿唇笑着说,“先是治好了恭王殿下脸上的胎痣,又一曲使得卞真人破境结丹,陛下亲赐名琴独幽,皇城中不知道多少人递贴子送礼的想要见他一面,与他结交听他一曲。” 第73页 “卫二公子是高士,又哪能那么容易和人结交的?这些人也不管不顾,把礼物往卫二公子院门前一放就走。那堆成山的礼物,也难为卫府的下人们,每天都得用推车搬小半个时辰……啧啧啧,已经是皇城街上一景。” “唉,只可惜卫二公子双腿有疾,不良于行。”另一个少年公子叹息,“始终入不得朝堂,不能得一个官身。否则以陛下对他的爱重,必定从此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当官有什么好的?”封仙子坐在花坛的石边上,手里转着一朵玉簪花,晃悠着两条小腿,“我去宫宴上看那些大官儿,个个都是满脸胡须皱纹的老头,难看的很。卫哥哥纵然不做官,也比他们强上千百倍。” 朝廷官员又不是祖传,都得经过千军万马的科举厮杀,然后长年累月一步步的做政绩升迁,才能坐到高官的位置上。 因而大官的岁数基本上不可能年轻,在七八岁的封仙子看来,可不就都是满脸胡须皱纹的老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围绕着封仙子的这些人,当然不会为这个跟她争辩,都笑着连声称是。 与封仙子那边的热闹相比,封宝儿这边就显得冷冷清清。 她穿着红底白花的缎裙,乌黑的头发梳成双鬟,插着银篦,独自坐在茶水寮的小小屋檐下,一只手托着腮,远远望着花坛的那群人发呆。 只有檐角处挂着的瓷风铃不时在风中转动,发出几声玲玲脆响,陪伴着封宝儿。 最近妹妹越发跟她疏远了,往常还时不时叫她到跟前端茶倒水,现在根本就把她晾在一边。 是因为那天打雷,她牵了卫哥哥的手吗? 奶娘虽说爱她护她,但到底还是紧着妹妹多一些,妹妹现在身份不同往日,奶娘管着妹妹的衣裳首饰吃喝,责任很重每天都很忙,也只能抽空过来看看她缺什么。 她就越发觉得孤单。 “宝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啊?” 听见有人叫她,封宝儿抬起眼,看见穿襕衫的温润公子站在对面,手里拿着折扇,笑眯眯的望着她。 “嗯。”封宝儿从台阶上站起来,朝他福了福身,礼貌的喊他,“程哥哥好。” 虽说之前程哥哥曾帮着妹妹呵斥她,但妹妹身份贵重,本也是她泼了茶水在妹妹裙子上,做错了事。 她并没有怨过谁。 这些天没人搭理她,只有程哥哥时不时过来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她反倒对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依赖。 “宝姑娘每天在这里,一坐一天的,看着让人怪不忍心。”温润公子朝封宝儿走近几步,表情和蔼可亲,“来皇城之后,一直陪着仙子,还没真正去外面逛逛吧?” “要不程哥哥今天带你出去走走?” 小姑娘哪有不爱玩爱逛的,更何况封宝儿自来到皇城处处以妹妹为先,确实被拘得厉害,于是听了十分心动。 但她也没立刻应承,而是朝封仙子那边望了一眼。 “放心,仙子想不起你来的。”温润公子知道她的那点心思,朝她眨眨眼睛道,“再说了,多少人想凑到仙子跟前端茶倒水,也不是光指望着宝姑娘。” 他的话彻底打消了封宝儿心底顾虑,感激的朝他点了头。 另一边卫渊带着卫琅和卫琥,正在逛那条时常有修真者出没的长街。 卫琥之前收了徒的厨娘如今彻底出师,甚至手艺有了青出于蓝的趋势,他从此不必时时照看着厨房,从采买新鲜肉类家禽蔬果到处理炖煮煎炸,大部分交给了那厨娘。 由于比较熟悉皇城,以及高门贵族迎来送往那一套,锦林如今也升了职位,管着前院那一摊子事,账目人手打理的井井有条。 眼下卫琥乐得做甩手掌柜,有事没事都待在卫渊身边。 卫渊如今筑基大圆满和金丹初凝的基因链都看过了,心中也有了些构想,却始终不能落在实处。 只因修真这事儿琐碎又困难,光炼气就分九层,也就是从低到高九个阶段,筑基九层,金丹又有九层,按书上说都需循序渐进打牢基础,方能进入更高的阶层。 他要是直接把卫琅卫琥给改成筑基金丹,一下子跳过十几二十个阶层,身体和精神会不会承受不了,产生问题? 纵然忽略身心问题,取巧短时间内修改出来的修士之躯,没有经过长时间凝炼灵气,肯定跟真正的修士不同。 就说最明显的,改出来的金丹修士,纵然完全模拟出金丹修士的寿元躯体,紫府却里不可能有“金丹”这玩意儿存在。 要是再来个天降丹劫,这速成的金丹修士道心术法啥都没有,恐怕当场就得被雷劈死。 所以保险起见,卫渊打算先找个炼气期一二层的修士,给至今还没能引气入体的卫琅卫琥,改了看看情况。 只跳一两阶,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谁知这炼气一二层的修士,却十分难找。 灵根者到了仙门才会开始修炼,炼气大圆满以上的修士才有机会出来历练,因而卫渊这些日子在街上遇见了好几个修士,增添了几个灵根基因样本,却偏偏遇不到他想见的炼气初期修士。 ……果然还是要找个机会,进仙门去看看吗? 卫渊坐在茶楼的雅间里,手里端着一杯升腾着袅袅热气的绿茶,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一辆鎏有火鼠徽记的马车,停在了茶楼下面。 第74页 在门口揽客迎宾的小二见了徽记,知道是程贵妃娘家,崇信公府的马车,连忙上前殷勤的招呼。 车门打开,只见一个温润青年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走下来。 小二认出青年是崇信公这一代的长孙,由于其父死的早,祖父崇信公前两年已经在御前为其请了封,人称程小公爷。 只见程小公爷下车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来,用折扇轻轻拍了一下脑门,道一声:“呀,差点忘了。” 然后扭头对那七、八岁的女孩子说:“我有个朋友就住在这附近,找他有些事。宝姑娘在这里略等一会儿,等哥哥去跟他说几句话,再来陪宝姑娘逛街。” 封宝儿懂事的点点头,朝程小公爷道:“程哥哥快去快回,我就在这儿等着哥哥。” 程小公爷朝旁边的茶楼小二打个隐秘手势,见小二会意,转身又上了马车,用扇子掩住唇畔笑意—— 呵,小孩子就是好哄,特别是那些“懂事听话”的小孩子。 封宝儿规规矩矩守在茶楼大门旁边,小二还给她端了个凳子坐。 她坐了一会儿,从街上走过来一男一女,都是三、四十岁,看着像是对夫妻,穿戴的挺体面,长相还挺忠厚。 这一男一女见到坐在茶楼前的封宝儿,互相看了一眼,就迳直朝她走过去,那妇女伸手就拉住了封宝儿的腕子,厉声道:“死丫头,又在外头瞎乱跑,快跟我回家去!” 封宝儿根本不认识这个妇女,于是忍住腕上的疼痛开口道:“这位大婶,是不是认错了人?” 旁边的百姓见状都围聚过来,指指点点。 中年男人的眼珠转了转,伸手指向封宝儿,跳脚喊道:“还要装不认识,什么大婶?那是你亲娘!” 说完上前,劈脸给了封宝儿一记耳光。 这男人手劲儿大,封宝儿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舌头被牙尖咬破,口腔内传来股子血腥气,一时间都被打懵了。 妇女趁机拉了眼泪汪汪的封宝儿起来,朝着周围的百姓道:“这是我家三女儿,偷了家里的钱出来玩,还乱花钱买了首饰,她父亲气不过,才打她一巴掌。” 说完一把扯下封宝儿头上的银篦,呵斥道:“见你大姐姐有,就非要偷了钱上街自己买一个,这是你这岁数该当戴的吗?!” “也不想想,你大姐姐是要出阁嫁人才添了首饰,等到你长大了,家里自然不会短你的!” 围观的百姓见这对夫妻说的有鼻子有眼,长相也忠厚,便都信了,有好事的便喊道:“孩子岁数还小,纵然一时想不开偷拿了家里的钱,领回家好好教就是了,别打孩子。” “知道知道。”妇女朝周围陪着笑,“她爹只是一时之气动了手,回去会好好教,会好好教她的。” 封宝儿这时才回过神,明白过来情况不对,连忙哭喊挣扎道:“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不是我爹娘!” “你这孩子,怎么连爹娘都不认了?!”妇女一边偷偷拧封宝儿身上的肉,一边跟中年男人将她往人群外头拉扯,“也是半大不小的丫头了,别在外头丢人,有事回头咱们家里再说!” 封宝儿一边蹬腿挣扎一边哭喊着“他们不是我爹娘”,头发乱蓬蓬披散下来,鞋蹬掉了一只,裙子都扯破了,周围人却只以为她孩子家闹脾气,看着她被这对中年男女拖拽。 就在这时恰好卫渊被卫琅推着从茶楼里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旁人不认得封宝儿,卫渊却是认得的。 甚至因为她跟封仙子是双胞胎,印象非常深刻。 于是当机立断:“去救孩子,马上报官!” 卫琥立即上前,一拳一个将那对中年男女揍倒在地,然后提溜着满脸泪痕、受到惊吓的封宝儿回到卫渊身边。 茶楼小二之前整个过程中,一直缩在门那儿探头探脑,眼见卫渊出了面,这才腿脚麻利的跑出来大声指证说:“这位小姑娘是跟着程小公爷马车过来的,跟这两人没关系,他们是拐子!” 不一会儿卫琅找了官差过来,把那对中年男女锁走,封宝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抱住卫渊的臂膀再也不肯撒手。 卫渊看了看这瑟瑟发抖,小鸡崽儿般的女孩子,开口道:“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子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狼狈,把卫渊的臂膀抱得更紧,哭的抽抽噎噎:“不……不回去。” 出门一趟搞成这样,奶娘会担心,会被旁人笑话的。 卫渊明白过来小女孩子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就去卫哥哥那儿换身衣裳,收拾好了再送你回去怎么样?” 封宝儿顶着一头鸡窝般的发,把小脸埋在卫渊臂弯中,颤颤的点了点头。 第39章 挑唆 带着封宝儿回到住所之后,卫渊就将封宝儿交给了地衣。 地衣自己有过两个女儿都没养活,本就喜欢小女孩子,再加上看到封宝儿狼狈不堪的遭罪样子,心中越发怜惜,带她去洗澡换衣换鞋,往她脸上敷了消肿的药膏,又重新给梳好了头发。 卫渊是个手头散漫的,在做仙人的那一世又落下个爱惯着身边人的毛病,在刺史府有一段时间兴致来了,觉得美人当配华衣美饰,闲时给地衣设计过几件漂亮的首饰,找了工匠打出来。 不过地衣虽然外表看着是个绝色少女,但实际上岁数快三十了,还有两个孩子,大部分首饰她都觉得太惹眼太嫩太花哨戴不出去,是年轻小姑娘戴的,于是收在匣子里不见天日。 第75页 如今封宝儿来了,地衣替她将头发重新梳成双鬟,从首饰匣子里拿出一串碧玉蜻蜓。 封宝儿定睛看去,只见这碧玉蜻蜓一串有四五只,用纤巧的金链子串着,每一只约莫有半根小指那么长,翅膀被打磨得薄到极致,却还能在上面用比头发丝还细的金丝,嵌出清晰繁复的翅膀纹理。 地衣拿在手中,四五只碧玉小蜻蜓就上下轻轻颤动着薄薄翅膀,造型活灵活现。 金子和碧玉虽值钱,在高门大户里倒也不算稀罕,稀罕的是这做工、这巧思。 “地衣姐姐,这、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封宝儿看着地衣伸出手,把碧玉蜻蜓绕于自己一侧鸦鬟,又用一枚紫辉石金扣固定好,心中有些不安。 她到皇城快一个月,仙雏院来往贵女公主们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也都见识过,知道这碧玉蜻蜓非同一般。 “且不说这个,就说你喜不喜欢。”地衣拿了一面水银镜,放在封宝儿对面。 封宝儿往镜子里望去,只见那一串金碧相间的小蜻蜓颤动着薄薄翅膀,仿若随时都能从发间飞起来,终究不能违背心里的真实想法,讷讷道:“……喜欢。” “喜欢就戴着喽。”地衣笑道,“这原是公子赏赐下来的,姐姐岁数过了戴不住,好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就爱看你这样的小姑娘戴。” “也别想着替姐姐省东西,姐姐这里还有一匣子呢。” 封宝儿忸怩一会儿,见地衣确实出自真心,她又真的很喜欢,最终还是收下了。 等收拾打扮好了,地衣带着封宝儿出来见卫渊,正好赶上晚饭。 卫渊这儿的饭食自然不必多说,是皇宫御宴也比不上的。 将小姑娘从胃到心一并征服,就连之前被拐子拉扯残余的慌恐,都在这顿熨贴美味的饭菜中消散了。 卫渊给封仙子送过好几次点心,封宝儿每次都只是在旁边看着,轮不到品尝,饭后又忍不住多吃了两个。 卫渊见封宝儿喜欢奶油点心,看看天色不早,就让地衣装了一盒给她,又让卫琥驾车送她回去。 于卫渊而言,只不过是顺手做的一件好事。 回程路上封宝儿抱着食盖,在车里摸了摸自己滑嫩的左脸颊,不知地衣姐姐给她用的是什么药膏,临行前洗去,到现在脸上就恢复如初,一点儿也不红肿疼痛了。 想起今天被卫二公子所救,又跟他同桌而食,小姑娘忍不住露出笑容,眼睛里光芒流动,只觉得有一根甜蜜的羽毛轻轻在挠自己的心房。 另一边仙雏院中,封仙子正跟程小公爷生气,奶娘在旁边低声啜泣。 她指了他,气呼呼道:“你怎么回事,带了封宝儿出去,却没带人回来?!” “这么晚了,万一封宝儿在外头有什么事,谁负这个责?!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封仙子是看封宝儿不顺眼,把封宝儿当婢子般端茶倒水使唤,这些天也故意晾着封宝儿不理,但那毕竟是她一个娘胎出来的姐姐,长着和她一样的脸。 封宝儿做错了事,她可以罚,她可以动手,别人都不行。 谁若是敢背着她动封宝儿,那就是伤她的脸面,跟她不对付。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啊。”程小公爷跺着脚,眉头拧在一处,“要知道这样,宝姑娘之前央着我带她出去逛街,我根本就不会答应下来!” “是宝姑娘到了茶楼,说要自己一个人逛会儿,谁知转眼间我就再找不见她!” 随即又露出疑惑的表情道:“是不是宝姑娘在皇城里有认识的人,私下玩儿去了?” “自打进皇城,宝儿就待在仙雏院里,除了陪着仙子,再没往别处去的。”奶娘在旁哭的声音嘶哑,“她认识谁,宝儿能认识谁?!” 谁知奶娘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丫头进来执礼禀告:“宝姑娘回来了。” 程小公爷似乎终于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 奶娘慌忙擦擦泪,过去问那丫头:“宝儿是怎么回来的?有没有在外头吃亏?” 丫头笑道:“宝姑娘好着呢,是被卫二公子的车给送回来的。” 卫渊的车在皇城也算有点名气,就算不认得稷州刺史府的徽记,那么大头黑牛,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车。 程小公爷看了一眼封仙子,笑道:“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宝姑娘央我出门,又转眼不见了人,原来是去找卫二公子了。” “走,去看看封宝儿。”封仙子听程小公爷这么说,原先担忧封宝儿的心,顿时憋成一股闷气。 于是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她和封宝儿是双胞胎,很多时候只要互相看一眼,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封宝儿明明知道她喜欢卫哥哥,却自己私底下跑去见卫哥哥,这是想要做什么?! 等身后跟着一帮人到了门口,卫琥已经驾着牛车离开,封仙子正好看见封宝儿手里拿着一个提盒,穿了身漂亮衣裳,脸蛋粉红眉目舒展的朝门里头走进来。 走得近了,只见封宝儿一侧的乌鬟上戴着串碧玉蜻蜓,金丝绿润,随着她的脚步薄翅颤动,跟活的一样,像是随时会从发间飞起。 封仙子进了皇城之后,见过戴过无数的珍贵首饰宝石,有高门贵族送的,也有御赐下来的,然而像这样极尽精致巧思的,也只卫哥哥那儿能有。 第76页 她都没有得到过卫哥哥送的首饰,封宝儿如今却得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走过去,一把掀翻了封宝儿手中的食盒,怒道:“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住到人家那儿去呢?!” 小巧的奶油点心滚了一地,封宝儿脸色变得一片灰白,颤颤的朝双生妹妹跪下,垂了眼睫望向地面。 她已经被现实教过,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能跟妹妹论道理对错。 她以为这样,妹妹就能消气。 谁知封仙子见状,怒火更炽,伸脚就踩烂了几个点心,哭道:“封宝儿,你就会跟我作对,你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得我好?!” 封宝儿抬起头,看见封仙子眼睛红成一片,连忙解释:“我不是……” 封仙子却没听她往下说,扭头哭着跑开。 程小公爷看了跪着的封宝儿一眼,就追着封仙子去了:“仙子,仙子你怎么了?你等等我。” 封仙子跑到花园一角的假山处,眼见四处没人,才慢慢停下脚步,低头呜呜的哭。 “仙子,你怎么了?”程小公爷走到她身边,放柔了声音道。 “程哥哥,谁都喜欢她。”封仙子用手背擦着眼睛,“她从小什么东西都让着我,遇到事情也不跟我争,别人都夸她懂事,都觉得我不懂事。” “明明我跟她长的一个模样,爹娘也好,一起玩的小姐妹也好,全都更喜欢她。” “她看着不争不抢,实际上什么都争了抢了去。” “这样啊。”程小公爷用扇子一下下拍着掌心,“或者宝姑娘也不是故意的呢?” “她怎么不是故意?她就是故意!”封仙子气得摘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揉碎了,“要不然好好的待在院子里,她要你带着逛街也就罢了,跑去找卫哥哥干嘛?!” “她就是见不得我好,把我喜欢的人都要抢了去,要卫哥哥更喜欢她!” 程小公爷叹口气,做足劝慰的好人姿态:“其实卫二公子那样的人,就算宝姑娘不与仙子争抢,也总有人想要讨他喜欢的。” “那该怎么办?”封仙子听了,望向程小公爷,红红的眼睛里全是焦急之色。 “仙子是不是真的喜欢卫二公子?”程小公爷似乎有些犹豫。 “那还有假?”封仙子回答。 她活到这么大,从来就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想到他就心生欢喜,看到他就欢欣雀跃。 “那仙子……是想要卫二公子只属于仙子吗?”程小公爷弯了腰,看着小女孩子。 封仙子听他这么说,也不哭了:“程哥哥,你有办法?” “其实说来也容易,世上至亲除了血缘联系之外,莫过于夫妻。”程小公爷笑道,“就像仙子的爹娘一样,日日夜夜都不分开。” “呀,你胡说些什么?”封仙子的脸顿时红了,嗔道。 她还小呢。 程小公爷道:“这却不是我在胡说,仙子出了凡尘,谁都做不了仙子的主。既然喜欢卫二公子,便跟他订下亲事,要他做个道侣,长长久久的留他在身边,将来去仙门也能朝夕相对,谁也争不去抢不走,岂非更好?” “仙子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封仙子红了脸左思右想,虽说羞人,但却实是个办法。 她觉得,这一辈子应该也遇不到比卫渊更出色、更让她欢喜的人了。 她从前一起玩的小姐妹,也有两个家里订了娃娃亲的,等长大后再真正结婚,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 程哥哥说的也对,要是再犹豫,可就错过了。 程小公爷看着封仙子松动的表情,不由自主微微一笑。 第40章 破坏 封仙子决定和卫渊订下亲事,然而身边并无能够为她做主的长辈,就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让程小公爷带了礼物上门提这事。 “按理说,这提亲该当是男方向女方提。”程小公爷鬓边簪了朵大红芙蓉花,站在花厅内朝卫渊笑道,“不过仙子是出了凡尘的人,也不必讲究那套俗礼规矩,因而谴了我过来。” 卫渊坐在花厅内,厅门是敞开的,可以看见外头一群来自仙雏院的仆佣忙忙碌碌,正在把包了红布、绑了红绢花的几十个箱笼往里抬。 另外居然还有对活的大雁,脚脖上捆了红绳,被人倒拎在手里,扑扇着翅膀嘎嘎大叫。 想起封仙子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那么个小女孩,看这架势居然是要下聘礼,“娶”了他过门? “这怕不是仙子自己能想出来的吧。”卫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果然瞒不过卫二公子。”程小公爷用折扇轻敲桌沿,“是有人在旁边开玩笑提了一嘴,说仙子既然这般喜爱卫二公子,不若结为道侣,同去仙门。” “也是仙子心中有公子,喜爱公子,才会这么快命人操办起来。”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也跟着瞎胡闹?”卫渊放下茶杯。 “这也算不得是胡闹,原是水到渠成。”程小公爷笑道,“仙门并非谁都去得,没有灵根者,纵使贵为人间帝王,不得老祖传唤也难以涉足其间。但卫二公子琴技通神,能助修士破境,不去的话反而是浪费了本事。” “想必卞真人,当今圣上,包括整个仙门,对于这桩大喜之事也是乐见其成的。” 卫渊淡淡看了一眼程小公爷。 第77页 这人虽然表面说着好话,表现的殷勤尊敬,实际上却是隐隐在以势相迫。 所有人都觉得这门亲事好,都乐见其成,你卫渊应是不应? 不过倒凑巧了,他自己也觉得挺不错。 于是朝程小公爷点点头:“既然这样,此事我便应下了。” “是。”程小公爷露出喜孜孜的表情,起身朝卫渊长身一躬道,“那在下这就回去,把这个大喜的消息告诉仙子。” 转身离去之时,心中暗想,这位卫二公子看着隐者高士冰雪般的人物,原来还是识得时务,能够放得下身段。 卫二公子虽琴技通神,容色风度一等一的好,然而毕竟是一介凡胎,本就比封仙子大八、九岁。 就算卫二公子再讨封仙子欢心,等封仙子将来入了道,寿元延长青春常驻,而他却必定会在未来步入中年老年,介时两人从精力到外貌都不再相配,怎么可能会是一段好姻缘? 以卫二公子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 然而卫二公子却应了。 应了也对。 将来是将来,眼前顺应了人心形势才能过的好,卫二公子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公子,你真要跟封仙子成亲?” 待程小公爷走后,卫琅忍不住绕到卫渊面前,开口问道:“跟那么个小孩?” 倘若尊主真喜欢了什么人,两情相悦想要在一起,他虽心里不好受,也绝对没有二话。 但他看得分明,尊主从来只是把封仙子当小孩,绝无男女之情,这怎么可以? “是订亲,不是成亲。”卫渊更正,理了理袖口,唇角微翘,“反正都送上门来了。” “人家既然上赶着送,我也就敢伸手接。” 卫琅看到卫渊的表情,就知道他另有盘算,跟封仙子订亲搁他眼里都不是个事儿,于是放下心来:“是的,公子。” …… 因惹了封仙子生气,这几日封宝儿被命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禁足,不许出去,每天还要罚写三十张大字。 这也是孩子家能想出来很严厉的处罚了。 除了一个每天来两次给她送茶饭的陌生丫头之外,连奶娘也没来看过她。 她写过大字独自无聊,便扒了窗格子往外看,只见外头张灯结彩,挂上了红灯笼,人人忙忙碌碌,脸上带着与往日不同的笑容。 早晨时还瞧见有仆役搬了包着红布的箱笼出去,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 有心想问问,那送饭的丫头却又每次放下茶饭就走,一直说不上话。 就在这时听见门扉一响,心想还没到饭点,那丫头怎么提前过来了? 转身望去,却没见到送饭丫头,只见程小公爷拿着折扇站在门口。 她虽是被禁足,其实这房门也没上锁,谁都来得。 亏得封宝儿是个心实听话的孩子,又怕再惹妹妹生气,一直老老实实待着。 “程哥哥。”封宝儿喊着他,走了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觉得对不住宝姑娘,所以过来看看。”程小公爷叹气,“若非前几日我要带宝姑娘出去玩,宝姑娘也不会遇到那种事,被卫二公子所救,惹了仙子生气。” 封宝儿摇摇头:“程哥哥是好意提议,其实也是我想出去的,遇到那种事只能算我运气不好,怎么能怪你呢?” 程小公爷望向封宝儿道:“可我这心里到底过意不去。” 封宝儿见他内疚,反倒劝慰起他:“我跟仙子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仙子往往只是一时气性。等到她气消,我再找机会寻奶娘传个话儿,把事情说开来,她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程小公爷盯着她,用扇柄一下下敲着手掌—— 要把事情说开啊?那可就麻烦了。 到底是亲生的姐妹,又是小孩子,孩子之间今天我恼了你,发誓不跟你玩,明天又彻底抛到脑后,好到跟一个人似的是常事。 纵然一时置了气,难道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不说话? 脸上却似乎松口气:“这样就好。” 紧接着又转换话题:“今日院里有一桩大喜事,宝姑娘知道吗?” 封宝儿也笑道:“我是看外头挂上了红灯笼,大家衣裳也都穿得比往日鲜亮,却不知是什么喜事?” “是仙子跟卫二公子订下了亲事,还是我亲自登门去提的。”程小公爷一边说,一边留意封宝儿的表情。 封宝儿听了,脸上的笑果然再也挂不住,眼帘往下一搭,盯着自己的鞋尖瞧,然后勉强说:“那、那很好啊。” 她知道妹妹喜欢卫二公子,却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宝姑娘不高兴吗?”程小公爷问。 “没有不高兴。”封宝儿摇摇头,“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继而又笑了一笑:“我当然替仙子高兴的。” 听到卫二公子将来会和妹妹成亲,她心里是有一点点失落的,只有一点点。 “眼下这大喜的日子,我见仙子的心情挺不错。”程小公爷笑道,“说起仙子跟宝姑娘置气,不过是因为卫二公子。” “如今卫二公子都跟仙子订了亲,她的气自然也就消了。只不过脸上还挂不住,不可能自己过来找宝姑娘。” “不如这样。”程小公爷躬了身,朝封宝儿提议,“择日不如撞日,宝姑娘随我跟仙子去道个喜,再把话说开来,你们姐妹不就能合好如初了?” 第78页 这话正正说到封宝儿的心坎上,她听了觉得十分心动,朝程小公爷感激道:“那就有劳程哥哥了。” 于是程小公爷带着封宝儿顺顺当当出了门,来到封仙子的房间。 房间外面有两个小丫头守着,见是常来常往的程小公爷带着宝姑娘,也就放进去了。 等到封宝儿随程小公爷迈进门槛,只见布置得极尽奢华富丽、香喷喷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不见封仙子和奶娘。 “仙子和奶娘呢?”封宝儿望向程小公爷。 “她们啊。”程小公爷懒懒道,“不是和卫二公子订亲么,几位公主闻讯过来道喜见礼,去前厅会客了。” 封宝儿点点头:“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仙子吧。” 程小公爷却没搭话,而是缓步走到封仙子的梳妆台前。 那上面放着镶宝石的犀角梳、檀香木的镜奁,还有两只没来得及收起的点翠金钗。 以及一个烧制成小橙子模样,里面灌满橙色香水的琉璃瓶。 其顶部还有两片同为琉璃质地的绿色叶子,纹理细腻栩栩如生,流光溢彩。 他见过封仙子用,只要从中间旋开,就会露出里面的一个喷头,按下便有橙子气味的香氛喷出。 ……说起来,倒不得不佩服卫二公子心思奇巧,也难怪封仙子、封宝儿这种小女孩迷恋于他。 程小公爷拿起那琉璃圆瓶,在手中稍微端详了一会儿,便撒开手,让它坠落在地上。 只听得清脆的“砰当”一声,香水瓶摔得四分五裂,橙色的香水于金砖地面泼溅流淌,浓郁的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扩散。 “程哥哥!”封宝儿不敢置信地看着程小公爷,“你、你是不小心么?” “待会儿仙子回来看到了,可怎么好?!” 封仙子有多宝贝卫渊送来的那几样礼物,封宝儿是知道的。 平常丫头奶娘多动一动都不允,就算封仙子自己喷香水、拿着赏玩的时候,也非常仔细小心。 程小公爷却朝她笑了一笑,又拿起床头边放着的万花筒,往桌角狠狠砸了几下。 白铜虽是相对坚硬的金属,但拿来制作这万花筒却是打成极薄的片子卷成,这几下砸落,就见整个筒身变了形,弯折扭曲的不像个东西。 封宝儿看着扭曲变形的万花筒当啷滚落于地,觉得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场噩梦。 她连忙跑过去,想要抓住程小公爷的手,想要阻止他继续破坏封仙子的东西。 谁知刚到跟前,却只见程哥哥反手抓住了自己,脸上露出焦急神色,道:“宝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能故意弄坏仙子的东西?” 门口传来悉悉梭梭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属于小女孩的尖叫:“卫哥哥送我的香水,还有万花筒!” 封宝儿扭过脸,只见封仙子和奶娘站在门口,封仙子微微张着嘴,眼眶通红、漂亮眼睛里含着一泡激愤的泪水,与她两两相望。 “不、不是我弄坏的……是程哥哥,是程哥哥他故意弄坏了仙子的东西!” 封宝儿再怎么实心眼,听到程小公爷之前那句话,也明白过来情况不对,连忙开口辩解。 “宝姑娘,我听你说要过来跟仙子道喜,顺便赔个不是,好心好意带你来这儿等着,你怎么能这样说?”程小公爷痛心疾首,“我为什么要弄坏仙子的东西?你不要栽赃于我!” “哦,我明白了。”程小公爷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宝姑娘是听说仙子跟卫二公子订下亲事,心中不忿,因而才有此举,对不对?!” 第41章 救命 “我没有!”封宝儿眼中涌上泪水,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看着程小公爷,不知道往常待自己温和亲切的程哥哥,为什么要这样污陷,“程哥哥,明明是你做的!” “哦,是吗?”程小公爷捉住封宝儿的手,忽然压低了声音,“宝姑娘敢说,从来没有喜欢过卫二公子吗?” “我、我没有……”封宝儿在他的这句逼问之下,目光忽然变得闪躲,说话也结结巴巴,任谁看了都觉得她内心有鬼。 妹妹很喜欢卫哥哥,再说卫哥哥已经跟妹妹订了亲,论理她是不该喜欢他。 然而喜欢这种事,皆发自于内心,又怎么能由人控制? “封宝儿!”封仙子见状,当即认定是封宝儿做下这一切,怒火中烧指着她哭道,“你就这样嫉恨我吗?!” “从前人人都喜欢你,说你懂事听话,说我们虽是双生,我却哪里都比不上你……如今我有了灵根,好不容易大家都变得喜欢我了,你就这样见不得?!” “对啊。”程小公爷悠悠的接话,“宝姑娘这样坏,怎么也该当打板子的。” “对,打她的板子!”封仙子哭着跺脚道,“拖出去,重打一百大板!” 她这两天跟着程小公爷,以及几个贵女公主出去听说书看戏,台上的官老爷判案惩罚坏人时,向来张嘴就是“拖出去,重打一百大板”。 这时候听程小公爷提起打板子,自己再说出来简直顺理成章、熟极而流。 封仙子话音刚落,就有仆役进来,堵了封宝儿的嘴拖出去。 封仙子不知道轻重,旁边的奶娘听了脸色却顿时大变。 她知道一百板子是要出人命的,更何况宝儿才几岁?身量都没长成。 第79页 于是连忙朝封仙子跪下,开口道:“仙子,万万使不得,宝儿会被打坏的……” “你闭嘴!”封仙子正在气头上,哪听得人劝,哭得哽咽难当,“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从小就偏着封宝儿!现在明明是她做错了事,你还要替她求情吗?!” “来人,把这个惹仙子生气的老货撵出去!”程小公爷也怕奶娘多说坏事,连忙拦在封仙子和奶娘之间,命令道。 就这样,奶娘被几个仆役推搡到了外头。 奶娘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她站在院子里,听见不远处的小隔间,棍子击打□□的声音已经一下下响了起来。 封宝儿被塞了嘴,倒是听不见叫唤。 奶娘手中绞着帕子,泪如雨下,心若刀割。 仙子眼下正在气头上劝不动,虽然小孩子气性短,迟早能转过来,但等仙子气消板子早就打完,这一百板子下去,宝儿哪里还有命在?! 谁、谁能救救宝儿? 对了……卫二公子! 解铃还需系铃人,仙子跟宝儿的这笔账,归根结底是出在卫二公子身上!! 她要赶紧去找卫二公子,求他过来救人!!! …… 卫渊上午刚送走程小公爷,没曾想下午仙雏院就又过来了人。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戴的挺体面,卫渊曾经在封仙子身边见过她。 应该是路上来的急,她鬓发蓬乱,气喘吁吁,头上的钗环歪斜了都顾不得扶,见到卫渊哭着倒头就拜:“姑爷,求你救救宝儿!” 论理封宝儿就算被打死,那也是封家的家事,轮不到卫渊插手。 但若有了未婚夫婿这一层身份,不算外人,就也算是管的着,因而奶娘一见卫渊就口称姑爷。 “发生什么事了?”卫渊午睡刚醒,身上还带着几分慵懒,开口问道。 “宝儿被仙子罚了打一百大板!”奶娘泣道,“求姑爷速速前去,去得晚了恐怕宝儿人就没了!” 卫渊听了觉得有些蹊跷,封仙子虽说任性,经常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毕竟是副小孩心肠,做不出要人性命的事,怎么就忽然要把双生姐姐往死里打? 涉及到小姑娘的一条命,当然不能耽搁了。 卫渊当即让卫琥备牛车,赶去仙雏院。 牛车脚程快,等到了仙雏院门前,人人都知道这是卫二公子的车,而仙子刚跟卫二公子订下亲事。 于是也没有人阻拦问话,一路顺利来到封仙子所在的院落。 这时候,隔间里的板子声已经停下,只不过人还没被放出来,奶娘跟在卫渊身后,知道究竟是晚了,脸色一片惨败。 封仙子还在生气,被程小公爷哄着。 不过听到卫渊过来的消息,她心中那股气就消了,连忙出来相迎,见卫琅推着卫渊往里走,凑上前欢喜的问道:“卫哥哥,你来啦!” “是啊,卫二公子从前仙子三请四接都不肯来的。”程小公爷看了看一旁的奶娘,摇着折扇开口,“如今怕是听到宝姑娘挨打,就巴巴的上门了。” 封仙子一听,原本欢喜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朝卫渊道:“卫哥哥,你不是来见我的?” 卫渊看了一眼封仙子,此时没有心情和时间哄小孩,直接道:“请仙子放人。” “我不放!”封仙子刚消的气又涌上来,跺脚喊道,“卫哥哥,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就要护着她?!程哥哥说的没错,我平常怎么请你都不来,倒是一听说她被打板子就赶过来了!”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就算她和卫哥哥订了亲,卫哥哥过来一趟也是为了封宝儿! “今天谁也不许进去!”封仙子睁大了眼睛,不肯让委屈的泪水掉落,走到封宝儿所在的小隔间前,高声命令。 她在仙雏院是绝对的主人,这一声令下,立即有大批仆役上前,守住了小隔间的门。 卫渊点点头,看了眼站在封仙子身后的程小公爷,断然吩咐:“卫琥,把人带出来!” 卫琥听到卫渊吩咐,答应一声便挺身而出,三拳两脚就打得那批青壮仆役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虎虎生风直接闯进了小隔间。 程小公爷在旁边看着,暗忖卫二公子身边的几个人,果然身手了得。 不过,那又怎么样? 白费功夫。 都知道卫二公子只能医治胎里带来的病症,你能闯进去把人带出来,还能有本事把死人救活吗? 想到自己将封氏姐妹玩弄于股掌之中,又暗中算计了卫二公子这般人物一把,心里就升起丝隐秘快感。 不一会儿卫琥把封宝儿抱出来,封仙子原本还要闹,此时见到封宝儿的样子,也不由得大叫一声“啊”,然后被吓的怔在原地。 封宝儿嘴里仍旧塞着布,双眼无神的半睁着,小身体软塌塌被卫琥抱在怀里,鲜红的血染红了破破烂烂的月白色裙子,沿着裙角一点点落在白石地上,鲜艳到刺眼。 “一百板子,皮肉烂成血泥,腰椎都打断了。”卫琥走到卫渊跟前,看了眼旁边的封仙子,从鼻子里哼一声,“小丫头,挺狠啊。” 封仙子之前硬撑着不肯掉落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我、我没有……” 不就是打板子,戏台上也就是唉哟唉哟叫几声,封宝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80页 卫渊伸出手指,在封宝儿的鼻端试探了一下,感觉到微弱的气流拂过,沉声道:“还有气,把房间腾出来,不许旁人进,我要为她医治!” 奶娘原本都绝望了,心想着自己到底没照看好宝儿,宝儿就此去了,自己将来也在她棺前跟着一头碰死方能赎罪。 如今听到卫渊这样说,想到卫二公子的神医之名,顿时心里又升起希望,一边擦泪一边站出来大声撵人:“都让开,都让开!没听卫二公子说了,要为宝儿医治吗?!” 人群让开一条通路,卫琥抱着封宝儿跟卫渊进了封仙子的房间,带上房门。 卫琅跟奶娘守在门口,奶娘摆出护崽母鸡的架势,恶狠狠盯着眼前仙雏院的一众人等。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封仙子用双手抱住头,慢慢蹲下去,“卫哥哥你信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自打测出灵根,她自以为占尽世间宠爱,再也不会被别人拿来和双生姐姐比较,还很是得意洋洋了一阵子,让封宝儿在身边端茶倒水。 从出生起就被双生姐姐死死压制的感觉,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简直暗无天日。 谁知纵然是她成了仙子,抚养她长大的奶娘,还有她最喜欢的卫哥哥,现在也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她又如同过去一般,变成孤零零的、不受欢迎的人。 不……她从来没想过要封宝儿死的,封宝儿听到她和卫哥哥订婚,就跑到房里毁损了她心爱的东西,封宝儿做了坏事,她只是想要封宝儿得个教训…… 到底是她做错了吗? 然而就在这时,一双属于青年的手将她扶起来,语调坚定的声音响起—— “仙子没有做错事。” 封仙子抬起眼,望向程小公爷,泛白的唇微微颤抖,如同看到最后的依靠:“程哥哥……” “是宝姑娘有错在先,仙子怎么罚都是该当的。”程小公爷与她对望,目光温和抚慰,“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宝姑娘罪有应得。” “仙子没有错。” “我、我真的没有错吗?”封仙子的手指紧紧抓住程小公爷衣摆,目光有些涣散的确认,“但是封宝儿被打的流血了,好多血……奶娘和卫哥哥他们,都会觉得我……” “他们觉得又如何?”程小公爷冷笑一声,“纵然是俗家的姐姐,仙子自从出了凡尘,便以仙子为主宝姑娘为仆。毁损主人财物的恶仆,论法理也是打杀得的。” “别人觉得怎么样,有什么关系?仙雏院中,仙子一言就可以处置任何人,纵然是卫二公子,也须向仙子低头!” “他们能怎么样?” 封仙子听了程小公爷一番话,慢慢收了泪,直起腰道:“话不能这样说,封宝儿纵然有错,也是我罚的确实有些重了。” “是。”程小公爷微笑回应,欣赏的看着这小女孩子。 看着自己种于她稚嫩心房的那枝恶之花,在逐渐的生根发芽。 第42章 倒转 大约过了两刻钟,卫琥推着卫渊从房间里面出来。 “喂,你进去,给你家姑娘换身衣裳。”卫琥朝在外头守着的奶娘扬了扬下巴。 奶娘“哎”了一声,忙不迭的跑进房里去。 卫渊抬起眼,只见程小公爷跟封仙子并肩站在他对面,封仙子脸上已经没了泪痕,一只手紧紧抓住程小公爷的袖子。 “欺负小孩子,有趣吗?”卫渊朝对面的程小公爷开口。 论起来,卫渊笼共也就和程小公爷见过四面。 第一次是初进仙雏院的时候彼此打了个照面,第二次是在宫宴上,第三次是程小公爷过来提亲,第四次就是眼前。 第一次,封仙子身边围绕的人众多,程小公爷只是其中一个,卫渊并没有对他留下什么印象。 第二次,程小公爷提议让卫渊当众弹琴,以通鬼神之说给卫渊使绊子。 朝堂上争斗复杂又繁琐,他治好恭王胎痣,令恭王一方势力忽然崛起,有看不惯使小绊子的人很正常。 世间本就是恶意善意各掺其半,卫渊没有放在心上,再加上他无意涉及朝堂那些事,直接一曲令卞真人破境镇场,让那些各怀心思的人再动不得歪脑筋就罢了。 第三次,程小公爷过来替封仙子提亲,言语中隐现以势压迫之意。 卫渊听出来了,他也猜到封仙子身边是有人刻意引导,却不知是谁。 正如程小公爷所说,这件事乐见其成的获利方很多,皇帝,恭王的对手们,乃至整个仙门。 封仙子本人的意愿,不过是个由头,也是最不重要的。 至于订亲,在卫渊看来不过是小女孩扮的家家酒。 封仙子已经是出了凡尘的人,看她现在被皇子公主们众星捧月、家里的父母都管不得就知道,凡间又有什么规则能约束修真者? 三媒六聘的婚约? 不存在的。 在一方是凡人,一方是修士的情况下,莫说是订亲,就算是真正结了亲,主动权也始终掌握在修士一方。 正好卫渊也打算去仙门看看,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跟小女孩扮这一场家家酒。 而这第四面,卫渊之前听到程小公爷在封仙子旁边说—— “如今怕是听到宝姑娘挨打,就巴巴的上门了。” 才明白过来,这人一直在利用自己挑唆封氏姐妹的关系。 第81页 再回想起自己之前救下封宝儿的情景,就觉出奇怪之处了,七八岁的孩子,又不是小门小户放养的能满街跑,怎么会没有人带着出来? 眼下这样的局面,十有八、九也是程小公爷一手造成! “你说仙子是小孩?”程小公爷伸出手,温柔的理了理封仙子鬓发,“我国开国老祖是变异雷灵根,仙子是资质不亚于老祖的冰灵根,全国几十年亦难出一位。” “集举国期盼于一身,该当享受世间至极荣华,但凡言出,就连陛下也是宠着依着,卫二公子怎么能把她视若普通孩童?” 卫渊慢慢点头:“世间以强者为尊,物竞天择,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就是你的理由?” “对,这就是我的理由。”程小公爷看着卫渊,笑了一笑。 封仙子在旁边眨着眼睛,听不明白二人的机锋交战。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也听不明白。 只有程小公爷和卫渊彼此的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卫渊同样朝程小公爷笑了笑。 这人不要脸面,做事没有底线,知道怎么玩弄人心,手段也算得缜密,若是真的作为对手,的确难缠。 只可惜,程小公爷从头到尾,就不是卫渊的对手。 也正因为如此,卫渊才会一直忽视了此人,让此人有机会兴风作浪到现在。 就在这时,程小公爷只见对面的门吱呀一响,奶娘牵着封宝儿走了出来,不由得瞳孔震颤。 这……怎么,怎么可能?! 一百板子下去,纵然华陀扁鹊在世,封宝儿也是必死的! 怎么可能……就这样换了新衣裙,梳好了头发,好端端的走出来?! “宝姑娘,你过来。”卫渊朝封宝儿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跟大家说清楚,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程哥哥,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 卫渊治疗封宝儿的过程是时间静止的,其实在屋里待的那两刻,就已经将事情从头到尾的从封宝儿嘴里了解一番,同时也令得封宝儿终于明白了自身的遭遇,究竟因何而起。 只见封宝儿眼圈顿时红了,朝卫渊福身应道:“是。” “我原本好好待在房里,程哥哥过来说今儿仙子和卫哥哥订婚,要带我去跟仙子道个喜,顺便把话说开了,就此和好。” “谁知到了房里,仙子和奶娘都不在,我原说等仙子回来,谁知程哥哥走到梳妆台前,就摔碎了那个小橙子的香水瓶!紧接着,又砸毁了仙子的万花筒!” “眼见得仙子回来,他就抓住了我,非要说是我因嫉妒仙子而做下的!” “之前也是程哥哥说要带我出门散心逛街,却在茶楼外自己坐车走了,说让我在那儿等等。谁知却遇到了拐子,幸亏得到卫哥哥相救!” 奶娘听后忍不住哽咽上前,指了程小公爷道:“仙子,他不是人,他是头包藏祸心的豺狼啊!” 封仙子听了,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程小公爷,颤颤道:“程哥哥,这是真的吗?” 程小公爷却很快收起了心中震惊,朝她微微一笑,躬身看着她道:“宝姑娘为了逃脱责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仙子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宝姑娘?” 卫二公子说得没错,世间以强者为尊,物竞天择。 这是他向来信奉的教条。 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握着决断生杀之权的人,究竟愿意相信谁? 封仙子闭了闭眼睛。 她现在的心很乱,之前所有的认知都一瞬间产生了反转颠覆。 谁是?谁非? 她最喜欢的卫哥哥,从来不应她的约,却为了封宝儿而登门。 抚养她长大的奶娘,虽说现在明面上不得不更加重视她,实则更关心的还是封宝儿。 从头到尾愿意站在她这边的人,愿意在她孤独失措时安慰她的,只有程哥哥。 等到再睁开双眼时,封仙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相信程哥哥。” “不过,封宝儿已经被罚过了,这件事从此作罢,谁都不许再提。” 程小公爷含笑看着封仙子,开口道:“是的仙子,宝姑娘已经得了教训,想必将来必定不会再犯糊涂,也必定会感激仙子宽宏。” “这件事,不能就此作罢。” 原以为封仙子此言一出,就此盖棺定论,却没料到卫渊的声音忽然响起。 清清浅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程小公爷朝卫渊望过去,皱眉道:“仙子已经下了定论,卫二公子你还想怎么样?!” “纵然你本事再大,这里是仙雏院,是仙子说了算的地方!” 奶娘毕竟是个下人,听见这话就怂了,于是在旁边怯懦的和稀泥道:“姑爷……索性宝儿没事,仙子也不再计较,要不然咱们就算了吧。” “不要影响到将来姑爷和仙子的感情。” 她和宝姑娘,乃至整个封家眼下都依附着仙子,和仙子争个输赢对错又有什么意思? 无论真的信谁,仙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若是不争,保不齐仙子还能对姐姐心底有点愧疚;争了,只能让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封宝儿听了,低垂眼帘咬住嘴唇,留下一排浅浅齿印。 “这件事,不能就此作罢。”谁知卫渊再度重复,声音提高半度。 第82页 封宝儿抬起头,眼中泪雾涌动,望向卫渊:“卫哥哥,算了吧。” 她原以为今天自己是必定要死的,能被卫哥哥所救,保下这一条命,已经很好。 卫哥哥肯为她出头,她已经很感激,不能再给卫哥哥招惹麻烦了。 “你不是奉行强者为尊,不在乎公理天良吗?那不过是因为,你如今所站的位置,是掠食者一方。”卫渊定定望向程小公爷,“我今日偏要你看看,何谓天理循环。” 说完,卫渊牵过封宝儿的手:“当初灵根测试弄错了,真正有冰灵根的,不是封仙子,而是宝姑娘。” 此言一出,满院子的人尽皆哗然。 “卫哥哥,你怎么能胡乱说话?!”封仙子率先喊起来,心中激愤酸楚,“当初在仙师跟前测了的,我才是冰灵根,而封宝儿根本没能让珠子亮起来!” 拥有冰灵根,是她一生最得意荣耀的事,也是她如今能拥有一切的根基,怎能容人编排? 封宝儿……果然把卫哥哥的心拢了去啊。 卫渊看了眼封仙子:“口说无凭,仙子跟宝姑娘是双胞胎,弄错了谁又能分清楚呢?” “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弄错?卫二公子,你以为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吗?!”程小公爷在旁冷笑。 “没错,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卫渊神情平静如水,“如果不信,就去再测一次。” …… 弄错灵根者是大事,很快惊动到了御前。 虽说不太可能弄错,然而卫渊言之凿凿未必无因,再测一次验明正身也不费什么事。 于是皇宫的大殿之上,站着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一个衣裳华美绚烂,另一个就是普通小官宦人家闺女的打扮。 倒是不难分辨。 她们的面前的几案之上,摆放着一颗巴掌大小的漆黑珠子,被周围鹌鹑蛋大小的五颗同色珠子簇拥着。 封宝儿和封仙子彼此对望了一眼,心中感触都十分复杂。 封宝儿原本不想和妹妹争,当初她也是确实没让这珠子亮起来,心中到底忐忑不安。 然而出于对卫哥哥的信任,她还是站在了这里。 “封宝儿,你先吧。”封仙子朝封宝儿开口。 封宝儿一步步走到几案前,将手掌缓缓放在黑珠之上。 只过得片刻,就见那一颗大珠,并五颗小珠同时亮了起来,发出耀眼银光。 整个大殿的温度都因此而骤然下降,明明还是夏天,御座上的皇帝看见屋檐开始结出细细的冰溜子,脚下蔓延出成片的寒霜。 卫渊坐在轮椅上呵出一口气,只见浅淡白烟散于空中。 “冰灵根,这是冰灵根啊!”负责测试的老道神情激动,朝着封宝儿深深一躬,“老朽能为仙子证灵,不胜光荣。” 在场见证的文武百官都朝封宝儿执礼如仪,齐齐矮了一头。 只有封仙子和程小公爷矗立当场,脸色齐变。 第43章 判罪 封仙子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怎么、怎么会这样? 眼前这异象,分明是自己当初测灵根时所产生的,封宝儿当初连让珠子亮起来都做不到!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如果自己走过去,把手放到上面,能不能让珠子亮起来? 她头脑里一片乱纷纷,心底油然升起股巨大的恐惧,一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般,挪动不得。 而程小公爷举目四望,只见所有的人都在用怀疑的目光望向封仙子,在那里低声议论—— “看来真如卫二公子说的那般,是弄错了呀。” “这种大事怎么有搞错的?” “毕竟这回有所不同,封氏姐妹是双胞胎。双胞胎嘛,长得本来就像,在家中的时候又都爱收拾打扮的一模一样,或者认人的时候不小心,也是有的。” “啧啧,幸亏是还没来得及送到仙门去,不然这种事都能弄错,在老祖面前怎么挂的住脸?” 听到这些议论声,程小公爷的脸色逐渐难看。 他之前哄的封仙子服服帖帖,却将封宝儿得罪死死的,若非卫二公子相救,封宝儿甚至已经丧命在他的手里。 几十年才能出一个的冰灵根仙种,若真要论起来,恐怕连人间的帝王都比不得。 毕竟帝族人数众多,仙门老祖若是看谁行事不顺眼,从子孙中再选一个上位便是,这种事各国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而异灵根修者却是天地所生的仙种,独一无二,没有替代。 若是真的跟错了人、认错了人……他,甚至他的整个家族,都还有活路吗?! 不、不……他不能认错人,他不可能认错人!!! “仙子,上前去测!”程小公爷朝着在原地发呆的封仙子高声大喊,声音中带着穷途末路的嘶哑。 封仙子听到这一声,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回头,望向程小公爷。 只见素来温润风雅的程小公爷,此时整个脖子和脸都红了,脖颈处和额头上绽出一条条的青筋,目眦欲裂,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封仙子此时头脑一片空白,在程小公爷这一声的催促之下,有些麻木的朝着几案挪动脚步。 见封宝儿已经测出冰灵根,封仙子却还要走上前去测,大殿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所有官员就连呼吸都放轻了。 第83页 一种猜测开始在这些人精、老狐狸脑海里涌现—— 难道说这对双胞胎姐妹,都有着冰灵根? 那可是国之大幸啊! 听说这对姐妹是有了矛盾,才当众闹到殿上来。 如果是这样,大家到时候少不得上前施展本事,和个稀泥,为陛下分忧。 人群中的程老公爷紧紧抓住手中笏板,脸色铁青,同样紧张的看着这一幕—— 他这孙子……自幼就看着聪明伶俐,读书谋算俱是上乘之选,五殿下更是视之为心腹。 因而才得了他的看重,并早早为之请封。 之前就知道这孙子有爱行险的毛病,因而敲打过并收了其家族调度之权,以示警戒,谁知还是闯下这滔天祸事! 若是封仙子能测出冰灵根还罢了,若是测不出,介时要如何推了这孙子出去,以摆脱眼下这场会牵连到整个家族的劫难? 封仙子伸出颤抖的右手,按在那颗黑珠上。 封宝儿之前只过得片刻,就能让六珠齐亮,盛夏之际满殿冰霜。然而封仙子在满殿文武官员的目光之中,手放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最终那黑珠还是没能亮起来。 “骗人、骗人……”封仙子喃喃自语着,继而喊道,“不对,不对,这珠子一定是坏掉了!” “封珍儿,陛下御前,是你胡言乱语地方吗?!” 封仙子自打来到皇城后便一呼百应,连个对她大声说话的人都从来没有,这时却只见一个抓着笏板的白胡子老头越众而出,凶神恶煞的指责她。 封仙子瑟缩了一下,泪水滚落。 原本还想着和稀泥的文武百官,此刻也都打消主意,准备冷眼旁观。 “哎呀,原来是搞错了。”另一边向来最会奉承封仙子的十三公主走出来,亲热地挽住封宝儿的胳膊,“我说呢,之前就看珍儿不比宝姑娘谦和大度,让人一见就心里喜欢。只不过那时珍儿脾气差,让我们都亲近不得宝姑娘。” “哟,还叫什么宝姑娘,既是弄错了,那就该当各归其位,改称仙子了。”旁边的十七公主不甘落后,掩嘴笑道,“不都对珍儿唤回原名了么?” 封宝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奉承,一时间讷讷的有些接不上话。 她经历过生死,曾经毫无防备的被程小公爷欺骗陷害过,纵然此时人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还被公主们亲热的捧着,心里也觉得不踏实。 于是挣开十三公主的臂膀,快步走到卫渊身边,扯着卫渊的衣袖,才觉得气息喘匀,心中安定,真正踏实下来。 望向卫渊的目光,带着浓浓信赖和依恋,如同看着她的神明。 封仙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几案前,看着从前奉承她的人都改去讨好封宝儿。 看着从前待她亲切、抱她于膝上,赏赐过她无数珍宝玩物的皇帝伯伯,虽然此刻没有说什么,脸上却对着她再没有了笑模样,隐约露出嫌弃的目光。 而程小公爷,所有人下意识的都远离了他半步,像是他身上有什么过人的瘟疫。 刚呵斥过封仙子的程老公爷,此时转过头来望向程小公爷,花白胡须颤颤,像是被气得不轻,喝道:“小畜生,还不给我跪下!” 随着程小公爷低头下跪,程老公爷也膝盖一弯,朝皇帝老泪纵横慷慨陈词:“这小畜生的爹早死,只给老臣留下这个长孙,因而老臣平常难免过份放纵宠爱于他。” “谁知惯子如杀子,他竟然生就了蛇蝎心肠,竟敢设计陷害,差一点儿就害了真正的仙子性命!” “事已至此,老臣绝不敢包庇于这小畜生!任凭处罚!!!” 程小公爷闻言,面如土色。 皇帝点点头,目光朝下方逡巡一番,脸上带了亲切的笑容,朝仿若一直置身事外的卫渊开口:“此事,卫卿觉得如何啊?” 仙门老祖素来对子孙们奉行优胜劣汰,谁行谁上,因而皇室才会对藩王们防范的如此之严。 毕竟外姓犯事,仙门肯定会出面镇压,但如果是同族相争,老祖反而是不会管的。 皇帝执政几十年,牢牢坐稳位置,当然不会是个草包。 甭管姐妹俩是怎么弄错的,他现在已经看出来了,封宝儿只是个孩童,自己没有主意,却异常的依恋卫二公子。 卫二公子……早知道他不简单,却不知他是这般不简单哪。 程小公爷蓦然抬头,望向卫渊。 从前万万没想过,他此时的去留生杀,就看卫渊一句话。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此时投向卫渊。 卫渊坐在轮椅上,摸了摸封宝儿柔软的发顶,语气淡淡:“按律当如何处置?” 皇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官员队列中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见状会意,出列道:“戕害仙种,当处以凌迟弃市,夷三族之罪!” “陛下恕罪!”程老公爷闻言,转身膝行至卫渊面前,磕头如捣蒜,“此事确实是那小畜牲一人做下,我全家上下皆不知,卫二公子饶命!卫二公子饶命啊!!!” 他也看出来了,此事能作主的并非皇帝,而是卫二公子。 “夷三族,确实有些过了。”卫渊闻言微微皱眉,“听闻程家是程贵妃的母家,若是夷其三族,岂不是连皇家都得牵扯进去?” 第84页 “卫卿心思细密,想的周到。”皇帝露出赞赏欣慰的神色。 “程小公爷依律处置,夷三族就改为一族流放吧。”卫渊道,“程家五代之内不得入仕。” 程老公爷颓然吐出一口气,虽说家里的富贵荣华,还有五皇子的大位之望皆化作泡影,但好歹留有命在。 于是再度朝卫渊哽咽叩头道:“多谢卫二公子宽宏。” 紧接着缓缓摘下纱帽,放下手中笏板,跪伏于地不起。 皇帝明明高坐御座,决定一个国公之家族生杀去留的,偏偏是卫渊这个白身。 甚至程老公爷叩谢的也不是皇帝,而是卫渊。 程小公爷得到最终判决,反正事情也不可能更坏,他红着眼睛直起了身子,看着眼前这荒谬一幕,看着坐于轮椅之上、容颜若冰雪的卫渊。 仿若第一次认识卫渊。 这样的雷霆手段,这样的一念之间翻云覆雨,他怎么就从来没有看清? 他在私底下算计卫渊,在封氏姐妹跟前搬弄的那点心思,就如同巨兽面前,沾沾自喜蹦跳的狡兔。 卫渊根本不需要跟他斗,只需要直接碾过去! 直接从他的身上,从他的家族身上,碾压过去,就能让他尸骨无存!! 这个人、这个人!!! “卫二公子,根本就不是弄错了,对不对?!”程小公爷指着卫渊,忽然间明悟了什么,声嘶力竭道,“她们是被置换了灵根!!!” “封宝儿和封珍儿这两姐妹,你愿意谁是封仙子,谁就是封仙子,对不对?!!!” 这样的手段啊……这样的通神手段!!! 程小公爷一语之下,众皆哗然,就连皇帝心中都燃起了一簇热烈的火焰。 置换灵根? 灵根向来是天赐,千中出一,不分血统贵贱。 如果真能做到置换,那么给他的后辈们都换上,从此历代修者辈出,他的江山岂非就千秋万代了? 卫渊看着面目扭曲、口角处堆积起了白沫尤不自知,彻底失态的程小公爷,忽然间笑了一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卫琅在卫渊身后接话:“想必知道死期将临,胡言乱语失心疯了,还不拖他下去?” 程小公爷被御前侍卫们拖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在一直在狂吼着卫渊的名字—— “卫渊!卫渊!输给你不冤,不冤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确实有了疯狂之态。 封仙子此时已经完全站不住,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压力,现在整个人已经承受不住。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再清楚不过,当初确实是她点亮了珠子,引起冰霜异象! 如今怎么会变成了封宝儿? 难道真跟程哥哥说的一样,是卫哥哥置换了她的灵根? 程哥哥……被判了凌迟之刑。 她一直站在程哥哥那边,接下来就轮到处置她了吧? 她会被判什么刑? 全身不由得细细的发着抖。 封宝儿牵着卫渊的衣袖,望向不远处的封仙子,眼眸中浮现出担忧。 卫渊拍拍她的手背,道:“去吧,去扶你的妹妹起来。” 封宝儿得了卫渊这一句,点点头松开卫渊,一步步走到封仙子面前,朝她伸出手。 按说封宝儿这事情可大可小,可抓可放。 往小了说就是年龄尚幼,受歹人蒙蔽;往大了说,也可以说是庇护凶徒,谋害亲姐。 不过,卫渊和封仙子现在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公主们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的嫔妃争斗不知道有多少,向来见风使舵惯了,只听十三公主在旁边抚掌叹道:“珍儿虽受歹人利用,但毕竟年龄小不懂事,更难得仙子宽宏,不与妹妹计较,正为我辈闺德楷模。” “是啊,珍儿要懂得惜福,将来好好待在仙子身边,侍奉仙子知道吗?”十七公主接话。 “仙子不计前嫌,姐妹重归于好,也算得一桩佳话啊。”有年老的朱衣官员笑呵呵,在旁边抚着花白胡须。 “仙子当真是贤德蕙质。” 在这些对封宝儿如浪潮般的阵阵夸赞声中,封仙子抬起头,看到了姐姐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她只要抓住这只手,就会摆脱眼前的困境,也同时会成为所有人嘴里被好姐姐宽恕的坏妹妹。 她永远欠着封宝儿的。 封仙子慢慢伸出手,然后大殿上所有人都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 封仙子打开了封宝儿,然后尽管全身颤抖,却咬紧了牙关,倔犟道:“不要你管!” 第44章 和好 封宝儿看着封仙子眼睛里燃烧着的灼灼光焰,伸着被打开的手就显得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其实明白妹妹的感觉。 妹妹感觉受到了伤害,因而竖起抗拒防备的自尊的刺。 她明白的。 那种伤害来自于孤立无援,来自于地位的陡然倒转,来自于身边所有人忽然变了面目,从万众追捧到沦为陪衬。 因为她也经历过。 在家里的时候,她处处让着妹妹,却不能理解妹妹时常暴躁不讲理的小性子,也曾经因为大人们的夸奖、小姐妹们的亲近而沾沾自喜。 第85页 然而自从妹妹测出冰灵根,她和妹妹就从此天差地别。 连父母都必须尊称妹妹为“仙子”,身边每个人提到妹妹,都是满脸的荣光。 多少外人提了金银礼物来,想见妹妹一面而不可得。 她能在妹妹身边侍奉、端茶倒水,旁人也不会认为是一种屈辱,反而觉得羡慕,觉得是荣耀—— 开玩笑,仙子将来是要进仙门的。 纵使是普通人,跟着仙子进了仙门,也意味着能生活在灵气充沛的环境,寿元延长,还能享用凡间没有的资源。 待仙子修道有成,少不得也要随着归家一趟,到时候必定会带给家族种种好处。 多少官宦人家想塞闺女到仙子身边侍候,只因为你是仙子的双生姐姐,才得了这桩巧宗儿。 她那段时间,实际上是受到了伤害的。 来自父母,来自身边所有的人。 然而她和妹妹不同,她“懂事听话”,她没有妹妹身上那些棱角和尖刺。 因而她默默接受了所有的安排,压抑了内心的一切真实感受,“懂事听话”的开始侍奉妹妹。 看着眼前的封仙子,封宝儿竟然有几分羡慕。 妹妹或许不是个乖孩子,还做了很多错事,却从来比她更加勇敢。 “哎呀,珍儿怎么这样不识好歹的。”十三公主在旁边见状开口,“仙子都原谅你年纪小不懂事了,就不要再胡闹啦。” 十七公主皱眉,话说的更重一些:“珍儿,你知不知道你受人蒙蔽,险些害了仙子的性命?你就在那里仗着仙子脾气好,瞎折腾些什么?!你再这样,仙子不跟你计较,我们这些人可容不得你!!!” “小丫头,还不快向仙子道歉!”有官员朝封仙子吹胡子瞪眼。 虽然只是帮腔,并没有做什么,封仙子却觉得这些人在朝她甩巴掌。 每一巴掌都打在她脸上,来来回回,疼的要命。 她倔犟地睁大了眼睛,不肯让眼眶中的泪水落下。 “卫琥。”卫渊见状,朝封仙子抬了抬下巴,吩咐道,“把她带回仙雏院。” 卫琥应一声,大步上前一把抱起封仙子。 封仙子在卫琥肩头处发出一声尖叫,用小拳头砸着卫琥的脊背,卫琥就当她是按摩,抱着她径直走出了皇宫大殿。 远离了殿上的这群人,这些议论之声。 到底是皇帝有水平,这时候才开口笑道:“还是卫二公子周到,小姑娘脸皮薄,就算做错了事,也是该当关起门来自家教导的。” 又板着脸朝公主和一众官员们道:“再怎么说,珍儿也是仙子俗世的亲妹妹,该怎么着是仙子的家事,你们就不要再多嘴了。” 历代皇族犯罪,都是囚于宫中或者找个院子圈禁起来,再没有当众审判定罪的,因为这关系到皇族颜面。 皇帝自己教训子女,如果不是想要彻底毁掉这个孩子、断其前程,也从来不会当着大庭广众。 封珍儿和封宝儿是双生女,看着对方就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越发如此。 不论是什么事,封宝儿自己可以惩罚封珍儿,若是真让别人插手的话,仙子的脸面还要不要?将来心里有没有疙瘩? 再者封宝儿如今明显一切听从卫渊,封珍儿之前又和卫渊有过来往和婚约,他们这几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就算闹了矛盾,外人实在没必要趟混水。 两位公主和官员们听了皇帝的话,皆垂头称“是”。 “陛下圣明。”卫渊朝皇帝拱手为礼。 接下来皇帝为了收拢新任仙子的心,又和蔼大方的赏赐了一堆东西,这才让大家都散了。 十三公主和十七公主年岁相近,平常比较能说到一处,一边沿着宫里的回廊走,一边互相窃窃私语咬耳朵。 只听十三公主道:“我这才想起来,珍儿跟卫二公子是定过亲的,如今弄错了,不知还作不作数?” “哎呀,本来就是小孩子瞎胡闹,今时又不同往日,哪里还能作得数?”十七公主吃吃的笑,“新仙子是卫二公子一手扶起来的,你见没见她对卫二公子都是言听计从?还要守什么婚约?” “对了,程小公爷被拖下去的时候,说是卫二公子置换了姐妹俩的灵根?”十三公主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 “灵根是天生天长,岂能由人力置换?若真有本事换,也必定不是容易的事情,珍儿身边就没有离过人,卫二公子是怎么下的手?姓程的临死前疯言疯语,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你还真信哪?”十七公主不以为然,“又不是没见过犯下死罪的太监宫女,都那样,疯狗般逮谁咬谁。” 十三公主不再继续往下说,细细蹙起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这话倒也说的通。 可是,卫二公子怎么知道这姐妹俩弄错了呢? …… 第二天,奶娘叹息着从封仙子的房间里退出来,里面传来抱枕摔打在门框上的声音,以及小女孩低微的哭泣声。 卫渊被卫琅推着来到门口,奶娘走到卫渊跟前执礼,脸上带着无奈的神情道:“珍儿从昨儿哭到现在,水米不进,也不知该怎么办。” 从双胞胎出生起,她照顾了这两个孩子到现在,看着她俩长大,虽说封宝儿更懂事更招人疼,她对封仙子也不是没有感情。 她心里面,是盼着两个孩子都能好的。 第86页 “知道了,你下去吧。”卫渊朝奶娘点点头,然后示意卫琅推他进去。 原本收拾得富丽堂皇的屋子,明明家具物件儿都没动过,却看上去笼罩了一层黯淡的灰气。 有阳光从窗棂处斜照进来,形成好几道滚着细尘的光柱,落于趴在被褥间,不停耸动肩膀的小女孩子身上。 卫渊坐着轮椅来到她身旁,带着清淡疏离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将你这样的小孩,称做什么?” 封仙子从昨天哭到现在,其实心底的气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又想知道卫渊对她的评价,于是从被褥间抬起头,望向卫渊:“叫、叫什么?” 卫渊见她眼睛肿的跟桃儿一样,双眼皮都不见了,原本漂亮的眼形变成两条细缝,忍不住笑了一笑,开口道:“熊孩子。” “听了就不是什么好话!”封仙子把眼睛别过去,嘟囔道。 继而又生起气来:“是你换掉了我的灵根,对不对?!” “是啊。”卫渊承认,神情坦荡。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封仙子扁了扁嘴,带着哭音,“我明明那样喜欢你!” 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明明现在心里气着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和他说话。 究竟是哭的时间长了,此刻倒是没有了眼泪。 “喜欢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有时候造成的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卫渊深黑的羽睫微垂,望向封仙子,“你其实知道,是程小公爷在撒谎吧。” “如若不是我赶过来,你姐姐就没有命在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啊。”封仙子神情有些激动,“可是你们都喜欢封宝儿,只有程哥哥站在我这边!” 说到这里,封仙子的声音又低下去:“再说……封宝儿不是没事吗?程哥哥他们都得听我的,将来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这就是我拿走你灵根的原因。”卫渊道,“身居上位,被人算计诱导而不自知,裁决不问是非,只凭亲疏喜恶。” “哥哥不是为了惩罚你,而是让你继续做仙子,无论对谁,都是一场灾难。” “可是现在,他们全都看不起我了!”封仙子哭喊着,“我不是仙子了,就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在乎我了!” “卫哥哥,你把我的灵根还回来,还回来好不好?” 卫渊点点头,道:“你是仙子时,就巴结奉承你,喜欢你;你不是仙子时,就不喜欢你,不在乎你。” “你觉得,这些人是真心喜欢你吗?他们喜欢的,是‘封仙子’所代表的一切,而不是封珍儿。”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吗?” 封仙子微微翕张了嘴,用肿成细缝的眼睛望向卫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没想这么多。 “问道当循本心,你若是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在别人的眼光中活着,将来就算入得仙门,也必定成就有限。”卫渊同样看着封仙子,“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和宝儿好好谈谈,姐妹之间把话说开。毕竟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之前她都曾经历过。” “还有,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无论你是封仙子还是封珍儿,我心中始终是在乎你,希望你能好起来的。”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 卫渊伸出手,摸了摸封仙子柔软的发顶,让卫琅推着离开了房间。 封仙子怔忡着目送卫渊离开,等到门扉关闭,她才慢吞吞将右手放在自己的发顶上,轻轻的摸了一下,又一下。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卫渊的温度和气息。 又过了一刻,封宝儿在奶娘的陪伴下,端着一碗温热的枸杞猪肝粥踏入封仙子房间。 这一次,封仙子没有再竖起全身的刺。 姐妹俩在房间里面,从早晨一直待到中午才出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出来的时候是手牵着手的。 仙雏院里所有人都看到,封宝儿的眼睛,肿的跟封仙子一个模样。 第45章 论迹论心 “珍儿跟我道过歉了。”事后封宝儿等眼睛消了肿,专门跑过来一趟对卫渊说,“她跟我说对不起。” “你呢,是怎么想的?”卫渊卷起衣袖,替小姑娘斟了一杯牛乳。 封宝儿捧着温热的牛乳杯,浅尝一口,低声说:“我不怪她。” 她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过现在罪魁祸首已经得到应有惩罚,她又成为了新的仙子。 然而当封仙子跟她道歉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心里面无端端就轻松了一大截。 于是唇边泛起个笑,又说:“卫哥哥,我不怪她的。” 封宝儿又坐了会儿,跟卫渊说了些话才离开,卫琥一边收拾牛乳杯,一边说:“人类的幼崽真是麻烦。” “就跟豆腐上落了灰,打不得拍不得的,得哄着。” 卫渊听了笑一声:“倒是形容的贴切。” 这时正好到了他的练箭时间,于是由卫琅推了出去,到了院落中的练箭场。 场中放着一个草靶,大约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卫渊拿了弓箭拉开,一箭射去正中靶心。 因为前世玩过弓箭,他使箭准头是不错的,只不过双臂力度不够,靶子要再放得远些,就射不进靶子了。 当然他可以改良弓体,让箭射出的力道更强。 第87页 不过他拉弓练箭是为了强身健体,并非是为了上阵杀敌,为此做改良完全没有必要。 射了十来箭,身上微微的出了些汗,又见恭王穿着一身绣金大红衣袍,意气风发的过来。 卫渊之前在金殿上,几句话便令一个国公之家彻底覆灭,改变的不仅仅是整个程家的命运,还有整个朝堂上的格局。 之前恭王有力的竞争对手,五皇子已经是彻底扶不起来,皇帝也好几次在朝堂上表示,恭王“深肖朕躬”,并且有了将其立为太子的打算。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恭王的精神面貌与往常大不相同。 恭王站在卫渊身旁,闲聊了几句之后,便开口问道:“还是打算去仙门吗?” 卫渊点点头,往弓弦上又搭了一支箭:“是,等到封家姐妹启程的时候,我会跟着一起去。” “当初孤听到你跟封家小姑娘订亲的时候,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恭王叹息道,“如若你不愿,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勉强你。” 卫渊没说话,抿紧了嘴唇,弦上的弓箭飞出,“夺”一声钉在红心正中。 “对了,那姓程的临刑前,还在大喊大叫,说是你置换了封家姐妹的灵根,让他沦落到如此境地。”恭王看着卫渊的侧脸,那侧脸如同冰玉雕琢而出一般,额头鬓角处微微冒着细汗。 “二公子,是你吗?” 卫渊收了弓望向恭王,眼眸清冽透彻。 恭王被他看了这一眼,只觉得在卫渊面前,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这句话,是谁想问的?”卫渊说。 “是孤……也是父皇。”恭王的语调有些艰涩。 “那殿下可以回禀陛下,卫渊没有置换灵根的本事。”卫渊听后别过眼去,淡淡道,“现在我要沐浴更衣了,殿下请回吧。” 竟是直接撵人。 卫琅在一旁伸手作请,恭王无奈的低头摸摸鼻尖,走出院落。 站在大门外,转身看着那红墙碧瓦的院子,明明还是他替卫渊在皇城置下的产业,却只在里面略站了站,就被撵了出来。 他并非不知道,之前那句问话会令卫渊不悦。 他还是问了。 只因这件事实在是太动人,如果能真的做到灵根置换,那么整个皇族势必会前所未有的壮大,千秋万代的存在下去。 试想一个后代全是单灵根、异灵根的家族,会是多么的强大到可怕! 不仅仅是这样……在遥远的将来,就连八百属国也势必一统,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他自认是卫渊的朋友,却也是将来的储君,没有任何君王想到这些会不心驰神往、跃跃欲动!!! 可是卫渊不愿意。 卫二公子不愿意的事情,世上没有人能够勉强。 恭王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绵长叹息,转身离开。 “绝对的权力会导致绝对的腐败,让一个国家千秋万载的存在下去,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卫渊泡在浴桶里,卫琅在身后给他搓着背,顺便闲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此间以灵根者为尊,而灵根者的随机不确定性,正是渠中之活水。” “如若掐灭活水,让其成为权势者的专属,强者益强,弱者阶层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那这世间便暗无天日了。” “若是统治者贤明,心怀天下百姓,或者能避免这些?”卫琅问道。 卫渊捧了一掬水洒于肩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个别人的身上哪,再说人的本性就是变化,站在了那个位置上,生杀取予尽皆在手,很多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卫琅若有所思:“或者说,是没有了限制之后,暴露出真实的面目吧。” “哈哈哈,对了对了,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卫渊在浴桶中笑道,“纵然是看似完人,在掌握了至高权力之后,所行之事的最终结果,也未必就能达到他的初衷。” 卫琅点点头,手指隔着浴巾慢慢擦过那一层晶莹似雪的肌肤。 是啊,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胸中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以及旖旎缠绵的思绪。 这样的心思啊,他永远不会说出口,也不会露出半点端倪。 他只是默默的念着、想着、藏着。 …… 又过了些时日,就到了启程去仙门的时候。 普通的灵根者去仙门,像之前的二壮,是不允许带亲眷和婢子仆役的。 然而封宝儿这样的异灵根,去了后就会直接被长老收做真传弟子,占据一片灵气充溢的山头。 为了生活方便,可以带了人同去。 虽然仙门没说名额限制,但都一般默认在二十人左右,人多了房间也住不下。 卫渊行走不便,卫琅卫琥是必定要跟着去的,地衣也不愿留在皇城。 她惦记着在仙门的二壮,想着进去找机会看看小儿子。 还有一个出人意料要跟着去的,是锦林。 他找到卫渊磕了头:“下仆在俗世已经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什么留恋,愿意跟着公子同去仙门。” 卫渊道:“我可以跟陛下说一声,让你脱了罪籍,能够重考科举入仕如何?” 这个条件若是放在往日,锦林肯定会答应留下。 第88页 他又没有灵根,去了仙门最多是做个默默无闻的管事,若能脱得罪籍,不若在凡间拼一个前程,重振家声。 然而此时,锦林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锦林深受公子大恩,愿服侍公子左右,公子去哪里,锦林就去哪里。” 他本来就聪慧,这段时间管理前院事务,总有通报的时候,也有了在后院频频走动的机会。 他见到卫琅和卫琥没事的时候,抱着本炼气的书在看,还时不时的互相讨论比划。 再加上封氏姐妹弄错的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他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得八九不离十,就有了一个骇人的猜测—— 公子不仅仅能置换灵根,还能将灵根复刻! 若非如此,卫琅和卫琥怎么会忽然开始自行修炼? 卫琅和卫琥练得,他如何就练不得? 公子虽一直没让他到身边侍奉,而到了仙门之后,公子身边就他们四个人,要亲近信任起来就比较容易了。 比起入仙门、从此驱龙降虎飞天遁地,帝王见了也须得礼让,人间的仕途名声又算得什么? 卫渊考虑了一下,锦林大家子出身,做事井井有条,比起卫琅三人,自有他得用的地方,于是便应下了。 封宝儿前些时送来两个储物戒,卫渊也不必大包小包装上几辆车,只乘了平常坐惯的牛车,就轻装带着卫琅四人去了仙雏院。 等到了仙雏院前,只见封氏姐妹已经在门前等他,就连皇帝也在,摆了御驾亲自送行。 凡人能去仙门的机会不易得,人员自然是满的,但除了奶娘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服侍的下人,都是各家送来的贵女公子们,穿戴的光鲜靓丽,年龄在十三到二十岁之间,围着封宝儿叽叽喳喳说话。 都知道封宝儿对妹妹看重,封仙子也没有在旁边受到冷落,看着倒是一派和睦景象。 卫渊到了不久,就见一个拿着拂尘,头戴星冠,身穿阴阳八卦图案黑白道袍的中年道士,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真的是毫无预兆,从天上到地下,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看到他从哪里过来的。 “吾奉仙门之命,前来接引小道友。” 听得中年道士这么说,封宝儿连忙上前,与这道士见礼。 中年道士还礼后,扫视了一番眼前这群贵女公子,又看了看坐轮椅的卫渊,眉头微皱:“小道友带这些人去,怕是不合用。” 除了个别几个,基本上都不像能干活的。 “道长,有什么问题吗?”封宝儿连忙询问。 “……罢了,事不宜迟,小道友我们这就走吧。”中年道士到底不想浪费时间,反正这些要是不合用,去了仙门再换便是。 真传弟子身边,从来不会缺人。 说完,用拂尘往地上一拂,就出现了一个方圆约一丈的圈子,这圈子光辉熠熠,中间有阴阳双鲤的图案在来回追逐,若隐若现。 然后伸手朝封宝儿道:“小道友,请。” 封宝儿内心赞叹,牵了封仙子的手,双双踏进圈内,紧接着卫渊等人也都相继走了进去。 第46章 辨灵根 卫渊被卫琅推进圈中,待得人都进来齐了,就只觉眼前一花,再不见那雕楼画栋朱门斗拱,只见眼前一条瀑布飞珠溅玉的泼落下来,发出哗哗声响。 旁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桂花树林,碧绿的叶片中结着一簇簇金黄色小花,被秋风送来的香气沁人心脾。 站在其间,不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小道友,那里就是你的洞府。” 中年道人以拂尘一指,众人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丛丛碧绿金黄的桂花枝杈之中,掩映着几扇石门。 一行人走过去推开最大的那扇,就有人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只见墙壁上镶了拳头大的夜明珠,透明的钟乳石自顶部垂落,地面呈现出七彩的剔透色泽,不见任何拼街缝隙,竟然是由一大块完整的玛瑙铺就! 顶上钟乳与地面玛瑙交相辉映,再加上夜明珠的光晕,给人一种踏入梦境的感觉。 纵然是皇宫,也没有这番气象。 “这里是主洞府,理应由小道友居住。”中年道人看到众人的惊讶表情,亦与有荣焉笑着,“待会儿让人将桌椅床帐布置一番就成。” “珍儿,往后咱们就住这里。”封宝儿牵了封仙子的手,高兴地说。 又去看了其余几个洞府,只见里面就没有主洞府那般玲珑剔透、灵气逼人,只是普普通通从山间开凿出来的石室,让一众贵女公子们倍感失望。 奶娘一路看过来,壮着胆子朝中年道人执礼询问:“道长,这里怎么没有看到生火造饭的地方?” 中年道人瞟了奶娘一眼,回答:“不食五谷方能在修行的过程中形成初道体,待会儿有人会送辟谷丹过来。既然入得仙门,你们也都有份,每半月服食一粒,就可抵得饥饿,哪里还需要生火造饭?” “拙妇受教。”奶娘这才恍然大悟。 “公子,咱们将来都不用做饭了啊。”卫琥在旁边听了,倍感遗憾。 亏他这一趟还往储物戒指里塞了不少稻米和食材调料,锅碗瓢盆、就连各色糕点的压花模子也带得齐备,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回头你在外面搭个小厨房。”卫渊笑笑,“咱们还和往常一样过日子。” 第89页 卫琥喜道:“是。” 一行人正在那里说着话儿,就见道流光自天际划过,随即一名星冠玄衣的年轻道士御剑出现在空中,神姿潇洒束绦飘扬,缓缓降落在封宝儿与那中年道人面前。 “元白,是来送辟谷丹的吗?”中年道人见状,与年轻道士笑着说。 “正是。”年轻道人拿了两个细瓷瓶递到封宝儿手中,又扭脸问道,“哪位是卫二公子?” 卫渊在一旁开口应承:“在下便是。” 元白看到卫渊“啊”了一声,而后道:“这是第二次与公子相见了。” “之前就觉得公子相貌甚美,纵是身为凡胎,也必然有出众特异的地方。”元白泛起笑意,“果不其然,我们这么快就再次相见了。” 卫渊这时候也想起来,对方正是之前接引二壮的道士,于是拱手为礼笑道:“说来与元白道长也是一场缘分。” 卫渊知道地衣思儿心切,紧接着又问:“不知二壮现在何处,过的怎么样?” 元白却皱了皱眉,他刚筑基不久就领了师门的任务,下山去接引身具灵根的孩童。 过了他手的少说有四五百人,其中单灵根、双灵根入了内门的都还有印象,双灵根之下都放去了外门,而外门的地盘比一个国家还要大,哪里知道那名为二壮的孩童现在如何、落在何处? 只有含糊着说:“应该是在跟着师傅修炼吧,回头去外门打听一下,就应该能知道。” 紧接着又道:“这些话往后再说,云震长老要见公子,先随我去吧。” 云震长老正是卫渊所在之国的开国老祖,是皇帝的不知道多少辈先祖,化神期的大能。而卫渊一行刚刚抵达仙门,这位开国老祖不见冰灵根的封宝儿,反而要见他。 结合之前恭王所问,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卫琅剑眉竖起,刚要上前说话,却被卫渊举起一只手掌阻止:“那我就随元白道长同去。” 元白点点头,在卫渊面前抽出腰间长剑。 卫渊只见一道剑光在眼前陡然放大,乘坐的轮椅辘辘作响,最终停在这道剑光之上。 紧接着身下一空,元白带着他稳稳的飞了起来,直冲青天。 “原来是这样的啊。”到了高空之中往下俯视,有风不时吹过颊边,卫渊终于能看清楚仙门的全貌,不由得赞叹,“果然好景色!” 只见千余座山峦漂浮在半空之中,云缭雾绕,有大有小,有鸟语花香,有堆峦叠嶂,有竹林潇潇,有冰天雪地,也有赤岩熔城,还有上头缚满了铁链的……各不相同。 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封宝儿分得的那片山头只是其中一个偏小的,也没有什么明显特色,在其中并不算起眼。 元白听到卫渊赞叹,也不由得感到自豪,介绍道:“这些浮山灵气最为充沛,专供真传弟子和掌门长老们居住。内门弟子住于浮山之下,那里也是我居住的地方,外门弟子围绕则在其周边。” 卫渊点点头,心想天下仙门十二,属国八百,也就是说每个门派立国的长老都得有六、七十位,而云震长老只是其中一位。 不时有仙鹤青鸟穿梭于云雾间,发出声声长鸣,甚至有只鹤跟卫渊擦肩飞过,还人性化的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些仙鹤,它们本是凡鸟,然而常年在灵气浓郁的地方生活,数代之后也生出灵性力量,可以供人乘坐驱使,也可以替人通讯传书。”元白兴致上来,承诺道,“回头我送卫二公子一只,公子养段时间跟它熟了,就能随时乘了它飞行,观看这仙门胜景。” “如此,多谢元白道长。”元白所说正合卫渊心意,朝他致谢后又问,“不知道长是什么灵根?” “惭愧,我是金水双灵根。”元白回答的很爽快,“资质堪堪入得内门,好在金水相生,在同侪中修炼的倒也不算慢。” 卫渊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又搜集到了一个灵根样本。 飞剑很快载着他俩来到了一座峰顶雷光缭绕的浮山上空,元白缓缓下降,卫渊来到地面,只见这片区域尽是焦黑灼赤的石头、寸草不生。 “云震长老是雷灵根,这座雷域浮山正适合他修炼。”元白一边推着卫渊前行,一边说。 “那宝儿是冰灵根,为何没有分给她冰雪浮山?”卫渊举一反三。 “哈哈哈,那是因为她现在用不上。”元白笑道,“至少要等到修成金丹,灵根与地域的交互才会起作用。从炼气到筑基大圆满,她现在的浮山足够提供所有需求。”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一座黑色的院落跟前。 这院落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搭建,总之不是寻常的砖瓦,只觉得浑然一体,威严而庄重。 元白敲了敲门,门就自动打开了。 卫渊被元白推进去,只见一路空空荡荡,见不着半个人影。 大约因为此地寸草不生,就连小鸟和虫子都没有,静的吓人,完全可以拍一部荒宅幽情恐怖片。 ……卫渊暗忖,可能高阶修士都是这个风格? 等到了大厅,只见一名青年高崌于一张黑黝黝的坐椅上,他粗浓的眉毛于末端上扬着分成两叉,因而使得端正的相貌显得有些野性,长发在头顶随意束成一个高马尾,穿了袭绣着日月星辰的黑袍。 他朝卫渊看过来的时候,卫渊发现他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仿若有一股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 第90页 “见过云震长老。”元白上前朝这青年执礼。 原来这位就是云震长老。 卫渊也跟着朝这位长老拱手为礼。 云震的目光停留在卫渊身上,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有些吃惊。 他虽然没有施展大能威压,却也动用了些许瞳术,不过是一介凡人,居然还能神色如常的朝他行礼。 看来这位卫二公子,确实有些特异之处,至少其定力已经超过许多修士。 云震也不想浪费时间,紧接着手一挥,开口道:“出来吧。” 只听得他身后的珠帘一响,走出来两个十岁左右的童子,在卫渊面前站定。 “他们二人,一个有灵根,一个没有灵根。”云震在黑椅之上以手支颐,居高临下的望着卫渊,“卫二公子,你能分辨的出来谁有,谁没有吗?” 卫渊点点头,望向眼前这两个童子。 云震忽然觉得,眼前恍惚了片刻。 他是分神期的大能,而身体的完全控制在筑基就能够实现,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细思,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卫渊的声音:“长老怕是在跟在下开玩笑吧,这二人都没有灵根。” “哈哈哈。”云震大笑,从黑椅上站起来,一下下的拍着手掌,“卫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是真的能辨别灵根者啊,那就不是置换了。 啧,可惜。 “听闻卫二公子琴技通神,能令修士破境。”云震站在卫渊对面,目光停留在那张冰雪般的容颜上,“是否如此?” “琴曲亦需知音人。”卫渊不慌不忙的回答,“卞真人因在下一曲破境金丹,是因为他困于筑基境甚久,只差贯彻通透,说来到底也是卞真人自身之力。” “并不能保证,所有人听了在下的琴曲都能破境。” 云震点点头:“虽是如此,你身为凡人,又是这点岁数,已经算难得。” “我已经跟掌门说好,往后每隔七日,都会派谴弟子去你那里听琴,你可愿意?” 卫渊不由得腹诽,你老人家都跟掌门说好了,还问我愿不愿意? 我若说不愿意,是能行还是不能行? 不过这倒是真的合他心意,正好能收集更多的灵根样本。 于是拱手应道:“固所愿,不敢辞。” 第47章 灵气生宝地 眼见卫渊既听话又上道,云震长老也不好让他空手回去。 不过卫渊是凡人,能用的东西云震长老这里也难找,最终从储物空间角落里翻出来一块玉佩打发。 这块玉佩名为温凉翠,悬挂在屋子里能辟尘辟虫防燥防潮,且能令室内冬暖夏凉,始终保持在一个舒适的温度,虽然在化神期修士这里不值什么,对凡人来说却还是很实用的。 云震长老既贡献了化神期修士的基因数据,还附赠温凉翠,卫渊这一趟收获颇丰。 于是真诚的道过谢之后,又坐着元白的飞剑回到了那片有着一道瀑布、桂花盛开的山头。 等到降落地面,发现中年道士已经离开,几个贵女公子正在那里跟卫琥吵吵嚷嚷,看见他跟元白过来,又都不吭声了。 “发生什么事了?” 元白刚推他过去,就见卫琅走过来,将手放在卫渊的轮椅上,极其自然接替了元白的位置。 卫琥指了那十来个贵女公子道:“他们欺负地衣!” 紧接着又气冲冲道:“都当自己是爷爷奶奶呢,要使唤丫头别在这儿,回自己家里去!” 其中一个贵女委屈道:“不过是让地衣姐姐帮着做些事,大家都好声好气的,怎么就成欺负了?” “你们自己是没长手吗?!”卫琥冷笑,“搬不动东西就算了,连扫地抹屋都不会?十几个大活人站在旁边,就指望着地衣一个人干活做事?你们眼里都有谁,把我家公子当成什么了?!” 卫渊接下来才知道了事情经过。 这十几个贵女公子也是带了床、桌椅板凳等家具过来的,因为是好木料打造,都比较沉重,就喊人过来帮忙搬一下。 卫琅卫琥和地衣都是天生神力的体格,这时候已经把卫渊居住的洞府给差不多安置好了,还顺道帮着双胞胎搬了桌椅床帐,地衣见他们确实为难,又素来性子较软好说话,就去帮忙给搬了一搬。 这些人全都是锦门绣户出来的,从生下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眼见着纵使家具放进去了,但山洞里尽是浮尘,角落里还生有苔藓,不彻底打扫一番哪里能住? 双胞胎住的主洞府有奶娘打扫收拾,他们不好去使唤仙子的人,就又朝着地衣说好话,要她去打扫干净。 卫琥见了就把手上的抹布一丢,直接过去跟这些个贵女公子们吵起来。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元白扫了一眼那十几名光鲜靓丽的贵女公子,在旁边道,“既是照顾不得小道友,就打发了回去,再换合用的人过来。” “仙门让小道友带凡人过来,不过是考虑到小道友年龄尚幼,人生地不熟,带些家里人过来照顾生活,以安其心,能够好好修行。不然此地灵气充沛,那么多外门弟子,叫谁过来都是愿意的。” 听到元白这么说,当场就有三、四名原本袖手旁观的贵女公子急眼了。 他们几个岁数比较大,也比较懂事有急智,都知道家里寻摸这样一个机会有多不容易,付出了高昂代价,就指望着将来他们给家族带来好处。 第91页 要是就这样被打发回家,不止是他们,连他们的父母恐怕都要被戳脊梁骨,做不得人。 于是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走过去朝着地衣赔礼道歉:“地衣姐姐,这事儿是我们做的不对,您别放在心上。” “我们在家中没干过活儿,却也愿意跟着学起来,将来但凭姐姐吩咐使唤。” 这几人过来服了软,但还有更多的没搞清楚情况,甚至有人在那里梗着脖子道:“我是太傅谢家的嫡子,此番陪仙子过来,可不是为了做杂役的!” 卫渊见状,便指了那没有道歉的十来人,朝元白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此地其实也用不了这些人,既是如此,就烦请元白道长带了他们走吧。” 元白应一声,以手捻了个闭口诀,那十来人原本还要说话,此刻却都再张不开嘴。 然后身不由己踏上元白放出的剑光,随着元白腾空而去。 “哇。”卫琥羡慕的仰头望去,“也不知道将来,我能不能学会这般术法和御剑飞行。” 这一下子人走掉大半,住的地方也顿时变得空了,那三、四名贵女公子不敢再多言语,默默的挽起袖子去潭边打水,拿了笤帚抹布打扫起自己住的地方。 其实这些人能被送过来,至少都不笨。 而打扫房间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只看愿不愿意自己纡尊降贵的动手罢了。 仙子年幼依赖卫二公子不错,然而卫二公子的父亲只是个三品官,这些人论起出身,哪个不比卫二公子家里要强? 他们原以为就算来了仙门,自己的身份地位,至少还是要比卫二公子带来的仆役婢子高出一筹的。 不就是让干点活儿吗? 已经好声好气叫着姐姐给了脸,就已经足够。 可是卫二公子说打发谁走,那位道长就真的带了谁走,经此一事留下的几位也已经认清,这里真正能够作主的人到底是谁。 卫渊被卫琅推进洞府中,这间洞府并不大,然而旁边有个附间,正好合适卫琅住进来照顾,所以就分给了行动不便的卫渊。 里面已经布置的跟卫渊原先的房间一个模样,水墨屏风隔在床前,支了纱帐还燃起薰香,墙上挂着弓箭,案几上摆放着独幽琴。 不过因为这个洞府最为靠近瀑布,又不像主洞府布有法阵,就难免觉得潮气,石壁角落里还有苔藓被铲除掉留下的湿痕。 卫渊拿了温凉翠让卫琅挂起来,只觉得一阵和风掠过,洞内的潮气和壁角湿痕顷刻间都消散了,就连身上穿的衣裳、床头挂着的帐子,都忽然变得鲜亮了几分。 化神长老送的东西,果然不错。 这样第一天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卫渊如同往常般起来练箭。 那温凉翠当真是个宝物,他练过箭身上出了微汗,也不用如同往常般去沐浴更衣,只需要回洞府略待一待,身上的汗尘便完全消散无形,简直比洗过还要干净。 卫琅心中对此略感遗憾。 再用过早饭,被卫琅推着出去转转,就见有人御剑飞来,落在不远处。 那是个看着十分稳重的青年道士,生得俊逸出尘,身穿一袭白色道袍,上面绣着黑色的日月星辰,看见卫渊之后略点了点头,并没有跟他说话打招呼,就直接朝封宝儿所在的洞府去了。 但凡仙门修者,就没有相貌难看的。 这是因为他们自幼以“初道体”为目的修行,而“初道体”实际上就是将身体结构调整为自身基因能达到的最优选,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五官相貌。 再加上自幼由仙门灵气浸润养着,皮肤白净光滑,身材至少也是纤秾合度,可以说个个令人赏心悦目。 就算是老了,也能够被人赞一声仙风道骨。 卫渊看他穿的道袍,与昨天所见云震长老穿的道袍十分相似,只是颜色颠倒,便猜想此人应是云震长老门下。 论起来封宝儿此番进得仙门,也算是云震长老门下,这应该是师兄过来见师妹了。 这番想法只在卫渊脑海中过了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也没有继续往下深思,就让卫琅继续推着他前行。 这片山头在空中看着并不大,但走起来才知道,方圆怎么也得有两三百亩地。 而在这里生长的许多花草植物,都产生了变异。 比如说最普通的杜鹃花,明明花季应该是每年的春天,而现在已经入秋,它在这里还满山遍野的开的蓬蓬勃勃。 再比如说一棵挂果的野李子树,这种树通常生于道旁,果子酸涩不堪入口。 卫渊摘下一颗剥皮吃了,却只觉得清甜满口,滋味绝佳。 扔掉李子核,卫渊想起之前元白曾经跟他提过—— 这里的仙鹤本是凡鸟,然而常年在灵气浓郁的地方生活,数代之后也生出灵性力量。 在大自然中,进化变异选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灵气”应该是能加快这种进化和变异吧。 ……这么大片地方,不种点东西可惜了。 卫渊这么想着,和卫琅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这片地域的边缘。 只见此处是悬空着的,却云雾涌动,看不到下方的情况。 卫琅走到边沿,伸出手去摸了摸,只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膜横亘着。 叩之声,如金玉。 “公子,原来这就是浮山尽头啊。”卫琅不由感叹,“也不知道这阻隔的东西是什么?” 第92页 “应该是结界。”卫渊毕竟是做过神仙的人,此时已经猜到,“大约,是为了防止有人误行至此掉落而设置。” “我们回去吧。” 卫琅推着卫渊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到了中午,又正好遇到那名青年道士,从封宝儿的洞府里出来。 他同样朝着卫渊略点了点头,便唤出一道剑光,御剑乘风而去。 “卫哥哥,那是我的大师兄,过来教我怎么引气入体的。他是沙灵根,现在已经结丹,很厉害的修士。”封宝儿兴致勃勃走出来,挽住卫渊的胳膊,“往后每隔一月他会过来一趟。” “哦,那你今天学到了什么?”卫渊笑道,“回头跟你卫琅卫琥哥哥说说。” 封宝儿点头应承下来。 封仙子则在旁边打了个哈欠,眼角挂着疲惫:“还好一个月只过来一趟,不然真要无聊死。” “听他在那里说话,好几次都差点睡着。” 卫渊摸摸封仙子的顶发,又跟这两姐妹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到洞府用饭午睡去了。 第48章 跳级 等到下午,元白送了只仙鹤过来。 这鹤头顶一点朱红,黑色的脖颈修长,形态优雅羽毛干净。 就是看着半大不小的,说是养几个月等彻底长成,就能载人飞行。 卫渊为之取名“临霞”,意寓着将来能展翅高飞、于天际沐浴霞光。 据元白所说,平时也用不着专门喂食,自己就能去瀑布潭水边捉鱼虾,在山野林间找果子。 大家都很喜欢临霞,地衣按照养鸡的经验,帮它用干草和木头垒了个棚窝,双胞胎撸鹤不亦乐乎。 谁知卫琥做了白糖糕,这鹤闻了香就扑扇了翅膀,跑到厨房外头守着,最后心满意足的叼走一大块。 从此但凡卫琥做饭,它都会准点守在厨房外头。 啄啄羽毛,伸伸脖颈腿脚,姿势矜持优雅的等待投喂。 ……说好的自己能在外头找食呢? 等大家都安置好、熟悉了两天环境,卫渊又向元白开口,请他把二壮从外门给接过来。 这其实也是件小事,真传弟子在仙门内地位尊崇,从外门要个人侍奉轻而易举,都不需要什么理由。 而入浮山意味着更好的灵气资源,外门弟子对此趋之若鹜。 偶有长老和真传弟子去外门,就跟皇帝来到民间似的,多少漂亮的男男女女都会收拾打扮好了自己,希望能被相中带去浮山。 虽说几率极低,却也是个指望。 二壮在外门不像真传弟子,上头有师傅看着,身边有人照顾,还有结了金丹的师兄每个月过来一次专门教导。 他们那边是住着集体宿舍,被几名年老、灵根不好,注定一生修为止步于此,又出不得仙门享受人间富贵的炼气修士,教导他们如何引气入体。 来这里的孩童由于出身不一,有的大字不识半个,有的没有料理过自己生活。 因而这些炼气的老修士还要负责教他们文化课,以及如何洗脸梳头、穿衣叠被,这些琐碎的事情。 每隔半月,外门有筑基修士开坛讲课,等将来他们引气入体后,就可以去听更高级的课程。 而单单引气入体这件事,在外门的正常进度都得花上两到三年。 二壮来到这里半年时间,除了日常生活之外,天天跟着那几个炼气老修士打坐,还没有摸到门径。 修仙之难可见一斑。 这半年来,二壮在集体宿舍里交了些朋友,离别的时候大家都为他高兴,还互赠了礼物,很是依依不舍。 地衣与二壮母子相见,又少不得一番泪盈于睫,问东问西。 现今二壮也是有道号的人了,道号为冲夷。 不过这里也没人叫他道号,还是习惯叫他二壮。 二壮到了浮山,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但卫渊和卫琥卫琅还有他娘都在,并没有觉得半点不自在。 再加上和双胞胎年岁相仿,三个小孩很快玩到了一起。 由于二壮力气大、手巧,又是在卫渊那儿各种游戏玩惯了,经常会带着双胞胎玩大富翁棋、滚铁环丢沙包,砸鳖,打陀螺弹珠什么的。 双胞胎是小官宦家的女儿,自幼娇养在闺阁,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和小姐妹们赏赏花踢个毽子,从来没有玩过这些游戏,觉得新鲜又刺激,三个小孩都很开心。 就这样一晃又过去几天,六、七十名修士如约造访,说是来卫渊这儿听琴参悟。 卫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修士扎堆,这灵根样本比他之前千方百计收集半年,还要多上一两倍,顿时产生了暴富的感觉。 于是命卫琅摆好了琴案,朝眼前这群端坐于蒲团上的修士开口:“辨音先识人,在奏琴之前,我们大家不妨先互相认识一下。” 然后目光落在前排左手第一位修士的脸上,微笑道:“这位道长道号为何,是什么灵根,又修行到了什么层次?” 修士坐在蒲团上,朝卫渊拱手道:“吾道号凌焰,火灵根,筑基大圆满境界。” 人的本性就是随大流,有了这名修士在卫渊引导下的“打样板”,剩下的六十多名修士,也逐一报出了自己的道号、灵根,以及修行境界。 人员挺杂,来自外门内门,三灵根四灵根,双灵根单灵根的修士都有,然后境界基本上都是炼气大圆满,或者筑基大圆满。 第93页 都说卫渊的琴曲能使人破境,因而今天来的这批都是滞于境界的修士。 只有两个少年分别是炼气期的二层和三层,这二人跟仙门长老沾亲带故,听说卫渊一个凡人能使修士破境,就跟着过来看看热闹,也有打探深浅的意思。 修真者没有貌丑之人,然而卫渊坐于其间,依然是皎皎似明月、朗朗如清风,相貌气度卓然于群,任何人第一眼望过去,都只能看到他。 每当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人身上,仔细听那个人报出自己的道号、灵根、境界之时,那个人都会下意识地想要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更久一些。 有那年纪轻、定力不够脸皮薄的,甚至会当场红了脸。 卫琅上前焚香,卫渊白玉般的十指按在琴弦上,拨动第一个音符之时,在场所有修士都觉得眼前恍惚了一下。 紧接着星斗倒旋,沧海桑田。 而每个人从琴曲中感觉到的意象,都不相同。 有人看到了一朵花在枝头上的开放与凋零,有人孤身提刀立于千军万马之中,有人乘长风渡过万里冰河,又有人看到了万载日出日落、人间悲欢离合…… 等到一炷香焚尽,卫渊琴音停止,这些修士方才如梦初醒。 凌焰首先起身,来到卫渊面前长揖一拜:“公子虽为凡人,然而吾等当执师礼以相待。” 说完恭敬的躬身退行几步,这才召出飞剑踏空而去。 身后是乌压压的黑云撵过来,雷霆闪电相随,竟是要当场结丹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炼气大圆满的中年修士过来与卫渊参拜见礼,转身御剑而去。 他困于炼气境二十余年,今天终于能够筑基! 那两名炼气初期的少年虽觉得这琴曲好听,令人身心如浸入溪水洗涤、忍不住沉浸其中,倒是没有多大感悟,在旁边都看傻了。 一个又一个修士到卫渊面前郑重执师礼,而后迫不及待的破空而去。 为何走的这样匆忙着急? 因为都忙着去筑基结丹!!! 最终来的这群人,竟有三分之一当场破境!!! 剩下的那三分之二,纵然没有当场破境的,也都有所顿悟,纷纷要回去闭关,参悟融汇“道”之奥妙。 那么多修为境界高于两名少年的修士,都对卫渊执以师礼,最终剩下他们两个,也朝卫渊郑重拜了一拜,这才心怀敬畏的离开。 结果大家都很满意,卫渊自己也很满意。 按照这个进度,七天来一波人。恐怕最多只需要花费一两年的时间,他就能找到灵根者基因突变的编码排列规律。 等到晚上吃过饭,卫渊望向卫琅:“最近修炼的怎么样?” 卫琅微微皱了眉头回答:“问了宝儿才知道,我跟卫琥之前在凡间再怎么修炼,也是没办法做到引气入体的,概因凡间灵气稀薄。” “入了仙门这几天,也还没有什么感觉。” “就算是资质最好的异灵根,要做到引气入体、初步与天地交感,也至少需三个月到半年。” 卫渊心中跃跃欲动,道:“那你想不想直接试试看,炼气期二层是什么感觉?” 以他现在手中掌握的基因编码,就算直接把卫琅改成化神期修士也是可以的。 然而饭要一口口吃,步子不能迈的太大。 卫琅见卫渊眼中闪烁着不同以往的光芒,不由得笑道:“好。” 此时已经是夜幕降临,外头一轮秋天的明月挂于天际,照耀着地面。 卫琅提着一盏琉璃扇灯,推着卫渊来到室外。 古代天黑之后,大家基本上都会在自己房间里待着,没有什么夜生活。因为是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为了不惊扰到旁人,他们还刻意离洞府远一些,来到桂花林中。 桂花树是常绿乔木,不过这林中无人打扫,倒也落了一层叶片和桂花,馥郁的桂花香气在朦胧夜色中萦萦绕绕、泌人心脾。 卫琅走到一株桂树下盘膝而坐,卫渊坐在他对面。 左侧的肋骨处白光掠过,天地万物顷刻间静止不动。 等到改造完基因链,卫渊只见在琉璃灯的映照中,卫琅的身体忽然一震,而后有无数浓郁的灵气争先恐后,朝他的七窍中灌去。 灵气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的灵气,在卫渊的眼皮子底下凝结成乳白色的烟状物,在卫琅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小漩涡。 原来是这样。 卫琅被直接改造成炼气二层的基因,体内却并没有凝炼的灵气,因而空荡荡的紫府开始急剧找补,饥渴的吞噬起周边灵气。 那漩涡虽不大,却眼见转动的越来越剧烈,随着灵气的吸入,卫渊看到卫琅额头上、脸上的青筋纷纷暴起,如同条条蚯蚓盘亘在英俊的面容上,显出狰狞可怖。 紧接着身躯骤然胀大了一倍有余,衣物裤子“砰”一声片片碎裂,散落在周围。 再看卫琅裸着的身体,肌肉一块块膨胀,筋脉根根突出于体表,皮肤上还覆盖了一层寒霜。 “你觉得怎么样?”卫渊见状紧张询问。 “灵气……在浸透我的筋脉,还有骨骼血液。”卫琅咬牙道,“我可以的,公子不用担心。” 卫渊见情况没有继续恶化,又听卫琅这样说,也就继续再等等看。 第94页 就这样等了三个多时辰,差不多到了寅时,也就是凌晨两点多钟,卫琅脸上的青筋、胀大的身体,体表的寒霜才慢慢消减,恢复到了正常的体型相貌。 “琅啊,我觉得你更俊了。” 当卫琅从地上站起来,卫渊不由得感慨。 原本就是基因最优选的身体,如今这一引气入体再凝萃了骨骼经络,在灯光的映照中,越发显得肌骨矫健修长,皮肤有着丝缎般的光泽。 “是、是吗?”卫琅的耳根不由得红成一片,好在夜色深深,灯影朦胧,卫渊看不清楚。 为了掩饰心底的那点复杂情思,卫琅咳了一声,又开口道:“直接跳到炼气二层,灵气浸透淬炼骨骼经络,感觉上体内如同刀割斧劈。需得要稳住心神,按照炼气书上所说,顺其势导入疏通,决对不能半途放弃,否则的话这些灵气四处乱窜,真的能像刀一样把人绞碎。” “以卫琥和地衣的心智,大概可以经受的住,然而像宝儿和二壮这样的孩童,应该就受不住了。” 卫渊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又看了看天色,道:“再等会儿天就亮了,明天恐怕没办法早起,咱们快回去吧。” 第49章 坠鹤 确实,衣服裤子都碎成片片,乘着夜黑风高赶紧的回去,要等到天亮可就麻烦了。 于是卫琅仍然像来时那般提了琉璃灯,赤足踩着满地的桂叶桂蕊,推着卫渊朝洞府的方向走去。 一头老灰狼,月下秋风晃大雕。 卫渊在回程的路上,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笑声虽轻,却在静寂的夜晚中清晰可闻。 卫琅听见了连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卫渊忍笑回答。 本以为悄悄回去就没事了,谁知就在这个点儿,有一名公子半夜起来小解。 虽说吃了辟谷丹可以抵半月饥饿,但平常水还是要喝的,这地方使用恭桶反而不便,一般都是自己偷摸找个隐蔽的树底下解决。 这位公子本是睡的迷迷糊糊起来,放了水也没有太过在意周围,偏偏卫琅手上提着盏灯,明晃晃在夜里就成了再明显不过的目标。 抬头一看好家伙,卫琅全身上下光溜溜的,大步推着衣冠整齐的卫渊从林子里出来……没想到卫二公子看着光风霁月、冰凿雪塑般的人,居然好这口。 不过这就玩的有点野了,在林子里待得这样晚,衣服都被扯没了,得亏卫琅身体好练过,还能推着卫二公子回来,搁一般人那肯定是遭不住。 这位公子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具体表现却非常之怂,只敢看一眼就默默提起裤子,不吭不哈的转身返回住处。 只不过受到强烈刺激,再也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卫渊果然睡到巳时中,也就是上午十点、十一点才起来,这位公子跟同伴到潭水边洗衣服的时候,同伴见他顶着个黑眼圈,于是开口问道:“昨天夜里没睡好吗?” 这位公子被如此一问,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八卦之心,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我昨儿半夜出门小解,看见卫二公子跟卫琅从林子里出来。” “卫琅没穿衣裳。” “啊?”同伴低低惊呼,“原来卫琅跟卫二公子,是那种关系……” 其实这种事搁在高门大户,原也算不得什么。 主人和身边的丫鬟小厮朝夕相处,有点事儿再正常不过。 然而卫二公子神仙般人物,卫琅又是以武入道的高手,英俊出众像柄出鞘的利剑,看着极为不好惹。 若是去朝廷做事,三军统帅也当得的。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都想不到是那种关系。 谁知他俩话题刚开了个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不轻不重,却令得两人浑身一哆嗦,手里拿的衣裳差点扔进水里,然后缓缓回过头。 只见卫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俩身后,高大挺拔的像一棵松树,剑眉微皱。 对方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多少? “不要在背后说人闲话。” 卫琅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两人,声音沉沉。 两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处升起来,在卫琅锋利眼神的逼视中,简直想要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妈呀,太吓人了。 然而卫琅只是说了这一句,就转身离开。 看着卫琅远去的背影,两人顿时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长长的嘘出口气。 然后互相看一眼,再也不敢说长道短,默默的低下头去,动作不甚熟练的开始搓洗衣服。 而卫琅虽是喝止了两人,却其实并没有澄清他和卫渊的关系。 他听到那两人的谈论,甚至有着隐隐窃喜。 心脏更是在胸腔中,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 卫琅一夜之间跨越境界,到了炼气期二层,就开始需要相应的术法修炼。 如何炼气的书籍,在凡间也有流传,然而这对修士来说只是打基础的东西。 不同的灵根修习不同的术法,才能最大发挥自身灵根优势。 比如说火灵根的《焚天诀》,木灵根的《长生策》,土灵根的《驱石术》……等等,都是在仙门才能学到的。 当然也有一力破万法之说,只要“境界”够高,就足以碾压任何“术”。 第95页 不过,若是层次相差不多的打起来,那么“术”学的怎么样,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异灵根单灵根都拥有自己专属的术法,而杂灵根修习的则通常是大路货,这也是在修炼速度之外,彻底拉开双方距离的原因。 好在问过元白,找藏书阁要来冰灵根的术法看一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和外界想象不同,仙门的藏书阁,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大型图书馆,只要是修士,人人都可以进去借阅,并没有什么绝对的不传之秘。 因为没有必要。 大路货自然是谁都可以看,而高阶术法你没有对应的灵根,看了也白看,反正修炼不了。 如果有修士自知此生大道无望,想要静心做研究,需要涉猎大量术法书,仙门对此也是持鼓励态度的。 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卫渊马上亲自跟元白跑了一趟藏书阁。 藏书阁的管理员是个三灵根筑基老修士,卫渊虽然身为凡人,却能令修士破境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 于是客客气气的接待了,朝卫渊道:“公子想必是对修行觉得好奇,想要涉猎一番吧?” 这也是比较靠谱的猜测。 卫渊待在仙门,接触到的都是呼风唤雨、御剑飞行的修士,自己却不能修炼,无聊起来还能做些什么? “是想做些研究。”卫渊朝老修士拱手为礼。 老修士拈须道:“藏书阁虽说向来只对本门修士开放,不过公子住在浮山,又对许多同门有恩情,要借阅亦是无妨,只是不能将书籍带出本门。” “那是应当的。”卫渊回答。 老修士点点头,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堆玉简,哗啦啦堆在卫渊跟前,慈眉善目道:“这是空白玉简,一卷需五块下品灵石。公子若有需要,就拿了它到书目前去录印,录印好了带回去阅读便是。” 灵石蕴含灵力,在灵气不足的地方可以靠直接吸收它来修炼,也可以用于布阵、画符等许多方面,同时在修真界具有货币属性。 因为卫渊之前令不少修士破境,这几天陆续有人回礼道谢,其中就有送灵石的,倒是不缺这个。 用灵石交换玉简之后,卫渊不止是录印了单灵根、异灵根的高阶术法,还同时录印了十几本杂灵根修炼的大路货,一一收进储物戒中,这才返回浮山。 日子就这样转眼又过去两个多月,卫渊除了每七日接待一批访客,种植,搜集整理灵根样本数据,就是沉迷于术法书籍不可自拔。 这个世界从仙门建立到现在,已经有了万年的时间。 其中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而能够流传到现在的术法书籍,就算大路货也是经过实践的千锤百炼,有许多值得细细琢磨的地方。 “今天我要给公子做个冰淇淋蛋糕,你先把冰淇淋冻上,别给化了。” 小厨房内,卫琥一边把蛋糕放进自制烤箱,一边扭头对卫琅说。 卫琅应一声,揭开铜冰鉴,将卫琥打发好的冰淇淋放进去,盖上盖子。 然后将手掌贴在冰鉴外壳片刻,就见其上迅速笼罩了一层霜气,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都降了些温。 这两个多月通过修习术法,卫琅已经基本能做到控制体内的灵气为己用。 像是凝水成冰、制造几根冰棱之类。 大大方便了卫琥开发新的菜品甜点,时常过来要他做个冰碗、保鲜蔬果。 “卫琥,要不你也直接提到炼气二层吧。”卫琅冻好冰淇淋之后,扭头望向腰间系着条围裙、守在灶台前的老虎,循循善诱,“其实也没有那么疼,忍忍就过去了,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呢。” 卫琥有些心动,却还是摇头拒绝:“顺其自然慢慢来吧,反正不用着急。” 卫琅心中十分后悔。 当初卫琥见他开始修炼术法,就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公子将他提到炼气二层的事情,详细跟卫琥讲了。 谁知道卫琥这小子怕疼,一听说要忍着体内刀削斧劈的疼痛理顺筋脉,顿时就怂了。 如果不是这样,先让卫琥提升了再说,他也就不用总被卫琥在厨房支使来支使去。 卫琅现在的感觉就是后悔,很后悔。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沉闷的坠落声,以及地衣的尖厉哭叫。 卫琅跑了出去,远远只见临霞浑身是血、羽毛零落的仰面倒在地上,旁边滚着血葫芦般的二壮,皆生死不知。 临霞虽说送来时是只半大不小的鹤,但养了两个多月,载个七、八岁的孩童飞行还是绰绰有余。 卫渊又为它改变了一些基因,令其愈发聪明通人性,外型更加漂亮优雅,双翅更加强壮有力,所以最近几天也就放心让二壮和双胞胎坐着玩。 二壮今天早上跟地衣说了,要乘坐临霞去外门看望从前的师傅朋友。 地衣自打来到浮山就过的顺风顺水,纵然来往的修士,见她是卫渊的婢子也都敬重三分。她不觉得在仙门会有什么危险,既是说了去处,就只是叮嘱了二壮快去快回,不要在外头过夜。 谁知道这才到中午,二壮和临霞居然就出了事!!! 地衣浑身颤抖,也顾不得多想,尖叫一声后抱起二壮,拔腿就朝卫渊的洞府跑去。 不要怕,不要慌……公子一定能救二壮,能救她的儿子!!! 第96页 卫琅上前抱起了同样血淋淋、羽翅委地的临霞,紧紧跟在地衣后面。 卫渊原本正在看书,见到地衣和卫琅一先一后跑进来,地衣抱着二壮,泪流满面的朝他喊道:“公子,快救救二壮!!!” 第50章 溯因由 若是普通人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恐怕早就没了性命。 幸亏二壮和临霞都经过基因改造,身体强度远远高于常人,还留了一口气在。 而只要还留着这口气,卫渊就能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两刻过去,二壮已经能够捧着杯子在卫渊的房间里喝牛乳,地衣甚至替他洗过澡换了身衣服。 看他现在干干净净、小仙童般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在两刻之前命悬一线。 临霞则似乎受到了惊吓,把长颈放在卫渊的膝盖上蹭来蹭去,低低地哼着。 卫渊不时安慰的摸一把它。 地衣、卫琅卫琥这时候都在旁边,刚才动静闹得挺大,眼见玩伴受伤,双胞胎跟奶娘这时也过来了,围着二壮。 封宝儿担心道:“二壮哥哥,你感觉怎么样?” “已经没事啦。”二壮笑笑,“你们放心。” 封仙子拍胸:“刚才可吓死我了。” “没事就好,今天我做了三虾面,还有冰淇淋蛋糕吃,给我们二壮压压惊。”卫琥在旁边安慰。 临霞一听到“吃”字顿时来了精神,从卫渊膝上抬起长颈,朝卫琥“喔喔”响亮的鸣叫了两声,像是在说—— 别忘了我那份儿。 大家见状,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对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和临霞从天上掉下来?”卫渊见二壮情绪已经稳定,于是开口询问。 他刚才为二壮和临霞治疗的时候,发现他们身上并不只是摔伤,还有很多擦伤划伤。 谁知道二壮听到卫渊这一问,垂下眼帘望着杯子里的牛乳,闭上嘴不吭不响,竟然不愿意回答。 过了半响,才犹豫着从喉咙里面闷闷的说:“就是……不小心掉下来了。” 卫渊明知其中必定有问题,然而孩子刚受过濒死的重伤,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便继续追问。 紧接着又一起用过午饭,这才散了。 辟谷丹刚开始除了卫渊这边之外,大家还都在吃。 然而吃了一两个月之后,天天闻着厨房里传来的饭菜味儿,眼巴巴看着那些可爱香甜的点心,就连向来听话懂事,而且有修行刚需的封宝儿都不愿意再吃辟谷丹。 让小孩子天天犯馋,实在是件“罪恶”的事情。 卫渊在卫琅的身上已经得到验证,所谓的“初道体”其实就是基因按照最优选的排列,只要对封宝儿的基因做出一些调整,无论她吃不吃辟谷丹,都不会影响到将来修炼。 因而这段时间大家都断了辟谷丹,转食人间烟火,就连那几名贵女公子也不例外。 经过两个多月的锻炼,贵女公子们已经能多少做些活儿,卫渊在附近开了十亩地,他们就天天帮忙照看着庄稼疏果。 锦林跟着卫琥在那里收拾碗筷,这两个多月时间他天天跟大家混在一起,有时去卫琥那儿帮厨,有时和地衣一起整理内务,不像之前好几天见不上公子一面,也开始逐渐真正了解卫渊—— 公子对身边人,其实是很好说话的。 “公子,有时候下仆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就连二壮一个小孩力气都比下仆大。”锦林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有意无意的提起,“还有卫琅,能够让水凝结成冰,真是让人羡慕。” “你若是想力气变得大些,跟我们一样,也并不算费事儿。”卫琥望向卫渊,“是吧,公子?” 卫渊一边喝桂花茶,一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从稷城到现在,锦林跟了他这么久,做事细致周到,从无半点行差踏错,方方面面都很得用。 如今既然有所求,他也并不吝于成全对方。 “只不过要变得像卫琅一样,那就很有点疼。”卫琥皱起浓眉,“哎呀,我看还是算了。” “下仆不怕疼的。”锦林连忙回答,生怕卫渊会错了意。 “这样吧,你先让卫琥拿炼气书给你看看,闲瑕时和卫琥聊聊这方面的东西。”卫渊想了想,回答道,“过段时间再说。” 想要越级进阶为炼气,光靠忍受疼痛远远不够。 在改造成为“初道体”之后,还需要做足准备工作,了解修真时的经脉运行,如何引气自行淬炼。 否则到时大量灵气灌注于体内,啥都不知道的话,身体只会被那些疯狂的能量搅成碎片。 卫琅之所以成功,也是由于之前在皇城的时候,他跟卫琥就在日日揣摩炼气书籍,互相讨论印证的成果。 然后卫渊望向卫琥:“你也不必过于畏疼,卫琅是第一次没有经验,你再试的话,应该不至于那样。” 他这边隔七天来一波人,除了第一次之外,每次都得有一两百,也不都是要突破的修士,到现在已经搜集到了千余名修士的灵根境界。 炼气期第一层的数据,他这里已经有了。 灵气在卫渊看来,其实就是一种能量,浸润其间固然能够滋养身心,但一下子摄入过多也会暴走,成为削骨剐髓的利器。 陡然提升到炼气第二层,经脉骨骼在短时间内要被大量灵气进行浸透侵轧,确实会倍感痛苦,第一层想必就会温和许多。 第97页 “这……那我找机会试试吧。”卫琥听后,很有些意动,“公子你到时可要从头到尾陪着我!” “放心。”卫渊笑道。 等到卫琥和锦林也收拾碗筷离开,卫渊喝了一杯茶,搁在往常本来是午觉的时间,然而今天他却没有睡。 他骨节分明如玉雕出的食指根部,如今环着一枚黄灿灿的储物戒,里面装着形形色色的好东西。 提升一个大境界,首先意味着寿元延长,对许多修士来说无异于绝处逢生,在他这里听过琴曲的修士,皆觉得受他深恩,视他如师,如再生父母。 修者都讲究一个道心,每个门派所奉行之道又不相同,释门讲因果宽恕,儒家讲入世行德,法门论权衡制断,逍遥门谓从心所欲……不一而足。 对于本门修者来说恩必偿、仇必报,方能道心无阻无滞,于道途精猛勇进。 有很多人许下任凭卫渊驱使的承诺,比如说那位木灵根卞真人,现在时常就往卫渊这边跑,帮助催生植物种子。 因而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卫渊这边的稻米就足足收割了七茬,到现在稻米已经进化成亩产七八千斤,手指长短粗细、隐隐泛着碧色,上锅一蒸清香扑鼻,还蓄含温和灵气的“绿脂稻”。 也有很多人奉上珍贵的宝物相酬,比如眼前放着的这三根“溯源香”。 这是一名已经结丹的修士事后送来给卫渊的,据说是这名修士多年前在一个秘境中无意间得到的,元婴真人坐化后的遗物。 由于此物贵重难得,而且属于消耗物品,这名修士得到后未曾声张,一直压在箱底几十年舍不得用。 卫渊拿起一根“溯源香”,插进案前的香炉之中。 只见它有拇指粗细,一根筷子的长短,呈现出泥黄的颜色,看着并不起眼。 二壮原先沾血的衣裳就放在手边,上头千疮百孔,卫渊用剪子绞下一块,然后点燃了这根香。 淡淡的烟雾升腾而起,卫渊拈着血布片,在这升腾烟雾上轻轻晃动。 忽然香头有几点火星飞溅于这血布片之上,而后一片浅蓝色的火焰腾地升起,将这块布片瞬间吞噬。 这火焰并非真实,卫渊的指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半点热度。 在浅蓝色火焰升起的瞬间,卫渊只见自己飞翔在蓝天之上,广袤的云海快速后退,耳畔传来二壮欢快的笑声:“哈哈哈,临霞飞快一点,再飞快一点!” 他现在借了二壮的眼睛,回溯着发生过的事情。 他看见二壮到了外门,落在一片青砖院落前,跳下鹤背轻快的道:“宋先生,明先生,我回来看你们啦!” “敏哥儿,栓柱,李青……你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二壮一边兴致勃勃叫着昔日伙伴的名字,一边推开大门。 两个多月没见着大家了,还真是有些想念。 二壮之前在这里住的是集体宿舍,一间屋子里住着八个男童,在五岁到十岁之间,此时却看见所有人都在那里面容悲戚,手臂上戴着白色布箍。 敏哥儿的床上不见被褥,是空着的。 “你来啦。”宋先生强忍着悲伤,颤巍巍站起来,朝二壮道,“敏哥儿去了,刚敛葬不久,我带你给他上炷香。” “怎、怎么可能?”二壮闻言,简直不可置信。 敏哥儿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大、最懂事的一个,长的好,读书也好。据说父亲是个县里的秀才,平时有孩童跟不上文化课,但凡问敏哥儿,他从来都是耐心解答。 栓柱哽咽着在旁边道:“幸亏二壮你之前去了浮山,要不然的话,你比敏哥儿长得还要好看,死的就是你了。” “闭嘴!”明先生听了,在旁边横了栓柱一眼,栓柱吸吸鼻子不敢再往下说。 给敏哥儿上过香,二壮又把礼物给先生和小伙伴们分了分,看着气氛这样沉重压抑,大家又都不愿意跟他说敏哥儿的死因,就打算先回去。 谁知宋先生、明先生以及一众小伙伴,把二壮送到大门外的时候,二壮刚跨上鹤背,就看见一个头戴金缕攒珠冠,身穿水火不侵、四季恒温的鲛纱衣,打扮得跟人间王孙般的青年,御剑飞过来。 一见二壮,这青年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朝宋、明二位先生道:“我只说过来最后看看敏哥儿,也不枉相好一场,没想到你这两个老东西,居然还藏了个宝贝!” 第51章 宴邀 宋先生见到这人就胡须颤颤,明显情绪开始激动,却仍然忍耐着上前,朝这名青年执礼道:“董真人,二壮已经入了浮山,今天是过来看看我们。” “哦,入了浮山啊?”董真人笑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二壮,“不知在哪座仙山高就?” 修者形貌丑陋的极少,他虽然长得并不难看,却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被他这样打量,就感觉像是被某种恶心的动物盯上一般。 “关你什么事?!”二壮是小孩子,喜恶皆表现的很明显,坐在鹤背上当场怼他。 “哟,脾气还挺大。”董真人非但没有因此生气,反倒笑了。 宋先生连忙走过去几步,拦在二壮和董真人之间:“二壮在云震长老门下,新收的真传弟子那里做事,想必董真人听说过卫二公子?他与二壮在凡间就认得,因而从外门要了过去。” “卫二公子?跟着云震长老弟子的,能助修士破境的那个凡人?”董真人微微眯起眼睛,“听人说是神仙一流的相貌,可惜都十六七了,长得再好看亦无甚意趣,倒是没去见过。” 第98页 二壮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卫渊给予,卫渊在二壮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 二壮听这人用轻慢口吻评判卫渊“无甚意趣”,顿时感觉受到了冒犯,刚气鼓鼓的想回话,却见宋先生扭头朝他喝道:“你还在这里待着做什么,快点回去!” 宋先生脾气和蔼,从来对他们这些孩子都很有耐心,二壮是第一次见宋先生朝自己厉声高喝,都愣住了。 栓柱见状也出声大喊:“二壮你快走,敏哥儿就是死在他手里!!!” 二壮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情况不对,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连忙驱鹤腾空而起,打算返回浮山。 “老东西,竟敢坏我好事!” 董真人恶狠狠看了宋先生一眼,当胸一掌将其打倒,随即唤出剑光,御飞剑朝二壮追过去。 临霞极通人性,一边在空中响亮的鸣叫着,一边挥动翅膀拼尽全力地朝浮山的方向飞。 二壮紧紧抱着临霞的脖颈,高空冷风呼呼刮过面颊,听到身后如影随形传来的剑啸破空声,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帮他。 宋先生和明先生纵然有心相助,但两人都是年事已高的底层杂灵根修士,不过炼气期二三层的境界,仅能施展一些唬孩子的小法术。 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 否则的话,也不会花费对于修士来说极其宝贵的时间,来照顾教导他们这些外门新弟子。 二壮知道董真人仍然牢牢的跟在身后,于是闭了眼睛喊道:“你害死了敏哥儿,你是坏人,我家公子不会放过你的!!!” “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小乖乖,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董真人在他身后笑道,“你待的那座浮山,正主儿是云震长老那位真传弟子吧?你不提她,卫二公子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就能让你夸下这般海口?!” “可是你见着,许多修士都对卫二公子毕恭毕敬?”董真人继续得意洋洋往下说,“不过是些新晋的筑基金丹,就算他们都来找我算账,且看我怕是不怕?” “你这个癞□□、臭狗屎,阴阳烂沟子!”二壮骂道,“看你一眼就恶心,快滚开啊!!!” 二壮是在乡间长大的,他奶奶就是村里有名的泼妇,骂人的时候能翻出花儿来。 他原本不爱骂人,跟了公子之后更是会时常注意这方面,但这位董真人明显不是好人,害死了敏哥儿,刚才还打了宋先生一掌。 于是当下也发挥了他奶奶的三四层功力,沿路把董真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董真人脸上刚开始还挂着笑,后面不知二壮有哪一句骂戳到了他的痛处,忽然翻脸道:“臭小子,给脸不要脸!” “你不是说卫二公子不会放过我?好啊,我就让你死在他眼皮子底下,看他又能奈我何?!” 说完手指一弹,二壮尖叫一声,就见左胳膊处被一道破空风刃划过,鲜血溢出来,染红了一小片衣袖。 再看身后的董真人,呼吸急促,见血后露出了兴奋的病态表情:“不错,真不错……我还没这么玩过呢。” 就这样,董真人如同玩弄掌心之中的猎物,追在二壮身后,不时向二壮发一道风刃,欣赏孩童受伤后稚嫩的疼痛尖叫和鲜血,来到了浮山上空。 最终董真人召出一道风龙卷,将二壮和临霞高高抛起,然后朝地面上狠狠掼落。 大概他兴致已尽,觉得二壮和临霞必死,也没有追下去看。 如果换了普通人,确实是必死的。 卫渊坐于案前,一炷香已经于炉中烧尽,蒙上了一层灰翳的眼珠逐渐转为正常的黑色。 “公子,觉得怎么样?”卫琅走到他身边,俯身担心的询问。 “无事。”卫渊缓缓开口,眼帘半阖,遮住了眸底一掠而过的杀意。 那位董真人说——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 话里话外透着优越感。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二壮才不愿意将实情对他说出来,怕给他惹来麻烦。 若是封家姐妹遭遇这事,恐怕早就迫不及待告状。 但二壮不同,他虽然也是个孩童,却曾经在民间最底层过着不好的生活,跟了卫渊才逐渐变得性格开朗,考虑顾忌的东西往往就要多一些。 卫琅见卫渊确实无碍的模样,才松了口气,又道:“元白道长过来了。” 卫渊点点头,道:“我正好有事问他。” 元白如今在卫渊这边,也算是常来常往。 由于元白时常下山接引新人,卫渊会托他带些种子、蔬果和信件给卫璐卫玑大壮他们,卫璐卫玑大壮也会送来回信,以及自家榨的油、精盐、糖,红薯粉条面皮什么的。 地衣虽说到了仙门山高路远,实际上比在皇城跟大儿子互通音讯还要方便些,头一天做好的鞋,第二天就能穿到大儿子脚上。 反正有储物戒指,御剑飞行更是比凡间的任何交通工具都快。 卫渊向元白描述了事情经过,以及董真人的相貌穿着,元白皱眉道:“这个人哪,是拂逸长老之子。” “他若是敢来搅扰公子,我等必然是不依的……不过此番既然小侍童无事,公子便算了吧。” “说说看。”卫渊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白瓷茶杯,脸上不动声色,“修为很高吗?是惹不得的人吗?” 第99页 “修为在本门倒也算不得很高,金丹二层境界。”元白深深吸了口气,“只不过上头有人。” “拂逸长老俗家姓董,是风灵根,也是本门辈份最高的化神长老之一。百年前,他在凡间据说纳了数千妻妾,从上万个子女当中终于诞生了几个灵根者,其中有一个更是和他一模一样的风灵根,他视若珍宝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正是这位董真人。” “这种事在仙门很多吗?”卫渊诧异道。 不是一般的种马啊。 “只有拂逸长老一个。”元白解释,“一般的修者若是和红尘牵涉过多,都会怕影响道心。只不过拂逸长老之前结过道侣,和道侣生下的儿子却是凡胎,虽说称了皇帝,能享人间至高无上的尊荣,可是寿尽先他而去,他大约由此生了心劫。” “心劫不破,道途也无法继续向前,才会如此行事。” 卫渊听后问道:“怎么不见别的开国老祖,比如说云震长老,有这样的心劫?” “仙种幼年就入道门,成年后就算结道侣,为了怕影响道途,也大都不会生育。说是子孙后代,其实扶持的基本是自家兄弟姐妹的孩子。”元白回答,“像拂逸长老这种情况很少。” “总之,仙门上下都知道董真人有恶癖,但他只是去外门找一些灵根驳杂、没有任何关系背景的男童。再加上拂逸长老护短,因而高层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了。” 卫渊打听过董真人的来历,又和元白说了会儿话,元白这才告辞离开。 见卫渊并没有说出过激的话语,元白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卫渊的态度过于平静。 等到元白走后,卫渊望了望天色,放下手中茶杯朝卫琅道:“再过几天就到了中秋,你去让人下个贴子,请拂逸长老那边的董真人过来,同赏中秋皓月。” …… 卫渊在仙门如今人脉颇广,送个贴子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董真人拈着手中的素白月影签,朝拂逸长老漫不经心道:“父亲,卫二公子请我去赴宴呢。” 修真者往往驻颜有术,拂逸长老这样的大能更是如此,看上去跟董真人差不多的岁数,身穿八卦袍,皮肤细滑眉目疏朗:“听说你差点弄死了人家的侍童?” “人家既然宴请了你,到时候给卫二公子陪个不是。” “我陪不是,他可要当的起呢!”董真人翻个白眼,“不过一个凡人。” “话不能这样说,他有使修士破境之能。”拂逸长老轻轻摇头,“再过个十年八年,本门中层修者尽受其惠,那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而再过个三五百年,中层修者也必定会有人跃居至上层,介时就更不得了。” “父亲你想多了,凡人能活到三五百年?卫二公子纵然有这样的运,也得有这样的命哪。”董真人笑道,“儿子此番且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说不定,是想攀父亲的高枝儿,借了中秋赏月的机会,把那小乖乖送予我呢。” “……你啊。”拂逸长老摇头笑笑,虽说劝了董真人两句,其实内心也并没有真的当回事儿。 做为本门长老,他很清楚卫渊那边都是些什么人。 除了一个没有引气入体的真传弟子,一个三灵根的侍童,其余都是凡人,卫二公子更是个残疾。 他儿子一个金丹真人,去了能出什么事? 第52章 光阴的反噬 于是中秋之夜,董真人踏着一抹剑光,头戴镂金攒珠冠,身穿鲛纱衣,来到了卫渊所在的浮山。 董真人落下剑光的时候举目四顾,只见此地月影摇曳桂花飘香,气候凉爽宜人,当真是一片优美风景。 有一个剑眉星目、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前来迎他,施礼之后开口道:“我家公子正在林中等候,真人这边请。” 董真人看了青年一眼,心中有些遗憾,来迎接他的不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乖乖。 本以为那一掼之下必死,断了想头也就罢了,却又听说被卫二公子救活,就又觉得开始心底痒痒的。 “既然这样,你就带路吧。” 董真人对卫琅抬起下巴,傲然道。 踏着满地皎洁月光,卫琅与董真人一前一后来到桂花林中,鞋底踩过枝叶花蕊,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来到一片树木扶疏的地方,这一带明显是经过打扫收拾,摆放着石质的桌案、根雕的坐椅,四周桂树枝头点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恰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望去别有意趣。 传闻中的卫二公子就坐在桌案前,穿了件淡青色的衫子,一头乌发用木簪简简单单的绾了个道髻,远远望去肤若冰雪,有弱不胜衣之感。 似乎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卫二公子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 四目交接之间,只觉得卫二公子目光清冽透彻,似能摄人心魂,董真人霎时间眼前恍惚片刻。 而卫二公子的身后,站着个绝色的婢子,以及他这些时朝思暮想的小乖乖。 见过卫二公子,董真人心中不由暗道可惜。 可惜相遇不逢时,对方如果再能够少上个五六岁,那他无论如何也要接到自己的洞府中快活一把。 走到石桌前坐下,董真人大咧咧开口道:“卫二公子邀我至此赏月赴宴,怎么也未曾见摆上酒水饭点啊?” “你的传言我听过不少,据说身边还带着一个好厨子。” 第100页 修真者炼气大圆满之后“初道体”形成,灵力于周天不息运转,连辟谷丹都不需要再吃,就能够维持生存需要。 而过了这个阶段,不受外物牵绊,食五谷蔬肉、饮酒也不再影响到修行,反而成为了一件风雅乐事。 “你说的是晚饭吗?我们都已经用过了。”卫渊说。 “无酒无宴,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董真人拉长了脸。 难道说还是在想为小侍童出头? 这卫二公子忒没眼色,也不打听打听他父亲是谁,怕不是找错了人?! “杀你。”卫渊回答。 清清浅浅的音色,却又坚定如磐石。 董真人听了卫渊的回答,心头不由一震—— 杀他? 对了对了,这卫二公子虽是凡人,但受过其恩惠的修士千百,身边难保没有藏着一两样杀器。 虽说凡人能动用的也就是咒符、灵宠两样,其余的灵器道器法器,基本上都会因为没有灵力而无法催动,但他不能拿命来赌。 心随意转,董真人当即从腰间拔出长剑,朝地上一扔,朝卫渊恶狠狠道:“咱们这梁子算是结上了,你且等着!” 打算飞遁而走,回父亲那里从长计议。 谁知腰间那柄父亲为他寻遍天下奇珍打造而成,本命交修的宝剑,居然像凡铁一样坠落在地上,与地面上的一块石头相击,发出砰砰当当的响声,滚落到旁边去了。 卫琅伸出脚尖,挑起那柄长剑拿在手中。 在满树明珠的映照间,只觉得寒光锐气逼面来,毛发都为之耸动,而且此剑对自己隐隐有抗拒之意,忍不住出声赞道:“好剑!” 董真人见状,下意识地一拍腰间储物袋,想要拿出他的道器,却感觉到灵识无法探入其中,顿时心中大骇。 “你、你究竟施展了什么妖术?”他目眦欲裂的指向卫渊,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董真人的常识和掌控。 “原来失去灵根,真的就再没办法调用体内灵气啊。”卫渊坐在木根雕的坐椅上,用手指撑着脸颊,看着董真人眨了眨眼。 “不、不可能!”董真人不信地喊,“修士中听说过有紫府识海被毁的,可灵根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上天的恩赐,与体同存,怎么可能被毁?!” 他一边喊一边朝卫渊扑过去,想要先擒住对面的卫渊再说。 既然逃不得、动用不得道器咒符,那么近在咫尺、一看就弱不禁风的卫二公子,就将是他最好的人质! 可惜董真人刚有动作,就感觉到肩头处一股大力传来,重新将他按回座椅之上,动弹不得。 他回过头去看,只见那名原本站在卫二公子身后的绝色婢子,两只纤纤玉手就宛若两道铁箍,分别按于自己的两个肩头,正目光森寒地望向自己。 地衣其实是个心地极为柔软的女人,然而她亦是一名母亲。 就是眼前这个人,险些害了二壮性命,她绝对不会原谅。 紧接着董真人眼前再一个恍惚,忽然觉得体内阵阵剧痛袭来,忍不住仰天长叫—— “啊啊啊啊啊!!!!” 只见他的整张脸、露出的手背和脖颈都变了形,皮下似乎有无数活蚯蚓在翻滚扭动,宛若千刀万剐。 “听说你是金丹二层境界。”耳畔传来卫渊悠悠的声音,仿若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原来跌落一层,就会变成这般模样。” “倒是不敢让你再往下跌落一个大境界了,否则灵气暴走,你一个金丹真人,在这里自爆金丹就麻烦了。” “对不起、对不起卫二公子!我错了!!真的错了!!!”董真人眼珠都疼的突出眼眶半寸,有鲜血慢慢从爆裂的毛孔中沁出,打从生下来就没有受过这样堪比凌迟的苦痛,开始嘶声求饶,“我对不起小仙童,我不该那样做,我畜生猪狗不如,卫二公子你饶了我,你饶了我这条贱命吧!!!” “你在这里求我饶了你,但你却从来没有饶过那些无辜孩童。”卫渊皱眉道,“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 “你如此形状,盖因身体跌落一层,不能承载金丹灵力。只要把金丹剖出来,应该就会感觉好多了。” 董真人虽然是个金丹,但因为有那样的老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就连金丹雷劫也是靠着灵器和大把咒符堆过的,并没有受过什么苦。 眼下疼痛太难挨,再加上轻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明明知道是卫渊造成他这般处境,却还是用那对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珠看着卫渊,颤声道:“真、真的吗?” 卫渊懒得回答,伸手一挥。 卫琅上前,一剑捅入董真人下腹紫府处。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学习,卫琅对修士的身体构造烂熟于心,只稍微搅动了两下,就看见一颗沾了血、鹌鹑蛋大小的金丹,咕噜噜从伤口处滚出来,伸手接了握入掌心。 相对于浑身灵气不受控制乱窜、宛若千刀万剐,卫琅的这一剑极其温柔,董真人甚至没有太大的感觉。 “不疼了吧?”卫渊看着董真人,笑了一笑。 “真、真的不疼了。”董真人皮肤下翻滚扭动的经脉慢慢平复,他见卫渊对着他笑,也忍不住回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卫琅,我们走。”紧接着卫渊别过眼去,吩咐道。 第101页 “是,公子。”卫琅走过去将卫渊抱起,放在旁边的轮椅之上,连看都不再看董真人一眼。 地衣和二壮虽仍然心有不甘,却也收了手,跟着卫渊走了。 只留下董真人独自趴在斑驳的树影下,拼命的喘着粗气,心中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说要他的命吗?这、这就放过他了? 卫二公子,这位卫二公子……真是个蠢货啊,哈哈哈哈哈!!! 纵然不能动用道器传书,然而他此番彻夜未归,父亲定会过来寻找,到时定要你和你的这些下人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始终不相信他的灵根被夺,定是卫二公子用了什么屏障术法,让他驾不得飞剑、打不开储物袋。 而金丹被剖又算得了什么?以父亲之能,定能为他重塑金丹…… 刚想到这里,他忽然看到自己双手原本光润的肌肤,像失去了水分的叶子,正在慢慢干瘪下去。 以为是错觉,董真人连忙向前爬行几步,来到夜明珠照耀最光亮的区域,将双手伸在眼前,然后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悲鸣。 那双手如今已经干瘪的不成样子,上面还出现了块块灰黑色的老人斑,皮肤松弛垮塌。 他举着双手倒在地上,乌黑头发转为毫无光泽的白,面部迅速凹陷,最终变成了一具裹在鲛纱衣中的骷髅。 百年前,拂逸长老于凡间纳数千妻妾,生育上万子女。 而凡人寿数,不过百年。 更何况董真人金丹被剖,体内生气流逝殆尽,这光阴的反噬就来得更加厉害。 …… 卫琅推着卫渊,和地衣二壮一起走出桂花林,来到了另一片山头。 这片山头开着满地碗口大小的白昙花,在月色之下摇摇曳曳,玉洁冰清。 人都说昙花一现,然而经过卫渊的基因改造,以及卞姓真人的精心照看灵气浸润,它们白天虽然仍保持着收拢花瓣的习性,每天夜里却都会常开,四季不败。 由于此花只在夜间盛开,附近的蜜蜂也改了习性。 只见有一只蜜蜂趴在花蕊之上用口器采集蜜蕊,花瓣慢慢凝上了一层寒霜。 随着蜜蜂抽出口器,震翅飞离,那层寒霜又须臾散去。 第53章 大凶死兆 卫渊从袖中摸出一个竹哨悠悠吹响,就见停落在昙花上的附近几只蜂子飞了过来,绕着他嗡嗡跳着八字舞,十分亲热依赖的模样。 卫渊伸出一只手,这几只蜜蜂就停驻于他指尖,轻轻颤动着透明的翅膀。 月光之下,这几只蜜蜂和普通蜜蜂外型略有不同。 普通的蜜蜂身躯往往是黑黄相间,而它们则是黄白相间,只见它们停留在卫渊玉雕般的手指上,指端顿时覆盖上了一层浅浅的冰霜。 寒意沁肤。 到底是昆虫,还没有办法控制自身灵力的轻微外泄。 “金丹。” 卫渊朝卫琅伸出另一只手。 卫琅从袖中取出已经揩得干干净净的金丹,放入卫渊掌心。 没想到这东西意外的沉,卫渊接住金丹后,手掌往下略坠了一坠,这才稳住。 将掌中金丹接近蜜蜂,那几只蜂子倒也灵性,知道这是好东西。 于是伸出毛茸茸的六条节肢,抱住了那颗圆滚滚、光滑璀璨的金丹,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朝着远处足足有一个人大小的蜂巢飞去。 “这些小蜜蜂,真的已经是炼气期四层的境界了啊?”二壮看了一眼卫琅,“比琅哥哥还要高两层,不知道打起来谁能赢?” “你琅哥哥能赢。”卫渊笑道,“毕竟它们不懂术法,也没有人类的智慧头脑,只是凭借着本能在活动。” 当然,那是在放养不管的情况下。 若是卫渊以竹哨操纵相御,恐怕卫琅卫琥地衣绑一块儿,都不是对手。 这里养着的蜂子都经过卫渊改造,拥有冰灵根。 之所以选择蜜蜂,是因为它们从卵到成虫,七天就能孵出一代。 在仙门灵气汇聚之地,其速度更是快到了两、三天就能孕育一代。 虽然因为没有太高的智慧,无法像人类般有意识循序渐进的修炼,却能够以一代代“进化”的方式,改变身体的强度,承载相应的灵气。 其精进速度之快,远超人类修士。 到现在经过十几代的进化,新生的这一代蜜蜂已经达到了炼气期四层的境界。 卫渊取名为“冰灵蜂”。 “筑基是将体内灵气转换为灵液,而金丹是由灵液高度浓缩凝集而成。”卫渊被卫琅推在回程的路上,身下的轮椅辘辘响着,“这颗金丹也没有浪费,刚好用来养育冰灵蜂。” 说话间,一行人再度回到了桂花林。 只见此处仍然明珠高悬,一具骷髅脸朝下趴在地上,白发间戴着镂金攒珠冠,身穿鲛纱衣,腰悬储物袋,正是那位董真人。 已经死去多时。 二壮走过去,嫌弃的用脚踢了踢,随即又有些担心:“公子,听说他的爹是个长老,杀他会不会惹来麻烦?” “麻烦当然会有。”卫渊道,“不过,不算什么大事。” 卫渊轻描淡写这一句,二壮就真的不再担忧,笑着点头道:“嗯!” “卫琅。”卫渊望向身边的狼随从,“扒了他的这身行头,处理掉尸骨,不要留下痕迹。” 第102页 “今天晚上,我们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 董真人去赴卫渊的约会,而后一夜未归。 拂逸长老作为化神期大能,对自己的血脉有所感应,第二天早上打座起来只觉得心神不宁。 拈了蓍草起卦,算出来是大凶死兆。 于是当下再不犹豫,踏雾乘云来到卫渊所在的山头。 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很可能已经死在此处,拂逸长老心中悲愤万分,想也不想就朝着山头洞府所在一剑劈下去。 化神长老的一剑,足以削平半个山头。 只见那道剑光忽然暴涨至百余丈,夹杂着锋利的淡青色剑气,气势汹汹的自天空中削落。 这一剑若是削到实处,封氏姐妹连同卫渊等人都会立刻没有命在,甚至浮山会因此而坠落,牵连到下方的内门! 谁知就在这时,山头处一个淡黄色的圆形护罩升起,正好迎上这一柄巨大的青剑,两两相抵,竟然将其势消融于无形。 “拂逸长老好大的火气。” 封宝儿的洞府随即门户大开,扎着高马尾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双手笼在绣着日月星辰的黑色袍袖内,施施然抬头望天:“怎么,跑到小辈这儿来撒野了?” 正是云震长老。 国与国之间,从来都是利益与相争的关系。 云震和拂逸这两个分别在凡间立了国的大能,在仙门也属于这种关系。 “拂逸,如果今儿我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就能要了我真传弟子的性命?!”云震看着拂逸自天空降落在面前,问责道。 “少废话,让姓卫的出来!”拂逸高声道,“我儿昨天晚上受他邀约宴饮,一夜未归,很可能就死在他手上!” 化神长老起步千岁,基本上都已经处变不惊,然而拂逸此时额头青筋都绽了出来,可见其内心之激愤动荡。 拂逸长老在那里指名道姓,口口声声说董真人死在卫渊手上,云震长老见状嘘道:“你别在那里胡咧咧,你儿子是个金丹真人,能死在卫二公子手上?是在讲笑话么?” 拂逸长老这个时候冷静下来,细想想也知道不太可能,然而除了卫渊这里之外,他也没有地方追溯,于是梗了脖颈道:“你且让姓卫的出来说话!” 反正纵然不是姓卫的动手,也必定与其有关。 若不是姓卫的昨日宴请,他儿子又怎么会彻夜不归、继而算出大凶死兆?! 就这一条,姓卫的亦死不足惜。 “哟嗬,赶情是来兴师问罪的哪。”云震长老正想再嘲拂逸长老几句,就见卫渊的洞府石门打开,卫琅推着卫渊从里面出来。 卫渊来到云震长老身边,拱手为礼道:“见过两位长老。” 继而望向拂逸长老:“听说长老找我有事?” “是啊,他找你要儿子呢。”云震长老在旁边道。 “原来如此。”卫渊微微一笑,“昨夜董真人来我这儿宴饮,两厢颇为投机,便决心在此处长住相伴了。” 说完看了卫琅一眼,吩咐道:“你让董真人出来吧。” 卫琅答应一声转身去了,随即只听得洞府内传来脚步声响,只见一名头戴镂金攒珠冠,身穿鲛纱衣的青年与卫琅并肩走出来,不是董真人又是谁? “父亲。”董真人身形端正,双手相交朝着拂逸长老执礼。 “你、你……”拂逸长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儿与卫二公子相谈一夜,对过往行事甚为后悔,于是决定从此侍奉在公子身边,常闻教诲、以赎前业。”董真人一本正经。 “他不是我儿子!”拂逸长老很快反应过来,“我儿是金丹真人!” 修士到了金丹期,能够真正的沟通天地,都会产生类似于气势、威压这种东西,而眼前这位“董真人”完全没有。 “惭愧。”董真人继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儿昨夜因为愧悔前业,心魔入侵导致金丹崩溃内窍闭塞,如今境界跌落,已经与凡人无异。因而才无脸再见父亲,想待在卫二公子身边,从头再修。” “……这种事,确实有听闻过。”云震长老做出若有所思的神态,在一旁敲边鼓。 他未必不知此事有蹊跷,然而更愿意看到拂逸长老吃瘪。 “放屁放屁,不过是些野史谣传,你我活了千把岁,谁真正见过?!”拂逸长老恨到跺脚,指了眼前那董真人道,“卫二公子是医,指不定就精通易容,反正他绝对不是我儿子!!!” “此事简单,既然长老不信我等所说,听闻仙门有执法堂,找执法堂明辨不就知道了?”卫渊开口道。 卫渊这一句话恰好点醒拂逸长老,他也不再说什么,从储物袋中掏出一颗拇指大的黑色珠子,往天空中一抛。 只见那黑珠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庞大的黑蝴蝶虚影,让头顶的一片晴朗天空都瞬间阴沉了下来。 它扑扇了两下翅膀,继而很快消失在卫渊等人眼前。 “那是执法令珠,本门但凡有裁决相持不下之事,都会用到它召执法堂的人前来。”云震长老在一旁抄着手解说,“而长老相邀辨冤错,来的应该会是执法堂堂主明谛。” “对了,执法堂你应该也见过,那座缠绕着铁链的浮山便是。” 云震长老话音刚落,就看见名身穿黑衣,长发一直垂到脚踝,身形修长的男人出现在半空中。 第103页 这男人的双眼以一道金纹流转的黑布缠住,正是执法堂堂主的专属,以示执法公平无私。 对于化神期的大能而言,双眼能不能视物,都无碍于其正常行动。 明谛虽与拂逸、云震是同一个境界,然而其实力较两人强悍何止数倍,据说比掌门还要厉害几分,否则也不能担当本门执法之位。 修真界以强者为尊,是以云震和拂逸见他降落,便双双肃容上前执礼道:“见过堂主。” 明谛站着受了他俩这一礼,淡淡道:“何事需吾决断?” 拂逸长老说了经过,明谛听后点点头:“既如此,吾之洞天内栽有本门所有修士的伴生玉莲,拿来一试便知。” 说完手一翻,一株白润光鲜的莲花便出现在明谛掌中。 伴生玉莲,修士引气入体之后便会滴血栽上一株,往后每隔五年需食一滴修士的血,方能继续活得鲜妍明媚。 若误食了旁人的血,此莲立即枯萎,这也是用来防止邪魔外道混入仙门的方法。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株含苞带露的莲花之上。 “董真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第54章 忘川水影 他不由自主,朝卫渊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从稷城开始追随公子,看着公子步步走来算无遗策,见识过公子诸多神妙的手段。 然而这里不比别的地方,这里是仙门,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化神期大能的裁决。 难免心里发虚。 卫渊与他四目交接,眼神平静无波。 董真人回过目光,心一横,反正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只能选择相信公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明谛面前,伸出自己的右手。 也没见明谛如何动作,紧接着便感觉到无名指尖微微一疼,一滴鲜红的血珠迸出,滴落在那株伴生玉莲的嫩黄蕊心。 众目睽睽中,几息的时间过去,只见玉莲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像是得到了恩物滋养,开得越发明媚鲜妍,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脉络间都有莹莹光泽流转。 “是本人无误。”明谛收起玉莲,做了裁断。 董真人松口气。 这个时候吃惊的不仅仅是拂逸长老,就连云震长老都十分吃惊。 他也并不认为这位董真人是真的,只以为是卫渊使了什么障眼的法子。 虽说卫渊是一介凡人,但这段时间与许多修士来往甚密,这些修士又视他如师,很可能从中得到一些珍稀的符咒灵物。 他之所以站在拂逸长老的对立面,仅仅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看不惯对方罢了。 谁知道执法堂以伴生玉莲测出的最终结果,居然这位“董真人”是真的! “不可能,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他不是我儿子!!!”拂逸长老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指着董真人喊道。 “伴生玉莲测出的结果,从来不会有错。”明谛缠绕着黑布带的脸,缓缓转向拂逸长老,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 卫渊的手指在袍袖下微动。 的确是这样。 这个世界,就连双胞胎的基因都不会完全一模一样,在线粒体上有着微小差异。 伴生玉莲应该就是基于这种理论,用来辨认其主。 只可惜,现在的这个“董真人”不仅仅是外貌,从灵根到每一寸骨血,都与死去的那位一模一样。 “夺舍……对了,是夺舍!”拂逸长老忽然笃定的大叫起来,“伴生玉莲只能辨认肉身,必定是夺舍!!!” “怎么可能?”云震长老扶额叹息道,“这等邪魔之法,元婴之上方能施展,为我仙门所禁。你是说,有元婴期以上的魔修昨天晚上在这里,夺了你儿子一个金丹真人的舍?” 若是有重伤濒死的魔修混进来,根本抑制不住魔气,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而若说是故意夺舍,混入仙门…… 修真之路步步艰辛,从元婴到金丹隔着一个大境界,重修需要的时间精力难以计算,再加上肉身修炼起来的不契合、九死一生的婴劫,一个元婴期修士是疯了才会无端端去夺一个金丹修士的舍。 根本是件得不偿失,风险极高的事情。 “万一呢?万一呢?!”拂逸长老梗着脖子喊。 明谛点点头,道:“既然提出如此疑惑,去我洞天内河畔照影便知。” 说完黑色袍袖一挥,卫渊只觉得眼前天色一暗,瞬间置身于一片盛开的彼岸花间。 花开烈烈似火,绕着一条幽河而生,一眼看不到边际,仿若要燃烧到天的尽头。 无数黄绿萤光点点闪烁于其中,给人诡秘静寂的感觉。 “这里是……” 卫渊简直震惊,他虽从未去过阴间,但这里分明就是传说中,人死后要走的路! “没错,就是卫二公子想的那样。”云震走到他身边,指了遥遥前方的一座桥开口,“那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 远处一座架于幽河上的弯弯拱桥,古朴凝重,望去与河水的倒影正好形成了一个圆。 “不是说,是明谛长老的洞天?”卫渊疑惑道。 “是他的洞天,因而并不是真正的阴间,没有过往投胎的鬼魂,只是阴间的一片投影。”云震迈步朝前走,看了一眼神色紧张的卫琅,笑道,“放心随我来,没有危险。” 第104页 卫渊点了点头,卫琅才推动轮椅,跟上云震长老的步伐。 “云震长老的洞天,是什么样子?”卫渊问道。 “洞天是到合体中期才会产生的灵域,我是没有的。”一路同行,云震倒不吝于解答,“明谛虽说也是化神期,但他情况特殊。” 卫渊听云震压低了声音:“明谛生来殊异于众,拥有暗灵根,是十殿阎罗其中一位的转生。” 见卫渊露出惊讶神情,云震勾起唇角:“确切的说,是其中一位的觉魂。” “人有三魂,命魂,灵魂,觉魂。命魂司存,灵魂司智,觉魂司情,据说那位阎罗为求断案公正无私、不受情感羁绊,斩了自己的觉魂投入轮回台。” 卫渊点点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神仙都讲究道法自然一体,三魂自有归处,虽说斩一魂无碍性命,究竟有所残缺……不过,他不了解地府的规矩,也不清楚那位阎罗的情况,不能对此妄加评判。 走到半路上又见一块大石矗立,足足有一人多高,石面光滑平整如镜,上面隐隐有红色的血纹浮现。 “这是阴间愿石。” 难得来一趟,拂逸是敌对方,明谛又阴沉沉不好接近,长长的一条路上,云震长老只能和卫渊介绍显摆:“亡者据说可以在这里许愿,交换一些东西。” “比如用功德交换来世富贵,或者聪颖相貌出众之类。” “哈哈哈,当然这块愿石就没有这样的功能了,毕竟只是阴间投影,并非真正的阴间哪。” “当真是受教了。”卫渊朝云震长老微笑,伸手拔起路旁的一株曼珠沙华。 只见那株鲜艳如血的花朵随即在指间散开,化作点点微光,如同流沙般消逝于空气中。 ……视觉与触感这般真实,还能闻到微微的气味,却原来和那愿石一样,只是投影。 众人在彼岸花海中走了一路,终于来到奈何桥上,只见桥下深黑河水安静的流淌着,不时打几个漩儿。 “忘川水能照魂。”明谛走到桥栏旁,指了桥下的河水,“若是夺舍,必定魂身分离,照出重影。” 卫渊让卫琅推他靠近一些,只见明谛在河水中映照出的影子,正是双重。 一个是头戴冠冕的帝王,高崌于寒冰王座之上,座下白骨如山;另一个是黑衣的冷峻青年,双眼罩着一条金纹流动的黑巾。 这番景象,卫渊很能理解。 纵然是仙人的觉魂亦无法独存,因而必须在轮回的过程中吸收别的游魂散魄,方能组成新的个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夺舍。 再联想到自身,他当初明明在斩仙台的天雷之中散了魂,却又两度转世。 轮回的,究竟是自己完整的仙魂,还仅仅是幸运逃离,承载了记忆的孤魂残魄? 忘川河水,是否会和明谛一样,照出自己的两世样貌? “要不要过去照照?”旁边的云震长老开口道。 卫渊勉强笑了一下:“死者过的冥河,怪渗人的,还是算了。” 明谛朝董真人招了招手,董真人走到他身旁。 这回心里倒是相对镇静,因为董真人知道,他从头到尾用的都是自己的身体。 果然黑色河水映出的倒影,只有一道。 “并非夺舍。”明谛简短的做了判断。 紧接着阴沉沉的天色亮了起来,彼岸花、萤火、奈何桥、冥河水……统统消失不见,卫渊发现自己仍然身处于桂花林中,旁边一条瀑布如银龙落潭水,发出哗哗声响。 “董真人”走到卫渊身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逐渐放松下来,感觉有了依靠。 “他不是我儿子,不管怎么说,他绝对不是我儿子!!!”拂逸长老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说拂逸,你还在瞎胡闹什么?”云震长老站在他对面,“伴生莲也测了,忘川水也照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今天差点毁了我徒儿的浮山,要了我徒儿和卫二公子的性命,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 说完转身朝着明谛一揖:“堂主,拂逸明显不服裁决,而且今天如果不是我刚好过来看徒儿,我徒儿就死在他手上了!” “无论如何堂主要给我一个公道!!!” 那一道青色剑气悍然劈落,多少人都看到、感应到的,赖是赖不掉。 明谛点点头:“毁浮山、妄杀真传弟子自然是重罪,不过到底未遂,又念在情急之下,就判罚拂逸十年不得走出自己的浮山。” 说完手一挥,也不再多说,就携带着拂逸长老腾空而去。 半空中犹自传来拂逸长老逐渐远去的声音—— “他不是我的儿子!堂主你听我说,我儿子一百多年都待在我身边,我看着长大的,还能不了解吗?!那个人绝对不是我的儿子啊……” 云震只觉得胸怀大畅,拂逸此去要被关十年,在仙门的资源,以及凡间的国度,都少不得要被瓜分。 自己当然会分到最大的那杯羹。 再看“董真人”,对于自己的父亲被捉一点都没有关心的神态,反而眉目舒展开来,越发觉得蹊跷,于是撑开结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卫渊:“这真是拂逸的儿子?” “放心,早看拂逸那老东西不顺眼,不会拆穿的。” 第105页 卫渊看着云震,点了点头。 “你可别骗我,他若真是拂逸的儿子,又怎会对你言听计从?”云震露出不信的表情。 “我的琴音可引人入道,亦可令人入魔。”卫渊微微一笑,做出解释,“心魔入侵,只有留在我身边,他才有恢复境界的可能。” “否则的话,我就算能骗过天下人,又怎么能骗过伴生玉莲、忘川水影?” 反正事实就摆在这里了,您老人家爱信不信吧。 第55章 问情 正道为仙,逆道堕魔。 卫二公子这番解释,也并非讲不通。 只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卫二公子的琴音既可令修者破境,又可令修者堕魔。 前者可敬,后者就只能说可惧可畏了。 “琴音本是外物,参悟或者入魔,皆需问本身道心。说到底还是董真人心里有鬼,他害了外门那么些孩童,焉能于道心无碍?”卫渊又道,“长老处事磊落公正,心境定然空明澄澈,若是换了长老想必无事,不信可以一试。” “……总之,引人入魔的琴音不祥,往后还是少弹为妙。”活到一千多岁,怎么可能没做过半件亏心事?攸关道途,云震到底不敢赌,咳嗽一声。 “是。”卫渊回答的很是听话恭顺。 然后又不咸不淡继续聊了几句后,才目送云震长老驾剑光离开。 “锦林,走了。”卫渊望向“董真人”,开口道。 乍闻本名,锦林不由得怔了怔,继而略带惊愕的望向卫渊—— 他刚刚顶替了董真人,公子就这样对他直呼本名,不怕被旁人察觉吗? “不用怕。”卫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微微一笑,“你是谁执法堂已有明断裁决,不会有人想要推翻。” “董真人既决定侍奉于我,又痛悔前非想要改换旧名,那么今后想要如何唤其名,自然是随我心意。” 从大能们纷纷在凡间立国就可以看出来,仙门亦是趋利的。 世间足够大的利益,从来能令黑白混淆,概莫能免。 拂逸长老被关押居所十年,以云震长老为首,多少人乐见其成,纵然有对此心存怀疑的,锦林也只能是“董真人”。 而现在上千的筑基金丹修士都受惠于卫渊,只要明面上这桩案件不被推翻,再加上各方势力彼此暗中制肘,都必定忌讳在卫渊身上翻船,那么也就没有人能真正奈何得了卫渊。 锦林到底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子弟,很快想通关节。 不由在心里暗叹,这分明是朝堂上的制衡手段,己方势力虽弱,却能够在诸多强悍的势力当中寻找一个平衡点,继而发展壮大自身。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能够做到并非那么容易。 不说别的,就说普通人必定和他一般,对修者存在敬仰畏惧之心,而公子却将这些通天手段的大能们当做局中棋子! 听闻公子两三年前还是一个痴傻儿,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不知哪里来那般缜密的思维,以及惊人胆气? 需知半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轮椅辘辘,锦林随着卫渊回到洞府,一路行来看似平静,却掩不住心中的波涛翻滚、雷霆万钧。 他感觉自己是在刀尖上走了一趟,然而进了房间,只见地衣正在挂帐帘,二壮在给几盆花草浇水,母子俩俱神态轻松、举止如常。 “公子,晚上想吃点什么?”卫琥颠颠的跑过来问。 “最近送过来的橙子个大新鲜,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就做个蟹酿橙吧。”卫渊回答。 卫琥应了,又听二壮在旁边拿着喷壶喊道:“别忘了再来个脱骨鱼和糖醋排骨!” 这时封仙子进来听到了,也跟着叫:“桂花糕,我要吃桂花糕!” 一屋子人都笑了,卫琥拍胸膛应承道:“放心,哥哥给你们做。” 锦林也在笑,心中却难免感慨,这些人真的是全身心的信任依赖公子啊。 公子但凡言出,刀山火海怕都去得;遇事不疑不惧,将自己彻底交付。 回想起自己家中刚刚出事的时候,从前看着恭顺忠心的仆役婢子们都各拣枝头四散而去,甚至还有作证反咬的,亲戚朋友们也纷纷避嫌,各扫门前雪。 若非如此,家里还未必能倒的那般容易、那般快。 再看着眼前这幕,真是令人羡慕。 到晚上一起吃过饭,大家又来到室外,围绕在卫渊身边,听卫渊弹琴。 修仙其实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仅仅需要勤奋刻苦,更需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境,以及增加对“道”的感悟体会。 由于知道修士和凡人寿数悬殊,既然来到仙门浮山这般灵气充沛的地方,地衣前些时也请卫渊为她塑了灵根,想要陪伴二壮更久一些。 卫渊身边的人基本上都开始修炼,因而如今每夜他也都会弹奏一曲,为大家清心静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只见一轮明月如同银盘般,高悬于夜空。 一阵秋风吹过,金黄色的桂花如雨点般簌簌而下,落在卫渊的袍袖间,暗香盈袖。 刚刚吃过桂花糕的封仙子依偎在卫渊左手边,发鬟鬓角处落了几点娇嫩花瓣,乌黑的发丝间如同点缀了黄金花钿。 虽然对她来说没有用,她还是喜欢听卫哥哥弹琴。 到仙门后朝夕相处,卫哥哥待她和封宝儿并没有偏颇,都很照顾呵护,她的那些不平忿慨也逐渐在时光中平息。 第106页 失去那些簇拥在身边的阿谀奉承、迷人眼的权势荣华,她和封宝儿之间也终于能互相了解,不再嫉妒彼此,心灵获得了平等和自由。 不过一想到封宝儿最近隐隐有了引气入体的迹象,想到她被替换的灵根,心中难免有些酸楚。 卫渊的手抚上她的发,拈下两瓣桂花,紧接着清清浅浅的声音从头顶处响起:“往后,就跟着大家一起修炼吧。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哥哥姐姐们。” 封仙子蓦然抬脸望向卫渊,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弯起眼角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嗯!” 卫渊垂下睫帘,唇畔噙一抹笑,将修长的十指放在琴弦之上,七弦间泠泠琴音倾泻而出。 卫渊琴音能将“道”具现,但凡生灵听了都会觉得舒适亲近,不久后就连临霞都扑扇着翅膀过来了,听到妙处还会附和的叫上几声。 桂花香、皓月影、如玉公子端坐于案前,林间淙淙琴音流淌,身心皆如同被洗涤过般愉悦舒畅……置身于此情此景,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由得惟愿时光长驻。 时光如白驹匆匆过隙,快乐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而易渡。 如此两年过去,卫渊拄着一只手杖,一步步慢慢爬上最高的那个山坡。 他的这一辈子已经年满十八,身形比两年前拔高了许多,大约由于常年生活在灵气浓郁的环境,整个人也变得结实有力了一些,看上去不再像从前那般,有弱不胜衣、冰雪琉璃般的脆弱感。 如果要形容的话,是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感觉,形体和气质上也更加接近他做仙人那一世。 这两年来修士们送了卫渊不少治腿的灵丹妙药,口服外涂都有,也不知是体内的仙人骨起了作用,还是修士们送来的药起了作用,卫渊的双腿一天天好起来,到半年前终于能够行走如常。 只不过到底是胎里带来的,瘫了快二十年,像现在这样登山走远路,还是需要有人照看、拄着拐杖。 卫琅跟在卫渊身后,高大挺拔的如同一棵松树,陪伴着卫渊慢慢走上山坡。 如今他已是金丹初阶的修为,两年时间,搁外门的话大多数人都还没引气入体。真传弟子里面最顶尖资质的人材,也不过堪堪能达到炼气一二层。 而卫琅却结丹了,说出去简直骇人听闻。 不过他身上佩带着掩盖修为的灵器,倒是没有人能看出来。 卫渊站在山坡之上,看着下方一块一块整齐的连垄田地,远方的瀑布和桂花林,难免升起一股惜别之情。 不过,他来仙门就是收集整理灵根基因数据的,如今数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虽然还没有进行完全的归纳整理,却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公子,你真的不能修炼吗?”卫琅走到卫渊身旁,与他一起俯看脚下那片大地,出声询问。 “大约是医者不自医吧,我没办法让自己生长出灵根。”卫渊回答的很轻松,“恐怕只能做个凡人了。” 卫琅声音沉下去,微微带着喑哑,终于还是说出了盘亘于心的问题:“那我们将来怎么办?”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炼气二百左右,筑基可延寿至三百以上,金丹千岁。 卫渊也并不避讳这样的问题,想了想之后回答:“离开我,你们或许会难过一时,却终究都会找到自己想要走的道路。” “你们将来的路都会很长,能够记得我陪着你们走过这一段,就已经很好。” 卫琅深深的看着卫渊,眼角微红,拳头不由自主紧紧地攥了起来,默不吭声。 “世间事都是这样,有聚必有散,强留往往让人后悔。”卫渊知道卫琅心里难受了,伸手拍拍他宽厚的肩膀,笑道,“记得你喜欢地衣吧,我见她和大壮二壮对你也很有好感,要不要找个机会,帮你跟她说明白……” “我对地衣,不是那种喜欢。”卫琅却打断了卫渊的话,“不是的。” 当初的那个冬天,他之所以对地衣好,是因为尊主怜惜地衣。 如果他不对她好一些,尊主就会越发怜惜她、进而接近关心她。 他对她好,一方面是想尊主能开心,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含着嫉妒心的,不愿意她过于接近尊主。 这种感情说来百转千回,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明白。 地衣是个好女人,各方面在卫渊看来也都和卫琅般配,卫渊略为失望,却亦尊重卫琅的选择:“你放心,不是地衣,将来也会有别人的。” 卫琅薄薄的嘴唇翕张了几次,最终却还是没能继续说出心底的话—— 不会有别人了。 有幸与你相遇、日日与你相伴,怎么可能还有旁人能入眼中? 这一世,都只有你。 他本是一头被撵出狼群的孤狼,在山林间独自求生,亦会独自迈向死亡。 是卫渊予他思维智慧,予他强壮身躯,予他姓名,予他存在的意义。 他对卫渊的感情,已深入血脉骨髓魂魄,只要他存在一日,便一日比一日愈加浓烈的燃烧着。 说出来,却终觉亵渎。 第56章 天丞星阑 虽是慢慢步行到山顶,卫渊还是出了一身薄汗。 卫渊看了阵子风光,依靠着山石歇息了一会,又和卫琅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眼见着日头逐渐往西偏斜,身上的汗意散的差不多,这才又慢慢朝山下走去。 第107页 他现在每隔几日就要来登一次山,用来锻炼身体。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 往后他还是打算回到凡间,回到他最初来到的那片山林,做自己想做的研究,实行他这几年沉淀的构想。 一个月前他已经给卫璐等人写了信,卫璐等人听说他要回来,高兴的不得了。 卫璐还在回信中遮遮掩掩,却又难掩得意的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三年多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想竟然很有些期待。 卫渊和卫琅刚刚走到山腰处,就看见临霞从天空中飞过来,嘴里叼着一块光芒流转的绯红玉牌,交到卫渊手中,然后仰脖“喔喔”的响亮叫了两声。 卫渊伸手摸了摸它油亮的羽毛,笑道:“最近吃胖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可就要飞不动了。” 临霞连忙展开翅膀,单腿独立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以显示自己并不是胖,而是强健有力。 经过卫渊的基因改造,临霞现在已经长到了普通仙鹤的两三倍大,这双翅膀一张开,翼展足足有五六米。 紧接着它主动弯下脖颈,凑到卫渊跟前,想要载他回洞府。 “临霞,我走着回去。” 卫渊是出来锻炼的,不肯骑它,它也不愿飞走,就像个人一样跟在卫渊和卫琅身旁,步伐优雅的一起往山下走。 卫渊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握着玉牌搓了搓,就只见一排排金色文字浮现在眼前。 “宴邀啊。”卫渊看完后,绯红玉牌上面流转的光芒就消失不见,他随随便便将玉牌往卫琅手上一塞,“十二仙门首座齐聚于今晚,据说就连闭关的合道、渡劫期的大能们都会出席。” “奇怪,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怎么之前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卫渊在仙门待了这两年多的时间,受过他恩惠的修士无数,本门和别的门派都有,别的不敢说,人脉消息必定是一等一的。 “反正跟我们没有关系,再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了。”卫琅收起玉牌,看着卫渊,“公子,去吗?” “去。”卫渊回答。 他虽是凡人,但在仙门也算得有着超然地位,这两年来,高阶修士基本上都至少打过一个照面。 只有闭关的合道期,以及渡劫期的大能从来没有见过。 这些人是以飞升天界为目标的,闭起关来都是千年为单位起跳,卫渊虽然想要收集他们的数据,但他一个凡人寿数有限,原以为是等不到了。 却没想到临了要离开的时候,却还有这样一个机会。 没有理由不去看看。 于是回到洞府之后,卫渊洗澡换了身衣裳,就和卫琅一起乘坐临霞,前往宴邀的浮山而去。 那是千余座浮山之中最大的一座,掌门坐镇于此,本门的合道大能亦在此闭关,灵气浓郁到常年灵雾缭绕,建造着堆金砌玉、美仑美奂的九重宫阙。 卫琅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曾随卫渊去过凡间帝王的宫殿作客,然而当双脚踏上那大块白色水晶砌成的地面,脚下因法阵而步步生出金莲之时,还是不由得在心内感慨这万千气象。 再望向公子的侧脸,却只见公子视若平常的拄着拐杖,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不由暗忖,他的定力比起公子来,究竟还差得远。 殊不知卫渊曾是仙人,修士们梦寐以求的天界都去过,又哪里会为眼前这些感慨惊叹? 待到走进大殿内,只见上上下下已经坐满了人,几位从未见过的修士和各派掌门分坐于上位两侧,而主位却还空着。 卫渊与封宝儿同居于一座浮山,而他出生的国度属于云震长老辖下,仙门默认他属于云震长老这边的人,于是有金丹修士带座,引他到云震长老旁边。 卫渊向云震长老见过礼之后,掀衣落座,望向坐在上位那几个不认识的修士,低声开口道:“长老,那几位便是合道、渡劫的老祖么?” “久闻大名,今儿又来的这般齐整,能一见当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对不上号。” 云震长老点点头,亦向卫渊低声介绍道:“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那位女修,是素女门的灯雪老祖,阴灵根,合道五阶的大能;还有右边第一位……” 卫渊一一听完云震长老的逐个介绍,又问道:“那么,主位必定地位尊崇了。这么多合道、渡劫期的大能都在等他,不知要来的是谁?” 云震长老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听见外头祥光瑞气浮动,一名身穿金彩华耀的袍服、头戴紫玉冕冠的男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这男子生得俊朗逸雅,华彩冠带垂于脸部两侧,每走一步都能引动天地气机,令人心神摇曳。 卫渊见到这人,顿时心中一震—— 居然是天帝身边的伴星,天丞星阑! 他本名星阑,居于天丞之职,做为辅星长伴天帝苍梧左右。 卫渊原是住在昆仑山的神仙,与星阑本无太多交集,然而他始终记得,他当年被捕之时,星阑看着他的愤恨表情。 那眼神,简直是恨不得寝他的皮,食他的肉。 星阑来这里做什么? 在卫渊看到星阑的同时,星阑也微微侧过脸,看到了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接。 星阑在看到卫渊的瞬间,纵使活了数万年,亦吃惊到瞳仁骤缩,继而快步走到卫渊面前,声音中带一丝不受控制微微颤抖:“潇玄?” 第108页 卫渊脸上不动声色,站起来与他见礼,然后道:“尊上认错人了吧,在下卫渊。” 潇玄是他道号,仙界普遍也都以此相称,而他的本名,不是最亲近的人根本无从得知。 星阑站着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卫渊,并没有看出端倪,忽然慢慢笑了:“让人好找,估计是经过万年轮回,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吧。” 说完,星阑一挥广袖,朝着周边的众修士扬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潇玄魔头的转世!!!” 在场众修士众皆哗然一片,潇玄魔头之罪已在世间流传万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所周知,潇玄魔头不是已经被仙界判罪,神魂俱灭了吗?”在哗然的气氛中,有受过卫渊恩惠的修士坐在下位,站起来施礼开口道。 “那是因为,他偷走了一样仙界至宝,所以才能凝固了神魂,继续投胎转世。”星阑死死的盯着卫渊,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不过亦无妨,你拿走的东西,现在还回来便是!” “然后散了你的魂魄,从此就一了百了,灰飞烟灭!!!” 谁都没有料到,原本一片祥和、大家你好我好的气氛,此时竟然出现这样的转折。 天界仙丞是天帝身边的代言执行者,如今下界定罪判罚,这个时候纵然受过卫渊再大的恩惠,也没有人敢出头为卫渊说话了。 卫琅就站在卫渊身边,发现情况不对立即抽出腰间佩剑,挡在卫渊身前,剑指这位纵使在天界也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的仙人,厉声道:“谁若敢动我家公子,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云震长老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他从前与卫渊来往过密,仙门也都默认卫渊是他辖下,若不趁此撇清关系,他将来还怎么立足? 于是率先站起身指了卫琅道:“潇玄魔头罪恶滔天,人人得以诛之,之前不知情有可原,也就罢了,如今尔竟然仍旧执迷不悟,胆敢剑指仙使,当判同罪诛杀!” “对,是非不明,护着魔头转世,当以同罪论!”很快有人附和。 满殿顿时一片喊杀声。 卫琅在这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之中,抿紧了嘴唇,眼睛逐渐变得通红,剑尖却始终不移的指向星阑。 “……原来是你。”星阑看着卫琅,微微失神错愕,喃喃道。 卫琅没有说话,他本就不是个擅长言辞辨解的人,但坚定锐利的目光已经说明他的决心。 “卫琅你让开。” 就在这时,卫渊的声音在卫琅身旁响起,然后一只白玉雕出般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紧紧握着剑、筋脉贲张的手上。 一小块微温的金属,滑入卫琅的掌心。 卫琅侧过脸看了一眼卫渊,只见卫渊朝他摇了摇头。 事态如今已经很明显了,星阑不管怎么样,哪怕认为他没有仙人那一世的记忆,都要杀他。 而他在这种绝对力量和舆论的碾压下,没有任何底牌,是必死之局。 既然如此,没有必要拉着卫琅一起入局。 卫琅与卫渊朝夕相处,这对望的一眼间,就明白了卫渊的意思。 “滚回去!” 紧接着卫渊目光冰冷的看着卫琅,开口道,“你本来就是我捡的,现在我不要你了,快滚!” 快回去。 和我划清界限,快些回去,离开仙门,回到来时的山林里。 跟卫琥卫璐地衣他们一起,继续好好的生活。 一瞬间卫琅只觉得心如刀割,脸部肌肉抽动几下,泪水屏蔽了视线。 潇玄魔头的故事虽流传甚广,但世间已过万年,谁又会真的感同身受? 再说卫渊与传闻中潇玄的形象相差甚远,就更加让人恨不起来。 谁都不傻,眼见卫渊喝斥卫琅,都知道他是要借机保下卫琅,想到卫二公子素来待人和善,又有众多修士受其恩惠,一些修士心底不由得暗自唏嘘—— 纵然潇玄魔头是盗了仙界至宝才轮回转世,但卫二公子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然而仙丞判罪无可抵抗,只能事后尽力护着卫二公子留下的这些人,方能抵偿其恩了。 卫渊将场中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抿。 这样就足够了。 哪怕从此魂飞魄散,这样就足够了。 第57章 天帝苍梧 卫渊做好了安排,也认为卫琅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人生总是有取舍的,走哪一步更好,卫琅跟了他这么久,理应懂得。 谁知素来对他千依百顺、无有不从的卫琅,却没有顺势让到一边,而是仍旧举着剑,通红了眼睛看着星阑。 紧接着金丹初期的威势忽然全开,剑上涌起道道冰霜寒气,毫无预兆地朝着星阑当头劈下! 他才不管对方是仙神还是妖魔,谁要杀尊主,他就杀了谁!!! “竟敢袭击仙使,找死!” 旁边的云震长老见状怒斥一声,动身拂袖间大片深紫色雷霆闪过,气势汹汹直奔卫琅而去! 谁知一道星辉掠过,生生将那片深紫雷霆消弥于无形,云震长老蹬蹬蹬退后几步,连身后的酒盏都打翻在地,竟然是星阑出手护住了卫琅。 紧接着卫琅手中的冰剑寸寸碎裂,只见自己的手腕和脚踝间,被许多星星点点的银白光晕紧紧缠绕,不管他怎么用力挣动都无法动弹。 第109页 星阑先是看了卫琅一眼,继而咬牙切齿的望向卫渊,眼中充满了痛恨,从嘴中迸出四字:“留你不得!” 从卫琅悍然动手到不敌退败,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卫渊做为一个腿脚不算灵便的凡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说话,就见星阑手中光芒乍现,朝着自己的胸口袭来! 那光芒过于耀目,卫渊生理性的闭上了眼睛。 本以为一切都到此结束,谁知一息过去,卫渊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意识也仍旧存在。 他睁开双眼,只见一道玄衣金饰的高大身影,矗立在他与星阑之间,挡下了那团要取他性命的星光。 那玄衣金饰的身影朝卫渊扭过头,露出仿若天工用画笔勾勒而出,轮廓鲜明俊美而又端穆庄严的侧脸。 面临生死抉择时亦不动声色的表情有了瞬间绽裂,轮回两世,卫渊没想到自己再度见到他,胸中情绪仍然会激荡难平。 星阑胸膛上下起伏不定,虽心有不甘,亦单膝一弯,执臣属跪礼沉声道:“见过陛下。” 天丞身为帝阙伴星,他这样一跪,在场所有人顿时都明白了来者是谁—— 是天帝! 只有天帝,能当得天丞此礼!!! 于是上至合道、渡劫的大能,下至陪奉末席的金丹真人们纷纷离座,乌压压一片跪伏满地,个个摒声静气,连头都不敢抬。 生怕在这天上地下,最尊贵最强大的君王御前失礼。 只有卫渊没跪,他手中紧紧握着拐杖,汗水从掌心中泌出。 天帝慢慢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的站着,四目相对。 做神仙的那一世,他与天帝的身形原本差不多,然而他如今虽然比起两年前拔高了不少,天帝看他时却是垂着眼帘的,足足要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卫渊当初上斩仙台之前,四百零九根噬神针分好几日打入体内,天帝与他很是相处了一段时间。 他记得那时候天帝刚刚归位,还是有情绪的,面对他有时候会焦虑,会神思难属,甚至会因为他说的话生气动怒。 而现在万年过去,时间能消磨一切,大约那三百多年与自己的不堪都已经真正成为过往云烟,天帝看着他的目光很平静很理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真正成为了一尊被人供奉膜拜的神祇,无坚不摧、完美无瑕。 “天丞,你可知罪?”天帝声音和他整个人的感觉一样,淡漠肃穆,听起来并不算响亮,却能够在殿内每个人的耳畔回荡不已,“万年前潇玄已在斩仙台上以骨血偿清罪孽,而地府设轮回,其意义在于令万物生灵有从头开始受教化、归于正途的机会。” “莫说潇玄已经轮回转生,便是他记得前因后果,罪业亦已偿清。你若要再杀他,便是滥杀无辜。” “可是他……”星阑眉头深皱,仰脸看了天帝一眼,最终还是将嘴里的话咽下,低头应道,“是,臣知罪。” 随即天帝上前一步,拉起卫渊的手腕道:“经此一事,你在凡间已无立足之地,随朕回天界。” 确实如此。 纵然有天帝为卫渊当众洗脱罪名,但潇玄魔头的故事在世间已流传万年。 这就跟犯人坐牢刑满释放一样,天下人都能相信你真的改邪归正? 势必会遭遇各路歧视,甚至被打压暗害,从此陷入不如意的各种水深火热之中。 卫渊用力挣了挣,然而天帝的手掌宽大而有力,他根本就挣不开腕间钳制,于是放弃道:“为何要救我?” 天帝高居天宫,执掌天道运行,在仙界都难露金面,怎会轻易在下界现身? 又怎么会在星阑动手杀他之际,忽然出手相救? “朕来这里,并非为了救你。”天帝的声音仍旧淡漠肃穆,“而无辜者被判罪,自然要救。” 卫渊闭了闭眼,原来如此。 只是凑巧。 “那为何又要我随你回天界?”卫渊睁开双眼,目光清冽透澈,扯了扯唇角,“我不去,我要留在下界。往后的路再难走,也是我的事情,与陛下无关。” 天帝深黑的星眸微微眯起,一只手两指并拢,缓缓抚过卫渊左肋从上往下数,第二根肋骨之处。 卫渊心里悚然一惊,就见天帝缓缓俯身,唇瓣贴近他的耳鬓,声音低沉:“朕知道你还记得前尘往事,你这根骨头,是朕的。” “当初你在斩仙台上散魂,仙骨剖尽血肉成泥。若非朕折了自己的一根仙骨,替你凝固三魂七魄,让你重入轮回,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天帝的声音虽淡漠却很好听,带着钟吕般的空灵高妙,然而那一字一字敲击在卫渊的耳膜上,就如同一道又一道的雷霆当头击落。 之前天丞星阑说他盗走天界至宝,从而得以轮回转世,他本以为对方恨他,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原来指的是这个! “陛下当初为我凝固神魂,也是因为我罪不致死吗?”卫渊听完后,被天帝握住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仙躯残缺是大事,更何况天帝执掌天道容不得差池,却肯为了救他冒着仙躯不全的危险,折下自己的仙骨…… 卫渊知道不应该,但心里还是升起一线浅淡的希望。 谁知天帝直起身子,神情依旧波澜不惊,目光平静理智的看着卫渊,如同俯览世间万物:“正是如此,如今既然神魂已固,你就随朕在仙界待到阳寿耗尽的那天,朕再取回仙骨。” 第110页 卫渊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间那层如同薄雾暮霭般的希望,终究是散掉了。 原来,他要自己还啊。 失去仙骨,自己纵然神魂凝固还能继续转世,下一世却会失去所有记忆神智。 人躯难得,也不知自己会成为花草树木,还是虫豕鸟兽,在没有尽头的轮回之中混混噩噩渡日。 天帝知道,这些天帝不可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卫渊忽然低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天帝原本平整光洁的眉心出现轻微褶皱,不解地看着卫渊。 “没有,我就是觉得自己很好笑。”卫渊逐渐止住了笑声,回答道,“那便如此吧,我随陛下去天界。” 原来在你眼中,卫渊这个人、这个魂,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么便如你所愿,这一世活到寿终,还你仙骨。 “不!公子,不!!!”卫琅仍旧被星阑的仙力束缚着,在旁边听到卫渊这样说,目眦欲裂,剧烈地挣扎起来,高声叫道,“公子怎么能答应跟他走?!” 卫渊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卫琅,只见卫琅发丝凌乱,一双眼睛死死的望着自己,里面像是有两簇火焰在燃烧。 于是开口道:“卫琅,天界是个好地方,多少人一世修炼就是为了飞升到那里,我去了不委屈。” “家当都留给你了,往后你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不会有人为难你们。你记住了,你们将来能过的好,我才能高兴和放心。” 卫琅松开手掌,一枚金灿灿的储物戒指从掌心中滑落在地面上,在水晶石的地面上滚动几圈,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撞击声响,正是卫渊之前借机塞进他手心。 “公子若是不在了,我要这些外物做什么?!我过的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意义?!”卫琅扔掉储物戒之后,嘶声喊道,目露凶光的扫了一眼星阑和天帝,“他们俩明显是一伙的,一个杀一个救,公子跟了他们走,你让我怎么放心?!啊,你让我怎么放心?!” “给我闭嘴!”卫渊喝斥道,“教了你这么久,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知不知道什么叫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你根本没有质疑的资格,懂不懂?!” “我不懂,我是不懂!”卫琅泪水沿着通红的眼眶转了几转,终于落下,却仍旧前所未有的执拗道,“公子若是今日随他们走了,从此音讯两绝生死未卜,我纵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若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的死了干净!!!” 卫渊头疼的低叹一声,正想再劝,却见星阑首先慌了神,连忙起身走到卫琅身边,软了语气道:“别冲动,既然你放心不下,便随我们同去仙界如何?你亲眼看着,总不至于怀疑我们暗害了潇玄。” 卫琅上下打量了一番星阑,与卫渊对望一眼,心中皆暗生疑虑—— 这人是怎么回事? 先是气势汹汹一定要置卫渊于死地,如今卫琅放几句狠话,他就跑过来服软? 第58章 乾坤宫 不管怎么样,这是个机会,卫琅觉得自己必须牢牢抓住,并且利用起来。 当然对方身份地位摆在这儿,旁边还站着个天帝,卫琅也不至于胆敢过分托大,语气疑惑的询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星阑回答后,看了看卫渊,心想此人向来狡猾多谋,倒是不能让卫琅与其再过多接触,“一月许你见他一次,这样总可以放心。” “我不能和公子分开。”卫琅语气微沉,试探着开始讨价还价,“否则的话,谁来照顾公子的日常起居?不行,我不放心。” “且不说天界仙僮仙婢众多,实在不行还有偶人符人,哪里就用得着你了?”星阑笑了一声。 “不行,我不放心。”卫琅眉头深皱,重复道,“你们一月只许我见公子一次,我怎么知道他私底下过的如何,有没有被你们苛待?” “仙界还不至于会苛待一个凡人,此事不必多说。”天帝在一旁出声,“再说真要杀他的话,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为他洗清罪名,还要将他带回天界?” 见天帝发话,卫琅只有退一步朝星阑道:“若是不许我与公子同住一处,那么便允我自由探望。” 星阑明显对卫琅有顾忌,天帝却没有。 毕竟实力地位悬殊,因而卫琅敢和星阑讨价还价,却不敢同天帝真正杠上,生怕惹恼对方。 “这样吧,半月一次。”星阑见状,连忙开口,“天界是有规矩律条的,你去了有很多事要学习,怕是没有过多空闲。再说若是自由探望,与同住一起又有什么区别?” 卫琅盯着星阑:“三日。” “七日,不能更少了。”星阑显然在天界做惯了高高在上的裁决者,并不擅长讨价还价,无奈再次退让。 “……那便七日。”若是对星阑逼迫过甚,再让天帝有机会插一嘴就完了,于是卫琅见好就收,迅速应承下来。 一切尘埃落定,天帝握了卫渊的手腕,道:“走。” 金碧辉煌、跪伏着大片修士的殿堂消失不见,卫渊只见四周一片玉树琼花、仙雾缭绕。 苍穹之上有九龙驾金车驶过,仙灵藏匿于花叶枝梢,眼前一座巍峨的宫殿高高耸立,望去玲珑剔透,初看似乎是浑然一体的紫,再一晃眼又见到是近乎半透明的银白……其色轮转,变幻不定。 第111页 此宫名为乾坤宫,正是天帝居所。 据说建造此宫的材料非金非木非玉非砖,乃是天地诞生以来的信仰功德之力凝聚而成。 “往后,你便随朕住在这里。”站在乾坤宫的御阶前,天帝看着卫渊,开口道。 “卫渊现在已是一介凡身,陛下还需要亲自看管么?”卫渊扯了扯唇角,“天界这么大,不拘在哪个地方住下,了此残生便好。” 天帝道:“你不愿意?” “是,我不愿意。”卫渊明确回答,然后挣了挣仍旧握在天帝手中的腕子,“现在可以放手了,我跑不掉的。” 天帝既然视他与万物生灵无异,那他当然不愿和天帝日日相对,提醒他自己曾经有多可笑。 人生不过百年,没必要继续折磨自己,他只想过的舒坦点。 天帝静默了片刻,却没有放开卫渊的手腕,而是沉声道:“此事,由不得你。” 说完,就不管不顾拉了卫渊,径直踏上御阶。 卫渊在心里叹息一声。 天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见不得自己过的舒坦点儿?还是说到底不放心自己身上这根仙骨? 无奈天帝势大难抗,对方既然不同意,就只有闭嘴跟上脚步。 步入宫门,里面的景象出乎卫渊的意料。 触目所及玉柱擎天,宫阙巍峨浩荡,仙雾四溢,却没有半丝活气儿。 没有花花草草,不见行走的仙娥仙吏,只有板板正正的一座偌大宫殿。 按说不应该,卫渊是做过神仙的,常见天界众神举行宴饮,福禄寿三星聚在一起清谈弈棋,家里养着牡丹身边带着鹿,老君身边亦有看守丹炉的烧火童子。 就连他自己独居于昆仑冰湖畔,别人都觉得他孤高清冷不好接近,私下里却也会养鱼养冰莲。 后来更是养了个不该养的人。 不过卫渊从没有进过乾坤宫,也不知其究竟底细,只是心中略感诧异—— 原来天帝就住这种地方啊。 四周万籁寂静,天帝行走无声,只有卫渊凡躯沉重,穿了布鞋的双脚行走在长而曲折的回廊上,扣出一下下轻微“嗒嗒”声。 来到一处最大的宫室前,门无风自开,天帝拉着卫渊走进去。 卫渊站在里面举目四顾,只见什么都没有,只有光秃秃、冷冰冰的墙壁和地板。 “这就是陛下的居所?”卫渊诧异。 天帝点点头,回答道:“朕并不常往这边来,一般都在星阁,此处就予你居住。” 卫渊松口气,不常来就好。 “不过陛下,我如今乃是凡胎,此处怕是住不得。”卫渊又道。 天帝皱眉想了片刻,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万年不曾涉足世间,朕一时倒未曾记起。” 凡人不止寿数短暂,还需要饮食需要睡眠,需要舒适安稳的环境。 话音刚落,屋子里就忽然多出了拔步床、美人榻、水墨屏风、八宝格……墙壁上挂着七弦琴和犀角弓,鲛绡帐随风微动,角落里金兽炉吞吐着贵重的龙涎香。 木窗棂上糊着碧纱,既透气防尘又好看,一切都是万年前流行过最好的东西。 紧接着不远处又出现了两个偶人,一个略矮些,头挽环髻做侍女打扮;另一个和卫渊差不多高,青衣小帽做仆役装束。 这俩偶人走到卫渊跟前,朝着卫渊齐齐施礼,看着倒似模似样,只不过脸部俱都平滑一片。金色符文密如蛛网,在两张脸上隐隐流转闪烁。 “乾坤宫内除了星阁之外,你哪里都去得。吃什么用什么,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做就行。”说完,天帝这才松开卫渊的手腕,往他的手背一拂。 卫渊的左手背处浮现出一道寸许金痕,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神与这两具偶人隐隐有了某种联系,想来这便是役使偶人之印。 “如此,恭送陛下。”卫渊看了一眼那金痕,随即朝天帝执礼道。 天帝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转身去了。 看着那一道玄衣金饰的高大人影消失在门槛外,卫渊走到桌案旁,拉了椅子坐下,朝身边侍立的偶人道:“端些茶饭过来。” 他本是去赴宴的,结果饭还没吃就被带到了这里,感觉到腹中有几分饥饿。 大约因为脸上没有嘴,这俩偶人并不会说话,朝着卫渊齐齐一礼就出去了,没过会儿就端了灵茶、鱼脍,羊汤与髓饼过来。 神仙虽然不需要靠吃东西活着,亦常常宴饮作乐,因而茶酒吃食在天界都是有的。 卫渊拿起竹编小篮中的髓饼咬了一口,除了更加浓香酥脆,与凡间的滋味其实差不太多。 只不过咀嚼起来没有任何干涩感,咽入喉间便化做一团精纯仙气,这正是仙食的特点。 住在这样仙气充溢的地方,日日吃着仙食,体内还有一根仙骨,他虽为凡躯,想必这辈子也不应该会活的太短。 吃掉一块髓饼,半碗羊汤和几片鱼脍,卫渊接过偶人递过来的热帕子慢慢擦了手和嘴,又按照习惯用灵茶漱过口,起身朝宫室门外走去。 两个偶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卫渊身后。 既然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用何种方式生活在何处,那么只能选择随遇而安,再伺机而动。 好在天帝给的条件不算太差,还允许他在乾坤宫内随意活动。 第112页 眼见着外头光秃秃的,卫渊开口道:“这附近要弄个园圃,种一片翠竹、引了流水布置出鱼池廊桥山石才好看。” “再要一眼温泉,用来泡澡解乏。” 青衣仆役上前朝卫渊一躬,表示应下。 偶人侍女手里拿着木杖,继续跟在卫渊后头走,果然一路畅通无阻,一直走到了乾坤宫大门前。 卫渊试着向那扇门伸出手,随即感觉到一股柔和力量将自己的手弹开。 看来天帝为他划下的活动范围,确实只能在乾坤宫内了。 等再回到寝殿前,之前光秃秃的一片已经变了模样,翠竹飒飒,鱼池中锦鲤攒头游动,高大的太湖石矗立在旁边,还有一道小瀑布沿着太湖石哗哗流淌而下。 青衣仆役垂手恭立于道旁,似在等待卫渊归来。 卫渊在一株翠竹前停下脚步,肋间白光闪过,周围的仙雾停止了涌动,活泼的锦鲤仿若一个个漂亮雕塑,凝固在了静止的池水里。 他的能力既然来自天帝仙骨,天帝做为天地间至高至强者,那么就应该没有东西能抗衡这种能力。 纵然是天帝本人,也只能将仙骨取出归其位,而不能压制破坏。 然而从那株翠竹身上,他没有看到熟悉的基因链浮现。 卫渊收了能力,虽略有失望,却也证实了之前的猜想—— 所谓飞升,从人到仙灵神明,实际上是生命形式的彻底转换。在天界的生灵和神仙,已经属于另外一种生命形式,从此不受遗传基因的限制。 他之前赴的是晚宴,折腾到现在已经到了平常睡觉的时间。 只不过天界无分昼夜,此时抬头望去,仍是一片纯净剔透的蔚蓝晴空。 人有生物钟这种东西存在,极昼或极夜,对凡人的身心都会造成伤害。 “能在此间分出昼夜来,以供睡眠吗?”卫渊问身边的偶人。 偶人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拳头大的水晶盒子,托在掌中。 只见盒子里有一个半黑半白的小球缓缓转动,原本的蔚蓝晴空随之被黑暗覆盖,换上了满天星辰。 卫渊走进寝殿,如往常般更衣洗漱后便睡下,渡过了他来到乾坤宫的第一个夜。 第59章 揣测 星阁是整个乾坤宫、乃至整个天界最高的建筑,如同一根下粗上窄的玉柱矗立在茫茫仙雾中,又宛若一只俯视众生的眼睛。 所有仙人想要看清楚星阁的全貌,都需要抬起头。 是众生仰望憧憬的圣地。 苍梧站在星阁最顶端的房间,这里是他交感天道运行的地方,从未曾有旁人进入过,万万年来都只有他独自一人。 头顶无数的星辰星云汇成长河,有的黯淡有的明亮,对凡人来说是亘古不变的存在。 除此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四面灰黑墙壁,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什么都没有。 大约谁也不会料到,他们心中的圣地是这般模样。 就像是一个牢笼,囚禁着众生的君王。 苍梧如同过去的万年般,玄衣金饰,像座雕像一动不动矗立在这光秃秃牢笼的中央,星辰的光芒在他深黑的眼睛中流转。 他依稀回想起来,在万年之前,星阁原本也不是这般模样。 这万年间他心如止水,无惧无悔无挂碍,守护感应着天道运行,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已经化身为天道法则。 然而前些天遇到潇玄、带潇玄回乾坤宫,仿若打开了记忆的阀门,令他回想起了一些过往。 当初发疯一样找了潇玄那么久,上天入地无所不用其极,还做下那般后患无穷的事…… 苍梧微微低垂眼帘,睫毛在端肃庄严的面容上投下两道阴影,万年来死水般的心境,反常的泛起一丝躁意。 虽说从来将守护天道公义的职责排在首位,但潇玄对自己来说,曾经是不同的。 不同于天地众生,是万万年光阴中的唯一。 他曾经,把潇玄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苍梧慢慢伸手,抚上左胸。 左肋从上往下数,第二根肋骨处用手指按下去,是塌陷的一片软肉。 仙躯残损无物可补,时时刻刻都在绵密的疼痛着。 万年来他习惯了这疼痛,进而忽视了这疼痛,都忘记了这疼痛原本是为谁。 那一丝反常的躁意,令苍梧无法继续留在星阁感应天道,于是心念转动间,来到了星阁外面。 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乾坤宫内就变了模样。 东方的天空涌现出缕缕朝霞,一轮红日在云霞中半隐半现,蓄势待发。 虫鸣鸟叫,处处生机盎然。 在他的眼前是一树灼灼桃花,娇艳艳嫩生生,含苞待露,沐浴着朝霞的晖光盎然盛放。 原本庄严巍峨有余,却没有活气儿的宫殿,忽然间焕发了勃勃生机。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做的。 整个乾坤宫除了苍梧之外,只有一个人在此居住。 苍梧迈开脚步,无声无息走到那已是翠竹潇潇、小桥流水的寝殿前,犹豫片刻还是隐匿了身形。 绕过那丛在风中飒飒作响的翠竹,苍梧在院落空地上看到了一个草靶,草靶上面插着二十几只羽箭,犀角弓随便的弃置在旁边,却没有看见练箭的人。 继续往前走,看见那头挽环髻的偶人正在收拾碗筷、打扫房间。 第113页 穿过宫室来到后院,只见绿树藤萝掩映中,新凿的一眼露天温泉袅袅冒着热气,卫渊赤足站在卵石铺就的泉水边,正在解腰间的衣服系带。 大约是刚刚练过箭,卫渊后背的青色薄裳被汗水濡湿了一片,如水墨晕染出深青,一头乌黑滑顺的长发披散至腰间。 衣裳皱褶凹陷处,勾勒出窄瘦的腰、以及挺翘的臀形。 苍梧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往下看,却偏偏挪不开眼。 衣物坠落于地,露出一具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躯体,修长而白皙如玉,既不瘦弱也并非贲张有力,略带些青涩的单薄质感。 卫渊迈开修长笔直的一双腿,踩着卵石一步步温泉水中走去,随着他的步伐,不时牵动足背处的筋脉,时隐时现。 苍梧的喉头动了动。 很相像了。 不过万年前的潇玄,比现在更加高大,更加有力。 忽然想起暖香帐中光影摇曳,潇玄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住自己肩膀,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笑—— “叫夫君,叫夫君今儿就放过你。” 耳廓处有温热的湿濡滑过,一股酥麻从脊椎直冲头顶,销魂蚀骨。 “阿、阿卫……你、你欺负我。”自己一边喘息,一边不甘心的断断续续说话。 自己明明是个男的,别人家的娘子才这般叫丈夫呢。 心底却像是万千繁花盛开,像是无数鸟儿站在枝头愉悦的歌唱,像是蜜糖般甜润。 十指相扣,肌肤相贴,彼此就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 苍梧深深地吸了口气,仿若又嗅到了潇玄领口袖间那股浅淡清冷,仿若高山冰雪、深岭松柏一般的香气。 卫渊浸入温泉后,背靠着一大块平滑圆润的石头,眼眸微闭,红润唇瓣翕张懒懒吩咐道:“过来,帮我擦背洗发。” 青衣小帽的偶人端着个木盆走过来,木盆里面放着长柄瓢、毛巾、梳子、香皂以及洗发用的柏叶霜茶籽油。 偶人跪坐在岸边,弯腰低头,从温泉中舀了一瓢水慢慢从卫渊头顶淋下。 卫渊闭了眼睛,神情平静。 这样淋了几瓢水后,偶人抓起柏叶霜敷在卫渊的头发上,仔细而轻缓的在掌中揉搓出泡沫,同时按摩太阳穴和肩部手臂。 卫渊那根玉白的臂膀,被偶人捧起来,从上到下一点点的捏。 卫渊刚练过箭肌肉有些酸疼,这样泡澡按摩一遍,他觉得很舒服。 苍梧看到这幕,却忽然间就觉得有一根刺横亘在心中—— 原来这就是卫琅所说的,照顾起居啊。 潇玄就让别人这样……随随便便的碰他? 苍梧闭了闭眼,站在岸畔高大的身形忽然化作一道金光,投入了偶人的身躯。 “唔……力道不对。”卫渊头皮蓦地被扯的一痛,闷哼一声。 然后转过身,看见偶人的手指间绕着几丝乌黑断发,模样似乎有些茫然无措。 “放轻些,像前几天一样,知道吗?”卫渊说了一句,就再度浸入水中。 大活人都难免一时出错,更何况是无知无觉、只知听命行事的偶人,卫渊并没有怀疑。 偶人悄悄的把那几丝断发藏起来,用瓢舀起温泉水,仔细替卫渊冲去头发上的泡沫,再用茶籽油清洗第二遍。 两只手一点点捏着、按着那身玉白肌肤,许多过往的画面都在脑海中浮现。 他跟潇玄在一起渡过了三百多年,虽然在他万万年的生命中,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时光,却快活、疯狂,又荒唐。 遇到潇玄之前从未有过,离开潇玄之后也从未有过的,快活荒唐。 如同心甘情愿的沉溺于一场幻梦,根本就不愿意醒过来。 或者说他直到现在,也都还没有真正醒过来。 卫渊泡过温泉,散着一头潮湿的乌发,在虫鸣鸟叫的包围声中,在树木花影的摇曳中,踩着木屐去了鲤池。 他手里拿着一小包鱼食,斜倚在桥栏上,不时用指头拈一撮出来投喂。 这一池的锦鲤都是天界灵鱼,卫渊手里的鱼食也不同凡俗,是一颗颗仙灵之力凝成的透明颗粒。 每当投一撮下去,就见鲤池中的鱼头攒动,纷纷过来抢食。 卫渊见其中一尾全黑、身躯格外肥壮的鲤鱼,总是在那里想要靠着蛮力横冲直撞,却被身边的几尾鱼抱团排挤,每次都抢不到食,急得拍尾动鳍团团转。 忍不住“扑噗”笑出声来,索性将手中的小包鱼食尽数撒往那尾黑鲤鱼的方向,总算让它不必争抢,吃到了食。 青衣小帽的偶人站在卫渊身后,无声无息。 隐匿在这具偶人之下的苍梧,唇角不自觉的微微上勾。 紧接着卫渊又去逛了会儿花园,在葡萄架下坐着看了会子书,就到了中午。 他在那里看话本子消谴,却不知道有人一直站在他身边,默默的注视着他。 话本子看到最后几页,卫渊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眼望去,只见星阑带着卫琅朝这边走过来。 原来每过七天真的能见到卫琅一面啊,并不是星阑在忽悠人。 “公子,这些天你怎么样?”卫琅显然情绪有些激动,见到卫渊就红了眼眶。 “我很好。”卫渊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起身抬手,“不用担心,你可以看的到。” 第114页 紧接着抬头望了望天色,又道:“刚好到了吃饭的时间,就在这里一起吧。” 卫渊悠然的态度,终于让卫琅平静下来。 两个偶人很快抬出饭桌座椅,卫渊和卫琅面对面坐下,星阑这个人还是挺知趣的,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不知道是隐匿了身形还是真的注重别人隐私。 “这几天,你在天界做什么?”卫渊问卫琅。 “他们让我继续修炼,这几天我见了不少仙神,九曜星君甚至还想要带我去征战魔界,似乎认定我将来一定能成为仙人。”卫琅眉头轻皱,“奇怪。” 卫渊道:“这便是了,这几天我捋了捋,星阑对你态度有异,并且以他和天帝的身份,轻易不会下界。” “你应该是哪位星宿仙神的历劫转生,星阑此番下界就是为了寻你归位,因而才会认定你能成为仙人。而能让星阑和天帝同时下界寻找的仙神,只有那么有数的几位。” “西王母,烛龙,五方帝,三清。” “我离开天界万年,不知道这些仙神目前谁在位谁历劫,也只能揣测是他们其中一位。” 卫琅有些尴尬道:“……王母不是女神仙吗?” 卫渊笑出来:“王母其实本是男子,只不过法相可男可女,世人讹传罢了。” 隐匿于偶人中的苍梧不由心中暗叹,潇玄这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60章 六欲生 这里是天帝的地盘,而神仙的手段众多。 虽然明知道自己和卫琅的交谈瞒不得他人耳目,卫渊还是选择坦荡说出所思所想,总好过卫琅闭目塞听,不明形势。 卫琅与他朝夕相处几年,往往卫渊的一个眼神动作,就能心领神会,因而也毫无顾忌把这几天自己在仙界的经历说给卫渊听。 “对了,难道你不想问问我,过去因何罪犯天条吗?” 交谈中用过午饭,卫渊手里端着一个莲瓣形状的茶杯,在袅袅的热气中望向卫琅。 “我不需要知道公子的曾经。”卫琅想了一想,缓缓道,“我只知道,公子若行善事,我便悯恤众生;公子若要杀人,我便放火执刀。” “谁若伤害公子,我就要他的性命。” 你是行善的神佛,我便做你的伽蓝。 你是为恶食人的白额山君,我便做你的伥鬼。 上至青云三十三重天,下至幽冥十八层地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是善是恶,因何而罪,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卫渊听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能摇头叹道:“你啊……” 苍梧附身于偶人之上,听到卫琅所言,不由得错愕怔住片刻,继而心神摇动。 竟然向往不已。 卫琅低头喝茶,心中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盘旋,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纵然真如尊主猜想,他是哪一个仙神转世,他也并不打算归位。 尊主身为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若是他继续活下去,而且活的那般长久,每一日过的必定都痛苦不堪。 他只想要利用这样的身份保护照看尊主,有朝一日待尊主寿尽归去,他必以身相殉。 七日一次的探望毕竟是探望,卫琅在卫渊这里坐了一个时辰,用了一顿饭,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星阑便再度现身,站在那里朝卫琅道:“时间已经超过了,随我回去。” 卫琅纵然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然而他此时初来乍到,身处于天帝的地盘,星阑的底牌和底线又都没摸清,明显还不是时候,于是站起身来:“知道。” 随之深深的看了卫渊一眼,便跟着星阑离开。 卫渊送走卫琅,让偶人收起满桌菜肴,又去拿了琴,也不焚香摆案,就放在膝头上以十指拨动。 他曾经独自在昆仑冰湖畔生活了几千年,养鱼养冰莲,练字绘画学琴习弈,博览群书,并不以无人陪伴为苦。 那时候甚至没有人会隔七日过来探望他一次。 或者说寂寞,其实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只要重新习惯就好。 苍梧闭上双眼,琴音袭袭袅袅在耳畔周身盘旋缭绕,温和若春风,清澈灵动若溪水跳跃,却绝对没有任何哀伤悲愁之意。 卫渊指端一曲终了,将七弦琴竖立放在一旁,伸手拍了拍葡萄架,又朝四周看了一看,笑道:“听说常给植物放舒缓动听的音乐,就能花开更美、果实更甜,往后我每天都在这里给你们弹一曲,希望你们能争点气。” 天界的动植物都富有灵性,卫渊话音刚落,只听得葡萄架上沙沙作响,一根碧绿藤蔓仿若动物触手般朝卫渊伸过来,又在距离卫渊半尺的地方停下。 紧接着上面开出一串细小的白色葡萄花,花落生出果实,最后在卫渊眼皮子底下结出一大嘟噜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卫渊伸出手,结着霜的一嘟噜紫葡萄便自动从梗部脱落,稳稳落入他的手掌中。 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嘴中,只觉得果香甜香四溢,汁水充沛,就连果皮都带着浅浅花香,一点儿酸涩感都没有,也没有核。 “好吃,多谢。”卫渊眯起双眼道。 一架的葡萄叶随之晃动哗哗作响,仿若正在发出爽朗得意的笑声。 苍梧看着卫渊沾了几点果汁的唇,微微出神。 他跟潇玄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经常吃葡萄的。 第115页 潇玄最喜欢的吃葡萄方式,就是让他用嘴叼了,一颗颗的喂。 葡萄的甜汁在彼此的口腔间爆开,唇舌腻在一处交缠,潇玄玉白肌肤带着微微的凉,简直像是冰丝一般吸附着手掌,宛若水墨勾勒而出的眼角染上了绯色,是天上地下最惊心动魄的绝艳。 然而潇玄又是强有力的支配者,他沉溺于被潇玄采撷浸染,从身体到魂灵,每一根发丝,每一寸魂魄。 都因为潇玄的触碰凝视而激动颤栗,而欢呼雀跃。 苍梧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凑过去,舔净卫渊红唇上的那几点汁液。 卫渊手里拿着葡萄,脚下踩着木屐悠悠然朝寝殿走去,只见他所过之处,鲜花纷纷以最明媚鲜妍的姿态盛开,在他身后留下一张华美绚烂、五色斑斓的花毯。 苍梧克制住内心的冲动,目送卫渊浅青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离开木偶的身躯,缓步走进那片花海。 最终忍不住伸手摘下一朵紫红芍药,别在耳畔。 就在这时,对面的空气中泛起银光点点组成的涟漪,苍梧知道是星阑找他,一挥袍袖,就见星阑的虚影出现在对面。 “参见陛下。”星阑低头执礼道,“七杀报讯,于边境俘获魔界大将,如今正押往天庭。” “七杀当赏,问问他想要什么。”苍梧回答,“等那魔将押送到了之后,交由天刑审讯,而后依律判罪。” “是。”星阑应了,一抬头,就看见了苍梧耳畔那朵紫红的芍药花,当即张口结舌道,“陛陛陛……陛下!” “怎么?”虽然耳畔多了一朵花,苍梧的面容仍旧端穆庄严,身形笔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人过来没有好事!”星阑忽然怒道,“就应该取回他身上的那根仙骨,让他魂飞魄散!” 说完,星阑的虚影忽然化作一道星光,就要朝着寝殿内冲去。 苍梧伸袖拦下,那道星光在宽大的黑色袍袖间散开,又化做星阑的虚影站在苍梧对面。 只见星阑满眼的怒气,满心的痛恨。 “朕答应过,要好好的让他过完这一生。”苍梧平静的看着星阑,“你列居仙班,怎能妄杀?” “不,陛下……你是舍不得。”星阑咬紧了牙关道,“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潇玄!” 紧接着星阑平举双臂,朝四周挥了挥:“陛下,这才几天,你看看这才几天,乾坤宫就变成了这般模样!陛下,你明明就是对潇玄动了六欲!!!” 眼耳舌鼻触意,是为六欲。 色迷人眼,音绕人耳,舌尝百味,鼻嗅香氛,身醉触欲,贪痴意动。 苍梧扶了扶鬓边那朵芍药,正视星阑承认道:“是。” “七日前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动了六欲。” 万年间无比清醒、无比理智的执掌天道,众生在他眼里都是相同的灰黑一片,没有任何喜恶偏好。 然而七日前看到潇玄的第一眼,一株嫩生生的绿芽就在坚硬的心壤中破土而出。 他那时候虽不知道是什么,却已经意动魂摇。 执意带潇玄回乾坤宫,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他,另一方面大约也是因为六欲已动。 “陛下,他害的你还不够惨吗?!”星阑大喊,“他做的那些事,他让陛下受到的伤害……死一万次也难赎其罪!!!” “你知道的,他不会再伤害到朕。”苍梧回答,庭院间穿过的风吹动他十二旒垂下的绶带,眉眼间是一片凝固了的平静,“你知道的。” 星阑忽然不再说话,四周的虫鸣鸟叫变得格外清晰。 “朕对潇玄动了六欲,那又如何?”苍梧顿了一顿之后,继续道,“朕不会再为他感到痛苦,他又是个凡人,等他年老迟暮,朕的六欲随之消减,自然就从此不再会将他放在心上。” “他这一世,都只会是朕的笼中鸟、掌中之物。” “陛下……真是这般想的吗?”星阑迟疑。 “朕知道,万年前发生的一切,让你害怕旧事重演。”苍梧的目光掠过星阑,“但朕已经和万年前不同,也不能够再继续逃避。” “这可能也是上天,给予朕彻底解脱的机会。” 他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他的那场情劫,从来就没有结束。 星阑深默片刻之后,朝苍梧深深一躬,继而身影化做点点星光,消散无踪。 卫渊却不知外头庭院中发生的一切,他在房中提狼毫练了几张字,又画了小半幅山水图,眼见碧纱窗外日影西斜,这才搁笔,吩咐两个偶人摆饭。 虽说出不得乾坤宫,但这里的生活真是没得说,饭桌很快摆上了炙羊肉、爆鳝段、蚝油生菜、干锅花菜、番茄丸子汤、烩面……仙食与凡间不同,他想要吃什么,只需要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其色香味形,偶人们下一顿就能将其端上饭桌。 卫渊刚刚在饭桌前坐下,还没有来得及拿起筷子,就只见一个玄衣金饰的高大人影出现在门口,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坐在卫渊对面。 紧接着卫渊便毫无准备地看着天帝拿起筷子,挟了一截鳝段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朝他挥挥手:“不必多礼。” 想要见礼,却似乎错过了时机,于是卫渊只能开口问道:“陛下,你怎么过来了?” “乾坤宫是朕的居所,自然想过来便过来。”天帝望向这一桌子菜,又挟起一块撒了孜然辣粉的炙羊肉,“再说你也吃不完,别浪费了。” 第116页 六欲之中,包括舌欲。 卫渊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过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想到如今的饭菜滋味尝起来,还要更胜往昔。 第61章 他有病 这一桌子饭菜,卫渊确实是吃不完,但也不至于浪费。 天界就不存在浪费这一说,吃不完的仙食可以倒入返虚井,再次散成仙灵清气,将来重新聚合成别的食物或者用具。 “浪费这个借口,有点烂。”卫渊看着对面正在咀嚼羊肉的苍梧,缓缓开口道。 “是吗?但一时也想不起更好的。”苍梧似乎有些苦恼的回答,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汤。 “其实你用不着找任何借口。”卫渊忽然压低声音,“正如你所说,这里是你的居所,你想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 “所以,你不介意?”苍梧喝着汤说。 “我介意有用吗?你是不是有病?!”卫渊终于忍不住,拿起茶盅重重的往桌子上一磕,发出清脆声响。 他当然介意。 之前他们好过三百多年,他掏心掏肺,最终却落了一个惨烈收场,不堪回首。 如今天帝明明已经对他毫无感情,都打算将他圈养起来到最后取仙骨了,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相敬如宾,才能最后留下些体面。 再这般无端端靠近,只会令他难堪。 苍梧放下汤盏暗忖,原来朕病的已经这么明显。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你既不愿意朕过来,那便罢了。”苍梧身为天帝被卫渊如此喝斥,脸上却也并没有露出半点怒意和尴尬。 只见他眉目平静的站起身,转而离开。 卫渊注视着苍梧高大的背影,心想到底是过去了万年时光,天帝变得越发深沉难测。 根本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让人猜不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总归不会是旧情难忘吧,卫渊自嘲的笑了笑,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开始吃这顿晚餐。 等到用完晚饭,卫渊独自倚靠在床头铺开棋盘,拈起黑白二色的玉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两个偶人无声无息的收拾碗筷餐盘,又无声无息的离开,整个房间里只能听到黑白棋子敲落棋盘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击声。 偶人们离开寝殿,穿过一条回廊前往返虚井的方向而去,却见一个高大、玄衣金饰的身影拦在它们对面。 它们像是被按下某种机关,在夜色的暮霭中停驻了脚步。 瓷碗与餐盘相碰的声音短促而清脆,骨节分明的左手端起了餐盘上的一个碗。 这个碗是卫渊用过的,薄而通透的白色骨瓷质地,虽然卫渊吃饭向来干净,不见米粒,里面却难免还是沾着些菜渍。 紧接着苍梧右手拿起形状扁平的饭勺,舀起两勺软糯还冒着热气的米饭,放进碗内。 他拿起卫渊用过的筷子,就这样将剩下的饭菜慢慢吃了个精光。 等到苍梧吃完之后,将碗筷重新搁置在餐盘内,两个偶人这才朝着他弯腰一躬,迈步离开。 吃完这顿饭,苍梧吁出一口气,向来平静肃穆的脸上,出现了微微满足的表情。 然而心底却似乎有一个洞破的更大更深,空荡荡的深不见底,拼命叫嚣着快些将它填满。? 他隐匿了身形,重新回到寝殿内,只见卫渊正在灯光下弈棋。 棋盘之上,黑白两棋正杀得难分难解,如同黑白二龙,彼此之间吞噬相绞,难以分出强弱。 这也难怪,毕竟是自己跟自己下。 苍梧最开始还是看棋,逐渐心思就没有办法落在棋盘厮杀,反而去看卫渊那只执棋的手。 那只手骨骼修长而优雅,拈了黑子在手,越发显得玉白无瑕。 当年在昆仑冰湖畔,他亦时常与潇玄对弈,潇玄每每让他十几个子,他都死活赢不了。想到输掉的彩头夜里要兑现,又气又羞到打翻棋盘,这时候潇玄就会过来笑嘻嘻哄他。 当年的这只手要更加大,更加有力,除此之外就别无二致。 现在的他,理应与潇玄棋逢对手,而潇玄却不想看见他,更何论彼此平静的手谈一局。 卫渊这一局棋时间用的很长,最后黑棋以半目的优势险胜。 眼见着差不多月上中天,卫渊叫偶人端来热水洗漱一番,就熄灯上床睡下了。 寝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碧色的纱窗,洒落在拔步床前。 苍梧看着卫渊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会儿,慢慢的睡着了,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 他无声的挪动到床侧,一弯柔和的光芒自袖底泄出,没入卫渊的印堂,让卫渊睡得越发酣沉。 伸手抚上卫渊的面颊,冰丝般的触感,仿佛吸附着手掌。 忍不住微微颤栗,心底破掉的那个大洞在疯狂地叫嚣着—— 不够啊,还不够,这样怎么能够?! 苍梧俯下了身子,轻轻舔过那花瓣般红润的唇,舔了几下之后又撬开卫渊的牙关,含住了卫渊的舌尖,贪婪吸吮。 随着裂帛声响,单薄的睡衣四分五裂。 吻痕如同火焰留下的灼伤一般,从脖颈处蔓延至全身。 卫渊似有所觉,在睡梦中眉头深蹙,从喉咙不时发出轻微的声音,却始终无法醒来。 …… 最近卫渊怀疑,自己是否欲求不满,怎么每天晚上都会做那种梦? 第117页 刚开始他并没有在意,毕竟这具身体也满了十八岁,吃的好调养的好,那方面又没有什么隐疾,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连续一个多月,每天晚上都来一遍,纵然年轻,是否也过于频繁? 并且那梦境太过真实,除了看不到对方的脸之外,简直跟亲身经历过一模一样。 回想起对方灼热的吐息,以及简直想要将自己揉进他身体里的疯狂,如果不是醒来后衣服仍旧整整齐齐的穿着,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痕迹,卫渊几乎以为是真实发生过。 只不过这种事到底不能对外人言,也只能藏在心里。 这天卫琅又过来看他,一见到他就兴冲冲道:“公子,今天我可以带你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卫渊问。 “正是如此。”卫琅回答,“边境七杀战捷,押送过来的魔将已经经过审讯,今日当众处刑,所有人都能过去观看。” 卫渊暗忖,原来如此,战胜之后自然需要大肆宣扬,以涨军心士气,这是天界向来鼓励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卫渊身旁。 卫渊抬眼看去,只见玄衣金饰、头戴十二旒的天帝静静矗立。 自从那天晚饭不欢而散,卫渊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看见过天帝了。 虽说不见面是好事,然而天帝手握重权,卫渊又不知道他现在的性情心思如何,再见就难免有些忐忑。 “你怎么过来了?”卫琅眼中带着敌意问道。 “朕需监斩。”天帝回答的冠冕堂皇,面容一派庄严肃穆,“因而要同去。” 说完拉过卫渊的手腕,仿若拉着自己的所有物,径直朝着乾坤宫门外走去。 卫琅气得浑身发抖,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却被卫渊投过来的一个眼神阻止。 是啊,实力地位如此悬殊,闹起来又有什么用? 眼见离得卫琅远了,卫渊才道:“陛下请放手,我自己会走。” 天帝闻言看了一眼卫渊,却并没有放手,径直拖着卫渊走出宫门,来到一座金辇前。 这金辇宛若船形,辇身镶珠嵌宝,在日光之下耀耀生辉,上置宽大御座,前方有九条缩小了身形的青龙张牙舞爪,脖子上套着牵引金辇的云绳。 见天帝想要将自己拉到金辇上去,卫渊忙道:“这是陛下的御辇,我若同乘的话,恐怕有失礼数。” “不若这般,我还是跟卫琅一起……”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拉到了金辇上,与天帝并排而坐。 “礼数?”天帝的声音淡漠肃穆,“人和人之间相对平等,要分个高下的情况,才需要讲究礼数。” “与朕讲究礼数,你配吗?” 卫渊想了想,他确实不配。 你可会与蝼蚁飞虫讲礼数? 你可会与猫狗鸟雀讲礼数? 凡人与仙神之间的距离,又岂止是人和蝼蚁之间的差距? “那陛下就不在乎,别的仙人怎么看待陛下吗?” 九条青龙腾空而起,金辇随之稳稳升空,漫天的仙云灵雾扑面而来,天风不时吹动卫渊垂于肩头的黑发。 “不在乎。”天帝看了他一眼之后回答。 万年前,他其实是在乎的。 但这一万年来,只要不至于犯上作乱、动摇天地根基,别人怎么看待他、怎么想他,他真的已经完全不在乎。 这回答简单粗暴直接,卫渊深深吸了口气,只能把后面劝谏的话吞进肚子里。 卫渊在凡间也曾呼风唤雨、纵横捭阖,城府手段向来不差,然而每每对着天帝出招,都像是拳拳打到了空处。 大约是天帝活的太久,终究不再像个正常人,心思不能以常情常理揣测。 卫渊不说话,天帝坐在旁边也便不说,两人一路沉默着来到了诛魔场。 斩仙台是惩治犯罪仙人的地方,诛魔场是斩杀妖魔之所。 要说区别的话,天界毕竟对待堕仙要更加宽容一些,斩仙台只斩仙身,不斩魂魄,还有个投胎转世、重头再来的机会。 而诛魔场则是一旦行刑,则肉身与神魂都会在极度痛苦中毁灭,真正的从此消散于天地。 天帝牵着卫渊下了金辇,来到监斩主位坐下,顺手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卫渊一同落坐。 诛魔场中已经聚满了观刑的仙人,眼见得此情此景,无数道目光投向天帝所在的主位,其中有羡慕,有嫉恨,有惊异,有气愤,也有怀疑。 卫渊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就如同是一个大号的聚焦灯。 第62章 想要的赏赐 两眼一闭,爱咋咋地。 虽说不知道天帝是怎么想的,但既然天帝自己都不在乎,那么卫渊也没有必要替他在乎什么。 于是卫渊迈开双腿,在众多仙神的瞩目中,走到天帝身旁坐下。 “陛下你这究竟是要做什么?”虽然坐下,卫渊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总觉得没有那样简单,是想拉他做挡箭牌,还是想要利用他谋划什么事…… “朕要做什么,不是很明显了吗?”天帝奇怪的看了卫渊一眼。 “恕潇玄愚昧。”卫渊嘴上谦恭,心里却在想,鬼看得出来你要做什么。 “宠你。”天帝整了整衣袖,宝相庄严的回答。 这两个字从天帝的薄唇中吐出,听起来依旧是淡漠甚至不掺杂任何感情的。 第118页 却一瞬间令卫渊头皮发麻。 几个意思? “呵呵,那可真不敢当。”卫渊错愕片刻之后,扯了扯唇角,“需要叩谢圣恩吗?” “不必。”天帝一本正经的从嘴里又蹦出两个字来。 卫渊心想,卧槽,病的不轻。 有近几千年才诞生灵智的仙娥,坐在槐树枝头上晃着小腿,遥遥望着与天帝并肩而坐的卫渊,扯了同伴小声问道:“那位郎君是谁呀?看着是个凡人,又怎么能同陛下坐在一处?” 凡胎浊身,一举一动皆相对沉重,在仙人眼中很容易区分。 同伴岁数比她大上几千年,压低了嗓门回答道:“你若问旁人恐怕就不知道了,恰巧万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他是潇玄。” “如今应该是轮回转世过,因而成为了凡人。模样比起万年前,倒是显得还要小一些。” 仙神超脱六道轮回,与天地同寿,位于众生之顶端,皆相对自惜羽毛。纵然不爱管人间闲事去行善,也极少会去做下罪犯天条之事。 罪孽深重到要押送斩仙台的堕仙,开天辟地以来就那么几个,潇玄的恶名不止在凡间流传万年,在天界亦是众所皆知。 仙娥“呀”了一声,心中震撼,却又忍不住朝卫渊的方向看了一眼,晕生双颊道:“他……他跟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虽说一袭青衫,头发仅以木簪束起,足登素履,却依然没有被身边天帝的堂皇威仪压制,其神姿宛若皑皑山间雪,林下自在风。 “你是没见着他万年前的模样,那才称得上是郎绝独艳,人又清冷孤高,天上地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同伴低声叹道,“他获罪上过斩仙台,自然都将他尽往坏处编排,传言又岂可尽信?” “那陛下将潇玄的转世带在身边,又是什么意思?”仙娥眉头轻蹙,百思不得其解。 同伴朝周围瞟了几眼,见头顶槐树浓荫遮蔽,无人在意她俩,凑到她耳畔说:“当初陛下去凡间历劫,三百多年没回来,回来的时候就正好赶上潇玄获罪,你说巧不巧?” 仙娥愣愣的点了点头。 “而且潇玄上斩仙台的时候,陛下不许众仙观刑,亲自执的刑。”同伴继续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与潇玄之间,必定有一场牵扯。” “原先都猜测陛下理应是憎恨厌恶潇玄,现在看来竟然不太像。” 仙娥刚想再细问,却见诛魔场中一片喧哗声起,原先围聚的仙人们纷纷让开,分出条通行道路来。 卫渊坐于高台之上,看着一个全身枷锁的魔人被押送至场中。 天地分阴阳日月,既存在仙神聚集的天界,亦有妖魔纵横的魔域。 自混沌初开之时,天界便与魔域势不两立。 天界奉行“正道”,依律法规矩做事;魔域则充斥了“混乱”以及“杀戮”。 双方以妄念岭为界,万万年来打了不知道多少场仗,却从来就没有真正分出过胜负。 修仙艰难而修魔容易速成,就算是凡间修士,也暗中多有邪修魔修,与十二仙门正道修士对立。 只见那魔人身形高大,头顶两根青黑犄角冲天而立,长发如同马的鬃毛般又粗又硬,披散于脑后,眼珠呈现出赤红之色。 五官其实是能够说得上端正俊朗的,不过被一道纵贯面部的虬结疤痕彻底破坏,看上去显得狰狞可怖。 他粗壮的手脚被沉重的咒枷牢牢锁住,锁骨穿着铁链,被前面的金甲天将牵着,每走动一步看着都十分艰难。 一边走,一边放声大骂:“你们这群天道走狗,以天帝为首,都是一堆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包了金的屎!哈哈哈,原来那就是你们天帝啊?!让他跪下来舔你爷爷的脚趾头,你爷爷都嫌弃!!你爷爷就算今日魂飞魄散,也始终是你爷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甲天将听魔人这般污言秽语,转身拿出一个带了倒刺的笼头勒住他的嘴,让他出不得声,这才将魔人牵到诛魔场中间的一块黑色巨岩旁。 魔人锁骨上的铁链骤然延长,将其以手脚大开的姿势,牢牢束缚在那块黑岩上。 卫渊看了一眼身旁的天帝,只见他被魔人这般辱骂,仍旧是眉眼端凝平静异常。 啧,现在真能忍。 当年面对自己的时候,可总是七情上脸。 金甲天将头戴金盔,盔顶上一根长长洁白翎羽垂落,腰仗玉剑身被白袍,来到天帝御前单膝落跪复命。 “好、好。”天帝的声音,带着钟吕般的空灵高妙,“七杀此番立下大功,当赏。” 说完一挥袍袖,就见天丞星阑托着一个玉盘走出来,来到七杀面前。 玉盘中托着“恒天道印”,剔透的紫玉印之上金纹流转,正是七杀月余前所求。 谁知七杀却没有起身谢恩,去接“恒天道印”这件仙器,而是保持着单膝落跪的姿势:“陛下,臣能不能换一样赏赐?” “哦,想要什么?”天帝问道。 “臣想要,陛下身边的这个人。”七杀一字一字回答,将目光投向卫渊。 大约由于久历沙场,他的目光像是盯上猎物的鹰,又如同剑上那一抹淬了血的寒锋。 卫渊与七杀四目相对,看着这张年轻张扬的面孔,忽然回想起万年前的七杀,并不是眼前这位。 第119页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卫渊仅仅与其打过几个照面,也没有交谈过,但印象极其深刻。 中年人与安居天界的一众仙神不同,他身上总带着妄念岭风沙万里、蓑草连天的气息。 不过这并不算奇怪。 七杀身为镇守妄念岭边境的将星,处于征战杀伐的最前线,与魔界浴血搏斗,是天界十四主星中最容易陨落的一位。 并且往往是,神魂俱灭的那种陨落。 万年过去,那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大约已经不在,才会由别的年轻仙神上位顶替。 “此事,朕不允。”天帝很快回答。 “等等,我认识你吗?”卫渊倒是有些好奇,撑着脸颊望向七杀。 “啸星锏,葬花城。”七杀直勾勾看着卫渊,从齿缝中吐出六个字。 卫渊在心里叹口气,原来是仇人。 当初为了给小傻子炼延寿药,需要一株般若花,却听说此物年深日久修成仙灵,化做人形,往凡间去了。 他找到那花仙的时候,她已经嫁人生子,明明可以韶华明艳,却伪装成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本本份份的生活在人堆里。 卫渊当众将她炼化为原形,携之而去,那日起满城香气不绝延绵数月。 后来那座小城,就被好事者更名为“葬花”。 其子身上流淌着一半仙灵血脉,又不知在哪里得了件神兵“啸星锏”,居然磕磕绊绊找到了卫渊居住的冰湖畔,日日在外头哭喊叫嚣,要与卫渊决一死战。 他又哪里是卫渊的对手,卫渊每每听他在外头叫唤,都会出来把他揍一顿,然后提溜着丢出去。 而这位一旦养好了伤,就又会接着回来叫战。 如此往复了十几年,才没有再继续过来,让卫渊有段时间竟然觉得不习惯。 原来是他。 不过当初斩仙台上,卫渊自忖仙骨血肉尽数还予天地,倘若炼化花仙算是他造下的恶业,那么当初她生长之处,当有新的仙株再度生根发芽。 一万年都过去了,要不要恨他这么久?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卫渊朝七杀眨眨眼睛,保持住好奇的神情。 七杀听后怔忡立于当场,瞥过目光,忽攸自嘲的勾了勾唇:“罢了,你不是他。” 往昔昆仑山冰湖畔,白衣的仙神伸出手去,漫天凛冽的风雪便在掌中化做一条雪鞭,毫不留情的朝自己抽过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冰雪更冷,及踝的乌发在风中漫舞飞扬,宛若水墨勾勒而出的眼斜睨着自己,鞭鞭啸声凌厉、破肌裂骨。 像是嘲笑自己的蚍蜉撼树,他炼化了自己的母亲,却又每每留下自己一条性命,让自己继续苟延残喘。 虽说都知道潇玄已经上了斩仙台,却仍然是令自己无数次在梦中惊醒的心悸,是万年来一直压在头顶上、难以撼动的巨岳。 他正是顶着这样的压力,怀着对那白衣仙神的执念,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眼前这个凡胎空具其形,弱不禁风,连自己的一个指头都受不住,也没有当初的记忆,又怎么会是当年潇玄? 说完七杀站起身,从天丞星阑的手中拿起“恒天道印”,朝天帝谢过恩后,不再说话立于一旁。 赏过七杀,天帝转而吩咐道:“执刑。” 声音并不见得大,却满场皆闻。 话音刚落,只见以那块锁住魔人、巨大的黑岩为中心,地面上浮现出了一个金银赤三色交错的法阵,轮转变幻。 第63章 为谁 赤红的火焰在法阵内烧了起来,魔人的四肢被咒枷束缚着,嘴上带着笼头,从喉咙里发出愤怒而嘶哑的吼叫,手脚拼命挣扎。 这火焰是天界的三昧真火,不仅仅能烧尽身躯,还能烧毁魂魄。 紧接着彤红的火光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盘旋的火龙,屏蔽住了卫渊的视线,让他再看不见法阵里的情况,只能听到烈焰里传来的惨烈嘶吼。 观刑的众仙神个个面带快意,围着诛魔场指指点点。 仙魔之战由来已久,只要活的年岁稍微久一些的仙人,必定都会有师长亲友在此战中陨落,基本上都对魔人怀有仇恨。 然而就在三昧真火燃烧的最猛最烈之时,忽听得一声铮然巨响,地上那金银赤三色的旋转法阵骤然破裂,冲天的火龙失去支撑,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光四散纷飞。 露出中间受刑的魔人。 只见他背后的那一块巨大黑岩都已经被烧得通红,嘴上戴的笼头融化了小半,跟鼻子嘴唇黏合在一处,整张脸越发显得狰狞恐怖。健壮高大的身体表面,裸露出黑红交加的皮下组织。 “怎么回事?真火炼魂阵怎么会坏了?!” 有仙人刚刚开口询问,就见那魔人的胸腹之间忽然裂开了一道罅隙,从里面钻出来一个身材纤细矮小、黑黢黢的影子。 那道影子刚刚与魔人分离,就陡然展开一双巨大乌黑的翅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天帝所在的位置冲去! 所过之处飞沙走石,诛魔场坚硬的铁石地面尽皆开裂,所过之处只听得仙人们惊叫着,还来不及躲避就被狂乱的风刃卷入其中。 这些仙人高居天界,基本都没有上过战场,再加上此番过来是为了观刑出气,毫无防备,仙躯皆在一瞬间四分五裂! 碧色神仙血如同不要钱一般的抛洒,触目惊心。 第120页 身披金甲的七杀见状,从腰间拔出啸星锏挺身相迎。 只见啸星锏凌空化作一条巨大白龙,眼若铜铃,胡须与龙角清晰可辨,鳞甲光辉灿烂,在七杀的驱使之下,张牙舞爪地朝着那道黑影迎击而去! 谁知那黑影却不闪不避,宛若一道黑色的利刃劈开长空,直接从大张、生满了利齿的龙嘴处穿过去,贯通整条龙身。 白龙还来不及发出哀鸣,便鳞甲皮肉寸寸破碎,最终化作断成数截的啸星锏,当啷几声落于地面。 啸星锏万年前就陪伴着七杀,彼此间早已是本命交修。 如今骤然被毁,只见七杀捂住胸口,从嘴里喷出一口碧血,倒在地上挣扎不起,失去了战斗能力。 从黑影脱离魔人身躯到七杀溃败,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仅仅发生在一瞬间。 天帝从御座上站起来,左手一挥,卫渊就看见眼前一片金光落下,将自己笼罩在其中。 紧接着玄衣金饰、头戴十二旒的高大身影,迎向了眼前那道似乎攻无不克、无坚不摧的黑色利刃! 双方悍然交手间,其力量通天贯地。 只见天空中代表着吉祥安乐的彩云溃散,就连苍穹都似乎发生了一瞬间的扭曲;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深长裂缝,坚硬的石块如同子弹一般在四周乱飞,御座御案轰然倒塌、寸寸碎裂。 只有卫渊因为被金光所笼罩保护,在这猛烈的力量冲击之中安然无恙,就连他脚下所踩的地面都是完整的,好端端地站立在原地。 他肉眼凡胎,此时眼前砂石乱飞,看不清场中战斗情势,却也知道天帝此战凶险。 从真火炼魂阵毁坏,到魔人以身躯为容器藏匿黑影,就知道这是一场魔域针对天帝而来、有预谋的刺杀。 身为十四主星的七杀,尚且接不住对方一招。 卫渊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左肋从上往下数的第二根肋骨。 更何况,天帝仙躯不全。 卫渊发出一声叹息,肋骨处白光闪过,霎时风砂止歇,天地间的一切都凝固不动。 在这静止了的世界里,卫渊迈步向前,走出了那保护着他的金光罩,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整个人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他走的虽然缓慢,却步伐坚定,穿过那些悬浮在空中的碎石块,来到了天帝与那妖魔相持不下的中心位置。 随着一步又一步向前,卫渊原本白玉一般的肌肤破裂开来,流下的血浸透了软布鞋底,走过的地面留下一个个鲜红淋漓的脚印。 天帝那根仙骨为他带来的能力,不仅仅是基因的透视与改造。 只不过凝固万物的同时自身进行活动,这个近乎无敌的能力需要付出高昂代价,因而卫渊从未真正使用过。 现在,是逼到份上了,不得不用。 卫渊站在妖魔旁边,此时才看清了它的全貌。 只见它纤瘦矮小,遍体是火烧过一般的漆黑,没有耳朵,鼻子是两个深深的孔洞,嘴巴呲出一排獠牙利齿。 黑黢黢的脸上并排竖生着五只赤眼,在卫渊看向它的时候,那五只眼睛亦咕噜噜的朝着卫渊看过来。 背上两只硕大的肉翅小幅度的颤动几下,明显想要飞起来,却又似乎被什么力量束缚着不能动。 是天帝的力量。 卫渊虽然有着天帝的一根肋骨,能够凝固世间万物,但这妖魔明显已经强大到能够挣脱其束缚。 只不过由于和天帝正处于殊死搏杀的胶着状态,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没有办法分出手来掐死卫渊。 卫渊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和这两名至强者比起来,并算不得什么。 然而就是这样的胶着状态,给了他这只蝼蚁反杀大象的机会。 卫渊看清楚那头妖魔之后,慢慢走到天帝面前,伸手握住天帝腰间的剑柄,用力拔了出来。 这是一柄仙兵,又是天帝随身之物,卫渊身为凡胎,原本理应是拔不出来、不能使用的。 然而身上的那根肋骨属于天帝,仙兵顺从着主人的气息,稳稳被卫渊执于手中。 此时由于擅用能力,他的双手皮开肉绽,满是纵横交错的红色伤口。 就如同精美的玉器之上,布满了令人惋惜的纹裂。 卫渊举起天帝之剑,朝着妖魔的脖颈用力斩去。 大约是由于妖魔躯体强横,也大约是由于卫渊身为凡人气力不足,这一斩之下只是翻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黑黢黢皮肤之下,内里灰白的肌肉。 妖魔发出颤声尖叫,听在卫渊耳中,如同夏日枝头的鸣蝉震翅。 卫渊双手拿稳剑,又砍了第二下、第三下…… 由于妖魔的血液,在血管中被卫渊的能力凝固了,这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卫渊记不得自己砍了多少下,最终妖魔的脖颈终于被彻底砍断,双肩中间顶着一个灰白的圆形横截断面,脸上那五只赤眼不甘心的闭拢,一颗光秃秃、黑黝黝的头颅跌落在地上。 在妖魔头颅滚落的同时,如同打开了时间阀门,四周的风开始浮动,仙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 众目睽睽中,失去头颅的妖魔身躯颓然倒地,一腔黑血直直朝着空中喷洒,它的周围如同下起了一场黑色血雨。 卫渊就站在妖魔的身旁,手中紧紧握着天帝之剑,鲜红的凡人血混着黑色的妖魔血,沿着玉白剑锋蜿蜒着,一滴滴淌落在地面上。 第121页 “那是……潇玄!”有仙人叫道。 “是潇玄斩杀了妖魔?!” “是潇玄斩杀了妖魔!!!” 周围乱哄哄的一片,七杀在破碎的石地上支撑起身体,目光灼灼地望向卫渊。 看着卫渊手中的剑当啷坠地,看着天帝急匆匆将浑身浴血的卫渊抱起,如同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贵之物,足下五色云生,朝着乾坤宫的方向而去。 …… “是魔域最强的刺客,蜮射。”卫琅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喂进卫渊嘴里,“据说使用了禁术,藏在被俘魔将的体内,还食用了能将力量在短时间内暴涨数百倍的禁药。” 卫渊半卧在床榻上点点头,咽下嘴里带着苦意的汤药:“此番刺杀无论成与不成,蜮射是注定回不了头的。魔域知道天帝必会出席观刑,因而安排了这场刺杀,不惜折损一员魔将与最强刺客,也算是煞费心机。” 天帝隐匿了身形站在床头,看着卫琅一勺一勺的喂卫渊汤药。 虽然那时候,他立即运转仙力替失去知觉的卫渊疗伤,然而卫渊的举动无异于逆天而行,究竟失血过多,到现在脸上还是一片煞白。 皮开肉绽的手脚都被绷带包裹着,因而需要人喂药。 天帝原本是想亲自动手喂的,但卫渊却不要他,而是要卫琅过来。 面对重伤的卫渊,天帝没办法拒绝。 但天帝其实一直没有离开,一直守在卫渊的床榻前。 “公子此番,也算是名扬天界了。”卫琅道。 “名扬不名扬的,对我来说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卫渊懒懒开口,“左不过是要一直待在乾坤宫,了此余生。” “或者能记我一笔功绩,下辈子投个好胎?” 天帝宽大的双手慢慢攥成拳头。 “公子,为什么要救他?”卫琅听了,沉默片刻后问。 如若天帝遇刺身亡,魔域乘势而起,未尝不是一个乘乱脱身的机会。 卫渊知道卫琅在想什么,回答道:“我不是为了救他。” “他若遇刺身亡,对天界、对整个凡间,都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又岂能独善其身?” 天帝头顶的十二旒微微晃动,眉目间一片端凝平静,心中亦毫无波澜。 原来救自己,却不是为了自己。 那亦无妨,你到底是出手救了。 第64章 旧怨 卫琅给卫渊喂过药又喂水喂饭,陪着卫渊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一直待到了天色擦黑的掌灯时分。 “公子,我去打盆热水来,替你擦擦身吧。”卫琅道。 卫渊点头允了,卫琅刚要起身,却见一道玄衣金饰的高大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到时候了。”天帝走到卫渊的床头站定了,望向卫琅。 声音和表情一样寡淡。 “但是公子受了伤,总需要人照顾……”卫琅争辩道。 “这里不缺照顾的人,你该离开了。”天帝却打断卫琅的话,仍旧坚持。 卫琅剑眉一拧,站起来刚想再说些什么,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 垂了眼看见是卫渊用包裹着绷带的右手,拉住自己的衣袖,脸色苍白、眉头间蹙出轻微的褶皱:“我没事,走。” 卫琅看着这样的卫渊,心头不由得一痛,眼眶顿时就红了。 他与尊主朝夕相处数年,对尊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越是明白,就越是心痛难当。 卫渊松开卫琅的衣袖,卫琅红着眼睛站起身,最终还是不发一言,朝寝殿门外走去。 寝殿里只剩下卫渊和天帝两人,一卧一立。 卫渊倚着软垫开口道:“陛下过来有事吗?” “有事。”天帝点头。 “何事?”卫渊问。 “让你高兴。”天帝面无表情的回答。 “撵走我的人,就是为了让我高兴?”卫渊扯扯唇角。 一万年过去,天帝的脑回路是不是出了毛病? 面对卫渊这句问话,天帝沉默了片刻。 他撵走卫琅,是因为卫琅要给卫渊擦身。 当着他的面喂水喂饭喂药聊天,他都忍了,却不能容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 纵然是卫琅,也不行。 过了会儿,卫渊才听到天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带着一丝忍耐:“朕所说的,另有其事。”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红线穿着的明珠,走到卫渊面前,系在他的颈项上。 那明珠遍体呈暗紫色,迫而察之又流光溢彩,内里隐约有一条黑龙在云蒸雾绕中盘旋。 “这是……骊珠?”卫渊看了一眼后,有几分犹疑。 千龙出一骊,骊龙天生为四海之王;而骊龙颔下之珠,就是骊珠。 “七千年前老龙王归墟,遗下此珠献予天庭。”天帝道,“朕将其炼化为洞天,凡人亦可使用。” 说完打横将卫渊抱起,灯烛下富丽舒适的寝殿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卫渊头顶的雕花拱梁拔高为一片蔚蓝高远的天空,洁白云朵像成群的羊羔一般在天空上悠悠飘动。 四周是连垄接天的田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百多名褐衣麻鞋、农夫打扮的偶人在卫渊面前拱手而立,光滑脸面上蛛网般的金色符纹流动。 “此处有灵田万顷,四时变化任凭心意,供你种植凡间的作物花木,饲养动物。”天帝目光掠过那一百多名农夫打扮的偶人,“这些偶人,皆于此任你驱使。” 第122页 卫渊见了十分心动,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身躯,又有些遗憾—— 纵然得了合意的东西,可惜近些时日是不能够进来了。 “你若想来,朕便陪着你。”天帝看出卫渊心思,在他耳边道。 “陛下赏赐这骊珠洞天,是因为前些时日,我在诛魔场斩杀蜮射吗?”卫渊抬头望向天帝。 “并非如此,是为了让你高兴。”天帝回答。 这洞天他半月前就开始炼化了,那时还没有发生蜮射刺杀一事。 卫渊疑惑的看着天帝,天帝也同样看着他,目光端凝平静如同供奉在神龛中的雕像。 世上有三件事是藏不住的,咳嗽、贫穷,以及我心悦于你。 卫渊不会认错,天帝看着他的目光,并没有丝毫感情起伏。 “那便多谢陛下有心了。”卫渊别过眼,向天帝致谢。 天帝点点头,接受了卫渊的道谢。 接下来卫渊被天帝抱着,在田间地头走了走,尝试支使那些农夫偶人开了两亩水田,栽种秧苗。 此处水田不需引渠灌溉,招招手就有浮云前来降雨,正是仙家妙用。 偶人们更是手脚麻利、能干的很。 卫渊想要一个储粮仓库,刚刚出言吩咐下去,就见农夫偶人们手中平空出现了石材木材、斧锯之类的物件,在一片空地上开始搭建起来。 尽管对这个洞天流连忘返,卫渊到底精神身子不济,这时候就感觉到有些疲惫,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天帝见状,又带着卫渊离开洞天,重新将他轻轻放置在寝殿的卧榻之上。 洞天内尚是白日,这时寝殿窗外却已经是半夜。 确实也到了卫渊平常睡眠的时间。 卫渊看着天帝转身离开寝殿,紧接着青衣小帽的偶人端热水走了过来,解开他的衣襟,开始替他细致的擦身。 卫渊闭上眼睛,模模糊糊的想着—— 纵然旧情已断,如今天帝仍然想要他活得开心一些,总算是件好事吧。 云朵一般柔软的帕子蘸了热水,擦拭肌肤后的清凉感实在太过舒适,卫渊没等偶人擦完身,就陷入软枕中睡着了。 却不知天帝在附体偶人、替他擦过身之后,立于床畔默默守了他一整个夜。 …… 在灵药的滋补调养下,卫渊没过两天就伤势好转,能够拄着拐杖到处走动。 天帝大约真的想要他开心,如今也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乾坤宫了,只不过外出时必须陪在他身边。 天帝陪着他外出如同公事公办,在他身边一直对旁人隐匿身形,亦从来不会干涉他做任何事、和任何人交谈。 回到乾坤宫后,更是丝毫不会拖泥带水、转身就走,把私人空间让给卫渊,倒是让卫渊没那么反感。 当天帝是空气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天帝有这么闲的吗? 想想自己寿命短促,在仙神们的眼中无异于朝生暮死,便也就释然了。 早晨和值岁的月德星官下过一盘棋,卫渊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在一片桃林中,忽然有无数花瓣自头顶扑簌簌落下,沾了满襟的桃花香。 “潇玄真人、潇玄真人!”一名粉衣的仙子坐在枝头上,有些害羞的叫着卫渊道号。 “哦,是夜萱啊。”卫渊抬起头看她,露出微笑。 大约由于之前卫渊斩了蜮射,现在仙人们都对他很友好,这个名叫夜萱的小仙子更是经常出现在他行经之处,打个招呼闲聊两句,眼下已经算得是熟人。 “送你的。”夜萱说话间,卫渊掌中已经多了个羊脂玉瓶。 “是瑶池水。”夜萱解释,一张俏脸半埋在丛丛簇簇的桃花中,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人家找王母求来的,喝了伤势好的快。” 卫渊握着手中羊脂玉瓶,其实他并不缺这个。 天河水、瑶池水,在乾坤宫内都是平常烹茶煮汤之物。 不过小仙子一片好意,卫渊若推辞便是扫兴了,于是朝着夜萱笑道:“如此,多谢。” 夜萱的脸似乎更加红了几分,低低说声“不用谢”,转身化作一只粉翎的雀儿,展翅飞走了。 夜萱化鸟飞走之后,卫渊忽然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以为大家都是在承你的情?” 卫渊转过身,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七杀穿着一袭白色便装,大步流星的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不过是因陛下如今捧着你,多数人都懂得看形势罢了。”七杀在卫渊的对面站定了,垂眼望向卫渊,双手叉在宽大的袍袖中。 当初比冰雪更冷冽、比山岳更难以撼动的白衣仙神,如今凡躯沉重脆弱、比七杀足足矮了大半个头,七杀一时间竟觉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卫渊仰起脸,望向七杀,“其实用不着的,想必般若仙株如今在瑶池畔开的很好。” “况且你看,我现在已经得到了报应。” “所以你做过的事,都可以不算了吗?!”七杀失控的叫出来。 原来潇玄记得!原来过往一切的一切,潇玄都还记得!!! “我已经还了。”卫渊有些疲惫的叹息,“或者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七杀忽然伸出手,朝卫渊的肩膀抓去:“谁要你的对不起?谁要听你说对不起?!!!” 第123页 然而这一抓却并未抓在实处,只见卫渊肩头处一道金光涌现,将七杀整个人弹开,踉踉跄跄退后好几步才站稳。 天帝现身于卫渊和七杀之间,望向神色震惊的七杀。 “参见陛下!”七杀连忙单膝落跪。 “潇玄是朕的人。”天帝看着七杀缓缓道,音色空灵高远,“纵然如卿所言,天界众仙大多是看形势接纳了潇玄,朕亦愿意捧着宠着,愿意将势借给潇玄。” “卿,明白了吗?” 七杀低头不言,牙关紧咬。 然后听着那凡人沉重的足音,一下下离自己渐渐远去,直至不可闻。 垂头丧气的站起身,却发现对面站着一个人。 身穿金辉碧耀的袍服、头戴紫玉冕冠,华彩冠带垂于脸部两侧,俊朗逸雅的仙人。 “做下恶事,岂能这般轻易偿还?”天丞星阑看着年轻的七杀,声音柔和,“不能这般轻易的放过他,你说对不对?” 七杀摇了摇头,眉宇透露出沮丧:“是天丞啊,刚才你都看到了吧……原是我有些冲动了。” “且不说陛下护着他,仔细想想,他现在一介凡身,骨重肉浊,用不了多久便会衰老死亡、进入轮回,我还能怎么不放过他?欺凌弱小,也怪没意思的。” 天丞眼珠略动了动,道:“你不恨潇玄?” “与其说恨,不如说是不甘心吧。”七杀背转身朝天丞挥挥手,自顾自离开。 天丞站在原地看着七杀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65章 朝元辰诞 七杀是镇守神魔边界的大将,此番到天界不过是为了押送受赏,在天界待了半月就返回妄念岭。 再遇般若花仙之子,虽然令人感慨旧事,卫渊也没有将此过于放在心上。 纵使七杀对自己心怀不忿怨恨,但凡人寿命短促,七杀又常年不在天界,想必他俩的交集也就仅止于此。 卫渊每日在骊珠洞天里,潜心带着偶人们一起培育动植物,再就是时不时出门找仙人下下棋、喝喝酒,日子过得闲云野鹤一般。 不过他现在虽说相对自由,却还是很少能见到卫琅。 只因卫琅眼下是天界的重点培养对象,由于生有宿慧根脚,在仙灵之气充溢的地方,修炼的速度一日千里。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已经从金丹初期迈入结婴。 这日卫渊刚从骊珠洞天出来,鞋帮上还沾着田间的泥,就见天帝已经在外头等着他。 “穿上这个,随朕出去。”天帝指了指叠放在床上的一套衣裳。 婢女偶人端着一铜盆水过来,卫渊洗净了手,又用帕子擦干,这才去翻看床上的那套衣裳。 只见是天孙捻云霞织就的流光锦,仙工巧匠用紫金鲛珠打造的通天冠,以及一双以仙玉为坠饰、绣以鹤纹的尖翘头方履。 富丽堂皇至极,卫渊觉得自己要是穿戴起来,必定如同一棵五光十色、吉祥如意的圣诞树。 不由得嘴角抽了抽,望向天帝:“怎么忽然要我穿成这样?” “今日是朝元辰诞。”天帝道,“你要随朕出席宴席典礼。” 卫渊恍然大悟,朝着天帝一揖道:“愿陛下仙寿恒昌。” 天帝点点头,面目端凝接受了卫渊的恭贺。 朝元辰诞,是天帝的生日,每年天帝都会在这天接受三界众仙神的朝贺。 “只不过……”卫渊有些为难的继续道,“这样重大的日子,我不便随陛下出席吧。” “我一介凡身,既没有在天界担当任何重要的职位,也不是陛下的仙侣,陪在陛下身边接受三界仙神朝贺,怕是于情于理不合。” 天帝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卫渊,右手袍袖一拂。 就见那套富丽堂皇的衣冠,在卫渊身上整整齐齐穿戴好了。 然后握住卫渊的手,径直扭头朝外面走。 卫渊无可奈何,只有跟上他的脚步。 乾坤宫每隔百年一朝会,由诸神向天帝汇报当值的功绩过失,然后就是一年一度的朝元辰诞,金銮宝殿才会向外界开放。 卫渊被天帝拉到金銮殿前,只见诸神仙官分列赤霞云毯两侧,个个穿了朱紫色的大礼服,峨冠博带仙气流逸,手中拿着笏板,低头躬身执礼相迎。 满场威严赫赫、寂静无声。 只有卫渊凡躯沉重,随着坠了仙玉的尖翘头方履在赤霞云毯上走动,脚底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过长长云毯来到御座前,卫渊被天帝拉至身旁并排坐下。 天丞星阑就站在御座旁边,见状眸中闪过震惊之色,却又随即垂下眼帘掩饰了过去。 卫渊不由得看了一眼天帝庄严肃穆的侧脸,心想这人明明对自己毫无情意,却又不知为何,偏偏要给自己祸国妖妃的待遇。 待天帝坐定之后,御前的仙吏便扯了嗓门道:“三山仙岛觐见……” 紧接着便见以南极仙翁为首,福、禄、喜三神,鱼贯进入大殿,行叩拜之礼,口里称诵道:“值此朝元辰诞之际,愿陛下日月昌明,永岁长安,便当为臣等之大幸。” “平身吧。”天帝手掌微抬,淡淡道。 南极仙翁等人奉上的寿礼是一对碧绿的仙葫,九柄仙灵如意,两头幼鹿,以及一晶洞车马芝。 东西都是好东西,卫渊见其中车马芝颇有意趣,明明是植物,偏偏能化作小人驾马车的形状,面目衣帽鞍辔宛然,在白晶洞中跑来跑去。 第124页 这恐怕是一种生物拟态了,让人纵然知道是大补之物,怕也不忍心吃它。 天帝见卫渊多看了几眼,便在他旁边低声道:“回头朕将那洞车马芝,送予你院中去做个摆设。” 天丞星阑离御前最近,将天帝的这句话听进耳中,心尖不由随之一颤。 南极仙翁带着三神退下,又有文曲文昌上殿,献上的却是一篇歌诵天地的词赋,文辞华彩。 三山仙岛、文曲文昌拜谒过后,又有青娥素女、天府司命、天相破军……等诸位仙神一一上殿,为天帝献上各式各样的生辰寿礼。 最后进来的是一名新晋的山神,只见他身量中等,穿着下级仙神专属的绿色朝服,脸上带着谨小慎微的笑容,朝天帝行过大礼后,双手捧献一株丹红人参,开口道:“此物名为绛精衔,凡人食之能轻身健体,从此百毒不侵、百病不生。” 所有仙神的目光都投向这位山神,目光中带着鄙夷不屑—— 在仙神们看来,这种东西价值低微,并不值得敬献于天帝御前。 而这位山神敬献的理由,明显是看见天帝宠爱的潇玄身为凡人,揣摩上意赌一把,就更非君子所为了。 谁知天帝却点了点头,朝这位新晋的山神道:“此物甚合朕心,赏。” 这一天三山五岳、幽冥湖海、四十八洞的神仙都会来到金銮宝殿为天帝添喜贺寿,然而能得天帝赏赐的却寥寥无几,这位添居末位的山神得了赏,亦在众神中得了脸面,不由喜形于色。 仙神们敬贺完毕,就见金殿两侧座椅浮现,一群仙娥仙僮伴着鼓乐声入场。 众仙神们纷纷落座,伴随着场中飞天仙女的舞蹈,这才正式添盏开宴。 北辰星君恰好与司命星官,以及十殿阎罗中掌管寒冰狱的楚江王坐在一桌,举了酒觞闲聊道:“看陛下对潇玄的宠爱,将来必定是要找上两位了。” 司命掌管天地生灵的命格,而阎罗殿则握有判定凡人寿数的生死簿。 “为一人扰乱天道轮序,陛下不会。”楚江王就如同他辖下的寒冰狱一般,容色冰冷,“万万年来,陛下从未因私而废公。” “否则的话,陛下也不配坐在如今的位置上。” 楚江王这话说的就有点重了,司命连忙打圆场道:“啊哈哈哈,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今日是陛下寿诞,诸事勿论、诸事勿论啊,你我且行乐!” 席间舞乐靡靡、管笙悠扬,天丞星阑坐在御座下首,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错、美酒佳肴,却是食不知味。 卫渊在天帝身旁坐着看了会儿歌舞,又吃了会儿东西,就觉得神思困怠起来。 寿宴对于众仙神来说刚刚开始,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歌舞演出也很精彩,但卫渊毕竟是个需要睡眠的凡人。 他在骊珠洞天照看了大半天的作物才过来的,又是培育植株又是做记录,还在垅间地头走了很久观看庄稼花木长势,本身就很累,眼下又已经超过了他素日里的睡眠时间好几个小时。 天帝见状便拉了卫渊起身,朝御座之下道:“爱卿们自便,不必拘礼。” 说完便在诸天仙神的瞩目中,带着卫渊踩过云毯,朝着歌舞升平的金銮殿外走去。 走到距离殿门口不远,见卫渊困意愈发深重,索性打横抱起卫渊大步离去,根本不在意身后那些惊愕目光。 等回到寝殿,天帝袍袖朝着卫渊轻轻拂去,就见他那一身五光十色、吉祥如意的礼服掉落于地面,换上了平常穿的云丝亵衣。 等天帝把穿着亵衣的卫渊放在床上,就见卫渊呼吸均匀,已经陷入软枕沉沉睡了过去。 长睫在玉白面容上投下两道阴影,乌黑的长发缠绵于枕榻间。 天帝心底微动,低垂了眼帘看着卫渊,伸出手掌刚想抚摸卫渊的面颊,却看见一只星光萦绕的蝴蝶从窗前飞过。 天帝收回手掌,走出寝殿。 自从卫渊来到乾坤宫就分出了日夜,这时候殿外正值月光皎洁、花影重重,天丞星阑就站在夜色中的葡萄架下,朝天帝躬身执礼。 “何事?”天帝来到天丞对面站定了,淡声问道。 “臣来此,是想向陛下确认。”天丞星阑鼓起勇气道,“将来,陛下是否还打算让潇玄入轮回?” 天帝点点头,道:“万物有其生衰定理,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天丞听到天帝的回答,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天道循环,理应如此。等到潇玄这一世寿尽,将仙骨还予陛下,也算是从此了结。” “朕不打算取回那根仙骨了。”天帝却道,“潇玄上次斩杀蜮射,不止是身体受了损伤,神魂亦为之动荡,他仍旧需要那根仙骨固魂。” “他斩蜮射救了朕,这也算是朕亏欠他的因果。” “固魂的仙宝不是没有替代,怎么就一定要陛下的仙骨护着?!”天丞闻言顿时激动起来,“陛下是在害怕,潇玄轮回之后前尘尽忘吧?!陛下分明是舍不得他!!!” 天帝头上的十二旒微晃,似乎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说的对,朕舍不得他。” 之前万年间一直没看见潇玄,也就罢了。 如今既见他面,六欲已炽、覆水难收。 “但是陛下这样,不就又重回旧路了吗?!”天丞神情愤慨,“再说陛下仙躯一直不全……” 第125页 “朕意已决,不必多说。”天帝打断天丞后面的话,“你退下吧。” 再要说下去就属于违逆帝命了,天丞咬了咬牙,朝天帝躬身执礼而退。 临行前,忍不住朝着寝殿那黑着的碧纱窗看了一眼,幽怨暗恨之意,从心底慢慢滋生。 第66章 九转万古丹 没有天帝在座的金銮宝殿,气氛明显变得恣意放荡了许多,伴随着靡靡的丝竹管弦,仙神们的说笑声、喧哗声、高歌劝饮声,此起彼伏。 夜风中传来的这些热闹声音,随着天丞星阑一步步走出乾坤宫,逐渐在耳畔变小,直至消失听不见。 离开乾坤宫,天丞低眉敛目,穿云踏雾一步步的朝自己的居所走去,看着一如往常,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如同岩浆般咆哮沸腾—— 明明陛下已经付出了那般大的代价……事情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陛下不肯收回仙骨,分明是哪怕潇玄这一世寿终入轮回,也还要继续去找潇玄的下一世转生,生生世世这般无尽纠缠。 难道说,潇玄是陛下命中注定的克星? 不行,他不能继续放任事态如此发展下去。 这样下去,只会重蹈万年前的覆辙! 天丞走进居所院门,守在门前打盹儿的童子没料到他今日这般早回来,看见了他慌忙起身行礼。 天丞却视若无睹,径直迈进门槛,进入自己的居所。 而后手指在袖中微动,居所的大门便发出“吱呀”一声响,无风自闭,紧接着矗立起一个禁止进入的结界。 天丞慢慢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伸手从洞天深处取出他隐匿极久的一盏白铜灯,放置在桌子上。 这盏灯大约有半臂长短,造型为一个人站立着,仰面朝天大张着嘴,一截黑色灯芯就从这人的嘴里探出。 白铜塑就的人头生独角,遍体布满诡异花纹,身上肌肉纠结,大张着嘴的面部扭曲狰狞,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个魔人。 这盏白铜灯,也正是属于魔域之物。 天丞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终于下定决心, 为了陛下,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一点蓝色火星从天丞的指尖中弹出,落在魔人嘴里伸出的黑色灯芯上,嘶的一声燃烧了起来,窜起一簇浅蓝色的火焰。 同时天丞的另一只手,在虚空中以行云流水般的姿势,画出了一个繁复的法阵。 法阵结成的一瞬间,阵内顿时有黯绿的幽冥鬼火亮起,隐约传来一阵阵凄厉的鬼哭之声。 现在天丞要做的,就是在冥界找出与卫渊生前有仇、怨恨卫渊的鬼魂。 这件事在万年前做来或许还算简单,然而鬼魂纵使意志再强,别说在鬼界待上万年,就是待上一两千年不去投胎转世,就会彻底散化掉。 他要找,只能找到近些年与卫渊有怨的鬼魂。 因而天丞朝法阵内伸手抓去,只抓出了三条虚影。 第一条虚影,是个身穿纸衣,遍体燃着火焰的妇人,披头散发形貌凄厉。 “张静娘。”天丞念出她的名字。 “妾身恨哪,那妾身好恨哪……”妇人叫声凄厉,“妾身与茂娘姐姐明明同出一父,却为何生来就分高低贵贱?!妾身一世汲汲营营,做事小心谨慎,却为何落得这般下场?!!!” “鸿儿,鸿儿,你为何不救为娘?!老爷,老爷,静娘跟了你这么久,你好狠的心!!!” 声声句句的怨恨和不甘。 天丞却将这妇人的魂魄抓起来,重新扔回法阵之内。 这女人的执念怨气确实很强,却并非是专门针对卫渊,而是怨世道、怨夫怨子还要更多一些,拿来亦无大用。 第二条虚影,是一具头戴金缕攒珠冠,身穿鲛纱衣的白骨。 “董季阳。”天丞叫出白骨生前的名字。 只见那白骨的上下牙关开开合合,高声叫道:“我父亲是化神长老,最为宠爱于我,仙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是玩弄了几个外门孩童,卫二你竟胆敢如此?!父亲道法通神,必定能找到我,将我复活,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卫二你且等着,你们这群人都给我等着,到时候个个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丞叹口气,抓起第二条满嘴骂骂咧咧的虚影,亦投入法阵之中。 这人心里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无能的愤怒更多一些,而且到现在心里还存着对他父亲的指望,甚至不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 用这种魂魄,没有效果。 再看第三条虚影,却是一个绑在木桩上的人,只因浑身的皮肉被利刃一刀刀剐去,血淋淋地挂在半白骨化的胸膛肢体上,已经辨不出男女来。 “程建章。”天丞唤出魂魄生前之名。 这魂魄虚影的一双眼睛被眉毛上割开剥下的肉皮盖住,嘴里喷着血沫,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喊着:“卫二公子,是你,是你呀,都是你呀!!!” “你置换了仙子的灵根,你害我落得如此下场!!!” “全部都是卫二公子做的,都是他!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为什么?!!!” 天丞终于稍稍满意。 这人死状惨烈,怨气深重,至死都还执念怨恨着潇玄。 勉强用得吧。 第126页 于是一拂袍袖,这生前千刀万剐的魂魄发出一声惨叫,被天丞投入眼前燃烧着的、那簇淡蓝色的灯火之中。 灯火在瞬间爆出一个灯花,继而从淡蓝色迅速转为浓郁的深黑。 天丞紧接着朝空中招了招手,一只巴掌大小的紫金葫芦飞入掌心,他揭开葫芦的塞子,引导那朵深黑色的灯火飞入葫芦口内,再紧紧将塞子重新摁上。 收起那盏白铜灯,天丞将紫金葫芦置于袖中,站起身。 在天丞站起身的同时,对面出现一道星光浮动的拱门,他举步踏入门内。 在踏入门内的一刹那,天丞就闻到了与天界截然不同,风砂混合着皮革的气味。 “是星阑啊,你怎么过来了?”七杀正一身甲胄,独自按剑坐在大帐之内,一张年轻面孔有些诧异的望向天丞,“陛下的寿宴还没散吧?” 天丞微微一笑,还好那日桃花林相遇过后,他便有意时常与七杀写信交谈,如今七杀对他视若友人、没有半点设防。 “陛下有口谕恩旨,再加上担心你,所以提前离席,过来看看。”天丞走到七杀对面坐下,“最近可好?” “还不是老样子?”七杀笑道,替天丞斟了杯茶,“今日是陛下寿诞,偏偏赶上魔域派兵过来挑衅,我须臾离开不得,只谴人献上了寿礼,陛下可喜欢?” “陛下很喜欢,当着众臣夸奖了你,体恤你镇守边境不易。”天丞拿着茶慢慢的喝,浅浅的笑,“还让我给你捎来这个。” 说完放下茶盏,从袖中拿出那巴掌大的紫金葫芦,递到七杀手中:“一颗九转万古丹。” 七杀站起来,跪着郑重接了,感慨道:“这般体恤恩赏,陛下当真是仁德之君,臣将来必当赴汤蹈火,以酬圣恩。” 如若仙人受了重伤,只要不死,吃下一颗九转万古丹就能恢复如初。对于战斗频繁、极其容易陨落的七杀来说,就相当于得到了第二条命。 只是此丹炼制相当不易,天界总共也没有几颗,极其珍贵。 天丞自天帝即位后便侍奉左右,协助管理天界诸多大小事务,到如今手头也只得到了这一颗。 天丞代替天帝受了七杀这一拜,就连忙拉着对方起身,唇边挂着得体的微笑:“陛下见你如此,也必定会觉得高兴。” 俯视着七杀的眼睛深处,却幽绝阴暗,不见半点笑意。 …… 下午卫渊从骊珠洞天内出来,斜倚着寝殿院落里的桥栏,用指头拈了晶莹剔透的鱼食,看着它们一颗颗从指间如石英砂般落入水中。 紧接着水中灵鱼万头攒动,荡起一圈圈涟漪。 天帝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静静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灵鱼抢食。 卫渊的影子倒映在池水中,微微晃动。 纵然是这样并不算清晰的水影,卫渊也看见了自己的鬓边白发,以及眼角浅浅皱纹。 “陛下,按照凡间历法,臣如今已经多少岁了?”卫渊一边投喂,一边貌似漫不经心的问。 “七十三岁。”天帝回答。 卫渊点点头,平静接受了自己的衰老。 自从有了骊珠洞天,在研究种植中,时光不知不觉就如同流水般过去。 其实已经很幸运。 这是在天界每天仙灵气包围滋养着,喝着天河水瑶池水,吃着仙食,才有现在的效果,人过七十却总算还不太显老。 倘若搁在凡间,这把岁数肯定得开始染头发、戴假牙了。 抬眼望见天帝的眼角亦生长着皱纹,鬓边微霜,好笑道:“陛下不必陪着我的。” “朕就是觉得你这样子,好看。”天帝淡淡道,眉眼平静。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成为与你一般的模样。 卫渊不知道天帝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排斥这个永远庄严肃穆平静端凝,却如影随形般守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摸了摸颈项上那颗骊珠,转换了话题:“听说卫琅已经到了渡劫末期,距离成为仙神只有一步之遥?” 未满百年修成的渡劫期大能,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是。”天帝简短回答。 “陛下,我这一世最多也就再小几十年。”卫渊攥紧骊珠,轻声叹息,“待我百年之后,陛下可将这珠子转交给卫琅,他知道该怎么用里面的东西。” 他这一世大半辈子心血,都用在了这骊珠洞天,培育出许多高产作物、珍稀药草。 仙人想必并不稀罕,但卫琅拿了,却能造福凡间。 天帝点点头,应承道:“好。” “我将来不要埋在天界,死后就一把火焚化了,交由卫琅带回山林。”卫渊又道。 “好。”天帝眉目端凝,语调无悲无喜。 卫渊明明是在交待后事,他却半点难过也没有显露,如同应下卫渊一件极其寻常之事。 卫渊这几十年也已经习惯,笑着摇摇头,当身边的天帝不存在,俯身继续给池中的灵鱼喂食。 既然身为凡人,总有寿终的时候。 这样也好,来去皆自在,有个人交待,不用亲眼看到卫琅因此而难过伤心。 第67章 七杀叛乱 等到卫渊喂过鱼,忽然听见乾坤宫外传来鼓声,初时还算速度正常有节奏,逐渐一声急促似一声,一声响似一声,直至如狂风骤雨打落花,惊雷霹雳彻天地。 第127页 是天闻鼓。 天界发生紧急大事,需要天帝出面之时,当值仙神才会敲响此鼓。 来到乾坤宫这几十年,卫渊还是第一次听到。 “朕出去看看。”天帝对卫渊说了一声之后,身化金光消失在卫渊眼前。 卫渊拍拍手,丢掉空了的鱼食袋,朝葡萄架下慢慢走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何事,他现在只是一个迈入衰老的凡人,总归与他没有干系。 两个偶人如同过去的几十年一般,在永远翠绿的葡萄架浓荫下摆上一桌热腾腾饭菜,垂手恭立。 卫渊坐下,慢慢独自吃完这一顿饭。 等到像往常一样,漱过口洗过手,就见天帝再度出现在身边。 卫渊之前每次见天帝,都是万万年不变的玄衣金饰十二旒,现在却换了装束。 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白发都不见了,重回青年人的相貌,穿着光滑铮亮的黑色甲胄,身后金色披风飘扬,腰间佩剑,肩上是龙形的吞兽,长长金缨从冲天冠垂落。 “妄念岭七杀叛乱,朕需立即带兵前去平叛。”天帝看着卫渊,“朕这段时间不在你身边,天界倘若有变,你便进入骊珠洞天之中自保,等朕归来。” “如此,恭送陛下。”边境大将叛乱,卫渊知道事态紧急,朝天帝道。 天帝朝卫渊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卫渊独自在葡萄架下坐了一会儿,开始有些忧心卫琅。 虽说卫琅是仙神转生,却究竟没有归位,如若将来天界真的有变,他自己是有骊珠洞天自保,那么卫琅呢? 卫琅还没有渡劫正式飞升,面对仙神之争没有多少自保之力,无论是会被裹挟入乱流,还是被误伤,都很有可能。 不若这段时间让卫琅与自己同在一处,到时候也好带卫琅同入骊珠洞天。 想到这里,卫渊再不犹豫,朝着乾坤宫门外走去。 就在他走到乾坤宫门口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天丞星阑。 “你怎么在这里?”卫渊停下脚步问道。 边境骤然叛乱,天界上下理应是着急忙碌的时候,天丞身为天帝的辅佐伴星,怎么会待在这里? “我在这里,自然是为了等你出来。”天丞向前几步望着卫渊,唇角微勾,“你可知七杀为何叛乱?” “不知。”卫渊回答,心中暗自戒备。 这几十年来,他知道天丞对他一直心怀叵测,也从未服过气。 只不过乾坤宫设有结界,只要出了乾坤宫天帝又一直会在他身边,他与天丞到如今才相安无事。 “七杀向天庭发了征讨檄文,他是因为怨恨你万年前炼化其母,才打开了妄念岭城关,投靠魔域。”天丞指责道,“造成妄念岭失守,天兵几乎死伤殆尽!” “潇玄,这都是你的罪过!!!” 原以为卫渊至少会因此而心神摇动,没料到卫渊只是看了天丞一眼,平静道:“此罪,潇玄不认。” “大将身负重任镇守边境,不思报效天恩,不念世间万民,却因私怨而叛乱,是为渎职枉法。你身为天界官吏不去追究七杀责任、安抚天界人心,反倒来这里问罪于我,是何道理?” “不知是你身为天丞太过无能,还是与七杀心有戚戚然,同样因为对我的私怨?!” 天丞被卫渊字字句句戳中心肺,颊边华彩绶带晃动,横眉竖目、恼羞成怒道:“总之今日,你休想离开这里!还不随我同去天刑司,叙罪问刑!!!” 说完,就伸手要去拉卫渊。 “让开!”谁知随着卫渊一声斥喝,天丞的手还没触及到卫渊,就被一道骤然暴起的璀璨光华弹开。 那道光华不止弹开了他的手,还窜起一道迅猛仙力,将天丞整个人重重掀翻在地上。 天丞虽地位崇高,却毕竟是个文官,这道迅猛仙力突如其来,又使他猝不及防,正正击中。 当下勉强撑起身体,捂住胸口扑哧一声,从嘴里吐出口碧色的神仙血。 他抬眼望向卫渊,只见卫渊居高临下斜睨他一眼,衣角袍袖飘拂间转身离开。 紧紧盯着卫渊斑白了头发的背影,天丞挣了几挣却始终没能站起身,心中既愤怒又怨恨—— 潇玄如今不过一凡人,却能够伤他,必定是陛下为其留下了护身之物。 这人、这个凡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天丞这都过来拿他了,卫渊生怕卫琅那边有失,伸手招来九龙金辇。拉辇的九头青龙其实性情颇为凶烈,但几十年来载卫渊惯了的,乖乖在他面前收起爪牙、俯首贴耳任其驱使。 等到卫渊独自踏上御辇,驾九龙踏风破云而去,天丞这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口角淌着碧血,指了天空断续怒斥道:“潇玄……你、你擅用御驾,你该当死罪!!!” 卫渊听的并不清晰,纵使听清了,也不过将其当作过耳秋风。 来到卫琅的住处降下九龙御辇,卫琅见他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出门相迎道:“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七杀叛乱,妄念岭失守,陛下已带兵出征,此事你知道吗?”卫渊坐在金辇上问道。 “……没有听说啊。”卫琅面带错愕。 卫渊心想也对,天帝得到战报匆匆出征,下面的仙神必定多半还不知道。 第128页 “这段时间,随我同去乾坤宫。”卫渊朝卫琅伸出手。 “好。”卫琅对卫渊的安排向来不问因由,握了卫渊的手走上御辇,与卫渊并肩而坐。 等到两人坐着九龙辇飞到乾坤宫上空时,只见以天丞星阑为首,大队的天兵天将守在乾坤宫门前。 铠甲森寒、兵刃林立。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卫琅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们不敢进入乾坤宫结界,因而在外头等我。”卫渊冷笑一声,淡青色衣袖以及花白的胡须头发,在风中如旗帜般招扬,伸手朝着宫门一指,“冲过去!” 九头青龙得令,身形骤然涨大数倍,露出狰狞头角和锐利爪牙,呼啸着扭成一股巨大罡风,朝乾坤宫门冲去。 天帝此番御驾亲征,已经将天界最强的兵将都尽数调走,天丞匆匆带来的不过是群狱卒衙役之流,完全禁不起九条青龙这一冲,只听得惨叫之声迭起,盔裂甲破,林立的兵刃七倒八歪,如同狂风暴雨打过的树杈子般。 卫渊驾九龙冲进乾坤宫内,结界随即在他与卫琅身后闭拢。 “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卫琅伸出手,搀扶卫渊走下金辇。 “陛下出征,有人看我不顺眼,过来找茬的。”卫渊道,“不用担心,你我就一同在此,等事情过去就好。” 卫琅深深看着卫渊,柔顺恭敬的道:“是,公子。” 忽然间,希望这件事情永远不要过去。 外头传来天丞的叫骂声:“潇玄,你这个缩头乌龟,你出来啊!你倒是给我出来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卫渊笑着朝外边喊道:“哈哈哈,有本事,你就进来拿我啊!” 天丞星阑和卫渊对着叫骂了几句之后,看着宫门处那道结界,眉头拧成一团。 天帝不在其位,乾坤宫结界是不难破开的。 但是乾坤宫结界,守护着天界重地星阁,同时代表着天帝的尊严。 如若破开擅入,论罪当上斩仙台,从此忘却一切入轮回、永除仙籍。 “天丞,我知道你不敢。”宫内又传来卫渊略显苍老的声音,“纵然你再恨我怨我,亦不敢以命换命,对不对?!” “你这次杀不了我,等到陛下回来,我定要陛下重重罚你。对了,罚你什么好呢?打扫天厕一万年,日日面对马桶屎尿,你觉得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渊猖狂的笑声,在天丞耳畔回响,令他双拳紧攥,身上的每一根毛发似乎都因屈辱愤怒而耸立。 以陛下对潇玄这几十年的宠爱,若回来后潇玄真的进谗言,他岂能全身而退? “公子,为何要激怒于天丞?”卫琅在卫渊身旁低声道。 “当然是,要他死。”卫渊双手笼在青色袍袖中,面朝乾坤宫门而立,眼中一片凛冽寒意,“谁想要我的命,我便要取他的命。” “是,公子。”卫琅看着这样的卫渊,唇畔不由自主泛起一个微笑。 天丞看着高高矗立于眼前的宫门,面目微微扭曲,他如今是进一步亦死,退亦不能保全自身。 既然如此,不如拼却此身,为陛下除了潇玄这个祸患!!!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以命换命?!”天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朝身边的天兵喊道,“叫天刑、天机、太阴诸位星君都过来!潇玄擅用御驾,是七杀叛乱的因由,该当捉拿归案,处魂消魄散之死罪!!今日擅闯帝阙之罪,全由我一人担当!!!” 他又站在结界前等了一会儿,见留守的主星都赶过来了,围在四周,这才咬破手指,以碧血在乾坤宫门前画下一道符箓,直直朝前方推去,嘴里大喊一声:“破!!!” 碧血符箓与结界相撞,卫渊与卫琅并肩而立,只见乾坤宫的门口绽开了一片绚烂的金色光点,如同烟花绽放。 结界被破除,天丞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卫渊。 “你是年岁都活到狗身上了么?没想到,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卫渊朝着天丞微微一笑,握住卫琅的手,两个人的身形就在天丞面前消失不见。 天丞之前就受了内伤,破结界又消耗了仙力,再加上被卫渊当面骂作狗,一时气急攻心捂住胸口,又吐出一口碧血来。 第68章 妄念岭 卫琅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与卫渊手牵着手,就身处于一片连垄接天的田野。 满满种植着粮食、蔬果,以及各类名贵珍稀的花卉药材,绿色叶片和五颜六色的花朵摇曳于风中。 田地里有褐衣麻鞋、农夫打扮的偶人,忙忙碌碌劳作着。 往身侧望去,千百座高大的粮仓矗立入云,磨坊风车叶片慢悠悠晃动。 “公子,这里是……”卫琅有些恍惚。 “是骊珠洞天。”卫渊一边说,一边朝不远处的青砖院落走去,“随我来。” 卫琅如今进入渡劫末期,距离飞升成仙只有半步之遥,其实也是有洞天的,但他那洞天的规模大小,跟卫渊这里没法比。 也没办法面对这么多仙人,藏身其中而不被发觉。 卫琅跟在卫渊身后走进院落,只见这院子不小,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大理石的一套桌椅摆放在院子正中,屋檐下挂着红色的辣椒串和金黄的玉米串作装饰点缀。 右手边是深褐色木头搭的秋千架,上面放置着一个有扶手靠背软垫、半圆蛋形的秋千坐椅。 第129页 两侧篱笆里面各色花朵开得蓬蓬勃勃,望去一片灿烂生机。 一只粉红色皮毛蓝眼睛、圆滚滚胖乎乎的兔子摇头摆尾跑过来,跳进卫渊怀中。 “这不是卫毛毛吗?”卫琅见状道。 卫毛毛是当初卫渊在山林间不良于行时,为了排解寂寞养的宠物兔。 粉红毛皮蓝眼睛,天上地下就那么一只。 卫渊走到秋千架旁,一手揉着触感丝光滑润的兔子,一手摸了摸秋千架的栏杆,感慨道:“不是卫毛毛,它叫卫小乖。” 卫毛毛除了皮毛颜色是粉红,智商体力都比普通兔子稍高之外,别的地方卫渊没有进行大改动。 世界上普通兔子最长的寿命纪录,是十九岁。 以卫毛毛的寿数,应该早就不在了。 而卫小乖,应该能陪卫渊走到这一世的生命尽头。 这秋千架是件炼化过的通灵仙器,卫渊指腹在秋千架上蹭了蹭,只见对面空间泛起水一般的涟漪,一人高的水镜出现在卫渊对面。 卫琅走过去,与卫渊并肩朝水镜内望去,能看见天丞带着一群天兵进了乾坤宫,正在忙忙碌碌四处搜查。 “总觉得,此人很奇怪。”卫渊怀里抱着小乖兔,看着水镜对卫琅道,“七杀叛乱、妄念岭失守何等大事,就连陛下都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匆忙之中率军出征。他身为天丞,不想着怎么整顿好天界、安抚人心,反而带了兵马跑到我这儿找茬,甚至不惜做出违犯天条、以命换命的事情,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 “就好像,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以至于非得抓住不放似的。” 说完又摇摇头:“难道他就真的疯癫至此,不顾职责立场,为了恨我做出这等事?” 卫琅想了想,回答:“世间许多人,本身就难以用常理揣度。” “潇玄,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天丞星阑带兵找遍了乾坤宫各个角落,却始终不见卫渊的踪迹,气得朝四周的空气咆哮。 “只有星阁没搜过了。”旁边跟着的一个天兵为难道,“天丞大人,咱们还继续搜吗?” “搜!”天丞不知卫渊身怀骊珠洞天,走到这步已是覆水难收,只能咬紧牙关道,“潇玄料定我不敢去,必然藏身于星阁之中!” 谁知这句话刚落,天丞身边的天兵都齐齐退后一步,站着不动望向他。 破了乾坤宫的结界,天丞说他担着也就罢了。但星阁是天帝与天地沟通的地方,自修建而成后,便只允许天帝一人进出。 他们跟着进去搜人的话,还想不想要性命? 天丞见状心中咯噔一声,刚想再就此说些什么,却听见外头有人喊—— “紫垣星君到!” 紫垣是天界四御之一,也是十四主星之首,在天界与天丞的地位相若。 不同的地方是,天丞帮助天帝管理内务,又称伴星,常常在天帝身边理事进言;紫垣则负责打理外务,协管众神,除了朝会之外,并不经常直接接触天帝。 要真论起来,紫垣相对独立,手中掌握的权势比天丞还要大上许多。 紫垣脚踩七色祥云,来到天丞面前,只见他身着一袭明黄衣袍,披着墨绿流云锦半长袖坎肩,腰上系着缀了串串珠玉的蹀躞,白净面皮眉清目秀。 若是不穿这身衣裳,气质长相倒像是哪里来的教书先生。 “天丞,你擅自破除乾坤宫结界,已经是不臣之举。星阁重地,又岂能容旁人踏入?”紫垣满身儒雅书卷气,说出的话却并不算客气。 “难道就到此为止,放过潇玄?!”天丞望向紫垣,内心充满了焦灼。 他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七杀服下九转万古丹生出心魔,等到今天这个机会。 “那么,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潇玄?”紫垣亦看着天丞,不解道。 这几十年来,陛下是偏宠潇玄没错,但潇玄这一世毕竟是个凡人,能活多久?就当陛下没事养个小猫小狗,再看不惯,忍忍也就过去了。 再说潇玄是否违制,等陛下回来自有定夺。 犯得着在陛下出征之后,放着这么多事情不管,死活抓着潇玄不放,要跟潇玄为难? 天丞知道没办法继续隐瞒,抬袖隔绝了外界声音,对紫垣道:“你也知道,潇玄当初是上过斩仙台的。他之所以会带着记忆转世,是因为陛下有一根仙骨,在潇玄身上。” “纵然如此……待潇玄寿终后收回便是。”紫垣骤然听闻天帝因潇玄而仙躯不全,心中大震,勉强稳定了心神后回答。 “倘若陛下为了宠他,不肯收回呢?”天丞直视紫垣。 紫垣闭了闭眼,睁开后忽然冷声道:“妄自揣测帝心,天丞,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失了做臣子的本份?” 随着紫垣这一声,天丞布在周围的隔音罩片片破碎。 天丞不可置信地看着紫垣伸手指向他,高声道:“来人,与我将这擅闯乾坤宫的逆臣拿下,交由天刑司,待陛下回来后再行审问!!!” 看着水镜中的天丞被天兵押走,卫渊笑了一笑,转身坐在秋千上,抓住秋千绳评价道:“这位紫垣星君,倒真快刀斩乱麻,是个做事情的人。” 卫琅很自然的站在卫渊身后,伸手一下下的推动秋千,让他慢悠悠的晃动起来。 紫垣此举,并不是打算追究天丞或者卫渊的罪过,他只是平息了这场内部争端。 第130页 天帝不在其位,边境失守,天界再经不起任何内部争端,否则真的会乱起来。 比起对周边一切不管不顾、只顾着想要弄死卫渊的天丞,这才是正常官吏会做的事情。 天丞被押走之后,紫垣朝附近扫了一眼,看不出任何端倪,沉声叫了一声“走”,也很快带着人离开。 “公子,我们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吗?”卫琅问。 “哪里都不去。”伴随着秋千荡起来的吱吱呀呀声,卫渊微微眯了双眼回答。 …… 妄念岭一带常年风沙席卷、蓑草连天,每粒砂尘中都带着血和灰的气味。 不知道多少年前与此同归于尽的前任魔皇与天帝,身化白骨不分彼此,矗立成一片浩荡巍峨的白骨岭,是为妄念岭。 天帝身披玄甲,乘坐一头纯白色的麒麟,迎着漫天风沙立于阵前,头盔上的金色长缨和金色披风在身后招展飞扬。 他修长端凝的眉眼望向前方,鼻梁高而挺直,薄唇抿出一抹凌厉。 骨节分明的手,按于腰间长剑剑柄之上。 妄念岭如今的情况,比他预想到的还要险恶。 七杀就在战阵的另一端,手拿一柄比他身高还要长、一人宽的九鬼大环刀,坐在匹浑身冒着红色火焰的魔马上,与天帝遥遥对峙。 此时的七杀已经不复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模样。 他的额头中间长出一根紫黑魔角,赤着上半身,肌肉虬结的身躯魔纹闪烁,眼珠是浸血的鲜红。 身后是倾巢而出的魔兵魔将,数千万聚众集结于此。 个个精悍有力,目露凶光。 七杀身为主将叛乱堕魔,妄念岭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没。 尽管天帝得到消息后立即亲自率兵赶过来,但魔皇亦早就此有了应对,聚集了重兵在此结阵。 “陛下。” 天界十四主星之一的破军穿着金甲,乘坐一头狻猊,来到天帝身旁出主意道:“七杀是因怀恨潇玄而堕魔……倘若陛下肯将潇玄私底下交由七杀,任由其处置,或许七杀的魔心能就此消散,不再为魔域所用。” “潇玄和七杀之间的业障,潇玄万年前就已经偿还了。更何况七杀堕魔,责任不在潇玄。”天帝庄严肃穆的脸上,不见表情波动,“是他自己私心过炽,罔顾职守,置职责与麾下将士不顾。” “七杀是犯有重罪。”破军解释道,“但这是以最小代价,能打破眼前局面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先破此局,舍去潇玄一人,总好过用兵士们的性命去填。” “你又知道,舍去潇玄就必定能让此战获胜?天界向来奉行公理正道,若做下此事,我们又与魔域有何区别?”天帝看了破军一眼,“休要再提。” “是。”破军只能咽下后面的话。 “冲阵!随我斩魔酋,夺回疆土!!!”天帝从腰间拔出玉剑,挺身驱驶跨下麒麟在阵前环绕一周,高声呼喝。 “斩魔酋,夺疆土!!!” 天兵天将们随之应和,追随天帝朝着魔兵魔将冲去。 第69章 对峙 这场浩浩荡荡的神魔交战,天地为之震动而生异象。 在两军交接的瞬间,只听得头顶传来“轰隆”一声炸响。 紧接着乌云从四面八方朝战场中汇聚,沉闷雷声伴随着时隐时现的闪电,一连串的从乌云间滚过,仿若擂响了战鼓声声。 雨点像是洒落豆粒一般落下,落在蓑草上就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落在地面上就变成深色的一个个小圆形。 空气中浮躁的砂尘气息被沉淀,鼻端的血腥味道却越发浓重。 白麒麟的四只足蹄飒踏着云雾,雨水落在它光滑坚硬的鳞片上、峥嵘的头角上,又打着旋儿飞开来,晶莹闪耀。 天帝乘坐在白麒麟的脊背,执剑冲在大军的最前方。 后面紧紧跟随的将士望向天帝那招摇飞展金色的披风,就如同望着一面代表着天界的旗帜。 疾风骤雨中,七杀跨下的魔马全身燃烧着鲜红色的烈烈火焰,非但丝毫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烈。 见天帝率兵冲杀而来,七杀仰天长笑一声,笑声粗粝嘶哑,伴随着雷声划破雨幕。 雨水冲刷着他精赤、遍布暗紫魔纹的上身,像是涂上了一层光润的油脂。 七杀扛起比他身高还要长的九鬼大环刀,九个黑黢黢的金属环扣在刀背上,随着他的动作互相撞击,发出令人极为不舒服的刺耳声响。 然后驱使魔马,仿若一道燃烧着火焰的流星,直直朝着天帝冲杀而去。 正所谓兵对兵、将对将。 天帝手中细长的玉剑,与七杀手中沉重的大环刀相撞。 仙法流溢对魔气纵横。 在这两样兵器相撞的一瞬间,以天帝与七杀为中心,四周爆开一股强横力道,地面砂石挟裹着蓑草翻滚怒旋。 周围搏杀在一处的仙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卷风砂蔽住了眼,看不清两人疾若闪电雷霆的交手情形。 滚滚风砂的正中心,七杀怒吼着,鲜红的眼睛目眦欲裂,露出满嘴白森森的尖牙,一双手臂肌肉筋脉纠结,握着刀柄朝天帝当头一刀又一刀的劈落,刀势快若惊雷、沉重若山岳。 天帝手中玉剑相形之下显得单薄细长,仿若只要那大环刀落下,就会碎裂成无数片。 第131页 然而七杀的每一刀,那柄看似精美脆弱的玉剑都能正面稳稳接住,然后不动声色卸力,将沉重的刀身滑至一旁。 由于刀势过猛过沉,当七杀举臂不知劈到第几百刀时,座下的魔马承受不住,忽然悲嘶一声,四蹄齐齐折断。 口吐黑血跪伏于地,萎靡不起,全身燃烧的烈焰都熄灭了大半。 七杀此时亦虎口绽裂,黑色魔血沿着手背流淌,点点滴入脚下黄土,却尤自浑然不觉。 魔马不中用,他索性弃马步战,挥舞着巨大的刀,九个黑色金属环疯狂转动着,在空中发出刺耳尖啸,朝坐于麒麟之上的天帝劈去。 天帝侧身避过,宽阔明亮的刀身如镜,一瞬间映照出他深潭般的眼睛,无惊无喜无惧无怖。 由于魔马折蹄,七杀狂暴的魔气被打断了,紊乱中出现破绽,眼下正是取胜的时机。 精美细长的玉剑尖端,抵住了宽大沉重的刀身。 九鬼大环刀剧裂的震动起来,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尖厉悲鸣。 以这玉剑的尖端为中心,刀身上蛛网般的裂纹朝四面八方蔓延,越来越深,越来越长。 直至碎裂成无数块厚重的钢铁碎片,从七杀沾满黑血的双手中片片砸落在地。 天帝手腕一抖,玉剑贴着皮肉,抵在了七杀的咽喉处。 往前再轻送数寸,就能毫无阻碍的刺穿这薄弱要害。 周围的旋风渐渐停止,两人一在上一在下,黑甲金袍的仙神骑着纯白麒麟,手中玉剑的剑尖斜斜向下,抵着独角纹身的魔将咽喉,仿若凝固成了两具雕像。 天上掠过的闪电,不时为这两具雕像镀上华丽金边。 雨水如同珍珠一般,沿着天帝握剑的手指骨节滑落,与地面的雨水又混在一处。 “为何要反叛天庭?”磅礴的雨幕中,天帝居高临下,问七杀。 声音空灵高远,来自三十三重天的云殿神龛。 七杀闻言,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鲜红的眼珠剧烈转动颤抖着,从雄壮胸腔里发出嘶哑咆哮:“卫二,是卫二!” “他炼化我娘,他让我千刀万剐,他调换了灵根,让我魂魄无归不得超生!!” “卫二该死,他该尝尝我受过的痛苦,死一千一万遍!!!” 天帝向来端凝平静的眉头微微皱起。 奇怪。 天界众仙神向来只唤潇玄道号,七杀亦一贯如此,眼下为何口口声声称潇玄为“卫二”? 况且,潇玄确实万年前炼化过般若花,但千刀万剐、调换灵根,魂魄无归不得超生,又是什么意思? “陛下、陛下!”七杀鲜红的眼珠忽然直直盯着天帝,一张原本英挺俊朗的脸扭曲着,宛若恶鬼,“你杀了卫二吧,你快些杀了他啊!!只要你愿意忍痛割爱杀了他,我便仍旧回到陛下麾下,任陛下驱使,为天庭冲锋陷阵!!!” “只要陛下能杀了卫二,无论谁能杀了卫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 疯狂的余音尚袅绕不散,天帝玉剑已经“扑哧”一声刺穿他的咽喉,又围着颈项绕了一圈,就见七杀一颗头颅掉在地上,混着流淌的黑血在雨水中滚了几圈,才不动了。 头颅仰面朝天,肌肉扭曲如恶鬼,嘴巴张开,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仿若还有话没说完,已经辨认不出真正面目。 “邪魔攻心,无药可救。” 淋漓雨水中,天帝甩掉玉剑上蜿蜒的一痕污黑魔血,不再看死去的七杀,驱使麒麟继续朝前方冲去。 虽然隐隐觉得七杀的情况不对,但七杀身为镇守妄念岭的主将,反叛引狼入室、造成妄念岭守兵全军覆没,已是事实定局。 再加上七杀明显已经因私怨而堕魔疯狂,值此两军对峙,哪容得细细盘问? 杀他是唯一选择。 七杀失却头颅的魔化壮硕躯体,在天帝身后缓缓倒下。 “陛下万胜!陛下万胜!!陛下万胜!!!” “叛将七杀已被陛下斩于阵前!!!” 天帝身后有天兵欢呼雀跃,上前抓起七杀头颅的顶心发,插在旗杆顶端,高高举起。 狂风卷起七杀粗黑若马鬃的长发,与金黄色的旗穗纠缠在一处飘扬。 “哈哈哈,苍梧小儿,那条走狗不过是送予你的开胃菜!” 随着这清亮笑声响起,只见魔兵忽然后退,随后如同潮水般分开。 一个白发褐肤、脖颈上缀着黄金璎珞,生有六条手臂、每一条手臂上都持有兵器的少年,骑着蜚,沿着魔兵们让开的道路缓缓走出。 “蜚”这种恶兽的身形跟大象差不多,白色的脸上竖生一只独眼,一条蛇尾晃悠悠拖在屁股后面。 蜚四脚所过之处黑雾弥漫,蓑草变得枯黄。 落着这么大的雷雨,雨点却在距离少年周身数寸之外,就会被尽数弹开。 滴雨不沾身。 玄盔之下,天帝注视着少年模样的魔皇,所谓王不见王,还是数万年前彼此见过一面。 别看魔皇长成这样,实际上比天帝岁数要大的多,因而才会口称“苍梧小儿”。 他早料到魔域以七杀为前锋,多半留有后手,却没想到魔皇竟然会亲临妄念岭指挥,可见必定做足准备、图谋不小。 真是意外之喜。 且看这一战,谁能吞下谁。 第132页 天帝缓缓伸出一只手,身后追随的天兵天将们得令,纷纷停下脚步。 少年魔皇在阵前看清了天帝之后,眉目间掠过一丝诧异,开口道:“苍梧小儿,你怎么……” “战便战,少废话!”天帝却不容他继续往下说,忽然驱使座下麒麟朝魔皇冲去。 天地一瞬间静止,密集的雨幕攸地在半空中停止了坠落、转了方向,化作无数根透明的水箭,锋利箭头直指魔界大军。 旋转着呼啸着,夹裹着接连不断的“咻咻”破空声,铺天盖地冲向魔域兵马。 魔域纵有千军万马,在这漫天飞矢之中,亦宛如沧海一粟。 魔皇见状不由大惊失色,他知道这一任天帝苍梧,号称历任以来心性神力最强者,文韬武略皆惊才绝艳,心里却始终没服过气。 且不说别的,就说天帝万万年来安安稳稳高居天界、执掌天庭中枢,哪里来的战斗力? 他之前派七杀做前锋,自己先藏匿起来,就是想借这一员叛将,探探天帝的底。 原以为也不过如此,今日是手到擒来之局,谁知道之前那战,对方竟然未尽全力,强悍至此?! 天帝与魔皇的视线隔空遥遥对峙,一双眼张皇失措,一双眼端凝平静。 魔皇原以为他自己是布下天罗地网的捕食猎人,此刻却落入天帝瓮中!!! “哈哈哈哈,苍梧小儿,好得很,你好得很!!!” 魔界是混乱无序、强者为尊的法外之地。 魔皇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有他的决绝强悍之处。 眼见身后跟随的魔兵魔将们一个个躲避不及,被从天而降的水箭接二连三贯穿了身躯,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黑血横飞,此战已是必败之局。 魔皇咬了咬牙,颈项上挂着的黄金璎珞忽然浮空,滴溜溜的开始转动,发出铃铃脆响。 身下坐着的“蜚”长嘶一声,化作一滩浊臭黑血。 魔皇赤足站在那滩黑血中,六条手臂上下交错捻动法诀,口中念念有辞,像是某种语调怪异的歌咏。 随着歌咏声越来越急,无数道细长的影子在魔皇脚下蔓延而出,于地面结成一个圆形魔阵。 第70章 仙躯不全 “看,那是什么?” “是、是……灭天化物图!是灭天化物图!!!” 天界军阵中,忽然传来一声恐惧的喊叫。 “不要慌、不要乱,后退、后退!!!” 身披金甲的破军骑着狻猊,在天军中穿梭,大声指挥,看着还算从容镇静。 手背却因为紧张而青筋暴起,手掌全是滑腻汗液,心中震惊而恐慌。 只不过身为天帝的副将,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安定军心,不能将这些情绪表现出来。 那黑色圆形魔阵如同活物一般,线条盘旋扭曲着,在魔皇脚下不停扩大蔓延。 所过之处,蓑草纷纷像是被烈火焚烧一般化作黑灰,土地则变成泥泞的鲜红,像是底下有口锅在煮一般,咕嘟嘟的冒着泡。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 一个腹部和右腿都被之前被天帝瞬发水箭贯穿,却仍然还活着,躺在地上呻唤的魔兵看着地上逼近的黑色魔纹,忽然狂乱的挣扎起来,拼了命地往后缩退。 然而这魔兵毕竟受了伤,后缩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魔阵的扩散速度,魔纹很快布满他所在的地面。 魔兵惨烈的喊叫着,一张恐惧扭曲的脸如同遇到火的蜡熔化,皮肉片片脱落,掉进身下鲜红沸腾的泥沼。 不止是脸,身躯和四肢也一样,几乎是须臾之间,魔兵就只剩下一具白骨。 很快这具白骨也化作漆黑,轰然散作细尘,与身下的黑色魔纹汇作一体,扭动着往外蔓延。 不分敌我,吞噬所遇到的一切。 这就是灭天化物图,以魔皇的身躯神魂为祭—— 天地万法万物,入我皆灭化。 其势足以毁掉地表之上的所有生灵。 天帝步下白麒麟,伸手拍了拍它柔毛飘拂的脊背,示意它离开。 白麒麟依依不舍的看了主人一眼,方才长啸一声,四蹄之下云雾升腾,随着后退的天兵天将离开了。 天帝深潭般的眼睛,如同一面平静的镜子,倒映着正在盘旋扭动、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的无数黑色线条。 上一任的魔皇和天帝大战,据说就是使用了灭天化物图,逼得天帝不得不同样以身魂相祭,最终两个至强者躯体神魂燃尽,化骨为巍峨险峻的妄念岭,这一带也成为了天界和魔域的边界。 这是知道兵败已成定局,不甘心被俘,想要效仿前任魔皇,拉着他同归于尽啊。 可惜,他还有想见的人,他并不愿意。 万年前昆仑山冰湖畔,潇玄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手里拿着根青褐树枝,时而思考,时而在雪地上写写画画。 他乖乖依偎在潇玄宽厚的怀中,鼻端冰雪松柏的冷香萦萦绕绕,让他心里痒痒的,像是有小动物用细细的爪子,在时不时的挠。 其实他当时,并看不懂潇玄写的画的是什么,却可以不吭声的、目不转睛的一直看。 只要有潇玄在身旁,再枯燥无趣的事情,也会令他心中欢欣愉悦,甘之若饴。 “阿卫,这是什么呀?” 看到潇玄画下最后一笔,大笑着扔开手中树枝,尽管不懂,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第133页 “灭天化物图的破解。”潇玄腾出手,像抱着一只心爱的猫,抱着他道,“此阵图颇意趣,我看到后想了一百多年,终于想出破阵之法。” “嘻嘻,阿卫要破阵吗?”他勾住潇玄的脖颈,天真的问。 “此法开启,需要消耗大量仙元。以我的仙元神力,应该启动不了这个破阵之法。”潇玄抱着他站起身,仙神白色的宽袍迤逦而下,如同飘逸的云,“不过,总有人可以。”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后来潇玄为了替他延寿,一直疲于奔波,再加上做了许多违逆天道之事,躲着天庭还来不及,这破除灭天化物图之法,也就一直没能上交给天庭。 如今,潇玄万年前在雪地画下的图形,一笔一划,仿若还挟裹着潇玄身上的冷香,清晰出现在天帝脑海中。 天帝黑色的瞳仁忽然变成金色,如同眼睛里燃烧起了一簇金色火焰,紧接着周身随即金光大作。 这时候瓢泼的大雨已经停了,乌云却仍然没有散去,阴沉沉的压在所有人头顶上。 第一缕金色的丝线从乌云中坠落。 这缕金色的丝线,触及到一条正在拼命向外蔓延吞噬的暗影之时,暗影居然朝后缩了缩,想要避开它。 然而金丝不依不饶,直接窜上去,将这条暗影牢牢钉死在了地面上。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第四缕……第无数缕。 无数缕金丝从天坠落,形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圆形网罩,将灭化万物万法的魔阵,网缚于其中。 “苍梧小儿,你竟然想要网缚灭天化物图?!”献祭是不死不休的事情,魔皇此时表面的皮肤已经有些熔化。 变形的褐色少年面孔上,睁大了的一双眼望向天帝。 然而却看不清。 天帝披着玄甲的高大身躯,完全被包裹在一层耀眼金光内,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层金光越燃越炽,光华灿烂,直至形成一轮金日。 乌云阴暗蔽天,地上却有一轮金色太阳灿然,照亮了整个妄念岭。 “收。”天帝空灵高远的声音,从这轮金色太阳内部传来。 网缚了灭天化物图的金色游丝往内绞动,形成魔阵的黑色线条挣扎着,发出细细尖啸,灰飞烟灭。 金丝不停吞噬黑线向前,所过之处鲜红沼泽尽皆退却,恢复成原先的黄土地。 然而在距离魔皇约莫百丈的地方,却如同遇到了什么阻碍,几次向前都再不得寸进。 魔皇看了看天帝,忽然明白过来,狂声大笑:“苍梧小儿,原来你仙躯不全啊!仙躯不全,还要妄想用此阵将我网缚破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啊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等到你仙元耗尽,油尽灯枯,我看你再如何阻我?!到时定要你不得好死!!要整个天地都为我陪葬!!!” 天帝所化的那一轮金日内里,一对阴阳鱼头尾相衔而游。 而其中的一条鱼,缺失了鱼尾。 卫渊当年想出这个破解之法的时候,并没有将使用者仙躯不全的情况考虑进去。 …… 骊珠洞天内,卫渊坐在青砖院落的秋千架上,怀里撸着小乖,晃晃悠悠。 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天边,将这鲜花盛放的院落也映成了暖融融颜色,一片岁月静好。 石桌上放置着个拳头大的水晶盒子,水晶盒子里,黑白二色的小球正缓缓旋转。 “公子,不若咱们来下一局吧。”卫琅端着一个围棋棋盘走过来,铺放在石桌上,眉稍眼角尽是笑意。 这半个多月来,他和尊主朝夕相处,再没有第三个人。 就仿佛……回到了山林里,他与尊主刚刚相遇的那段时光。 他贪恋,并且享受这样的日子。 “好啊。”卫渊放开小乖,让它从自己的膝头处跳开,走下秋千,到卫琅对面坐下,“来一局。” 谁知卫渊刚拿了几枚黑玉棋子在手里,要跟卫琅猜子,却见水镜中浮现出一群匆匆忙忙赶过来的人。 以紫垣星君为首,皆身穿朱紫朝服,鱼贯来到了乾坤宫内。 “咦,这些人过来做什么?”卫渊将手中棋子扔进棋盒,发出噼哩啪啦的几声响,起身站在水镜对面。 “潇玄真人!”紫垣站定之后,朝四周团团做了几个揖,叫着卫渊的道号,脸上一片焦灼之色,“陛下与魔皇交战,施法网缚灭天化物图,却因仙躯不全无法竟全功,如今陷于胶着。” “倘若陛下仙元神力耗尽,魔皇脱困,天地间无人可制灭天化物图此魔阵,势必毁尽万物生灵!” “还望潇玄真人归还陛下仙骨,让天地免遭此劫难!!!” 紫垣说完双膝一弯,身为天界四御之一,十四主星之首,竟是望空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跟着他进来的那一群天官,也纷纷行大礼,齐声道—— “望潇玄真人归还陛下仙骨,让天地免遭此劫难!!!” 响彻云霄。 卫渊听后,若有所思。 网缚灭天化物图,天帝应该是……用了他万年前想出的破解之法。 “公子,那个什么灭天化物图,不会侵害到骊珠洞天吧?”卫琅站在卫渊身旁,开口问道。 “那倒不会。”卫渊回答。 “那咱们就在这儿待着,管他们做什么?”卫琅愤愤,“公子身体重要。” 第134页 卫渊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肋,道:“这根仙骨不过是用来替我稳固神魂,记得第一次见天帝他们的时候,天帝就曾说过我神魂已固。以天界仙神的手段,取出应该也没什么大碍,我还能继续好好的活到寿终。” “那么公子,是想要交还仙骨了?”卫琅眉头皱起。 他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哪怕卫渊折损一点点,就可以惠及天下,他也是不愿意卫渊有半分折损的。 整个天下,比不上尊主一根寒毛重要。 卫渊点点头:“还是必定要还的。且不说别的,卫琥卫璐卫玑,地衣母子、封家姐妹还都在凡间,若是真酿成大祸,他们都将无可幸免。” “只不过嘛……天帝至少还能撑上一年半载,现在又是天界求着咱们,咱们倒也不用太过着急。” 天帝使用的网缚之阵是卫渊所创,取自天地阴阳相济、山流水脉源源不绝之意。 因而他再清楚不过,此阵一旦发动,天帝哪怕因仙躯不全无法竟全功,也必定能和魔皇拖上很长一段时间。 说完,卫渊向前走几步,贴近水镜,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朝水镜内喊道:“今日老夫困了,此事明天再说。” 紫垣初次听到半空中传来回音,神色一喜,继而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左右四顾:“但是事态紧急……” “老夫说困了,你没听懂吗?”半空中略显苍老的声音冷下去,仿若他再顶撞就要生气。 “……是。”紫垣不敢赌,只能选择把话咽进肚子里去,讷讷道,“如此,我等明日再来。” 说完又朝着半空中行了大礼,带着一帮官员从乾坤宫鱼贯而出。 第71章 约定来生 见紫垣带着人走了,卫渊接着回到石桌前,跟卫琅下完那盘棋。 “心不在焉啊。”过了半刻钟,卫渊一颗子截断局中长龙,抬眼望向卫琅,“输的这么快?” 修炼到渡劫末期,距离飞升成仙仅仅半步之遥,卫琅的记忆力和算力都达到了堪称恐怖的程度。虽说由于年龄摆在那儿,下棋也是为了陪卫渊消遣,见过的棋谱不多,却一般都能和卫渊有来有往的下两刻钟。 放到凡间,也算得是围棋一流的国手。 知道瞒不过卫渊,卫琅点点头。 卫渊看了卫琅一会儿,拿起拐杖站起身,笑道:“我们出去走走。” 这时候一轮红日已是大半隐没西山,傍晚的风带来青草、泥土和花香混和在一处的气息,传来附近牛栏里奶牛哞哞的悠长叫声。 田地里劳作的偶人们也都扛起麻袋和锄头镰刀,朝磨坊、仓库的方向排着队走去。 不久之后,磨坊里的石磨就会开始吱吱作响的运转,锅灶上升腾起白而浓郁的蒸汽。 偶人们是可以从早到晚不停歇连轴转的,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便磨面打壳,做豆腐做米糕做粉丝面条,做各种加工食品。 还有负责烘焙研磨药材、熬膏制丸的偶人,通宵达旦都有事情要忙。 反正洞天的上千座仓库之内,时间是静止的,储存的东西过多少年也不会腐坏。 卫琅跟卫渊并肩而行,卫渊的木拐杖不时敲击卵石铺成的小路,在他身旁发出一下下有节奏的“笃笃”声。 “该还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的。”卫渊带着卫琅朝附近的一片花田走去,青色的袍袖随着步伐轻轻摆动,“不过早晚而已。” 卫琅低着头没说话,默默扶住了卫渊的手肘。 “等我还了他的仙骨,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天界。”卫渊看了卫琅一眼,笑道,“接下来这几十年,咱们还回林子里去。也不知道卫琥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哈哈哈,卫璐卫玑恐怕都跟我一样老了,大壮也该是儿孙满堂的岁数。” 卫琅抬起头,眼睛攸地睁大了望向卫渊:“公子,你打算回去?” “我原以为公子……” 天帝对卫渊的宠爱,人尽皆知。 同居乾坤宫,出入都与其共乘九龙御辇,每年的朝元辰诞,更是次次将卫渊带在身旁,接受众仙朝贺。 几十年前,七杀身为镇守边关的大将,因旧日恩怨去找卫渊麻烦,被天帝护短喝退。 从此天界众仙但凡遇到卫渊,纵然不至于说阿谀奉承,也至少都是笑脸相迎、有来有往。 卫渊的生活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春风得意、顺遂愉悦的。 “以为我怎么样?”卫渊蹲下去,摘了一枝飞燕草拿在手中,浅紫色燕形花朵在指间慢悠悠的旋,“我本就不是自愿来天界的。” “到了现在,也不愿意。” “纵然陛下这些年待我,在旁人眼中已是越轨逾制、千宠万宠,到底是不知我意,违逆我心。如今既然有机会,当然要离开。” 这时候西天散尽最后一抹太阳的余晖,暮色逐渐笼罩了这片洞天,有一点绿莹莹的萤火虫自茂密的草丛中,飘飘荡荡的轻盈飞起。 浅淡的绿光,一点两点三四点,直至百点千点。 如同无数盏细小的灯,在暮色中照亮了周围的道路和花田。 卫琅看着对面卫渊萤光照耀中,变得有些朦胧的眉眼,一颗心仿若同时也被照亮了:“好,我陪公子一同回去。” 卫渊手里转着飞燕草,听到卫琅的回答,松了口气。 这几十年来他看得清楚明白,卫琅自从跟了他,心里面就只有他。 第135页 待在天界也好,修炼也罢,都是为了他。 他这一世百年之后,放不下的也只有卫琅,不知道卫琅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怎么着也该给卫琅留个念想。 于是笑了笑,又道:“咱们约好了,等这辈子过去,你就去找我的转生。这一世我教你识字,教你人世间的道理,下一世换你来教我。” “如今我是对天庭有功之人,算来阎罗殿怎么着也该给个人胎。” 卫琅闻言,眼眶微微一红,进而湿润。 幸好夜色深重、萤火朦胧,卫渊又是肉眼凡胎,理应看不清楚他此时模样。 “好,下一世换我来教公子。” 卫琅沉声允诺。 “说好了,到时我若是个顽劣不堪,成天招猫撵狗,用弹弓子打人家窗户,遇事只知道哇哇大哭的熊孩子,再难带也不许反悔。”卫渊笑着说。 卫琅想像了一下卫渊描述的场面,不由得也扑哧笑出声,继而应承道:“绝不反悔。” 漫天的萤火之中,卫琅扶着卫渊,慢慢沿着花田又转了很久,说了些家常闲话,这才往回走。 卫琅见卫渊露出微微的疲惫之色,上前一步背对卫渊,然后蹲了下去:“公子,我背你回去。” 卫渊看着卫琅宽阔的脊背,错愕片刻。 回想他那几年不良于行的时候,都是卫琅把他抱上抱下。 不由双眼一弯,道:“那就麻烦你了。” 卫琅朝后伸手,稳稳托住卫渊的腿弯,感觉到卫渊的一双臂膀搭在了他的肩头上,起身迈步。 在心里回答—— 不麻烦,我很愿意。 愿意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这样背着尊主。 卫渊趴在卫琅的脊背上,只见夜色萤光之中的花田叶影婆娑,一株株摇曳的飞燕草,随着卫琅前行的步伐被抛在身后。 整个世界都晃晃悠悠、朦朦胧胧的,显得有些虚幻。 只有卫琅脊背传来的温度,真实而炽热。 回程的路原来这么长啊,原来他跟卫琅已经走了这么远。 卫渊这样想着,到底精神不济,趴在卫琅的背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 第二天卫渊一大早起来,就看见水镜里齐刷刷跪着紫垣和一众星君天官。 虽是在行跪拜大礼,脸上却都带着焦虑愤慨的神色。 卫琅跟他说:“公子,他们天没亮就过来了。” 卫渊点点头,像往常一样让偶人拿了草箭靶,在院子里练了一趟箭,泡了个温泉澡之后,这才又来到水镜前。 对着水镜开口道:“你们过来了?” 紫垣听到半空中降下声音,眸中掠过激动之色:“小仙问潇玄真人安。” 紫垣到底是能干的官吏,昨天被卫渊冷走之后,这回得到教训,没有再第一句话直接要仙骨,而是向卫渊问好。 卫渊理理自己的袖口,这种态度才有得谈:“老夫很好,你有心了。” 听到卫渊口气松动缓和,紫垣紧接着道:“小仙的来意,潇玄真人想必也知道了。药王神如今就候在乾坤宫外,若是真人答应取出仙骨,可保身躯无痛亦无后遗之症,仍旧与往常无异。” “为了陛下,为了世间万物生灵,请真人现身一见!” “老夫亦非不通情理,更何况是为了天下生灵,此事未尝不可。”卫渊摸着花白的胡须,语气中带着犹豫,“不过嘛,天丞……” 紫垣闻言松口气,原来潇玄担心的是这个,连忙道:“天丞擅闯乾坤宫,已经罪犯天条,如今被关押在天刑司。” “天刑司戒备森严,他是没办法出来,与真人作对,进而伤害到真人的,请真人放心。” “老夫并非是这个意思。”卫渊却道,“老夫觉得他有问题,恐怕与妄念岭七杀叛乱有关,要审他一审。” 卫琅在旁看了卫渊一眼,暗忖—— 原来公子要借此机会,证明他们之前的怀疑。 “这……这是从何说起?”紫垣面露难色,“天丞或许对真人有所不恭、心怀怨怼,还做出有失天官本分的不当之举。但若说他与七杀叛乱有关,却是毫无迹象和证据。” 有句话紫垣怕得罪卫渊,这时候憋在心里没说—— 根据之前收到的檄文,七杀叛乱一事非但跟天丞没关系,反倒是跟你有关系吧。 “哼,不愿意吗?”卫渊在半空中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什么时候把天丞押到我面前,让我当面审问清楚,什么时候再过来。” “否则的话就别再过来了!!!” “潇玄真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紫垣焦急的朝着半空中说好话,却再没得到卫渊的回答。 看来对方是铁了心。 紫垣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一众天官离开乾坤宫,又独自去了天刑司。 飞升天界是无数修真者的终极目标,这里处处祥云缭绕、瑞气千条,天马仙鸟踏空而行,建筑风物美不胜收,穷尽人间的想像而不能得。 只有天刑司里面是例外。 此处是关押待罪仙神的地方,捆仙藤交织而成的牢笼能吸取罪人身上的仙元,令其无法妄动逃逸,还备有皮鞭、烙铁、针匣等刑讯工具。 走进去无端就透着股森寒透骨之气。 第136页 紫垣穿过一条燃烧着鲛油火把的通道,经过三重陨铁闸门,才来到天刑司的最深处,关押着天丞的牢狱前。 透过捆仙藤的枝叶,紫垣看见天丞不复往日那华彩灿目的天官形象,穿了一身素白囚衣,低头抱着膝盖坐在墙角。 前额垂下的乱发,遮住了天丞的面容,令紫垣看不清他的表情。 “星阑。”站在牢笼外,紫垣出声喊他。 他已被关押在此等待定罪,不再担任其职,当然不能再称呼职名天丞。 天丞抬头见是紫垣,起身站了起来,走到紫垣对面,隔着一道枝叶交织的牢笼问:“什么事?” 第72章 东窗事发 紫垣看着天丞,开口道:“星阑,陛下被困妄念岭一事,你可知晓?” “什么?!你说陛下被困妄念岭?眼下情况如何?!”天丞闻言神色大变,当下顾不得什么,伸手抓住了面前坚韧的捆仙藤,任凭那银色藤枝紧挨着手指,将自己体内本就残存不多的仙元涓涓吸走。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紫垣,万般焦灼的等待着对方回答。 “你冷静一点,陛下暂时无事。”紫垣连忙安抚一句,“魔皇在阵前施展了灭天化物图,但陛下已有破解之法,目前将魔皇网缚其间,还占着上风。只是仙躯不全,无法竟全功,与魔皇陷入消耗胶着之战。” 听到这里,天丞顿时明白过来,叫道:“仙骨!是潇玄身上的仙骨!!马上让他取出来,让他还给陛下!!!” “拖一天,陛下就多一天的危险!!!” “潇玄身怀陛下仙骨一事,你与我提起过,我是知道的。”紫垣叹了口气,“取出仙骨,其实对潇玄来说也并没有什么损害,可是他不愿意。” 听到紫垣这句话,天丞的眼珠转了转,态度反而变得没有刚才那么激动,声音也从高亢转而低下去:“那么……他为何不愿意?” “他怀疑你与七杀叛乱一事有关,要当面审你。”紫垣看着天丞回答。 天丞扶着捆仙藤,垂了眼帘,看了脚下污黑的地面一会儿,忽然低低的笑出声:“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声音凉薄讽刺,又带着一线疯狂。 “你说什么?”紫垣没听懂。 “没什么。”天丞抬眼与紫垣对视,一字一句道,“既然潇玄要审我才肯交还仙骨,那便让他审。” “把天界留守的众位仙神都叫过去,务必令他满意。” 紫垣原以为要费些口舌,连吓带哄,才能让天丞同意去卫渊那边。 谁知天丞答应的不仅爽快,甚至提出让众仙神同去观审。 令人出乎意料。 难道说,潇玄的怀疑是错,天丞与七杀叛乱一事无关,因而并不怕审问? 无论怎样,对紫垣来说,也算减少了麻烦,让他能松口气。 “也对,问心无愧怕什么?”紫垣脸上带了笑模样,挥袖间捆仙藤的牢笼升起,安抚道,“你放心,天庭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 “随我来吧。” 天丞却没有接紫垣的话,他半搭着眼皮沉默不语,任凭一根捆仙藤伸过来,缠绕在了他的两条手臂之上,又在他的腰间捆了几圈。 繁复而美丽,看上去完全不像束缚他体内仙元的枷锁,而是如同一枝银色的花叶装饰,攀附在他身上。 这才举步迈出牢狱,随着紫垣朝天刑司外面走去。 一路上天丞走的不紧不慢,也没有和紫垣说话,暗忖潇玄此人当真心思缜密,仅仅凭一些蛛丝蚂迹,就能疑上自己与七杀叛乱有关。 那么接下来,他要如何表现如何做,才能令潇玄不生疑心? 他要好好的想一想。 紫垣做起事来干净利落,辰时中离开,巳时初就带着天丞来到乾坤宫,同来的还有浩浩荡荡一大票神仙,竟有上万之众聚集。 幸亏乾坤宫本就是每年举行朝贺庆典的地方,足够宽敞,否则还真装不下这么多神仙。 “潇玄真人,人已经带到。”紫垣在众仙神的包围中,朝着虚空中一揖,“请真人听审。” 虚空中降下卫渊略显苍老的声音:“老夫在此。” 天丞身缠捆仙藤,原本一直沉默的立于紫垣旁边,听到卫渊的声音立即激动起来,挣扎扭动大喊道:“潇玄!陛下素来对你恩宠有加,如今陛下身陷妄念岭,你不思助陛下脱困,反而躲着不出来,在这里拿着仙骨要挟,意图构陷本天官!!你心怀叵测,你该当何罪?!!!” 紫垣在旁看着天丞激动到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想起他之前爽快答应的样子,不由得暗暗诧异。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卫渊站在水镜对面,手里端着杯茶,喝了一口悠悠回答:“阶下囚,在那里废话叫嚣什么?” 天丞闻言,浑身都在颤抖,怒斥道:“潇玄,我身为御前伴星,你拿什么身份,拿什么资格审我?!!!” “紫垣星君,还不开始吗?”卫渊却懒得与天丞徒费口舌,转而跟紫垣对话。 紫垣点点头,将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压下,长声道:“有请,诸天善恶镜!” 常年累月面无表情、神色严峻的天刑星君上前一步,与紫垣互相见礼之后,二指并拢往天丞眉心间一戳。 随着一点艳红光芒隐入天丞眉心,天丞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乾坤宫内忽然变幻了场景。 第137页 鼓乐喧天彩帜飘扬,金銮殿上众仙神推杯换盏,飞天素娥歌舞相陪,一派祥氛和乐,正是几十年前朝元辰诞的那一天。 只有天丞独自背离了这热闹欢喜的盛宴,一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离开乾坤宫,步伐匆匆朝着自己居所走去。 “公子,诸天善恶镜是什么?”卫琅站在卫渊身旁,开口询问。 “紫垣星君倒是有心了。”卫渊道,“诸天善恶镜是天刑星君以心头血炼制的本命仙器,能映照出犯人的一切罪状。它虽被命名为‘镜’,其外形与其说是一面镜子,不如说是一枚晶体。” “不过,由于此物珍稀难得,天刑星君炼制不易,用掉一枚就少一枚,因而往往只针对罪大恶极者、向天下召示其罪状的时候使用。” 说起来卫渊当初在斩仙台剜骨散魂,恶名万年流传,天庭也没有对他动用到诸天善恶镜。 如今仅仅因为卫渊怀疑天丞,就动用诸天善恶镜以为佐证,紫垣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 透过水镜,卫渊看到天丞回到居所点燃了一盏白铜质地、魔人造型的油灯,看着他画法阵招三鬼,最后驱二鬼、择一鬼投入紫金葫芦之中。 “程建章……那是程小公爷!”卫琅低呼一声。 当初在皇城,为了替主子争夺皇帝之位,施计挑拨离间封家姐妹,意图操纵封仙子、算计卫渊的程小公爷。 程家五代之内不能再出仕,如今大几十年过去,恐怕就连皇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再记得,当年温润俊秀的程小公爷。 卫琅本来也早就将这个人遗忘到脑后,谁知却又在此时此地,见着他千刀万剐的鬼魂? 卫渊愣了愣,经过卫琅出声提醒,才回想起这个人:“原来是他。” 对卫渊来说,程小公爷当初只是横亘在他道路上,妄想绊住他脚步的一颗小小石子,从头到尾就没有入他眼中,踢开也就踢开了。 没有想到的是,比起张静娘和董真人,最恨自己的居然是他。 紧接着又见天丞将那紫金葫芦揣入袖中,去了妄念岭七杀的军帐。 假传圣谕,将与恶鬼炼化为一体的九转万古丹,交给了七杀。 七杀本就跟卫渊有旧怨,再加上这颗丹药里浓重的怨念恶意催化,纵然不再继续往下看,众人也都知道,七杀倘若吃下此丹,必定神智混乱,进而生出无法自抑的心魔! 难怪会收到那样的檄文,妄念岭七杀叛乱,果然与天丞有关!!! 随着场景扭曲变换,几十年前的罪业投影消失,众仙神再度回到了乾坤宫。 先是全场一片寂静。 因为此事太可怕了,天丞身为天帝的伴星,在天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居然因为对卫渊的私怨,暗中谋害镇守边境大将,将其逼反! 若非诸天善恶镜将一切映照出来,简直想都不敢想。 “你假传圣谕、谋害逼反大将七杀,致使妄念岭边境失守、全军覆没,纵然万死也难辞其咎!!!”还是紫垣最先反应过来,指了天丞怒斥道。 “还等什么,送他上斩仙台!”南极仙翁举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痛心疾首道,“正所谓贼喊捉贼,七杀明明是被你谋害逼反,你却乘着陛下出征,借口七杀因潇玄真人而反,过来捉拿真人,当真是居心险恶!” “担任天丞一职,恣意妄为至此,以至妄念岭失守,天兵天将死伤无数,祸乱天下,仅仅上斩仙台怎么够?!”十四主星之一的廉贞星君咬牙切齿,“当散却仙魂,永世不得超生!” “还多说什么,多看他一眼都嫌脏,直接拉去斩仙台杀了!” “杀了他!!!” “散他的仙魂!!!” 不知谁上前一脚,重重踹在天丞的膝弯处。 天丞身上缠着捆仙藤,无法运转仙元,除了有着一具仙躯之外,眼下跟凡人也差不太多。 被这重重一踹,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听着周围的喊打喊杀声,天丞红了眼眶,跪在地上抬头,面庞扭曲朝四周咆哮道:“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潇玄就是个祸害,是个隐患!!我为了陛下,为了铲除这个祸害,才会铤而走险!!!” “妄念岭丢失,不过丢失一城一池之地!陛下若是被潇玄害了,这整个天地都要大乱!!到时候你们谁担当的起,谁担当的起,啊?!!!” 紫垣看着目眦欲裂的天丞,慢慢摇头道:“你知不知道,你已是丧心病狂。” 紧接着高声道:“来人,将他拉去斩仙台行刑!!!” 一声令下,立即有天兵上前,将地上的天丞拖走。 天丞尤自不服,一边被天兵们拖行,一边在地上蹬着两条腿,所过之处的紫云石地面,都被蹬出两条不浅的痕迹来,狂喊着:“我不服!我不服!!” “陛下还没回来,你们不能就这样判罚了我!!!” 幸亏乾坤宫是天庭功德所化,天丞在地面上蹬出的痕迹,很快就如同鸟羽掠过水面上的波痕,消失无踪。 见天丞被天兵们拖出了乾坤宫,紫垣才朝着半空中郑重一揖,道:“若非潇玄真人慧眼如炬,险些放过此等恶獠,在此,真人当受我等一拜!” “真人当受我等一拜!!!” 在场的上万仙神齐齐应和,浩浩荡荡跪伏于地,朝着半空中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第138页 如果说之前紫垣率百官拜卫渊,只是为了取仙骨救天帝,还是存着愤慨不平的话,到了此时此刻,却是心悦诚服的一拜了。 万仙心悦诚服的这一拜,只见地上须臾间涌现七色霓虹,天上有花朵纷纷坠下,天地都因此生出了异象。 场面蔚为壮观。 紫垣带一众仙神拜过卫渊这个凡人,才站起身朝半空中道:“真人请放心,今日我等必定给真人一个交待。” 说完带着果决的神情,率众仙离开了乾坤宫,离开了卫渊水镜所能窥视的范围。 第73章 取仙骨 天丞在一众天兵的押送下,在观刑仙神们的指责唾骂声中,登上了斩仙台。 碧玉台高不见底,四周云雾滚滚,中间一根九龙盘绕的玉柱高耸。 紫垣身负监刑之责,就跟在天丞旁边,见天丞自从离开乾坤宫之后,之前脸上那些不服忿慨激愤都消失了。 天丞顶着耳畔那些唾弃谩骂声,堪称平静顺从的被押到了斩仙台。 紫垣不由得心中暗自纳闷稀罕。 “紫垣星君,我有话要对你说。”天丞在斩仙台上站定之后,望向紫垣,忽然开口,“临终遗言。” 紫垣望向天丞,只见天丞此时看上去十分清醒,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如同有灼灼光焰在眼睛里燃烧。 紫垣伸出一只手示意,押送天丞的天兵们纷纷退后几步。他走到天丞对面,一挥袖张开结界,隔绝了两人之外的声音,开口道:“说吧。” “你这么着急将我处死,是想要给潇玄一个交待,让他心里舒坦了,尽快交出仙骨吧。”天丞悠悠道。 “……若不是你当真做下那等恶行,没人能奈何得了你。”紫垣容色冷淡,“眼前这一切,皆是你为了一己私怨不择手段,自食其果,怨不得旁人。” “对、对。”天丞点着头,一下又一下,“纵然陛下回来,也不可能放过我,上斩仙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是我自做自受、自食其果。” “不过我就算在这斩仙台上受刑死了,散却三魂七魄,也不算亏。”天丞说完之后,眼底掠过快意和狡黠,“潇玄几十年前斩杀蜮射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记得。”紫垣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件旧事,点了点头。 为此,整个天界都欠了潇玄一个情。 “他动用了超出他控制的力量,神魂产生动荡。”天丞忽然低低的笑出声,“哈哈哈……若是抽出那根用来固魂的仙骨,他就得丧三魂、销七魄,灰飞烟灭,入不得轮回,最终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我就算落得万古骂名,魂消魄散,此次也必定要将他一起带走!!!” 紫垣不知有此事,闻言顿时大惊,死死的盯着天丞,嘴唇抿成一条崩直的线。 “是,我手段卑劣,我因一己私怨而密谋不轨。”天丞贴近紫垣,紫垣只觉得他如同一只咝咝吐着毒信的蛇,“可是你现在也知道了,光明坦荡无私的你,接下来敢把真相告诉潇玄吗?” “告诉了他,他必定不愿取出仙骨,到时陛下网缚灭天化物图失败,天地生灵涂炭,你可担当的起这个责任?!” 紫垣的双手在袖中,顿时紧握成拳,过了半晌才沉声道:“我要如何做,容不得你置喙!你的遗言,就是要对我交待这件事,惑乱我心?!” 天丞忽然又叹息一声,眼帘轻阖,声音逐渐缓下来:“当然不是……” 距离几步之遥的天兵们都听不见二人对话,斩仙台四周围着的仙人们更听不见,只见二人脸上表情时而激昂时而震惊,变幻了好几回,这番谈话才结束。 谁也不知道他俩谈了些什么。 大约是天丞的遗言交待完毕,最终只见紫垣破除了隔音结界,走出来沉声宣布道:“行刑!” 天丞被天兵推搡至九龙玉柱前,当他脊背贴在玉柱上的那一瞬间,寒铁链自动伸出,缚住了天丞的手脚和身躯。 乌黑劫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天丞的头顶上方形成了一个漩涡。 玉柱之上九条龙眼珠转动,逐渐化出铁灰色的鳞甲和狰狞指爪。 龙身缓缓在玉柱盘绕,锐利指爪似刀,插进天丞仙躯剜出仙骨,混着神仙的碧血,一根根弃于台阶下。 天丞甚至说不出话、无法呐喊,因为一根龙爪已经伸进了他的嘴里,搅拦了舌头和喉咙。 他脸上表情亦已经因为巨大的痛苦而麻木,只有两道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流淌下来,也不知走到这个地步,如今心里面悔是不悔。 每当一根仙骨被抛出,在台阶上发出铮然响声,斩仙台四周便发出一阵震天价的叫好。 最终雷霆轰顶,震碎了仙躯血肉,煅烧为一滩劫灰。 监斩的天丞伸出右手,握住从那片飞灰中冉冉升起的一颗魂珠,表面萦绕着点点星光,正是属于天丞。 右手一用力,这脆弱的魂珠便在手掌里碎裂开来,化作指间沙、风中尘。 从此仙元道行尽丧、三魂七魄消散,不入轮回。 从此声名狼籍,遗臭万年。 …… 卫渊吃过中午饭,到了下午的时候,就见紫垣又带着一众仙官过来。 大约是刚刚监斩杀过人,紫垣的脸色并不好看,过来后依例带领仙官们朝卫渊行了大礼,就让人摆出个铁黑色的屏风,在院中展开。 第139页 这屏风名为“留影屏”,相当于一架录影机,能够将发生过的事情重新展现出来。 等再现过斩仙台上,天丞受刑至魂魄消散的场景,紫垣朝着半空中拱手道:“真人慧眼如炬,罪魁现已伏诛,我等在此再度拜谢真人,为天庭除此恶獠大患。” 紫垣紧接着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想必真人再无别的顾忌,药王神已在乾坤宫外等待多时,真人是否……” “还有一事。”半空中降下卫渊的声音,紫垣低眉敛目恭顺的听,“待老夫与你走过这一遭,还了陛下仙骨,便要与卫琅回凡间去,介时你等不得阻拦。” 紫垣诧异道:“真人不等陛下回来了吗?” “这几十年与陛下同居乾坤宫,朝夕相处。如今既还仙骨,缘分已尽,又何必再相见。”半空中苍老的声音回答。 “是。”紫垣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应承下来,两指并起指向天空,“我等在此以道心立誓,此后真人任意来去自由,我等绝不阻拦。” 凡人随口立誓未必应验,但仙神或者修真者以道心立誓,便是在天道前许诺。 如若违誓,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最终亦会道心崩塌,导致仙元一天天流散、仙躯一日日虚弱,最终跌落凡尘进入轮回。 此誓言不可谓不重。 天际滚过一道闷雷,是天道隐隐相应。 “如此,老夫与你走这一遭便是。”卫渊听紫垣以道心立过誓,这才和卫琅从骊珠洞天中走出来,在紫垣等人面前现身。 紫垣躬身朝这望去青衫淡泊、须发花白的老者郑重深深一鞠,转身朝着乾坤宫门外走去,为卫渊带路。 卫琅扶着卫渊,跟在紫垣身后。 药王神身穿灵芝金纹朱袍,头戴一顶乌纱帽,是个蓄着长长胡须,沉静可亲中年男人的形貌。 他在成神之前于世间踏遍千山万水,尝过百花百草,创造了上千个药方,活人无数。 飞升后形成这样的法相,也是方便众多参拜的患者信任。 上前与卫渊见礼后,药王神伸手往他左肋伸去,刚刚探出气机,却只见一道金光将其重重弹开。 药王神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朝着卫渊苦笑道:“真人是否有护体法宝?还望暂且拿开,否则我近身不得,无法为真人取仙骨。” 卫渊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双手伸向颈后,解开红线穿着的骊珠,放进旁边的卫琅手中。 紧接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一个香囊,从腰间解下一条云丝汗巾,最后将脑袋上束发的木簪也拔下来,都交给卫琅,朝药王神道:“现在应该可以了。” 众仙神在旁边见他从身上取下这么多仙器,都知道必定是天帝临行前相赠,给他护身用的。 不由得暗中咋舌,陛下竟对潇玄如此爱护,潇玄却一心想回凡间。 他们虽以道心立誓不会擅加阻拦,可是等陛下回来,就真的能放开了手去? 紫垣看着这幕,想起天丞临刑前对他说的那番话,更是眸光沉沉。 他既然做出选择,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 紫垣看着药王神伸出手,当着众仙神的面,从卫渊的左肋处缓缓抽出一根肋骨。 隔着衣服,不见鲜血,亦没有伤口。 最开始是露出晶莹剔透的一小截,紧接着光芒越来越璀璨盛大,最终整根仙骨都被抽出,握在药王神手中。 武曲星君同样在此等候已久,见状连忙小心翼翼从药王神手中接过,转身踏雾乘风,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妄念岭。 正如紫垣所说,整个过程卫渊并没有感觉到半点疼痛。 然而当仙骨被抽出的一瞬间,卫渊忽然觉得像是整个身躯都被抽空了,眼前忽然一黑,就往地上栽倒而去。 “公子、公子!”卫琅一直站在他身旁,见状大惊失色,伸出手臂将他抱住,怒目圆瞪望向对面的药王神,“怎么回事?!你快过来看看我家公子!!!” 不是说,没有任何后遗症吗? 不是说,取出仙骨人也会好好的吗? 药王神也十分震惊,连忙上前捉住卫渊的一只手腕,又去探他鼻端呼吸,抚他的前额。 指端之下脉搏沉稳有力,呼吸亦连绵不绝。 然而灵台之中空荡荡,不见三魂七魄。 “我不知、不知为何会这样!”药王神手掌松开卫渊的额头,亦慌乱失措,“真人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卫琅闻言眼睛都红了,恶狠狠盯着药王神:“你害了我家公子!” “我、我没有……”药王神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卫琅却不听他解释,将卫渊打横抱起,目光凶狠的扫过以紫垣为首的天界一众神灵:“是你们,是你们合谋,害了我家公子!!!” “之前冠冕堂皇,说的好听,却尽是些蛇蝎心肠、出尔反尔之辈!!!” 第74章 黄泉照双影 紫垣面对这样的指责,别过眼去不能与卫琅对视,只觉得无话可说。 他内心有愧。 然而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别无选择。 倒是药王神不明情况,这个时候回过神来,想要继续解释:“你误会了……” “都给我滚开!!!” 谁知卫琅怒斥一声,打断了药王神后面的话,紧接着怀抱卫渊,浑身金光大作,如同一尾燃烧的金色流星,迳直朝着北方而去。 第140页 当然有仙神天兵想要阻拦,可卫渊之前身上的仙器全都交给了卫琅。 那些仙器凡人拿着,仙神尚且近不了身,更何况卫琅距离飞升成仙只有半步之遥? 在道力催动之下,卫琅周身仿若刮起了一阵凌厉旋风,想要阻拦卫琅的天兵天将纷纷倒飞出去、栽倒在地,根本沾不得卫琅的身,不是一合之敌。 幸亏天帝留给卫渊的仙器都是防身护体类型,没有太多攻击性。 这些天兵天将只是被吹飞,没有受到多少实质伤害。 “幽冥井,他是要去幽冥井!” 几乎是一瞬间,卫琅所化的金色流星已经消失在众仙神视野中,太阴星君首先回过味儿来,指着北方喊道。 天界幽冥井通黄泉,而黄泉是人死后鬼魂的必经之地。 如今卫渊仍然在呼吸、身躯存活,灵台却不见魂魄,卫琅是要前往九幽之下,寻找卫渊的生魂!!! 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药王神想了想,开口道:“去地府寻找……也是个办法。” 不管怎么说,离开人躯的魂魄,总是要归于地府的。 紧接着药王神又朝四周提议:“不若我等亦同去,与卫琅做个保,好让阎罗殿放人?也教卫琅知道,此事纯属意外,并非我等有意谋害。” 紫垣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只有他知道,找不到了。 潇玄三魂七魄已散,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了。 紫垣望向药王神:“卫琅如今情绪激动,对天界误解甚深,若是人去的多了,反而会以为我们仗势压迫。你们都不必去,我去就好。” 说完,身化一道紫气霞光,亦朝着北方,紧随卫琅而去。 卫琅抱着卫渊,很快来到了北天幽冥井前。 幽冥井是阎罗来天庭叙职的通道,直通九幽,也是唯一能前往阴间的通道。 内有阴风万丈,若是有道行低微的仙神不慎掉了进去,顷刻间身躯便会被阴风绞成渣滓。 名为井,实际上有丈余宽,跟个小池子也差不多。 卫琅站在井沿处往下看,只见里面漆黑一片望不见底,森森寒意扑面而来,隐隐传来阴风呼啸的声音。 卫琅闭了闭眼,全力催动身上带的那几样仙器,霎时间只见道道金光涌动、条条瑞气升腾,将他和卫渊包裹在其中。 然后朝着幽冥井跳下去。 金色光罩隔绝了刮骨阴风,如同一个坚韧的蛋壳,将卫渊和卫琅好好的护在中心。 只不过……这里真是漆黑一片,除了身周环绕着的这一圈金光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并且非常的深,不知道哪里是底。 呼啸的风声沿着金色光罩刮过,身处纯然的漆黑,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只有他怀中胸口仍在起伏的卫渊,是唯一的真实与籍慰。 卫琅俯下腰背,默默将自己的脸颊,与卫渊的脸颊贴在一处,轻轻摩挲。 由于年老,卫渊的皮肤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光润如玉,而是带着粗砺的温暖。 不过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这粗砺的温暖,再合意不过,让他浑身三万八千个毛孔都满足熨贴了。 尊主年轻时有年轻时的风华,年老后有年老后的从容,只要是尊主,都能够令他沉迷忘返。 他深深地眷恋着卫渊,却从来是克制的、恭顺的,不曾有半分放纵。 这是他此生,对卫渊做出的最大胆举动。 坠落了很久很久,卫琅的脚下才出现了一点幽光,随着那点幽光逐渐扩大,卫琅抱着卫渊降落在河岸畔。 这里的景象,他几十年前曾经在仙门执法堂堂主,明谛的洞天里见到过。 不过明谛的洞天里是阴间投影,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阴间路了。 只见苍穹之上无日无月,一片阴暗翻滚,花开却烈烈似火,绕着条幽河而生,一眼看不到边际,仿若要燃烧到天的尽头。 花间偶尔可见散落着的白骨骷髅,周围黄绿色腐萤萦萦绕绕,如同无数盏小灯笼,朦朦胧胧的照亮周边环境。 不远处的一座拱桥之上,有个婆子坐在桥头熬汤,身旁放着半人高的一口黑锅,锅口处热气氤氲。 鬼魂们保持着生前的样貌,在桥头前排起了乌压压一片长长的队伍。 轮到谁,谁就去婆子那里领一碗汤喝下,慢悠悠走向桥的另一端,最终消失在一片迷雾中。 从此入了轮回。 奈何桥,孟婆汤。 “是生人,是生人啊……” “奈何桥头,怎么会有生人过来?” 有鬼魂在窃窃私语,声音如泣如诉。 然而卫琅浑身金光缭绕,一看就来历不凡,也没有鬼魂胆敢上前询问靠近。 卫琅抱着卫渊一路走到桥头,就如同摩西分红海,鬼魂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宽敞通道,直接来到孟婆跟前。 “他来过这里吗?”卫琅抱紧卫渊,望向孟婆开口问道。 孟婆全身上下裹着一层黑,抬起老眼看了看卫琅怀中的卫渊,摇了摇头:“未曾。” 说完,舀了一碗汤递给旁边的鬼魂:“很久没有活人到我这里来了……这人身躯尚存活,气息未断绝,你是要寻找他的魂魄?” 卫琅点头道:“是。” “那就在这边等吧。”孟婆眼皮一搭,“反正无论是谁,只要入轮回,迟早都需从我这儿过。” 第141页 “不过,倘若他是罪大恶极之人,你就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去了。” 凡人入轮回之前,先需经阎罗殿审判。 若是被判生前有罪,就要在地狱里服刑直至期满,才能踏上奈何桥。 “不要乱说,公子非但无罪,反而对天界、对众生有功!”卫琅闻言,有些愤慨。 孟婆长年累月在奈何桥头熬汤,来来往往都是凄切飘忽的阴间鬼魂。难得这么一个高大英俊、阳气充沛的小伙子过来,正觉得新鲜,想要借机跟他多聊几句,却见一道明丽的流霞紫光忽然降落在身旁。 今儿是什么日子,先来了个生人,又来了个上仙? 紫垣虽在天界地位尊崇,但孟婆并不归属于天界体系,因而只是又舀了一碗汤,递给身边的鬼魂道:“老身职责所在,不能与星君见礼,还望星君见谅。” 紫垣没有搭理她,迳直走向卫琅道:“你纵然在此等上千年万年,也是等不到的。” “什么意思?我不在这里等,还能在哪里等?!”卫琅闻言,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直直盯着紫垣,斥喝道,“你来做什么?害了公子,还好意思过来?!你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别逼我动手,快些给我滚开啊!!!” 紫垣银牙微错,知道不能再提其他,于是朝卫琅道:“你朝奈何桥下望一眼。” “就一眼。” 声音焦灼中带着乞求。 卫琅这个时候站在孟婆旁边,右手处就是桥栏杆。 只要往右稍微走半步,就能望见奈何桥下滚滚的冥河水。 卫琅朝着紫垣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搞的什么鬼……” 后面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冥河水倒映出卫琅的影子,是双影。 一个是卫琅本人,另一个是玄衣金饰,腰间佩九龙玉剑,端坐于金銮宝殿,座下祥云瑞气缭绕,头戴十二旒的帝王。 这位帝王卫琅自然见过,正是天帝!!! 卫琅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如同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 然而任凭他如何看,这两个影子都同样清晰。 “明白了吧。”耳畔传来紫垣的叹息声,“你是陛下三魂之一的,觉魂转生。” 卫琅浑身一阵恶寒,慢慢转过头,只见紫垣肃容敛色,朝他躬身执臣礼:“陛下觉魂落入凡间轮回万年,如若再不归位便会被彻底磨灭,因而当年星阑才会推算出其方位,下界寻找。这一世,你若不能飞升成仙,归于其位,寿尽之时便是魂消魄散之日。” “归其位……是什么意思?”卫琅沉默片刻之后,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是让我这个人,我的所思所想所愿统统消失,成为天帝的一部分吗?” “卫琅,介时你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你。”紫垣连忙回答,“你与陛下合二为一,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情感,不存在你会消失的问题。” 卫琅不说话,只是目光冷冷看着紫垣。 紫垣知道他不信,转身道:“你跟我来,跟我去看看阴间愿石,一切就都明白了。” 孟婆一边舀汤,一边曼声开口:“小伙子,你跟他去吧。如若看见你那个人过桥,我会让他等等的。” 卫琅低垂了眼帘,看着卫渊宛若熟睡的面容,将他在怀中搂得更紧些。 这才跟上紫垣的脚步,朝着阴间愿石的所在走去。 愿石离奈何桥并不算远,足足有一人多高,石面光滑平整如镜,上面隐隐有红色的血纹浮现。 “潇玄当年上斩仙台,散了自己的魂魄。天道雷霆之中陛下救援不及,只有剖了自己的一根仙骨,为其护持固魂,希望潇玄能继续转生。”紫垣停在愿石前,仰起头看它,“当年陛下与阎罗殿打了招呼之后,也是像你一样,守在奈何桥头,等了足足三百年。” 第75章 万年轮回 “可是三百年间,陛下一直没有等到潇玄。”紫垣将目光从愿石转向卫琅,“你是陛下的觉魂,这些,你理应也记得的。只不过万年间不停的轮回转生,深藏了你最初的记忆。” “到现在,还想不起来吗?!” 紫垣原先说话的声音都很正常,到最后一句却忽然变成一声断喝。 随着这声断喝,卫琅只觉得自己灵台处一团白光爆开。 他看见了万年之前,矗立在奈何桥头的天帝。 没有宝相庄严,没有煊煊赫赫的威仪,他甚至没有穿戴那一身标志性的玄衣金饰十二旒。 黑色的衣袍在森森阴风中飘飘荡荡,挂在几乎瘦成了一副骨架子的高大身躯上,脸色比四周来往的鬼魂更加难看。 他坚毅的下巴生着青色胡茬,一头长发没有束起,如同秋天蓑黄的草,纠缠打结着披于身后。 这不是仙神应有的状态和外貌。 道心崩溃,天人五衰。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飞升之后的仙神若是道心崩溃,会逐渐造成天人五衰之像,最终仙躯溃散,灭神识,入轮回。 “天丞,你说……朕是不是等不到他了?”天帝微微偏过头,泛白裂口的薄唇翕动着,眸中流转着卫琅从未见过的凄怆,“三百年,他若是魂魄还在,怎么会不来阴间?” “没有鬼魂能在阳世徘徊三百年不散,是不是,朕那根骨头最终也没能护住他?” 第142页 声音喑哑,带着沉重到化不开的绝望。 卫琅之前见天帝,天帝从来是端凝肃穆、平静无波,合该高高在上被天地生灵朝拜敬仰的模样。 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而脆弱。 “陛下、陛下!”天丞站在天帝身旁,眼中泪光涌现,“是,陛下等不到潇玄了!请陛下清醒一点,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陛下仙躯溃散,天庭怎么办?!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天帝疲惫地垂下眼帘,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深长的吸气声。 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紧紧抓住奈何桥桥栏,手背处筋脉暴起。 桥下湍流不息的冥河水,倒映出一张憔悴瘦削到不堪入目的面容。 是的,他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三百年间,他每时每刻都在为了卫渊煎熬,宛若一场没有尽头的千刀万剐凌迟之刑,直至道心崩溃,出现了天人五衰之兆。 他其实并不畏惧死亡,甚至在这样漫长的煎熬之中,隐隐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让他彻底解脱。 但正如天丞所说,他肩负着天庭职责,他理应清醒,不该再这般继续沉沦下去。 身边的魂魄穿流不息,天帝在奈何桥头站了很久很久,阴风拍打着他的面颊,让他一头枯涩的发如蓬草乱飞。 天丞陪在他身边,哽咽着。 “是,不能再继续了。”天帝喉头滚动,发出的声音如同低泣,又如同自言自语。 他放开桥栏杆,慢慢转过身,脚步漂浮的走下奈何桥。 踩过河岸,踏过大片的彼岸花,来到了愿石对面。 “陛下,陛下!!!” 随着天丞的高声惊呼,只见天帝忽然伸出右手,五根遒劲有力的手指,尽数没于自己的灵台之中。 一口碧色神仙血从泛白皴裂的薄唇中喷出,天帝活生生从灵台中撕裂了自己的三魂之一,觉魂。 撕裂魂魄之痛,纵使天帝这样历劫无数的仙神,托住觉魂的手掌亦止不住颤抖。 人有三魂,命魂,灵魂,觉魂。 命魂司存,灵魂司智,觉魂司情。 觉魂的形态是一小团绯红光球,看上去赤诚而多情,随着天帝手掌的颤抖,也在掌心中微微地颤动着。 他之所以会道心崩溃、天人五衰,全因情牵卫渊,以致痛苦不能自己。 他的痛苦,他的煎熬挣扎,全部都来自司情的觉魂。 只要分离觉魂,他便仍旧能够履行天帝职责,从此无痛无惧无悔无怨。 再无挂碍。 天丞此时已经哭得满脸是泪,跪伏在地上,脊背抖动,头上冠冕颤颤。 天帝手掌中托着觉魂,襟前全是碧血,因为穿着黑衣,倒是不怎么明显,只是显得胸口那一片的衣裳颜色深了些。 碧绿如玉的血珠子,沿着他的口角,从坚毅方正的下巴流淌下来,一滴滴打在脚前的污黑地面。 面色和唇色煞白,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 看上去不似仙神,倒像是厉鬼。 “苍梧在此,以自身觉魂的万年轮回为许愿交换,阿卫的一线生机。”天帝一颗泪珠滚落眼睫,落于掌心,融入觉魂瞬间不见,“如果有可能……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让苍梧,能够再次与阿卫相逢。” 那是天帝的最后一滴情泪。 对面的愿石蓦然白光大作,绯红色的觉魂被白光包裹,在天帝的掌心中消散不见。 愿石接受了天帝的许愿。 卫琅做为天帝分裂出来的觉魂,随着那白光出现,关于天帝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 紧接着,卫琅看到了自己一万年来的辗转轮回。 他做过帝王将相,做过贩夫走卒,做过男,做过女。 做过飞鸟游鱼,做过虫豕走兽。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的来历,但在几千次的转生中,红尘逐渐湮灭了最初的记忆,令他变得混混噩噩。 但从始至终,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的在他脑海中横亘着,他要等一个人。 “阿女啊,那是户好人家,后生身体好、样貌俊,能干的很,跟你年纪也相当。阿娘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你为何又不愿意?”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露出发愁的神色,“也不知道,到底能看中什么人喽。” “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人家了,你好好想想。” 说完,母亲唉声叹气的走出门外,带上竹门。 他那一世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一下下梳着头发,阳光斜斜从竹楼的窗外照进来,铜镜映出十六岁的少女。 发堆乌云,皮肤洁白细腻,像是枝头新摘的栀子花。 殊色秀丽的容貌、窈窕高挑的身材,更兼伶俐聪慧,让他自十三四岁起,求亲的就踏破了门坎。 他们这儿不讲究盲婚哑嫁,父母也都开明,会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 按说到了他这岁数,不说出嫁,至少也该订下人家。 然后过个两三年,双方都准备好了妆奁嫁礼,就热热闹闹的办场婚事,正式成婚。 母亲说的那个后生,确实家境殷实,样貌俊,身体好,人能干,和他年纪相当。 任凭旁人谁看了,都会觉得般配。 但是……不对啊,不是他。 寨子里那么多后生,谁都不是他。 少女停止了梳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木梳,直至梳齿压入掌心皮肉半寸,细细密密的疼痛。 第143页 可是,“他”又是谁呢? 不知道,也无处可寻。 反正如果见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的。 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少女眼中涌起委屈的泪水,啪一声将木梳放在梳妆台上,起身朝门外跑去。 少女家的竹楼前,种着大片的梨树。 眼下正值春季,雪一般的梨花开遍枝头,像是一顶花做的华盖。 少女来到梨树下,泪水沿着面颊滴落,头上那顶花做的华盖似有所感,亦随之扑簌簌掉落,落了满地的梨花。 一阵风卷起梨花,呼啦啦吹向远方。 “……你们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等的人在那里?”少女仰起脸,看着那随风飞舞的白色梨花,“他再不来,我就真的等不到他,要嫁给别人了。” 正如母亲所说,纵然家里再宠爱她,也不会由着她的性子一直耽误下去。 迟早要在寨子里选个后生。 而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了。 梨花不说话,只是呼啦啦的被风吹着,朝远方的深青色山峦方向盘旋而去。 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雪片般的白色花朵,唇角忽然勾起一个微醺的弧度,迈开脚步,朝着风的方向而去。 他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就去找他。 少女感觉不到天色逐渐变暗,感觉不到衣裳被荆棘勾破,感觉不到鞋底被山石磨烂。 只是在崇山峻岭间,沿着风的方向一直走。 直至被一条蛇咬了脚踝,再也迈不动脚步。 眼前是一个洞窟,少女拖着开始麻痹的双脚走进去,半趴在里面的大块岩石上。 恍恍惚惚记得,自己和他也曾经住在一个洞窟里,只不过那个洞窟布置得温暖舒适,有高床软枕,有熏香绮帐,有欢声笑语,不像这里光秃秃冷冰冰。 死寂静默一片。 “你在哪里啊……我就在这里,快些来找我啊……”少女脸颊贴着冰冷的岩石,喃喃自语着,纤细的手指抠进石缝,脚底的麻痹逐渐蔓延至整个身体,“你不来,我就只能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 之前真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疲惫的少女用力撑着眼皮,不愿意睡去,但眼皮仿若千斤重,一下又一下的往下搭,最终还是挨不过,闭上了眼睛。 少女不知道,天亮后父母带着村民,在山洞里找到了自己已经僵硬的尸体。 因为蛇毒而泛着青色的面容上,带着微醺的微笑。 如同沉入了一场美好幻梦。 湘西秀丽婀娜,豆蔻年华未出嫁的少女,哭泣时能令枝头上的花朵坠落,落山洞抱石而亡。 被称做神眷者的“落花洞女”。 又一世,他做了征战沙场的将领。 与邻国的战事结束,就等着封赏回程,难得军中开了禁酒令,与同袍们在营帐中围着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大碗饮酒大声说笑。 “这次回去,老李也该找个婆娘了吧。”有同袍端着酒碗,朝他挤挤眼睛,“咱们老李可是个难得的正经人,从来不去红帐,想来是要把童子身留给婆娘哩!” “要不是咱们弟兄来兵营的时候都睡一个铺,知根知底,还真要以为你是不行!” “哈哈哈哈哈……”袒胸露腹的同袍们,爆发出一阵粗豪大笑。 “诶诶,都别笑都别笑,往后咱们回去,也不做这提头的买卖了。我有个妹妹,现在还没嫁人,正好可以说给老李。”一个同袍走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因为我爹我娘先后去世,我这妹妹前前后后守了六年孝,现在二十三。年纪是大了点儿,可还是个黄花闺女,人长得端正、又勤快,是个持家知礼的人,我觉得跟你还算般配,到时候带你见见?” 他笑笑,敷衍道:“再说吧。” “哟哟哟,看你那长相就知道,你妹妹长得那也就一般般!”旁边有人笑着起哄,“我们老李眼光可高得很,连红帐里的花魁找他都不带理的,怕是将来要娶个天仙儿呢!” “唉,这还没回去呢,你们倒惦记上我娶婆娘的事儿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不是?来,喝酒喝酒!”他端起粗瓷大碗,和旁边的同袍撞击酒碗,一饮而尽,“今夜一醉方休!” 那一夜,所有人都酩酊大醉。 回到皇城后论功行赏,他被封了侯,赐予府邸封地。 虽然这时候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但他从未婚配过,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又位高显赫,属于皇城里靠军功崛起的新贵,还是有不少高门争先恐后,要把十几岁的闺女嫁他。 第76章 我偏不 就是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他却婉拒了那些想要和他结亲的高门,连同僚上峰送来的美姬也不肯收用。 有人尝试着送来俊童玉郎,他全都一一给退回去,于是皇城里就开始暗中谣传他“不行”、“大约是战场上伤了根”的流言。 为着这件事儿,他的同袍跟人干了好几架,他却每每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之后更是索性声称自己信奉了禅宗,去寺庙受居士戒,从此清心寡欲。 受戒的那一天,他穿了身普通的灰色长衫,戴着黑纱幞头,独自去了郊外那座香火并不算鼎盛的寺庙。 没有叫上任何同袍,或者官场上的同僚去见证。 反正他其实并不信佛,只是为了走个过场,让庙里的僧侣在受戒居士的石碑上,镌刻他的姓名。 第144页 以为佐证。 那座寺庙真的很偏僻,沿路也看不见什么香客,只偶遇了几个扛锄头的农民、骑牛的牧童,提篮往田间地头送饭的村姑。 尽管他已经自认为穿戴的平常,在这些人看来还是很新鲜、很出挑。 农民见到他就低声议论,带出几声羡慕,村姑见他则低头羞红了脸。 他长相是很俊的,鬓若刀裁目似朗星,身形高大。 由于武将出身,文士的青灰长衫也掩不住那宽肩窄腰、笔直脊背。 也正因为如此,过去征战沙场、做着提头的买卖,无暇顾及婚事倒也罢了,到如今封了侯爵,年过三十还是孑然一身,就显得格外不可思议。 独行至寺庙门前,说明来意后,就有小沙弥引他到佛堂前见住持。 住持的年岁已经很老,头戴毗卢帽,蓄着一把白须,身披大红袈裟,倒是很有些得道高僧的模样。 由于这座庙香火不旺,之前他又派人送了银子过来打点,住持这把岁数,见过无数人情世故,也大概猜到他并非是真心信佛、想要受戒。 只不过看在香油钱的份上,与他走走过场。 于是双方互相见过礼,住持和蔼可亲的递了三根佛香过来,对他道:“李施主在此处拜一拜佛,然后老讷去居士碑刻上施主姓名,就可以了。” 他点点头,在手中点燃三炷香,插在佛前的黄铜香炉里。 然后弯下双膝,朝那金身的佛像叩头一拜…… 随着他这一拜,佛像忽然发出声脆响,他抬起头,就见鎏金的铜塑大佛,从头顶处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缝隙划过佛像的宽阔天庭,沿着宽而笔直的鼻梁正中往下蔓延,经过人中来到唇沟,划过丰厚的下巴,将胸口处那个金色的“卍”字印记从中间劈开。 那么大一个佛像,就这样砰当一声裂成了两半。 住持和他都看呆了,他站起身,半响说不出话来。 在心中不由得暗忖,难道是前世造下什么业债,或者这辈子杀戮过重,以至于此? 殊不知,他身为统御四方的天帝觉魂,漫天神佛皆受不得他这一跪拜。 见此异像,他也不敢再拜,只有对同样震惊的住持道:“回头我会送百两金子过来,重塑金身。” 百两金,重塑一个佛像之外,就是把这座小庙上下修缮一新、再起几间禅房都够了。 回过神来的住持朝他躬身行礼,默默送他出庙,算是认下此事。 见他始终油盐不进,再加上他声称自己受了居士戒之后,皇城里逐渐也不再有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只有同袍相聚的时候,难免几声遗憾唏嘘。 他做为当事人,却并不觉得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 不是那个人的话,谁都不行。 可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叫什么,他全部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只需要一眼,哪怕千人万人里,他也能认出来。 “不对,你画的不对!!!” 他年过四十,双鬓微染霜,眼角出现细纹,脾气也随着年龄见长,拍着桌子吼对面的画师。 画师一手好丹青,在皇城颇有声名,就没见过这么难侍候的主儿。 画师前前后后来了大几十趟,当着这位侯爷的面,起码画了百来张,得到的却始终是“不对!”、“你到底会不会画画儿?!”、“听说你是皇城第一画师,就把人给我画成这样?!”。 画师也是有脾气的,忍无可忍,把手中的羊毫笔啪一声拍在牙白的宣纸上,溅出几点乌黑的墨:“我今天把话搁在这儿,侯爷所说的这个人,天底下就没有画师能画得出!有本事,侯爷你就自己画去!!!”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他看着画师怒冲冲的背影,宽厚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也知道是自己不对。 但他控制不住。 他一天比一天老,头发都开始白了,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 纵然等到,他如今这般模样,也羞于面对。 甚至找了许多有名的画师,都始终没有人能画出他心目中的形象。 他站起身,望向桌子上那张溅了墨点的宣纸,沉吟良久。 或者,自己画吗? 他大半辈子用来执马缰、握刀兵,生满粗糙茧子的大手,笨拙的抓起了那根细羊毫。 他这一世活到六十二岁,是万年轮回间难得长命的一世。 余生的二十年,他都用来练习绘画。 从始至终,只画一幅人像,废画数以万计。 临终前,他抱着自己最满意的那一幅,躺进了棺材。 几百年后有盗墓贼掘开他的坟,撬出封棺。 只见一具白骨怀里抱着一卷画轴。 这是座侯爵墓,墓主人死了还要紧紧抱着的画,必定十分珍贵。 盗墓贼见了难免心热,用铁钩拨开白骨,钩出画轴,拿在手中迫不及待的展开。 可画卷上既无题跋,也无名家的鉴赏印,只是一张署名都没有的素画。 画的是漫天风雪中,白衣的仙神袍袖飘拂,回头展颜一笑。 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盗墓贼看得呆住了,甚至没有发觉在油灯的光照下,画幅正在一点点的发脆、变黑。 直至画面裂成灰黑色的纸碎,像是死去的飞蛾翅膀,沾了盗墓贼满手。 第145页 再一世,他做虫做鸟做鱼……有时候一世能活上个三四十年,有时候一世只有几天的命。 如此辗转流落于红尘几千世,觉魂的那一点灵性记忆逐渐磨灭。 他开始不记得,他等的那个人的身形样貌。 他忘记了,那个人身上独属的气息,一颦一笑。 最后一世他落于山林,成为了一头狼。 皮毛光滑、四肢身形强健有力,满口尖利牙齿的公狼。 他打败了老狼王,成为了狼群新的王。 狼群里最年轻、皮毛最漂亮的母狼呜呜凑过来,想要蹭他示好。 狼们都羡慕的看着他,强者占有最优的资源,包括最漂亮的母狼,这是狼群的规则。 他站在最高的那块山石上,居高临下的看了那头母狼一眼,长着细毛的鼻梁上忽然皱起褶皱,露出满嘴雪白尖利的牙齿,朝着母狼凶恶的唁了两声。 母狼四肢伏地,又呜呜的小心倒退,从此不敢再接近他。 万年轮回,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 但他就是本能的知道,他若接受了这头母狼的示好,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比他的性命还重要,需要牢牢抓住不放的东西。 他就这样做着一头孤独的狼王,没有伴侣,也没有儿女。 直至过了几年,宿命轮回般被新的狼王打败,又孤独的开始在山林间流浪。 独狼生存不易,更何况他已经老了,经常是前心贴着后背,肋条骨也瘦得根根突出,再不复年轻时皮毛光亮、强健而威风凛凛的模样。 那一天他很饿,已经两三天没找到什么像样的猎物。 他比一般的狼要聪明狡猾很多,知道人类是一种很危险的动物,他们虽然身躯相对无力脆弱,却能使用厉害的刀斧和弓箭。 若是搁在往常,他不会靠近那间人类建造的小木屋,但他眼下实在太饿,只能过去碰碰运气。 他小心翼翼用鼻子拱开木屋的柴扉,几缕阳光伴随打着旋儿的尘埃,落进了黑沉沉的木屋中。 木屋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细骨伶仃、肤色苍白的少年。 因为过于瘦弱,少年的两颊都凹陷了下去,样貌实在称不得好看,只是用一双黑湛湛、明澈的眼盯着他看。 似乎对他并没有任何惧怕。 他也紧紧盯着这少年,四肢伏地,谨慎小心的一步步接近,绕床足足走了半圈,这才放下心来,四爪一蹬朝着那少年扑去。 从此往后,情意妄念丛生、痴心追随至今。 卫琅站在愿石前,冥河水在身侧淙淙流淌,彼岸花在他脚下盛开怒放。 愿石上面那些深深浅浅的红纹,印入眼中,仿若都是万年轮回间,曾经流下过的血与泪、不知道多少个孤独长夜的等待和刻骨思念。 这些记忆本就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如今就如同打开了记忆的匣子,万年时光说来话长,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现在,你明白了吗?”紫垣在旁边问卫琅。 卫琅抱着卫渊,转过眼望向紫垣:“你希望,我明白什么?” 唇畔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是希望我深明大义,赶紧的修炼成仙,做为觉魂回归本体吗?” 紫垣皱起眉头:“你要明白,这是你的最后一世,若不回归本体,待你寿尽之日,便是魂消魄散之时,这都是为了你好。”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对卫琅说。 人生而具三魂七魄,自有他的道理。 天帝分裂觉魂,三魂失其一,已经支撑了万年之久,若是再继续过个几千年,纵是再强悍的仙神,最终也难免陷入天人五衰。 分裂觉魂维系道心不坠,本就是饮鸩止渴之举。 “若是,我偏不呢。”卫琅说。 第77章 执念葬众生 紫垣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卫琅阅尽自身万年轮回,明白了前世今生的来历,还要继续坚持什么。 难道说,是仍然要在这奈何桥上等潇玄? 紫垣舔舔嘴唇,斟酌了一下语言,这才再度委婉开口道:“其实我觉得,一个人若是不在了,也不算是真正的死去。比如世间那些英明君主,能征善战的武将,协领天下的能臣……这些人纵然死去千万年,他们的模样事迹,却仍然活在人们的传颂之中。” “凡间家庭中若有亲人去世,但凡子女孙辈还记得音容笑貌,这人也就不算真正的死了。” “只有当没人记得这个人的一切之时,他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消亡。” 卫琅盯着紫垣看,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不安—— 紫垣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紫垣见状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道出真相:“潇玄当初以凡人之躯斩蜮射,松动了三魂七魄。如今抽出固魂的仙骨,灵台魂魄已散,你不可能再等到他。” “你抱着的这具躯体失去魂魄,也不可能再存活多久,最多七日,便会彻底断绝生机。” “我不信,你骗我!”卫琅听了紫垣的话,第一反应是红了眼圈,大声抗拒,“你、你……一定是在骗我!!!” 紫垣摇摇头,脸上露出愧疚之色:“是真的。天丞受刑之前,向我交待了此事,你是陛下觉魂转生一事,也是由他告之。” “如若不信,你再等上七日便知。” 第146页 “所以,你明明知道抽出仙骨会导致散魂,却眼睁睁看着我家公子去送死?!!!”卫琅紧紧抱住卫渊,看紫垣的眼神凶恶阴沉,就如同看着深仇大恨之人。 他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紫垣说的多半是真。 紫垣黯然道:“此事,我别无选择。你归位后想要如何处置我,哪怕是判我上斩仙台,我都甘心受罚。” 卫琅低下头,看着卫渊宛若熟睡的面容,只觉得胸中撕裂般的剧痛袭来,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 星星点点洒落在盛开的彼岸花上,再汇聚成鲜红的血珠子,顺着彼岸花纤细的花叶滑落,一滴滴落入阴间腐黑的泥土中。 尽管他极力避免了,还是有一些血点溅在卫渊的脸颊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心痛到极致,卫琅反而哭不出来,他一边伸手去揩卫渊脸上的血点子,一边狂声大笑。 他一副雪白的牙齿都被血染红了,笑声疯狂到凄绝。 紫垣想过说出真相后,卫琅会咒骂自己、甚至按捺不住动手殴打自己,却没料到卫琅是这个反应,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可惜,我不信他……半分都不信。” 直至笑声止歇,卫渊脸上的血点子也揩干净了,卫琅低垂着头,略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声音嘶哑:“我不相信等我归位之后,天帝会真的判你上斩仙台。” “爱慕公子的是我,在万年轮回中,一世一世苦苦等待的也是我,我不信他。” “卫琅,你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你啊。”紫垣慌乱的说。 卫琅阴恻恻道:“他为了维系天道正统,为了肩上的责任,可以对公子亲手执刑,可以斩了我这个觉魂入轮回,我不可能相信他。” “再说纵然处死你,公子就能回来吗?不……公子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你以为你的一条命,在我心中配和公子相提并论?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就算当初天帝会因为尊主而道心崩溃,会因为尊主痛苦到呈现天人五衰之兆,谁知道天帝失去了他这个觉魂,万年间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不信天帝。 他只信自己。 尊主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天,他的道,他的心之所向。 如今尊主三魂七魄已散,连来世重逢都不能期盼,那么天地万物对他而言,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这个世间,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不若让负了尊主的天帝,让这万丈红尘,让这锦绣天宫,让这群道貌岸然的仙神……统统与尊主陪葬。 “卫琅!!!”紫垣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发出惊惧的喊叫声。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卫琅的四肢百骸间升腾而起。 彼岸花瓣上欲坠不坠的鲜红血珠,逐渐化为纯黑的颜色。 升仙难,堕魔易。 只见卫琅身周飓风升腾,盛放的彼岸花在如刀锋一般的凌厉风暴中,弯折了茎杆、破败了花叶。 风暴中的腐萤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小哀鸣,在风刃中撞碎了身躯和点点光芒。 四面八方的鬼魂开始悲泣尖啸,阴间万万年不变的阴暗天空,落下雨点。 血色的雨点。 卫琅只差半步便能登天,踏入仙神行列,又是天帝的觉魂转世,如今执念葬众生而堕魔,必为乱世的魔神。 天道亦为之悲鸣泣血,从而形成了这一场血雨。 雨点噼哩啪啦的打下来,连虚无的鬼魂都不能幸免,但凡沾到这雨点的,魂魄中都会出现一道血色印痕。 卫琅本人亦被血雨浸透,鲜红似血的雨水划过他刀削斧劈般的面颊,沿着他垂落的额发、泛白的手指骨节颗颗落下。 只有他怀中的卫渊,从始至终被一层金光笼罩着,干净整齐,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沾上血和尘泥。 一根独角从卫琅浓密的发顶簌簌生长而出,背后攸地展开了一对乌黑的巨大羽翼。 卫琅一步步走向紫垣,紫垣感觉到浓郁的魔气扑面而来,四肢百骸都因此僵硬了,动弹不得。 他惊惧的看着,卫琅的身躯和羽翼形成了一片巨大阴影,一步步靠近,直至将他完全笼罩在其间。 他此刻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卫琅的对手。 他就如同一头面对恶狼的羔羊,浑身浸透了冰凉血雨,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卫、卫琅,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回头,还、还来得及……” “啊啊啊啊啊!!!” 后面劝阻的话哽在喉头,化做一声凄厉惨叫。 一弯黑芒绕过紫垣的右肩,仙人的右臂伴着大片碧血跌落在泥地中,又迅速被魔气侵蚀,化作纯然的黑,从指尖开始寸寸腐烂。 “放心,我不杀你。”卫琅垂下长睫,望向紧紧捂住右肩、全身都因剧痛而在颤抖的紫垣,深黑的眸中一片凛冽孤绝,“你不是为了天帝,为了天地众生,送我家公子去死吗?” “那你就给我好好的活到最后,好好的看着。看着来日这天地如何消亡,众生如何覆灭,天帝如何死于我剑锋之下!” “卫琅,陛下就是你啊……你身为觉魂,与陛下相依共存,你若是杀了他,自己也不可能继续存活下去!!!”紫垣抬眼,在密集的鲜红雨幕中望向卫琅,忍痛叫喊着。 “如此,求之不得。”卫琅却自他脸上收回了目光,沉声说出四字之后,展开巨大的黑翅,扑啦啦迎着漫天血雨,朝着阴间灰暗的天空飞去。 第147页 失去了尊主,这世间再无他留恋之人。 倘若此生最后的结局能如紫垣所说,他求之不得。 …… 武曲手中捧着那根晶光璀璨的肋骨,半点也不敢耽搁,乘风破云来到了妄念岭。 此时妄念岭前,天帝身化的金日依旧光辉灿烂,宛若地上的一轮太阳,令人不能近前逼视。 武曲来到这轮金日上方,将手中仙骨扔了下去。 仙骨本就是天帝仙躯的一部分,如今与卫渊分离,又感应到本体的气息,便如那归巢的鸟儿,自觉自动的跃进那片灿烂金光之内,寻找到天帝的左肋,填补了上去。 金日之内,衔尾而游的阴阳鱼,终于补上了那条缺失的鱼尾。 天帝看着自己左肋之处那条塌下去的软肉被补全,从来端凝肃穆的面容之上,深潭般的眼中,瞳孔骤缩。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此时仙骨归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潇玄魂魄已散。 从此天上地下,再无潇玄。 天帝微微低垂了眼帘,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怔忡失神。 不,他不难过的。 万年前他已经斩去觉魂,再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而道心崩溃,痛绝欲死。 他不难过。 他只是觉得心底像是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又深又黑看不见底。 急需填满。 “收。” 随着这空灵高远的声音响起,千万道纤细若毫发的金丝网缚成阵,朝着血红的魔阵中心绞动收拢。 魔皇以自身血肉献祭多日,此时皮肉熔化呈半流体状,朝半空中伸展挥舞着六条手臂,如同一个人形的怪物。 天帝手中紧握玉剑,如同一只金色的大鸟,身化烁日流光冲进了灭天化物图。 一剑劈下,魔皇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肩头的一块皮肉混着黑血,掉落在阵图之中。 天帝注视着魔皇,目光沉凝表情冷静,一如往常。 然而他做出的事情,却是疯狂的。 他一剑又一剑,细碎削下魔皇的皮肉,黑血若雨点般在眼前喷溅。 魔皇的舌头和喉咙也已经半熔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惨叫。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天帝剜去了魔皇的眼,削去了魔皇的鼻,将六条手臂寸寸碎断,剖腹挖心。 令立于云端的武曲,四周围绕的天兵天将们,看了都不由为之战栗胆寒。 这般手段……到底谁是仙?谁又是魔? 最终天帝立于血红的魔阵之中,冷静无比的看着脚下那堆骨碎肉靡。 四周的金色丝线仍旧在不断往内收拢,不久后就能将灭天化物图彻底网缚摧毁。 而他心底的那个大洞仍旧空荡荡,有寒冷的风在其间往复穿梭。 无物可填。 第78章 复生 地上的最后一点黑线被金丝吞噬,随着天帝体表笼罩的那层金色光芒逐渐黯淡,苍穹堆积了许多天的乌云逐渐松散,几线阳光泻下,洒落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 洒落在金袍长缨飘扬,身披玄甲天帝身上。 四周寂静了片刻,紧接着便是天兵们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陛下万胜!” “陛下万胜!!” “陛下万胜!!!” 天帝手持染满黑色魔血的玉剑,朝前一指道:“众将士听令,随朕夺回妄念岭失地,直捣魔域!!!” 空灵高远的声音,在每一名天兵的耳畔回响,令所有天兵天将热血沸腾。 是啊,如今魔兵魔将折损死伤无数,魔皇身亡,魔域就如同一盘散沙,必然大乱。 而天帝这边则战力保存的相对完整,且军心激昂振奋,正是万万年从来没有过的大好机会! 直捣魔域,天界一统的时机到了!!! “向前!!!”破军挥舞手中铁枪,骑着狻猊当先驰骋。 “向前!!!”天兵们齐声应和,盔甲闪亮兵刃森寒,如同潮水般朝着魔域的方向涌去。 白麒麟四足踏云,来到天帝面前,低下生有鳞片的脖颈,发出低低的哼声。 天帝摸了摸它背脊上柔软的长毛,没有立即跨上它,深潭般的一双眼,倒映着四周的天兵天将。 只见他们群情激昂、个个争先恐后。 自开天辟地以来,历代天帝都以灭魔为头等要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攻入魔域中心。 如今这一役若是真能收伏魔域,必将成就无数名将勇士、成就他万古一帝的赫赫名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孤冷死寂,不能因这样的前景而激起半点浪花。 收伏魔域、万古一帝,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万年来,他看似高居天庭、统御四方,实则却只是一个肩膀扛着沉重巨石,在无边无际荒漠间跋涉的独行者。 粗糙的巨石磨损了他的皮肉,坠压着他的脊梁,他麻木了自己,一步一步在看不到尽头的荒漠上行走。 逐渐模糊了过往,忘记了自身。 潇玄的出现,像是万顷黄沙荒漠间偶遇的一株绿草,让他万年来初次生了私心,让他六欲升腾,让他麻木空虚的心逐渐变得充盈。 然而这一抹绿意,最终几十年转瞬即逝。 再也不会出现。 心底好空啊,什么都不能填满的空虚。 第148页 “陛下,陛下!!!”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远处喊他。 天帝抬起头,金色缨穗拂过他刚强的面颊,看见紫垣跌跌撞撞的乘坐云头,朝他飞奔过来。 紫垣的模样十分狼狈,一身袍服半干半湿,白皙面皮上是道道血雨留下的红痕,整条右臂连着袍袖都不见了,左手掌按压着肩头处的伤口,碧血从指缝间泌出。 “发生什么事了?”天帝伸手虚抚过紫垣右肩,几缕深黑色的魔气被吸出,紫垣的伤口也立即停止了泌血,“天丞呢?” 紫垣咬了咬牙,朝天帝单膝落跪道:“天丞驱恶鬼引七杀生魔心,导致了妄念岭失守,经诸天善恶镜审讯,证据确凿,已被判罪斩仙台,散三魂七魄。” “原来如此。”天帝点点头,“是他罪有应得。” 眉宇间一片端凝平静。 天丞做为御前伴星,从天帝登基起就侍奉在侧,紫垣虽知道天帝觉魂分离,但见他如此平静对待天丞的生死,还是不由在一瞬间,觉得身上微微发寒。 “再就是,卫琅在阴间愿石前,觉醒记忆后堕魔,抱着潇玄的尸身往魔域去了。”紫垣咬了咬牙,“臣的右臂,正是被卫琅斩下。” “朕知道了。”天帝听到这句话,才轻微的蹙了蹙眉头。 此事麻烦了。 卫琅做为他的觉魂转生,堕魔后必为魔神,又在万年前与他曾经共享经历记忆,知道许多天界机要、不传之密……一定会极度难缠。 此时天兵天将们已经将妄念岭上的魔旗拔下,插上天界的金色旗帜,正要乘势继续朝魔域挺进,却只见不远处那堆魔皇遗下的骨碎肉块,陡生异状。 天空中攸地一道清音响起,淡黄的骨碎,灰黑色的血肉,被平地一阵罡风刮起,重新聚拢。 白发褐肤、脖颈上缀着黄金璎珞,生有六条手臂、每一条手臂上都持有兵器的少年,骑着蜚出现在天帝和紫垣面前。 只不过那对鲜红眼睛不再具备生命的灵动,呆滞的睁着,凝视前方。 不,不止是魔皇再度复生。 黄色的土地处处隆起小丘陵,之前被灭天化物图吞噬的千万魔兵,如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幽鬼,重新回到大地之上,朝着天兵天将们举戈杀去。 魔兵们个个目光呆滞,沉默无言,却不畏生死,与天兵们短兵相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被砍掉了头颅,手中却仍旧紧紧握着刀剑,能够和天兵厮杀。 被剁掉了手脚,须臾之间又能自动拼接,继续战斗。 哪怕是将其四分五裂,分别掷得远远,只要能找到别人的手脚、别人的躯干,也能拿来接上自己用。 不死不灭。 天帝仰起头,遥遥望见卫琅怀中抱着卫渊,头顶生出一根独角,巨大的黑色羽翼在身后展开,飞翔在半空之中。 他的双唇间叼着一片青翠竹叶,清音响彻,驱使着这些已经阵亡的魔兵,与天兵们展开激烈厮杀。 是混元凶尸咒。 此咒原属于数万年前的混元老魔,此魔头自忖实力强横,不服当初的魔皇管束,在赤水畔自立门户,威慑一方水土长达两千年之久。 天庭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将其彻底斩杀,天帝当年阅过此咒后便将其彻底销毁,谁料此刻竟被卫琅用来对付天兵! 被这千万凶尸缠上,此番纵然能得胜,最多收复曾经的失地,绝不可能再朝魔域继续挺进了。 天帝知道此战注定功败垂成,却也并不觉得失望。 他只是站在白麒麟旁,仰起头,瞬也不瞬的遥望凝视着卫琅怀中所抱之人。 他曾经唯一的私欲,万年荒芜中唯一的色彩。 …… 卫渊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神龛里,眼前烛火旺盛、香烟缭绕。 正诧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只小手伸过来,飞快地从自己面前供奉的一盘白胖馒头里面,偷走了一个。 卫渊看见一个头发黄稀、约莫十岁左右,体型瘦小的男童,把偷走的馒头用力塞进嘴里,吃的狼吞虎咽。 “狗蛋儿,你又来偷吃人神爷爷的供品了?!”紧接着外头传来吱呀一声门响,走进来一个庙祝打扮的十五六岁少年,喝斥道,“怎么就记吃不记打,看回头我告诉你舅母去!!!” 男童惊慌的看了这少年一眼,抓着手里的半个馒头,嘴边还挂着偷吃的馒头渣,如同滑溜的泥鳅般,噌一声跑出庙门,连头也不敢回。 少年庙祝叹口气,走到神龛前点燃几根香,插进铜炉里,跪在蒲团上伏下脊背叩首,嘴里碎碎念着:“人神爷爷莫怪莫怪。” 卫渊试着动了动手脚,走下神龛,来到少年庙祝面前。 少年庙祝却跟看不见他似的,仍然在对着神龛叩头。 卫渊打量一番这座庙,真是挺宽敞漂亮的,柱子和拱梁高耸,都是金蓝彩绘的图画,窗户是七彩琉璃拼成,看上去简直跟大教堂似的。 转身再看神龛,不由得吃了一惊。 里面供奉的神像,分明是他自己的面貌! 只不过妆金嵌玉、宝相庄严,依偎着一头梅花鹿,一只羽毛华美的野雉卧于脚旁,倒真是做足了仙神的姿态。 再仔细端详穹顶墙壁上的那些彩绘图画,竟是一个个故事串连。 先是山林中仙人点化四兽狼、虎、鹿、雉,继而是教导诗书耕种、各类知识。 第149页 再接着仙人离去,多年后烽烟四起、神魔混战,狼交给鹿一颗珠状物体后,便从此不知所踪。 虎、鹿和雉带着民众自力更生,惠泽一方。 卫渊看了,心中不由得暗忖,这难道是卫璐他们修的庙? 又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迈步走出庙门,去外边看看。 踏出庙门坎,只见外头一个汉白玉砌成的硕大喷泉,正在哗哗朝天空喷着水,飞珠溅玉一般。 旁边又有四个拿着宝瓶的兽头人身像,分别有狼头人身,鹿头人身,虎头人身,雉头人身者,瓶中有涓涓细流自上而下,汇入喷泉池之中。 要能站得再高些,看清四周的全貌就好了。 卫渊这么想着,足下便生出金光,轻飘飘托举起身躯,来到了半空之中,能够俯瞰这一片区域。 这座神庙原来是一片城郭的正中心,也是城郭中最高大华美的建筑。 周边的无数居民建筑就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神庙拱卫在中间。 城郭周边还有村落,有大片种植了作物的土地,生机绿意盎然。 然而在这些田地的周围,又筑有百余丈的黑黢黢高墙,将这一方肥沃水土分割成一个硕大的正圆,与外界隔绝。 看过之后,卫渊足下的金光托着他降落于地面。 他毕竟做过几千年仙人,随着飞腾时体内气息流转,这时候也多少明白过来,自己再度拥有了仙神之力。 “小丧门星,饿死鬼投胎!”有孩童的叫骂声遥遥传入耳中。 卫渊微微皱眉,身随意动,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 须臾之间赶至,只见一个孩童坐在之前在庙里偷食的狗蛋儿身上,抓着他稀黄的顶发,正在把他的脸往烂泥沟里按:“不是总要偷东西吃?那就快吃啊,今天让你吃个饱!” 第79章 古今同 另有两三个孩童在旁边七嘴八舌,拍掌起哄:“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快吃啊,快吃!” “你赔我家的小鸡崽!” “让你抢我的糖葫芦!” “还有我的烤肉串!” 卫渊站在旁边看着,那叫狗蛋儿的小孩虽然瘦小,被身上的孩童压着动弹不得,却不哭不闹,只是梗着脖颈不肯让脸被压进烂泥里,倒似有几分骨气。 又见不远处卧着一只晒太阳的黄狗,手指微微一弹,一道细若毫毛的金光便没入黄狗的额头。 黄狗正躺在那里,悠哉游哉的一下下晃着尾巴,忽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的四腿一撑站了起来,又不由自主的跑到了那群孩童面前,皱起鼻梁张开嘴发出阵阵狂狺—— “呜汪汪汪汪汪!!!” 黄狗被其主人喂养的油光水滑,体格也不算小,叫起来的模样颇有几分凶悍,看着似乎随时会扑上来咬人。 那几个正在欺负狗蛋儿的孩童顿时麻了爪,喊一声“哎哟妈呀”,也顾不得再欺负人,站起来拔腿就跑。 一会儿就看不到人影。 狗蛋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和黄狗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了片刻,就见黄狗慢悠悠转过头,又趴到原来的地方晒太阳去了。 狗蛋儿站在原地看了看黄狗,也转身走了。 卫渊反正对身处之地一头雾水,半个人都不认识,眼下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就跟在狗蛋儿的身后。 只见这小孩儿穿过两条曲曲折折的小巷,来到了一条宽敞的马路上。 只见这条马路的规划,跟现代社会已经十分相似。 沥青路面,有车行道,有人行道,车辆靠左,行人靠右走。前面的路口立着一个红绿灯,还刷着白色的斑马线。 许多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 车行道上有马车牛车行驶,居然还有少量的汽车。 这里像是一个错乱的时空,像是古代社会和现代科技以某种奇妙的方式,强行揉和在了一处。 尽管之前卫渊腾空观察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近距离看着还是觉得十分震撼。 而且这座城市居然十分繁华,人流接踵摩肩,街道两旁开设着食肆、绸缎铺、银庄、甜水店……还有许多在外头搭篷子的小摊贩。 狗蛋儿仗着自己身形矮小灵活,在人流中像一条泥鳅般钻来钻去,若是换个人,经狗蛋儿这七蹿八蹿的,肯定就跟丢了。 但卫渊如今已经能使用仙神之力,分了一缕神识气机在狗蛋儿身上,便闲庭信步的跟在这孩童后边。 只见狗蛋儿借着前方一个大人的遮掩,轻手轻脚来到一个包子摊前,见包子摊的主人正在那儿跟顾客收钱。 狗蛋儿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也不嫌烫手,在热烘烘的屉笼里迅速抓了一个包子,用前襟兜了,掉头就跑。 看这架势分明是个惯偷。 “又是那个小丧门星,真晦气!”中年摊主手里捏着几个铜钱,一回头看见了,却又追之不及,在那里恨恨跺脚,“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这小孩总在附近一带的摊子上偷东西,摊主有心想追出去抓住这小孩、给个教训,但他眼下正是生意好的时候,为一个包子追出去又不值当。 “算了算了。”旁边有老顾客捧着纸袋装的包子,开口劝道,“反正都知道他,你回头找他舅舅、舅母去,自然会赔你。” 摊主这才消了气,没再继续说什么。 第150页 卫渊跟在狗蛋儿身后,见小孩儿兜着偷来的包子七拐八拐,居然又来到了之前的那条小巷,走到那条黄狗跟前。 然后闷声不响,将白胖宣软、还热乎着的包子放在黄狗面前。 黄狗探出头,用湿润的黑鼻子嗅了嗅包子,闻到肉馅儿的香气,张嘴就吃。 狗蛋儿站在旁边咽了口口水,看着黄狗三两下把包子吃完,这才走上前,试探着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黄狗背上的毛。 黄狗刚吃了他的东西,并没有反抗,因为他摸的挺舒服,还还朝他友好的摇了摇尾巴。 小孩儿瘦瘦的脸蛋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行动麻利滑溜,却似乎并不擅长说话,言语中有些结巴:“喜、喜欢肉包子吗?明、明天我再过来看你,带、带东西给你吃。” 黄狗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似是应承了他。 眼瞅着西方的日头逐渐沉没,天快要黑了,远处传来黄狗主人的叫唤声—— “大黄、大黄……回家喽……” 黄狗耳朵一竖,从地上打个滚儿站起来,欢快的叫一声,撒开腿朝主人叫唤的方向跑去。 狗蛋儿看着它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不见,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卫渊跟着小孩儿踢踢踏踏的脚步,走过几条石板路,来到一幢挺气派的院落跟前。 这院子看着是古代的普通四合院,但仔细观察就明白,外墙是青砖合着水泥砌成,窗户用透明玻璃开扇,门口照明用的也不是灯笼,而是电灯泡。 狗蛋儿来到这院落跟前就不走了,藏身在拐角处。 卖包子的摊主推着三轮车,正站在院门口跟一个中年妇人说话,板着脸朝她伸出一只手。 中年妇人脸上赔着笑,点头哈腰道:“我家狗蛋儿给你添麻烦了,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然后数出三文铜钱来,放进摊主的手掌里。 “我说你家这孩子,真的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了!”摊主收了钱,粗声粗气道,“书读不进去也就罢了,还不肯学好,净在外头到处偷东西!” “上回王串儿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他转头就祸害了人家一窝鸡崽儿!这样下去还得了?!” “唉,他亲爹亲娘去的早,我一个舅母,哪里能管得他?”中年妇人叹口气,“半大的小子,说起来就与我顶嘴,说又不是他亲生的母亲,若再妨碍着他,等他长大了要杀我,杀他舅舅哥哥姐姐呢!自顾自的跑出去,一天到晚见不到个人影,不能捆不能关不能打的,怎么能管的着?” “这小丧门星!”摊主听了也觉得气愤,骂了一句。 “总之我管他吃管他喝,他在外闯了祸事便替他赔钱赔礼,想来等他长大懂事,总会明白我这做舅母的一番苦心。”舅母话说的通情达理,又满含委屈的意思。 卫渊在旁边,只见狗蛋儿听了门前这番对话,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拳紧紧攥在一处,整个眼眶都红了。 摊主又跟中年妇人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推着三轮车离开。 中年妇人见摊主走了,也走进院里,把院门给带上。 狗蛋儿这时才从拐角的阴影里出来,在大门前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上前敲门,而是绕到东边的院墙处,蹲下来在地面上摸摸擦擦,抽出一块木板,露出个墙洞。 这墙洞并不大,钻个大点的狗恐怕都够呛。好在狗蛋儿身形瘦小,肩膀一缩就钻了进去,又轻手轻脚将木板盖回原处,撒上一层浮土。 卫渊身轻似云,从墙头上飘进院落,只见厨房里舅母正在问灶前的儿媳妇:“橱里灶头上可还剩有吃食?那贱种可是连生菜生肉都能放进嘴里嚼的,饿死鬼投胎。” “母亲放心,都藏好了。包管他回来,找不着半粒米。”儿媳妇笑着回答。 “秋菊,这几年也是辛苦你了。”舅母叹口气道,“等那贱种死了就好,咱们家到时候也能多拿些银钱出来用,到时候把这房子再扩扩,给你买个小丫头使唤,让你也尝尝做少奶奶的滋味儿。” “要买使唤丫头,也是紧着母亲,哪儿就先轮着我了?”儿媳妇抓住舅母的手,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压低了声音,“他最好能死在外头,不沾咱们的手。” “反正他名声已经坏了,跟人人喊打也差不离儿,再等上一两年吧。”舅母道,“这事儿还不能找外人办,让人抓着要挟就坏了,咱们等机会便是。” 婆媳俩说过话,就拉熄厨房的灯,各自回房歇了。 狗蛋儿虽然叫狗蛋儿,此刻却像是一只猫,在外头等待厨房的灯熄灭、婆媳离开,轻巧无声的窜进了厨房内。 卫渊见小孩儿摸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果然一粒米也没找着。 不过,狗蛋儿也不是为了找吃食,他在厨房里扒拉了半天,从屋角扒拉出一瓮油。 这片古今揉合城市的居民,似乎大都保持了古代人的作息,不过八、九点钟,这个院落里的灯,包括门前的灯,就全部都熄了。 狗蛋儿又等了一会儿,才抱起那瓮油,拿起一个竹节做的长柄勺,一步步走出厨房,来到隔壁柴房。 柴房里推满了柴火,狗蛋儿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黝黝的亮着光,将勺子伸进陶瓮里,舀出一勺亮晶晶的油,泼洒在木柴上。 这样洒了半瓮后,他又索性举起陶瓮,将瓮里的油全部倒在柴火堆里。 第151页 做完这些,狗蛋儿的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清磐落春风般的声音—— “你想要放火吗?” 小孩儿吓得浑身一哆嗦,陶瓮在手上掉落,碎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 狗蛋儿慢慢的转过头,只见宽袍大袖的青年背着月光,站在柴房门前,月色为青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银边。 虽然看不清楚脸,但仅仅看那身形轮廓,已是天宫客、云中君,风华无双。 “你、你是谁?”小孩儿结结巴巴的开口,浑身的寒毛都因为警惕而竖了起来,“我、我不怕你!” 第80章 真言 “小孩子玩火,很危险哟。”卫渊走到炸毛的狗蛋儿身边。 “你、你知道什么?”小孩儿一步步往后退,越发结巴起来,“他、他们……统、统统都该死!” “我知道啊,他们想要你的命,所以你就想要放把火,烧死他们,对吧?”卫渊压低了声音,“放心,我是你这边的。” 狗蛋儿听到这话,愣住了。 他爹是神护军的一位兵团长,他五岁那年便战死,娘性情柔弱,跟爹感情又深厚,郁郁寡欢了一年之后,也跟着撒手人寰。 家族开了一个托孤会,最终将他交给舅舅抚养,家产也由舅舅代为管理,说是等他成年后再交还给他。 从此舅舅一家搬进了他家住的大院子,这几年舅舅和舅母当着外人的面对他好,实际上私底下苛待他。 他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爹娘都对他十分宠爱,面对这样的情况,当然是哭过闹过不依过。 但他一个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算计? 舅舅他们惯会装好人,又会小恩小惠的笼络邻里,每次在外人看来,都弄得他像无理取闹,舅舅一家百般忍让。 刚开始还有人觉得他丧父丧母的可怜,但这样一年两年过去,大家的同情心也消磨得差不多,觉得他坏,觉得他顽劣,逐渐连句话都没有人跟他说了。 他也不稀罕这些瞎了眼蒙了心,总帮着舅舅家说话的人,舅母不给他吃喝,他就到外头去偷。 反正舅母在外头要脸,看到别人找上门,舅母不得不出面赔礼赔钱的时候,他才能略微感觉到一些快意。 他像一头独行的小兽般,得不到认同,也不需要任何认同,心里憋着股劲儿,用自己的方式横冲直撞,反抗着这个充满了恶意的世界。 自从爹娘离世,好几年过去,他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都是“小丧门星”,“小贱种”,“饿死鬼”这些咒骂声,听得他都麻木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 “放心,我是你这边的。” 他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就看见地上的陶瓮碎片一块块跳起来,重新聚拢在一起,恢复成原状。 他泼到木柴上的油,在月色中亮晶晶的汇成涓涓细流,一滴不剩的回流进陶瓮。 卫渊牵着狗蛋儿的小手,带他走出柴房。 那装满油的陶瓮也跟在他们身后,晃晃悠悠飞出来,自动飞回了厨房。 小孩儿跟卫渊走出柴房,在皎洁的月光中看清了卫渊的脸,忍不住惊呼一声:“人、人神爷爷!” 卫渊听他喊爷爷,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下巴,却忘记自己现在是青年人的外貌,那里再没有胡须,摸了个空。 “你、你你你……是、是不是因、因为,我偷了好几次贡品,所、所以才找上我?”狗蛋儿又变得多疑畏缩起来,“这、这这不能怪我。” “你、你不保佑我爹,也不保佑我……再、再说我、我爹娘在的时候,每个月都带着我,给、给你捐钱,给你上香磕头,我、我只不过拿回来一、一些。” 卫渊之前见过塑有自己雕像的庙宇,又听狗蛋儿这样说,多少猜到一些,于是俯下身,看着狗蛋儿道:“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狗蛋儿被人骑在背上,把脑袋往污泥里按的时候没有哭,听见舅母和她媳妇商量要他死的时候没有哭,这时候却扁起了嘴,鼻头一红,哇一声哭出来。 只见狗蛋儿一边哭,一边用小手紧紧攥着卫渊的衣角,似乎生怕他这个“人神爷爷”转瞬不见。 卫渊也不劝,等他自己哭够了,才又道:“你想没想过,烧死这一家人,你会被官府发现,被抓起来?” “我、我管不了那么多。”狗蛋儿擦掉泪水,恨恨道。 自从爹娘死后,整个世界都在欺他辱他,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释放自己的恨。 “这样吧。”卫渊道,“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先跟我去休息,明天我带你报仇,怎么样?” 狗蛋儿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朝卫渊点点头。 卫渊微微一笑,牵着狗蛋儿乘风踏云而起,须臾间就到了神庙外。 这时候满城的灯火都暗了,只有神庙内仍旧灯火通明,几个神仆正在进行晚间最后的收拾打扫,少年庙祝虔诚的跪在蒲团之上,嘴中念念有词。 狗蛋儿拉着卫渊的手迈进神庙内,那几个神仆和少年庙祝就跟没看见两人似的,仍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卫渊引着小孩儿迈进神龛,朝神像背后一绕,小孩儿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 只见神像背后别有洞天,是一间雕梁画屏的屋子,铺设着高床软枕,菱形方格图案的墙壁上挂着画和琴。 爹娘还在的时候,狗蛋儿也没住过这样舒服漂亮的房间。 第152页 “睡吧。”卫渊引小孩儿到床榻前,出声道。 可能是受到人间的香火供奉,他现在拥有的仙元神力,比他做仙人的那一世还要强上许多,变化出这样一间屋子只是小事。 狗蛋儿看了卫渊一眼,也没有跟他客气,一头滚进那床锦绣之中,不久后就舒服的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很久没有睡的这样熟,一觉到天亮。 揉揉眼睛走下床,随着双脚踩实在地板上,屋内场景再度变幻,变成了一间热气蒸腾的浴室。 “今天是你报仇的日子,洗干净,不要丢脸。”卫渊站在旁边道。 小孩儿看了卫渊一眼,只觉得心脏砰砰跳的厉害,脸上却要强撑着装镇静:“知、知道了。” 因为在外人跟前怕落闲话,舅舅和舅母虽一直以来苛待他,衣服鞋子这些却算得体面,身上也不脏。 不过还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洗了一遍,连肚脐和脚趾缝都没放过,又擦了牙,换了套全新的衣裳鞋子,这才跟着卫渊去了衙门。 “敲。”卫渊指向官府门口立着的鸣冤鼓。 狗蛋儿会意的拿起鼓棰,朝着那面比他还要高的大鼓敲下去。 往常他根本没想过要到官府状告舅舅一家,一方面是不相信别人会信他,另一方面也是对官府的威严有天然惧怕。 可是现在人神爷爷在他身旁,是站他这边的,他不害怕。 牛面皮的大鼓不轻不重的响了一下,紧接着小孩儿结结巴巴道:“我、我要告……” 卫渊双手揣于袖中,在旁边开口:“神护军遗孤季飞,状告舅舅一家常年虐待,不给吃喝,意图谋夺家产。” 狗蛋儿握紧手中鼓棰,深深吸口气,敲了一下,道:“神、神……护军遗孤季飞,状、状告舅舅一家常年虐待,不给吃喝,意图谋夺家产!” 又一下:“神护军遗孤季飞,状告舅舅一家常年虐待,不给吃喝,意图谋夺家产!!” 再一下:“神护军遗孤季飞,状告舅舅一家常年虐待,不给吃喝,意图谋夺家产!!!” 一下比一下敲的响,声音也一次比一次响亮。 他往常说话总是要打结巴的,这个时候也不结巴了,清亮激越的童音伴随着沉重鼓音,响彻了官府门前的这个清晨,扑拉拉惊飞了枝头的几只鸦雀。 衙役们提着水火棍鱼贯而出,鸣冤鼓一响,必定有官员过问,却不是那么好敲。 寻常百姓击鸣冤鼓,必定要先打二十大板,挨过去,证明你确实有不得不申之冤,官府才会升堂审案。 然而狗蛋儿身为神护军遗孤,父母作为对城有功之人,可以省略这个步骤。 鸣冤鼓一年到头也响不了两回,一旦响起必定有大热闹可看,附近的百姓听到鼓声响,也都凑到衙门外,隔着木栅栏围观,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狗蛋儿在堂下跪了,就听上面朱袍乌纱的官员一拍惊堂木:“肃静!” 随着两旁衙役齐喝“威武”,官威升起,围观的百姓们不敢再大声说话,只敢小声议论。 “堂下所跪何人?”官员按例询问。 “神护军遗孤季飞,状告舅舅一家常年虐待,不给吃喝,意图谋夺家产!”众目睽睽中,狗蛋儿捏紧了拳头,童音回答的清脆响亮。 官员四十来岁,是个能干的,见过的案子也多,一见狗蛋儿的面,再听听他的回话,就知道是别人教的,并非小孩儿自己的语言。 “你舅舅一家是怎么虐待你,又是怎么意图谋夺家产啊?”官员悠悠的问。 狗蛋儿接下来果然犯了结巴:“他、他他他把饭菜都藏、藏起来,不、不让我吃,还还还商量着要要要我死!” “别信这小孩,他就是个惯偷,丧天良的!”外头有百姓忍不住出声,“他舅舅和舅母都是好人,每次你偷了东西都在后面跟着补贴,又是赔钱又是上门赔礼,还会短你一口吃的?说出去也要让人信!” 木栅栏之外有几个被狗蛋儿偷过的苦主,也跟着纷纷发出怨声。 上面的官员还未说话,狗蛋儿的眼眶就先红了,恶狠狠狼崽子一般往后面那群百姓望去,越发显得不是善茬。 “无论旁人如何说我,既然我今日敲了这鸣冤鼓,大老爷已经升堂接案,请大老爷就事论事,提审舅舅一家。”就在这时,卫渊的声音在旁边钻进小孩儿的耳朵。 狗蛋儿沸乱的心不知怎地,就慢慢平静下来。 他抬头看了卫渊一眼,是啊,人神爷爷站在他这边,他不会再受委屈,也不必再害怕。 小孩儿说话磕巴,人其实是极聪明的,卫渊说过一遍,他就再度在堂上复述出来:“无论旁人如何说我,既然我今日敲了这鸣冤鼓,大老爷已经升堂接案,请大老爷就事论事,提审舅舅一家。” 官员本来已经对狗蛋儿隐隐生疑,但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服了他,于是点点头,拍下惊堂木道:“肃静,给本官带季飞舅舅一家!” 一队衙役拿了令牌,雄纠纠气昂昂出门,没过会儿果然带了季飞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还有表哥的媳妇一大家子过来,和狗蛋儿同跪在堂前。 官员望向季飞的舅舅,按照惯例开口问道:“郑永旺,你外甥告你常年虐待于他,且图谋家产,可有此事?” 季飞舅舅四十许人,姓郑,面相看着还挺老实忠厚,给官员磕了个头道,义正严辞道:“绝对没有这回事!” 第153页 卫渊在旁捏了个真言咒,打进郑永旺的体内,就听他继续义正严辞道:“我妹妹当初嫁了神护军的兵团长,原以为能给家里带些好处,谁知道这姓季的小子油盐不进,非要摆不徇私情的谱,妹妹女生外向也帮着他,我这做舅舅的根本没能捞到多少钱!” “好在他跟妹妹都命短,仅仅留下个小贱种!只要这贱种被蹉磨死了,姓季的留下的那三十亩水田,满箱的银钱,还有那座大宅院,不就都是该归我家享用了吗?” 满堂寂静无声,郑永旺也知道自己说的不对,这个时候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只急得满头冷汗淋漓。 “你失心疯了啊,你失心疯了!”旁边季飞的舅母发出一声尖叫,也顾不得体统,一把将郑永旺推倒在地,朝着堂上官员焦急的解释,“不是这样的,大老爷,他舅舅犯了疯病,你听我说!” “我们表面上给那贱种穿戴的体面、收拾的干净,实际上却不给他吃喝,逼的他只能到外头去偷去抢。”谁知舅母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真话从她嘴里源源不绝说出,“他偷了抢了,我们就去给人赔钱赔礼,让大家都知道他从根子上坏掉了。这样将来他出事,才会理所应当,神不知鬼不觉……” 从上面的官员,到外面聚集听审的百姓,此时皆目瞪口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案件,刚刚询问,还没动用刑罚,甚至没有以威严压迫,被告就招的完完全全明明白白。 最终官员听完后,一拍惊堂木喝道:“将他们与我重打三十大板,再关押起来!”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面如土色、腿脚吓得软似面条的舅舅一家按倒,开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板子。 神护军是护持这一方水土的军队,迫害神护军英烈遗孤,此罪非同小可。 首犯当斩,从犯也得做上几十年苦役。 随着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外头百姓这时有人马后炮:“我早看郑永旺一家不对劲,原来包藏着这样的祸心!” 旁边有人怼他:“可拉倒吧,你刚才不还帮着郑家嚷嚷?”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对,就是苦了孩子。” 板子打完,舅舅一家惨叫着被拖走,官员看了看堂下仍然跪着的狗蛋儿,和蔼道:“起来吧。” 狗蛋儿依言站起来,眨了眨眼睛,也看着县官。 “你舅舅一家已依法惩办,但你还这么小,往后跟着谁过活呢?”官员的目光扫过狗蛋儿瘦瘦的脸蛋、矮小的身躯,有些为难。 就在这时,木栅外的百姓忽然集体静声,齐刷刷让出一条通道,恭敬的弯腰行礼,有人沿着这条通道快步行来。 “见过神侍。”官员也连忙走下高堂,命衙役打开木栅,与这人见礼。 这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挽着简单利落的道髻,正是神庙中的那少年庙祝。 少年庙祝与官员点了点头,望向狗蛋儿道:“他与人神爷爷颇有缘法,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恶人得到惩罚,往后便由神庙代养,直至成年。” 第81章 四卫一族 卫渊在旁边对狗蛋儿道:“去吧。” 此处既然奉他为神明,他便昨晚上给这名少年庙祝托了梦,让他过来接狗蛋儿。 小孩儿目前这情况,再交给哪个亲戚也不好,只有在庙里养着才能放心。 狗蛋儿看卫渊一眼,便乖乖过去牵了少年庙祝伸过来的手。 卫渊替他报了仇,让舅舅一家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他此刻已经对卫渊十分信赖,称得上言听计从。 少年庙祝显然在这座城池里地位尊崇,不止是民众见他会主动让路行礼,连官员都要对他毕恭毕敬。 少年庙祝牵着狗蛋儿的手离开官府,到了稍微僻静些的地方,便开口问小孩儿道:“狗蛋儿,是人神爷爷助你鸣冤?” “是。”狗蛋儿点头。 “你见过人神爷爷?”少年庙祝急忙又问。 狗蛋儿这次没有回答,他朝旁边隐匿身形的卫渊望了望。 少年庙祝十分聪敏,立即明白了过来,神情变得激动,一撩衣裳下摆,双膝落地跪拜道:“我是四卫一族鹿脉的嫡承,名为卫璐,四卫一族世代虔心诚意供奉人神爷爷,还望人神爷爷现身一见!” 卫渊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便现了身,一拂袖有股清风掠过,托起少年庙祝:“你叫卫璐?是哪个璐?” “王字旁,加一个道路的路。”少年庙祝望向卫渊,“四卫鹿脉的每一代嫡长男丁都名为卫璐,如今传到我已是第二十七代,代代在神庙侍奉人神爷爷。” 卫渊略微沉吟后道:“四卫……鹿脉,是否还有狼脉、虎脉,以及雉脉?” “正是如此!”少年庙祝看着卫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可惜狼脉先祖不知所踪,亦没有后人传承。虎脉先祖已是化神期大能,在外寻找突破的机缘,行踪飘忽不定,其后人在城中担任神护军统领。” “鹿脉先祖与雉脉先祖皆为凡躯,在千年前已经过世。鹿脉后人世代担任神职,雉脉后代则负责管理城池,代代为此城城主。” 卫渊仔细端详了一番少年庙祝,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他的眉眼间依稀找到了一点当年卫璐的影子。 没想到,卫璐卫玑都过世千年了。 卫璐会选择让自己的每一代嫡长子孙,都继承了“卫璐”之名,代代为神职供奉神庙,大约就是想要以这样一种形式,与自己再度相逢吧。 第154页 回忆起当年温和懂事的卫璐,胆小心细的卫玑,都已经归于黄土,不由得暗生感慨。 再看眼前的少年卫璐,就跟看自己的子孙一般,又多了几分亲近怜爱。 于是边走边问:“我昨日刚从神龛中醒来,这座城叫什么?四周立着的黑色高墙又是什么?” “这座城是人神爷爷的城,便叫做‘人城’。”卫璐毕恭毕敬的回答,“四周高墙是禁魔铁打造,为了阻挡妖物、魔族的入侵,守护这一方水土。” 卫渊点点头:“倒是难得。” 禁魔铁是一种能吸收魔元的铁石,妖魔不能接触破坏,算得上稀有之物,却难得有这么多,能够筑成了高墙。 “据说这些禁魔铁,是狼脉先祖送来的。”卫璐解释道,“千年前魔神出世,妖魔肆虐纵横,十二仙门折损其九,人间八百属国尽皆沦陷,狼脉先祖还送来了许多粮食和高产作物的种子,才让人城能够繁衍至今。” 说完叹息一声:“如今也不知这高墙之外的人间,变成了什么模样?” 卫渊暗忖,当初自己分明已经让药王神取出仙骨,难道补全了仙躯的天帝,最终也没能成功网缚魔皇? 不应该,必定是其它事造成的。 “人神爷爷,当初你曾与先祖提过的电力系统,蒸汽驱动,自行车……这些器物都已经在历代的尝试中,被还原制造了出来,近两三百年来在城中被广泛应用。”接着卫璐又自豪的如数家珍,“就连汽车、手机都有了,只不过还不能量产,数量比较少,不是人人都能用上。” 卫渊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座古今结合的城市是怎么回事。 他当初在山林间闲来无事,跟卫璐等人聊天,提起过现代文明的种种制造物。 谁知道卫璐他们竟然记在心里,传给子孙后代,最终一步一步将其变成了现实? 卫璐和卫玑虽然已经离世千年,在这座城中的一砖一石里,在街道来往穿梭的自行车中,在满城的璀璨灯光中,却又仿若无处不在。 再看这座“人城”,卫渊的眼角微微湿润。 就在此时,一道尖利的哨音忽然划过长空,紧接着“人城”的四个城门都响起了阵阵鼓声,声声沉重紧促。 “是修罗鸦又来了!”卫璐叫喊着,神情变得紧张慌乱,“我们快回庙里!” “人、人神爷爷在,我们不、不用怕。”狗蛋儿却伸手扯住了卫渊的衣袖,结结巴巴的说。 卫璐看了一眼卫渊,被狗蛋儿这一提醒,长年累月的信仰令他逐渐安定下来—— 是啊,这回是不同的。 他祖祖辈辈侍奉的神明就在身旁,他什么都不用怕。 卫渊刚想问问卫璐,什么是修罗鸦,就看见一大群魔鸟扑啦啦从正圆形的天空边沿,飞到了“人城”上空。 这些鸟约莫三五百只,身形约人长,顶着一张张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成年男人的脸上生着胡须,女人当中也有面目姣好的,到嘴部却形成一个突出的尖尖鸟嘴。 它们羽毛流转着紫黑色的光润色泽,嘴啄和爪子看上去都极其尖利,身后拖着一条鳄鱼般、生有尖刺突出甲片的长尾。 “人神爷爷,寻常魔物进不得城外高墙,但修罗鸦这种飞行魔物不同。”卫璐心比较细,记起之前卫渊说昨天才从神龛中醒来,定下心魂后就再度跟卫渊介绍,“因而每次它们过来,城内都会长鸣汽笛、敲响四门重鼓,警示城中居民速速归家,紧闭房门。” 卫渊点点头,忽见上千道人影自地面窜起,迎向天空中的修罗鸦。 “是神护军!”狗蛋儿见状叫起来,“快、快看,是、是和我爹一样的神护军!!!” 小孩儿一只手紧紧攥着卫渊的衣袖,表情目光变得热切激动,带着憧憬和向往。 卫渊低下眼帘看着狗蛋儿,猜到他的父亲大约就是为了守护城池,在和这般魔物的战斗中牺牲。 再往天空望去,只见这些神护军身上都穿着一层精巧的钢铁铠甲,也不知是以什么能源为驱动,脚后跟处喷出细长的白烟,就像是喷气式飞机一般,能够在半空中灵巧的飞行。 “人城”的科技发展与卫渊待过的现代社会相比,绝大部分都还处于落后的初级阶段。 然而可能事关生死存亡,单以这用来战斗的铠甲而言,却又超出现代社会的认知。 除此之外,每个神护军胸前都别着个方方正正,砖头大小的黑匣子,用手指调频再略低一低头,就可以和地面指挥所、和同伴隔空通话,这大约就是卫璐之前说过的“手机”了。 “拉网!!!” 神护军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情况,只见十几名身形矫健的神护军战士分别结对,脚下喷着白烟,悬浮在修罗鸦群飞行的路线前方,齐齐摁动手腕铠甲上的机关,就在半空中攸地张开了一道大网,几十只修罗鸦躲避不及撞进了网中。 “收网!!!” 随着一声令下,十几名神护军又齐齐在空中灵活的翻转,朝同一个方向集结,让那道大网收了口,网住在里面嘎嘎乱叫、横冲直撞的鸦群。 “射击!!!” 网的材质比起修罗鸦的啄和指爪,其实是不够坚固的,迟早会被挣脱,因而在网住之后,神护军就立即会进行射杀。 “人城”很显然发展出了热武器,卫渊见上百名神护军端起枪支,突突突朝着网中射击。 第155页 人悬在半空中射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控制好枪支带来的后座力的前提下,还要射的准。 但这些神护军显然训练有素,只见网中紫黑色的羽毛乱飞,修罗鸦们发出一声声能刺痛人类耳膜的惨叫,黑血从半空中的网线间沥沥落下。 最终变成一网兜羽毛凌乱的肉块,从半空中沉重的掉在大马路上,压塌了几杆路灯。 “冯高,小心!” 一个圆脸的青年神护军战士还没来得及进行二次结阵,忽然听到手机里传来同伴的惊呼声,这才发现一头漏网的修罗鸦,正从自己的上空扑过来,尖利指爪对准了自己的天灵盖。 修罗鸦嗜食人肉,尤爱食人脑。 离得那样近,名叫冯高的青年甚至能看见,修罗鸦那张中年人面容的鬓角下巴处,覆盖着粗短的黑色胡须,根根清晰。 冯高一瞬间就判断出自己不能幸免,将手指放在胸前的机关上面。 既入神护军,以庇护这满城百姓为天职,得到了优渥待遇和百姓们的尊敬,便不能贪生怕死。 只要按下胸前的机关,他便会以血肉自爆,与这头修罗鸦同归于尽。 这种事在神护军中只算得寻常,冯高做来并不会犹豫。 只等这长着中年人面容的修罗鸦再接近一些……谁知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头向他气势汹汹俯冲而来的修罗鸦,忽然在半空中爆成一团肉碎,然后像羽毛和血肉像是黑色的烟花一般,四散而落。 冯高离得这样近,身上却没有溅上一星半点。 他的周边就像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罩,将他保护笼罩于其间。 冯高的手指仍然放在胸前自爆的机关上,睁大了双眼。 只见一个青袍大袖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乌发于肩头飘扬,容颜似皑皑冰雪,清殊出尘。 明明没有穿戴任何铠甲和飞行用具,却和他们这些护神军一样,能够悬浮于半空。 “人、人神爷爷!”冯高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睁大了双眼。 人神爷爷是他们满城千年以来的唯一信仰,每个人从小拜到老,却从来没想过会真的出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中。 这就跟有人信了一辈子的佛祖、基督,却不能指望这辈子真能看见佛祖和基督一样。 卫渊在半空中淡青的袍袖拂动,就见那几百头修罗鸦纷纷发出惨烈的鸣叫,而后一团团爆开,而后羽毛血肉飘散纷坠,像是在人城的苍穹之上,绽开了一场此起彼伏的白日烟花。 第82章 千年愿力铸此身 “和神庙的神像一模一样,是人神爷爷!” “人神爷爷现身显灵了!!” “神迹,是神迹啊!!!” 街道上有居民的玻璃窗户,小心翼翼打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就见一家子七八口,儿子扶着老母亲,爷爷牵着孙子的手,急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捧着神位香烛,对着天空倒头就拜,喊道:“人神爷爷显灵,人神爷爷显灵了!” 这样的叫喊声中,令更多的居民房屋打开了门窗,看到了天空中的卫渊。 “是人神爷爷!真的是人神爷爷!!!” “是人神爷爷斩杀修罗鸦,保佑了我们!!!” 如此形成连锁反应,没过多久城中的千家万户都跑了出来,街道上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人,有的捧着鲜花时蔬,有的手里燃着神香,也有的什么都来不及拿,皆跪伏于地叩拜云间仙神。 声浪此起彼伏,有许多人都激动的流下了泪水,场面蔚为浩大壮观。 护神军在城中身份地位与普通民众不同,他们入神庙、见官员都是可以不跪拜的,而是以军礼替代。 只见天空中悬浮的那上千护神军身姿笔挺,他们身披银蓝色的铠甲,如同向日葵朝阳般齐齐面朝卫渊,举起右手握拳,将拳头虎口向内放在左边心脏处的位置,垂首执以军礼。 卫渊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感觉到护神军以及百姓们的愿力虽薄弱,却绵绵不绝,挟裹着旃檀香的气味,如同丝絮岚气般扑面而来,萦绕缠绵于身躯不散。 令他的神魂越发凝固、仙元越发强大了一分,他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这就是卫璐等人为他所建的城,为他留下的百姓民众。 此时他大概也猜到,他当初被药王神抽出仙骨之后,应该是魂魄不固从而导致散魂。 是卫璐等人为他修建了神庙,引他三魂七魄归于神像之中沉睡,直至得了这满城民众千年香火的愿力供奉,才凝聚了仙躯再度醒来。 这些对于卫璐等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无心之举、一个念想,却成为了他复生的契机。 于是立于云端的卫渊也整了整衣冠,敛容正色,弯腰朝这座城池,这满城的百姓拱手一拜。 以酬这千年香火愿力不绝,令他得以重返人间。 这一拜之后,卫渊重新隐匿了身形,回到地面,朝卫璐道:“回神庙吧。” “是。”卫璐带着狗蛋儿,朝卫渊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后,起身与卫渊同行。 虽说是同行,一路上却都稍微退后卫渊半步,以示恭敬。 “人神爷爷,神庙之下建有灵脉法阵,受到任何攻击都会自动展开防护屏障。”卫璐沿途介绍道,“神殿中悬有温凉翠,是以殿内始终四季恒温,尘垢虫蚁不生。” 第156页 “四卫中的鹿脉先祖,以及雉脉先祖的遗骨,也都供奉在神庙中。” 卫渊听卫璐这般说,于是开口询问:“他们的灵位在何处?” 也好让他前去吊唁祭奠一番。 卫璐叹息道:“鹿脉先祖与雉脉先祖过世后,按照其遗言烧尸骨为灰,混以高岭土,塑成鹿像和雉像,与人神爷爷一起供奉在神龛之间,至今已有千年。” 卫渊心中一惊,没料到自己刚刚醒转的时候,在神龛中见到的梅花鹿与野雉像,就是卫璐卫玑的遗骨煅烧而成。 千年光阴辗转对卫渊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而卫璐和卫玑,原来一直在他身旁,从没有离开过。 卫璐又补充:“因为人神爷爷的神像,就是由自身遗骨混以高岭土塑成,所以鹿脉雉脉两位先祖才会效仿,以求千秋万载,长伴人神爷爷左右。” 卫渊心想,他在天宫取骨散魂后,必定是卫琅带走他的遗体,进而在此塑成了神像。 卫琅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不愿待在天宫,才会带着他回到人间吧。 再次迈入神庙,见那青金绘彩神龛之中,青衣玉饰的仙人眼睫半阖,神态悠然依偎着一头高大壮硕的梅花鹿,一只毛色绚丽的野雉卧在仙人脚旁,探出小巧圆润的头仰看仙人。 卫渊此时再看这神像,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又是另一番心情和感触。 如同在此间与相隔千年的故人,再次重逢。 卫璐和狗蛋儿陪着卫渊在神殿内站了一会儿,就见外头有神仆进来朝少年卫璐禀报:“启禀宗奉,神护军统领以及城主大人求见。” 人城实际上是由三股力量维持着的,一股是保卫城池的神护军,一股是以城主为首,管理日常、维持体系运转的官府,一股是代表着信仰的神庙。 今日卫渊现身斩杀修罗鸦群,城中百姓都亲眼所见,跪拜焚香闹出这么大动静,身为人城三巨头之二的神护军统领以及城主得到消息,前来求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神仆看不见卫渊,卫璐朝卫渊看了一眼,卫渊朝卫璐点点头。 他也想见见卫琥和卫玑的后人。 卫璐这才朝神仆道:“让他们进来吧。” 神护军统领以及城主走进殿内,只见神护军统领三十许人,身躯高大健壮,浓眉上扬、目光炯炯有神,颔下蓄着短须,穿了一身银蓝甲胄,看着威风凛凛,沉稳而坚毅。 跟卫琥那一笑脸颊上露出酒涡儿,俊朗中又带着可爱的模样,可谓天差地远。 城主大人则年近五十,须发都泛了白,身量中等眉眼细长,虽然并没有刻意,却自然而然有着经年身为上位者的威严。 跟卫玑那怯生生的气质、精致秀丽的长相更是毫不沾边。 这也难怪。 卫琥等人的基因是经过他改造优化的,然而经过千年的繁衍遗传,其后代必定会发生质的改变。 而统率军队的将领,和经营一地的城主,不比代代传予嫡长男的神庙宗奉,都是在家族中择贤而立,没点岁数阅历不可能胜任。 卫渊在二人面前现了身,望向神护军统领和城主:“你们叫什么名字?” “见过人神爷爷,在下名为卫珀。”高大的神护军统领右手握拳,虎口处朝向心室所在的位置,执以军礼。 “下官名为卫玑。”须发斑白的城主弯腰深深一揖,神情中是掩不住的激动。 卫渊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错愕了一瞬。 “雉脉先祖曾经留下遗言,但凡担任城主之位的后代,都需要更名为卫玑。”卫璐在旁边和卫渊解释,“而虎脉先祖如今仍在世,所以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目前城中人口有多少?”卫渊问城主卫玑。 卫玑连忙道:“我们这儿除了修罗鸦之外,再无天敌来袭,千年来本就比外界要太平许多。自两百年前发明冲天甲,建立神护军,和修罗鸦战斗时伤亡就更少了,如今城池中人口已逾百万。” “按说以这座城的产出,是养活不了这许多人的,不过好在人神爷爷曾经留下高产作物,留下方便的科学技术,让大家目前为止都能好好的生活。” “不过……”说到这里,卫玑叹口气。 “不过如何?”卫渊见状追问。 “不过,现在差不多也就是极限了。”卫玑下意识的搓着手,“人口再不能继续增加下去,否则城池的运转、食物能源将不堪负荷。因而十年前,我等拟定了限制生育的法令,一对夫妇只能生养一个孩子。” 卫璐在旁边,摸了摸狗蛋儿的顶心发:“若非如此,季飞家也不至于只剩下他一个独子。” 卫渊又问卫珀:“城池的高墙之外,目前是什么情况?” 卫珀躬身答道:“百年前,神护军曾派遣过小股部队去高墙之外探索,最终部队成员皆未归城,不知所踪,从此便再没派战士前往,因而不知。” 卫渊暗忖,原来“人城”是世外桃源,也是一座千年来与外界没有任何交流的孤岛。 “除了四卫传承之外,你们可听说过先祖中有名为地衣的女子?”卫渊继续道。 谁知卫璐卫珀和卫玑面面相觑,皆言从来没听说过。 又问了一些卫珀卫玑关于人城内教育、基础建设的事,又说明自己会长驻神庙,卫珀卫玑才露出放心欣喜的表情,叩拜离开。 第157页 “往后你吃住都在庙中,由卫璐做你的监护人,过些时日却还是要去上学。”待卫珀和卫玑走后,卫渊转而向狗蛋儿道。 “可、可是……我在学堂里没、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小孩儿脚尖在地上搓啊搓,低着头,声音低低,“他、他们只会笑、笑我,背后说我的坏、坏话。” “说你什么坏话?”卫渊弯了腰,看着狗蛋儿。 “他、他们说我没有爹娘,还、还说我字写的丑。”狗蛋儿回忆了一下,眉头打成发愁的结。 “没有爹娘,并不是你的过错。相反,你父亲为了保护池城,保护百姓战死,是你毕生的荣耀,而绝非耻辱。”卫渊伸出手指,点在狗蛋儿起皱的眉间,“孩子们能好好的上学,他们的爹娘能好好的陪在他们身边,都是你爹用血肉生命换来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堂堂正正的大声说出来,是非自有公论。” 小孩儿眉间皱褶被卫渊的指尖抚平,眼睛亮亮的点了点头。 “至于字丑,你写两个字我看看。”卫渊伸手一拂,狗蛋儿面前便出现了桌案和笔墨纸砚。 狗蛋儿已经两三年没去学堂了,笨手笨脚的抓起笔,愁眉苦脸想了一会儿,才蘸了墨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季飞。 写了之后,还刻意去描绘加粗了字的边边角角,想要让字体好看一些,却越发显得落笔粗重笨拙,跟墨团团滴出的没什么两样。 卫渊负手站在狗蛋儿身后,看着那两个字,失笑道:“字写的丑,是事实啊。” 小孩儿放下笔,羞赧的抿了抿嘴,满脸通红的反驳道:“我、我将来是要像我爹一样,当、当神护军的,又、又不要考官员!” “当神护军除了身体素质之外,也是要考文化课的吧。”卫渊打量一番狗蛋儿矮小单薄的身躯,摇摇头。 你这两头不占啊。 “知、知道了……我过两天就去学堂。”两头不占的小孩儿泄了气。 “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卫渊望向卫璐,“这孩子,往后你多费些心。” “是。”卫璐躬身应承下来。 狗蛋儿既被神庙出面收养,也不适合再跟他住神龛,而是被卫璐带走安置住处去了。 神殿中又只剩独自卫渊一人,他缓缓走到汉白玉喷水池的院子中,抬头望向天空。 圆形的铁墙高高矗立在这片天地周围,就如同一个硕大的井口,他这样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片圆形的蔚蓝天空。 城中百万居民,只要抬头仰望,看到的也都是这样的天空。 卫琅和卫琥,还有地衣他们都应该在外头,而外头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呢? 卫渊足下金光升腾,如同一朵云烟拔地而起,须臾之间脚尖就来到了高而宽厚的铁墙之上,往人城外望去。 第83章 地衣一脉 只见高墙之外一片荒凉,大地焦黑干裂,零落有几棵枯死的树点缀于其间,枝杈如同魔鬼肢爪,狰狞的伸展着。 明明城内是那样一副繁华景象,人人安居乐业,田地青翠延绵,外头却看不到任何人类和村落的踪影,见不着半分绿意。 只有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魔兽来往穿梭。 大约因为高墙是由禁魔铁打造而成,能够吸收魔元,周围并没有魔兽敢于靠近。 卫渊垂下眼帘,神识向外扩展,将方圆万里之地尽收眼底—— 原来在外面,人类还是存在着的。 卫渊如今是仙躯,身随意动,瞬间就来到了数千里之外的一座洞窟前。 之前只是感应到这洞窟之内有人的活气儿,离得近了看时,才发觉这洞窟是由根根白骨垒成,白骨表面笼罩着一层结界,因而外头的魔兽无法进入。 不过在卫渊看来,这一层结界极其薄弱,如同一层蛋壳般,轻轻敲两下就会彻底破碎。 他并未破坏这层结界,而是迳直穿过洞口,走进洞窟内。 没料到内里竟然别有乾坤洞天,只见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极大的洞穴,站在里面却又不觉得阴暗,四面石墙上生长着发出微光的苔藓,就如同四面灯壁。 洞穴正中矗立着一座白玉人像,长发披散于腰际,衣袖袍带宽舒,眼珠以黑色的龙睛石镶嵌,风华烁烁、神采冰清。 每一根发丝都清晰无比,眉毛历历可数,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宝石纹路天然生就瞳仁的形状,流光溢彩。 在这浅淡微光的灯壁映照中,竟如同是活人一般。 正是卫渊自己。 年岁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面容相对青涩稚嫩,身形比如今的卫渊要矮一些。 玉像以及它周围一片都十分洁净,看不到苔藓和半丝灰尘脏污,像是经常有人细心的擦拭打扫。 以玉像为中心,围绕着这一个大洞穴,又有十几个相对较小的洞穴。 卫渊心中讶异,站着看了会儿那白玉人像,就听见那十几个较小洞穴里传来人的交谈声,以及脚步声。 脚步声咯噔咯噔,一下又一下的脆响,十分清晰。 紧接着,两三百人分别从洞穴中鱼贯而出。 这些人男女老幼都有,身上穿着没染色、剪裁简单的白色丝棉衣,脚下都踩着木屐。 适才卫渊听到的咯噔声,正是木屐敲击石头地面的声音。 这些人看着和正常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头发和眉毛,乃至睫毛的颜色都是纯粹的银白色,只有眼珠是黑色。 第158页 他们手里拿着一大网兜鱼,还有大袋的青绿苔藓和棕色的肥硕菌菇,来到了卫渊所在的主洞窟。 卫渊看着他们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先聚集到白玉人像跟前,行跪拜之礼。 他们以白玉人像为中心,按照长幼尊卑围成一个扇形,井然有序,显然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尊主在上,请保佑族人们平安康健,保佑诞下的子嗣都能顺利养大成人,保佑我族能尽早重返天日之下。”为首年龄最大的老妇念念有词之后,众人齐齐郑重朝着白玉像三叩首,这才散开。 他们显然过的是一种集体生活,紧接着老妇人打开了网兜和麻袋,那两三百个族人排队依次上前,按照食量自行取用。 “这个你吃不完,留给叔叔伯伯们。”一个母亲从四五岁孩童手里拿走一条肥大的鱼,重新放回网兜,又拿了一条个头比较小的鱼给孩童,这才带着孩童到旁边干净的空地处盘膝坐下。 她用一柄打磨至非常薄的玉刀,细心将还活着的鱼剐去鳞片,剔掉刺剖净内脏,往肚子里塞了苔藓和菌菇,这才递给孩童道:“喏,吃吧。” 孩童拿起生鱼就放进嘴里嚼,鲜红的鱼血拌着鲜绿的苔藓汁,混合在一处沿着口角往下滴,呈现出一种混浊的黄,卫渊在旁边看着就觉得没什么食欲。 然而孩童却嚼的津津有味,似乎在吃着什么美食。 吃完后,母亲在那里收拾鱼骨,孩童意犹未尽的舔舔唇,仰头望向母亲道:“娘,我想喝冰灵蜂蜜水。” “别闹。”母亲看了看周围的族人,有些难堪的伸出手指,点了点孩童的额头,“冰灵蜂蜜珍贵又滋补,是给小宝宝,还有老人喝的。你已经长大,用不着喝那个了。” “啊,好想永远是小宝宝啊。”孩童感叹道,“或者快一点变老呀。” 旁边的人听到都笑了:“你这小嫩瓜儿还没起蒂,就想要变老啦?” “哎呀,你去问问素婆婆,她巴不得跟你换一换呢。” 素婆婆就是这群人当中为首的老妇人,手里端着个钟乳石盏,正喝着淡琥珀色的蜂蜜水,闻言笑道:“是啊,婆婆的时间不多啦,巴不得跟你换一换。说不定在你们这一代,就能等到尊主,带着你们离开这骨窟,重新回到地面呢。” 孩童闻言双眼放光,扒过去道:“素婆婆,你再跟我们说说尊主的事情,说说地面上的事情。” 这时候吃过饭,大人们都各有各忙,妇人们拿出织机,开始吱吱呀呀的抽丝捻线。 她们用的是一种能抽出丝来的茸果,纺织的速度虽慢,织出来的丝线却光亮润泽,竟不亚于蚕丝。 男人们则开始整理工具,修理东西,去小洞穴中看护巡逻,浇水喂鱼。 老人做不动事情,就帮着带下孩子,十几个孩童都围过去,簇拥着素婆婆。 素婆婆把那四五岁的孩童揽进怀中,像往常一样开口道:“你们要知道,没有尊主,就没有我们的如今,是尊主给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 “比如说富含营养,能在潮湿环境生长的苔米,世间本来是没有这样作物的,是尊主创造出来,成为我们的三餐主食。还有肥嫩可口、只要留根鞘浇水就每日能采摘的阴菇,在地涧中高产的银鱼,都是尊主给我们的礼物。” 随着这老妇娓娓道来,卫渊也回想起来,他在天宫中那大几十年的时间,多数都给了骊珠洞天,培植出无数试验性的植物。 除了高产的稻米蔬果,珍贵的药材外,确实有素婆婆所说的这三样东西。 他当时只不过是为了消谴试验,随意为之,没想到却成为了这洞窟中一族人赖以生存的食物。 只不过常年生活在洞窟中不见天日,又只得这三样食物,大约是身体缺乏某种元素,天长日久便合族形成了白色毛发。 “你们呀,能这样好好的活着长大,都全靠尊主的恩泽。”素婆婆伸出一只老手,摸了摸孩童的脸蛋,“至于外面的世界……可宽可广啦。” “天空是蓝色的,无边无际。花朵是万紫千红的,草地是绿色的,有很多很多可以吃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动物。”素婆婆露出向往的神情,“比如说有一种植物叫稻米,就是地上人吃的苔米,它们是白色的,一小粒一小粒,摸着还挺硬。但用火和水煮出来,就会变得软软的,又糯又香。” “素婆婆素婆婆,什么是蓝色呀?”有小孩捧着腮提问。 绿色是苔藓的颜色,红色是血液的颜色,他懂,但什么是蓝色呢? 素婆婆举起双手,当着这些孩童的面握成拳头。 他们这一族的皮肤又薄又白,老去之后手背起皱,握成拳后血管突出皮肤表面,让孩童们看她的双手手背:“你们看见婆婆血管的颜色了吗?这就是蓝色啊。” “原来这就是蓝色呀!”孩童们拍手笑道。 素婆婆也跟着笑,皱巴巴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天空是什么样的蓝色,花朵是什么样的万紫千红,稻米是怎么样的软糯喷香,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没有尝过。 孩子们对她提出的问题,她也曾经向长辈提出过。 她对孩童们描述的,全是上一代对她描述过的。如果没有意外,还会一代一代的继续流传下去。 第159页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或者说,奇迹发生了。 一族人世代供奉崇敬的尊主,忽然降临在他们当中。 尽管跟白玉雕像比起来,身量要高了许多,眉眼间和身形的少年感已经褪去,完全是长身玉立青年的模样,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来,他跟玉像是同一个人。 他就站在白玉雕像旁边,青衣黑发,皎若山间月,静若深潭水。 素婆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朝着卫渊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双手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 恐惊天上人。 作为族中最为德高望重者,随着她这一跪,捻线的女子放下织机,男人们放下手中工具,调皮的孩童们也不再高声说笑,纷纷伏于地面。 “信妇素娥,协领二百七十六名族人,拜见尊主!”素婆婆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颤栗激动。 洞窟入口处有一小片可透进天光,因而他们这一族虽住在洞窟中,日子却是清楚的。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 终于在她这一代,等到了尊主! 素婆婆感觉到自己的肘部被温暖的手掌托了一下,卫渊伸手将她扶起,开口问道:“你们一直在等我,带领你们回地面?” “是。”素婆婆泪眼朦胧的看着卫渊,“我们祖祖辈辈在此间,等待了千年之久。” “你的先祖姓甚名谁?”卫渊微微低头,看着身子已经佝偻的老妇人。 “先祖名地衣,育有二子,大壮和二壮。”老妇人嘴里说出卫渊熟悉的姓名,“我们这些人,除去大壮一脉之外,其实并不全是先祖的子孙后代。但先祖为了保护我们,为我们留下苔米阴菇等物,与二儿子身化白骨洞窟,护我们不受魔兽侵扰千年,因而皆奉其为先祖。” 卫渊点点头,原来如此。 第84章 痴念一舞 地衣和二壮当年接受了卫渊的基因改造,是修士,能够动用灵力使用术法,寿命也比凡人要长得多。 可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千年前母子二人选择了身化白骨洞窟,张开结界保护了这群人,其中包括大壮和他的后代。 当真是故人凋零似霜雪。 卫渊看着跪伏于地上,用热切期待目光望向自己的这群男女老幼,感觉到自己对这群人负有责任。 他们拜了自己一千年,等了自己一千年。 地衣和二壮虽然已经不在,但他们当中有地衣的子孙后代。 ……虽然城主卫玑之前跟卫渊提过,城里的人口资源日趋饱和,但这个小族落加起来,总共只有二百七十六人,对于百万级别的人城来说,只不过是池子中的一滴水。 带回城中安置了亦无妨。 “既然如此,你们便随我出来。”卫渊举步走向洞窟外。 “是。”素婆婆用手背擦去眼角泪花,欢喜的应承着,带领二百余名族人跟在卫渊身后。 白骨洞窟的结界,恰似一柄双刃剑,既能保护他们不受魔兽侵害,也阻止了他们一族人走出洞窟,接触到外面的天地。 千年来第一次没有被结界阻拦,当素婆婆等人迈出洞窟,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能不停地发出“啊啊”声的感叹。 其实跟想象中的,还是有所不同。 天空湛蓝高远,如同一块剔透而巨大的蓝宝石,上面漂浮着絮丝般的白云。 但大地却是一片焦黑,片片龟裂寸草不生,可怕的魔兽来来往往,枯死的老树向天空张开枝杈,如同无声的呐喊,零星点缀于其间。 没有代代相传的绿草鲜花,只有荒芜和危险。 “娘,这里……有点可怕。”有孩童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我、我想回洞里去。” 天空虽然很美,但那些来往的魔兽让他害怕,只见它们有兽身人面的,有浑身冒着黑火的,还有面容狰狞、牙尖爪利的,林林总总。 如今外头没有什么动植物,这些魔兽就互相吞噬,强的吃弱的,大的吃小的。 附近就有一头豹身人面的魔兽,按着另一只黑黝黝的半人高魔兽,在那里吃的正欢,牙齿缝里镶嵌着肉沫肉丝,黑血顺着下巴流淌。 那半人高的魔兽形似侏儒,以双足行走,四肢头颅俱全,这个时候还没有死,发出婴儿哭般的惨叫。 令人心惊胆颤,洞里至少安全。 “如今外头的环境,确实不够好。”卫渊走过去,安抚的摸了摸孩童顶发,随即伸手指向远方清晰可见的圆环形人城,“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打算带你们去那里居住。” 白骨洞窟位于一座高山之上,而人城修建于平原,因而虽然相距甚远,却能一览无遗。 谁知旁边的素婆婆却惊呼出声:“那、那是……冥铁城!” 紧接着,便颤颤巍巍朝卫渊跪下:“禀尊主,先祖地衣曾留有祖训,冥铁城是被魔神控制的地方。里面的人看似活的很好,实则皆为魔神豢养之猪羊走狗,我等纵然走出骨窟,亦永不得靠近、与之接触!” “还望尊主收回成命。” 卫渊听了素婆婆的话,心中不由觉得疑惑。 在他看来人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孩童们有书念,发展出了现代科技,大家安居乐业,一派繁荣景象。 比起外面的魑魅魍魉横行、寸草难生,说是世外桃源亦不为过。 第160页 怎么地衣会为其后人,留下这样的祖训遗言? 暂且将疑惑按下去,卫渊扶起她询问:“既然如此,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生活?仍旧回到洞窟中吗?” 素婆婆沉默片刻后,举目望向四周的苍凉大地,声音不大却坚定:“我族等待千年,就是为了有重返天日之下的机会。纵然外头的世界不尽如人意,生活起来艰难,亦没有重新返回洞窟的道理。” 卫渊微微一笑,赞道:“果然不愧是地衣的后裔,这股子坚韧的劲儿,像你们的先祖。” 也不枉地衣与二壮当年身化白骨洞窟,庇护了这些人。 紧接着卫渊伸出手,宽大的青色袍袖在山风之中飘拂,宛若一面旗帜,指向眼前这片焦黑皴裂的大地:“这片土地看起来荒凉,生机却从来没有断绝过。你们这二百七十六人,就是此间的生机。” “只要有你们在此,迟早会青山环绕,鲜花遍地。” 卫渊的话音刚落,只见原本焦黑的大地之上,环绕着他们所在的这座山峦,忽然绽开了一条深长的沟壑,紧接着清澈的水流,大股大股从地下喷涌而出。 直至形成了一条玉带般的河流,波光粼粼,蜿蜒看不到尽头。 “是河啊,那就是素婆婆说过的河吧!”有少女在旁边发出感叹声。 只见河浪滚滚,带起大量的水汽,湿润了周围附近的土地,如同一只温柔手,将干涸的裂纹逐一抚平。 世间繁荣大都是毗邻着河流而诞生,比如黄河长江,比如两河流域,又比如大河文明。 卫渊原本就是司掌地面山川河流的神,像这样引地下水脉,制造出一条河,对于他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紧接着又见水流汹涌,波浪翻滚间,从水中钻出九座高大的人形物体。 它们足足有五六层的楼房那么高,身躯四肢眼耳口鼻皆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浑身都是透明的,正是由水之精华凝聚而成。 只见它们动作迅捷,但凡遇到魔兽便伸出大掌,将其握在掌心中,一把就捏成黑色的血泥肉糜,再扔到地上。 “这是水精,它们能够为你们驱避魔兽,也能为你们开荒种地。”卫渊交给素婆婆一枝巴掌长短,透明的小箭,“你拿着这个,就能命令驱使这些水精。” 素婆婆慎重的接过后,感激道:“先祖地衣曾留下一枚储物戒指,里面装有各种作物花草树木的种子,还有锄镰斧犁,各类营造书籍,想必就是等着这一天呢。” 储物戒指内部的时间静止,除了不能装活着的动物,所装的东西都能够千年不腐,你就是放进去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千年后拿出来也还能烫手。 像种子这类东西,也仍然能保持千年前的繁殖活力。 卫渊笑道:“如此便好。如若将来你们遇到难处,或者还有什么需要,对着这支箭诚心默祷即可,我会赶过来。” “还有这白骨洞窟的结界,我已经撤除,你们可以自由进出。” “尊主是要离开了吗?”素婆婆闻言十分不舍,“今天是我族新生之日,虽然没有什么佳肴招待尊主,但也请尊主能够在此待上一晚,让我等歌舞相庆,尽一番心意。” 除了素婆婆之外,其余两百多名族人,也都眼巴巴的看着卫渊,显然非常想让他留下来。 卫渊感其情,点头应承道:“好。” 于是合族都开始兴高采烈的忙碌起来,有人去捡柴火,有人去洞里搜集食材,有人捡选种子,有人将农具分门别类。? 等到了晚上,一团熊熊的篝火在山间燃烧升腾,两百多人不分彼此围成了一个圈子,面朝火光席地而坐,每一张面孔都被映照的红彤彤。 卫渊跟素婆婆坐在一起,素婆婆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 她知道火的形状和颜色,知道火的取法用途,然而在阴暗潮湿的洞窟之中,却没有可以用来燃烧的炭和柴。 或者一开始是有的,但千年来也消耗殆尽。 将一双枯如树皮的老手,朝着火光缓缓反复翻了两下,素婆婆心满意足:“真暖和啊。” 有灵巧的姑娘将银鱼和苔米阴菇放在火堆上烤熟,加上一小瓮蜜酒,用玉石的托盘举着,放到卫渊面前。 卫渊提筷尝了尝,银鱼苔米都带着微咸的鲜意,阴菇则外焦里嫩、富含汁水,虽然不是什么美味,却也不算难入口。 倒是那蜜酒给人惊喜,入喉冰凉甘甜,到了腹中又化作一团淳厚的热意,不由赞道:“好喝!” 那奉酒的姑娘跪在卫渊对面,闻言双颊飞上了红霞,一双黑眸中流转着掩饰不住的欢喜,伏地道:“梦回虽粗笨质陋,在今夜我族新生之日,却想要为尊主献上一舞相庆,不知尊主可允?” 他们这一族困于洞窟中千年,平时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唱歌跳舞讲故事,其实是极为擅长歌舞的。 而这位名叫梦回的姑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卫渊笑道:“自然,求之不得。” 梦回闻言站起身,从衣袖中拿出一块薄如蝉翼的玉片叼在嘴里,赤足踩着木屐,朝卫渊深深一躬,便开始舒袖而舞。 她穿着素色的丝棉衣裳,还是千年前的款式,婉转的吹奏声从嘴中所含的玉片中传出来,悠扬而缠绵。 木屐一下下的敲击着地面,先是轻缓继而急促,袖摆和着裙裾,在一次次下腰躬身中,优雅的摆动旋转,如同一朵在焰光中绽开的复瓣冰芙蓉。 第161页 银白色发丝在偶尔溅出的火星中飘扬,映衬着一张年轻美丽而娇嫩的面庞。 梦回之前面对卫渊的时候,恭敬中多多少少带了一些拘谨,然而舞起来之后却变得十分大胆。 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姿态,唇间吹奏出什么样的乐音,一对黑色的漂亮眼睛却始终不离卫渊,情感充沛的要流淌出来。 洞中玉像宛若生人,风华绝世,代代少女们自幼便跪拜,心中难免有生出痴念的。 不过随着年龄大了,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往往也就随着嫁为人妇而淡去,成为掩埋在心底深处的绮梦。 梦回觉得她应该是跟尊主有缘法的,要不然怎么就在她这一代,就在她最好的花信年华,遇到了尊主呢? 痴念陡生,舞亦艳绝。 她在卫渊的眼底之下,足下的木屐响声越来越急,柔若无骨的身躯越旋越快,绽放出此生最虔诚最美丽的舞姿。 卫渊唇畔噙着笑意,一只手放在膝上,随着梦回的舞踏节奏打着拍子。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大片乌云从天际汹涌而来,蔽住了苍穹之上明亮皓月的一角。 第85章 重逢 恰巧梦回舞至卫渊面前,头顶上的月亮被阴影蔽去大半,半空中忽然刮来一阵狂风,那么一大堆熊熊燃烧的篝火,都被吹的火焰顿时矮了下去,几欲熄灭,大片的火星夹杂着木灰,四处乱扑。 适才还在看歌舞吃东西、说说笑笑的众人猝不及防,头发被这阵恶风吹得散乱,衣裳紧紧的贴在身上,在乱扑如蝶的火星木灰中,发出阵阵惊叫。 梦回双唇之间的玉片掉在地上,乐声骤止,心中也十分慌乱。 但与此同时,仿若又有另一个冷静的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她和周围人一样慌乱叫唤着,乱了舞姿脚下打绊,朝着卫渊的方向跌过去。 然后如愿以偿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隔着一层细腻光滑的素丝棉衣,极有分寸的揽住自己肩头,传来微温。 梦回仿若怕极了,在狂风中如同一头受惊又无助的小兽,伸手紧紧抓住卫渊的衣襟,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 ……贴得这样近,鼻端充斥着尊主身上冰雪松柏般的冷香,让她的心止不住砰砰直跳,一下又一下,简直要跳到嗓子眼儿。 她与尊主,果然是有缘法的。 卫渊仰头望向天空,神识放出,只见苍穹之上遮住月亮的并非是云彩,而是浓厚的层层魔气。 而且魔气中隐藏的妖魔群,已经发现了下方燃着篝火、歌舞相庆的这一群大活人。 或者说,这群妖魔正是被这夜晚中的明亮篝火、欢快歌舞吸引而来。 “哈哈哈哈哈,多久没在外头见着人类了?!”上空传来妖魔放肆张扬的声音,“魔皇曾有令,只要不在人城之中的人类,皆可为我魔域奴隶血食!!!”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阵翅膀扇动的扑喇喇破空声,上百头生尖角的妖魔从天而降,它们长满了锐利牙齿的嘴中发出阵阵尖啸,如若饿虎扑羊一般,挟裹着血腥之气和烈风,扑向下方的这群人类。 为首的妖魔并未曾参与,而是居高临下、志满意得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认定是手到擒来。 活人可是个好东西,他们的皮骨血肉都能炼成魔器,就连魂魄都不会浪费,可以在生前百般折磨之后,再拿来做成怨鬼幡。 只可惜随着这千年以来天庭节节败退,不能再照看庇护万物,人间变得逐渐跟魔域没什么两样,活人是越来越难找了。 谁知这群妖魔全力一扑后,兴奋的尖啸却都化成了惨叫。 妖魔们还没来得及捉拿到半个活人,就纷纷撞到了一个透明的屏障之上。 如若这样还算是幸运的,然而这透明的屏障之上,竟然还竖着根根同样透明的粗长尖刺! 狂风止歇,素婆婆揉了揉眼,只见上百头妖魔如同烧烤串儿般,有的一两头相叠,有的三四头相叠,悬在她的头顶上。 有幸运的,刺中心脏咽喉要害已经死去,更多的还在嚎叫挣扎,扑扇着翅膀,如同垂死的丑陋飞蛾。 以卫渊为中心,黑色魔血沿着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光润倒扣圆盘,如同黑雨落屋檐汨汨流下,落进这二百余族人的周围土地中,却没让他们身上沾到一星半点。 “对了,水精!尊主赐的水精!!”素婆婆这时才回过神,颤巍巍从贴着胸肉的口袋中拿出一枝透明小箭,紧紧握在手掌中,“水精召来!!!” 随着素婆婆的驱使,五、六层楼高的九座水精须臾而至。 只见它们伸出巨大的手掌,将烤串儿般相叠的妖魔们一头头取下来,再一头头掼在地上,伸脚踩成一滩滩血泥团儿。 为首的妖魔见状,冷汗都下来了。 化气为罩,凝水为精,这分明是仙神的手段! 早在他看见山下那条无端端出现的河流,就应该想到的! 但这千年来,诸天神佛不是都被魔皇屠灭的七七八八,剩下的那些,也都被赶到昆仑山无归罅了吗? 怎么如今还有神明现于世间? 不管怎么说,妖魔首领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魔域规矩,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赶紧逃。 回头将此事禀报给魔皇,说不定还能立下一功。 趁着那位仙神还没能腾出手来对付他,妖魔首领再不犹豫,驾起黑风便打算狂奔离去。 第162页 谁知刚刚扭过脸,却看见一名白衣的青年坐着一条大鱼,出现在他对面。 只见这青年五官轮廓深邃鲜明,剑眉斜飞入鬓,双眼狭长有神,鼻挺唇薄,头发用一根荆钗挽起,宽大的白衣也掩不住他那宽肩窄腰的精壮身躯。 正是相貌非凡、世间难得一见的英俊郎君。 他身下骑着的那条大鱼五彩斑斓,头中间生有一根半透明竖角,身体如萤火虫般笼罩着一层柔光,腹部鱼鳍比身体还要大,薄而透明如纱,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悬浮于空中,嘴里不时发出水泡破裂般的“噗噗”声。 妖魔首领看见这青年的一瞬间,原本不安慌乱的心就放下了,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个谄媚的笑:“陛……”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却只见一道寒光自青年手中掠过,妖魔首领一颗硕大的头颅高高飞起,伴着喷泉般的黑色血雨朝地面坠落而去。 那凝固了表情的死去面孔上,谄媚的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起。 卫渊看着白衣青年斩杀欲逃的妖魔首领之后,乘坐着五彩斑斓的大鱼降落于地面,走过来声调微颤的喊他:“公子!” 如同见到失而复得的珍宝。 “卫琅!”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卫琅,卫渊也觉得心中欣喜,唤出他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琅纤长的睫毛略颤了颤,一双比千年前深邃许多的眼晴,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卫渊:“我是听人提及,这边无缘无故出现了一条大河,过来看看情况,却没料到能遇见公子。”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卫渊怀中的少女片刻,只见少女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双纤手攥着卫渊的衣襟不放,面颊紧紧贴着卫渊的胸口,而卫渊的手掌则搭在她圆润小巧的肩头处。 重逢的狂喜之中,同时心尖不由自主的紧紧揪起。 “梦回,已经没事了。”卫渊似乎也察觉到不妥,伸手轻拍少女的肩头两下。 少女这时才恍然回过神的模样,“呀”了一声,满面绯红桃花色,松开卫渊的衣襟,盈盈施礼后退下。 却仍然依依不舍看卫渊一眼,目光柔情万种。 看在卫琅的眼中,却如同扎进心房的根根尖刺。 只是脸上仍旧不动声色。 “卫琅,来,我们坐下来说话。”卫渊拉着卫琅坐下,手指微动篝火便重新聚拢燃烧,比起之前还要更明亮热烈了几分,“大家继续舞宴。” “是啊,今日是我族新生之日,尊主在此屠灭妖魔正是大吉之兆,不尽兴不归!”素婆婆站起来,神采奕奕的发话。 “哎呀,刚才梦回跳的那么好,谁还敢在尊主面前献丑啦。”有少女笑着说,梦回就坐在她身旁,脸红红不好意思的推了她一把。 “今天晚上主要是图个高兴热闹,又不是赛舞。”一个银发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豪爽朝四周抱拳道,“若是尊主不嫌弃,我花苔也来献舞一曲!” “跳来跳来!”卫渊笑道。 名为花苔的中年男子露出灿烂笑容,朝卫渊恭敬的躬身一礼,紧接着摸出一柄手鼓,迎着熊熊篝火,一边敲打一边跳了起来。 他们这一族确实很擅长歌舞,与梦回轻盈飘忽的舞不同,花苔的舞充满了成年男性的雄浑力道,步步踏在鼓点上,又是另一番风味。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花苔一边敲鼓一边唱,正是千年前脍炙人口的行酒诗。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卫渊伸手打着拍子,笑而和之,拿起手边的小瓮蜜酒,端起来对着瓮嘴喝一口。 卫琅在旁边看着卫渊在火光中舒展的眉眼,伸手拿起那小瓮蜜酒,嘴唇印着卫渊刚才喝过的地方,也喝下了一口。 一千年的时光,真的很长很长。 长到卫璐他们的子孙都换了不知道多少代,长到昔日故人尽皆面目全非。 包括他自己,都不敢回头再看这一路是如何行来。 然而这样坐在尊主身旁,看着尊主,喉中滚落尊主喝过的酒,又觉得千年岁月其实只是一刹那。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卫琅,你骑的那条鱼是月光鲤吧。”卫渊偏过头,望向卫琅笑,“没想到能喂得那样大。” 月光鲤是卫渊当年所赠,也是卫琅身边不多的念想,用集天地精华的瑶池水养着,喂以琼浆玉液,再经过一代代的择优繁殖,能不大吗? 但卫琅只是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没想到会养到这样大,大约是千年间物种进化了吧。” “我是前日在人城的神龛中醒来的,才知道世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卫渊闻言不由感叹,“多亏你与卫琥他们为我建庙宇,搜集了人城的千年香火愿力,我方有机会聚拢魂魄,重塑仙身。” 卫琅深深的吸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侥天之幸。” “对了,人间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卫渊又问。 卫琅低下浓密的眼帘,去看自己的一双手。 这一双手干净修长,遒劲有力,指甲光润,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红色。 完全看不出来,这一双手上面曾经沾满了碧色的仙人血,黑色的魔人血,以及鲜红的凡人血。 第86章 只争朝夕 “千年前七杀叛乱导致的忘念岭之战,实际上是魔域战败了,甚至连那一任的魔皇都交待在那里。然而紧接着有一魔神出世,继任了魔皇之位,收拢魔域大军与天界相抗。”卫琅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缓和而平静,如同叙述别人的故事,“千年来天界终究不敌,无数神佛因此而陨落,导致人间魔气纵横、灵气逐渐散尽,凡人纵有灵根也没有办法再修仙,世间妖魔纵横。” 第163页 “包括天帝的其余仙神,如今都被赶到了昆仑山无归罅。” 卫渊沉吟道:“那位新任的魔皇,真是不得了啊。” 昆仑山无归罅,从来是可入不可出的禁地,以前都用来关押妖魔罪仙。 众神被赶去了那里,跟被彻底封印也没什么两样。 卫琅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论本事,魔皇其实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只不过他做事没有底线和顾忌,而天帝被天道规矩所缚,束手束脚,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才导致了天界最终的全线落败。” “因天地仙灵气尽散,我到如今也没有修成仙神,千年来不过在人间辗转,蹉跎光阴。” 卫渊点点头:“听说卫琥已经修至化神期,在外寻求突破机缘?” 卫琅愣了片刻:“……卫琥是修到了化神期没错,不过他一直跟封氏姐妹在仙门,依靠仙门浮山和万年积攒的灵石继续修行。如今仙道沉寂,劫雷不降,外间也没有什么突破机缘了。” 卫渊笑着喝了一口酒,拿着酒瓮在手中晃了晃:“原来如此,过些时日得了空闲,我们一起去看看卫琥他们。” 卫琅听见卫渊提及“我们”二字,心生欢喜应承道:“是。” 梦回在旁边一直关切着卫渊,见他拿着酒瓮晃了晃,就知道蜜酒见了底,于是从洞窟中又拿了一瓮,捧到卫渊面前含情道:“请尊主饮用。” 美人美酒,当真令人赏心悦目。 卫渊刚想伸手去接,却见卫琅不动声色伸臂过去,拦在卫渊和梦回中间,取了酒瓮再递给卫渊:“有劳姑娘。” 卫渊从卫琅手中接过酒,却也没有多想。 这一千年,对他来说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而千年前卫琅就是如此,待他事必躬亲。 梦回对上卫琅的眼睛,却不由得浑身一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双深邃眼眸一瞥之间锐利如刀锋,有着明显的警告之意。 与此同时,一句低沉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威胁话语在她耳畔响起—— “你若再借故接近我家公子,我便杀了你。” 这人在半空中一招斩杀魔人首领,骑着大鱼从空而降,又和尊主把酒言欢,明显不是普通人。 杀她,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冷汗从梦回的脊背处泌出,她有心想求助于尊主,但她与尊主不过今日才刚刚见面,尊主纵然对她有几分欣赏,却谈不上什么情份,而这人明显和尊主是感情很好的旧识。 倘若闹起来,尊主是信他还是信她? 梦回是个聪明的,尽管脊背上爬满了冷汗,她还是装作无事发生,默默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一场歌舞夜宴尽兴至深夜,地衣的这群后代身为凡人都感觉到疲累,却也不愿意再回到阴冷的洞窟,而是纷纷席地围着温暖的篝火先后睡去。 卫渊身为神明却无需睡眠,见状悄无声息的站起身,朝卫琅低声道:“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是,公子。”卫琅回答,伸手召来月光鲤,与卫渊一同跨坐其上,朝着人城飞去。 月光鲤薄纱般的鳍在夜空中悠悠飘动,看似优美缓缓,飞行速度却着实不低,乘长风数千里须臾而至,将卫渊和卫琅送到了神庙上空,这才在前庭降落下来。 它降落的时候也安静到接近于无声,甚至没有附近惊动沉睡的神仆神侍。 此时前庭汉白玉砌成的四卫的兽头喷泉,沐浴月光泛着粼粼之色,泉水飞珠溅玉般冲高洒落,持续不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如同一场永不止歇的雨。 “对了,卫璐卫玑和卫琥都在城中留下了血脉,你怎么没有?”卫渊一边穿过庭院,一边随口问卫琅。 卫璐的后人为神庙宗奉,卫玑的后人为人城城主,卫琥的后人为神护军统领,共同把持了人城重要的三股力量。 只有卫琅活在壁画上,偶尔存在于人们的嘴里,虚无缥缈。 “一千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卫渊踏上台阶。 “不是。”卫琅的修长十指,微微向拳内蜷曲了一下,“遇到了。” “咦,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卫渊扭过脸,唇畔带出笑意,看了卫琅一眼,“是什么样的人?” “一千二百一十九年前,山林木屋中,与公子相遇相知。”卫琅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绕到卫渊面前,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从此心悦君兮,如磐石无转移。” 或者更远的万年之前,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的逃奴少年卧于冰雪间,被握住了僵麻发青的手,抬头望见俊美绝逸仙神的那一瞬间。 卫琅之前从没有对卫渊诉说过爱意,只因他始终觉得亵渎和不配。 尊主在他心目中,合该是高高在上,合该享用世间最好的事物,合该有着最完美无瑕的爱人。 他一头山林中出来的老狼,只要能让他永远留在尊主身旁侍奉,他可以将内心的情感,以及见不得人的欲望永远深藏。 然而自从在愿石前取回觉魂记忆,他才知道,尊主曾经那样炽烈真诚的爱过一个人,甚至不惜违逆天条,为其夺命延寿,最终却身心俱伤。 尊主曾经那样炽烈真诚的,与他相爱过。 是的,与他相爱。 天帝那头败家之犬,配不上尊主的感情。 他这一千年刀山血海中独自行来,若说有什么最为后悔的事,那就是从没有让尊主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164页 卫渊震惊的看着卫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却只见月光之下,卫琅望向自己的眼眸朦胧似水,一片温柔缱绻,薄唇开合:“因而,我不可能有后代。一千年来没有,往后也都不会有。” “可你并不知道,我能够集香火愿力而复生,不是吗?”卫渊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略带艰涩之意,“如若我在千年之前,是真正的魂消魄散了呢?” “公子若在,我便一直等着公子。公子若是不在了,我就是公子的未亡人。”卫琅理所当然道,“哪怕千秋万载,此心不变。” 卫渊看着卫琅,仿若第一次认识这个身边人。 卫琅也看着卫渊,一颗心跳得厉害,觉得忐忑难安。 像是一头臣服的狼,朝着主人露出了柔软的肚腹,任凭其生杀予夺。 既期待主人垂怜,又害怕是致命一击。 “还等?一千年不够,要再等上一千年吗?”卫渊忽然失笑,“你是不是傻?” 说完摇摇头,打算绕开卫琅。 却没料到卫琅再度迈一步,拦在了卫渊面前,眸光喜悦而闪亮:“那么公子……我现在能亲亲你吗?” 卫渊看着卫琅,回答道:“可以。” 卫渊和卫琅如今身形相若,但卫琅比卫渊站得高一个台阶,得到肯定回答后,卫琅只觉得心间一片五色缤纷如花绽放,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记了,伸手揽住卫渊的背部,俯身吻上卫渊的嫣红唇瓣。 先是轻轻的试探接触,继而辗转厮磨,但这样怎么够填满心底的情海欲壑。 卫琅用舌头笨拙的分开柔软唇肉,试着探入卫渊的口腔,带着几分贪婪,一颗颗舔舐着卫渊光润洁白的牙齿。 在这方面,他其实是没什么经验的。 万年前和卫渊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虽说多么香艳的事情都做过,但由于他只是有着觉魂的记忆,对他来讲只相当于脑海中放过一场电影,并没有任何实感。 卫渊微微张着嘴,带了几分纵容,任凭卫琅紧紧抱住他,既笨拙又热情的亲吻着。 直至卫琅的牙齿好几次磕到了他的唇肉,又与他的牙齿互相撞击了好几次。 对这般拙劣的吻技实在忍无可忍,卫渊只能选择反客为主。 反手抱住卫琅,舌尖勾上去,缠住了卫琅没有章法、只知舔舐搅动的舌,轻轻的一撩一吸。 卫琅顿时整个人都颤了一颤,只觉得一股酥麻之意直冲天灵盖。 紧接着那条红艳艳的舌不紧不慢上前,一忽儿轻点卫琅的舌脊,一忽儿又打着卷儿的勾缠。 就如同一头猛兽,以极致温柔的姿势,不紧不慢吞吃着掌控中的猎物。 卫琅被吻得气喘吁吁节节败退,整个人很快酥软下去。 他那样一个高大精壮的铮铮男儿,面对卫渊的一个吻,却如同一滩水般软的简直要化了。 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月光下神庙中,这深长缠绵的一吻结束之后,卫渊放开他,伸手揩去他微肿双唇畔的银丝,笑道:“如何?还要继续等我吗?” “不等了,不等了。一千年太久,当只争朝夕。”卫琅宽厚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耳根通红,弯了眼角深深凝望卫渊,胸腔中充斥着巨大的喜悦,说话都变得有些断断续续,“现在,就是现在,不能更好。” “不,还能更好。”卫渊微笑着,伸手牵过卫琅的手,一枚神通化成的钻戒,出现在卫琅的左手无名指根,“给你的,定情信物。” 卫琅低头看着那枚钻戒,在月光下亦闪耀着璀璨火彩,只觉得耳根处烧灼的越发滚烫。 第87章 再登仙门 “公子赠我的指环,我很喜欢。”卫琅垂眼看了又看,又伸出右手,珍惜的在左手无名指根处仔细来回抚蹭,“定情信物……待我好好准备之后,再回赠公子。” 他虽然也想立即回赠卫渊,但他此时隐藏了满身强悍凶暴的魔元,才能以人的姿势站在卫渊面前。 所以像卫渊这般以神通凝结信物,却是做不到的。 他若是以魔元凝成物件相赠,卫渊恐怕马上就能发觉,他已经堕魔的这个事实。 “你如今是我仙侣,还称什么公子。”卫渊牵了他的手,步入点着长明灯的神殿,“换一个称呼。” “不称公子,又称什么?”卫琅步步亦趋跟着卫渊,又是羞赧又是欢喜的问。 “当然是你想称什么,就称什么。”卫渊回答。 卫琅想了想,出声唤他:“……阿卫。” 低沉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在试探,又似是蕴含了万千情意。 听到这个称呼,卫渊蓦然回头望向卫琅,眸光明灭不定。 天下会这么唤他的,曾经只有一个人。 “不喜欢吗?”卫琅似乎有些茫然无措。 卫渊垂下眼睫,似是自嘲的勾唇笑了一笑,继而抬眼望向卫琅:“不,很喜欢。” 两人走进神龛,只见内里自成洞天。 外头是夜晚,这里却是无边无际靛青的晴朗天空,有仙鹤在溪畔照影徘徊,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间,不时有皮毛棕黄的松鼠山雀探出头,眨着乌溜溜的眼,好奇打量携手行来的两人。 一条洁白卵石路直通深深庭院。 卫渊带着卫琅走进庭院,淡青袍袖轻拂,就见晴朗的天空忽然转暗,化作漫天星斗高悬。 第165页 与此同时,庭院檐角挂着的灯笼,还有屋内的烛光都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团在夜色之中,温暖而又暧昧的笼罩着四周。 来到屋子里面,床上铺叠的锦绣由蓝白色渐次转为大红,屋内燃烧的烛台变为金红交错的龙凤双烛。 一朵硕大的红绸花悬坠在房梁中间,以其为中心拉出十来条绸纱幔,垂落于房屋四角,如同金鱼身后散开的纱尾。 卫渊身上的青衣,以及卫琅所穿的白衣,转瞬间都变成了鲜艳灼人眼的红衣。 卫琅与卫渊面对面在床榻上坐下,卫渊的手指来到卫琅的腰间系带,勾住了一拉,大红外衣便如水般滑落。 “阿卫……想要什么样的定情信物?”卫琅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 “你已经给过我了。”卫渊伸指按上卫琅的胸膛,声音微微喑哑,“这座神庙,以及这座城池内千年不绝的香火愿力。” “还有,今夜你的全部。” 卫琅抓住卫渊的手,低头亲吻那白玉一般的指节,然后凝视着卫渊。 他半披着红衣,耳根通红,红色的烛火在他黝黑的眸子里跳动:“嗯,都给阿卫。” 他其实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和卫渊曾经的那些胡天胡地,虽然仍旧历历在目,此时却又对他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同时却又在狂喜兴奋,毕竟从此他就能得到阿卫,也彻彻底底成为了阿卫的人。 “怎么一个劲儿的在抖?没准备好的话,要不然就改天吧。” 卫渊看出他的兴奋与不安,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似乎随时准备抽身离开,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不行,说好了今天晚上,就是今天晚上!” 卫琅等了卫渊千年万年,虽是有着童男子破身的忐忑不安,却哪能容得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听卫渊这么说就立马着急上火,三两把脱掉贴身的亵衣,露出成年男人精壮结实的身躯,耳根处的红晕烧到了面颊,目光却宛若燃烧般灼灼盯着卫渊,一瞬不瞬:“阿卫,我可以的。” 卫渊先是怔了怔,继而一笑,照顾到卫琅羞赧的情绪,屋内的红烛骤然熄灭。 黑暗之中,卫琅感觉到卫渊微凉的一双手,抱住了他发烫的背脊。 他呼出长而满足的一口气,将自己完全交给了卫渊。 在难以避免的疼痛中,以及随之而来灭顶的欢愉间,卫琅只觉得千年来空虚的心灵和躯壳,尽皆被填满。 这一夜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 接着卫渊和卫琅渡过了一个长达半年的蜜月。 这个蜜月过得,可谓是事事称心如意。 就连原本隔个十天半月就要过来搅扰人城一番的修罗鸦,这半年间都没有再出现。 “托人神爷爷的福,人城这一季又是个丰收季,没有虫害也没有天灾。”少年宗奉卫璐在蒲团上认真的叩拜之后,朝神龛中的神明禀告,“往常修罗鸦一来,神护军必定会产生死伤,城内的建筑设备也多多少少会受到损害,想必是人神爷爷镇守于此,它们半年来都再不敢现身。” “还有狗蛋儿,他半年来都在埋头学习,为了将来能成为和他爹一样的神护军而努力。狗蛋儿这次考试在课业上得了良,我拿来给人神爷爷看一看,想必人神爷爷也会欢喜。” 说完,少年将几张试卷放在神台前,用香炉压好。 试卷正面朝上,季飞的名字旁边,果然都写着鲜红的“良”。 絮叨完之后,卫璐又朝着神龛拜了几拜,这才离开。 “琅啊,你觉得这修罗鸦,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渊站在神龛旁听完,有些疑惑的问身旁卫琅。 因为是渡蜜月,卫琅虽没说,卫渊也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打扰,因而这段时间并不怎么现身于人前。 “万物皆有灵。”卫琅笑笑,“阿卫如今算是人间唯一的神明,大约修罗鸦也感应到了这座城有阿卫在照应,因而退避三舍。” 卫渊点点头,心中还有些疑惑,却不防卫琅忽然乘机凑过来偷袭,吻上了他的唇。 他也没放过卫琅,伸手捏住卫琅的下巴,舌尖一撩一勾间,这偷袭的人就变得耳根通红,气喘吁吁,没过多久反而成为了败军之将。 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卫渊手中搓着卫琅的发丝,道:“如今人城事事都顺,地衣留下的那一脉也发展的不错,可以放心。也是时候去仙门,看看卫琥他们了。” “好的,阿卫。”卫琅微微喘息着答道,眼角弯起带笑,深黑眼眸中倒映着卫渊的影子。 卫渊如今是神明,要去哪里也不必像做凡人时那样准备车马,带上大包小包的一堆物件儿。 说要去仙门,纵然相距有数十万里之遥,也只需要走出神庙招手唤来月光鲤,和卫琅共乘鲤背,乘风破云而行。 卫渊曾经在仙门生活了几年,对这里还是比较熟悉的。 然而来到仙门上方,却只见山门残破倒塌,焦黑一片,原先的千余座浮山都不再于天空中悬浮,而是落在了地面上。 并且其中山峦大半尽皆破碎,看上去还和山门一样被雷火焚烧过,寸草不生布满焦黑灼痕,房倒屋塌不能再住人,只有两三座仍旧保持着基本完整的形态。 卫渊曾经带着封氏姐妹,以及卫琅等人住过的瀑布桂花林,就是其中最完好的一座。 第166页 只见青山秀丽,瀑布隐约传来水响,田地块块分明,竟宛若旧时模样。 “随着天庭战败,天地之间灵气断绝,这些浮山也就不能再漂浮于半空。”卫琅坐在卫渊身旁,一双手扣着卫渊的腰,“千年前开启神魔大战,不止是天庭和魔域之间的战斗,修士和邪修也都参与其间,各为其主。” “当时战况颇为惨烈,死伤无数,导致浮山尽皆破碎,只残余下这两三座。” “原来如此。”卫渊点头,随即又叹道,“你看我们之前住过的那座浮山,大约因为不起眼,倒是幸运的完整保留下来。” “嗯。”卫琅回答的模模糊糊,轻轻将头靠在卫渊的肩膀上,伸开修长有力双臂,将卫渊的窄腰搂得更紧一些。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幸运? 他最不愿意欺骗的人就是卫渊,却又不得不一直在卫渊面前,编织着半真半假的谎言。 “千年来凡人再也无法修行,再加上经过神魔之战,仙门大能尽皆陨落,如今剩下的人不多。”卫琅顿了一顿,“卫琥他们,如今都住在我们曾住过的那座浮山上。” “既如此,我们就赶紧下去看看吧。”卫渊驱使月光鲤下落,熟门熟路来到了曾经的瀑布边,桂花林掩映的那一排洞窟前。 一千年过去,这里却真的半点都没有改变过。 连桂花的香气都没有改变。 踏下鲤背,卫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高声喊道:“卫琥,宝儿,珍儿!” 洞窟的门很快开了一扇,出来的却不是卫琥或者封氏姐妹,而是一个皮肤白皙,眉眼楚楚的秀丽青年。 “锦林,是你!”卫渊上前,露出惊喜的神色,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锦林。 没想到他也还在。 锦林看见卫渊,也似是吃了一惊,然而看到卫渊身旁的卫琅,又逐渐平静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与卫渊见礼后笑道:“蒙公子当年赐锦林灵根,结丹之后可重塑相貌,便恢复了原本面目。” 又似是十分感慨,看了眼卫渊身旁站着的卫琅:“公子如今与琅哥在一起?” 卫渊伸出手,与卫琅十指相扣,深深的看一眼卫琅:“嗯,在一起,而且结成了伴侣。多亏有他,我才能重新回到这个世上。” 就在这时又有两扇石门打开,卫琥和已经长大的双胞胎姐妹先后走出来,目光都落在了卫渊和卫琅紧紧相握的一双手上。 第88章 故人 卫琥与双胞胎见到卫渊,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激动表情,然而当他们看见卫渊与卫琅交握在一起的手时,又愣在了原地。 卫琅与卫渊并肩而立,面无表情的抬眼望向卫琥,眸光中有警告之意一掠而过。 卫琥咬紧牙关,一双手不由自主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 锦林在旁边看见了,连忙笑着朝卫渊道:“公子你瞧,琥哥他们跟我一样,都没想到能够再见到公子,人都呆住了。” 说完似不胜感慨唏嘘,用袖子擦擦眼角,扭脸望向卫琥:“琥哥,是公子回来了,公子和琅哥一起回来了!” 卫渊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卫琥僵硬的肩膀:“小老虎,我回来啦。” 卫琥被卫渊在肩膀上拍了一拍,又听到卫渊说“我回来啦”,他也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人了,忽然就红了眼圈儿。 随即哇哇的哭出来:“公子、公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呀!!!” 卫琥紧紧抱住了卫渊,直哭得泪雨滂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卫渊一下下拍着卫琥的脊背,想到自己和卫琅贪欢了半年才来见卫琥,忽然有些愧疚。 双胞胎也活了千把岁,如今再不是旧日孩童模样,看上去都是二十左右的岁数,见状亦伤情触怀,站在一旁拭泪。 “好了好了,如今也是有不知道多少代儿孙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懂事?”卫琅上前分开卫琥,隔在卫渊与卫琥之间,唇角微勾盯着卫琥,“我们进屋再叙。” 卫琥看了一眼卫琅,用手背擦去泪水,转身朝着洞窟内走去。 “没想到,卫琥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卫琅望向卫渊笑道,又去牵了卫渊的手,紧紧十指相扣,跟着卫琥走进洞内。 卫渊走进去,只见洞内和千年前他在的时候,布置得一模一样,收拾的洁净又雅致。 几人围着桌案坐下,双胞胎端上茶水,不再像当年般亲密无间的依偎于卫渊左右,而是坐的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拘谨。 卫渊端起茶杯看了这姐妹俩一眼,只见她们稚气尽褪,身量抽条,面容五官都完全长开,其中一个还挽着妇人髻,如果不是在这里,恐怕就算在大街上遇见都认不出来。 不由心中暗忖,毕竟千年未见,封家姐妹不仅仅是长大了,还经历了仙门破灭几番沉浮,再不复当年的天真女童。 叙过别离之后,卫渊看着眼前这几人道:“如今仙门上下,只剩下你们了吗?” 见到故人依旧安好,卫渊心中固然欣慰,可是仔细思量,却又有种无法忽略的违和感。 如今世间万物皆凋零,草木难生,人类亦难以在此间生存。 然而卫渊复生这半年来见过的三拨人,都和他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人城是卫璐他们的血脉遗留,骨窟是地衣残存的一脉,而仙门又是卫琥、锦林和封氏姐妹得以幸存于此。 第167页 卫琥垂下头,卫琅扫了对面的锦林一眼,就听锦林叹息着回答:“是的,只剩下我们了。当初魔神率众横扫天地,十二仙门各位大能,以及首座都尽皆陨落,八百属国皆亡国灭种。是琅哥及时赶到,张开骊珠洞天护住了我等,才能幸免于难。” 卫渊听锦林说到骊珠洞天,就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原来如此。” 锦林紧接着又兴致勃勃介绍道:“除了我们几个,也还有人在这座浮山上生活的。公子来的时候,看见这边的田地了吧?是不是跟千年前别无二致?” “公子留下的那些地,如今是千余凡人在耕种打理,其中有当初宝儿她们带来的随从后代,也有琅哥琥哥收留的难民。那些地从来都没有荒芜,收成可好了,我们日常喝的茶,还有饮用的酒,都是从那些地里产出。” 卫渊点点头,又望向卫琥道:“卫琥,如今你的子孙都在人城,没料到你却待在仙门。” 卫琥似乎也放开了些,初见时的僵硬散去不少:“人城有禁魔铁墙拦阻妖魔,不需要如何担心,还是这里更需要我。” “如今人间与魔域无异,魔物肆虐而人族凋零,我在此处能护着一个便是一个。” 这时忽然听得外间传来几声急促的刺耳哨音,卫琥闻音霍然色变,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不及再说话,身化残影朝洞窟外疾奔而去。 卫渊跟在卫琥身后,瞬息便来到了作物葱笼的田地之间,只见十几只五六米高巨大油亮的黑蝎子,正翘着高高的蝎尾,横行无忌的四扫。 它们粗壮带着倒勾的脚爪,踩烂了地里种着的蔬菜水果,行动间蝎尾四下一扫,更是连根茎都带着泥土被撬出。 一只黑蝎子扭过头,却见他的头部生着一张巨大的人面,嘴里还叼着一名农妇。 农妇的下半身都被蝎子尽数吞尽嘴里,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头发蓬乱,用沾满鲜血的一双糙手扳着蝎子比钢铁还要坚硬的下颚,眼眶都睁得裂了,发出惊恐的尖叫。 卫琥刚要上前救援那农妇,却见一道水样的潋滟弧光激射而出,赶在他之前将那人面蝎的头颅斩下。 黑蝎砰然倒地死去,随之下颚松开。 是卫渊动的手。 紧接着卫渊纵身伸臂,接住了从黑蝎嘴中掉出的农妇,却见她下半身已经被嚼烂,卫渊只来得及接住了个血淋淋的半截人。 这些黑蝎子虽然对凡人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但对于修士来说其实不堪一击。 卫渊接住那农妇没多久,卫琅和卫琥、锦林和封氏姐妹,就先后将那十来只黑蝎击杀。 “兴儿……我的兴儿!”农妇因为剧烈的疼痛,死死抓住了卫渊的衣襟,鲜血从眼眶耳鼻中如丝如缕的流出,面容扭曲似厉鬼,眸光逐渐黯淡。 卫渊抱着农妇,知道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只能伸指点上她的眉心,阻断疼痛,让她能够好受一些。 卫琥等人赶来,黑蝎被击杀,农妇的一家人,老老小小很快哭喊着跑过来。 农妇面容逐渐舒缓,看见其中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完好无损,原本黯淡的眸光亮了瞬间,唇畔泛起一个欣慰的笑容:“兴、兴儿……太好了。” 女童跑过来抓住农妇的手,涕泪纵横的哭喊着:“娘,娘!是兴儿不好,是兴儿跑不快……” 妖魔袭来,在垄间玩耍的女童人矮腿短跑不快,落在后头,那只人面蝎原本要叼走的是这女童。 是母亲转回来,以身相代。 卫渊将农妇交给她的丈夫,让她将剩余不多的时间留给家人。 世间唯一的神明站在田野的风中,青色袍袖上沾染了鲜红的血。 四面传来悲怆的哭声。 “卫琥,这边一直是这样吗?”卫渊扭头,看着走向自己的卫琥。 “是。”卫琥在卫渊身旁站定了,回答道,“这一带因为有我等看守,妖魔每次来袭都伤亡不多,已经是难得的和平之地。” “其余的地方,千年来饱经蹂|躏,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卫琥深深吸了口气,“……或者说,除了少数几个地方,这世间还有没有人类能够生存下来,都已经存疑。” 卫渊点点头,又问:“那些魔兽,都是从魔域放出来的?” “有的是从魔域出来的。”卫琥道,“但更多的,是由于受到魔气浸染,再加上人死的多,动物与徘徊不散的怨魂结合而生。因而,多为人面怪物。” 卫琥看了卫琅一眼,道:“七百年前魔域为了彻底击败天庭,破开上古四口葬煞井,让魔煞之气蔓延人间,使得动物变异,草木不生,山川河流自地表枯竭。如今这四口井分别由魔域四帅看守,其中一口就在仙门附近。” 卫渊将神识完全放开,扫过这方圆万里之地,果然感应到距此处几百里的地方,有一处恶煞之气滚滚不绝。 卫渊驻足片刻,目光掠过卫琅等人,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几日,我前去探探情况。” “我与你一起……”卫琅伸出手,想要抓住卫渊的手。 却被卫渊轻轻拂开,朝他笑笑:“不必担心,我只是去看看,情况不对马上就会回来。” 卫琅纵然离仙神只有半步之遥,却始终没有修成仙神。 带上卫琅,对卫渊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助益。 卫琅对于目前的情况,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能看着卫渊身化流光,消失在众人面前。 第168页 再感应不到卫渊的气息,卫琅忽然转过头,恶狠狠盯着卫琥:“你是成心的吧,为什么要跟他提及这些?!” “就算我不说,公子迟早也会发现。”卫琥对卫琅的目光不躲不避,“至于你,打算瞒着公子多久?” “当然是,永远瞒下去。”卫琅伸手抓住了卫琥的前襟,一张俊脸逼近卫琥,神情变得倨傲而冷漠,“你给我当心些,若是说漏了嘴……我当初能念旧情留你们一命,让你们好好的活着,如今也能让此地鸡犬不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卫琅,你跟我横了一千年,以为你现在还能跟我横?!”卫琥笑的打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 “他已经决定灭魔,还人间太平,你看不出来吗?!” “而你卫琅,就是那个最大的魔头!!!这人间千年来的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赐!!!” 卫琅看着卫琥在那里笑,薄唇紧抿一声不出,抓住卫琥衣襟的指节泛着青白。 第89章 人畜 来到葬煞井附近,只见此处和别的地方一样寸草不生。 遥望山峦远方,有一座巍峨壮丽的鲜红宫殿矗立在孤峰独耸处,在这片黑灰基调的大地当中十分惹眼。 卫渊的神识放开,能感觉到浓重的魔煞之气,以极其恐怖的速度从宫殿中心滚滚涌出。 想必令大地寸草不生、让动物纷纷异变的葬煞井,就位于那座鲜红宫殿的中心。 卫渊隐匿了身形来到宫殿前,却见几十个魔人手里提着鞭子驱使一群凡人,围着一棵直径足有上百米的参天大树。 这片土地之上的树木都已经皆枯死,最多只留下枝干,这棵大树却与其余不同,枝繁叶茂。 树皮表面,以及每一片绿翡翠般的叶子上面,都笼罩着层淡淡金光。 那群被驱使的凡人皆为年轻男性,岁数十二三到二三十不等。 他们裸着上身,脚腕都套着镣铐,脊背淌汗眼中含泪,手里拿着斧凿和锯子,哭喊着去砍、去劈、去锯这棵庞然大树。 “神木、神木对不起!”是带着泣音的低声道歉。 一斧劈下,棕色的粗糙树皮豁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芯。 随着斧头收回,那道口子金光流转,又恢复成完好模样。 怎么劈砍拉锯也没办法造成伤害。 卫渊站在大树的对面,神识扫过它。 看情形,这棵树明明应该是仙植,卫渊却无法感应到它的仙元力。 由于被浓重魔煞笼罩,它的气息和力量完全内敛。 却又如同是一个勤勤恳恳巨大的过滤器,将附近一带魔煞尽可能的净化,让其不至于对这片天地造成不可逆转、更可怕的后果。 “哟,没想到这批人畜真不错,砍了一天一夜的树,水米没打牙,还都挺精神。” 一个高壮魔人从宫殿里走出来,瞟了眼正在砍树的那群凡人,嘻嘻哈哈和监工打趣,递给对方一根烟卷。 “养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子子孙孙的,七百年都砍不倒一棵树。”魔人监工接过烟卷,顺手别在耳朵上,懒洋洋的回答。 “还是有用的啊,浑身是宝呢。”高壮魔人笑道,“皮可以剥下来做鼓,也可以趁着年轻皮肉光滑时刺青,做成人皮书、人皮画、人皮屏风灯笼,好看又好用。骨头和肉可以拿去喂魔狱犬,它们爱吃的很。” “跟他们的女人困觉,看女人们又害怕又要拼命巴结的样子,也别有一番风味。嘿嘿嘿,女魔一个个都傲慢的要死,可不会像那样巴结我们,什么都肯做。” “我说你们平时对这些人畜也好点,不要太不像样。这几百年来炼制怨鬼幡,人畜的魂魄都死气沉沉,麻木的很,威力跟七百年前没法比。” 魔人监工翻了个白眼,望向高壮魔人:“嫌我们饲养的不好,想要生气勃勃的魂魄,有本事到人城或者仙门去抓啊。” “哎哟,你这是在开哥哥玩笑了吧,谁有那个胆子。”高壮魔人一边说,一边望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一个少年,努努嘴道,“那个人畜怎么了?” 少年身上只穿了条犊鼻裤,十五六岁的模样,伤痕累累的单薄脊背朝着他们这边,身体像虾米般蜷缩成一团。 乱蓬蓬的黄发覆面,看不清楚五官。 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卖力砍树,只有少年安静孤零零躺在没有人的角落。 “死了啊。”魔人监工回答,“干活慢,又禁不住打。刚死没多久还新鲜着,你拿去喂魔狱犬吧。” 高壮魔人应一声,走过去像捞灯芯草般,轻巧的单手捞起少年,转身朝着宫殿走去。 卫渊是为了魔煞井而过来打探底细,也不想过于惊动这些魔人,正愁用什么方式进入宫殿不被发觉。 眼瞧着这是个机会,身化金光没于死去少年的灵台处。 少年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指,忽然动了。乱蓬蓬的黄发之下,一双深黑清冽的眼缓缓睁开。 高壮魔人这时已经走进了宫殿内,感觉到掌下的少年微微挣动,也不甚在意,只是道:“原来还活着啊。” 这里的人类,就如同他们豢养的家畜,背气晕绝而误认为死去的事情,时常会发生。 毕竟,谁也不会过于在意一头家畜的生死。 至于少年的结局,也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 第169页 既然干活慢禁不住打,少年就是身体孱弱的“淘汰品”,拿活人饲喂魔狱犬,高壮魔人也不是第一次做。 卫渊没有说话,抬眼看了看这魔人。 正巧魔人这时也朝卫渊看过来,和卫渊的目光对上,脚步不由得微顿。 虽然这少年黄发覆面,脏兮兮的不起眼,脸也根本看不清,但不知道为何,当魔人对上那双眼睛,一瞬间就觉得这是个美人。 跨越了性别种族,夺魂慑魄的绝世美人。 卫渊随即垂下眼帘,避开魔人的目光。 高壮魔人的注意力,也随即从少年的眼睛转至那分叉的黄发、粗糙的双手,伤痕累累肋骨突出的瘦弱身躯上,又不由得嫌弃,觉得自己好笑。 这么个东西,连做人皮物件儿都不够格,又哪里是什么美人? 不过就是这么一眼,魔人又觉得将这小子既然活着,直接拿去喂魔狱犬,未免过于可惜,朝着卫渊开口道:“既然还活着,就送你去斗兽场,你觉得怎么样?” 斗兽场对这些人畜来说,绝对要比直接喂魔狱犬还要可怕。 魔狱犬撕碎人只需要一瞬间,斗兽场却是要经过各种煎熬,甚至各种同类间的倾轧,抱着一丝生存的希望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 他对着卫渊说话,也是存了想听听这小子求饶的意思,想听听这小子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谁知卫渊只是垂着脸,根本没有回答。 高壮魔人略感失望,继续道:“你该有十六吧?人畜基本上活不到三十,这个岁数,爹娘应该都不在了,有没有兄弟姐妹?”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不送你去斗兽场,就留在我身边侍候,只侍候我一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这可是别的人畜求之不得的好事儿。我在这里地位不错,而且没有虐待人畜的毛病,只要你侍候的好,不惹我厌弃,你就能活的比别的人畜都好,活的更长久。” 他絮絮叨叨了一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现在行为叫做搭讪。 卫渊却没有回答,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再抬眼看那魔人一眼。 心如死灰,对生存失去意愿的人畜如今有不少,魔人也并没有觉得卫渊奇怪,只是又一次暗自觉得可惜。 没过多久,卫渊就被高壮魔人带到了宫殿中的斗兽场。 这里是魔人们平常重要的娱乐场所,位于宫殿的正南边,是一座纯白圆形的环绕建筑,四周是观众席,中间是人畜表演斗兽的地方。 而这座宏伟建筑的地底,则是关押人畜的监牢。 “啧,你送他来做斗畜,这成色也太烂了吧。”监牢外,看守人畜的魔人牢头打量了卫渊一番,目光中全是嫌弃。 瘦弱的少年站在高壮魔人身旁,身高只到高壮魔人的胸口处,乱发覆面,皮肤粗糙发黄,肋骨根根可见。 这个场子里受欢迎的斗畜,固然绝大部分是健壮有力能打的,不过灵巧漂亮的也有受众,毕竟可观赏性高。 像特别漂亮的斗畜,他这边甚至会故意安排一些轻巧的比试,令其生活环境更好,让其能够保持状态多活几年。 少年这样两边不占的,魔人牢头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当我不知道呢,甭管成色怎么样,你这儿表演群兽杀的时候,总是缺人的。”高壮魔人笑道,“他的生存意愿很低,让他过来受受刺激。给安排一下,怎么样都行,别让他真给死了残了。” “怎么,看上这小子了?”牢头很快反应过来,又看了一眼少年后嗤之以鼻,“嘿,我也是服了。这种货死就让他死去,你这是什么品位,什么眼光?” 高壮魔人却没管牢头,而是转身望向卫渊,将手搭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放缓了声音道:“我叫骆绝,记住我的名字。如果你后悔了,愿意服从于我,想要继续好好活下去,就报我的名字,我会过来带你离开。” 少年的肩膀全是骨头,皮肤又粗糙,摸上去的触感并不好。 然而骆绝惦记着少年那双眼,指腹依依不舍的蹭了两下,见少年始终沉默不语,没有抬头看他,这才转身跟牢头招呼一声,把少年交给牢头,离开了斗兽场的地下监牢。 “跟我来吧。”牢头朝卫渊漫不经心的招呼一声,转身朝着监狱内走去。 卫渊是骆绝一路抱着过来的,这时走动才觉得凡躯沉重,一双穿着草鞋的脚间还拴着条黑铁链,哗啦啦作响。 他也知道自己既为仙神,就有神光蕴籍,纵使借了这个凡人少年的壳子,也难免殊异于众。 就因为与骆绝对视了那一眼,骆绝虽然没有对他产生怀疑,却也不自觉的受到了影响。 因而此后都低垂了眼眸,尽量表现的像一个普通凡人少年,不与旁人对视。 牢头听着身后的铁链声哗啦作响,就知道卫渊乖乖跟在身后,也不去管他。 等到了牢狱前,牢头拿出腰间钥匙,打开一扇窄小的铁门,甩给卫渊一块铁牌,朝卫渊道:“之前的四十二号死了,如今你就是第四十二号,进去吧。” 卫渊点点头,接过铁牌,侧身弯腰走了进去。 牢头用余光瞟着,这才觉出这少年人畜的确有所不同,尽管又瘦又黄的不起眼,举手投足间却特别好看。 只不过简简单单的侧身弯腰迈步,却透着一股格外优雅的气韵。 第170页 牢头也形容不来,就觉得仿若这少年并不应该属于这里,而是合该穿金戴玉,高高在上被所有人供奉,被崇拜被仰慕。 也是,如果没点特别之处,怎么值得骆绝那家伙巴巴的送过来,又要他给特殊安排? 不过进了他这里,哪怕再硬的骨头,最终也会给磨化了。 刺激,更是随时都在。 牢头低笑一声,伸手锁上了那扇窄小铁门。 第90章 强者为尊的地方 身后铁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关押所谓“斗畜”的地方,意外的并不阴暗。 室内没有灯,然而头顶是巨大透明的玻璃顶,明亮的天光从顶棚处泻下来。 并且收拾打扫的也很干净,桌面上甚至摆放着一瓶鲜花,房间两侧分别安置着成排的铁架子床,每一个床的床头上都挂着铁牌,上面写着数字编号。 卫渊拿出手中的铁牌看了一眼,上面写着“42”,不由得略感诧异。 这个世界原本不存在阿拉伯数字,不过他和卫琅卫璐等人在山林里的那段时间,因为方便好用,教导他们计数都是用的阿拉伯数字。 人城是卫璐等人一手建成,会用也就罢了,没想到魔域也用这个来计数。 不过想想一千年时光都过去了,足够完成好几轮工业革命。如今是魔族的天下,人类虽然已经势微,好用的东西自然会流传下来,文化科技有所融合也很正常。 “喂,42号。” 正当卫渊朝着铁牌对应的床位走去,却被一个青年拦住了去路。 这青年穿着一身半透明浅紫纱衣,皮肤白皙光滑,身材匀称高挑,生了对桃花眼,眼角一颗朱红泪痣,挺鼻红唇,长得挺漂亮勾人。 卫渊虽未抬眼,然而神识放出,早已发觉这牢房里住着五个人。 一个是身高两米开外的壮汉,一个是没有鼻子、脸上黥墨的中年人,一个是手脚比常人长的光头,一个是容色冰冷,脸上有刀疤的女人。 这四人只在卫渊走进牢狱时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完全没有兴趣的模样。 再就是眼下拦住卫渊的漂亮青年。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卫渊站定了脚步,这青年明显知道自己的优势,也不吝于散发魅力,朝着卫渊掠了掠鬓边乌发,风情呼之欲出:“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吗?” 卫渊摇头。 “其实就一条,弱者服从强者。”青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体格,这样的长相,是怎么能到这儿来的。不过很明显,你是这里最弱的人。” “所以,你必须服从我。往后打扫房间,洗衣服叠被,都由你来做。” 听起来不是什么难事,卫渊点点头:“好。” 送过来的新人一般都会对这种分配提出异议,青年已经做好了教训卫渊一顿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反抗就接受了。 倒是挺上道。 “瞧你这脏的,先去卫生间洗洗吧。” 既然用不着多费心力,青年嘻嘻一笑,也不再管卫渊,走去刀疤女的身旁。 刀疤女漫不经心将手探进他的纱衣抚摸,他知道刀疤女的癖好,乖如羊羔的柔顺趴在她膝前。 卫生间是被一道木板隔开的,卫渊拿了毛巾走进去,发现里面竟然有便蹲,有梳子,有胰子,还有可以充当淋浴的水龙头。 当然热水是不要想了。 哗哗的水声响起,漂亮青年瞟一眼卫生间的方向,朝刀疤女等人撒娇道:“你们这些人哪,一到晚上就要不够。人家最近身子吃不消,是不是也让那个新来的分担些?” “那种货色?”一旁的光头露出不屑表情,“你既然有了帮忙做杂事的人,差不多就得了。” 漂亮青年咬咬下唇,有些不甘心,继续笑道:“话不是这样说,他虽然相貌平平,但一看就年纪还小,是个雏儿,比起我这等熟透的烂货来,又涩又嫩。想想他小猫儿般的一边哭一边反抗,必定另有一番滋味儿呢。” 漂亮青年的口才不错,原本其余几人对卫渊没有什么兴趣,但随着他的描述,几人心里都转了念头,逐渐升出一股痒意。 就在这时,卫生间内哗哗的水声停了下来,少年披散着半湿的长发,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五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卫渊,这时他的头发全部梳至脑后,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眼睫低垂。 虽说也没有多好看,却终究可堪入眼。 斗兽场这边的人类向来直接,壮汉率先起身,站在卫渊对面宛若一座雄壮大山,粗声粗气的开口道:“喂,把裤子脱了。” 刀疤女抚摸着青年纱衣下光滑的皮肉,见壮汉拔了头筹,心中暗道可惜,手底下忍不住用力掐了一掐。 青年低呼一声,目光如水,含嗔似羞的看了刀疤女一眼。 其实卫渊之前洗澡的时候,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早就听到了这些人的对话。 觉得有些好笑。 他现在已经是这样普通的外貌,没想到居然还有人馋他的身子。 “听说这里的规矩,是弱者服从强者?” 卫渊抬起眼,望向那雄壮如山的壮汉,一对眼珠如同养在白水银里的墨翡翠,漆黑清冽。 “是、是的。”壮汉被他这样一看,魂魄都仿若不属于自己,舌头打起了磕巴。 第171页 “那么,你在这里排名第几?”卫渊又问。 壮汉的魂魄依然未曾附体,愣愣道:“第二。” 卫渊点点头:“很好。” 话音刚落,就见卫渊的手带出一道残影,击打在壮汉结实的腹部上。 壮汉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腹部传来阵剧痛,紧接着痛呼一声,整个人下意识的弯腰蜷缩,一双大睁的眼睛满带着不可置信,和卫渊平视。 紧接着卫渊按上他宽厚如牛的肩膀,砰一声将壮汉直接仰面推倒在地,单手锁住咽喉。 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壮汉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还想看我脱裤子吗?”卫渊凑近壮汉,低声道。 声音清浅悦耳,但壮汉却再升不起半点邪念,额头上冒出颗颗冷汗。 在斗兽场,壮汉也属于身经百战的强者,实力和眼光都是有的。 就算是偷袭,能一下子将他打翻在地的人也不多。 更何况是像现在这样,将他完全控制。 那一只手铁箍般锁在喉间,壮汉毫不怀疑卫渊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掐断自己的咽喉。 壮汉的喉头动了动,勉强干笑道:“都、都说了这里的规矩,是弱者服从强者……我、我哪里还敢。现在你让我脱裤子,想让我怎么着都成。” “不好意思,对你没这方面的兴趣。”卫渊松开壮汉的咽喉,站起身望向剩余的四人,“还有谁要分个高下?” 光头没敢看卫渊,低下了头。 他都不是壮汉的对手,更不要说挑战打败了壮汉的卫渊,那无疑是自取其辱。 漂亮青年躲躲闪闪的瞟卫渊,轻轻咬着手指甲,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呀,他刚才试图拉42号下水,不知道42号听见了没有? 刀疤女人看着卫渊,面色依旧冰冷,眼底却有两簇火焰在窜动。 只有无鼻黥面的中年人默不作声,抓起了自己的兵器—— 双手兵器,两柄弯刀。 他不站出来是不行的,毕竟在一个牢房里,只能有一个最强者。 就如狼群的狼王之战,狮群的首领之战,无可避免。 被放开的壮汉见状,连滚带爬的跑到旁边。 卫渊空着一双手,只见那中年人身法如鬼魅,刀刃之上带过一抹暗红光芒,朝着他无声无息袭来。 其作战的姿势倒是十分熟悉,正是他曾经教导过卫琅卫琥等人的战招,只不过招式有所残缺,并且还针对使用兵器做出了一些改良。 卫渊心中称奇,也没有忙着击败中年人,而是和他认真过起了招。 “山女,你说42号和老大,谁会赢?”漂亮青年望向刀疤女,忐忑的低声问。 “我们这里,很快就要换一个新老大了。”刀疤女回答,瞟一眼漂亮青年,“你怕被秋后算账?” 漂亮青年发出小声的“嗯”。 “放心,他纵然要跟你算账,你也可以肉偿。”刀疤女扯了扯唇角,“毕竟在这里,你这么好用,谁又能拒绝你呢?” 青年听刀疤女这样说,望向卫渊在暗红刀光中穿梭进退的身影,竟然有些神驰意动。 卫渊跟中年人过了几十招,直至对方来来回回开始施展同样的招数,这才一肘击在中年人的腕子上,令其左手中弯刀脱飞。 紧接着伸出食中两指,挟住了另一柄暗红色的刀刃,出声询问:“谁教你的武功?” 中年人只觉得手中弯刀像被铁钳夹住一般,拔了一拔,竟然没有办法移动半寸,就知道自己跟卫渊的差距悬殊。 “家传。”中年人黯然回答,“此战,我认输。” 卫渊闻言有些怅然,松开指间刀刃。 家传。 也就是说,这人理应是卫璐他们的后代。 然而他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割鼻黥面,已经没有办法分辨的出五官特征。 中年人收了弯刀,朝卫渊郑重躬身一礼,这才退下。 紧接着是壮汉、刀疤女、光头男和漂亮青年依次过来介绍自己,向卫渊行礼,承认了他首领的地位。 此处以强者为尊,并不是说说而已。 “你们知道魔煞井吗?”卫渊坐在漂亮青年整理了又整理,拍打得松软的床铺上,开口询问。 “知道啊,这里是魔皇人间的四座行宫之一,但魔皇并不常来住,日常由魔帅镇守打理。”光头在新老大面前图表现,连忙抢先回答,“魔煞井就位于宫殿中心,魔皇的宫室内,把守的十分严密。” 卫渊点点头:“那么宫殿门口的那棵树,又是怎么回事?” 壮汉看了一眼卫渊,心想,老大该是从外头被抓进来的吧? 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过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下,却完全没表现出质疑,热情的回答:“那是不死树,仙神们被赶到昆仑无归罅之前留下的,共有四株,分别对应四口魔煞井。” “可以过滤魔煞,使地表的普通人类不至于变异,同时也只有人类能令它造成损伤。” 第91章 挑战 卫渊心中暗忖,原来如此。 就是因为这样,那些魔人才会驱使人类去砍树。 不过应该没见什么成效,否则的话也不会有“子子孙孙,七百年都砍不倒一棵树”这样的说法。 又问过一些斗兽场的基本情况,就听见外头有人在咣咣敲铁门—— 第172页 “都出来都出来,放风吃饭了!” 紧接着吱呀一声,铁门被打开。 “一直待在地底牢房里,照不到太阳,对身体没有好处。”漂亮青年凑到卫渊身边,谄媚的解释着,“我们这些人要表演斗兽,为了保持好的状态,每天都有两次机会去外头放风吃饭,一次一个时辰。” 卫渊却对漂亮青年的谄媚靠近没有多大反应。 他垂下眼帘,拿了根布带将已经干透的黄发扎于脑后,上前推开半掩的铁门走出去。 漂亮青年脸上带着笑,热情的紧紧跟在卫渊身边。 最开始,是他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有本事的人,脾气大些很正常。 更何况老大只是性情冷淡一些,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惩罚自己,也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厌恶排斥。这事儿要搁在别的老大身上,自己不死恐怕也要脱层皮。 自己接下来可要好好表现。 卫渊和五人一起走出牢房,被敲门的狱卒带领着穿过一条阴暗的地下巷道,来到斗兽场中。 只见斗兽场中间摆放着好几口大锅,里面咕嘟咕嘟的炖煮着东西,有几十个低阶魔人在那里忙碌,按照牢房编号逐一分配食物。 而聚集在这里的人类也很多,打眼望去近千之众。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看上去都十分彪悍能打,同时也有长相标致的男女混杂于其中。 像卫渊这种相貌体格,在其中绝对是个异类。 当他们六人进入场中之后,无数人的目光都朝卫渊投过来,觉得新鲜。 尤其是其余五人对待卫渊的态度,很明显竟然是以这黄瘦少年为尊。 这里的规矩,是每个牢房的最弱者包揽杂务。 于是漂亮青年过去排队取饭食,其间被人好几次乘机捏屁股揩油,他也不甚在意,只是风情万种的瞟一眼对方,轻嗔一声“讨厌”。 别看青年长成这样,又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浪荡姿态,能在斗兽场这种地方存活,多少还是有些实力。 没过多久,他就提着两个挺大的瓦罐过来,里面热腾腾盛着六人份的饭菜,还有一罐汤,竟然丝毫不费力。 “老大,这是你的饭。” 青年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海碗盛了一碗食物,首先端到卫渊面前。 这也是一个牢房老大的特殊待遇,卫渊先得动筷子吃第一口,大家才能真正开吃。 卫渊手里拿着竹筷,在碗里拨动两下,只见里面有肉有菜,还有一些面疙瘩,卖相看上去并不差。 他这碗是青年特意盛的,肉特别多。 尝了一口,竟然就是普通的猪肉,普通的白菜,味道也很家常普通。 毕竟是魔人烹饪的,他原以为会是魔兽肉加上变异植物之类的黑暗料理。 卫渊既然吃了第一口,接下来其余五人也各自拿了碗开吃。 “地字五号监的新老大,很奇怪啊。”不远处有人吃过了饭,放下碗筷,望向卫渊那边若有所思。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旁边消息灵通的狱友笑道,“那是个关系户。” “被魔人看上了,却又不肯服从,被带到这里来磨性子的。” “啧,那他可真是撞了大运……不过,就这样的姿色也能被看上?”那人露出不怎么相信的表情。 这少年相貌只能说平凡,而这里多少漂亮的男男女女都希望被魔人看上,脱离朝不保夕的斗兽场,真正得偿所愿的却凤毛鳞角。 “你仔细看看他,确实和我们有些不同。”狱友却道,“我觉得他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而是从外头被劫掠来的。搞不好,原先是在人城生活的。” 那人听了狱友的话,果然开始仔细打量卫渊。 人城啊,听说那里魔兽和魔人皆不敢进犯,有着世间难得的和平繁荣,是多少被豢养的人类向往之地。 只见卫渊端着碗在那里慢慢喝汤,脖颈微低,脊背却挺的笔直,姿势是他从未见过的优雅从容。 “切,装模作样。”那人低低的说一声,却不自觉同样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喂喂喂,不过这可是个机会。”消息灵通的狱友朝周围的几个同伴道,“你们不是都眼馋地字五号监的赤珠很久了,只是把不上手?他们换了新老大,一看实力就不行。按规矩只要挑战赢了号监老大,就能享用他们号子里的小莺。” 所谓的“小莺”,每个号监里都有一两个,指的是实力相对低下,却又相貌漂亮的男女,用途自不必说。 不过同时,“小莺”也受到同号监老大的庇护,放风时小莺被揩油水是常事,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动真格的。 这几个人听了,正在纷纷意动,但显然还有不少人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想法。 此时已经有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朝着卫渊那边走过去。 规矩是这样的规矩,不过大多数时候很少有人会选择以这种方式,去跟别的号监小莺春风一度。 每个号监的老大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而在斗兽场想要活的长久,就需要随时保持状态。 毕竟拳脚刀兵无情,若是因此而受伤,吃亏的还是自己。 只不过这个关系户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太好对付。 “你就是地字五号监的新老大?”健硕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卫渊,傲慢道,“我要挑战你。” 第173页 “赢了的话,按规矩赤珠得归我处置。” 漂亮青年紧张地看了一眼端着汤碗的卫渊,他是亲眼看着卫渊打败了鬼面的,并不怀疑卫渊的实力,却很害怕卫渊不肯为他出头。 他虽然已经在极力讨好了,却不知道眼下卫渊心里到底对他是什么看法。 虽说在监号里他也是被人这样那样,却好歹不在大庭广众。 再说鬼面是被刑阉过的,从来不碰他,山女又是个女人,至于剩下的壮汉和光头,真枪实刀的时候其实也很少。 他长的美,嘴甜会说话,又会周旋撒娇,这俩憨货很多时候用用手就糊弄过去了。 号监最底层的小莺,其实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而若是被别的号监带走,那可是会当众被一群人污辱,完全没有手下留情这一说。 这一幕看在健硕男人眼里,却被认为是对卫渊实力的不信任,心中越发笃定,朝着卫渊笑两声:“怕了吗?” 卫渊低垂着眼帘,将手中汤碗放到一旁的石台上,发出轻微的砰声脆响,然后站起身对健硕男人道:“既然如此,就分个胜负吧。” 两人按规矩走到斗兽场中间,这里难得见到有人挑战号监老大,所有人都哄一声围了过去,有的手里还端着饭碗。 “喂,你说谁会赢啊?” “这还用看吗?那边还是个小孩,长的又黄又瘦,肯定赢不了凶獒啊!” “说起来,鬼面也算个人物,怎么就奉了那小孩为老大?” “听说是被魔人的头目看中,送到这里磨性情的。等到他将来出去,万一得了宠爱,能在魔人跟前说上话,鬼面他们指不定还要靠着提携照顾。” “哦……那就难怪。” 健硕男人显然很享受这万众瞩目的场景,活动了两下手腕,朝卫渊傲然道:“我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放心,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对方既然是被魔人送到这里,就不可能让对方真的残了死了,否则那就是跟上头作对。 不过要磨其性情,那么受一些皮肉之苦,伤点筋动点骨,肯定也是必须的,不会有谁怪罪。 说完也没有拿出兵器,伸手就朝着卫渊抓去。 原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谁知眼前一花,不知怎地就抓了个空,然后他听到卫渊清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就这点本事?” 紧接着脊背处被推了一把,男人脚下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不至于跌倒。 男人蓦然转身扭头,只见黄瘦的少年就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眼睫低垂。 冷汗从脊背处慢慢冒出来。 刚才若是这少年手上有一把刀,不是推他一把而是捅他一刀,他就不可能还站在这里。 男人忽然间有些后悔,对方并不简单。 刚刚心生退意,却听到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 “不是吧,凶獒竟然差点被推倒?” “我看那小子避让的动作也不快啊,是凶獒太没用了吧。” “哈哈哈,确实。还是他先发起的挑战,真丢脸。” “凶獒要是这一战真的输了,怕是将来都得避着人走喽!” 健硕男人顿时知道自己不能退,他若是退了,恐怕会沦落为整个斗兽场的笑柄,从此再也抬不起头。 心一横,他从腰间拔出自己的武器—— 一柄白森森的骨刀。 他们这些人是随时要跟魔兽搏斗的,而人类的体格力量再怎么强横,受到先天基因限制,也绝对比不上魔兽。 所以只能在兵器上下功夫。 他手中的这柄骨刀锋利无比,吹毛寸断,能够劈开魔兽坚硬的皮肉。 然后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大喝一声,朝着卫渊劈砍而去。 “老大,对付一个那样的小子,凶獒竟然拿出骨刀了。”有人嘻嘻笑道,“他是不是身手退化了?” 高大的男子站在后排,双臂抱于胸前,脸上身上布满魔纹。 除了没有角和翅膀,打眼一看还以为是个魔人,但仔细端详,才会发觉那些魔纹是刺青。 “凶獒的身手没有退化,是对手太强。”魔纹男子的声音浑厚。 “老大说强,那就肯定是我们都看走眼了。”那人仍然笑着,逢迎道,“这种事也是有的。不过就算他再怎么强,也必然比不上老大您。” 魔纹男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出声道:“不一定。” 这三个字一出,那人唇畔的笑逐渐收敛,满场俱静。 天字一号监的老大,斗兽场中最受欢迎的斗畜,实力排名第一的焚天,居然说“不一定”。 第92章 传授 似乎应验了焚天的话,场中很快分出胜负。 根本没有任何像样的对招厮杀,在观众们眼里,少年也没见着动作如何快,只是轻巧的一矮身,就避过了来势汹汹的骨刀。 随即手指在凶獒持刀的手腕上一点,凶獒手中的骨刀就跌落下来,被少年抄入手中。 紧接着一个逼近,骨刀的刀锋就横在了凶獒的脖颈之上。 卫渊甚至没有动用超出这具少年身体的速度和力量。 “那是……武技!”一片寂静中,有人激动的喊出来,“辨穴听风的武技!” 众皆哗然。 在这里会武技的人不少,比如说每个号监的老大,都身藏几招高深武技。 第174页 然而辨穴听风的武技,就属于传说中的存在了。 大家都听说过,却没见过有人使。 传说人体有穴位七百二十,以针刺或者打击,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有的能治病,有的能令人麻痹,有的能让人晕倒,有的能止痛,有的会产生剧痛,还有的一击即死。 由于长久被魔族豢养,医道传承凋零,这里的人最多知道十几个常用穴位,比如击打后颈会令人晕过去,捏虎口能轻减牙痛,按人中能让晕倒者清醒之类,多的就没人知道。 再者就算知道所有穴位,背的滚瓜烂熟,就一定能应用在战斗上吗? 肯定是不行的。 战斗时面对的不是一个固定靶,而是一个会活动的人。 要想能击中对方的穴位,首先能要能预判对手的行动,躲避掉对方的攻击,然后集中力量,精准的击中那小小一点。 再说,如果能有预判的本事,那么对方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杀掉对手简直易如反掌,也根本不用专门去学点穴。 这也是为什么从来精通穴位的都是医,随着医者消失,人体穴位图也随之逐渐失传。 “真、真的是辨穴听风吗?”旁边有观众揉揉眼睛,不敢置信。 “他看都没看凶獒,就躲过了攻击。也没费多大的力气,指头一抹就让凶獒骨刀脱手,这不是辨穴听风又是什么?” 又有人发出指点江山的感慨:“武技从来不分强弱好坏,只有适不适合。你们看他的体格,说得上轻盈灵巧却力气不足,而辨穴听风的武技正好能弥补短处,相得益彰。” “原来是这样啊!” “有这样的本事,难怪鬼面要让出老大的位置。” “是谁刚才说他是关系户的?站出来挨打!” “对!知不知道乱传谣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是会害死人的!” 之前的消息灵通者被狱友拳脚加身,唉哟唉哟的叫起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是我有眼无珠,错信了谎话!我错了,我是真的错了!” 凶獒满头冷汗,看着横在自己脖颈间的刀锋,连忙道:“我、我认输……我给你磕头赔罪,这柄骨刀也献给你,请、请饶我一命。” 既然战败,他已经做好了被卫渊当场羞辱,以及被夺走武器的准备。 只要能保得一条命在,不当场被杀死,已经算是对手宽宏大量。 这在斗兽场是常态。 更何况是他自己不识强者,先发起的挑战,是错就得认。 谁知卫渊听到他这么说,却眼睫低垂退后两步,将手中骨刀砰一声丢在地上:“认输就行,我不需要你的武器。” 说完转身离开。 这里以强者为尊,尽管四周被围的水泄不通,然而卫渊所过之处尽皆鸦雀无声,如同摩西分红海,人们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身后,凶獒弯腰捡起地上的武器,额头贴着地面,跪伏久久不起。 “老大,你好厉害呀,一招就打败了地字七号间的首领凶獒!”名为赤珠的漂亮青年兴高采烈迎过来,与有荣焉的紧紧跟着卫渊,一对桃花眼闪闪发亮,“我就知道他不是老大的对手!” “下回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我不会出手。”卫渊却道,“你自己处理。” “哎呀,我怎么行嘛。”赤珠闻言就开始惯性撒娇,红润润的嘴一撇,眉头轻蹙我见犹怜,“老大如果不护着我,我谁都打不过呀。” 卫渊说:“那就让自己打的过。” 赤珠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瞟了卫渊一眼,又瞟了一眼,终于确定老大并不是在为难他,或者在开玩笑。 他是个聪明伶俐的,这时候已经想到,老大的身材体格比自己还要瘦弱,也没见使多大的劲儿,却能轻易打败健硕的凶獒。 自己怎么就不能? 心中忽然热血沸腾。 于是紧张的咬了咬手指甲,试探着问道:“老大……你传授我武技吗?” 武技在这里,虽然多数人都会几手,却不会轻易传授。 特别是高明的武技,是保命安身的根基,都被藏的掖的紧紧。 “你愿意学?”卫渊反问。 “当然!”赤珠的脸颊因为激动狂喜而飞上一抹艳红,当即跪下,朝卫渊重重磕了几个头,“徒儿拜见师父!” 脸上一片认真之色,全然不见平常的婉转媚态。 卫渊点点头,道:“既然你想学,往后出来放风的时间,我就在这里教你。” 赤珠闻言愣了愣,一时猜不透卫渊的用意。 在他想来,武技这种东西属于不传之秘,大家都是藏着掖着,老大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教他,不就变得人人都能看见,泄露了吗? 不过老大愿意教他就属于意外之喜,他肯定不能出声置疑老大的决定,于是跪在地上抬眼望向卫渊,应承道:“是,老大。” …… 接下来几天,卫渊果然开始教导赤珠武技。 每当这个时候,鬼面、山女以及光头和壮汉也必定是在旁边看的,而且看的很仔细。 虽然是教导赤珠,但其余人问卫渊不明白的地方,卫渊也会解答。 渐渐周围人眼馋心热,壮着胆子套近乎接近,见卫渊并不赶人,便也开始厚着脸皮围观。 往常放风的时候,斗兽场的千把人都是以监号为单位,各自为政。 第175页 这几天有了共同目标,以为卫渊为中心,倒是都聚集在一处,颇有打成一片、和乐融融的架势。 之前从来没有强者会像卫渊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违的传授武技。 这使一些人暗地里觉得,这位地字五号监的新老大怕不是有点傻。看他的年龄,纵然有不错的本事,也可能是不知道斗兽场的水有多深,没经过打击锉折,因而才会如此天真。 却也得到了监牢中更多人的尊敬。 “那个42号,纵然是骆绝打过招呼的,也绝对不能再留。” 夜幕逐渐降临,魔人牢头跟狱卒们围坐一桌,一边吃喝饮酒,一边脸色凝重的提起。 “是啊,几天之内就收服了绝大多数人畜,这样下去还得了?他想做什么?!”一名魔人狱卒粗声道,“三百年前出过一个秦星,带着斗兽场的人畜们造反叛逃,他是要做第二个秦星吗?!” 秦星之乱,是魔人统治世间这几百年里,比较难以提及的一段历史。 秦星是个女子,当年不过十九岁,天生神力,既美丽又身手强悍,私底下以“人神”派遣下界的使者之名,令得斗兽场内的人畜尽皆信仰于她。 同时秦星又勾引了一个魔人狱卒,令其对她神魂颠倒,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经过她的设计,在一场斗兽表演中,栅门打开,魔兽们冲向的却不是人畜,而是观众席上的魔人! 秦星手拿一柄沉重大刀,乘机率众冲杀,观众席上毫无防备的魔人们几乎被斩杀一空,黑色魔人血流遍了洁白的斗兽场。 虽然面对回过神来的魔兵围剿,秦星最终因为殿后而战死,却还是让斗兽场的人畜跑出去一股,被仙门那边收留。 据说秦星死时万箭穿心,手握长刀支地而不倒,唇畔甚至还挂着一抹笑。 她对魔人们造成的死伤,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让人畜们看到了反抗的可能—— 人类不该是被豢养的家畜,哪怕一朝战败而身死,人类也应该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这种事,绝不允许再发生!有一点点苗头露出来,也绝对要将其彻底掐灭! “虽说有些对不起骆绝,不过也是为了他好。”另一个魔人狱卒道,“想想当年被秦星所惑的那个魔人,他会明白的。” “正好难得陛下明天要过来,我们这儿得好好准备表演,就让42号跟翼魔熊打一场吧,哈哈哈。” “反正那头熊已经不知道生食过多少人畜,已经吃上了瘾,跟它对上的斗畜注定十死无生。” 卫渊却不知牢头这一夜的决定,第二天如同往常般起床洗漱后,却听到外头的铁门被咣咣敲响,狱卒的声音传进来—— “42号来领上路饭!” 说完,铁门从外头被打开,递进来一个精致的朱漆餐盒。 卫渊听到是点名给他的,于是过去接了,门随即又从外头被锁上。 卫渊拿着餐盒放在桌子上打开,只见里面一共有五层,不同于日常吃的大锅白菜熬猪肉配面疙瘩,而是比较精致的三菜一汤。 有回锅肉、糖醋排骨、蕃茄炒鸡蛋,还有一碗莲藕汤,一碗白米饭。 “什么是上路饭?”卫渊摆好了饭菜,扭头望向旁边正在给他叠被子的赤珠。 赤珠连忙起身过来,回答:“老大,就是说今天你会被安排表演斗兽。” “每个当天被安排斗兽的人,都会发放这样一份饭。” “这是老大的第一次表演,上头应该不会给安排厉害魔兽。”赤珠这几天对卫渊的实力有了全面了解,回答的很轻松,“以老大的本事,轻易就能过关的。” “不过还是尽量多过几个回合,让打斗显得精彩一些,才会更加受欢迎。” 第93章 魔皇的一见钟情 卫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到吃过这顿饭没多久,果然狱卒又过来敲门:“42号,准备上路!” 卫渊这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于是迈步走出铁门,跟着魔人狱卒穿过长长甬道,来到了斗兽场的一端。 斗兽场的东北两个方向,分别置以两扇铁门,一扇隔着斗畜,一扇隔着魔兽。 表演斗兽的时候,就会摇动铰链,同时将这两扇门升起,让斗畜和魔兽进场。 卫渊站在东边的铁门后面,虽说看不清场中情况,却已经能听到场中的鼎沸人声,以及对面传来的魔兽隐隐嘶吼声音。 和卫渊同时在这里的,还有斗兽场排名第一的斗畜焚天,以及好几个或实力强悍,或外形特别漂亮的斗畜。 “一个个的,今天都给我好好表现啊,陛下可是会亲自过来观看!” 牢头今天的穿戴也格外正式整洁,制服的扣子扣在最上一颗,皮靴擦得铮亮,右手拿着鞭子,一下下磕着左手掌心,神态显得非常兴奋。 魔皇很少来行宫,来一趟对这里的魔人来说,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如果陛下能对这场斗兽表演表示满意,哪怕赞一声,就是牢头无上的荣光,还能拿到大笔赏赐。 “42号,今天你第一个出场。” 牢头朝卫渊努努嘴,就有狱卒过来,解开了卫渊脚上的铁链。 紧接着铁门升起。 卫渊的后背被推了一把,踉跄着踏出门槛,只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排山倒海般的观众欢呼,以及身后焚天吃惊的声音:“怎、怎么会?!” 第176页 焚天的话音还未落,卫渊身后的铁门“砰当”一声重重关上。 卫渊抬头向对面望去,只见对面是一头三米多的棕熊,头顶上长着一根纯黑的角,足足有他两个叠起来那么高,膘肥体壮。 它浑身的长毛纠结打绺,人立而起朝卫渊张嘴咆哮,露出一嘴尖利獠牙。 像这种魔兽上场之前,为了让其更具备攻击性,都会一两天不给喂食。当它看见卫渊,发出咆哮的同时,口水顺着黝黑发亮的唇边丝丝缕缕淌落。 “咦,第一场就放出翼魔熊啊?”台上有观众发出诧异声。 “而且对手还是个又瘦又黄的小孩,没拿任何武器,这不是送死嘛?!” “哈哈哈,这是送给翼魔熊的开胃菜吧,我倒是挺期待的,不知道翼魔熊会从哪里开始下口?” “希望是手或者脚吧。要是头就太过无趣,一下子死掉,就看不到这小孩的哭喊挣扎了。” 伴随着满场观众兴致勃勃的议论,棕色大熊粗壮的四肢着地,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卫渊扑过来。 卫渊想起之前赤珠跟他语调轻松的提起,第一次表演不会安排厉害魔兽,明显眼前不是这回事儿。 他要瞬间格杀这头翼魔熊,并非有多么困难。 然而问题是不能动用体内的仙元力,否则的话众目睽睽之中暴露真实身份,惊动了魔帅乃至魔皇,他就很难继续对魔煞井进行打听探查。 毕竟魔皇强横,甚至能将天帝等一众仙神打败封在无归罅,他现在纵然重塑仙身,倘若正面对上也绝不是其对手。 满场观众都意趣盎然的想看卫渊怎么被翼魔熊撕咬,然而当翼魔熊冲到这黄瘦少年跟前,却见他脚下连续错步躲开了熊爪的接连两扑和熊嘴一咬,紧接着双手按住熊臂一个挺身。 瘦小的身躯瞬间如同飞燕般高高跃起,双腿一叉骑在了棕熊宽厚的脊背上。 “哇,有意思了!”观众们兴奋的叫喊起来,“原来这小孩还有两手,这个真有意思了!!!” 卫渊手上没有任何武器,翼魔熊皮糙肉厚,这具身体力量又不足,因而只能攻击最薄弱的部位。 他一只手紧紧抓住翼魔熊的长毛以固定身体,另一只手趁着翼魔熊还没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向两只熊眼。 连续两下,翼魔熊发出令人心神俱颤的狂烈吼叫,两只眼睛晶体霎时迸裂,黑色的血沿着脸上的棕毛流淌下来。 “刺激,真他妈的刺激!”观众席间再度爆发出惊呼,“那小孩把熊眼睛给戳瞎了!” “哈哈哈哈,这回可真成熊瞎子了!!!” 卫渊插瞎两只熊眼后,整个人往后一缩,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棕熊背脊上的毛,骑在了熊的背上。 翼魔熊瞎了眼,由于四脚较短又够不到后背,只能发了疯的一边吼叫一边满场乱跑乱颠,想要将卫渊从背上颠下来。 谁知卫渊看着人单力薄,却如同生成一般紧紧贴着熊背,根本就颠不下来。 熊狂乱的绕着斗兽场跑了几圈之后,肋下忽然开始蠕动,生出一对薄膜般的肉翅,然后朝着围墙侧身撞去。 翼魔熊顾名思义,它是有翅膀能飞的。 不过为了观众的安全,这里的翼魔熊翅膀都是被剪掉筋膜才放出来,飞不了太高。 甚至越过不了斗兽场的围墙,只能低空借势俯冲。 观众惊呼:“撞上了,要撞上了!!!” 卫渊见坚硬的墙壁离自己越来越近,连忙身躯荡起,朝熊腹处挪动,堪堪避过了这一撞。 可是虽避过了致命的这一撞击,锐利熊爪却正等着他,当下避无可避,一爪抓过去,顿时有鲜红血液飞溅而起。 “没撞上,避开了!但那小孩也被抓伤了!!!”观众席有人叫道。 卫渊一个转身,仍旧伏在熊背上,左肩处衣裳绽裂,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臂蜿蜒淌落。 与此同时,翼魔熊吐出一口黑血。 卫渊避开了撞击,它就得自己全部承受撞击的力量,刚才那一下已经令它伤到了脏腑。 它既然进了斗兽场,又被卫渊弄瞎双眼,就是双方不死一个不可能结束的局面。 闻到身上人类的血腥气,见适才那招有效,它尽管自己受的伤不轻,却也兴奋起来,再度如法炮制,抖擞了精神蓄力朝着对面的墙壁重重撞去。 卫渊再度避过这一撞,熊张开大嘴吐血的同时,他的背上又被熊爪抓过,鲜血浸透了浅色麻衣。 “真没想到这个小孩没有武器,都能和翼魔熊打成这样,你说最后谁会赢?”观众看的目不转睛。 “那就不好说了,小孩和翼魔熊都在不停受伤,这明显是消耗战,谁支撑不住谁输。” “哈哈哈,那我们就来开个赌吧,赌是小孩受不了先放手,还是翼魔熊先被自己给撞死,怎么样?” “我赌小孩先放手!” “那我就赌翼魔熊先撞死!” 观众席上盘口正开的激烈,却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通报—— “魔皇陛下到!!!” 霎时间最吵闹的人都闭上了嘴,只见身形高大的魔皇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中,走进斗兽场。 魔皇的脸上戴着一张镂金面具,身穿暗红织金常服,黑亮如鸦羽的长发以金线红绳束成一条辫子,随意搭在身后。 第177页 面对世间最尊贵最强大者,虽说这样的娱乐场合用不着郑重行礼,众魔亦皆不敢正视,齐齐噤声。 骆绝在魔皇身前恭敬的为其引路,无意中朝斗兽场中一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正在和翼魔熊搏斗的,是他的少年! 只见少年单薄的身躯趴在翼魔熊的背上,肩头和脊背处都浸了血,一双眼睛垂睫半阖。 少年面容表情虽然还算平静,黄豆大小的汗水却沿着额头颗颗滚落,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他怎么会在这里,面对这样厉害的魔兽?!不是说让牢头好好照顾他的吗?! 骆绝的心都揪了起来,正想要不顾一切跳进场中去救,却见一道暗红色的高大身影抢在他之前,冲到了斗兽场中。 是魔皇陛下!!! 卫渊紧紧抓住翼魔熊背上的长毛,正盘算着下一次撞击该如何躲避,才能令自身伤害减少到最小,却只见一个戴着镂金面具的高大男人出现在自己对面,暗红的长袍上金色的四凶织纹闪耀交缠。 听到四周随即传来的惊呼声—— “陛下在场子里!!!” “陛下怎么在那里?!” “陛下!!!” 卫渊的双眼微微眯起,一滴晶莹汗水沿着低垂的睫毛滴落,顿时明白这人的身份。 原来是魔皇过来了。 不过这场战斗中,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超出这个身体的力量,纵然是魔皇,也不应该能看出端倪才对。 翼魔熊感应到强者的气机威压过来,呜呜叫着四爪趴伏在地上,再也不敢妄动。 魔皇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宽大手掌,放在翼魔熊的额头上,众目睽睽中这只凶悍的魔兽就一瞬间化成了飞灰。 紧接着魔皇用另一只手捞起卫渊,将黄瘦的少年打横抱在怀里,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在斗兽场每个观众的耳畔响起:“这个人,朕要了。” 众魔听到这六个字,觉得非常不可置信,陛下要个人类少年做什么用? 除了能打、生命力强韧一点,既不美,连身材也是瘦巴巴。 却也没有敢于提出异议的。 宣布之后,面具下魔皇鲜红的眼珠,瞬也不瞬的盯着卫渊看,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 卫渊有些惊惶失措望了一眼魔皇,随即又怯怯顺从的垂下微颤眼帘,如同一个少年奴隶面对魔皇时的正常表现,却一时猜不出魔皇此举用意究竟为何。 魔皇抱着卫渊,不再继续在斗兽场逗留,而是又带着一堆随从,朝着行宫的寝殿走去。 来到寝殿内,魔皇将卫渊放在一张软榻上,朝几个服侍的仆从做个手势,这些人就纷纷躬身垂手,退出到了殿外守着。 紧接着魔皇脱掉皮手套,走过来抓住卫渊身上的粗麻衣,两把就全部撕掉,扔在金砖铺成的地面上。 赤着上身的卫渊心中一惊,正暗自警惕,却见魔皇没有继续动作,而是亲自端了一盆温水过来,用细棉布蘸了,一点点仔细擦洗他背脊和肩头处的血渍。 洗干净,又在伤口上敷一层带着凉意的绿色药膏,拿绷带仔仔细细的缠好。 做完这一切,魔皇吐出口气,如同做完了一件重要的大事。 那药膏应是上好伤药,敷上去后没多久,卫渊就再也感觉不到肩背的伤势疼痛,忍不住出声询问:“陛下……为何要救我,为何待我如此?” “那当然是因为,朕喜欢你。”魔皇坐在卫渊对面,伸出大手抚上少年清秀的面容,声音略带沙哑,“一见钟情。” 卫渊勉强笑笑,不以为然。 然而下一秒魔皇就捏住他的下巴,鲜红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温热薄唇覆上了他的嘴唇,缠绵的辗转摩挲。 这具躯体虽说不是卫渊的,然而原主已经魂归地府,感受都属于他自己,也不好当作别人。 被魔皇这样亲吻,甚至感觉到对方的舌尖开始试探着舔舐,气息微微急促紊乱,带出一片湿濡。 卫渊杀心陡起,开始计算在这种情况下,刺杀魔皇的成功率。 魔域向来以强者为尊,混乱无序。 如果魔皇身死,有实力的大魔之间必将开启争夺皇位的战争,到时候再找机会从中施展挑唆手段,魔域实力必将大减,介时人族就可乘势而起…… 十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向掌心内蜷曲。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珠帘忽然一响,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快道:“陛下,我听说你没看完斗兽就回来了,是节目不好么……” 随即见到魔皇与卫渊正在接吻的场面,这清脆声音又很快由欢快转为惊吓:“呀!!!” 魔皇松开了卫渊的唇,卫渊抬眼看到一个魔族少女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袭绯红纱裙,颈挂金饰,皮肤莹白五官精致,眼皮上斜生着两道浅紫魔纹,直入鬓角,就如同两道天然的紫色眼影。 挺好看。 她先是错愕,继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刚听说陛下带了个人畜过来,我还不信,陛下你怎么能碰这种肮脏的玩意儿?!” 魔皇没说话,只是扭过头目光冰冷的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少女额头上有汗水微微泌出,却仍旧坚持道:“不管陛下是怎么想的,我身为四魔帅之一,当有进谏的本份!” 魔皇根本不予她争辩,伸指朝她一弹,一缕暗红光芒没入侃侃而谈的少女眉心。 第178页 少女张大了嘴,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整个人就须臾化作了一滩灰,落在金砖地面上。 如同之前斗兽场上的翼魔熊。 第94章 朕该如何疼爱你 残暴任性,阴晴不定。 连自己的得力属下四魔帅之一,就因为几句话不合心意,都能说杀就杀。 卫渊在心里对魔皇下了定义,暂时按捺住了刺杀魔皇的心。 这样的人往往猜疑极重,没有万全把握最好不要轻易动手,否则很容易失败。 仆从们进来收拾打扫地上的灰,魔皇坐在卫渊身旁,看着他开口道:“想要休息一会儿吗?” 卫渊点点头。 他虽是不需要休息的仙神,但这具身体究竟是凡躯,需要睡眠和饮食,而且不是那么结实。 和翼魔兽的那场打斗除了失血之外,他全身骨头都被颠的像是散了架,手脚关节酸疼发软。 只不过之前一口气顶着,没觉出来,到现在疲惫才报复性般一股脑儿涌上来。 “那就睡吧。”魔皇金色面具下的薄唇勾起,低沉微哑的声音中隐约有温存流露。 卫渊心里觉得魔皇奇怪,却也不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背上有伤,于是依言趴在柔软的垫被中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酣梦深深,卫渊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阳光如丝如缕,从窗棂处斜斜照进来。 室内萦绕着清新的花果香气,正是他千年前喜欢的那一种薰香。 既然阿拉伯数字都流传下来并且被广泛使用,那么魔皇殿内会焚这种香料,也算不得多么令人大惊小怪的事。 他自床榻坐起,只见魔皇仍然坐在床边,仍旧戴着镂金面具,暗红的宽大袍袖如云堆叠,乌黑的辫子垂于身后。 像是一具高大的雕像,和他睡前一般无二。 “陛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卫渊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口问道。 “早晨,己时。”魔皇回答。 卫渊恍惚了片刻,没曾想到自己这一睡,竟然是一天一夜过去。 再望向魔皇,只见他亦用鲜红的眼珠凝望着自己。 一瞬间,竟然产生了魔皇之前一直守在自己床畔,从未曾离开过的错觉。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卫渊别过眼去,同时肚子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这具凡躯饿了。 魔皇听到后咳了一声,掩去笑意,音调中却不由自主带了愉悦之意:“走,朕带你去用饭。” 卫渊伸出手,扶着魔皇伸过来的宽大手掌,穿好木屐,从床榻上走下来。 简单的洗漱过后,魔皇拿来一件雾灰色的斗篷替卫渊披上,这才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出寝殿。 这件斗篷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既轻软又挡风,穿在身上就如同裹了云朵,完全不会擦碰到卫渊身上的伤口。 饭是摆在外头亭子里的,七碟八碗的满上一桌,旁边侍立着好几个魔族仆从。 卫渊顺着魔皇的牵引,在座位上坐下。 魔皇端起碗,先替卫渊盛了一碗汤。 看着卫渊接过热汤,低头啜饮了一口之后,魔皇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到达他这个层次的魔神,跟神明差不多,日常并不需要饮食睡眠。 一千多年的光阴里,除了偶尔宴饮,他也没有怎么尝过人间烟火。 因为日常用不着厨子,这行宫里的厨子是临时招来,手艺平平。 魔皇喝了一口汤,又尝了几口菜,就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朝仆从们吩咐道:“都撤了。” 紧接着又扭脸朝卫渊道:“你等朕一会儿。” 说完离开亭子,朝着后院厨房的方向大步走去。 卫渊放下手里的汤勺,看着桌面上一道道菜被仆从们撤走。 这些仆从乘着撤菜的功夫,还时不时偷看一眼卫渊,发出低低的窃笑声。 “你们笑什么?”卫渊问道。 有大胆的女仆走过来,朝着卫渊福了一福,满脸喜色道:“这是我们都在高兴呢,替陛下,也替小少爷。” 卫渊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小少爷”指的是自己。 “陛下是真的喜欢小少爷呀,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陛下带人来寝殿。”另外一个仆役见状也走过来,喜孜孜朝卫渊道,“昨儿晚上,陛下守了小少爷整整一夜呢。” “这不,觉得饭菜不够好,陛下又亲自下厨去了。” 说完,这两人以袖掩唇,笑着离开。 卫渊听后不由暗忖,难道说魔皇真的在他床畔坐了一夜? 魔皇为了他而击杀魔帅,比起在他床畔枯坐一夜,表面上看更加惊世骇俗,但他绝对不会自恋到真的以为,魔皇此举是为了自己。 像这种情况,往往是上位者早就对臣属有不满或者猜疑,自己不过是成为了彻底爆发的一个由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在自己床畔坐守一夜,又是为什么? 退一万步说,纵然魔皇审美观异于常人,真的看上了自己这具皮囊,以自己的“人畜”身份也不过是个玩物,值得这般动心思? 卫渊这边转着念头,另一边魔皇已经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白瓷汤盆,放置在桌子上。 魔皇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端菜的仆役,将重新做好的菜布置在卫渊面前。 第179页 他重新替卫渊盛了一碗汤,卫渊喝了,果然比之前的滋味要好上许多。 这顿饭吃完,魔皇又带着卫渊去花园里消食散步。 别看这附近遍地焦枯寸草不生,行宫内却有一个颇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了奇花异草。 其中有许多品种还是卫渊当年亲手培植,流传至今。 脚下木屐踩着鹅卵石地面,发出声声脆响。 卫渊偏过头,看着魔皇与自己十指紧紧交握的宽大左手,这位残暴的魔皇陛下不止是守了自己一夜,甚至还纡尊降贵为自己洗手做羹汤。 无论谁看,都是极致的宠爱。 可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魔皇这样做到底是图什么? 就算是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犯不着做到这种程度。更何况,卫渊自认并没有露出破绽的地方。 猜不透。 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出招以破局。 “听说这座行宫的中心有一口魔煞井,就在陛下所住的宫室内。”卫渊抬眼望向魔皇,脸上呈现出一派少年人的单纯,“我在寝殿里怎么没见着呀。” “想去看看?”魔皇摘下身旁一枝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别在卫渊的发间,黄金面具下赤红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满含笑意。 “嗯……可以吗?”卫渊神情忐忑。 “当然,随朕来。”魔皇却似乎不当回事儿,牵着卫渊的手穿过这一片绚烂花海,去了不远处的寝殿后院。 后院果然有一口井,肉眼可见浓重的黑色魔煞从里面滚滚而出。 这魔煞能滋养魔族,令普通的动植物枯死或者变异。而由于长生树就在不远处,以其地底庞大的根须,以及枝叶过滤了一部分害处,数百年来反而对人类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影响。 “咦,真是奇怪。”卫渊表现得像是一个深受君王宠爱,而逐渐放开不再拘谨的单纯少年,好奇的拉着魔皇绕了魔煞井一圈,“都说我们这附近寸草不生,都是因为魔煞井。可是之前那么大一片花园,花草都长得茂盛,却隔的这样近,又是怎么回事?” 魔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沉默片刻才道:“是尸骨。那片花园下面,埋着仙人的尸骨。” 因而才能不受魔煞侵蚀,在这荒芜之地繁花似锦。 卫渊惊异的“啊”了一声,发间芍药花掉落在地上,花瓣边缘很快泛起黑色,瓣瓣蜷缩起来。 直至化为依稀能看出芍药形状的黑灰。 卫渊垂了眼睫,看着那一朵花化成的灰,有些难过道:“其实陛下,和我一样喜爱花草树木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行宫内开辟花园了。” “我自打来到这个世间,便只见大地处处干裂焦黑,寸草不生。如若魔煞之气能够断绝,令世间重现生机,让这些花草能处处盛放,那该有多好啊。” 卫渊这话虽说的委婉,却也是冒了风险的。 毕竟对方是阴晴不定的魔皇,谁知道会不会戳中其逆鳞? 谁知魔皇却深以为然:“你说的对。这上古魔煞井,是应该再度被封印起来。” 卫渊听了,简直不敢置信。 虽然话头是由我提起,但你身为一代魔皇,做决定是这样随便的吗? 于是笑笑试探:“那……不容易吧?” “常言道世间毒物,百步之内必有解法,魔煞井也一样。”魔皇却神情认真,“长生树,就是魔煞井的天敌。” “如今魔煞井位于朕的宫室之中,常年被宫室间的阵法庇护,与长生树互相隔离。只需要撤去阵法,长生树自然会封却此井。” “呀,既然这样,陛下就赶紧撤去这口井附近的阵法吧!”既然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卫渊也乐得顺竿爬,拍掌道。 魔皇伸手捏捏他的脸,宠溺道:“好。” 卫渊忍了。 这位魔皇陛下不仅脑子有坑,行动力也十分卓绝。 只见他伸出手掌虚虚一拍,魔煞井上方就响起一连串琉璃破碎般的声音,无数银点如同烟花般在半空中弥漫四散。 紧接着卫渊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阵阵慌乱惊呼,有人类的,也有魔人的。 直径百米的长生树如同藤蔓一般,忽地感应到了什么,朝半空中拼命伸出枝杈,飞速生长。 它如同一条奔腾的虬结巨龙,又像是一道空中搭建的雨后虹桥,从天而降直冲魔煞井口,将其彻底堵住。 在这个过程中,大地为之颤动,魔皇伸手扶住卫渊。 “陛、陛下……这一口魔煞井,完全被封印了?”卫渊抓住魔皇的手臂,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已经彻底被封死。”魔皇垂了眼帘,看着护在臂弯中的少年,轻轻一笑,“就算是朕,就算是举整个魔族之力,也没有能力再度将其开启。” “你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谢谢陛下!”卫渊仰起脸,朝魔皇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第95章 献祭 魔皇宠爱一个人类,并且为了讨其欢心,不惜封掉了一口魔煞井。 这个消息飞快的传遍了天下,举世皆惊。 对于魔族来说,这人类无异于亡国的祸水,乱世的妖姬。 祸水卫渊这天在行宫外散着步,脚下木屐声声清脆,身旁亦步亦趋跟着魔皇,两人如同往常一般亲密的十指交扣。 卫渊心不在焉盘算着,他这次出来一个多月,卫琅也不知怎么样了。 第180页 不过魔煞井被封的消息流传甚广,卫琅应该能猜到此事由他促成,猜到他目前安然无恙,不至于太过着急。 卫渊抬眼望向身旁的魔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这位陛下确实对他表现的死心塌地。 如果有可能,魔皇根本不愿意离开他半步,以及那些相处细节里的温存迷恋,都做不得假。 十指交扣,甚至更亲密的接吻,如今是家常便饭。 而卫渊对那最后一步表现出胆怯抗拒,魔皇也从来不会勉强他。 卫渊心里是有人的,不过为了继续利用魔皇,他只能做出一些牺牲。 毕竟这点牺牲,对他想要达成的目的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卫渊抬眼望去,只见原先焦黑干裂的大地上,已经有茸茸绿草点缀于其间。 人间孕育的生命就是如此顽强,植物也好,动物也好,人类也好,只要给予一点点适应生存的条件,就会迫不及待的生长绽放。 想起曾经停留过一世的现代社会,那里没有仙神,也没有妖魔,人类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照样能发展出飞天遁地的科技。 神魔这种超然的绝对力量存在,或许都只是禁锢世界的枷锁,断绝了人治的可能。 “想什么呢?”魔皇捏捏卫渊的手背。 卫渊抬头望向魔皇:“我在想……听闻陛下有四座行宫,这附近的风景都看遍了,也不知道别的行宫是什么模样?” “想去看看。” 魔皇笑道:“说起来,倒是各有特色,那就一起去看看。” 等到两人散过步,行动力十足的魔皇果然吩咐下去,让人准备了车马御驾。 第二天,就带着卫渊出行。 拉车的魔马行动快捷如风,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不过七日就抵达百万里之遥的另一座青玉行宫。 卫渊和魔皇一起走下马车,只见行宫前铺了长长一条红毯,许多魔人分列于红毯两端,恭敬的跪伏于地迎接。 “缺月,碎魂,连环,你们都来了啊。”魔皇和最前排行半礼的三名魔帅打着招呼。 “是啊,听闻陛下驾到,我等便前来恭迎圣驾。陛下向来行踪难测,这次托小少爷的福,让我等提前得到消息,总算能在陛下跟前尽尽心。” 魔人的长相也并不是千篇一律,回话的缺月就生得俊雅温和,和普遍高大刚猛的男性魔人有所不同。 若非脸上的两道暗紫魔纹,很容易被错认为人类中的佳公子。 魔皇鲜红的眼珠上下打量了一番缺月,忽然问道:“你们对朕杀了诛砂一事,有何看法?” 诛砂,正是之前一言不合,魔皇动手灭杀的绯衣少女,与眼前这三人同属四魔帅。 缺月眸光闪了闪,神色不变道:“既然是陛下的决定,诛砂必定有她的取死之道,哪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置喙的余地?” “很好。”魔皇点点头,看了一眼卫渊,将少年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当众宣布,“他是朕此生挚爱,若是有人胆敢冒犯于他,就等同于冒犯朕。” 三名魔帅躬身深深行礼。 卫渊踏上红毯朝宫门走去,两侧都是跪伏的魔人,他仿若一个真正未经世事的少年,有些忐忑不安的对魔皇低声说:“要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我该穿得正式隆重一些。” “无需理会这些人,你平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魔皇却微笑道,“朕在你身边,就是最隆重的服饰。” 两人喁喁私语着踏入宫门。 然而当卫渊和魔皇走进宫门的一瞬间,身后忽然传来隆隆巨响,脚下为之颤动。 卫渊因此而差点站立不稳,被魔皇扶着转身再看,只见一道紫色的光壁无端出现在宫门口,上面无数黑色符文流转,堵住了来时路。 不,不止是宫门口被堵住。 整个行宫四面八方都被包裹在这样的光壁中,就连头顶上都是,抬眼望去如同一口紫底黑纹的倒扣大锅。 “陛下!”卫渊紧紧攥住魔皇暗红的衣袍,脸上露出慌乱神色,“这是怎么了?!” 魔皇还未曾来得及回答,就听外头传来缺月激愤高昂的声音—— “陛下寡德失道,因为宠爱一个人畜居然就能杀掉一名魔帅,乃至戏耍般填掉魔煞井!但凡听闻此事的魔人无不心寒,试问怎么继续统领魔族,怎么让我等信服?!” “如今我等设下幽泉九冥大阵,陛下必须将那人畜献祭于阵眼,方能破阵而出!” 卫渊暗忖,原来是马嵬坡兵变啊。 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就是不知道待会儿魔皇拿他这具身体献祭的时候,念着这个把月朝夕相处的情份,心境精神能不能稍微受点影响,让他有机会刺杀了魔皇? 那恐怕就得死相凄美一点,再让人揪心一点了。 自古君王皆薄幸,他这具少年身躯再怎么戳中魔皇审美癖好,再怎么受宠,也理应比不得魔皇自己的皇途霸业。 卫渊根本没怀疑接下来魔皇会将自己献祭,正惦记着自己该怎么死,就见魔皇冷了眸光,薄唇微抿,拉着自己朝行宫的中心位置走去。 明显魔帅们早有准备,行宫已经被清了场,卫渊走过之处楼台寂寥、庭院空旷,见不着半个人影。 阵眼位于行宫谒见的大殿中,只见铺得严密的金砖之上,漩涡般的黑洞正在旋转,如同一张随时等待吞噬血肉的嘴。 第181页 卫渊酝酿了一下感情,眨眨眼睛让泪水涌上来,望向魔皇刚想开口,却听魔皇抢在他前面道:“朕在堕魔之前,曾经是人。” 卫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错愕了片刻,就见魔皇挽起暗红的宽袖,露出一截健壮手臂,紧接着并指为刀往那截手臂上划去。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着指风绽开,魔皇伸直了手臂,就见漆黑的魔血汩汩淌落,淌进那个黑洞之中。 魔皇继续道:“既然这阵眼需要血肉献祭,才能被破坏,那么朕的血肉理应也可以一试。” “……陛下!”虽说事出意外,卫渊却不能浪费酝酿出来的泪水,眼含热泪,脸上露出感动的表情,“我这条贱命算得了什么,怎么值得陛下损伤万金之躯!” 那黑洞见了血,变得狂暴而兴奋,忽然自下方产生一股吸力,使得魔皇伤口处血液越发汹涌的流淌而出,简直如同一条黑色的小溪奔流。 纵然强悍如魔皇,面具下的薄唇亦瞬间变得苍白,身躯微颤,却仍然朝卫渊笑道:“你是朕心爱之人,朕……不许你妄自菲薄。” 卫渊看着这样的魔皇,不由得杀意暗起—— 魔皇此时因失血而虚弱,这个时候动手的话,岂非是杀死魔皇的天赐良机? 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位魔皇对他千依百顺,为他杀魔帅、填魔煞井,宠爱程度堪比烽火戏诸侯。 跟传说中英明神武,率领魔域打败天界,将天帝等仙神赶到无归罅封印的魔皇,简直仿若不是同一个人。 现在更是以自身血肉填阵眼,也不愿意伤他分毫。 留着魔皇,或者能更方便达成目的。 在阵眼强大的吸力下,没过一炷香的功夫,魔皇体内的血就流得差不多,从小溪流变得点点滴落,连伤口处都泛了白。 见阵眼仍没有闭合的趋势,魔皇咬了咬牙,用右手抓住受伤的左臂,用力往外一掰一扯。 随着一声疼痛的闷哼,这一条左臂连骨带皮被整根扯下! 因为血之前就放得差不多,魔皇此刻全靠体内魔元运转才能坚持,倒是没见多少血。 “陛下!!!” 随着卫渊这声惊呼,魔皇将自身一条健壮的左臂直接投进黑色漩涡之中。 吞噬了魔皇左臂之后,阵眼内发出一声悠长气音,就如同一个人发出满足的叹息,旋转渐止,继而完全闭合消失,露出光洁的金砖地面。 魔皇笑道:“果然如此,朕的血肉也是可以的。” 又朝卫渊道:“你在这里等朕一会儿。” 继而暗红袍角摆动,朝着殿外快步而去。 卫渊知道魔皇是急着去收拾那些臣属,并没有听话留下,而是缓缓步出殿外。 只见四周和天穹之上的紫色光壁,果然都消失无踪。 趁着周围没人,卫渊稍微动用了一些仙元,如一道飘渺的影子般紧随魔皇身后,藏身于宫门附近的一道影壁后面瞧热闹。 只见魔皇来到宫门口,三名魔帅皆齐齐跪伏于地。 缺月先是抬起脸,似乎想要说些请罪的话,继而看到魔皇的断臂和杀气腾腾的一双红眼,请罪的话就变成了一声惊呼:“陛、陛下,怎会如此?!” 魔皇却不容缺月继续往下说,只是伸出仅存的右手,一把按上了他的天灵顶。 缺月发出一阵惨叫,头顶处黑雾蒸腾,一张俊雅面容迅速的凹陷萎缩,整个人也急速“缩水”,直至化作一张人皮,从魔皇手中轻飘飘掉落。 魔皇原本失血苍白的唇却因此而变得鲜艳欲滴,献祭的左臂也生长了出来,与从前一般无二。 失去了袍袖的遮掩,整根臂膀露在外头,越发显得强健性感。 紧接着两道暗红光芒离袖,分别射入碎魂和连环的眉心,这两位魔帅连吭都没吭,就化作了两滩灰烬。 魔皇出手惩杀三魔帅,说来话长,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等到这三位魔帅都尘归尘、土归土,其余聚集于宫门的仆役和魔兵才反应过来,跪伏于地哭爹喊娘,磕头如捣蒜,七嘴八舌—— “陛下,这都是缺月等人的主意,他们以下犯上,跟小的们无关啊!” “我们都是被骗的,我们绝对忠于陛下!” “是啊,请陛下宽恕小的们!” 直至魔皇发话:“都起来吧,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朕来行宫是享乐的,你们若是侍候的好,就当是将功补过了。” 这才如蒙大赦,纷纷散开。 第96章 天帝,后会无期 卫渊这时从影壁后面绕出来,一脸怯生生的模样:“……陛下。” 魔皇扭头看见他,卫渊觉得祸水多少要有点祸水的样子,再说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不害怕也不正常。 于是走过去抱住魔皇强健的臂膀,开口道:“呀,刚才可把人家吓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了几分赤珠撒娇的调调。 魔皇垂眸看着卫渊,伸手摸了把他的顶发,笑意简直要从眼睛里面溢出来:“真的那么害怕吗?” “当然!”卫渊点头,继而气鼓鼓道,“陛下,这些人是因为陛下宠爱于我,才会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服,咱们接下来把这座行宫的魔煞井也给填了吧!” 看似是孩子气的胡闹,魔皇偏偏吃卫渊这套,笑道:“好,就把它给填了。” 第182页 …… 接下来用了半年的时间,卫渊天天和魔皇在一起寻欢作乐,逛遍了四座行宫。 同时也唆使魔皇将四口魔煞井全部给填了,从此魔煞之气不再污染大地。 当然这件事情对魔皇来说,并非没有后遗症。 许多看不惯魔皇这番作为的魔人,以及四魔帅的亲友们,纷纷在各地揭竿而起,反抗魔皇的统治。 魔皇却似乎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和卫渊夜夜笙歌享乐,十足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昏聩君王的架势。 “这些魔族真是可恶,完全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魔域离恨宫中,半年过去,卫渊越发有了祸水的样子。 他原本黄糙的皮肤被养得白皙光滑,头戴金银打造的桂叶冠,整个人裹在鲜艳的绫罗绸缎里,只堪堪称得清秀的容貌也生出了逡丽光彩,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卫渊从案头上拿起军报,与魔皇生气道:“陛下是世间至强者,怎能容得他们这般犯上作乱?就该给这些目无王法的魔族点颜色看看!” 魔皇坐在案前以手支颐,金面具下的鲜红眼珠转向卫渊,声音低沉微哑:“你希望他们都去死吗?” 卫渊心想,那是当然。 眼下纵使填了那四口魔煞井,魔族却仍旧在为祸四方。 当然是死一个少一个祸患,最好到了最后的时候,陛下你自己也去死一死。 脸上却带了笑,靠在魔皇身旁,撒娇道:“我这不是为陛下鸣不平嘛?像这些不听话的魔族,当然是都死了干净。” 魔皇大笑:“既然如此,那便杀尽他们又有何妨。” 说完自案前站起,高大的身躯瞬间覆盖上层层黑色铠甲,伸手捏了捏卫渊的脸颊:“等朕回来。” 卫渊朝魔皇笑着说:“嗯,等陛下的好消息。” 然后就目送魔皇走出询政殿,吁出一口长气。 虽说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卫渊待在魔皇身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看着魔皇什么都肯为他做,哪怕是再无理的要求也会答应,难免又觉得很不现实。 扪心自问,卫渊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魔皇做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从近一千年来看,魔皇并不是一个容易轻信宠娈挑唆、昏聩的君主,否则的话如今魔族也不会有这般局面。 或者说正好相反,从周围魔族仆役们的嘴里卫渊得知,从前魔皇洁身自好到近乎于苦行僧,冷静自持杀伐决断。 因而这大半年来,卫渊虽然日日陪伴魔皇饮宴作乐,看似无忧无虑,内心却始终存在疑惑,紧紧绷着一根弦。 直至魔皇此时受了他的唆使,决定出征讨伐,这根弦才松弛下来。 魔皇走后不久,有侍从过来向卫渊禀报:“小少爷,新送来了几个人族佣仆,要不要现在见见?” 因为离恨宫中上下都是魔族,前天卫渊身为唯一的人类朝魔皇感慨了一回,魔皇就派人去外头找几个能干听话的人族过来,说是给卫渊放在身边使唤。 没想到这个时候给送来了。 于是朝侍从点头道:“好的,带过来见见。” 侍从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果然带进来七八个人。 大约是经过挑选,这七八个人和卫渊在行宫见过的那些“人畜”不同,穿着蓝灰色的仆役服饰,个个看上去精神奕奕整洁干净。 当他们抬起头时,卫渊的目光顿时停留在一张熟悉的,生着酒涡的俊朗面孔上—— 是卫琥! 卫琥是怎么混进来的?! 一时间简直不敢置信。 不过当着魔族侍从的面,卫渊也不好立即与卫琥相认,当下挥了挥手,轻咳一声道:“都挺不错的,我看着同族也觉得可亲,难为你们了。” 紧接着指了卫琥与另外一个佣仆:“不过我这边事情简单,也用不了许多人,这两人留下来在屋子里伺候,剩下的就打发到外面做洒扫吧。” 魔族侍从并不觉得有异,应承后便留下卫琥二人,带着其余几人退了出去。 卫渊又找了个借口,让那个佣仆去厨房端一碗现做的桂花蛋过来,只留卫琥和自己两人在殿内,这才起身走到卫琥对面。 卫琥还没有等卫渊开口,便喊道:“公子!” 魔皇这边都称卫渊为“小少爷”,卫琥既然这样喊他,那就是认出了这皮囊之下真正是谁。 “你怎么知道是我?”卫渊问。 “有人……通风报信。”卫琥神情激动,言辞却有些闪躲。 卫渊又问他:“是谁通风报信?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是、是卫琅。”卫琥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他听说了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事情,就猜到公子在魔皇身边。” “我先过来看看情况,顺便有事可以帮公子搭把手,卫琅过段时间也会过来。” 卫渊闻言点点头,不再继续往下深究,只是道:“你找机会传个话,让卫琅不用过来了,我这边很好,没有什么可担心。” 其实倒不是真的很好,好到无需担心。 而是卫渊现在整天跟魔皇你侬我侬恩恩爱爱,卫琅作为他真正的爱人,过来天天看着岂不尴尬? 就算卫琅能做到隐忍不发,他自己都不好面对。 再一个,他也不愿意让卫琅涉及到任何危险,手上沾染孽血。 第183页 他习惯于将所爱之人,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令其纯粹而不染污秽。 “话我可以传出去。”卫琥叹息,“但卫琅听不听的,却就不知道了。” “他总是会听我的,就说是我说的。”卫琅向来对他事事依从,卫渊倒是不怎么担心,望向卫琥笑道,“卫琥,你已经到了化神期对吧?” “那么白天先熟悉一下环境,然后晚上帮我个忙,我要出去几天。” 所谓化神期,也被称作分神期,在炼制有“身儡”的条件下,可以化出第二个自己,坐卧行走言语饮食一如常人。 当然也有其限制,比如说不能距离本体太远,比如说这第二个自己不具备任何法力道行。而“身儡”若是遭受打击,本体会承受相同的伤害。 再加上“身儡”炼制难得,因而这种分出第二个化身,得不偿失的事情,自古以来并没有什么化神期的大能会真正去做。 想想看你化出一个柔弱版的自己,没什么大用不说,被人逮住小辫子伤了杀了的话,你这个大能还得跟着一道受伤完蛋,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而卫渊目前使用的这具少年身躯,经过仙元半年多的滋润浸养,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身儡”。 如今卫琥过来,正好能顶了他的这个壳子瞒过离恨宫中众人,让他得以脱身外出。 于是到了晚间,卫渊从灵台中脱窍而出,满意的看着少年如往常一般蹬掉木屐步入床帏,而卫琥则在旁边放下床帐,点燃了安神的香。 卫渊转身走出寝殿,不再使用凡躯的他只觉得身体轻盈无比。 星月之下卫渊身形飘渺若风,须臾之间就离开了魔域,来到西方昆仑山。 昆仑山虽然位于人间,却由于仙灵之气汇聚于此,是神明聚居之地,也是卫渊的出生之地。 然而此时再度踏上昆仑,却山川冰湖尽皆枯涸,半点仙灵气息都感觉不到。 比别处好点儿的地方是,这里到底稀稀拉拉的留下了一些植被,也没有见到什么变异的动物,想必是魔煞之气与仙灵之气在此间互相抵消,造就了这片地貌。 卫渊来到曾经和小傻子居住过三百余年的洞窟前,他之前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也是有些不敢再回到这里看。 这时只见洞窟已经倒塌大半,一只公獾子自杂草深掩的洞口处,探出大半张生着黑黄条纹的花脸,警惕的左右四顾了一番,这才呲溜一声钻出来。 原来这里已经是它们一家人的巢穴。 过去的一切到底都过去了。 卫渊再来到这里,再看到这些只觉得平静,和天帝那些激烈的爱恨情仇仿若都留存在了万年之前,不能再搅乱他的心。 如今天地翻覆,连孕育出他的冰湖都干涸了,又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他对小傻子的爱情如今已经彻底收回,交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在洞窟前驻足片刻,卫渊就转而朝无归罅的方向大步行去。 “无归罅”位于一座陡峭的悬崖中间凹陷处,上下都是光溜溜一片,常年被山岚雾气萦绕遮挡着,普通人类和动物绝对没有办法接近,也不容易找寻其位置。 卫渊乘风来到“无归罅”跟前,只见此处深幽幽一个约直径两米的圆洞穴嵌在光滑如镜崖壁上,如同一颗黑沉沉的眼珠凝视前方。 据说里面封印着天帝和一众仙神,然而卫渊离的这样近,仍旧感觉不到任何仙灵气。 悬浮在半空之中,卫渊解开自己的发巾。 发巾在卫渊白皙如玉的手中,化做一只仙灵气息满溢的淡青大蝴蝶,朝着黑沉沉的“无归罅”展翅飞去。 “无归罅”向来有去无回,这只传讯的蝴蝶也一样。 卫渊没指望它还能回来,只希望里面有仙人能够发现它。 他耐心的在“无归罅”前等待着,从夜晚直至天色微明,才听到里面传来天帝苍梧的声音—— “没想到,如今外头还有仙人存在。” 仍旧是淡漠肃穆,空灵高妙。 似乎成为阶下囚的这数百年来,也仍旧无法撼动他的意志和情绪。 只不过仔细听来,才能发现其中多了一线疲惫之意。 “是我。”卫渊闭了闭眼,回答道。 “是你!”天帝听到是卫渊,声音终于产生了波动。 紧接着又低沉一叹:“原来……是你啊。” “怎么,来的是我,觉得失望?”卫渊问道。 天帝回答:“不是……你还活着,朕很高兴。” “高兴吗?我和陛下在千年前恩怨已经两清,可没有这般深厚的情份。”卫渊忍不住讥诮道,“陛下是不是还指望着,我能放陛下出去?” 天帝那边沉默片刻之后:“不行吗?无归罅虽说有进无出,但你在外头,也并非没有法子……” “我没有这样的打算。”卫渊直接打断天帝的话。 “那么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天帝大约是涵养极深,被卫渊这般打断,声音只是顿了一顿,却也听不出多少恼怒。 “为了灭魔。”卫渊道,“做为有着深仇大恨的敌对方,想必陛下会很乐意告之,该如何令魔族彻底消失于这世间。” 天帝深深吸了口气,回绝道:“没有这样的方法。” “是吗?”卫渊道,“既然如此,那么潇玄告辞。” 第184页 “你别走,等一等!”天帝却出言挽留,带着颤音。 卫渊问:“陛下还有什么话要说?” “朕对你……还有情份。”天帝急切道,“这一千年以来,朕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朕从来、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陛下想说的,就是这些?”听到天帝突如其来的表白,卫渊有些意外,内心却毫无波动。 天帝道:“再不说,朕就没有机会说了。” “可是在我听来,陛下这是想要利用我脱困而已。”卫渊垂眼一笑,“遗憾,我已经不是当年阿卫,再没有那样傻。” “无论你怎么想,觉得真情或假意,朕只是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天帝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那么陛下,后会无期。” 卫渊爱一个人时连性命都能交付,决定不爱时也断的彻底决绝。 既然已经放下了天帝,他就不会再继续留恋。 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卫渊朝无归罅那眼珠般的洞口作揖一礼,便转身乘风离开。 天帝苍梧立于洞口的另一端,紧紧握着卫渊青色的发巾,手背之上筋络突出。 听到卫渊离去的风声,他知道,这是他此生与卫渊的最后一次对话。 独自矗立良久,天帝缓缓拿起那条发巾,低头埋入其间嗅吸。 第97章 人治 卫渊离开无归罅之后,又去人城、仙门和地衣一脉的骨窟看了看,见大家依旧如往常一般生活,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这才在几天后再度返回魔域离恨宫。 他回去的时候仍然是夜晚,少年阖眼卧在纱帐之中,床脚处铜兽吞吐着浅浅香雾,卫琅和卫琥都守在床边。 卫琥见卫渊走进来,连忙从“身儡”中招回分神,卫渊照旧化作一道金光,没入少年的灵台之中。 “这些天,没有被人怀疑吧?”卫渊在纱帐中睁开眼,出声询问。 “公子放心,没有人怀疑。”卫琥回答。 卫渊紧接着起身,拨开纱帐走向卫琅:“我说不让你来,你却还是来了。” 卫琥知道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怨忿的瞪了卫琅一眼,转身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卫渊拉了卫琅的手,奇道:“卫琥似乎对你有所不满。” “因为羡慕嫉妒恨吧。”卫琅搓了搓卫渊的手指,玩笑道,“要知道,他目前单身。” 说完,俯身亲吻卫渊的唇。 深长一吻过后,卫渊叹息道:“琅啊,对不起。” 他必须要封掉魔煞井,必须要挑起魔族之战,为了人类的未来,这些都是卫渊不得不做的事。 而在这个过程中和魔皇虚与委蛇,却一定会对不起卫琅,他真正的恋人。 “无论阿卫做了什么,都不需要道歉。”卫琅却道,“阿卫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卫渊定定的看了卫琅一会儿,唇角微翘。 是啊,卫琅从没有变过,懂得他的心思,懂得他的一切。 他从来不需要担忧回头看,只需要将脊背托付给卫琅。 到如今,也没有变过。 两人牵着手来到窗前,卫琅伸手推开窗户,让月光照进来:“现在魔皇在外征战,等到他杀掉反叛者,收拢了魔族回到魔域,将人间还给人族,事情就该结束了吧?” “不,这还并非一劳永逸。”卫渊望向黛蓝天穹上的那一轮明月,“我这具躯体毕竟是人类,寿数最多不过百年。纵然再得魔皇宠爱,他事事对我言听计从,对于人族的发展时间来说,仍然是短暂到稍纵即逝。” “你有没有想过,魔族甚至神明都是束缚世间发展的枷锁,根本不该继续存在,将一切归于人治?” 卫琅闻言,震动的望向卫渊:“阿卫……” 这个世界万万年来都存在仙魔,居于人族之上,已成常态。 卫琅乍听卫渊此言,当真是觉得惊世骇俗。 “我一直在想,人能堕魔,亦能成仙,又怎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卫渊继续道,“如能彻底断绝仙魔气运,人类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真正是玉宇澄明,大兴之时。” “可是阿卫你有没有想过,人类有很多弱点和缺点。”卫琅露出犹豫之色,“他们寿元短促,通常目光短浅愚昧,其中也不缺乏谄媚贪婪狠毒之辈,真的能成为这片天地之主吗?” “是,人类确实寿元短促,弱小,并且缺点很多。”卫渊承认,“然而正因为寿元短,他们才会珍惜当下。” “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比起寿元永恒的神魔,他们少了墨守成规和傲慢,多了鲜活真实,就如同渠中活水。” “他们目光短浅愚昧,会犯错,但他们亦会反省自身,会在更迭中逐渐修正和发展,并且代代传承。” 卫琅垂下眼帘,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屠神灭魔,令其消亡于世……可阿卫你就是神明啊。如果真的断绝仙魔气运,阿卫你也会仙元不继,逐渐进入天人五衰。” “这个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了,至少是上万年。”卫渊望向卫琅,微微一笑,“能与你一起共度万年,已经足够,我不想活得那般长久。” 卫琅知道卫渊的意思。 他如今在卫渊眼里还未曾成仙,再加上世间灵气断绝无法继续修行突破,寿数约莫也就是万年左右。 第185页 他若离逝,卫渊亦不愿身为神明,继续千秋万载的独活于世。 卫琅只觉得眼中酸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如鲠在喉。 犹豫再三之后才道:“倘若有一天我犯下滔天大错,阿卫……你会原谅我吗?” “怎么忽然说这个?”卫渊见状道,“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原谅你。” “我会和你一起承担面对。” 卫琅闭了闭眼,俯身紧紧抱住卫渊,心中百转千回。 卫渊这人最是护短,特别是面对亲近之人,说是一起承担面对,恐怕到时候只会替他扛。 正如当初懵懂的小傻子,始终不知道卫渊为他做了什么,手上不沾鲜血泥尘,眼中不染半分污浊,始终洁白澄净。 而卫渊同时又是内心执拗的,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从来会贯彻到底。 当年他四处寻找天材地宝,不择手段为自己续命延寿,难道就不知罪犯天条,最终难逃斩仙台上那剜骨裂身之刑? 不,卫渊知道,也从未曾心存侥幸。 然而卫渊还是这样做了。 “怎么了?”卫渊反手抱住卫琅,拍拍卫琅宽厚的脊背,放缓声音,“说来听听。” 卫琅将头搭在卫渊的肩膀上,摇头道:“不,没什么。” 卫渊暗忖,卫琅必定有什么事对他难以启齿。 他不在的千余年,卫琅独自在这世间游荡,做下什么错事导致耿耿于怀,亦再所难免。 于是尽量轻松的笑道:“嗯,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予我听。” 卫琅果然也显得轻松坦然了一些,回答道:“好。” 大约是分开半年的原因,接下来卫琅非常热情,拉着卫渊同入床帏,两人胡天胡地了一场。 卫渊到底是凡躯,禁不住卫琅几番压榨,累到沉沉昏睡过去。 卫琅亲了亲卫渊的唇角,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拉了被子盖在他身上。 继而袍袖一挥,榻上的几片污浊便清洁干净,连石楠花的气味也尽皆消散。 指尖暗红光芒掠过,一寸细芒没入卫渊灵台,卫渊似乎略感不舒服的皱了皱眉,却终究没有醒来。 卫琅深深的看了卫渊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朝寝殿外走去。 推开大门,见卫琥蹲在门前,开口悠悠道:“在这里听墙角?” “你孙子才听墙角!”卫琥怒道,站起身逼视卫琅,“你他妈的长本事了,仗着公子对你的信任喜爱,知道骗公子了?!” “你以为你能瞒住多久?!公子迟早会知道真相的,等公子知道了真相,我看你怎么办?!!!” “老虎,为什么这样生气?”卫琅却唇角微扬,“仅仅是因为我骗了公子?” 继而走到卫琥跟前,逼视着这个昔日同伴:“还是因为,如今陪在公子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你、你……”卫琥不自觉地退后半步,目光先是闪躲片刻,继而大声道,“你根本就不配陪在公子身边!公子如果知道你就是祸乱世间的罪魁祸首,也绝对不会要你的!!!” “老虎,活了一千多岁,没想到你还是这般直接单纯,心思根本就瞒不过人。”卫琅噗嗤一笑,“你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过,和公子还有结为伴侣这种可能。如今见我做到了,心里却又不服气。” “他不要我,难道要你吗?” 卫琥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这种话都说的出来,你怎么如此不要脸?!” “为了他,我岂止是不要脸,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卫琅回答,转身不再看卫琥,步下台阶,“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待着,照看着些阿卫,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否则的话,小心你那些子子孙孙的性命!” “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疯子,你这个疯子!”卫琥激愤的声音在卫琅身后传来。 卫琅却置若罔闻,步履都没有因此而乱上半分。 卫琥骂他疯,并不算冤。 千年前得知卫渊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他就疯了,不择手段的毁坏天地,想要世间万物都为所爱陪葬。 神魔人三界众生,包括他自己,都将是卫渊的殉葬品。 他铸下的大错,理应由他自己来担。 阿卫的心愿,也由他来实现。 你是行善的神佛,我便做你的伽蓝。 你是为恶食人的白额山君,我便来做你的伥鬼。 生死疯痴狂,行善或作恶,全因你而起。 纵然此罪百死莫赎,命当然还是要尽量留着的。毕竟他还希望长长久久的陪在恋人身边,朝夕相伴一万年。 …… 昆仑山,无归罅。 “原来如此,你想要断绝仙界气运。” 硕大眼珠般黑洞洞的另一端,传来天帝淡漠肃穆的声音。 纵然是这般耸人听闻的话,声音里也不过浮着一丝淡淡惊讶:“你怎么以为,朕会答应配合?” “因为这是交换。”卫琅悬浮在无归罅前,黑衣在山风间飘场,“用魔域的气运交换。” “以人族治天地。”天帝很快明白,“……是潇玄派你过来。” “对,是阿卫的意思。”卫琅回答。 “原来如此。”天帝发出一声叹息,“他究竟是知道了。” “是啊,他不仅知道了,而且并不在意你的死活。”卫琅讥讽一笑,“你看看你,如同一只败家之犬被封在这里,守着天界最后一点气运,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第186页 天帝想起之前卫渊的那句“陛下,后会无期”,闭了闭眼。 再度睁开眼睛时,仍是一派平静:“阴阳造化生天魔,天界为阳,魔域为阴。独阳不生,独阴难长,天界魔域二界气运互相消融,便能同归于混沌,此事朕倒是不怕被你哄骗。” 第98章 完结章 “你这是答应了?”卫琅问。 “不答应又如何?正如你所说,朕被困于这无归罅永世不得出,守着天界气运亦全然无用。”天帝道,“不若依潇玄所愿,归天地于人治,还世间一个太平。” 卫琅眼露讥诮,知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天帝已经守不住这气运多久。 天界气运眼下系于天帝一身,而天帝三魂之中觉魂缺失,又身处于无归罅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随时都有可能仙魂溃散。 与其死守,不若依了卫琅所说,也算是为天地众生谋一条出路,一道福祉。 这个人失了他这个觉魂,永远不会感情意气用事,永远都是清醒理智的。 “倒是你,待到天地间魔气散尽,你最多再支撑万年。”天帝顿了一顿之后,又道,“此后便彻底消散,甘心吗?” “阿卫说过,会陪着我。”卫琅回答,“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 “我和阿卫还有万年时光相守相爱,而你消散则近在眼前,有什么遗言要留?” 天帝点点头,又点点头,怅然若失。 心里空了一块儿。 半晌之后才疲惫道:“你与他在一起,朕放心。” 虽有些自欺欺人之嫌,但卫琅做为他的觉魂转生,与潇玄最终走到一起,总好过旁人。 “朕没有什么可说的。” 该说的话,他已经对潇玄说过。 遗憾当然有,可是他也已经无能为力。 “如此,你准备一下,三日后我再过来。”卫琅道。 三日后,离恨宫中。 卫渊午睡醒来不久,还在有些迷糊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大喊大叫。 离恨宫里规矩很大,服侍的魔人们向来进退有度、礼仪周全,不可能无端这般喊叫。 定是出了事。 卫渊穿着寝衣,趿了木屐跑出寝殿,只见仆役们也都慌慌张张从各间宫室里跑出来,仰头望向天空,伸手指指点点大喊大叫—— “魔皇在上,那是什么?!” “不知道,它越来越近了!!!” 卫渊站在廊下望向天空,只见一片祥云缭绕,七彩霞光遍布,百色千形的花朵从半空中飘洒而下。 在祥云霞光的簇拥之中,隐约能看见白玉宫楼巍峨高耸的轮廓。 是天界! 只不过和从前相比,少了行走来往的仙娥仙吏,也不见驾车的仙鹤龙凤,只有连绵不绝的宫阙孤寂清冷。 天界和魔域各领一方,划分的泾渭分明。这些魔人仆役们从来没有见过天宫,难怪会发出这般慌张的喊叫。 卫渊亦是神色震惊,只因为天界不但出现在魔域上方,并且在不停的往下坠落! 虽然看着坠落的速度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然而卫渊知道,趋势已经不可逆转。 而当两片大陆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天界和魔域都将会彻底覆灭! “阿卫!” 卫渊扭头望过去,卫琅急匆匆朝他走过来,道:“听闻魔皇已经在外战死,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说完招手唤来月光鲤,拉着卫渊坐上鲤背,紧接着升入半空。 “卫琥还在宫里。” 卫琅的手臂扣在卫渊腰间,卫渊朝卫琅道。 卫琅却道:“老虎也是化神期大能了,不会有事。咱们先走,不必管他。” 想想也是,卫渊便不再坚持。 他坐在鲤背往下俯瞰,只见魔人们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成群结队的往魔域外面跑。 不止是魔人,还有大量魔兽也都感应到了危险,离开了林子突突往外冲。 月光鲤纱鳍飘舞,乘风在空中飞过魔界疆域数万里。 等到卫渊和卫琅离开魔域边界,卫渊再抬眼望去,只见天宫屋瓦片片如玉鳞,就连廊柱上的五爪龙雕纹都清晰可见。 离地面越来越接近。 卫渊又和卫琅坐着月光鲤等了会儿,果然见卫琥脚踏剑光飞出来。 卫渊遥遥朝卫琥点头,卫琥会意催动剑光,和卫渊一起退至魔域边界百里开外,这才停下,遥遥远观。 一会儿天界与魔域相撞,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 百里的距离应该比较安全。 又过去两三个时辰,魔人和魔兽跑出来不少,但相对于整个魔域不过杯水车薪,祥云缭绕的天界终于与黑红色的魔域合在了一起。 没有想像中的惊天动地,它们就如同两个巨大的幻影,静静合在了一起,然后悄无声息相互吞没、湮灭。 紧接着在原本魔域的所在,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浩渺烟波。 许多魔人跪地大哭:“魔域,我们的魔域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有魔人惶惶不安。 “啊!!!”魔人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叫,“我的角,我的角掉了!” “我的翅膀!!!” “我身上的魔纹!!!” 卫渊坐在月光鲤背上,看着一群魔人鬼哭狼嚎,他们有的角和翅膀自身体脱落,有的魔纹变得浅淡。 第187页 不止是魔人,魔兽们亦如此。 天地间仙魔气运尽失,归于混沌,这些魔族的体貌象征也会随之逐渐消失。 卫渊感觉到卫琅从背后抱紧了自己,呼吸掠过他的耳廓,语调轻松:“我们走吧。” 卫渊侧身扭过头,望向卫琅:“你的角和翅膀还在吗?” 卫琅闻言瞳孔骤缩,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 半晌之后才深深吸了口气:“阿卫,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到天界坠落的时候,就大概知道了。”卫渊道。 前些天他刚和卫琅谈过灭神魔、还归人治,今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若说是巧合,未免牵强。 而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卫琅的反应也已经代表了一切。 卫渊接着道:“做这件事,你过于心急,必定会露出破绽。” “我怕夜长梦多。”卫琅将卫渊抱得更紧,一双有力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对不起。” 对不起,在这千年的时光,把天地祸乱成这样,无法收场。 “我可以赎罪,可以被天下人唾骂惩罚。”卫琅眉头紧皱,把脸埋在卫渊的颈窝里轻轻摩蹭,凄惶不安道,“只求你……不要因此丢下我,不要不理踩我。” “说什么呢。”卫渊却声音平静,反手揉了一把卫琅的头发,“你要赎什么罪?魔皇不是已经死了吗?” “往后,咱俩好好过。” 卫琅点点头,宽厚的肩头耸动着,无声哽咽。 两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打在卫渊的锁骨间。 …… 离开魔域,卫琥放心不下仙门那边,与卫渊打了招呼后,驾剑光前往仙门。 而卫渊和卫琅则乘坐月光鲤,与卫琥分别,朝着人城的方向飞去。 来到人城上方,卫渊只见一条黑色的五爪龙,呼啸着从神庙的方向冲天而出。 这条黑龙遍体流转着暗紫光芒,卫渊正觉得有些眼熟,就见它一头栽下坠落于人城之外,化为万顷田地。 田里种着粮食,种着药草,种着花,绿意勃发。 田地间散落着上百具褐衣麻鞋、农夫打扮的偶人。 又有那千百座高大的粮仓矗立入云,磨坊风车叶片慢悠悠晃动。 还有一座不起眼的青砖院落,千年过去仍历久弥新。 “是骊珠啊。”卫渊有些感慨。 卫琅回答:“没错,随着天地间仙魔气运消尽,骊珠也就不再能维持维持洞天的形态,里面的一切尽皆外化。” “去看看。”卫渊道。 月光鲤来到田间,摇曳着纱尾缓缓落地。 卫渊和卫琅走下鲤背,只见那些偶人失去了仙元驱动,或站或半卧,戳在田里动也不动。 卫渊一笑,少年身儡眼中神光散去,立于一群偶人中间不再动弹。 他现出真身,穿过丛丛花田,和卫琅一起来到青砖院落前。 卫渊伸手推开院门,只见鹅卵石的地面,大理石的桌椅,屋檐下挂着红色的辣椒串和金黄的玉米串。 右手边是深褐色木头搭的秋千架,上面放置着一个有扶手靠背软垫、半圆蛋形的秋千坐椅。 两侧篱笆里面,各色花朵开得蓬蓬勃勃。 这里的一切宛如千年前,丝毫没有改变。 然而世间又有许多人或者事物,彻底改变,或者消失不见。 卫渊望向卫琅,卫琅走过来,与卫渊相视一笑,十指紧紧交扣。 何其有幸,他们之间没有变。 并且还有漫长的时光继续相爱。 …… 随着仙魔气运尽消,无归罅的封印也彻底解除。 陡峭、光滑如镜的山崖轰然裂开一道缝隙,将凹陷宛如眼珠的洞窟从正中劈成两半。 天帝苍梧伟岸的身躯挺直如标枪站在洞窟前,脚下所踩之地剧烈震动,周围无数神魔发出最后的尖啸,身化飞沙消散。 无归罅,有去无归。 纵然封印解除,它也将吞噬所有其间的生灵。 天帝手中紧紧攥着一条青色发巾,平静而疲惫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直至他高大的身躯也化作白沙。 青色发巾晃晃悠悠从半空中落下,覆盖在天帝所化的这捧白沙上。 一阵罡风吹过,白沙四散,没有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青色发巾被这阵猛烈的风吹走,又晃晃悠悠的飘离无归罅。 不知飘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