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重山》 第1页 《过重山》作者:岫青晓白【完结】 文案: *原名《作为深情男配应当对主角做些什么》 闻灯看了一本小说,里面有个和他同样姓闻的配角,走的还是耽美线。 男主日天日地天下第一,而文里的闻姓男配,痴情他守护他,暗中做了无数事,临到死才敢表白,却换来男主一记冷瞥,含恨而终。 闻灯:“。” 没想到第二天,他穿书了,穿成这个和他同样姓闻的配角。 不过出了点意外,他变成了个女配角——男扮女装那种。 更有任务当头砸下,要他开启对男主的攻略剧情。 “如果主角心中都没有爱,这个世界将会变得很危险。”任务发布者如是说道。 闻灯:“行叭。” 他勉勉强强应下,仔细一琢磨:“主角你不是不喜欢男的吗?那我就用女人的身份接近你,让你爱上我。” 他按照计划行事,这般那般,把男主撩到手后没多久,收拾包袱跑路。 男主提着剑找来,一剑斩断他的去路,冷冷地说: “过来。”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灯,步绛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专业攻略三十年 立意:成长路上,追逐爱和光明的故事 作者简评: 闻灯本是音乐学院的一名学生,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穿进书中,成了一个结局悲情的深情男配。不过并非所有设定都按照原著中来,他变成了个女配角——男扮女装那种,更有任务当头砸下,要他开启对男主的攻略剧情。“如果主角心中都没有爱,这个世界将会变得很危险。”这是任务发布者对他的解释。闻灯想了想,勉勉强强应下,开始了一场冒险之旅。本文讲述的是一群人在仙侠江湖里生活冒险的故事,年少鲜衣、对酒当歌,在乱世中寻求正义,畅快爱恨。文笔富有古韵,语言清新自然,人物性格鲜明饱满,随着故事展开,前世与今生的画卷逐渐展现在读者眼前。江湖多离愁,人间多风雨,故事剧情在作者叙述之下缓缓道来,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1章 山风起(上) 已是入了夜,纸糊的窗格前,两根红烛对照,光线并不明亮,被窗缝渗进来的风一吹,昏得像是要睡过去。 屋中情形看得勉强,花鸟屏风八仙桌,竹制靠椅拔步床,但都不是雅致美观的那一类,它们陈旧粗糙,配着脚下的泥土地和挂得处都是的大红花,看起来土里土气。 闻灯就坐在那床边,身着大红喜服,嘴上堵着一团布,双手双脚被绑住,想要动弹十分艰难。 这是闻灯确定自己穿越后的第二个时辰,穿到的地方是个土匪寨。 土匪寨里锣鼓喧天,土匪们欢声笑语仿佛过年——他们即将拥有一位压寨夫人,而闻灯,就是那个倒霉蛋。 闻灯是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时常被导师带着到各地演出,习惯在演出前一晚,看会儿小说解压,现在,他不幸穿进了昨天看的一本书里。 ——一本看了前面几页开头,又看了后面几页番外的书。 番外里有个同样姓闻的配角,人生经历特别惨。 配角名叫闻书洛,性别男,爱好男,痴情男主、爱慕男主,暗中为男主做了无数事,却从不说出口,简直是苦情男配本配。他临死才敢向男主告白,结果男主只给了一记冷瞥。 看到这里,闻灯只觉得无语,把书一合,倒头就睡,不曾想第二天坐上飞机一飞,竟然飞进书里,成了这配角闻书洛。 倒了八辈子血霉。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即将成为土匪寨压寨夫人的倒霉蛋,因为在这里,闻书洛是个“女配角”——裙子下面藏着宝贝的那种。 闻书洛是抗婚出逃,被抓进土匪窝的。 他前些年死了爹娘,家中清楚他真实身份的人就剩他自己,上头两个哥哥都当他是“真妹妹”。两位亲哥为这个妹妹千挑万选择了门亲事,闻书洛无法跟他们解释,无奈之下,在前往未婚夫家做客的途中,逃走了。可惜他社会经验不足。 昏暗屋室内,闻灯顶着闻书洛的壳,瞪着挣扎掉了那张红盖头,开始第一百零九次思考逃跑方案。 这是个玄幻世界,人类可以修行。闻家乃当世名门,闻书洛是家中“幺女”,父母疼爱兄长宠,手头上有不少宝贝。那些宝贝都收在一件空间法器里,而这件空间法器,被放在了对面的八仙桌上。 那是一把短刀,刀锋防身,刀鞘藏物。如果能拿到那把刀,事情就好办了,可惜他被绑在床上,根本够不着。而绳索结实,附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利用。 闻灯幽幽一叹:“但愿这些人有事。”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天有灵。 闻灯闭上眼,默默养精蓄神。 滴答滴答。 角落里更漏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闻灯注意着,大概过了半刻钟,外面划拳喝酒的喧嚣声和震天的锣鼓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慌乱的喊叫和惨叫声。 闻灯猛一下睁开眼。 不是吧,真灵验了? 仿佛是要印证他这个念头,人们奔走呼喊、惊慌失措的声音来到附近,变得真切清晰。 “有妖兽啊!” 第2页 “妖兽吃人了!” “娘啊,救命……” 间或还有兽类的吼声。 同一时刻,闻灯敏锐地发现,守在他屋外的人全跑空了,连虫都不敢再叫。 妖兽来了,他还被绑着呢!闻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口中堵着布,无法叫喊,只能剧烈挣扎,但怎样都挣不开绳子。 他后背被汗湿透,焦急之时,一道脚步声渐近,再跟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来者是个身材壮实的光头男人,拿出一把刀,三两下隔断绑住闻灯的绳子,摘掉他口中的布,催促道:“跑!快跑!” “谢谢……谢谢……”闻灯忙不迭道谢,冲出去前,没忘记桌上的刀。 可闻灯身上是新娘子的喜服,裙摆虽不至于及地,却也遮了脚踝。身为一个癖好正常的男性,他从未有过这般穿着打扮的经验,冷不防踩了一脚裙摆,脸朝下栽倒。 光头男人一把扶住他。 闻灯又是一叠声道谢,捞起裙摆抓在手里。 山寨里所有人都在逃命。 妖兽的身影在夜色下逐渐清晰,身高足有四丈,赤红皮肤,鼻子像猪,头上却生着两根黑色牛角,有手和脚的区分,能够直立行走。它循着活人的味道前进,遇到房屋院墙,统统踩翻。 闻灯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望见它将一个人提到空中、丢入嘴里——他听见了嘎嘣嘎嘣脆响,而那个人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这仿佛是进击的巨人现场版!闻灯恐惧地闭上眼,下一瞬猛然惊醒,将手上那一团裙摆攥得更紧,扭头继续向前跑。 他跑的是人最多的一条路,前方有片密林,那妖兽体格庞大,就算追到里面,也会行动不便。 咚! 咚! 咚! 妖兽吃完人,继续前进,脚步声犹如地动,一声比一声靠近。 人群的速度却在减慢,有人摔倒,有人掉到山坡底下去,有人精疲力竭,干脆坐地上嚎哭。 闻灯也不太能坚持了。山路上到处都是碎石子,他脚上踩的是双绣花鞋,鞋底极薄,就跟没穿似的,一路狂奔,脚底早被折腾得生疼。更何况,他还得提着裙摆,这样的跑步姿势着实不省力。 密林还有长一段距离,很有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惊呼。 定睛一看,那山一般的妖兽身影竟出现在了人群中! 还带瞬移的?闻灯脑子一片空白。 人群再度变得慌乱,哭喊声四起,摔倒的孩童,呼唤的母亲,绝望的老人……妖兽却是不慌不忙,眼珠子垂下,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响鼻。 “去你妈的!”闻灯骂了句粗话。 倏然间,属于闻书洛的某个记忆片段闪过脑海。 他眼睛慢慢睁大,停下脚步。 “别愣着,快跑啊!”光头男冲闻灯喊。 “我有办法了,我想试一试!”闻灯没动,将手握上刀柄,亮着一双眼睛,大声说道。 旋即补充:“你不用管我,先跑着。” 遍布阴云的夜色下,妖兽的身影如山一般高大。 闻灯闭上眼,深深呼吸。 下一刻,他手上多出一块牢笼模样的玉石。闻书洛的记忆告诉他,这东西叫玉牢笼,能够将神心空明境界以下的修行者困上一段时间。 闻灯堵这妖兽没到神心空明境。 他睁眼,低声念出一段咒文。 玉牢笼飞出手心。 刹那间,华光闪过长空,巴掌大小的玉石变得巨大,飞到妖兽头顶,冲着它重重落下。 咚—— 又是一声巨响。 妖兽被困在牢笼中,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仰天狂吼,用头撞、用手砸,企图脱困。 玉牢笼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 成功了。 闻灯轻轻吐了一口气。 “你……你真厉害……”光头男震惊地看着闻灯。 不是我厉害,是闻书洛收藏品太多,这刀鞘里的东西随便取一件出来,都是宝贝。闻灯心底吐槽着,表面上却只摇了摇头,回道:“不足挂齿。” 说完这话,闻灯抬手擦汗。 “谢谢你,大姐头!”有个小孩儿忽然这样大喊一声。 山间风起,夜色幽茫。闻灯一身火红的喜服,发如乌木披散在身后,在风里起跌。 “多谢大姐头!”又有人喊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喊,振臂走向闻灯,将他围住。声音重重叠叠,气势浩荡雄浑,简直震耳欲聋。 第2章 山风起(下) “大姐头”这称呼让闻灯浑身尴尬,忙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打住。 危机暂时解除,劫后余生,好些人紧绷的弦断了,腿软跌坐在地。 闻灯也想腿软,但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备受期待,仿佛成了主心骨,不得不硬撑着,摆出镇定从容的模样,道:“事情还没完,妖兽只是关起来了,还没死。你们这里有肉吗?” 山寨里的人齐声回答:“有的有的!” 他们以为是闻灯要吃饭,几个厨娘模样的人立时在围裙上擦手。孰料闻灯道:“既然你们是土匪寨,肯定也有毒药吧?把毒药抹到肉上,越毒的越好,然后喂给它。” 众人一怔,旋即振声:“当然当然!” 土匪们行动迅速,不过半刻钟,便拉来一板车宰杀好的鸡鸭鱼。他们往上面洒毒粉涂毒汁,等“腌制”完毕,用树枝插好,小心谨慎地靠近玉牢笼,丢进里面。 第3页 吼叫的妖兽变得安静,目光在玉牢笼外和食物之间来回,良久,慢慢地伸出“手”,拿起其中一样,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张口吞下。 它大快朵颐起来,进食速度快极,不过三分时间,便消灭所有东西,神情满足地打了个嗝,靠着栏杆坐下。 不多时,玉牢笼内鼾声震天。 已经离开玉牢笼附近,在远处的瞭望哨上观察的闻灯:“……” “竟然毒不死!”光头男惊呼。 “大姐头,接下来要怎么办?”闻灯身旁还有个少年,左眼上有道刀疤,问道。 闻灯已经对这称呼免疫了,又从闻书洛的记忆里抠出了点儿东西,道:“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放任不管。我这里还有点家伙可以对付它,你们赶紧去报官,让官府通知奉天署的人来处理。” 玄幻世界里,妖兽伤人之事时有发生,奉天署便是人类修行者建立起来,专门应对这类事情的组织。 刀疤少年听完这话瞪大眼:“我们做土匪的去报官?” 光头男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起身道:“大姐头说得对,我脚程快,我去吧。”说完飞快跑开。 闻灯在瞭望哨上又观察妖兽一阵,让少年安排人来轮值,才从哨塔上离开。 他脚疼得不行,步伐缓慢,在这满地狼藉里找出一张勉强能坐的椅子坐下后,从刀鞘里找出一罐药膏,脱掉鞋袜,抬起腿,开始处理自己的脚。 ——光是左脚,便磨出了七八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皮,露出血肉,惨不忍睹。 需要清创。闻灯做出判断,又在刀鞘里翻翻找找,寻出一瓶类似消毒碘酒的东西。 山寨建在山顶。闻灯在的位置靠近山寨入口,门前栽着两棵老树,视线再往前,能看见一条掩映层林之间、若隐若现的河流。本该是宁静旷远的景,却因此时正值秋季,树凋零成秃树,矮草枯萎,黄叶满天飞。 落木萧萧下,长河滚滚流。闻灯又看一眼脚上起的泡,和身后破烂不堪的山寨,觉得真真是无边萧索。 这不符合穿越定理,现在的穿越者,谁会开局这样惨啊? 山间归于沉静,唯有流水去和虫鸣,天空中依旧滚着浓云,黑沉沉一片,似乎在酝酿一场雨。 有人踏着这样的夜色行上山道。初看他在山脚,不过片刻,便至山腰。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绛色衣衫,背一柄收入玄色剑鞘中的剑,眉目英俊冷冽。 无人察觉他的到来。 刀疤少年和另外一人端了桌酒菜来到寨口,请闻灯吃饭。 闻灯仍是那身喜服,红色的裙摆堆在身后,仿佛夜色里开出的花。他坐在花中,刚处理完左脚上的水泡,正要给右脚来一个同样的流程,听见这个邀请,很是心动,但看看抓在手里的脚,只能遗憾地说:“你们先吃吧。” 说完抬头,发现这两个人都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大、大姐头,虽说你是我们大姐头,但是……但是……”刀疤少年的语气甚是紧张。 闻灯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他身为一个女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抠脚!不对,是撩起裙摆和裤腿给脚上药! “我本来一个人待着,是你们突然过来的。”闻灯理直气壮地把锅甩出去,放下部分裙摆,稍微转身,把脚挪到他们看不见的方向,又道:“好了,转过来吧。” 刀疤少年和他依言转过来了,却没上桌吃饭。见状,闻灯加快上药的速度。 “你们寨主呢?”这样的关键人物,在妖兽被关住后,竟然一面也没露,闻灯觉得他多半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刀疤少年沉闷地回答:“为了给兄弟们制造逃命的机会,他拿着刀去拦妖兽,结果……被妖兽给吃了。” “……是条汉子。” 沉默片刻,闻灯转移话题:“你们知道步绛玄吗?” 步绛玄是主角的名字。闻灯这回穿书,没逃过俗套,也领到了个任务——成为一个无情的攻略机器,使尽手段让主角爱上他。 那刀疤少年接话道:“知道知道,‘东亭如玉绛衣冷’里的‘绛衣’嘛。” 闻灯眼前一亮,觉得看见了任务线索,侧过身,朝他探探头:“展开说说?” 刀疤少年道:“这句话说了两个名人。前半句‘东亭如玉’,指的是那位顾东亭性格温润如玉,而‘绛衣冷’,就是指步绛玄这个人很冷漠了。” 闻灯细细一琢磨,发现没有实质性的收获,又道:“再展开说说?” “这还能如何展开?”刀疤少年有些为难,看了闻灯两眼,眼珠子一转,想到一种可能性:“我听说许多姑娘都喜欢他,大姐头,你是不是也……” 他变得激动,嚯的走动两步,挥舞拳头:“大姐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明天就去把他绑回来,给你当压寨相公!” “不用不用。”闻灯赶紧拒绝。 “大姐头,我这里有他的画像。”和刀疤少年一起过来的那个人开口说道。 “不是吧许老三,你一个男人,身上带着另一个男人的画像?”刀疤少年惊了,脸上写满“你不对劲”几个字。 许老三急红了脸:“是替我喜欢的姑娘弄的!” “你替自己喜欢的姑娘弄别的男人的画像?”这回轮到闻灯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第4页 许老三脸更红,含含糊糊嘟囔了句什么,放弃解释,打怀里掏出一幅小小的画卷。刀疤少年从他手上接过、展开来,递向闻灯。 恰在这时,那个踏着深沉夜色走上山道的人来到寨口。他衣为绛色,背负玄剑,眼神很冷。 “什么人!” 刀疤少年和许老三对视一眼,拿上武器起身,气势汹汹过去盘问。 行到中途,刀疤少年脚步倏地一顿。他把画卷举起,看一眼画,又看一眼对面的人,重复多次,表情变了,回头冲闻灯道: “大姐头,你要的步绛玄来了!” 闻灯捏脚的手一抖。 “大姐头,真的是步绛玄,和画里长得一模一样!”许老三也惊呼。 闻灯涂药的手一顿。 两个人将步绛玄看了又看。刀疤少年眉头一皱,蹬蹬蹬倒退回闻灯身侧,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大姐头,我看他长得不像是会相信爱情的样子,咱们还是换个人当压寨相公吧?” 闻灯看看他手里的画,看看对面的人,眨了眨眼。 的确长得一样。他也相信,这就是步绛玄。 他始终无法忘记,原著中主角步绛玄首次出场时,作者进行的一番多角度全方位细致描写。那措辞之华丽,笔墨之繁复,洋洋洒洒几十行,手笔大得让人震惊。 为表达尊重,闻灯一目十行扫了扫,记下“冷俊”这个特征。如今一看,果真是俊得有棱有角,冷得超凡脱俗,尤其是那眼神,活像死过八百个情缘。 闻灯歪了下脑袋,心中感慨万千。 步绛玄偏首。 两双眼对上视线,这个似乎死过八百个情缘的人手一抬,握上背后剑柄,问:“你就是乌龙寨的头目?” 第3章 绛衣冷 那把剑柄玄黑,握住的手却白,白得泛起淡淡的苍青,指节瘦长而分明。 年轻的男子立在夜色中,一把清冷的嗓子,但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起伏,便显得有些凶。 刀疤少年表情一变,斧头重新竖起,喝问道:“你想做什么!” 剑出鞘,寒光掠上锋刃,步绛玄神情淡漠,往前走了一步。 一瞬间,闻灯惊觉周身温度骤降。充盈四野的空气变得锋利,落到皮肤上,出现明显的尖锐压感。 这就是……所谓的剑意? 许老三离步绛玄最近,被吓得腿软了一下,回头大喊:“大姐头,这人好像很厉害,你快跑!” 别叫我大姐头了,就是因为你们乱说话,才让他误会我是你们山寨头目的! 闻灯忙把脚放下,在刀鞘里寻出双木屐,踩上、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顶,真挚诚恳地开口:“哥们儿,咱们有话好好说,我并不是你要找的山寨头目。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你开口,我还不知道这山寨叫乌龙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喊—— “大姐头!” “大姐头大姐头大姐头!大姐头不好啦!” 呼喊声由远及近,及至寨口,多出几分颤抖:“大大大大大姐头……” 跑来的是个瘦男人,见到寨口这一幕,一个趔趄摔倒了去。 步绛玄微扬下颌,神情更冷。 大姐你个头,闻灯表情浮现出些许尴尬。 风陡然转烈,发了疯似的在山岗上游蹿,闻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头发糊脸,感觉不是太好。 他呸了一声,把嘴里的头发吐掉,转头问瘦男人:“怎么了?” 瘦男人指着来的方向,满脸惊恐:“妖兽……妖兽醒了,它好像、好像要发狂了!” 伴随着他的话,一声狂吼自西南响起,震得山摇地动。 “艹!”闻灯瞪大眼。 吃了那么多“特制食品”,竟然还这样有力气,是钛合金胃吗? “别慌,我这就过去。”闻灯定住心神,安抚面前的瘦男人,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将裙摆一捞,再不管来寨口找茬的是步绛玄还是步绛黑,向着那处跑去。 跑出数丈,闻灯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步绛玄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请自带光环的主角想想办法呢? 他登时刹住脚,转身对步绛玄说:“步大侠,这山上出现了妖兽,已经吃了好多人。我们没有能力杀死它,可否请你先将恩怨放到一边,帮帮忙,把妖兽除了?” 想起闻书洛的身家,又补充:“出场费好商量,价格随你开!” 步绛玄的目光投向茫茫深夜,没有回答。就在闻灯摸不清他的打算,想要再次请求时,他剑锋一转,足尖一点,掠向西南去。 许老三遥望他远去的身影,喃喃说道:“我觉得他有点帅。” “跟上。”闻灯把刀换到左手,用右手撩起裙摆,再度跑起来。 玉牢笼附近空无一人,唯余叉鸡叉鸭的树枝和装毒药的瓶子罐子散落一地。牢笼之内,妖兽乱转,喘着粗气、双目赤红,时不时抬手猛砸栏杆,愤怒嘶吼。 步绛玄来到丈外,看定它几许,抬剑。 玉牢笼冲天而起。 同一时分,剑锋破开夜色,拉出的寒光逼上妖兽面门。 一剑见血。 响彻山野的怒吼变成惨叫,妖兽双目被毁,淌出血泪。它倒退数步,喷出腥臭的鼻息,冲着步绛玄暴躁出拳。 步绛玄已然料到它的反应,纵身跃起,在它拳头上借力一踩,来到更高空。 第5页 他变化姿势,剑招就要落下,妖兽察觉到危急,立刻施展瞬移术,闪出数十丈。 步绛玄目光一偏,剑势一转,身随剑动,刹那之间,行至妖兽身前。 一路出剑不停,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停步一刻便是收剑一刻,背对着妖兽,而缭乱剑光从妖兽身上炸开,将它炸得四分五裂。 轰隆一声,断成数截的妖兽倒下。 烟尘四起,漫过山岗。剑光明了又灭,步绛玄从半空落地,绛衣翻飞,仿佛夜空里瞬闪过的深红蝴蝶。 冰冷的蝴蝶,眉宇冷漠,看不出任何情绪,漆黑的眼睛映出漆黑的夜色,如秋风肃杀。 闻灯等人赶到时,正巧目睹这最后一幕。 “我们花了多长时间过来?”闻灯举头遥望,恍惚问道。 “也就三四分吧……”刀疤少年同样神情恍然。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高等级玩家在新手村虐菜,闻灯默然无语。 过了会儿,刀疤少年开口:“大姐头,我也觉得他有点帅。” 闻灯纠正他:“这叫酷。” “酷?” “对,酷。” 一个光点朝着闻灯落去,定眼一瞧,是变回巴掌大小的玉牢笼。闻灯伸手接住,检查一番收入刀鞘,走到步绛玄面前,向他道谢,并问:“需要付给你多少酬劳?” 步绛玄没说话,只是看着闻灯。 这人是丹凤眼,眼型细长,眼角往外拉出几分上翘的弧度,若愿意笑上一笑,大抵能将世上的风流都占去。但这双眼不笑,甚至谈不上温和,眼角的那道弧度,便冰冷似锋刃。 闻灯读懂了步绛玄的眼神。 “我真不是这山寨的头目。”他揪住裙摆,往前撩了一下,给步绛玄看,诚诚恳恳解释,“我只是个被抓来当压寨夫人的可怜女子,是受害者。” 步绛玄不言。 “大姐头说的是实话。嘿,你瞧我们这破山,养得出大姐头这般漂亮的女子吗?”刀疤少年挠了挠头,在一旁帮忙说道。 随后语气一转,变得失落:“你要找的头目是我们寨主……可他已经被妖兽杀死了。” “尸体。”步绛玄眼珠子终于转了转,丢出两个字。 闻灯望向妖兽:“据说是被吃掉的,应该没留下尸体吧?” 步绛玄又瞥了闻灯一眼。这回,闻灯读出了点嘲讽的意思。 闻灯开始后悔说话。 许老三哆哆嗦嗦上前来:“步大侠,你不要为难我们大姐头。寨主他、他没被吃光,还剩了上半身,有头,我可以带你去确认。” 说完哆哆嗦嗦转身,作势要带路。 步绛玄平平一“嗯”。 闻灯没做多想跟了上去。 死者们被集中安放在一片空地上,大部分死于妖兽之手,小部分死于倒塌的房屋,死相非常惨烈。他到了地方,才知画面有多可怕,吓得差点两眼一翻闭过气去,赶紧背过身走远。 步绛玄神情不变,跟随许老三来到乌龙寨寨主尸首前。这人胸膛以下的部分都被撕咬了个干净,左手以一个极扭曲的角度折着,右手仍紧紧握着刀,眼睛大瞪,满脸是血污。 “真是他?”步绛玄看了眼许老三。 “是,这就是我们寨主。”许老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信你找其他兄弟来问。”刀疤少年在旁边附和。 步绛玄垂眼,抬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刀疤少年和许老三同时惊呼:“你干什么!” 不远处闻灯应声回头,撞入眼帘的一幕,竟是步绛玄出剑,割下了乌龙寨寨主的脑袋。他震惊瞪眼,手捏成拳,想过去,又觉得恶心可怕,犹豫半晌,终是还是抬脚。 “西坪县血案,乃是乌龙寨所为。” 闻灯听见步绛玄如是说道。 “那……那不过是拿钱办事!”许老三梗着脖子,满脸通红,愤怒又无可奈何。 “杀人偿命。”步绛玄把乌龙寨寨主的脑袋收进一个布袋中,语气淡漠得没有语气。 山寨里其他人一直远远跟着他们。这些人多是老人女人和幼童——年轻力壮的要么跑了,要么死了,如今还在这里,不足十人——听见“杀人偿命”四字,纷纷吓得后退。 步绛玄的眼神扫过这些人。 闻灯神色一凛,抬起手,摆出阻拦的姿态。 步绛玄的目光落到闻灯身上,俄顷,迈开脚步。 他和闻灯擦身而过,长剑收入鞘中,眼眸轻垂。 “你就走了?”闻灯悬着的心放下来,手心湿透。他想到自己的任务,偏首看了山寨众人一眼,抬脚去追步绛玄:“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我有事找你!” 步绛玄置若罔闻,数步之后,消失在山野间。 这速度让闻灯望尘莫及。他停下,看了眼步绛玄离去的方向,叉腰感慨:主角不愧是主角,攻略难度简直了。 “大姐头,你也要走吗?哎,你是被我们掳来的,离开也是应该的。不过等明日再走吧,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刀疤少年来到闻灯身旁,越说越失落。 “你认为这里还能住人吗?”闻灯抬手一指,奇道。整个山寨都被妖兽毁了,在他看来,应该集体往山下借宿才对。 刀疤少年沉默片刻:“那我送你。” 许老三也道:“大姐头,我也送你!” 第6页 还有一些人跟着说这话,闻灯摆摆手,道:“不用这么多人,刀疤送我就行。” 众人开始为闻灯准备,四处寻找完好的灯笼和蜡烛,备干粮和水,一时间,山上竟有些热闹。天上阴云依旧,但风更冷了些,闻灯找出双适合走山路的鞋子和厚实的披风,换上裹好,向他们告别。 下山途中,刀疤少年挑灯在前,为闻灯引路,走出一段,忽然道:“大姐头,你知道凌云榜吗?” “不知道,说来听听?”闻灯正吃着烤饼,懒得去翻闻书洛的记忆。 “凌云榜是修行界四大名榜之一,根据战绩和实力排的,无论男女,只要在二十岁以下,就有机会上榜。” 原来是修行界青少年组男女混合排行榜。闻灯明白过来,点点头,隐约猜到刀疤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果然听见刀疤少年道:“步绛玄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凌云榜上,是在五年前。他一上榜便是榜首,引得天下震惊。而那之后,次次换榜,次次榜首都是他。” 末了,还添了句:“步绛玄真的很‘酷’。” 看起来你理解了“酷”的含义。闻灯吐槽着,心里有准备,并未太过惊讶,毕竟步绛玄是主角,xx第一这样的设定,都是标配。但他不好不回应点什么,想了想,问:“步绛玄今年多少岁?” 刀疤少年:“具体的不太清楚了,想来也就十七八九吧?” 闻灯粗略一算,也就是说,步绛玄十二三岁时,便是青少年组第一了。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在揪同桌女孩的辫子。 真是别人家的孩子。这很让人窒息,连手里的饼都不香了。 此后皆是闲话。一路从山寨到山脚,走了歇歇了走,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子时早过,四野阒然,连虫鸣都尽,夜色正是浓时,天空里无星无月,道上不见半点灯火,一片苍茫。 “大姐头,咱们在此歇片刻吧?镇子还得走上一阵。等到了,我带你去投宿,镇上有家客栈和山寨关系不错。”刀疤少年边擦汗边说。 闻灯拢了拢披风,按紧刀柄,点头说好。 谁都没看见,沉沉天幕之中,有数只鹰飞过。 这里有座凉亭,两人坐去里面。刀疤少年拨了拨灯笼里的蜡烛,让烛光烧得更亮些,然后把散落在附近的树枝收集起来,点成火堆。闻灯拿出一张炕炕馍,对半分开,递给刀疤少年一半。 他们把水袋放在火边烤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醒神,赫见一队人马高举火把行近,为首之人高呼: “小姐!” “果真是小姐!少爷,找到小姐了!” 人声马声沸腾,闻灯一惊,手上的馍掉到地上。不用问,这些人铁定是来找闻书洛的。 凉亭被这群人围住。 一辆马车驶到凉亭入口,走下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人。他疾步入亭内,冲闻灯唤了“小妹”,待看清他披风之下穿的是什么,瞪眼惊道:“小妹你为何这般打扮?” 紧跟着目光来到闻灯对面的刀疤少年身上,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冷冷道:“敢辱我妹妹,你想死?” “有话好好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闻灯急急起身,转而冲刀疤少年狂使眼色,“刀疤你先走,谢谢你送我下山!” 来者是闻书洛的二哥闻清云。 大抵是这具身体的缘故,闻灯对他有种发自内心的的亲近感。他模仿着记忆中闻书洛的习惯,好说歹说劝住了闻清云,放走刀疤少年。而他,则被闻清云拎鸡似的拎上马车。 这马车外表看起来不过寻常,内里却极奢华,香炉里燃着凝神的佛手柑香,脚底铺着轻软的羊绒毯,车壁上以夜明珠做灯烛,将降香木罗汉榻和矮几照得柔亮,上上下下所充斥的,都是钱的味道。闻灯第一次直观地见识到了闻家的富贵。 不过给他欣赏的时间不多。他前脚进来,侍女后脚就将一套崭新的衣裙送到跟前,请他换上。 ——闻清云看不惯自家妹妹穿一身破烂喜服。 侍女仔细拉上屏风,退出马车。 闻灯脱掉喜服,换上这身新衣。有闻书洛的记忆在,古代女子的衣衫,穿起来并不费劲。但他不想费力气梳发髻,拿根系带扎了个高马尾便算了事。 “好了吗?” 少顷,闻清云敲门。 “好了。”闻灯清咳一声说道,将屏风收起。 闻清云登上马车。他为闻灯准备的衣衫,和自身所穿,皆是浅金色,前襟袖摆上,则以颜色更淡的金线为绣;腰间挂玉,剑上悬铃,贵气而不俗气。 闻灯和这满身富贵的便宜哥哥隔着一张小几对坐。 便宜哥哥推了盘糕点到闻灯面前,但面上仍带怒容:“长大了真是了不得,竟学会了出走。把你这几日的经历,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闻清云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比穿越前的闻灯大不了多少,故而闻灯并不怵他,挑挑拣拣,把闻书洛逃走后的事说了一遍。当他说到乌龙寨时,闻清云一拳捶向小几,险险将它捶烂,“事情就是我想的那样!这乌龙寨,我明日就带人去端了!” “乌龙寨已经被妖兽灭了,只剩老弱病残了。”闻灯小声说道。 “呵。”闻清云冷笑,“他们活该!” “我也没受伤,不是吗?”闻灯又说。 闻清云:“呵。” 第7页 闻灯不再说话,沉默地吃起糕点。 闻清云倒了杯茶给他,食指中指轻叩几案,声音起初缓慢,后来越来越急,二十来下后停止,问:“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你为何离家出走?” “当然是因为我不同意你们定下的那门亲事。”闻灯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寻思起闻书洛不正面抗拒亲事的态度,表现出几分扭捏。 “程家公子仅仅年长你一岁,已然清净上境,居于凌云榜上游,放眼同龄之人,乃是极极出挑的人物。”闻清云正色说道,“我曾与他见过一面,他模样斯文,举止不俗,知书达理,进退有度……” 一大串褒义词汇扑面而来,闻灯感受到了闻书洛曾感受过的压力,只想翻白眼。 “就算他很好,但我不喜欢。”闻灯打断他的描述。 闻清云一听他这样说,郑重道:“你亦知晓,爹娘是何等伉俪情深,可我听说,他们在成婚前,连面都不曾见过。这世上还有许多夫妻亦是这般,譬如那对出名的……” 不愧是你,古代人。闻灯喝了口茶静心,但静了又静,实在是不行,瞪眼怼道:“二哥若是觉得那人好,二哥去和他成婚便是。” “此话成何体统!”闻清云瞪大眼,一脸惊愕。 闻灯垂下眼,端起茶杯,遮挡住自己的表情。 这不是件容易对付过去的事。 向这位亲哥袒露自己的真实性别,是不可行的。闻父闻母曾千叮咛万嘱咐,这是闻书洛要死守的秘密,世上除了他们三人,不能有别人知晓。至于原因,他们不曾说过,因为闻书洛知晓得越多,越容易惹来杀身之祸,而如今,两位长辈直接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闻灯不敢行险,一切以保险为上。 小几对面,闻清云苦口婆心夸赞那位程公子如何好,程家父母又是如何亲善,接着拍着桌义正严辞说,若是嫁过去后他们待你差了,哥哥立马提剑上门去,保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闻灯做了个深呼吸,茶喝了一口又一口,强行按捺住掀桌的冲动。茶杯见底时,他计上心头。 “二哥,你和大哥给我挑夫……对象,是从凌云榜上挑?”闻灯问。 “那只是重要标准之一。” 闻清云回答,想了想又改口:“好吧,是最重要的标准。若是连凌云榜都上不了,或是排名不高,将来如何保护你?” 闻灯心中一喜,给闻清云茶杯里添上茶,双手递过去,但低头不看他,轻声道:“二哥,实话跟你说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闻清云惊愕张嘴,愣了又愣,接过闻灯手里的茶,仰头喝光,咬牙切齿问:“是哪家小子!” “是凌云榜榜首——” 闻灯撩起眼眸,话语间故意顿了一下,“步绛玄。” 第4章 在云上 “‘东亭如玉绛衣冷’的那个‘绛衣冷’?”闻清云听后并没有如闻灯所料那般反应,而是皱起眉。 “没错,就是他。”闻灯的语气小心谨慎了些,将女孩子的娇羞装得恰到好处。 闻清云神情变了又变,想要拍案而起,但手到半空又顿住,一晌后垂落回去,只是将眉头皱得更深:“且不说步绛玄在步家的处境,光谈他那性子,便不是好相与的人。” “二哥和他认识?”闻灯眼神亮起来,语气上扬些许,透出好奇。这并非伪装,他对对步绛玄了的解实在是太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闻清云见他这副模样,又灌了一杯茶,将茶杯重重往矮几上一搁,将对步绛玄得不满表现到极点:“但凡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谁不说他性子凉薄!” 闻灯心道你说得对极了。 “这样性情的人,怎与你相配!”闻清云怒道。 闻灯暗道原来是这般原因,声音愈发理直气壮:“他长得好。” 闻清云:“……” “他武功也好。”闻灯又说。 “你和他何时认识的,怎么认识的?”闻清云拉出一张严肃脸,硬邦邦地问。 闻灯答:“他便是除掉乌龙寨妖兽之人。” 此言一出,闻清云立刻补完了整个故事,严肃的表情端不住了,神色复杂地将闻灯瞥了又瞥,无可奈何扼腕道:“这样说来,你二人不过才见了一面?小妹,这世上的一见倾心,最是不可靠,尤其……你倾的是他的外在。” “但至少,比那位素未谋面的程家公子可靠。”闻灯坐直背,一副执着的模样。 闻清云扶住额头,似乎觉得头疼。他思索一阵,又喝了几杯茶,找到关键突破点:“你们不过见了一面,你就喜欢他,可他喜欢你吗?” “虽然现在还没有,但我一定会让他喜欢上我。”闻灯看着闻清云的眼睛,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严肃郑重,又毅然决然。 “你……”闻清云痛心疾首,“你让我静一静。” 于是闻灯不说话了,继续吃点心喝茶,给闻清云制造出一个良好的冷静环境。 马蹄嘚嘚,车行平稳,从小镇青石板道上驶过,留下两辆道辙痕。 闻清云这一路上都在冷静,直到马车在客栈前停下。 这是小镇上最好的客栈,被整个儿包下,随行的仆从住下房,上房除去闻清云占了一间外,其余全空着。闻灯进去后,选了间不临街的。闻清云带他上楼,在闻灯进门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小妹,你不会是为了与程家退婚,故意骗我的吧?” 第8页 闻灯一怔,旋即瞪眼跺脚,表现出十二分的羞和怒,大声道:“我……我一个姑娘家,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闻清云抬手摸了摸险些被拍到的鼻子,默然片刻,道:“总之,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哥的。” 闻灯没说话,等便宜哥哥走掉,长舒一口气,紧接着抱住手臂,打了个寒颤。 ——刚才那举动实在是太娘了! 客房里灯烛已被侍女点上。这房间很是宽敞,青瓷灯盏小轩窗,蒙蒙夜色透过窗纸淌落、一点一滴融进烛光,显出几分意境。 窗旁有个梳妆台,铜镜大而明亮,闻灯一喜,打算瞧一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手臂,走过去,头一偏,目光和镜子里的人相接,惊了。 在他的想象中,闻书洛不过是单纯的男人扮女人,可现在一看,似乎不是如此。 他又朝那铜镜近几步,再往后退开几步,缓缓伸出拇指和食指,对着镜子里的人比划。 脸还是他的那张脸,除了头发长及腰,右眉尾处多了一道浅红色、花瓣似的纹路外,没有任何不同。 可身材大不相同。 他从前是肩宽腿长的身材,这具身体却是非常的——婀娜。 一般来说,男人肩宽,腰不会特别明显,肩到腰的线条更不会太有弧度,可他现在肩膀比寻常男性窄了一截,腰更是细,有着明显的女性曲线,还是分外漂亮养眼的那种,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夸赞。 “这不对劲。”闻灯神情复杂,“别人女装大佬,多是靠女性化的衣服和装扮,这特么……底子就很女了。” 说着清了清嗓,“连声音也女得自然而然。” ——这一点是他先前便察觉出的,不过和本音没差得太远,仅是柔了些,因此没太放在心上。 渐渐的,他目光落到某一处,神情更加复杂了。 他开始在闻书洛的记忆里焦急寻找,花了小一盏茶的功夫,总算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原因—— 玄绝化骨功。 一门闻书洛从小练的功法,能够把骨骼架构变得无限趋近女性的模样,也能变换声音音色。 以闻灯的理解,就是高级缩骨功。 缩骨缩骨,自然不会把原本没有的给补上。 “不愧是你啊缩骨功,难怪有美中不足。”闻灯面无表情看着镜子里的人,抬手捂住那美中不足之处。 那是他的胸膛,平平坦坦,宛如搓衣之板。 “我似乎该弄对胸垫,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闻灯呢喃说道。 侍女送来热水。 闻灯洗漱过后,以两套衣服的代价融会贯通了玄绝化骨功,又给脚底的水泡重新上了药,才吹灯睡下。 他原以为这会是个一觉到中午的好觉,不曾想翌日一早,便被叫醒。 侍从们捧着干净衣物和洗漱用品入内,在闻灯床边摆放整齐,退出门外——这是闻书洛的习惯,他从不让侍女贴身伺侯。 闻灯勉强睁开一只眼,循着身体记忆,机械性洗漱穿衣,省力节能扎了个马尾,检查一番脚底的伤口,开门下楼。 闻清云已在客栈大堂坐好,面前摆着几样早点。闻灯依照闻书洛的习惯喊了声“二哥早”,然后坐到便宜哥哥对面,拿起一碗粥。 “用过早饭,便启程前往神京。”闻清云说起安排,“你和程公子的亲事,我会去退,但白鹿洞,还是得去。” “白鹿洞?”闻灯眼皮子一跳,旋即想起是白鹿洞什么地方。 它相当于闻灯那个世界里的医学院。 闻书洛是家中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又是“女孩子”,不需要为家业奔走打拼,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过人的天赋,所以兄长给他安排了一条相对轻松、又受人尊敬的路——成为一名医修。闻书洛对此没表现出什么意见,但现在活在这副身躯里的人是闻灯。 学医啊…… 闻灯在心里直皱眉。 用完早饭,闻灯随闻清云一道,搭乘公共云舟前往神京。 这相当于闻灯那个世界里的飞机,以灵石驱动,往来南北,连接东西,无论高低贵贱,凭票乘坐。它体积庞大,高数层,有上下区之分,下区是连排的座椅,人群杂乱拥挤,价格稍低,上区则是独立房间,有床可卧,费用昂贵。 闻清云和闻灯住的,自然是最上等的舱房。 如果闻灯有心情,一定会感慨竟然这年头就造出了豪华游轮型号的飞机,但他的心思都在对未来的计划上,连四下张望都懒得,一上去就借口没休息好,进了房间。 比飞机好,房间内能开窗。 闻灯拖了张椅子到窗前,垫上软垫,盘腿坐上去,任风吹拂。 他不想去白鹿洞,不想学医。 一来,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承担得起救死扶伤的责任,能够受得住病患全身心的托付。二来,学医真的很累,君不见医学本科生都是五年起步。再说,奶妈只会被集火被队友喷,要玩就该玩输出。 他这次要去的神京,是周国国都。 神京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和学术中心,而这片大陆上存在着玄幻元素,人能够修行,所以在这里搞“学术”,不仅有修行,更以修行为主。 根据闻书洛的记忆,神京城除了白鹿洞这所医学院外,还有八所培养修行者的学院。那是举世闻名的八大学院,各有所长,其中以白玉京和明镜台最最令人崇敬向往。 第9页 闻灯很是意动,不过意的并非这两所最好的。 他也曾是纠结过上清华还是上北大的人,但经过这么些年的毒打,早摸清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加上修行看天赋,而闻书洛的确不是天赋出众的那一挂,自然不把白玉京和明镜台纳入尝试范围内。 必须把力量都用在对付其余六所上,闻灯打定主意,却是不知闻书洛有意还是无意,对神京八大学院的了解并不多,翻遍记忆,没有获取到太多的资料。他想了又想,决定去找“哥哥”。 闻书洛就在隔壁房间,好巧不巧,闻灯开门的时候,他也走了出来。 “小妹,我正好找你有事。”闻清云神情颇为严肃。 “我也是。”闻灯说道,随他走进房间。 这人亦开着窗,窗台上有只羽翼洁白的鸟儿正在啄食。闻灯认出这是闻家用来传讯的雪鸦。 “大哥的回信到了。”闻清云拂衣落座,对闻灯道,“大哥说,既然是步绛玄斩了妖兽,那便于你有恩,于闻家有恩,当携礼道谢。” “大哥所言极是。”闻灯不由弯眼,这真是为他去见步绛玄找到了充分理由。 闻清云表情变难看了些,轻声一哼:“大哥还说,白鹿洞便不去了,去白玉京吧。” “哈?”闻灯脸上笑容怔住。 闻清云:“步绛玄就在白玉京,你不是信誓旦旦要让他喜欢上你吗?” 这就决定了要我考清华?闻灯顿时凌乱,欲言又止数次,艰难地开口:“想进白玉京,是何等的困难,难道你们会帮我……” “我和大哥自然会帮你。”闻清云说着,将一摞书册拿到闻灯面前,“这是白玉京历年来的招生考题,你抓紧云舟上这两日时间,将它们做完,若遇到不懂之处,便来问我。” 这摞书,足有一根食指高,闻灯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事说完了,你呢,你找我的事是什么?”闻清云面不改色问。 “我就是过来谢谢你。”闻灯拎起这摞招生真题,欲哭无泪地往回走。 “不许偷懒。”闻清云在他身后,抬高音量叮嘱。 闻灯丧着脸回房,把桌子搬到窗前,重新坐进那张椅子里,做了三四个深呼吸,才翻开第一册 书。 这里面囊括了天文地理数学文学哲学题,看得他眼花缭乱,仿佛回到高中三年级。 他试着做了做,能完全解出的只有数学,洋流天气等题目能凭感觉蒙一蒙,其余的则不行了,而里面不涉及常识题,闻书洛的记忆用不上。 说起闻书洛也怪。极年幼的时候,这人也曾一鸣惊人过,却是昙花一现,之后便没有了之后。 在学习方面,他就像个破了洞的瓶子。无论请来多好的老师,用多么明智的方式教导,灌入的知识,总会漏掉。 回忆起这一点,闻灯唏嘘不已。 “我会替你考个好学院的。”闻灯轻声说着,烧水泡了壶茶。 闻灯认命地在题海中浮沉,但不懂的太多,浮是浮不起来了,只有越来越沉越窒息。 他由端坐渐渐变成了趴,一个时辰后,再也无法承受这痛苦,把笔和书册一丢,逃似的离开这个房间。 云舟早已起飞,外部张起了结界,透过窗户看出去,偶尔能发现闪烁着的流光。风在长廊上低回,将矮藤萝上的香吹开,闻灯轻手轻脚,没教闻清云发现,从最顶层一路往下,来到中层。 声音一下子变得嘈杂,食肆茶铺酒馆玩具摊等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摊撞入眼中,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扑面而来。闻灯被知识压弯的腰背立刻抻直了,探头一扫,提起裙摆,朝着酒馆迈开腿。 这人时常和朋友出去喝酒,进酒吧就跟回家似的,但这一回,他刚走出一步,便停下脚步。他现在是闻书洛,正在为了考上白玉京努力,如果这时候喝酒,铁定会挨骂。 想到这一点,闻灯悻悻地收起脚步。 玩具摊旁有个乐器铺,铺面不大,狭长一间,卖的似乎全是鼓。闻灯对它有些兴趣,走过去。 里面有腰鼓、铃鼓、逗小孩儿的拨浪鼓,也有体积更大一些的手鼓。闻灯在手鼓里挑了挑、试了试,发现音色都还不错,心中一喜,买下其中一只。他预备着接下来买点吃食,孰料一出店门,看见闻清云站在不远处。 闻灯抱着他的手鼓,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闻清云上前来。 闻灯抢着解释:“我脑袋昏,出来透透气。” “现在透完了吗?”闻清云面无表情问。 “完了。”闻灯小声答道。 闻灯如同蔫掉的鸡仔似的,跟在闻清云身后回房。 接下来,每过一个半时辰,隔壁的闻清云便会来一次,给他讲解错题,及至夜深,才被放过。 已是亥时,四下静谧无声。 白日里为了提神,闻灯喝了太多浓茶,这会儿感觉不到丝毫困意,坐在椅子里,瞟了眼已然灭掉灯烛的隔壁,拿上鼓、出门。 他来到云舟最上层。 云舟在云上行了一日,总算走出之前那片阴云,天幕里三两残星,一弯新月。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从刀鞘里拎出一壶从前闻书洛珍藏的酒,再捞出一盘晚饭后被他留下来做零嘴的油酥花生米。 这里风很大,好在他提前披了件斗篷,不觉得冷。 第10页 他敲响鼓,轻轻唱起歌。 歌种很混,流行民谣摇滚,想到哪儿唱到哪儿。语种也是,中文唱过念起粤语,间或英文德语日语,仿佛要把会的都拉一遍。 唱到后来,他心中突然愤怒,打算高吼一曲什么泄愤,一声细微的“咔嚓”,落到不远处。 风将枯叶吹到甲板上,拖着它远行,经过闻灯的视线。这一刻,闻灯忽有所感,闭上了嘴。 闻灯缓慢地着某个方向偏头。 首先看见的是一道人影,影子黑得像一团墨,边缘有些发虚,墨似的往外流淌,但下一瞬又不见了,只剩下风动的痕迹。他眨了下眼,心说多少年没有喝酒喝花过眼了。 目光逐渐升高,掠过绛色的衣衫,最后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一双仿佛死过八百个情缘的、幽冷无情的漆黑眼睛。 “你怎么在这?”闻灯一惊,这人赫然是步绛玄,紧跟着心一跳,这人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把他的英语日语德语听去了多少。 步绛玄没理闻灯的问题,垂眼收回视线,犹自盘膝静坐。 闻灯奇异般地理解了他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这?” 也就是听了全程的意思。闻灯的心又抖了两抖。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他放弃挣扎。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打扰到你了——”闻灯拖长语调,抱起手鼓、端起花生米和酒,踩着木屐,来到步绛玄面前,面上寻不见半点“不好意思”。 “这里是灵石台。”步绛玄冷冰冰道,手按上身旁的剑。灵石台是公共云舟上放置驱动灵石的地方,严禁闲杂人员进入,所以这话很有驱逐的意思。 在闻灯看不见的地方,步绛玄宛如一片阴云,巨大,漆黑如墨。它们正漫开、升起,似一只张开的手,伸向天空,速度本是徐徐缓缓,可闻灯靠近后,仿佛受到鼓舞般,争先恐后拔起,要涌向他、将他围起来。 步绛玄眼底掠过一抹极不明显又极其诡异的青色,淡漠垂眸,瞥了地面一眼。 影子立时安分了,缩成一团,扭扭捏捏。 “你不也在这儿吗?”闻灯不曾发觉异常,也不为步绛玄的话所动,摸出一个干净酒杯,满上、推到步绛玄面前。他弯眼一笑,如桃花成扇:“相见即是缘,大家一起喝酒啊。” 步绛玄眉头短促地皱了一下,就要拔剑赶人,可在这一刻,那团成团的影子飘出一丝,戳了戳他手背。 第5章 洛出书 当啷—— 一声清脆的撞响,是闻灯用手里的酒杯碰上步绛玄面前的酒杯。月色灯火下,清澈的酒液在靛青色小瓷杯里荡起波纹,耀眼得惊人。 步绛玄又瞥了眼影子,目光回到闻灯身上。这人并非秀美婉约的长相,而是明丽招展,如同春夜压枝的花开,惊艳而不俗艳,一身浅淡颜色的衣衫在他身上,都添上几分浓烈。 他右眉眉尾处有一抹微红,像是沾上的一片花瓣,又像眼尾飞出的一抹轻痕,让那双眼眸在灵动之上,更添灵动。 步绛玄看着那抹红,缓缓松开按在剑上的手。 闻灯碰完杯抬起头时,步绛玄已重新垂眼,但这不妨碍他盯着步绛玄看。看了一会儿,他仰头望天,问:“诶,步同学,白玉京是真的如传说那样难考吗?” 继而自答:“哦,看你们的真题,是真的很难考。” 他猜步绛玄不会理他,也没打算让步绛玄离他,只是心情欠佳,想说说话。 “之前你找乌龙寨的麻烦,是学校的任务?” “你们白玉京要求穿校服吗?” “你们有食堂吗?好吃吗?” “平时课业多吗?好糊弄吗?” 闻灯一口酒一个问题,倒给步绛玄的那杯,这人从始自终没碰。 女孩子的衣裳上总有一些装饰物,闻灯一会儿揉两下系带上的雪白绒球,一会儿拽拽流苏,一会儿又敲敲他新买来的鼓,自娱自乐。 壶中酒并不多,就算就着花生米,也很喝得很快,只剩约莫最后一口酒时,他拍出的一串鼓点轻快许多。 “你为什么大半夜来这里?” 闻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依旧没想过步绛玄会给回应,将余下的酒喝完,拿起手鼓打算起身。 却听步绛玄道:“和你无关。” 闻灯:“……” 你还不如不回答。 “酷哥。”他这样叫了声步绛玄,略一思索,把酒壶酒杯花生米盘挪开,手往前撑,身往前探,定定凝视住步绛玄的眼睛,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闻书洛,‘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书洛。” 随后坐回去,笑起来,手指在手鼓上快速敲出一串节奏。 最后那声是记重音。 余音仍在,闻灯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直缩着的影子一点点蹭出去,追着闻灯来到转角,就要随他下楼,结果闻灯啪的一声,贴心地关上了门。 影子被挡在门后,徘徊数息,失落而归。 灵石台上,风贴着甲板游荡,吹开残留的酒香,但步绛玄闻到了点别的,大概是某个人衣上的香。 接下来的两日,闻灯没有再见过步绛玄。他在学海中苦闷泛舟,待到第三日上午,终于对付完最后一册书。 闻清云看着他,欣慰一叹:“小妹,你的悟性比从前高了许多。” 第11页 兄弟,你这就满意了吗,最后那份真题满分两百,我才拿九十八。闻灯看了眼纸上大片大片的批注,一脸麻木。 闻清云拍了拍他脑袋,自座中起身,将窗推开,慢慢道:“神京到了。” 闻灯耷拉着肩膀走过去,往外一瞧,去看神京城的模样。 这是周国的国都,布局对称至臻,中轴大道划分东西,高楼鳞次栉比,街巷错落纵横。雨淅淅沥沥下着,飞檐翘首,吊角流丹,蒙在一片溶溶水色中,甚是静谧。 他伸出手,轻轻做了个抓的动作。 “白玉京就在那里。”闻清云朝着某个方向一指。 闻灯偏头看去,那是神京城一角,湖泊长桥,楼阁错落,飞雁成塔,风景如画。他抱着到景点一游的心态观赏着,忽然的,听见闻清云话锋一转,“这两日来,你做的这些准备,应付的只是白玉京考验之一。” “意思是还有别的考验?”闻灯手一抖,根本绷不住表情,满脸震惊。 “白玉京招生,一向不走寻常路。其余七所学院皆以考卷成绩定夺,白玉京却要先见一见这些预备学生,看一眼他们合不合眼缘,若是合了,才给予后续的考试资格。”闻清云解释说道。 这是考前面试的意思,对闻灯而言,不啻于一记惊天霹雳。他原以为靠题海战术莽过去就行了,现在看来,似乎有点问题。 “你怎么不早说?”闻灯有些气,“这样说来,如果我死在这一关,这两天的准备不就白费了?” “难不成因为这样的一种可能,你就不做准备了?”闻清云反问他。闻灯竟无法辩驳。 闻清云继续说道:“白玉京的这一关考验,不对参与者做任何限制,到时你走上台去,展示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就好。” 说得好听,闻灯在心里嘟囔着,这种不限方向、没有范围的表演性考核,听起来是海纳百川,什么都可以拿上台去,实际上最最困难,因为考生不清楚评判标准,无法往那个方向靠拢。 闻清云看出他心中所想,道:“这一关,看的是一个缘字,所以我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以免扰乱你心境。” 你现在说,我心情更不平静好吗? 闻灯瘫着脸,转身面向闻清云:“我看起来,像是有什么擅长的样子吗?”这是替闻书洛问的。在才能上,闻灯是有所长的,但闻书洛没有。闻书洛实在是过于普通了,除了瓶子底破的那个洞。 “普通到极致,亦是一种不普通。”闻清云斟酌许久,回答说道。 闻灯特别想当着他的面吐槽出声,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云舟缓慢降落,到了地面,才知在高空时看见的那份静谧,原来是假象。驿站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寻人的呼喊,送人的哭喊,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出租马车的吆喝,嘈杂不堪,又下着雨,雨珠撞上屋檐,留下噼里啪啦一串响。 闻家的马车已在驿站外等候许久,依旧是低调寻常的外表,暗金色家徽刻在不起眼处。 闻灯用一根黑色缎带将头发扎成马尾,上身穿着件月白色大袖衫子,底下是条相对不那样长的玄底白梅褶裙,脚底的水泡已经好了,他可以随意跑跳。 神京城比想象中要冷,感觉出这一点,他赶紧捞了件斗篷披上。但他还是没有习惯被风掀起袖摆裙摆,拿手拢了又拢,慢吞吞地跟在闻清云身后,极不情愿地走下云舟、走上马车。 秋渐深了,这是白玉京招生的最后一日。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目的地,立时有人过来,向闻灯递上一张纸条—— “金陵闻书洛,七十四号。” 连报名登记都替他提前弄好。 这时正叫到五十七号,还得等上一阵,闻灯打开窗,好奇地打量。 白玉京门口没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或许是招生最后一日、该来的早来了的缘故,或许是由于今天下雨。 和俯瞰时不同,眼前的学院,白墙青瓦石板路,门前两棵山茶迎客,院墙内有桂树探出头,被雨水洗得清透,很有一种平易近人之感。 闻清云递了碗茶给闻灯,有些烫,闻灯只抿了一口,目光转回窗外,落到排在自己前面的人身上。 五十七号是个金贵的小少爷,腰佩白玉足踏金靴,来到门前,轻振衣衫,昂首阔步跨入,一脸稚嫩,一脸自信。 “那是洛水姚老爷子的独孙,今年十二岁,清净初境。”闻清云为闻灯介绍道。 “这么小就清净境了?这样的天赋,应该能被选上吧?”闻灯惊道。 闻清云摇摇头:“白玉京招人,并不单看天赋,他不一定符合白玉京的要求。” 闻灯不信,虽说清净境只是跨过修行门槛后的第一个境界,可能够修行的人万里挑一,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摸不着那道门。这姚家小孩儿才十来岁,赞一声少年天才都不足为过。 可没过多久,闻灯看见他一脸失落地出来。 “这个小少年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自信。”闻清云淡然道,“他应当已经通过其余七所学院之一或之几的考验,来白玉京,不过是想试上一试。” 闻灯捧着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十八号衣着便普通许多,扛着把长刀,甚是局促地步入院门。 “他的境界在清净中境。”闻清云道。 这个清净中境同样失望而归。 第12页 接下来是第五十九、六十……其中有已是清净境的,也有和闻灯一样,没跨过那道门槛的,但无一例外,都没被选上。 闻清云又说起,每年来白玉京应考的人上千,但最终能拿到入院资格的,不过数十。 叹一句这里的要求果然高,闻灯喝了口茶,再一次降低对清华的期待。 “七十四号——” 闻灯总算听到这个数字,轻轻吐了一口气,攥紧号码条,起身走出马车。他目睹了太多人落选,整个人处于一种“麻”的状态,但从表面来看,仿佛淡定到了极点。 闻清云目送他走向白玉京,在脸上挂了三日的镇定表情消失不见,变成浓浓的担忧。 “大哥何来信心,小妹一定能通过白玉京的考验?小妹似乎也极有信心,可她入白玉京,真的比去白鹿洞好吗?”闻清云低喃自问,转而怒目圆瞪,一拳砸向身前小几:“如果不好,我就一剑斩了那步绛玄!” 闻灯恍惚觉得听见了响动,又恍惚觉得是错觉,故而并未回头。 守在白玉京门口的人检查完号码,示意他入内。 他抬脚跨过门槛。 刹那间,如坠云雾。 又是一刹那,云雾散开,周身场景已然置换。 闻灯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石砌的圆形台面上,正前方的虚空中,零零散散漂浮着座椅,上面有人,一些年轻,一些年老,神情姿态不一。 这场景让他熟悉,仿佛回到了舞台上,回到了从前的表演者身份,不由放松了些。他松开攥紧的拳头,上前一步,看向前方的“观众”,露出非常流程化的笑容。 一个声音响起,问他:“你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 闻灯突然就卡住了。 闻清云在马车上告诉过他,面试这一关上,会被提问。白玉京的问题很广,从武学流派到诗词歌赋,从朝堂政局到人生理想,甚至可能是“你今早吃了什么”,没有规律可循,随意至极,回答时真诚便好。 他做好了从心回答的准备,甚至下定决心,就算被问“你为什么来白玉京”,也要面不改色回答说,是爱情的代价,但万万没想到,他会被问,“世界是什么”这样的本质问题。 这个世界是什么?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可他不能这样回答,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世界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 “看台”上的人没有出声。 场间寂静,气氛沉默。 闻灯也沉默了,袖摆底下的手指动了又动。 不应当。这是马哲中最基础最经典的理论,就算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不认同,也应该惊讶一下才对,不是吗? 但气氛依然很沉默。 闻灯不想再尴尬下去,决定把主动权抢过来。一次呼吸之后,他再度露出面对观众时的标准笑容,问:“各位老……前辈,请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闻灯望了一眼阴雨绵绵的天幕,脱下最外头的斗篷,从刀鞘里取出一张桌子,再拿出那只他在云舟上买到的鼓、摆好,闭上眼,调整呼吸。 这是一轮才艺展示。 他不是闻书洛,他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人,最擅长的才艺,自然便是音乐。 方才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就思索着,不若唱首歌,但一直没决定好唱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既然无法决定,不如就唱喜欢的。 第6章 无人和 咚! 闻灯拍响手鼓。 咚咚咚咚—— 节奏渐快。 咚! 歌声渐起。 唱的是《北京一夜》,一个文艺青年在北京写的歌,一首闻灯听了十几年的歌,一首孤独的歌。 他本是一把清澈的嗓子,却在此时压低,拉出几分喑哑味道,让姗姗到来的戏腔带上几分陈年旧意。 他唱着,真音假腔轻巧转换,没去看“观众”们表情如何,也肯定他们听不懂这里面的一些词句,因为不重要,自己唱过瘾了就行。 雨不停地下,绵绵又细细,宛如散落的针丝。 是晶莹剔透的针丝,落到手鼓上,在鼓面被敲响时飞起。 月白色的衣袖散开如雾,闻灯在雾中央,耀眼又孤独。 * 神都东南白玉京,五楼巍然可摘星。 大明楼是白玉京五楼之中最特殊的一楼,向来不遵循一年一度招选新人的规矩,学生数量稀少,师长从不公开授课,态度神秘莫测。 高楼被幽径层林掩映。楼前庭院中,有个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人手执铜剪,慢条斯理折花。咔嚓咔嚓的响声时起时落,而绵绵的雨不停,却沾不湿他的发和衣。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低吟道,忽而语调一转,问不知何人:“回来了?” 问的是来人,从楼外小径上走来,一身绛色衣衫,手提玄剑,眉目冷峻,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是,师父。”步绛玄答道。 被他称作师父的人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问:“这段时日,影可有异常?” 步绛玄神情不改:“如常。”今日下雨,天光不明,地面影子的颜色很淡,但也能看出步绛玄的那道,是乖乖顺顺框在该有的形状内的。 第13页 “一路上可有趣闻?”他师父又问。 “并无。”步绛玄语调平平。 他师父颇感无趣地摇头,又折一两枝幽兰,抬手递与行至近旁的弟子,道:“我这里倒有件趣事。” 说着眉梢一动,嘻嘻笑起:“凌云榜上离你不远的那个程家小公子,要被退婚了。” 步绛玄一脸淡漠地接过花,插去檐下廊上的瓷瓶中,并不接话。 他师父“啧”了声:“你就不好奇是谁家姑娘要退他婚?” 步绛玄很明显不感兴趣。 “这世间风花雪月、情爱纠葛,最是动人,徒儿你小小年纪,不该这般清心寡欲啊。”他师父叹息说着。 “师父,我去看书了。”步绛玄抬手朝庭院中人行了一礼。 对方气得胡子吹起,一摆手,道:“今日就别看书了,你北间师叔大抵要收一人到他门下。” 话语之间,雨珠滚落屋檐,清清泠泠。 步绛玄目光在那雨珠上,嗓音同样清冷:“北间师叔收徒,与我何干?” 他的师父将铜剪对准新的花枝,卖起关子:“你等上一等便知。” 逐鹿台。 闻灯一曲唱罢,又是无人说话,场间一片寂静。 完了。 凉了。 要被发谢谢参与了。 闻灯心里刷着这些词,手从鼓上离开,脸上扬起礼节性的笑容,向前面的“观众”们行谢幕礼。 他打算顺势下台,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等在外面的、眼光不太对劲的闻家二哥,忽有一人啪的收起折扇、坐起身,问:“此曲何名?” 这是个笑眯眯的男子,模样俊朗,年岁应当不大,约莫二十多,就是姿态略懒散了些,。 闻灯忙把步子收住,回答他:“北京一夜。” “那一句……是何意?”年轻男子将歌曲里重复过许多次的英文歌词复述了一遍。 “便是‘北京一夜’的意思。”闻灯又道。他连接下来的说辞应对都想好了,若是被问这话是哪里的语言,就说教他唱这歌的人没说过;若是问及这歌是谁教的,就说某临海小城信乐团,让他自己找去吧。 但这人没有再问。闻灯等了又等,等来他对旁人说的一句:“此曲甚合我心意。你们都不喜欢?那人我带走了。” 年轻男子近旁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北间长老此言,是将她收入大明楼的意思?” 名为北间的年轻男子反问:“不然?留给你海旭楼?” 那人郑重道:“我海旭楼极看好她。” 北间轻哼:“她直接入大明楼。” 这话在逐鹿台上引起轩然大波。 “北间长老,这不合规矩!” “白玉京历来皆是由承明石决定学生归属,北间长老不妨静待她通过下一轮考验后的结果!” “北间长老,学生归属一事极大,白玉京从无此先例。” 他们说这些话,声音由东向西、从南到北,语速极快,闻灯只感觉一片嗡嗡之声盘旋在前方,无法从中抓出半个句子、提取出半点有用的信息。这些人表情还分外严肃,似乎除那年轻男子外,其余人都在反对。 闻灯变得紧张,手心流满了汗,连手鼓都差点滑出去。 北间懒洋洋转了一转手里的折扇:“你们这样听一颗石头的话?” “北间长老爱才心切,我等亦然,但这是白玉京历来的规矩,两千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还请北间长……”其中一人道。 可他话没能说完,被北间不留情面打断:“别请了。” 一个看起来资历不低的人起身,直面北间,问他:“北间长老,你这做法,实在不符合规矩。” 这些人表情越来越严肃,闻灯观察着,默默叹了一声气。 算了吧,反正我也没觉得自己能进白玉京,毕竟你们报录比太吓人,看得入眼的大概只有天才中的天才,在这一轮被刷正好,省了接下来考试做题的力气。 闻灯心想着,用手帕将手鼓擦干净,收进刀鞘里,并计划起离开这里后,立刻和闻清云到程家去退婚。 “我很多年没管过这档子事了,可这不代表,我的话就是屁话。”北间振袖起身,语气随意,却也坚定,“既然没有先例,那我就开一个例。” 他向前踏了一步,一步踏至闻灯面前,神情变得亲切:“从今往后,你随我修习音律。” 闻灯已经计划到出了白玉京,要如何刻苦用功、如何悬梁刺股,填上瓶底的洞,拿下其他至少一所学院的入学资格,听见北间这样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往后,你随我修习音律。”北间重复了一遍。 闻灯还是有点儿愣,半晌问出一个问题:“后面不是还有一轮考核?” “过了。”北间一脸风轻云淡。 “哈?” “就这样定了。” 闻灯颇为犹豫,瞥了眼“看台”上的人,发现他们表情分别有遗憾、叹息、不舍和痛惜。闻灯突然悟了,敢情你们之前不是在反对让我留下?“走了。”北间见闻灯看他们,颇为不满地拂袖,转身就走。 “啊?是,北间长老。”闻灯赶紧跟上。 北间转过头来纠正:“不,你该改口,称我为师父。” 这又是大明楼的一个不同之处,其余四楼皆是师生制,大明楼内则是师徒制,比之前者,大明楼内的众人,关系要紧密许多。 第14页 北间带着闻灯走在白玉京内,可谓移步移景,刹那间,甩开逐鹿台甚远。一片密密松针林现于眼前,在雨雾中翻涌成浪,涛涛又漫漫。闻灯说不出自己心情如何,又喜又惊又茫然,还有点儿别的难以形容的,总归复杂至极,便也无心赏景。 北间忽然驻足,喊了声:“徒弟。” “师父。”闻灯同样停下脚步,收起心绪,回道。 “徒弟。”北间又喊。 “师父。”闻灯又回。 “徒弟。”北间再度喊道。 “……师父。”闻灯唇角轻抽。 “第一次收徒,还挺新鲜。”北间余将折扇抵在下颌处,含笑说道,“我名北间余。” 闻灯低头执礼,掩饰住表情:“徒弟姓闻,名书洛。” 北间余看着他:“为师知道你在心里笑我。” 闻灯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徒弟不敢。” “何地人士?” “金陵人。” “金陵闻家的闻?” “正是。” “不错。”北间余点头,从神情上看,他甚为满意面前的徒弟。 继而话锋一转,“你的鼓声很有穿透力。” 闻灯默然,这不应当是在夸他,而是在夸他的鼓。 “歌声富有灵气。”北间余轻笑,“你注意到了吗?你歌唱之时,许多躲在树上叶下避雨的鸟儿,都出来了。” 闻灯有些吃惊,他真没注意到。 北间余又笑一声,:“这是与大道相合的表现”。 “什么意思?”闻灯不解问道。 北间余却不作解释,转而说起其他:“除了鼓,此前还学过旁的吗?” 学过钢琴、小提和吉他,贝斯、中提、尤克里里、架子鼓也会一些。闻灯干巴巴地在心底说道,搜肠刮肚许久,终于找出个符合当前时代特色的乐器:“会吹笛子。” 北间余道了一声“甚好。”,问闻灯:“你认为修行音律一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音准、节奏和乐句的情绪处理?”闻灯不假思索回答。 却被北间余反驳了:“不,是环境。” 他继续说:“乐音一道,无论是用自身的嗓子唱,还是以身外器乐奏,若想大成,都是一个缓缓的过程。可有些人,却觉得这个过程烦杂吵闹,予以我们呵斥、责骂,这极不好,干扰修行。 “所以,自今日起,为师要你在乐音一道外,掌握一门打人之术,无论刀枪剑棍,不拘流派,不限风格,只要能在有人妨碍我们修行时,打死他便好。” 闻灯震惊,在你们白玉京学音乐,过于不走寻常路了吧?他心情复杂地问:“我们音修不该用乐音打人吗?” “那多慢。”北间余嫌弃摆手。 闻灯:“……” 你是师父,你有理。 闻灯忽然意识到,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水平如何。他小心翼翼看了北间余一眼,终究没敢问。 能在白玉京当长老,而非寻常教习或讲师,想来非比寻常。闻灯开启了自我说服模式。 北间余没注意闻灯这些心思,带他继续前行,三两步后,行至层林小径之间。这里石上结满藤萝,道旁种满兰花,沿青石路向前,门扉轻掩,一推便开。 “大明楼前院。”北间余随口介绍。 闻灯抬眼,方才只能遥望的高楼来到了不远处。这楼已在此间立了两千年,被时光沉淀出古旧的雅意和肃穆巍然。它给人最大的感觉是安静,并非听觉上的静,而是空间,它伫立在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秋雨中,间或水声虫鸣,却似乎立在遗世里。 “如此说来,那便是大明楼了。”闻灯轻声说着,语气似有感触,慢慢地,目光朝下一落,定住。 这前院里不只他们师徒二人,还有另一对师徒。檐下廊上,一位身披鹤氅、精神矍铄的老者身旁,坐着面无表情的步绛玄。 步绛玄身前整整齐齐排着十个瓷瓶,高矮胖瘦皆有,里面插着桂兰菊等花卉,而他本人手里,拿着剪子和一根花枝,正做修剪。 老者看见北间余领着闻灯进来,拍了步绛玄肩膀一下,笑了。 闻灯看着步绛玄冷冰冰的脸,和手上开得红艳的花,也乐了。 “这是你东和师伯,这是他徒弟,你唤师兄。这就是我刚收的徒弟了。”北间余带闻灯走到檐下。 闻灯冲东和行了一个晚辈礼:“师伯好。” “师侄逐鹿台上一曲,甚是动听。”东和轻捋胡须,带笑夸赞,不过下一刻,面上露出些许歉意,“事情还是太突然了些,没来得及准备见面礼。” 闻灯刚要社交性谦虚一番,又听见他道:“不若这般,你师父定然要求你掌握一门打人之术,便让你步师兄教你吧。我这徒儿,别的不说,打架最是在行的。” “如此甚好!”北间余面上一喜,替闻灯答应下来,“小步,我徒弟就交给你了。你先带她上铸剑街,挑件趁手的武器,再带她熟悉熟悉白玉京,讲讲这里的规矩。当然,那些规矩听听看就可以了。” 最后一句是对闻灯说的,说完将折扇往上一抛,笑道:“师兄,你我清闲了,喝酒去。” “甚好,甚好。”东和赞许至极。 两位长辈立时走远,院中廊上,唯余闻灯和步绛玄两人。 滴答。 第15页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 步绛玄从始至终便没说过话。 闻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家师父就这样把他丢给步绛玄了,一时无言。 风甚冷,他重新穿上斗篷,往四下里瞧了瞧,确定再无旁人,上前数步,隔着花坐到步绛玄对面,道:“步师兄。” 他故意拉长这三个字,用偏绵软的语调。 “我们又见面了。” 阴雨连绵之日,天光多是蒙蒙,闻灯的眼睛却是明亮,似一泓秋水,淌过清光。 这双眼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步绛玄,映出他的脸。 咔嚓。 步绛玄剪错了花枝最上头的那个花苞,唇轻轻一抿,弧度甚微地别开脸。 闻灯没错过这个细节,勾唇一笑,把花从步绛玄手里拿走,插入最后那个空瓶、挪开。这人身后靠墙,闻灯膝行上前,倏然直起身,伸手撑到他脸侧,望定他,问:“步绛玄,你是不是没被女孩子这样看过?” 第7章 轻巧意 步绛玄的脸上一如既往读不出情绪,眼皮一掀,黑沉沉的眼眸对上闻灯的视线。 他眸光是冷的,是冷墨滴在冷雨里,融开无端寒意。 闻灯并不退缩,不仅不退,还冲步绛玄眨了下眼。一绺发从他耳侧滑落,这人将头歪了歪,又凑近些许,笑着说:“真没有?那我教你。这种时候呢,你应当……” 说着便要言传身教,却是不知步绛玄如何行动的,不过眨眼,从闻灯面前消失,出现在他身后。 接着步绛玄握住剑鞘,将剑柄向上一扬。 ——闻灯惊觉自己起飞了,被步绛玄挑着衣领。 凉丝丝的雨落到脸上,闻灯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掠过青墙屋檐,出了白玉京,来到另一条街。 一条吵闹的街,时不时便响起叮里啷当的打铁声,店铺和店铺之间风格相似,都挂着摆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他的脚在这条街上落地,衣领后的冰冷之物随之消失,转而听见步绛玄丢出三个字:“挑武器。” 闻灯起初还有些呆愣,慢慢地摸了下背后的衣领,转头看向步绛玄,神情难以置信。 他当真是被步绛玄一路挑着,从白玉京来到这里的。 这人当他是什么,扁担吗? 闻灯一下子怒了,双眼瞪圆,大步后退,拉开和步绛玄的距离,道:“我刚才对你是可能有点过分,我跟你道歉。但你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用正常一点的方式带我过来吗?” 闻灯没压声音,整个人是炸着的,路过的行人,附近铺子里偷闲的伙计,甚至角落里打盹的狗,都向他投来目光。 步绛玄看着闻灯,抿了一下唇。 闻灯不再说话了,转身背对他,深深做了次呼吸,仔细看起这条街。这应当便是北间余口中的铸剑街,不过所铸所卖,不仅仅是剑。 他随意走向一家铺子,步绛玄握紧剑柄,沉默跟了上去。 店家热情地迎到闻灯面前。这是一家不小的武器行,刀枪剑棍弓杖等等应有尽有,不过并非名家之品,大部分适合初学者练习或进阶使用。 闻灯表明来意,在店家的介绍下,将每一种武器都看了看、试了试,可逛完一圈,仍然不清楚该选哪样。 他去了下一家类似的武器行。 依旧是那样的结果。 步绛玄依旧跟在闻灯身后。 街上雨大起来,砸落在屋檐上地面上,噼里啪啦。闻灯取出伞撑开,就跟自己是独自来似的,自顾自走向第三家武器行。 这家武器行比前两家都大,故而闻灯逛得更久,看了一圈,一直沉默走在闻灯两步之后的步绛玄开口:“你可有什么武器用得比较顺手?” 闻灯不理会。 店铺伙计附和道:“这位公子说得对,姑娘既然无法抉择,不如想想,可曾使过什么顺手的。” 闻灯停下脚步,盯着店铺伙计看了片刻,问:“水果刀算不算?”他削果皮还是不错的。 “算,当然算!”店伙计回答不见半点含糊,堆起笑容,将手一抬,“不如这样,就请姑娘您着重看看刀吧!” 闻灯随他走向刀的区域,四处瞧了瞧,挑了把看着顺眼的拿到手里。 却听步绛玄道:“这刀于你而言太重。” 闻灯分别拿左手和右手掂了掂,转头问店伙计:“可以给我拿个篮子吗?” 店伙计满口道好,一溜烟儿去,一溜烟儿回。 闻灯将刀放进篮子,继续往下看。 过了会儿,他又捞起一把,又听步绛玄道:“这把过轻。” 闻灯二话不说,把这把刀也丢入篮中。 不多时,他在步绛玄的“建议”下,反向挑出第三把和第四把。步绛玄忍不住蹙眉:“闻书洛。” “我买还是你买?”闻灯冷冷问他。 步绛玄抿唇不言。 闻灯面无表情:“那就别逼逼。” 说完走向下一把。 他们和另一拨人不期而遇。三五个男人,穿着打扮和长相都不如何,气质却一个比一个更流里流气。这之中有个人和闻灯看上的是同一把刀,他目光在闻灯脸上扫了又扫,笑了,伸出手来: “姑娘,你都选了这么多了,这一把就让给我们吧?” 他朝着店伙计拎着的篮子努嘴,手越来越靠近闻灯,企图去摸闻灯的手。 第16页 闻灯怎会看不出他意图,立时要把手里的伞捅过去,但被人抢了先。 一声惨叫在武器行中惊起。 步绛玄手中剑出鞘三分,剑柄直将这人手腕撞断。 “你他妈——”这人气急败坏。 步绛玄没让他嘴里的不雅之词说完,手腕翻转,剑鞘一扫,直将这群人扫飞至门外。 “这些刀都不适合你。”赶走了人,步绛玄转头看着闻灯,低声对他道。 “我买还是你买?”闻灯瞥了那些哎哟哎哟叠罗汉的二流子一眼,丢出先前的话,再哐的一声,将刀放进篮子里,对伙计说:“结账。” 伙计的视线在门外和步绛玄之间来回,欲言又止,脚步飞快带他们去楼下柜台。结完账,他送两人离开时,还是忍不住提醒:“两位客官,先前那几人,是混帮派的。他们帮里头有不少修行者,你们一会儿要小心啊。” 闻灯把篮子一并买了,听见店伙计的话,冲他笑了笑:“谢谢,我们会的。” 说着偏头看了步绛玄一眼。步绛玄却在看篮子里的刀,闻灯品了品他的眼神,总觉得里面透出嫌弃。 闻灯把整个篮子塞进刀鞘,撑伞来到街上,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他往街前街后一张望,寻到一家只锻刀卖刀的店,抬脚走过去。 他不是傻子,有丰富的购物经验,选购武器和选购乐器类似,最好是到专门的铺子,而非那种各式各样俱全的武器行,先前买下那些,纯粹是为了和步绛玄抬杠。 杠完之后他心情好了些,目光轻转,对步绛玄道:“谢谢。” 雨水落到湿漉漉的街面上,从水凼里溅起水花,步绛玄走在闻灯身侧,和他隔着一尺多的距离,闻言应道:“举手之劳。” “你不打伞?”闻灯问。 步绛玄回答“不必”。 闻灯的视线不免再一次落到步绛玄身上,适才发觉,雨点压根儿不近他身。这和北间余很像,但范围不如北间余,闻灯走在自家师父身旁时,是可以跟着避一避雨的。 却也足够让闻灯酸了。他转了转伞柄,低声道:“你还在凌云榜上,境界应该仍是清净境吧?清净境就能做到这样了吗?” 步绛玄告诉他:“勤加修炼。” 这真是四字万用箴言。闻灯默然,加快脚步。 在他们就要走到那家专门的刀铺时,路的前面突然涌出一群人。数目约有十二三,手里提着刀斧棍棒等武器,为首的人头上绑着一块粗麻额布,身材干瘦。 “哟?我当是谁在铸剑街上耍横,原来是你这样一个小白脸。”他将木棍指向步绛玄,上上下下打量步绛玄一番,冷笑说道。 他说话时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不料话音落地,堆在街角墙根的几个瓦罐骤然炸开。 砰! 哗啦—— 附近的人一窝蜂跑了,街面一时空荡。 见着此情此景,闻灯不清楚是该先吐槽小说电视剧里的经典剧情竟来得如此迅速,还是该先吐槽这帮派间信息传递的速度很快。 这些人里应该有好些修行者,灵力凝成灵压,闻灯这样的普通人都能感受得出。他眉头一皱,双手抓紧伞柄,道:“步师兄,来者不善,唯有一战,他们就交给你了。”言罢疾步后退,躲到某屋檐底下。 那些人在街上散开来,以包围之势靠近步绛玄,为首那个将大刀一挥,下令道:“兄弟们,上!” 一群人登时挥动武器,围攻步绛玄。 步绛玄在原地没动。 闻灯有些紧张。 风止住了。 但步绛玄绛色衣角仍是扬起。 当那些棍棒斧头刀刃就要落到身上时,他终于抬起手。 他没有拔剑出鞘,仅是合剑一扫。风又吹开,但见当空一道残影过去,便将那凑到他身前身侧的人通通扫倒在地。 还剩那个让兄弟们上,自己却站在一旁的,凭着一句高喊就震破街头瓦罐的人。 步绛玄抬眸看向他,那人拔腿就跑。可步绛玄的剑比他快太多,剑朝前一划,带起的剑风便将这人从平地掀起,打落到那堆破烂瓦罐里。 咚—— 一声重响,作为收尾。 步绛玄出这两招都是片刻之内的事,闻灯尚且来不及做感想,突然瞄到斜对面有人正朝着步绛玄拉开弹弓。 那人离他不远,闻灯立时收伞,用力砸过去。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湘妃竹骨伞在雨幕里拉出一完弧线,没想到落点奇佳,正正砸到那人脑袋。 打算弹弹弓的人眼白一翻,往后栽倒,没了动静。闻灯捻了捻手指,放松下来,可紧跟着,心提到嗓子眼儿——砸死了人算谁的? 他慌了神,想过去看,又不敢,正纠结着,步绛玄对他道:“没死。” “你那一下,打不死人。”步绛玄还补充。 闻灯:“……” “你让我心情有点复杂。”闻灯数次启唇,干巴巴说出这样一句话。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聚集了围观者,好一些都格外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稚嫩,穿着统一服饰。闻灯直觉那是校服,但不肯定是不是白玉京的校服,但这一刻,他猛地意识到,现在他也是个学生,而铸剑街离他的学校并不远。 打人犯法。 四个字从脑海中飘过,他赶紧问步绛玄:“你、不、我们白玉京,允许学生在校外斗殴……不,殴打别人吗?” 第17页 “若想切磋,可下挑战书。”步绛玄回答道。 “也就是说,我们又违法又乱纪?”闻灯张了张口,紧接着压低声音飞快道:“那还不快跑啊——” 步绛玄神情如旧,想说打便打了,闻灯已然一手提裙,一手拉起他,朝着街口狂奔。 他垂眸,目光落到闻灯的手上,又抬眸,看了看闻灯的脸。这人如此急切,但跑得着实不快,步绛玄打算用“惯常”的方式带他离开,可转念想到方才,改为了扯住他手臂上的一片布料。 闻灯又一次走了“空路”,双脚再次落地时,已出铸剑街。他回望那条街一眼,好奇问:“刚才那些人是什么境界啊?” 这话一出,他觉得自己好似个智障,连基本判断都做不出。念头一转,他还没踏过修行的门槛,判断不出这些人的境界,实属正常,又变得理直气壮。 步绛玄:“最高的在清净中境。” “那你呢?” “清净上。” 一阵车轱辘声幽幽接近。闻灯听见后未做多想,面朝着步绛玄,打算问一问是同一境界下不同阶段本身便有如此差距,还是你将四字箴言践行得过于彻底,那马车不偏不倚停到了面前。 外表寻常至极的马车,家徽隐在不起眼处,门由内往外被推开,走下一位身着浅金色华服的公子哥。 闻灯睁大眼:“二哥!” 闻清云冷呵,语调里带着不爽:“我以为,你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个哥哥了。” 他的余光落在步绛玄身上。见状,闻灯不着痕迹向后退了半步,迅速转移话题,笑容乖巧无比:“二哥,我通过白玉京的考试了,现在是大明楼的学生。” “大明楼?甚好。”闻清云语气颇为诧异,不过诧异转瞬即逝,快得难以发觉。他看向闻灯身旁的步绛玄,抬手一拱:“想必这位就是步绛玄步公子,我乃书洛二哥。先前你斩杀乌龙寨中妖兽,救了我家小妹一事,闻家必定登门道谢,但今日,恕我先将小妹带回。” 话毕,也不待步绛玄回答,直接将闻灯带上了马车。 第8章 无心生平 闻灯没有反对抗拒,但马车门关上前,做了个往外望的动作。这在闻清云眼里,简直就是情深不舍。闻清云臭着脸丢了张干净手帕给闻灯,让他擦干脸上和身上的雨水,自己则倚着车壁不说话。 闻灯眼珠子一转,问:“二哥,大明楼有何特殊?我看得出,刚才你有些惊讶。” 这话成功地让闻清云表情转为郑重。 他消息灵通,闻灯进白玉京不久,便收到他被某位长老直接留在门下的消息,不过具体是哪一楼哪位长老,就不清楚了,此番急急寻来,为的也是问这个,孰料正正撞上闻灯和步绛玄在一起,将他给气了一气。 “白玉京共有五楼,大明楼是其中实力最为强大的一楼,而白玉京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学院,大明楼在天下间的地位可想而知。它没有一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惯例,当下年轻一代,有幸得大明楼之人赏识、并收入楼内的,加上你,不过五人。”闻清云道,从茶托中翻起两只茶杯,边说,边慢慢倒茶。 “你的师父是哪一位?”他问对面的闻灯,从这个问题可以看出,他很了解大明楼与其余四楼的区别。 新泡的一壶是明前白牡丹,茶香之中,渗出幽幽花香。闻灯觉得甚是好闻,注视着从壶口流出的清澈水柱,回答道:“北间余。” 闻清云手一抖,茶水从壶中洒出:“……竟是他?” “他怎么了?”闻灯疑惑问。 “他便是当世最厉害的音修——北间快雪,三百年来,门下从未有过弟子。”闻清云神情间仍见恍然,“小妹,纵使你是我小妹,却也不得不说一句,你真是极为走运。” 继而感慨:“想当年,我也来过白玉京,想入入大明楼,可惜缘分没到。” 闻清云在及冠之前,也是上过凌云榜前五的人物,听见他的这番话,闻灯总算发现,今天是过于幸运了。 但同时也很吃惊,北间余看上去那般年轻,竟然已是三百多岁高龄了吗? “如此一来,你今后走的,必然也是音律一道了。”闻清云擦掉桌上的水,倒好茶递给闻灯,语气甚是欣喜,“你是如何被北间长老选上的?” 闻灯喝茶平复心情,说:“我在那台上唱了首歌,然后就被捡走了。” “不过我这位师父,要我在音律之外,再掌握一门打人之术。一旦有人觉得我练习时发出的声音吵、前来干扰我,便打死他,让他不再觉得吵。” “我初步决定学刀。” 闻灯已能淡然地接受并说出这个观点,闻清云却是一副见鬼的表情。他原以为,自家小妹入北间余门下,走的是大雅之道,多年后道法初成,一身轻盈衣裙,于高台上弹琴,飘飘若仙。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得出,在不断做心理建设。 他喝了不少茶,最终艰难地问出一句:“有趁手的刀了吗?” “没有。”闻灯如实回答。 闻清云便往外掏刀,一把接着一把,摆满整张矮几。全是好刀,雪亮的刀身和车顶上的夜明珠相映,光华满室。 “这把适合你初学,这把也适合,这把适合日后进阶,这把可以留着备用……”他边说着。 第18页 闻灯的目光被吸引去,左看右看,过了好几息,才着手挑选。 闻清云又道:“都拿去。” “总要挑把日常练习的刀。”闻灯小声说道。 见闻灯如此认真,闻清云不由想起,他被步绛玄带着从铸剑街出来的情形。现在闻清云基本能够断定,这两人为何去那,可这不代表他认可了步绛玄。 “我还是搞不懂,你为何会喜欢那样一张死……冷冰冰的脸。”闻清云脸上表情消失,又拉出一张黑脸。 闻灯头也不抬:“二哥,你有喜欢过谁吗?我记忆中似乎没有。等你找着了对象,就会知道,喜欢这种东西,是说不清的。” 闻清云被他的前半句噎了一下:“程家公子哪里不如他?” “在我心里不如他。”这种鬼话闻灯已能不打草稿、脱口而出,不过听到闻清云提起那位程公子,逐渐坐直背,道:“二哥,退婚之事……” 闻清云表明他会处理,但心念电转,又提议:“退婚之前,不妨见上一见?” “不见。”闻灯拒绝得干脆。 “就见一见。” “不——见——” “当真不见?” “我心有所属。” “行吧。”闻清云不再提此。 闻灯挑来挑去,总算挑出把又顺眼又趁手的练习刀,但也没跟闻清云客气,把其他刀亦收进空间法器里。 桌上空了,他端正坐姿,清了声嗓,问:“二哥,我想你应该调查过步绛玄了吧?” 闻清云在闻家主管情报,来神京之前,闻灯便隐隐察觉到,这位便宜哥哥在调查步绛玄。闻灯仍旧对步绛玄知之甚少,本尊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问十句话能应一句就算喜大普奔,只好从外部下手。 “查到的资料,可以给我看看吗?”闻灯笑眯眯地朝闻清云伸出手。 闻清云瞪了他一眼。 闻灯垂眸,失落道:“那我自己去查吧。” 言罢就要起身朝外,姿态极其做作,闻清云“啧”了声,将一个信封丢给他。闻灯登时笑起来,道了声谢。他拆开信封,里面仅有一页薄纸,而纸上寥寥数行,写道: 步绛玄,平宁三十七年二月廿四生,白玉京大明楼东和首徒,平宁五十年初上凌云榜,高居榜首至今。 其父萧山步氏步启衡,曾列天榜第三;其母系天影族人,名讳生平不详。 闻灯不到片刻便看完,一抖这张纸:“就这?” 闻清云平静点头:“就这。” “偏爱癖好呢?生平事迹呢?人际往来呢?人情关系呢?”闻灯难以置信,觉得闻清云在忽悠他。 闻清云面上难得露出惋惜:“步绛玄的父母,于他三岁时去世。他的家族,也就是萧山步家,虽然是名门世家,但因他母亲的关系,待他并不好。十年前,步绛玄离开萧山,到白玉京大明楼修行,平日里没什么朋友,性格极度孤僻,能打听出的,便只有这些了。” 还真是逃不过的美强惨设定。闻灯觉得步绛玄有几分可怜,抿抿唇,问:“他母亲做了什么导致他不被家族喜欢?这上面的天影一族又是什么族?” “并非因为他母亲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母亲本身。”闻清云唏嘘道,“天影一族,向来是江湖上的禁忌。这一族的人,越往高境界修行,越容易发疯。” 闻灯沉默几许,把薄纸装回信封,向前倾身,问:“二哥,你办事一项周全,萧山步家的内部情况,一定也打听出了吧?” 这一回,闻清云没做推辞之色,从空间法器里取出一沓高过一寸的、订成册的资料,丢到闻灯手里,同时还到:“你看后便知,为何我极不赞同你……” 闻灯一听他唠叨就头大,把资料往刀鞘里一塞,打开车门、探身出去:“谢谢二哥,我还有事,先回白玉京一趟!” 闻清云惊起:“你这丫头!” 马车正在行驶,这位“小姐”突然出来,作势要跳车,把车夫吓了一跳,忙将马停住。闻灯冲他说了声谢,双脚踏上路面,撑起一把新伞,快步走掉。 这里离白玉京不远,一刻钟后,闻灯回到学院门外。 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招生考试还在继续,开过季的山茶随风轻摇,守在院门口的人神情无聊单调。闻灯向前走了一步,突然顿住。事情发展得太跳跃,他还没拿到白玉京的出入凭证。 他在原地默然片刻,转身走进一条无人小巷。 闻书洛的刀鞘里有件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进行瞬移的法器,闻灯找出它,握进手中。他盯着不远处白玉京的院墙,在心里默念“到那边去”。 下一刻,周身景物皆成色块,数丈距离被拉成虚无,闻灯成功“潜入”白玉京。可很快,他发现一个新问题——他对白玉京内部完全不熟,睁眼走和闭眼走没有任何区别。 “这里都不弄点指示牌吗?”闻灯张望一番,不满说道。 他干脆凭着感觉乱走,等遇见了人再问路,可走着走着,人没遇到,先遇到了堵墙。 他瞪了这墙一阵,把先前的法器握回手里,开始凭感觉瞬移。 这回效率高了许多,没过多久,他听见附近有说话的声音。 声音源于前方的转角之后。闻灯走近,听清他们的交谈内容,其中一个声音较为谨慎严肃,说道: 第19页 “步师兄,虽然你在铸剑街上教训的那伙人是地痞流氓,但学院规定,除正常切磋外,弟子不得打架斗殴。 闻灯猛一下驻足,左看右看,想了一想,轻手轻脚上前,探出脑袋。 这是一片两旁种满葱郁矮植的细碎鹅卵石路,他看见了单手提剑、站在道上的步绛玄,和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另外两人。那两人都穿同样的水青色衣衫,胸前别一枚深青徽章。从徽章图案上看,大抵是纪律方面的象征。 这是东窗事发,被风纪委员找上门?闻灯寻思着,又听那戴徽章的其中之一说:“步师兄,根据院规,你要抄五遍院规,写一份检讨。” ……果然是东窗事发了。闻灯心塞地埋怨起白玉京风纪委员会的监察范围。 步绛玄脸上是闻灯熟悉的冰冷神情。 闻灯开始好奇这人的反应,心说会不会理也不理,直接走掉?他在转角后等了等,等来步绛玄平平应了一声: “嗯。” 闻灯觉得这反应过于普通、过于流程化了了,尔后便见那两位风纪委员对视一眼,舒心一笑,拱手道谢。 他们似乎很是畏惧步绛玄。 这两人向步绛玄告辞。 闻灯扒着一根树枝,目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扭头找到步绛玄离去的方向,用瞬移法器追上他。 又过一次转角,步入一片清林,小径通幽,闻灯忽然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来到了大明楼附近。 他不再跟做贼似的,昂首挺胸跟在步绛玄身后,走入前院。 之前摆在廊上的花瓶已不见,许是送入屋中做了摆设。北间余和东和都不在,除此之外,亦无旁人。闻灯盯着步绛玄的背影,清咳一声,颇为愧疚地道:“刚才那两人找你,我都听见了。说到底,打架的事因我而起,那些惩罚,我帮你分担一部分吧。” 两人之间隔着雨帘,步绛玄站在檐下,单手提剑,回看闻灯,静默片刻,道:“如此,院规便交给你。” “五份都给我?”闻灯惊道。 “可助你尽快熟悉。”步绛玄神态平静。 闻灯:“?” 你在强词夺理。 臭弟弟,你这种不留情面的性格,以后很难找女朋友啊。 第9章 院内 闻灯反复告诉自己,这事由他而起,步绛玄是帮忙的,是被连累的,惩罚理应由自己承担,不过是区区五遍院规而已,而且步绛玄没有将所有的处罚推脱掉,他要写一份检讨,并非自己一人受罪。 闻灯的心情平静下来,唇角往上翘起,扯出礼节性的微笑,问:“院规在哪?我在哪里抄?” 步绛玄将他带去静室,予他笔墨纸砚,以及一本薄册。 薄册里记录的便是院规,规矩有长有短各种各样,分门别类编号排序,闻灯首先看的是最后一页最后一条,这条的序号正正是一百。 这说明院规共计一百条。假设平均一条二十字,抄一份便要写两千字,抄五份便是一万字!闻灯想了想他在云舟上刷题时表现出的手速,发现这是一个相当浩大的工程。 闻灯双手抖了抖,抬起头,想问问步绛玄可否帮他分担些,却见这人靠窗坐下,取出一本书开始读。 院中秋雨渐细,远处幽林深深,檀色窗棂前,步绛玄盘膝而坐,身姿端正,长发高束,眉眼专注,静得像幅画。 闻灯看着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忍心打扰这幅画。过了会儿,他垮下肩膀,慢吞吞摊开院规册子,摊开纸,提笔蘸墨。 步绛玄翻书的声音轻不可闻,静室里只能听见闻灯笔墨走纸之声,再有便是院内的秋雨秋风沙沙声,以及每隔一个时辰报时一次的钟声。 那是从白玉京正中心塔楼里敲出的钟声,声音清越空灵,掠过耳畔,很有静心凝神之效,可闻灯听见后,坐姿一下子变成趴姿,倒桌不起。 他现在才抄到第一遍的第十三条,速度不及龟爬。 “写字时当端坐。”步绛玄忽然开口,语气端的是严肃。 “你干嘛管我这个?”闻灯觉得神奇,上半身噌的直起来,睁大眼盯紧步绛玄。这一看,他发现了点儿细节问题——步绛玄手上的书,已不是刚开始那本。 闻灯眉头皱起,直觉这人的行为不简单,问:“你为什么光看书,不写检讨?” 步绛玄将书放到案上,对上闻灯的视线,未做言语。 闻灯细细观察,发现问题大了,表情沉下去,向着步绛玄倾身:“你其实没有打算交检讨和罚抄,对不对?” 沉默如滴落的墨水,在静室内蔓延开。 这样的氛围不似安静,是人刻意地不说话不表态,但无形之中已表明态度。闻灯唇线紧抿,凝视住步绛玄,不想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可惜他神情不变。 片刻过后,步绛玄拿起书,开口:“打便打了,我不认为是错,何须接受处罚。” 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随意,甚至还很理直气壮,总之是承认了。 闻灯啪的一声搁下笔,语调上扬:“那你不早说?” 步绛玄道:“抄写有助于记忆。” 闻灯:“……” 闻灯气笑了:“你他娘的还是为我好?” 听他如此用词,步绛玄皱了下眉。 闻灯一把抓起刚才抄的几页纸,但又一顿、放下,拿起两张空白的,揉成团、丢出去。 第20页 纸团在地上弹了几下,落到步绛玄身侧,从他绛红衣衫一角上擦过。这坐在窗旁、手执书册的人敛眸一扫,道:“既然不愿,那便不抄了。” “你当我一开始很情愿吗?”闻灯愤怒地翻了个白眼,右眉眉尾的那抹红痕仿佛飞起,转念一想是他主动开的口,更是生气,抱着手臂,语气略显自嘲:“是我自作多情,上赶着自讨苦吃。” 步绛玄极不明显地捏紧书,静默几息,垂眼复又撩起,对闻灯说:“院规共计一百则,我讲给你听。” “谢谢,就不麻烦你了。”闻灯面无表情道。 “我带你熟悉白玉京。”步绛玄又道。 “外面在下雨。”闻灯满口拒绝之意。 “你的刀……” “我哥给我找好了。” 步绛玄听完,默然不语。 闻灯起身朝外。 脚步声渐远,静室内唯余步绛玄一人。闻灯坐过的那张书案甚是凌乱,院规册子被风吹歪,眼见着就要落地。步绛玄起身过去,把东西一一归置整齐、蘸了墨的笔洗净挂起。 做完这些,他坐回原处,继续看书。天光从窗外透来,将步绛玄的影子拉得斜长,它仿佛动了动,又仿佛没有。 过了会儿,影子真实地动起来——是步绛玄合书起身,离开静室,离开前院,登上大明楼。闻灯在大明楼前院里、相连的各间屋室内走走看看,这里布局清雅,长窗格架,草木插花,无不恰到好处。他不断抬起双手,伸出食指和拇指,将满意的景色“框”起来。 走着走着,闻灯不免想起步绛玄,想起闻清云对他“极度孤僻”的评价。不,这算不上评价,是一则打探到的消息。 他也算和步绛玄有一些交情了,细细一思,无论是步绛玄带他去铸剑街的方式,还是“抄写有助于记忆”的手段,的确都是不太有人际交往经验的人才会作出的举动。 闻灯又觉得步绛玄有些可怜。 “还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嘟囔着,把前院逛了个遍,找到一处地方坐下,掏出闻清云给的步家资料。 ——了解步绛玄,了解步家,这是他跳马车回白玉京的主要目的。 “要不是因为任务,我才不会理你。” 翻开第一页,闻灯瞪了眼方才那间静室的方向,小声嘀咕。 闻灯把步家资料当作一本八卦手册,故而翻得极快,塔楼的钟声又传来时,他已看了大半本。 步家是名门世族,家学渊源、底蕴深厚,出过不少惊世之才——步绛玄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同世俗权力的关系亦是密切,虽说没有世袭爵位,明面上不掌一方权柄,但在周国历史上,曾有三位贵妃、两位皇后姓步。 这一族的人都很骄傲,而家风严谨,家规老旧,忌讳离经叛道,集体荣誉感极重。闻灯将他们称为“保守派”,又将敢于和江湖禁忌结合的步绛玄父亲称为“自由派”,性格“独”的步绛玄,显然是自由派继承人。 闻灯结合这本资料册上,和步绛玄同辈之人的某些过往,零零散散得到了关于步绛玄更多的信息。 譬如,步家有一座剑冢,步家人生时从冢中取剑,离世则交还。 步绛玄父亲的剑,便是从剑冢内取出,剑名别人间,在江湖兵甲榜上赫赫有名。他去世后,剑归剑冢,等待后人再启。 步绛玄八岁那年,步家二房长子上剑冢择剑,意图便是别人间。 这二房长子修行天赋极佳,六岁入清净,十岁至清净境巅峰,虽不至于旷古第一人,却也是天纵奇才,上剑冢时年方十一,无人不看好他。 偏偏别人间剑不看好,被他拿到手后,一番剧烈挣扎,从他手中挣脱飞出,越出剑冢大门,飞向西边。 ——步绛玄住在萧山西面,别人间剑不偏不倚,正正落到他手中。 那一年,步绛玄还没跨过修行的门槛、踏上大道。 这则往事闻灯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得面前差了一包薯片和一瓶可乐,却听见门被敲响。 闻灯有种上课开小差被抓的紧张,啪的一声将书合上,抬头。 他没有关门,门口是步绛玄。 绛红衣衫,漆黑腰封,头上插着根乌木道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饰物,这一身的色调都深沉,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步绛玄见闻灯看来,提步入内,取出四五本书放到他面前。这是些一看便知年事已高的古籍,带着尘封的气息,书名或潦草或无,难以辨认。 但闻灯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他盘腿坐在一张软垫上,目光在步绛玄的腰、手、背上游移探寻——才了解了那往事,他对别人间剑甚是好奇。 “你找什么?”步绛玄问。 “没……这是做什么?”闻灯把步家资料塞进刀鞘里,扫了眼步绛玄摆出来的东西,转移话题。 “刀谱。”步绛玄道。 旋即解释:“大明楼藏书室里的。这几本较为适合你,选一本,明日开始我教你。” “还没到新生正式开学的日子吧?”闻灯惊讶于步绛玄执行任务的急迫性。 “修行和时日无关。”步绛玄道。 闻灯一阵无语:“哪个学生会在开学前就努力用功啊!” 步绛玄认真地说:“有。” 想必就是你,闻灯在心里接话。 第21页 学霸的邀请难以推脱,尤其这是个他打算攻略的学霸。他丧着张脸,磨磨蹭蹭地将这些刀谱翻开,一看却是,上面的口诀,拆开后他每个字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就只剩迷茫。 我不过是个艺术生,为什么要我受这些苦? “到吃饭的时候了,我觉得我该先吃点什么。”闻灯四下张望一番,开始逃避。 步绛玄拂衣坐到闻灯对面,把刀谱摆成整齐的一字,逐一介绍过去:“这套名为《见长江天》,入门算得上简单,属于越学越深的一类;这套叫做《月流扬州》,招式灵动,讲求巧劲而非蛮力;这套是《碧空尽》……” 不同的刀法有不同的特点,闻灯越听越心塞,幽幽道:“兄弟,我觉得你以后真的可能会死八百个情缘。” 步绛玄话音一顿,微挑眉稍,甚是疑惑:“嗯?” 第10章 灯火中 闻灯唇角勉强挤出微笑:“步师兄,这些刀谱,我带回去慢慢挑选,我们开学后再见。”话毕不等他回答,收拾完刀谱,收起软垫,足下生风、一溜烟奔向门口。 但就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闻灯猝然驻足。 ——他不认识路。 “步师兄,可以麻烦告诉我出去该怎么走吗?”闻灯尴尬地回头。他是真的饿了,略加思忖,补充道:“告诉我怎么去白玉京食堂也行。” 时辰已至酉正,的确该进晚膳。步绛玄不再强求闻灯在此时便决定好练什么刀,行至他身侧,抓住他手臂上的一片衣料,带他飞身离开大明楼前院。 闻灯没料到是这样的发展,有些吃惊,但又没太吃惊,毕竟到饭点儿了,步绛玄也要吃饭,他的做法算得上一种节能主义。 白玉京里走“空路”的人不少,能看见各色的衣角袖袍在风里翻飞。闻灯逐渐熟悉了这种“肉身”直接在高空疾驰的感觉,甚至还腾出手撑起了伞。 不多时,步绛玄带他来到一栋小楼前,下颌轻扬,道:“食堂。” 这小楼两层高,进出之人络绎不绝。闻灯嗅到了饭菜的香,腹中馋虫大动,收起伞,大步流星走进去。可眼下正值吃饭高峰时段,无论一楼二楼,都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放眼望去,竟无一张空桌。 闻灯许久没见到过这样密密麻麻的人群,分外窒息,扭头看向步绛玄:“没位置了,学校还有别的食堂吗?” “没有。” “那我还是去外面吃吧。”闻灯失落地退出大门,撑伞回到雨中。突然的,他灵机一动:“我初至神京,对这里不熟,步师兄你可有什么餐馆食肆推荐?” 步绛玄似仔细思考了一番,答:“没有。” “……看不出你还是个忠诚不移的食堂党。”闻灯默然了。 他摸摸干瘪的肚皮,眼望向远处,既然没有推荐,那就只能出去碰碰运气。 这时,有人顶着和闻灯同样的表情从食堂里倒退出来,唉声叹气撑开伞,余光瞟见不远处的步绛玄,一愣。 “步绛玄,真是你!”那人满脸震惊之色,“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啊,你竟来食堂吃饭?” 闻灯乍然听见这话,也是一愣,咻的将头扭向步绛玄,神情一时难明。 “你还带了师妹,这……这真是破天荒!”那人走近,看见闻灯,先是眼前一亮,尔后发现他和步绛玄是一起的,又是一惊。 他的模样比闻灯和步绛玄都大上一些,身法很是轻灵,在雨里走了许多步,鞋面滴水不沾;穿着身水青色衣衫,样式和闻灯先前见过的“风纪委员”所穿无甚区别,且在白玉京里并不少见,约莫便是白玉京院服。 “你好。”闻灯冲他礼貌性地笑笑。 “看来你们也是被人群劝退了。不如这样,咱们凑一凑,出去吃?我听说西门新开了一家店,味道很是不错。”这人没有如何打趣步绛玄,说前一句,看的是闻灯,说到后面,目光落回步绛玄身上。 闻灯同他一道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似乎不为所动。闻灯将心一横,眼睛一弯,偏头应下:“好啊。” “步师弟?”对面的人没急着走,甚是注重步绛玄的意见。 闻灯不给步绛玄拒绝的机会,抓起他的手臂,打算扯着他走出去。 可没扯动。 又扯了一下。 步绛玄还是扯不动。 闻灯收起脚步,仰头看他。 其实没什么可看,这张脸除了英俊之外,就剩下冷,一如既往瘫着,没有生气,没有高兴,没有任何别的情绪,一度让闻灯怀疑他是某副扑克牌的转世,要把脸瘫到天荒地老,瘫成天长地久。 “那就算了吧。”闻灯开口说道,同时也在心中说。 现实不比攻略游戏,不是说两句话就能增加好感度的,更何况,他们的相处还有些糟糕。 看来,任务得先放一放。 他放开步绛玄的手,走向站在另一侧的人,语气里充满歉意:“这位师兄,你能带我去吗?我刚到白玉京,对这里不大熟,不知道哪些店好吃。” 这人看看步绛玄,并不意外,转而对闻灯点头,腼腆笑道:“原来是新入院的师妹,可以,当然可以。” 两人同步绛玄告别,尔后互换姓名。 闻灯得知这人姓于名闲,是白玉京海旭楼弟子,而于闲热情洋溢地为闻灯这个新生做起介绍。 第22页 他们皆撑伞,于闲照顾着闻灯的步速,放缓脚步,和他并排着向前。 步绛玄低敛眸光,转身朝着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深秋的夜落下得早,道旁石灯柱次第亮起,照出细细密密的雨珠。雨珠之下,湿透的路面上,爬起一道幽黑的影子。步绛玄沉下眸,而影子像只灵活的手,不满地朝他甩了甩,扭身朝闻灯离开的方向追去。 闻灯走得不算太远,转身一看,还在视线之内。影子越靠近他,越是兴奋,由一道分出许多道,仿佛打算把他围住。 步绛玄面色一寒,反手抓出剑,身形一掠,来到闻灯身侧。 闻灯正听于闲讲“白玉京十大恐怖故事”,步绛玄的身影跟鬼影似的出现,险险将他吓着。 “你不是不来?”闻灯实在弄不清这人的心理活动。 于闲也是一脸受惊表情。 步绛玄没说话,走到闻灯和于闲的两把伞之间。因为靠近了闻灯而在低处摇摆的影子被他瞥了一眼,不再那般欢欣雀跃,安安静静落下,紧随闻灯的脚步,偶尔去勾一下他的衣角。 两人并行变成一行三人,闻灯看了步绛玄好几眼,忍不住道:“你是来炫耀你不用打伞吗?” 后者自然不答话。 来到西门,已是一盏茶的时间后,足以见得白玉京占地之广。他们恰好错开了高峰,走进食肆,有不少空桌。 闻灯和于闲一致决定靠窗坐。小二端着茶水过来招呼,闻灯点了道招牌菜,于闲点了道汤和清炒素菜,接着,两人把目光投向步绛玄。 步绛玄没有立刻给出菜名,他盯着小二,盯得人家额上冒冷汗。闻灯甚是后悔让他点菜,说不如再要一道辣子鸡丁。 步绛玄反驳得倒是快:“过油过盐过辛辣。” “那换成宫保鸡丁?”闻灯道。 “太过油腻。” “大哥你这么养生?”闻灯一阵无语,将菜单又看一遍,一番挑选,问:“那清蒸鲈鱼?” “尚可。”步绛玄勉强同意。 “好,那就再加一道清蒸鲈鱼。”闻灯对小二道,转而又说,“打个辣碟,还要一道辣子鸡丁,一壶菊花枸杞茶——茶给这位公子清油下火。” 步绛玄面色变得难看,但他一向神情不好看,闻灯并不理会,轻哼着说:“辣子鸡和菊花茶的钱都我掏。” 于闲坐在步绛玄对面,忍不住笑出声。 步绛玄抿起唇。 这次换闻灯不理他,将手撑到桌上,观察起窗外的行人。 神京城东南一带,除了白玉京外,还坐落着其余三四所学院。闻灯将这里叫做“大学区”,自然,路过的多是学生。闻灯主要看他们的脸,遇见好看的便欣赏一番,不太合审美的便一掠而过。 小二送来一碟油酥黄豆,步绛玄不吃,闻灯和于闲两人分享。吃到一半,他“咦”了声。他瞧见一个少年,身穿锦衣,手中提剑,五官青涩,和步绛玄的模样约有三分相似,但神情端的是倨傲。 “那个人跟步绛玄长得有些像。”闻灯不由说道。 于闲漫不经心接话:“人和人之间总有相似之处,不过像我们步师弟这样俊的,还是不算太多。” 闻灯却觉得并非如此:“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他注意着,少年自窗外路过,走进了这间食肆。他莫名有了种预感,紧接着,见这少年压眸一扫,目光落到他们这一桌上,下颌抬起,气势汹汹走过来。 闻灯心中预感更为强烈,拍了一下步绛玄手臂。 下一刻,少年来到近前,冲着步绛玄冷笑:“哟,这不是三堂哥吗?多年不见,一点未变啊。”语气里里外外透着讽刺。 闻灯总算记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闻清云给他的步家资料上。 他是步绛玄二叔的幺子,也就是步家二房的幺子,那位天纵奇才的亲弟,比步绛玄小三岁,名叫步靖华。 自打那一年,别人间剑弃他兄长而去,认主步绛玄,他便对步绛玄怀恨在心。 闻灯心中大喜,来了,经典的挑衅剧情来了。 果然,他听见这人又道:“三堂哥不愧是做了五年凌云榜榜首的人,好狂妄的脾气,竟然拒接老爷子的命令,置他老人家的颜面于不顾。” 这人声音稚嫩,调子却拉得高,不免滑稽。闻灯赶紧吃了颗油酥黄豆掩饰表情,而被他拍了一下提醒的步绛玄,连个眼神都没递过去。 场面静止了。 步靖华一个人梗着脖子杵在那儿,瞪着眼,跟斗鸡似的,偏又无人理会,是以格外凄凉。闻灯觉得他好可怜,又吃一颗黄豆,喝茶润了口嗓,道: “冒昧打扰一下,你三堂哥拒绝了你们家族给的任务,和你有什么关系?” 第11章 晚来风 “听你口音,并非神京人士。你腰间所佩玉牌,乃明镜台新弟子的凭证。容我一猜,你口中的任务,莫不是你要来神京各大学院考试读书,而你三堂哥恰好在神京城中,于是你们家里人安排你三堂哥接引你?” 开口的是于闲,他上上下下将步靖华打量了一番,做出推测,“可你三堂哥拒绝了,所以你怒上眉梢怒火攻心怒急跳墙了?” 于闲一口一个“你三堂哥”,将长幼之序点了又点,又一连三个“怒”,形容他神态。步靖华的脸一下子涨红,差点跳起来:“你以为,我稀罕他的接引?” 第23页 这几乎是默认于闲的猜测。闻灯险险就要把“就这”两字写在脸上,忙低了下头掩饰住,尔后故作奇怪神情:“既然不稀罕,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步靖华瞪向闻灯。 这时候,小二将他们的清炒素菜和菊花枸杞茶端上桌,闻灯很自然地分茶,第一杯推到步绛玄面前。 步靖华见这三人如此闲适自在,气得手臂发抖。 食肆里不少人向他投去目光,时不时还能听见压低了的议论声,步靖华将他们都瞪了一遍,猛地递出手里的剑,剑尖隔着剑鞘指向步绛玄,高声说:“步绛玄,我要向你挑战。时间三日后的午时,地点新台门前,我会一直等你。” 说完将一封挑战贴丢到桌上,重重一甩衣袖,大步离去。 没人会留他,闻灯吃着黄豆,将挑战贴捞过来,打开一扫,见上面只是几句寻常挑战之词,心道一句好生无趣,把它放到步绛玄手边,转头问于闲:“他是什么境界?” 他和于闲之间已有了一碟黄豆的情谊,这一举动相当自然。 步绛玄撩了下眼皮,听得于闲回答:“清净初境。” “哟呵,还挺会坑人啊。”闻灯一琢磨,明白了这人的行事逻辑。 低境界者向高境界者发起挑战,是不畏艰险、迎难而上、追求更高,很容易成为美谈;但于高境界者而言,稍有过之,便是以大欺小、以强欺弱。而如果步绛玄不接受,那步靖华便可大肆宣扬出去,说堂堂凌云榜榜首,竟然连清净初境的人都怕,不敢接下战书。 步靖华看似嚣张无脑,实则心思深藏。 这是个打小和步绛玄不对盘、非常亲近自家亲哥的人,亲哥被落了面子,而步绛玄被别人间剑认主后不久就离开萧山、来白玉京修行了。他失去发泄对象,记仇十年,现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报复,拿什么借口来找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步绛玄进退不得的结果。 闻灯看向步绛玄:“你打算如何应对?” 步绛玄不曾看过那挑战贴一眼,语调平平无波:“无关紧要。” “这不是正好着了他的道?”闻灯挑起眉梢,略去他了解到的步家的情况,把自己的猜测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心肠却如此歹毒!”于闲重重一拍桌子,脚踩凳子,愤愤说道,“不如把挑战接了,管他奶奶的阴招阴谋,先打他个落花流水、鼻青脸肿!” 闻灯极不赞同这一应对之策,用眼神询问步绛玄。 步绛玄神情如旧,漆黑的眼眸中不见半点波澜:“浪费时间。”指的不仅是接受挑战,更是思考这件事。 闻灯品着这样的态度和语气,眨眼间便脑补出这篇他倒霉穿进来的小说的基调——主角看淡名声、清者自清,被各路仇家借此污蔑打击,偏偏还瘫着脸,用一副冷漠模样说我不在意。可外界有谁信呢?谁都不信,恩怨由此产生。 惨哦,真的很惨。 “吃饭。”步绛玄又说,打断闻灯乱飞的思绪。 “哦。”闻灯撇了下唇。 于闲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筷子,面色仍有不平。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桌。闻灯用辣碟蘸鲈鱼,在辣椒堆里挑选鸡丁,吃得还算满意。但步绛玄并未动筷,甚至他说过“尚可”的清蒸鲈鱼也不碰。 闻灯疑惑询问,步绛玄沉默不答。他又劝了劝,这人还是不吃,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吃四道菜,有些多了,吃完后于闲提议打包,闻灯并无异议。他们俩平摊了饭钱,一人提着一个食盒,慢慢走出食肆。 夜更深了,沿街的灯笼都亮起,灯火蜿蜒向前,把街巷里的雨照得清透。比起来时,道旁支起了一些小摊,卖各式各样的杂物、饰品、吃食,烟火味道更重几分。闻灯撑着伞,用拎食盒的手碰了碰步绛玄,再一指斜对面某个小吃摊,说:“你要不要买点什么吃的?我看那个煎饼果子似乎不错。” 步绛玄将左手的剑换到右手:“不必。” “馄饨呢?”闻灯手指的方向一换。 步绛玄:“不用。” “冷面?”“扬州炒饭?” 闻灯又指了两种吃食,步绛玄一一拒绝。 他脱口道:“什么东西都不吃,你要成仙啊?” 步绛玄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闻灯反应过来,步绛玄是个修行者,天赋优异,说不定真能得道成仙。 换了个世界设定,连梗都不好玩了。闻灯不禁无语望天。 于闲突然拉了闻灯一下。闻灯扭脸询问,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小声道:“师妹,你听。” 闻灯侧目,注意起那些人的谈话,眼睛渐渐睁大, “听说步绛玄接受了挑战,三日后的午时,在新台门。” “步绛玄?这不是凌云榜榜首的名字?” “对,就是他。这样的战局可不多见,到时可要过去看看。” “挑战他的是谁啊?” “听说也姓步。” “……” 不止那三三两两的一群人,街上许多人都讨论着这个。闻灯将牙咬了又咬,低声道:“草!” “他还真是聪明,把事情传出去了。”于闲皱紧眉,“这下好像不能不理会了。” 两人都看向步绛玄。 这人立在雨中,周身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雨珠即将靠近时,将之挥散。绛色的衣角被低回起跌的风吹开,他手里的剑无声冰冷,影子不在自己身后,而是凑在闻灯脚边,团成一个黑乎乎的团,偶尔绕着闻灯滚一圈,来来往往的人都没发现。 第24页 “他搞你,你就这样无动于衷?”闻灯上前一步。 步绛玄的影子亦滚向前。他垂下眸,俄顷撩起,对上闻灯的视线:“那便打吧。” 闻灯立刻理解了他的意图,摇头:“不能这样干干脆脆地打。” 步绛玄无所谓:“打就打了。” “他姓步。”闻灯一声轻叹,拍拍步绛玄的肩膀。 过了会儿,又说:“就算你一招把他秒掉,不给他使阴招的机会,也不爽。” 步绛玄寻思了一阵这个“爽”字,问他:“你打算如何?” “我要让他自取其辱。”闻灯轻哼说道。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步靖华的这种破烂挑衅,闻灯见得多了——在他丰富的网游经验里,性质更恶劣的删号战、复活点守尸战都参与过,还应付不了区区小孩儿的伎俩? “我们找个代打。”闻灯拳头一捏,想出办法,“水平不能比你高,下限随意。” “什么是‘代打’?”于闲不解道。 “就是代替打人的意思。”闻灯解释。 于闲明白了,点头赞许道:“这种做法,也不是没有先例,过去曾有许多同门帮忙应战之事发生。” 一听有旧例可循,闻灯更是理直气壮:“于师兄,你在什么境界?” “我是清净中境。”于闲道。 “那不行……”闻灯摇头,排除掉于闲这个人选。 他来回踱步,思考起上哪儿找人。 要口风紧、能将输赢看淡、但又不服就干的……条件甚多,难做筛选,闻灯渐渐皱眉。 雨打落开在墙根的重瓣花,在青石板道上四散开,闻灯用余光瞧着瞧着,倏尔来了灵感。 他三步并两步走步绛玄面前,食盒挂到左臂上,用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那就我去吧!” “不行。” “什么?” 步绛玄和于闲一人沉声反驳,一人高声愕然。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闻灯抬着手,哼笑说道,“我,一个还没踏过修行门槛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他敢打吗?就算他敢打,会被围观的人如何评判?” 闻灯给自己加了不少修饰词,连说带比、眉飞色舞,越说越满意自己的计策,可步绛玄越听脸越冷。 “不可让你冒险。”步绛玄道。 “我赌他不敢打我。”闻灯挺直腰板,向步绛玄保证。 步绛玄望定他:“凡事皆有万一。” “我会在骚他两句之后直接认输。”闻灯摊开手,“既然他搞这样的骚操作,那我原地骚操作回去,我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就这样说定了,我给你代打。”闻灯的手又捏成拳,冲着步绛玄手臂碰了一下。 步绛玄没能理解闻灯话里少数几个字词的含义,但大致意思弄懂了。 他目光落到闻灯的拳头上,发现这人每根手指都细,还白。他眼睫微微一动,抓住这人衣袖,连人带伞一并拉到虚空中,回去白玉京。 “你干嘛?”闻灯一惊,而步绛玄加快速度,他忙把食盒放进刀鞘里,避免颠簸。 大明楼里还未上灯,四下一片昏暗,步绛玄取出火折子,点燃一柄烛台,再执烛台,依次将灯盏点上。 廊上室内,皆被照亮,闻灯环顾周围,认出这里是他看步家资料时待的房间。 夜风比日间更为肆意,步绛玄合上窗,回身对闻灯道:“其实是你想凑热闹。” 他逆着光,五官的轮廓比寻常看来深刻几分,眼睛更是深邃,不错目地凝视住闻灯,语气肯定。 闻灯一怔,张口就要反驳,可最后并未反驳。步绛玄说得对,他的确是想凑热闹了,古代世界娱乐活动少得可怜,而这几日,一直被闻清云关在房里做题背书,简直要抑郁。 他迫切地希望能够看点热闹,最好是能动手就不动口的那种。但被步绛玄直接点明心思和意图,终究是尴尬了些。 他撇下眸,取出软垫盘膝坐好,理完袖摆又理腰封,讪讪地不说话。 步绛玄来到他对面,同样盘膝坐下,将剑放在身侧。 闻灯的视线落到他的剑上,心思一飞,不着调地琢磨起这是否便是别人间剑,这时听见步绛玄道:“步靖华不过清净初境,但身为步家正支嫡系,身上必然有强力法器,或是习得了强力招式。既然你执意代我出战,便要做好应对准备,不得满心无所谓。” “你都不生气?”闻灯唰的抬起头,没料到步绛玄会说这个。 他比步绛玄矮一些,即使平坐,也要往上仰一仰,才能和这人视线相齐。月白色的衫子被灯火晕染得通红,他侧脸亦如飞霞,步绛玄看了他一阵,偏开头,反问:“为何生气?” 旋即不管这个问题,取出一本小册,继续先前的话:“时间仅有三日。想要在三日内,习得几招能够抗敌的刀术,于现在的你而言颇为困难。你的天赋在于音律一道上,所以我推断,这本《通幽散》,你应当能在三日内学会。” 你是什么掉落秘笈的NPC吗? 闻灯看了看被步绛玄推至身前的小册,又看看步绛玄,逐渐瞪大眼,说来说去,还不过是要他学习? “它是一本乐谱,我想于你而言并不困难。”步绛玄又道。 闻灯这才勉为其难地将小册拿起。 第25页 这是一本古乐谱,和闻灯学过的五线谱、简谱有天壤之别,幸而闻书洛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学过一段时日琴,否则闻灯要当场露馅儿。 他在心底作了一遍“翻译”,翻到“说明”一页,细细一读,发现—— 这是一首召唤曲。 若有以音律入道之人弹奏此曲,可唤来灵兽助阵;灵兽品阶高低,和奏乐之人境界相关。 闻灯读完后,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把“以音律入道”几字,指给步绛玄看。 入道入道,入的是吸纳天地灵气入体内、与天地同调的道,而修行者施展的法术,则是向外释放体内的灵力。 但闻书洛是个空瓶,不曾修行聚灵,哪能施展召唤术? “试试。”步绛玄事先了解过,语气甚为平静。 “我没有可以演奏的乐器。”闻灯拉出一张面瘫脸,和步绛玄对视。 步绛玄:“那就唱。” 闻灯:“……” 闻灯:“哦。” 他又看了一遍谱。 “咳!”他清嗓,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的步绛玄说,“你转过去。” 步绛玄适才察觉失礼,依言照做。 乐谱上面并无歌词,闻灯没有视唱,而是视哼。这是首散板,音调稍高,节奏拉长之后,像什么信徒祷告、天神下凡的背景音乐,闻灯故意哼快了些,约两分时间,便至结束。 他闭上嘴,过会儿,不太确定地问背对着自己的步绛玄:“我真的能召唤出灵兽吗?”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院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这声音每响一次,地面便震动一次,阵势浩大。窗户上映出一道巨大的影子,越来越近,闻灯瞪大眼,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敲击声。 登登登。 富有节奏的三声响——外头的大家伙敲了敲窗,听起来还很有礼貌。 闻灯捏紧乐谱,忐忑道:“我他娘的召唤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第12章 幕间 步绛玄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回头看了闻灯一眼,起身去开窗。 秋夜晚风灌进屋内,闻灯一个激灵,看清窗外的东西。 那是一头熊,上半身直立着,脑袋挤在屋檐下,看起来有几分憋屈,棕黑皮毛,油光水滑,抬着前爪,眼睛不大,直直注视着闻灯。 步绛玄退回半步,对闻灯道:“不妨过来打个招呼。” 闻灯觉得呼吸困难,这超过两米高的熊,怎么看怎么有压迫感。步绛玄始终如一的平淡神情给了他些许安定感,他抹掉手心的汗,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站在伸手就能扯到步绛玄的地方,对一窗之隔的熊露出笑容:“……熊哥,你好。” 熊的眼珠子转了转,用前爪拍响窗框。 这次不再是“登登登”的声响,而是一串“哐哐哐”,整面墙都因此晃动,若不是打扫得干净,恐怕会掉下一层灰。 “它在表达什么?”闻灯后背紧绷,怕引起灵兽不悦不敢后退,僵着表情,压低声音问。 “应该是在回应你。”步绛玄道。 “应该?”闻灯听见步绛玄的用词,更为紧张,哆嗦着抬起手,想要悄悄按住刀柄,却被步绛玄制止。 步绛玄的手是偏冷的,像被秋雨浸过一般。他瘦长的手指抓住闻灯的手腕,轻声道:“现在,你该谢谢它的到来;然后告诉它,不久后你会需要它的帮助,希望它能来帮忙;最后,礼貌地送走它。” 他难得说了一个长句,不过闻灯无心注意,调整着呼吸,照他的话去做。 闻灯每说一句,熊便会拍一下窗,但当他和熊告别后,熊却不动了。 熊看着闻灯,闻灯也看着它。 四目相对,闻灯想到了年少无知时和朋友玩笔仙的情形,那会儿他们总爱故作神秘地说,这东西请来容易送走难。当时只是为了好玩,现在一看,还真如此。 闻灯不动声色维持住神情,拿手肘悄悄捅了步绛玄一下。 这时熊动了。 它脑袋慢慢放低,眼皮子垂下来,连天生上翘的唇都似乎瘪了一下,像极人类失落时的神情。 闻灯先是心一跳,尔后灵机一动,试探性问:“熊哥,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边说,他边取出从西门食肆打包带回的半盘辣子鸡和半只盐水鸭,谨慎地递向窗外。 “请,不客气。” 熊注视他半晌、凑近,鼻翼翕动数下,将口一张,咬走那半只盐水鸭,再一吸,吸走半盘辣子鸡丁。 食物吐咽入腹,它的神情变了,看回闻灯,又一次抬起前爪拍窗。 哐哐哐。 窗板尚余震颤,闻灯尚且紧张,熊转身走出长廊屋檐,在院中消失不见。 秋风夜雨里,长廊外的灯烛熄了几盏。闻灯长舒一口气,倒退到软垫前,一屁股坐下。这坐姿不舒服,他干脆瘫倒,躺成一个“大”字,眼神游移片刻,盯着天花板,呢喃道:“我怎么就成功了呢?我竟然真的成功了,可我还没有清净境呢。” 闻灯“不雅”的姿势让步绛玄皱眉,他杵在窗前没动,别开视线,道:“你的乐声中充满灵气。” “我师父也这样说我,但我不明白,也感受不出来。”闻灯道。 他希望步绛玄能解释解释,孰料却听这人说:“坐好。” 第26页 口吻端的是严肃。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闻灯抱怨着,手弹了弹,但就是不起身。 步绛玄看回闻灯,目光冷淡又严厉。 他这副模样,比刚才的熊更有压迫感,闻灯心不甘情不愿爬起来,将软垫铺平整,坐上去。 “你的天赋在于此。”步绛玄这才解释了一句,关上窗,来到闻灯对面,又掏出一本书。 书,闻灯不爱看,但这话爱听,来了精神。 “一般而言,入得清净境,才可将体内灵力运用出来。那是一种有意识的操纵,你与之不同,你方才向外释放灵力,是无意识的、身体自发的。或许由于你曾获得过某种奇遇,或许便是生而会之,总之,大道对你极其眷顾。” 就是天选之子的意思,闻灯理解了一下,可闻书洛的表现并非如此啊? 整个闻家都清楚,他们的三小姐是个破了洞的瓶子,装多少东西进去就漏多少,修行天赋更是平平,远远及不上大哥和二哥,若非脸不错,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难道因为现在在这个身体里的人是闻灯? 闻灯低头看看自己,手抬起又放下。月白色的大袖轻轻晃动,他好奇问步绛玄:“我体内有灵力吗?有多少?” “我瞧不出,或许该问师父他们。”步绛玄将手里的书递与闻灯,“这本《道法初解》,你得了空便看,也有助于你解惑。” 这是闻灯今日从步绛玄处得到的第七本书,他决定正式将步绛玄命名为——秘笈掉落者。他礼节性翻了翻这书的前两页,塞进刀鞘里,问起一个重要问题:“刚才的熊哥是什么境界啊?” “若按照我们的境界划分判断,它在清净境。” “上、中、还是下?” “初境。”步绛玄道,“它体格大,皮毛厚,防御力不错,移动速度快,步靖华应当无法在三两招内解决它。” “还挺适合我。”闻灯敛眸,稍加思索,问:“我把它召唤出来,它会一直存在着,直到我送它走吗?” “这和召唤者自身灵力情况有关。”步绛玄话语间有片刻的停顿,“你的话,我不认为它会在此界停留太久。” 果真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召唤定律。闻灯轻轻“哦”了声,谈不上失落抑或不失落,“灵兽是从哪里召唤出来的?” 步绛玄:“灵界。” 灵界是别于他们所在之地、又有所相连的世界。 这样一会儿,闻灯手心后背因为紧张流出的汗都干了,被风一吹,便有些冷。闻灯把斗篷翻出来,系好系带,戴上帽子,双手拢进袖中,对步绛玄道:“步师兄,你这是在帮着我把事情闹大。” 他语气里含着几分轻快,藏了些许逗弄,眉尾的一抹红又飞起来,这一次格外雀跃。 却见步绛玄起身: “你对《通幽散》还不是太熟,需得多加练习,大明楼二层,有隔绝灵力的静室,可去那处。” “但也别忘了刀谱。明日开始,我教你习刀。” “现在戌正已过,穿过大明楼,去到后院,东侧一栋,是你们女子的寝舍,你可过去挑选一间住下,再往后走,则是女子澡堂,可去那处沐浴。” 烛火幽幽,屋室被照得偏了色,到处都晕开一层红。步绛玄别开脸说完最后一句,闻灯神情逐渐变化。 女生宿舍? 女生澡堂? 闻灯险些要崩掉表情。 他虽然装女孩子装得很自如了,但不认为自己能住女生宿舍,洗女子澡堂! 虽然是个变态,但不能完全变态。 “时间不早了,我、我、我该回家了。”闻灯唰的起身,掏出那件瞬移法器,“我哥还在家……等我吃夜宵。” 闻灯一溜烟逃走,数分时间后,来到白玉京院门外。 这里是西门,依旧闹哄哄的,支摊上、店铺前,灯火蒙在秋雨中。他侧身,让一行白玉京的学生进门,适才发现白日里走得太急,没问闻清云要住哪家客栈。 “小姐,三小姐。” 街上传来几声喊。 闻灯循声抬头,一辆马车驶近,驾车的人跳下来,摆好马凳,冲他拱手:“三小姐,二公子命我在此等您。” 闻灯认得这人,是家中仆从,遂走上马车,坐进去后,又探出头问:“白玉京东南西北各开一门,二哥怎知我会从这里出来?” 这名仆从呵呵一笑:“所有门外,二公子都安排了人。” 闻灯:“……” 马车一路疾驰,带闻灯来到一座宅院外。闻灯进门前扫了眼门牌,写的是——“闻宅”。 “我们老闻家的不动产。”他嘀咕了句,走向出来接他的闻清云。 闻清云显然弄清楚了在他们在食肆里遇到的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闻灯一句“切莫小觑那步家人”。 这是座三进三出的大院,景观造得很不一般,但人少,便显得非常清冷。闻灯跟随闻清云走了一阵,才到他的房间。 热水、热茶乃至宵夜都已备好,闻灯泡完澡,端了盘肉脯坐到床上,取出步绛玄给他的刀谱们,吃着零食,依照对招式的喜好程度,精挑细选,挑出了一套。 刀法名为《独酌》,让闻灯联想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句诗。 闻灯有心独酌,但闻书洛这些年偷藏的酒就那一壶,他在云舟上便喝完了。 第27页 这偌大神京城中,他是初来乍到、举目不识路,出了门铁定回不来,加之闻清云严格看管,只得忍住心思,囫囵翻了一遍刀谱,吹灯睡下。 翌日一早,闻灯被闻清云催促起床,塞上马车,送往白玉京。 这座天下闻名的学院已结束招生,但距离今届新生正式入学还有几日,院中看不见太多青涩迷茫的面孔。 闻灯还没睡醒,不愿走路,寻思了一阵方向,用瞬移法器来到大明楼前院。 北间余也在院内,坐在屋檐下,举着一根极长的鱼竿,钓院门口清池里的鱼,看见闻灯,淡淡一笑:“徒弟来了。” 闻灯朝他执礼:“师父。” 北间余抬手朝闻灯招了招,示意他过去:“为师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放下鱼竿,手在虚空里一抓,抓出一根笛。 是根竹笛,笛身光洁,能看出是新做的,入手清凉,材质极佳。 “试试音色如何。”北间余道。 闻灯不跟他客气,道谢之后接过,在他身侧坐下,吹起一首世界名曲——《小星星》,莫扎特版。 笛音清澈空灵,轻快婉转,宛如鷇啼。 远处清林里,鸟雀盘旋飞出,在雨后透亮的天幕轻盈穿行。北间余遥遥看着,待闻灯一曲至尾声,问:“还会别的曲子吗?” 于是闻灯来了第二首莫扎特,快板,曲调变得激越,跌宕起伏。他习惯性将视线落在手指上,没发现群鸟又高飞起。 北间余在地面敲击出节奏,满意点头:“徒弟,你在音律上的造诣不低啊。” 闻灯谦虚拱手:“是师父给的笛子好,是这首曲子好。” 北间余笑看他一眼,轻振衣袖,悠悠拾起鱼竿,道,“昨晚的事情,我已听说。你们的应对之策,我也了解。” 指的自然是步靖华向步绛玄挑战之事。闻灯立刻问:“师父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为师只有一句。” “师父请讲。”闻灯神情正经起来,挺直了背,严肃等待下文。 北间余:“这是徒弟你在神京城中的第一战,打人时,下手切莫轻了。” 不愧是你啊。 闻灯做出一副肃然表情,拱手应下。 之后的两日,闻灯在大明楼二层隔绝灵力的静室内练习《通幽散》,看步绛玄给的《道法初解》,在他的指导下学习刀术入门、锻炼体能,辰时便起床,至亥时歇下,作息变得前所未有的规律和养生。 可练刀和锻体都过于耗费体力,他白日里极困,但凡能寻得打盹儿的空隙,必然会睡过去,仿佛回到高三那一年。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爷青回吧。闻灯在心中腹诽着,有苦无处诉说。 转眼来到第三日。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清晨时分便停了雨,天空中阴云散去,太阳探出脑袋。中午时候,日光如碎金,在长街上静缓流淌,穿行的风都变温柔,不再将花枝压弯腰。 午正。 于闲一身水青色院服,踩着匆忙的步伐踏入大明楼前院,举目四望,寻找闻灯。但见那家伙搬了张摇椅睡在太阳底下,身上盖着件薄披风,并用帽子扣住脑袋。于闲急切道:“闻师妹,那个步靖华午时一到便等在新台门外了,你怎么还在睡此地?” 闻灯的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听起来瓮声瓮气:“午时七刻也是午时,就算我那时才去,也算不得不守约定,于师兄别急。” “如何能不急!”于闲瞪大眼。 “反正是去……”闻灯拖着调子,话刚起了个头,听见步绛玄清清冷冷的嗓音:“是时候出发了。” 闻灯被这声音冰了下耳朵,拉开帽子,学声音的主人瘫起脸:“新台门又不远。” 步绛玄:“早去早回。” “你就是看不惯我睡觉。”闻灯抱着披风坐起身,低声说道,眼中很有怨念。 “走了。”步绛玄依旧是平直无波的语气,不理会闻灯的神情,抓起他手臂上的衣料,带他离开大明楼前院。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片刻,摇椅旁就剩了个于闲,他恍惚半晌,纵身一跃,开始狂追。 新台门外进行过清场,摊贩们往两侧排开,腾出一片擂台大小的空地。步靖华站在空地中央,明晃晃的日光从他一身华贵锦衣上流淌过去,淌到手中三尺长剑上,泛起惹眼的寒芒。 周围聚了不少好事者,或在树荫下,或在茶棚中,三三两两,谈论对这场比试的期待——多半说的是对凌云榜榜首风采的仰慕。 闻灯仔细听了一耳朵,笑了:“我忽然想到,这其实是打脸标配啊。当所有人都不看好步靖华,甚至觉得他挑战你不过是不自量力时,他一记狠招把你撂翻在地,引得众人刮目相看,从此之后,步师兄你就成了他的一块垫脚石。” 步绛玄不置评价。 “难道我说得不对?”闻灯捅了步绛玄一手肘。 步绛玄瞥了他一眼,带他落到场中。看客之中有人高喊凌云榜榜首出现,场面热闹得近乎沸腾,很快又如扬汤止沸,平息下去。 ——空地上,步靖华剑锋偏转,慢慢扬起下巴,紧紧盯住步绛玄。 步绛玄往后退了一步。 闻灯上前。 这人头上梳的依然是省时省力的马尾,穿了身暗银色的衣衫,裙摆上绣玄色梅花,风拂之下,翩翩怒放。 第28页 他将竹笛在指间转出一朵漂亮的花,弯起眼,笑容灿烂明艳。他首先朝四周围观的父老乡亲们拱拱手,然后才看向步靖华,道:“白玉京闻书洛,久闻步公子大名,特来——请教。” 第13章 一笑 “应战的不是凌云榜榜首步绛玄吗?这说话的人是谁?” “意思是步绛玄不打?早知道不来了。” “那姑娘长得漂亮啊。” “怎么回事?” “哦,那就是步绛玄吗?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冷漠啊……” “……”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街头巷尾挤满闹嗡嗡的声音,说什么的都有。 步绛玄自是不予理会,但把位置让给闻灯后,没退得太远,保持在了距离他一丈之内。 步靖华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记得闻灯,那晚在食肆里,这人曾拐弯着抹着角嘲讽他。步靖华拔高音量:“步绛玄,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师兄有所不便,我替他应战。”闻灯回答道。 他声音清澈,语气端的是自然悠然,神情更是理所当然,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有所不便?”步靖华盯着步绛玄,面色沉下去。 “对啊。”闻灯应得坦坦荡荡,往前走了一步,把步绛玄挡住。 步靖华偏头,眼皮子上撩下垂,打量闻灯一番,语调轻蔑,“你连清净境都不是,何来的底气替他应战?” 闻灯将竹笛竖起,冲着步靖华摇了摇,话语里有几分语重心长:“步公子,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能以清净初境挑战清净上境,为何我不能越境和你打?” 继而语调一转,轻轻笑起,自答其问:“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又或者是,步公子的清净境不过是假把式,连我这样没境界的人,都不敢交手?” “你——”步靖华语塞,脸一阵青一阵白。 很显然,闻灯将他的退路堵死了。 闻灯的竹笛在手指间又转了一圈。他带着一脸笑,对步靖华道:“我什么?还要不要打?不打的话,就算你认输,我赢了。”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把步靖华又气得脖子通红。 步靖华深知,和步绛玄对战,他获胜的希望很渺茫,所以一开始打定的主意,便是输。 前段时日,步家的确通知过步绛玄,让他做初至神京的步靖华的接引者。步绛玄的回应第二日便抵达萧山,这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萧山的信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态度表现得明显。 步靖华打记事起就看不惯步绛玄,厌恶这个“堂哥”,故而对家族的安排很是抵触。但这是一回事,步绛玄不给面子又是另一回事,加上十年前别人间剑的仇,步靖华下定决心要在神京城中,把气撒出去。 他不介意输。但要输得讲究,要以退为进,不动声色地将步绛玄诱进陷阱里,把“以强欺弱”的这顶帽子扣给他,破坏他连续五年高坐凌云榜榜首的名声,最好还能给自己挣一个“不畏艰险、迎难而上”的名头。 为此,步靖华作了多番谋划,可眼下情形,将他的意图、他接下来的计划完全打翻,令他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步绛玄呢?一身绛衣,背负长剑,眉眼间波澜不起,端的是从容淡定。步靖华认得,他背在身后的那把剑便是别人间,剑柄至剑鞘皆为玄色,在阳光下兀自沉静,像一块墨。 别人间剑是步家剑冢里最最上品的剑之一,几位名匠呕心沥血方成之,凭什么认主步绛玄这个血脉肮脏之辈?这个人身上流着一半天影族的血,光凭这一点,便让步家蒙羞。步靖华抓在剑上的手紧了又紧,咬咬牙,挑起下巴,对闻灯道:“打便打。” 顿了一顿,补充:“我让你三招。免得最后你输了,到处嚷嚷我萧山步家人欺人太甚。” “让我?那我就不客气了。”闻灯乐了,欣然接受,尔后扭头,用眼神示意步绛玄站到外围去。 场外,大失所望的看客们因两人的对话找回点儿兴趣,不再呼朋引伴往别处走,纷纷驻足回看。 于闲在这时候赶来新台门,落到步绛玄身侧,环顾一周,啧舌道:“真是热闹啊,八大学院都来了人。” 步绛玄的目光不曾偏移,定定注视场间。 西面一家名为“一程水”的酒楼上,有两个年轻人同样关注着闻灯和步靖华之间的情况。他们都穿霜白滚银边大袖衣衫,头上道簪刻流云纹,腰间佩剑。从这身装束,很容易判断出他们是明镜台的学生——同在神京,同白玉京齐名的学院。 其中一个人神情随意些,趴在栏杆上,手支着下颌,道:“没想到步绛玄不出手。” “不算意外。”他身旁的人接话。 “那姑娘说她叫闻书洛,我记得这是你未婚妻的名字,这算不算意外?”他又道,语调起起跌跌,到了最后还改口,“口误,是前未婚妻。” 这话听起来有些损,身旁那人微微挑眉。 他便是曾与闻书洛订过亲事的程家公子程复惊。如同前些日子闻清云同闻灯描述那般,程复惊模样俊秀,气质斯文,深褐色的眼眸中,流淌着温润清和的光。 “闻名不如见面,还真是个美人。你觉得她如何?”程复惊的好友问道。 程复惊掠了他一眼,目光落回闻灯身上,没答话。 第29页 场间。 闻灯横笛唇边,手指起落,开始吹奏。 一曲通幽散。 曲调幽幽回转,笛音宛如山间涌泉,慢慢又漫漫,在街道上淌开。 他敛眸吹奏,神色专注。 风自低处起,吹开暗银色袖袍,吹乱鬓发,露出右眉眉尾的那一道红痕,仿佛风中飞花。 咚! 伴随着一道地动山摇的足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闻灯身后。 咚! 身影上前一步,扬起一地烟尘。 待得烟尘落下,视线重归明朗,众人总算看清,突然出现的是头熊,身高高过屋檐,深棕皮毛,漆黑眼睛,仰头打了个呵欠,露出尖锐牙齿,看得人胆战心惊。 人群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闻灯结束吹笛,抬起眼眸,高兴地和熊打了个招呼:“熊哥好,非常感谢你能来。” 熊垂目一扫,见没东西可以拍打,抬手捶捶胸口,表示回答,从神态和动作可以看出,它也很高兴。 “这是第一招。”闻灯回身向步靖华一拱手,说道。 步靖华冷声道:“我向来说话算话。” “看来步公子是个正直的人。”闻灯弯眼笑道。 话毕,闻灯从刀鞘里取出一个盒子,向熊举起右手,示意它也抬起来:“熊哥,我为你准备了一件小小的装备。” 在懂得了更多灵兽召唤规则后,闻灯不再像当初那样害怕面前的熊哥。这些愿意被召唤出来的灵兽,都是对召唤者抱有善意的,除非召唤者故意激怒它们,否则不会发生伤人之事。 闻灯把一个手套似的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小心又快速地戴到熊的右前掌上。尺寸正正合适,他又示意熊挥拳,熊照做后,听得一声铮响,手背上弹出三根钢爪。 钢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那天北间余的话,给了闻灯启发。既然要打人,当然得下手重一点,他都能召唤出这样子的大家伙了,皮糙肉厚能扛,那可不得把攻击堆高? 闻灯甚是满意,退开半步,将笛子指向步靖华,道:“要对付的就是他,辛苦你了,熊哥。” 熊仰天一啸。 转瞬,回声仍在当空,利刃破风的声音清晰响起。 熊的拳头直勾勾冲着步靖华过去。它境界在清净初境,和步靖华相当,但它生而有灵,在力量和速度上天然具有优势,故而造成的压迫感很强,仿佛一座砸来的山。 眼见着山要落下,步靖华却是不慌不忙错开脚步,纵身一跃,离开原地。 熊一拳落空,砸到了树上。 哗啦—— 满树的黄叶都落下,熊费了一番力气才从树干上拔出钢爪,回身确定步靖华的方位,又是一声吼,再度发起进攻。 它的攻击过于“直”了,眼睛看向哪,拳头便奔向哪,完全不加以掩饰。这正好给了步靖华机会,一次旋身,锦衣起落,轻轻巧巧避开。 步靖华说让三招,便让三招。熊的第二拳算闻灯的第三招,落罢,他拔剑反攻。 他有一手灵活的剑术,使起来甚是花哨。剑光一道接着一道,织成一张密网,将熊网住,既近不了步靖华的身,又无法退开。 这激怒了熊,却也因此,攻击愈发没有章法。 “熊哥还是莽了点。”闻灯目不转睛盯着战局,做好了认输的打算。 直到这个时候,闻灯依然没有想过要赢,毕竟对方是萧山步家的正支嫡系,身上定然备着足以抵挡高境界者杀招的东西,而他目前不过是个零级的脆皮召唤法师,连召唤物都维持不了太久。 但在这一刻,熊转过身来,看了闻灯一眼。 刹那间,闻灯和自己召唤出的灵兽心灵相通了。 ——熊告诉他,它愤怒,它不甘心,它想打破面前的困境。 可那又能怎么办?召唤兽打不出理想效果,主要是召唤师的锅。他实力摆在这里,再过片刻,连灵兽的现界状态都维持不住了。闻灯心说道。 “就按照你擅长的去做。” 低沉的声音在闻灯脑海中响起,咬字古怪复杂,辨不出是哪里的语言,但闻灯奇异般理解了内容。 擅长的? 闻灯将信将疑,但既然熊哥这样说了,不如一试。 他垂眸、抬起手,将竹笛凑到唇前。 下一刻,轻快的曲调从他唇下指间淌出,似鸟雀在枝头上下跳跃,啾啾鸣唱,悦耳婉转。 这是闻灯在北间余给的入门书籍上看见的曲子。曲名为何,没太注意,能吹出来,主要是乐谱简单易记。 一首“助阵曲”。 笛音声下,新台门前的日光似乎更为透彻了些,风送来不知哪棵桂树上的香,清幽甜爽,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距离闻灯不远处,熊倏地挺直腰背,神情比之方才激昂许多。它先是一拍胸脯,随即怪叫一声,抬起有“装备”的右掌,朝面前密密麻麻的剑光出拳。 一记悍拳,速度和力量都有所提升,挟着凌厉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咻的一声,将剑光打碎破开。 这依旧是一招“直”拳,但剑光之后的步靖华被拳风逼得一连后退数步,靠着剑尖撑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闻灯一怔,没想到自己能给灵兽带来这么大的增幅,幸而多年来的音乐素养让他没有错拍或漏拍,保持了这首助阵曲的连贯性。 第30页 笛音落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里。熊不给步靖华反应机会,再出一拳。步靖华慌了,防不胜防,又是连退数步,退到退无可退之处,双膝一软,猝然跪地。 这一瞬,步靖华双目赤红,用双手握剑,紧接着抬剑! 气势浩浩的一剑,但闻灯的笛声还在响。他没快过这个和自己同境界的灵兽,剑还未近其身,对方手套上的钢爪已至面门。 慢了一刹。 盛怒爆发之下的他只慢一刹。 但胜负已分。 步靖华深知他不能输,输了就是被清净境之下的凡人打得跪地的废物。他怎甘心被唤作废物,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电光火石之间,一块灵石从他袖中落入掌心,正待捏碎,却偏偏—— “此战,白玉京闻书洛胜。” 一道沉稳严肃的声音倏然出现,宣判战局的输赢。 这句话的第一个音节响起时,熊和步靖华的动作同时止住,闻灯眼皮一掀,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行身穿霜白滚银边大袖长袍的人从新台门外行至场间,为首的乃是一名神情肃重的中年人,方才那话,便是自他口中说出。 “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中年人又道。 无形的威压自他周身散开,闻灯召唤出的灵兽放下前掌,步靖华手里的那块灵石滑落回袖袍中。 ——这人的境界至少在神心空明境,恐怕是哪个学院的教习或长老。 闻灯在心中做出判断。 步靖华跪在一面青墙前,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是狼狈不堪。他看了眼闻灯,狠狠压低眼眸,带着不甘与怨恨起身。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用低声的声音,发出一声尾调上扬的“嗯”。 步靖华眼皮子一条,勉强压制住神色,冲闻灯道:“今日比试,是我输了。”尔后提剑执礼,唤了一声这中年人:“谷长老。” “承让。” 闻灯应得随意,看了几眼他们的院服,单手持笛,把熊叫回身边。 “你很出色。”谷长老转身看向闻灯,赞了一句,“若勤加修炼,天榜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前辈过奖。”闻灯谦虚地作了个揖。 他无法再维持住灵兽的现界状态,赶紧把提前备下的食物给它。没过一会儿,熊消失不见。闻灯感受得出,胜利之后它很喜悦。 于闲和步绛玄快步来到闻灯身侧,前者小声对他道:“他们都是明镜台的人。” 闻灯无声一“哦”,点点头。 他随手抓出的马尾随着动作在半空里起荡跌转,手一刻也不闲着,将竹笛转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花。 这一战是他胜,出乎所有看客的意料,无论近旁还是稍远处,他们的视线都落到闻灯身上。 作为一个时常上台演出的人,闻灯对这样的聚焦没有半点不自在,空闲的手挡在脸侧,,压低声音,对步绛玄道:“我没想到会赢,现在想来,还挺玄乎的。” 他眼睫忽上忽下,眼底闪动着难以掩饰的光芒,说着说着,语调一转:“既然已经赢了,下午出去庆祝庆祝?” “我以为,你首先应当思索探寻,赢得此战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以及在接下来的修行中,如何将这一因素转变为能够稳定施展的力量。”步绛玄淡淡道,“再者,下午的刀术课,已耽误小半刻钟了。” 闻灯:“……” 闻灯语带叹息:“我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他别开脸。 先前在“一程水”酒楼上远观战局的两人,亦在明镜台这一行当中,那个姿态懒散些的理了理袖摆,拿肩膀撞撞程复惊的肩膀,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复惊的注意力被闻灯不住转动竹笛的手指吸引了去,听见这个问题,缓慢抬高视线。恰好闻灯转向这一边,两人目光撞在一处。 闻灯未做多想,唇角一勾,礼貌地向他笑了笑。 一瞬间,风中的桂花香似乎都甜了几分。 程复惊回以一笑,尔后答复好友:“她很好。” “该回去了。”步绛玄敛眸看着闻灯,一如既往的清冷嗓音。 第14章 分内之事 闻灯收起竹笛,幽幽瞧了步绛玄一眼,叫上于闲,离开新台门。 用的是步行——闻灯委实不愿面对刀术课。 同明镜台那群人的距离拉远,步绛玄沉声开口:“若非那位谷长老来得及时,步靖华会使用步家秘术,于短时间内拔高境界,和你召唤出的灵兽对抗。” 闻灯“噫”了声,后背生寒,甩甩胳膊:“这样说来,我赢得还真有几分侥幸。” “那秘术会对他自身造成不小的伤害,你召唤出的灵兽若是恼怒反击,他讨不着太大的好处。”步绛玄说了句宽慰的话,“再者,他不过清净初境,就算强行提升境界,也提高不了太多。” 最后一句,若换个人来说,很容易就成了嘲讽之词,但步绛玄语调平平,就跟书本上平板工整的陈述无异。 “这不就相当于以血换血?”闻灯嘀咕着,“也算一种不错的本事。” 步绛玄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不错?比预计的要好。”闻灯放慢脚步,细细感受了一番,抬抬手,玩起只要自己才懂的梗,“腰不酸腿不疼,一口气能上七层楼。” 第31页 步绛玄已对他口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奇怪话语见怪不怪。 “闻师妹,你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我也见别的同门也演奏过,但效果远远不及你——他们的境界还高出你一些。这到底是为何?”于闲等着他两人谈论此事,可等了又等,都不曾听他们提及,忍不住问。 闻灯脚步一顿:“远远不及,是指多不及?” “效果折半。”于闲道。 闻灯的确觉得那曲子带来的增益效果惊人,可实战当中,还有灵兽的不甘与愤怒、步靖华自身剑气灵力消耗、心态转变等因素,故而也能说得过去,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制造的效果是倍于他人的。 这恐怕就是步绛玄口中的“关键因素”了。当时步绛玄说起的语气,过于冷静平淡,加上后半句话着实恼人,闻灯便没太注意。 一时半会儿,闻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大概是在这方面的亲和和天赋,我都点满了吧。” 于闲听得愣愣的。 闻灯思索片刻,在步绛玄不赞同的注视下,买了一份油炸糍粑,拿到手、回身时,小声对两人道:“我的水平是个什么样,你们很清楚。本来呢,输的人该是我,而我也打算认输了,但就在那时候,我察觉到了熊哥的想法,听懂了它的声音。” “灵兽对你说了什么?”步绛玄眉梢微微一动。 “它让我做自己擅长的。”闻灯道。 “于是你就吹了那首曲子?于是你就成功了?”于闲惊奇道。 闻灯点头:“没错。” 于闲皱皱眉,眨眨眼,似感慨般摇摇头,从闻灯手里戳走一个糍粑,低语道:“这有些玄乎……” 继而抬头:“不过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到底在哪儿呢……” 直到走进白玉京,于闲都没寻思出答案。闻灯和步绛玄回大明楼,他敲敲脑袋,和两人就此分别。 正午早过,日头偏转,影向东斜。 大明楼前院里有三人,皆坐廊上。北间余和东和各执一杆鱼竿,远远地伸到院门口的小池里钓鱼,闻清云则以晚辈的姿态在他们身后,等待水沸煮茶。 半刻钟前,闻清云还不是这样一副耐心的神态。 在没来大明楼的时候,闻清云并不知晓闻灯要替步绛玄上场应战。他本闲适坐在家中,却收到北间余的邀请,本着以见一见自家小妹拜下的这位师父是何等风采的心思,应邀前来,不曾料到,新台门外竟有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他顾忌晚辈礼节,没有当场就走,在这清幽的大明楼前院里,将“坐立不安”一词演释得生动灵活,一直到结果传来。 闻灯推开半掩的门扉,目光触及到闻清云,惊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立刻撇下眼眸,低低喊了一圈:“师父、师伯、二哥。” 这三人神情各不相同。北间余一副困得要睡着的样子,东和惬意闲适,闻清云又是欣慰又是怒。 闻灯不敢看闻清云,小心调整视角,对北间余道:“想必师父你们已经知晓比试的结果。” “此乃徒弟你的首战,赢得胜利,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北间余撩起眼皮,慢慢吞吞说道。 您当我拿着新人buff呢?闻灯不知该如何吐槽他,谦虚了一句师父说笑。 “还不过来?”北间余哼笑道。 闻灯慢条斯理挪过去。 北间余抬手示意:“坐。” 闻灯坐到了闻清云身旁。 步绛玄去到了东和一侧,闻清云开始分茶。闻灯帮着他将茶碗递与众人,听见北间余问:“这次对战,你有何感想?” 感想是我真厉害。闻灯小口抿茶,把先前和步绛玄、于闲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闻清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 和灵兽心意相通,一般只有专门修行召唤之术的引灵门弟子才可做到,而听见灵兽的话语,与之直接沟通,更是需要极高的境界。自家这个还未踏过修行门槛的小妹,显然不在此列。 北间余毫不在意地笑笑:“这并非什么怪异之事,也并非没有先例。它说明了,无论是这个世界的灵气,还是灵界的灵兽,都喜欢你,愿意为你所用。” 不过接下来,他语气变得郑重:“这份喜爱,你安心接纳,但不可过于刻意操纵。” 闻灯点头称是,抓住机会问:“那我是否该专注于此道,将所有的精力都投进去,学深学精?” “徒弟。”北间余语重心长地喊了一声,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为师要求你掌握的打人之术,还是要继续学的。这不仅能够减少干扰,还能防患于未然。” 闻灯肩膀垮下去。 行吧,打就打吧,说来若不练刀,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当辅助。 “今日之后,神京城中八大学院,都会对你加以重视。”开口的人是东和。 “白玉京就算了,别的学院重视我做什么?”闻灯不解。 东和道:“清净境是一道槛。一道槛,划出的两个世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步入槛内,足踏大道,同调天地,转灵力,通术法,体无垢,不染讳病。在槛外,凡人死生,体弱不堪,脆弱不堪,心性如何暂且不提,周身筋脉骨骼,一触即断。 “你以未至清净境之身,大胜清净初境,这在修行界内,着实罕见。” 第32页 闻灯被这话说得有些恍惚。 步绛玄简述道:“你的情况和寻常越境挑战不同。你和步靖华,是境界外和境界内的交手对战,便如鸡蛋和石头一般——以卵击石,安得不败?” “步师兄,原来你也会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闻灯明白了,幽幽说道。 闻清云极不明显地瞥了闻灯一眼。闻灯端起茶碗,将一整碗茶喝下,摊开手,环顾四周,面色复杂地道: “所以其他学院重视我,是因为经此一战,都发现了我的特别之处,开始未雨绸缪,密切关注竞争对手?” “而你们也发现了——可是,就不能表现得惊讶点儿吗?” 这话落地,北间余的神情依旧那般理所当然,步绛玄依旧一脸平静,东和捋了捋胡须,唯有闻清云表情微变,喝了口茶压惊。 也罢,毕竟你们不是当事人。闻灯做了一个深呼吸,稍过片刻,低下脑袋,颇为泄气道:“可我连清净境的门槛都看不见。” “你试着去看过?”北间余问。 “当然。” “看过多少次?” “我一直在尝试。”闻灯小声道。 闻灯已将闻书洛的记忆消化完毕,知道这些年里,闻书洛虽然深知自身情况,表面上表现得无所谓能否修行,但私底下,总是忍不住试上一试。 而闻灯这人,本就是个对幻想元素充满幻想的中二病,成为闻书洛、来到白玉京后,接触的人几乎都变成了修行者,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修行者可以飞天,不为赶路发愁,能以术法洁净自身,不再需要花大把的时间来拾掇自己,这样一来,他每日便可节省许多时间,睡更久。很可惜,他也试了又试,但始终没摸到那道坎。 “小妹,这件事在于机缘,切莫强求,也莫心急。”闻清云拍拍闻灯肩膀,宽慰道。 北间余摇摇头不语,喝完茶,将鱼竿一收,起身走向院外:“徒弟,再休息片刻,便该练刀了。” 东和笑笑,同他一道离去。 前院一下子静了,院中余下闻灯、步绛玄、闻清云三人。 闻清云给闻灯茶碗中添上茶。 闻灯从低落的情绪里回过神,瞟了他一眼,思绪回转,开始寻思如何解释比试的事。闻清云先一步开口:“我今日启程回金陵。” “啊?”闻灯猛地抬头。 “昨夜我回得晚,便没跟你说,和程家退婚之事,已办妥当。”闻清云似是叹了一声气。 “谢谢二哥。”闻灯和他不同,心中的石头落地,神情放松许多。 闻清云将一串钥匙递给他:“家中在神京的宅邸距白玉京太远,每日来去,不大方便,我将隔壁街的一栋小宅买了下来,里面有你喜欢的池塘和花坛,约莫晚间整理干净,到时赵叔会来接你过去。住那里,每日至多花一刻钟,便能到大明楼。” 闻清云知晓闻灯懒惰,禁止了他的瞬移法器,勒令其上下学步行,借以强健身体。闻灯被迫接受,得知突然换了住处,又是一惊。 房子你也说买就买?他正为闻清云的大手笔砰然心跳,却见闻清云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三个礼盒,往案上排开,转身向着步绛玄: “这三份礼,都是给步公子的。” 闻清云抬手,郑重地向步绛玄致礼:“其一,答谢步公子那日乌龙寨救命之恩;其二,答谢步公子近日来对我家小妹的教导之恩;其三,还望今后步公子在白玉京中,能够照拂我家小妹一二。” 院中日光流金,秋花寂静。步绛玄绛衣黑发,背挺笔直,形如一柄锋利的剑,端正又肃杀地立在案后。 “顺手为之。”这是步绛玄对闻清云第一份礼的回应,嗓音清冷,语调如一贯那般没有起伏。 稍顿之后,他继续道: “分内之事。” 第15章 酉正 他是闻灯师兄,师兄照顾师妹,分内之事。 他师父早有嘱托,教授刀术,分内之事。 步绛玄说话时,神情甚是平静。闻清云听见后,却觉得不太自在。步绛玄没让闻清云不自在太久,向闻清云回了一礼,“闻公子不必多礼。” 他携剑起身,走向室内,进屋前,对闻灯道:“半刻钟后,开始练刀。” 步绛玄没有收下礼盒。 闻清云目送他离去。 闻灯喝了口茶,小片刻后,发现闻清云仍未收回目光,轻轻喊了声:“二哥?” 闻清云适才收敛住严肃表情,看向闻灯。 “你……你好生在此修行,破境之事,顺其自然便可,不要因为别人都振翅高飞了、自己还停在原地而心烦心急。”他的话语略略一顿,说着振袖起身,提步朝外,“我在赵叔那留了三只雪鸦,若在神京城里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让它们传讯回金陵。” 闻灯跟着他一道站起,走下长廊。 “不用送,去练刀吧。”闻清云朝闻灯摆手,抬脚走出几步,又停住,回身叮嘱,“不可懈怠。” “是,我不会的。”闻灯回答。 闻清云很快出了前院,准备给步绛玄的礼还留在那。闻灯想了想,把它们送到步绛玄常待的静室。 前院里有棵上千年的老榕树,树冠极大,绿荫茂密。把步绛玄给的半刻钟磨蹭足了后,闻灯走到底下,从刀鞘里拿出四个沙袋,分别绑到手腕脚腕上,进行刀术练习。 第33页 从最简单最基础的挥刀开始——双手握住刀柄,从上往下挥砍。 闻灯现在这具身体体能并不太好,自小娇生惯养的,连厨房里的米袋都提不动,经过三日练习,略有提升,但幅度甚微,挥刀二十来下后,便感到吃力。 他稍微停顿,调整呼吸,继续。 风时走时停,树时动时静,步绛玄坐回长廊上,将先前的几案茶具收拾好,重新煮了壶茶,端坐着看书。 闻灯已然习惯他的监督,瞄了一眼,目光回到刀上。 又挥二十来下,他的姿势脱离标准,变得散了形。 这时步绛玄放下书,走到院中,用剑鞘在闻灯抬刀落刀时,上挑或下压他的手臂,直到动作到位为止。 闻灯在心中垂泪,默默告诉自己,基本功决定一切,现在的挥刀,就如以前学琴时练的音阶琶音。 他忍着疲累练习,好在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闻灯汗流浃背。 他把刀放在树边的歇脚石上,拖着步子去到走廊上,先是坐着,再慢慢躺倒,面朝屋檐,张开手臂。 这些日子来,闻灯休息的姿势总是如此,任由步绛玄拿不赞同的目光打量,偏不更改,步绛玄只能瘫着张脸接受。 闻灯手心朝下,在地板上敲了敲,叹息:“如果人生的重来都是这样,那我想不会再有人想重生了。” 步绛玄瞥他一眼,仔细看会发现他眼神中带了点儿疑惑。 屋檐外,一片枯叶悠悠掉落,闻灯盯着它,直到飘到视线不可及之处。他迟缓扭头,目光停在步绛玄侧脸上,继而落到他翻动书页的手上,问:“步师兄,跨过那道门槛时,是什么感觉?”他又想起这个。 步绛玄挑了下眉,启唇欲言,终究是止住。 “好,我知道了,没什么感觉。”闻灯摆手表示他明白了。 步绛玄垂眸,约过数息,道:“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你体会到时,便会知道自己跨过了门槛,而跨过门槛时,自然能够体会到。” 闻灯:“……” 闻灯想了想,发现无法想象:“过于玄妙。” 他无言以对。 步绛玄继续看书,没过多久,闻灯又问:“你入清净境时,看见了什么?” 据说修行者踏过那道门槛、踏入清净境时,会看见一些画面,或是什么人,或是什么物,或是什么风景。 修行界对此有何意义没有定论,有人说预示未来,有人说代表过去,还有人说象征天赋高低,天赋越高,见到的画面便越远越辽阔。 闻灯比较信预示未来说,过去如何、天赋如何,都是能看出的,唯独未来一片迷雾,否则不会争议太久。 问完许久,闻灯都没得到步绛玄的回答。他对他的这种冷淡反应习以为常,就要扭头去看别的地方,忽然听见这人道: “星辰。” “是整片星系……银河?”闻灯立刻有了联想。步绛玄摇头:“不,是一颗。” “是什么样?”闻灯按捺不住好奇往下问。 “银色的,正在下坠。”步绛玄道。 “哇,流星。”闻灯惊叹。他想多问一些,譬如你是挂在夜空里的流星吗?以前可有先人在那一刻见到流星?流星可能预示着什么?但步绛玄敲了敲他身侧的地板,提醒:“五分时间到了。”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 闻灯耷拉着眉眼,挣扎着爬起来,回到榕树底下。 神京城中的秋天,夜色一日比一日来得更早。酉正时分,太阳被西山尽数吞没,唯余一层薄薄的影。 闻灯的刀术课结束。他照常在屋檐下躺了一阵,才去更换被汗湿透的衣衫,磨磨蹭蹭走去食堂。 步绛玄并未和他一起,甚至未出大明楼。 他掐算着时间错开了人流高峰,经过三日两次的研究尝试,知晓了哪些菜不错,哪些不合口味,正排着队,忽听一句:“闻师妹,好巧。” 回头一看,是中午见过的于闲。 “于师兄。”闻灯冲他笑了笑。 “今天有小炒肉!它味道很不错的!”于闲朝前一番张望,高兴地对闻灯道。 闻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肉半肥半瘦,切条均匀,用青椒和红椒炒的,油亮剔透,卖相相当好。闻灯见了,神情一爽:“看起来的确不错,我尝尝。” 两人同坐一张桌,一起要了一份瓦罐炖的莲藕排骨汤。于闲打来饭,好奇问:“步师弟没和你一起来吃饭?” “除了那次去西门,他从没和我一起吃过饭。”闻灯拿起筷子,摇摇脑袋说道,“哦,那次他也没吃。大概是自己回寝室开小灶了。” 于闲微惊。 “你说步绛玄,每日除了修行,还会做别的吗?”闻灯问。根据他这些日的观察,步绛玄不是在看书,就是练剑,休息甚少,更无娱乐,简直是学霸中的战斗机。 “他的话,除了修行,便还是修行吧……”于闲想了想,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他跟步绛玄其实不熟。两人之所以认识,是因为白玉京逢年过节便会给学生们发布任务,那些任务有的是单人,有的则是双人或多人,步绛玄和于闲在这些任务里遇上过几次,合作过。步绛玄性子太冷,他们之间,只算得上是于闲单方面的点头之交。 于闲夹了块肉进碗,吃了几口饭后,想到什么,压低声音:“我总觉得,步师弟对你比对旁人好一些。” 第34页 “因为东和师伯,也就是他师父,让他教我。”闻灯解释道。 “我不如此认为。”于闲竖起食指摇了摇,说,“虽说我和步师弟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对他的了解也不是太多,但我能感觉出,他不是出于师长的任务,才那般关照你。”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于闲手抬高到眼前,中指也伸出,和食指一块儿做了个放出视线观察的动作。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闻灯想到那糟心的任务,幽幽说了一句。 这话落到于闲耳中,却是不一般,激得他神情一振:“你喜欢他啊?” “当然没有!”闻灯下意识反驳。 “那你为何帮他应战?”于闲问道,四下瞧了瞧,将声音放得更低,却又激动无比,“即使一开始知道要输——虽说到底是没输。这天底下,可没几个姑娘愿意做这样的事!” “当然是因为……”我不是姑娘啊。闻灯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有话说不得。 于闲一脸“你看你看,我就说”的表情。于是闻灯盯着于闲看了片刻,心思一横,敛眸做羞涩状: “于师兄,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 “肯定不会。”于闲摆着胸脯保证,信誓旦旦,又笑容满满。 天穹上墨色泼洒而出,将泛着薄红的暮色一点点蚕食吞下,渐渐的,西面远山上,最后一线光芒消失殆尽。 大明楼前院,石灯笼被人依次点燃,照亮榕树和花圃。步绛玄做完这事,回到屋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枚浑圆棕黑的丹药到手心,就这般服食。 影子如同一片布帛,慢慢在步绛玄身后摊开,又慢慢立起,像纸片儿扎成的一般,靠墙杵着,对准院门。 一个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道者步入院内,将那影子看了一看。 影子往旁挪了挪,似乎对道者有些嫌弃。 这道者便是东和。他十分熟悉步绛玄的影子,看过之后,问:“它最近如何?可有异动?” “如常。”步绛玄垂眸答道。东和笑了笑,一捋胡须,摇头晃脑:“可它的模样,很不一般,似乎是在等着谁来。呀,这个时间,会有谁来呢?” 步绛玄不答。 东和也就问问,并不探寻,轻甩衣袖,转头望向另一侧:“啊,我似乎闻见了小炒肉的香气,许久未去食堂了,今日要不要去上一去呢?” 他似乎陷入深思,慢慢转身走了。 食堂。 闻灯就着米饭吃完最后一块小炒肉,对面的于闲忽然问:“你接下来是回大明楼修炼?” “对。”闻灯点头,步绛玄给他布置了些功课,他不想把那玩意儿带回家去,不过见于闲似乎有事要说,便问:“怎么了?” 于闲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午间时候你在新台门和步靖华的一战,已是传遍整个白玉京,有个师姐想认识你,托我向你转达。” 闻灯下意识便要拒绝,他对这种“被观光”性质的社交一向排斥。 可下一刻,于闲告诉他:“这位师姐说你愿意的话,便在十三幺酒馆见面。” 闻灯神情亮起来。 十三幺是白玉京附近酒肆里最出名的那个。闻灯来到这儿的第一日便听说了,奈何闻清云严格看管,一直没找着机会。现在闻清云离开了,走前还叮嘱他修行要顺其自然—— “我正琢磨着带点酒回去,十三幺还挺顺路,不知这位师姐姓甚名何?”闻灯顺其自然地问。 第16章 酒馆 戌初。 灯色茫茫,夜色昏昏。大明楼比别处更静些,风里除了虫鸣和沙沙树叶响,唯余剑声。 步绛玄在庭院中练剑。 一套如秋日般肃杀的剑招,剑落之时黄叶萧萧,端的是凌厉幽寒。他的影子不和他一道进退,那幽黑之物自脚下生出,一直蔓延到屋檐下,静静立着,不太愿意动。 东和端着个食盒,坐在影子身前,吃一块食盒里的肉,抿一口杯中的酒,边对影子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等谁?” “你觉得,你等的人会来吗?” “依我之见,那人不会来啦。” 影子无口,不会答话,他自顾自说着,到最后一句,影子突然伸出一只细长的“手”,重重拍向那食盒。 东和嘿嘿一笑,就着盘膝坐的姿势向后移动,敏捷避开。 此时步绛玄将一套剑法走完,收剑上前,冲着屋檐下唤道:“师父。” 东和立时换上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孔,道:“徒弟,你第三招和第七招走得略缓了些,应当加快三分。” “我会的。”步绛玄应道。 “其余的,保持便可。” “是。” “此外,分离到影子里的疯性要加强控制了。你刚才看见了吗?它竟想打我!”东和话锋一转,抬手指向影子,吹起胡子,做足了生气的架势。 影子一听,再度伸出那只“手”,使劲儿朝东和甩动。 场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步绛玄早已习惯,面无表情转身,走回方才之处,继续练剑。 * 闻灯告别于闲后,一路行至白玉京东门,知会了一声等在这里接自己回家的赵叔,改道前往十三幺酒馆。 他控制着步速,在于闲说的那个时间段内抵达,掀帘而入,便看见那位想认识他的师姐。 第35页 ——周国虽说是个民风开放的国度,却也没开放到女子在夜间能够招摇出入酒肆,故而酒馆之内,唯有那一名女子。一如于闲的描述,她一身红衣如火,腰间挂一根长鞭,模样英气又不失妩媚。 她正巧看向门口。两人目光接触,闻灯冲她笑笑,快步走过去,坐到了对面。 酒馆铺面不大,拢共十来桌子,坐满大半,有人划拳,有人掷骰,甚是嘈杂,让闻灯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酒馆中央有座方台,约莫是供人唱弹跳舞表演的地方。闻灯他们坐的这桌,恰在方台正对处。 “我以为你不会来。”师姐给闻灯倒了杯酒,含笑说道,“这是冰镇过的桂花酒,很甜,不辣喉咙。” “谢谢。”闻灯道,“我对这家酒馆很感兴趣。” “这里每晚都会有演出,你来的时间正好,再过一会儿,便要开始了。”师姐说道,冲闻灯拱手一礼,“我叫徒无遥,荆州人士,很高兴认识你。” 于闲已告诉过闻灯她的名字,她仍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态度让闻灯感到舒服。闻灯抬手回礼:“闻书洛,金陵人,能认识师姐,我也很高兴。” 徒无遥转头,招呼店里伙计:“点酒。” 店伙计来到桌前,闻灯点了一壶桑葚酒,一道佐酒的麻辣鲜蛤,对面的徒无遥跟着添了碟核桃肉。 没过多久,一位乐师抱着琵琶走进酒馆,坐到最靠近店门那张横凳上,落指扫弦,试了试琴音。尔后进来一对男女,一人穿彩衣,一人披素服,和乐师交换眼神,待乐声响起,从店门口开始起舞,一路来到方台上。 这应当是一出傀儡舞。琵琶声时而急切激昂,时而低回哀婉,两人的舞亦如此,切切之后又凄凄,演一场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戏。 闻灯小口小口饮酒,看着他们的表演,好奇问徒无遥:“师姐,神京城的酒馆里,都会安排这样的节目?” “白玉京附近,就十三幺会这样做。其余酒馆,我没怎么去过,便不知了。”徒无遥回答说道。 “他们是一对姐弟,三四岁时便成了孤儿,被老乐师捡到养大,跟着他四处演出,以此生计。”徒无遥介绍起跳傀儡舞的两人,可说着说着,话锋一转,“我一直觉得,弟弟的身段特别好。也不知他有相好的姑娘没有,真想把他绑上床……” “咳!徒师姐……”闻灯被酒呛了一口,脸涨得通红,捂着胸口不停咳嗽。 徒无遥见他如此,赶紧倒了杯白水到他面前,等闻灯顺过气,放低声音,一本正经道:“闻师妹,我们姑娘也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切莫认为有违伦理纲常,对自己感到厌恶。” 闻灯看了她两眼,有气无力道:“……徒师姐说得极是。” “不过因此生出恶事,对别人造成困扰,另做一论。”徒无遥补充。 “很正确的观点。”闻灯点头。 “你这样认为就好。”徒无遥对闻灯笑了一下,和他碰了个杯,喝完转身,继续看傀儡舞。 姐弟两人只跳这一支傀儡舞,一曲终了,和乐师一道,向酒馆中众人致礼,然后离去。 酒馆重归嘈杂。 闻灯和徒无遥时而聊几句,没话说的时候,也不瞎找话。偶尔有一些拎着酒壶过来调戏搭讪的,都被徒无遥一甩鞭子吓走,闻灯不由觉得,和这位师姐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两人共喝三壶酒,吃了四碟小菜。 这个时代蒸馏技术并不发达,酒的纯度不高。若是放在从前,闻灯喝它们,就跟喝水一样。但闻书洛不同,闻书洛自小到大,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偷偷藏起来的酒,也不过半壶。 闻灯喝完最后一口荔枝酒,才想起这一点,好在这具身体底子不错,喝了一壶半,仅是有些醺意,并无恶心反胃等不适感。 “回去?”徒无遥主动付账,起身问闻灯。 “好啊。”闻灯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门口,途中徒无遥又甩出一鞭,吓退某些好色之徒。 大明楼前院。 步绛玄将那套剑法练了十遍,最后一招,剑平举递出,刺向萧瑟秋风。 晶莹剔透的汗珠沿脖颈间起伏的线条滚落,没入衣领下,晕开成些微湿意。他于此停留几个呼吸,尔后垂手,挽出一朵剑花,收剑入鞘。 剑光绽放又谢。 他提步走上长廊,穿过花厅,穿过正厅,一路行至后院西楼。 这里是大明楼中男弟子居住的寝舍,但大明楼人数稀少,这一代的弟子中,唯步绛玄一人在白玉京内,故而他在西楼,算是独住。 步绛玄走进房间,以术法清洁身体,换上干净衣衫。 影子拖得极长,另一头仍在前院屋檐下,但在这一刻,忽然如雾散开,汹涌涌向西楼,充盈整个屋室。 步绛玄撩起眼皮,看定这片从自己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轻声道出它的意图:“你想去找她。” 影子不挪不动。 步绛玄问:“你知道她在哪?” 雾气般飘飘散散的影子凝成无数根细长的“手”,在虚空里抖动。 这世上,大抵唯有步绛玄一人,能够清楚准确地明白自己影子的意图。他推窗遥望,眼眸垂低,复又抬起,缓慢吐出一口气,足尖一点,掠上大明楼楼顶。 神京城中,长街短巷,万家灯火入眼来。 第36页 十三幺酒馆外,风跟带着刺似的,扎进骨骼,冷得瘆人。闻灯打了个激灵,酒醒大半。 沿街的店铺前,灯笼高低错落,灯色和月色交融,织成神京城里璀璨绚烂的夜色。闻灯和徒无遥不同路,但本着刻在骨子里的男士风度,陪她朝白玉京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徒无遥突然伸手,挽住闻灯的胳膊,将上半身靠过来。 闻灯一僵,下意识要甩开,可转念又想起,这大抵是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姐妹情谊。 姐妹啊……闻灯心惊胆战,机械地前向迈步。 “师妹,我撑不住了……”耳侧却传来徒无遥虚弱和歉意地声音。 她话音落地,整个人向下栽去。 “徒师姐!”闻灯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把徒无遥接住。 喝醉酒的人都沉,闻灯不过修行数日,手上没多少力气,差点跟着一同栽倒。他往旁挪了数步,让徒无遥靠在墙上,抬头朝街头街尾张望,一时无措。 这个世界没有手机,打不了滴滴,他不太清楚该如何靠自己,把徒无遥弄回白玉京。 先背着走一段吧,看看哪儿有出租马车或者轿夫,闻灯做出这样的对策,背过身去,要去背徒无遥。 就在这时,徒无遥突然呕了一声。 “师姐!”闻灯惊恐喊道,转身看她。 徒无遥终是没有吐出来。 她摇摇晃晃睁开眼,从袖间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塞了三四颗,不太好意思地冲闻灯笑笑:“师妹……不好意思啊,我以前都只喝一壶的……” 说完又要晕,闻灯抬手晃了晃她:“师姐你振作!” 徒无遥眼皮似掀非掀。 闻灯等了一阵,没等来理想结果。他默默叹息,就要再次转身,把她背到背上、去找马车或轿夫—— 徒无遥再次醒了过来。 她服下的丹药似乎起作用了,脸上坨红褪去,眼睛变得有神。 闻灯正要欣喜,这人往前方定定一瞧,大笑一声说道,“师妹,你瞧见那个男人了吗?肩宽腿长模样好,又年轻,细皮嫩肉的。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帮你绑到床上去!” 闻灯眼角轻轻抽了抽,朝徒无遥目光所向一看,那处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谢谢你啊。” 徒无遥却是直起了身,向前跨出一大步,抽出腰间长鞭,啪的一声抽到地上,边道:“不客气,走,绑他!” 闻灯扶额。 啪嗒。 徒无遥佩在腰间的白玉京信物掉到了地上,闻灯无奈弯腰,帮她捡起,忽见徒无遥惊道:“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好像看见了步绛玄!” 闻灯手一抖,信物又一次掉落在地。他把它重新捡起来,抬头顺着徒无遥目光的方向看去。 这个时辰,夜算不得太深,灯火未至阑珊,明亮的烛光勾勒出立在长街斜对面那人的身形轮廓,绛红衣衫,长发高束,漆黑眼睛,面无表情,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师妹,他还要俊一些,你要吗?”徒无遥指着步绛玄,问。 第17章 神京一夜 步绛玄的目光投向他们,准确来说,是投向闻灯。 闻灯缓缓往后退了一步,背靠上墙。鉴于步绛玄对他,比他那正经师父对他还要严格,闻灯很有一种被抓包的感觉。 “但可能不太行,我打不过。”徒无遥又道,同样向后退了一步,同时身形摇晃起来,而她说完这话,干脆利落便晕了。 闻灯被吓了一跳,三步并两步过去,把徒无遥弄起来,低头看看她,又抬头看看步绛玄。 他的影子拉在身后,昏黑的、细长的一道,他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可闻灯总觉得有点儿冷。 我也没做什么,不就是喝了点酒。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可没有十八岁以下未成年禁止出入酒馆的规定。闻灯想到这个,变得有底气,不再惧怕步绛玄。 他甚至还要请步绛玄帮忙。 他挺起腰背,微微一笑,道:“步师兄,我一个人没法把这位师姐带回白玉京,可否请你帮帮忙?” 紧接着补充解释:“她刚才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步绛玄垂眸看定闻灯。 闻灯同他对视,在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下,渐渐又有些心虚。 片刻后,步绛玄反手在虚空中一抓,抓出剑,用剑鞘将徒无遥衣带一挑,向着白玉京而去。 ——一并带回去的还有闻灯,用拽他手臂上一块衣料的方式。 高速疾行,风更肆意,闻灯脑袋又有些发晕,幸而步绛玄的速度够快,转眼便回到白玉京。 徒无遥是清夕楼弟子,闻灯强打着精神,把她送到清夕楼后院的寝舍,交给认识她的师姐。 他转身去找步绛玄,迎头被丢了个洁净法术,身上酒气尽数消失。 步绛玄抬脚走向大明楼,闻灯跟在他身后,掩面打了个呵欠,抖抖衣袖,望了眼挂在天边的月亮,问:“步师兄,你之前出去是做什么吗?我有没有耽搁你?” “散步。”步绛玄回答。 “那你散得有点远。”闻灯思索了一下距离,颇为吃惊,但更惊的是这人竟然会散步。 步绛玄向后递出一个翠绿的小玉瓶。 闻灯:“什么东西?”“解酒丹,吃一粒。” “谢谢。”闻灯伸手接过,倒出一粒来。 第37页 这是一枚褐色的小丸,散发着薄荷香,入口即化,清爽感立时蔓延五脏六腑,脑中醺醺然的昏意被驱散干净。 解酒神物! 闻灯彻底清醒了,把玉瓶举到面前看了看,递还给前面的人,问:“这药挺好,你在哪里买的?” “自己炼的。”步绛玄平平答道。 “十项全能啊步学霸。”闻灯惊讶,继而奇道:“可你炼这个做什么?”你可不像是会放任自己喝醉的人。 步绛玄:“师父偶尔会喝醉。” 闻灯心思开始转,慢慢回了句“原来如此”,问起:“炼它费时费力吗?需要哪些材料?可以告诉我配方吗?”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将那支玉瓶再度递出。 “送我?”闻灯观察着步绛玄的表情。 “嗯。” 他不客气地收下:“谢谢师兄。” 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小一瓶,总有吃完之日,但闻灯没在这时问,反正来日方长。 闻灯把玉瓶放入刀鞘中。 他裙摆在风里起起跌跌,不经意间,和步绛玄被吹开的袖摆相撞,浅白深红交织,仿佛开在夜色里的花。 又看一眼远挂天穹中的月,闻灯打算和步绛玄说再见、回家,后者看着他,平静冷淡地开口:“西城今夜开鬼市。” 鬼市? 闻灯对这类“知识”很有涉猎,兴趣极浓,一听便眼前一亮:“那种卖各种稀奇古怪事物的夜市?” 步绛玄:“算是。” “你说这个,是要带我去的意思?”闻灯绕着步绛玄转了一圈,弯起眼,眸底里淌着光,仿佛散落的星辰。 步绛玄看定这双眼晴,尔后挪开视线,望向远处,道:“首战胜利的奖励。” 闻灯才不管什么由头,兴致至上,立刻放弃回家的打算,扯起步绛玄的手臂往外迈开步子:“走走走。” 他没带瞬移法器,便是小跑前进,速度仍然有些慢。步绛玄将他一抓,又一次走了“空路”。 西城比东城老旧一些,街巷窄,青墙斑驳,墙根下生着青苔,路面时不时便能踩到一处凹陷。 闻灯落地后,抬眼四处一瞧,瞧见街道西头有片灯火昏暗的夜市,里面人头攒动,精神一振,轻甩衣袖,抬步过来。 步绛玄伸手拦下,拿出两张面具,给了他一张。 ——两张简单到简陋的面具,没有任何图案花纹,表面依着人脸模样起伏凹凸,露出眼睛,鼻下开两孔,刷白漆,白得近乎惨淡。 “鬼市不问货物来处,不问买者姓名身份。”步绛玄道。 “所以要戴面具。”闻灯“哦”了声,将面具正反两面都看了看,“这你买的吗?” 步绛玄:“我没做过这个。” “没做过,意味着并不是不会——可你审美过于奇特了吧?” 一句话,闻灯语气转了又转,把面具扣到步绛玄脸上,退开一看,露出奇怪表情:“这黑灯瞎火的,远远看见,还以为遇着了个鬼!” “当时就剩了这种。”面具是木制的,略厚,嘴部没有开口,步绛玄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变得有几分沉闷。 闻灯:“……” 闻灯:“酷哥,你显然被坑了,人家卖不出去才会这样说。” 步绛玄并不接这话,系好面具上的系绳,把他手里那张给闻灯,抬脚带路:“戴上走吧。” 闻灯一脸嫌弃地戴好,跟在他后头。 鬼市里灯笼挂得很低,烛火细细一簇,在风里摇摇晃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熄灭了去,大概也就照清巴掌大的地方。支摊沿着两旁街墙摆开,密密的,延伸出老远。中间留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道上人来人往,皆以面具覆面。 闻灯看见了许多身着不同学院院服的人,不由道:“来逛的学生还挺多。” “这里东西是否值价,全凭一双眼判断。”步绛玄道。 “换而言之,便是不识货的容易被坑?” “不算错。” “……我不觉得自己算识货的那种。”闻灯很有自知之明。 “你运气不错,或许能误打误撞淘到好东西。”步绛玄回头说道。 闻灯暂且信了这话,仔细瞧起道旁的支摊。 货品琳琅满目,又或是鱼目混珠,从书籍秘笈到武器法器,古玩珍奇到绸缎锦衣,种类齐全、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灵兽。 他没有明确的目标,遇见新奇的、有意思的,便过去多看几眼,走走停停约莫半刻钟,他问前面的人:“酷哥,你打算买什么吗?” “并无特定。”步绛玄道。 “哦——”闻灯拉长语调,伸手撩了下步绛玄的衣袖,“步师兄,那我们这样,算约会吗?” 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但能看见那双眼睛,眼眸的颜色不深,弯成一弯扇,流转出的光芒清亮动人。 步绛玄的步伐稍顿了一刹。 闻灯抓住他的袖子,刻意将嗓音放得绵软,问:“步师兄,你和别人约会过吗?” 步绛玄脚步停下,瞥了眼闻灯,迅速从他手中抽走衣袖,转身快步前行。 “你在害羞?”闻灯追上去,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歪着脑袋看他,“男孩子不要这么容易害羞嘛,你抓我的时候,我就没害羞。” 步绛玄又站定。闻灯不错目地看着他。片刻后,他道出一句:“那是情势所迫。” 第38页 闻灯忍不住笑。 夜越深,鬼市里的人越多,讨价还价声中,口音渐趋混杂,似乎还有外地专程赶来的人。 闻灯不再逗步绛玄,重新打量起两旁的小摊。他买到一册感兴趣的话本,给完钱回身,却见电光火石之间,某个摊上的灵兽挣撞开了笼,蹿到道中来! 那是一头黑黝黝的长毛犬,眼珠子呈碧绿色,幽得像两道鬼火。它喉间滚出一阵低吼,吐出一片灵压,离得近的一群人登时如四散躲避。闻灯被带着向后退了一段,抬头一看,步绛玄不见了。 “步……”闻灯刚开口,那条狗竟高吠起来,人群又是一乱。 他的喊声被打断。 赫见此时,前方炸开一道剑光;紧随着,犬吠声消失了去。 咚! 伴随着这样一声,闻灯从人群缝隙里看见那条黑狗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前面的人如分海般往两侧退开,他又看见了打狗的人。 ——步绛玄提着剑,走到他面前。 “人民群众感谢你。”闻灯呐呐说道。过了会儿,他目光回到一动不动的灵兽身上,变得担忧,“你不会把它打死了吧?” “打晕了而已。”步绛玄道,边说,边将手里的剑递向他。 剑长三尺,覆着鞘,自上而下皆是玄黑色。这就是别人间剑。步绛玄的手握在鞘口,闻灯面前的是鞘尾。 要他抓住剑鞘,免得再走散的意思。“刚才是个意外,这里一条道走到底,其实也不必……”闻灯第一反应是拒绝,可说着说着,看见了步绛玄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深黑色,如同融开的冷墨,很是不近人情,但在这时,在幽淡月色下、稀微灯火中,眼神异常认真。 “好吧。”闻灯小声改口,伸手握上剑鞘。 那头晕倒在地的灵兽被摊主拣回兽笼中,四下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拥挤,灯火依旧昏暗,步绛玄和闻灯一前一后,走向鬼市那头。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遇到感兴趣之物。闻灯在面具底下偷偷打了个呵欠,寻思起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待会儿应该续个摊、吃点东西,忽见步绛玄停下脚步。 闻灯随之驻足,偏头去看前方的摊上有什么。 这是一个说不出该叫什么的摊子,从首饰口脂到符箓朱砂,能想到的东西都有,或许能称为杂货摊。 角落里摆着一根玉笛,被灯烛幽幽照着,泛起的光泽莹润可亲。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闻灯凝视它片刻,上前一步,俯身去拿。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朝玉笛伸去。 这手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闻灯的手在半空相遇。 三日来,闻灯见过这手无数次,或握住剑纠正他练刀的动作,或迅速悄然翻动书页,或提笔写字,或煮茶分茶。 ——是步绛玄的手。 闻灯抬头。 步绛玄亦偏转视线。 四目相对,两张同样简单的面具相对,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两位,好眼力!” 摊主响亮地拍出一记掌声,把玉笛拿起,殷切递上前:“这可是烈帝生前用过的笛子!” 第18章 吹笛 他戴着一张狗头面具,语调略有几分浮夸,成功吸引去了闻灯和步绛玄的注意力。 闻灯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玉笛,疑惑问:“烈帝?” “你竟不知?”摊主声音梗了一下。 当然不知,别说你们国家历史上的皇帝了,就连中国古代史,他也就记得那个“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的顺口溜。闻灯腹诽着。 “烈帝便是,三千年前,将咱们大陆上大大小小二十七个国家统一的那位先帝。同时也是他,将天河十二图从归渊中带出来,咱们大陆才迎来了辉煌时代,生活在这里的你我他,才能正儿八经修行问道。” 摊主理了理袖袍,一本正经说道,话语之间,是藏也藏不住的对那位先帝的敬仰。 这人活生生就是以前在国外遇到的那些宣教人的先祖。闻灯很想问一句,你说是烈帝遗物,它便是了?可能证明?转念记起先前步绛玄特意叮嘱过他这里看货不问货的规矩,不得不忍住。 摊主不再说周烈帝,双手将玉笛举起,道:“两位请仔细看,这笛子玉质通透,光泽温润,说是笛中极品都不足为过!两位可试着吹奏,它的声音,保证轻透漂亮、灵动美丽!” 闻灯的目光落到上面。先前浮现的那股熟悉感仍在,但还在心间翻涌得更剧烈的,是对这支玉笛的喜欢。 单就外观,它便极漂亮。白皙细腻的笛身上,有一抹飞花般的浅浅红色,就似一片飘零桃瓣,落在了冬夜素白雪地上。 被两人同时握住的别人间剑剑鞘上,闻灯手指动了动,偏首对步绛玄道:“步师兄,你不觉得,它更适合我、我也更需要它吗?” 闻灯走的是音律一道,奏的便是笛。 步绛玄同他对视片刻,又瞥了眼那笛,敛低眸光,收回手。 闻灯笑起来,向着摊主伸手。 这玉笛入手温润,闻灯心中喜爱之情更甚,询问之后,用手帕将它一番擦拭,举到唇边,吹起一首很喜欢的浪漫曲。 他垂眸,目光落在飘忽不定处。 笛声甚是空灵,散在灯火昏昏的西城街巷里,和着秋风起起跌跌,吹散落叶轻花。 第39页 步绛玄望定闻灯。 这一刻,周遭来来往往的人都成虚影,他视线里唯余闻灯一人。他静静看着、听着,倏然一悸,心音犹如擂鼓。 视野之中,步绛玄连闻灯都看不见了,唯有茫茫夜色中的一片茫茫白雪,依稀有个人影,渐行渐远渐不见。 他伫立雪上,遥看那人,心中亦茫茫。 这首曲,起初哀婉,渐渐的高扬起来,有了几分急切汹涌之意,尔后又低落回去,犹如轻轻滴落的一滴雨珠,坠入尘土中,无声弥散开了。 一曲终尽。 闻灯对这支笛的音色甚为满意,奏完之后,又细细看了一番,向摊主问价。 摊主道出个“二十金”。闻灯也不讲价,直接付了,转头一看,竟见步绛玄手揪在胸前那片衣襟上,眸光凝视住他,似有些哀伤。 “你不是吧?要听哭了?”闻灯渐渐睁大眼,把玉笛伸到步绛玄面前晃了晃。 步绛玄骤然清醒,眼睛一眨,恢复了如常的模样。 “时辰不早。”他的嗓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 “那就回去?”闻灯爱不释手把玩着玉笛,继续逛下去的念头并不强烈。 步绛玄“嗯”了声,依然把别人间剑的另一头递给闻灯。 闻灯一手握笛,一手握住剑鞘。两人逆着人流,踏在昏幽烛光,花了一些时间,回到鬼市入口。 西城离白玉京甚远,待闻灯摘下面具,步绛玄抓住他手臂。 “你现在住哪?”步绛玄问。 闻灯报出一串地址。下一刻,他被拉到高空中。 时辰的确不早,神京城里多数人家已睡去,先前随处可见的灯火已然稀落。 风更冷了些,步绛玄的速度更快。闻灯被他带到新家门口时,闻清云留在神京城的老仆赵叔仍候在门口,看清来者,立时笑起、迎上来。 闻灯略带歉意地向他道了句“回来晚了”,转身要对步绛玄说谢谢,却发现人已经不见。闻灯对此见怪不怪,跟着赵叔进门。 这是个两进两出的宅院,浅浅清池在入门可见之处,有小鱼在里面游曳,庭院中拥簇着闻灯喜欢的矮生花种,细碎鹅卵石铺成步。月正高高照着,银白月光洒落,照耀西面墙前垂挂瀑布般的藤萝。赵叔在前引路,问:“小姐可喜欢?” “喜欢。”闻灯笑着点头。 一路行至闻灯的房间。这间房朝东,三面可开窗,布置和闻灯在闻宅的那间相同,故而不需要刻意熟悉。 赵叔下去让人准备热水。闻灯伸了个懒腰,把鞋换成自制的“拖鞋”,熟门熟路坐到罗汉榻上,将那支玉笛拿出来。 这玉凉而不冷,笛身上那抹轻红被月光一照,更显灵动。 “你不会真是古董吧?”闻灯冲着它说道,接着语气带上几分遗憾,“可惜二哥回金陵了,不能帮我鉴定。” “周烈帝……”他嘀咕起摊主介绍的那位先帝,“一统大陆二十七国的第一人,把天河十二图从归渊里带出、开创了修行时代,这功绩似乎相当于秦始皇?” 旋即想到现在的国家格局,周国以西,有能够与之抗衡的西幽,南面北面各有一些小国,大陆版图很是破碎,不免叹息:“果然,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闻灯开始对那位烈帝产生兴趣,从刀鞘里掏出闻书洛前些年用过的、如今依旧崭新的历史课本,在目录上一番找寻,翻到对应的书页。 他以为周烈帝会如秦始皇那般活不长久,没想到拿生卒年份一算,竟然活了一千多年。 “活这么久?不愧是你啊烈帝。可这样一来,你儿子也太惨了吧?得熬千年才能把你熬死,自己做皇帝。”闻灯震撼了。 恰在这时,赵叔带着下人将热水送到闻灯门外,听见他的话,郑重地道:“小姐,这话可不能到外面去说。” 闻灯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话,放在这个时代是多么不敬,打了下自己嘴巴,从罗汉榻上下来,向赵叔保证:“我不会乱说。” 赵叔让侍女侍从安放浴桶,拉开屏风,对闻灯道:“烈帝他啊,一生中没有任何子嗣,后来继位的人,是他的侄子。” 闻灯“噫”了声,好奇问:“修行者真的能活千年?” “若是修到如烈帝那般境界,自然能够。但这三千年,从未有人到达那样的高度。” “他到了什么境?” “寂灭境巅峰。” 人类修行者能够修到的最高境界。闻灯叹服说道:“那可真是望尘莫及……不,我连尘都望不到。” “这话说不好,万一呢?”赵叔笑了笑。 众人走后,闻灯宽衣沐浴,随后就着夜宵看了几页书,用玉笛吹了几首曲,才睡去。 翌日卯时六刻,他醒来,抱着被子、眼皮半睁半闭着坐了一阵,才依依不舍下床。 洗漱、换衣、梳头,检查一遍东西是否带齐,出门去花厅吃早饭,这是这些日子来固定的流程。路过门口书架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之前被闻清云收缴的瞬移法器在那上面 “看来二哥还是爱我的!”闻灯眼里终于有了神采,惊喜说着,朝瞬移法器伸出手,可就要触碰上,又缩回来。 “算了。”闻灯嘟囔着,垂下手,跨过门槛,关上门。 到大明楼的时候,是辰时初刻。东方朝阳升起,光辉散散漫漫,为云层勾勒出金边。院墙前,步绛玄一手拎桶,一手持瓢,给庭院中的花草浇水,衣角和头发在晓风里起起跌跌。 第40页 闻灯一路快走进来,额上出了些汗,后背发热,同步绛玄打过招呼,直奔屋檐下,倒了杯茶猛灌数口,躺到在廊上。 步绛玄仍旧有条不紊地浇花。闻灯休息一阵,慢慢吞吞起身,走回院中,到院角打了半桶水,帮步绛玄进行另一边的工作。 上午是愉快的音乐课。 北间余并非授课型教学,他早先给了闻灯一本入门书册,告诉他这段时日的任务是把书上某页到某页学会,便拂袖离去,若闻灯遇到不懂之处,再去寻他讲解。 那书上大半是曲谱,小半是对曲子的解说和要求。闻灯并非初涉音律之人,学习新乐曲,靠自己足矣。 今日的天气同昨日一般晴好,闻灯没去静室,就待在院中,将谱架架起,摊平书册,开始读谱。 他用的是那支在鬼市上买到的玉笛,吹不熟悉的曲子时,间或会停一下。 笛音依旧清澈。 约莫四五分时间,他将这首新曲子完整拉了一遍。他伸了个懒腰,无意间偏头,对上步绛玄的目光。 ——按照这人的习惯,浇完花便该去练剑或看书了,但今日并未如此。他站在花前,似乎一直在看闻灯。 闻灯一怔,不太自然地放下笛子,问:“你干嘛盯着我?” 步绛玄收回目光,问:“昨晚你在鬼市中奏的那一曲,是什么曲子?” “柴可夫斯基F小调浪漫曲第五首。”闻灯说道,语速故意放得快了些。 “嗯?” 果不其然,步绛玄未曾听明白。 “这是一个异乡人写的歌。”闻灯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叫柴可夫斯基,他们那里给歌曲取名的习惯就是这样,一不小心便听岔了记混了。” 步绛玄听完这话,神情若有所思。 闻灯表面镇定,实则很是担心他追问更多。 幸而在这时,有人来到院门外。 “闻师妹,远远听见有人吹笛,便猜是你,一看果真如此!”来者一身火红衣裳,正是徒无遥。 闻灯立刻转头:“徒师姐。” “闻师妹,昨晚真是对不住了。”徒无遥在门外不好意思地冲闻灯拱手,“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闻灯朝徒无遥走去,摆摆手,又一指步绛玄:“应当谢步师兄,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及时帮忙,我真有可能弄不回来你。” 徒无遥又冲步绛玄拱手:“多谢步师弟。” 闻灯走到院门口,徒无遥将他拉出去,往外走了一段距离,指天说道:“师妹,我以后再喝酒,保证只喝一壶,绝不多喝。” “我得了一瓶效果甚佳的解酒丹,徒师姐下次同我一道喝酒,若再喝醉,也不必太担忧。”闻灯想了想,对她道。 “真的?那就好。”徒无遥一喜,紧接着笑说道,“我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今年的秋会要提前举行了。” “秋会?”闻灯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徒无遥解释道:“这是神京八大学院都会参与的一个比试大会,场面极大,因为总在秋天里举行,所以叫做秋会。” “今年的秋会由明镜台举办。”徒无遥一拍闻灯肩膀,豪气云天道,“明镜台可是个好地方,模样俊俏的男子格外多,到时师妹你如果看上谁,千万别害羞,大胆告诉我,只要我能打得过,铁定帮你绑回!” 闻灯:“……” 不愧是你啊徒师姐。 经过昨晚的了解,他对徒无遥的这种豪言壮语不再感到震惊。 两人话语间,步绛玄走出前院。他行速极快,闻灯瞥见时,仅看见个背影,也不知道是这人否将他们的谈话听去。 不过似乎没有关系,反正步绛玄不会在意。 闻灯从那道背影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回徒无遥,笑了笑,拒绝道:“多谢师姐好意,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莫非就是明镜台的?”徒无遥惊问。 闻灯没有立刻回答,表情便显得有几分犹豫。 徒无遥不知联想到什么,惊道:“还真是明镜台的?”她的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会为是肯定的意思。 远处的转角后,清晨的日光穿透树叶间隙洒落下来。 步绛玄在这样的斑驳光影中,倏然停下脚步,尔后转头,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看向闻灯。 第19章 离山 步绛玄看见的是闻灯侧脸。 这人今日穿了一身浅金色的衣衫, 袖摆裙角上,用略深的丝线绣出瓣瓣飞花,轻盈得仿佛就要洒落下来。日光如流水般淌过, 风回转起跌, 他在风中,面容姣好,眼眸半垂, 似带了点儿笑, 又似带着羞。 但很快的,徒无遥将闻灯拉了一下,朝幽径深处走了两步, 步绛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徒无遥刻意放低了的音量传来,问闻灯:“那人可有上凌云榜?” 闻灯答:“上了。” “那可真不错。”徒无遥点头笑赞一句,问, “排名如何?” 闻灯想了想, 说:“……还挺高。” 裹着树叶的沙沙响,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低的,又柔。 忽然的, 步绛玄不想再听下去, 从那重重叠叠轻晃漫洒的林影上收回目光, 握紧手里的剑,转身继续前行。 神京城东南有条百草街,距白玉京不远,从街头到街尾, 开的都是药铺。正是好晨光,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将门推开、擦拭桌台,做起一天的生意。 第41页 步绛玄的身影从白玉京消失, 出现在这条街上。他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不曾张望寻找,径直走进一家铺子。 这家店掌柜正给喂猫,余光瞥见人来,将小鱼丢到猫碗中,抬头一看,笑起:“步小哥,可是有段日子没见了,今日要些什么?” 步绛玄道出几种药材名,以及各自的分量。 掌柜立时起身寻药。 “枸橼草三钱……这味药,似乎是你第一次要,这可是治离魂症的啊。”拨动秤杆时,掌柜轻声说了这样一句。 步绛玄未接话,将相应的银钱放到桌上,待掌柜用纸将药材逐一包好,拿起便走。 大明楼前院外的小林中。 了解到闻灯喜欢的人在凌云榜上占据不低的位置后,徒无遥紧张地搓了搓手,问:“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谢谢师姐。”闻灯摆手拒绝,“那个人,他是我们白玉京的,我离他还挺近,我自己可以的。” 闻灯神情坚定,细看之下,又有些小女儿的娇羞——尝试了那么几次,闻灯已经很会演了。 “那好吧。”徒无遥轻拍闻灯肩膀,神情鼓励,猛然之间,意识到他说的人有可能是谁,动作一顿,表情惊住:“那个人……不会是……步步步步绛玄吧?” 闻灯面上羞赧更甚。 徒无遥后退一步,朝方才步绛玄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不信,问:“真是他?” 闻灯不直接回答,而是道:“师姐,你不要告诉别人。” 徒无遥来回看了又看,神情变了又变,终究化作一笑,道:“师妹,怎么说呢,你眼光确实不错。但他可不是什么容易搞定的人。” “我会很努力的。”闻灯捏紧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徒无遥郑重说道,将闻灯的手握住。 不过一如往常,这人话说着说着,内容开始歪,一双眼笑起来,就跟狐狸似的:“当然,打,我是打不过他的,但是嘛,我们可以从其他方面下手!” 这话很难让人不做深度解读。闻灯控制着思维不做联想,不着痕迹从徒无遥手中抽走手,再朝她一拱:“我提前向师姐说声谢谢。” “朋友之间,何需这般客气!”徒无遥笑眯眯的,“我也该回清夕楼了,闻师妹,再会。” 她抬脚往外,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小跑折回,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放到闻灯手中:“差点忘了,这是我家中寄来的青梅丹桂糖,可直接吃,亦可丢进茶中泡开,味道很不错。” “好。”闻灯不客气地收下。 闻灯送徒无遥出去,再回院中,坐到屋檐下,重新吹起笛。 步绛玄不在,前院里就他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院墙下秋菊绽放得明艳,天空湛蓝,清透得如同水洗。渐渐的,日头升高,阳光照进长廊,晒着闻灯的脸和手臂,温暖又舒服。 在这样的惬意中,笛音淡去,闻灯眼皮慢慢往下垂,变得困倦。他心说似乎该换到阴凉的地方去,但又不情愿动弹。 不如就睡一下吧。 春困秋乏夏打盹,人生处处是好眠。 就睡一会儿。 闻灯作下决定,拿出一条绒毯、往身上一裹,眼睛一闭、脑袋一垂,就要安逸地往下歪——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冷冰冰的、细长的东西不知打哪冒出来,拦在他肩膀前,止住了他倒下的趋势。 闻灯脑袋回弹似的仰起,甚至不悦地掀开眼皮子,一看,对面站着相貌英俊但向来面无表情的步绛玄,而抵在他肩膀上的东西,正是步绛玄的剑。 “兄弟。”闻灯垮下肩膀,有气无力说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步绛玄垂眼不言,帮闻灯端正好坐姿,收剑走上长廊。 一抹绛色的衣角掠过闻灯身侧。闻灯披着毯子,打了个呵欠,慢吞吞转身,朝向步绛玄,问:“步师兄,你这会儿忙吗?” “有什么事?”步绛玄停下脚步。 闻灯需要和人说会儿话,醒醒神,否则待会儿铁定又想睡。稍加思索,他道:“可以跟我讲讲秋会吗?”方才在院外,徒无遥没将详细情形告诉闻灯,如今在他心中,秋会还只是个类似于“秋季运动会”的场合。 “你想知道哪些?”步绛玄问。 闻灯道:“举行几日?有哪些比试?好不好玩?” “一般在五日左右。比试分两种,一为文试,二为武试。文试在先,武试在后。”步绛玄道,非常平直无趣的陈述句,板得似是最严肃的人留下的笔墨。 “……这简直不给艺术特长生展示机会啊。”闻灯早已习惯他这样说话,听后只觉得这秋会的安排格外不先进。 步绛玄看他一眼。闻灯品出这里头藏着点儿不解,道:“我的意思是,如此一来,像我这种搞音乐的,还有他们那些画画的,以及白鹿洞学医的,不就成了完全的观光游客?” “文试分琴棋画诗书数六类。”步绛玄继续解释。 “原来如此,那还挺多。”闻灯“哦”了声,尾调上挑,“武试便是单纯的武艺切磋了?” “没错。”步绛玄道,“若你有意,可参加琴试。” “我?” 闻灯“咚”的一声便躺倒了,但在步绛玄的注视下,又爬起来,理了理绒毯,说得理直气壮:“我还是算了吧。我已经入读名校、拜在名师门下,这种努力参赛、拼命拿奖、求得一块敲门砖的过程,已不需要了,干嘛还要去费心费力呢?” 第42页 话毕,他看向步绛玄,寻思着这般不求上进的想法,会不会被步学霸严厉批评,没想到得来一个字:“好。” “那你呢?”闻灯笑起来,问他。 步绛玄道:“不去。” 闻灯明白了他的意思:“连看都不去看?” 对方言简意赅:“浪费时间。” “耽误你修行看书?”闻灯幽幽说道,“我倒是想去看看。毕竟明镜台和白玉京齐名,还是让人很向往的。” 他说这话的过程中,步绛玄提剑转身。闻灯乍然想起一件事,伸出手,把人叫住:“诶,学霸,步学霸。” “昨日我搬了新家,今日管家让厨娘做桌丰盛的菜庆祝,我让他们弄火锅。中午随我一道去吃?” “多谢,但不必。”步绛玄不假思索拒绝。 闻灯道:“吴婶厨艺很好的,她会准备四种汤底,分别是红汤、酸汤、番茄、菌锅,若你有别的想喝的汤,我通知她弄。” 步绛玄仍是不为所动:“多谢好意。” “诶,那就算了。”闻灯神情中流露出遗憾,“说起来,我从未见你出门吃过东西。” “并非所有人,都以寻常五谷蛋禽为食。”步绛玄稍微偏了下头,对闻灯道。 “那吃什么?餐风饮露吗?”闻灯眉梢一挑,感到兴趣。 可步绛玄并不多做解释,淡淡道了句:“你该修行了,若实在没精神,可以先锻体。”说完走进花厅中。 闻灯目送他走远,披着绒毯,挪换位置,坐到阴凉处。 步绛玄没如往常那般去静室,而是推开了炼丹房的门。 这里满是药材的清苦味道和柴火的木头味,没有开窗,阳光被窗户纸滤走大半,在屋室内留下一层薄薄的影。 他支起窗,拿出从百草街上买到的几味药材,在桌上一字排开,又在靠墙的药柜里取出十数颗的药草,转身到丹炉前,以灵力燃起炉火。投入炉内的第一味药,便是那三钱治离魂症的枸橼草。 其余药材陆续加进去,步绛玄重回桌后,看了眼角落的更漏,转回去看一眼丹炉底下的火,坐下、取出一本书。 青烟漫起,被窗外来的风吹得如同忽起忽落的纱,让光线多了几分迷离之色。 步绛玄目光落在书上,时间过去,却迟迟不曾翻动。细算起来,他炼这药,已有将近十年,早习惯了在烟火缭绕之时看书,可这一次,却读不进一字。 心不再如止水,那风似乎吹了进来,在心湖里泛起涟漪,一时难静。 外头响起笛音,轻盈地飘旋着,像林间的鸟雀,踩着清澈明亮的日光欢啼。 那聒噪的涟漪在散去。步绛玄在炼丹炉前又坐片刻,再看一眼更漏,合上书,起身走出屋室。 闻灯仍坐在廊上,练琴身上会发热,便把绒毯收起了。 他将那首新曲练了两三遍,有些累,想起徒无遥给的糖,取出一颗塞到嘴里,手撑在身后,晃着腿偷闲。 他上半身是后仰着的,视角便跟着倾了些,不期然的,余光瞥见一抹绛色衣角从门后出来。 监工来了。 严厉刻板冷漠无情的监工来了。 隔着墙也能发现他在摸鱼? 闻灯唰一下坐直身,抓起玉笛,看向谱架上的书,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研究曲谱的模样。 步绛玄看了闻灯一阵,同样坐到了走廊上。 闻灯盯了曲谱半晌,瞄过去瞥了眼步绛玄,视线落又回糖盒上。他端起糖盒,小步走过去,坐到步绛玄身旁,从盒中挑了颗方方正正的出来,递向他,笑着说:“请你吃糖。” 这人坐在屋檐投落的阴影里,闻灯到了阳光中,细白的手伸过来,手腕和指间有莹莹的光在浮动。他手里的糖是明亮的黄色,同样在阳光底下闪烁。 糖就在步绛玄面前,距离不足半尺。 步绛玄那双漆黑的、一贯如古井无波的眼眸抬起,无声望定闻灯,尔后看向他手里的糖,一时没答话。 闻灯拿着糖的手晃了晃,又道,“算不得甜腻,但也不酸,味道刚好。” 说着,手离步绛玄更近几分。 步绛玄将眼垂下,静默半晌,眉心稍蹙,继而舒展,抬起手、拿走闻灯递来的糖,放入口中。 “你觉得味道如何?”闻灯问。 “尚可。”步绛玄道。 闻灯把糖盒放到一旁:“那可能比较合我的口味吧,我觉得不错,很喜欢。” 他嘴里亦含着糖,举起玉笛,看着笛身上那抹轻红,似有些感慨,“吹奏类乐器就是这点不好,没法儿一边演奏一边偷偷吃东西。” “你奏过许多种类的乐器?”步绛玄突然问。 “也就其中一些吧。”这不是个能展开的话题,闻灯含糊回答。 下一刻,闻灯意识到什么,将脸一转,眼睛瞬也不瞬盯紧步绛玄,道,“步师兄,这好像是你第一次问我关于我的问题。” 对此,步绛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瞥了闻灯一眼。 “你在试图了解我?” 闻灯却玩性大发。这人向前倾身,离步绛玄更近,眼弯成扇,食指和中指在地板上屈起,就跟人走路似的,一点点靠近身侧的步绛玄,尔后中指一抬,弹了下他的手指,将他食指弹起来,口中还问道:“步师兄,是不是对我有了好感?” 第43页 这样的动作让步绛玄惊起,手迅速挪开,扫了眼闻灯,眼眸敛了又抬,飞身一掠,来到庭院中,眉梢蹙起,语带斥责:“轻浮!” “这就叫轻浮了?”闻灯故作惊奇模样,接着哼笑,“那我还能更轻浮呢。” 步绛玄冷冷对他道:“回去修行。” “我偏不。”闻灯又从糖盒里拿出一颗糖,伸手递向前方院中,故意晃了两下,然后塞进嘴里,笑眯眯地冲着步绛玄说:“步师兄,你知道吗?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 闻灯此言一出,步绛玄眉峰蹙得更紧,片刻过后,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快步回去炼丹房。 闻灯脑袋随之偏转,又一次目送他离去,待得人消失不见,抬手将脸遮住,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他觉得自己这位师兄有点好玩。 下午是刀术课。闻灯昨日欠下一些功课,一番猛赶,总算给补上,到了时辰来到院中,却没发现步绛玄的身影,前面后面找寻一圈,亦无踪迹。 估摸是把人给气着了。他开始自行练习,首先挥刀,练习基本功。 一日接着一日,闻灯的动作比初时好了许多,但修行的时日仍是过短,力量尚未练出来,挥砍数十下后,便感到双手酸软吃力。 步绛玄的剑在闻灯不自觉偷懒省力的时候出现,剑鞘向上一挑,让他抬起手,将刀举过头顶,再翻转手腕,向下一压,带着他落刀。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闻灯偏头看向他,说话时有些喘。 步绛玄的眼睛是丹凤眼,眼尾有上勾的弧度,可他从来一副冷淡面孔,没有太多表情,那些许的弧度故而显得冷冽锋利,就连寻常看人,都像瞪视。 不过眼下时分,闻灯清楚地感觉到,这人就是在瞪他。步绛玄其实极少瞪人,今天却瞪了闻灯两次,足够证明他是真的生气。 “我其实是和你开玩笑的。”闻灯略有些心虚,半垂着眼,小声说道。 “我知道。”步绛玄道,话音落地,剑鞘又是一挑,将闻灯的手抬到位置上。 闻灯仰起脑袋,盯着刀刃,感受着手臂传来的酸劲儿,欲哭无泪:“……不,你不知道。” 一个时辰后,闻灯终于挥完刀,结束基本功练习,复习了一遍昨日学的招式。他等了又等,却没等来步绛玄问昨日的功课。 ——这人让闻灯自行理解刀谱的某段口诀。闻灯昨晚喝酒逛夜市去了,没顾得上,今天含泪舍弃午睡,赶命似的翻查相关书册,费尽心思“翻译”,他却提也不提,让闻灯有种努力白费的感觉。 “你都不检查或是抽查下我的作业?”闻灯忍不住问。 闻灯保持着最后一招落招的姿势。 就在先前,他刀锋平举递出,刃上寒芒轻淌,隔着一段距离,震碎了一滴步绛玄故意弹出的水珠。 “若你不曾领悟其意,无法达到这种程度。”步绛玄将那滴散落的水重新聚集,回到空中、悬浮住,平静说道。 刀意尚未消散,水珠甫一接触,再度破碎开去。 这的确是昨日闻灯不曾制造出的效果。 “行吧。”他把刀收回来,不太熟练地耍了个刀花,“可我始终无法理解,我分明能够调动灵力,为何却日复一日,被拦在清净境的门槛外。” 步绛玄倒了杯温茶给他:“若按灵力存在之处划分,可分为天地灵力与自身真元两种。我和其他修行者施展功法招式时,所调动的灵力,乃是后者,体内真元。但你,无论奏曲还是使刀,调动的都是这天地间的灵力。” “你入不得清净境,便是那个老问题,无法将灵力纳入体内,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难不成我是个大孔筛子?或者是块超强密度的石头?”闻灯觉得这很没道理,总不至于是身体和世界不兼容吧? “不必这样想,时日到了,总会入门。”步绛玄眼底似是浮现出了无奈,等闻灯把茶喝完,又道:“再练一遍方才的招式。” “啊!”闻灯甩甩胳膊,低低嚎了一声。 时间过得极慢又极快,一场秋雨过后,神京城长长短短的街巷里,树叶一夜凋尽。 闻灯的身体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好。寻常人家已穿上夹棉的厚衣,他依旧一件薄衫。还记得最初那段时日里,雨天他往往还需罩件斗篷或披风在外,眼下却是不用了。 这让他感到欣慰,不再发愁那些没有羽绒服和保暖内衣的冬日该如何度过。 秋会渐近,白玉京中氛围愈发紧张兴奋。至初战之日,辰时钟声敲响,天光在东方拉开帷幕,身穿水青色院服的弟子们在各自楼前集合,等待出发。 闻灯亦穿上了院服。大明楼唯他一人有前往秋会一观的打算,无师兄师姐带队,便去清夕楼寻徒无遥。 “步绛玄没跟你一起?”徒无遥见到他,甚为惊讶地问。 “他不去。”闻灯道。 为了赶上时间,闻灯今日起得早了些,这时还有些困,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无精打采。 徒无遥显然误会了,心疼地拍拍他肩膀,语带宽慰:“老样子了。这些年里,从未听说过他参加秋会——便是前两年由白玉京举办,亦不曾露面。” “他以前也不去吗?”闻灯吃惊抬头,但说完,又觉得于步绛玄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在别的方面,他仍是有些在意:“他这个凌云榜榜首年年都不出手,武试岂不是年年都没有压轴节目?” 第44页 “榜一不出手,但同在神京城的榜三四五六七八什么的,通常还是会落场比一比的。”徒无遥摆手说道。 闻灯听后惊奇道:“四五六七八全是周国神京城的?” “一种夸张说法,其中的三四六九在这里。”徒无遥笑笑,“听说老三今年是一定会落场的。” 闻灯生出一些兴趣,精神好了些,将被风吹进衣领的头发拨了拨,道:“冒昧问一下,徒师姐可有在凌云榜上排名?” “区区不才,第三十七。”徒无遥拱手说道,谦虚之中,自有一股傲气。 凌云榜拢共五十张席位,由全天下所有年龄不满二十的年轻人竞争,若非万里挑一的人才,是连个尾巴都摸不上的。三十七这个排名,虽说处于凌云榜中下游,却也是徒无遥优秀于同辈中绝大多数人的有力证明,完全有资格骄傲。 “师姐厉害。”闻灯打心底叹服,眼神中有着不加掩饰的钦佩。 徒无遥被他这样一瞧,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次秋会,我就希望能打几个人,进点名次。” “预祝师姐武运昌隆。”闻灯向她一拱手,真心实意祝福。 闲谈之间,清夕楼弟子集结完毕,一行人朝白玉京西门去,同其余楼的同修汇合。 明镜台同白玉京齐名,位置亦是相对,坐落于神京城西北一侧的离山上,正是百花消退水落石出之季,风景很有一种肃杀的美。 秋会在山腰的崇明楼举行,明镜台弟子已将楼内布置妥当,等待其余七院众人的到来。 离山山顶上有座凉亭,晨雾未散,松柏凝水,又有轻云相绕,意境如仙。亭中有一人,身着霜白滚银边的明镜台院服,端然而坐,敛眸吹箫。他是程复惊。 他的好友甩着剑柄上的流苏行至此间,一袖子挥开周遭的云雾露水,翘腿坐到对面,“啧”了声,道:“老程,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一番。我帮你打听到了,你的前未婚妻不参加此次秋会,但是呢,她会来看。” 程复惊停下奏曲,看向对面坐姿吊儿郎当的人,道:“我可没让你打听这个。” “哟呵,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谁成日对着东南那座楼发呆。”好友翻了个白眼,继而转身,朝着程复惊面朝的方向看了眼,“哦,这会儿朝的也是东呢。” 程复惊垂眼看着手中的箫,并未反驳。 他的好友轻哼:“你前未婚妻是白玉京大明楼弟子,步绛玄正儿八经的师妹,有那样一个高坐凌云榜榜首五年的师兄在,我说你,可得努力些了。” “她有名字。”程复惊蹙起眉,对好友的用词有些不满。 “是是是,闻姑娘。”好友立刻改口,随后又道:“闻姑娘的师兄步绛玄依旧不落场,但霍竹会出手。他是凌云榜老三,你是老四,要不要打一打,进个名次?” 程复惊摇头:“我只想挑战步绛玄。” “行,你厉害。”好友冲他竖起拇指,继而伸了个懒腰,起身问:“程大公子,咱们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明镜台外,山道上,许多小贩推车挑担赶来,在道路两旁摆起摊,高声叫卖吃食糖水等物。 闻灯来到这里时,是在辰时三刻,距离白玉京众人从东门出发,仅过去了两刻钟——并非白玉京弟子集体行速如此,而是闻灯忘了带瞬移法器,跟大部队跟得颇有些吃力,徒无遥见状,干脆带他先过来了。 好在秋会凭八大学院信物入场,他们脱离学院众人先到,也不会被拦下。但时辰委实早了些,两人不想进去枯等,便来到这山道上,闲闲逛起来。 这里人极多,好些摊前排起了队,闻灯探头寻着感兴趣的吃食,被一家卖烤五花的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个烟气腾腾的小摊,透过人群间隙,能看见一块烤架,摊主模样的人从上面捞起一条肥瘦相间、金黄微焦的肉,手法利落地切片,撒上佐料。这摊上散发出浓郁肉香和香辛料的味道,远远的,还能听见肉在火上滋滋冒油的声音。 “徒师姐,你想吃那个吗?”闻灯伸手一指,问徒无遥。 “这是西市一家相当出名的烤五花店,平时不特意跑一趟,根本吃不着,没想到今年竟然来秋会外摆摊了!”徒无遥又惊又喜,忙拉着闻灯上前。 这摊前的队伍颇有些长了,排队之人身上所穿院服,八大学院皆有。闻灯随意张望一眼,偏头和徒无遥说话,仅凭余光判断是否需要向前移动,不曾看见,在前面快要排到的地方,有人猛地一扯身侧人衣袖,示意回头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闻灯估摸着,在这队伍里排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四下环顾,位置却是没往前挪多少。 徒无遥叹气抱怨起来,不曾想话还没说完,听见摊主高喊一句:“对不住了各位,今早上准备的五花,都卖空了。若还想买,请下午再来!” 两人俱是一怔。 “这才什么时辰?竟然卖得这样快?”闻灯一脸震惊之色。 徒无遥亦是惊住了,转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狠狠道:“半刻钟前,我看见有人一次买走了二三十份!” 闻灯又气又无奈,遗憾摇摇头:“秋会人太多了,改日还是去西市吃吧。” “是极,在这里排队,也过于耗费时间了。”徒无遥垮下肩膀。两人失望转身。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霜白滚银边大袖院服的人大步流星走向闻灯,在他面前站定,将手中的方盒递出。 第45页 盒中装满切成薄片的烤五花肉,葱花和香菜撒在上面,翠绿动人,而这端方盒的人,眉目俊朗斯文,眼眸如玉温润。 “姑娘,在下愿将这一份让给你。”他轻声笑道。 ——在这人不远处,还站着另一个身着同样服饰的男子,双手半举在身前,似是捧着什么,可又空无一物,瞪大了眼,紧盯这边,启唇欲言,欲言又止,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是那日午间,闻灯在新台门外赢了步靖华后,有过一面之缘的明镜台弟子。闻灯记得他,微微一笑,摆手道:“谢谢,不过不用。” 对面的人却是直接将那盒烤五花放进他手中,尔后后退两步,抬手执礼:“在下陈复,明镜台弟子。” 他不待闻灯答复,说完就走。 闻灯在原处呆了一呆,低头看看这份说是让给他、实则是送给他的抢手烤五花肉,又朝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 “我这是被搭讪了吗?” 被一个男的。但想想现在的情况,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毕竟闻师妹模样水灵。”徒无遥眯眼笑起来,抽出盒中的竹签、戳起一片烤得外皮酥脆的五花,送入口中,“吃吧,我方才注意着呢,他们没吃过,也没往里面下东西。” “如此甚好。等等,你没事干嘛注意别人的这种细节?”闻灯被徒无遥的观察力震撼到了。 徒无遥笑而不言。 他们在不远处看见一张石椅,打算坐下分享这盒烤五花,孰料刚走过去,前方传来一声:“闻书洛。” 是一把清而冷的嗓音,质地像是被冰镇过的酒液,端的是耐听,可语气平淡无波。 徒无遥“嘶”了声。 闻灯诧异抬头。 徒无遥看看来者,又看看闻灯,再一次像只狐狸那般笑开,语调如山路回转十八弯般“哦”了起来,紧跟着往前跨出一步,离开石椅,留下一句:“闻师妹,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一步!” 来者是步绛玄。他站在风口,绛衣黑发,单手提剑,面无表情。 “你怎么来了?”闻灯朝着步绛玄走去。 对面的人将一件东西递给他:“你的管家让我将此物给你送来。” 闻灯眼前一亮——步绛玄掌心上的,赫然是他的瞬移法器。他赶紧接过,向步绛玄道谢,随后把那盒得之不易的烤五花捧到这人面前,问:“吃吗?” “不用。”步绛玄扫了眼这盒东西,转身就走。 “你就回去了?来都来了,到秋会上去看看呗。”闻灯觉得这人一来一回就为送个东西,未免过于夸张,“年轻人,不要老是绷着弦,这样容易断的,偶尔也该放松放松。” 他边说,边用瞬移法器追上步绛玄,一回生二回熟地抓起别人间剑剑鞘,把人拉住,然后往明镜台的方向走。 这件瞬移法器只能带一人,闻灯拉上步绛玄后,便唯有原速步行。他将别人间剑握得很紧,不时回头看一眼步绛玄,观察这人的神情,打算如果不妙就跑,但发现他似乎没有特别不愿意。 其实你是没人陪就不愿出门的那一类吧?闻灯在心里吐槽。 秋会人多嘈杂,道上人来人往,闻灯凭着依稀的方向感,走了条少有人迹的路。 神京城连着数日没有下雨,离山上的小溪,溪水退得唯余浅浅一痕,倒是让这山间野鹤得了趣,在那久未露出过水面的鹅卵石上踩来踩去。道旁的荒枝枯草修剪别致,颇有几分枯山水的意。 闻灯渐渐放慢脚步,以赏景为主。他感觉出,步绛玄的抵触感更低了些。 两人无话,就这般一前一后的走。 行至半途,闻灯又遇见那个已有两面之缘、并有了“让肉”之谊的“陈复”。他停下脚步、松开别人间剑,隔着一段距离,冲他拱手一礼。 本是斜横在闻灯和步绛玄之间的别人间剑落下去,由步绛玄单手提着、剑尖指地。步绛玄偏头,目光短暂地在对面之人身上停留一晌。 对方在树下向闻灯还礼。 第20章 告示牌 闻灯同那人道完谢, 继续前行。他一时忘了去抓步绛玄的剑鞘,走出一段距离才记起,赶紧回头找人。 出乎意料的, 步绛玄仍保持着和之前相同的距离, 跟在了后头。 这人手中,别人间剑剑尖指地,玄黑剑鞘上, 阳光幽静流淌。闻灯转身, 倒退着走在步绛玄前方,笑问:“不要我拉了?” 步绛玄眸光轻而淡,并不接话。 “步同学, 你就是没人陪便不乐意出门,而非不喜欢出门。”闻灯说得语重心长。 他将方才没来得及吃的烤五花肉从刀鞘里取出,拿起一根竹签, 递给步绛玄:“尝尝呗。我跟你说, 这个可难买了, 我和徒师姐排了好大半天,结果人老板来了句‘肉卖完了下次请早’, 若非那位陈复公子把他的这份让给了我们, 压根儿吃不着。” “陈复?”步绛玄眉梢似是轻轻挑了起来。 “对, 就是刚才那人。”闻灯微抬下颌,指向先前的方向,尔后再问:“尝尝?” 步绛玄目光落到面前的方盒上,复而掀眸, 看定闻灯,语调幽凉:“重油重盐,且已凉透, 我不认为该吃。” 闻灯用手探了探温度,果真凉了。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趁热吃上了。他在心里说道,脑中灵光一闪而过,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步绛玄,言辞真挚恳切:“步师兄,可否借个火?” 第46页 步绛玄面无表情。 闻灯踏步上前,做了个躬身的动作,把烤五花递出去:“先谢过步师兄。” 他挽在耳后的一绺发垂落到脸侧,流金一般的阳光在乌黑眼睫上跳跃,笑容乖巧漂亮;身穿白玉京水青色院服,腰上挂一把短刀,细得似乎不堪握。 步绛玄凝视闻灯片刻,别开目光,再转回,剑指一并,向着那方盒划出一道剑意。 闻灯手中的烤五花立时变得温热。 他吃了一块,冲步绛玄竖起大拇指:“火候真棒。” * 这一段路,石板道两旁栽的皆是雪松,散发出的味道极为清冽。缓慢绵延的斜坡上,站着两个身穿明镜台院服的弟子。 其中一人目送闻灯走远,直至身影不见,都未收回目光。另一人表情看起来不太好,靠着树身,有一搭没一搭甩剑柄上的流苏。他没好气地对前者道:“看见她,我就想起我那盒到了手也能飞的烤五花。” 继而嘀咕了声先前这人告诉闻灯的名字,翻出白眼:“陈复……我说程复惊,干什么还弄个假名,弯酸,一点都不正直磊落。” 程复惊看向好友,神情郑重:“若让她知道,我便是先前同她定亲之人,只怕不会搭理我。” 他的好友略加思忖,觉得在理,点了下头,紧跟着压低声音,却又不乏警惕地道:“她旁边那人就是步绛玄吧?步绛玄来秋会,这还是这些年里头一回,刚才他们俩的动作,你看见了吗? “对于修剑之人而言,剑和自己的手有什么区别?他竟然让她抓自己的剑!这里面的意思可不得了!” 话语之间,他朝程复惊摊开手。 程复惊回想起方才的画面,缓慢蹙起眉。 “老程我跟你说,你必须动作麻利点了,否则下次再见,人家就真是手牵手了!”程复惊的好友上前一步,“这样,我去把步绛玄引开,你和闻姑娘单独说会儿话,互相了解了解。” “你能用什么方法引?”程复惊问。 这个问题将好友生生问住。 “我……我……”他愣愣的,半晌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因我与她从未相识相知,选择退婚,故而不得急躁。”程复惊摇摇头,“我需得耐心些,等一个契机。” * 闻灯独自吃完一整份烤五花肉,有些口渴,又拐回先前那条摊贩如云的山道。 道上行人比之前多了许多,站在高处放眼一望,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闻灯挤在人群中,恨不得自己能拔高两丈,以便寻到卖糖水的铺子。 ——身为一个“女孩儿”,在性别多数为男的修行者中,身高委实掏不着便宜。 步绛玄把手里的剑递给闻灯。 这人踮脚艰难张望,不曾注意到他的动作。 步绛玄定定看了他一瞬,将手一伸,抓住他手臂,再足尖一点,掠至空中,随后朝着某个方向落下。 闻灯只觉得他突然飞起又突然落地,抬眼一瞧,面前多出一间茶棚。 闻灯看看茶棚,又看看步绛玄。 虽说这跟一开始的想法略有些出入,他还是走进去,并且要了两杯凉茶——其中一杯是给步绛玄的谢礼。 “真挤啊,仿佛来到了什么热门景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茶,闻灯将双手举起又放下,做了个舒展的动作,小声说道。 步绛玄坐在他对面,饮茶不语。 “老板,快给我一碗茶!” 在闻灯和步绛玄之后,有人风风火火走进茶棚,丢了两枚铜板到老板手中。这人说完,往茶棚里一看,又是一喜:“闻师妹,真巧,就这都还能碰上!” “徒师姐。”闻灯冲她一笑。 徒无遥喝完老板递来的茶,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步绛玄,走过去轻声对闻灯说:“师妹,借一步说话。” 她拉起闻灯离开茶棚,走到不远处的林子里,说话前悄悄回头一看,确认不会被看见,才掏出一样东西,塞到闻灯手中,说:“我走路上的时候忽然想起,前段日子出去做任务,得到了一件好东西。给。” 这是一个酒坛子。闻灯表情变得疑惑。 徒无遥音量更低,语速飞快:“你想办法让他喝下,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地方。” 闻灯:“……” 闻灯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徒无遥,“你在里面下了药?” “你别瞎说,我怎会做那种龌蹉之事!” 徒无遥被他这样一说,脸颊羞红,急得跺脚,“这是一种名为‘尘梦’的灵酒,喝了之后,会喜欢上第一眼看见的人!” 原来是爱的魔法道具? “是我误会了。”闻灯赶紧道歉。 徒无遥叹了声气,叉腰摆手,示意无事,随后补充道:“效果最多维持三日。但是呢,据说有些人,能在这三日里真正相爱。” 闻灯不大相信,可徒无遥好意难却,他想了想,收下并道谢:“多谢徒师姐。” “不客气。”徒无遥拍拍闻灯肩膀,冲他眨眼,“加油,你会成功的。我去别的地方转转,再见。” 她说走就走,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闻灯目送她片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又揭开盖子闻了闻,适才走回茶棚中,坐到步绛玄对面,喝剩下的半杯茶。 “她给了你什么?”步绛玄少见地主动发问。 第47页 闻灯瞟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将尘梦收进刀鞘中,喝了口茶,装出不在意的模样,道:“一坛酒而已。” 步绛玄:“是尘梦。” 他的语调依旧往常那般平平,却是让闻灯瞪了下眼。 “从味道便可判断出。”步绛玄又道,“它是一种恶劣的灵酒。” 恶劣。 这让的描述令闻灯极不自在,仿佛揣了个什么败坏道德的东西到空间法器里,偏偏还无法反驳解释。 他一口干掉茶,语气颇凶地对步绛玄道:“你懂得太多了!” 话毕起身,一甩袖子,指着某处:“你看,那边有卖面具的,款式繁多、种类丰富,走走走,是时候把你那些鬼脸给换下了。” 闻灯有心转移视线,走出了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足下生风,穿过人群来到面具摊前,挑了整整一打花里胡哨的面具。 步绛玄随后到来,他将这打面具塞进他手中,这人低头瞥了一眼,未发表意见。 闻灯又四下看看,买了顶草帽,将脑袋遮起来。 日头逐渐升高。闻灯不再四处闲逛,跟随人流,一路走向明镜台。 学院门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青松环绕,青玉为砖,正中央有日月的象征,四方摆放了几尊石兽,皆与天上星宿位置相对。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闻灯低声念着,同步绛玄一道,向列队站在广场前、负责检查进入者是否持有八大学院信物的明镜台弟子走去。 比起吵吵闹闹的山道,这里要清净许多,秋会还未正式开始,偶尔还能看见人切磋。 闻灯用观光的眼神往四周扫了一圈,想问步绛玄一些和秋会相关的事,转念记起这人从未参加过,微张的唇又合上。 步绛玄向他投去一瞥:“若是想知道今日具体安排为何,可去告示牌一观。” “酷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闻灯笑了,顶着草帽的脑袋不断转动,“告示牌在哪?” “东。”步绛玄道。 时至今日,闻灯依旧无法将方位判断转化为下意识的技能,不得不仰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 确定完哪一面是东,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步绛玄:“数年前来过一次。” “来做什么?”闻灯不由好奇。 “打人。”步绛玄丢出两字。 闻灯更好奇了:“打谁?” 步绛玄却不往下说。 不多时,两人来到告示牌前。闻灯身高不占优势,得挤到人群前才能看见上面贴着什么。他顶着头上的草帽便去了,穿过人群,来到最前面,抬眼一瞧,看清即将开始的是数试。 数,便是算数之意。 从小到大,闻灯出入数学考场的次数不要太多,心道一句好生无趣,转身走出去,忽听人说道:“年年数试,年年明镜台第一,实在是不太有意思。” 立刻有人反驳:“却也不能这样说,去年代表明镜台夺得数试魁首的,乃是凌云榜第四的程复惊。听说今年武试他不落场,便唯有在数试中窥一窥风采了。” “程复惊?这名字有些耳熟。”闻灯眉梢一动,走向步绛玄,问,“他是凌云榜老四,你是榜一,隔得蛮近,你们认识吗?” 作者有话要说:步绛玄:我认识我不仅认识我还知道他就是那个骗你吃下重油重盐垃圾食品的陈复。(面无表情 第21章 数试 步绛玄没有回答闻灯这个问题。闻灯不强求, 又问这人是否知道举办秋会的崇明楼在哪。他便转身,走在前方带路。 沿主道走上片刻,崇明楼到了。 这楼不高, 却是宽广, 一楼正中便是比试台,二楼三楼的座椅呈环形阶梯分布,八大学院各坐一方。 闻灯依着从前在剧院看演出的习惯, 选了二楼第一排。步绛玄在他左侧。不久后, 徒无遥和于闲也过来,坐到了闻灯右边。 数试在辰时六刻开始。比试共分两轮,第一轮里, 参赛者共计二十四人,每个学院派出三人。他们被打乱顺序,安排在一早设立好的桌案后, 座位四周被帷帐遮挡住, 以防偷看作弊, 或受到旁观者影响。 台前竖着一根拳头粗的香,当它被一道飘渺的剑意点燃, 八道卷轴从楼顶垂落, 现出此次比试的题目。 一共四道题, 题目都长,小楷密密麻麻,闻灯看了一眼便觉头大。 “你说哪个是老四啊?”闻灯不再看题,望向台上众桌案, 轻轻问出一句。 左侧的步绛玄不曾开口,右侧的徒无遥摇了摇头,道:“这很难判断, 得等第一轮出了结果才知晓。” 意料之中。 闻灯“哦”了一声,垂眼在场上扫了一圈,将草帽盖在脸上,干脆利落睡过去。 他可没心思解那几道数学题。 在楼中静坐不比在楼外走动,这楼里照不进阳光,温度比外面冷一些。闻灯睡着没一会儿,倏然冷得一哆嗦,半醒过来,却是因为困和懒,没有动弹。 他在昏昏沉沉里重新睡去。 步绛玄瞥了眼这人紧紧抓住袖口的手,取出一条绒毯、为他盖上。 ——是闻灯自己的绒毯。 这人惯来不爱收拾,往往结束一天的修行后,人回去了,东西还丢在前院屋檐下或是石凳上。 他以“反正明天要继续用”为由,拒绝归纳整理。步绛玄纠正不过来这点混账习惯,又不喜杂乱,唯有帮他理一理。日复一日,闻灯那间静室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一些放不下的,便只好暂时存进步绛玄的空间法器中。 第48页 徒无遥注意到步绛玄的举动,先是一怔,旋即给了于闲一手肘,示意他也看。 于闲瞧见后,和徒无遥对视,纷纷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惊。 除此之外,还有两道视线从比试台的帷帐后投过来,意味略有些不同。步绛玄缓慢撩了下眼皮,将闻灯脸上逐渐滑落的草帽一正,把他的脸完全盖住。 台前那根香燃到一半,陆续有人上交答卷。这些交卷的人中,有的从帷帐后走出来透气,有的仍坐在里面。 闻灯还在睡。 又过不久,所有人都结束答题。崇明楼内变得吵闹,八大学院,上千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接下来会是如何的排名。 一个身穿明黄衣裙的女子掀开帷帐出来,模样秀丽,登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她抬眼看向白玉京众人所在的方向,目光触及到步绛玄,微微一笑,但看见闻灯,便轻轻眯了下眼。 她提步白玉京众人处走去。 这时,一道庄严的声音响彻楼内,从后往前公布排名,以及答卷内容。 崇明楼里静下来,但这道声音极响,闻灯被吵醒了。而那一身明黄的女子,也来到他和步绛玄面前。 黄衣女子冲着步绛玄盈盈一拜,带着满眼笑意,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食盒,递向步绛玄: “步公子。数月前步公子在江阳城出手相助,尚未来得及答谢,这是姜国的一种独特茶点,佐青茶最佳,希望步公子能收下。” 与此同时,闻灯摘掉脸上的草帽,稍微坐直身,茫然地问:“几点了?” 在场只有步绛玄听懂了这个问题。他看向闻灯,答道:“巳正。” 闻灯没注意到有人来找步绛玄,慢吞吞道:“还挺早,我再睡会儿。” 他眼皮又耷拉下去,步绛玄面无表情:“既然如此,又何必来这里。” “是我粗心大意,没打探清上午比赛什么就来了,数学题真的很无聊。”闻灯语气里满是懊恼。 无人理会来者。许多白玉京弟子朝她看去,并窃窃私语起什么,让她脸上的笑有一瞬僵硬。 她调整呼吸,垂眼之后又撩起,转而看向闻灯,笑道:“想必你便是今年白玉京大明楼新收的那位女弟子。” 闻灯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抬起头,礼貌地应了一句,尔后将草帽往脸上一遮,倒向椅背,打算继续睡。 听得对面的女子又道:“姑娘,大庭广众这样举动,实在是有失礼节。” 闻灯却是不知自己哪里失礼了,他一没有呼噜震天打扰周围,二没有睡得四仰八叉辣别人的眼,但还是耐着性子,揭开草帽,道:“谢谢提醒。” 说完重复起先前的动作,闭眼睡去。 直挺挺睡着并不舒服,闻灯干脆往步绛玄那歪了歪。步绛玄不曾阻止他,似乎早已习惯如此。 黄衣女子见状,红了眼睛:“修行一道上,女子本就占弱势,姑娘能以女儿之身入得大明楼,我以为,定是知书达理、勤勉上进之人,未曾想竟直言数道无聊,并且如此懒怠粗鄙、恬不知耻。你根本配不上大明楼弟子的身份!” 她的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温婉,显得格外强硬。 闻灯一下子直起身,不耐烦地拿掉草帽,正要说点什么还回去,步绛玄冷冰冰开口:“轮不到你来评判。” 黄衣女子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闻灯紧紧盯住她,思绪迅速转动。 这人不应当是为自己而来,她手里拿着食盒,似乎打算送出去。 而在这里,她最有可能送给谁呢? 闻灯觉得华点出现了。他转头看向步绛玄,脸上堆起笑容,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甜腻腻叫了声:“师兄。” 他余光在黄衣女子身上,依然是紧盯,不错放任何一个细节。果不其然,他这般做作又亲昵地靠近步绛玄,黄衣女子面上浮现出愠怒和羞愤。 闻灯唰的一下把脑袋扭回去。 “你喜欢他?”闻灯语气极肯定,继而冷笑,“你喜欢他就喜欢,他不搭理你,冲着我撒气做什么?” 黄衣女子表情彻底变了,眼睛瞪圆,看看步绛玄,又看看闻灯,嘴唇嗫嚅一阵,恨恨转身,回去比试台上。 “她是姜国小公主,名叫姜诗韵,现在是山阳学院的人,凌云榜上排名四十三。”徒无遥看着这人走远,低声对闻灯说道。 闻灯听见那排名后,眉梢一挑:“那不是比你还低一些?” 徒无遥笑了声,又看一眼步绛玄,说:“姜国,很有招步师弟做他们驸马的意思。” 姜国位于周国以南,国力虽比不上周、西幽两国强盛,但皇室掌握了一门上乘道法,拥有众多奇珍异宝,算不得弱。若是能成为这样一国的驸马,显然有利可图。 就在这时,楼中那个一直在公布数试第一轮比试结果的声音道:“本轮比试第三名,山阳学院姜诗韵。” 随即,比试台上展示出她的答卷。 闻灯扫了一眼,将头转向步绛玄。他确信这人听见了他和徒无遥的话,故意盯了许久才开口,问:“你喜不喜欢姜诗韵?” 步绛玄神情淡漠:“我为何要喜欢她?” 闻灯想了想:“她胸大。” 步绛玄:“……” 步绛玄轻飘飘瞥了闻灯一眼。 闻灯品出这眼神的含义,半眯起眼道:“你觉得我肤浅!”转念想到自己,又问:“那你喜欢胸小的吗?” 第49页 步绛玄别开目光,取出一册书,翻开看起来。 崇明楼里的声音继续宣布第二和第一分别花落谁家。这一轮比试里,拿到第二名的是白玉京弟子,第一则是上一届夺得数试魁首的程复惊。 闻灯被姜诗韵搅得没了睡意,便着重看了看程复惊的答卷——当然,并非看具体的题目和解答过程,而是看秋会对他的批阅。 他将四张答卷看完,发现这人竟是未错一处,不由惊叹。 第二轮很快开始。 排名后十二位的人黯然离场,比试台上留下前十二人的桌案,以首轮名次排开,依旧是四面挂帷帐。 但这一轮,并非集体答题,这是一场换位赛。 通常情况下,由名次较低一方向名次较高一方发起挑战。两人同解一题,先解出答案者若是名次较低那人,便是换位成功,反之则失败。一人仅一次发起挑战的资格,亦可以选择弃权。 这样的赛制,让闻灯来了兴趣。 赛制没规定谁先谁后,闻灯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竹笛,转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花,等待第一人,不料看见坐在第三张桌案后的人掀开帷帐,走出来,看着她道:“我想挑战——白玉京大明楼,闻书洛。” 她说这话,神请认真,掷地有声。 “还能这样?”闻灯下意识问步绛玄。 位于最右侧、意味着排名第一的桌案帷帐后,传出一声轻咳:“白玉京的闻姑娘并非数试参赛者,公主殿下这样做,似有不妥。” 他是程复惊,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乎着了风寒。 “程公子也说是‘似有’,而非‘的确’,不是吗?” “我听说,闻姑娘在极年幼时,便破了天河十二图之霜天图,眼下又被大明楼收入楼中,定然有过人之处,是以想请教一二。”姜诗韵边说,边向着闻灯施了一礼,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话却是意味深长。 天河十二图是三千年前周烈帝从归渊中带出来的十二张图。烈帝以图上呈现出的玄奥之意,创建出正统的修行体系,开创了一个延续至今的辉煌时代。 这十二张图,分别被烈帝放置在大陆的十二处,每一张上,都有一座迷阵,若非机缘深重、天赋异禀、得大道眷顾者,难解之。 闻书洛六岁时,曾抬指轻点,解开霜天图上的迷阵。当年那时,举世皆惊。 这是闻书洛不愿道出的一段过往,年幼时才惊艳绝,后来却泯然众人、一无所成,委实伤矣。 好在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无人提及,现在却被姜诗韵一语说破—— “她查过我。”闻灯面无表情,跟着嗤笑一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任谁都能看出闻灯还未入清净境。 当年如此,现在如此,曾经的天才已陨,崇明楼内谈论声四起,甚至那句“不配为大明楼弟子”的话,又被提及。 徒无遥怒而起身,抽出鞭子狠狠一甩,压下嘈杂的声音。 许多白玉京弟子跟着站出来,抽刀拔剑待阵。 气氛一时沉肃,步绛玄看向闻灯。 闻灯视线停留在姜诗韵身上,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可不是闻书洛。 闻灯又将手里的竹笛转了一转,走到二楼栏杆前。 白玉京水青色的院服一角在虚空里起落,他偏着头,神情里没有羞更没有怒,轻轻笑着,居高临下问一楼的人:“你想挑战我?” “没错。”姜诗韵傲然抬起下颌道。 “用你第三的排位,来挑战我这个没有名次的?” “正是。” “勇气可嘉。” 闻灯语气仍然带笑,说完不再看她,转而向着白玉京众人,拱手一礼:“师兄师姐们,你们谁还记得之前他们的比试题目是什么?” “我我我!我抄录了,师妹请看!” “这是程复惊的解法。” “这是我们鹿师兄的,我觉得他的解题思路更易懂!” 眨眼的功夫,数张纸传到闻灯面前。闻灯逐一谢过,坐回椅子里,将题仔细看了一遍。 四道数学题,需要那么一点奥数思维,但也就初中小学水平,如果会列方程和解微积分,完全不在话下。 闻灯神情变得有几分复杂。 跟一个中国人比谁的数学更好?简直是自讨苦吃。要知道,中国小孩从一年级便开始学心算口算,如果学不好,回家是会被家长揍的。 更何况,他这个中国人念的大学,课程设置非常奇葩,艺术生的必修课中竟然有高数。这让他在有限的人生里,一直面对着无限的数学题,从小学数学一路学到高等数学。 “接下来的一轮,难度会加大吗?”闻灯偏头问。 徒无遥:“是,要难上一些,而且限时更短。” “好。” 闻灯将手里的题和各种解题思路放到徒无遥手里,请她帮忙还回去,这时,身侧响起一道冷沉的声音:“我替你去。” “这不合规定吧?”闻灯动作一顿,继而笑起,眼神里有几分戏谑,“难道说,你现在改名叫闻书洛?” “改一改规则又何妨。”步绛玄看定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满是平静。 “酷哥,你这就不对了。”闻灯拍了下步绛玄手臂,“姜国小公主喜欢你,又因为喜欢你、而看不顺眼我,现在你帮我出头,那岂不是让小公主很丢脸?人家是公主,给点面子啦。” 第50页 话到末尾,一副打商量的语气。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都是修行者,又都注意着白玉京众人的方向,自然不会将这话漏听了去。 姜诗韵再度成为崇明楼里的焦点,心意被毫不留情剖白,站在比试台上,死死咬住嘴唇,脸颊一阵红一阵白,连手都似在颤抖。 闻灯从座椅里起身,理了理袖摆,捏住瞬移法器,一掠来到比试台上。 “既然你虚心请教,那行,我就来指教指教。” 众人目光之下,他手指一转,将竹笛递出,指向姜诗韵,弯眼说道,眉尾一抹轻红,灵动似飞花。 第22章 莲藕排骨汤 秋会默认了两人的比试, 三四名明镜台弟子走上台来,在闻灯面前添了一桌一椅、并挂上帷帐。 闻灯冲他们道谢,就要坐过去, 那一侧的姜诗韵调整好神态和语气, 道:“请闻姑娘选一道题。” 数试第二轮,通常由被挑战者挑题。题目总计十二道,挑一道少一道, 写在卷轴中, 堆放在比试台正前方的香案上。闻灯偏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甩甩袖子,走进帷帐中、坐好:“你选吧。” 他这话说得随意, 亦是相当不在意。帷帐上隐隐约约映出他的身影,这人似是靠在了椅背上。 姜诗韵捏紧拳头,用力咬了咬牙, 稳住表情, 将下颌一扬, 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话毕, 她没有走动, 站在原处, 食指中指一并,朝那香案上的卷轴堆隔空一点。 下一刻,一根卷轴飞至空中,向两侧展开。 上面用小楷写道: “秋日渐深, 菊丛渐美,神京城南张家大儿上山采菊。他每一日所采,皆倍于后日, 风雨不辍,连续采了十一日,共采得四千又九十四朵菊。请问,张家大儿在最后一日,采到秋菊多少朵?” 姜诗韵掠身回到帷帐中。 闻灯的桌案上也出现题目。他拿起纸张,读完一遍,无语吐槽:“……这位张兄是把整个神京的菊花都薅光了吧?” 帷帐隔绝不了声音,他的话被不少人听见。山阳学院所在方向传出一声嗤笑:“若是不会算,早些认输便是,何必说这些,真真是贻笑大方!” 随着这一句话,那处的人哄笑开来,顷刻,又有人带头姜诗韵给打气助威。一时间,山阳学院气势极盛。 徒无遥气得跳起来,上前两步,再一次将鞭子从腰间抽出,就要对着山阳学院的人一甩—— 一道灵压出现在她身后,冷冽如寒冰,锐利得带刺,于刹那之间,漫向对面。 仿佛寒潮过境时的封冻一般,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山阳学院众人,立刻偃旗息鼓、不敢作声。 徒无遥打了个冷颤,钦佩地看了眼步绛玄。 比试台正前方的香案上,那根烧尽了的、拳头般粗细的香被撤下,换上一根寻常线香,待它燃完,代表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 这根香刚刚点上,崇明楼里有风拂动,将升起的青烟吹散,如同薄雾一般袅袅盘旋。 就在这时,闻灯所在的帷帐之后,飘出两个字:“两朵。” 那题问的是张家大儿最后一日摘多少多菊,他道出这样一句话,明显是做出回答。 无论是在徒无遥压迫之下不敢再出声的人,还是题目出现后便开始奋笔疾书的人,都抬起头。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如同炸开了锅。 “不是吧,算得这样快?” “是这个答案吗?” “两朵?我看她是蒙的吧!” “你才蒙题呢!这必然是我们闻师妹算的!” 当—— 一道清越的钟声从楼顶传来,将嘈杂的说话声压下,紧随着,是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答案正确。” 这声音属于今届秋会数试评判组组长。 崇明楼内,再度鸦雀无声。 比试台另一侧,姜诗韵执笔的手猛然一顿,笔尖向下一撞,乌黑的墨汁立时将稿纸染透。 距离答题开始不过片刻,她的稿纸上已有数行演算过程,解题思路正逐渐成型,她坚信,若再有数分时间,必然能将题解出,可没想到闻书洛……闻书洛这就给出了答案? 姜诗韵瞪大眼,不敢相信,但她认得那声音,又不得不信。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闻书洛成为数试第三,而她,什么都不是了。 她站在桌后,神情慌乱。 秋会是神京城中一年一度的盛会,八大学院才子才女相争,无数目光聚集。数试是今年的开场之试,崇明楼内座无虚席。她本可凭着过人的算力,在这里争得一席位置,接受旁人的祝贺与恭维,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都没了? 一滴墨汁无声滴落,在姜诗韵院服上晕开,将明黄的裙摆染得脏乱。姜诗韵丝毫不察,一把掀开帷帐,向着闻灯的位置走出数步,问:“你、你怎么解得这样快?莫非是猜的?” 她试图装出镇定模样,但声音止不住颤抖。 “这何须猜?倒着算一算,不就完了。”闻灯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幽幽,又悠悠,听起来漫不经心,“二的十一次方是二千又四十八,减一便是两千又四十七,再乘以二,不正是张大摘到的四千又九十四朵菊?” 这位城南张家大儿漫山遍野采菊,其实是一个等比数列求通项的问题,高中课本例题难度,一般解两个方程便可求出答案。若他做不出,那才真是贻笑大方。 第51页 姜诗韵听完闻灯的话,思绪回转,却是不解其意,面色不由变白:“什么十一次方?我从未听说过这等词语!” “你竟没听说过?”闻灯故作震惊,惊过之后,又是一叹,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姜诗韵被这话呛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挑战失败者须得离开比试台。说话的功夫,明镜台弟子走上台来,将姜诗韵的桌案帷帐拆掉收走。 崇明楼里响起了点儿别致的声音,是一首曲子,曲调之中,透着无穷无尽的欢喜和雀跃,往声音来源瞧去,竟是于闲趴在二楼栏杆上,吹起了唢呐。 姜诗韵独自一人站在台上,死死咬住下唇,捏紧笔杆转身,匆匆往台下走,就跟逃似的。 山阳学院众人默不作声,白玉京众人故意不出声,其余学院的人听见,陆续扑哧笑出来。 评判组中,有人开口道:“白玉京闻书洛,你目前排名第三,拥有一次向他人发起挑战的资格。” 场面这才逐渐平静,闻灯在帷帐后回答道:“谢谢。” 很快迎来新的比试。 香案上的卷轴堆中,题目种类各不相同,或有一些,表面让人误会简单,但计算甚是复杂,或有一些,一看便是极难,让人两眼一黑。 闻灯逐渐看出点门道,发现他遇到的那题,算是其中的温和派。 他觉得自己实则是个捡漏的,本打算若被谁挑了,便稍微应付应付、认个输,孰料竟无人向他发起挑战。他亦未挑战谁,坐在右侧首位上的程复惊同样如此。 最后一场比试,排名第二的白玉京弟子挑战程复惊。 闻灯转着笛子等待结果。他期待白玉京的师兄赢,但预感并不是太好。 果不其然,挑战失败,白玉京弟子仍居于第二位。这整个过程,程复惊只说了一句话,依然是宛如着凉一般的沙哑嗓音。闻灯往那瞥了两眼,但隔着帷帐,又无境界修为,什么都看不到。 秋会数试至此结束,崇明楼内开始散场。 闻灯带着一甲第三的头衔回到步绛玄等人身侧,伸了个懒腰,笑问:“不算给白玉京丢面子吧。” “你这是给咱们赚足了面子!”徒无遥排着闻灯肩膀,兴奋说道。 许多人凑过来说恭喜,闻灯逐一回过去,花了小一刻钟的功夫,才从二楼走到正门,这时转头一看,徒无遥和于闲已不知去向,身边就剩步绛玄一人。 楼外阳光如流金,照耀着门前花坛里的秋菊。比起先前,四下静了许多,闻灯边往外走,边看向步绛玄。 这人道:“下午是棋试。” “先前我注意到了。下棋,我真是一点都不会,也一点兴趣都没有。”闻灯说着,一步三叹,摇头撇嘴。 “那便回去修行。”步绛玄道。 闻灯一听他说这个,肩膀立刻垮下去:“大哥,一天假都不给放?” 步绛玄面无表情:“你已耽误了半日。” “并没有,我在数试上拿了第三名。”闻灯学着他瘫起脸,继而语调一转,拍了下步绛玄手臂,:“这样值得高兴的事,都不请我吃点什么庆祝一下?” 步绛玄静默片刻,问:“你想吃什么?” 闻灯想了想,道:“南门的那家莲藕排骨锅?” 步绛玄应一声“行”,将闻灯手臂一拉,向白玉京行去。 秋会在明镜台举行,白玉京里几乎空了。学院外客栈食肆无人问津,两人来到藕汤店后,掌柜的热情将他们迎上雅间,并赠送了些小菜。 这里的藕汤并非单纯端上一碗汤,而是一种汤锅,里面煮了莲藕和排骨,食客可再凭喜好往里涮菜。 步绛玄依旧不动筷,闻灯独自一人吃,便没怎么点菜。 他用自己的碗盛汤,用步绛玄的碗夹菜,吃了几口,偏头问:“步师兄,过两日的武试,你当真不落场?” 步绛玄不言。 闻灯从他眼神里读出答案,低声道:“你不落场,老四程复惊也不落场,那不就老三一人在上面耍威风?” 说起“程复惊”这三字时,他语气微微变了变,旋即猛地一下把筷子拍到碗上,惊呼:“等等——程复惊!”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为何老觉得这名字曾在哪里听过。 之前同闻书洛定亲的人,不就是叫程复惊吗?他们两家还曾交换了庚帖,闻灯穿来之后,好奇拿出来看过,这会儿连程复惊的生辰八字都回忆起来了。 一时间,闻灯竟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该庆幸还好没有正儿八经碰上面吗?该庆幸对方没主动找他说什么吗?或者说,其实程复惊也不记得他了? 闻灯仰着脑袋,放空了好一阵,才重新提起筷子,继续吃菜。 忽听步绛玄道:“若你这般在意他,可去明镜台,我不拦你。” “我怎么就在意他了?”闻灯觉得这人的话很没道理,又是啪的一声,将筷子放下。 他盯了步绛玄一会儿,噌的站起,手撑在桌上,向着步绛玄探身,一本正经地道,“师兄,若说这几个人中我最在意谁,那也该是你。” 第23章 有情 两人之间隔着一口正沸腾着的铜锅, 雾气不断漫上来,白茫茫,又泛着香。步绛玄漆黑的眼眸被雾气浸润, 仿佛染上些许水色, 尔后不甚明显地眨了一下。 第52页 “你无需在意我。”他的语气平静又冷淡。 “你是我师兄。”闻灯定定说道。 步绛玄却道:“不过是师兄。”这话的意思,就好似二人无关。 顿了一顿,步绛玄将头一转, 看向闻灯手边那一小碗藕汤, 说:“你的汤要凉了。” 他这话题转移得实在生硬,闻灯生生怔了一刹。一刹过后,他坐回椅子里, 一口干完碗里的汤。 直男。 闻灯腹诽道。 钢铁直男。 在零下四十度的室外结了冰的钢铁直男。 他夹了一块排骨到油碟中,翻动两下,让肉蘸满鲜红的辣椒, 狠狠吃下。 步绛玄的坐姿永远是端正的, 腰背挺得笔直, 如同一把直立起来的剑。他绛红的衣衫束在玄色腰封下,腰身线条被毫无保留勾勒出, 精瘦而修长。 闻灯坐在对面看他, 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又转, 最后落在那双如墨的眼睛上。 “步师兄,你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闻灯问。 步绛玄自然不知,用眼神询问闻灯。 “你住在一个漆黑冰冷的屋子里、从不出去,渐渐的, 不仅自己变得漆黑冰冷,还认为这个世界也是漆黑冰冷的。”闻灯低低地、慢慢地说着,伸出手指比划。 话毕, 他见步绛玄看他的眼神认真,将桌上倒扣的茶杯翻起一只,倒满一杯茶,推到这人面前去。 步绛玄瞥了眼茶水,又看回闻灯。 “这样不对,你要相信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这个世界如此美妙,你要伸开双手,拥抱世界。”闻灯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露出微笑。 步绛玄喝了口茶,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有碍修行。” 闻灯:“?” 闻灯的笑容僵住了,旋即意识到什么,神情变得语气复杂:“……你修的该不会是无情道吧?” “大道本该无情。”步绛玄语气淡淡,很有几分理所当然。 闻灯:“……” 步绛玄又要喝茶,闻灯把那茶杯端回来,当的一声放在桌上,看着他,道:“你错了。” “我没错。”步绛玄沉着冷静地反驳。 闻灯面无表情:“你就是错了。” 步绛玄在这一点上似乎有些执着,想做一番解释,但闻灯不给他机会,抢先问:“道是什么?” 继而自答:“道是规则,是天地运动变化的规律,是物质的本质,自然无情。但你不是那个本质,你是活在规律规则之下的人,你修行,是顺应规则、利用规则,而非成为规则。 “人生而有情。你和东和师伯是师徒,你们之间,便有师徒之情;你和我是师兄妹,我们之间,有着同门之情;我们初遇那日,你出手斩了妖兽,救了乌龙寨的人和我,是仁义之情。 所以大道无情,那是大道的事,而你,是你自己。” 两张同样板着的脸,隔一锅沸腾的藕汤锅相对,细白的雾气仍在飘。步绛玄先是蹙了下眉,又垂眼,接着抬眼,开口:“我……” “步同学,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错在哪里。”闻灯打断他。 步绛玄再度蹙眉。 闻灯继续喝藕汤、吃排骨,并不开口说什么。约过一刻钟,他吃得八分饱,唤来小二,付钱出门。 已是深秋时节,秋桂谢了,萧萧的风在青石板街上回转起落,不再夹着幽香。 正午之后,影子逐渐斜长。闻灯慢条斯理走在前面,步绛玄在后,隔了约莫三步的距离,直到步入大明楼前院,都不曾起过交谈。 闻灯娴熟地搬出摇椅、绒毯,到太阳能晒着的地方午睡。他惯来睡两刻钟,至未时初刻,起来练刀。 步绛玄坐在屋檐下,一边看书,一边看他。 闻灯仍是先练基本功,再将这一段时日来所学的复习二三遍,才开始学新的招式。 步绛玄逐招逐式拆分教他,再连贯走了一回,予他示范。 到这一日,闻灯终于完整学会这套名为《独酌》的刀法。 虽说依旧无法引灵气入体,但这天地之间,他能调动的灵气越来越多,一招落下,不仅能隔空震破水珠,还可将细小的石子碾碎成粉末。 他对比从前大学体育课上一学期学一套太极的经历,发觉眼下无论进度还是成果,都是相当喜人的。 “我有点想唱歌。”闻灯偏头,对屋檐下的步绛玄说道。先前的话题,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这一页暂且揭过。 步绛玄对闻灯时不时便歌性大发早已习惯,见怪不怪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闻灯边耍刀,边唱了一首《中国功夫》。 至晚间,闻灯开始补晨间落下的修行。 秋会翌日,是画试和诗试,第三日的两场,分别为书试与琴试。 闻灯去看了画试和琴试——出于自身“职业”的关系,他对后者格外重视。 参加这场琴试的都是音修。 闻灯原以为,入了清净境的音修之间的对战,该是拿琴打人了,但万万没想到,他们比较的仍是寻常奏乐的技巧,不免有些失望。 夕阳如烧,他踩着绚烂的余霞光芒,从神京城西回到城东南,走进白玉京大明楼的寂静秋林里,沿细碎石子铺成的小径,步入院中。 步绛玄在练剑。 绛色的衣袂随着步伐起落飞旋,在虚空里拉出转瞬即逝的光弧。他剑下招式走得极其流畅,如翩然游龙,又如云中惊鸿,剑光明明灭灭,在暮色里散成飞花。 第53页 闻灯站在院门处看了一会儿,慢吞吞抹出火折子和打火石,将庭院里的灯盏点亮。 步绛玄这一练便是许久,最后一招落罢,正是夜色倾泄时,长光划破苍色的天幕,剑啸声清亮。 闻灯坐在屋檐下,身旁放了一盏闲时自制的小灯。晕黄光芒照亮他侧脸,同时照清这人的正在做的事情——吃他从外面带回来的麻辣手撕兔肉。 步绛玄眉梢轻挑,收剑走过去。 闻灯抬起头,视线由上而下,停在步绛玄手里的别人间剑上,略加思忖,道:“步学霸,明日便是武试了。” “若是感兴趣,便去,但落下的功课,回来后必须补上。”步绛玄语气平淡,从茶具托盘中翻起一个茶碗,给自己倒茶。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闻灯道,他这几日都是这般过来的,已然养成自觉习惯。他放下手里的麻辣兔肉,将脑袋往后仰了仰,瞧着步绛玄,问:“你真的不去?” “不去。”步绛玄回答不见半点犹豫。 闻灯语重心长道:“酷哥,年轻人呢,应该时不时外出体验生活。” 步绛玄喝完茶,轻轻瞥了他一眼。 “那我趁你睡着,把你绑过去。”闻灯玩笑说道。 “凭你,做不到。”步绛玄语调平平,没有任何起伏。 闻灯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半眯起眼,道:“那我用玉牢笼把你关起来,再找上几个人,抬着过去。” 步绛玄垂眼同他对视:“你试试看。” “神心空明境之下的人,玉牢笼都能困住。”闻灯道。 这一刻,晚风倏然肆意,吹落庭院中那棵榕树上所剩无几的残叶。有鸟儿从白玉京外而来,在幽昏的夜色里压低翅膀,飞进前院的灯火中。 步绛玄和闻灯同时偏头。 后者抬手,鸟儿停到他手臂上,脚后绑着个小小的信筒。 闻灯等着步绛玄将信筒摘走,熟练地洒了把灵米到地上,等他将信展开,问:“东和师伯说了什么?” ——这是东和的信鸦。 步绛玄看了一眼信,直接递给闻灯。 信上唯有一行,写着:“步靖川出关,已入神京城。” “步靖川?那个输给熊哥的熊孩子的哥哥?” 闻灯记得这人是谁——便就是那年少入剑冢、欲取别人间剑,却被别人间剑所弃的步家天才。 “他好像是……明镜台弟子?”闻灯回忆一番,又道。 “你知道的挺多。”步绛玄望定闻灯,低声说道。 闻灯张口就来:“那是自然,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初为了打步靖华,我仔细调查过一番。” 步绛玄别开目光,看向信鸦:“却是没看出。” 信鸦飞速啄完灵米,在闻灯手掌里蹭了一蹭,展翅飞起。闻灯目送它渐渐行远,幽幽一叹:“你学会损我了。” 东和是步绛玄的师父,会将步靖川的消息告诉他,必然是因为这人行踪,和步绛玄有关。闻灯想了想关于步靖川的资料,嘀咕着: “这个人,六岁清净境,十岁清净境巅峰,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出手,排进凌云榜前十,第二年换榜,进了前五,但第三年……忽然就从榜上消失了。” “他怎么突然从榜上消失呢?” 他的音量骤然提高,看向步绛玄,甚是疑惑。 “若是不出手,凌云榜便不会记录。”步绛玄平静解释。 你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清楚内情。闻灯盯着步绛玄,在心中说道,但终究没问,而是道:“武试在即,他这时候回来,肯定是为了冲排名。” 步绛玄不置可否。 “你说,他能不能打赢老三?”闻灯试探性地问,朝着步绛玄倾了倾身,轻晃烛光下,眸底似是淌着一条摇曳波光的清河。 “不知。”步绛玄道。 闻灯笑了,眼睛弯成扇:“那就随我一道,去看看呗。” “不去。” 这人语气冷淡坚定,和瞪眼的闻灯对视一刹,拾级而上,走入长廊,向着屋内而去。 ——便是这时,又有一封信飞入前院,竟似刀片般咻的一声扎入廊柱上。 闻灯一惊。 步绛玄停下脚步,眼底无甚波动,剑指一并,将之打落。 信封飘到地上,闻灯定眼一瞧,封上写着三字:“挑战书”。 步绛玄扫一眼便过,没有任何兴趣。闻灯“咦”了一声,生出好奇,捡起来、打开。 ——明日酉时,西市入口,步靖川。 这信上内容十分简洁,简到闻灯当场骂了声“草”。 闻灯将上面的字念了一遍,紧接着没好气道,“这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连问都不问一句,便下战书,是他们家的传统?” 步绛玄换了只手提剑,难得说了一句宽慰的话:“不必在意。” “应战吗?”闻灯问他。 他答:“浪费时间。” 闻灯被步绛玄一如既往的态度逗得又笑起来:“不愧是你。这东西留着吗?” 步绛玄神色如旧:“随你处理。” 听他这样说,闻灯当即揭开灯笼罩,将东西烧了。 * 神京城西,装潢最为华美的酒楼内,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走上顶层,推开面东的那扇门。 雅间清幽,长窗洞开,有人临风而立,视线越过窗外露台,能览尽错落蜿蜒的万千灯火,以及映出这灯火如长龙、在城中静缓流淌的明河。 第54页 “兄长,白玉京没有传来消息,看来步绛玄是不会应战了,我们要如何办?”来者语速飞快,对窗前赏景的人说道,不难听出语气里的焦急。 这人是步靖华,被他称呼为“兄长”的,自然便是步靖川。那个六岁入清净境,十岁修行至清境巅峰,十二岁那年出手,便在凌云榜上夺得一席之地,却在剑冢中,被别人间剑当场撂了面子的步靖川。 闻得此言,步靖川没有回头。他依旧眺望着脚下的神京城,过了数息时间,慢慢道:“新台门一战中,胜过你那人,是他的师妹?” 此言并非向亲弟询问,下一刻,他又道:“那就用这位小师妹,逼他出一出手吧。” 步靖华一脸不解:“兄长待如何做?” 步靖川伸手按住剑柄,语气幽凉:“武试第二日,乃是二对二的比试,将闻书洛的名字投入签筒中,成为我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欣喜:又有架可以打了吗?这次还是混合双打? 第24章 静心 见闻灯处理完挑战书, 步绛玄去到静室,将里面的灯点上。 澄黄的光芒在屋室内漫开,纸窗上映出一道侧影, 是步绛玄坐进椅中。可下一瞬, 他的影子诡异地游了下来,在地上迅速拉长,变得形如一根细长的手, 起伏甩动着, 奔向屋外。 庭院里响起笛声,如同山间淙淙流过的泉水,清澈悦耳。 闻灯吹的是他师父北间余给的那根竹笛。比起那日在鬼市上淘来的玉笛, 用这一根来调动天地间的灵力,要更费些功夫。闻灯循着由难而易的原则,用它的时间更多一些。 渐渐的, 他察觉到这穿庭而过的风中, 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他停下吹奏, 警惕往四周瞧了瞧,却是什么都没发现。 错觉? 闻灯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一刻, 立在闻灯身旁的、细细一道的影子如散雾般散开去, 幽黑的颜色变淡, 只在虚空里留下薄薄的一层。 它把自己藏了起来,这样过了好一阵,等闻灯不再怀疑探寻,才重新凝成细细的一道。它凑到闻灯旁, 将上头那部分伸出,去勾闻灯被风吹得摇晃的马尾。 闻灯甩了下头,看向静室的方向。 如果真有异常, 步绛玄应该会发现吧?他这般自我安慰道。 闻灯修行至亥时,才离开大明楼。 翌日依旧是晴日,天空一片湛蓝,白云柔软又饱满,像一团又一团棉絮。 通往明镜台的山道上,早早挤满了各学院弟子和神京城里的游客——秋会的武试向来比文试更吸引人,虽说非八大学院之人不得入内观看,但对于爱凑热闹的人而言,在外面听个响,也是极好。 闻灯用瞬移法器一路行至离山半山腰,在明镜台院门外的广场上,看见徒无遥和于闲。 徒无遥没穿院服,而是一身更适合活动的劲装,颜色红如烈火,腰间长鞭闪闪,眉眼英气十足,又不失妩媚。 闻灯过去和两人汇合,徒无遥将提前买好的吃食分了一份给他,朝他身后望望,挑眉道:“步绛玄当真不来?” 再看于闲,脸上亦出现惊讶之情。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你们也不用这样吃惊。”闻灯将白玉京的信物拿出来,边示意大伙走着,边说道。 徒无遥和于闲交换眼神,前者道:“你请他都不来?” 闻灯无奈一叹:“他的眼里只有两个字—修行。” 徒无遥和于闲再一次互相看了看。 徒无遥伸手一拍闻灯肩膀,眼神中充满安慰。 于闲摇摇头,说:“喜欢步师弟,真的很难。我记得两年前,我们海旭楼有一位师姐,曾大肆张扬地向他表露过爱意。那位师姐人美心善、细致体贴,晴时给往大明楼送茶,雨时送伞具,一日跑那处三趟,在楼外又是抚琴又是唱曲,轰动了整个白玉京。” 言及此,他话语一顿,问闻灯:“你猜步师弟如何回应的?” “我猜不出,师兄不妨直说。”闻灯道。 于闲神情变得复杂,语气甚是唏嘘:“他前三日,尚且没什么反应。可第四日,竟在大明楼中、隔着整整一座前院,往外劈了一剑。 “那一剑,端的是剑风浩浩,剑意凛凛,直将那位师姐‘送’出两里地。” 画面不难想象。 闻灯和步绛玄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差不多摸清了这人性格脾气,故而脑中直接浮现出那人当时的神情。 ——依旧是冷漠打底,再带上点儿不耐和不悦,冻得人不敢靠近。 “这样说起来,他对我,可真算不错了。”闻灯抬头望天,继而问于闲:“那位师姐现在如何了?” 于闲道:“去宁山上清修了。” 闻灯瞪大眼:“宁山上不就一座寺庙?” 于闲点头:“的确如此。” 闻灯:“……” 他再一次望天无语。 三人来到崇明楼里。 这次到的时间晚了些,整个二层都坐满了,三层第一排的位置亦被占,他们只好坐了角落。 武试第一日是一对一的个人比试。徒无遥要上场,坐下后,她环顾四周,双手合十、再一扣,闭上眼祈求:“希望我能运气好一些,抽到排名高过我,但又不太高的。” “老天爷会保佑你的。”闻灯在她身旁祝福。 第55页 各院的位置几乎坐满,闻灯看向明镜台众人方向,回忆着步家资料手册上步靖川的画像,仔细找人。但他搜寻一圈,都没找到能对上号的脸,甚至连步靖华都没看见。 闻灯稍加思索,问旁边的人“你们知道步靖川吗?” 于闲的第一反应是:“步靖川?这名字和之前的步靖华很像啊!” “步靖川?我知道啊,他的名字前些年出现在凌云榜上过,位置还不低呢。”说这话的是坐在后面的一名白玉京弟子,“他是明镜台的人。据说这几年,都在闭关苦修,是以没再出现在榜上过。” “他这个人怎么样?”闻灯转身过去问。 那名白玉京弟子摇头:“具体为人如何,就不清楚了,没和他接触过。” “这个步靖川和步靖华是兄弟吗?”于闲在闻灯回过身之后问。 闻灯低声道:“亲兄弟。” 于闲立刻冷哼了声:“那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家伙,你怎会突然问起他?” 闻灯抿了下唇,没做回答。 崇明楼一楼,两名明镜台弟子一前一后走上比试台,将线香插进香炉中,签筒放到香案上。 楼内敲响一记钟声,示意众人安静。 下一刻,剑意从楼顶击出,签筒被抬到空中,摇晃转动起来。 啪嗒。 两根竹签从筒口掉出,落到香案上,等候在前的明镜台弟子将之拾起,朗声道:“□□学院关山海,对阵青崖间北苍望羲。” 刹那间,整个崇明楼沸反盈天。 “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竟然抽到了第一局!” “我天,这一战压根就没悬念了。” 北苍望羲是凌云榜第三的名字,早早便有传闻,说他会落场,但没人想到,他竟第一个上场! 闻灯转头看向青崖间众弟子所在方向,只见那里掠出一道黑色人影,迅如疾风落到台上。 这是一个相当瘦削的男子,皮肤白得不见半点血色,五官轮廓很深,尤其是那眼窝,而他的眼眸,是天空般的湛蓝色。 闻灯一时看愣了,因为这活脱脱就是一张欧美人的脸!可他从未听说过这片大陆上有类似欧美血统的存在! 这是一个修行者倍出的辉煌时代,出海远游、向外探索并非难事,早在两千年前,探索者们便已确认,在这个世界中,仅存他们所生活的这一片大陆,其余地方皆是海洋和冰川。 徒无遥察觉到闻灯神情不对,惊讶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这样直勾勾盯着北苍望羲,莫不成看上他了?” 闻灯略有些恍惚地问:“他是哪里人?” 徒无遥面上震惊更甚:“不是吧,你真看上了?” 她没能控制住说话的音量,这一声格外响亮,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闻灯鲤鱼打挺般坐直身,忙不迭摆手:“不,我没有,我就是好奇。” 徒无遥却是贼兮兮一笑,凑过去,一把勾住闻灯肩膀,压低声音道:“喜欢都是从冲动和好奇开始的。你对他有好奇了,那冲动呢?” 坐在闻灯另一侧的于闲叹了口气,说:“北苍望羲是个游族。” “游族?”徒无遥抬头问。 闻灯趁着这个空隙,从徒无遥手臂底下逃出来,听见于闲回答说:“游族就是无根之族的意思,这样的人没有故乡,没有家园,只能一辈子在世间游荡。” 尔后,于闲补充:“不过这样的人很少。” 闻灯蹙了下眉,觉得这样的描述很奇怪,但来不及细想,武试的第一场比试开始了。 来自青崖间的北苍望羲和□□学院的关山海互相见礼。 北苍望羲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但他没有抽刀,而双足一分,疾速踏出,左手提在腰侧,右手出拳! 几乎是同一时间,闻灯听见了皮肉相撞的声音。紧接着,他看见北苍望羲的对手被打飞出去,两行血从鼻下涌出,在空中拉成一道鲜红的线。 咚! □□学院的关山海落到台下,一张脸高高肿起,简直惨不忍睹。 闻灯别开目光,不忍多看。 徒无遥捂住脸:“我的天,保佑我不要抽到他。” 这一局就这般速战速决,第二局紧随其后,到第七局时,抽到了徒无遥的名字。对手如她先前所祈求,排名高过她、但并未高出太多。一番较量之后,她险险胜出。 闻灯对接下来的比赛不再有期待。在这台上比试的人,他都不熟,生不出希望谁赢、希望谁输的热烈心情,故而看着看着,逐渐犯起困。 “于师兄,下一轮徒师姐上场的时候,你叫一下我。”他将秋会头一日买到的草帽往脸上一盖,低低地对于闲说了一声,闭眼睡去。 “师妹,如今已是深秋,你就这样睡,会着凉的。”于闲道。闻灯还是一个没有踏入清净境的脆弱凡人,他甚是担心。 闻灯一想也是,用力睁开眼,在刀鞘里翻找遮盖之物,到最后,竟发现里面连一件披风、一条绒毯都不剩。 他神情变得复杂,想必是步绛玄替他收着收着,全都收光了。 可他委实困倦,心道经过这段时日的锤炼,身体已变得强健,就这样睡一阵,应该不会有事,把草帽重新一遮,闭上眼。 几个呼吸之后,闻灯睡熟。 一名身穿明镜台院服的男子走过来,将搭在臂弯里的披风递向坐在闻灯身侧的徒无遥,带着笑说道:“想来闻姑娘怕冷,还请这位师姐为她披上。” 第56页 “是你!”徒无遥认出他,惊讶出声,这是秋会初日,和闻灯结下“让肉之谊”的陈复的同伴。 “对,是我。”男子点点头,瞥了眼闻灯,道,“不过我只是个中间人,要把披风送给闻姑娘的,另有其人。” “送我们闻师妹五花肉的那位?”徒无遥弯起眼,试探问道。。 男子笑笑不答,将披风放到徒无遥手中,转身便走。 这是一件素白的披风,干净又柔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徒无遥神情甚是有趣,“啧”了声,将披风抖开,盖在闻灯身上:“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错,不错,真不错。” 比试在继续。 秋会不存在中场休息一说,第一轮后,紧跟着便是第二轮。流程依旧,第一轮中胜者的竹签回到签筒,经由崇明楼中的评判组,抽出对战之人。 闻灯是被第二轮开始后不久一声惊呼吵醒的,这声呼喊就炸开在耳畔,惊得他咻的一下睁开眼。 他迷茫又紧张地看向徒无遥,问:“怎么了?” 徒无遥双目大瞪,一时竟然没能说出话。 另一边的于闲道:“接下来上场的,是她和北苍望羲。” 此言一出,闻灯立马想起开场那一局中,被北苍望羲一拳打飞出去的那名弟子,以及他肿成猪头的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闻灯启唇欲言,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抬起手,拍拍徒无遥的手臂,以示安慰。 “天意如此,尽力为之吧。”徒无遥一脸生无可恋,紧跟着叫道:“啊啊啊啊我的手开始抖了。” “师姐,保重。”闻灯想了又想,只能说出这样两字。 周围的白玉京弟子也开口:“师姐,去吧。” “师姐,加油。” “师姐,不要怕。” “师姐,就当提前感受巅峰对决。” “师姐……” 徒无遥认命地起身,在走下去前,倏然跳了一下:“我上去认个输就溜!” 她从三楼直接跳到比试台上,烈火般的衣角轻灵翩飞。 闻灯往前探身,想将这场比试看得仔细些,忽而之间,有什么从身上滑落,周身袭来凉意。 他定睛一看,落地的是一件素白披风。 “咦?这是哪位好心人给我的?”闻灯把它捡起来,疑惑地问于闲。 于闲顿了顿,才道:“一个不曾透露姓名的好心人。” 闻灯觉得神奇:“那我如何还?” “……问徒无遥。”于闲把问题转移出去。 说完,于闲将目光投向比试台,闻灯亦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扭头看回去。 徒无遥并未像上台前说的那般,直接认输溜走。她和北苍望羲互相致礼后,深深吐纳,小心谨慎地取下腰间的鞭子,作出一个起势。 北苍望羲依旧是快攻。 他的境界在清净境巅峰,而徒无遥还在清净中境,两者相差悬殊,打从一开始,他便占据上风。 徒无遥凭借灵活的身法躲了两招,但第三招,终究是没躲过。她一连退到比试台边缘,险险要掉下去,这时,胜负落定的钟声响起。 北苍望羲站在比试台中央,道了一声:“承让。” 徒无遥一脸惨白,抓着鞭子的右手扶住左手,回答道:“是阁下武艺高强。” 三楼中,有人眼尖发现:“徒师姐的手似乎折了!” 闻灯眼皮一跳,细看的确如此,和于闲同时起身,一个捏住瞬移法器,一个点足掠出,来到比试台上。 徒无遥左手垂得极不自然,于闲帮她暂时治了治,再由闻灯扶着走下台。 离开比试台一段距离,她忍不住道:“啊,手断了手断了——这个北苍望羲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却听后方传来一个声音:“若是对对手怜惜,早就死了。” 听得此言,闻灯不由回头,目光正好和北苍望羲对上。近看之下,北苍望羲那双湛蓝的眼眸眸底,竟是深得如同漩涡。 他没看太久,收回视线,走出崇明楼。 秋会请来了白鹿洞的医修坐镇,闻灯和于闲将徒无遥送过去,诊治包扎之后,又陪着她回白玉京。 时辰还算早,武试还在继续,于闲又赶回明镜台,但闻灯没去。 北苍望羲是凌云榜第三,榜首步绛玄不落场,和他位置相近、有一争之力的程复惊同样不出手,武试第一日的结果,可想而知。 他午间没有吃饭,便去食堂买了些东西,慢吞吞吃着,走向大明楼。 步绛玄在前院。自从开始教导闻灯习刀后,他渐渐习惯在下午的时候,坐在屋檐底下看书。 闻灯怀抱一小桶淋满香辣调料的冷串,单手推开虚掩的院门,打眼一瞧,看见这人,笑起来:“步学霸,你果然在这。” 他径直走过去,不客气地坐到步绛玄身旁,将冷串桶放到茶案上,翻起一个茶碗,给自己倒了些茶。 秋风满院,衣角翩飞。步绛玄清楚地嗅到,闻灯身上多了些味道,并非食物的香,亦不是在外面染上的烟火气息,而是属于某个人。 步绛玄撩起眼皮,将闻灯看定,眉梢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 “你跟北苍望羲打过吗?”闻灯喝完茶,又给自己续上一碗,轻声问。 “交过一次手。”步绛玄面无表情道。 第57页 “想来是你赢了。”闻灯晃了晃脑袋,看向步绛玄,“你赢他,用了多少招?” 步绛玄敛眸,视线落回书上,向后翻了一页,淡淡道:“当时情况复杂,不能以招数定论。” 闻灯唏嘘说道:“他三招就把徒师姐打骨折了。” 坐在身侧的人未曾接话,他又吃了几根串,将手擦拭干净,起身走下长廊。 “我练刀。”闻灯取出那把日常练习用的刀,刀锋平递而出,指向步绛玄。 阳光自刀身淌过,亮得夺目,步绛玄却是不抬头、不给回应。 闻灯挑眉:“我变自觉了,你不给点夸奖?” “修行一事,本当如此。”步绛玄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闻灯表情垮下去,拉出一张面瘫脸,转身用力挥刀。 两人不太说话,步绛玄偶尔纠正闻灯的动作,闻灯练刀练累了,便去茶案上到一碗茶,而步绛玄负责往壶中续水。 他今日开始刀术修行的时间比平日晚许多,当酉时的钟声撞响,才开始复习昨日学到的招式。 于闲在他练到第二遍的时候跑进前院,撑着院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闻、闻师妹!闻师妹!明日二对二的比试,抽签结果出来了!” “出来就出来,你作何这般激动?难道明日的第一轮第一局,也出现北苍望羲了?”明日的比试和今日又有所不同,第一轮对战名单,会提前抽出。闻灯事先了解过,并不意外。 于闲连连摆手,喘着粗气说道:“不,北苍望羲不参加二对二,我要说的是,抽到了你。” “什么?”闻灯一怔。 “不知是谁,把你的名字放入签筒里了!”于闲又是皱眉又是摇头,说得又气又急。 “那我的对手是谁?”闻灯放下刀,不可置信走向于闲。 “步靖川!”于闲回答。 闻灯脚步一顿,明白过来,回头看向步绛玄:“这混账整我呢?” “告示牌上已将对战名单贴出来了,你队友那栏是空白。”于闲提醒道,对闻灯的话并不吃惊。闻灯在上午的时候向他们问过步靖川这人,加上步靖川是步靖华亲哥,稍加推断,便能发现这是在搞什么鬼。 紧跟着又说:“步靖川的队友是山阳学院的叶问灵,凌云榜十一,和那个姜国小公主关系特别亲近!” 步绛玄提着剑从长廊走到庭院中,道:“冲我来的。” “的确不该是冲着我来的。”闻灯脸上表情淡下去,硬邦邦说道。 “再败他一次便是。”步绛玄神情漠然,又理所当然。 闻灯一时没去探寻他话里的“再”字,抱起手臂,转身问他:“你打?” “莫非,你有其他想找的人?”步绛玄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注视着闻灯,声音幽冷,就像起跌在晚秋里的风。 闻灯学他瘫着脸,说你是榜一,我当然找你。 于闲就是来传话,见两人已有决定,要了杯茶喝,便离开了。 暮色四合,远树生烟,鸟雀斜飞归巢。闻灯一身水青色院服被染成深红,他立在秋风中,垂眸思索了一阵,开始在庭院里疾步绕圈,边绕边瞪一眼步绛玄。 步绛玄将冷茶从茶案上撤掉,烧水煮上一壶新的,对闻灯道:“何必慌张。” “你不是我,当然不慌。”闻灯冷笑说道。 “静心。”步绛玄对他说道。 闻灯倏地止住脚步,杵在原地盯了步绛玄片刻,朝屋檐下走过去。他重重坐到步绛玄身侧,掏出玉笛,吹响那首《幽云散》。 吹笛的过程中,闻灯的神情终于沉静下来。一曲奏罢,在这被夕阳灼烧成一片赤红的庭院中,出现一个巨大身影。 闻灯对这个身影已不陌生,弯起眼睛,熟稔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它是一头身高高过屋檐、四肢粗壮、皮毛滑亮的熊,拍着胸脯回应闻灯,看起来很是兴奋。 “熊哥,明日可能又要你帮忙了。”闻灯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熊说道。 熊又将胸脯拍了拍,似乎在说没问题。 闻灯冲它笑了笑,将茶案上先前没吃完的冷串递过去:“谢谢熊哥。” 熊的口味比步绛玄更广,丝毫不介意麻辣油腥,不过细长竹签对它而言是个麻烦,闻灯不得不把串拿回来,上面的东西都捋下去。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步绛玄:“你五年前初上凌云榜,步靖川五年前从榜上消失,你先前又说,数年前去明镜台打过人……你打的那个人是不是步靖川?” 步绛玄平平一“嗯”。 如此说来,步靖川之所以从凌云榜上消失数年、闭关苦修,约莫便是被步绛玄揍得狠了,心有不甘。 闻灯长舒一口气,弯起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真切的笑意,眼眸深处,有细碎微光流淌:“我高兴了,我有底气了。” “到时,你不必出手。”步绛玄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语气郑重。 “叶问灵肯定会集火我的。”闻灯却是摇头。 他将处理好的食物递给屋檐外的熊,起身伸了个懒腰,感慨道:“要是我能召唤出两个熊哥就好了。” 话音落地,熊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它用前掌指了一下闻灯的玉笛,又是捶地,又是低吼。 闻灯理解了熊的意思:“你是让我再吹一次召唤曲?” 第58页 熊重复着动作和吼叫。 闻灯看了看熊,又看看步绛玄。 步绛玄将他随手搁在长廊上的玉笛递过去:“试一试。” 闻灯说了声“好”,抓起玉笛,凑到唇边,开始吹奏。 这一次,一曲才到中途,便见熊的身旁多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只四脚兽,毛色灰棕相杂,眼眶深黑,尾巴蓬松,长度算不得短。 闻灯认得这种动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朝它伸手:“你好,浣熊哥。”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和他的动物园( 第25章 众筹打架 闻灯盘膝坐在长廊上。浣熊一阵轻快小跑, 来到他面前,前爪之一搭在他膝上,另一只爪往他伸出的手里碰了碰。 这让闻灯感到惊喜, 眼眸亮起来, 捏住它的爪子,小幅度晃了晃:“你好你好。” 浣熊仰起脑袋,在闻灯手背手指上蹭了一蹭, 才回去刚才的地方。 两头灵兽分食起所剩不多的冷串, 闻灯见状,在空间法器里找了找,寻出一些肉脯和麻辣小鱼, 堆放过去。 他看着它们——主要是看新来的浣熊,心思逐渐活络。 “如果我再吹一次,还会出来别的灵兽吗?”他眼眸一转, 偏头问步绛玄。 熊和浣熊听见这话, 同时停下进食的动作, 对他摇头,而步绛玄面无表情道:“你的灵力不够。” 闻灯有些泄气地往后一倒, 摊开双手, 躺在长廊上:“哎, 看来还是这个关键问题。” 遥远的西面,夕阳将层云烧得透红,而东方弦月如钩,伴着一颗明亮星子, 将夜色一点一滴铺开。 暮色和夜色在大明楼前院中交织,风低回折转。浣熊吃下一条猪肉脯,蹬腿一窜, 又来到闻灯面前。它用前爪拍了一下闻灯手臂,下一刻,但见浣熊一分为三,分别出现在闻灯左右两侧和肚子上。 闻灯震惊瞪大眼,手一撑、坐起身。在他肚皮上的浣熊向下滑到腿上。他左看右看,朝这只浣熊伸手,打算揉一揉它脑袋:“厉害了!你还会分身术!” 亦是在这时,步绛玄身后的影子动了。那团浓黑之中,如撕裂般分出细长的一道,猛地甩向这只浣熊。 浣熊察觉到危险,耳朵一竖,背上的毛炸起,三道身影同时向外蹿出,落到距离屋檐丈许开外的地方。三道身影合为一道,它向着四方探头搜寻,并未瞧见什么,眼神里浮现疑惑。 而那影子在闻灯身上扫了扫,慢慢团成一个球,凑到他腿边。 闻灯以为这是浣熊向他展示机敏灵活程度,不曾往其他方面猜,只是忽然觉得,风似乎冷了些。 步绛玄垂眸起身,取出火石与火折子,将屋檐下、庭院中的灯盏逐一点亮,神情一如既往冷淡。 熊和浣熊将闻灯给的食物吃完,一同从庭院中消失。 闻灯计算着这一次灵兽现界的时间,和上次做起对比——这一回它们在此界停留的时间长了不少,但这是在没有打斗消耗的情况下,若进入实战,恐怕撑不了这么久。 “我有可能一夜入清净境吗?”闻灯又倒在了长廊上,将玉笛举到半空,对着斜前方的那盏六角灯,左右晃了一下,轻轻说道。 “你看见机缘了吗?”步绛玄稍加思索,以问答问。 “我以为你会言简意赅地说我在做梦。”闻灯眸光转向步绛玄,低低哼笑了声,接着才答:“没有。” 步绛玄:“那便不要再忧虑此事。” “我考虑的本质问题并非能否破境。”闻灯小声嘀咕,从长廊上爬起来,走去他那间静室,从里面找出一个软垫。 他垫着软垫坐下,抬起眼,将两只灵兽待过的那处看了看,然后看向院墙角落的树,轻声说:“但我认为,事物都是相对的,就算不破境,也一定有解决办法。” “你现在不当急于此事。”步绛玄语气里充满不赞同,“亦不必担忧明日的比试。” 闻灯将目光转过去,落到他侧脸上,盯着他那犹如刀裁的下颌线,说:“酷哥,你意思是要一打二啊?” “我能应付。”步绛玄道,旋即想起闻灯先前说的“集火”一事,补充说:“我不会让叶问灵伤到你。” “原来你是打算带我躺飞。”闻灯慢吞吞道,将手摊开,语气无奈,“可这样一对比,我未免太咸了吧?” 步绛玄看向他,和他那双清亮的眼眸对视片刻,道出一句:“你又想玩了。”上一回,闻灯主动提出替步绛玄应战,便是想凑热闹。 “不是的,我有分寸,我清楚这次和上次的情况不同。”闻灯拖长语调,辩解说道,“我水平是很菜,可如果你一打二,我却什么都不做,我会觉得自己很无能。” 他的话让步绛玄沉默了一阵。 “好。”步绛玄从闻灯身侧起身,走到长廊外,转身看定他,语气低沉,“你已学完整套《独酌》刀法,凌云榜十一,算是一个不错的试刀对象,明日便去会会她。但在那之前,你还得将刀法再练几遍。” “要我用刀法胜她?”闻灯有些诧异。 “在于试,而非胜。”步绛玄道,继而语气严肃三分,“起来,你今日的修行还未完成。” 闻灯平平一“哦”,从软垫上起身,走下长廊。 夜幕之中,星辰闪烁,星辰之下,宵风甚冷。闻灯拿起刀,调整着呼吸,一刀劈向秋风。 第59页 院里灯辉照影,水青色的衣角起落,随着明灭刀光,绽放成花。 步绛玄没让闻灯练太久,戌正之时,便让他停下,回去吃饭休息。闻灯难得想多练一练,但这人神情端的是严肃,只好作罢。 白玉京外夜色嘈杂,街头街尾,处处充斥着和秋会相关的谈话声。闻灯在这样的喧嚣热闹中走回家,管家赵叔听说了闻灯明日要出战之事,一直候在院门口,眉宇间有几分忧虑。 闻灯看见他,突然就想到了闻清云,思绪再一转,意识到一件事。他精神一振,说了句“我去库房”,一溜烟跑没了影。 这一夜,闻灯早早睡下,翌日,则是懒懒地将辰时睡过,才起身穿衣洗漱,去前面花厅吃饭。 厨娘吴婶煮了牛肉米粉,闻灯吃的时候,照例往里加两勺油辣子、两勺咸菜。他慢条斯理吃着,赵叔从外面进来,道:“步公子来了。” “稀客!”闻灯惊道。 赵叔将步绛玄请进花厅,端上一杯茶。 这人沐晨风而来,行过前院中的小石藤萝,身姿挺拔,绛衣冷寒。他在闻灯对面坐下,扫了眼这人碗中吃食,端盏喝茶。 闻灯抬头问:“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来一碗粉?我家吴婶煮的牛肉汤可是一绝,尝尝看?” “多谢,不必。”步绛玄淡淡道。 闻灯“哦”了声,挑起一块牛肉送入口中,然后告诉步绛玄他的打算:“双人战一般比个人战打得更久,我们那一场排在第二十九,挺后面的,中午再过去吧?” “可。”步绛玄幅度甚微地点头。 “你真的不来点吗?”闻灯再度“推销”起他家厨娘做的牛肉米粉。 步绛玄仍是拒绝:“不用。” 闻灯感到奇怪:“那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你没来大明楼。”步绛玄答道,旋即轻振衣袖,又说:“早饭过后,休息两刻,开始练刀。” “行。”闻灯应下。过了会儿,闻灯对步绛玄道:“我找到解决灵力供求不平衡的办法了。” 步绛玄完全理解闻灯表达的意思,掀起眼眸:“如何解决的?” 闻灯弯眼一笑,竖起食指朝他摇了摇:“暂且保密。” 步绛玄便也不追问。 休息之后,两人在前院练刀。闻灯取出他“刀库”中最好的一把,步绛玄手握别人间剑,剑不出鞘,同他对练。 深秋肃杀时节,西墙上唯余枯枝的藤萝被刀风震得如浪涌动。 昼阳偏转,渐至中天,赵叔等人送闻灯和步绛玄出门。两人踩着时间过去,到明镜台的时候,刚好比完第二十七场。 于闲在崇明楼二楼阶梯口处等待着这两人,见到他们,立刻高声招呼:“步师弟,闻师妹!” 白玉京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一名清夕楼弟子从座位中一跃而下,先向步绛玄拱手一礼,随后将手中攥了许久的簪子递给闻灯:“师妹,这是徒师姐让我给你带来的法器!” 昨日徒无遥被北苍望羲打折了一只手,眼下在清夕楼里养伤,听说闻灯的事情后,又生气又无奈,急急寻出防御力最佳的那件法器,托同修带给闻灯。 好些白玉京弟子亦如此,如浪潮般涌向楼梯口。 “闻师妹,这道防御符是我们流夜楼楼主亲手写的,快带上,快带上!” “闻师妹,这灵兽是我刚唤出来的,它愿意助你。你且将它藏在衣袖里,等你召唤灵兽的时候,再将它一同放出。” “闻师妹……” 片刻不到的功夫,闻灯身上多出二十三张符纸、十二件法器、三只藏进袖摆和衣领下的灵兽,若他此时上称,恐怕要多出十来斤。 于闲本是第一个发现他们的人,如今却要艰难地越过人群,才能走到闻灯面前。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也往闻灯手臂上拍了道符,尔后道:“别太害怕,就当是提前体验强者过招。” 闻灯退后一步,向着白玉京众人弯腰拱手,认真行礼:“谢谢诸位师兄师姐。” 做这个动作时,挂在他手上背上的黄符齐齐往上一飘。 某位师姐眉梢轻蹙起,摇头说道:“这样似乎不太美丽。” “的确有失风度。”另一位师姐脱下身上的斗篷,上前来,“闻师妹,你将它穿上。” 又有一位师姐道:“你这件太花了,我的素一些,更合适闻师妹今日的打扮。” “不若再披一件法衣!” 闻灯一时无言:“……真是谢谢师姐们。” 女孩子们竟然争吵起来,闻灯道了一句他这里有合适的衣物,匆匆逃走。逃到中途,他想起步绛玄来,抬头去找,却发现这人不知何时躲到了角落清净处。 他用瞬移法器过去。 步绛玄单手提剑,站在二楼最里处,见闻灯在身前站定,反手一抓,从虚空里抓出一件斗篷,递给他。 这是闻灯自己的斗篷。穿上后,闻灯抬起双手,往前往后各走了几步,感受完毕,对步绛玄说:“我臃肿了。” “摘掉便是。”步绛玄语调平平,面上无甚表情。 “怎好如此?这是师兄师姐们的心意。”闻灯捏起拳头,“众筹打架,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现在超有信心的。” 第26章 灵石 闻灯没有去注意第二十八场比试。他让步绛玄帮忙催动一件绝音法器, 吹奏那首《幽云散》,提前将熊和浣熊召唤了出来。 第60页 白玉京同门给的灵兽皆是小巧易藏型,其中两只是山雀, 另一只是黑兔。闻灯让它们排成一排, 熊哥体型过于庞大,只能憋屈地坐在墙角处。 他不清楚前两者如何战斗,想了想, 半蹲下来, 对众灵兽提议:“一会儿上场后,你们自行商议如何打?” 熊哥前掌拍地,其余几只叽叽喳喳叫起来, 闻灯辨了辨它们的“语气”,得知它们同意了。 闻灯站直身,拢了拢衣袖, 走到步绛玄身侧。 这时候, 台上正进行的比试分出胜负, 他朝下看了一眼,转头对步绛玄道:“到我们了。” 他用笛子挑开从耳后滑落下来的那绺发, 弯眼笑起来, 举起空闲那只手:“步同学, 这可是五年来,你第一次在秋会中落场,击个掌,纪念一下?” 步绛玄偏首, 同闻灯对视一瞬,目光落到他手上。 崇明楼中,开始宣布下一场对战者的姓名。二对二的比试, 参赛双方自然是两人,但这一场,其中一方的名字,却只有“白玉京闻书洛”。 不知内情的人不由将目光投向白玉京众人所在之处。 闻灯站在二楼偏僻角落中,立柱遮挡了外面的视线。他伸出的手晃了晃,凑得离步绛玄更近几分。 步绛玄看着这只手。 手掌有些小,手指却是细长的,指腹和掌间结着一层薄薄的茧,但并不影响美观。 他眼眸又敛低,良久,才伸出左手,击上闻灯的手掌。 啪。 一声脆响。 他顺势将这人的手臂抓住,将他带到比试台上。 闻灯一身月白衣裙,方才披上的斗篷亦是同色,从二楼落下,衣摆在虚空中扬起弧度,美好得像是绽放出一朵花。 步绛玄目光一触即收,在这人站定后放开手。 闻灯向前走了一步,看向明镜台的方向。 “她就是闻书洛!数试第三的闻书洛!”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声音,经由秋会第一日的数试,已有许多人认识闻灯。 “和她一起的那人……我怎么觉得是步绛玄?” “东亭如玉绛衣冷。他就是步绛玄!” “步绛玄竟然落场秋会了?这是历年来的第一次吧?” “闻书洛面子这么大,能请动步绛玄和她打双人战?” 步绛玄被认出,楼内立时议论纷纷,嘈杂如同菜市。他神情不为所动,闻灯亦没有受到影响,目光紧盯前方。 有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落到比试台上,一人着霜白滚银边大袖院服,一人身穿明黄。 明镜台的步靖川和山阳学院的叶问灵。 曾经的凌云榜第四和如今的凌云榜十一。 前者的长相,跟步靖华似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眉宇间褪去了稚嫩和青涩,多出几分被苦修磨砺出的成熟和沧桑;后者则生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神情自信骄傲。 闻灯注意着他们的武器,都使剑。 依照习俗,比试双方在交手之前,要互相见礼,但闻灯和步绛玄并肩而立,谁都没动。这让准备上前一礼的叶问灵止住脚步。 步靖华目不转睛看着步绛玄,步绛玄的目光在闻灯手中那支玉笛上。 楼内沸沸扬扬的说话声忽而沉寂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当的一声,清钟撞响。 比试开始。 周遭终于有人重新说起话,但闻灯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姿势,让这些声音止住。 他唇角一弯,轻轻柔柔笑道:“我有点话要说。” “我从未有过参加秋会的打算,更没有向任何一类比试递过名签。 “第一日数试时,我登此台,是因为山阳学院的某个人利用规则漏洞,向我发起挑战;今日武试,我再度登台,是由于某位不知名的人通过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让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对战名单上。 “两次登台,皆非我愿,但可千万别认为,我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闻灯声音清脆,但话到末尾,语气不再温柔,清亮的声线染上寒意,颇为凛冽。 崇明楼内静得落针可闻。他的这番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谁都看得出闻灯的境界,而他们在他这个境界时,也都不会想着来秋会上比一比。 让他的名字出现在武试中的,必然是仇者。 而他和谁结下仇怨呢?新台门一战被他打败的步靖华,数试上自取其辱的姜国公主。偏生这两人,和比试台上的两人都有些关系。 人群的眼神变了。 于此一刻,二楼两只山雀拍动翅膀,于半空中盘旋数圈,掠低来到比试台间。 浣熊和黑兔扒着熊的两条手臂,随它一道跃下,“咚”的一声,砸落到比试台上。纵使崇明楼中纤尘不染,这一番落地不曾扬起灰尘,仍是让地面晃了两分。 闻灯捏住玉笛,由慢而快,在指间转出一朵花。 “现在可以开始了。”他向着对面的人说 步靖川向前一步,对步绛玄道:“我只是想和你比一场,看看别人间剑,是否该继续在你手里。” 步绛玄冷漠看着他。 步靖川视线转向闻灯,在他身上瞥了一眼,又对步绛玄道:“我不会对你师妹出手。” 闻灯笑了:“你这算解释缘由?那你跟你旁边的叶姑娘说一说,让她也别出手,和我一起到台下去,嗑磕瓜子喝喝茶,看你俩打?” 第61页 叶问灵因为闻灯先前那一番话,脸色已是极不好看,见闻灯这样说,眼睛立刻瞪起来。 闻灯抬起下颌,语气带上讽刺:“所以,别说这种没用的话。” “你认输下台,我便离去。”叶问灵蹙着眉头说道,“我不愿欺人。你体质特殊,能以未入清净之身,连接灵界、召来灵兽相助。但你终究没入清净境,灵兽的现界状态,维持不了太久。它们离去那一刻,便是你输了比试之时。” “我被你打败,不代表我输了。”闻灯纠正她。 叶问灵神情似被噎住。 闻灯缓慢笑了一下:“我还发现,你的思维有误区。我的确是个没入清净境的空瓶,体内无甚灵力,续航极差,但这不代表着,我就不能边充边打啊?” 对面的两人都未理解他的话。 闻灯不予解释,垂了眼,从刀鞘中甩出一箩筐上品灵石。 再拔刀。刀锋偏转,朝着这筐灵石重重劈下去。 这一筐灵石都被劈碎。刹那间,浓郁的灵气在崇明楼内溢散开,如同雾一样翻涌浮动,逼得人近乎窒息。 步绛玄没有受到影响,他偏头看了看闻灯,而闻灯在他身侧,亦是面不改色。 灵兽们欢欣鼓舞起来。在灵界中,灵气的存在便如现世中的空气,无处不在、含量巨大,它们出自灵界,对这样的环境很是适应。 叶问灵是清净上境,距离巅峰仍是差了一些,这过于充裕的灵气让她面色微微发红,但她反应极快,迅速调整呼吸,双足交错踏出,向闻灯出剑。 这一剑迅而凌厉,剑光如同燃烧,将如雾的灵气切散! 闻灯还未清净,召唤出的灵兽至多清净初境,和叶问灵相差两个小境界。 但他,现在有五只。 两只山雀的境界和熊、浣熊相当,黑兔高一些,介于初境和中境之间。 浣熊犹如弹射般从熊的手臂上冲出,化作一道残影猛扑对手。 与此同时,黑兔蹬腿而出。它的体型越变越大,来到叶问灵头顶时,竟犹如一座小山。 浣熊前爪挥向叶问灵面门,黑兔朝着她重重压下,熊和两只山雀则去了另外的方位,等待接下来的出击时机。 闻灯握刀的手偏转数分,提步上前。 他这一战,为的是试刀。所以出的第一招,便是独酌刀法中的第一式。独酌刀如其名,是一人饮酒,起舞弄影,很有几分酒意诗兴。 叶问灵身形一动,避开灵兽的攻击,并接下闻灯的这一刀。 当—— 刀剑相交,激起的声音令人牙酸。 闻灯退回数步,再起一式。 独酌刀法的第二式。 两只山雀出击,一左一右,啄向叶问灵双耳。浣熊亦向着她的背后冲去,前爪往她衣上一抓,攀爬两下窜上肩膀,张口撕咬。 刀光逼面去。 叶问灵脸色狠狠一沉,持剑的手向上一挑,疾退数尺,口间迸发一声厉喝。 这一刻,浑厚灵力自她体内荡出,势如山崩倾洪,顷刻之间,将山雀和浣熊震飞。 等在台上蓄势待发的熊反应极快,猛地窜到闻灯身前来,冲出一拳,替他挡下冲击。 整座楼都颤动,与此同时,台上的灵兽身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的趋势甚浓。 “你维持不住了。”叶问灵挑起剑锋,指向闻灯。 风在楼内回荡,吹得袖摆和发直打旋儿。闻灯甩了甩马尾,对上叶问灵的视线,挑起眉梢,“你不会认为,我只有一筐灵石吧?” 叶问灵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惊异神情。 闻灯衣袖一甩,身后出现一辆马车。 车上装满上品灵石,纵使隔着木板,亦有夺目的光芒流转出。这画面像极了沉睡在远古高人陵寝中的宝藏,崇明楼内,四方惊起抽气之声。 闻灯当着众人的面,从斗篷底下撕来一道雷符,拍了过去。 轰隆—— 一声震耳的响,整整一车灵石化作灵气,堆满闻灯周身。 “我姓闻,金陵闻家的闻,我们家很有钱。”他手上刀锋一挑,从浓得迷眼的灵气中挑出,对叶问灵说道,语气很平淡。 第27章 破境 话分两头。 能在凌云榜前五的位置中争得一席之位的,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只能是站在清净境巅峰的人。 步靖川五年前便是清净境巅峰, 眼下他苦修归来, 在那巅峰之上又有精进。当他腰间长剑出鞘,周身之间,自有一股寒意缭绕开来。 他向着步绛玄出招, 使的是萧山步家剑法。 霹雳收威剑, 第二十六式,独凭栏。 长剑起时长光明,这一刹, 楼外长天为之变色。秋风急转而下,剑意凛冽荡开,楼中众看客呼吸一窒。 在他对面, 别人间剑出鞘。 这把剑剑柄玄黑, 剑身明如霜雪, 被步绛玄握在手中,斜斜向上一挽, 随着向前踏出的步伐递出。 步绛玄使的是白玉京的剑法——白玉京众剑修必学的入门剑。阵势比不上步靖川那一剑浩大, 只是简简单单一刺, 动作一目了然。 但就是这简单一刺,却如同釜底抽薪,直将步靖川的独凭栏一式击回! 剑风剑意都拂了他自己的面,步靖川一击不成, 收剑回身,退出数尺,足踏弓步, 剑势再起。 第62页 步家剑法,第三十九式,放逐臣。 这又是一记大开大合的招式,招如其名,尽显放逐之意,势出之时,剑下便生出一股地动山摇的趋势。 步绛玄眉梢轻轻一蹙,足尖一点,疾掠。 还是白玉京的入门剑,不过换了一式。这一式,别人间剑自左侧击出,剑锋从上而下一压。 这像极了他纠正闻灯练刀时做不到位的动作,而他借着这个动作,直接将步靖川的这一剑打散在中途,令步靖川招不成招! 拆招已过两次,步绛玄不再给步靖川主动出击的机会,顺势将别人间剑一挽,脚下步伐错踏,打向步靖川胸口。 剑在清啸,落势极沉。 步靖川双目一骇,飞身急退。 步绛玄再挽剑,剑光拉成一道细而明亮的线,乍然一闪,锁住步靖川去路。那绛衣在幽微的风中轻缓起跌,跌出的那一抹光弧,像振翅飞过的蝴蝶。 他连出数剑,攻势并不密集,但招招寒,招招冷,是蝴蝶化骨,凌厉如刺,直击关键与要害。 步靖川提剑挡了十招,第十一招时,惊觉自己已身在步绛玄以剑意剑光铸成的牢笼之中。 他进退不得,而步绛玄在他前方三尺处,别人间剑微偏,光寒一刹,逼上喉间。 这一刻,步靖川瞪大眼睛,忘记呼吸。 五年前,步绛玄曾来过一次明镜台,目的是打人。那个人是步靖川。 五年后,他再一次来明镜台,目的还是打人,打的依旧是步靖川。 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极简之招连破萧山步家的剑法,是如何做到的?”三楼上,一名穿明镜台院服,以法器覆面、借此淡化场间灵力的男子语气惊恐,问身侧之人。 身侧之人乃程复惊。他手扶栏杆,凝眸注视场间,回答的声音极低:“灵力全部聚在剑尖上。” 他的好友指着比试台,声音瓮瓮的:“那可是最弱的入门剑!也就强健强健身体,练个出剑的架势来!” 程复惊凝重摇头:“赢得此战,非他所用剑法。他对灵力的控制,已远你能想象得到的,那剑牢笼上的灵力,不多不少,正好是步靖川无法招架的程度。” 好友境界不如程复惊高,听他这样说,只觉得疑惑,转眼看见在比试台另一边的闻灯,恍然悟出什么,再度瞪眼:“他用这样的剑法接招,是不是为了不搅散闻书洛弄出的灵气!” “大抵如此。”程复惊回答。 好友神情复杂,看看场下,又看看他,问:“你和他打……能打过吗?” 程复惊抿唇不言。 比试台上,步靖川被剑气削落一绺发。他呆呆地看着这些发丝散落在灵气结成的雾里,低喃说道:“我输了……我还是输了。” 步靖川是那样的不敢相信,以至于神情显得有些木讷。他六岁入清净境,十岁便至清境巅峰,五年前离开神京、闭关苦修,精益求精,为何还是打不过? 他手指颤了颤,突然之间意识到某个关键,猛地抬头,问:“你是不是……能够入神心空明境了?” 此言一出,举楼哗然。 步绛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收剑,漠然走过,看向比试台另一边。 台上灵气凝成雾,闻灯站在之中,手中握刀,月白衣袖翻飞飘扬。 他炸了一车灵石,灵兽们的状态稳定了下来。浣熊一分为三,其中一只在他身前身后游荡,毫不掩饰保护意图,另外两只分别袭向叶问灵的两条腿,让叶问灵无法施展出那灵活的身法。 山雀在空中,黑兔又一次变得硕大如小山,企图砸到叶问灵身上,将她重重压垮,而熊在叶问灵背后,向她狠狠挥拳。 看着这样的画面,不知为何,闻灯有些想笑。 他终究是忍住了。 他对战叶问灵的目的是试刀,但叶问灵境界高出他太多,如果对方一招便把他撂倒,这刀也就无处可试了。灵兽们对她的牵制,刚好能让她无法全力以战,又不至于无法出招还招。 闻灯继续对着叶问灵使出独酌刀法。 他和人正经交手的次数屈指可数,对战经验少得可怜,对对手的功法亦是知之甚少,故而只能套步绛玄教给他的固定连招套路,去将叶问灵打上一打。 这难免显得生硬了些,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应对渐渐变得灵活。 叶问灵却是恼怒,这样的打法不仅令她憋屈,更重要的是,她的脸还被浣熊划出了两道口子! 她将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山雀和从上空砸落的黑兔打落在地,再一回身,剑风一荡,把熊和浣熊扫走,对闻灯说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赢过我了吗?” 由于灵气过盛,又怒火中烧,她脸色越发的红。 “姑娘,不瞒你说,我也不觉得我能赢你。”闻灯往前递刀,刀身自下往上,挑出一弧寒芒。 他仔细注视着叶问灵,语气很认真,“但做人呢,总要怀揣梦想,对不对?更何况,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灵石,总得物有所值才行。” “你莫要狂妄!”叶问灵被他这话气了个倒仰,握紧长剑,格住逼来的刀,再用力一削,将人挥退。 灵兽散落四方、尚未重新发起攻击,她趁着这个空档,往剑身上注满灵力,踩着颇具迷幻力的步伐,几度更改方位,向闻灯出剑! 第63页 “我今日,非败你不可!”叶问灵恨恨说道。 剑风拂过面门,甚是冰冷。 闻灯见势不对,抽身疾退。他身上挂着许多符纸法器,身法比平时要轻灵许多,但叶问灵这一剑走得远比先前更快,在空中倏然一闪,便至闻灯身前。 闻灯打算靠着这些符纸和法器扛一扛,忽而听得一声: “雪浪。” 是步绛玄的声音,清冷低沉,从不远处传来,所说正是独酌刀法中的第十二式。他语气与素日里教导闻灯无二区别,让闻灯下意识听从,身形急转,挽出一朵刀花,从侧面对上叶问灵。 “秋老洞庭。”步绛玄又道出一句招式。 闻灯手上刀刃再度偏转。 “不惊。” “寒灯照。” 闻灯和叶问灵之间本是僵持局面,灵兽们虽能牵制住叶问灵,但闻灯无法趁机击败她。步绛玄一声又一声指点,让闻灯和灵兽们配合了起来,甚至于,还弥补上了境界之间的差距。 “好家伙,拿凌云榜第十一来磨刀!”楼中有人惊呼道。 随着这一道声音,叶问灵冷冷抬起眼,道:“步绛玄,你是凌云榜第一,但你师妹不是。她必然会输给我!” 她说得掷地有声,言罢一阵疾退,掠到比试台的另一侧。 灵气凝成的雾逐渐消散。山雀和黑兔向闻灯投来歉意的眼神,从台上退去,熊和浣熊还在支撑,但动作不再如最初那般迅捷。 一滴汗沿着闻灯侧脸滑下,他轻轻一甩,手上维持着平举长刀的姿势,喘了一口气,偏头对后两者笑道: “今天辛苦你们了,暂且回去休息吧。” 浣熊和熊都摇头,而闻灯也冲它们摇摇头。 两者向闻灯做了一个告别的动作,回归灵界。 “低昂枝上雀。” 步绛玄又道出一个招式名。 这是独酌刀法中的第四招,以守为主,攻击性不强,并非让闻灯主动出招之意。 闻灯扭头,隔着薄薄的一层灵气,对上步绛玄的眼眸,问:“为什么要出这一招?” “不是出,而是接。她下一剑,剑势势必极强,便以弱接之,以柔化之,可避免内伤。”步绛玄解释说道。 “可我现在有些累了,不想先接招、再出招。”闻灯闭上眼,低声嘀咕着,近乎自言自语。 他满身疲倦,若放在平时,早直接倒地装死不起了,但现在,他心头萦绕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什有么就要冲破出来,很是奇妙。 他慢慢道:“我想试试暮云收。” 暮云收是独酌刀法中的最后一招,一记强力的杀招。 叶问灵取出第二把剑,用左手握住。 “你以为,没了灵兽的帮助,还能奈得何我?”叶问灵冷冷说道,双足一前一后分开,双剑一高一低举起,作出进攻的起势。 步绛玄看定闻灯,只答他的那句话:“那就试一试。” 闻灯睁开眼睛,深深吐纳,往前走了一步。 很缓慢的一步。 但这一步之间,异象突生! ——先前溢散出去的灵气猝然回流,在崇明楼中拉出一道又一道清幽的光华,缭绕在闻灯周身,将他再一次笼罩住。 步绛玄神情一变。 二楼三楼,几乎所有人都向前倾身。 “灵气入体!”一声惊呼炸响,“闻书洛……闻书洛这是在破境!”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欣喜若狂:回本了,回本了,大哥二哥看了直说好! 第28章 影 闻灯发现四周的模样变了。他不再身处于崇明楼内, 目之所及,也不见八大学院众弟子身影。 他站在一条路的中央,青石板路, 看不出半点儿车辙和足迹, 笔直地向前延伸,没有岔道,尽头遥远。道路两旁没有任何草木, 唯见层层叠叠堆积翻涌的云海。 闻灯缓慢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开始往前走。这条路上的风景不能说一成不变,因为浮云不时舒卷,但能见的只有云, 故而很是乏味。 走着走着,他总算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道门槛,约一尺高, 横在路中央, 也不见门框和门, 显得有点儿孤零零。 闻灯想了想,打算绕行, 可向左走, 它跟着向左, 又向右,它还跟着向右。当闻灯停下,它正正停在闻灯脚前。 闻灯:“……” “行吧。”闻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垮过去。 崇明楼内, 灵气再度聚成浓雾,但这一回,却不再是充盈整个室内, 而是只在闻灯周身围绕。 闻灯站在雾中,身影被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他手中长刀却是亮如雪,刀尖上的光芒凝成一团,像是挂上去的一盏灯。 步绛玄拔剑出鞘,站到闻灯身前,瞥了叶问灵一眼。 这一眼极淡,又极冷冽,叶问灵后背一个激灵,赶紧放下双剑,将进攻的姿态收回。但她实在是太震惊了,忍不住绕走几步,观察雾里的情况。 灵气不断往闻灯体内钻,又或者说,他在疯狂地吸收灵气。他吸纳的速度起初较慢,渐渐的才快起来,不拘哪条经脉,无论哪个穴位,都打开门来,让灵气淌入。 但那灵气未免太多,叶问灵已在清净上境,仅仅是稍微靠近了,便觉得呼吸急促。她震撼得无以复加,忙后撤数步。 闻灯呼吸的频率却是逐渐变缓,均匀而绵长。他闭着眼,面容沉静,就仿佛睡着了一般。 第64页 时间从不停止,恍神之间,半刻钟过去。 裹住闻灯周身的浓雾没有变淡变薄的迹象,灵气依然从天地四方涌来,往他周围聚集。 “这已经超过她用灵石砸出来的那些灵气了吧?”也不知是谁惊呼出声,“现在流过来的,是明镜台的灵气!” “疾风林的灵气跑掉一小半了!” “鹿阁的也在往这里来!” 崇明楼四面一直紧闭着的窗户被已经凝成有形的力量冲开,外面的情形入眼来,处处一片茫白。 二楼栏杆前,于闲神情紧张踱步:“那么多灵气,她不会被撑炸吧!” 同门怒视他:“你可别瞎说!有步师兄在,闻师妹必然不会有事!” “明镜台会不会发怒?”于闲指着窗外,又说,“离山上的灵气全都在往这儿跑。” 那位同门一怔,同样变得紧张了,隔了好几息,手握成拳、往掌心里一拍,说:“这……这是灵气自行做出的决定。若它们不愿意,这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虽然离山是明镜台地界,但灵气又不属于明镜台,轮不到他们做主。” 这时,身处崇明楼最高层的秋会评判组有了动作。一位道者飘落到比试台间,拂尘一扫,盘膝坐定于闻灯身后。 ——他是白玉京的长老,举止之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护法意味。 闻灯睁开了眼。他的眼眸颜色浅淡,闪烁着不计其数的幽光碎芒,仿佛一片星海。这片星海流转着,看向前方,然后,他向着前方走了一步——这是在继续最开始的动作。 他走出那团浓雾。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此时的境界:清净初境。 但下一刻,光芒从星海之中流淌出来,溢满周身,将他整个人点亮。 ——清净中境。 他向前行,雾气紧随其后,仿佛光芒照耀之时落下的影。而他身上,华光大盛,绚烂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境界又上,清净上境! “拔剑。”闻灯握刀的手一动,对叶问灵道。 “好!”一刹那间,叶问灵睁大眼,继而下颌一扬,应下闻灯的话。 步绛玄和白玉京长老各自从闻灯身侧退开。 叶问灵手持双剑,挽起一朵剑花,再度摆出进攻之势。 闻灯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刀举平。 再吐气。 他身似轻燕,疾掠而出。 刀身上幽芒掠成一线,寒风直转而下,回流成一片灵压。 此时若是有人看向楼外,会发现天空突然暗了。分明还在正午,天幕里却是暮云丛生,晚霞四挂,一片绚烂。 叶问灵双剑急出,剑光如电。闻灯于虚空之中点足再踏,旋身避开,又在转身之时,将刀锋上挑。 刀光在半空之中被挑成花,刀风浩浩又凛凛,挟着无上威压,压向叶问灵头顶。 楼外晚霞瞬灭,天光重开。 独酌刀法最后一式,暮云收。 叶问灵被这一刀逼得险些跪地。她猛提一口气,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侧身,一退再退,剑尖在台上划出一道深痕,直到到了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脑袋不由自主抬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她输了。 闻灯保持着落刀的姿势,身后雾气如烧着一般,化作点点辉芒,在身侧流淌回荡。他如同从星海中踏出,光芒万丈。 他看了眼叶问灵,敛眸、收刀。 光芒熄灭在眼尾那抹轻红处,风自背后升起,吹乱衣袍。 这一刹那,崇明楼里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闻灯的境界,上升到了清境巅峰! “你比我厉害。”叶问灵伸手抹掉唇畔血迹,拱手一礼,“我输了,心服口服。” “承让。”闻灯向她回礼。 叶问灵收剑入鞘,转身走下台。 此间寂静无声。 闻灯亦转身,走向步绛玄。他眼皮半耷拉着,似想打个呵欠,但顾忌周围人多,生生止住。疲倦的神情重新回到他脸上,步绛玄察觉出,快步迎过去。 “我有点困。”闻灯停下脚步等他,等人近了,小声说道。 话音落地一刻,他彻底闭上眼,脑袋往前一点,栽到步绛玄肩膀上。 步绛玄赶紧将人扶住,一把抓住从他手中滑落的刀,带他急奔走出崇明楼。 眨眼功夫不到,比试台上唯余那位白玉京长老。 也是到了这时候,崇明楼里才有人敢出声。 白玉京长老环顾四周,一捋胡须,轻轻笑起,向着楼上某几位遥遥致礼,说道:“不好意思,用了你们明镜台的一些灵气,改日白玉京将奉上厚礼。” * 闻灯再次醒来,是三日后的夜里。 东面的小窗半开,屋檐下的灯笼随着风轻摇慢晃,屋檐外雨淅淅沥沥落着,将夜色浸润得又湿又冷。 他睁开眼后,往床帐顶瞄了瞄,习惯性要闭眼再眯一会儿却,听得一道冷沉的声音:“你已睡许久,不该再赖床。”这声音极耳熟,赫然是步绛玄,也只能是步绛玄,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步绛玄管他管得比他妈还严。 闻灯心不甘情不愿起身,看见步绛玄坐在罗汉榻上,腰背挺得笔直。 这是在我的房间。闻灯心道,猛地想起睡前的事,神情变得振奋:“我破境了!” 满室灯辉之下,步绛玄的脸看起来比平日要柔和一些。他倒了一杯茶,递到闻灯手上,说:“的确如此,不过,你也因此睡了三日。” 第65页 “三天?”闻灯一听这时长,先是一怔,接着噌的一声低下头,看向身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他那日穿的月白色衫子被换成了在家中惯常穿的那套自制“居家服”。 他表情变得惊慌害怕:“这三天里……有没有人给我洗过澡?”他这小院里,人虽然不多,却是有两个侍女的,保不齐她们会主动给他擦洗身体。想到这点,闻灯的手止不住发抖。 步绛玄以为这人是担心三日不洗澡身上脏,淡然说道:“你已入清净境,身体洁净无垢,就是除非去泥地里打滚,否则无需清理。” 可我的衣服被换了,还可能被女孩子摸了,更可能被她们看了。 闻灯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这时,外间有人掀起帘子、探了个脑袋进来。她是闻灯的侍女之一,步绛玄来探望闻灯,她便守在外面,听见里头传出说话声,故而进来一看。 “小姐,你醒啦!”侍女看见闻灯坐起身,面露欣喜。 闻灯立刻转头,仔细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侍女。他的目力比从前更好了,绕是侍女站在逆光处,亦能辨出神态。他确定她神情没有一丝别扭和故作姿态,终于不再惊慌。 看来只是帮他换了外头的衣服,等步绛玄走了再检查检查。闻灯喝了口茶掩饰表情,将侍女打发出去,可突然之间,又察觉出某个奇怪的地方。 他扭头看回步绛玄,将这人盯了好一阵,道:“虽然但是,你怎么在这里?” “顺路过来看看。”步绛玄饮了一口茶,平静答道。 “顺路?顺的哪门子的路?”闻灯眯起眼,并不相信。 “北间师叔让我给你送些东西过来。”步绛玄从袖中取出一物。 闻灯拿过来一看,是本《术法初解》。但他仍是笑了,慢条斯理地对步绛玄说:“这不叫顺路,这叫特地过来一趟。” 步绛玄垂了一瞬眸,抬起来时,问:“可有感到不适?” 闻灯由无声轻笑变成哼笑。 这人所言,确凿是个关键。闻灯掀被下床,抬手伸腿一番活动。 入得清净境后,他身体比从前轻盈数倍,手上力道更是强了许多。他又取出刀试了试,打算说一句“感觉可真不错”,余光瞥见了点儿东西。 有光必有影。灯火照耀下,本该是斜斜映在墙上的步绛玄的影子,竟从脚底延伸出来,团成一个球,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偶尔向前或向后滚一下。 闻灯脚步一顿。 步绛玄察觉到闻灯在看什么,面色一变。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而闻灯弯下腰,一点点靠过去,朝影子伸出一根指头。 他“咦”了一声,指着它,看着步绛玄道:“这是你的影子吗?为什么形状如此奇特?” 那团黑影的反应和步绛玄一样,立时惊慌后缩,但片刻后,又向前一滚。它甩出一道细细的长条,凑近闻灯、贴住他的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影子:主动出鸡 第29章 雨 闻灯目光压低。 影子往上抬了一些, 整个儿拉长变大,由巴掌大的圆变成一个形如中号花盆的椭圆。 这一刻,闻灯觉得他和影子“对视”上了, 而影子伸出来的那细长一条, 向后收了一寸,立起来、朝闻灯晃了一晃,然后重新贴上他指尖。 它没有实体, 但起伏摇摆之中, 制造出的灵力波动, 给了闻灯类似“触碰”的感觉。 “它还会和我玩!”闻灯惊讶地冲步绛玄说道。他对这人的影子充满了兴趣,紧接着问:“我可以和它玩吗?” “随你。”步绛玄说完这话, 垂下目光。 闻灯弯眼一笑, 将衣裙一整,盘腿坐到地上, 再度伸出手指, 慢慢晃到在影子面前,由快而慢打着圈儿移动。 那细长的一条追着闻灯手指,和他的手指一起绕圈。但闻灯绕着绕着,忽然停下, 趁着影子没反应过, 向前一戳。 他手指戳进影子“主体”里。 影子愣住了,停下动作, 咻的后退半尺。那毛毛的椭圆边上冒出无数细长小条, 向着闻灯甩动, 像是一颗炸起来的海胆。 闻灯也愣住,转而明白过来,转头冲着步绛玄, 笑得东倒西歪:“它是不是被我惹生气了?它怎么这么好玩!” 步绛玄在罗汉榻上坐得端正,面无表情喝了口茶,抿唇不言。 闻灯有心逗他和他的影子。 这人起身找到自己的短刀,从刀鞘里面拿出一根长流苏,回到影子面前,先是“摸头”般摸了摸它,一番安抚,等它不再炸了,将流苏一甩一甩,逗猫似的逗影子那条细小的“手”。 同时,这家伙还问步绛玄:“它会和你玩吗?” 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想来也是,你并非会和自己影子玩的那种人。”闻灯摇头晃脑说道,接着又问,“我看它能调动灵力,它会不会帮你打架啊?” 步绛玄脸上依旧寻不出表情。 “那肯定是不会了。”闻灯答上自己的问题。 “我忽然想起来,云舟上那一晚,也曾看见你的影子在动,那时我还以为是花了眼。”他露出回忆的神情,恍然悟到什么,“其实我没看错,不过你很快用术法遮起来了?” “嗯。”步绛玄平平道出一个单音。 闻灯甩着流苏,又是一笑,语气故意带上几分感慨:“酷哥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别人能看见吗?” 第66页 步绛玄答道:“游天下境者或可看见。” 这话让闻灯动作顿住。清净境是修行者的初境,神心空明境是第二层境界,而游天下,则是第三层了。他现在的境界,和游天下境相差不是一星半点,更何况,后者还是或可看见。 闻灯手指指向自己,满脸疑惑:“那我?” “或许和你本就有些特殊的体质有关。”步绛玄隔了片刻,才对闻灯说出他的推测。 闻灯“哦”了声,目光转回地上的影子,细致观察好一阵,问:“你的影子为什么会这样?” 步绛玄垂下眸,不做回答了。 闻灯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越线。按照步绛玄的说法,影子的古怪本藏得极深,他能看出问题,全靠误打误撞。他语气不由带上歉意,低声道:“我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本为,没有要探究的意思。” “无事。”步绛玄道。 闻灯不再同影子玩耍,起身坐到罗汉榻的另一侧,说起别的:“说起来,我还真是稀里糊涂就破境了。那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门槛,无论左走还是右走,都拦在我前面,于是我只能抬脚垮过去,没想到就成了。” “这是你的机缘,同时也是你这段时日努力的结果。若你没有日日练刀锻体,当那大量的灵气涌入体内,你会直接身亡。”步绛玄漆黑的眼眸看定他。 他的影子回到身后,接着又从身后落到两人之间的几案上,变成细细的一绺,绕到闻灯手腕上。步绛玄敛眸一瞥,眸底划过一抹诡异的色泽,影子被吓着,立刻缩回。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闻灯心思都在步绛玄的话上,不曾注意。“意思是我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他瞪眼说道。 步绛玄不否认,只道:“日后应当更加勤勉才是。” 闻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将背后的靠枕拿到怀里,肩膀和后背都垮下来,说:“是,毕竟我已耽误了三日的修行了。” “独酌刀法已学完,明日起,开始学新的。” 步绛玄趁此告诉闻灯他的新安排,等闻灯眉眼轻轻动了动,示意听见了,又说:“下月一日,城中会举行一场讲经会。” “讲经?”闻灯转向步绛玄。听见这个词,他脑中便浮现出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坐满广场,被众人围在中央的高僧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画面。 “这次讲经,是一场儒释道三门的集会。名为讲,实则是辩,广集天下名士,想来颇多妙言。”步绛玄认真说道,“你入道门时日尚短,该去看一看、听一听。” 闻灯:“……” 我不想去,我怕我忍不住用马克思主义理论锤人。闻灯幽幽盯着他,道:“……是你自己想去,但如果独自待着就不愿意出门的病症又犯了吧。” 步绛玄不错目地和闻灯对视:“讲经会始于未时初刻,到时我带你去。” 闻灯觉得这人表达的意思,和“我押着你去”没有任何区别。而步绛玄瞥了眼窗外,拂袖起身:“时辰不早,我便告辞了。” “下月一日,不就是后天?”闻灯算了算日子,拉出一张面瘫脸。 “对。”步绛玄道,往外走出一步,又补充:“不必送。” “我会想尽办法鸽掉你的。”闻灯腹诽着,不跟步绛玄客气,他说不送,便真的没动,等那人即将跨过门槛,还嘱托一句帮忙带上门。 影子在闻灯脚底下绕了两圈,才慢条斯理离开。 屋室内唯余闻灯。他看了看被灯光照出的自己的影子,忘掉讲经会的烦恼,从罗汉榻上起身,来到镜子前,脱掉外面的“居家服”,查看里衣。 ——是他三日前自己穿上的那件,很是宽松,根本看不出什么。闻灯彻底松了一口气,把这衣裳换掉,穿上干净的。 他伸了个懒腰,接着抬手成掌,打向窗外。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窗外桂花树上,最高的那根树枝端头,一片叶幽幽掉下来,除此之外,连滴雨水都没被震落。 “这就是清净境巅峰的控制力吗?”闻灯收掌,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 “我终于是个修行者了。”他又道,神情逐渐兴奋,手握成拳,向上一伸,“在外面上厕所的时候终于不再需要尴尬躲藏了,因为我不需要再上厕所了!” 稍过一阵,管家赵叔来了一趟,见得闻灯,欣然一笑,告诉他大少爷和二少爷来过,但因年关将近,金陵城中事务繁杂,便没待多久,不过他们留了些东西,都收进库房了。 闻灯便走了一趟库房,发现里面添了数件法器,以及两车上品灵石。他再一次感受到有钱人的出手,是多么的耀眼。 翌日是白玉京的公休日,举院无课。闻灯理直气壮地没去大明楼,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睡了个懒觉,吃了一顿不慌不赶的早饭,才开始练刀和吹笛。 后日是讲经会当日。 闻灯在大明楼前院结束上午的“音乐课”,到白玉京食堂吃了些东西,便往神京城西而去。他打算在西市逛一逛,然后踩着点回白玉京,找于闲,去他们海旭楼蹭课。 他不信他往海旭楼里一坐,步绛玄还能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拉出来。 这一日依旧在下雨。雨珠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长街上挂满溶溶水色,将青墙黑瓦蒙上一层冷意。 西市里人来人往,热闹无比。这里卖什么的都有,闻灯走走停停,转着转着,来到一家烤五花铺子前。烤架上传来的味道很熟悉,肉香和香辛料的香混杂着,让人即使是吃饱了,也馋虫大动。 第67页 ——是秋会时候,在离山山道上摆摊的那家烤五花肉店。 这里排队的人依旧多,闻灯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特地探头看了看,发现肉量很是充足,才来到队伍的尾巴上。 他预计着买三份,一份自己吃,另外两份给于闲和徒无遥。 “闻姑娘。” 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闻灯偏头一看,说话的是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男子,气质斯文,眉眼疏朗清俊。 这人是同闻灯有“让肉之谊”的陈复。闻灯在入清净境后,总算学会看别人的境界,如今一见,立刻分辨出陈复和他一样,在清净境巅峰。 可闻灯没有在凌云榜上见过他的姓名。 或许是这些年里没有和人交过手,所以凌云榜上没有记录吧。闻灯在心底寻出一个解释,冲陈复一笑:“陈公子。”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陈复上前数步,行至闻灯身后,和他一同排队,抬头看向前方高挂着的牌匾,笑着说道,“看来我们和烤五花肉很有缘分。” 陈复撑的是把素白的伞,而闻灯衣裙素白,拿在手里的伞刚好是淡青色,两人站在一块儿,颜色配得极巧妙。 他看看伞,又看看闻灯,稍加思忖,问:“今日城中有一场讲经会,闻姑娘可要去?” 闻灯:“……” 闻灯:“我……” “闻书洛。” 闻灯对陈复的话刚开了个头,又听见一人叫他。这次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被冰镇过的酒,触手一碰,顿时感到凉冰冰。 他后背一僵,有些不敢回身。 大意了,太大意了,他竟然没想到,步绛玄会提前出来抓人! 陈复以为闻灯没注意到来者,轻声提醒他:“闻姑娘,你师兄来了。” 我谢谢你。闻灯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朝陈复点头。 他最终还是转身,但就在这一刻,灵光一闪,又转回去,看向陈复,问:“陈公子是打算去讲经会吗?” “没错。”陈复颔首。 闻灯这才全然转向步绛玄。 他一身素白,撑一把青伞,和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陈复并肩。 步绛玄站在张许开外,手提别人间剑,绛衣起落在风中,兀自清冷。他目光落到闻灯身上,眼眸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绪。 “步师兄,你要去讲经会。”闻灯小幅度上前一步,弯起眼,笑意盈盈对步绛玄开口。 再偏头,看向陈复:“陈公子,你也要去讲经会。既然同路,不如你们结伴?”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我,机灵鬼,打钱 第30章 心思 “我对讲经会真没兴趣, 就先走了,回头见!” 闻灯又道,话主要是对步绛玄说的, 说完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 一晃眼的功夫,便跑出西市。 雨中少了他素白的身影,和那把撑开的青伞, 街面上的气氛倏然沉寂下去, 而穿行的风依旧盘旋。 烤架上飘起的烟雾随着风盘旋, 一圈一圈上升,颜色逐渐淡去, 到了半空, 彻底不见。 陈复走出队伍,冲步绛玄点头一礼。他似是要往闻灯离开的方向而去。步绛玄瞥了他一眼, 目光薄凉, 语气淡漠:“你告诉她,你姓陈,名叫陈复。” “的确如此。”陈复止住步伐,将身微微一侧, 回答步绛玄的话。 步绛玄没有问为何。 两个人, 两道身影,面对面伫立在雨中, 四目相接, 一者冷冽清寒, 一者清润如玉。他们的衣摆都被风吹起,模样都出挑出尘,引得路过行人纷纷注目。 “好自为之。” 须臾过后, 步绛玄冷冷说道。言罢转身,向前踏出一步,消失不见。 陈复宽大的袖摆在风里猎猎起舞,他目送步绛玄片刻,又将视线转回闻灯离去的方向。 闻灯拐进一条小巷。 他才入清净境没几天,不曾正儿八经学过御风术,全凭体内那股劲儿往前冲。他将之称为“直接莽”,但莽是莽不了太久的,就这样一会儿,脚步便开始变慢,逐渐恢复到寻常速度。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打量四周。 小巷里住满人家。正是午间,家家户户上头都飘着炊烟,虚掩的门扉后不时传出孩童的嬉笑或哭闹。而深秋时节,树枝干瘦,却仍然倔强地从院墙后头伸出来,颤颤巍巍挂住那零星几片的残叶。 自然的萧杀之意和人间烟火交织,是闻灯很喜欢的一种氛围,他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这便给了某人寻到他的机会。 绛红衣衫在虚空中飘转落下,步绛玄出现在闻灯面前,漆黑的眼眸里很难看出情绪。 “怎么又是你!”闻灯赶紧倒退一步,伸出右手,手掌竖起,坚定地做了一个“不”的动作,“我说了我不去讲经会,你不可以绑架!” 步绛玄眉梢一蹙,敛低眸光,唇线轻抿,对闻灯道:“那就不去。” 闻灯不太信步绛玄会这样轻易放过他,问:“那你呢?” “该上刀术课了。”步绛玄道。 闻灯的刀都是步绛玄教的,这是两人一起回白玉京的意思。 闻灯微微怔住。他非常清楚步绛玄对这次讲经会的重视。步绛玄喜欢看书,道门儒门佛门甚至偏门的都看,而讲经会上名士云集,其中不乏某些知名论著的作者,想来今日过后,又有许多可以成书的妙言妙语。这对喜爱读书的人而言,可谓一场难得的盛会。 第68页 “你不是对那讲经会很感兴趣吗?”闻灯垂下左手,右手捏住伞柄,不太自在地别开目光,低声说道,“你去吧,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学的。” 步绛玄凝视着他,定定道:“但你会偷懒。” ……你说话怎么总是这样有道理?闻灯心头那点儿不自然的情绪瞬间消失,眼皮一撩,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步绛玄将闻灯带回白玉京,这途中,顺便把御风术教了一遍。 闻灯学得极快。 两人来到大明楼前院,未时的钟声正好敲响,钟声清越,如山泉漫过,沁人心脾。 今日雨,在室内练刀。 闻灯依旧从挥刀开始,将基本功都练完,再将独酌刀法复习数遍,才开始拆解新刀法新招式,进行学习。 也依旧是每隔一个时辰,歇一刻钟。 入了清净境,闻灯的体力和耐力大幅提升,不再走完一套刀,便汗流浃背、筋疲力竭。步绛玄用剑鞘纠正他动作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不过闻灯仍保持着先前的习惯,每到休息时,便直接倒地不起。 “能修行真好,我现在都不觉得地板躺着凉了。”闻灯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步绛玄坐在窗前,背后窗户洞开,秋雨织雾,蒙蒙又漫漫。听闻灯这样说,他轻轻撩了一下眼皮。 闻灯虽说没看步绛玄,却也感受到他的目光,并感受出点儿不太美妙的意味,翻了个身,慢条斯理又理直气壮地说:“我很咸鱼的,没什么追求。” 和闻灯相处已有一段时日,步绛玄能够理解“咸鱼”为何意,敛眸略加思忖,道:“如此也好,万事自然。” 有两个人来到大明楼前院外,其中一人抬手,将门环叩响。 登登登—— 敲门声从院外传到院内,闻灯听见后,习惯性地看了步绛玄一眼。 步绛玄安然坐定于原处,背挺笔直,动也不动,只道:“释放神识,便可看见来者何人。” 接着又告诉他神识要如何释放。 闻灯照着步绛玄的说法去做,从灵台之中分出一道神识,控制它,一路来到院外。 神识游走的速度比身体快上许多,不过以它视物,和用眼睛直接看大为不同。闻灯看见门外站着两人,五官轮廓模模糊糊,衣着服饰隐隐约约,看得最清楚的,是在他们体内不断流转的灵力。 而这两人的灵力状态有所不同。其中一人呈现出明亮饱满的色泽,另一人则较为暗淡。闻灯认了一下,辨出:“是徒无遥和于闲。” 他从地板上爬起来,一路走到屋檐外,踩着滴滴答答的秋雨,到院中开门,将两人请入内。 三人来到花厅中,闻灯把静室里的茶端出来,又取出一些瓜果点心和肉脯。 徒无遥细细将闻灯打量了一番,脸上喜悦不加掩饰:“闻师妹,你连着几日没来学院,可是将我们担心坏了!恭喜恭喜,一下子就到清净巅峰了!” 闻灯笑了笑,关切地问她:“你的手可好了?” “也就是看着严重,再过两日便能好全。”徒无遥举起挂着绷带的手,挥动两下,说得毫不在意。 闻灯赶紧按住她胡来的左手。 “等过完年,凌云榜便会换榜,到那时,你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上面。你打败了叶问灵,又是清境巅峰,怎么着也该在前八,甚至前五都有可能。”于闲摇头晃脑,神情骄傲,“不错,这可真不错,我也是和凌云榜上大人物们相熟的人了。” 徒无遥一脸恨铁不成钢:“论年岁,你比我还要大一些,也该加把劲才是。” “若出个疾风君子榜,或者江湖快意榜,我铁定榜上有名。”于闲塞了根肉脯到嘴里,轻哼着说道。 “这是什么榜?”闻灯好奇问。 徒无遥翻了个白眼解释:“意思是,若出个谁逃命逃得快的榜,他定能在江湖中排上号。” 于闲反驳她:“何至于说成逃命?我不过是在生死存亡之际,跑得更为快罢了。”又对闻灯说:“当然,我平日里也跑得很快。” 闻灯被逗笑:“速度快是好事。” “对了,闻师妹,先前一直没找着机会告诉你。那日崇明楼中给你送披风的人,就是秋会第一日咱们在山道上遇见的、那个让给你烤五花肉的明镜台弟子。”徒无遥剥了个小柑橘,说起一件险险就要忘记的事。 “原来是他!” 闻灯略一吃惊,转念想到午间他才碰巧遇上了这人,那时却没将披风还给人家,甚至没道谢,真真是失了礼数。 徒无遥问:“我记得在山道上的时候,他告诉过你,他叫陈复?” “没错。”闻灯点头,“我寻个日子将披风给他送回去。” 于闲朝着花厅后面,静室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声说道:“找个信使就行了,哪用那么麻烦。” 徒无遥瞥见他的小动作,故意抬高了些音量:“那时师妹的体质可不比现在,陈公子如此细致,的确该当面道谢。” “据说这天气后日放晴,我就后日去吧……”闻灯算起日子来。 就在这时,静室里传出一句话: “一刻钟到,你该练刀了。” 这声音冷冷沉沉,响在深秋潇潇细雨中,合着寒风而来,竟然有几分冻耳朵。 徒无遥忍不住捂住嘴笑。 闻灯和她不同,语气甚是失落:“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继而冲着静室道:“就来就来!” 第69页 “我也得回去修行了。”徒无遥吃完柑橘,轻轻拍了拍手,从椅子里起身,笑着对闻灯道,“今晚喝酒去?庆祝你破境。” “这可是大喜事,合当庆祝一番!”于闲搓手附和说道。 闻灯点头应下此事,送徒无遥和于闲离开前院,伸了个懒腰,慢慢吞吞折身回到静室。 为方便练刀,这里的书案屏风等物都挪至了边上。步绛玄仍坐在窗下,身前一方小小几案,案上摊开一册书,坐姿和闻灯出去时看不出任何差别。 闻灯打量他几眼,拿起刀架上的刀,走到静室中央,足踏弓步,调整呼吸,就要继续一刻钟前的招式—— “那个陈复。” 忽然的,步绛玄说了这样一句话。 闻灯动作顿住,偏头问:“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步绛玄:欠打 第31章 倚窗 一片细而短的树叶被风吹入窗户, 打着旋儿飘飞起落,落到步绛玄身前的小几上,落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步绛玄没有立刻回答闻灯的问题, 而是剑指一并, 抹掉这抹轻痕,再将摊开的书往后翻了一页,才道:“他心怀不轨。” 语调相当平。 “心怀不轨?”闻灯重复着步绛玄的话, 想起和陈复在离山山道上认识的场景——那一日天公作美, 奈何烤五花肉摊摊主不作美, 早早卖完存货,惹得排队的众人唉声叹气。而陈复则在那时, 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份烤五花肉让给了闻灯。 这样的举动, 若说里面没有藏着点心思,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 那人后来还在他睡着时送衣。闻灯很清楚这一点, 亦觉得稀疏平常——毕竟他现在是个女子,而且是模样漂亮的那种——但步绛玄会特地说起这事,就非常不寻常了。 闻灯放下刀,缓慢朝步绛玄走过去。 “他有什么不轨?”闻灯起了点逗弄的心思, 逐渐睁大眼睛, 故意流露出疑惑的神情,“步师兄, 你展开说说, 我不是太明白。” 他一步一步靠近, 直到走到几案前。 步绛玄抬起那双漆黑的眼眸,而他上半身向前一倾,腰一弯, 手擦着步绛玄肩膀过去,撑在了步绛玄脸侧。 闻灯几乎半跪。 两人距离很近,呼吸就在咫尺间,闻灯挽在耳后的一绺发滑落下来,正好扫到步绛玄侧脸。 到了这时,步绛玄如何会看不懂闻灯心里头琢磨的到底是什么?他偏头,细辨之下,语气藏着几分生硬:“轻浮。” “就对你轻浮。”闻灯弯起眼,冲步绛玄眨了一下,慢条斯理说道。 步绛玄将头转回去,瞥了眼闻灯,掠身而起,去到了静室另一侧的茶案前。 闻灯转身跟过去,眼中带笑,拖着语调道:“步师兄,你还没告诉我,那句不轨,到底是指什么不轨。” 步绛玄板着脸不理人,用灵力点燃茶案上的小炉,煮上一壶山泉水,再从靠墙的木柜中取出一罐茶叶,等待水沸之后冲泡。 闻灯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随他在这里走来走去,笑意幽幽,“说话不能只说一半啊,酷哥。” 步绛玄仍是不言不语。 深秋深雨之下,天光不甚明朗,他一身绛红的衣衫被映得深沉。这人面上表情亦沉,侧脸线条绷得很紧,拉成笔直的一条线,随着脖颈向下,隐没于衣领中。 害羞了。闻灯在心里直乐。 炉火上煮着的这壶水水少,稍待一阵,便沸腾了。闻灯斜斜倚在窗上,看步绛玄用那双修长劲瘦的手打开茶罐、舀出少许茶叶,再翻起壶盖,将茶叶倒扣放进水中。 数息过后,这双手将茶汤倒出,开始分茶。 静室里有两个人,而他也已习惯每次分出两碗,当第二碗倒满,才略略顿了一下,察觉不对。 闻灯“诶”了一声,将那碗茶拿到手中,仍是倚窗的姿势,目光落在步绛玄身上,忍不住要笑。 这时候,步绛玄视线上升,停在闻灯眼眸上,和他对视着,道:“他是程复惊。” 闻灯要笑不笑的表情僵住了,隔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是程复惊?”同样的话,但语气截然不同,步绛玄所说,是语调平平的陈述肯定句,而闻灯则是又惊又疑。 步绛玄“嗯”了一声,轻抿一口热茶。 闻灯紧紧攥着茶杯,一双眼瞪圆,将步绛玄看了又看,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你再说一遍?” “他是程复惊。”步绛玄当真再说了一遍,并且还补充:“凌云榜第四的程复惊。” 也就是和他定亲的那个程复惊。闻灯忙喝了一口茶压惊,但这茶出炉得过于新鲜,一时不慎,竟是给烫着了舌尖。 他呼了一声痛,将茶碗一放,急匆匆从果盘里抓出一个柑橘,剥开吃下。 步绛玄说程复惊心怀不轨,指的恐怕就是此事。 陈复,程复惊,两个名字摆在一起,确实是像。仔细一想,这人模样和举止言谈,何尝不是如闻清云层描述的那般,俊朗清雅,斯文有礼? 可陈复,不,程复惊为何以假名同他结识?是怕尴尬?那现在就不尴尬了吗?以后就不尴尬了吗? 闻灯心念电转,寻思起程复惊的行为动机,又回想一番今日所见,复杂的思绪化作一句感慨:“……难怪他的境界在清净境巅峰。” 第70页 步绛玄眸光轻轻一动,继而敛低,看向茶案上的茶碗。 这是今年明前的白茶,茶汤颜色不深,映出的倒影亦浅,可闻灯倚窗的身影,偏生投落下来。 他端起这碗茶,慢慢晃了一下。 闻灯不曾注意到步绛玄神情动作间的细节,心思仍在转。他想着,他都把婚事给退了,程复惊为何还要对他好? 新台门初遇,那人分明就已经看出他的身份了。就算闻清云为人处事再圆滑再老道,程复惊终究是被退婚的一方、被下了面子的一方,总不至于是……对他打人时的风采一见倾心吧? 难道说,程复惊拿的是退婚打脸流剧本,现在不过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闻灯神情变得莫测。 “你该练刀了。”步绛玄低声开口。 闻灯没立刻应。 “练刀。”步绛玄抬高几分音量,终于打断闻灯逐渐飘远的思绪。 “说得对,我是该练刀了。”闻灯低声道了一句,同时在心里道:也得赶紧找一个信使,将程复惊的披风还回去。 他怕自己将这事给忘了,当即从刀鞘里取出那件披风,确认没有一丝污痕或褶皱,整齐叠好,放到桌上。 这会儿外面仍在下雨,为避免风把雨水带进来、沾湿披风,他又寻出一个盒子,将它装进去,仔细盖上。 做完这些,闻灯才三步并两步回到静室中央,将刀拿到手中,开始练习。 程复惊就是陈复这个消息,让闻灯莫名生出点儿压力,比起先前那会儿,无论练刀的神情还是动作,都认真专注许多。 步绛玄重新抬眸,凝视闻灯片刻,别开脸。他的目光从那盒子上掠过,短暂地停留一刹,投向窗外。 窗外天光又暗了一些,不远处的幽林被绵绵秋雨笼罩,似一场薄雾。 作者有话要说:步绛玄:轻浮是给我的,专注认真是给别人的,呵,我懂了 第32章 御风 修行一结束, 闻灯带上程复惊的披风离开大明楼。 天空一片灰暗,雨下得更大了,楼外树林里四处积水, 若不慎踩着了, 便是个鞋袜尽湿的下场。闻灯施展出御风术,行于半空之中,倏尔出了白玉京。 他找到最近的驿站, 托信使将东西送出, 留的名字依旧是陈复, 并未点破他已经知晓这人身份一事。 稍晚一些,吃过晚饭, 他从家中出发, 去寻于闲和徒无遥,到酒馆喝酒庆祝。 冬日的凛寒转眼降落, 神京城里颜色变得单调, 北风将百花杀尽,树木枯干萧索,街上行人亦是满身厚重,打眼一瞧, 难寻清丽之色。连各家养的猫儿都不愿出门了, 唯有腊梅在墙角盛放,时而散发幽香。 闻灯倒是没添衣。他越穿越薄, 一件单衣便足以御寒, 但也不出门了, 因为没有时间。 ——他肩上任务愈发繁重,不仅要日夜练笛练刀,还得抽空背诵《妖兽大全》《灵兽大全》《灵植大全》《周国上下三千年》等书籍, 恶补知识和常识,于闲和徒无遥的邀约一应推拒,其余学院之人送来的拜帖邀请,更是看也不看。 “从前是人生苦短,现在是人生苦长。” “书山有路勤为径,但学海无涯,不过是苦作舟。” “学海无涯,回头是岸。” 夜深霜露重,闻灯坐在大明楼前院的静室里,独自面对如砖的书籍,偶尔抬头,看见窗户外的灯火,感慨万千。 就在这时,一道光芒从窗户缝隙里渗进室内,在闻灯面前一闪,拉长变成一幅金灿灿的画面。画面上有无数个光团,它们循着某种规律滚动、放大,来到闻灯伸手便能出碰到的地方。 这是“白玉京任务接取面板”——上个月的某日,闻灯在步绛玄身旁见过一次,经过一番详细了解,做出如此命名。 白玉京喜欢给众弟子发任务,亦强制派发任务。这些任务里,单人双人多人组团,寻宝探案除奸惩恶杀妖兽,各式各样各种各类都有。上次闻灯还处在“新手保护期”,没有轮上,但这次就逃不掉了。 闻灯看看桌案上的书,又看看“任务面板”,觉得先前说错了,一日时间还是太少,人生终究是苦短的。 “我其实从来没想过拿起屠刀,如果可以……请给我个简单点的吧,求求了。”闻灯双手合十,朝那金灿灿的画面拜了一拜,语气真挚恳切。 光团犹自移动,速度不快不慢。 闻灯闭上眼睛,将手伸进那道金光中,但上下左右晃动足足好几圈,才张开手,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那片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芒消失了,他手中多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展开一看,上面唯一行漂亮的小楷——夜鹞的心脏,五日。 夜鹞,妖兽名。 五日,时限。 一个限时的打怪任务。 闻灯对任务的性质做出判断,想了一想,从桌案后起身,走出自己这间静室,来到长廊另一头,敲响那扇屋中亮着灯的门。 咯吱—— 这扇门被一条黑漆漆的影子推开。它自步绛玄脚底生出,直直拉到门口,拉得细细长长,顶端翘了起来,立在地面上,大约两三尺高。 闻灯弯腰伸手,将它“脑袋”捏了捏,抬头问步绛玄:“你刚才抽任务了吗?” “抽了。”步绛玄盘膝坐在几案后,绛衣束于深色腰封中,腰背笔挺,坐姿端正。他难得没有看书,将几个瓶罐摆到桌上、依次打开,凑到鼻间嗅闻,做着检查。 第71页 “抽到的是什么?”闻灯又问,从门口走向步绛玄,而步绛玄的影子随着他移动而移动,时而绕一下,时而去勾闻灯的袖摆和衣角。 “云走兽的皮毛。”步绛玄道。 闻灯来到步绛玄对面,随意一撩衣摆,自然又熟稔地坐下。这人惯来喜欢坐在地板上,不是跪坐便是盘膝,闻灯一度好奇过他是否腿麻。 “你也是打怪拾取掉落物品的任务啊。我要找是夜鹞的心脏。”边说着,闻灯从另一侧的小案上翻起一个茶碗,给自己倒茶。 说来这段时日,闻灯和步绛玄极少像这样“私下交流”。 闻灯的日程安排很固定,上午钻研音律,下午上刀术课,晚上看书背书。 而步绛玄,他上午或在静室中看书,或在炼丹房中炼药,下午指导闻灯学习刀术,待得暮时刀术课结束,开始练剑。他总是练得很晚,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停下休息。 两人的时间因此错开了,倒是步绛玄的影子在夜里找过闻灯两次。第一次,影子送来一罐不知打哪偷来的麻辣小鱼,第二次,带了一本有些年头的传奇话本。但也仅此两次。 今夜步绛玄没有练剑,大抵是白玉京派发了任务的缘故。 闻灯瞅了两眼步绛玄面前的瓶瓶罐罐,喝完一碗茶,又倒一碗。他不太分得清什么茶是什么味道。但步绛玄手艺好,泡出的茶总是甘甜清香的,他很喜欢。 他一连喝完两小碗,俯低上半身,下巴尖儿杵着桌案,摇晃着脑袋看步绛玄的手指,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步师兄,任务上只说要某个部位,又没说必须是自己打的,我可以直接去交易行买吗?” “你现在不仅需要读书,还需要实战。”步绛玄听后直蹙眉,语气甚为严厉。 “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闻灯小声叹息,“我这就回去翻查《妖兽大全》,找一找夜鹞在哪里出没,然后开始行动。” 步绛玄眉稍轻挑,检查的动作停下:“你还没记住?” ……这真是猝不及防的抽查进度。不过闻灯已能对应如流,理直气壮道:“我只是还被背到这一条而已。” 步绛玄轻瞥他一眼,并不言语。 闻灯面不改色同他对视,但过了会儿,忍不住道:“说来说去,都有门类齐全的‘大全’手册了,干嘛还要背?” “只有记住了,才是属于自己的。”步绛玄道,语气亦是理直气壮。 学霸发言,闻灯腹诽着。 “希望我能有赫敏的大脑。”他闭上眼,说完略加思忖,改口:“还是早点发明记忆面包吧。” 他又开始喝茶,将步绛玄桌上那壶茶喝掉半壶,才从慢慢吞吞起身,往外面走。 影子送他走向门口。行至中途,闻灯回头问:“这是我第一次做任务,你就没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步绛玄将几案上的瓶瓶罐罐都收起,一本正经对闻灯道:“查阅时,不仅要查妖兽的出没之地,还要将它的相貌形态、习性习惯、长处短处一并记下。” “这肯定的。”闻灯点点头。 步绛玄:“做好准备再动手。” “好,谢谢老父亲。”闻灯忍住笑,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 他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顺势把打算跟出来的影子撵回去,替步绛玄合上门。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关键词搜索,但在书籍索引这一块,做得还是很到位的。闻灯回到自己的静室,不多时,便在《妖兽大全》上找了夜鹞。 如同其名,夜鹞此乃有翼妖兽,出没于衡水、阳川和醴川,喜食腐肉,昼伏夜出…… 他仔细看了两遍,将关键信息背下,就要合上书时,心思一转,重新翻开目录,找起步绛玄的任务目标。 云走兽,四足,因皮毛蓬松如云得名,活跃于秦观山、醴川以及平陵道…… 夜鹞和云走兽的出没地点带有交集。 闻灯心思又动了动,打开一张地图,将五个地点做了对比——醴川是距离白玉京最近的地方。 发现这一点,他拿起这份地图,身形一掠,再度来到步绛玄在的那间屋室前。 他将门拉开一条缝,凑了个脑袋进去,问:“酷哥,夜鹞和云走兽都在醴川出没,我们要不要一起过去?” “随你。”步绛玄仍坐在几案后,正在看的亦是一张地图,回答闻灯时,语气平淡。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闻灯走进去。 “一刻钟后。”步绛玄面上出现了片刻的犹豫,但太过短暂,以至于闻灯不曾发现。 闻灯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说现在。” “需要的东西都备好了?”步绛玄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眸看向闻灯。 闻灯将他手上的这份地图铺到桌面上,指着地图某个位置道:“符纸和法宝我不缺,至于可能用到的诱敌小道具,可以这里买——这是去醴川的必经之地。” 步绛玄扫了眼,“嗯”了声:“那就走吧。” 他一向说走就走,话毕将闻灯手臂一抓,足尖轻点,掠出前院——同时还没忘带走桌上那两张地图。 这是一个晴夜,圆月当空,犹如玉盘。 冬夜的风凛冽刺骨,吹得街上行人瑟瑟发抖,但于现在的闻灯而言,这并非什么可惧之物了。他一身单衣,衣摆迎风而起,猎猎如舞。 第72页 他瞥了一眼脚下渐渐远去的白玉京和神京城,又看了看头顶那轮明亮皓白的圆月,轻声对步绛玄道,“酷哥,其实我现在,可以自己飞了……” 第33章 满月 “你不是觉得时间不够?”步绛玄看过来, 眸光瞬也不瞬,不加掩饰看定闻灯。 “你怎么知道?”闻灯睁大眼。这人隔着那样宽敞的几间屋子,都听见他的小声嘀咕了?不对, 他后来那句觉得人生还是苦短的话, 压根没说出来。 闻灯看向步绛玄的目光变成了审视,而这人在这样的目光下,认真道出自己的猜测:“你书尚未背完。这些日子练刀时, 你一直在犯困。五天前, 你还曾抓狂地说过一句, ‘没有时间了’。” 闻灯:“……” 闻灯有一种学渣的底都被看透的心酸。 “观察入微,心思灵活, 推理能力真不错。”闻灯举头望月, 神情怅然。 不过他的心思转得亦快,咻的一声回过头, 用肯定的语气道出方才生出的猜测:“是不是还有认为我飞得慢的因素?” “没有。”步绛玄将脸转了回去, 语气平直冷淡。 “真没有?”闻灯不信。 “没有。”还是那般说辞。 步绛玄带闻灯御风,并非单抓一条手臂,让他全无支撑,整个人呈下坠状态。他将闻灯给托了起来, 让他双脚如同“踏”在风中。 最开始的时候, 闻灯并未发现,后来被步绛玄带的次数多了, 才渐渐察觉到这点。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闻灯悬在空中, 无需耗费半点力气。也是由于次数太多,闻灯对此甚是习惯,没有太大感想。 他闲着无聊, 目光往四下游移,看桥看水,看夜深时分还在街上晃悠的行人,朝四周转了一圈,忽然的,余光注意到了步绛玄的手——抓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 这一刻,他乍然寻思出点东西,盯着这手看了一阵,发现这人抓他,跟平时抓剑,好像没什么区别。 闻灯抬起手,学着步绛玄的模样,虚虚做了一个抓剑的动作,然后侧目对比。 ——当真没有半分区别。 酷哥,不愧是酷哥。闻灯在心中叹服,视线沿着这只手慢慢上升,停在步绛玄脸上,观察他这时候的神情。 步绛玄察觉到侧方来的目光,偏首问:“看我做什么?” “看你生得俊呗。”闻灯笑起来。 步绛玄半垂的眼眸向上一掀,尔后眸光下压。 这表情端的是严肃。闻灯以为步绛玄又要说他轻浮,或者生气不理人,抢先转移话题,往下方瞟了一眼,伸手指着说道:“你看,我们路过离山了。” 在他们脚底的,正好是明镜台。 “要下去吗?”步绛玄问。月光下,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仿佛在水里浸过一遭似的,清清又幽幽,亮得惊人。 闻灯视线朝下,没和这双眼睛对视,但总觉得这人语气听起来比平时更凉。他立刻摇头:“大晚上,就不了。” 步绛玄眼眸轻轻一动,但没说什么,转回头去,看着前方。 神京城里的夜色看久了亦是乏味,闻灯搭乘着“步绛玄号”,抬手掩面,慢条斯理打了个呵欠。他寻思着是否要偷偷打个盹儿,一道漆黑的影子突然沿着衣摆“攀爬”上来,仰起“脑袋”,到他面前晃悠。 这是步绛玄的影子。 闻灯一见它,就想起那罐麻辣小鱼和那本起码百岁高龄的传奇小说。他手指动了动,将些许灵力捏成光球,轻轻一弹,撞向影子的“脑袋”。影子两侧立刻抬起两条“手”,追着光球拨弄拍打。 见状,闻灯抬起手臂,捅了步绛玄一手肘。 步绛玄转头看过来。 闻灯道:“酷哥,你今年似乎已满十八岁。”再一指前方:“但你的影子,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岁。” 步绛玄:“……” 步绛玄面无表情将头转回去。 闻灯屈起手指,在影子“头顶”上一敲,对它道:“你以后就叫步三岁。” 影子拨动光球的动作停下,那两条“手”搭到闻灯手腕上,将他拍了又拍。 “它只是一道影子。”步绛玄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真的吗?”闻灯歪了下脑袋,看了步绛玄一眼,目光回到影子上,哼笑说,“但它有自己的意识,而且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 闻灯又捏了几团光球出去,让影子一个接一个抛着玩儿。而他自己,脑袋渐渐低下去,眼睛一闭,睡着了。 醴川离神京不算太远。 御风走了一个时辰,途经闻灯所说的必经之处,但眼下已是夜深人定时,满城阒然、店铺不开,步绛玄向熟睡的闻灯投去一瞥,没叫醒他,继续前行。 再走半个时辰,抵达醴川界碑位置。步绛玄带闻灯落地,扶着他手臂,将人迅速晃了两下。 闻灯猛地一抬头。不得不说,步绛玄选的位置很巧,他眼睛一睁,界碑上硕大的“醴川”二字映入眼帘。 “我的诱敌道具还没买!”闻灯想起一个关键。 步绛玄:“醴陵镇上的交易行,并非你设想中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行吧。”闻灯垂下眼。在他一开始的构想里,是明日早上再出发,却是忘记这位酷哥偶尔会过度“体贴”了。 罢辽。闻灯晃晃脑袋醒神,看向界碑的后方。 第73页 这里位于山间,杂草丛生,荒叶堆积,根本没有路。 “荒凉。”闻灯做出评价。 步绛玄淡淡道:“妖兽出没的区域,人族必然不会聚居。” 接着又说:“夜鹞白日休息,夜间出来活动,现在正是捕捉的好时候。先前你想要的诱饵,可在这山里找寻。” “你是让我漫山遍野找腐烂的动物尸体?”闻灯瞪大眼,一脸不敢相信。夜鹞喜食腐肉。可在野外,腐肉一般伴随着什么?苍蝇蚊虫老鼠。这未免太过恶心! “不是找,是制作。”步绛玄语气似有些无奈,“这山间有不少飞禽走兽,可猎杀一二,再用萤粉催腐。” 他将手伸向闻灯,掌心摊开朝上,递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瓶。 “谢谢。”闻灯尴尬地抓了一下头发,接过这个小瓶。看来还是他知识储备不够丰富。 “洒上去便是,用量不可过多,也不能直接触碰。”步绛玄叮嘱道。 “好。”闻灯点头,“那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云走兽,我去打夜鹞。” “注意隐蔽。”步绛玄并未反对,身形一掠,入了醴川。 今夜是个满月。月光澄澈如水,将山林四野照得透亮。冷风在结满荆棘的山道上起落回旋,闻灯小心前行,侧耳细听,辨认丛林里的声音。 这山甚荒,干枯的树枝像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扭曲着伸向天空。闻灯觉得有些瘆人,而走着走着,手背上倏然传来一阵微弱触感。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步绛玄的影子来了,伸出“手”拍了拍他。 “步三岁,你怎么在这里?”闻灯弯下腰,压低了音量,但藏不住诧异。 步三岁的“手”扭了扭。 闻灯读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偏头朝着步三岁来的方向一看——地上仅有一道细如针的黑影,从极为遥远的地方延伸过来,若是不仔细瞧,一晃眼便会忽略了去。 “你能离他很远吗?”闻灯又问。 这回步三岁点了点“头”。 闻灯环顾四周,朝步三岁靠近些,道:“那我们一起找怪?” 步三岁点头的幅度更大。 于是一人一影结伴,行于铺满圆月辉光的荒芜山间。 这对于人类来说荒凉凋敝的山林,兽类活动的痕迹却多。闻灯沿着一串爪印向前走,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发现了一头狼。 狼似乎在搜寻猎物,前爪伏低,鼻尖凑近地面,不住嗅闻。 闻灯先是抓出了竹笛,但转念一想,此时吹笛等同于打草惊蛇,又将之放回去,抽出了刀。 他对狼下了一个锁身术,足尖一点,运刀出去。 寻常走兽奈何不了修行者,但—— 但与此同时,另一处亦是乍现刀光,向着狼身落下。 闻灯在清净境巅峰,动作竟是比这人慢了些,在距离狼还有一丈时,眼睁睁看着它被一把弯刀刺穿喉咙,挑到半空中。 杀狼的人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转过身来时,皓白月光刚好照亮他湛蓝的眼睛。 ——凌云榜第三,北苍望羲。 “你抢怪?”闻灯认出他,神情颇有些愤怒。 北苍望羲蹙了下眉,继而垂眸,手腕一转,将狼利落劈成两半。他把其中一半丢给闻灯,道:“你给它下了锁身术。一人一半。” 鲜血沿着狼身滴落,打在积满厚厚一层的枯叶上,啪嗒啪嗒作响。 腥味儿一下子蔓延开。北苍望羲喉结不甚明显地滑动了一下,取出水囊,将狼举高,让血水落入囊中。 “你在收集狼血?”闻灯用刀接住北苍望羲丢来的半头狼,谨慎地瞥了眼步三岁,上前半步,用衣摆挡住它,注视着北苍望羲的动作,问。 北苍望羲瞥他一眼,反问:“不可以?” 闻灯说当然可以,心思一转,问他:“那你要肉吗?” “不要。”北苍望羲不假思索回答。 闻灯又上前一步,以交易的口吻道:“我把这一边的血给你,你把你那一半狼肉给我,如何?” 北苍望羲看了看闻灯前方正滴答滴答落下的狼血,点头。 闻灯亦拿出器皿接血。 北苍望羲捏了个法诀,将两边狼身上的血液迅速放干,收集进水囊中。 一头狼被分成两半,闻灯用两把刀串起,就要转身寻个地方撒萤粉,北苍望羲问他:“你吃狼肉?” “不啊,我用来做腐肉,引夜鹞出来。”闻灯摇头解释。 说着说着,他敏锐发现北苍望羲话中某个关键点,偏首看定他:“你这样问……你吃狼血?” “不可以?”北苍望羲又一次反问,态度比上一次生硬许多。 这人五官轮廓很深,而肤色苍白,现下被满月的光芒一照,白得几乎要变透明了,湛蓝的眼睛依旧深邃,像是一个漩涡,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闻灯下意识不和他对视,同时觉得他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便道:“当然可以。” 尔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挺喜欢吃血的,不过这里人似乎不大吃……我有任务在身,咱们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就走,逆着来时路往回去,步三岁跟在他脚边,时而绕一下,显出几分警惕。 就在他即将走远时,北苍望羲问:“你也吃血?” 第74页 闻灯停下脚步,稍微侧身,张口要回答北苍望羲。 一片绛红的衣角出现在密林中,就像倏然飞来的冷蝶。步绛玄踏月色而来,影子在他脚底收拢,手握别人间剑,剑上光寒。 “不是说打夜鹞?”他看着闻灯,低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对啊,我吃血,鸭血猪血都吃,尤其是泡椒鸭血旺! 第34章 解夜鹞 在这个世界里, 修行者一般不会将猎杀妖兽的行为称呼为“打”,但步绛玄和闻灯相处的时日太多,潜移默化受了些影响。 闻灯听见他问, 当即将串着狼的刀往上一挑, 道:“道具尚在制作当中,侠士切莫心急。” 北苍望羲亦是视线一转,看向步绛玄, 尔后缓慢下移, 落到这人手中、已然出鞘的别人间剑上。 这把剑上泛着的光委实寒冷。 他不再纠结闻灯是否真的吃血这个问题, 收起灌满狼血的水囊,向后连踏数步, 飞身出了密林。 闻灯“咦”了声, 扭头目送北苍望羲,过了一会儿, 走向步绛玄, 问:“你怎么来了?云走兽皮毛打到了吗?你是不是把他给吓跑了?”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带上了点儿玩笑。 “打到了。”步绛玄收剑入鞘,冷淡说道:“他就是北苍望羲。” “你的速度可真够快。”闻灯道,同时和步绛玄说着两件事情, “我知道, 把徒师姐打断一只胳膊的人。” 他转身,和步绛玄肩并肩向着密林外走, 道:“他到底是哪儿人啊?于师兄说他是游族, 在这天地间漂泊无根, 可我总觉得,游族这个定义就很不对劲。” “这天地间,哪会有真正无根的人?人是人他妈生的, 妖是妖他妈生的,但凡有妈,往上数必有姥姥……” 步绛玄打断闻灯的絮絮叨叨:“你想打听他?” 这人止住了脚步。月光下,他的身影似乎被拉得格外瘦长,绛色的衣角不断起落,打着旋儿擦过身侧的荒枝枯藤,侧脸的线条如削,漆黑的眼睛如同一滴冷墨。 闻灯察觉出步绛玄有些生气,解释道:“我就是好奇,毕竟他的模样和我们有些不同。” 风沙沙吹过,步绛玄凝视着闻灯,良久,才开口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将自己的来处道与旁人听,亦非所有人的来处,都还安然存在着。下次若再遇见,别盯着他的眼睛久看。” 前后两句话并无太大关联,不过都和闻灯所说有关。他们都很习惯这样谈话交流的节奏。 步绛玄提着剑继续前行。 “他的眼睛是有几分特别。”闻灯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湛蓝的眼睛,不由感到好奇,问,“如果看久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步绛玄却是不详说了。 醴川界碑前,北苍望羲的身影一掠而过,来到数十丈外的枯树下。 满月渐上中天,向着大地倾洒光辉,仿佛要将这世间都照成一片澄澈皎白。北苍望羲的皮肤亦白,斜倚着这棵枯树,仰起头遥望圆月,手背上、脖颈间,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取出先前的水囊,拔开盖来、凑到唇边,宛如喝酒一般痛饮,将狼血大口大口灌入喉中。 鼓起的水囊迅速干瘪下去,整头狼的血在顷刻间被他饮尽,余下的一滴鲜红血液划过唇角,他舌头一卷,舔回去、吞进腹中。 他视线偏移,最后望着醴川的方向,慢慢笑起来:“一个喜欢说自己吃血的人族小姑娘,好像有些意思。” 山间。 闻灯寻到一片适合埋伏的区域,将刀上串着的狼摘下、放好,小心谨慎地撒上萤粉。 装萤粉的小瓶是墨绿色,萤粉本身亦是绿色,撒好之后,这两截狼肉变得诡异,并且冒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闻灯甫一嗅见,弹跳似的退开。 步绛玄抱剑立在不远处,看着这人用帕子把自己口鼻捂好,问:“你吃血?” “吃啊,为什么不吃?”闻灯一边盯着萤粉的催腐情况,一边回答步绛玄的问题。说起这个,他眉眼间充满兴致和兴奋,眉尾那抹轻红仿佛就要飞了起来,“我跟你说,无论是泡椒血旺、毛血旺,还是火锅烫血旺,都可好吃了。” “血旺?”步绛玄眉稍挑了一挑。 “就是把血做成豆腐似的东西,再切成一片一片的。”闻灯听出步绛玄语气里的不解,朝他转身,比划一番,摊平左手,右手做了几个切的动作。 “血豆腐?”步绛玄挑眉的动作变成了蹙眉。 “是血旺。”闻灯纠正他,“煮的时候会放许多葱姜蒜辣椒压味儿,吃起来不仅不腥,而且很滑嫩。具体是如何让血凝固成血旺的,我得回去问问吴婶才知道,不过应该是往里头加盐吧?” 步绛玄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家厨娘……” 他话里藏着些抵触。闻灯扯出一张面瘫脸,打断他:“是我向她提议,让她琢磨这种菜的。还有,你不能歧视食材,有些地方的人还吃肥肠呢!就是猪大肠!” 步绛玄依旧不能认同,眉蹙得更紧,将脸别开,看了眼正被萤粉腐化的狼。 “肉要好了。”步绛玄提醒闻灯。 后者立刻把脑袋转过去,嘴上埋怨道:“你不要说得跟菜好了一样。” 在萤粉催化下,新鲜的两截狼肉变成了腐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步绛玄神情一成不变,闻灯则迅速往脸上再加了层帕子。 第75页 两人不再说话。 闻灯藏到一棵树后,屏息凝神,等待夜鹞的出现。 夜鹞是有翼类妖兽,胆小极小,若非环境足够安全,否则绝不会露面。闻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为了不在等待的过程中犯困,提前在口中含了颗醒神药丸。 好在他运气不算坏,两刻钟后,便有一只幼年夜鹞现身了。 闻灯抽到的这一任务,描述很是宽泛,并未准确说明是要成年夜鹞的心脏,还是要幼年夜鹞的,故而他立刻对着这只被腐肉吸引来的幼年夜鹞施了一个锁身术。 这道锁身术能维持四到五息的时间。 接下来,闻灯没有选择拔刀,而是吹起了笛——对付这种能够在空中飞行的生物,当然是远程更有优势。 他用的是噤声术,让这只幼年夜鹞无法用呼喊声向同伴寻求救援,紧随其后,吹奏出一段节奏急切的杀曲。 这是闻灯近日所学中,为数不多的具有攻击力的曲目之一。 山间灵力流动起来,犹如刀刃一般涌向幼年夜鹞。它无法退避,羽毛凌乱纷飞,身上出现一道又一道血痕。 四息过后,锁身术的效果消失了。幼年夜鹞迅速拍打起翅膀,向高空飞去,眼见着就要逃走——闻灯换了一首曲子。刹那间,幼年夜鹞仿佛被挂上千斤坠,沉沉坠落下来。 就在这时,闻灯拔出刀。 他提气纵身,跃上半空,在和下坠的幼年夜鹞相遇时,一刀将它刺穿。 击杀完成。 闻灯回到地面,一不小心靠近了那腐烂的狼肉,被气味一熏,又是一个跃起,直直窜开三丈远。 步绛玄就在此处。闻灯仍是不敢大口呼吸,小声对他道:“我的任务完成了。” “还不算,你还需将夜鹞的心脏剖出来。”步绛玄漆黑的眼睛看定闻灯,认真说道。 “?” 闻灯后退两步:“这种事我不能请个屠夫来做?” 两人间的距离本就不算近,眼下更是被拉远,影子斜在他们之间,似随着风轻晃,显得有点儿呆。 步绛玄注视闻灯和那夜鹞片刻,低声道:“放下。” 闻灯握着叉住夜鹞的刀,又退一步,警惕问:“你想干嘛?” “剖解,取心脏。”步绛玄语气里似是染上了些无奈。 “你要帮我?”闻灯一眨眼,旋即回到步绛玄身前,一手握刀柄,一手拈住刀尖,将这只幼年夜鹞奉上,笑眼弯弯地道,“步师兄你真好。” 步绛玄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抬手接过夜鹞,将之从刀身上取下,丢到地上。闻灯退开些许,问:“需要烧盆水来拔毛吗?” “不必。”步绛玄道。 话音落地,别人间剑出鞘。 他出剑速度极快。但见一阵缭乱如花的剑光后,妖兽各个部位被切割开来,在地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闻灯看得目瞪口呆,尔后由衷钦佩:“兄弟,你厉害啊。” 作者有话要说:步绛玄:女人,就是麻烦 第35章 掀眸 “捡心脏。”步绛玄下颌朝着地面一扬, 淡淡道。 闻灯再一次向他道谢,走上前,用刀尖将夜鹞的心脏从地上挑起来, 放入提前备好的盒中。而步绛玄以灵力擦拭剑刃, 将别人间剑收回鞘中,道:“走吧。” “这些不处理吗?”闻灯指着夜鹞的其他部位道。 步绛玄:“其余妖兽走兽会来吃掉。” 闻灯“哦”了声,看向他, 又看了眼他手里的别人间剑, 问:“还是你带我回?” “我带你, 回去之后,你还能睡上两个半时辰。”步绛玄道。 闻灯的速度不及步绛玄, 若让他自己走, 回到神京,恐怕都得卯时了。 “还真是谢谢。”闻灯语气里充满感激, 紧接着, 耍起一个心机,“我今天出了外勤,申请明天早上休假。” 他弯起了眼,露出乖巧又讨好的笑容。 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他一眼:“不准。” 闻灯的笑容立马收回去, 把夜鹞的心脏放好, 伸了条手臂给他。步绛玄抓住闻灯的手臂,纵身一跃, 飞上云间。 “对于你来说, 做任务花的时间是长是短, 全看距离白玉京是远是近吧?”闻灯垂下眼,看着脚底下越来越远的醴川,轻声问。 “若是探案查凶, 可能会费上一番功夫。”步绛玄答道。 闻灯略加思索:“对付人,远比对付妖兽麻烦?” 步绛玄:“有时是这样。” 那颗醒神丹药的药力退去。闻灯没有精神追问步绛玄曾经拿到过什么样的探案任务,眼皮望下一垂,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他搭乘着“步绛玄号”,双脚如履平地,高空中风很肆意,但并不冷。 天穹之中,圆月宛若银盘,散发出澄澈皎洁的光辉,它升上了中天,又缓慢地往西坠落。 闻灯这一觉睡得不算沉,翌日辰时初刻,固定的作息习惯让他醒了过来,打眼一瞧,是在家中,身上还盖着床被子。 他在被子里磨蹭了一阵,摇摇晃晃坐起身,往脸上丢了个清洁术。 身上穿的依旧是昨日那身衣衫,眼下已被睡皱,想来昨夜步绛玄直接将他搁床上就走了,未曾惊动侍女。闻灯在心中向步绛玄说了声感激不尽。换完衣后,闻灯来到花厅。 入了冬,天亮得越来越晚,抬眼远望,东方连一缕光芒都无。而冬日里热气散得快,吴婶见他出来,才将早点一一端上桌。闻灯看了看,有虾蟹粥、油酥春卷、小笼包,以及酱香饼。 第76页 他首先吃了一个春卷。这时吴婶问:“小姐,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 “就来一锅毛血旺吧。”闻灯不假思索说道。昨晚在醴川,给步绛玄举例说明时,他便缠了。 “好。”吴婶笑着应下,不再打扰闻灯用早饭。 闻灯吃到八分饱时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润嗓,检查整理一番,出门去上学。 过了这样一阵,天光仍旧没有大亮,但沿街的摊贩们已然开始一天的忙碌,尤其是各类早点摊,灶上火烧得旺盛,锅中滚出浓浓白雾。 闻灯喜欢带点儿零食到白玉京去,边走边环顾四周,琢磨今日带什么,孰料走着走着,身侧突然多出一道人影。 这是个身形瘦削、肤色苍白的男子,穿一身黑衣,生着一双湛蓝的眼睛。街上行人并不多,他跟随着闻灯的步速向前走,同闻灯肩并肩,隔了约一尺距离。 闻灯认出他:“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微微一笑,面容更添几分俊美,尔后,好奇问:“姑娘,昨日夜里,你说你喜欢吃血。你都是怎么吃的?” 闻灯心想血还能怎么吃,不就是做成血旺吗?这时候,他看见了北苍望羲的眼睛。 眼下天光不过蒙蒙亮,照亮街面的是各家铺子上点燃的灯火。灯火橘红色,风吹之下或深或浅,映在北苍望羲湛蓝色的眼眸上,被他眼里的笑揉成幽幽光芒,而这幽幽光芒,又让他的笑容带上几分妖异之色。 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再一次涌上闻灯心头,他迅速别开目光。 “看来步绛玄叮嘱过你,不要盯着我的眼睛看。”北苍望羲道。 “他不提醒,我也会。”闻灯道,旋即反客为主地问:“你呢?你怎么吃?” 北苍望羲看着他,眉稍动了动:“我先问的。” 闻灯转过头,目光落到一旁的小摊上:“但这不妨碍你先告诉我。” 他今日穿的是身浅金色衣衫,袖摆宽大,随风摇曳拂动,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没戴任何饰物,却也无需修饰,眉眼间自有一股明丽之色。 北苍望羲走在他身旁,静静注视片刻,道:“用灵力护住双目,便不会被我的眼睛影响了。” “真的?”闻灯不信。 “千真万确。”北苍望羲说得肯定。 闻灯便按照他所说,将食指和中指一并,往眼前一抹,将灵力凝成镜片状,遮在前方,但仍是没有偏头去看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见他这样,又笑了一下,随后重复一开始的问题:“你平日里怎么吃血的?” “你平日里又是怎么吃血的?”闻灯反问他。 北苍望羲不答。闻灯挑了下眉,亦不开口。 两人便保持着一尺的距离,并肩向前走。闻灯终于确定了目标,走进一家糕点铺子,称了些桃酥和桂花糕。北苍望羲亦跟着进来,不过没买后两者。 闻灯的住所离白玉京很近,而眼下的他速度比从前快了许多,约过三四分时间,白玉京东门近在眼前。 院门外的石狮兀自处伫立,栽种在两旁的山茶迎在冬风中,枝桠干黑清瘦。 北苍望羲止住脚步,冲闻灯说道,“你们学院到了。下次有空,再来找你。” 闻灯觉得这人古里古怪的,没应声。 却见这时,北苍望羲朝斜前走了一大步,来到闻灯近旁,伸手拂了拂他的肩膀。 闻灯唰的回头。 “这里掉了片叶子。”北苍望羲笑着说道。 闻灯略一侧目,的确瞥见一片细小的黄叶打着旋儿落入风中。而北苍望羲做完这个动作,后退开、消失离去。 “真是奇怪的人。”闻灯嘀咕着,转身跨过远门,走进白玉京。 学院中,四处可闻朗朗读书声,亦可见到不少人着轻衣挥刀练剑。闻灯撤掉了眼前的“镜片”,踏着晓风,一路慢吞吞走到大明楼,推开前院的门。 庭院的花圃前站着一个人,左手拎着木桶,右手拿一木瓢,不紧不慢地往矮丛间浇水。他绛衣黑发,模样俊俏,脸上却是看不出表情。 “稀奇,你这段时间都是三日一浇花。可这次才隔了两日,怎么又浇起来了?”闻灯“哟”了一声,笑着问道。 步绛玄头也不回地说道:“晴日里散水的速度要快于阴天,前段时日以阴雨天气为主,故而少浇一些。” “原来如此。”闻灯一指庭院另一侧,“那片浇了吗?” “尚未。”步绛玄答道,继而叮嘱,“冬日散水,总归是慢,不可多浇。” 闻灯点着头走到井边。 风在庭院里穿行,吹起他脚下零星的几片枯叶,一路起起跌跌,撞到步绛玄的手背上。步绛玄鼻翼翕动,眼睛不甚明显地眨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闻灯。 他看了闻灯半晌,说:“你和北苍望羲碰过面。” 这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非一个问句。 “你怎么知道?”闻灯微惊,旋即想到一些修行者,对气息很是敏感,猜出原因。 他看了眼自己肩膀。北苍望羲同他一起走过一段路,但那条路上,贩卖早点的小摊甚多,包子馒头馄饨面条米线,各类都有,气味实在是混杂。这是该有多细致多敏锐,才能在诸多气息之中,如此准确将某个人的气息分辨出。 “步同学,我发现你有些在意北苍望羲啊。”闻灯转身,轻轻眯了下眼,对步绛玄道。 第77页 大明楼前院中没有点灯,步绛玄站在仍带几分昏沉的天光下,衣摆和发尾都被风掀起,猎猎响着,如若乱舞。这一身绛衣偏冷,他整个人的色调都显得暗淡,眉眼之间,神情似乎变了变,又似乎没有。 “北苍望羲这个人,最好不要过多接触。”步绛玄抿了下唇,敛低眸光,说道。 “你对他的了解,似乎不少。”闻灯慢条斯理从井中绞上来半桶水,拎着它,再拿起一个木瓢,朝步绛玄走了两步,将语气拉长几分,低声说道,“可以透露一点点给我吗?” 他还做了一个代表“一点点”的手势,脸上似有若无带了点儿笑。 步绛玄又掀眸,清黑的眼睛瞬也不瞬看定闻灯,语气冷沉而淡漠:“闻书洛,在意他的人是你。” 第36章 在意 闻灯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又向着他走了一步,解释道:“我没有在意他,我只是在因为不了解感到好奇而已。” “为何会对他感到好奇?”步绛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手中木瓢里还有一半的水, 水面不见半点波纹,而他说话的语调,亦是平直无波。 “他眼睛是蓝色的。”闻灯扯出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 步绛玄眼眸垂低, 问:“若有一日, 出现了一个红眼睛的人, 你也要好奇吗?” “如果是纸片人,我肯定不好奇。”闻灯道。 步绛玄懂得他口中的“纸片人”是什么, 再度瞥了他一眼,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回过身去, 把手里的半瓢水浇到矮丛中。 闻灯盯着这人背影看了一阵, 放下木桶木瓢,轻手轻脚来到他旁侧,向前微微倾身,再一偏头, 目光自下而上望定他的眼睛。 “步师兄, 你刚才,有些生气。”闻灯低声说道。 言语之间, 他又将上半身站直, 手背在身后, 绕着步绛玄来回走动,“你觉得我在意北苍望羲,所以生气了?” 步绛玄并不理会这人的晃悠。而闻灯一转身, 不偏不倚挡在步绛玄面前,道:“步师兄,你知道这种行为,通常意味着什么吗?” 他尾音向上轻轻勾起,带着些故意装出的疑惑,同时还很认真地解释:“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在意第三人,而生气发怒,这种行为学名叫做吃醋……” “浇花。”步绛玄面无表情打断闻灯的话,从他身侧绕行而过,手上木瓢不断将水从木桶中舀出来,洒向矮丛中。 闻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笑着问:“你又害羞了?步同学,作为男孩子,脸皮应该更厚一些才行。” 步绛玄迅速将这片花圃浇完,折身瞥了闻灯一眼,将木桶和木瓢放回水井旁,提步走进屋中。 那一眼冷冰冰的,像是淬过寒冬腊月里的雪。 “步同学,你又降温了。”闻灯小声说着,走到庭院另一侧去,拎起他方才打上来的半桶水,开始给余下的花圃浇花。 步绛玄被闻灯这样一闹,又开启了勿扰模式——上午在静室中看书,下午给闻灯上刀术课时,仅出声指点了三四次,待结束,便一言不发练起剑。 闻灯答应了吴婶回去吃饭,但在离开前,特意在庭院里留了一会儿。 冬夜的风总是肆意喧嚣,将步绛玄的衣摆吹得凌乱,剑光在昏沉的夜色里流淌,端的是肃杀凛寒。 闻灯将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上,坐在屋檐下,等步绛玄练完一套剑,轻轻叫了声:“步学霸。” 步绛玄朝闻灯看去。他眼底残存着些许剑意,整个人便如剑一般,冷得难寻丝毫感情。 闻灯注视着那些冷意,手指绕着刀柄上的流苏转了一圈,定定道:“我没有在意北苍望羲,只是他的长相有些特殊,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话到这里,他站起身,将刀插进刀柄,抬手举到胸前,比成一个心形,推向庭院里的人,眨了眨眼睛。 “我在意的人,只有你哟。” 一滴汗顺着步绛玄侧脸的线条滑落,滴入绛红衣衫上,晕成一道水痕。 冷风依然,而站在屋檐下的那个人,说完那样的话,做完那样的动作,立刻脚底抹油跑了,唯余浅金色的衣袂在虚空里拉出光弧,如花一般,静缓谢落。 虽说时辰不完,但夜色已在神京城中漫开,沿街的店铺前都上了灯,灯辉绵延不绝,向前向后蜿蜒,宛如一条长河。 闻灯站在人流熙熙攘攘的街上,回望大明楼片刻,低低笑了声,拨弄起刀柄上的流苏,往自己的小院走。 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 闻灯脚步一顿。 下一刻,北苍望羲出现在眼前,手捧一大束花,红橙黄绿青蓝紫,单瓣重瓣,各色各类都有。 闻灯赶紧往眼前凝出一副“眼镜”,往后退开,拉出距离。 北苍望羲不以为意地一笑,上前道:“你们小姑娘都挺喜欢花儿,但花的种类太多,我也不知道挑什么好,于是把这个季节里有的都带来了。” 这人将花递给闻灯。这些花单看都很美丽,但组合在一起,便杂乱得惨不忍睹。闻灯生平第一次见人这样送花,忍不住怀疑,这人脑子里装的是不是豆腐渣。 他又退一步,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开在不远处的白玉京院门,道:“北苍兄,不,北兄……” “我姓北苍。”北苍望羲适时地说道。 “北苍兄。”闻灯确定了对他的称呼,“你找我到底是干什么?” 第78页 北苍望羲想了想,说:“交朋友。” 闻灯:“……” 闻灯看了看面前这束七彩的花,又看了看拿着花的人,神情变得一言难尽。 “怎么了?”北苍望羲关切地问。 “你现在,跟之前在比试台上打人、以及昨晚抢我狼的时候,特别不一样。”闻灯藏起心中的吐槽,采用了一种谨慎的说辞。 此言一出,北苍望羲笑了,灯火照耀之下,他湛蓝的眼眸又显得有几分妖异:“这不是理所当然?你若处在对手、竞争者的位置,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挺公私分明。”闻灯小声道,继而冲他摆手,“谢谢,但我不要花。” “不要?好吧。”北苍望羲耸肩,将这一大捧花抛向空中。 刹那间,花瓣漫天纷飞,洒进长街灯辉中。 这画面还挺美,闻灯看了一眼,提起脚步,继续朝着他的小院走。 北苍望羲延续了上午时做的事,和闻灯保持一尺距离,又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肩并肩前行。闻灯停下脚步,他跟着停下。闻灯左转,他亦迈步左转。 小院渐近,北苍望羲没有离去的打算。闻灯抬头看了眼天,又偏头瞥了他一眼,无奈说道:“你还是来问我吃血这件事情的。” 北苍望羲回看他。 闻灯又说:“我可以回答你,但在此之前,我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北苍望羲点头道。 闻灯眸光一转,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小声问:“你和步绛玄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这话一出口,北苍望羲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他眯了下眼,又挑眉,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告诉你的?不,应该是你猜的,否则也不会问我。” “看来还真发生过什么。”闻灯通过他的语气和说话方式做出判断。 “并非什么大事,就是前两年雪渊战的时候,我和他就一些事情,产生了一些矛盾,然后动了手。”北苍望羲摊手说道,语气随意。 “矛盾?”闻灯甚是惊讶,他完全想不到步绛玄会和人有矛盾,毕竟步绛玄独来独往,和他人的联系都甚少,但同时又觉得,这个人总算活泛了些。 他不由问:“什么冲突?” “一个问题。”北苍望羲竖起食指,在闻灯面前比了个“一”,不肯再说。 “你很会做生意。”闻灯一时无言。他看得出,步绛玄和北苍望羲之间的矛盾,定然不是普通矛盾,便寻思着过段时日到步绛玄那处打探,转而说起:“雪渊战……就是年底前的南北大比吗?” “没错。算算时间,今年的雪渊战,就快要开始了。我们应该能碰上,那时候你就能……”北苍望羲说着说着,却不继续了,朝闻灯伸手,做了个“索要”的姿势,“该你了,我要的答案呢?” 闻灯一指不远处自家院子的大门,对北苍望羲道:“跟我来。” 半刻钟后,闻家花厅,吴婶将一盆辣椒花椒堆得冒尖、汤底红如烈火的菜肴端上桌。闻灯抬起手,微笑着对北苍望羲道: “这就是我的答案,经典川、麻辣菜——毛血旺。” 北苍望羲表情微有变化,似有些出乎预料,但又不算太意外。 “毛血……旺?” 他将最后那个字拆开了念,上前半步,鼻翼翕动,仔细嗅闻漂浮在空气里的味道。过了会儿,他喉结动了动,神情间流露出好奇和渴望,问闻灯:“我能尝尝吗?” 闻灯将一副碗筷递到北苍望羲手中,道:“请。” 北苍望羲将筷子拿好,利落地从盆中捞出一块血旺,抖落上面的花椒与辣椒,细致认真看了一遍,送入口中。 他先尝了一小口,尔后将整块送入口中。 “不错,新鲜的鸭血,细嫩,但又不腥臭。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菜……就是太辣了,下次能少放点辣椒吗?”北苍望羲脸上浮现出享受的表情,但很快,苍白的肤色上泛起一团红晕。他感觉到舌苔如被针扎,猛吸一口气,赶紧放下碗筷,倒掉大半杯茶。 “还有下次?”闻灯挑出他话里的重点。 北苍望羲连喝三杯茶解辣,放下茶杯后,郑重道:“咱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不该常聚?” 闻灯听着这话,看了眼桌上的毛血旺,思索起来。 和凌云榜第三做朋友,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我和我的沙雕朋友 步绛玄:你前半章说过什么? 第37章 十六夜 吴婶和侍女又将几道小炒端上桌。 闻灯坐到北苍望羲对面, 道:“如果觉得辣,可以蘸点醋,或者拿茶水洗一洗。” “行, 我试试。”北苍望羲忙不迭点头, 照着闻灯给的方法去做。 他先是用茶水将血旺洗了洗,发现不仅辣味被洗掉,其余味道亦少了些, 不如方才美味, 转而拿起一个空碗, 往里倒了点醋,轻轻蘸了蘸。 他起初有些不敢试, 尝过一小口之后, 面露惊喜:“加了醋之后,味道更多一层, 别有一番滋味!” “你觉得不错就好。”闻灯冲他点头笑道。 闻灯亦开始动筷, 就着米饭吃了几口菜,闲聊一般说起:“北苍兄,既然我们都是朋友了……” “你想问两年前在雪渊战中发生的事。”北苍望羲从碗里抬起头,一眼看穿闻灯的想法, “我不能告诉你, 这是我和步绛玄之间的约定。” 第79页 “又是发生矛盾?又是定下约定?”闻灯奇道。 北苍望羲:“这不冲突。” 闻灯不便再追问下去。他和北苍望羲说是朋友,但仅仅是初识, 未曾交心, 达不到交换秘密的程度。他从毛血旺盆里挑了根千层肚出来, 问:“今年的雪渊战,你也会去?” 雪渊战是全境修行学院都会参与的盛会,一年一度, 许久之前,徒无遥就念叨起此事。 闻灯没参与过,但结合徒无遥的描述,以及雪渊所在的地理位置,脑海中能够构建想象出那样的场面——一场上百支年轻修行者队伍在广袤雪原上的杀怪抢怪争夺材料的比赛。 “当然。”北苍望羲回答说道,“雪渊里的妖兽多、品阶高,一身全是宝,杀多少就赚多少。” “我也会去。”闻灯道,想起昨日在醴川,北苍望羲那迅雷不及的抢怪速度,又说:“到时候如果遇见,还望你手下留情。” 北苍望羲略一思索:“你可以和我一队。” 这话一出,闻灯脑中立刻浮现出步绛玄那孤冷的身影,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他敛低眸,说:“看情况吧。” 沉沉天幕里,又挂上一轮满月,似比昨夜更圆。圆月银白如雪,皎皎如霜,寂寂洒下清光。清光落到大明楼前院中,和煌煌灯辉相融,照亮一人身影。 步绛玄手提别人间剑,独自站在庭院间,练完一套剑法,轻轻喘着气,抬起头。 “今日是十六。”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这前院中除了他,唯有立在屋檐下的影子。 影子听见这话,先是扭动了几下,接着由细长的一道分成无数道,疯狂甩动起来。 它在抗议。步绛玄读懂了影子的意思,却是神情不变,亦不管,将手里的剑一收,踏上长廊,穿过前院,一路走到主楼中。 影子在前院屋檐下不肯挪动,离步绛玄太远,被拉得细长如丝。步绛玄一路上到大明楼最顶层,推开阁楼的门。 他往下瞥了一眼,眉眼淡漠,眸底升起一抹诡异的青色。 刹那间,前院里的影子颤抖了一下,收缩成一种扭曲的形态,在虚空里疾掠,来到步绛玄脚底。 步绛玄走进阁楼,在外面下了一道禁制。 关门的一刻,那抹青色爬满整个眼眸,完全取代了平日里的漆黑之色。 闻家小院,花厅。 距离闻灯和北苍望羲上桌吃饭不过四五分时间,两人时不时闲扯两句。说话不影响北苍望羲吃东西,他一块接着一块将毛血旺从盆里捞出来,利落到醋碗中滚上一圈,送入口中。 忽然的,闻灯想到什么,问北苍望羲:“你是凌云榜第三,步绛玄是凌云榜第一,那在你们之间的第二,又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满脑子都是读书和修行的无趣之人。”北苍望羲不假思索说道。 那不是跟步绛玄挺像?闻灯腹诽道。 “但他不像步绛玄那样冷冰冰的,最多称得上木讷。”北苍望羲道,继而感慨了一句:“真要说起来,和步绛玄齐名的,从来不是我们。” “东亭如玉绛衣冷?”闻灯反应极快。 “对。”北苍望羲点头。 说完这话,他将碗筷放下,冲闻灯拱手一礼,“我吃好了,多谢款待。” “就吃完了?”闻灯惊讶。 北苍望羲说吃完便是吃完,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不和闻灯客气,礼完起身走向外面,留下一句:“改日我请你。” 他的身影一如昨晚那般消失得迅速又彻底。 闻灯目送北苍望羲片刻,视线回到桌上。 他看见了毛血旺。 他脑中灵光一闪,拿起漏勺,往里一搅——这口比脸还大的盆里,竟是一块血旺渣渣都不剩了。 闻灯:“……” 闻灯从未见过吃东西如此迅速之人。 “吴婶,可以再煮一些毛血旺吗?”闻灯抬起头,冲着外面说道。 思忖片刻,补充:“做两份,一份不要放太辣,用食盒装起来,顺便弄个醋碟。” 闻灯依旧在八分饱时停下筷子。 侍女端来毛巾和茶水,闻灯擦完嘴、漱完口,拎起食盒起身,回白玉京继续修炼。但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学习北苍望羲的举动,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 闻灯有饭后散步的习惯,走路慢吞吞,来到大明楼前院,已是一刻钟后。和往日此时不同,庭院里静悄悄的,无人练剑。 “咦?没在这里。”闻灯不免惊奇。 他拎着食盒,来到步绛玄常待的静室,推门一瞧,没发现人,又去炼丹房找,发现里面仍是空空如也。 片刻后,他将整个前院都找了一圈,不曾寻到步绛玄的身影,便来到主楼——步绛玄有时会来大明楼主楼的藏书室。 主楼空旷寂静,闻灯拾级而上,踩出咚咚脚步声。 “步学霸?步师兄?步同学?” 他边走边喊,而大明楼里回应他的,唯有回声。 “竟然不在吗?”闻灯来到藏书室,在里面转了一圈,轻声嘀咕。 他不打算继续找人,转身下楼,就在这时,瞥见一片轻轻袅袅、宛如薄雾的黑影,从楼层缝隙里漫下来。 这黑影眼熟至极。 他抬头细看片刻,伸手向上,虚虚抓了一把,又捻了捻——从触感来讲,这应该是步三岁。 第80页 “三岁同学,你在做什么?”闻灯仰着头,好奇问。 步三岁伸出一条细长的“手”,往上勾了勾。 这是叫他往上走。 于是闻灯上了一层楼,与此同时,步三岁也往上走了一层。 闻灯又上,步三岁亦然。 ——步三岁似乎在指引他。闻灯琢磨出步三岁的意图。 闻灯一路向上,不多时,来到最顶层。 这里是一间阁楼,门扉紧紧阖着,但缝隙里伸出了无数条细长的“手”,不断朝着闻灯的方向挥舞甩动。 它们全是步三岁。 闻灯从未见过步三岁这样奇怪,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是出事了。他忙上前一步,高声喊道:“步绛玄?” 门后没有传出回答。但这里静得落针可闻,闻灯稍加辨别,便听见阁楼中有轻微的呼吸声。 他熟悉这样的呼吸,轻、长、富有节奏。 ——步绛玄在里面。 这人一定是出事了,如果没有,步三岁早已过来和他玩耍了。想到这里,闻灯放下手里的食盒,三两步走到阁楼前,抬手推门。 咯吱。 门扉发出一声响,由外而内打开。 阁楼内的情形映入眼帘。这里一片昏沉,一身绛衣的男子坐在蒲团上,姿势是一如既往的端坐,腰背挺得笔直。他眼眸紧闭,黑影弥散在周身,滚成浓浓的烟雾,端的是诡异无常。 男子是步绛玄。 闻灯第一反应是退出去喊人。 可这一刻,这些弥散着的、充盈整个屋室雾的黑影,化作四条成年人臂膀粗的“手”,闪电般伸出,将闻灯双手双脚缠住。 再往前一拖—— 闻灯一步踉跄,跌倒在步绛玄身前。 步绛玄乍然睁眼。 他的眼睛不再漆黑如墨,而是泛起诡异的青色,像夤夜里飘摇山间的鬼火。 “你……”闻灯有些恐慌,被缠住的手和脚不住挣扎,“你这是怎么了?你还有意识吗?你让步三岁放开我。” 步绛玄没说话,青色的眼睛瞬也不瞬望定闻灯,缓慢又迅速地朝他伸手。 这是一双惯来握剑的手,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掌心里结着一层剑茧。它此时握上的,是闻灯的腰。 他握着这截腰,将腰的主人向前一拉。 “喂!”闻灯惊呼出声。 步绛玄的另一只手动了起来。 闻灯后背一僵。眼下两人距离极近,上半身几乎贴合,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散落在颈侧的发被撩开,步绛玄一寸寸凑近,凑到他颈窝间,轻轻嗅了嗅。 作者有话要说:醋哥:我疯起来无人可挡 第38章 阁楼 步绛玄的体温偏冷, 鼻尖碰上闻灯时,呼出的气息落到闻灯颈间时,都让闻灯想起从前养过的猫。那猫爱拱他, 早上还爱在他胸口前踩踏。可步绛玄没有柔软的皮毛, 不是他的猫,这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游走移动,带来的触感都激得闻灯后背颤栗。 他头皮都麻了, 慢慢弓起背, 小幅度往后缩, 一点一点拉开距离。这时候,缠在他手上的影子突然一收, 将他双手往后一扯、反剪到背后。 这个动作迫使他前倾, 将自己“送”回了步绛玄身前。 闻灯再一次撞上步绛玄胸膛。隔着单薄的衣料,他清楚地感知到步绛玄缓慢有力的心跳声, 甚至连步绛玄胸前肌理的线条都能描摹勾画出。 不行啊, 闻灯在心中说道,这样下去,我要被发现是个平胸了。 而步绛玄仍在轻嗅,从脖根一路向上, 直到下颌。这举动让闻灯忍不住怀疑, 这人不会是在找什么地方合适下口吧? 闻灯往后仰起头,目光向下撇到极限, 盯着步绛玄发顶, 心思瞬转, 从脑中划过的数种方案中选出一种。 “步绛玄,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闻灯放松了背部和肩膀,用格外低柔的语气说道, 同时放出一抹神识,去探步绛玄的状态。 ——流转在步绛玄体内的灵力平和宏大,一如平日,不见半点异常。 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那变成这样,难不成是脑子出问题了? 一时之间,闻灯更紧张了。他手指微微动了两下,试探性问:“我不走,但你把我放开,好不好?” 孰料话音一落,腰上那只手猝然收紧。闻灯再一次被迫前倾。这时,步绛玄碰上了他的喉咙。 用的是唇,柔软又冰凉。 闻灯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心跳骤然加快,浮上一丝羞意,但也恼怒——脑子出了问题就能让步三岁绑他? 他没掩饰生气的情绪。 步绛玄敏锐地感知出了,抬起头。他的眼眸仍旧是青色,在昏暗的阁楼里异常明亮,仿佛浓雾拨开之后,亮起的星辰。 闻灯和这人对视,却见片刻后,步绛玄眨了一下眼,重新低头,凑到他颈侧,重重咬了一下。 “嘶……” 尖利的犬齿刺破皮肤,痛感立时袭来,让闻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这痛持续时间不长,但紧跟着,是一阵吮吸。 闻灯整个人被钉在原地,手脚僵住,不知所措。这还是个人吗?这是个变态吧! 过了一阵,步绛玄松开他,闻灯立刻要跑,却被影子给缠住。 步绛玄坐在蒲团上,单手揽着闻灯的腰,伸出手指,在那道被他咬出来的伤口上抹过。 第81页 指尖沾上残存的鲜血,他将这根手指举到面前,似是细细观察了起来。 闻灯一见就来气,瞪眼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吸血鬼啊?你打狂犬疫苗了吗?” 步绛玄听见闻灯的声音后,眉梢动了动,视线上升,再一次对上闻灯的眼睛。 他眼底浮现出能够被形容为迷茫的神色。闻灯极为看不惯,冲他翻了一道白眼,怒上心头,将脑袋一垂,向着步绛玄使出一记头槌。 闻灯没有手下留情,额头砸中了步绛玄,自己脑袋也被震得生疼。他扶住额头,眼前有些花,朦朦胧胧之间,看见步绛玄将眼一垂,倒在了地板上。 闻灯想冷笑一声,对他再翻一次白眼,可这时,亦生出眩晕之感。 要完了,不行,得拉个垫背的。闻灯心说着,强行控制住自己栽倒得方向,倒在了步绛玄身上。 咚! 咚—— 接连两声响后,阁楼重归寂静,化作成人手臂粗的四条黑影在虚空中消散漫开,收敛在步绛玄脚底,变成一道真正的影子,斜横在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京中敲响清钟,钟声清越,犹如漫漫山泉沁过心脾,极富清心之效。 步绛玄从昏沉之中醒来,目之所及,除了预想之中的幽暗光线外,还有一个闭眼昏睡的人。 这人趴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肩头,身体柔软温热,头发有些凌乱,脑袋歪了歪,露出颈侧的一道伤痕——说准确一些,是道红肿起来的咬痕。 伤口已经结痂,周围不见血迹,但是——步绛玄在自己手指上发现了些微血痕。 步绛玄蹙起眉。 与此同时,昏睡中的闻灯也蹙了蹙眉,之后是眨眼,慢慢睁开眼皮。 闻灯醒了。他一下子想起了方才经历的事,蹭的一声从原地弹开、退到门口,一手拿刀,一手举笛,警惕开口:“你……” “对不起。”步绛玄别开视线。 他的眼眸恢复了原本的漆黑之色,侧脸线条绷紧,袖摆底下手攥成拳,似有些紧张。 闻灯面无表情:“清醒了?” “对不起。”步绛玄重复着,语气充满歉意。 闻灯冷笑:“如果道歉就用,那还要衙门做什么?再说,给人道歉,有你这样不真诚的吗?” “我……”步绛玄将头转回去,看了看闻灯,眸光又敛低,似在思索如何重说过。 闻灯见步绛玄这般,收起刀和笛,朝着屋中走了几步,用脚把蒲团勾过来,盘腿坐好,再拍了拍地,示意步绛玄坐到前面,道:“你先解释,刚才到底怎么了?” “犯病,一时没控制住。”步绛玄在原处犹豫一阵,才依照闻灯的指示坐到对面,话说得言简意赅。 也跟没说并无区别。闻灯盯了他好几息时间,描述出这人先前的症状:“灵力回路没有问题,但神志不清,没有自主控制力,出现了明显的控制欲、破坏欲、好奇心,以及……口唇欲。” 再一撇眸,看了眼地上的影子,问:“和步三岁有关?” “旧疾而已。”步绛玄语气甚淡。 “而已?” 闻灯一句“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就要出口,转念想到这只会徒增双方尴尬,咽回肚中。 他寻思着,步绛玄的母亲是天影一族,而天影族的人,据说境界越高,越容易发疯,步绛玄之所以会这样,大抵和遗传有关。 这应当是精神方面的疾病。闻灯在心中做出结论,向前微微倾身,问:“找大夫看过了吗?” 步绛玄:“嗯。” “有按照医嘱吃药吗?”他又问。 步绛玄仍是:“嗯。” 见这人态度如此敷衍,闻灯忍不住怼道:“那怎么还没治好?” 步绛玄:“……” 步绛玄一时不知当说些什么。 他的影子悄悄动起来,像往常那样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拍了拍闻灯手背。这很有讨好安抚之意,闻灯瞪它:“回去。” 步三岁委委屈屈将“手”缩回。 “算了,既然是生病,就不怪你了。”闻灯看回步绛玄,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需要我让我哥帮你找点名医吗?” “不必。”步绛玄第一反应是拒绝,倏尔察觉到缺了点什么,补充:“多谢。” 闻灯问:“给你看的人是谁?” 这一回,步绛玄没有隐瞒或委婉搪塞,答道:“我师父。” “原来是东和师伯,那还不错。”闻灯点点头,表达出赞许之意。他从蒲团上起身,转向门口,走了两步,又走回来,向着步绛玄伸手,“能站起来吗?要我拉你吗?” 闻灯的手白皙细长,楼阁昏暗,他的手却莹润着如玉,泛起幽微的光。步绛玄看着这手,眼神微微一动,垂下眼来,道了声“不必,多谢。” 尔后又道:“以后,每月十六的晚上,都不要来找我。” 闻灯猜测这是他的固定发病时间,就要说声好,见得这人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向他,道:“还有……这是金创药。” 最后两字,说得隐隐有几分不自然。 一瞬间,闻灯意识到,步绛玄或是记得,或是看见他的伤口、推测出之前那事了。 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过了会儿,缓慢笑起来,朝着步绛玄走去,在距离这人仅有一尺之处站定,倾身弯腰,轻轻叫了一声:“步绛玄。” 第82页 三个字。 说第一个字时嘴唇微张,说第二个字向上一扬,到了第三个字,唇角的弧度复而收敛,但话音落地,又勾出一抹笑容。 “我是一个女孩子。”他在步绛玄目光看过来时说道,着重强调了“女”这个字。 “你知道,对一个女孩子做出那样的事事,需要用什么来补偿吗?”他弯眼成扇,眸底流转清光,尾调上扬,语气带着笑意,嗓音清澈,很是动听。 浅金色的衣摆在昏暗楼阁里轻晃摇曳,亦是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我要你喜欢我,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掏出来比你还大 第39章 染色 步绛玄瞥着闻灯的衣角, 抿起唇,沉默良久,问:“你想要什么补偿?” “你说该怎么补偿?”闻灯笑着反问他。 “我……”步绛玄眉心蹙了蹙, 张口欲言, 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闻灯保持着弯腰倾身的姿势,静静注视他。 步绛玄性情冷淡,惯于独处, 不结交朋友, 行为自律而刻板, 万事万物中,只对修行感兴趣。 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情绪鲜少外露的人, 现在却掩饰不住神情间的紧张和无措。或许是忘了掩饰。他像一张白纸,本是一片空空, 但在闻灯靠近后, 逐渐地被染上了颜色。 阁楼里出现了漫长的沉寂,能听见的唯有窗外路过的风声。 闻灯慢慢半跪下去,来到和他视线齐平的位置,凝视着他这一双漆黑的眼睛, 说:“那就以牙还牙吧。” “嗯?”步绛玄不解。 闻灯直接以行动作答, 膝行上前,一手扶住步绛玄肩膀, 一手将他的头发拨开, 冲着颈间某个位置张口。 再一咬。 刹那间, 步绛玄后背绷紧,手抬起来,在半空中顿住。 闻灯下口又快又狠, 见血即收。他用手背抹了下唇,从步绛玄身前退开,跪坐到一尺之外,说: “我们扯平了。” 步绛玄紧紧蹙起眉,并非出于疼痛,而是不解和不认同。 闻灯看了他两眼,准备起身走了,步绛玄低低喊了声:“闻书洛。”他嗓音透着点儿沙哑。 “嗯?”闻灯动作停住。 步绛玄望定他,眼眸清黑如墨,目光瞬也不瞬,侧脸线条紧绷,表情甚是生硬。声音也有些生硬,他说:“这样不对。” “不对?”闻灯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反抗?” 步绛玄抿唇不言。闻灯重新凑回他身前,帮他将衣襟理平整,又看了看他颈侧那道咬痕,说:“酷哥,我会对你负责的。” 紧跟着,还神情严肃地补充:“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步绛玄别开脸。 闻灯看了这人一阵,不再戏弄他,站起身,走向门口。 门外放着一个食盒,木制,手柄和盒身上都雕着法咒,以做保温之用。闻灯瞧见它,才想起一开始的来意,对步绛玄道:“我是来给你送毛血旺的。” 步绛玄顺着闻灯的目光看过去,神情微变。 在进阁楼之前,他在门口下了一道禁制,眼下禁制仍在,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而闻灯踏着它,走出阁楼,拎起那个食盒,又走回来,不曾受到阻拦。 有一瞬间,步绛玄表情变得奇怪。 闻灯坐到蒲团上,将食盒放在两人之间、揭开盒盖。 淡淡的白雾飘起,鲜香麻辣的味道立时盈满室内。下一刻,却听步绛玄道:“多谢。” 一声带着拒绝的道谢。 “别这样抗拒,尝一口嘛,吃过的人都说好。”闻灯极力“推销”,取出筷子,夹了一块血旺到碗里,塞到步绛玄手上,“这是微辣款的,但怕你还是觉得辣着,我特地让吴婶装了个醋碟。” 说着,又将半碗醋放到步绛玄面前。 做完这些事,他拿出一盏灯,以灵力点燃,放到身侧。 晕黄的光芒散开来,照亮幽静的阁楼。闻灯见步绛玄凝视着碗中的毛血旺,似要凝视到天荒地老,催促道:“别观察了,夹出来后很容易凉,快吃。” 步绛玄眉峰蹙起一道小钩,犹豫许久,才把这块血旺夹起来,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闻灯问。 “尚可。”步绛玄咽下那一小块后,回答说道。 “那蘸点醋呢?”闻灯拿起醋碗,往步绛玄面前一递。 步绛玄将血旺蘸了醋,再次咬一小口。这回,不用闻灯问,他主动道:“味道还行。” “这样看起来,你是不太喜欢了。”闻灯一直注意着步绛玄的表情,很清楚这人在品尝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或高兴,轻轻叹了声。 “不喜欢就别吃了。”闻灯把步绛玄手里的碗筷收走,就要盖上食盒—— 步绛玄撩起眼眸,制止道:“我吃。” 又说:“没有不喜欢。” “真的?”闻灯半抬起头。 步绛玄将碗筷拿回手里,继续吃那块血旺。 他吃东西的速度不快,但动作雅观,举止无可挑剔。 闻灯看了他一会儿,伸了个懒腰,手撑到身后,上半身后仰着,有一搭没一搭说道:“下次让于闲和徒无遥他们也试试看。” “再做个泡椒的吧……说起来我还没吃过蒜蓉血旺,不知道味道如何。” “我这么努力,血旺界是不是该给我颁一个‘毛血旺推广大使’的称号?” 第83页 “你该回去修行了。”步绛玄突然放下筷子。 闻灯登时泄气:“偷一会儿懒都不行吗?”他慢慢吞吞坐直身,想和步学霸杠两句,但视线触及到步绛玄眼睛,微微一怔。 步绛玄那双漆黑的眼眸上,再次泛起了青色,灯火照耀下,显得异常诡谲。 “你……”闻灯变得紧张。 “离开。”步绛玄沉声道。他的影子不再是细细一道、斜横在地,它散开了,弥漫成雾,逐渐从地面浮起。 见状闻灯站起身,匆匆忙忙走向门口,“好……我去藏书室,我就在下面守着,有情况立刻叫我!” 黑雾朝着闻灯追去。步绛玄剑指一并,合上楼阁的门,再反手一抓,抓出别人间剑。 剑锋出鞘,向下一刺。 凛冽剑意在阁楼内扩散,四面八方犹如封冻般结出寒冰,影子被困在这层冰下,动弹挣扎着,却是无法穿破。 闻灯在藏书室里待了许久。 亥时之前,他边背书,边注意着楼上的情形,可亥时之后,困意悄无声息袭来,他防不胜防,迅速被击倒,往案上一伏、闭眼睡去。 迷迷糊糊中,他察觉到有人走近,将他从桌前搬运到了别的地方。 翌日辰时,白玉京里敲响钟声。闻灯被吵醒,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扇熟悉的菱花窗,窗旁立着书架,上面放着《妖兽大全》《灵兽大全》《灵植大全》《周国上下三千年》等令他头大不已的书籍。 这赫然是白玉京前院的静室。 再一看,他身下躺的是他的午睡摇椅,身上盖着午睡薄被——都是步绛玄给他归纳整理到静室里面的。 闻灯想了想昨晚的事,推测出起因结果,把薄被往上拉了拉,重新闭眼。孰料数息过后,院子里响起了剑声。 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 闻灯:“……” 若在平时,他不会觉得这剑声很吵,但现在是清晨。 他瞪着眼直挺挺从摇椅上立起来,推开窗,面无表情注视正在庭院中练剑的人。 那是步绛玄。暗淡天光下,他手持别人间剑,剑光似雪。 闻灯目不转睛盯着他,散发出的怨念几乎要凝成实质。 步绛玄察觉到,轻垂眼眸,走过几招之后,剑势一缓,继而停下,转身看定窗后的人。 “你已睡了四个时辰,该修行了。”步绛玄和闻灯对视几许,开口说道。 闻灯:“……” 闻灯将眼瞪得更大,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洁净术,手在窗框上一撑,翻身跃出,一路走向门口,目不斜视、足下生风。 他疾走冲进食堂,点了四五样早点,坐到位置上后,心情逐渐平静。他掐算着时间,慢慢吞吞吃完,慢慢吞吞走回去。 时至辰正,步绛玄练完剑,在庭院中浇花。 闻灯没去帮他,而是将自己的摇椅搬出静室,放到庭院正中,当着步绛玄的面,盖被躺好、闭眼假寐。 步绛玄目光中多了几丝不赞许的意味,但抿了抿唇,终究是没说什么。 过了一刻钟,有人来到前院外,将门环敲响。闻灯分出一抹神识查探,发现是徒无遥。他睁开眼、坐起身,向着院门踏出一步,又回头。 ——通常而言,步绛玄浇完花便会回静室看书,但今日并未如此,而是坐在屋檐下煮茶。这人依旧是端正的坐姿,瘦长的手摆弄茶具,格外赏心悦目。 闻灯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去给徒无遥开门。 “闻师妹,这些日子,想约你可真是难。”门还不曾完全打开,徒无遥的声音先飘进来,语气带着笑,满是感慨。 “毕竟学海无涯。”闻灯说道,拉开门,侧身让出路来。 徒无遥朝着院内瞥了一眼,说道:“我就不进来了,就是帮人带句话——是明镜台那位陈复陈公子的话。” “陈复?”不就是程复惊?闻灯一挑眉,“他说什么?” “他想约你在公休日的时候一道去梅会。”徒无遥道,怕闻灯来神京城没多久,不清楚梅会为何,又解释:“最近这几日,是白梅开得最好的时节,神京城里有许多人都会到东山上赏梅,如此,就叫做梅会。” “原来是赏梅大会。”闻灯给梅会做出定义。 徒无遥笑着道:“再过些日子,咱们就要去雪渊了,那可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所以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好好出去玩一次,如何?”“还是算了吧。”闻灯拒绝。 徒无遥:“梅会上游人甚多,并非你二人独处。他怕你不自在,还请了我和于闲。” “……他还真是体贴。”闻灯不禁佩服这人的细致。 “毕竟人家……”徒无遥又瞄了屋檐下的步绛玄一眼,语气里笑意更浓,但收回目光时,瞥到了闻灯颈侧。 那处有些伤痕,她话音一转,问:“你脖子上是怎么了?” 闻灯僵了一下,扶门的手屈起,说:“被虫咬了。” 昨天夜里步绛玄在闻灯颈侧留下的咬痕,眼下已淡了不少,看起来仅是两道细又短的疤。故而徒无遥听他这样说,没有太大的怀疑,只是感到奇怪:“这天气里还有虫?” “步师兄最近在炼一种奇怪丹药,招虫。”闻灯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徒无遥目光一转,笑意幽幽,道:“那便同我一道去梅会吧,少在这里待一天,也少几分被虫咬的几率。” 第84页 闻灯心说你干嘛对程复惊约我的事这般积极,忽见徒无遥冲他眨了眨眼,然后看一眼步绛玄,又眨眼。 “你的意思是……”闻灯压低声音,他似乎有些明白徒无遥的意思,但想确认一下。 徒无遥眨眼眨得更加频繁了。 闻灯回头,看向步绛玄。 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不期然地遇上了对方的视线。步绛玄隔着庭院轻轻看他一眼,再垂眸,抬手取下小炉上的茶壶,揭开壶盖,往里倒入茶叶,说:“那一日,我也要走一趟东山,可带你过去。” 第40章 邀约 首先作出反映的是徒无遥。她目光在闻灯和步绛玄之间快速一转, 道:“既然步师弟说带你去,就莫推辞了。两日后,巳初, 洪桥东头见。” 说完, 她轻拍闻灯肩膀,弯起眼睛,意味深长笑了笑, 告辞离去。 冬风吹起一片寂寥的枯叶, 跌跌撞撞来到院中。闻灯将院门重新合上。他已无睡意, 转身去了屋檐下,往步绛玄身旁一坐, 问:“你去东山做什么?” 步绛玄注视着茶具, 回答说道:“替师父去昭明寺送一件东西。” “我自己可以去。”闻灯轻声说,末了, 添上一句:“其实我没打算去。” 这时茶泡好了, 步绛玄将公道杯摆到面前,提起茶壶,将茶汤倒入杯中。今日的茶是顾渚紫笋,茶汤极其浅淡, 盛在湖绿的瓷盏里, 格外透亮。他看着这茶汤,低声道:“程复惊曾是你的未婚夫。” 闻灯塌着肩膀, 一副想要叹息的模样, 步绛玄冷不丁这样说了一句, 吓得他立刻坐直了。他小心翼翼瞟了眼步绛玄,又惊又疑,又莫名有些恐慌, 问:“……你知道?” “我不能知?”步绛玄偏过头来,反问他。 闻灯竟然被这话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步绛玄收起这个话题,续上了先前那个,道:“你没打算去,但不代表你不想去。你发现有人来找你时,心就已经飞出去了。” 却也就说了这句。 言罢,他端起公道杯,将这茶汤分成两碗,其中一碗摆到闻灯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碗,走向屋中。 “所以你就带我出去玩?你还是那个修炼狂魔步绛玄吗?”闻灯顶着见鬼的表情,将头一扭,视线跟在步绛玄身后,直到他从视野中消失。 闻灯捧着茶碗,将茶汤吹了吹,一小口。这茶味道清甜,有一股浓浓的兰花香,和泡茶的人完全不同。 喝了半碗茶,他如往常一样,开始修行。晨间练笛,午后练刀,待得酉时钟声敲响,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再将马尾重新扎好,回去吃饭。 东门外的街上人来人往。这里新开了家糖水铺子,酸梅汤格外爽口,闻灯恰巧渴了,坐进店中,要了一碗。 店内生意极好,闻灯不得不同人合坐一桌,不过糖水铺子客流周转快,不多时,对面那人便起身结账了。 又有一人入店,来到闻灯对面坐下,口吻熟稔地喊了声,“小姑娘。” 闻灯偏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北苍望羲,一身黑衣,湛蓝眼眸。闻灯赶紧往眼前捏了一副灵力眼镜,纠正他:“我不是小姑娘。” “那……大姑娘?”北苍望羲将闻灯上下一打量,略显犹豫地说道。 闻灯:“……” “这更不对劲了。”闻灯喝了口酸梅汤,面无表情道,“我谢谢你。” 北苍望羲轻声哼笑,说起自己的来意:“小闻,再过两日便是你们白玉京的公休日,和我一起去梅会?” “你也要去梅会?”一日之内,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分别提到梅会,闻灯不免惊奇。 “你本就打算去?那挺好,我请你到东山脚下的‘更待妃子笑’吃饭。”北苍望羲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上次说好请你吃饭。” “更待妃子笑”是一家食肆的名字,因得了某位皇妃垂青,在神京城中扬名。闻灯初至白玉京时便听闻了这家的历史典故,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去尝试。北苍望羲请他到那处去吃饭,足以见得用心。 “我以为你随口一说。”闻灯道。 “我从不食言。”北苍望羲道。店伙计将他的那碗葡萄汁端上桌,他一口饮掉半碗,问闻灯:“你家厨娘,今天做血旺吗?” 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闻灯腹诽。他并不喜欢连续两天吃同一种菜的,摇头:“不做。你若喜欢,我让她把配方写给你。” “可我并不擅长做菜。”北苍望羲面露愁苦之色,倏尔灵光一闪,眼神亮起,说:“不若这样,我付她一份工钱,让她也给我做饭!” “你头脑挺灵活啊,自己找她说去。”闻灯被这主意逗得一笑。 北苍望羲严肃道:“寻常人不能看我的眼睛。” 闻灯一想也是,略一寻思,道:“你找赵叔,便是我家管家。他亦是个修行者,吴婶听他安排。” “也行。”北苍望羲点头,将剩下半碗葡萄汁喝光,站起身,“就这样说定了,两日后……” 闻灯抬手叫住他,说:“梅会的话,步绛玄会和我一起去。” “……” 北苍望羲的表情登时僵了一下。 这个瞬间,闻灯想起那夜在醴川的事,挑了下眉,说:“我记起来了,你上次看见他就躲。你怕他?”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北苍望羲冷哼一声,顿了顿,又说:“但你和我吃饭,关他什么事?” 第85页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听得闻灯微微一怔。 是啊,步绛玄去昭明寺送东西,顺路带他去东山,跟他和北苍望羲在东山吃饭,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转念记起去东山梅会是谁的提议,便道:“不仅步绛玄要去,我还要去见程复惊。” “凌云榜第三程复惊?”北苍望羲奇道。 闻灯猛然惊醒,他把自己知道陈复就是程复惊的事说给北苍望羲了,忙压低声音,弥补性说道:“他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就是程复惊了。” “噗!”北苍望羲被这句话里的弯弯绕绕逗得笑出来,转而道:“凌云榜前五中,在神京的是步绛玄、我,还有程复惊,秋会都没能把我们仨聚齐,你倒好……齐活,那就再加我一个呗。” “噗——” 这次是闻灯,他一口酸梅汤喷了出来。 北苍望羲重新坐下。他换了一副表情,眼神里很有几分跃跃欲试,问闻灯:“你们何时上东山?” “巳初在洪桥东头汇合,不过依我对步绛玄的了解,他极有可能直接将我提溜上东山。”闻灯本不大想说,但稍加犹豫,还是告诉了北苍望羲。 “如此一来,你不就是爽约了?”北苍望羲指出一个关键。 “……我尽力说服他。”闻灯不太有底气地道。 这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一拍桌子,笑着建议:“那这样吧,到时我来东山找你,咱们就约中午吃饭?” “你这个人……”闻灯扯出一张面瘫脸,转瞬想到答应了北苍望羲,程复惊那边若提一起吃饭的事,便可顺理成章推拒了,遂答应下来。 北苍望羲道声好,起身往外走,三两步后又退回,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闻灯:“咱们是朋友。我找你方便,你找我却是不太容易,你拿着这个,若是有事找我,便用灵力催动,我就会知晓了。” 这是个指节大小的铃铛,如果就这般晃动,不会响。 “知晓之后呢?”闻灯发现了一个盲点。 “我来找你啊。”北苍望羲理所当然说道。 北苍望羲离开糖水铺。闻灯喝完那碗酸梅汤,结账回去,吃完饭,又慢慢走向白玉京。 到了夜晚,步绛玄在庭院中练剑。闻灯推开窗,用鸡毛掸子抖了抖他的影子,确定是正常状态的步三岁,才放心背书。 时间一转,便是两日后。 因着能够搭乘“步绛玄号”,闻灯睡到辰正才睁眼,磨磨蹭蹭、晃晃悠悠起身穿衣,来到花厅吃早饭,却见步绛玄号本号坐在此间,不声不响喝着茶,不知等了多久。 闻灯瞌睡立马没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他们叫我?” “刚到。”步绛玄下颌一扬,指了指桌上盖好的菜碗,“吃饭。” 闻灯拉开对面那张椅子、坐下,将倒扣着的两个盖子揭开。 白雾升腾。 今日吴婶做了豆腐脑和春卷,白嫩的豆腐上撒着葱花香菜,再淋上一勺辣椒油,鲜香无比,春卷素馅儿,主裹三丝,酥脆可口。 步绛玄已对闻灯重油重辣的口味习惯,神情不曾更改。 “你要来点儿吗?”闻灯舀了一小碗豆腐脑出来,问步绛玄。 步绛玄面无表情喝茶:“不必。” “那下次给你做蒜蓉血旺。”闻灯道。 说到血旺,闻灯不由想起北苍望羲,想起这人打算找他家厨娘做兼职,想起这人中午约他吃饭,而念头一转,又来到北苍望羲指出的那个关键点上。 闻灯放下勺子,将目光挪向步绛玄,说道:“一会儿先去洪桥?” 步绛玄放下茶盏,轻轻撩起眼眸。 “毕竟和人约好了,若不打招声招呼,直接走了,过于失礼。”闻灯道。 紧跟着补充:“还有,你不要把我知道陈复就是程复惊这件事暴露了。” 第41章 梅瓣 这一日天气算不得好, 天穹中积着厚重的阴云,到了巳时,光线仍有几分暗淡。 约的是巳时初刻。闻灯和步绛玄来到洪桥东头时,程复惊已经等候在此了。他一身淡青色衣袍, 身姿挺拔, 眉目清俊疏朗。 他带来了一位友人。这位好友倚着桥边栏杆, 本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但在瞧见随闻灯一道来的步绛玄后,乍然精神起来。 步绛玄侧脸线条冷漠绷起,清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他瞥了程复惊一眼,目光落回闻灯身上。 闻灯冲他挑了下眉, 继而勾唇弯眼,笑起来,转头冲着对面的两个人道:“我师兄,步绛玄。” 再往前走一步, 手指向程复惊和他的好友,对步绛玄说:“明镜台的陈复陈公子, 还有这位……” “谌寒年。”程复惊的好友适时报上自己的姓名。 步绛玄没做什么表示。 程复惊冲他微微一点头,收敛起目光。 神京城的冬天, 无时无刻不起风,这里又是桥上, 风走得更急, 将几人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闻灯一拢袖摆, 着重看了看程复惊。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望过来,抬起双手,执礼一笑。闻灯忙向他回礼。 两人对立躬身, 宽大袖摆起落飘飘。 谌寒年眼珠子幽幽一转,向着斜前走了两步,似是不经意挡在步绛玄和程复惊之间,冲步绛玄道:“步公子,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第86页 步绛玄神情淡漠,又瞥闻灯一眼,提步前行。 “他这个人就这样,不爱说话。”闻灯不大好意思地冲谌寒年说道。 “东亭如玉绛衣冷。听说过,听说过,哈哈,哈哈。”谌寒年笑了两声。 而步绛玄向前走着,越过程复惊和谌寒年后,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谌寒年不由道:“于兄和徒姑娘还没来呢!” 闻灯小跑追上,一把抓住步绛玄手臂,压低声音,“你怎么跟点了自动走路一样,一个劲儿往前冲?” “招呼已经打过了。”步绛玄语气不咸不淡。 “你真是……”闻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后方传来徒无遥的声音:“不好意思,来晚了!” 她和于闲急匆匆御风而来,一前一后落到洪桥东头,语气里充满歉意。 谌寒年摇头:“不晚不晚,我们也才刚到。” 徒无遥向程复惊和谌寒年致礼,又冲闻灯一笑,再看了看步绛玄,说:“那就出发吧。” 这时谌寒年将手一抬,从空间法器里取出一物。 此物以木制成,四四方方,顶头有盖,下方有轮,和马车极其相似,但少了车夫的坐席,前方亦没有拉车的马。 “既然是出来游玩的,便不必走得太急切。这是我近日的新作,仿照云舟制成,以灵石驱动,速度快于马车,却又不至于太快,看不清沿途景色。”谌寒年笑着说道,冲众人比了个“请”的姿势,“此车可容纳八人,坐我们六个足矣。” 徒无遥生出兴趣,第一个走上去。于闲看了眼步绛玄,跟在她后面。程复惊一直注视着闻灯,谌寒年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对那两人道:“闻姑娘,步兄,快请快请。” “一块儿走吧?”闻灯小声问。 步绛玄看了他片刻,别开脸,道:“随你。” 闻灯冲谌寒年一笑,抬步走过去。 他先登上车,尔后是步绛玄,再后者,乃程复惊。谌寒年最后一个进来,将车门关上,往车壁某个凹陷处嵌上一块灵石,车便启动了。 六个人,徒无遥和于闲坐在正后方,闻灯和步绛玄在右侧,程复惊和谌寒年同这两人相对。 右面向东,闻灯和步绛玄刚好逆光,身影显出几分昏暗,两道轮廓似要融在一起般。程复惊的视线不着痕迹扫过他们,抬手推窗,让光线洒落进来。 于闲借着这光,好奇打量一番,问谌寒年:“和在云上不同,这路上行人甚多,车前没有车夫,要如何避让?” “我设计了一个阵法,就刻在车前,由它控制行进方向。”谌寒年说道,语气里不免带上几分得意。 于闲、徒无遥、谌寒年三人,就阵法聊了起来,车内气氛变得热闹。 “是不是再过不久,就可以掀起一场以灵力为主要动力的工业革命了。”闻灯低声嘀咕道。 他靠着车壁,小心谨慎地观察程复惊,见这人没对他表现出什么奇怪意图,心情放松下来,脑袋转向那三人,加入话题。 步绛玄和程复惊都为说话。 约过一刻钟,车停在东山脚下,一行人走出来,徒步上山。 纵使天色不美,前来游玩赏梅的人不曾减少,人潮如海,欢声载道。白梅开得的确好,纷纷繁繁簇拥枝上,散散漫漫满天飞舞,似一场簌簌下落的浩雪。 闻灯走在山道上,嗅着梅花香,只觉身心如洗,神清气爽。 “就该多出来走走。”闻灯捅了身旁步绛玄一手肘,语重心长说道。 步绛玄并不理会这话。 闻灯不满偏头,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连续敲击步绛玄手臂,“哟呵”了声:“小兄弟,你还不理我?” 他衣裙素白,袖摆和裙摆上绣着墨色的梅花,和东山上的景致相得益彰。步绛玄转过头来,凝视住这些梅花,过了会儿视线升高,望定他眉尾上的那一抹红。 而闻灯又问:“昭明寺在何处?” “在东。”步绛玄敛眸答道。 闻灯望向东面:“我们似乎在南,还得走一阵才到。” 程复惊和谌寒年并排走在最后,抬手一指,指向山道旁某棵无人环绕的梅花树说道,“我们在那棵树下赏梅吧。” “老程你眼尖!”谌寒年立刻接话,“就那吧。这时节里,想找一棵没有人的梅花树,实在不容易。” 徒无遥当即赞同:“好,咱们过去吧!”说完拉起闻灯就走。 此处无人,但景甚美,梅花堆满枝头,幽香充盈四周。而地势稍高,坐定之后,能将山野缓坡收入眼底。 谌寒年往地上铺了张席,又取了张方桌出来。一行人各自坐下,各自取出吃食,转眼将桌案堆满。 闻灯微微怔住。 大意了,他根本没有准备。在他从前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无论公园还是游乐场,小吃摊、奶茶店、便利店都遍地开花,外出游玩早就不用自带食品和茶水了。 闻灯不免有些尴尬。 这时候,步绛玄拿出一个小罐,放进他手中。 小罐挺眼熟,闻灯揭开一看,竟是一整罐麻辣小鱼。 “你怎么会有这个?”闻灯震惊问道,继而放低声音,“步三岁弄来的吗?前段时间它就给过我一罐,我一直好奇它从哪弄来的。” “我师父那处。”步绛玄答道。 第87页 闻灯睁大眼:“原来东和师伯还有这等爱好!” 他把这罐麻辣小鱼推到桌上,又见步绛玄递了一盒糕点过来。 这糕点也甚为眼熟。 步绛玄语气平平:“你昨日塞给我的。”昨日闻灯将糕点买多了,分给了他一些。 闻灯弯眼一笑,将这盒糕点放到麻辣小鱼旁。 坐在两人对面的程复惊撩起眼皮,摆出一套茶具,轻声笑道:“我为大家煮茶。”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闻灯身上,轻轻柔柔,很是温和。 “谢谢。”闻灯回以一笑。 程复惊开始煮茶。 他取出一罐事先打好的山泉水,倒入壶中、置于炉上,等待烧沸,再将倒扣的茶碗一只一只翻起来,随后剑指一并,抬起一划——但见六朵梅花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坠入茶碗中。 萦绕众人的梅花香登时浓了些。 “好手法。”徒无遥露出赞许之色。 “我们老程出手,那当然是极好。”谌寒年吹捧起自家友人来。 程复惊将冲泡出的第一碗茶给了闻灯。 澄澈茶汤中,一朵白梅漂浮,甚是美丽。闻灯捧在手上观赏一阵,道:“我喝过梅花茶,但没这样喝过梅花。” 程复惊微微笑道:“东山上的梅花,比别处都甜一些。” 旋即又说:“这时有些烫口,稍微放一放再喝。” “好。”闻灯点头。 谌寒年说起一个和梅花相关的话题。徒无遥和于闲跟这人颇投趣味,不一会儿,三人说得哈哈大笑。 程复惊分完茶,静静注视闻灯片刻,取出一本薄册,对他道:“前些日子,我偶然得了一本古乐谱,看了许久,但有几处依然不太理解。闻姑娘在音律上颇有造诣,可否请教一二?” “当然可以。”闻灯喝了人家的茶,礼尚往来,点头应下。 程复惊笑起来,将手中册子递给闻灯。 梅瓣纷落,落在桌上席间,散满幽香。闻灯拨开落到乐谱上的那一片,仔细看了一看,抬头问程复惊:“是哪几处?” 程复惊则换到方桌另一侧的位置坐下,伸手指给闻灯看,并道:“我用的是笛。” “笛呀,那我演示给你看。”闻灯说着,放下乐谱,拿出玉笛。 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闻灯和他手中的笛,起身道:“我去昭明寺。” 作者有话要说:醋哥:呵 第42章 千年 步绛玄说完便走, 刹那之间,踪影全无。 闻灯右侧空了。他朝着东面望了一眼,并为觉得这人直接走了有何不对,目光回到乐谱上, 细细将程复惊不明白的那段看了看, 向他吹奏演示起来。 “步绛玄说他去昭明寺?”谌寒年吃着果干, 视线从步绛玄离去的方向收回, 问道。 徒无遥目光幽深,注意着闻灯和程复惊。回答他的人是于闲,点头说了个:“对。” 谌寒年改换坐姿,手撑到桌上, 喝了口茶,说:“我想起昭明寺里有个传说。” 于闲对烈帝很有兴趣,立刻接话说道:“什么传说?” “传说呢,烈帝将天河十二书从归渊带出、开创修行时代后, 便喜欢来昭明寺里煮茶,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无论秋风冬雪, 从春花初绽到枯荷暮夏,直至临终。”谌寒年慢慢说道。 “那茶呢, 又传说是他深爱的某个人喜欢喝的。但众所周知, 烈帝在位千年之久, 后宫却不曾有过一妃一嫔,更没留下任何子嗣。所以呢,又又传说,他之所以不纳人入宫, 是因为爱而不得。 “而爱而不得,又日日煮那人喜欢喝的茶,大概是想把那人盼回来吧。” 程复惊拿来的这份古乐谱恰是一首哀婉之曲,伴着幽远清凄的笛音,又逢梅花轻旋飘落之景,谌寒年将这段传说道来,听者皆感受到了深藏其间的那份遗憾。 “那他盼到了吗?”闻灯奏完半曲,偏首询问。 徒无遥倒了杯清茶,轻抿一口,摇头说道:“大概是没有的吧。如果回来了,后宫还会空无一人吗?” 昭明寺。 东山开满梅花,昭明寺在东山上,亦是梅瓣如雪飞。步绛玄一袭绛红衣衫,手持别人间剑,站在某个庭院中,身后是一棵年岁过了千年的梅树,身前是一方石桌、几张石凳。 石桌上有一个茶杯,玉做的,质地清透,柔白细腻。但也仅有这样一个茶杯,杯中空空,梅瓣被风吹得在它周围飘旋,却是落不入内。 “据说,那是烈帝在这里放下的一杯茶。”一个小沙弥蹦蹦跳跳来到院中,脆生生地对步绛玄说道。 步绛玄唤了声这小沙弥的名讳,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到他手中,对这话不作回应。 小沙弥拿到东西,却是不走,仰着头问步绛玄:“你不问问,他为何在这里放一杯茶?” “两千多年前的人做下的事,又何必探讨原因。”步绛玄冷淡说道。 他面前的小沙弥轻轻一哼:“据说他是为了等一个人回到这里。” 步绛玄敛下眸,又瞥了一眼桌上的茶杯,终是问了一句:“等回之后呢?” “或许是,向那人说声‘我错了’吧。”小沙弥挠了挠脑袋,答完又说:“步施主,师父说今日梅开甚好,便留在寺中清修吧。” 话毕,小沙弥向步绛玄行了一礼,蹦蹦跳跳走了回去。 第88页 在他即将走出月门时,步绛玄问出第二句:“是什么茶?” “谁知道呢?”小沙弥摇头说道。 山腰。 程复惊在音律一道上天赋不错,约莫两刻钟,便学会了那几处不懂之处,并将整首曲子理顺。 他轻轻一笑,向闻灯道谢,坐回原本那一方。而徒无遥、于闲和谌寒年正聊到接下来午饭吃什么。 闻灯对程复惊已无最初那般排斥,不过他先前答应了和北苍望羲一道吃饭,不由思索起该如何开口。 正所谓想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从山下疾掠而上,拂过漫天飞舞的梅瓣,一个晃身,坐到了闻灯身旁、方才步绛玄的位置上。 尔后是一声惊奇:“咦,步绛玄没在?” 闻灯他们这才看清这人模样——一身黑衣,一双湛蓝眼睛,赫然是北苍望羲。 徒无遥一见他便手痛,拍桌道:“是你!” 北苍望羲亦认出她,道:“是你。” 相同的两句话,语气却是不同,一人震惊,一人淡然。 悄然之间,程复惊坐直后背,神情间出现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警惕。北苍望羲瞟了他一眼,轻哼一笑,转头对闻灯说:“步绛玄不在了,咱们去吃饭?” 闻灯觉得这话非常不对劲,但这样的场合下,又无法吐槽,只能说:“似乎有些早。” “似乎的确如此。”北苍望羲看一眼天色,点点头,随后冲对面的人说道:“那我在这里坐会儿,想必诸位不介意吧?” “你们……要一起吃饭?”程复惊短促地蹙了下眉。 “没错。”北苍望羲道。 闻灯歉意笑了笑:“我们之前便约好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开口,徒无遥神色变得奇怪神色,似在说你什么时候和北苍望羲关系这般好了。闻灯忙给了她一个“回去后解释”的眼神。 “人多热闹,闻姑娘,北苍兄,午饭便和大家一起吃吧。”谌寒年看了眼程复惊的神色,开口提议。 闻灯转头看向北苍望羲,以目光询问。 “我已经订好桌了。”北苍望羲道。 谌寒年正要说咱们可以一块儿,听见这人补充:“两人桌。” 谌寒年:“……” 两刻钟后,闻灯和众人告辞,同北苍望羲来到更待妃子笑。 梅会游人众多,食肆中没有空座,北苍望羲出示信物,小二一见,立刻引着两人走上二楼,为他们推开包间的门。 这的确是个两人桌,一张不大的方桌靠窗放置,两侧各摆一椅,而面向门的一侧,则摆着一个矮矮的酒架,让人无法加座。 闻灯和北苍望羲各自坐进椅子里,后者提前点了菜,不多时,便见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将菜摆上。 “都是招牌菜,你看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若是有,就再加。”北苍望羲说道,从酒架上拿起两坛酒,将其中一坛放到闻灯面前,“这里的酒也不错,我要了一些‘妃子笑’,便是荔枝酒。” “荔枝酒?”闻灯不客气地拔开酒塞,倒出小半杯,抿了一口,面露喜色,“味道不错!” “那就来走一个。”北苍望羲拿起酒杯。 这食肆的菜亦不错,水煮牛肉辣得恰到好处,姜爆鸭丝嫩滑,糖醋排骨甜而不腻,素炒爽口。 闻灯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北苍望羲看着他,笑道:“小姑娘,你酒量不错啊。” “那是自然。”闻灯眉梢一挑,向他举杯,“这些菜也挺下酒。” 北苍望羲同闻灯碰杯,饮尽杯中酒后,感慨说道:“和你认识真好,上一个能陪酒喝酒的朋友,早死了。” “死了?”闻灯一怔。 “人皆有一死——他是喜丧,清净境,但也活了一百五十岁。”北苍望羲道。 “嚯,忘年交。” 两人喝了一些荔枝酒,又让店小二送来几坛梅酒、柑橘酒以及桑葚酒。 矮矮的酒架被酒坛堆得满满当当,闻灯将吃空的菜盘收了收,问北苍望羲:“北苍,你会打牌吗?长牌。” “这是自然。”北苍望羲点头,神情理所当然。 闻灯一喜,立刻掏出一副长牌。他忽然觉得和北苍望羲单独吃饭的决定做得很对,若有程复惊和谌寒年在场,他肯定得收着,没法这般畅快自在。 两人便打起了牌,谁输谁喝酒。 起初,闻灯以为如北苍望羲这样高居凌云榜的修行者,牌技自是未经如何磨练的,孰料打了五把,他就赢了一把。 又打五把,两胜三输。 再来五把,仍是输局多。 闻灯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而对面的北苍望羲,却是轻描淡写一笑。 “血战到底!”闻灯怒了,一拍桌案,对北苍望羲说道。 此言一出,两人当真战到了底。 时间不紧不慢流逝,仿佛墨汁落入天空,将天色一点点染黑,直至一片深沉色。阴云依旧漂浮在苍穹上,而食肆的酒几乎被搬空,店小二和掌柜站在包房门外,真挚诚恳地对桌前两人说,今日打烊了,下次再招待两位客官。 ——他们在这里,从中午坐到了深夜,已是最后一桌客人。 闻灯一口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 他胜了两百零七局,而北苍望羲胜了四百五十三局,他表情很臭。 北苍望羲起身去找掌柜的结账,和闻灯一起走出食肆。 第89页 夜里风大,晚风将闻灯的衣裙和头发都掀起来,整个人似要被吹飞。北苍望羲见了,有些担心道:“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闻灯面无表情。 “真不用?”北苍望羲问。 闻灯抬起手,手背朝外,向他摆了摆:“你走吧,你赢了我那么多,我不想看见你。” “咱们又没打钱!”北苍望羲甚为不解。 闻灯幽怨地看着他,再度摆了摆手:“走走走。” “你是不是喝醉了啊?”北苍望羲又问。 “没有。”闻灯挺直背,说道。 北苍望羲道了声“行吧”,朝外走了两步后,停下转身,对闻灯说:“如果有事,就用铃铛通知我。” 闻灯第三次朝他摆手。 北苍望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闻灯从食肆门口离开,登上东山,走了一段距离后,坐到山道旁的歇脚石上,掏出步绛玄给的那瓶解酒丹。 他将小瓶往手里一倒,也没数多少粒,直接服下。过了好一阵,盘旋在脑中的醺意仍然未散,他便把余下的丹药都服下。 可仍是无用,他又在歇脚石上坐了一阵,蹭的一声起身,继续朝着山上走。 这人走上山道后,步伐又变得慢吞吞,遇见岔道,全凭感觉选择。 山道上灯火阑珊,晚风肆意吹拂,将梅瓣卷得到处都是,不知过了多久,闻灯来到一座寺庙前。 寺庙大门紧闭,但庙内仍燃着烛和香,檀木得味道甚浓。闻灯抬眼盯了这扇门许久,坐到石阶上,掏出玉笛,吹奏起来。 柴可夫斯基浪漫曲第五首。他拿到这支玉笛时,吹奏的第一首曲子。一首哀伤的、激烈的、悠远深长的浪漫曲。 但一曲尚未奏完,垂低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影子。 影子是细细的一个长条,两条“手”从两侧伸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紧接着,是一个冷沉的声音,喊道:“闻书洛。” 闻灯抬头。 视线中站了一个身穿绛红衣衫的男子,眉目英俊,眸光清冷。 “步小玄?”闻灯放下玉笛,歪了歪头,“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步绛玄道。说完他蹙起眉,看向闻灯的目光中出现了流露出浓浓的不赞同。而闻灯坐在石阶上,自下而上定定凝视着他,眼眸清亮。 闻灯看了步绛玄片刻,伸出手,朝他晃了晃。 ——拉他起来的意思。 这手不仅晃,还晃得越来越快。步绛玄薄唇一抿,上前一步,从这人的瞎晃中将手抓住,将他一把拉起。 闻灯却在站起来的一刻犯起了懒,顺势向前,将身一倾,下巴挂在步绛玄的肩膀上。 酒香和梅香混杂着扑向步绛玄,他后背一僵,下意识要伸手把人推开,但闻灯似要摔倒一般,往侧方滑了一下,他的动作立刻变成扶。 他依然僵硬着,连带说话的语气,也染上几分不自然:“给你的解酒药,没吃?” “前段时间分了一小瓶给徒师姐,剩下的小瓶刚才吃完了,可是似乎没有效果。”闻灯站稳了,重新将下颌挂上步绛玄的肩膀,晃着脑袋,慢条斯理说道,“是不是过期了?” 闻灯语气还有点儿埋怨。 这一刻,一丝别样的气息钻进步绛玄鼻间。他分别出是谁的气息,敛低眸光,眼睫一连颤动数次,道:“和你一起喝酒的人是北苍望羲。” “你别提他!听见这个名字我就来气!”闻灯抬起手,胡乱地打了步绛玄几下。 步绛玄再一次抿唇。他抓住闻灯乱拍的手臂,将这人的腰虚虚一扶,带他来到寺庙中。 仍是白日里的那个庭院。千年的梅树立在东面,素白的梅瓣在虚空中纷撒。步绛玄将闻灯安置在树下的石凳上,走到庭院另一侧,打算从井中打一些水给闻灯。 “我要练习牌技,我一定要把北苍那狗东西打趴下!”闻灯突然愤怒说道。 步绛玄听见这话,面无表情,脚步不停。 下一刻,他身后传出倒水的声音。 步绛玄生出一种异于寻常的预感,说不上好,亦说不上不好,转身一看——闻灯坐到了石桌上,左手拿着那个茶杯,右手拿着一坛酒,正往里倒。 从酒坛的模样和从中飘出的味道能够辨别出,是秋会第一日他抱回来的那坛灵酒。 酒名尘梦,饮下之后,会喜欢上第一眼看见的人。 “闻……” 步绛玄向前走了一步,阻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闻灯将茶杯凑到唇边,一仰头,将杯中之物喝下。 茫茫夜色里,玉制的茶杯散发出莹润光芒,却不及他指间唇上流淌的幽光半分。 而这时,闻灯向步绛玄偏头。 梅瓣在风里轻旋起落,他衣襟皱了,马尾散下来,看上去有几分凌乱,但仍旧美丽夺目,颜色浅淡的眼眸里藏着星辰般的光芒。 “步绛玄。”闻灯喊道。 低低的一声喊,而声音的主人坐在石桌上,晃了晃腿,伸出手,向着被喊的人招了招。 步绛玄垂眸。 这一刻,他说不出心间溢开的情绪是什么。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和柔软,又夹杂着些许无奈,让他忍不住去纵容。 他向着闻灯走了一步。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被缩短成了碎片,流光一般从身侧闪烁逝去,而他一步一步,来到了闻灯面前。 第90页 闻灯放下手里的茶杯,视线逐渐上升,盯着步绛玄的脸看了看,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向下一拽。 一片梅瓣从枝头飘落,旋转着来到两人之间。步绛玄看见闻灯冲他眨了下眼,再一张口,咬住这片梅瓣,然后直起上半身,缓慢而迅速地向前一凑。 他的唇贴上步绛玄颈间,带着梅花的幽香,和酒的馥郁,触感柔软,温热中又生出微凉。 这一刹那,神京城中下起雪来。 作者有话要说:北苍望羲:我出手无人能敌 第43章 吃饭 步绛玄喉结上下滑动。闻灯捕捉到这点, 眼底流露出点儿笑意,凑过去,在上面咬了一口。 这和在大明楼阁楼中咬的那一下截然不同,力道极轻, 慢慢碾磨, 存在感格外强烈。步绛玄整个人都僵住, 隔了好一片刻, 才抬起手,抓住闻灯肩膀,要把他推开。 闻灯抬起头。 那瓣梅依旧被他含在口中,咬碎了些, 花汁沾染唇畔,色泽清透。 闻灯看出步绛玄的意图,抢先推了步绛玄一下——用那只抓在这人衣襟上的手。 步绛玄被他推坐到石凳间,他自己则坐在桌上, 凝视着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低头靠近, 将剩下的半片梅瓣推进这人口中。 呼吸交缠。酒香从闻灯身上一点点渡向步绛玄,仿佛要将他染透。 他的心跳变得不受控制, 心中生出纵容,想纵容这人带着一身酒气靠近, 纵容这人的胡作非为。 可就在这一瞬, 就在他想要纵容的一瞬, 脚底的影子散开了,散成薄雾,从地面漫起,徐徐缓缓地将两人包裹住。 漆黑的眼眸中划过一星幽诡之色, 步绛玄蹙起眉峰,抓在闻灯肩头的手指捏紧。须臾之间,逐渐漫起的黑雾回到步绛玄脚下,变得如同寻常影子那般呆板,一动不动。 他忘了收力。闻灯吃痛“嘶”了一声,撩起眼皮。 这人生气了,远离几分,再回来,狠狠咬了一口步绛玄下唇,将这痛还回去,瞪着眼问:“你是不是不会接吻?” 步绛玄唇上立时多了两道牙印。他别开目光,语气生硬:“闻书洛,别胡闹了。” 闻灯眨了下眼,眸光渐渐敛低,嘀咕着说道:“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这一刻,他似乎很难过。 但他情绪转得很快,下一刻,又抬眼笑起来,对步绛玄道:“我可以教你的。” 教什么? 自然是教他接吻。 步绛玄脸一黑,看回他,道:“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闻灯一本正经道。 “……醉鬼。”步绛玄不再同他多说,趁这人没有再做奇怪的举动,拿起他身侧那坛尘梦,走到另一侧去。他伸手沾出一滴,放到鼻下仔细嗅闻。 “我没醉。”闻灯注视着步绛玄的动作,反驳说道。 他也从梅树下走出来,慢条斯理走向不远处的游廊:“你只是不喜欢我,换个你喜欢的人来做这种事,你就不会这样了。” 步绛玄眉梢动了动,偏首望过去。 这人说完之后,便静静坐在石阶上,双手环抱膝盖,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夜空中细雪纷飞,白梅逐风舞,落到他肩头,一时间难分清两者。而他看起来,又有些难过。 步绛玄垂眸,复又撩起,丢掉手里的尘梦,提步走到台阶前,指间捏出一个诀,点上闻灯眉心。 闻灯眼皮缓慢耷拉下去,脑袋一歪,睡着了。步绛玄取出一件斗篷,把闻灯包裹住,再将人一抱,御风而起,向着白玉京而去。 步绛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至大明楼。他将闻灯安置在静室的摇椅上,转身就要出去,又顿住、回过身来,盯了熟睡的人片刻,连人带椅一并抬起,带着去了趟药室,又带进炼丹房中。 点灯推窗,开炉生火。他把需要的药材在桌上排开,但往炼丹炉中下药时,却生出几分迟疑。 ——在此之前,他没有炼过尘梦的解药。 步绛玄沉着眉,在桌前思量几息,疾步走到闻灯身前,探他脉搏,检查眼睛。 按照顺序,接下来是查探舌苔。步绛玄手往下移,即将凑上去,却有几分迟疑。灯火照耀之下,这人双唇如淌着蜜一般晶莹透亮。他不由想起那片梅瓣。 他迟疑了好一阵,忽见闻灯动了,一脚踹掉身上的斗篷。 炼丹房里太热,这人被热醒,眼睛倏地睁开,看见步绛玄悬在面前的手,又将眼眯起,下颌一抬,张口就咬。 步绛玄立时收手,但闻灯速度快极了,迅如闪电一般,咬住他的一根食指。 “……闻书洛!”步绛玄抽手不得,表情有点儿黑。 “不要叫我闻书洛。”闻灯道,似乎嫌弃嘴里的玩意儿不好吃,又给吐出来。 “那叫你什么?”步绛玄问。 闻灯闭上眼,拒绝回答。 步绛玄给自己和闻灯分别丢了个洁净术,见这人已醒来,便道:“张嘴。” “你想调戏我?”闻灯瞪起眼。 “舌头伸出来。”步绛玄面无表情。 “你真的想调戏我!”闻灯噌的坐起身,把踢到步绛玄身上的斗篷抓回来,将自己盖住,一脸怨念地说:“你不喜欢我,又要调戏我,你是个渣男。” 步绛玄:“……” 步绛玄不再与他说,转身回去炼丹炉前,将桌案上的药材一一下到炉中。 第91页 他背对着闻灯,唯余一道影子在后。 “步三岁?”闻灯冲着影子喊了声,但影子停在地面,没有如往常那般向他招手。 闻灯的视线来到步绛玄的背上,盯着那抹绛衣看了一阵,向前探头:“步十八,你在做什么?” “你在炼药。”步绛玄不回答,闻灯便自己答道。 继而又问:“炼什么药?” 这一回,步绛玄回答了。他说:“醒酒药。” “我没醉!”闻灯语气里充满了不服气。 “醉酒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步绛玄平平说道,又往炼丹炉中加了一味药。 闻灯察觉到这人似乎恼了,从摇椅里走下来,来到他身侧,理了理衣摆,慢慢吞吞坐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突然“啊”了一声——他偏头,向着步绛玄伸出了舌头。 步绛玄瘫着一张俊脸看过来,仔细查看一番,又思忖一番,将先前丢入炉中的某几种药材药量加重。 闻灯凝视住他的手,看着这双手抬起放下,等手不动后,缓缓升高视线,望定这人的脸。 他猝然伸手,向着步绛玄一扑,将自己挂到他背上。 步绛玄险险被他扑倒,面无表情转过头去,孰料闻灯等的就是这一瞬,将头一歪,往他下颌咬了一口。闻灯弯着眼,眸底揉碎烛光,璀璨得像是星河,话却是:“步绛玄,你怎么这么好欺负?” “别人这样欺负过你吗?” 眼底笑意甚浓。 和步绛玄这样话少的人相处久了,他早已学会自行寻找答案,盯着步绛玄瞧了又瞧,道:“看来没有。” 纸窗映着满屋灯色,又映满庭院雪色,两道身影靠在一处,融成同一个轮廓。闻灯身上的梅花香和酒香都已被洁净术洗掉,却自有一股冷香漂浮出来,难说是什么,却异常清幽。 步绛玄闭上眼,深深吐纳,指间再起一诀,再点闻灯眉心。 刹那间,闻灯又睡去,身体一软,彻底伏到步绛玄背上。步绛玄垂低眼眸,在原处坐了半晌,才将闻灯抱起,放回摇椅里。 他换了一条更为轻软的披风将这人盖住,略一思忖,剑指一并,点出几道灵力,凝成绳索,把闻灯给捆在摇椅上。 两个时辰后,尘梦的解药炼好,步绛玄喂给闻灯服下。但他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回到丹炉前,炼起另一种药——解酒药。 所需药材,炼丹房里便有,他逐一放入炉中,等待一段时间,又伸手,从自己影子里抽出一道灵力,丢了进去。 一夜过去,雪一夜未停,在庭院中积起厚厚一层。天光却是亮了,从东窗洒入室内,照亮摇椅,和睡在摇椅里那人的面容。 闻灯没能像往常一样在辰时初刻醒来,他一觉睡到中午,在白玉京敲响的钟声中,难受地睁开眼。 昨日喝了太多酒,他脑袋格外晕乎,胃也不大舒服,分明空空如也,却恶心想吐。他撑住摇椅扶手,想要坐起来,但刚抬起身,却被一道灵力给弹回去。 闻灯一怔。 而这时,那道灵力从身上飘起来,流回另一处。闻灯顺着看过去,见得步绛玄手执书册,端正坐于一方几案后,绛衣素净,面容英俊冷淡。 两人对上目光,闻灯脑子里骤然炸起一声轰响,记起了昨晚所有的事情。 他喝醉了,在昭明寺外遇到了步绛玄。由于饮酒过多很口渴,掏出徒无遥给的那坛子尘梦,以为是水,喝了一杯。 喝完后,他第一眼看的人是步绛玄。 然后…… 然后闻灯不敢回想了。 “醒了?”步绛玄放下书册,将几案上的小瓶和茶碗拿起,走向闻灯,“这是解酒药,一次一粒,无论喝了多少。若像昨夜那样多吃,反而会将醉意加重。” “这是醒酒茶,可解你此时的症状。”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平直无波。 闻灯脸一下子羞红,将身上的薄披风抓起,一把蒙住脑袋:“啊啊啊啊你不要和我说话!”他将自己缩成一团,起初抖了两抖,渐渐便不动了,形如一条死鱼。 步绛玄轻抿唇,将解酒药放进闻灯手中,茶碗放到摇椅旁侧支起的小桌上,别开目光看向窗外,道:“午时已至,你该吃饭了。” “不吃。”隔了许久,闻灯的声音才从披风底下传出,听起来沉沉闷闷。 “有想吃的吗?”步绛玄在他身侧站了片刻,问。 “药。”闻灯答道。 “什么药?”步绛玄蹙了下眉。 闻灯:“后悔药。” 听他这般说,步绛玄缓慢敛下了眸。 “你会那种法术吗?可以把某段记忆摘掉的那种。”闻灯又道。 步绛玄再度看向窗外,目光在那堆积的雪上停留几许,道:“你待在此地,我一会儿回来。” 他转身离去。 闻灯摸不着这人想做什么,仍把自己蒙着,在摇椅里不挪不动,过了数十息,确定他当真不在了,才掀开披风,端起那碗醒酒茶,一口喝下。 胃里的不适感缓解了,闻灯重新瘫回去。 喝酒害死人!现在的他,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闻灯又要睡去,而步绛玄说是一会儿,便当真只离开了一会儿。 他庆幸方才将自己给蒙上了,两耳竖起,听着这人在他身侧摆了个重的东西,然后又是一阵清脆的“噔噔噔”,似是在摆碗筷。 第92页 他不禁眨了眨眼,这时候,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麻辣的、糖醋的、椒盐的、焦香的……各种味道都有。 “吃饭。”步绛玄道出二字。 闻灯没动。 步绛玄又道:“吃饭。” 饭菜着实香,闻灯腹中空空,唯余一条馋虫。他嗅着这些味道,把面前的披风扯开一条缝。 一看吓一跳,步绛玄摆出了一张圆桌,上面起码二三十道菜。 “……你这也太多了吧!”他惊讶说道。 “你没说要吃什么。”步绛玄将他面上的披风扯掉,递了双筷子到他面前,淡淡说道,“我只能全买来。” 第44章 挂坠 闻灯望了眼这一桌菜:“我吃不了这么多。” “慢慢吃。”步绛玄淡然说道。 “慢慢吃也吃不完啊。” “能吃多少便吃多少, 不必勉强。” “浪费可耻。”闻灯说着,走到饭桶前,盛了些米饭到碗中,却见步绛玄走回另一侧的几案后, 拂衣坐下, 将书拿起。 “你不吃吗?”闻灯问。 “我不用。”步绛玄道。 闻灯看了看碗里的饭和桌上的菜, 又偏头看向步绛玄, 犹豫片刻,低声道:“那你可不可以……换个地方看书?” 他仍是有些不自在,想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 步绛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书册上停留几许,才抬起来, 落到闻灯身上。 “你不想看见我。”他一语道穿闻灯的想法,声音冷冷清清,稍微一顿,又道:“难道你要一直避而不见?” “逃避可耻但很有用。”闻灯小声嘀咕道。 两人各自垂低眼眸。闻灯站在圆桌前, 步绛玄坐在几案后。数息过去,后者合书起身, 走向门口。 “好。”步绛玄平平应了一声。 咯吱。 门扉由外向内拉开,步绛玄踏进屋外的风雪中, 再啪的一声,反手将门合上。 闻灯偏头看向门口, 在心中说道:酷哥不高兴了。 说来也是, 昨天是他轻薄了步绛玄, 而非步绛玄轻薄他,若论该是谁不愿见谁,也当是步绛玄不愿见他才对。 “人呢,要活在当下、展望未来, 不能被过去给拖住。”闻灯对自己说道,缓慢做了一个深呼吸,往碗里夹了些菜,走出炼丹房。 雪积得很厚,将高树院墙裹上银装。闻灯在庭院的走廊上找到步绛玄。这人坐在屋檐下,面朝院门,身前横一矮几,似在看书。 闻灯坐到步绛玄身旁,捧着碗和筷子,向前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看了步绛玄一眼。他这才发现步绛玄是在煮茶。炉上水还未沸,应是刚烧上,不曾飘起烟雾。今日的茶和往日有所不同,摆在案上的,是一颗果肉被挖走、填满茶叶的柑橘。 “这是什么茶?”闻灯好奇问。 “小青柑。”步绛玄答道。 闻灯盯着这颗小青柑看了许久,低声对步绛玄道:“虽然……但是……做错的人是我,可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拧巴一会儿。” 隔了几息,又道:“对不起。” 步绛玄没有接这话,或许沉默便表示应下。 稍过一阵,水汩汩沸腾,他揭开壶盖,将茶投入壶中,闷泡数十息,倒出茶汤,分做两碗,其中一碗摆到闻灯面前。 雪似乎停了。 午饭过后,休息两刻,闻灯开始练刀。 往后的一段日子,都是重复先前的修行生活。神京城里越来越冷,雪天越来越多,待到腊月初,雪渊战终于来临。 出发前一日,神京八学院遵循旧例停课。 年轻修行者们纷纷走上街头、采买物资。徒无遥和于闲带着闻灯加入这一行列,而闻灯没忘记拽上步绛玄。 街上全是人,比赶集日的集市还要热闹,甚至盛于秋会时的离山山道。闻灯跟在徒无遥身后,觉得自己就要被挤变形。 “雪渊位于墨川以南、邙山以北,是一片无垠雪原。在那里,除了雪和妖兽,以及一些耐寒的药材,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了。所以雪渊战中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要在出发前便备好。”徒无遥对闻灯说道。 闻灯点头。其实他不缺物资,金陵早送了一批来,前几日北间余和东和亦给了他一份,出门纯粹是为了透气。 但他怕徒无遥再现“边逛边决定要买什么”的习惯,将整整一日都逛过去,结果发现该买的没买,便问:“你列清单了吗?” “当然!”徒无遥道,紧跟着手一抬,指着前方的店铺道:“这是我规划的第一站!” 闻灯抬头看去。那是一间狭长的铺子,铺名“月阁”,进出皆是女子。 “这是神京城里,做咱们女子月事来时需要的那物,做得最好的一家店。”徒无遥压低声音说道,“雪渊历时太长,而月事受身体情况和情绪影响特别大,指不定就突然到了,所以一定得做好准备。” 闻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徒无遥在说什么,神情微变,忙不迭摆手:“……我就不进去了。” “害羞什么?咱们女子月月都得来这个,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徒无遥捅了闻灯一手肘,拉起他大步往里走。 “前段时日我备了好多呢。”闻灯停在原地,扯出一个理由。 徒无遥偏头:“真的?” 闻灯一脸认真:“当然是真的。” 第93页 “那好吧。”徒无遥这才放开他。 闻灯等徒无遥进店,立马远离了这家月阁。 步绛玄和于闲在不远处,他过去找他们。街上人太多,他没太听清于闲说了什么,也没注意招牌,直接跟在他身后走进一家店。 却听于闲道:“闻师妹,这里专卖男子的衣饰。” 闻灯定睛一看,果真如此。但这回,他并未退缩,而是对于闲道:“我看看,不行吗?” 于闲先是一惊,旋即挑起眉,视线一扫走在闻灯后面的步绛玄,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哦——我懂了,来,请进,我带你逛。” 说完这话,他将闻灯一拉,足下生风、快如闪电,来到店中某个区域,指着挂在墙上的衣衫说道:“据我的观察呢,步师弟喜欢这类款式简洁些的,比如这件,比如这件,又比如这件。” “这跟腰封也不错,和他气质很配。” 于闲一连指了好几件,闻灯想反驳他,但这人语速飞快,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推荐完又立刻道:“慢慢挑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笑得跟狐狸似的,脸上写满“我懂”二字,飞快去了别的区域。 闻灯只能微笑:“谢谢于师兄。” 他转身,看着墙上挂着的这些男式衣裳来,生出一股久违之情。 闻书洛从小被当作女孩养,衣柜里全是女孩子的衣裙,害怕身份暴露,也不敢私下藏男式衣物,但闻灯活那二十多年,都是以男人的身份,早动了买点适合他原本体型穿的衣服的想法,不过整日都在学海里划船,一直没找到机会。 “嘿,步师弟。” “嘿,步师弟。” 于闲在成衣铺里逛了一圈,没发现想要的,来到门口,轻轻喊了站在这里的步绛玄几声,语气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兴奋。 这时候,闻灯挑选好了,叫来伙计,要将这面墙上所有款式都包一件带走,于闲一听,眼底的兴奋变成了向往之情。 “闻师妹把那一片的都买下了,都挺素的,配你。”于闲感慨万分,“闻师妹对你真好。” 步绛玄站在门外,看了铺子里的闻灯一眼,撇下眸,脸上中寻不出太多情绪。 这店铺的伙计手脚麻利,没过多久,就将闻灯要的衣裳统统整理出来。闻灯爽快结账,收入空间法器内,走向门口。 于闲一脸期待表情,恨不得搓手。步绛玄仍是一副冷淡面孔,等闻灯走过来,便转身走上长街。 闻灯也不多言,提步跟上,同他随着人流前行。 于闲没等到期待的画面,杵在原地,盯了一阵闻灯的背影,又盯一阵步绛玄,不信邪地“嘿”了声,追上去,戳了戳闻灯手臂。 闻灯回过身,无声一叹,对他道:“于师兄,你理解错了。” “那你送给谁?”于闲瞪大眼。 我自己。闻灯在心中答道,口上则说:“我那两位兄长。” “竟是这样?”于闲满脸失落。 走在前方的步绛玄停下脚步。 闻灯朝他笑了笑,冲于闲比了个“走”的手势,追了上去。 人流如织,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络绎不绝,于闲要去铸剑街,徒无遥打算买点能久放的吃食,步绛玄的目的地是卖药材的百花街,几人暂别。 闻灯和步绛玄走一块儿。他 知道步绛玄不急,闻灯便走得有些慢,路过一家刺绣铺时,被门口架子上的挂坠吸引住目光。 他拍了一下步绛玄手臂,告知这人一声,越过人群,走到这家刺绣铺前。他拿起方才看中的那一个,细致瞧了瞧,冲里面喊:“老板,我买这个。” 正在做编织的老板抬眼一看,道:“客人,那架子上的挂坠,都是成对儿卖。” “和这个一块儿卖?”闻灯垂眼一扫,拿起另一个,问。 刺绣铺老板道“是”。 两个挂坠一红一白,各串一颗浅白和深红的珠石。这石头瞧不出是何质地,但入手颇有质感,色泽清润。 闻灯将两个挂坠一并买下。 他将深红流苏、浅白玉珠石的那个挂到自己的玉笛上,拿着另一个走到步绛玄面前,向他伸手,笑道:“酷哥,剑来。” 第45章 顽皮 步绛玄取出别人间剑。 这剑剑柄和剑鞘都是玄色, 闻灯将那浅白挂坠挂上去,后退数步,连剑带人一番打量, 摇了摇头:“感觉挂红的更好。” “都可。”步绛玄垂眼一瞥, 低声说道。 闻灯不赞同:“不可。这样一来,你身上就是绛红、深黑、浅白三种颜色, 虽说三种颜色并不算太混杂,但这白只有零星一抹, 会显得突兀。” 步绛玄并不觉得有什么突兀, 道:“无妨。” 闻灯连说两声有妨, 走回步绛玄身前,将挂坠从别人间剑上取下来, 换成他玉笛上的那个。 他比步绛玄矮一截, 头发扎成马尾, 露出耳朵。那耳垂圆润,白皙如玉、莹润剔透, 但比起别的女子来,却是有些空。 这人从不戴耳饰。步绛玄回想起这点, 细细一看, 还注意到他耳朵上并无耳洞。 时下女子皆穿耳洞,这人却没有,大抵是怕疼。步绛玄推测着原因。 这时闻灯将两个挂坠调换完毕,从步绛玄身前退开。步绛玄落在闻灯耳间的视线被迫收回, 见得闻灯站在不远处, 露出满意神色:“不错,好看许多。” 第94页 两人继续前行。步绛玄的药材买到一半时,天上又开始落雪, 闻灯撑开伞,而步绛玄一如既往,雨雪不侵。 闻灯看看他,又看看自己,道:“我是清净巅峰,你也是清净巅峰,为何我做不到你这样?” 步绛玄回答:“还需勤奋修行。” 半个时辰后,步绛玄买齐药材,和闻灯回到白玉京。 大明楼染上白雪,无论是前面的密林,还是伫立不动的高楼,都悠然寂静。前院门扉开了又合,步绛玄提着药材,去炼丹房中炼药。闻灯对此一窍不通,但他惯来会利用资源,等步绛玄生起火,往炉子底下的木炭里埋了两个红薯。 做完这件事,闻灯去到庭院走廊上,坐在漫漫飘飘的细雪之后,架起谱架、打开乐谱,练起笛。 闻灯练了许久,一道人影翩然行至院中,将衣摆一撩,同样坐到屋檐下。 “徒弟。”来者喊道,是北间余。 “师父。”闻灯起身冲他一礼。 北间余笑笑,让他坐下,道:“这一曲,吹时应该更放松些。” “我还不够放松吗?”闻灯静思几许,捏住玉笛的手指动了动,问。 “是放松了,但还能更放松。”北间余道。 闻灯试着更加放松,笛音柔和不少。 待他奏完一曲,北间余说了声“不错”,取出一册书来,递过去:“这段时日来,你修行的都是初阶术法。而雪渊那个地方,也算是个危险之地,你把此书带上,若遇到什么艰难困境,临时学一学,应付过去。” 这是一本中阶术法书,闻灯盯着封皮看了半晌,眨了下眼:“……我以为您会直接给我什么锦囊妙计。” “话本看多了。”北间余轻哼说道。 “没想到您深谙临时抱佛脚之道。”闻灯接过北间余递来的书,将后半句话补上,话里藏不住笑。 北间余一甩衣袖,转头来注视着闻灯,喊了声:“徒弟。” “我在。”闻灯坐直后背,应道。 北间余道出二字:“顽皮。” 炼丹房。 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道人推门而入,坐在几案后的步绛玄立时起身,执手一礼,道:“师父。” 东和点点头,看了眼炼丹炉,鼻翼动了一动,将手一伸,从底下掏出个红薯。他露出笑容,盘膝坐下,剥开红薯皮,尝了一口,赞道:“甜!” 步绛玄瘫着脸,又喊了声:“师父。” “里头还有一个呢!”东和岂能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吹起胡子瞪起眼。 步绛玄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闻灯的红薯箩筐,从里面找出个同东和拿的那个大小相当的,丢到炼丹炉底下。 东和看着这一幕,露出点戏谑神情。 他不怕烫,很快便吃掉半个红薯。步绛玄为他倒来的茶,他饮了几口,一捋胡须,说起正事:“雪渊里的那棵枯寒草,今年应当长成了。” 端然坐在对面的步绛玄应道:“我会将它采回来。” “枯寒草可压抑疯性,但仅对神心空明境以下的人生效。你将境界强压在清净境内,已是三载有余,如今可还能压制得住?”东和略微担忧地问。 “能。”步绛玄道。 “好。”东和点点头。 他手握半个红薯,目光向着炼丹炉底下一扫,嘻然笑起,又问:“这一回,可还是独自入雪渊?” 翌日,云舟自白玉京出发。 这并非往来周国各地的公共云舟,而是白玉京私属,速度更快,此去雪渊,三日便可抵达。 白玉京共五楼,云舟共五层,各楼弟子各在一层。大明楼里出战雪渊的,依旧只有闻灯和步绛玄两人,故而他们在的这一层,端的是寂静空荡。 闻灯没有往深处走,就挑了楼梯口旁那间屋室,开门开窗通风,清理今日收到的东西——全是雪渊战队伍邀请信,光是今日一日,便来了不下二十封。 闻灯很是头大,恨不得在身上装一个自动拒绝组队邀请的插件。 徒无遥拎着一个食盒走上这一层,往半开的门里一瞧,看见坐着的人是闻灯,当即进去。 “哦哟,有这么多人向你发出邀请。”她一扫闻灯桌上的东西,勾唇笑道。 闻灯将这些邀请信都拢到一块儿,稍微叠整齐,放到桌下去,说:“我跟他们都不认识,没打算答应。” 徒无遥坐到他对面,语气带上些许遗憾:“可惜队伍最多能有五个人,不然真想让你和我们一块儿。” “你们小队一起参加过三次雪渊战,彼此熟悉、配合默契,我若加进来,或许还会打乱你们的节奏。”闻灯摇摇头。 “除了这些,还有别人想和你一队吗?”徒无遥眸光一转,压低了声音。 “北苍跟我说过,让我跟他一块儿。”闻灯略加思忖,回答说道。 徒无遥一听,不由眯起眼:“那步师弟……” 闻灯摊开手:“他这个人,你懂的。” 步绛玄上凌云榜五年,从不在秋会中落场,但会参加雪渊战,不过向来独自一人,从不加入谁的队伍,亦不邀请谁一道。 而昨日下午,闻灯在大明楼前院偶遇东和,闲聊几句后得知,步绛玄依然选择单刷。 徒无遥无声一“哦”,瞟了一眼隔开各间屋室的深漆木墙,稍微抬高音量,道:“那你就和北苍一块儿吧,雪渊战并未规定,非得是同一学院之人才能组队。” 第95页 “北苍望羲,凌云榜第三,打人还真是疼。往年雪渊战中,他可谓战功赫赫,而且长得也俊,不亏。” “我的想法亦是如此。”闻灯没注意徒无遥神情里细节,点头说道。 徒无遥悄然看了一圈四周,这才将食盒摆到闻灯面前,说起来意:“我给你带了些春卷。趁热吃,凉了就不脆了。” “好。谢谢师姐。”闻灯笑起来。 徒无遥走后,屋室重回寂静。 闻灯取出笔墨,铺开信纸,开始给北苍望羲写信。云舟上有信鸦,青崖间众弟子就在不远处,联络很是方便。 一抹绛红衣衫悄然出现在这间屋室中,来者单手提剑,剑上流苏随着步伐晃动摇曳。 他站定于桌前,垂眼凝视着闻灯,抿唇不言。 闻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写信。 “你打算和北苍望羲一起?”步绛玄沉声问。 闻灯语气理所当然:“徒师姐和于师兄都有固定队伍,你又打算单刷,我认识的人就只有他了,当然找他组队。” 步绛玄蹙了下眉。 “我没有打算单刷。”他道,话至此,稍微停顿,尔后继续说:“我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东和:我,顽皮 第46章 行宫 “真的?”闻灯停笔, 再度抬头,注视着步绛玄的眼睛,有些不信他说的话。 “真的。”步绛玄应道。 闻灯浅色的眼眸弯起, 笑着对步绛玄道:“我们步同学也会主动找人组队了。”他语气故意带上些许感慨, 想要多打趣步绛玄几句,恰在这时, 一只信鸦从西面那扇窗外飞来,停到桌上。 信鸦脚后绑着一个圆筒。谁会在这时给他写信?闻灯“咦”了一声, 颇为疑惑地将圆筒从信鸦身上摘下, 取出里面的纸条。 看完, 闻灯又“咦”了一声,不过这一回, 语气是惊奇:“北苍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问我雪渊战要不要一起。” 步绛玄瘫着脸, 没有说话。 “步同学,不如来个强强联合?”闻灯用手支起下颌, 心思微动,冲步绛玄道, “我之前打听过, 去年在雪渊战中夺得魁首的,是西幽国的队伍,杀了七百三十四头妖兽,比位列第二的我们国家的队伍足足多出两百头。” “你呢, 是凌云榜榜首, 北苍是榜三,我的境界也在清净巅峰,我们组一起, 说不定今年能扳回一局。” “我拒绝。”步绛玄答得干脆。 闻灯表情染上几分失落,目光在步绛玄衣襟上打转,来回好几圈,终是忍不住问:“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啊?” 步绛玄声音冷冷:“他连这事都和你说了。” “没具体说,就提了一句。北苍这个人还是很守信的。”闻灯当即坐直背,用保证的语气说道。 步绛玄眼神极淡,眸光依次在闻灯、桌上笔墨、信鸦上掠过,最后重新回到闻灯身上,问:“你想拿魁首?” “其实只是忽然想到,但做人呢,总是要有梦想。”闻灯坐姿放松下去,慢吞吞说道。 “好。”步绛玄应了一声。 云舟上的屋室算不得太大,但桌椅柜榻一应俱全。西窗被支起,视线一转,窗外云絮便入眼来。 从青崖间学院飞来的信鸦仍在桌上,见闻灯看完信后没有动作,啄了他手背一下。 闻灯忙提起笔来,给北苍望羲回了一封信。他目送信鸦从窗户飞出,问步绛玄:“你不要北苍一块儿,那我就报我们俩的名字上去了?” “嗯。” 于是闻灯拿出白玉京发的那张特殊符纸,写上他和步绛玄的名字,注入灵力。 符纸化作一道流光消失。闻灯把徒无遥给的春卷挪到桌案中央,伸手往敲了敲对面一侧敲了敲,说:“酷哥,坐。” 步绛玄便坐到凳上,将剑收起。 闻灯翻起一个茶碗,倒了杯茶放到步绛玄面前,又拿出两个小碟、两双筷子,往其中一个小碟上夹了只春卷,连同筷子一并推过去。 风从窗外吹来,吹得对面人绛色衣角轻缓起落。这人模样俊美,是丹凤眼,但常年不笑、神情冷淡,以至于眼角天然上翘的那抹弧度都如刀锋一般冷寒。闻灯看着他,轻声道: “都说‘东亭如玉绛衣冷’。我知道这句话前面的那个‘东亭’,是指西幽上林的大师兄顾东亭。却是不知,他和你齐名,但为何从未上过凌云榜?” 步绛玄喝了口茶,但没动那只春卷,语调平平说道:“你又对他感兴趣了。” “这叫提前了解对手,毕竟这位上林大师兄也会参加雪渊战,不是吗?”闻灯一本正经说道。 步绛玄掠了闻灯一眼,放下茶杯。 这茶是闻灯从楼下食堂打来的,茶叶粗糙,有些涩口。他将茶壶从桌案正中移开,摆出一套茶具,取出提前存下的山泉水,开始煮茶。 “我要喝小青柑。”闻灯见状便道。 步绛玄“嗯”了一声,将存放小青柑的茶罐拿出来, 闻灯目光随着这人煮茶的手移动,见他把水烧上了,伸手将那罐小青柑拿到面前,揭开盖来轻轻嗅了嗅。 “顾东亭是天机阁少阁主。江湖四榜,皆由天机阁所排,为了避嫌,阁中人不上榜。”步绛玄道。 “原来如此。”闻灯点头以示了然,紧跟着,又生出新的问题,“这样说来,清净境内,是他厉害还是你厉害?” 第96页 “不曾交过手。”步绛玄道。 “那你见过他出手吗?” “顾东亭甚少出手。” 闻灯抬手支颌,神情若有所思:“但就是他去年在的那支队伍,拿了雪渊战的魁首,难道说他是指挥型人才?” 步绛玄将茶碗放到壶上温热,见他如此感兴趣,讲述起去年的情形。闻灯边吃春卷边听,时不时提上一两个问题。步绛玄逐一解答。 云舟在高空之中飞行三日,来到邙山地界。 三百年前,妖兽自它境涌入人族大陆。它们拥有强悍的身躯和破坏力,凭着最原始的饥饿欲望行动,以人为食,四处杀戮。 以周和西幽两国为首,各国修行者组成联盟,历经数十载,死伤无数,将妖兽主力驱赶至墨川以北的冰原上。 可墨川并非一字横开由西向东流,它随地势流转,在邙山北处生出一个向南的拐角。拐角处河面极窄,河流冬日结冰,妖兽往往趁此南下作恶。故而每年的这个时节,人类修行者会来到雪渊,组织一场猎杀。 这便是雪渊战的来历,不过云舟停靠的地点并非雪渊,而是在邙山上。 凛冬,山间一片肃杀之色。邙山山北有一座旧时的行宫,伫立在皑皑风雪之中,檐角屋脊难翻鸦色,唯余一片茫白。 各学院在此集合、稍作修正。闻灯不想赶人流大潮,等人几乎都走光,才从云舟上下来,和步绛玄肩并肩缀在队伍最后。 雪很大,地面尽数冻上了,走路就似溜冰。无人撑伞,因为风太过肆意,伞根本撑不住。步绛玄周身仍是缭绕着一股灵力屏障,风雪一近,便被碾碎成无。但闻灯不行,他很是艳羡地看了一眼步绛玄,默默从刀鞘里捞出一件防风斗篷。 步绛玄轻瞥他一眼,递出剑。他剑上亦有灵力流转,闻灯看了他一眼,将斗篷放回去,抬手握住。 灵力屏障扩散到闻灯身前,流光一转,霎时将鹅毛雪击散。 “还是穿上为好。”步绛玄道。 “我不冷。”闻灯摇头。身为清净巅峰的修行者,他并不畏惧这样的严寒,身上是件轻薄的夏装。袖子依旧是长袖,但先前嫌麻烦,给挽了起来,露出大半条手臂。而这衣裳领口开得也低,教人一眼便能看见那两道深得能盛水的锁骨。 “穿上。”步绛玄视线在他颈侧肩前一触即收,语气坚持。 “……行吧。”闻灯轻轻叹了一声。 待闻灯将自己给裹住了,步绛玄才提步前行。 很快靠近行宫,闻灯感受到一股强悍的威压从中传出,紧接着,看见走在前方的人都不约而同打起冷颤,走路的姿势都变得谨慎沉重。 他倒是没有如此,只是觉得那气息格外威严,再看步绛玄,神色姿态亦不曾变。 “据说这是烈帝时期建造的行宫,里面的阵法,更是烈帝他老人家亲手布下的。” “难怪如此厉害,我刚从云舟出来那会儿,就被压制得差点喘不上气,幸而穆教习给了我一颗药丸。” 前方传来两句交谈。 闻灯视线四下转了转,语带感慨:“又是烈帝啊,他老人家为人类社会留下的遗产可真是丰富。”说着将手伸向行馆方向,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再将手指一捻,又道:“这就是寂灭巅峰的威压吗?” “应当不是巅峰时期留下的。”步绛玄道。 “你怎么知道?历史书上说的?”闻灯一脸好奇。 步绛玄答:“感觉。” 闻灯眯起眼,拉着别人间剑站定,仔细感受了一番,然后道:“我怎么感觉不出?” “近三日,你修行有所怠慢。”步绛玄面无表情说道。 闻灯:“……” 他们随着人流走进行宫。 大殿上已有不少其他学院的人,闻灯来得晚,站在白玉京队伍的后方,透过人群缝隙向对面看。 “那边就是上林的人?”闻灯从缝隙里认出某一群人身上的某一片衣饰,但又不太确定,问步绛玄。 后者“嗯”了一声。 闻灯又问:“哪个是顾东亭?” 他对这位和步绛玄齐名的上林大师兄充满好奇,边问边踮起脚,试图找寻。可前方人太多,这女子的体型着实矮了些,视野非常难明,他恨不得当场变回原身。 他踮脚,又放下,更换方向,再踮…… 步绛玄偏首,清黑的眼睛看了这人片刻,然后将手一抬,把这颗时不时往上冒一下的脑袋给按下去。 第47章 风雪一顾 “你干什么?”闻灯瞪大眼, 又是震惊又是生气,委实思索不出步绛玄把他脑袋给按下来的原因。 步绛玄目光从闻灯面上扫过,向着对面投去一瞥, 对他道:“跟我来。” 他并不多说, 转身带路。闻灯盯了他几眼,选择跟上。 越来越多的年轻修行者来到殿内, 两人沿着墙走,路过这些不同学院的不同院服, 来到一处偏僻角落。 这里有一座灯台, 不过灯盏早被撤下, 空余一个台面。闻灯立刻懂了步绛玄的意思,轻声道谢, 抬脚站上去。 他朝着上林众人方向张望。 顾东亭是上林大师兄, 江湖中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据说这人双目有疾, 素来以白缎蒙眼。闻灯将上林众人所在之处看了又看,并未发现那般打扮的人。 “似乎没有顾东亭。”闻灯低下头, 对步绛玄道。 第97页 步绛玄抬眸:“很失望?” 闻灯挑挑眉,从灯台上下来, 轻声说:“都说东亭如玉, 我就很好奇,他到底是冷玉、暖玉、墨玉,还是别的什么玉。” “或许能在雪渊遇见。”步绛玄面无表情说道,将闻灯带回了白玉京的队伍中。 约过一刻钟, 南北数国大大小小的学院都到齐。一位老者走到大殿正前方, 将手中拂尘一扫,道了声“肃静”,向众人宣布雪渊战的规则。 这规则历年不变, 亦不复杂。雪渊战的本质是人族修行者和妖兽的战争。战场之上,杀敌越多,战功越高,各小队排名先后便由此而来。 老者三言两语讲完,最后叮嘱道:“高境界的妖兽仍在墨川以北沉睡,南下来到雪渊上的,以清净境和神心空明初境为主,但这不代表你们不会遇上神心空明中境或上境的妖兽,烦请诸位谨慎行事。” 众人答“是”。 老者抬手,食指中指并拢,往殿上一划。一股雄厚的灵力自他指间迸发出,在虚空中回旋勾勒,化作一扇白雾弥漫的门,透过那雾气,隐约可见一片无垠雪原。 “诸位请吧。”老者说道。 “丹药都备齐了?” “武器暗器都佩好。” “阵法准备上了。” “……” 大殿内重新嘈杂起来,各小队成员纷纷交谈确认。步绛玄将目光投向闻灯,他确定这人所有的东西都在空间法器内,便道:“走吧。” 闻灯同他并肩上前。 和闻灯从前玩游戏打副本相似,越过那扇门后,周遭景致倏然一换。面前是一个冰雪堆成的世界,难以丈量厚度的积雪随地势偶尔起伏,放眼望去,寻不见一株草、一棵树,身前和身后,皆是银白。 已有不少队伍向着雪原行进,他们身侧亦不断出现人,闻灯从刀鞘里取出一个主体为两片圆形暗色玻璃的东西递给步绛玄。 “长时间在雪地上行走,得注意保护眼睛,否则容易得雪盲症。我听于师兄说,每年都有人在雪渊瞎掉,所以特地找工匠做了墨镜。”闻灯道。 “墨镜。”步绛玄重复着这两个字,将手里的墨镜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说:“只有初入清净境的人,才会被雪光灼烧眼睛,到了中境和上境,便没有这样的担忧。” 闻灯遥望一眼遍布阴霾的天空,反驳道:“可一旦天气放晴,雪面反射阳光,视线依旧会很困扰。”又看一眼步绛玄表情,发现这人完全不为所动,整个人整张脸都写满了“我不会如此”几个字。 闻灯微微一眯眼,向他伸手。 步绛玄同闻灯对视片刻,轻挑眉梢,询问他做何。 “既然不需要,那就还给我。”闻灯道。 “你已经给我了。”步绛玄把墨镜往自己的方向收了收。这个动作做完,他又将墨镜上的两条“腿”展开,细细观察一番,架到脸上,问:“这样用?” 模样英俊的人在眼前架了一副墨镜,遮挡住那双漆黑清冷的眼睛,但侧脸和下颌的线条依旧冷漠。 酷哥,不愧是酷哥。闻灯心中说着,冲他点头:“是的。” 步绛玄学会如何使用,透过墨镜往四周看了看,随后摘下、收起。 “你这叫‘真香’。”闻灯看着这人的动作,又说。 在两人身侧,数不清是第多少支队伍走向了雪原。闻灯见状,问步绛玄:“熟练工,我们走哪一边?” “你是想直接挑战清净巅峰和神心境初境的妖兽,还是先拿小的练手?”步绛玄道。 闻灯略加思忖,回答说道:“先清点小怪热身。” 步绛玄同意他的选择,道:“那就走左边。” 他将别人间剑递给闻灯,转身朝左。 熟悉雪渊的并非他一人,一路前行,队伍挺多,所遇妖兽亦处于被狩猎中。这是真正的战场,并非闻灯从前玩的游戏,妖兽死了,不会原地刷新,他们只能向着更前方走。 但前进一段距离,步绛玄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闻灯问。 步绛玄流露出思考的神色,尔后将剑一收,抓住闻灯手臂,带他纵身一跃,掠上虚空。 步绛玄改换方向,疾行四五分时间,将闻灯带到一处山崖上。 山崖下是一片低洼地带,地表出现了苔藓和低矮灌木,零零星星还分布着几棵松柏。这在雪原上极为不易,比植被更引人注目的,是妖兽。 它们数量极多,密密麻麻连成片,几乎都是可以直立的四脚兽,身材矮小,长着尖耳朵,前爪亦是尖锐,扒动树枝、摘取树叶的动作极为利索。 “数目真不少。”闻灯睁大眼,粗略数了数,发现崖底下妖兽的数目超过了一百。 “这里的地下有热泉,地面生长的植物可以食用,很受这种妖兽喜爱。”步绛玄对闻灯道,“一般将这里称为‘巢’。” 闻灯有些犯密集恐惧症,别开了视线,道:“但数量是真的多,难怪没人来这里。” “这些都是清净初境的小妖兽。”步绛玄道。 “雪渊战中,以争夺排名为首要目标者,极少。众人皆以磨砺自身为重,更有甚者,寻求以战破境,故而清净中境及上境的修行者,不会特地来此。而清净初境的人就算结队来到这片巢中,亦跟自寻死路无甚区别。” 第98页 “你虽在清净境巅峰,但修行时日过短,对战经验甚少,用它们作为第一战的对手,还算合适。” 学霸,不愧是学霸。闻灯将头一转,瘫着脸对上步绛玄的目光:“你的话,有道理;但妖兽,好密集。” 步学霸一脸认真坚定。 “行吧行吧。”闻灯在学习和修行方面拗不过这人,取出玉笛,伸了个懒腰,拉长语调,“都在清净初境,被啃两口也不会掉太多血。” 步绛玄不喜欢闻灯的用词,蹙了下眉,道:“不必全部杀光,其中一部分会跑。” “既然来了,就不同意漏怪,跑掉的你补刀。”闻灯给步绛玄布置任务。 “可。”步绛玄应下。 闻灯上前一步。玉笛在他指间转出一朵花。他垂眸,目光在崖底巡视几许,再往前一踏,从崖前跃下。 风夹着雪呼啸而来,将他素白的衣摆吹得猎猎翻飞,下坠过程中,他眼眸瞬也不瞬,将笛一横,凑近唇畔,开始吹奏。 音律一道,越往深了走,施展术法所需的乐句越短。一开始时,闻灯需要吹奏完一整首曲子,才能使出一个锁身术,现在已然不必,第一个音符从笛上响起时,崖底的妖兽们便被定住。 而第一个音符奏完,他落到这片应该被称之为“苔原”的冻土上。 闻灯左手执笛,右手横刀,手腕翻转,刀锋自下而上一递——冻土上狂风乍起,刀芒如闪电迅疾,将近前十数只尖耳朵妖兽掀得四脚离地,拦腰断开。 猩红的血四溅开来。 “这么脆?”闻灯没想到自己能一刀杀死一串,愣了一下。 断成两截的妖兽尸体砸到别的妖兽身上,这些东西立刻变得躁动,龇牙亮爪,朝着闻灯飞扑。 与此同时,一道剑意从崖上落下,将数只试图从后方靠近偷袭的妖兽打成血肉。 闻灯长刀落下,再度横笛,奏出一个短乐句。 刹那间,灵力如涟漪扩散,涌向四方妖兽,迫使它们行动减缓。 闻灯又出刀。这一次,他点足一跃,来到半空中,由上而下劈斩——依旧是一刀一串。 经过试探,他不再觉得一个人对付百余只清净初境妖兽有什么困难,大开大合出刀,左一刺,右一斩,脚下步伐流畅如舞,偶尔吹笛,将这些妖兽锁住或减速。 步绛玄没再出手帮忙,因为闻灯不需要。 半刻钟的功夫,苔原上的尖耳朵小妖兽被清理干净。闻灯御风回到崖上,面上不见半分疲惫之色,将刀一甩,抖落刀身上的妖兽血,对步绛玄道:“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高级玩家回新手村打怪的快乐?” 步绛玄亦不曾料到闻灯杀得如此快,向下瞥了一眼,对他道:“再试试中境的。” 两人更换地点。 妖兽世界的构成和人类世界一样,数量最多的,永远是处于最底层的部分。境界在清净中境的妖兽比初境的少许多,不再有如崖底那般成百只聚集的场面。 闻灯虽无法再一刀一串,但亦是一刀一个,约有十二三只清净中境的妖兽死在他刀下后,步绛玄便开始带他找清净上境。 “我突然发现了欺负弱小的乐趣。”闻灯一手抓着别人间剑剑鞘,一手转着笛,看着被风吹来的雪在即将触碰上他时被灵力打碎散尽,慢条斯理说道。 步绛玄偏头问:“欺负?” 闻灯反问:“难道不是欺负?” “是猎杀。”步绛玄面无表情纠正道。 闻灯见这人宛若纠正他练刀姿势一般认真,便点头道是。 在这样广袤无垠的雪原上,若无标志性的地势或东西,很难分出一处和另一处的区别。而今日是个雪天,天空里不见昼阳,连方位都不易。 闻灯不属于方向感强的那一类人,起初还试图记路,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到了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一路抓着步绛玄的剑,任他带着走。 若遇上“主动”送上来的清净中境或初境妖兽,都由闻灯出手。他们时不时便会遇见其余队伍,或与妖兽缠斗,或暂停休憩,或搭起临时营帐疗伤。 闻灯觉得他们已在这里待了许久,不由问:“我们现在排在多少啊?” 步绛玄答道:“你我一共猎杀一百三十四只妖兽,眼下距离雪渊战开始还不到一个时辰,应当在第一。” 他连思考都不曾,足以见得观察敏锐。 闻灯弯眼笑起来,抬手拍了拍这人肩膀,话带鼓励:“保持下去,不能被顾东亭超越。” 步绛玄轻轻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清净上境的妖兽有些难寻。”闻灯又道。 “这才第一日。雪渊上一日冷过一日,待两三日后,会有更多清净上境和神心空明境的妖兽南下。”步绛玄耐心与他解释。 闻灯“哦”了一声。 就在这时,他余光扫到远处某个积满冰雪的巨石旁有一道影子闪过,神情一振,变得警惕。 “酷哥!”他压低声音喊了步绛玄一声,拽着横在两人之间的别人间剑走到步绛玄前方,拉着他谨慎地靠过去。 他屏息凝神,走得小心翼翼,稍微绕走一段距离,来到巨石侧方,看清盘在石头底下那道身影。 这是条足有一丈长的三足蛇,碗口粗细,蛇皮青黑色,竖瞳骇人。它的境界在清净中境,但散发出的气息非寻常清净中境妖兽可以比拟。 第99页 “Boss级的清净中境妖兽?”闻灯探出神识,一番感知,声音放得极轻,对步绛玄说道。 步绛玄虽不能完全理解闻灯话中的每一个字,但和他相处许久,足以猜出这句话的含义,便道:“《妖兽大全》上有过记录。” 闻灯点头说道:“玄水黑蛇,它的血和鳞片很值钱,眼睛和爪子亦是不错的材料。” 步绛玄了解闻灯的想法,打量这条玄水黑蛇片刻,垂目问他:“行吗?” “可以。”闻灯答道。 “它会幻术。”步绛玄提醒。 闻灯比了个“行”的手势,松开别人间剑鞘。 风雪骤然扑满一身,闻灯将之作为遮掩,足尖一点,轻飘飘掠至空中。 玄水黑蛇警惕性极强,若是视线在它身上停得稍久一些,便会被察觉。闻灯以神识做眼,垂眸吹笛。 他起手使出一个锁身术,旋即奏响一段杀曲。 刹那,蕴藏在这风雪间的灵力化作一道又一道利刃,向着玄水黑蛇沉沉砸落。效果立现,蛇身上出现十数道血痕,霎时将雪地染红。 玄水黑蛇竖瞳大瞪,蛇信滋滋吐出,蹬着蛇腹底下的三足,甩尾挣扎。它力道极大,不多时,将闻灯的锁身术破除。 它蛇尾在雪上一翻,盘绕数圈,将上半身立起,眼瞳从澄黄乍然变成玄色。 ——玄水黑蛇使用幻术的前兆。 这样的反击没有超出闻灯预料,他从容不迫抬手,抓出刀来,狠狠向下劈斩。 这一刀直击蛇头,而玄水黑蛇施展幻术需要时间,它刚刚开了个头,便被刀风逼得中断,向侧方闪躲。 闻灯紧跟着使出一道缚术。玄水黑蛇自然不会停在原处任他进攻,向前一蹿,以蛇尾作为支撑,蛇头跃上半空,吐出信子,欲图撕咬他的脚踝。闻灯来不及将笛换成刀,旋身一避,以笛做刀,猛地砸向这颗蛇头。 玄水黑蛇如同回弹一般将头收回。 两度交手,这妖兽察觉出闻灯境界,不欲纠缠,将身一闪,沿着斜坡向下狂奔。闻灯再奏一段笛音。 顷刻,玄水黑蛇犹如身负重物,速度骤然慢下来。闻灯收笛抽刀,落到雪地上,向着蛇的七寸悍然出刀。 蛇将头转向了他。玄水黑蛇的竖瞳第二次变为玄色,闻灯见此情形,第一反应便是将刀势化开避让,转瞬想到,这样一段时间,依旧不够玄水黑蛇完成幻术。 但就是他犹豫的这一刹,玄水黑蛇将身一翻,滚下斜坡。 这蛇竟然还会耍诈!闻灯心说着,脚在雪地上狠狠一踩,凌空而起,向着斜坡底下落刀。 孰料这条玄水黑蛇蛇头朝上,一双玄色竖瞳立在风雪之间,等的就是闻灯。 又是幻术! 闻灯一时难辨这是重新开始的一道幻术,还是方才那道没有被打断,但也不再避,手腕一沉,刀锋向下狠斩。 他连人带刀砸到玄水黑蛇身上,刀锋所向,正是蛇的七寸。 这是闻灯惯来的“莽”战术。 玄水黑蛇的速度终究是没有快过他。蛇身被长刀从七寸处切断的一刻,尚未完全施展的幻术彻底终止。它瞪着一双玄色竖瞳,蛇尾在雪地上甩了两下,僵硬死去。 闻灯从蛇头上别开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直起身。 他打算将步绛玄叫过来,给这条蛇做个解剖,视线突然开始发花——纵使玄水黑蛇未将幻术完全使出,但他仍是受到了些许影响——紧跟着,身形晃了一下,整个人向前跌倒。 漫天风雪中,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稳稳扶住。 闻灯松了一口气,以为是步绛玄,下意识抓住这人的手臂,可耳侧响起的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 一个清澈微凉的声音,轻柔地对他道:“姑娘,小心。” 闻灯猝然垂下手,将眼眸掀起。 视线依然有点儿昏,但闻灯还是看清了这人的大致模样。他身穿一件深紫色大袖长袍,眼前蒙一条白缎,薄唇带笑,面容俊秀。 深紫是上林学院院服的颜色,而眼蒙白缎……闻灯一瞬间想到,这人应当便是——顾东亭。 就在这时,又有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抓住闻灯手臂,将他从顾东亭身前拉走。 这手冷白色,手指瘦长,骨节分明,由于常年握剑的缘故,指腹上生着一层剑茧。 是步绛玄的手。 第48章 火锅 步绛玄体温一向偏冷, 可在抓住闻灯的一刹,却能让落到他肩头发顶的雪悉数散尽。闻灯由此确定了这人是谁,不客气地反握住他的手臂, 从他那里借力, 将自己稳住。 闻灯视线亦恢复清明,将顾东亭完全看清, 冲他礼貌一笑,道:“谢谢。” “不必客气。”顾东亭温声应道。 他没有再说什么或做什么, 微微一颔首, 轻振衣袖, 转身离开。这人深紫色的袖摆被风吹开,闻灯目光被吸引片刻, 旋即抬高, 落在那根飘飞的白缎上。 但闻灯没能盯着顾东亭打量太久。步绛玄左手执剑, 将玄水黑蛇一挑,抓住他手臂的右手一收, 纵身一跃,带着人回到先前的巨石旁, 隔绝了他的视线。 距离斜坡不远处, 站着三个同样身穿深紫色大袖长袍的年轻人。顾东亭走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看上去有几分木讷的人说道:“那人就是步绛玄。” “大师兄方才出手相扶的,想必便是步绛玄的师妹,那个在神京秋会上声名鹊起的闻家三小姐闻书洛了。” 第100页 他身侧是个黑皮肤少年,年岁约在十三四, 双手各持一把弯刀, 上下翻转两下,逼退寒风,冷哼道:“周国, 神京,白玉京,明镜台。我要证明给世人看,我们西幽上林,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学院。” “塔渺,好胜心不要这般强。”那个木讷的人道,“上林天下第一,上林人清楚便好。” “若是天下人不知,何为天下第一?”被唤作“塔渺”的少年并不认同,他看向顾东亭,道:“大师兄,你说对吗?” 顾东亭眼蒙白缎,但俊秀和儒雅并未折损半分,闻言轻声道:“人生世间,顺心为之。” 继而又说:“继续北行。” 一行人转身北去。 啪—— 玄水黑蛇的尸体被步绛玄丢到雪地上。 闻灯将手臂从他手里抽出,退开半步,向着顾东亭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瞥,问:“刚才那个人,就是顾东亭?” “嗯。”步绛玄平平应了声。 闻灯敛下眸,面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不太确定地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而步绛玄转身,冲着玄水黑蛇尸体出剑。首先是取血。他在妖兽尸身的某个穴位上开了一条口子,将蛇血逼出。 “不过他长得还真是不错。”闻灯注视着雪地里逐渐干瘪的蛇身,轻声说道。 “似乎是一块暖玉。” “他身上气息好温和,完全感觉不出在清净巅峰。” 他慢条斯理说着,依旧在思索到底是在何处和顾东亭见过,话与话之间有些微的停顿。步绛玄轻轻掠了他一眼,对这人最后一句话作出回应: “收敛之术而已。” 他的语气格外冷淡,轻飘飘落在这寒风冷雪中,似要和这霜冻相融。 闻灯向着步绛玄偏头。他盯了步绛玄半晌,颜色浅淡的眼眸缓慢弯起,含笑说道:“步同学,我发现你好像不喜欢听我夸他。” “就事论事而已。”步绛玄语气仍是平淡。 “真的吗?”闻灯朝他挪了一小步,不信。 这时蛇血取完,步绛玄将盛血的器皿放到闻灯手中,剑起剑落,开始解蛇。剑光缭乱纷飞,将鹅毛似的雪珠击成碎琼。俄顷,剑收,他侧目对闻灯道:“好了。” 闻灯“啧”了声,转头去看——雪地之上,蛇皮蛇肉蛇骨分离,一片片蛇鳞摆得整整齐齐。 “真是一流解剖学家。”闻灯叹服说道。 他不再逗步绛玄,将玄水黑蛇身上有价值的部位捡进刀鞘里,其余的留在雪中,让那风雪侵蚀,起身时,拍着手说道:“这些材料挺抢手的,出去便能赚上一笔。” “你缺钱?”步绛玄目光微动。 “不啊。”闻灯摇晃着脑袋,“但谁能抵挡得住赚钱的快乐呢。” 步绛玄挑眉,往别人间剑上丢了一个洁净术,收剑入鞘,递给闻灯。 两人向着雪原深处行进。 如同先前那般,若遇上清净初境和中境的妖兽,闻灯出手解决。但不知是路线选得不好,还是其余队伍太猛,走了小半个时辰,拢共才遇上五六只妖兽。闻灯拾取了一对能卖钱的眼珠,两块御寒效果不错的皮毛。 雪原上的白昼很短,这时候,天空已不复阴霾之色,而是悬挂上了无边的昏沉幽黑。 又前行一段路途,绕过一片低缓起伏的山坡,闻灯看见两个熟悉身影,不由招呼喊道:“于师兄,徒师姐!”被喊的人应声抬头,面露惊喜之色:“闻师妹!” 于闲和徒无遥在同一支队伍。这支小队组满五人,正聚集在一片足够挡风的石堆后扎营。闻灯松开步绛玄的剑,朝着他们走去。 徒无遥分了几块肉干给闻灯,将他打量几番,随后望向天空中一刻不停的雪,叹气说道:“今年的雪可真大,但妖兽似乎比往年要少,这一路走来,我们队拢共才猎到二十多只妖兽。” 原来是这一回的妖兽比较少?闻灯没来得及向步绛玄询问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又听徒无遥问:“你们呢?应该杀得比我们多吧。” “只比你们多一些。”闻灯笑了笑,隐瞒了真实的数目,语气带上些许无奈,“人太多,妖兽太少。” “那就向北走。越往北,妖兽境界会越来越高,更容易寻得磨练机会,闻师妹你可不要错过。”于闲凑过来说道。 “好,我们正有此打算。”闻灯点头。 几人并未闲聊太久,闻灯走回步绛玄身旁,重新抓住别人间剑。他又有了新的问题:“为何今年的妖兽数量不如往年?” “现在的雪渊,灵气比从前少了一些。”步绛玄环顾四周,低声答道。 “那墨川以北,岂非更少了?”闻灯蹙起眉。 这片大陆上的灵气是有分布规律的,越是靠近北境冻土区域,灵力越是稀薄。墨川则是一条分界线,墨川以北的土地,端的是贫瘠,若非如此,人族修行者也不会将妖兽们驱逐到那处去。 灵气减少不是什么好征兆。但这和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中,煤炭油气资源日渐减少的情况一样,无法凭个人之力解决。故而闻灯没有多想,遥遥一望天色,对步绛玄说起:“酷哥,我们也休息一下吧。” 步绛玄没有否定这一提议,抬头判断方位,握着别人间剑,将闻灯带去偏东的某个位置。 那是一个背风的山洞,往洞内走上数尺,地面便不再有积雪。墙角生长着苔藓,洞壁上方还有零星几株蔓生植物。步绛玄点燃一张火符驱散昏暗,闻灯则摆出桌和椅,再双手一抬,抬出一个比脸盆小不了多少的铜盆。 第101页 “我打算第一顿吃火锅。”闻灯将铜盆放到桌上,揭开盖子。 火光照亮这一锅红汤。铜盆极深,看不清里面煮了什么菜,辣椒和花椒漂浮在面上,和姜片葱段一起散发出香。 “你吃就好。”步绛玄拒绝了闻灯递来的碗筷。 “在雪地上行走,体力消耗大,就算清净境内你第一,是在场最能扛的扛,但多少也要吃一点。”闻灯严肃说道,把东西摆到他面前,又从刀鞘里取出一碗漆黑酸香的东西推过去,“我给你带了醋碟。” “多谢。”步绛玄道。 但这人谢归谢,待得闻灯打好油碟,又捞了几片牛肉和毛肚到碗中,都不见有任何动作。 闻灯的油碟,主料是香油,面上撒满葱花香菜花生碎粒和芝麻,现在夹了些菜进碗,稍加搅拌,便变得有些红。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碗,疑惑地对步绛玄道:“除了之前的毛血旺,我从未看见过你吃东西。” 步绛玄敛下眸,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我不需要。” “为什么?”闻灯一怔,紧跟着觉得不对,问:“就连师父他们也是需要吃东西的,你为什么不用?” 步绛玄又是一阵沉默。 山洞内比外面暖和一些,闻灯摘掉了外面那件斗篷,两条手臂撑在桌边,其中一只手里捏着筷子,但没有吃碗里的东西。 桌上盛满火锅的铜盆是一件法器,能将食物的温度维持在出锅那一刻,故而盆上不断腾起白雾。闻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隔着袅袅升起、徐徐散开的白雾,眼眸瞬也不瞬,盯紧步绛玄。 过了许久,久到火光猝然噼啪一声炸响,久到洞外的风倏尔平静、不再如同嘶声吼叫,步绛玄终于开口。 “三日一粒。”他将一个瓷瓶放到桌上,对闻灯说道。 闻灯立刻放下筷子,将瓷瓶拿到面前,打开、倒出一粒到手掌中,进行观察。这是一种黑色的丹丸,就像以前吃过的麦丽素,但闻起来完全没有味道。 “传说中的辟谷丹?”闻灯充满了好奇。 步绛玄语气很轻:“这样命名,也算合适。” “我可以尝尝吗?”闻灯又问。 步绛玄道了声“可”。 闻灯将这颗黑丸塞进嘴里。他先用舌头舔了一下,再用牙齿嚼碎,尝到味道后眉头一蹙,惊道:“这和吃泥巴有什么区别?” 他不好将这辟谷丹吐掉,囫囵咽下,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毛肚,等那股泥巴味被冲掉,冲步绛玄道:“年轻人,也没有必要让自己过得这样苦吧?来,吃火锅,吃火锅。” 他端起步绛玄的碗,往里夹了许多牛肉和鱼,强行塞到这人手中,再把筷子放上去。 “我已习惯如此。”步绛玄低声道。 闻灯本觉得这种习惯难以理解,但一瞬间,想起曾经查到的关于这人的过去,想起这人孤僻冷漠的现在,心疼起来。他慢慢垂眼,然后慢慢抬起,认真地对步绛玄道: “不,你不应该习惯那样。这个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有多少种食物,便有多少种味道,你会喜欢其中一些、讨厌其中一些,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像现在这样,三天一粒辟谷丹了事……这和吊命有什么区别?” 他最后一句嘀咕得极小声,说完又往步绛玄那夹了一筷子贡菜,道:“以后我给你带饭。” 步绛玄的坐姿向来是腰背笔挺的端正姿态,但在这一刻,他似乎松懈了一些。他看了看闻灯,又看了看面前的碗,犹豫数息,将筷子握好,吃了几根贡菜和一片牛肉。 “因为是在雪地里,而辣椒有助于祛寒所以,我让吴婶做的特辣。”闻灯在步绛玄对面道,“辣吗?若是觉得辣,可往碗里加点醋。” 步绛玄又吃了一些东西,回答道:“不辣。” 作者有话要说:酷哥:我不吃醋 第49章 流雪飞霞 步绛玄将闻灯给他夹的那些吃完, 又将每样菜都尝了一点,放下筷子。闻灯吃了一颗他的辟谷丹,没过多久便生出饱腹感, 因而也没有吃太多。 闻灯将铜盆的盖子扣上, 放回刀鞘中,接过步绛玄递来的茶, 喝了一口,道:“我这里有京酱肉丝、烤鸭、麻辣手撕兔、尖椒鸡、山椒鸡、香辣手撕鸡、水煮肉片……” 他报出一大串菜名, 步绛玄听完, 眉梢轻轻一动:“嗯?” “下一顿, 你想吃什么?”闻灯说道。 步绛玄略一思忖,从这些鸡鸭鱼肉里选出两个听起来不太重油重盐的:“水煮肉片和冬瓜排骨汤。” “好。”闻灯打了个响指, 又说道, “我还带了米和蒸笼。虽然我不会做菜, 但饭还是会煮的。我给你煮米饭。” 这回轮到步绛玄说“好”。 闻灯再度捧起茶,一连喝了数杯, 将整壶喝空,起身收拾茶具和桌椅, 边说:“你为什么没煮小青柑?你是不是没有小青柑了。” “红茶性温, 适宜天冷时喝。”步绛玄答道,稍微一顿,继续道:“当然,普洱亦是如此, 下次我煮它。” “小青柑竟然是普洱?”闻灯露出诧异神色。 “没错。”步绛玄点头。他收好闻灯用洁净术清洗过的茶具, 将别人间剑递过去,和闻灯一起走向山洞外。 夜色彻底在雪原上漫开,天空中没有星辰, 四野仍在飞雪,目之所及,唯有一片茫茫之色。风太大,灯烛亮不起来,只能燃烧火符。步绛玄捏了个诀,让火符悬在前方,随着他们前行而前行。 第102页 昼伏夜出的妖兽开始在冻土上活动。这次出发,两人遇见的第一只妖兽便是清净上境的,闻灯甚喜,拔刀迎上。 闻灯的境界在清净巅峰,独自对付清净上境的妖兽并非难事。步绛玄依旧没有出手,只在闻灯将妖兽杀死、需要解剖取材料时才抽剑。 遇上第二只清净上境时,闻灯让步绛玄为他计时。 他没问步绛玄杀一只清净上境妖兽需要多少时间,只和自己比,但求一次比一次更快。而他做到了,杀到第十只,清楚地感觉出自己和手上这柄刀契合了不少。 “这一日走下来,我的熟练度真是有了极大的提升。” 浓如墨的夜色下,闻灯一手将刀扛在肩上,一手转着玉笛,仰头面向疾风骤雪,先是一番自我夸奖,尔后感慨说道,“马克思主义说得没错,实践果然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步绛玄不止一次听闻灯说起过这句话,以及“马克思主义”这几字,并未感到疑惑或者奇怪,只是提醒:“子时了。” “所以?”闻灯扛着刀转身,一脸莫名其妙。 “你不睡觉?”步绛玄问。 闻灯适才想起,在一日前,他还是那个每逢亥时便困得睁不开眼的弱者。“我还不困。”他摇头说道。 “先将衣服穿好。”步绛玄的目光从闻灯露在外的锁骨和手臂上一扫而过,低声说道。 “斗篷不适合近身战斗。”闻灯摆了摆手,说得不以为意。 白日里,他遇上的妖兽都在清净初境或中境,杀起来跟切菜没太大区别,穿着那身挡手挡脚的斗篷也无所谓,但夜里对战清净上境的,还是需要花些功夫,故而脱掉了。 说完这话,他见步绛玄一直拿侧脸对着他,意识到什么。他眼珠子幽幽一转,将刀放下,朝着这人走了两步,声音带上点儿笑:“酷哥,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步绛玄面无表情转过头来,但眼睛只看闻灯的眼睛。 闻灯又向着他走了一步,笑道:“男孩子不要这样容易害羞,会让人想欺负的。” 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如同飘旋的棉絮,落在两人之间,让视线都变得模糊。步绛玄和闻灯对视着,可余光有些难控,瞥着一团雪打到他脖颈之下、深深凹陷进去的锁骨上,又被风吹落而去。 步绛玄再一次别开脸。 闻灯抓着玉笛,用挂坠的流苏扫了扫他侧脸,再一转收回,将斗篷从空间法器里拿出来、穿好,抓住别人间剑鞘。 “好了。”闻灯道。 两人往北行去。 闻灯依旧不困,精神抖擞睁着眼,往四周探寻妖兽的踪迹。寻找的过程委实无聊,他拿出先前徒无遥给的肉干,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这时步绛玄停下脚步,将下颌一扬,指向某个方向。 闻灯顺势将余下半块肉干塞到他嘴里,抬眼看过去—— 在视野将至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以灵力华光勾勒交织成的洞口。它形如圆月,一半陷在雪地中,另一半露出在雪面上,流光溢彩、炫目夺人。 “那是不是被誉为藏宝洞的流雪飞霞?”闻灯惊讶说道。 流雪飞霞是一种只在大陆北面出现的奇异空间,里面或有珍奇异兽,或有前人古迹,或有金银财富,自然,也或许会空空如也,但概率极小。 江湖上有这样一句话,一遇流雪飞霞,三十年吃穿不愁,故而又称藏宝洞。 “是。”步绛玄回答道。 “我们正好两个人,走吧,快走!”流雪飞霞对进入的人数有限制,至多容纳两人,闻灯拽着别人间剑急急掠向那方。 约过半分时间,他们靠近流雪飞霞入口,却见一个黑皮肤少年蹿出来,手上两把弯刀,刀刃生寒。 “你们站住——”黑皮肤少年冲闻灯和步绛玄吼道。 “嚯!有人想抢?”闻灯将眼一掀,玉笛往唇边一横,奏出一段乐声。 灵力自平地漫起,和着飞雪打向黑皮肤少年,他被拖住脚步,闻灯趁此机会,闪身钻进流雪飞霞内。 步绛玄欲紧随其后,孰料此时,这个溢满流光的洞口,猝然从雪面上消失。 ——流雪飞霞关上了。 众所周知,流雪飞霞仅允许两人入内,眼下自主关闭,只能说明先前已进入一人! “我家大师兄在里面。”那手提两把弯刀的黑皮肤少年从闻灯制造的束缚中挣脱开来,走到方才洞口出现的地方,对步绛玄说道。 这少年身穿一件深紫色大袖长袍,赫然是西幽上林的院服。而他口中的大师兄,自然便是——顾东亭。 他冲步绛玄冷笑了一下:“你师妹身手倒是敏捷。我大师兄性情温和、为人坦诚,想来会将里面的东西分一半给她。你们白玉京可真是走运。”这话里带着点儿讥讽。 步绛玄漆黑的眼眸掠他一眼,看回方才流雪飞霞入口出现的位置,面上寻不出任何情绪。 黑皮肤少年晃了下脑袋,将弯刀收起,转身走开。他走出数步,见步绛玄仍在原处,又道:“流雪飞霞的出口不定,你没必要在这里守着。” 他说完这话,彻底转头。 步绛玄伫立于茫茫风雪中,眉梢紧紧蹙起。他仔细看着先前流雪飞霞出现的位置,良久之后,判定某些判断,提着别人间剑离开。 * 第103页 流雪飞霞内。 这是一个昏暗深长的石洞,有幽光从贴着洞壁生长的矮小植物上散发出。闻灯甫一踏入,便觉出身后传来不妙的动静,迅速转身。他眼睁睁看着方才进来的入口消失不见,面前唯余一堵石墙。 他下意识握紧手里的笛子,忽听一个温和偏凉的声音,喊了声:“塔渺?” 紧接着,说话的人改口:“是你。” 闻灯回过头去,见得一人提灯站在转角,眼蒙白缎,深紫衣袍。 “顾公子。”闻灯语气里流露出惊讶。 “闻姑娘。”顾东亭一笑,“没想到又见面了。” 第50章 一剑西来 闻灯想通了缘由。一个流雪飞霞至多容纳两人, 顾东亭已在洞中,那么他进来后,洞门自然会关闭。而顾东亭方才唤的那声“塔渺”, 想必便是在洞外遇见的那个黑皮肤少年。 还真是阴差阳错。 不过闻灯并未生出什么尴尬之情, 流雪飞霞这类的藏宝洞,本就是先到者、有能力者得。且流雪飞霞还是一个单向的藏宝洞, 入口只能入,不得出, 唯有走到另一头, 方能寻得出口。他是无法退出去让那个塔渺进来了, 也不能把顾东亭打出去、换成步绛玄。 闻灯学着顾东亭的模样,亦挑出一盏灯, 礼貌地对他笑了笑:“看来局面只能如此。顾公子, 一会儿在洞中所得, 按需求和出力多少来分?” “便依闻姑娘的意思。”顾东亭点头。 “那就走吧。” 顾东亭先到,已将这里探了一段, 走在前方带路。 从本质上来讲,流雪飞霞实际是那些流逝远去的时间长河里飞出的零星碎片, 因内部灵力充沛而形成, 如果当年此处是安全的,那么现在亦然。 闻灯和顾东亭遇见的这个流雪飞霞并不复杂,就是一个幽深的石洞,无机关陷阱, 亦无高境界妖兽出没, 但这一路走来,也没遇见什么有价值的药材或珍宝——唯有几条岔道干扰判断和选择,闻灯不免有些失望。 又遇上死路, 闻灯叹了一声,说:“难到那少之又少的“空洞”,给我们俩遇上了?” 顾东亭偏首道:“若当真遇上了什么都没有的流雪飞霞,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撞了运气。” “我宁愿没有这种运气。”闻灯垮下肩膀说道。 “这里灵气充足,不失为一处上佳修炼之所。”顾东亭安慰道。 “除非我们就此停下,否则一旦找到出口,这里过不了多久便会坍塌。”闻灯摇头说道。如果是和步绛玄一块儿,闻灯不介意在这“藏宝洞”中待上数日,但现在,步绛玄在外面,雪渊战仍在继续,他不可能在流雪飞霞中停留过长的时间。 顾东亭道了声“是”。 两人从这条死路上退回,来到分岔口。闻灯一身素衣,马尾高束,挑灯照影,往即将走上的那一条上看了看,道:“这是最后一条路了,希望能有收获。” “希望如此。”顾东亭表示赞同。 他们并肩走向前方,约莫四五分时间后,狭长的山洞突然变得宽阔起来。这里便是路的尽头,洞壁上挂满藤蔓,所有的藤条和叶片都散发出莹绿光芒,将整个空间照亮。 正中央是一个遍布青苔的石桌,桌上置一棋盘,以木雕成,沉淀出了明显的岁月痕迹。上面的棋子分为黑红两色,从位置摆放来看,棋局已开场,不过未曾走完。 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别的东西,看样子是要让他们下棋。闻灯和顾东亭互相一看,走到石桌前。 “这是一盘三千年前的棋局。”顾东亭低头,覆手于棋局上,感知片刻,对闻灯说道。 “三千年前……”闻灯惊叹,注意起棋子上刻的字,“上面的字有些奇特。” “是幽族的文字。”顾东亭道。 “幽族?”闻灯甚是疑惑。 “同样也是三千年前,他们被灭族。”顾东亭低声说道,语气似有些复杂,“周烈帝时期,幽族出了一位国相,这局棋,便是那位国相留下的。” 闻灯又是一阵疑惑:“你如何看出的?” 顾东亭伸手指向棋盘某侧,道:“你看这里的字。” 闻灯便看过去。这些字和刻在棋子上的相同。以他的认知来说,这是一种拼音文字,但并非所熟知的二十六字母,而是类似于梵文、藏文等文字,弯弯扭扭、如同爬行,极难辨认。 闻灯自然是看不懂的,所以顾东亭说什么,他便当作是什么,点点头,不过很快又有了新的疑惑:“既然能出一位国相,为何还会被灭族?” 这一回,顾东亭没有给出答案。他摇头感慨道,“正史上不曾详细记载,野史中亦鲜少有人提及,缘由为何,恐怕只有当年的人才知晓了。” 这并非什么新鲜事。闻灯不再纠结过往历史,将注意力放回眼下的棋盘上。他绕着石桌缓慢走了一圈,研究半晌,抬头问顾东亭:“你会下吗?” “研究过一些。”顾东亭答。 闻灯便从棋盘旁让开,冲顾东亭比了个“请”的手势。 顾东亭走上前,隔着白缎注视棋局许久,将手放到其中一枚黑色棋子上,向前移动一格。 下一刻,棋盘给出反应:对面红色棋子中的某一枚,向着黑色方向前进。 顾东亭又是一番深思,做出应对。 红色棋子又往前移。 第104页 闻灯对下棋毫无兴趣,看了一阵,目光便开始游移。但下棋的人是顾东亭,一个不相熟的临时队友,出于礼貌和尊重,他没有搬出凳子到一旁休息。 可他渐渐泛起困来,眼皮忍不住往下耷拉。 顾东亭冲着他偏了下头,尔后衣袖一振,将一张罗汉榻放到闻灯身后,道:“闻姑娘可在此休息一阵。” “多谢,不必。”闻灯摇头说道。 顾东亭见他如此,并不勉强,将头转回,注意力重新放到棋局上。 闻灯吃了一颗醒神丹药,又往四下瞧了瞧,开始计算时间。他们在这山洞里待了许久,应当已是后半夜了。 也不知道步绛玄有没有好好打妖兽,为他们小队增添妖兽数字,保证排名。闻灯心想着。 他看见顾东亭总算思索出下一步该如何走,拿起一枚黑色棋子。本该是不经意的一瞥,可就在这一瞬,他心中涌出一种强烈又莫名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直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向着顾东亭伸手,说:“等等。” 继而一指棋盘上某处:“我认为,这一步应该落到这里。” 顾东亭看定那处,蹙起眉,表示不解:“为何落到此处?” 凭感觉,闻灯在心中说道。 顾东亭摇头,并不认同闻灯的思路,转而要将棋子摆到另一个位置上。 “试试。”闻灯开口道,语气坚定,“我有预感,这一步棋走到那里去,棋局便能解开了。” 一息两息三息,时间缓慢又迅速地过去,顾东亭蹙了好一阵眉。闻灯以为他不会同意自己的提议,忽的又见他将眉舒展开,说:“万事随心意。” 话毕,他将这枚棋子放到了闻灯说的位置上。 噔—— 一声轻响。 刹那间,有幽光从石桌上淌出,其中一道光芒将两方阵营界线切断,棋盘由此往两旁退开,露出一个深漆木盒。 “解开了!”闻灯面露欣喜。 顾东亭神情间仍藏着不解和疑惑,将棋局两边打量着,说:“可这样一来,很难说清,这局棋到底在下什么了。” “或许那位国相,打从一开始就是在乱下棋。”闻灯道,上前将木盒从棋盘下面取出。 这时候,前方洞壁上,现出一扇以灵力凝成、华光流转的半月门来。 想必便是流雪飞霞的出口。闻灯和顾东亭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又低头,一同打开木盒。 里面全是古籍。闻灯粗略一番,发现—— “都是乐谱!”他对顾东亭道。 “听闻那位国相喜好音律。”顾东亭并未感到太意外,“我们先前说好,此行所得,按照各自需求来分。闻姑娘是音修,这些乐谱,便都由你拿走吧。” “多谢。”闻灯不跟他客气,将这些古乐谱收进木盒、又放到刀鞘中。 两人提步朝那扇圆门而去,闻灯反应过来什么,对顾东亭道:“你知道我名字,还知道我走的是什么道,对我似乎了解得很清楚。” “闻姑娘不也清楚我的姓名吗?说笑。江湖上的凌云榜、烽火榜、天榜及兵甲榜,都由天机阁所排,我身为天机阁之人,自然要将江湖众人了解清楚。”顾东亭笑了笑,解释说道。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被誉为“藏宝洞”的流雪飞霞,寒风冷雪登时扑满面。 闻灯抬头四顾。 流雪飞霞的出口和入口不在一个位置,眼下夜色茫茫,天上没有星辰,难分东南西北,这雪原各处又几乎是一个样,他该上哪找步绛玄?而就算他找到流雪飞霞当时的入口,步绛玄又还会在原地吗? “闻姑娘若是不知道该如何走,可随我一道。”顾东亭看出闻灯的难处,温声开口。 “你有联络上你队友的方法?”闻灯听出这人的言下之意。 顾东亭:“自然。” 可我跟你一块儿,找到了你的队友,又有什么用呢?混在你们队伍里,抢你们的怪吗?闻灯腹诽着。 他想起自己身上也有一个可以联系人的铃铛,铃铛对面连的是北苍望羲。虽说北苍望羲和步绛玄关系不好,但那人似乎很有一套寻人的本领。 思及此,闻灯有了主意,拒绝顾东亭:“多谢好意。” 他向顾东亭告辞,择了某个方向走着,拿出北苍望羲的铃铛,以灵力催动。 顾东亭目送着闻灯,直至他从视野里消失,取出法器和符纸,联络同门。 做完这事,他一振衣袖,盘膝坐下,静静等待。 一刻钟后,一道身影落入这片苍茫雪色里,绛红衣衫起落翻飞,眉目淡漠清冷。 坐在雪地上的顾东亭抬起头。 来者目光落到他身上,一扫而过,转身要走,他轻轻一拢袖摆,道:“步公子,若是寻你师妹,她往东面去了。” * 雪渊东北某处,闻灯坐在一片足以挡风的石堆后,燃起一张火符,边看新得的那些乐谱,边等北苍望羲。 这些乐谱很是巧妙——指的并非音与音之间的构成,而是对灵力的运用。它们不以调动修行者体内自有的灵力为目的,而是驱动天地之间的灵气,来达成所求。 这和闻灯在入清净境前,施展术法的方式完全一致。闻灯越看越吃惊,不由拿出笛来试了一试,但很遗憾,凭他此时的境界和修为,仅能奏出前几段乐句,到了后面,身体便无以支撑,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发花,甚至开始耳鸣。 第105页 闻灯一连服下数颗丹药,才勉强缓解了这些症状。 看来越境学技能这条路走不通,还需要更加勤勉修行才是啊。闻灯暗道,依依不舍地将乐谱们重新收回刀鞘中。 大约过了一刻钟,风雪里出现一个人的身影,穿黑衣,身材瘦削,皮肤苍白,湛蓝眼睛。 闻灯一见,激动地抬手招呼:“北苍!” 来者正是北苍望羲,他飞身掠至闻灯身侧,不客气地从闻灯的瓜果盘里抓了个柑橘,剥开、吃掉,问:“你为何一人?” “说来话长。”闻灯幽幽一叹。 北苍望羲又吃了个柑橘,皱起眉说:“步绛玄丢下你了?” 闻灯摇头:“出了点岔子。” 他将方才遇到的事简短说了一遍,然后告诉北苍望羲,想请他帮忙寻找步绛玄。 “这大名鼎鼎的步侠士,心思不如何细致啊,竟把你弄丢了。”北苍望羲剥了一地柑橘皮,摇头晃脑说道。 “可以帮帮我吗?”闻灯往果盘里添了许多小柑橘,问道。 北苍望羲将整个果盘抱起,说,“可以是可以,但这些算我的报酬。” 闻灯笑起来:“当然没问题。” “那就出发吧。”北苍望羲收下果盘,满意起身。 “你要如何找?”闻灯好奇问道。 北苍望羲给出一个字:“闻。” 言罢,北苍望羲往前踏出数步,鼻翼翕动,四处嗅闻。 他在这风雪间嗅了好一阵,抬起手来,向闻灯招了招。 闻灯拽了一把火符,将斗篷帽子带上,踏进茫茫大雪中。 “你一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不难受吗?” 走了一段路后,闻灯忍不住问。北苍望羲没有和谁组成队伍。一开始,闻灯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但当他方才独自坐在空寂的雪地里,忽然就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天地是如此浩大辽阔,而他独身一人,周遭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活物,风雪喧嚣呼啸,却又静得可怕,仿佛下一刻,便要被这份沉寂给淹没了去。 这是一种很难过的感觉。 “这些年,我都是如此过来的。”北苍望羲回答得无所谓。 闻灯偏首看了看他,问:“你为何不和你们学院的人组队?” 北苍望羲挑眉:“他们速度太慢了。” 闻灯登时无言,心说人类的悲喜果然不能相通。 但就在这一霎,他和北苍望羲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他们都听见了一个声音。夹杂在宛如嘶吼的风声中,一下又一下拍打翅膀的声音。 两人同时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在漆黑一片的天幕中,在凌乱飞舞的密雪中,一个巨大的有翼妖兽显现出它的轮廓。 它有着长达数丈的翅膀,锐利的爪牙和尖长如钩的喙,金色的眼睛犹如燃烧着的火焰,居高临下睥睨着二人。 “是乌鹏!” “神心空明初境!” 北苍望羲和闻灯同时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于低境界的妖兽而言,这一批来到雪渊上的年轻修行者乃是狩猎者,但于境界较高的神心空明境妖兽而言,这些人族才是猎物。可闻灯和北苍望羲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兴奋之情。 “试试?”两个人境界都在清净巅峰,说这话时异口同声。 紧接着,都答道:“好啊。” 闻灯丢开碍事的斗篷,横笛唇边。待得笛音响起一瞬,北苍望羲提刀跃上半空。 笛音干扰了乌鹏的行动,整只鸟都往下沉。北苍望羲逼近它身前,弯刀一横,直斩双目。但他没能成功。这乌鹏破解术法的速度极快,双翅往下猛拍,化被动为主动,尖喙反啄北苍望羲眼睛。 北苍望羲急忙旋身避让,闻灯立刻更换曲子,奏响一段杀曲,继而再换,吹起一首助阵曲。 雪原上的灵力疾速流转,一部分涌入北苍望羲体内,助他加重刀势、加快速度,一部分凝成犹如实质的锋刃,砸向乌鹏周身。 乌鹏身上的羽毛被掀落不少,双翼双足,甚至鸟头上都出现明显血痕。 北苍望羲的刀锋仍是向的它的眼睛,而这一回,乌鹏没能迅速避开,一对眼睛被斩碎,成了两个血窟窿。 疼痛令它仰头尖啸,双翼迅猛扑腾,发狠又发疯,不顾章法地还击。北苍望羲一记倒身想要退回,乌鹏沉身追击,其势之猛,难以回避。 眼见着北苍望羲要被它擒住手臂,闻灯将笛换刀,脚在雪地上猛然一踏,提气纵身,跃至空中。 闻灯出刀,一记大开大合的招式——独酌刀法最后一式,暮云收。 天地骤然变色,闻灯手上刀气纵横,于纷乱雪花之间,沉沉击上乌鹏面门! 刀锋所指,依旧是乌鹏那双眼睛。 乌鹏失了双眼,处于一种狂暴状态,根本不进行防御。 闻灯一招击中。它伤上加伤,又是一声嘶鸣,狂拍翅膀,在空中雪中盘旋。 北苍望羲在半空中稳住身形,眼疾手快抓住闻灯,带他一阵疾退,退回雪地上。 两人退到十数丈外。北苍望羲甩掉衣袖上的雪。 闻灯盯着远处的乌鹏,轻轻吐出一口气,警惕寻找机会的同时,心中生出点儿疑惑:“我们俩并非同一队的,联手杀死它,算谁的?” 北苍望羲也不知道该如何算,张了张口,没说出个确切答案。 第106页 “先杀了再说。”他道,懒得思考这种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茫茫雪夜之中,一剑西来! 这一剑,剑光明明耀耀,凛凛浩浩,将雪夜照彻,夺目刺眼;剑意漫天漫地铺开,寒如冰,冷如雪,教人如坠极渊。 狂拍不停的风在这一刻止歇,乱雪顷刻碎成虚无。刹那之后,剑光逼上乌鹏咽喉。 如稠墨一般的夜色里,飞出一道血线。 妖兽脖颈被割断了。这一剑下,它脆弱得仿佛成了一张纸。 闻灯愣住了。 一道身影落到闻灯、北苍望羲与乌鹏之间,单手提着别人间剑,绛色的衣角起落轻旋。 他眉目极为英俊,一双丹凤眼,眼眸清黑透亮,但眼尾拉出的弧度异常清冷。 “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闻灯反应过来,重重拍了一下北苍望羲肩膀,再顺势抬起手肘,搭上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这颗妖兽头是我们的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人走到闻灯面前。 他瞥了一眼闻灯的手,将它从北苍望羲的肩上捞下来,再从虚空里抓出一件斗篷,把这人从头到脚裹住。 第51章 猫 步绛玄拿出的这条斗篷是带毛领的。他手指将斗篷系带一挑, 利落地打出一个结,闻灯脖颈便被这圈蓬松柔软的绒毛裹住了。 做完这件事,他从闻灯身前退开一步。这时候, 北苍望羲瞪大眼睛, 一声惊吼:“步绛玄,你其实早就能入神心空明境了吧!” 闻灯一怔, 抬目看向步绛玄,这人却轻敛着眸, 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我天, 真是比不过你。”北苍望羲语气端的是复杂。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步绛玄一圈, 垂下手中弯刀,转向闻灯, 道:“你要找的人来了, 我先行一步。” “谢谢。”闻灯朝北苍望羲一拱手。 “不客气。”北苍望羲抬手摆了摆, 紧接着想到一个关键,问:“这次你带血旺了吗?” 闻灯自然带了。此行雪渊, 他将各大菜系带了个全,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血旺?他不吝啬地从刀鞘里取出一个瓦罐, 放到北苍望羲手中, 说:“鸭血粉丝汤。” 北苍望羲一连说了三句“甚妙”,收下瓦罐,又瞟一眼步绛玄,消失在这苍茫夜色中。 剑光消失, 风雪重临, 步绛玄转身走到乌鹏的尸首旁,他手中长剑起起落落,不消片刻, 便将乌鹏各部位分离出来。 “酷哥你真棒!”闻灯小跑上前,一番挑挑拣拣,非常满意这一回的收获。 步绛玄注视着他的动作,又看一眼风雪,道:“时辰不早,该休息了。” 眼下已是后半夜,闻灯觉得他的提议很合理,伸手一指,道:“前面有个适合扎营的地方,我们去那里。” 闻灯将步绛玄带到那片能挡风的石堆后。 先前北苍望羲剥的那一堆柑橘皮已被雪埋住,唯余零星几点细微痕迹。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屈指一弹,落下一道法术,将橘皮毁尽,然后取出帐篷、软垫等物。 闻灯同步绛玄一道搭营。他深知这人不会将罗汉榻、躺椅等“享乐之物”带到雪渊上来,故而出发之前,特地在空间法器里准备了两份。 不多时,帐篷搭建完毕,闻灯一左一右摆出两张罗汉榻,再于帐篷中央放上一个圆桌。 火符飘在上方,将帐篷里的两道身影照亮。步绛玄的影子依旧不同寻常,是细而长的一道,有自主意识,在地上弯弯扭扭拐了几下,抬起“脑袋”,凑到闻灯身旁。 步三岁开始活动了。 闻灯歪在右边的罗汉榻上,伸出手指,将它戳了戳、捏了捏,倏尔想起什么,抬起头,好奇道:“酷哥,你为何要压制境界?” 步绛玄坐到了桌后,正取出一册书,打算翻开,闻得此言,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将眼皮撩起,看了过来。 对视一瞬,闻灯脑海中闪过天影一族境界越高越容易疯的传闻。这不算隐秘,却是一种禁忌。闻灯立刻收敛神情,满带歉意地说:“我随口一问,你别放在心上。” 步绛玄敛下眸。 放在桌上的书未曾翻动,过了片刻,他道:“就是如你想的那般。”紧接着又说:“明日往东走。” 闻灯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问:“东面境界高一些的妖兽会更多?” 步绛玄轻轻抿了下唇:“不一定。” 话语微顿,说出自己的目的:“我要去摘枯寒草。” “枯寒草?药材?做什么用的?”闻灯再度感到好奇。他脑袋转得很快,又和步绛玄相处许久,能够读懂他的某些心情和情绪,转瞬想到一种可能性,试探性道:“也是治你那病的?” 步绛玄没有反驳。闻灯见他如此,将背坐直,神情变得严肃:“采摘它可需要什么条件?可有什么限制?它周围可有什么妖兽看守?” “枯寒草生长在阎池中,采摘并无限制,周围亦无太大危险。”步绛玄回答说道,继而话锋一转,“不过通往阎池的路甚是崎岖。到时你不必和我一道过去,在外面寻找妖兽、进行猎杀便好。” 闻灯听完步绛玄的描述,赞同点头,采这类没有危险的药,委实没必要两个人一起去。 他捏住步三岁伸出的两条细长的“手”,将它们打了个结,缠到一块儿,慢条斯理说了个“但是”。 第107页 “——但是我们在雪原上分开了,想再找到对方颇有些难度,我们是不是该确定一个联络的方法?比如法器,符咒……” 话到末尾,闻灯垂眸思索起来。他身上依旧披着斗篷,侧脸及下颌被细白蓬松的绒毛拥簇着,低敛的眼睫时而轻闪,乖巧得简直过分。步绛玄透过火符落下的光芒望定闻灯,道:“我记得你有一块日暖生烟石。” “是。”闻灯道。 步绛玄:“可用它来制作。” 闻灯当即取出那石头,交到步绛玄手里。 这块日暖生烟石的大小,同寻常鹅卵石无异,霜白色,石身上有几道稍微深一些的纹路。步绛玄将桌上的书收起,另外摆出几样材料,和一套刀具。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日暖生烟石分成两半。闻灯抱膝坐在踏上,注视着这人的动作,渐渐的,眼皮变沉变重,不断向下耷拉,面上出现明显的困倦之情。 “困了便睡。”步绛玄低声道。 闻灯摇头。他身体是疲倦的,但总觉得还有某件事没做,打心底不愿就这样睡了,半睁着眼,视线停在步绛玄的手指上。过了会儿,他问:“你都不好奇我在流雪飞霞里遇见了什么?” “遇见了什么。”步绛玄手上动作一顿,继而顺着这人的话,道出这样一句。 “乐谱。”闻灯弯起眼,将从流雪飞霞里带出的那个木盒放到桌上,拉长语调说道,“据说是周烈帝时期那位国相留下的。” 听他这般说,步绛玄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这个盒子,取出里面的古旧书册,开始细看。看着看着,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闻灯捕捉到,脑袋往前凑了凑:“有什么不对?” “这些乐曲,并非运转演奏者体内自有灵力,而是用来调动天地间灵力。”步绛玄抬眼看向他。 “的确如此。”闻灯道。 步绛玄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又道:“这和你先前的情况很像,想来与你也极契合,但以你现在的境界,还无法奏完一曲。” “……的确如此。”闻灯重复了上一句话,不过语气染上些微复杂。 “切莫急于求成。待到神心空明上境,再开始练它们,否则有害无益。”步绛玄一听他的语气,便明白了这人先前已然试过,话语异常严肃。 闻灯“嗯嗯”两声表示知晓,他才将这些乐谱放进盒中、推还回去。 “作下这些曲子的国相,你对他可有了解?顾东亭说他是幽族人,但幽族已经灭族了。”闻灯说起自己好奇的部分。 “你应该清楚,周烈帝是一统大陆的第一人,也是数千年里唯一一人,而这样的霸业之所以能够完成,国相功不可没。”步绛玄略加思忖,对闻灯说道。 这一语,便将那位国相推到了极高的位置上,但闻灯想起的,却是流雪飞霞里那一盘他瞎解开的棋局。他摇头晃脑又问:“烈帝在位一千年,是因为他到了寂灭境巅峰,那国相呢?国相活了多久?” 步绛玄:“他在烈帝将天河十二书从归渊带出来之前,便请辞离去、归隐山野,之后的事,无人再知晓。” “哦?”闻灯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样说起来,他并未在朝中待太久,可你为何一下就明白我说的周烈帝时期的国相是哪一位了?” “烈帝时期,仅有那一位国相。”步绛玄答道。 闻灯听得一愣。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如烈帝这般,旧臣辞官后,却不挑选新人补上的,倒是头一回听说。 “为何?”闻灯问。 步绛玄拿起半块日暖生烟石,再将刻刀握住,一番斟酌比对,往石上下刀、雕刻咒文。 “问烈帝去。”他说得不咸不淡。 闻灯捞了个靠枕到怀里,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听说后来不再设国相一职,烈帝他老人家如此行事,奇怪奇怪。” 步绛玄一向不探寻他人心思和行为,握着刻刀,在日暖生烟石上轻轻一挑,落下一笔,说起其他:“在烈帝用天河十二书开创修行时代之前,这世上并非没有术法存在。那时候,术法被称为‘巫术’、‘方术’,或者‘幽术’。” “幽术?幽族的幽?”闻灯发现了重点。 “没错。” “想来那位国相一定会。”闻灯做出判断,俄顷寻思出不对劲的地方,道:“等等,你的意思是烈帝把天河十二书带出来之前,已有人开始修行了?” “并非如此。那些年月里,掌握法术的人和寻常人并无本质区别,一样有着生老病死。”步绛玄解释说道。 闻灯懂了,轻声道:“哦,原来是低魔世界啊……” “幽族被灭族,是在这位国相离开朝野后不久发生的事情,其中缘由为何,正史野史都不曾详述,大概是被当年的人刻意抹去了。你若感兴趣,回到神京城后,可去昭明寺看看。” 稍过一阵,步绛玄又道,但闻灯没有接话,回应他的,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步绛玄偏首,发现这人睡着了,仍是抱膝的姿势,靠在罗汉榻边缘,脑袋埋进斗篷的毛领中。被闻灯唤作“步三岁”的影子团成了一个球,靠在这人身侧,压住那片摊开的衣摆。 他的目光落到闻灯脸上,定定凝视几许,放下刻刀和日暖生烟石,绕过圆桌,来到榻前。他半扶着闻灯手臂,半是将人抱起,帮这人更换位置和姿势,让他舒适地躺到榻上。 第108页 闻灯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回到神京城,走在那条不太熟悉的中轴主道上。 时节似乎是三四月,满城的桃花都开了,纷纷扬扬逐风飞舞。城中很是热闹,各式各样的支摊小铺沿街摆开,货架上物品琳琅满目,行人川流不息,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但这些没能让闻灯停下脚步,他在这人流中,在这如织如潮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拂开迎面来的飞花,一步一步朝前。 神京城中轴大道的尽头,是重兵把守的禁区。朱门深深,宫墙高耸,从远处抬头遥看,能看见的唯有被天光照耀着的、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 ——那是皇宫,周国的最中心。 可我去皇宫做什么?闻灯心中生出疑惑,而生出疑惑,便驻足,不再朝着那个方向走。 他转身回看,可在这一刻,熙熙攘攘的神京城突然从面前消失了。 过耳的是宛如嘶吼的风声,过眼的是火符散发出的光芒,帐篷顶上积了一夜雪,被压得向下凹陷。闻灯见到这一幕,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噌的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巳正。”坐在圆桌后的人回答说道。 那不是再过半个时辰就午时了?真是时光如飞,闻灯立时生出一股紧迫感,忙走下罗汉榻,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洁净术。 “你为何不早点叫我!”他有些埋怨地对步绛玄说道。 “无妨。”步绛玄语气平静,将一方小小的锦盒放到桌上,推到闻灯手边,“联络石做好了。” 闻灯一喜,打开锦盒。 鹅卵石大小的日暖生烟石被步绛玄一分为二后,又被改刀减小了几分,变成指甲壳般大小,分别镶嵌到两块玉佩上。 玉是青玉,石是白石,搭配相得益彰,石上刻着细致繁复的咒文,落笔极巧,就似特意雕出的装饰花纹。 “看不出,你还是位巧匠。”闻灯拿起其中一枚玉佩,在火符光芒底下细细一看,满口称赞。 “试着注入灵力。”步绛玄道。 闻灯照着步绛玄说的去做,灵力注入玉佩那一瞬,两块日暖生烟石同时散发出光芒。 他目光在两者上来回,将手上的玉佩往锦盒前一凑,见得光芒大盛,而他拿远后,那光又暗淡下来。 “离得越近,光芒越亮。哪处亮,就往哪个方向走,便能找到对方?”闻灯琢磨出原理。 “没错。”步绛玄道,继而补充:“但如果放进空间法器中,便只能做出个模糊判断。” “我还以为放进空间法器里就感应不到了呢。”闻灯哼笑说着,把手里的玉佩放进刀鞘,让步绛玄拿起锦盒中那块,再度做起实验。 果不其然,隔着一件法器,联络石的灵敏度降低许多,无论他和步绛玄距离是远是近,都只有淡淡的一团光芒。 闻灯将玉佩戴在腰间,对步绛玄道:“如此便可。”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喝了一口茶:“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出发去找枯寒草吧。” “你不用早饭?”步绛玄问道。 “你的辟谷丹很有效,我现在完全不饿。”闻灯摸了摸自己腹部,摇头说道,接着问:“你呢?” “我亦如此。”步绛玄道。 “那就走吧,抓紧时间,早点拿到枯寒草,也能早点安下心。”闻灯收拾起帐篷里的东西。 步绛玄神情间微微一动,偏过头去,凝视住闻灯。而后者别开了头,嘀咕道:“你这个辟谷丹,在下高强度副本的时候还是挺能派上用场的。” 今日依旧是个雪天,但天光比昨日亮了些,视野干净明朗。闻灯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抓住别人间剑鞘,跟随步绛玄一道往东面走。 他们的目标并非只有生长在阎池的枯寒草,若是路遇妖兽,步绛玄仍会让闻灯拔刀练手。但闻灯的好运似乎在昨夜花光了,一路走来,妖兽的境界至多清净上境,不曾再遇如乌鹏那般的神心空明境。 “酷哥,是不是你昨晚杀乌鹏杀得太过狠辣,把别的神心空明境给吓着了。” 送走第二十三只境界在清净中境的妖兽,闻灯甩开被风吹得疯狂糊脸的头发,看着步绛玄幽幽说道。 步绛玄不咸不淡回答:“当然不是。” 他们逐渐靠近伫立于雪渊边缘的一座山峰。天光之下,那山呈现出冰蓝色,山上堆满白雪,根本辨不出是否有能够上山的路,唯一能看出的,便是这山越往上走,越险峻陡峭。 枯寒草就生长在那上面。 闻灯挽出一个刀花,抓上步绛玄的别人间剑,朝那处行去。他素净的衣摆起落翻飞,好似要和雪融为一色,而身法愈发轻盈,踏在雪上,不留足迹。 很快便来到山脚。 山前这片雪原和他先前走的那些路没有不同,处处皆是一片茫白之色。闻灯向着那山走了一步,可就在这个时候,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这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情,闻灯脚步立刻顿住,抬头四顾,面露警惕。 ——天空中没有阴云,亦无翼若垂云的妖兽,四周风声依旧,似乎仅仅就是天色暗了而已。闻灯又生出惊奇。 步绛玄回过头来,向他解释:“越往北走,白日越短。” 闻灯一脸惊愕:“我们不是朝东走?” 步绛玄:“东北。” 第109页 闻灯仍觉得不可思议,步绛玄又道:“再者,日出东方,坠于西野,一路东行,日色亦是越走越短。” 你仿佛在嘲笑我地理学得不好。闻灯缓慢拉出一张面瘫脸:“但这未免短得太快了些,就跟走着走着,忽然一脚踏过了晨昏线一样。” “在雪渊便是如此,转瞬暴雪,转瞬天黑,你要习惯。”步绛玄道,神情之中似有些许无奈。 说完这话,他看向前方山峰,“阎池就在山上,你待在此处,我至多半个时辰便回来。” 这是早就说好的安排,闻灯松开别人间剑,朝外摆了摆手:“你去采草吧,我打怪。” “一般而言,这里不会出现神心空明境的妖兽,但若遇上了,立刻通知我。”步绛玄漆黑的眼眸望定闻灯,低声道。 闻灯冲他比了个“好”的手势。 两人分两头走。 天色暗下来后,风雪更是喧嚣。山前雪原偌大,若是漫无目的胡乱搜寻,体力很快便会被消耗掉。闻灯给自己搭了个避风所,烧起一盆炭,往里埋了几个红薯,然后拿出来雪渊前准备好的生骨肉,丢到不远处。 妖兽越过墨川南下,为的无外乎是食物,所以这类生骨肉于它们而言,就像鱼钩上的饵。 闻灯坐在小小的避风所里,透过门帘缝隙注意着生骨肉附近的情况,静静等待。 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炭盆里炸出一朵火花。 闻灯拿出火钳,往盆里拨了两下,顺便给红薯翻面。赫见此时,茫茫雪原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朝那块生骨肉靠近。 它是一只四足兽,还不到一根筷子长,动作算不上敏捷,甚至称得上笨拙,前行途中,偶尔还会被风打回去。 这道小小的身影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到那块生骨肉前。闻灯定睛一看,来者并非妖兽,而是一只约莫三四个月大的猫。 猫? 雪渊上也有猫? 闻灯心生惊讶,悄无声息放下火钳,将门帘缝隙挑开几分,仔细观察。 这猫有着棕色的皮毛,眼眸碧绿,小小的一团,嘎嘣嘎嘣嚼着肉和骨,没过多久,便吃饱了。但它吃饱后并未一走了之,而是用嘴叼起剩余部分,试图将之拖走。可闻灯丢出去的是一整只鸟的骨和肉,它过于瘦小,根本无法拖动。 闻灯盯着他,心思一动,手指在虚空中一番动作,捏出一个法诀。 下一刻,那猫被一道灵力托起,朝着闻灯所在处飘来。 猫惊恐极了,后背的毛全都炸起。闻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手去接,要将它抱到怀里,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只手搭上他手腕,阻止了这个举动。 闻灯看了一眼出现在身侧的人,将这人突然横过来的手拍开,上前一步。 被法诀送过来的猫稳稳落入怀中,闻灯摸了摸它脑袋,紧接着转回身,将猫举到那人面前,语气满是兴奋:“酷哥,这里有猫!” 第52章 鬼渊 “猫?”步绛玄冷淡的目光从闻灯面上扫过, 落到他捧在手里的猫上。 这猫应是某种长毛猫,虽说仅数月大,但尾巴和后背的毛已有几分蓬松。它毛呈棕色, 眼睛碧绿, 尖尖的耳朵立起,满身警惕之意。 “猫。”闻灯点头说道, 语气肯定。 步绛玄伸出手,食指中指并拢, 贴到了猫脑袋上, 再顺势而下, 沿着背脊走到尾,随后折回, 手指一弹, 将猫掀得肚皮朝上, 点上它的腹部。 他做这一连串动作,速度极快, 闻灯压根来不及阻止,见猫被这人掀倒, 眼睛一瞪, 往后退了一大步。 “它腹中有颗尚未消化完的灵果。若非这灵果支撑,它活不到现在。”步绛玄对上闻灯的视线,语调平平。 “就算有灵果,也不能这样对待一只小猫!”闻灯没好气说道。它坐到炭盆旁, 拿出一个软垫, 小心谨慎地将猫放上去,又取出一个小碗,摆上几块生牛肉, 让它吃。 可猫很警惕,不吃肉,也不坐那软垫,后退缩到某个角落,伏低重心,很是紧张。 闻灯从前养过猫,对此不意外,半蹲下来,和这猫对视。 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一步。猫没有逃跑或躲避。他又挪了一步,向着它伸手。 步绛玄脚底拉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它见闻灯移动,便缓慢地向着他移动,在闻灯的手即将触碰猫脑袋时,迅速绕上他手腕,顺着他的手往前一扑。 这一刹那,影子竟是迅如闪电。 猫是看不见步三岁的,却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将它扇倒在地。它后背和尾巴上的毛再度炸开,在地上翻滚一圈,如同弹射一般窜到了另一处。 “步三岁,你不可以欺负它!”闻灯愤怒说道,手指一勾,将步三岁给扯了回来。 可步三岁太过灵活,轻轻巧巧一钻,便从闻灯手里挣脱掉。它变成了一个不易单手捕捉的圆球,身上伸出无数条“手”,跟颗炸起的海胆似的追在猫身后。 猫害怕极了。 “步三岁!”闻灯快步上前,两手并用,将海胆步三岁一把抄起,拉长打成一个结,丢到步绛玄身上。 他瞪视这人,道:“你管一管它!” 话毕,闻灯来到猫的身旁,冲它丢了个洁净术,清理掉它逃窜过程中沾上的雪,再把它抱到炭盆边上,让它坐在自己腿间,安抚着理顺它背上和头顶的毛。 第110页 方才步三岁那样闹腾了一通,反而让猫在闻灯这里找到了些安全感,它变得极为乖顺,待在闻灯腿上,一动不动。 步绛玄垂眼,剑指一并,落下一道灵力,将自己的影子给框了起来。 “你想带着它。” 步绛玄靠近闻灯——这间避风所并不大,由几片帐篷布搭成,走四五步便能走到头,正中央摆着个炭盆,里头埋了两个红薯,不断散发出甜香,他站在炭盆的对面,直言闻灯心中所想。 接着,提出反对意见:“空间法器内无法存放活物,而它跟不上我们的速度,若要带,除非你一直抱着或拎着,但那样一来,你如何对付妖兽?” 这话极在理。 闻灯给猫顺毛的手渐渐停下来。他注视着腿上这团猫团子,思索许久,抬起头,说:“可是酷哥,这片雪原上妖兽遍地走,不管它的话,它肯定会死的。” “除了这猫,雪原上还有别的走兽飞禽,它们也会成为妖兽的食物,难道都要管?”步绛玄问。 “你的话,有道理,可它已经开始和我亲近了。” 闻灯垂下眼。过了一会儿,他将身上的毛领斗篷脱掉,换成一件连帽的,再往帽子底下贴了一张符纸,将猫放进帽子里。猫在里面拱了拱,似乎觉得还不错,片刻便安静下来。 “如此一来,携带不成问题。” 他抬起手,原地绕了一圈,对步绛玄说道。 步绛玄看了看他,别开脸:“随你。” 闻灯满意笑起来,这时记起一件早该问的事,道:“你采着枯寒草了?” “嗯。”步绛玄应了声。 “那就去别处吧。”闻灯开始拆除这间临时避风所,捞出炭盆里烤好的红薯,熄灭炭火。红薯有两个,闻灯放了一个到步绛玄手上,再掰开自己那个,咬了一口红彤彤的薯心。 步绛玄问:“不是吃过辟谷丹后,便不饿了吗?” 闻灯转身向着他,郑重说道:“酷哥,这和饿不饿没有关系,是人生乐趣。” 他们所在之地,靠近雪渊边缘,若再往外,绕过那座生长枯寒草的山,便是墨川。闻灯没有前往墨川一游的念头,两人折返往西去。 一路无甚惊险之事发生,火符照路在前,时而遇见妖兽,皆被闻灯拿来练手。两个时辰后,他们来到雪渊中北地带。 这里的修行者队伍甚多,闻灯发现了一两出抢怪戏码,一番欣赏,总算找回了点还在人世的乐趣。 ——在这茫茫雪原上行走,着实无趣,若非步绛玄一直在身侧,他都觉得自己要转世升天了。 步绛玄抓着别人间剑鞘前端,走在闻灯斜前方,抬眼环顾,道:“看来还得往北面走。” 闻灯偏了偏头,看向他:“意思是,往年这里已经出现清净巅峰和神心空明初境的妖兽了吗?” “没错。”步绛玄点头。 “听你们这样说,今年果然很奇怪。”闻灯低声道,“灵气为何会突然减少呢?” 沉黑的夜色和素白的雪色无边无际,闻灯和步绛玄又行一段路途。这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所有人脸上都是焦急慌张的神情,一个接着一个急匆匆往回撤。闻灯第一反应是大boss出现,普通玩家逃离。 不多时,他和步绛玄与这些人相逢,其中有好几个白玉京弟子,闻灯便问:“何以如此慌张?” “我们本在北面寻找妖兽,可突然之间,上百只清净巅峰的妖兽同时出现了!这哪里打得过?只能逃了!”这个身穿白玉京院服的弟子语速飞快,“你们也快跑吧,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闻灯和步绛玄对视。后者沉声问:“通知学院了吗?” “多多多多谢步师兄提醒!”这名白玉京弟子适才反应过来,忙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一张符纸捏碎。 咻—— 一朵焰火升上夜空,砰的一声绽放开来。 “你们也快快通知学院!”这名白玉京弟子对其余人喊道。 此言一出,不同来处的年轻修行者纷纷有所行动。转瞬之后,飘着雪的天空中出现十数朵焰火。 与此同时,视野尽头处,茫茫飞雪间,涌出成群连片的妖兽身影。 人群中爆发出一连串惊恐喊声,所有人都加快了逃跑的速度。可妖兽比人族修行者更快。上一眼看,它们还在遥远之处,是一片黑压压的模糊影子,而这时,身影已然清晰。 “果然都在清净巅峰。”闻灯对妖兽的感知亦是愈发清晰。 “不,有几个神心空明初境。”步绛玄道。 闻灯抓出玉笛,神情严肃:“它们速度太快,而学院的长老们一时半刻到不了,若是不加以阻拦,跑和不跑,没有任何区别。” “你打算拦?”步绛玄看向他,眉峰轻轻蹙起,语气中有几分不赞同。 闻灯反问:“你难道不是这样打算?” 不断有修行者队伍从北面往南撤退。于闲和徒无遥出现在后撤的人群之中,见这两人站在雪地上动也不动,立刻急了。 “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啊!”徒无遥吼道。 “我左,你右。”闻灯松开别人间剑鞘,没有回应徒无遥,这话是对步绛玄说的。 步绛玄却道:“你和他们一起走。” 闻灯满口反对:“就算你实际境界已经到了神心空明境,但凭你一人,也无法挡住它们所有。” 第111页 “撑上一时片刻,学院长老便会赶来了。”步绛玄说得淡然。 但闻灯立刻察觉出他的话里有漏洞,道:“那你何必让我走?”又言:“我有许多法器,可以挡上一挡,我左,你右。” 闻灯说完便行动,身形掠出十数丈,站到一块石头顶上,将玉笛凑到唇边,奏响一曲《幽云散》。 他尚未入清净境时,便能召唤出两只灵兽,如今在清净巅峰,笛音一出,立时有七八只灵兽现身。 打头的是和闻灯有过几次合作的熊,它抬掌一拍胸脯,跟闻灯打了个招呼,领着其余灵兽排开阵型,迎战那向着这方高速奔来的妖兽。 步绛玄见闻灯如此,不得不同意安排,往前一步,踏出数十丈。他冲不远处的妖兽出剑。 轰—— 剑落之时,巨响震天,在地面翻起丈高的雪浪,而剑气涛涛,直将冲在最前列的妖兽打飞。 此剑一出,干戈起,战事开,雪原上不断响起妖兽的吼叫声。 “哎我说你们——”于闲眉头大皱,孰料这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徒无遥抽出鞭子一甩,迎着妖兽走了过去。 “我说你!”于闲急得跳脚,狠狠一挠头,拔出腰间的剑。 “我的天,真是没办法。”他说着这话,便被愈发靠近的妖兽气息给慑得打了个哆嗦,但没有退,径直走向前。 众灵兽迎上妖兽,闻灯站在石上,祭出法器玉牢笼,投向战局正中。巴掌大的玉石刹那间变成一间屋室般大小,一气困住十来只妖兽,将它们的队伍从中间斩断。 尔后,他往身前摆出一排法器,逐一丢向妖兽后方。这些法器都经过闻灯改良过——指的自然不是他亲自操刀动手,而是提出思路和见解,让工匠动手。 轰!轰!轰! 但见法器落下,顷刻炸开,炸得地面数度震荡,近旁妖兽统统成了碎片。 就在这时,闻灯看见数个女子飞身掠至妖兽之中,衣裙飘飘,同心协力,起剑落阵。 “这本是一场比试,没想到,却能有合作的机会。”身后传来一个略有几分耳熟的女声。 闻灯循声一看,竟是秋会武试对上过的山阳学院叶问灵,而那几名结剑阵对付妖兽的女子,身上所穿,赫然是与她相同的服饰。 “你们……”闻灯轻轻开口。 “这种事情,总不能光让你们白玉京的人出头。”叶问灵挽出一朵剑花,足尖一点,落到山阳学院的剑阵前。 除她们之外,又有一些修行者加入到战局之中,闻灯发现了上林的那个黑皮肤少年,但没有看见顾东亭。 剑光刀光纷乱,分不清是人还是妖兽的血泼洒到雪地中,一点一滴蜿蜒淌开,宛如深冬时节开绽的红梅。 闻灯奏响一首《落雁曲》,将大部分妖兽的行动减缓,换笛为刀,掠入战场间。 步绛玄在右方,身后雪色夜色交融、苍茫深沉,身侧妖兽尸体堆积如山,而他绛红衣摆逐风起舞,眸光平淡,周身清冷。 他一人一剑,已将这一处的妖兽杀了大半,别人间剑上满是鲜血,沿着剑身滴落到雪上。并非没有人打算过去帮忙,只是这人剑意太冷,若身处近旁,会被压制得难以出招。 他胸膛轻微起伏,喘了一口气,偏首看向另一侧,闻灯在的位置。 闻灯正同一只能够直立行走的两脚妖兽对战。 那两脚兽身上全是毛,手上长出了手指,指甲长得吓人。它以指甲做武器,在身前挥舞,宛如血盆的口大张,仿佛想将闻灯吃进肚子里。闻灯面对它,脸上没什么表情,先是退开数步、拉远距离,再骤然一偏刀锋,原地暴起。 看得出他被这些妖兽缠烦了,出招不再如先前练手时那般多有变化、注重打磨,而是直接选择了最粗暴有效的一套,在刀身上注满灵力,一套连招置敌人于死地。 最后一刀,他封住了这妖兽喉咙,抽刀回身时,正巧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这一刹,他冲步绛玄挑起眉,轻轻笑了一下,待甩掉刀上的血,就要冲着下一个妖兽过去,倏见步绛玄睁大眼,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惊慌和害怕。 ——这人竟然还会惊慌和害怕?闻灯在心中称奇。 亦是在此时,听得两声惊呼: “闻姑娘!” “闻师妹!” 分别是叶问灵和徒无遥。 闻灯意识到恐怕是自己身处在了什么危险中,连忙向后一看,可就在这一刻,他脚下空了。 他脚下所踩,本该是被冰雪封冻的实地,此时却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一股漆黑幽暗又冰冷瘆人的气息从里面冒出来,缠住他的脚踝,将他用力往下一扯。 ——鬼渊! 闻灯脑海中涌出这两个字。 叶问灵立时挽剑,向着闻灯所在方向轰出一道剑气,企图将他从鬼渊上方撞开,但她的剑不及鬼渊速度快,剑气方涌过去,闻灯已然被拉进那片漆黑中,消失于众人面前。 “闻师妹!”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声。 但那处唯余一个裂口,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雪原另一侧,步绛玄面上那些许的惊慌和害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颤栗的薄凉意。 他手中染满鲜血的别人间剑往上一挑。无数道剑光自剑上而出,在夜色之下缭乱成花,而茫茫风雪中,已不能寻见他的身影。 第112页 下一刻,从西到东,一路上的妖兽皆被杀死。 鲜血流淌成河,那一抹绛衣落到鬼渊前,在雪夜拉出转瞬即逝的光弧,就似振翅远去的冷色蝴蝶。 别人间剑指地,步绛玄凝视住那道漆黑幽暗的裂口,神情冰冷。 “对不起,我出手晚了……”叶问灵被步绛玄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震慑住,下意识开口道歉。 徒无遥提鞭赶过来,看出步绛玄的想法,阻止说道:“步师弟,鬼渊极为邪门,还是等长老们来了,请他们下去查探才好!” “是呀,长老们境界高深,还是交给他们更妥当。”有人附和。 步绛玄没有说话。他轻轻瞥了天空一眼,尔后收回目光,向前一步,走进鬼渊。 * 下坠的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落到地面时,闻灯摔得晕了过去,但没过太久,又转醒过来。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事物,是一片青石洞壁,挂满了风蚀痕迹,表面极不平整。 看来是掉到了一个石洞中,闻灯作出推断,视线轻轻一动,又看见石壁外有微弱的光线。 在来雪渊前,他做了不少功课,知晓雪渊里可能出现一些奇怪空间,譬如被誉为“藏宝洞”的流雪飞霞,譬如这和归渊听上去甚是相似的鬼渊。 三千年前,周烈帝将天河十二书从归渊带出,开创了辉煌的修行时代。归渊是天地万物的归处,而鬼渊,通常被称为天地万鬼的归处。鬼渊是一个巨型迷阵,存在已有上万年,寻常人根本走不出,唯有在此处老死,或被妖兽杀死。 但一般而言,鬼渊是可以避开的,除非像方才那般,直接出现在脚下。 闻灯沉沉一叹,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先是遇见上百只清净巅峰妖兽,然后又掉入鬼渊,这是我该有的运气吗?” 在他的设想中,自己这话不会得到什么回答,但紧跟着,听见了一声猫叫,弱弱的一声:“喵……” 猫?闻灯偏头一看,果不其然,是那只刚捡到没多久的猫。 它早已不在帽子里,眼下蹲在洞口,唤了闻灯一声,见他看来,用嘴拖起一片盛了些许清水的树叶,一路倒退走到他面前。 猫又叫了一声。 闻灯看出,这是要他喝水的意思。 他没想到这只小猫竟会向他释放出如此大的善意,正正经经向它道谢,并侧过身去、伸出手,打算揉一揉它脑袋。 但突然的,闻灯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他的声音变了,不再如之前那般柔亮绵软,而是一道清澈的男音;他伸出去的这只手上,袖子突兀地短了很长一截,手指和腕骨亦有了细微不同。 闻灯惊坐起。 这时他又发现,穿在身上的衣衫,肩膀和腰间都被撑破了。 竟然撑破了?闻灯立刻想起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是在他刚穿来没多久,学习闻书洛从小就练的玄绝化骨功时。 他心中有了某种猜想,赶紧掏出一面镜子,将自己看了看。 镜中人五官没变,但面部线条在某种程度上硬朗了些,脖颈上出现喉结,身体亦起了变化,变成了宽肩窄腰,明显的男人身材。 闻灯盯着镜子,顶着身上的破布,站起来转了两圈,冲镜子里的人开口,说了声:“喂。” 听见的是个男音,而且,是他自己的声音。 ——这一切都表明,玄绝化骨功失效了。 作者有话要说:酷哥:我来了。 闻灯:你不要过来啊!! 第53章 可否一观 闻书洛自带“暴露真实性别会招来杀身之祸”的设定, 闻灯牢记在心、时刻不忘,如今乍然恢复原本模样,心中一紧, 生出强烈的不安。他赶紧将口诀在心中默了一遍, 施展功法——但万万没想到,这几乎刻入骨髓的玄绝化骨功, 竟然没能施展出。 镜子照出的那个人仍是男子模样,身上挂着片破布, 遮挡住了某些部位, 但摇摇欲坠。闻灯看看镜子, 再看看自己,眉头一皱, 又试了一次。 结果依旧如此。 闻灯眉头皱得更紧, 运转灵力, 将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他没发现身体哪里出了问题,略一思索, 扯掉身上那片破布,转身侧对镜面。 玄绝化骨功是闻书洛自小便练的功法, 不仅能够将骨骼骨架变得趋近于女子, 还可以柔化音色。但在闻灯成为闻书洛之前,这具身体就似一个漏斗,装不进灵力,无法修行, 更不曾展示出调动天地灵气的天赋, 根本练不成任何功法。 是闻父闻母通过某种特殊手段,在闻书洛身上留下一道烙印,将功法强行灌入他身体中、使他习得。印记烙在后腰上, 和右眉眉尾旁的红痕相似,都是淡淡的一抹。 闻灯碰了碰这道印记。在往常,它是微微发热的,昭示玄绝化骨功正在运转,可现在,它的温度和别处皮肤相当,摸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难道是掉下来的时候给撞坏了?但就算坏了,也不该如此,现在的闻灯已是清净巅峰的修行者,没有这道印记,同样能够施展出玄绝化骨功。 还是说,鬼渊自带清除buff的效果?若真如此,可就不好办了。 闻灯神情变得复杂,过了片刻,又化为无奈。他无声一叹,从刀鞘里取出一套衣物穿上。 “好在这里就我一人。”他嘀咕着,旋即又说:“幸好在来之前,买了点男装。” 第113页 “喵。” 被闻灯忽略了的猫来到他脚边,前爪扒着他脚背,轻轻唤了一声。 “谢谢,不过我现在不渴。”闻灯看向它,弯腰蹲下,续上了先前揉猫脑袋的动作。 他余光落到自己脚上,身体恢复原样了,脚自然跟着变大,之前的鞋袜都不能穿了。可他没有准备合适的鞋和袜子。 “算了,打赤脚吧,反正现在皮糙肉厚。”闻灯仰头望天,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 挂在洞外的微弱天光消散了去,幽暗如烟的蓝在天穹中漫开,一寸一寸把那些向上生长、肆意招展的树枝吞没。眼下没有飘雪,但山道和丛林间积满厚厚一层,风不如雪渊上喧嚣,却是极冷,拂面而来时,教闻灯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站在洞内,朝洞外看了看,把自己制造出的那堆破烂收拾完毕,又往身上添了一层衣,挑起一盏灯,走向洞口。 “是时候出去探险了,希望能早日走出这个鬼地方。”他对跟在脚边亦步亦趋的猫说道。 “喵!”猫抬头叫道,给了闻灯回应。 闻灯便往外走,走出几步,倏尔停下,又对猫说:“你这小短腿,想来是跟不上我的速度,不过我记得我有个背篓……” 说着将灯放到一旁,神识没入刀鞘,在一堆杂物里翻出那竹编背篓,往里头垫上两块妖兽皮毛,揪起小猫,把它放进去。 不曾想就在这时,他挂在腰间、那枚用日暖生烟石做成的联络玉佩亮了起来! 是一团幽微的光,乳白色,不及闻灯搁在一旁的灯盏亮眼,但看起来甚是柔和。 闻灯先是一喜,紧跟着变了脸色,直起身,一把将玉佩解下、拿到手上。 光芒尚且微弱,说明两枚玉佩之间的距离并不近。是步绛玄跟着跑进了鬼渊,还是这玩意儿隔着鬼渊也能感应? 闻灯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这委实是一个好消息,但许多时候,总有“但是”接踵而至——但是他现在无法变回闻书洛了! 他惊喜感动之余,开始紧张不安,而这一刻,玉佩上的光芒比方才亮了些许! ——步绛玄在向他靠近,这人果然入了鬼渊。 啪嗒。 闻灯手一抖,玉佩掉到地上。 一时间,他很难判断出,到底是让步绛玄发现本该属于闻书洛的玉佩在一个男人手上比较可怕,还是被步绛玄发现拿着玉佩的闻书洛变成了男人更可怕。 不行,两种结果都不行! 闻灯向着这块联络玉佩伸手,心念电转,思索解决之法。 把它放进刀鞘里? 不行,步绛玄很清楚他将联络玉佩挂在了腰上,而他现在身处之地乃是鬼渊,寻常人根本走不出的迷宫,手上握着个能和人联络的东西却不用,不是脑子有坑,就是心头有鬼。 那该如何? 闻灯眼神甚是凝重,盯了这块玉佩半晌,收回弯腰拾捡的动作。 “只能这样了。”闻灯沉声说着,任那玉佩躺在地上,将装了猫的竹篓和灯盏捞起,转身走向洞口。 步绛玄既然来了鬼渊,必然能够顺着联络玉佩找到此处,捡回这枚配套对应款,但闻书洛掉的东西,关他闻灯什么事呢? 他走进洞外那片烟蓝色中。 这里仍是一座雪山,虽说冷了些,但天气比雪渊上好,天穹之上,依稀可见星辰。景观亦比雪渊丰富,时而能见针叶林木。闻灯不清楚该走向何处,便循着最亮的那颗星前行。 山野苍苍,夜色茫茫,星辰悄然流转。四周没有虫鸣鸟叫,亦难寻走兽的动静,唯有风从耳畔穿过,将积在树上石上的雪吹落。 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计算出时间流逝了多少。闻灯背着竹篓,提灯行在堆满雪的山路上,并不清楚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亦不知晓路途尽头又将是什么样子,心中再一次生出空荡和孤独感。 四野辽阔阒然,他却孤身一人。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步绛玄。 “猫。” 闻灯低声喊道,把手伸向背后的竹篓,寻到那处被毛团子睡出了温度的地方,向上托了托。 “喵呜。” 猫在竹篓里轻轻应了一声。闻灯还感觉到,它隔着妖兽皮毛,往他手心里踩了踩。闻灯心头好受一些了,提灯照野,举头四顾,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现在已知步绛玄来到鬼渊,那他的首要任务,便应该是让玄绝化骨功再次生效。 当步绛玄在山洞中发现联络玉佩,定然能够想到,丢失玉佩的闻书洛极有可能回来找寻,进而在洞中留下记号,或者干脆留在那处。 如此一来,可将那山洞当成一处固定联络点,一旦他变回了女孩子的模样,便过去守洞待步绛玄。 闻灯在心中敲定方案,不再跟着那颗星辰瞎走。 他就地放下灯盏和装猫的竹篓,取出一张榻,烧上一盆炭,往里埋了两个红薯,思考起为何玄绝化骨功会失效。 首先需要验证,是否真如先前所猜测的,鬼渊会自动清除进入者身上的buff。 闻灯对自己使用了一张能让身体变得轻盈的风符,随后起身,绕着炭盆走了数圈——风符的效果不曾消失。 他又捏出几道减缓速度、锁身锁足的术法,结果亦是如此。 “灵力没有被限制,刚上的buff都在,难道是玄绝化骨功和这个地方相斥,所以无效了?”闻灯蹙起眉,将自己挂满“效果”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疑惑嘀咕着。 第114页 他所处之地,乃是半山腰上一片积雪深厚的平台。这里有许多怪石,边缘长长着一棵歪脖子树,但并不妨碍视线,稍微一抬眼,便能看清山下情形。 远处一片苍茫。就在闻灯抬起头,向着夜幕一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那幽暗昏黑的山脚下,倏尔亮起星点光芒来。 光芒隐隐约约照出了一道人影,闻灯向着那处瞟了一眼,眼瞳骤缩。 虽说距离太远,夜色昏沉,他没有看清那人具体是何模样,但直觉告诉他,那人一定就是步绛玄。 说不清这一刻闻灯心情如何,但见他从榻上弹起,手忙脚乱地将这张可能被认出的罗汉榻和近前的灯盏塞进刀鞘,又把玉笛和长刀收了,短刀藏到袖中,然后往炭火盆外围拢上一层雪,遮住盆上花纹。 想到步绛玄这人鼻子很灵,他捏了个隐匿气息的术法,紧跟着,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和闻书洛并没有太大不同,迅速抽出一张面具,将脸给盖住。 从山脚走上来的人行速极快,闻灯慌慌张张做完这些事,他已来到半山腰。 这人不在处于闻灯的视线范围内,而闻灯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探头去寻,他面朝山下、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 但他探出去了一道神识。 还在白玉京的时候,闻灯时不时便往大明楼前院后院主楼晃荡他的神识。他极清楚步绛玄体内的灵力是何模样,那是一股恢宏浩大的灵力,总是平缓而稳定地流淌,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芒。 眼下一探,果不其然,真是步绛玄。 闻灯相信他现在的身型不会让步绛玄产生联想,保持着姿势,动也不动,同时极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显得慌张。 又过一瞬,两人相隔不过十数丈。 为避免被步绛玄发现,闻灯撤走神识。又为了显得自然,在这一刻,他朝着步绛玄偏头。面具后的闻灯没有做任何表情,他学着步绛玄素日里的神情神态,投去冷冷淡淡的一瞥。 两道目光相接,是同样的凉薄清冷,又同样一触即收。 步绛玄手中玉佩上泛起的光芒甚是明亮。他继续向着山上行,转身之时,绛衣被风吹开。 闻灯坐定在远处,缓慢垂下眼,松了一口气。 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擦干之后,抬起来扶了一扶面具。这面具是他从某个街边小摊买到的,最简单的款式,薄而脆弱,若是遇上和妖兽交战,压根儿承受不住灵力,而绑在脑后的系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松掉。 不行,还得再加一层保护色。闻灯寻思起临行前北间余曾给了他一本中阶术法书,他依稀记得,那本中阶书籍里,提到过几种易容术。 闻灯忙将这本书取出来,拍了张火符到空中,就着火光翻看。 这书上提到的易容术分为三种。 第一者属于幻术,以术法迷惑他人眼睛,不在自己脸上做改动。第二者是覆盖式的易容,需要天南海北搜罗材料,制成一张轻薄面具,贴到脸上,容貌即被面具上的所取代。第三者则是动骨,以咒术调整五官大小、高低及位置,以达成效果。 闻灯选择第三种。 他灭了炭火,几番找寻,来到一处隐蔽位置,又经一番布置,才掏出镜子,对自己的脸施展咒术。 这术法不难,归类于中阶,是因为对施术者境界有所要求。 闻灯将原本的眼型改了改,变为丹凤眼,再修改唇形、鼻梁和下颌,最后藏起右眉眉尾处那抹红。 “这简直就是捏脸。”闻灯“啧”了声。 半个时辰后,他捏出了一张冷酷的脸,眼尾上扬,却似锋刃,薄唇抿成线,不用言语,自有一股凌厉之感,连挺拔的鼻骨都如刀,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此人不好接近的念头。 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猫!”闻灯轻快地喊了睡在竹篓中的猫一声。 猫趴在柔软的妖兽皮毛上,甩了甩尾巴,奶声奶气咕哝了声,算是回应。 闻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背起竹篓,顶着新鲜出炉的脸,又在面前套上方才的面具,从这个角落离开。 他打算寻个能避风避雪的山洞,继续研究玄绝化骨功突然失效的问题,孰料走出不过十来丈距离,拐出第一个弯,前方路上多出一人身影。 这人绛红衣衫,手提玄剑,眼眸清冷。 酷哥,我们真的很有缘。闻灯在心中说道,但看向步绛玄的眼神,依旧如是冷淡如水。 步绛玄同样看定他。两双眼睛对视,两道没有情绪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夜色沉寂,衣袂在宵风之中飘旋。 “敢问道友,可曾在这附近看见过一名女子?她十七八的年纪,穿的应当是素色衣裳,右眉眉尾处有一道红痕。”步绛玄沉沉望着闻灯,道。 闻灯在面具下张了张口,正要胡乱回答一通,背后竹篓里突然传出动静——是那本该惬意安睡的小猫,向着步绛玄发出了一串低吼。 这是猫的警告和警惕。 步绛玄眼皮一撩,上前一步,声音冷沉:“你背在身后的是猫?可否让我一观?” 作者有话要说:猫:警觉jpg 步三岁:警觉jpg 第54章 怀疑 猫会对步绛玄有所反应, 这是闻灯万万没想到的,好在有面具遮挡,又夜色极浓, 掩饰住了那一刹那的神情。 第115页 而夜晚是步三岁的活跃时间。它自步绛玄脚底生出,拉长成细细的一条, 在积满雪的山道上一窜, 倏然间来到闻灯脚下。它先绕着闻灯转了几圈,再抬起“脑袋”, 伸出两根“手”,往闻灯未着鞋袜的赤足上轻拍试探。再看步绛玄,完全没有要管的意思。 闻灯谨记着这人说过的那句“游天下境界以上者?或能看穿”的话,稳住自然冷静的姿态, 装作一副未察觉的模样, 对步三岁没有任何反应。他将视线维持在这人脸上,轻轻挑了一下眉,淡漠地问:“你要找的,不是一名女子?” 为了让现在的闻灯和从前的闻书洛彻底区分开?,又为了避免错从口出, 他选择了冷漠少言这一人设。 他的冷漠和冷淡都是跟步绛玄耳目渲染学的,演起来竟还?颇有几分味道。 而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闻灯坚信, 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底气, 就算是步绛玄, 也奈不得他何。 步绛玄亦注视着闻灯, 听见这话,神情未动,答道:“她带着一只猫,和阁下背篓中的那只极相似。” “你是怀疑……偷了那女子的猫?”闻灯稍微歪了下脑袋, 冷冷嗤笑一声。 他没有一味拒绝,将背后的竹篓放到身前来,揭开上方的盖,定定地对步绛玄道,“它是我在这山上捡的,阁下若想一观,便来观之。不过它有些不安,还?请阁下收敛气息。” 这竹篓闻灯从前不曾拿出来给步绛玄看过,底下垫的那两块妖兽皮毛,是从雪渊上打到的,但凡参加雪渊战的修行者?都有可能获得,故而他并不担心。 步绛玄上前两步,垂眸瞥了竹篓里的猫一眼。猫能通过气味辨人,亦能感知人的情绪,它记得步绛玄,很清楚这人对它的不喜,缩在竹篓里,尽可能地将自己挤进角落,又警惕又害怕。 闻灯见状,心中有些无?奈,但想到现在是一个陌生人,不得不以警告的语气,唤了步绛玄一声“阁下”。 步绛玄收回目光,看定对面的人。 闻灯问:“它是否是阁下所寻之人的猫?” 步绛玄没有回答,不过目光回到了竹篓和竹篓中的猫上。他神情如素日里那般平淡,一双丹凤眼,漆黑透亮的眸,眼尾向上微微挑出几分弧度,若是愿意笑一笑,大抵能将世间的风流意气都纳尽,可他从不笑,气质一派冷清。 这眼里没什么?情绪,但闻灯读出了藏在里面的想法——这人认为猫是闻书洛的,想把猫拿走! 之前没看出你特别赞同我养猫啊?闻灯在心底大声腹诽。如今猫在明面上过了一道,他必然不会?将它交给步绛玄,以这人的性格,身上不会?带任何食物,一旦猫饿了,他极有可能喂辟谷丹。 闻灯在面具底下拉出一张面瘫脸,抢先开?口,回答自己问出的问题:“看来不是。” 言罢,他将竹篓盖上、拎到手中,说了声“告辞”,干脆利落转身。 他穿了件绀蓝色的长衫,袖摆被风吹得起起落落,仿佛要融进这夜色中;本梳成高马尾的发在从雪渊上掉下来时散了,眼下披在身后,不曾再扎起;是偏瘦的身形,但瘦而不弱,肩宽腰窄,很有几分养眼。这人赤着双足,足背白皙,一步一步踩在雪面上,却没留下足迹。 步绛玄目光落在他背上,随着他的走远逐渐深远。 “阁下可曾看见一名穿白衣的女子?”步绛玄问。 闻灯驻足,微微侧身,回答说道:“不曾,我只捡到了这猫。” 他说完继续走。 步三岁回到步绛玄脚下,仍旧是细细的一个长条,平日里闻灯喜欢揉捏的“脑袋”部分向上抬起,似一条蛇般立在山道上。 “你在怀疑他?”步绛玄看向自己的影子,低声问道。 步三岁甩了甩“手”,动作很是激动,但慢慢地,连同“脑袋”一起,慢慢耷拉下去。 “那猫身上,染着不少闻书洛的气息,可他身上并无。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和闻书洛接触过,因为他将身上所有气息都隐匿了。”步绛玄说道,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起伏。 他这话说完,步三岁猝然抬起“脑袋”,对准闻灯离去的方向,闪电般窜出。这条本就细长的黑影变得如针丝般纤细,若不细看,极难察觉。 闻灯依着先前的计划,一面前行,一面四下打量,打算在这山野中找寻一个能够避风的山洞,继续研究玄绝化?骨功失效的原因。 现在距离他掉进鬼渊还?不算太久,步绛玄便找来了,足以见得这人心急。翻涌在闻灯心中的情绪,除了惊慌和紧张,更多是感动,但同时,又有几分内疚。 分明相识,却要对面相逢装不识,真是难。 天空里不知何时飘来数朵阴云,将星辰完全挡住,夜色又暗几分,在山间起跌回转的风变得更冷,闻灯打了个寒颤,想往身上套一件闻书洛的斗篷,但想到步绛玄神出鬼没的速度,不得不止住念头。 好在他运气不错,胡乱走进一片树林,在里面胡乱一转,竟发现了一个洞窟,且在洞窟不远处,有一条溪流。 他先到小溪旁取了点儿水,然后才带着火符和猫走向洞口。 火符先入,将洞内照亮,这里面杂草丛生,乱石遍地,若不清理一番,根本无法坐人。他往洞内丢了个法诀,并向着山洞深处探出一道神识,查探是否有危险。 第116页 一探发现,这洞内竟藏着几条被冻死的毒虫。闻灯倒无?所谓,但若猫误食它们,只怕一命呜呼。他赶紧甩了道灵力过去,将毒虫炸成齑粉,又丢了个洁净术。 闻灯这才走进山洞。他没有太深入,就在洞口附近放下背篓,横倒在地,露出口子,然后坐下,往地上放了一面镜子。 因为角度的关系,镜子映出了一部分洞外的情形,闻灯往那处看了一眼,整个人惊住了。 ——洞口外的石块上,挂了一道极其纤细的黑影,若非石上落满雪,又被火符照亮,根本无法发现! 那赫然就是步三岁! 步三岁怀疑他。 不,步三岁没有这么?高的智力,一定是步绛玄怀疑他。 闻灯十分庆幸这一路走来,他没胡乱嘀咕什么?,或是做出某些举动。 他迅速将目光从镜子上抽离,思?索起对策。 步三岁出现在这里,定是来监视观察的。他现在是看不见步绛玄影子的设定,该如何避开? 重新找一处地方吗?那样一来,步三岁肯定会?再跟上。 直接落下结界?但为何没在一开?始入洞时布置?且凭借他自身本领,做不出不让步绛玄识破的结界。 闻灯眉头越皱越深,就在这时候,猫从竹篓中钻了出来。 它抖了抖毛,又伸了个懒腰,朝着闻灯喵喵叫了一声,从声音能够听出,大约是在乞食。但下一刻,它将身体伏低了,眼睛紧盯洞口,一边后退,一边发出低吼。 闻灯见状,计上心头。他转头向着猫,将它看了看,又顺着猫紧盯的洞外看去。他观察洞外半晌,回过头去,语带不解问猫:“是那处有什么?吗?” 猫自然给不出回答,于是闻灯自答道:“你害怕这夜色,觉得这片树林中有东西。” 这是一个虽然冷漠,但爱猫的人设。闻灯在心中说道。 他仍旧带着面具,故而不必做出什么?表情,来到猫面前,弯腰伸手,带着安抚意味将猫脑袋揉了揉,然后走向洞口,啪的一声拍出符纸。 这是一道雷符。落地之时,山野密林中立时炸开一声巨响,而响声之后,但见树上积雪簌簌掉落。 猫被这声音吓得一缩,闻灯依旧用那种冷淡的语调,道:“不必再害怕,外面可能存在的凶物都已被驱散。” 说完,他似是不经意般往洞外的石头上看了一眼,发现步三岁正往回溜。 闻灯心中安定不少,坐回镜子前观察,确认步三岁已经走远后,才将一件法器取出,置于洞口,借助它张开?一道结界。 呼—— 做完这事,闻灯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放松下来。 他往后躺倒,摘掉面具,张开?双手,这样休息了一阵,坐起身,开?始钻研玄绝化?骨功。 但很可惜,这种功法就跟被从世上抹掉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 闻灯身心疲惫,决定睡上一觉。 “这鬼渊里有鬼。”在摆出罗汉榻后,闭上双眼前,闻灯做出这样的推断。 一觉到天明。这一日的天气不如昨日好,天空飘着大片阴云,光线昏暗。闻灯在辰时初刻醒来,没有半分犹豫挣扎,从被子里坐起。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收起榻和被褥,然后照镜子,确定脸仍是昨夜捏出的那张,戴上面具。 经过昨晚的探究,闻灯确定问题不出在自己身上,便没在山洞内过多停留,喂了猫几块肉,将它往竹篓里一塞、背到身后,收起洞口的法器、移除结界,走出去。 他向着不远处的那条溪流而去,打算接点水烧开喝。一路行来,风定鸟静,林中没有半点声响,不见半个活物身影,却是不曾料到,刚靠近溪畔,便有一道绛衣出现在对岸。 绛衣,玄剑,墨发高束,眉目清冷,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闻灯脚步一顿,心下震惊,但他不再慌张,很快恢复自然冷静的模样,往前再走了一步。他学着步绛玄的模样,在面具后扯出一张同样没有表情的面瘫脸,冷冷淡淡看过去。 他没有主动对步绛玄说话,步绛玄亦不开?口,两人就这般对视、对峙着。 水潺潺流淌,风从水面上拂起,将一溪清水吹皱。 过了约有四五分时间,闻灯感觉这样很累,在心中一叹,率先行动。他走到溪边,拔掉水囊的塞子,往里面装水。 步绛玄的目光从他脸上的面具移到他半浸在溪流里的手上,看定数息,开?口道:“你身处鬼渊,却很冷静。” “慌张有用?”闻灯头也不抬说道,继而杠他,“你不也同样冷静?” 水囊一点一点鼓了起来。闻灯透过这一溪清水,看向沉在溪底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石头们,渐渐的,生出一个念头: 这家伙该不会?是在这山里找了一圈,发现除我和他之外没有别人,就怀疑我把闻书洛藏起来了吧? 第55章 冷风 若步绛玄把他抓起来, 毒打逼供,他有反抗的余地吗?若他反抗,还能不暴露吗? 答案是没有, 不能。 闻灯突然觉得牙疼。但他很快想到,步绛玄这个人, 冷虽冷, 可并非暴力不讲理的性格。如果这人真那样认为,就和他讲讲道理, 多讲几句,总是能够说服的。闻灯作出决定。 他依旧盯着溪水,等水囊装满,极尽所能维持住自然冷静的姿态, 从岸旁起身。 第117页 把水烧开了再?喝是不行了, 他作为闻书洛时,丝毫没掩饰过这样的习惯,但这个世界里大多数人并没有。可直接从溪流里取来的水,闻灯无法?下口,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往里面丢了张符纸,用灵力咒术净化。 步绛玄没有对闻灯杠他的那句话作出回应, 闻灯便当他不存在, 提步往回?走。 鬼渊很大, 这座山只是其中一片区域, 他要走出这山林,去别处看看。可他还没走出多远,那抹绛衣又落到了眼前,正正挡在前方, 面无表情看着他。 ……没想到讲道理的机会来得这样快。闻灯有些无言,端起一副冷淡的模样,问:“阁下这是作甚?” 略一停顿,又说:“昨夜我?与阁下别过,不曾在这山间见得什么人,无法?提供线索。” 言罢向着旁侧踏出一步,要从步绛玄身前绕开,但步绛玄向着相同的方向移动,又一次将他拦住。 这人单手提着别人间剑,漆黑的眼眸里寻不出任何情绪,绛衣被风吹起,衣角偏转的弧度很冷。闻灯不由想起,数月之前?他们在乌龙寨中的初遇。 闻灯不得不停下脚步,再?和这人讲点道理:“以阁下之能,想来已将此山寻遍,若是还未见得那女子,我?想,她应该已从这里离去,到别处寻找出口了。” 我?现在也是个面瘫,为什么开口说话的人还是我。闻灯在心里头腹诽着,语调绷得甚是平直,话语硬邦邦,完美演绎着冷漠面瘫人设。 “她已走远,阁下若再于此间寻找,不过是白费功夫。对此,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步绛玄终于应了一声,语气淡漠冷沉,尾调轻轻上扬。 闻灯:“阁下不必急于与她汇合,可先向外找寻出路,说不定在此过程中,便能碰上了。” 眼下无法?将玄绝化骨功施展出,一开始的计划只能取消,他得哄劝步绛玄放弃寻找闻书洛,改为寻找出去的路。 步绛玄未置可否,只是问:“你怎知,我?还未曾找到出路?” 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时间找路。闻灯面无表情腹诽,但必不可能这样回答,便开始套路步绛玄:“我?不过是猜测。若阁下已然知晓出去的方法,可否告知一二?” 步绛玄绷着一张俊脸,未做应答。他眼眸黑沉沉的,似一滴晕开的冷墨,积满雪的山林和林间的闻灯都成了这滴墨上的缩影。闻灯看向这双墨似的眼睛,突然发现,步绛玄一直盯着的,也是他的眼睛。 眼睛? 这一刻,闻灯反应过来,闻书洛和他的眼睛都是浅琥珀色!他可以改变眼型,将眼睛拉成细长的丹凤眼,却无法?更改眼睛的颜色! 闻灯有点儿怵步绛玄的洞察力,但又觉得不至于,虽说这样的眼眸颜色不多见,但也不能单凭这点就认出来吧? 还是说,这人看见他眼睛后,便好奇起整张脸来,想寻求一个确认? 我?这张脸的风格是照着你捏的,你看完后绝对只会觉得寡淡无奇。闻灯在心中说道。 但这会儿主动摘下面具是不可能的,在这里杵着更不是办法?。闻灯垂下眸,片刻后撩起,同步绛玄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道:“若是阁下还未寻得离去办法?,不如你我?结伴,一同找寻?”他言语里带了几?分试探。 步绛玄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视线下移,从闻灯垂在身侧的手上掠过,落到他未着鞋袜的脚上,再?抬起来,重新看回?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道:“好。” “你对鬼渊了解多少?”他问。 闻灯答:“这是一座迷宫,妖兽潜伏于不起眼处,四面暗藏陷阱杀阵。” 然后礼貌性回问:“你呢?” “或可用解天河十二书上迷阵的解法解之。”步绛玄答道。 话毕提剑转身,向着林外走去。 “天河十二书?”闻灯小声嘀咕。 他记得闻书洛在极年幼的时候,抬指一点,便解开了其中的霜天图。但那样的做法?太简单,简单道完全没道理,粗暴至极,若非得到大机缘,根本无法?复制。 运气之事,闻灯从不强求,便不再?回?忆这些。他拔掉水囊塞子,喝了一口水,然后伸手来到竹篓下,隔着妖兽皮毛和竹篓碰了碰猫,确认一番它的状态,跟上步绛玄。 步绛玄不曾刻意放缓步伐。而闻灯恢复原身,境界比之前?高了些,跟得并不是太吃力。但也仅仅能跟上,无法?并肩同行。 不过他乐于步绛玄在前方开路,自己走在后面,偶尔感受一下竹篓里猫的温度。这已是猫和步绛玄第三回 ?相遇,纵使猫仍有些害怕不安,却也没再发出警惕性的低吼声。 一路前行,林间寂静,若非山道积雪上时而出现了些爪痕和足迹,闻灯都要以为这里是一片死地。天空中阴云更浓,仿佛再?过不久,便会下点雨或雪了。 走出这座山是眨眼不到的事。闻灯忽然开始想,步绛玄应是和他从同一个鬼渊入口进来的,但出现在鬼渊的初始位置却是不同,如此一来,说明进入鬼渊具有随机性,那么出口呢? 他心思?动了起来。 就在这时,天空中落下一片雪花。 走在闻灯前方、距离约有三丈的步绛玄倏然驻足,拔剑出鞘,横在半空。这是一个警惕防御的姿势,同时也警告闻灯,不要再?往前?。 第118页 闻灯下意识照做。 说时迟那时快,雪花变得密集纷繁,四周骤寒。 “雪里有东西。” “这雪不对劲。” 步绛玄和闻灯同时开口,下一刻,前?者将剑一挽,错步踏出,回?身折转,长空之中,剑光缭乱。 闻灯出手慢了步绛玄一步。他的刀法?都是步绛玄教的,一旦使出,必然暴露,而他天天在步绛玄耳边练笛,这人对他的笛音极熟,亦不能奏曲。如此,那他唯有—— 闻灯眼皮一掀,一口气拍出三种符。 符纸分别为风符、火符和雷符。风符助长火势,将就要靠近地面、接触到他的雪融化,雷符在高空中炸开,以雷电之力,使得尚未落下的雪片消融。 这些东西并非难对付之物,俄顷,闻灯便把附近的雪都清理干净。 步绛玄速度比他更快一些,剑气将风中雪扫空,足尖一点,往后掠至闻灯身侧。他手中别人间剑鞘向上一挑,挑起闻灯后衣领,将人带离这片区域。 他没提前和闻灯打招呼,闻灯只觉得脖子一紧,双脚已然离地。 这是闻灯第二次体会这待遇,说窒息,算不上,但终归是难受。他在心中吐槽之后又吐槽,翻了一个白眼。 风很大,仿佛夹杂着针和刺一般,直扎进骨头。 闻灯脸上的面具只是一件在路边摊上随手买下的廉价品,根本承受不住灵力波动,在他拍出那三张符纸时,便出现裂痕,这时被冷风一吹,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但这时,面具仍坚强地在他脸上挂着,不过当他们离开那片区域,步绛玄带着闻灯落地,双脚踩上地面一刻,轻轻一震,终归是掉了。 薄薄的木片落到雪地上,几?乎没发出声音。步绛玄将别人间剑鞘撤走,向前?数步,转身回?看。 他的目光落到闻灯脸上。 闻灯现在这张脸,改了眼型,一双眼尾轻轻上勾的丹凤眼,嘴唇拉得薄了些,鼻梁高挺,线条硬朗生冷。 一张一看就很冷淡无情的脸。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闻灯对上他的目光,绷紧这张冷淡脸,不带什么感情地说道。 雪山之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而平原的另一端,又是一座雪山。两座雪山对立遥望,他们夹在中间。 这里的雪原上零星生长着几?株草,闻灯辨出它们有药用价值,想采,但碍于人设忍住了。拂过冰雪的风很冷,不过头顶没有阴云,未曾降下雨雪。 天光算得明亮,闻灯往四周看完一圈,视线停在步绛玄身上,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向着他拱手一礼:“还未请教阁下姓名。”他怕他一不小心喊了步绛玄,被这人看出端倪。 “步绛玄。”站在对面的人道出三字,没有停顿,没有隐瞒,语调平平。 “原来是阁下,久闻大名。”闻灯眼底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维持着人设,没有作出多余的举动。 “你呢?”步绛玄盯紧这人的眼睛。 “我?名闻灯。”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假名,便说了这个名字,怕步绛玄联想到闻书洛的闻,紧跟着补充,“文章文字之文,灯火阑珊的灯。”他尽可能说得自然平淡。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绷住人设 第56章 极寒 “文灯。”步绛玄说道, 一如既往的?低冷音色,但闻灯听在耳里,却?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后, 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吧。闻灯分析着原因,缓慢垂低眼眸, 继而一转身, 看向远处。 “你打算往哪边走??”他询问步绛玄的?意见。 除去?他们方才来的?方向,这里一面是?雪山, 另外两面无?垠无?际、望不到边界,闻灯倾向于朝着雪山走?,那样至少有个目标。 “你认为呢?”步绛玄不答反问。 “雪山。”闻灯本想抬手,但在有动作前, “维持人设”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将手生生压下,改为向前扬了一扬下颌。 步绛玄“嗯”了一声,语气甚是?平淡,听不出是?原本就这样打算的?,还是?尊重了闻灯的?意见。 闻灯偏头向这人投去?一瞥, 提步前行。他害怕突生变故,不敢走?得太快。 背后竹篓里的?猫动了动, 闻灯感觉到它一个劲儿往角落缩, 觉得它应当是?感到了冷, 拿到身前来一看, 猫将自己夹到了两层妖兽皮毛中间,缩成一个球,而他伸手将竹篓接开、撩起皮毛时,猫明显抖了一下。 闻灯赶紧把猫裹好?, 盖上竹篓盖,正寻思着该用什么符纸解决这一问题,步绛玄向他看过?来,道:“给我。”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风吹得甚是?肆意,将衣袂扯起,在半空不住飘飞。闻灯应声抬头,望定不远处的?人。他心思一转,没有拒绝,将猫和竹篓送了过?去?。但见步绛玄剑指一并,往竹篓上划了一道灵力,随后,把竹篓背到了背上。 闻灯等着把猫接回去?,见状一愣,而步绛玄顶着一张面瘫脸,将步子一迈,继续朝雪山走?。 原来这人就没打消过?抢猫的?主意? 震撼之下,闻灯还有些气恼,但他现在顶的?是?和步绛玄款式相?同的?面瘫脸,维持的?是?清冷淡漠的?人设,不好?开口争取。 算了,你背就你背吧,等出去?了,再?用闻书?洛的?身份把猫要回来。他只?能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面无?表情跟上去?。 第119页 两人无?话。 对面的?雪山看似就在不远处,但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到头。这途中,又下了两场诡异的?雪,闻灯使的?亦是?符纸,轻轻松松便应付过?去?。他分外庆幸这次出门,带的?物资很充足。 大概过?了三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山脚。闻灯觉得周围越来越冷,冷到了冻脚的?地步,但看了眼步绛玄,这人似乎并未这样觉得,或是?察觉到了,却?未曾受到影响。甚至于,他还没有表露出要歇息的?意思。 闻灯走?在这人后面,幽怨地盯了他数息,聚起两道灵力,丢到脚底下,将双足护住。 这一刹那,步绛玄忽然停下脚步,将他看了一看。闻灯忙着暖脚,没发?现这人的?神?情一闪而逝的?奇怪。 他们往雪山上走?,路线是?环线,这样便不会错过?某些可疑之处。 生长在此?处的?草木和先前那座雪山没有不同,在山上活动的?兽类禽类亦无?区别——他们看见了相?同的?足迹和爪痕。闻灯心中生出一股怪异感,总觉得如果将这座山走?完,会发?生点恐怖故事。 他习惯性看向步绛玄,倏然间,听见山林间传出点动静,心生警惕,一把将这人手臂拉住,以示警告。 步绛玄瞥了一眼他伸来的?手,抬手将他肩膀一抓,拨到身后,同时将剑一挽。 别人间剑没有出鞘,但有剑意荡开,凌厉刺骨,凛烈无?边。这一剑悍然斩断了从闻灯方才站立之处冒出的?一株草,腥绿的?汁液从切口喷出,泛起刺鼻的?恶臭,而步绛玄剑势不停,偏转起落,扫向四周,挥开从树丛间窜出的?藤蔓。 闻灯丢了数道符纸出去?,将几根角度刁钻的?漏网之鱼烧死,抬头对步绛玄道:“谢谢。” 同时在心中赞美:今天的?酷哥真是?心地善良。 步绛玄没给回应,解决完这些草,提步向前。 闻灯比先前更小?心了一些,拈了两道符纸在手中,随时准备应战。 走?在前面的?步绛玄开口:“从先前那座雪山离开时,你并未如这般谨慎探寻。” “那是?因为我之前便探过?了。”闻灯回答道。 “是?吗?”步绛玄低声道,声音听起来凉幽幽的?。 闻灯直觉这两个字不简单,装起冷漠人设不接这话了。步绛玄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前进,花了好?一阵时间,清理数次“路障”,来到山顶。 这里没有奇特奇异之处,不过?是?一片封冻着的?、寻常人极难涉足的?冰面,闻灯没有将脚踏在冰雪上,而是?凌空而立,俯瞰四野。 雪山之外又是?一片冰原,而冰原的?另一边,仍是?雪山。看来这里很有可能是?由两雪山夹一雪原的?组合不断重复构成,更有可能,这样的?构造下,根本走?不到尽头。 闻灯蹙起眉,转身对步绛玄道:“一路行来,未曾见到什么人,亦未发?现什么疑似出口的?地方。” 步绛玄面朝着第三座雪山,口吻平淡:“出口不会在看得见的?地方,只?能解。” “如同天河十二书?的?迷阵?”闻灯想起步绛玄之前的?话。 步绛玄没有详细解释,向着山下踏出一步。闻灯赶紧跟上。 他们已将整座山都走?遍,无?需在谨慎慢行,故而行速极快,可就在走?到山脚的?那一刻,这两人居然又回到山中。 周遭景致改换得突然而然,就似本该如此?一般,闻灯定睛一瞧,两人现在身处的?,竟是?早已离开的?第一座雪山! 恐怖故事果然发?生,而这里比先前冷了不少——至少闻灯如此?感觉。 再?一看步绛玄,这人似乎不觉得惊讶。他抬脚边往前走?,闻灯叫住他,问:“你要继续往外面走?吗?” 步绛玄没应,但闻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答案。 “你难道没感觉到,这里越来越冷了吗?”闻灯语气严肃,“我认为,不应该在继续走?下去?了。” “若是?不走?,如何寻找出路。”步绛玄说道。 “我不走?了。”闻灯敛低眸光,感受着自己那双几乎要和冰雪冻到一起的?脚,轻声说道。 步绛玄又一次看向他的?眼睛,数息之后,道了声“好?”。 这人行动干脆利落,说完便离开,继续往山外照路。闻灯看着他转身走?远,绛色衣衫消失不见。 而在这一刻,闻灯清楚地察觉出了自己觉得周围越来越冷的?原因——他体内灵气正不断流失,并非向外流失,而是?就在体内一点一滴消失了。 为何会如此??闻灯心生恐慌,尝试阻止,却?完全无?法?阻止。 在这冰天雪地中,若没有灵气护体,又无?厚实皮毛,不得冻死了去??他感到焦急,抬头四顾,打量起周围。 很幸运,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他一开始待的?山洞不远,他立刻向着那方向走?去?,但不幸的?是?,他一开始走?动,灵气消失的?速度便加快。 这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闻灯当机立断,往身上拍了张风符,加快速度。 眨眼片刻,闻灯回到最初的?那个洞穴中,却?也就是?这眨眼时间,他体内的?灵力全都散光了。 他失去?了御寒能力,风从洞口灌进来,浑身上下冷成一块冰。 第120页 趁着现在还有行动能力,闻灯将刀鞘里所?有的?火符都拿了出来,一连烧上四五个炭盆,再?摆出两三个屏风挡在洞口前,紧接着把斗篷等物都裹在身上。 他冷得哈出一口白气,哆嗦着坐到床榻被褥里。 体内没有灵力,但他还能调动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的?,等手指稍微暖和了些,他慢慢聚了一些天地灵气到指间,捏出一个诀,将脸上的?咒术给撤掉。 他不再?管身份会不会暴露了,只?祈求步绛玄下一次会被鬼渊丢回这座山上,然后想起这个地方,过?来看一看。 体力消耗过?多?,人便会犯困,闻灯连续在雪地上行走?了四五个小?时,已是?疲惫至极。但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睡过?去?,他强撑着眼皮,活动脑袋脖颈,上下左右看。 突然的?,他瞥见山洞更深一些的?地上,放着一块玉佩。这玉佩眼熟至极,玉是?青玉,上面嵌着一块白石,赫然是?用日?暖生烟石做成的?联络玉佩! ——步绛玄没有拿走?那块联络玉佩,而是?将它放到了一个阵法?上。 闻灯认得,那是?步绛玄自创的?阵法?,破解的?难度不大,但若解错了方向,便会越来越复杂。 他教过?闻灯最简单的?解法?。 闻灯大喜,立刻挪过?去?,伸出手指勾了点儿天地灵气过?来,点向阵法?某处,再?照着记忆,向另一处划去?。 坎位、坤位、中…… 约半分时间,闻灯破解阵法?、拿到玉佩,他当即往上渡了点儿灵力。玉上的?日?暖生烟石亮起,他挪回罗汉榻上,缩回被子里,感到自己离保命更近了一步。而就在这时,他倏然感觉到,位于后腰上的?那道印,变得温热起来。 闻灯一怔。 这道印记是?玄绝化骨功的?象征,它有了温度,不就意味着,功法?恢复了?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冬天了,裹紧我的小马甲 第57章 神心空明 闻灯又是一喜, 精神更振奋了些,在心中默念起口诀。他施展玄绝化骨功并不需要灵力,意动即可, 约过半分时间,便见周身骨骼收缩变小, 穿在身上的衣衫空了一大截。 寒从脚底起。闻灯倏然想到这样一句俗语, 套了双袜子到脚上,旋即拿出适合目前身材的里?衣和冬衣, 放到炭盆旁烘烤。 他做完这件事,再度钻回被子里?,几乎在同时,外面传来一声喊: “闻书洛?”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低沉清冷。 ——步绛玄。 手上袖子长了一大段, 小半领口往下?耷拉着的闻灯后背登时一僵,忙冲外喊:“你等一等再进来!” 他忙将?身上的男装脱了、塞进空间法器中,捞起里衣穿上,无奈衣衫在炭盆旁烤的时间太短,仅仅热了一小片, 其余仍是冰凉的,贴上身时, 他忍不住“嘶”了声。 “出事了?”步绛玄听见这一声, 在屏风外问。 “没什么!”闻灯急急回道, 三下?两下套上外衫, 冷得跳了跳脚。 他钻回被子里?,环顾四周,查看是否还有闻灯的东西没藏好。 没有。很?好。闻灯在心里?说着,将?被子拢了拢, 对外面的人道:“你进来吧。” 屏风被一只手推开,风从外灌进来,闻灯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丝热气登时被吹没了,他缩在被子里?,狠狠打了个哆嗦。 步绛玄见状,立刻将屏风拉回,并捏出一道法诀,将?洞口封住。 “为何会这般怕冷。”他疾步走到罗汉榻前,半蹲下身,目光自下往上凝视住闻灯的脸。 闻灯一张脸惨白,连唇色都退去了,寻不见丝毫红润,眼眸半垂下?去,鸦羽似的眼睫黑得惊人。 “我……” “手。” 两个人同时开口。 闻灯极听话,伸了只手出去。他的手掌和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亦被冻得苍白,青色的手腕在手背上异常明显。 步绛玄眉心一蹙,一手托住这手,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腕脉。 “我灵力没了。” “怎会灵力全无?”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步绛玄清黑的眼眸瞬也不瞬看定闻灯,认真而严肃。闻灯和他对视半晌,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低声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一点一点消失了。” “如何消失的?”步绛玄问。 闻灯小声道:“凭空消失。我越是走动,消失得越快。” 他看见步绛玄仍是蹲姿,而他罗汉榻上堆满了被子,便拿了张椅子出来。手伸出又收回,就在这时,闻灯看见自己有一绺头发落到了胸前。 他头发还披着!闻灯意识到漏掉了一个细节,作为闻书洛的时候,他向来是将头发扎成马尾! 不要慌,不要慌,就算步绛玄记得闻灯的头发及至后背何处,但闻书洛和闻灯身高是不同的,乍看之下?不会觉得相似,而且他现在这样惨,估计这人也无心留意。 闻灯在心中安慰自己,暗中瞟了步绛玄数眼,见步绛玄似乎没太注意他头发,才?放下心来。 步绛玄站起身,将?榻上的被子理了理,把这人裹得更严实了一些。 “你走了哪些地方?”步绛玄问。 “过雪原,翻雪山,中间打打怪,没想到走完第二座雪山,又被丢回了第一座雪山。”闻灯尽量自然地将脑袋也?给盖了起来,半真半假说道,“回到这座雪山后,我又到处转了转,回过神来就这样了。” 第121页 “然后我跑回这个山洞,才?发现玉佩原来掉在这儿了,而你在上面留了个阵法,于是我就知道你来了。” 他小声说着,遮好脑袋后,把手也?收进去,但缩到一半,又给步绛玄捞住。 步绛玄在罗汉榻上整理出了个位置,坐到闻灯身侧,往他这条手臂上裹了张能御寒的妖兽皮毛,扣住手腕。 “你不要渡灵力,大概率是没用的。”闻灯看出步绛玄的意图。 步绛玄没理会这话。 每个人的灵力都是不同的,步绛玄的灵力如同他的人,甚是清寒。但眼下时分,闻灯非但没感觉到那股寒意,反而觉得温暖。 这点温暖沿着他体内经脉游走,但没过多时,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弱。 步绛玄又蹙了下?眉,再次渡出灵力到闻灯体内。 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鬼渊里?有鬼。”闻灯的目光落在步绛玄的手指上,轻声嘀咕,“像是要将?我回档一样。” 尔后视线上升,看定步绛玄的脸,问:“你身上有什?么奇怪古怪的地方吗?” “并无。”步绛玄将?闻灯的手塞进被褥中,“还冷吗?” “现在还行。”闻灯想了想,回答道。过了片刻,他又说:“我想喝热水。” “好。” 步绛玄将?榻前的椅子移开,放出一张桌子,摆上茶炉茶具,拿出一罐小青柑。 灌入茶壶中的依旧是提前存下?的山泉水,闻灯看他点燃炉火,看他将?公道杯倒扣到茶盖上预热,轻声问:“你怎么也?到鬼渊来了啊?” 这其实是一个不必问便知晓答案的问题,但闻灯闲着无聊,想和步绛玄说话。说完,他注意到步绛玄还将?装猫的竹篓背在背上,里?面有一阵小小的呼噜声传出,猫正在安睡。 于是他伸手戳了戳竹篓,又问:“这是什么?” 步绛玄不紧不慢取出一颗小青柑,放在盘中备好,摘下?竹篓,将?上方的盖子打开。 他一如既往对猫没有好脸色,伸手进去,食指中指往猫的后颈皮上一捏,把它?从竹篓里?提溜出来,丢到闻灯怀里?,道:“你的猫。” 然后回答起第一个问题,“找你。” “它?怎会在你那里!”闻灯睁大眼睛,一副欣喜至极的模样。 他双手捧住猫脸,将?它?搓了又搓,再抓住爪子,揉了好几下?肉垫。猫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对待,挣扎着要跑,都被闻灯捉住。 闻灯表演一番别后重逢的喜悦,掀开被子一角,把猫丢进去,看向步绛玄,对他道:“我以为它?生性不羁爱自由,趁我不注意离我而去了。” 步绛玄看着他,慢条斯理挑了下?眉。 闻灯重新将自己遮好,脑袋埋进被子里?,只在面前露出一条缝,回到第一个话题:“那你就没想过,下?来之后,会被一直困在这里?吗?” “没想。”步绛玄答得平静淡然。 不愧是你,很?有底气。闻灯暗道,在被子底下?搓了搓猫,又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步绛玄:“昨夜来的。” “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不曾。” 闻灯拉长调子“哦”了一声。 壶中的水在两人说话之间沸腾,白雾从壶口冒出,将?视线氤氲。步绛玄揭开壶盖,往里?放进那颗小青柑,闷泡几许,倒出茶汤。 他没有分茶,直接把公道杯给了闻灯。公道杯是细腻的白色,茶汤褐红透亮,闻灯双手捧着,过了好一阵,才?感觉出这茶烫手。但闻灯没放开,因为温暖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还往前凑了凑脑袋,用茶汤上腾起的热气蒸脸。 步绛玄偏头注视着他,于须臾之间,将?这公道杯取走,往这人手上垫了条手帕,再把杯子放上去。 闻灯维持着姿势,过了一阵,想起一件事:“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学院会不会派人来找?” “会。”步绛玄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但他们会在做好万全的准备后,才?派人到鬼渊来。” “也?就是说,他们要很?久之后才会来,而我极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冻死了。”闻灯叹息着说道。还有可能玄绝化骨功突然抽风失效,在步绛玄面前来一出大变活人。 “慎言。”步绛玄极不赞同地看了闻灯一眼,自榻上起身,“我不会让你冻死。” 这山洞并不宽敞,眼下放了一桌一椅一榻及数个炭盆,几乎不剩空余的地方。步绛玄将?椅子收起,又重新摆放炭盆,勉强腾出一片空地。 闻灯目光跟着步绛玄移动而移动,忽然之间,喊了声:“步同学。” 步绛玄站定回头。 “谢谢你。”闻灯认真说道,若是没有步绛玄,他定然会死在这里?。 步绛玄听见这话,敛低眸光,看了眼被闻灯捧在手上的茶,道:“可以喝了。” 数口微烫茶汤入腹,闻灯身上又暖和不少,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抬头一看,竟见步绛玄在腾出的空处上摆了一个炉子、一口药罐。 “你竟然带着熬药的罐子?”闻灯惊讶说道,随后又见步绛玄回过身来,往桌上排出一排药材。 闻灯眼睛瞪得更大,“还带了这么多药?你是小叮当吗?” 步绛玄瞥了这人一眼,在他的瞪眼注视中,取出一杆小称,动作利落地配出一份药,放进药罐中,拿冷水泡上。 第122页 闻灯明白了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默默低下头,把茶喝完。 “我想睡一下?。”他把空茶杯放到桌子上,拉了拉被子,盖好手和脑袋,对步绛玄道。 步绛玄应了声“好”,“药好了我叫你。” “你不去探路?”闻灯问。 “不急。”步绛玄话如此,神情亦如此,敲不出分毫急切。 听他这样说,闻灯便倒下?了,在被子里?动了动,一番调整,找到舒适的姿势和位置后将眼一闭,很?快睡着。 步绛玄将?闻灯没掖好的某处理平整,坐在榻边看了他片刻,才?起身继续做事。 他又取了些药草出来,然后将桌子撤走,换成一个木桶。他朝桶内捏了一个水诀,又往底下?贴了数道水符,放入药草,慢慢煮开。 药的清苦味道盈满山洞。闻灯睡了一阵,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嗅到这个味道,眉头一皱,又缩了回去。 闻灯开始做梦。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很?少做梦。上一回梦见的是神京,他沿着行人如织的中轴大道,走向守卫森严的皇宫大殿,不过行至中途,便醒了。这一回,梦见的是一片风雪。宫墙的轮廓在茫茫大雪中隐约可见,他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似乎就要远行,但无人送别。 风大雪重,他一身单衣,越走越冷。双足近乎要冻在了地面上,手已麻木,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好冷。闻灯对自己说道,继而自问,为何会这样冷? 他脑袋都被冻木,在风雪之中茫然四顾,过了好半晌,才?想到答案:因为身处鬼渊。 但我不是在山洞里?睡觉吗?这很?不对。闻灯心说着,往四下?仔细一看,作出决定——他要睁眼看看。 可这一刻,眼皮竟似千斤重,尝试一次又一次,无论如何使劲用力,都睁不开。闻灯不禁有些泄气。 “闻书洛。”忽然的,从极遥远处传来了喊声。 “闻书洛。” “闻书洛,睁眼。” 遥喊之人有一把清冷耐听的好嗓音,质地如同被冰镇过的酒。闻灯循声望去,看见的却唯有一片风雪。 “闻书洛?这又不是在喊我。”闻灯收回目光,低声嘀咕着,“反正醒不来,不如继续睡吧。” 他不再试图睁眼。 山洞里?燃着炭盆和火符,药罐里?的汤药和木桶中的草药汤都在沸腾,温度直逼酷暑,但闻灯的体温却在往下?走,眉眼之间以可见的速度结起薄冰。 步绛玄眉峰紧蹙,将?闻灯扶坐起来,左手揽住肩膀、让他靠着自己,右手扣紧这人腕脉,向他体内渡去灵力。 猫在罗汉榻靠背上方走来走去,冲着闻灯喵喵叫了数声,见这人不睁眼,又对准步绛玄吼叫。 闻灯身上冰霜逐渐消融,但步绛玄仍旧面沉如水。他的灵力无法在闻灯体内久留,不论多少,稍微流转片刻,便消失散尽。 而这人,更是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猫叫得更急切了,从靠背上跳下来,脑袋不住蹭闻灯的手。 步绛玄蹙眉垂眼,凝思片刻,食指中指并拢,从自己影子里?抽出一道如雾似烟的东西,送入这人口中。 做完这事,他紧紧注视着闻灯,半分不敢放松。 闻灯还是睡着。 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一处炸起火星,这时候,闻灯终于有了反应。他先是皱了一下?眉,继而上半身往前猛倾,剧烈咳嗽起来。步绛玄抬起右手,拍了拍闻灯后背,再往下?抚,帮他顺气。他做这个动作,起初还有几分笨拙,过了一阵,才?熟练起来。 闻灯咳了很?久,停下?来时脸埋在步绛玄胸前,稍微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别开,问:“我睡了多久?” 他完全清醒了,但距离醒来已过了一段时间,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内容已忘了。 “一刻钟。”步绛玄答道。 闻灯却觉得睡了好几个时辰,睡得头重脚轻,四肢乏力。 “我好冷。”闻灯轻轻说了一句,将?头抬起。 他的视线越过步绛玄肩头,落到一只硕大木桶上。 白烟不断从木桶中飘出,而山洞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苦味。他想起睡觉前步绛玄说过的药好了喊他的事,眼睛逐渐瞪大,抬手指向木桶:“我得喝这么大一桶?” 步绛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反应过来这话联系的是哪件事后,眼睛极快地眨了一下?。 闻灯敏锐地注意到了,两手一抬,搓猫似的搓住步绛玄的脸,把他掰过来对着自己,问:“你想笑?” “那是药浴。”步绛玄拎开闻灯的爪子,“差不多好了,你自己进去。” 他起身走到洞口的屏风外。闻灯坐在罗汉榻上,看了那木桶好一阵,迟疑又迟疑,冲着外面问: “……我可以不脱衣服吗?” “寻常衣衫承受不住那药力。”步绛玄回答道。 闻灯:“……” 行吧,到时候如果出了点什么问题,你可不要被吓着。 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把衣裳脱掉,迈开僵硬地腿,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自己安放进木桶中。 这桶中的水分明是沸腾的,但他感觉不到一丝烫。他皱了下?眉,过了会儿整张脸的表情都垮掉,冲着屏风后说了声“好了”。 第123页 步绛玄垂着眼走进来,径直来到炉火前,端起药罐,倒出一小碗药,抬手一挥,送至闻灯面前。 “这是喝的药。”他背对闻灯坐下?,低声说道。 闻灯看了一眼步绛玄的背影,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光。他本以为这药会很?苦,喝完才?发现,他的舌头根本感觉不到味道了。 他颇为郁闷地放下碗,嘟囔了句“冻麻了”,把手泡进药汤中。 这桶很深,药汤烧得多而浓,闻灯坐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根本看不清余下?情形。他依旧没有扎头发,除了脑后发顶,全都湿了,略有几分凌乱地漂浮在水面上。 泡着泡着,闻灯察觉出点不对劲来。他抬手拨了两下药液,蹙起眉,向前探身,喊了两声:“步绛玄,步绛玄。” 步绛玄背对着他,应了一声。 闻灯觉得泡在药汤中,和在药汤外无甚区别,便伸出两条胳膊,挂在木桶边上,“我觉得这药汤没效果,还是好冷……”又想到嘴里没味觉了,丧着一张脸说:“我可能真的要被冻死了。” 步绛玄闻言起身,沉着脸来到闻灯面前,手伸到木桶桶壁上。 “你感觉这个,我已经没有温度了。”闻灯抬起手,将?手背贴上步绛玄脸颊。 他手冷如冰,而桶中药液的温度,也?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降了下?来。步绛玄神情格外凝重。 闻灯将手垂回去,挂回桶边,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什么?” 步绛玄扣住他这只手的手腕脉搏,问:“像什么?” “像告诉患者家属‘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的医生。”闻灯说,怕步绛玄不理解,解释补充:“就是大夫对病人亲眷说,救不回来了。” 说完他扯唇笑?了一下?,似乎被自己逗乐。 步绛玄瞪了闻灯一眼。他收敛笑?容,垂下?眼眸,抿紧唇线。 这一回,步绛玄扣住闻灯腕脉,并非只是为了探脉。他又给闻灯渡了些灵力过去,虽说无法在闻灯体内停留太长的时间,但至少在有灵力流转的片刻,这人会好受一些。 “你别给我渡了。”闻灯觉得步绛玄这样太过浪费,要把手收回来,却被他给按住不放。 “还有救。”步绛玄认真说道。 “怎么救?”闻灯不大相信地问。 步绛玄道出四字:“离火幻日。” “离火幻日?”闻灯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紧接着猛地掀起眼,沉声道,“那是神心空明境才?能施展出来的法术。” 闻灯意识到了步绛玄想做什?么,差点从木桶中窜起来。而步绛玄握着他的手,徐徐缓缓渡来灵力,口吻平静如常。他说: “入神心空明境便是。” 第58章 破题 “你不能这样!”闻灯扒住木桶边缘, 没忍住往上蹭起了一点儿?,被步绛玄眼疾手?快按住脑袋,给推了回?去。 步绛玄将这人没被扣住腕脉的?那只手?也?放回?药液中, 语气依然平静无波:“境界能压一时,但也?不能压制一世。” 这一桶草药汤仍在沸腾中, 汩汩冒着泡, 向上腾起雾气。闻灯下巴尖儿?抵在水面上,但脸颊依旧看不见血色, 苍白如纸,可怜又脆弱。 “那你的?病呢?”他极不赞同步绛玄的?做法?,“你压制境界,来雪渊寻枯寒草, 不就是为了治病吗?” “还有其他办法?。”步绛玄道。 “其他办法??如果有的?话, 之前?怎么没用??”闻灯瞪视步绛玄,“这只能说明,压制境界、找到枯寒草,是最好?的?办法?。” 他太冷,声音变得沙哑, 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表情一变:“你压制境界并非一日半日的?事情, 不会是枯寒草生长缓慢、而服用?要求是境界必须在清净境吧?” 步绛玄敛眸, 低声道:“并非如此。” “你说慌。”闻灯一眼看穿步绛玄回?答时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又从水里冒起来一点,把那只被抓住的?手?一点点从步绛玄手?里扯出去,可他仅仅挪走寸许,便被步绛玄给箍住。 “不要胡闹。”步绛玄沉声说道, 再?度将他按回?去。 闻灯怒目而视:“我没有胡闹。” 他对上步绛玄那双漆黑的?眼睛,而这人瞬也?不瞬看着他,目光不曾挪开过片刻。 便是在这一刹,步绛玄眼眸中流转过一点微芒。亦是在这一刹,山洞之中,灵力狂涌,风翻成浪,在四壁间拍打回?撞,走石飞沙。 步绛玄眼中那细微的?光芒翻涌绽放,绚烂成花,宛若天河星华。 步绛玄身?上的?气息变了,变得更冷更冽,异常深沉。 他破境了,就这般站着,一只手?抓着闻灯的?手?,破境了。闻灯惊得无以复加,旋即震怒生气,但他口中才道出一个音节,就被步绛玄打断。 这人对他说:“不许说脏话。” 闻灯:“……” 步绛玄说完,收敛外溢的?灵力。山洞逐渐平静下来,他眼眸亦回?到了寻常模样,不过视线从闻灯脸上挪到了手?上。 闻灯右手?食指伸直,颇有几分恼火地指着步绛玄,其余四指则屈起。步绛玄将这人的?这根手?指给压回?去,让他握成一个拳,放进药液中,然后向着外面走了一步,拔出别?人间剑。 第124页 他就要出剑,但目光触及挡在洞口的?屏风后,停了一霎,将之收起。 这给了闻灯时间差把脑袋转过来。他看见步绛玄向着洞外积雪落下一剑,极其简单的?一剑,不带任何繁复花哨的?动作,仅是一记自上而下的?挥斩,却有澎湃如洪的?灵力自剑上涌出,顷刻间融散深雪。 而将视线投向远处,见得在那遥望不可及的?天幕上,挂起了一轮炽如火的?烈阳。那些?几乎要压垮树枝的?雪消融滴落,山间出现了莽莽郁绿,青石被流淌的?雪水浸润成深色,层林之中传出鸟啼。 这就是步绛玄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这片雪山很冷,那就融了它。 闻灯惊得张大嘴。 他向着洞口的?方向探出脑袋,看了一圈,目光定格在步绛玄身?上。这人背对着他,别?人间剑还未收,昼阳清光,剑锋耀眼夺目。 “酷哥。”闻灯冲着步绛玄背影喊了一声。 “嗯?”步绛玄收剑回?头。 “你好?厉害,又酷了一些?。”闻灯扒着木桶边缘,虽说还是很生气,但忍不住赞了一句。 他眼底还有好?奇,步绛玄看出,对他解释:“单就一道离火幻日术,做不到这样,我试着叠加了几个幻术。” 步绛玄走回?木桶旁。闻灯又往水面上浮起来了点儿?,露出脖颈和一截锁骨,白皙圆润的?肩头亦在褐黑药液里若隐若现。步绛玄垂眸瞥见,轻轻眨了下眼,第三次抬手?,把闻灯按进水里,仅留个脑袋在外。 “现在还冷吗?”他问。 闻灯在水里面仔细感受了一阵,道:“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 这人动来动去好?几次,头发很是凌乱,除了一撮毛翘起来,耳朵也?露在了外面,那耳垂上依旧光洁无物,步绛玄看了眼,问:“耳朵呢?”“耳朵就没办法?了吧。”闻灯笑了一下,晃晃脑袋,“怎么,你还要给我带个帽子?” 步绛玄眉梢微微一动,食指中指一并,凝出一股灵力,扣到闻灯脑袋上。做完这件事,他把方才收起的?屏风重新摆出、挡住木桶,并于?左右两侧留出一段距离,让天光淌进洞内。 他回?到了屏风外。闻灯抬起手?,往脑袋顶上探了探,转身?朝着洞口,喊了声:“步绛玄。” “我在。”步绛玄应道。 “谢谢。”闻灯望着他声音来的?方向,收敛脸上的?随意神情,说得郑重认真。 步绛玄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平直直,不起波澜:“不必道谢。” “你老实告诉我,枯寒草是不是没用?了。”闻灯又道。 步绛玄入了神心空明境,这已成为既定事实,不可能再?让他压回?去,就像木成了舟,闻灯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将目光向前?看。 屏风外的?人沉默片刻才作出回?答:“枯寒草生长缓慢,且只在阎池附近生长,还有出售的?价值。” 闻灯:“……” 闻灯无言一阵,把整颗脑袋都沉进水里,过了半晌,才抬起来,对步绛玄道:“我会陪你把病治好?的?。” “若是,治不好?呢?”步绛玄的?话语里有短暂的?停顿。 “那我就一直陪着你。”闻灯垂眼盯着水面上的?波澜,低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步绛玄才应道:“好?。” 闻灯再?度把脑袋泡到了药汤中。他打算从鬼渊出去便回?一趟金陵闻家,动用?家中力量,将天下所有的?名医都请过来,给步绛玄来个多方会诊。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眼下并非如此,闻灯真切地感到温度在一点点上来了,四肢不再?如先前?那般僵硬。 他开始在木桶里活动、划水。 稍过一阵,步绛玄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现在感觉如何?” “又好?一些?了。”闻灯回?答道,又问:“你呢?” 步绛玄道:“并无不适。” 闻灯继续在草药汤中划动手?臂,水声时缓时快,滴滴答答不停。但没过多久,他感到疲惫,手?臂垂落,眼皮向下耷拉,变得昏昏欲睡。 步绛玄坐在屏风外,但注意力一直在山洞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地,身?形一掠,从洞口进来。他将闻灯叫醒,让这人伸手?,仔细探过脉后,道:“我会尽快带你出去。” “你去找路吧,我比之前?好?了不少,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闻灯艰难地睁着眼睛,语速很是缓慢。 “带你一起。”步绛玄道。 “带我一起?”闻灯歪了下脑袋。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他在木桶中,步绛玄往木桶下安放四个轮,再?套上一根系带,走在前?面拖着他前?行。 而步绛玄显然和他想的?不同,道出两个字:“穿衣。” 步绛玄说完便要走回?洞外去,但脚刚迈出,又顿住,敛着眸问:“……你自己?可以吗?” 我如果说不可以,难道你好?意思帮忙吗?闻灯心说着,道了声“可以”。 步绛玄点头继续朝外。 闻灯挪到木桶边缘,费了一番力气,从桶中出去。他在空中捞了点灵气到手?上,捏了个诀烘干身?上的?水珠,慢吞吞将榻上的?衣衫一件一件穿好?。 他没收拾山洞中的?东西便去了屏风外面,站在步绛玄面前?,在刀鞘里一通翻找,摆出一个轮椅。 第125页 “我觉得我走不了太久。”他对步绛玄道。 步绛玄盘腿坐在山洞前?,背挺笔直,剑横膝上,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看见闻灯拿出的?东西后,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为何会准备这样的?东西?” “前?段日子的?秋会,徒师姐被北苍三两招打断了手?,我有感而发,便准备上了。”闻灯解释着,一屁股坐到上面。 步绛玄对此没有评价,起身?探了探他脉搏,又进去山洞。他显然整理了一番,出来时背上多了个竹篓、手?里拿着件厚毯。他将闻灯给裹上,才推着轮椅往外走。 烈阳高挂,将整片天空都照得明亮,四野冰雪消融,但由?于?此处常年积雪,雪下没有生长植被,故而看起来光秃秃的?。雪水顺着地势流淌成河,流水声潺潺,闻灯环顾一番,觉得周遭太亮,从刀鞘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 “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同了。”他低声对步绛玄说。 步绛玄瞟了他鼻梁上的?墨镜,道:“是。” “有一种出门郊游的?感觉。”闻灯又道,“我有些?饿了,你饿了吗?” 被问的?人没直接应,四顾之后,向着前?方一扬下颌:“到那里去吃。” 现下他们走在略有些?陡峭的?山路上,前?面不远处是一片密林,据步绛玄昨日所探,密林中有片平坦开阔地。 不多时便至。 此处除了有树有草,还有数块形状奇怪的?石头,闻灯透过墨镜看了看,对此地表示满意。 步绛玄放了一张高矮合适的?桌子在闻灯面前?,这家伙半点不客气,直接将上半身?倒上去,问道:“你想吃什么?” “都可。”步绛玄道。 “我发现你对半死?不活的?我要纵容一些?,我原本以为你会直接塞我一颗辟谷丹,说赶时间就这样吧。”闻灯偏了下脑袋。他没就这个话题展开,很快又道:“那就你之前?说的?水煮肉片和冬瓜排骨汤。” 闻灯从刀鞘中取出两个砂锅,推到桌子中央,尔后拿出一个蒸笼,和一袋米,看向步绛玄:“我没什么力气,蒸米饭的?任务就交给你吧。” 步绛玄平平一“嗯”,把米和蒸笼拿到自己?面前?,再?往地上添了个炉,问:“多少米多少水?” 闻灯:“不必太多米,水稍微高出表面一些?就可。”想了想,补充:“煮之前?记得淘米。” 步绛玄会炼丹熬药,但煮米饭却是人生第一回 ?,动作格外仔细小心。他取来一些?雪水,用?符纸净化,谨慎地将米洗了一遍,小心翼翼铺到蒸笼上,然后往里加水,自我估摸一番,又向闻灯确认过水量是否合适,才架到炉子上、生起火。 而桌前?,闻灯又开始犯困。他披散着头发,身?上裹了一层厚毯,鼻梁上架着墨镜,脑袋一下一下往前?面点。 墨镜往下滑了一截,这人却懒得伸手?扶,步绛玄帮他推上去,煮来一杯茶,塞到他手?上。“你年幼时解过天河十二图中的?一幅图。”步绛玄站在闻灯旁侧,低声说道。 “对。”闻灯抬起脑袋,强打起精神,回?答道。 “如何解的??”步绛玄问。 闻灯循着闻书洛的?记忆,勉强从毯子底下伸出右手?,做出一个动作:“像这样,伸手?指了一下,就解开了。”他知道步绛玄这是在帮他转移注意力,避免他睡过去,故而很配合。 步绛玄微微吃惊:“仅仅是指了一下?” “是。”闻灯点头。他记起先前?用?闻灯的?身?份和步绛玄同行时生出的?疑问,脑袋歪了歪,看向身?侧的?人,道:“你突然问这个,是想套天河十二图迷阵的?解法?来解鬼渊?” “没错。” “为何会如此想?” “我解过几幅天河十二图。”步绛玄低声说道,分神注意了一眼炉上的?蒸笼,“鬼渊给我的?感觉,和它们有些?相似。” “几幅?”闻灯半眯起的?眼睁大了些?,甚是震撼。 寻常人一生能解一副天河图便算了不得,这人年岁不过十八,竟已解了几幅?不愧是你啊步绛玄,这事还好?没传出去,否则不知多少醉心天河图解谜之人会被气死?酸死?。闻灯腹诽说道。 而这时,步绛玄做了一点补充:“周国境内的?都解过。” 闻灯:“……” 天河十二图是当年烈帝从归渊中带出的?,虽说彼时整片大陆都属于?周国,烈帝将十二图分散到了全国各处,但人总有偏颇,他留了一半在原本的?周国版图内——亦是现在的?周国国境。 如此说来,步绛玄解了足有六幅天河图,而其余六幅,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人没有离开过周国,故而没去解。 闻灯也?有点酸了,他决定岔开话题,问:“是哪些?地方相似?” 步绛玄答:“灵气构成。” “?” 闻灯没明白。 步绛玄解释道:“无论幻阵迷阵,还是困阵杀阵,都不过是用?灵力法?咒做成的?把戏。既然是把戏,便要遵循一些?规则,才能糊弄人。” 闻灯仍是没动其中原理,希望步绛玄能说点人话,问他:“……那你目前?有解题方向了吗?” “这里跟天河十二图上的?迷阵比起来,灵力构成虽有相似,但更为简单。”步绛玄抬头,遥看一眼天穹,轻声说道,“有的?时候大简单,便是大难,目前?我还没有确定,朝着哪个方向去解更为合适。” 第126页 哪个方向? 这是你已经找出了很多方向的?意思了? 闻灯分析出他话里的?深层含义,心中的?酸涩从有些?变成许多。他在轮椅里不安分懂了懂,问出一个自己?能懂的?:“比天河十二图还难?” 步绛玄“嗯”了声:“这是一个古老的?迷阵,存在时间或许比天河十二图还久远。”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连听都不曾听说过。”闻灯声音越来越小。 步绛玄向他投去一瞥:“因为你不看书。” 闻灯:“……” 闻灯将两只手?都从毛毯底下伸出去,抓住步绛玄的?手?,上下摇了摇:“谢谢你没有让我从轮椅上起来练刀。” 步绛玄目光落到被这只被抓住的?手?上,用?另一只手?将这人的?爪子提溜开,塞回?毛毯底下。 闻灯被步绛玄的?动作弄得彻底来了精神,将脑袋探过去,目光自下而上直勾勾盯着他,眼底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他这样看了步绛玄好?一阵,待步绛玄别?开脸时,又说起正儿?八经的?话题:“这里能够连通灵界吗?” “不行。”步绛玄硬邦邦回?答道。 这并非意料之外的?答案,闻灯略一寻思,说:“联络不了灵界,总得有个原因才对。” “被挡住了。”步绛玄又答。 闻灯:“那就拆除障碍。” 听见这话,步绛玄眼神微微一动:“或可一试。” 言罢拔出腰间别?人间剑。闻灯惊讶于?他的?行动力,瞪眼:“在这里试?不用?慎重选地点?” “障碍无处不在。”步绛玄答得淡然。 但见这人上前?数步,将剑一挽。 山林间,风定,剑起。 闻灯的?注意力落到在步绛玄的?落招之处,看见虚空之中,除了剑光明灭之外,还亮起了一道光华。 ——那是被撞得现了形的?灵力回?路! 步绛玄手?中长剑不停,招式数度变换,剑光起落纷乱。闻灯向前?倾身?,密切注视着半空时隐时现的?流光。 约过半刻钟,闻灯抬手?一指,指着某处,对步绛玄道:“朝这里再?打一剑!” 步绛玄抬眼一看,迅速落剑。 却见闻灯蹙起了眉——这一回?,虚空中没有出现他想看见的?那一道灵力回?路。 他凝眉沉思,数十个呼吸后,又道:“用?你第一次出剑的?方式。” 步绛玄依着闻灯所说去做,改换招式,剑势自上而起,落下之时,半空之中赫然有灵力流转。 闻灯眼神亮起,掀开身?上毛毯,疾步走到那道灵力回?路前?。 说不出缘由?,但闻灯心底有种感觉,只要击住了它,便能—— 他的?手?随着心念而动,握紧成拳,向着这道就要消失的?流光打去。 打向的?分明是虚空,却听见——啪。 一个细微的?声音。 紧接着,这道灵力回?路上出现裂痕。 咔嚓。 又是一道声响。 有什么东西碎了,顷刻之间,狂风骤雪从这破口中蜂涌而入。 闻灯向着那处看了一眼,浅琥珀色的?眼眸瞪大,后退半步来到步绛玄身?侧,抬手?一指,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惊奇和得意:“酷哥,虽然我不看书,但我——解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学渣蒙题术 第59章 绛夜 神京城南占星台, 山连微云,天穹落遍繁星。 夕阳早被西山吞没,夜色漫过四野, 天幕里翻浮着深沉的?苍青色,但?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在何时, 一抹深红乍然自遥远的?北方蔓延开来,泼洒苍穹。 “这?是怎么回事, 天空为何突然变红了!”占星台上值守者之一震惊喊道。 和他同在一处的?人立时抬头,瞪大双眼,不太确定道:“……这是红夜?” 另一名值守者皱着眉头,启唇欲言, 但?始终没能说出什么。这?时候, 有?数人从后方大殿内走出,为首的?是一名老者,拐杖一下一下点地,语气沉重: “不,是绛夜。” “‘绛夜, 太岁落,百劫出, 杀相万千。’大星见在两百年前作出此预言, 而眼下, 是近两百年来出现的?第二次绛夜。”老者说道, 声音愈发低沉,“岁星可安好?” 他身后几人皆手持星盘,左眼上佩着一枚可望远的?法器,闻得此言, 匆忙观测占算,过了数分时间,才作出回答:“一如往常,不曾出现崩落之势。” 老者长舒一口气:“如此便好。” 第一个发现天空有?异的?值守者上前问:“长老,第一次绛夜出现,是什么时候啊?” 鬼渊。 离火幻日炙烤下,雪山之上已不复冰雪存在,山林重归莽绿,山石重见天日。闻灯站在山间,一拳击碎某道灵力回路,虚空上立时爬满裂痕,而裂痕之后,是狂风骤雪、茫茫冻原。 闻灯确定那就是雪渊,因为他隐约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但?在这时候,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身体内翻涌起来,很?难说清具体是什么,意识到后,已然头重脚轻,若非步绛玄反应快、伸手一捞,否则已跪到了地上。 “我突然感觉不是太好。”闻灯蹙眉说道,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第127页 步绛玄亦是蹙紧眉。闻灯自己感觉不出来,但?他很?清楚,这?人又冷成了一块冰。他抬手一招,将轮椅上的?厚毯抓来,把闻灯严严实实裹住,再?将人打横一抱,走向那道裂口。 “出去再?睡。”步绛玄沉声说道。 那道裂口正在收缩,步绛玄剑指一并,飞剑而出,又补上一剑,人紧随剑后,足尖点地,飞身掠出。 风雪迎面而来,却在靠近步绛玄的?一刹,被他周身流转着的?灵力震碎成无。步绛玄带着闻灯从一条幽暗昏黑的?裂缝中走出,踏上雪面。 这?里是闻灯掉进鬼渊的?地方,亦是步绛玄追下去的入口,不远处站了几个人,见得他二人出来,先是一惊,感到不可置信,紧接着激动喊道:“闻师妹,步师弟!”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徒无遥,看清闻灯的状态后,惊道:“师妹这是怎么了?” 紧跟着又说:“交给我来抱……” 步绛玄却是看也?不看她,面沉似水,径直往南面走。他速度极快,如一道影子,在徒无遥视线里一掠,便消失了。 “北间长老信上说得果然不错,这?一次鬼渊的?入口和出口会在同一处。和咱们一道来雪渊的?长老们还在邙山行宫中商议如何下鬼渊营救,既然他们已经出来了,我这?就发回通知。”于闲拍着胸脯,长长舒了一口气,从衣袖里捞出一道符纸捏碎。 一朵焰火越过重雪窜上天空,他又道:“可担心死我了。” 一直在这附近等待消息的还?有?北苍望羲和程复惊。北苍望羲朝着步绛玄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偏头对另一人道:“他这?是入神心空明境了。” “看来,来年凌云榜换榜,你我都能前进一位了,喜事呀。”说完将提在手上的?弯刀收回腰间,朝着雪原深处走去。 步绛玄一路疾行,离开雪渊,上了邙山。接到于闲消息的众长老等候在邙山山下,见到步绛玄,立时施展传送阵法,让他将闻灯带入行宫。 行宫入口亦有?人接应,将两人送至偏殿。这?里有?专为在雪渊战中受伤的?弟子准备的?休息室,各类物什齐全,更有白鹿洞医修值守在此。 步绛玄将闻灯放到榻上。 一路上,他都被步绛玄裹在厚毯中,以灵力护体,眼下一看,煞白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步绛玄眉头立刻紧紧锁起,白鹿洞医修上前,为闻灯切脉,稍过片刻,对他道:“闻姑娘是灵力尽失后引起的体虚,加之天寒地冻,受凉发热,待得灵力慢慢恢复,再?喝一些温养汤药,便会好转,步公子无需太担心。” 继而提笔写下一副药方,交给身侧药童,又道:“我二人去药室煎药,约过一个半时辰,便可来取。” 步绛玄点头:“多?谢。” 白鹿洞的?医修带着药童离开,屋室内余下步绛玄和闻灯二人。闻灯已然睡了过去,步绛玄走到榻前,帮他将脸侧乱发拨开、理顺,把被角掖好,又将手指搭上他腕脉,向他渡去灵力。 离开了鬼渊,闻灯终于不再?似个漏斗,有?多?少灵力都会漏出去,但?恢复速度并不快,步绛玄怕他承受不住,灵力渡得小心谨慎,时不时便停下,观察情况。 这?人睡得似乎不安稳,时而皱眉,时而嘟囔点什么,不过声音太低、语速太快,步绛玄没能听清。 渐渐的?,他不再?发热,步绛玄便起身煮了一壶茶,以待这?人醒来后喝。 灯架上的?白烛泣出泪来,寸寸变短,窗外风雪一刻不停。闻灯略有好转,睡着睡着开始变得不老实,试图将身上的?毛毯扯掉,揉成一个球,抱在怀里。 步绛玄一次又一次制止他的?行为,后来想起背后竹篓中还有?个猫,干脆将猫拎出来,塞到他怀中、让他抱着,再?用毛毯将人和猫都盖住。 做完这?事,他坐回榻边,重新将手搭到这人手腕上,但?在下一刻,手猝然收回。 一抹诡异的?青色从他眼眸中闪过,灯下的?影子漫开成雾,随时就要腾起,而在这时,闻灯被猫踩了一脚,皱着眉头醒过来。 步绛玄倏地垂眼,剑指一划,将弥散的雾逼回脚底。闻灯则是慢慢睁眼,把在他胸口上不断踩踏的猫拎走,迷迷糊糊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好一阵,转头找到步绛玄,向他确认:“我们出来了?” “现在在邙山行宫。”步绛玄道,掀开眼皮时,眸底已恢复如常。 “现在是什么时候?”闻灯又问。 步绛玄道:“鬼渊中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你我在鬼渊中待了一日多,但?于外面而言,不过四五个时辰。” 闻灯算了算:“这?样说来,雪渊战还?未结束。” “你还?想去?”步绛玄听出闻灯的话外之音。 “说说而已。”闻灯敛眸。他躺了一会儿,抱着毛毯起身,搓了两下猫脑袋,目光落到步绛玄的?手上,伸过去抓住、手指搭上他脉博,感受了一番,问:“你还?好吗?” “并无不适。”步绛玄答道。 “但?步三岁都没出来。”闻灯视线下移,来到地上,看向步绛玄的?影子。屋室里亮着灯,窗纸外一片黑沉,都表明此时已然入夜。夜晚是步三岁的?活跃时间,但?在今夜,步绛玄的?影子平静极了。 物极必反。闻灯不信步绛玄的?话。 第128页 却见步绛玄从榻上起身,道:“我去看看你的?药。” 他说完就走。 “你还?学会逃避了?”闻灯惊讶地睁大眼。 这?间屋室不大,闻灯话音未落,步绛玄已走了出去。门开了又关,过程极快,竟是没漏一丝风进来。 步绛玄走出屋檐,行至庭院。 迎面走来一人,身穿霜白色滚银边大袖袍,腰佩长剑,手上拎一食盒,看见步绛玄,停下脚步问:“步公子,请问闻姑娘可曾醒了?” 这?人正是程复惊,眉目清雅斯文,声音温润。 恰在这时,闻灯裹好了毯子,来到门口、将门打开,冲着外面道:“步绛玄,你就是在逃避我的?问题!我跟你说,我打算等回……”说着看见了庭院中的?程复惊,话音戛然而止。 “陈公子。”闻灯收敛方才的?表情,向程复惊礼貌一笑。 程复惊站在不远处,抬手冲闻灯执礼:“闻姑娘。” 步绛玄回头瞥了闻灯一眼,面无表情提步前行。 闻灯坚信这人在逃避话题,但?程复惊在此,便不好多说。 “外面风大,闻姑娘别在门口久站。”程复惊上前数步,来到游廊上,语气温和。 闻灯向着侧后方退开一步,将程复惊让进来。 屋室内有?张小桌,桌上有?茶,闻灯从茶壶茶碗看出,是步绛玄煮的,便请程复惊坐下,为他倒了一碗。 茶汤清亮,散发出幽幽兰花香。程复惊啜饮一口,露出赞许之色,问:“是明前的?顾渚紫笋?” “大概是吧,步绛玄煮的。”闻灯答得有?几分?含糊。 “茶很不错。”程复惊眉梢微微一挑,放下茶碗。 闻灯坐到程复惊对面,觉得身上裹着毛毯有几分?不礼貌,便想放到榻上,但?被程复惊阻止。程复惊将食盒打开,从中取出一碗汤,放到闻灯面前,道:“这?是天参姜茶汤,具有驱寒之效,熬制过程中加了枸杞红枣,并不苦辣。” “此外,我还?带来了一条绒瑚兽皮毛制成的?披风,御寒效果极好,且轻便柔软。” 他又将一条披风递与闻灯。 “多?谢。”闻灯道,指了指姜茶,尔后冲程复惊手上的?披风摆手,“我喝汤就行,披风就不必了。” 程复惊微笑道:“有?了它?,便不需披着毯子行走了。” 他把披风放到桌上,不给闻灯再拒绝的?机会,问道:“现在身体如何?” “好了许多。”闻灯道。 “如此便好,我可安心回雪渊上了。”程复惊起身,再?度向闻灯执礼,“我会将这?个消息转告给你的?朋友们,让他们不再?担心。” “谢谢。”雪渊战是重中之重,闻灯只能老老实实跟着程复惊的?话题走,冲他回礼。 他将程复惊送到门口。 程复惊亦走得很?快,向外踏出一步,便消失在夜色中。 闻灯回到桌前,尝了一口那姜茶汤,发现味道还?不错。他边喝边等步绛玄回来,可直到一刻钟过去,都没见着人影。 步绛玄说他去看药,若是药好了,早该端来,若是药没好,也?该回来了,毕竟是药炉熬药,而非他熬。 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闻灯生出不妙的?预感,放下汤碗,从桌边起身。 他身上仍披着毛毯,行动颇有?几分?笨拙,路过披风时心思一动,将之换上,却是不曾料到,这?披风暖和得可怕,竟让他觉得热。他略一寻思,将衣衫换成了自制的宽松睡衣,再?把披风披上,发现刚刚好。 闻灯推门而出。这?件披风是连帽的,在冷风中走了几步,他又将帽子戴上。 “步绛玄?” 闻灯沿着游廊往前。 这?里是烈帝时期建造的?行宫,有?烈帝生前留下的?阵法,威压无形而森寒。如同初来之时,闻灯感觉出了,却并不受影响。他走在周烈帝遗留的?威压中,一声一声高喊。 “步学霸?” “步三岁?” 闻灯在这偏殿中找了一圈,都未发现步绛玄的?身影,忽而想起那块联络玉佩,赶紧从刀鞘中拿出来,往里面注入灵力。 玉佩亮了。 他往四方移动,寻出光芒最亮的那一个方向,顺着走过去。 雪还在下,落在身上簌簌作响,角落里开了梅花,被风勾着徐徐缓缓散发幽香。闻灯无心观赏,一直跟着玉佩的指示前行,好在步绛玄没有移动,从头到尾停在一处。 他停在一扇门前。 借着玉佩上散发出的光,他判断出这应当是一座炼丹房,门外堆放了几只丹炉,空气里还?残留着药香。门是朱漆,但?年代太久,有?好几处脱落,露出原本的深木色。而门缝底下,有?幽幽黑雾散出来。 雾气中裹着灵气,很?是熟稔,闻灯弯腰伸手,在上面轻轻一捻,确认了是步三岁。 它?的?状态和上次步绛玄发病被他撞见时一模一样。 闻灯登时有点儿怵,朝后退了一步,可旋即想到今夜并非十六,步绛玄发病,多?半是因为他。 如果在这种时候退缩了,那还算什么男人。闻灯一咬牙,重新上前,抬手拍门:“步绛玄,你在里面吗?步绛玄?步——” 咯吱—— 门开了。 第129页 里面的人踏着浓雾走出,仍就是一身绛红衣衫,但?那双漆黑的?眼眸,被一种诡异的?青色占满。 他神情淡漠,眼神凉薄,站在门内,轻轻看着闻灯。 步绛玄果然犯病了。 闻灯被这?眼神弄得有?点儿慌,又一次在心里打起退堂鼓,但?步绛玄没有给他行动的机会,脚底的?浓雾倏然涌向闻灯,将他包围住,推向屋室中。 啪。 朱漆斑驳的门在身后闭合,玉佩从手里脱落,在地上弹跳几下,熄灭了光芒。 一室昏暗。 闻灯的眼睛还?没适应,而步绛玄凑近了,带着凛寒的?气息,在他近前嗅闻。 你是狗吗?闻灯心说着,却发现屋室之内剑意乍起,随之而来的,是他肩头背上一轻——程复惊送给他的?这?件披风,被步绛玄用剑意撕碎了。 闻灯胡乱堆在帽子里的?头发披散下来,打了个冷颤,但?紧跟着,变成了颤栗。 他身上只剩了一件宽松睡衣,领口开得低,步绛玄伸出手,手指轻而缓慢地从他锁骨的凹陷中抚过,于脖颈间稍一停顿,沿着略微起伏的?线条往上,将他下颌抬起。 “你想……做什么?”闻灯语带颤抖,下意识往后躲,可裹在周身的?影子倏地化作两条手,将他一把拉回。 紧接着,闻灯被缚住双手,反剪到身后。 步绛玄将手握到了闻灯腰上。 他低下了头,又开始嗅闻,将方才手指划过的?地方都嗅了一遍,然后慢慢回到锁骨上。闻灯极力调整着呼吸,打算像上次那样给他来个头槌,谁知黑暗之中,步绛玄轻轻在他锁骨间舔了一下,继而吻咬住。 第60章 喂药 “步绛玄!”闻灯惊声喊道。 这人唇是凉的, 但吻咬时气息湿热,闻灯披风被撕碎,肩膀和后背浸在冬夜凛寒中, 冷热交杂,整个人都在抖。 他的惊呼里有明显的抗拒味道。步绛玄似乎不太喜欢闻灯的这种反应, 握住他腰的那只手缓慢挪动, 开始捏他腰上的软肉,力道时重时轻, 跟玩没什么区别。 闻灯呼吸乱了。他极力向后躲,但双手被箍住,腰也被这人抓着,无从躲避, 只能将小腹收紧。 “……步绛玄!”闻灯又喊了一声。 这时, 步绛玄停了下来。他抬头,撤走勾在闻灯下颌的手,将贴到他脸颊上的一绺发拨到耳后。 闻灯以为这人对玩他没兴趣了,就要拜谢一句谢谢您大发慈悲,孰料步绛玄做完这件事, 再次低头。 唇的落处依旧是锁骨,但将咬变成了吮, 很用力, 过了许久才松开, 闻灯甚至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啵。” 紧接着, 他换了个位置继续。 这位大爷在他身上种草莓。 闻灯欲哭无泪,别开脸,努力挣扎着:“步绛玄……你别这样……” “嗯?”步绛玄鼻间发出一个音节,比平时低沉, 尾调上扬,说不出的好听,闻灯觉得自己耳朵被烫了一下。 这仿佛是在问:我怎么样了? 闻灯有些欣喜这人是能够交流的,没像上次那般偏执,便道:“你放开我。” “你自己过来的。”步绛玄说道。他暗视力极好,在闻灯锁骨上留下第一道印记的同时掌握了窍门,很快便将闻灯左侧的锁骨吻过一遍,种满红痕,唇印在两侧锁骨之间的凹陷处。 闻灯一点儿都不喜了,脑袋往后仰:“我不是过来让你……让你这样的……” 步绛玄不应这句话了。他往后仰,他就沿着那修长的线条往上。 渐渐的,闻灯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这屋室墙上摆满药架,看清飘散于步绛玄身后的雾气里凝着第三只“手”,时不时轻甩一下。 那手察觉到闻灯的视线,抬起来迅速一晃,但下一刻,竟消失不见了。 闻灯心中警铃大作,紧接着,察觉到自己衣摆被撩起了。 凉意袭来,闻灯本就绷紧的腹部又是一阵收缩。他变得慌张,但凡这玩意儿再往上探一段距离,便会发现他是个平胸。 而步绛玄在他咽喉上咬了一下。 “步……你别……”闻灯焦急说着,染上几分哭腔。 步绛玄又咬了他一口。 大抵是知晓这人要说的话不好听,他抬起空出的手,将手指塞进他微微张开的口中,堵住接下来的话。 闻灯呜咽一声。塞进嘴里的手指很冷,闻灯试图顶出去,却没成功,干脆狠下心来一咬。 他没有收着力道,这一下咬在步绛玄指腹上,一口见血。 步绛玄手指颤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疼,而是感觉出闻灯在生气。他的动作定了几许,收回手指,抬起头来看定闻灯。 闻灯的眼眸是浅淡的琥珀色,满室幽暗,唯独这双眼里有光华淌过,但并非素日里含笑的清光,而是潋滟着的怒火。 “步绛玄,我跟你说,我现在是个病人。”闻灯沉声说道。 步绛玄敛下眸。绑在闻灯双手上的影子随之垂落,他抬手碰了碰闻灯脸颊,问:“冷?” 闻灯自然是冷的,脸颊几乎没有温度。步绛玄将他的脸按到自己胸前,再用影子凝成的第三只“手”,在闻灯腰腹上缠了一圈。 暖意四溢,将闻灯浑身都包裹住。闻灯闭上眼,深深做了一次呼吸,仰头瞪着这人:“我不是要这种方式取暖!” 第130页 “步绛玄,你是出来给我端药的。”他又道,“但既然你现在不想端了,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喝。” 他没掩饰自己的恼怒,说完使出全身力气推了这人一把,拉出些许距离后,转身就走。 但闻灯没能成功。在他双手就要碰上门扉的一刻,又被步绛玄拉了回去,不过这一次,步绛玄用的是自己的手。 步绛玄取出一件带毛领的斗篷,将闻灯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再把人捞到臂弯里,打横一抱,以剑气震开门扉,从炼丹房内走出去。 “玉佩。”闻灯不打算和这人争走路的方式了,但语气依旧凶巴巴的。 步绛玄脚步顿住,腾出一只手来,向着炼丹房角落中一招,隔空取回那枚联络玉佩,塞到闻灯手里。 邙山的冬夜,天空黑得如同稠墨,雪在肆意呼啸的狂风里飘飞,落到步绛玄身前,顷刻间被流转在周身的灵力击碎成无。 绛红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眼眸里溢满青色,脚下踏着同黑夜一般浓的黑雾,行走速度极快,诡异得近乎妖异。 闻灯看不见这情形,不过纵使见着了,也不会觉得太奇怪。他将垂低的帽檐往上拉了拉,想看看步绛玄走的是哪个方向,却给步绛玄眼疾手快扯下来,整张脸都被盖住。 闻灯翻了翻眼皮,往上吹气,将帽檐吹歪了些,谁知又给这人按了回来。 闻灯:“……” 算了,不能跟一个脑子犯病的人计较。 行宫里并非每一处都上了灯,炼丹房在的这片区域,便是一片昏黑。闻灯被遮着脸,只能从周围逐渐亮起的光芒来判断,他们回到了先前的地方。 又过片刻,他闻见了药味。 步绛玄带他来到了药室,闻灯有点儿惊奇,这人提升境界后发病,倒是比先前要清醒许多。 熬药需要的时间是一个半时辰,早已过去,此间内无人,唯有一碗药温在炉上。步绛玄再度隔空取物,将汤药放入食盒中,单手提住。 从药室离开后,闻灯察觉出步绛玄换了个方向,旋即听见一道开门的声音,炭盆烧出的暖意笼罩周身,他被放在榻上。 这是回到休息室中了,闻灯立刻坐起来,将帽子揭开。 步绛玄把食盒放到屋中小桌上。那桌上已有一个食盒,与一个喝空了的汤碗,再看茶碗,亦有一个翻了起来,里头盛着半碗冷掉的茶汤。步绛玄垂眸一扫,将自己的食盒提起,朝着桌子甩袖。 刹那之间,剑气从袖中荡出,流光一转,整张桌子化作齑粉,消失不见。 恰好看见这一幕的闻灯:“……” “你在干什么?”闻灯感到不解。 步绛玄没有回答,重新摆出一张桌子,继续放食盒、取汤药的动作。 闻灯瞧着他,视线从他的手指来到那双青色的眼睛上,叹了声气。 这时,睡在毛毯中的猫探出脑袋,瞥了眼闻灯,又瞥了眼步绛玄,再回过头,冲着闻灯叫唤。 闻灯面露喜爱之情,喊了声“猫”,伸出手去,打算把它抱到腿上,却见步绛玄将眉一皱,走来伸出两指,将猫的后颈皮拎起、丢开。 猫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翻滚一圈爬起,想要跳上床榻,但被步绛玄看了一眼,飞也似的窜到了角落去。 步绛玄左手端着药碗,从角落里收回目光,落到闻灯脸上。他偏了下头,伸手帮闻灯将乱发理顺,又缓慢下移,停在这人颈间。 他的手指将碰未碰,闻灯意识到这人在看什么,唰的戴上帽子,做出凶恶的语气:“你走开!” 步绛玄没说话,亦杵在闻灯面前没走。他不仅不走,俄顷,还将闻灯的帽子给扒了下来。 这屋中点了数盏灯,满室华亮。闻灯坐在灯下,发如乌檀,皮肤细白,步绛玄留在他颈侧的印记如同红梅落雪中。 步绛玄伸手想碰,被闻灯一巴掌拍开。 他垂下这只手,敛低青色的眼眸,在闻灯面前站了会儿,向着斜前走了一步,坐到他身侧。这人拿起汤匙,在药汤中搅了搅,舀出一勺。 这很明显是喂药的意思,闻灯赶紧伸手阻挡:“我自己能喝。” 步绛玄掀起眼皮,不言不语,却学着闻灯打他的模样,将这双手拍开。 ……不能和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计较。 闻灯对上这人的眼睛,再次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开口说了声“行吧”,由步绛玄去了。 步绛玄舀出一勺药汤后,自己尝了一口,才喂给闻灯。他显然没有喂人喝东西的经验,最后几滴洒了出来,溢到唇边。 闻灯并未在意,伸舌舔掉,却是让步绛玄蹙起眉。他停止喂药,偏首盯了闻灯许久,将汤匙放回碗中,凑到他唇畔,沿着那道湿迹舔了一下。 “你干什么!”闻灯如同猫炸了毛,立时瞪眼,后撤的同时伸手,啪的一声将步绛玄的脸推开。 步绛玄垂下眼。 此时此刻,他不再似平常那般神情淡漠,而是抿紧唇,看起来竟有几分委屈。 你还会委屈?闻灯感到新奇。 但这样的情绪没能存在太久,步绛玄很快凑了回来。他吻住了闻灯的唇,并非浅浅一尝,而是将唇逢挑开,渐趋渐深。 “……嗯。”闻灯猝不及防。 他这声甚是低软,听起来像在呜咽,又像绵绵的轻哼。 第131页 步绛玄从未听过闻灯这般,被挑起兴趣,把药碗往小桌上一放,扣住他后脑勺,固定住他,不让这人逃走。 第61章 剑出鞘 闻灯躲不开。撑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毛毯, 另一只手想将步绛玄推走,却被一把抓住,按在了罗汉榻靠背上。 灯烛在摇, 屋室内唯余呼吸和吮吻的声音。这个吻深且湿长,除此之外, 步绛玄还渡了些灵力过去。闻灯逐渐透不过气, 低低哼了声。步绛玄将掌在他脑后的手松开一些,他抓住这个机会, 把脸别开。 步绛玄并未有阻止的动作,只是又舔了他一下,舌头一卷,勾走挂在唇角的水渍。 闻灯无力说他什么, 靠在榻上喘气, 胸膛不住起伏,眼眸里蒙着水汽,眼角微红湿润。步绛玄见了,过去亲了亲他眼角,尔后坐直背, 重新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汤药, 送到闻灯面前。 “我说你……”闻灯颇为无语, “你怎么就切换得这样自然?” 步绛玄听见这话, 将汤匙往他那儿又送了送。 闻灯无可奈何, 瞪他一眼,低头喝掉。这一回,他喝得极小心,确保半滴都没洒, 但步绛玄并没有因此停止做多余的动作——步绛玄喂完这勺,再度放下碗,将闻灯双手按住,开始吻他。 他应当是喜欢上了这种行为,又清楚闻灯不能不喝药,便喂一口药,深深吻一遍这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闻灯都发不出脾气了,干脆歪在靠背上,任步绛玄摆弄。 被亲几下又不会掉肉,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清醒过来的你。闻灯腹诽着,由着步绛玄喂完最后一勺药。 这药有助眠的功效,没过多久,闻灯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本不愿睡,想盯着步绛玄,怕这人哪根筋搭得不对,跑出去跟别人发疯,却被步绛玄亲吻着眼睛,慢慢闭上了眼。 他靠在步绛玄肩膀上睡去。 步绛玄垂眼,凝视这人许久,将他凌乱堆在颈间的头发理整齐,取下罩在他身上的斗篷。闻灯自己改良过的寝衣很是松垮,稍微一扯,便会露出一截肩膀。而他们方才的拉扯远不止稍微,闻灯的衣衫整个儿歪了,右肩口口在外。 寝衣素白,却不及他肤色如雪,那肩头浑圆,灯火照耀下,质地宛如温玉。步绛玄伸手去捏了捏,惹得睡熟中的闻灯一巴掌拍过来。他将这手抓住,摩挲这人指尖指腹,紧跟着又被打了一下。 闻灯迷迷糊糊醒来,瞪视步绛玄一眼,翻身去找毯子,却被步绛玄一把捞住腰,从后方欺负那截肩膀,让它开出艳丽的花朵。 “……亲吻狂魔。”闻灯回头,轻声对步绛玄道,“希望你明天清醒之后不要害羞到自闭。” 闻灯钻进毯子里,眼一闭,重新睡去。 步绛玄将药碗和食盒收拾好,坐到了桌后,这是他从前的习惯,可坐下后偏首一看闻灯,又觉得太远,便坐回了榻边。 闻灯裹在毯中,将自己卷成一个长条,步绛玄敛眸看他,犹觉不够,干脆躺下,把人揽入怀中。 被步绛玄驱赶到角落里的猫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在地上转了又转,似乎在寻找角度跳到榻上,但步绛玄睡在外侧,让它从无尝试,愤怒地甩了下尾巴,回到角落。 灯架上的烛到夜半时烧尽,屋室一点一点昏暗下去,窗外风雪依旧,榻中却是暖如春。黑影如雾般笼罩着闻灯,他嫌热,在步绛玄怀里动了动,将毛毯一脚踢开。 步绛玄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不曾帮闻灯将毯子裹上,任这人将之团成一团抱住,他则将人抱得更紧。 闻灯这一觉睡得极沉,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正午。 他刚睁眼,视线尚且模糊,只觉眼前一片绛红色,额头抵在某片坚实的东西上,还能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 等等,心跳? 闻灯一下子醒了,脑袋一抬,撞见一截冷硬的下颌线,和一双凉薄却优美的唇。闻灯记得这双唇昨晚干了多少事,就算化成灰,也能认得。他盯着它看了几息,猝然伸手捏住,把它挤成鸭子嘴。 若是正常状态的步绛玄,定然不会这般睡着,所以闻灯确信,这人还没变回来。 果不其然,步绛玄掀开眼皮望定他后,那眼眸依然是青色。此时此刻,天光大盛,光芒穿过纸窗照进屋内,淌了一地,步绛玄却逆着光,故而眼眸的颜色很深,透出些微的苍色。 两双眼对视,闻灯撤回捏在步绛玄嘴唇上的手,不料刚到半途,就被这人抓住。步绛玄定定凝视闻灯,继而向前一凑,将这人吻得闭上眼,再去欺负那双柔软温热的唇。“嗯……” 闻灯不可遏制地哼叫出声。 若说步绛玄昨晚是凭着本能在索取和占有,眼下却是格外照顾闻灯的感受,或者说想给予闻灯感受,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闻灯的腰很快软了下去,紧跟着,他意识到某点不妙之处。 晨起时候人本就颇为敏感,又被步绛玄这般撩拨,他居然起反应了!闻灯忙将手从步绛玄手里抽走,把人推开了些。 还好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后毯,否则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闻灯扭开脸,步绛玄契而不舍地追上来,吻完他的唇后,渐渐下移,欺上那圆润白皙的肩头。 肩膀往下是什么?是他平坦如搓衣板的胸。 如果衣裳被扯掉,那可就完了。 第132页 “你不可以这样!”闻灯又一次推开步绛玄,将毛毯拉了拉,把自己给裹起来。 他语气里带了恼怒,而对步绛玄生气是有用的,只是这人会敛下眸,流露出点儿委屈神情。 “为什么?”步绛玄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闻灯坐了起来,用毯子挡住尴尬的部位,再迅速拉好衣裳,语气一如刚才那般凶巴巴。 步绛玄亦起身,掀开眼眸,不错目地看着对面的人,认真地说:“你是我的。” 什么歪理?你舔过就是你的了?闻灯将眼一瞪,面无表情道:“不是。”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步绛玄蹙了下眉,端正坐好,腰背笔挺,神情更为严肃郑重,而语气理直气壮,“你是我的。” 闻灯不搭理这话,向着外面扬下巴:“我要穿衣服,你出去!” “你是我的。”步绛玄执着说道。 闻灯一巴掌拍在这人额头上。 步绛玄依然道:“你是我的。” 闻灯:“……” 真是没办法了。闻灯不再和这人争,敷衍着点头:“是是是,我是你的。”然后抬起手,手心摊开朝上,指着门外,微笑说道:“所以可以请你去一下外面,让我穿衣服吗?” “男女有别。”闻灯加重音量。 步绛玄又蹙了下眉,但认可了这话,起身走下床榻,可走出三四步又折返,回到闻灯面前,往他唇上啄了一口,才出去。 闻灯“啧”了声,紧跟着追到门口,将门拉开一条缝,叮嘱外面的步绛玄:“就在这里,不许乱走。” “好。”步绛玄应道。 闻灯将门关紧,扯掉身上的毛毯。他抓了把头发,拿出镜子,看了眼自己,在心中长长一叹:这模样太扯淡了。 他捏了一个清心诀,平复下某些冲动和欲念,又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迅速脱下寝衣,穿好里衣、中衣、外衫,足足裹了三层,再将头发扎成马尾。 成为修行者后,他的愈合能力比先前好上许多,昨夜步绛玄在他颈间锁骨留下的痕迹都已消失全无。 在角落里蹲了一夜加一个早上的猫终于找到机会,来到闻灯脚边,用脑袋不住蹭他。闻灯喜爱这类毛茸茸的生物,当即蹲下,摸了摸脑袋。 他想起似乎许久未曾喂食,手伸向猫的肚皮,摸了一把,发现这里异常瘦瘪,忙拿出生骨肉。 登登登。 身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时猫不管盘中肉了,蹭的一声窜到闻灯怀中,前爪紧紧抱住他臂弯。它很轻,还暖和,闻灯由着它,单手抱住,转身开门,将步绛玄放进来。这人却是面无表情,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猫从闻灯手上拎走,丢到放生骨肉的盘子边上去。 “你对它有这么大的敌意吗?”闻灯挑眉,偏首看了看小猫,见它没有摔伤,只是生气地甩了下尾巴,看回步绛玄。 这人身姿笔挺,绛衣如旧,但眸呈苍青之色。闻灯说起安排:“步同学,鉴于你目前的情况,我们现在便回神京。” 步绛玄未置可否。 “我去和长老们说这件事,你待在此地,不许走动。”闻灯注视着步绛玄的眼睛说道,说完自己笑了,补充:“我会给你带橘子回来的。” 步绛玄自然听不懂这梗,对闻灯的话明显不太赞同,但看见他唇角的笑,略加思忖,道:“一刻钟。” “嗯?”闻灯不解,旋即明白了,是这人给他定下的来回时限,拉出一张面瘫脸,应道:“……好。” 闻灯快去快回,因着在鬼渊的那一趟遭遇,得到了众长老教习的一致赞同。 白玉京的云舟仍停在邙山,但不可能专程送两个人回去。其中一位长老提出亲自送两人返回神京,闻灯谎称附近镇上有闻家的人,拒绝了去。 他回到休息室,见得门开着,猫吃完生骨肉,蹲守在门槛后,步绛玄坐在桌旁,不紧不慢煮茶。煮的是闻灯喜欢的小青柑,茶香四溢,煮茶的人面上神情极淡,起落的手指赏心悦目,一不留神,闻灯还以为步绛玄恢复正常了。 但他一掀眼,那双青色的眼眸看来,闻灯便知是自己想错了。 步绛玄没有错过他一闪而逝的神情,轻轻搁下茶碗,抿唇道:“你似乎有点失望?” “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闻灯拖长语调说道。 “这样不好?”步绛玄问。他敛低了眼眸,将茶碗重新抓到手里,说不清表情如何,但闻灯感觉出了他有点儿烦躁。 闻灯亦垂下眼。他不太想说违心的话,跨过门槛,弯腰将猫一捞,说起别的事:“我们搭云舟回去。” 步绛玄没应。 茶煮好了。步绛玄开始分茶,第一碗茶汤端给闻灯,顺手将他臂弯里挂的猫拎走,丢到竹篓里,再往昨晚闻灯穿过的那件斗篷上施了一道洁净术,用它将闻灯包起来。 系上系带时,他的目光在闻灯颈间停了好一片刻,才继续动作,最后将帽子也给闻灯戴了起来,拉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闻灯端着茶碗,颇为无言地将脑袋从帽子底下抬起来,再往后蹭了蹭,将帽子蹭高了些,打量步绛玄。看的主要是眼睛。闻灯稍微往后站了些,问:“你……你有没有斗篷披风什么的?连帽的那种。” 步绛玄将手伸了出去。 第133页 他的空间法器藏于袖中,这是要闻灯自己看的意思。 闻灯扒拉着步绛玄的手,将神识沉入他的空间法器里。一看吓一跳,这人将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闻灯甚至在里面看见了一片专门用来存放他那些杂物的空间。里头倒是有他的披风和斗篷,但无步绛玄的。 “看来你只能用我的了。”闻灯说着,从里面挑了件黑色的连帽披风出来,给步绛玄套上。他的披风于步绛玄而言短了许多,不过主要是为了遮住眼睛,将就一下即可。 “走吧。”闻灯将步绛玄的帽檐也拉低,绕到角落,将装猫的竹篓背起,轻声说道。 步绛玄却把竹篓拎了过去,随后视线垂低,落到闻灯手上,将之拉住。步绛玄朝外走了一步,但闻灯没动。他把手抬了起来,晃了晃,道:“也不用这样吧?” 步绛玄拉的本是闻灯手腕,见他如此问,干脆将手往下一滑,扣住了手指。 闻灯:“……” 闻灯被步绛玄拉着出了门,走下石阶。他瞥了眼被步绛玄抓住的手,又看了眼顶上遮住视线的帽子,一时间,心情竟有些复杂。 “步绛玄。”闻灯走在步绛玄身后半步,用慢吞吞的调子问,“从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 步绛玄并不回答。 闻灯偏头,将帽檐掀起一些,目光自下而上看着他,品了品他的眼神和表情,得出否定的答案。 “在雪渊的时候,我们说过烈帝和国相的事,你记得吗?”闻灯又问。 步绛玄敛了下眸,闻灯又品出,这还是否定答案。 闻灯稍加思索,又道:“那鬼渊里,我说……” 这一回,还没等闻灯将话说完,步绛玄开口了:“你说你会一直陪我。” 他甚至停下了脚步。 闻灯心道你对这个还真是执念,点点头,慢吞吞应道:“是……我的确说过……” 看来这人在现在这种状态下,记忆是类似碎片的。他做出结论。 两人已走出庭院。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邙山不曾飘雪,天空里昼阳高挂,层云如絮,蔚蓝如洗。积了雪的地面一片明亮,风起得悄然,将衣角勾起交缠。闻灯从步绛玄得脸上收回目光,而在这时,余光瞥见有个人从远方而来。 这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削,眼眸湛蓝。 ——北苍望羲。 闻灯下意识将手从步绛玄手中抽走,拢到斗篷中。 步绛玄身披漆黑披风,宽大的帽檐下,眸光敛低,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抿起唇。 北苍望羲停到距离闻灯和步绛玄两三丈远的地方,视线在两人身上一转,惊道:“你俩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 “我们要回白玉京了。”闻灯不大习惯隔着一层帘和人说话,将帽子掀开。 北苍望羲听见这话,不由上前数步:“现在就回去?你病得这样重?程复惊不是说你好些了吗?” “也不是因为生病……你不该在雪渊上吗?来行宫做什么?”闻灯笑了笑,将话题岔开。“我在雪渊上发现了点好东西,估摸着你会喜欢,便给你带了些……”北苍望羲说着,取出一个大木盒,走向闻灯。 但就他在离闻灯仅剩一丈距离时,倏听一声咻响,步绛玄抽剑出鞘。 别人间剑剑身雪亮,剑锋所向,赫然是北苍望羲。 第62章 归去来兮 步绛玄抬起头, 连在衣上的宽帽被风吹开,露出一双青色的眼睛。他侧脸的线条冷漠绷紧,青眸中尽是寒意。 更寒的是剑锋。他动作极快, 人眼根本无法看清,但见执剑的手一起一落, 剑光破风, 直指北苍望羲眉心。 北苍望羲避得匆匆。步绛玄二话不说便出剑,他被搞得恼怒, 但在对上步绛玄那双眼睛后,表情一变,写满了然:“原来如此!难怪你们急着回去!对对对,赶紧回去, 早点把病治好!” “小闻, 那东西我下次再给你啊!走了走了,不要送!” 他对闻灯方才说出的话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赞同,更是怕极了这幅模样的步绛玄,边说边往回跑,化作一道黑影, 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闻灯见北苍望羲成功脱逃,长长舒了一口气。 步绛玄偏头, 手中剑不曾收起。他蹙着眉, 唇抿得很紧, 双目垂低, 视线落在闻灯的手上。闻灯抬头一瞥,感觉出他的烦躁,心下一跳,赶紧抓着这人的手, 把别人间剑送回鞘中。再一看他的眼睛,又踮了下脚,帮他把帽子戴好。 步绛玄的神情稍好了一些,至少眉头不再皱。而闻灯看回北苍望羲离去的方向,心思转了起来。 “让我猜一下,之前北苍和我提过,你们之间有个约定,指的是不是要保守你的这个秘密?”闻灯慢条斯理说道,抬起一根手指,冲步绛玄肯定地笑了笑,“这样说来,北苍还是很讲信用的。” 步绛玄身量高出闻灯不少,两人离得又近,就算被帽檐遮住大半张脸,闻灯也能看清。这人面无表情,眼神甚是冷漠。 又变成不高兴了。闻灯腹诽,往后退了一步:“好,我不提他,我们继续走。” 说完转身。 积雪的地面配上太阳,四方光芒着实亮,风却如刀,一下一下割在脸上,他忍不住又道:“这太阳看着大,竟然一点都不暖和。” 步绛玄将手一抬,帮他把帽子戴好,并往下按了一按,确保这人脸不露在外面,随后将他的手抓起,紧紧扣住。 第134页 闻灯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立刻恢复自然,大步朝前走。他生出了一种带的其实是个崽的错觉。而这念头刚闪过,他忽然给步绛玄搂住肩膀和腿弯,打横抱起。 步绛玄足尖一点,跃至云上,行于半空。 不是带了个崽,是他成了个崽。闻灯将帽子掀开,看定步绛玄,颇为无奈地说,“……我可以自己走。” 换来的是步绛玄淡淡的一瞥。这是正常状态步绛玄惯来看人的眼神,容不得置否。 “你还真能无缝切换。”闻灯放弃挣扎,“行吧你现在速度比以前更快,你来就是。” 点满素妆的行宫融进积满深雪的邙山中,被迅速甩远。云上的风有些冷,闻灯又将帽子给拉上,步绛玄察觉到了,慢慢为他渡去灵力。 “谢谢。”闻灯小声说道,并提醒步绛玄,“邙山附近,只有龙门镇上有云舟停靠,我们去那里。” “你还记得龙门镇在哪来吗?还是我看看地图。” 说着就要从刀鞘里掏地图,却听步绛玄“嗯”了一声。 “你真记得?那告诉我,龙门镇在哪个方向?”闻灯不信。 步绛玄:“东南。” 闻灯拿出地图对照完,在帽子底下歪了歪脑袋,奇道:“看来这种常识性的东西,你还是记得很牢的。” 片刻的功夫,龙门镇近在眼前,步绛玄从云间落到地面,闻灯要求了三次自己走,甚至用生气的目光瞪了步绛玄一眼,才让这人退步。 驿站就在镇口。小镇上搭乘云舟出行的人不多,闻灯和步绛玄不曾排长队,轻松便来到售票的柜台。 “我们要两间吧?”闻灯摘掉帽子,从刀鞘中拿出银两,问步绛玄。 却听步绛玄用坚定的语气道:“一间。” 闻灯拉出一张面瘫脸看了眼这人,心说似乎的确不该放任这人独处,点头,但嘴上忍不住吐槽:“行,我花钱,你做主。” 他转头问柜台后的伙计买票,忽见步绛玄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放进他手中。 “出手很阔绰啊,兄弟。”闻灯不客气地花了这人的钱,要了云舟上最好的房间。 两人等了一阵,才等来经停龙门镇的云舟。验过了票,步绛玄抓住闻灯的手,让他没花半点力气,便来到房间中。 本打算路过云舟中层时、去食肆酒馆看一看的闻灯甚是无言。但既来之则安之,他打量一番房间内环境,将步绛玄按到一张椅子里,对他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 “你之前说带橘子,但没有。”步绛玄摘掉头顶的帽子,抬头对上闻灯的视线。 闻灯的话一下子被梗住了,过了数息,才道:“那是一个梗。” “梗?”步绛玄不解。 “以前和你解释过的,是一种固定句式、说法和话语套路……你可以就当是听了个笑话。”闻灯胡乱解释一通。 步绛玄敛眸,复而抬起,说:“并不好笑。”这人竟然还认真思考了一番。 闻灯:“……”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场景再现。 “看来你还是原来那个你。”闻灯低声嘀咕,继而弯起唇角,强行一笑:“让我们忘记这件事,好吗?我去下面买点东西。” 话音落地,便见步绛玄起身。闻灯把他按回去:“你就在这里。” 步绛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但闻灯语气强硬,他只好收敛,硬邦邦地给出时限:“半刻钟。” “好。”闻灯随口一应,把竹篓里的猫放出来,安置在床上,转身出门。 云舟与云舟之间不同。上一次搭乘的云舟,中层区域各式各样的店铺都有,这一次的,以食肆为主,连酒馆都少。闻灯却极有兴趣,在鬼渊里时,他以为自己会被冻死,如今重获新生,自然要好好吃上一吃。 闻灯将每个店都转了一遍,收获了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四坛酒,以及好几种水果。 云舟已然启程,冬日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将清冷寒意洒遍四处,闻灯体内灵力尚未完全恢复,有点儿冷,但惬意极了,哼着歌回到房间。 他腾不出手开门,用的是脚,啪的一声,将门踹开。 “我买了——” “你去了两刻钟。” 门外的闻灯和门内的步绛玄同时说道。 步绛玄端然坐在两刻钟前闻灯将他安置在的那张椅子里,绷着脸,轻扬下颌。 这人生气了。闻灯读出他神情和话里的意思,习惯性有点儿发怵。他向后退了一步,旋即想到这又不是上课开小差被抓包,怵什么怵,理直气壮前进一步,跨过门槛,反手关门,向着桌子走去。 闻灯将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下面有卖柑橘酒和小柑橘的,于是我给你挑了点——橘子。” 他捧出七八个小柑橘,弯起眼,转身冲步绛玄笑,“虽然只是玩个梗,但我还是买来了,对你好吧?” 却是不曾料到,斜斜拉在步绛玄脚底的影子竟化作雾气腾起,迅速笼罩住闻灯,将他推坐到椅子里。 这人不声不响起身,走向闻灯,两手按在椅子两侧,将他圈在其中。他青色的眼眸望定闻灯浅琥珀色的眼睛,溢在周身的雾气凝出一条细细的手,将闻灯双手反剪绑住。 咚咚咚。 灿黄的小柑橘从闻灯手里掉落,在地上轻轻弹跳。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步绛玄凑近闻灯颈间,自颈下两道锁骨间的微凹处起,沿着脖颈线条向上,迫使他往后仰头。 第135页 闻灯察觉到步绛玄在嗅他。如此举动,让他一下子想起步绛玄第一次发病时的场景。 “你不许咬。”闻灯连忙往旁侧别开脑袋。 “好,不咬。”步绛玄应道。他抬起了头,低沉的声音响在闻灯耳边,让闻灯耳尖立时发起烫。 下一瞬,闻灯被步绛玄含住耳垂。 他整个人炸了,头皮发麻:“你大爷的步……” 步绛玄没让这人把话说完,往下一偏,用唇堵住闻灯的唇。 步绛玄察觉到了如果一直绑住闻灯,会使得这人不高兴,将影子凝成的“手”松开。而他也找到了闻灯的弱点,轻而易举便让这人就算抬起了手,亦无从推拒,只能无力地搭在他手上。 他吻了闻灯足足两刻钟,似是惩罚晚归一般。 步绛玄离开闻灯的时候,他眼角红得艳丽,靠在椅背上喘息许久,才稍微得到了平复。 这人眼底潋滟着水光,如同蒙了一场烟雨。他将眸垂下去,再于抬起一刻,一把揪住步绛玄领口,豁然起身,带着这人向前走了数步,砰的一声把他抵上墙。 “步绛玄,我觉得这样很有问题!”闻灯瞪着眼,没好气说道。 “哪里有问题?”步绛玄定定注视闻灯,将他眼侧的一抹水痕擦掉。 “闹一晚上也就算了,这是寻常朋友或同门之间会做的事情吗?”闻灯说道,语气有点儿凶。 步绛玄歪了下脑袋,紧跟着,目光变得极认真:“我们成亲。” “?” 闻灯眼瞪得更大:“你很有问题!” 步绛玄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神情端的是严肃。 闻灯盯了他一阵,狠狠收回手,在屋子里找到自己的猫,抱着它一屁股坐下。 他买来的柑橘散落在屋室各方,步绛玄在原处站了片刻,将之一一捡起,摆进盘中,放到闻灯面前,又看一眼敞开的东窗,问:“冷不冷?” “不冷。”闻灯抓了个小柑橘到手中,用力剥皮,说得面无表情。 “我给你煮茶。”步绛玄关上窗户,轻声说道。 “不喝。”闻灯头也不抬,拒绝得干脆。 但步绛玄仍是在他对面坐下,收拾掉他剥下的橘皮,摆出茶具茶叶和山泉水,为他煮了一壶小青柑。 闻灯不理会,吃完橘子,擦干净手,逗了一阵猫,等猫不耐烦待在他腿上、跑去自己玩耍,又取出玉笛,自顾自吹起来。 步绛玄凝视住闻灯,过了不知多久,垂了一次眼眸,但很快抬起,再度将他看定,眼眨也不眨。 闻灯吹曲,吹得愈发随意,笛音时高时低,仿佛吹起的一阵风,清且轻,韵味悠扬。 步绛玄听着这首曲子,眼神变得深了许多,渐渐蹙起眉。 他分明注视着闻灯,却发现此时看不清他的脸了,耳畔的笛音飘了起来,变得空荡遥远,身侧不知何时落起了雪,在风中漫漫扬扬,寒而纷繁。 他看见了个一身白衣的人,在雪中倚梅,被簌簌的雪和梅花模糊了面容。声音却是清晰。他言语间带了点儿笑,可语气在叹,很有一种解脱的味道。他说: “陛下,或许在这世上,君臣间从来就不该有什么情谊,打一开始,你我便错了。到此为止吧,请陛下允我归去。” 此话落罢,过了许久,才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冷且沉,反问他:“我若不允呢?” 白衣人话中依然带笑:“陛下阻拦不了我,而且陛下,也不会阻拦我。” 他说完一抖衣衫,抖落满身的雪和梅瓣,衣袖起落间,向着远处天地转身。 “国相当真这般想?”另一个声音又道。 白衣人没有回头,渐行渐远,唯余一句:“臣告辞。” 那远方是白了头的青山,而雪越下越大。 忽然之间,步绛玄心跳快数拍,心音犹如擂鼓,心口好似窒息。他抬手捂住胸口,就在这时,有一个带着浓浓关切味道的嗓音响起:“喂,你怎么了?” 更有一只手伸过来,贴在了他额前。 这手很瘦,手指细长,指腹间结着刀茧,柔软温热。 那笛音消失了。 步绛玄抬眼。 这一刻,堆满周身的重重风雪,风雪中相谈不欢的两人都远去,他重新看见了闻灯,看见闻灯一身素白,浅色的眼睛不错目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还好吧?”闻灯担忧地问。 步绛玄回望着闻灯,良久,敛低眸光,将他的手拉下来,握进掌心,问:“你方才吹的曲子,是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但仍是耐听的。闻灯眨了眨眼,想把耳尖的滚烫甩掉,“我即兴吹的,没想好取什么。”略加思索,又道:“就叫归去来兮吧。” “不叫这个。”步绛玄捏了捏闻灯手指,反驳说道。 闻灯轻挑眉梢:“这首曲子,风格甚是清丽,自有一股洒脱意味,我认为很归去来兮。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 他还背诵起了这篇抒情小赋,但刚开了个头,就被步绛玄弄得止住话音。 步绛玄用那双青色的眼眸望定他,认真道:“我们成亲。” 第63章 提亲 这是步绛玄第二次提成亲, 语气如第一次那般坚定,可眼神之中,似是带上了几分哀伤。 哀伤? 闻灯惊奇于步绛玄也会有这样的情绪, 但眼下容不得他探寻这份哀伤因何而来,因为步绛玄空出的那只手环住了他的腰, 大抵是想将他往身前带一点儿, 方便抱。可问题在于,步绛玄脑袋所处的位置, 刚好和闻灯的胸齐平。 第136页 你这个人果然喜欢平胸!闻灯忙不迭抬手,抵在步绛玄额前,制止了他的动作,并道:“你话题转得有点快, 我们不是在说曲子吗?” “我要和你成亲。”步绛玄执着说道。 闻灯:“……” 闻灯紧紧闭上了眼, 复而掀起眼皮,用同样的认真神情对步绛玄道:“步同学,我们这个年纪吧,该以学习和修行为主。” “这并不冲突。”步绛玄往上仰了仰头,反驳得不假思索。他深深凝视着闻灯, 眼眸是青色,宛如一片泛着波澜的海, 细碎的幽光流转翻涌, 而光芒映出的全是被他看定的人。 “冲突。”闻灯和步绛玄对视着, 忽然感觉不太自在, 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他察觉到步绛玄的眼皮不断上下翻动,睫毛扫来扫去,让他掌心微痒。可他又不想这人看他,便硬邦邦加了一句:“我说冲突就冲突。” “不冲突。”步绛玄轻声说道。 “你不过是现在脑子糊涂了而已。”闻灯嘀咕着, 懒得再和他多说,从刀鞘里掏出一张符,拍到这人额头上。 这是一张沉睡符,几乎是立刻,便见步绛玄闭上眼,脑袋向前一低,睡了过去。 闻灯扶住步绛玄肩膀,让他不至于栽到地上,四下一看,捏出一个诀,将步绛玄托起、挪去了床上。他没忘记给步绛玄盖被子,顺到还给这人把鞋脱了。 做完这些事,闻灯没忍住叹了一声。他坐回椅子里,将余下几个小橘子剥来吃了,喝了杯凉掉的小青柑,起身去找猫。 许是这猫自幼生长环境恶劣,被闻灯带着屡次更换住所,竟没有任何不适,或者应激的反应。它将一个掉进角落缝隙里的小柑橘掏了出来,此时正自娱自乐玩耍。闻灯蹲在地上看了它一会儿,趁它就要跳起追逐的时候,倏然抬手,拦在当空。 这猫竟然不知躲避,直接撞了上来,撞到之后又有些生气,前爪扒拉住闻灯的手,又咬又舔,还试图将自己挂在闻灯手臂上,用后脚蹬。 闻灯被这猫糊了一手口水,“啧”了声,轻拍几下猫脑袋,将它弄开。 猫又去和小柑橘玩了。闻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将窗户支开半扇。 他和步绛玄自邙山出发便是午时,又在龙门镇等了许久,才乘上云舟,而来到云舟上后,又被他晃悠去了一段时间,眼下竟是夕阳西坠,天光灿红,一片幕时景。 东方升起了一轮月,圆如玉盘,但太遥远,天穹中又漫着红霞,格外不起眼,若非细看,难以察觉。闻灯的目光在这轮圆月上停留片刻便移开,看向西面的晚景。 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草木皆是萧索之色,一棵又一棵枯干消瘦,寻不见半分蓬勃生机。闻灯盯着它们,低声念起:“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他慢慢吞吞摇晃脑袋,但晃着晃着,余光又见挂在东方的那轮圆月,倏地一顿。 今天月亮圆了。闻灯一个激灵,赶紧在心中默算,适才惊觉,今日是十六。 他瞪大眼,转头看向步绛玄。这人睡在床的正中,姿势仍是闻灯将他摆上去时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他的影子跟雾气似的弥漫着,但不浓,只是薄薄一层,萦绕在周身。这和方才没有什么区别。 但闻灯仍是紧张了起来,虽说昨夜里步绛玄的病便犯了,可谁也不能确定,这病是否会在十六这个固定病发的日子变得更严重。 闻灯啪的一声合上窗,从空间法器里掏出一捆符纸,迅速挑拣分类。 首先要做的事是锁住这间屋子,不让外面的人发现异常。闻灯拿着符纸来到门口,将所有缝隙都贴上,再祭出数件法器,于此间叠了一个又一个结界。 其次要做的事情,是维持住步绛玄的昏睡状态,让他没有机会祸害人。闻灯拿起第二沓符纸,就要转身走向拔步床,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来,搂住他的腰。 闻灯后背一僵,紧跟着,感觉到后颈被这人啄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是步绛玄。他醒了,醒得如此迅速突然。 “神心空明上境的符纸,对你来说竟然也就这样的效果?”闻灯捏紧符纸,咬牙切齿道,“看在你长了一长这么帅的脸还在犯病的份上我忍了。” 步绛玄听见了这句话,但没什么表示,垂眼一瞥闻灯手里的符纸,道:“我不想睡觉。” “那你想做什么?”闻灯顺着步绛玄的话问。 而步绛玄不假思索回答:“和你成亲。” 闻灯:“……” 他万万没想到这人境界提升后犯病,会变成一个亲吻狂魔和求婚狂。闻灯自是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就算是善意的哄骗。幽幽一叹,他问:“除此之外呢?” 步绛玄没有直接回答,他用左手握住了闻灯的左手,右手自这人腰间绕过,捏了个水诀。清澈的水从虚空中涌出,尽数淋到闻灯被步绛玄抓住的左手上,而步绛玄用双手握住它,小心仔细地清洗起来。 步绛玄在给闻灯洗手,力道轻柔,但洗得彻底,每个指缝都照顾到了。闻灯愣住,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只手被猫舔过。 “我说你,要不要这样……”闻灯满眼无奈。 步绛玄帮他将手心手背指甲缝通通洗过一遍,再用手帕擦干,道:“你是我的。” 怕闻灯反驳不认账,旋即补充:“你承认了的。” 第137页 闻灯一个头两个大,在步绛玄怀中转身,抬手按住这人肩膀,将他一步一步推到椅子前,摁着坐进去。 他隔着窗户瞥了眼外面的夜色,回头看定步绛玄,不错目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心跳、呼吸、灵力流转是否如常,控制欲,口唇欲,破坏欲,以及……占有欲,程度如何?” 怕步绛玄不懂他问的是哪些方面,闻灯逐一叙述,话到末尾,有短暂的停顿。 步绛玄回看着闻灯。他的五官很是出色,如若刀裁的线条,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眼尾有上翘的弧度,往常时分,是如同刀锋般凛冽冷漠,眼下倒是柔软了些,含了几分情意。 他嘴唇动了动,但又合上,带着不忍的味道将目光从闻灯身上抽离,垂低眼眸,才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是吗?” “……没有。”闻灯抿了一下唇,回答说道。 “若真如此,你不会问这些。”步绛玄道。过了会儿,他勾唇笑了一下,短促至极,又嘲讽至极。他重新将眸抬起,凝视住闻灯,青色的眼眸泛着冷。 “我不许你离开。”步绛玄语速缓慢,几乎一字一顿。 闻灯眨了下眼,应下:“好,我不走。” 他将手从步绛玄肩头收走。冬日的晚霞收得太早,更何况他们一路向东,屋室里盈满昏暗幽微之色,视线甚是模糊,闻灯四下环顾,向着某处转身,但还没往外走,手就被拽住。 “你去哪里?”步绛玄沉声问。 “点灯。”闻灯抬手一指靠在壁上的灯架,语带无奈。 步绛玄将眼看过去,剑指一并,挥出灵力,将灯盏里的烛芯点上。 澄黄光芒倾泻满室,步绛玄抓住闻灯的那只手一收,身形一掠,交换两人的位置。 现在是闻灯坐在了椅中。灯火光辉落下,将步绛玄照清,散在他脚下身后的黑雾比之方才浓了一下一倍! “你现在真的还好吗?”闻灯睁大眼,神情紧张,语带关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步绛玄却在打量闻灯,或者说打量他坐的这个位置,眉头皱了一下,生出不满。闻灯没明白这人为何露出这幅表情,步绛玄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将他一抱,向前数步,把他摆在床上,并在他开口说话前,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让闻灯自己感受的意思。 闻灯拿他没办法,摊平手掌,计算他的心跳。但步绛玄胸前肌理的触感委实好,让闻灯很难不多想。 我怀疑你在勾引我,但我没有证据。闻灯在心中叨叨了一句,片刻过后,跟烫手似的挪开手掌, “心跳正常,灵力流转正常,体温比平时冷了一些,但没有冷得过分。”他低声说出一串结论,平复心情,尔后问:“别的呢?” “你真想知道?”步绛玄双手撑在闻灯身侧,眸光沉沉,低声问道。 闻灯不太受得住他的目光,别开脸:“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却被步绛玄捏住下颌,扳了回去。 他的目光太深,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烧了起来。闻灯不由往后退了一些,抓紧身侧的绒被,步绛玄察觉到了,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让他抓住自己。 吻从眉尾的那一抹红痕开始,沿着侧脸的线条向下,先是浅啄,后来慢慢成了吮咬。闻灯被他咬了一口咽喉,后背不住发颤。 “……你不许往下亲!”闻灯带上了泣音,眼角染着绯红。 步绛玄抬起头,用手指抚过方才被他亲吻的那些地方,道:“意思就是,这些地方可以了?” 说完抬起闻灯的手,啄了一口腕脉,“这里呢?可以吗?” 闻灯胸膛不住起伏,眼底蒙着水雾,将哭未哭。他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但步绛玄抢在那之前,低低笑了声,“看来可以。” 步绛玄这声笑相当抓耳,而笑完含住闻灯指尖,让他仅仅能发出一声艳丽的泣声。 闻灯无力靠着床柱,想哭,但强忍住,只能在心中庆幸自己穿了一身厚重冬衣,露在外面的仅有一截脖颈和手腕,步绛玄可以玩的也只有这些位置。 待得夜深,闻灯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但仅睡了数刻钟,又被步绛玄弄醒。步绛玄在玩他的手指,并非亲吻啄咬,而是一次又一次抓起他的手,和他十指扣住。 闻灯歪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睁眼,对步绛玄的举动甚是无语。步绛玄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偏首,若有所思看了他片刻,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抱到怀中。 闻灯:“……” “你最好收敛点,要是再把我吵醒,我肯定揍你。”闻灯凶狠说道,但他睡意太浓,话语不自觉带上几分绵软,实在没有威慑力。 步绛玄腾出一只手,遮住他眼睛,并捏了个睡诀。 翌日又是一个晴日,阳光透过窗纸洒入室内,将靠窗的一侧照亮。风细细,拨动一绺发,扫过闻灯鼻尖,将闻灯惊醒。 他习惯性赖会儿床,昨晚的记忆却如潮水涌来,让他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绛红,视线往上,是一张熟睡的英俊面庞,而这个英俊男子的手,正搭在他腰上。 闻灯瞪视这人。虽说平日里的步绛玄不可能这样子睡着,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人是否依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不客气地伸手,去触碰步绛玄的眼皮。 第138页 他还没来得及掀,就见步绛玄蹙起眉。闻灯收手,见这人眼睫又动了动,没好气地道:“你醒了。” 言罢坐起身,把床上的被子堆到身前。 这时步绛玄睁开眼。他端然坐起身,先是往周遭看了看,尔后才看向闻灯,目光自下而上,从闻灯手指掠过,在颈侧停留片刻,落到他脸上。 闻灯掀眸瞥了一眼这人,继续拢被子,要把自己盖住,但拢着拢着,察觉到不对,倏然抬头。 “你……”闻灯瞪大眼。 在他对面,看向他的这双眼睛,眸底淌着清光,黑如冷墨。 这是恢复正常了? 闻灯眨了两下眼,突然发现自己手还在步绛玄手里,而这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打算趁此收回,但往后抽了一下,竟没抽走。 闻灯又抽了一下,才把自己的爪子从步绛玄手里解脱出来。 步绛玄垂眼,双手放在膝上,再度将闻灯看了一遍,这人从指尖到指根,耳垂颈侧,都落满淡红印记。 闻灯被看得浑身发毛,而他伸手,将指尖落到闻灯颈侧。 “你你你你别碰!”闻灯跟炸毛的猫似的弹了一下,啪的一声拍掉这人的手。 步绛玄重新将手放回膝间,唇抿了又抿,道:“这是他……我做的。” 短短的一句话中,他停了数息,但语气肯定。 闻灯用被子将自己完全裹了起来,听见这话,心说你还对自己有区分? 这时步绛玄又道:“我们去一趟金陵。” “去金陵?”闻灯将被子撩开一条缝,没懂他为何这样决定。 “向你家兄长提亲。”步绛玄答道。 第64章 玉戒 “?” “你说什么?”闻灯动作僵住, 目瞪口呆。 步绛玄眸光瞬也不瞬,语气平静:“去金陵,向你家兄长提亲。” 闻灯从他的平静中听出了点儿理直气壮, 不由?向后?缩了缩,将面前那条被子缝拉起, 留一个小小的、刚好能让眼睛看?出去的孔, 试探性问道:“……你这是,还没清醒?” 对面的人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 道:“他也和你这样说过?” 闻灯听见这话,又有点儿惊,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道:“所以你还真对自己做了个区分?现在是步绛玄初代机, 之前那个是二代机?” 说完一叹, 也不待步绛玄有所反应,在被子底下摆了摆手:“好吧,要说的不是这个,你不必如?此。” “为何?”步绛玄问,清而?沉的黑眸凝视着闻灯。 而?闻灯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合上那个孔,并不和他对上眼神。“我不需要你负责。”闻灯小声说道, “再说了, 我们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实质性?”步绛玄轻轻挑了下眉, 语气听起来凉幽幽。 闻灯想了又想, 委实不知?该用如?何的措辞去向步绛玄解释他的观点观念,便道:“好了这个话题过去了!我清楚你的情况所以不会怪你什么!” 步绛玄敛低眸光,沉默几许,说:“你可?以责怪。” “我不怪你。”闻灯轻声说道。 步绛玄又是一阵沉默。他从床榻中起身?, 以惯来的端正姿态坐到?床畔,抿了下唇,回身?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那个被子包,道:“所以,你不想同我成亲。” 把?自己罩在被子里的人没有回答这话,而?这种时候,不言语本?就代表着肯定。 步绛玄置于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成拳头。他闭上眼,隔了片刻,掀开,问闻灯:“你有心上人了?” “没有。”闻灯答得没有半点犹豫。他把?被子又揭开了点儿,好奇地瞥了眼步绛玄的神情,很疑惑这人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可?步绛玄显然不信,提了个名字:“程复惊?” 闻灯一副见鬼的表情:“你从哪里看?出我喜欢他?” 步绛玄:“他曾是你未婚夫。” “你也说了,是前未婚夫。”闻灯把?脑袋探出去,耷拉着眉毛,撇起嘴,无奈说道。 步绛玄见他如?此,敛眸略一思考,道:“所以你不喜欢他。” “没错。”闻灯双手合拢一拍,接着分开,摊在左右两侧,点头说道。 没想到?步绛玄又问:“别人呢?” 现在的你其实是一张恋爱问卷表吧?闻灯半眯起眼盯住步绛玄,过了会儿,浮夸地扯唇一笑,将手指向自己,说:“我喜欢我自己。” 步绛玄再度挑眉。 就在这时,闻灯的猫不知?打哪个角落蹦出来,后?脚一蹬,跳上床榻,似乎要冲着闻灯过去。闻灯向来不介意猫的靠近,正要伸手,欣喜接纳,却见步绛玄出手如?电,一把?捏住这猫后?颈皮,将它丢到?了最远的角落里。 闻灯目睹了猫被步绛玄拎起、丢出,到?落地的整个过程,不由?感慨:“不愧是你。” 步绛玄没应这话。他的目光落到?闻灯手上,那指间腕上白如?细雪,而?浅浅的红印,艳得逼人。他的眼神渐渐变深,顷刻后?,强迫性地扭开脸。 那双漆黑的眼睛闭上片刻,睁开后?,视线回到?闻灯处,向他伸手,并道:“手。” 这人昨晚变着花样玩闻灯的手指,画面不堪回想,闻灯登时警惕起来,把?手伸进被子里遮住,瞪大眼,语气作出几分凶恶:“干嘛!” 第139页 “诊脉。”步绛玄是一惯的清冷语调,黑眸定定注视闻灯。 “哦。”闻灯低下头。他的两只手都?被步绛玄弄出了红印,一番对比,递出一只稍微能看?得过去的。 但?纵使如?此,那腕脉上亦不偏不倚印了道吻痕。步绛玄指尖轻颤,将眼一闭,才把?手指搭上去。 闻灯目不转睛看?着他。眸光掠过他绷紧的侧脸线条,掠过他绛红的衣衫,窄而?笔挺的腰,最后?落到?两人相接的手上。 步绛玄手指瘦长,指腹结着茧,温度比昨晚略高些许,却也比常人更凉。 凉…… 闻灯感受到?这点,后?背不由?自主绷紧,脸也烫了起来。他眼神在屋室内里四处游移,跟角落里的猫对上时,想到?了该说什么话题。 他把?脸转向步绛玄,问:“你呢?你现在感觉如?何?” “如?常。”步绛玄道出二字。 “你没有犯病时候的记忆?”闻灯眨了下眼,往前凑了些。 “很模糊。”步绛玄答道。 听见此言,闻灯在心里嘀咕:“那还是不要记得的好。” 便是在这时,步绛玄收回手,撩起眼眸看?着闻灯,神情严肃:“你的灵力恢复不足三?成,我会给你配一些药,待回白玉京,再请师父替你诊治。” “好。”闻灯点头。他不希望步绛玄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转而?说起先前的话题:“我们继续说说你的事情。枯寒草没有用了,接下来,你要如?何治病?” 步绛玄没有立刻回答。他别开了目光,从床畔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支起半扇。 天光倾泻入内,洒满整个屋室,闻灯坐在床中,迎着光扬仰起脑袋,望定站在窗前的人。这人立在宛如?碎金的阳光中,绛衣在风里翻动,周身?蒙上了一层明亮又模糊的毛边。 他这样立了许久,就在闻灯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对闻灯道,“总有方法。” 闻灯听完,一阵沉默:“……好一个总有方法。” 而?步绛玄回过身?来,走到?床前,将闻灯披在背上的被子捞开,坐到?方才的地方,抓住他的手。 “做什么做什么!”闻灯睁大眼睛,两手并用,一阵乱打,将步绛玄的手打回去。 “想牵。”步绛玄直言说道。 “不许!”闻灯瞪他。 对面的人垂下眸。他神情没有太大变化,但?闻灯瞧着瞧着,竟瞧出点受伤和委屈。 ……这是步绛玄二代机的残留吗?闻灯眼角轻抽,却又见不得他流露出如?此神情,心思一转,拉起这人的左手,覆到?了他右手上,唱道:“你也牵过手,是左手牵右手。” “这是什么歌?”步绛玄抬头问。 “东京不太热。”闻灯答道,自带一番解说,“一首苦闷的单身?情歌,讲的是喜欢的人有了喜欢的人,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故事。” 步绛玄不太喜爱这样的歌,眉梢微微一动:“你……”但?他没把?话说完,保持了几息左手牵右手的姿势,将手分开,放在膝上,问:“喝茶吗?” “喝。但?不要小青柑了,它虽好,但?你这些日?子泡的全是它,就有些腻。”闻灯道。 步绛玄眸光于细微之处轻闪了一下,语调却是如?常,道了声“好”,问:“想喝什么?” 闻灯低头,一番思索:“你以前泡过一个花香很浓,但?喝起来味道又淡淡的茶,我记得它回甜很是不错,想喝那个。” 这描述宽泛得不能再宽,但?步绛玄未经任何思考,便懂了闻灯想喝的是哪种:“白牡丹?” “好像是。” 步绛玄去到?桌前。 桌上已有一套茶具,壶中有茶汤,是早已凉透的小青柑,其中一个茶碗里亦有茶汤,不过仅剩了个低。他目光一掠而?过,将这些东西清理了一遍,取出新的泉水和茶罐,给闻灯煮茶。 白牡丹茶汤色极淡,清澈而?清亮,像是某种酒,但?溢散开的是甘甜花香。闻灯嗅见这个味道,眼睛便亮起来,下床穿鞋,快步走去桌边。 步绛玄将分出的第一杯茶递给闻灯,于他对面坐下,道:“吃饭吗?我去买。” 自打闻灯上了这云舟,除了那几个小柑橘,便没吃过别的。他不提也罢,一提,便让闻灯想起昨日?辛苦挑选出一堆吃食,但?一样都?没吃上这件事。步绛玄从他变化的表情中推测出事情起末,低声道:“我去重新买过。” “我要吃牛肉饼、茄子煲、驴肉火烧和卤猪脚。”闻灯不客气地点菜。 步绛玄应下,但?抬脚出门时,又说:“卤猪脚过于油腻。” 闻灯:“……” 闻灯将眼一瞪:“我就是要吃!” 步绛玄蹙眉,几经犹豫,还是答应了。 从邙山回神京,此行甚远,饶是在云上飞行,亦花了七日?才到?达。 神京城比离开时更冷,雪纷纷扬扬,堆在枝头,开成冷冽沁寒的花。不过路上行人不算少,再过段时间便是除夕,家家户户都?上街置办起年?货来。 闻灯看?着这些熟悉的长街短巷,却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是一场阔别,经年?未归。 步绛玄给他披上了一件斗篷,系好系带,拉上帽子,略微压低帽檐,然后?一抓手腕,足尖在地上一点,跃上虚空,行往白玉京。 第140页 比起新年?临近、家家户户热闹张罗的京城,白玉京里绝大多数人都?去了雪渊,甚是冷清。往日?随处可?闻的书声剑声眼下都?无,四方唯有雪在飘飞。 大明楼立于雪中,一如?往昔沉静。前院外头的密林堆满雪,雪面上偶尔能看?见动物脚印。步绛玄一手拉着闻灯,一手拎装猫的竹篓,从林上掠过,来到?院中。 院子里倒是没有积太厚的雪,屋檐之下、长廊之上,置了一个桌炉,一位身?披鹤氅的道者,和一个仅着单衣的俊秀男子分别坐在桌炉两旁,一人手握一根钓竿,钓院子另一头的小池里的鱼。 闻灯见他们如?此,第一反应是瞥了眼那小池,不出预料,池面上结了层薄冰。 这两人把?冰凿开了在钓鱼。 你俩可?真有情调啊。闻灯咽下就要脱口而?出的吐槽,向两位长辈执礼:“师父,师伯。” 北间余抬头,冲着两人笑道:“在鬼渊里历了一次险,感觉如?何?” “命都?差点没了。”闻灯叹息说道。他把?步绛玄手里的竹篓提过来,三?步两步走到?廊上,坐到?桌炉空出的一侧。 “但?你挺过来了,很不错。”北间余拍了拍他肩膀,视线扫到?竹篓,惊喜道:“还带了礼物回来?” “在雪渊上捡到?的猫,想养在这里。”闻灯将竹篓推给北间余,讨好笑了笑。 北间余眸光一转:“如?此说来,它还进过鬼渊?” “不错。” “大机缘,可?。” 北间余笑得甚是满意,而?东和朝闻灯招了招手,示意他将手腕伸出。 闻灯照做。 步绛玄在闻灯对面坐下,神情凝重严肃,等?待东和开口。 东和为闻灯切脉仅花了十数息时间,便收回手,道:“闻师侄,你至少要花半年?时间来调养。” “静养?”闻灯眼珠子一动。 “喝药调养。”东和笑眯眯说道,一眼看?穿闻灯的想法,“刀术与乐音的修行如?常,但?不可?施展大幅消耗灵力的招式。每过半月,我替你诊一次脉,为你配药。” “意思是我至少要喝半年?药?”闻灯的手不禁颤抖。 “没错。”东和一捋胡须,笑道,“但?如?果能寻到?灵气极其充裕之地,在那处调养,恢复速度可?快些。” 闻灯立刻动起了心思。步绛玄掀起眼眸,在这人开口前反驳:“灵气充裕之地,要么极险,要么难进入,还是在白玉京调养为好。” “你这话说得不错。”东和点头,对他道,“该你了。” 步绛玄伸出手腕。 东和将两指搭上步绛玄脉搏,起初还捋了捋胡须,到?后?来,眉越皱越深。 北间余放开鱼竿,将猫从竹篓中弄出来,单手抱着,对闻灯道:“徒弟,随我来。” 闻灯依言照做,同他一道穿过花厅,走向前院深处。 “灵力何以消耗了如?此之多?”北间余边走边问。 闻灯便将鬼渊上的经历说了一遍,当然,玄绝化骨功突然失效又突然生?效的事,隐瞒了下来。 听完之后?,北间余跟方才的东和一般,深深蹙眉:“凭空消失了?” “是。”闻灯答道。 “但?你师兄并未如?此。” “没错。” “怪哉怪哉。”北间余摇晃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闻灯略加思索,道:“若是下回再发?生?这种事情,便探究一二,若是没有再发?生?,便是鬼渊那地方有鬼。” 北间余依旧摇头。不过此时探寻不出缘由?,便也不在此时纠结,他搓了搓猫脑袋,说起其他:“这一回,小步犯病数日?,你都?陪在他身?边。” “嗯。”闻灯敛低眸光,声音很低,“都?是为了救我,他才没有再压制境界……” 他的话中脸上,包括手里的动作,满是情绪,北间余如?何听不出,打断他的自责:“这是他的选择,你不必内疚。” 闻灯并不认同:“事情因我而?起,他的病因我加重,我怎能不内疚?” 北间余停下脚步,单手抱猫,定定看?了闻灯几许,道:“那你便陪着他,和他一起找寻治愈方法。” “我会的。” “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北间余的神情忽而?严肃,“小步的病,我多少有些了解。他犯病的时候,是不认得人的,无论是谁靠近,都?会拔剑相向。” 闻灯惊住了:“可?他……认识我……”不仅认得,还会关心照顾他。 北间余见他神情,轻轻一笑,拍了拍他脑袋,带着猫离去。 闻灯目送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竟然把?猫抱走了。但?闻灯也没心情上前追回,他在原处找了个地方坐下,说不出心中情绪如?何,坐着望了会儿天,弹掉几片雪花,又起身?,回到?前院游廊上。 步绛玄和东和已不在此处,但?桌炉和鱼竿仍在,他捞起鱼竿,向前一甩,甩进水池中。 他没打算能钓上来什么,只是模仿钓鱼的动作,让鱼钩沉进水里,过会儿又提起来,没想到?“收杆”时,步绛玄从外走进来。 闻灯挑了一下眉毛,本?想开个玩笑逗一逗乐,换换心情,却见他绷着脸,异常严肃认真。闻灯蹭的一下站起来,变得紧张:“你表情为何这般凝重?东和师伯说了什么?” 第141页 “无妨。”步绛玄摇头道。 “我觉得很有妨。”闻灯皱起眉,“他有治你病的方法了吗?不行的话,我回一趟金陵,用家里的名义,将所有名医都?请来,给你来个联合会诊。” 他三?步两步走到?庭院中,走到?步绛玄面前。雪簌簌落下,落到?他衣上发?间,又被步绛玄一一拂去。 “不必担心。”步绛玄说道。 闻灯怎能不担心,却见这人揉了一把?他脑袋,取出一个小盒。 四四方方的木盒,檀香木,漆亮黑沉,甚是精美。 “我有东西给你。”步绛玄把?它递给闻灯。 闻灯一脸疑惑,目光在步绛玄和它之间来回。 “给我的药?”闻灯猜测。 步绛玄将木盒打开,里面有一层玄色的锦帛,上面躺着一枚玉戒。这一看?便不是普通的玉,玉色深红,莹润有光。步绛玄将玉戒拿出来,托起闻灯的手,一番比较,将戒指推进他中指上。 “娘亲留给我的,很适合你。”步绛玄抬头,对上闻灯的眼睛,轻声说道。 第65章 日渐清冷 ——娘亲留下的。 这不就是?经典设定, 家传的媳妇玉戒吗? 闻灯只觉得手指发烫,赶紧把戒指往外摘。“不不不我不能要!”他说着这话,却是?不曾料到, 这玉戒就跟长在?手指上了?似的,无论如何都扒不下来。一低头, 赫见深红的玉戒上光华一转, 淌到指间,幽然旋绕, 消失不见。 闻灯手指狠狠抖了?一下。他修行?已有一段时日,常识类的书籍看?了?不少?,自然懂这是?什么状况——这玉戒有灵性,认主了?。 “看?来它很喜欢你。”步绛玄亦注意到这点, 轻声说道?。 闻灯在?内心嚎过一连串“啊啊啊啊”, 神情复杂地看?着步绛玄:“但?你问过我喜欢它了?吗?” 步绛玄的目光在?闻灯指间停留片刻,缓慢上升,对上他的眼睛,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是?,它样式是?很精美, 但?……”闻灯垂低脑袋,一副想叹息但?生生忍住的模样。 “所以你喜欢, 不是?吗?”步绛玄没有让闻灯将转折之后的话说出口, 眼眸漆黑深沉, 神情专注无比, “既然你喜欢,而留在?我这,不过是?关于盒中、束之高阁,自然应当送你。” 雪在?风里轻旋, 追着闻灯衣角起落。天光在?逐渐消散,而庭院里未曾上灯,暮色昏昏,他侧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唇抿了?一下,表情同?样变得认真严肃:“你清楚送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吧?” 步绛玄答得肯定:“我清楚。” “你为的还是?那件事,我早就说过,不用负责的。”闻灯摇着头。 搭上云舟的第二?日,清醒过来的步绛玄被闻灯拒绝后,步绛玄便没再提过成?亲提亲这类的字眼。闻灯本以为就这般过去了?,原来是?在?这里准备了?惊喜大?礼包。 闻灯内心充满了?不自然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连步绛玄的身体、步绛玄犯病时不认旁人却认他的缘由,都不想关心了?,只想赶紧逃走。 “可我想负责。”步绛玄道?,话语说是?执着,却又格外自然,似乎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闻灯总觉得这人这话哪里不对,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你可以不用这样有责任感。” “不行?。”步绛玄反驳得不假思索。 闻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看?了?看?步绛玄,又看?了?眼手上的玉戒,沉着眉头沉思。有灵性、会认主的器物,不大?可能跟个锁似的套在?主人身上,定然有解开取走的办法。 “我会想办法取下来的。”闻灯郑重地对步绛玄道?,说完转身,跑到屋檐底下。 步绛玄紧随其后,闻灯察觉到了?,猛地一下刹住脚步,转身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你不许跟过来!” “天色不早,晚间会有大?雪,我送你回去。”步绛玄从满院风雪中来到廊上,一身绛衣翩然,眉宇间没有太多的情绪,但?看?向闻灯的目光很深。 这人以前可不会有这般好心,闻灯那股还未消失的别扭情绪翻涌得更厉害了?些,扭开脸不和这人对视,小声道?:“我不回去。” “何故?” “我没告诉他们我提前回来了?。”闻灯回答,为了?不让大?哥二?哥担心,他未曾往金陵传讯,告诉他们他在?雪渊战中遇险的事情。 步绛玄轻垂眼眸,视线从闻灯垂在?身侧、戴着玉戒的手指上扫过,又看?回他的脸,问:“意思是?这段时日,都在?大?明楼?” “没错。” “好。”步绛玄应了?声。 闻灯没懂他这个“好”字到底好在?何处,却也不想探究,疯狂摆手:“走了?!” 他走得极快,几乎拿出了?在?雪渊上追妖兽的架势,步绛玄循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随后驻足站定,注视他远去。 闻灯一溜烟跑回常待的静室,反手关门、从内锁住,再将左右两个灯架上的蜡烛都点上,照亮整个屋室。靠墙有一个巨大?书架,他根据书名一番搜寻,取下其中三四本,迅速翻看?。 要找的自然是?解决认主问题、把玉戒从手指上取下来的办法,但?翻了?又翻,试了?又试,尝试了?又尝试,这戒指仍然长在?手指上。 第142页 灯火澄黄,光芒淌在?深红的玉戒上,跟浸了?水一般透亮,而佩戴它的手指白皙瘦长,定睛一看?,竟格外搭配。 “其实?还真是?蛮好看?的……”闻灯低声嘀咕,说着猛地甩了?一下脑袋,让思绪从这上面抽离,目光回到书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敲门声。闻灯用神识一探,发现是?步绛玄。这人不仅来了?,手上还有个托盘。闻灯犹豫着是?否直接回绝,听?得外面的人道?:“药好了?。” ——东和给他开了?药。闻灯想起这一茬,心说一句避不过,挪到门口,抽走门栓,打?开门。 “谢谢。”闻灯从步绛玄手里接过托盘,一瞥药碗,惊觉此汤甚浓,颜色几乎全黑。不用想也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苦,他立刻皱眉。 步绛玄将他的神情收进?眼底,头微微一侧,道?:“还是?我看?着你喝为好。” 闻灯懂了?这人的意思,瞪他:“你觉得我会偷偷把药倒掉?” 步绛玄没有隐瞒想法的意图,点头:“是?。” 闻灯:“……” 闻灯竖起中指:“你竟敢小瞧我,我这就干给你看?。” 言罢将托盘往步绛玄手里一放,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仰头开始喝这碗浓黑药汤。 这药不烫,亦不凉,很适合入口,却比想象中更苦,第一口下去,闻灯便生出呕吐的冲动,但?为了?自己放下的豪言,生生忍住。 他拿出了?倍于平日里喝水的速度,几息时间喝空一碗,再将药碗往托盘上一扔,迅速转身,冲到桌前,撑住桌面,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什么叫生不如死,这就是?。”闻灯的表情一言难尽。 “慎言。”步绛玄极不赞同?地蹙了?下眉,跨过门槛,递了?一碟蜜饯果脯到闻灯面前。 闻灯一连塞了?三颗蜜枣入口,将嘴里的苦味换掉后,捏紧拳头:“你怎么熬药的?怎么这么苦!你把药方给我,我要自己熬!” “会熬药吗?”步绛玄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打?量。 不就是?往里面加水?这有任何技术含量?“我当然会。”闻灯自信答道?。 步绛玄又问:“那你认识药吗?” “我……”闻灯的话卡住了?。他转念一想,拿了?药方去药铺抓药,不必多花钱,人家便会帮忙分好,到时按包住就是?,底气?又回来了?,却听?步绛玄道?:“师父开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材唯白玉京有,外面的药铺买不到。” “……”闻灯的底气?没了?,肩膀一垮,垂头丧气?,“替我谢谢师伯。” 这张核桃木的桌案上摆的全是?与器物认主相关的书,步绛玄想看?不见都难。他视线一扫而过,眼眸轻敛,目光定在?闻灯手上。 闻灯察觉到,将手往身后一藏,抬头对步绛玄道?:“我在?想办法了?!” 他态度坚决。步绛玄的眼眸依旧低垂,看?的是?闻灯衣角,隔了?一阵才开口,语气?似有几分干涩:“我不会再提逾矩之事,玉戒……你不必摘下,就当是?个寻常饰物,也挺好看?。” “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闻灯提醒道?。 “我没有将它再送人的打?算。”步绛玄道?,说完转身,带着托盘和被闻灯喝空的药碗离开。他没忘记帮闻灯关上门,一声轻响过后,载满风雪的夜色被隔绝。 闻灯将姿势换成?倚桌,面朝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蜜枣。可这时候,他嘴里已没了?苦涩味道?,吃起来便甜了?。 茫茫风雪,北间余一身轻衣,单手抱猫,在?虚空中缓慢一踏,来到大?明楼楼顶。东和坐在?此间,眼眸半垂,不知?在?凝思什么。 “师兄,占星台传来了?一条消息。”北间余搓了?一把猫脑袋,说道?,“他们的狗屁大?星见预测,三年内,必有祸星出世,到那时,便会印证百年前的那句预言‘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 东和一撩眼皮,神情严肃:“十七年前曾有一次绛夜。在?当年,占星台就因为这句预言,将那夜里出生的所有男婴都清理掉了?,现在?又来这样一出,是?想再掀起一场屠杀?” 北间余挑眉:“十七年前,你我不在?京城,消息慢了?一步,没能阻止,现如今,若占星台还想再来一回,就将大?星见和那几个长老都杀了?吧。” “提议不错。”东和捋了?捋胡须,点头。 大?明楼藏书室。 闻灯没在?自己的书架上找到摘取玉戒的办法,又不好意思去问北间余和东和,便来到这里打?转。 藏书室里只藏书,不设阅读区域,但?可自行?坐在?过道?里翻看?书籍,闻灯在?某扇窗前遇见了?步绛玄,本想打?个招呼就走,却是?步绛玄先有动作。 步绛玄未执半言,敛了?眸光,从窗前起身,同?闻灯擦身而过。 闻灯微微一怔,看?了?步绛玄背影一眼,缓慢回头,目光来到书架上。但?他心并不在?此,而是?想道?——步绛玄开始回避他了?。 藏书室很大?,不同?目的两人若是?想要相遇,难度颇大?,但?当闻灯从书架上取下数本书后,一个转身,又看?见了?步绛玄。 他仍是?坐在?窗下,端正的坐姿,腰背挺得笔直。 第143页 想到方才的事,闻灯下意识往回退了?一步,退到在?被书架挡住的地方,偷偷看?了?一看?这人。步学霸似乎沉迷在?知?识的海洋里,没发现他曾经靠近过。 闻灯垂眼,视线从怀中书本上一扫而过,放轻步伐转身,走向另一侧。 而在?这时,步绛玄抬起了?头。 时间从看?不见的缝隙中一点一滴流走,北上参与雪渊战的人被白玉京的云舟带回,学院终于不再一片冷清。 雪渊战中众修行?者队伍排名如何并未公布,按照以往惯例,要等到年后。 徒无遥和于闲来了?一趟大?明楼,探望闻灯的情况。他们本以为,闻灯修养已有数日,应当大?好了?,想带他去喝喝酒、找点乐子,却得知?这人需要日复一日喝药、缓慢调养身体,赶紧改变主意,去食堂提了?几罐滋补的药膳过来。 被禁止食辣饮酒的闻灯欲哭无泪。 待得暮时,闻灯顺着人流走出白玉京,走上熟悉的长街,沿途买了?些吃食,回到自己家中。当夜北苍望羲到访,将先前说过要给闻灯带的东西?送来。那竟是?几只兔子,按照北苍望羲的说法,它们肉质极佳,但?只在?邙山附近出没,得来不易。 吴婶当晚做了?兔肉汤锅。 又过几日,便是?年底,闻灯不回金陵,但?闻清云会在?除夕那日过来陪他吃饭,顺便处理神京这边的事务。 白玉京中并非所有弟子都离去,留下的人不少?,众人携力,将学院内外装点一新,白雪青墙,挂满彩灯,丝绦万缕。 闻灯站在?大?明楼上,往远处眺望,将年关时分神京城中的盛景收入眼中。街上挤满行?人,立于此间,仿佛都能听?见远处小贩叫卖、游人还价的声音。这样的画面,逐渐和闻灯曾在?梦中见到过的重叠,除了?漫天飞舞的是?雪,而非桃花。 定定看?了?一阵,他的视线从白玉京外落到白玉京内,缓慢游移,来到大?明楼前院,停在?正练剑的某个人身上。 这段时日里,除了?刀术课与送药,步绛玄都不同?闻灯见面,独来独往,神情日渐清冷。 “热闹都是?他们的,和你无关。”闻灯有感而发。 他伸手一撑栏杆,从大?明楼上一跃而下,来到前院中。 院中人出剑如电,身姿翩翩,绛红衣袂逐风戏雪。闻灯看?了?他好一阵,深深做了?个呼吸,向前走了?数步,问:“步同?学,除夕的时候,要不要和我回去吃饭?” 第66章 糖葫芦 步绛玄从来不过?年节, 无论外头多热闹,他都独自一人,或在院中练剑, 或在屋室里炼药看书,过?得冷冷清清, 想来即便是一年中欢声笑语的除夕, 亦会如此。 闻灯打心底不愿见他这般孤独,或者, 说得更确切一些,舍不得他这般孤零零一个人。 我真是个渣男,前段时日又是拒绝求亲又是拒绝送礼,现在居然主动请人家吃饭。闻灯在心里唾弃自己。可步绛玄初代机是出于要为二代机做的那些事负责, 才生出成亲想法的, 而他并不需要被负责,拒绝也是合情合理。 他暗地里叨叨着,忽然想到,在雪渊上承诺过?的一日三餐带这人吃饭,自己并没有做到, 不由生出羞愧之情。 步绛玄垂下握剑的手,连带眼眸亦轻敛了一下, 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愿意同我吃饭。” 这语气怎么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闻灯心中的渣男感更强了。他挠了下脑袋, 又甩了下脑袋, 将念头赶走, 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本就说好了要带着你一起吃饭,是我没做到。”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些小心翼翼:“所以, 要一起吃年夜饭吗?” “好。”步绛玄掀眸看定闻灯,点头应下。 从天空中飘落的雪在来到步绛玄近前时,被流转在他周身的灵气击散成无。闻灯还做不到如此,在庭院里,在距离步绛玄一步之遥,没过多久,头顶和肩上便落了雪。 步绛玄抬手一一拂去,收回的中途,略一停顿,又伸到闻灯发顶,将他脑袋揉了揉。 “你的手法像在搓猫。”闻灯总觉得这人把他头发弄乱了,左右甩了甩。 “你的模样亦像猫甩脑袋。”步绛玄道,继而又言,“我不曾搓过?猫。” “你都不揉瓜瓜的吗?”闻灯奇道。瓜瓜是北间余给小猫起的名字,因为他想到要给小猫起名时,正巧看见闻灯在吃蜜瓜。闻灯当时无比庆幸,北间余没给起“蜜蜜”这种黏糊糊的名。 两人话语之间,那只被闻灯从雪渊上捡回来的棕毛碧眼的猫刚好来到走廊上。步绛玄投了一瞥过去,对闻灯道:“它?会绕着?我走。”似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瓜瓜看见步绛玄在此间,当即绕到离开,连闻灯都不来蹭了。 “你对它太凶了。”闻灯忍不住笑,笑过?之后问,“你有想吃的菜吗?” “吃你喜欢的就行。”步绛玄道。 “我喜欢水煮肉片水煮牛肉尖椒兔泡椒兔花椒鸡香辣鱼麻辣小龙虾……”闻灯报了一连串菜名。 他这段时间禁食辛辣,说的菜听上去却一个塞一个辣,步绛玄越听越皱眉,打住这家伙的话头,说:“就吃那两个水煮的。” 闻灯挑了下眉,倏然明白了某些事情,眼底带上笑意:“你……你是因为水煮,所以之前才会这样选择?” 第144页 “没错。”步绛玄未曾察觉到有何不妥,给了肯定的答复。 “我一定让吴婶给你准备!”闻灯短暂地别开了脸,收敛起眼里愈发浓郁的不怀好意,弯起眼睛,笑得很是灿烂。 步绛玄轻轻偏头,凝视闻灯片刻,又看了一眼天色,道:“练刀的时间到了。” 闻灯脸上笑容立刻垮下去。 外头有雪,练刀的场所在室内。闻灯单手拎刀,趁步绛玄不注意耍了个刀花偷乐。他已习惯了手指上的玉戒,若非刻意拨弄,都感受不到存在,就似和自己成了一体般。 步绛玄亦习惯了,不会再?有意无意去看闻灯的手指,给他增添压力。 前段时日,闻灯都在白玉京食堂吃饭,因为去雪渊的人还没回来,食堂不拥挤,这些日子才开始回到从前的作息。 刀术课后,闻灯离开白玉京,这一回,他没忘记叮嘱步绛玄不要吃辟谷丹,等他带饭过?来。 酉正,天幕已然昏黑,夜色四合,步绛玄弹指一点,点燃庭院和游廊上的灯盏。灯火映亮轻旋落下的雪团,步绛玄的身后斜斜拉出一道影子,他和影子都坐在屋檐下,静候着?某人。 却是于闲先来。他家住神京,此时依旧留在学院内,来到大明楼前院外敲门,敲了两下,门竟自己开了。 一声拖长的“咯吱”响在雪夜里,步绛玄眼皮一撩,继而垂下,坐在走廊上没动。 于闲往内探了探脑袋,四下一顾,问:“步师弟,我来找闻师妹,她不在吗?” “不在。”步绛玄冷冷答道。 “哦,那我明日再来。”于闲点点头,退后半步,再?度抬手,想将门合上。 就在这时,步绛玄起身,足尖一点,来到于闲面前,道:“于师兄,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于闲动作一顿。 “你说你说……哈?你竟然有问题请教我?”于闲瞪眼吃惊,尔后一笑,激动搓手,“说吧,是什么问题?” 步绛玄敛眸,谨慎思索措辞,问:“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 于闲愣住了:“接、接受?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又仔细一看步绛玄的神情,了然:“好的我理解了。” 他接连搓了好几次手,目光里隐约有几分惊奇:“对方、对方是闻、闻师妹?” 步绛玄敛眸。 但于闲懂了,他笑起来,眼神充满欣喜:“你喜欢她啊?” “怎样叫做喜欢?”步绛玄凝思片刻,认真问道。 这是完全出乎于闲预料的问题,他先是有点儿呆,后来蹙起眉,认真回答:“就……你老想她,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看见她会高兴,太久看不见她会伤心……这一类的。” 步绛玄又敛眸,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如何让她接受?” 于闲本打算直接说一句是你的话她肯定立马接受了,可仔细一寻思,闻灯向他表明自己喜欢步绛玄,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万一、万一这人心意变了呢?毕竟徒无遥那家伙,时常对闻灯放豪言说要带他去绑人。 “虽然闻师妹吧,她对你……她和你朝夕相处的,但对她抱有好感的人太多了,咱们白玉京里那些个成日给她送花送吃食的人就不说了,最主要的,还是明镜台的那个陈复。”于闲斟酌开口,“那家伙……虽说现在境界远不如你了,但待人接物很有一套……” 于闲说了一长串关于“陈复”的事,明里暗里向步绛玄表示这是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应当格外重视注意,接着,才回答步绛玄的问题: “一般呢,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可以送她东西,譬如手镯戒指耳铛挂坠一类,她们喜欢得不得了。” 步绛玄抿唇:“她不会接受。” “竟如此?哦,也是,素日里也不见闻师妹用这些东西装饰自己。”于闲摇头晃脑,面上露出愁苦之色,“带她吃东西……哦,这段时日她得忌口,还是别了,省得她看见想吃的又不能点,心里难过。” “平日里多帮她的忙?可你们已是最最亲近的师兄妹,她的刀术都是你教的,去雪渊你也带着她,帮的忙似乎已经很多了。” “那你和她交流乐谱?不,这招那个陈复用了,你不能重复。” 于闲绞尽脑汁想辙,在前院门口的雪地上走来走去,速度不断加快,不多时就将雪面踩出一个环形的凹陷。眼见着?凹陷越来越深,几乎可以看见雪下的地面,他猛地一下刹住脚,对步绛玄道: “那你就陪她!一直陪着,时时刻刻陪着,陪到天荒地老,霸占她所有时间!这样的话,她很难不接受,但你不能直接说‘我陪你’,而是要找个借口,和她一起做事,这样就能无比自然地融入。” 步绛玄眼神亮了些,似有所悟,冲于闲点头:“多谢。” 于闲不好意思笑笑:“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多谢。”步绛玄又说了一次,很是郑重。 “你太客气了。”于闲摆摆手,往外走,走着走着猛地想到什么,回头提醒:“哦,对了,关键的一点!至关重要的一点!千万千万要循序渐进,让她依赖你、生出好感?,再?到喜欢、彻底接受,这顺序千万千万别错了,否则会吓到人家小姑娘的!” 步绛玄道“好”,但在于闲走远、坐回屋檐下后,蹙起了眉头。 第145页 闻灯没多久便回到大明楼,手上拎着两个食盒,三菜一汤,两碗米饭。步绛玄的影子奔向门口迎接闻灯,伸出两条细长的“手”,将食盒接走,步绛玄本人则置了一张桌案到长廊上。 他们就在此间用晚饭,吃饭过程中,两人没有闲聊,倒是饭菜的香味把猫吸引了过?来。 饿了的猫不怕步绛玄了,踏着轻盈的步伐靠近,步三岁变得愤怒,甩起“手”,一阵狂舞,把?猫赶走。 闻灯不强求他们能够融洽相处,唯有叹气。 饭后,闻灯照常回去静室看书。 这些日子,北间余念在他身体“虚弱”,没布置太多的功课,使得他终于寻到机会,看先前攒下来的话本小说。 从前习惯使然,纵使无人监管,他也会自然而然地将摸鱼书籍摊在正经书籍上面,而这一夜,他刚这般将新的一册话本放上,外面传来敲门声。 神识一扫,门口是步绛玄,他立刻把腰背都挺直了,将话本一合、收到桌下,对门外的人喊:“你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闻灯尽可能地将语气放自然,而步绛玄语调平平,听不出起伏:“送药。” 闻灯表情变了,可纵使百般不情愿,还是弹了道灵力出去开门。先进来的是步三岁,闻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条乌漆麻黑的影子跟蛇形似的在地面上一蹿,来到桌下,抬起两条细细“手”,捞走了话本。 它?把?话本送到步绛玄的手上,后者垂眼一扫,收进自己的空间法器中。 “你果然没在用功。”步绛玄走到闻灯对面,将药端上桌,一拂衣摆,于椅中正襟危坐,“喝完了药,我同?你一道看书。” 闻灯:“……” 闻灯将整脸埋进还剩在桌上的那本符法书籍上,心如死灰。 “我的快乐没有了。”他哀嚎。 接下来的两日,步绛玄都会在晚间来给闻灯送药,并监督他看书学习。第三日便是除夕,闻灯好说歹说,终于说动步绛玄,今日休假一天。 这日城中格外热闹,家家户户贴上新桃,道上积雪皆除净,风里时不时便飘来硝石的味道,是三三两两的小孩聚在一块儿放爆竹。闻灯换了一身新衣,套了一件绒帽斗篷,拉着?步绛玄上街去。 摊贩们大抵是要将攒了一年的劲儿都使出,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货物琳琅满目。闻灯淘到两三件新奇的玩具,吃了半碗米粉,离开粉店抬目一瞧,又见前头有人表演杂耍,提脚走过去。 杂耍附近的人层层叠叠,但闻灯已非昔日那个在离山山道上被挤得仅仅能看个旁人背影的人,他身形一掠,眨眼间带着?步绛玄来到第一排,正对表演者的位置。 “我很不错。”他得意的为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正表演的是口中喷火,周围的人不住那喊叫好,闻灯清楚其中原理,不为动容。 接下来是狗钻火圈,闻灯心疼那狗,摇头。 第三个上来的竟然是耍大刀,闻灯转身就走。“连胸口碎大石都没有,无趣。”闻灯撇着?嘴,一脸嫌弃。 步绛玄偏头,定定瞧了他一阵,问:“你竟想看这个?” 他语气里带了点少见的惊奇。闻灯发现了,亦偏过头来,打量他一番,试探性说道:“不如你来表演一个?以师兄你的能耐,肯定能大石碎于胸前,但自身毫发无伤的。” 步绛玄面无表情。 “哎,看来你不愿意,这年节,这人流量,若我们摆个摊,肯定能赚得钵满盆满。”闻灯假模假样垂下脑袋,长长叹了一声气,做足伤心状。 步绛玄眉稍轻挑。 两人路过了卖糖葫芦的小摊,步绛玄摘下一串、付钱,递给闻灯,道:“弥补。” 第67章 烟火 闻灯咬了一口糖葫芦, 包在糖汁里的山楂不错,酸和甜恰到好处。他?弯眼对步绛玄笑:“谢谢师兄。” 步绛玄看?了几眼他脸上的笑容,敛低眸光。 两人继续前?行。 路上行人甚多, 步绛玄视线落到闻灯垂在身侧的手腕上,俄顷, 又瞥一眼自己的手。闻灯已不再是那个会在拥挤人群里和他?失散的普通人了, 他?寻不出合适的理由将这人牵住。 就在这个时候,闻灯突然伸手, 拽了下步绛玄手臂。步绛玄顺着他?的手掀起眼眸,看?到这人又将手指向某个方向,语气带着点儿兴奋:“看?那里!” 步绛玄看?过?去。那处亦是在表演,老者坐于石阶, 抱琵琶弹奏, 年轻的男女在空地上跳舞,身姿款款。 当啷—— 一声脆响,是一锭银子在虚空里划出弧线,稳稳当当落入老者身前的碗中。 给银子的人是闻灯,他?道:“我和徒师姐刚认识的时候, 在酒馆里见过?这姐弟二人跳舞,姐姐俏, 弟弟身段好, 不错, 很是不错。” 他?前?半段话是对步绛玄说的, 到了后面,则是用欣赏的目光看?向跳舞的姐弟二人,称赞说道。 “不看?这个。”步绛玄着重看?了几眼姐弟二人中的弟弟,尤其是那截正在摆动的腰, 又见闻灯一直盯着人家,薄唇轻抿,将他?手臂一拉,带着往前?,三步两步,将跳舞的人甩在身后。 “你不喜欢看跳舞?”闻灯歪了下脑袋,用惊奇的眼神看?定步绛玄。他?和他?认识时间不算短,这还是第一次,步绛玄表现出明显的喜好。 第146页 “不喜。”步绛玄垂眸答道,片刻过后,补充:“曲子没你奏得好听。” 这话?逗得闻灯一乐:“那哪能比,人家弹琵琶,我吹的是笛。”虽这般说,但语气里,仍是藏不住的被夸奖后的得意。 沿着神京城中轴大道摆开的摊子铺面太多,走走停停逛到一半,便已是日向西斜,余霞如火。闻灯走到一处稍微安静些的地方,把手里刚捏的泥人放到步绛玄手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于步绛玄而言,这是一个有点奇怪的泥人,它有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褐色眼睛,身穿一件黑斗篷,脖子上围了条红红黄黄的东西,右手拿着根木棍,左手握着一本书。 这是闻灯自己动手做的。步绛玄将它转来转去,看?了又看?。 “她叫赫敏。”闻灯见步绛玄端详得如此仔细,抬起手来,介绍说道,“是一个优秀的魔法师,喜欢读书,知识储备量巨大,来到白玉京开始学习后,我一直希望,能和她换个脑子。” “魔法师?”步绛玄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 “你就理解成咒术师吧,用咒语发动术法。”闻灯略一寻思,解释道。 步绛玄的目光停在泥人上,过?了会儿,才看?向闻灯:“原来如此。” 闻灯笑笑,将泥人接回去,对它施了个法术,以便能长久保存。 夕阳烧遍整座京城,四下的光芒皆如流火,闻灯身上素白的衣衫被染得偏了色,袖摆轻晃间,晕满灼红。而步绛玄一如既往,一身绛红。 “酷哥,我也红了。”他?朝步绛玄甩了甩袖子,笑着说道。 步绛玄捏住他两片袖子中的一片,目光一掠而过?,定格在他脸上,道:“好看。” 闻灯一时间分不清这人是在夸衣袖还是在夸他?。看?这人的眼神,似乎后者居多,闻灯心中又生出那种别别扭扭的情?绪,将袖子从这人手里扯出去,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他?的视线停在了天空上,开始转移话?题:“似乎快到吃饭的时候了。” 步绛玄同他?并肩而立,未加反驳:“那便回去。” “不太想走回头路,我们换一条路吧。”闻灯看回之前?走过的街道,又看?看?另一边,做出提议。 步绛玄“嗯”了声,话?音还未落,抓起闻灯手臂。这样的姿势和动作闻灯熟悉不已,乃是带他?起飞的前?兆,闻灯忙按住这人,把他?拖在原地,不让他往上冲。 “朋友,今天不用赶时间。”闻灯语重心长说道。 “我以为你饿了。”步绛玄回过?身来,轻垂眼眸,将闻灯看定。 “……也不至于。”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一种形象吗?虽说这一路走来,不过?吃了一串糖葫芦,但在出门前,却也是正正经经吃了一顿饭的!闻灯内心复杂起来。 幽幽一叹,他?对步绛玄解释:“我想走一走别的地方,看?点不同的东西。” “好。”步绛玄应下。 他?们择了一条先前?没有走过的路。夕阳的光华渐淡渐远,夜色如水一般漫过?长街,沿途的灯一盏接一盏,连光芒都相连,汇聚成片,向着前?方蜿蜒。 步三岁冒了出来,被闻灯拉住、打成一个结,丢回去。 戌时初刻,天上缀满星辰,两人慢吞吞回到闻灯的小院门口。闻灯上前?开门,不曾料到手刚抬起,门就从内开了。站在里面的人一身浅金衣袍,前?襟袖口花纹暗绣,繁复精美,头戴玉冠,腰挂玉佩,打扮得隆重又贵气。 “二哥,你已经到啦!”闻灯惊道,这人赫然是闻清云。 闻清云冲闻灯点头,目光一转,落到步绛玄身上,暗藏几分?审视。 “……想必不需要我介绍。”闻灯的视线在步绛玄和闻清云之间打了个来回,惊觉气氛古怪微妙,开口说道。 闻清云不甚明显地动了下眉毛,冲步绛玄点头致礼:“步公子。” “闻公子。”步绛玄同样点头回礼。 “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家小妹的邀请,来这里过?年。”闻清云轻轻一笑,侧身将路让出。 闻灯把步绛玄带进去。 步绛玄来过这里多次,对此间布局甚是熟悉,闻灯亦不介绍,闻清云发现这点,不由转头,隐蔽地打量了一下步绛玄的神情?,却见这人轻敛着眸,目光落在闻灯身上。 闻清云把头转回去,慢慢挑了一下眉。 晚饭已在花厅备好,桌案上置着阵法,冷盘不失鲜美,热菜热气腾腾。三人各自落座,闻清云斟了三杯茶,第一杯递给闻灯,道:“大哥被杂事缠住了,没法亲自过来,但让我给你带了礼物。” 闻灯只觉得庆幸:“大哥若过来,这顿饭肯定会变成课堂测试。” “大哥也是关心你。这是大哥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抱歉步公子,事先不知你要来,未曾准备。”闻清云语带无?奈,将两个精致美丽的礼盒交到闻灯手上,再看?向步绛玄,致以歉意。 “无?妨。”步绛玄低声说道。 闻灯没有当场拆礼物,把它们放进刀鞘的时候,一惊:“啊!我忘了给你们准备新年礼物!” “小妹身体健康就好。”闻清云笑道。 几人并不客套寒暄,直切吃饭主题。桌上的阵法相当于一个可旋转的大托盘,闻灯将某两道菜转到步绛玄面前,兴高采烈道: 第147页 “步同学,这是你想吃的水煮肉片!” “这里,是水煮牛肉!” 但见步绛玄身前,转出了两大碗红艳艳的汤底制成的菜肴,面上堆满辣椒和花椒,鲜香麻辣的味道扑鼻而来。 步绛玄蹙起眉,看?了眼这水煮肉片和水煮牛肉,对上闻灯的视线。闻灯一眼看出,这人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是水煮? “这就是水煮啊,谁说水煮只能清水煮的?红水也是水。”闻灯说得理直气壮,继而怂恿:“试试,试试!你自己说了要吃的!” 步绛玄仍然蹙眉,盯着面前的红汤肉片看?了半晌,才执起筷子,从两个菜碗里各夹了一片肉出来,放到自己的碗中。 他?尝了一口,闻灯便探脑袋过?来问:“味道如何?” “可。”步绛玄将两块肉吃完后,给出答案。 闻灯仔细观察一番这人的神情?,点头赞许:“看?来你还是蛮能吃辣的。”说完将阵法一转,把另一盘菜摆到步绛玄前?方,这是一盘虾,摆在冰面上,不曾去壳,需要动手剥。 闻灯三下五除二剥了一只虾,蘸好酱料,送到步绛玄唇边,“再试试这个虾,虾肉超甜的。” 步绛玄一瞥,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又蹙起:“生的。” “虽生但美味。”闻灯一脸坚定。 步绛玄还是蹙眉,但将虾接到了自己筷子上。 坐在两人对面的闻清云喝了口茶,把脸别向外面,注视着庭院。 这时步绛玄吃掉了那只虾,闻灯又问:“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步绛玄回答说道。 闻清云又喝了一口茶,茶盏放下,看?了闻灯好几眼,一摇脑袋,起身离开花厅。 闻灯没注意到,伸手给自己剥了只虾,对步绛玄道:“这个虾产自斜霞湖,那一带的蟹也是一绝,不过?蟹要秋天才好吃,明年吃蟹的时候,我叫你。” 步绛玄点头道好。 闻灯弯眼一笑,给他?转下一道菜,向他?展示:“这是烤脑花。” “嗯?”步绛玄眼角明显跳了一下。 “烤猪脑花。”闻灯笑眯眯说道,将他?手里的筷子收走,塞上一个勺,“味道很好,非常鲜嫩。” 步绛玄:“……” 步绛玄顶着心底的抗拒试了一口。 桌上的阵法不停转动,步绛玄面前走过了一道又一道不同的菜肴,他?的手时而被闻灯塞进?筷子,时而换成勺,尝试了约七八道菜,坐在他身侧的人突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我哥呢?”闻灯猛地抬头,盯着闻清云本该在的位置,问道。 步绛玄平静回答:“半刻钟前?离去了。” “怎么就走了?也不说一声。”闻灯感到疑惑,放下碗筷,“我去找找。” 闻灯走出花厅,在庭院里转了一圈,走向厢房。 这时候,闻清云回到了方才的位置上,将茶端起,轻饮一口,冲着对面的人道:“步公子。” “闻公子。”步绛玄放下羹勺,端正坐姿。 闻清云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严肃,神情?亦有些肃重意味,手指在桌案上轻敲几下,道:“我刚才收到一些消息,请问今年的雪渊战,是否有所异常?” “是,北地的灵气,比往年少了许多。”步绛玄回答道。 “北地灵气减少,妖兽必然会南下,恐怕这个年过?完,天下就要变得不太平了。”闻清云靠到椅背上,叹息说道。 步绛玄没有接话。闻清云亦非要和他?商讨什么,将茶喝完,望定步绛玄的眼睛,认真道:“若是战起,我和大哥未能赶到书洛身边,劳你护她。” “自然。”步绛玄答道,语调如常。 “你要好好待她。”闻清云又叮嘱。 “我会。”步绛玄应下。 “记住你的话?。”闻清云满意点头,从椅中起身,“我还有事要做,先告辞。” 步绛玄目送他?:“慢走。” 三四分?时间后,闻灯从另一侧转出来,目光仍四下打量着,疑惑嘀咕:“我哥竟然不在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了,我们继续吃吧。” “好。”步绛玄给闻灯盛了一碗汤。 闻灯一扫桌案,惊觉自他离开后,步绛玄便没再尝试新菜,又开始转动阵法。吴婶一共做了二十二道菜,步绛玄将所有的都尝了一遍,闻灯掂量着这人的神情?,估摸出这人合胃口的有哪些,都挪到他面前。 这一晚,神京城中格外不安静。夜越深,爆竹的响动越是频繁,闻灯爱热闹,早早便让赵叔备下一套,晚饭之后,拉着步绛玄一起到院子里放。 闻灯先放小的,如摔炮、响炮、冲天炮一类,步绛玄站在稍远处,而步三岁跟条蛇似的在地上游走,帮闻灯点火搭线。 小炮放完,是一串百响的鞭炮,这之后,才是重头戏烟花。 闻灯一连摆出十数个烟花筒,摆成一个心形,给步三岁打了个手势,示意它和自己分?别从两头开始点火。 刹那间,灵力从左右两面窜出,十数个引线于同一时刻被点燃。 砰!砰!砰! 烟火升空,拉出华美绚丽的弧线。 “自制心形烟花。”闻灯摊手指向身后夜空,对步绛玄道,“我愿将之命名为——真橙之心。” 第148页 他?弯眼成扇,站在夜空底下,背后是一颗流光璀璨的心。 步绛玄注视着他?,看?他?鸦羽似的眼睫上下扑闪,笑容灿烂。而烟火易逝,流光向下坠落,落进他?浅琥珀色的眼眸中,宛若绽放繁星。 “要不要一起守岁?”步绛玄忽而问。 “既然你这样提议了,而我……” 闻灯心思立刻动了起来,眼神里染上惊喜。我从小到大还没守过?岁呢,他?心想着,转念发现闻书洛并非如此,把话?咽掉,留下一句:“好。” 第68章 雪 “一般在?哪里守岁?” 将所有?烟花放完, 从未守过岁的闻灯向步绛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步绛玄一身绛色衣衫被风吹起,袖摆招展如旗。他认真思?索,神情如同被询问修行上的问题时那般严肃, 良久,终于思?索出一个答案:“花厅?”用的还是不?大确定的语气。 闻灯很难看不?出这人?也是第一次守岁, 作?出??他同样?严肃的表情, 点?头?道?:“可以。”言罢忍不?住笑起来。 步绛玄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脸依旧瘫着。 闻灯不?禁逗他:“步同学?, 步学?霸,酷哥,大过年的,笑一个?” 这话换来步绛玄凉幽幽、轻飘飘的一瞥。 闻灯笑得更乐了。 砰—— 夜空里又有?烟火盛开。 闻灯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抬起头?仰望, 眼眸随着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升空慢慢张大。而步绛玄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凝视着他被火光映亮的脸庞。 “还是看别人?在?远处放的烟火好看,自己?放的太近了,角度不?对。”闻灯轻轻偏头?,对步绛玄说道?。 在?院子里看了一阵别人?放的烟火, 闻灯??步绛玄回到花厅。桌案上的菜肴已被撤下,换成几盘瓜果点?心, 闻灯捏了个梅花糕到嘴里, 四下一扫, 收起那几个靠椅, 摆出一个炭盆、两张坐席,增添了几分守岁的仪式性。 “你说,今晚有?可能下雪吗?”闻灯盘腿坐在?炭盆一侧,往里头?埋了几个红薯??芋头?, 望着屋檐外?的天空,轻声问道?。 “后半夜应当会下。”步绛玄回答说道?。 闻灯若有?所思?地点?头?,把果盘捞过来。这时节水果种类不?多,闻灯拿了两个橘子,又问步绛玄:“吃过烤橘子吗?” 步绛玄摇头?。 “那你等会儿尝尝。”闻灯笑起来,找出竹签,将两个橘子串起,置于炭盆上方。 他把两个橘子在?火上翻来翻去,捏住竹签的手指细长白皙,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流光欲滴。步绛玄看定他的手,没想到不?一会儿,这人?便把橘子串递过来,示意他摘走其中一个。 步绛玄照做。 烤过的橘子入手暖??,他将橘子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从橘皮上取出其中之一,摘下一瓣,送入口中。 闻灯将脑袋探过来,问:“如何?” 步绛玄仔细感受一番,道?:“不?过就是把冷的橘子弄热了而已。” “没错,烤橘子就是为了把橘子加热,这样?吃进肚子就不?会凉了。”闻灯打了个响指,一本正经说道?。 步绛玄:“……” 闻灯弯眼笑起来,把自己?的那个橘子剥来吃掉,又吃了点?别的糕点?酥饼,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最后落到步绛玄脸上,缓慢摇晃了一下脑袋,说:“就这样?守岁,也挺无聊,我们找点?东西?玩?” “你想玩什么?”步绛玄问。 “过年当然是打麻将!”闻灯不?假思?索说道?。 步绛玄认真地说:“那要四个人?。” “把赵叔??吴婶他们叫来?”闻灯给?出解决方案,却见步绛玄极细微地皱了下眉,并不?赞同。 忘记酷哥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社恐了。闻灯在?心中说着,更换提议:“好吧,不?打麻将,那打长牌?” “我不?会。”步绛玄敛下眸。 “我教你啊,这个能两个人?玩。”闻灯一笑。长牌是闻灯很喜欢的一种牌,既然给?了他机会提出,就不?给?步绛玄拒绝的机会,从刀鞘里摸出一副牌,起身改换位置,坐到步绛玄对面,并在?两人?中间摆出一张小桌,把准备都做足。 步绛玄低声道?“好”。 他给?步绛玄讲了一遍规则,开始发牌。 步三岁凑了过来,伸出了三条“手”,其中一条缠上闻灯手腕,另外?两条不?住甩动。这是它也要玩的意思?。 “哟呵。”闻灯挑了下眉,把它也算了进来。 两人?一影打牌。第一局,闻灯刻意放慢了速度,他本是为了照顾步绛玄,可打着打着,发现步绛玄的反应很快,最慢的那个其实是步三岁。 “它没有?完整的智慧,行事完全?依靠本能,在?算计??计算方面,很弱。”步绛玄瞥了端端正正“坐”直的自己?影子一眼,对闻灯说道?。 “本能——”闻灯语调拖长,带了些许探究的味道?,“它是你的影子,是你的一部分,这是否意味着,它的本能,也是你的本能?” 闻灯不?由想起了从前读过的弗洛伊德,在?他的理论?里,人?的人?格分本我、自我??超我,其中的本我在?最底层,是被意识压抑住的欲望。照步绛玄的说法,??他发病时的状态来看,他平时,应当就是把“本我”给?完全?压制住了? 第149页 闻灯心中有?了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眼睛眨了一眨,却见这时,步绛玄别开了脸。这是一种写满拒绝的姿态,闻灯岂会读不?懂,慢慢将目光敛低,落到牌上,不?再追问。 但在?数息之后,在?步三岁总算出牌的时候,步绛玄忽然开口:“你可以这样?认为。” “我身上流着天影族的血,境界越高,会变得越疯狂,为了抑制住,我在?师父的帮助下,将疯性转移到了影子里。” ……原来如此。闻灯终于明白了,并非天影一族的影子都这般不?同寻常,而是唯有?步绛玄如此。 “是不?是,境界越高越难治?”闻灯低低问道?。 步绛玄没有?直白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能控制得住。” “你肯定可以的。”闻灯小声附??。 这时候,步三岁伸来一根细长的“手”,拍了他一把。闻灯以为这家伙是在?向他传递什么信息,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催促他出牌。 闻灯将步三岁的“手”拍回去,扫了一眼牌局,打出一张牌,并转移话题,“说起来,前段时间梅会,我??北苍就是在?食肆打这个,我输得好惨。他跟个牌精似的,贼得要死?。” 他满是抱怨的口吻,可抱怨之下,还藏着点?儿别的意味,类似于找到牌友的高兴??满足,让步绛玄想起了当夜的某些情形,眉梢慢条斯理一挑,边出牌边道?:“以后帮你赢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闻灯笑道?。 夜愈发深,临近子时,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便没停过。又是一局牌结束,闻灯犯起瞌睡,掩面打了个呵欠。 “困了便睡。”步绛玄道?。今日虽说不?用修炼,但闻灯起得仍旧很早,辰时初刻,就见他带着一堆东西?来到大明楼,为这座沉静古旧的楼做装饰。 闻灯强撑着眼皮:“说好的守岁。” 步绛玄把小桌上的牌都收起,语气温沉:“我守便是。” 闻灯听他这样?说,甚是心动,眼皮缓慢耷拉下去,似乎就要这般坐着睡去,可下一刻,又猛然撩起,问:“守到一半不?守了,会不?会不?吉利?” “不?会。”步绛玄说得肯定。 闻灯低下脑袋,稍加思?索,坐回了先?前的位置、炭盆的另一侧,拿了条毛毯出来,将自己?裹住,对步绛玄道?:“我在?这里睡,就当我也守了。” 话毕将腿盘起,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睡去。 噼啪—— 过了许久,炭盆里炸起一点?火星,埋在?里面的红薯似乎要被烤焦了,冒出一阵过于甜腻的味道?。 步绛玄把这些红薯从炭盆中捡出来,又将炭盆从两人?中间移走,移到闻灯旁侧,抬手拨了下他的脑袋。 闻灯睡得很熟,上半身一歪,靠在?了步绛玄肩上。他手从被子里滑出来,细白如玉的指上,佩着一枚深红的玉戒。步绛玄凝视着,伸手过去,手指贴上这手的手指,将之扣住。 子时是最热闹的时候,整个神京城如同沸腾,步绛玄指尖上飘出一点?灵力光华,于刹那之间,布下结界,将那嘈杂的炮竹声隔绝。 小院安静,到了后半夜,果真下起雪,并非前段日子的鹅毛大雪,这雪一片一片,好似飞花,??着不?知何处散发出的幽香,在?宵风里轻旋。 步绛玄没有?叫醒闻灯,他轻轻抓着这人?的手,由这人?倚着肩,抬起了头?,凝望着院中的雪。 翌日辰时,闻灯准时醒来,睁眼一瞧,发现自己?在?房间中,东窗开了半扇,恰恰能看见窗外?枝上积的雪。 那是一棵灵植,前段时日,枯叶萧萧落下,但未过多久,又见它生出新芽,在?一个晴日里变回了一片郁绿。绿叶上堆了白雪,同檀黑的花窗相映,颇有?几分趣味。 闻灯拥被坐起,看了窗外?好半晌,才跂鞋出门。 “看见步绛玄了吗?”他问在?走廊下扫雪的侍女。 “未曾见得步公子。”侍女摇头?答道?。 闻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步绛玄已经走掉,回到花厅。他见闻清云正喝茶吃早餐,招呼道?:“二哥。” “难为了,你还认得我。”闻清云慢条斯理搅拌碗中的羹汤,慢条斯理说道?。 “……”闻灯没琢磨出他为何会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一抬,手背贴上这人?额头?。 温度相当正常。 闻灯又后退,不?解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闻清云冷哼说道?,摆了两下手,示意闻灯坐下,“吃饭,然后随我到西?街那栋宅子去,给?爹娘上香。” “好。”闻灯应下。 这一日无需到白玉京报道?,闻灯一早就决定要好好玩一天。祭拜完闻父闻母、回到自己?的小院中,他便拉着闻清云,叫来管家赵叔、厨娘吴婶,一起坐在?花厅里打麻将,却是不?曾料到,打了几圈,竟觉得无甚乐趣,不?如练刀吹笛。 完了,我被步绛玄同化了。闻灯在?心中吐槽自己?,解散了无甚乐趣的牌局,坐到走廊上,取出乐谱,掏出玉笛。 “不?错,比起在?金陵时,你自觉了不?少。”闻清云坐在?庭院树下,听闻灯奏完一曲,欣慰说道?。 第150页 闻灯盯着曲谱,幽幽说道?:“人?不?努力,??咸鱼有?什么区别?” “咸鱼?”闻清云目光一转,“是指吴婶挂在?厨房外?的那条鱼干?” “没错。”闻灯说着,将谱架一转,让曲谱对着闻清云,再用玉笛指上其中一行,问:“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一段没处理好?” 修行者目力极好,即使坐在?庭院另一侧,闻清云亦能看清书册上的字,但他看了又看,最后只道?出两个字:“……有?吗?” 闻灯:“……” 闻灯默默把谱架转回来:“当我没说。” 他又将此曲奏了一遍,仍然觉得那个乐段不?对劲,但想来想去,想不?出处理办法,便起身,打算去大明楼问北间余。 这时,一只大鸟匆匆飞入院内,停在?闻清云的桌上。此鸟通体雪白,脚后绑着信筒,乃是闻家的信使雪鸦。闻灯以为是从金陵传来了什么消息,慢吞吞踱步过去,打算问一问,却见闻清云看完信后,表情变得格外?凝重。 “怎么了?”闻灯紧张起来。 闻清云从石凳上起身,语气沉沉:“邙山发来急报,妖兽倾巢而出,渡过墨川了。” 闻灯一愣。他清楚北地的灵气较之往年有?所减少的事情,心思?一转,猜出闻清云变脸色原因:“这是不?是意味着要开战了?” “是。”闻清云回答道?。 这世间战事,十有?八九是因资源矛盾而起。妖兽??人?族不?同,人?没有?了灵气,依旧能好好活着,无非是不?能修行,寿命短暂而已,但妖兽没了灵气,会直接死?去。 北地灵气变少,它们理所当然要往南走,侵占灵气充裕的人?族家园。 闻灯紧张归紧张,但并未太慌张,一番思?忖,问道?:“当年那场战争,并未将所有?妖兽都驱赶到墨川以北,那墨川以南的妖兽们呢?” 闻清云道?:“躁动不?安。” “好在?它们出没的区域都无人?居住,否则太危险了。” “但需加强防范。”闻清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过不?了多久,任务便会发下来,如你这般在?学?院修行的弟子,其中一部分会安排上前线,另一部分,则会被派去镇压剿灭本就在?墨川以南的妖兽。我??大哥,会尽力让你拿到金陵或神京附近的任务……” 闻灯打断他:“还是不?了吧。” “小妹,上前线,是为了保护人?,剿灭后方的妖兽,亦是为了保护人?,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闻清云定定说道?。 “那你何必……” “我现在?得外?出一趟,你在?家中等待即可。” 他没等闻灯说完,将收到的信纸揣进袖中,转身疾步离开。 闻灯瞪着闻清云倏然远去的身影,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一口喝干,长长叹了一声气。 “小姐,这件事情,您别太着急。”赵叔来到闻灯身后,安慰说道?。 “我没有?急。遇上这种事,我急也没用。”闻灯摇头?说道?,他不?过是觉得闻清云太强词夺理了。 但闻清云也强词夺理得很合理,若是两人?位置互换,他也会希望自家小妹能安稳生活,不?被卷入危险中,并为此作?出努力。 闻灯又喝了一杯茶,对赵叔说:“我去一趟白玉京。”他说完就走,并捞上了正在?休息的雪鸦。 白玉京大明楼。 积雪覆盖了屋檐,寻不?见半分鸦色,菱花窗上间或贴着窗花,廊上的灯笼亦蒙上彩纸,风动清铃,让往日一派沉肃的高楼增添几分生机,但坐在?楼中的几人?,面上看不?见任何喜悦之情。 “正月初一,整个南境都在?欢欢喜喜过年,修行者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分得很散。这些妖兽在?这时候南下,真是选了个好时机。”北间余坐在?北侧,屈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握成拳支在?脸侧,摇着头?说道?,“蓄谋已久,绝对是蓄谋已久。” 东??坐在?他对面,垂着眼眸,往炭盆里烧了一张纸进去,低声说道?,“召集令已发了出去,学?院这边,院长正在???长老们做安排。” “北地灵气减少的原因,占星台查出来了吗?”北间余问。 “他们查来查去,最后说,没有?原因。”东??眉梢一扬,说道?。 坐在?西?侧的人?是步绛玄,自始自终都是两位师长在?说话,他未曾发过一言,但忽然的,偏头?往外?看了一眼。 眨眼之后,闻灯推门走进来。他一身素白,但??昨日所穿显然不?同,臂弯里捞了只雪白的鸟,袖摆在?虚空里拉出的弧光转瞬即逝,??步绛玄对上视线,嘴唇一抿,然后朝另外?两人?执礼:“师父,师伯。” “看来你已知晓情况。” 闻灯的到来,众人?皆不?吃惊,北间余抬手招了招,示意他坐到步绛玄对面去,道?:“徒弟,你灵力尚未完全?恢复,便??其余伤势未愈的同门一道?,留守神京。” “那你们呢?”闻灯蹙着眉问。 “我们去北境。”回答的人?是步绛玄,并将桌上的茶倒了一杯给?闻灯。 北间余笑笑:“徒弟,不?必着急。” 闻灯:“我没有?着急。” “那别担忧。” 第151页 “我怎能不?担忧,那些妖兽,是倾巢南下。”闻灯郑重说道?。 “看来你是不?知晓,你师父我当年的光辉战绩。”北间余抖开折扇,轻摇之间,含笑说道?,“你师父我,名北间余,号北间快雪,无论?杀人?还是杀妖兽,都是最快的那一个。” “三百年前的妖兽之战,妖兽的数量比现在?多出不?知多少,但在?你师父我的带领下,取得了胜利。” 闻灯是知晓这些事情的,一来,当初闻清云告诉了他一些,二来,谁会对自家师父是何水准不?感兴趣? 三百年前的妖兽之战,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白玉京大明楼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举足轻重,尤其是北间余。 闻灯盯着北间余看了半晌,偏头?一瞥步绛玄,发现这人?竟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喝茶。他用了一瞪这人?,也喝了口茶,深深吐纳,道?:“现在?的我,灵力恢复不?足五成,若执意跟去,会拖后腿,是不?是?” “是。”北间余不?假思?索给?出答案。 “好,我听你们的安排。”闻灯虽气他如此直白,但明事理、懂大体,若是他顶着这样?的身体跟去前线,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让他们担心,那真是事倍功半。 “何时出发?”闻灯问。 东??道?:“最迟三个时辰。”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出发时间,闻灯将手上那只大鸟放到步绛玄面前,道?:“这是我家的雪鸦,飞得很快,用它给?我传消息。” “好。”步绛玄点?头?。 这场战事来得突然,邙川以北、那片被封冻着的雪原,再次成为厮杀之地。仍留在?神京八大学?院的弟子,顷刻走了大半,余下的是雪渊战中受伤未愈之人?,以及刻意保留的一部分力量。 闻灯被编进了巡逻队伍中,负责清理京郊区域的妖兽。 神京是国都,守备力量森严,在?这附近出没的妖兽,境界向来不?高,就是供年轻修行者们练手而已,因此队伍纪律不?如何严格,总有?人?聊天闲扯。 “也不?知前线情况如何了。”忽听一人?说道?,语气里满是焦虑。 队伍中立刻有?人?接话:“三百年前,妖兽便被我们打败过一次,这一次,定然也会是相同的结果。” 又有?人?犹犹豫豫说道?:“可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我真是担心。” “有?北间长老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没有?消息传回来,大抵是没什么需要传回来的……清除完毕,可以回去了。”这句话,出自巡逻小队队长之口,他神情平静,话语很有?安抚力。 这已是步绛玄等人?出发前往北地的第八日,如先?前的对话所言,无论?官面上,抑或私人?渠道?,都未传回任何消息。 八天,都够雪鸦在?邙山??神京之间打个来回了,再者,不?仅步绛玄没有?向他传讯,连闻清云也无。 闻灯不?信带队师兄的说辞,心中担忧愈浓,朝着天空遥望一眼,对他执了一礼:“严师兄,我有?点?事,就不???你们一道?回学?院了。” 今日的巡逻任务已完成,闻灯说完就走。 约过一刻钟,他从郊外?回到小院中。 每一次归来,闻灯都会垂下眼眸,看一看神京城。在?这座城中的绝大多数是普通人?,他们的生活并为因开战受到影响,年节的气氛仍未走完,大街小巷,一地爆竹纸屑,空气里翻浮硝烟,孩子在?玩闹,大人?跟在?身后,时刻防备摔倒。 闻灯每每见到这些,都会松一口气。 小院里甚是清净,闻灯进门后,直奔库房。 他这几日总在?思?考如何恢复灵力,想来想去,唯一觉得可行的,是秋会上误打误撞踏入清净境时的办法。 那时他炸碎了一车灵石,强行提升崇明楼内的灵气浓度,而那些灵气发了疯似的涌入体内,让他跨过了修行门槛。 自家大哥二哥听说这事后,又送了两车灵石来,现如今,库房里存放着的灵石共有?三车。闻灯借助法器,往这里落了一道?结界,尔后站到其中一车灵石前,抽刀而出,一刀劈碎。 流光满室,刹那之间,库房里的灵气浓得能将人?逼至窒息,但闻灯站在?这里,站在?凝成雾气的灵气里,面不?改色。 他已不?是当日那个站在?比试台上傻傻等着灵气自行流入体内的人?,双手起诀,手势不?断变化,指引着灵气迅速淌进体内十二经。 灵气由浓到淡再到无,闻灯掀开眼眸。他感受着体内的灵力,蹙了蹙眉,再次出刀,又将一车劈碎。 这一次,他吸收灵气的速度比方才更快,但——还是不?够。 闻灯眉心蹙得更紧,使出第三刀。 过程??前两次没有?不?同,等这一车灵石里的灵气消失散尽,他缓慢垂手,感受灵力的恢复程度。 ——七成。 ——三车灵石中蕴藏的灵气都被吸纳进入身体中,可他只恢复到了七成。 闻灯本以为自己?能至少恢复到八成,对此甚是惊讶,俄顷之后,又意识到,秋会那日他吸收的,不?仅仅是一车灵石的灵力,还有?明镜台的灵力! 后者有?多少,难以计算,但终归不?会太少就是了。 第152页 我到底有?多能装?闻灯瞪大眼,不?可置信低头?,看了看自己?,但很可惜,身体没有?刻度,他没法儿确定。 他甩了两下衣袖,朝地面丢出一个洁净术,将这里收拾一番,继而就地坐下,开始思?索,到底还要多少车灵石,才能恢复到八九成。他隐约觉得,越往上走,需要的灵气越多。 不?如一次弄个十车?可该到哪儿去弄呢?现在?前方有?战事,灵石等资源都往北地送,交易行显然拿不?出这般多。 闻灯摇头?摇头?再摇头?,将手里的刀换成玉笛,拇指指腹缓慢摩挲。这是近日来,他思?考时总会有?的动作?。 他开始回忆,回忆起来到神京城中的首战,为了应战,步绛玄给?了他一本古乐谱。 乐名幽云散,可沟通灵界,召唤灵兽在?人?间现出身影。 等等,沟通灵界? 闻灯垂低的眼皮倏然撩起。灵界的灵气,比人?界的浓郁数倍,人?族虽然无法进去,却也没有?谁说过,里面的灵气不?能带出来啊! 第69章 朋友 闻灯离开库房, 来到院子里,将玉笛横于唇畔,奏响出那曲幽云散。 不多时?, 便有数道身影出现在眼前,都是曾被他召唤出过的灵兽。闻灯放下玉笛。他本就是跪坐在屋檐下, 此刻一拂袖摆, 双手横贴额前,叩首而下, 郑重行礼。 灵兽们互相一看,面上皆浮现出慌张,纷纷从?闻灯前方让开,避了此礼。它们之中, 和?闻灯最为熟悉的是棕熊。棕熊小心谨慎地上前, 在闻灯身侧伸手,将他扶起。 熊还拍了拍地板,大?意是询问?闻灯发生了何事。 闻灯抬起头,目光从?众灵兽身上逐一扫过,语气严肃认真道:“诸位, 不知你们是否清楚,人族正和?妖兽交战。开战之地是邙山以北, 我的师长、兄长和?同门皆在那处, 但自他们出发, 便再未传回过讯息, 我怀疑他们遇到了困境。 “我有心赶去援助,无奈身上伤尚未痊愈。若以伤患之身贸然前往,徒使他人增添烦恼,为此, 我想?拜托诸位一件事情。 “灵界有着倍于人界的灵气,可否请你们带一些出来,助我恢复功体。 “虽说凭我一己之力,很?难改变什么,甚至连太大?的忙都帮不上,但我仍是想?尽一份力。” 闻灯说着,再度摆出叩首行礼的姿态。棕熊迅速伸出前掌,将他手臂扶住。亦是在这时?,闻灯心底响起了一道声音。 他曾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咬字古怪至极、复杂至极,但理解起来没有任何障碍。 是熊对他说:“这事并不困难。” 这道声音很?快消失了。下一刻,虚空被一道流光撕裂开。 隐隐可见?裂缝后是一片灿烂金芒,而灵气倾泻落下,汹涌澎湃。 闻灯一喜,以为这就是灵兽们向他输送灵气的方式了,没想?到棕熊顺势将他一拉,其他灵兽拥簇过来,一同带着他踏进那条裂缝中。 “等等,你们是要带我直接进灵界?”闻灯察觉出灵兽们的想?法,惊讶出声。 而他话音落罢,已然身处在一个完全不同于人界的地方。四?下环顾,这里没有天空和?地面之分?,亦无什么地形可言,像是古老传说里的混沌,但周遭透彻明亮,华丽恢弘的金色光芒无处不在,将这里充斥盈满。 灵气比想?象中更为浓郁,不过没有凝结成雾,或许是光芒太盛的缘故。那些在人界需要谨慎培植的灵植,这里随处可见?,肆意生长、茂盛非凡。 闻灯难掩面上惊讶,四?处走了走,抬起手来,往金光中虚抓了一下。若是在平时?,这样一抓,抓不到任何东西,但此时?此刻,他明显感受到了灵气的流动。 “这里就是灵界?”闻灯惊奇道。不过很?快,他的心情就只剩下惊:“不是说人类无法进入灵界吗!” 棕熊站在闻灯对面,说道:“凡事总有特例。” “所以我就是那个特例?” “现在看来,的确是的。毕竟上一个、上上一个、上上上许多个试图进入灵界的人,都是直接被这里的灵气炸死了。” 闻灯:“……” 闻灯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所以我其实也可能?被直接炸死?” “放轻松一点嘛。”小浣熊跳到闻灯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他,“就算你不是那个特例,我们也会保护你,不会被炸死的。” 闻灯心中好受了些,但又有了新的问?题:“特例为什么被称为特例?因为可以在灵界里久待吗?为什么会是我?” 小浣熊摇着脑袋:“很?多年前,也有个人来过灵界,也没被灵气直接炸死,于是我们就将这样的人称为‘特例’,至于原因嘛,没去探寻过。” “那个人是谁?” “过了太久啦,那时?我们还没出生,而认识他的,大?概都死了吧。” 这话让闻灯觉得有点遗憾。 闻灯顶着肩上的浣熊,在灵界里又走了走,忽见?两只山雀共同衔着一片叶子飞来,停在面前。这是一片青翠欲滴的圆叶,盛着金色的、晶莹剔透的液体。 “抱歉,灵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品。”浣熊用前爪挠了挠脑袋,不大?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们常喝的蜜露,味道很?甜。” 第153页 闻灯将叶子接到手中,饮了一口,发现这水不仅甜,还带着某种花香。 “味道甚是不错。”他点头赞道。 “喜欢就好。”山雀欣喜说道,一只停在了闻灯头顶,另一只落到他空出的左肩上。 闻灯把蜜露喝完,棕熊接走这片空叶,又揪开他身上的浣熊和?两只山雀,道:“你打?坐吧,这样有益于灵气的吸收。” 闻灯正有此意,拱了拱手,向它道谢。 他就地坐下,双手捏诀,驱使周遭的灵气涌入体内。 先前闻灯猜得不错,若想?完全恢复,确凿是越往后走,需要的灵气越多。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自然更久。为了避免因充电迟迟充不满而生出的心焦气躁,闻灯往自己身上叠了一层清心诀。 他闭了一会儿?眼,又掀开眼眸,周身都被灵界里的繁盛光芒笼罩着,浅琥珀色的眼睛映得无比清亮。 灵界是有风的。当风开始吹拂,生长在空中的灵植便会跟着飘浮,根须时?快时?慢摇曳,枝叶起起落落招展,闻灯看着,觉得仿佛来到了海底。 小浣熊蹲在闻灯不远处,出爪如电,从?一株路过的灵植上摘下一片叶子,塞进口中,嚼吧嚼吧咽下,转头盯住正缓慢“游”过来的第二株。 闻灯目光落到它身上,感慨说道:“这里灵植好多。” “你可以吃一些,再带一些走,不过不能?带走太多。”接话的是棕熊。 这让闻灯心思?动起来。他想?了想?,说:“我想?带一些具有治愈效果的。” 此言刚出,但见?浣熊闪电般窜出,留下一句:“我去帮你摘。” 随风起伏的灵植中多了一道熊影。这头小浣熊花了大?约两刻钟的功夫,摘回二三十株灵植,闻灯欣喜道谢,用法器保存,放入刀鞘中。 又过两刻钟,闻灯完成了“充电”。他站起身,只觉浑身精力充沛,抽刀出鞘,一连挽出数个刀花,向前劈斩。 刀光明如霜雪,将溢满视野的金光切散,涌出的灵力磅礴如洪,撞断越吹越烈的风。比之从?前,威力似乎更大?了些。闻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又挽了个刀花,收刀入鞘。 “我该怎样出去?”他朝四?面一顾,问?道。 棕熊偏了偏脑袋,似乎进行了一番思?考,道:“你说过,你的目的地在邙山——这应当是你上次召唤我们的地方。而实际上,我们灵界,和?你们人界的相接之处,并非某个特定?的区域。” 这两句话看似有些前后不搭,但闻灯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眼神亮起来:“人无论?在哪里,都能?召唤出灵兽,只要周围没有术法屏障,这就意味着——灵界是能?够去人界的任何地方的,我可以直接通过灵界,去邙山附近?” “没错。”棕熊说道,将闻灯一拉,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之后,闻灯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离开灵界了。 站定?,将头一抬,眼前所见?,是一片茫茫雪原,风夹着雪猛地一下灌到面前,刺骨透寒。 “这简直……”闻灯被这速度震撼住了。 “谢谢。”闻灯忙向带他过来的棕熊道谢。 离开了灵界,灵兽若想?和?人直接沟通,便有些费事,棕熊用最惯常的方式回应闻灯——它抬起前掌,拍了拍胸脯——然后消失不见?。 此间唯于闻灯,向前向后一看,都未寻见?人。 闻灯却觉得甚好,他本就没打?算直接见?人。他来到一个背风的石块后,神识沉进刀鞘,从?里掏出一套男装。 闻清云也在邙山,他不能?以闻书洛的身份直接过去,否则极有可能?被打?包丢回神京或者金陵。或者,就算侥幸没被送回,但等待他的,大?抵也是被安排去做一些后勤杂事,甚至还被人紧随保护,那样就失去了意义。 他解除了体内一直运转着的玄绝化骨功,三下两下换衣,又将短刀藏进衣袖,再拿出镜子,给自己换了个发型,把脸换成在鬼渊中捏的那张。 这是张英俊,却又冷淡凉薄的脸,除了眼睛的颜色是琥珀色,别?处和?他原本那张脸,没有半分?相同。 闻灯朝着镜子里的人点了下头,起身挥袖,收起此间的杂物,敛了身上气息,向外走了一步。 这时?,他发现,他还是没有为自己准备哪怕一双男码鞋。 难道我要多一个赤脚设定??闻灯盯着自己的赤脚,内心复杂。 赫见?此时?,虚空里撕裂了一道口子,和?闻灯先前在自家庭院里见?到的那个相同,而在这条裂缝后,有个脑袋探了出来。是小浣熊,它前爪各拎一只玉鞋,放到闻灯脚边。 “这是上一个特例落在灵界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脚,都能?穿上。”小浣熊道,“都过了那么久了,他应该早就死了,就送给你吧。” “你、你认出我了?”闻灯震惊道。 小浣熊圆圆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就算你改变了外貌,可你依旧是你。” 它说完,把脑袋缩回灵界,裂缝消失不见?。 就跟我若用这样的模样吹幽云散,召唤出的还是你们一样? 闻灯心想?着,冲浣熊出现又离开的方向说了声谢谢,低头看那双玉鞋。 这是一双通体由玉制成的鞋,没有半点修饰性纹路和?点缀,观其大?小,目前而言,像是双童鞋。 第154页 可能?是某个灵兽试穿过吧。闻灯猜测着,试探性地伸了一只脚进去。 刹那间,玉鞋变大?变宽,变成了合适的尺码,将脚包裹住。闻灯将另一只脚也穿上去,同样如此。 他在雪地上走了几步。这鞋甚好,完全感觉不出玉的硬,且暖,似踩在什么温热的东西上似的。 闻灯舒服得伸了个懒腰,提步向南走。虽说他不确定?步绛玄、闻清云各自在的方向,但大?本营定?然会设在南方。 此时?此刻的雪,下得比当初雪渊战时?更大?,每一颗雪粒落下来都是在打?脸。闻灯试着撑开了一把伞,但风太大?,半分?时?间不到,伞就被吹散架。 闻灯脸上表情逐渐褪去,面无表情瞥了眼伞,面无表情丢开。他想?起身上还揣着本上一次北间余给的中阶术法书,当即翻开,一番查找,现卖现学,给自己捏了个挡雪的屏障。 “喂,喂,那个穿白衣服站着不动的兄台,你是和?你的队友走散了吗?” “过来和?我们一起吧!独自行动太危险了!” 闻灯刚收起书,远处走来几个人影,其中一人大?喊道。 听声音……似乎是于闲? 这都能?遇上?闻灯一喜,转头看过去——喊他的人果然是于闲。 熊哥落地点选得好,闻灯在心中夸赞。 于闲并非一人,身侧还有徒无遥,和?另外三四?个闻灯见?过、但不知晓名字的人。 看来是白玉京的队伍。 但你现在是高冷话少的酷哥人设。闻灯对自己强调说道,故而只是往那处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但这不妨碍热心老好人于闲继续对闻灯发送组队邀请:“兄台,兄台,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吧!否则太危险了!” 是极,现在的雪渊,的确不适合独自行动。人设应该保持,但命更不能?丢。闻灯思?忖片刻,抬脚走过去。 于闲等人正在处理几头妖兽尸体,他们手法不如步绛玄美观,血沫烂肉溅得到处都是,闻灯赶紧避了避。 “我叫于闲,于是乎的于,闲人一个的闲。我们都是白玉京弟子。兄台叫什么?来自哪个学院?”于闲站在闻灯身侧,笑着说道。 “闻灯。”他给出两字,悄悄打?量众人情况。他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虽说面上或多或少带着疲惫,但精神状态都挺好。这让闻灯松了一口气。 “真巧,我有个师妹也姓闻,不过她在学院养伤,没有过来,不然还能?让你俩认识认识。” 闻灯:“……” 我真谢谢你,这时?候还想?着帮我交朋友。 于闲简单给闻灯介绍了一下其余的人。半刻钟后,妖兽被处理完,有用的材料捡拾收起,无用的则丢弃。闻灯跟着众人一道前行。 “我们是专门出来处理这些玩意儿?的,现在要回营地了。”于闲道。 闻灯平平“嗯”了一声。 大?抵是他表现得太冷淡,于闲没再找他扯谈。不过当远远的能?够看见?几座帐篷时?,这人又开了口:“那里就是我们小队的临时?营地,我们队长在里面琢磨阵法,我带你过去见?见?他。” “队长?”闻灯轻轻挑了下眉,冷冷淡淡的调子里带着点疑问?。 “每个小队都有队长,你们难道没有吗?啊,我理解错了,你问?的应该是我们队长是谁。我们的队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凌云榜榜首——步绛玄。”于闲心思?几番折转,抬起手来,指向那远处,神情颇为骄傲。 闻灯:“……” 闻灯极不明显地顿了一下脚步,忙不迭把手藏到衣袖底下去——他手指上还戴着步绛玄给的玉戒! 在他一开始的计划里,是打?算先找大?本营,去领取物资的地方要一双手套,把手给遮起来,再找步绛玄的。 果然俗话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吗?闻灯内心多了无数惆怅和?紧张。 修行者的脚程都快,方才?还在远处的帐篷,眼下已不过丈许距离。 于闲说了声“到了”,眼珠子一转,又道:“你的性格,倒和?他有几分?像,说不定?你们很?谈得来,能?成为朋友。” 他话音一落,闻灯便看见?最中央的那顶帐篷帐帘被一只手掀开,这手是左手,肤色冷白,手指修长劲瘦,骨节分?明。 接着,手的主人、一个身穿绛红衣衫的男子走出来,右手持星盘,眼眸漆黑,神情冷淡。 “步师弟,我们捡了个人回来!”于闲走向步绛玄,摆手招呼,大?声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呐喊):你别喊了! 第70章 伪装 于闲带着闻灯走向步绛玄, 抬手介绍道:“这位兄台叫闻灯,和他?的?队友走散了。这段时间独自在雪渊上行动过于危险,我们便把他?带回来了。” “这位呢, 就是我方才说过的?步绛玄了,我们小队的?队长。”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圈, 笑?着问步绛玄:“队长, 你会同?意留下?他?吧?” 步绛玄一手握住星盘,一手垂在身侧, 绛红的衣衫在风雪间起落不休,但风雪却在近他?身的刹那,被灵力击碎成无。他?漆黑的?眼睛对上对面之人的浅琥珀色眼睛,眸光清冷, 寻不出任何情?绪。 闻灯尽力绷住表情, 他?现在的这幅模样,步绛玄是见过的?。他?纠结着要如?何开口。 第155页 说一句“不愧是凌云榜榜首,竟也从鬼渊里出来了”吗?不,不行,他?现在是冷酷寡言的?人设, 不应该主动寒暄。 就当下?于闲的提议进行展开阐述?天晓得他?有多不情?愿在没有全副伪装好的情?况下同?步绛玄相处。 而在这个时候,闻灯发现步绛玄看向了他?的?脚。 步绛玄一直在打量他, 但这一瞥, 多了点复杂和深长的味道。 你干嘛注意我的?鞋?我突然穿鞋了你很在意?还是说你觉得这鞋不错也想买?闻灯不自觉紧张起来, 而他?一旦紧张, 就喜欢在心里面打嘴炮。不过他?面上还是维持住了表情,用冷冷淡淡的语调唤了声:“步兄。” 步绛玄平平一“嗯”。 说不上是应的?闻灯这一声喊,还是应了于闲的话。 步绛玄向前走了数步,伸手在星盘上一划, 落下一道灵力。俄顷,流光自星盘上升起,如?涟漪一般往外扩散。此间落雪立刻消散,步绛玄却道:“阵法差一点才能完成,还需要你们的灵力。”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自觉走过去,唯独闻灯不理解,问:“什么阵法?” “一个侦察阵法,我呢,将之称为细作阵,若是方圆三十?里内出现了妖兽,阵法便会做出提醒。”于闲解释说道。 接着竖起大拇指,露出夸赞和自豪的?表情:“我们步师弟自创的?,还可以挡雪。” “为何会需要你们的灵力?”闻灯依然有所疑惑。 “这样,才能和阵法建立感应。”回答的?人是步绛玄,平直无波的语调,音色冷得像冰,“既然你要留下?,也可注入灵力。” 闻灯不甚明显地垂了下?眸,趁着于闲等人都还凑在星盘旁,上前数步,从袖摆底下?伸出一根食指,点上星盘。 一点灵力从闻灯指尖落到星盘上,于眨眼之间,往周遭溢散开。 步绛玄的?眉梢不着痕迹挑起,目光掠过闻灯指尖,向上抬高,停在他的?眼眸上。这人仍垂着眼,浅琥珀色的眼眸半敛着,眼睫如鸦羽般深黑浓密。 闻灯点完那道灵力便退了回去。 众人亦散开,各行各事。闻灯还没确定自己在这个队伍中的位置,不知道该杵到哪儿去好,更对接下来的行动感到茫然,好在眼下将近戌时,天色黑沉,他?看见徒无遥在营地入口处架起一口锅,准备烧火煮饭。 按照步绛玄平日里的?表现,遇到这种事情?,酷哥设定的?人是不会主动过去帮忙的?,故而闻灯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们会在三日后回到邙山,到那时,你便可以去找你的?队友们了。”于闲走来,对闻灯说道。 闻灯不了解雪渊上的?战况,没做过多表示,仅仅是“嗯”了一声。 “马上就要开饭了,我们过去吧。”于闲又说,一拍闻灯肩膀,带着他?走向营地入口。 闻灯面上无甚情?绪,但在心底对于闲充满了感激。 可当坐下?,汤锅煮好,周围的人都拿起碗筷时,闻灯变得紧张了。 如?何才能在不暴露左手的?情?况下端碗吃饭? 干脆别端碗了,直接断腕吧。 闻灯特别后悔在白玉京时没有问步绛玄要一瓶辟谷丹,因为此时此刻,他?真的?饿了。而徒无遥正笑?着将新盛的?一碗汤递过来。 闻灯努力绷住面上表情,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他?装出一副极自然的模样,从袖子底下?伸出一截食指,弹出一点儿灵力。 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徒无遥手中托起,缓慢来到闻灯身前,他?用不需要伪装掩饰的?右手拿起筷子,见徒无遥疑惑看来,操着硬邦邦的语气,对她道:“左手受了点伤,不方便活动,见谅。” 徒无遥的神情?染上关切:“可需要治疗?我们的队长,就是刚才那位,对医道亦是擅长的。” 闻灯藏在袖子底下?的?左手一抖:“不必,多谢。” 他?的?语气很坚决,徒无遥见状,不好再劝。 闻灯认真吃饭。 这是一锅兔肉汤,以菌菇打底,煮了土豆、茼蒿、萝卜等小菜,味道甚是鲜美。但闻灯不喜茼蒿,将之拨到一边。 无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几口热汤下?肚,众人身上都暖和起来,开始随意聊天。徒无遥晃着脑袋开口:“这回出来匆忙,都没来得及带上几瓶酒,遗憾遗憾。” 立刻有人附和:“是极是极,收到召集令的时候,我正在家陪小侄女玩呢!这里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冻得手脚发僵,若是能喝点酒,我一日能多杀十?个妖兽!” “等回去了,找白鹿洞的?人要些药酒吧……希望他?们带足了。” “不行,听说他?们将药酒严格管控起来了,若是没有对应症状,不给?拿。”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去偷吧?哎,似乎也只能偷了……” “若要偷,当?派身法最好的一人去,于师兄,我们这里,你的?御风术练得最……” 他?们的话题越说越偏,闻灯听着,生怕这拨人回营便搞事,赶紧从刀鞘中取出两个酒坛,一个给左侧的?徒无遥,一个给在右面的于闲。但他?脸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神情?,冷冷道:“橘子酒。” 于闲眼前一亮,拔开酒塞,猛嗅里面的酒香,神色逐渐陶醉。徒无遥则激动地拍着闻灯肩膀:“闻小哥,你不仅长得俊,人也好。” 第156页 ……师姐,你不必如?此。闻灯生怕她下一句吐出什么豪言壮语,稳住心态,道:“谢礼。” “本是举手之劳,但你用这个来谢,我们就不客气了!”徒无遥笑容灿烂至极,取出几个空碗,为众人分酒。 已是夜色昏沉,天空里雪越落越大,但有流光从头顶掠过,将之一一隔绝。 加上闻灯,坐在汤锅火堆旁的?一共七人,两坛酒很快便被倒空。 徒无遥甚是不舍地抿掉最后几滴酒,转头看向闻灯,竖起食指:“我忽然想到有一个问题,我们几人的帐篷都住满了,若是新搭一个,似乎没有合适的?位置。” 她所言甚是。这个临时营地,搭建在一片宛如?屏障的?环形山石前。它像一个被掀了顶的山洞,面积并不大。帐篷拢共有五个,其中之一用来堆放锅碗瓢盆等不重要却占地方的物资,将这里占得满满当?当?。 不过下?一刻,徒无遥话锋一转:“步师弟处倒是还能再住一个人。” “嘶。”于闲出声道。 闻灯也跟着在心底“嘶”了一声。 他?们齐齐看向最中央的?那顶帐篷。昏暗夜色中,那里连一点火光都无,完全看不出帐中人在做什么。 于闲和闻灯又同时将目光收回,前者指了下?自己,和围在火堆旁的?另一人,道:“不如?这样吧,闻兄,你若不嫌弃,就来我们这挤一挤。” “好。”闻灯应下?。 大家都对步绛玄会接纳在雪原上落单的?人入队有信心,但没有人认为步绛玄会答应让这个人住进自己的?帐篷。 但就在这时,闻灯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低沉的?、清冷的男音,语调平平,无甚起伏:“你和我一道。” 这宛如?一道命令。闻灯后背僵了一瞬,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他?不知何时站在那处的?,右手提着别人间剑,脚下?是道细长的影子,面上瞧不出太多情?绪,但眸光有几分沉。 闻灯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和他?对视片刻,敛眸答道:“好。” 步绛玄瞥了他?一眼,才提剑转身。 于闲一手端碗,一手搭上闻灯肩膀,目送着他?远去,“嘿呀”一声笑起来:“步师弟竟然主动开口了?这么多年破天荒头一回。我就说,你们俩很有可能投缘!” 闻灯并不认同于闲的看法,步绛玄极有可能出于是不信任他?这个被“捡”回来的人,想把他?放在身边观察监视,所以才让他住进那顶帐篷而已。 闻灯吃饱之后,用洁净术清理用过的?碗筷汤匙,交还给?徒无遥。他?害怕暴露,不大想这时候便进帐篷,但此刻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唯余两个守夜之人留在营地入口。 他?不得不挪过去,用右手掀开帘帐。 这是一顶无甚特别之处的?帐篷,里头已经上了灯,但除了一灯、一几案,以及坐在几案后的步绛玄外,再无任何东西,硬生生让不大的空间显出几分空荡。 步绛玄坐姿端正,掀眸看了闻灯一眼,将书往后翻了一页。 闻灯小心谨慎地打量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这里没有寝具,甚至连打过地铺的痕迹都无,闻灯便知晓了,步绛玄在夜间定然是打坐休息,可如此一来,他?也别想在床铺上睡觉了。 毕竟不是来享乐的?。既然同样是酷哥人设,就学学你彻夜打坐。闻灯心说着,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调整呼吸,开始调息。 步绛玄的?阵法能遮雪,但不能完全挡住风,这个帐篷亦然,风不住从缝隙里渗进来,时而吹得烛火摇摆。步绛玄的?影子在地上缓慢游动着,来到闻灯身旁,绕着他?走了一圈。 闻灯没给?任何反应。 过了会儿,它从地面直起“上半身”,再伸出两条“手”,拍了拍闻灯袖摆。 闻灯装作没发现。 步三岁在原地立着,缓慢把“手”收回,模样看起来有点儿呆。 它待在那儿没走,闻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但叹着叹着,竟就这般睡着了。 坐在几案后的步绛玄从书中抬眼,先?向步三岁投去一瞥,再看向闻灯,眼神充满了审视。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步绛玄拂袖起身。 闻灯有所察觉,惊醒过来,乍然睁眼,见得一抹绛衣从他?身前掠过,而这衣衫的?主人留下?两个字:“守夜。” 言罢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那帘帐很厚,没了支撑,重重垂下?,帐篷里只剩闻灯一人。 天赐良机! 闻灯彻底清醒了。 自打他?进了帐篷,便一直思索该如?何掩饰左手上的?戒指,而就在睡着前,终于寻思出一个办法,但因步绛玄在此,无法进行尝试。 现在步绛玄离去,他?忙不迭从刀鞘里取出一卷绷袋,用灵力悄无声息切成细条,于袖子底下?亮出左手,往手指上缠绕。 他?生怕步绛玄守夜守着守着,给?他?来个突击检查,速度极快,一分时间不到,便将左手从手指到手掌都包好,但抬起一看,发现有一处不对——中指上有个凸起。 这委实?可疑。 闻灯蹙眉寻思,再度神识沉进刀鞘中。这一次,他?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两个朴素的?指环。 这是件法器,效果不谈,重在外观,和步绛玄给?的?祖传玉戒几乎是同样大小。闻灯把手上布条解开一半,将指环分别戴到食指和无名指上。 第157页 又是一番包裹缠绕,他?抬起左手,借着灯光细看,手指指根间的凸起变成了三处,很是对称。 非常不错,完美对上了左手受伤设定。 我真是个天才。 闻灯满意笑起来。 呼。 有风吹了进帐篷中。不同?于从缝隙里漏进来的细细寒风,这风略有几分肆意,直将烛火吹乱,显然是帘帐被掀起了。 闻灯已然做好伪装,不慌不忙将左手收回衣袖中,抬头看了门口的人一眼。 这一眼的意思是:“你做什么?” “出来守夜。”步绛玄站在帐篷口,背后是雪渊浓稠如?墨的黑夜,他?绛红的衣摆在夜色下飞旋,声音淡淡,难辨情?绪。 ……原来一开始的?那句守夜,就是叫我出去守夜的?意思? 闻灯突然了悟。 作者有话要说:步绛玄:观察jpg 第71章 琴 闻灯默然起身。堆在手臂间的衣袖滑落下去, 将?双手完全挡住,闻灯心中的安全感增添几分,但想到步绛玄先前的极简用词, 忍不住怼:“下次若要我做什?么?,请把话说完整。” “我以为, 你能理解。”步绛玄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 定定注视帐篷角落里的人,语气一如往常冷淡。 “我非你, 无?从理解。”闻灯口吻亦是冷淡。 他迈开腿,走向帐篷口,素白的袖摆在低空轻晃,仿佛在和着烛光跳跃。 步绛玄转身朝外, 即使让路, 亦是带路。闻灯跟在他身后,步伐不慢不紧,来到营地入口。 柴火正噼里啪啦燃烧,火堆旁有个水壶,外形圆滚滚, 粗壶口,壶身绘着花鸟, 闻灯一看, 便知是上一批守夜的人留在此处的, 而非步绛玄。 步绛玄坐在了正对营地外的位置上。闻灯往四?下一看, 来到先前吃饭坐的那块石头上,同样正面朝外,恰好和步绛玄隔着火堆。 闻灯借着火焰的遮挡,偷偷打量隔壁的人。 这人无论何时, 坐姿都是端正的,像一柄直直立起的剑。他绛衣被火光映得更深,侧脸亦染上几分绯红,但眉梢眼角间的弧度没有丝毫缓和。闻灯看着这人,总觉得他比在白玉京时更冷了一些。 闻灯怕步绛玄有所察觉,没敢打量太久,目光偏转,隔着上空阵法流光,望向飘着雪的深夜。 他的思绪渐渐飞了。他想,既然是守夜,就不能睡觉,更不能做往火堆里埋红薯这种崩人设的事?情。可如此一来,又无?事?可做了,而一旦什么?都不做,便会无?聊,无?聊了,就想睡觉。 死循环。 该如何度过守夜的漫长时光呢? 好想念以前的游戏和小说。闻灯心中生出点点乡愁,视线幽幽转动,过了一会儿,又来到步绛玄身上。 真正的学霸,在这茫茫雪原上,借这柴火照出的光芒,看起了书。 闻灯心情复杂,也有所感悟,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也看点书,比如临时抱抱佛脚,多学些中阶术法。 可他又担心那本书是北间余从大明楼藏书室里带出来的,步绛玄会认出。 不如在外面包个书皮?闻灯暗道此法甚妙,忙将?神识沉进刀鞘中,寻到前段时间用剩的彩纸,在宽大袖摆底下一番动作,将?封面包好。 盲包的工艺算不得太好,且没时间挑彩纸的颜色,故而此书成了一本绿皮书。闻灯将绿皮书翻到第一页,开始从头学起。 排在首位的是进攻篇,第一个术法,名为“心眼”,讲求以心为眼,抬指轻点间,击溃敌人全身。 下面还有一个特别注释:若敌人身上除了那一点外,还?出现了别的伤痕,都不算成功。 闻灯看见这一段,眉头不禁蹙了蹙。打个架而已,还?讲求美观?他不甚明显地晃晃脑袋,抬起右手食指,按照书上叙述,运转灵力,朝着斜前方某块山石一指。 灵力光华闪电般蹿出,山石被击中刹那,轰的一声炸开,化作碎石渣屑落满地。 ……这明显不符合招式要求,而且声响有些大。 闻灯赶紧回头看了眼后方的帐篷们。 那几处没有人起身点灯,亦无说话声,似乎没有吵醒人。他松了一口气,垂下眼皮,无?奈地看了自己手指一眼,捏出一个绝音术。 步绛玄偏首,朝闻灯投去一瞥。火光在漆黑眼底跳跃,这一瞥不轻不重,却凉幽幽的。 闻灯发现这人的目光,扯出一张面瘫脸。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就不能是勤学苦练的酷哥人设吗?他在心底说着,将?书上的内容又读了一遍,抬起右手食指,重新施展。 轰! 又是一声炸响,又是一块石头被击成碎片。积在石头上的雪亦然四溅,甚至有一片蹦到了闻灯脚边。 闻灯歪了歪脑袋,把食指举到面前,盯着指尖看了好一会儿,视线回到书上。 他再度把这一页内容读了读,手指再次朝前点出。 结果依旧。 闻灯不信邪,屡败屡试,屡试屡败。 他运转灵力的方式没有错,也按照书上要求,将?灵力尽可能收敛了,但手指点出去后,依旧炸得比烟花还绚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闻灯陷入深思。 若是往常,他已捧着书去请教步绛玄了,但眼下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只能忍下这个念头。 第158页 他思索了足足七八分时间,深深吐纳,抬起脑袋。 斜前方的石墙被打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洞,看上去惨不忍睹。 闻灯伸出手。 这一回,他先将?对面山石上的积雪拂开,才出招。他没有向之前那般迅速将?灵力点出,而是放缓了速度,让灵力慢慢渗入了石头当中。 石头上唯有一点凹痕,闻灯正要欣喜,就见一道又一道裂纹爬上表面。 砰—— 下一刻,山石变成细小碎石,垮塌落下。 惊喜没了,闻灯的表情也有点儿垮。 慢也不行? 他肩膀跟着垮下去。 这个攻击篇是不是有问题,第一个术法就这样难?一定要让敌人原封不动地留在人世?杀了不就完事??你这玩意儿该叫针眼才对吧? 他格外想自闭,闭眼思考了一会儿,放弃思考,转身向着步绛玄,道:“步兄,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无?他,多练。”步绛玄看书看得专注,听闻此言,连眼皮子都未曾撩起。 “……” 兄弟,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想和你成为朋友真的很不容易。 闻灯面无表情转回去。 这时步绛玄抬眸,手指轻轻一弹,用灵力在数丈之外堆起一个雪人。 “向着它,再打一次。”步绛玄道。 闻灯偏头一看,语气肯定:“会打散。” 步绛玄:“练到不打散为止。” 闻灯:“……” 很好,不愧是你,步式教?学。那如果我不打,不就不会散?闻灯在心底逼逼叨叨着。 不过这种咸鱼念头也就能想想,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用目光锁定远处的雪人,抬起手指。 雪比石头轻,更容易被撞飞,闻灯寻思着该往何处落指,忽见步三岁从雪地上立了起来,一会儿左飘一会儿右摆,挡在雪人之前,似乎专门和他作对。 这种情况,闻灯想装作看不见很难,干脆闭上眼,不去看。 “不错,是要用心去看,而非眼睛。”步绛玄忽然说道。 还?能这样误打误撞的吗?闻灯无语腹诽,品了品这话里的深层含义,说:“你是指打的那个位置,要精挑细选。” 步绛玄平平一“嗯”:“灵力的收敛,并不是只在体内。” “点出去后也要控制?”闻灯惊讶了,这是他从未涉猎过的领域,但仔细想想,似乎很有道理。灵力并非不可控制的,无?论体内还?是体外,不过后者掌握起来格外难,是以没什么?人这般做。 但控制体外的灵力,于闻灯而言并非难事。 闻灯闭上了眼,但并非不看。 他在想,在思考,在判断。 忽然间,他发觉一开始便不该拿石头来练手,或者说,不该将石头当作石头。他的敌人是渡过墨川南下的妖兽,如此一来,他该将目标想象成那些妖兽才会。 妖兽的弱点该是何处?一般而言是咽喉、胸口、后颈。 闻灯回忆着雪人的外形、大小及位置,点出一道灵力。 微光自指尖淌出,在火光的照耀下并不明显,但若细看,能发现这弧光的末尾处,始终未曾离开过那截白皙的手指。 光芒无?声没入雪人“胸膛”,一穿而过,留下手指大小的洞。 闻灯有所感应,掀起眼眸。雪人仍在雪地上站着,他透过那个洞口,一眼看见了对面。 ——他成功了。 闻灯下意识要弯起眼笑,紧跟着想到现在的人设,绷住了五官和脸部线条,将?手放到膝上,郑重却又平静地对步绛玄道:“谢谢。” 灵力微光在指尖未散,直到闻灯屈下手指,改变动作。 步绛玄漆黑的眼眸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待得这人抬起眼来,才收走视线。听见这声谢,他无?甚表示,敛眸看向手里的书册。 闻灯很习惯步绛玄的这种反应,虽说平时会给个“嗯”,但也跟没有回应没什么?差别。他的目光亦回到书上,打算继续往下学,说吃迟那时快,一声鸣响起于耳畔。 闻灯起初以为是自己耳鸣,尔后意识到是什么?,仰头看向步绛玄:“你的阵法响了!” “东南。”步绛玄提剑起身,思忖片刻,将?一件法器丢给闻灯。 这是个望远仪,和这个时代的万花筒相似,由一个圆筒、两片磨得平滑的石片组成。 闻灯至今未习得如何在雨雪夜辨别东南西北,将?望远仪架在眼前,转了大半圈,才找准方位。 他们所在之处乃一高地,视野开阔。闻灯透过望远仪,瞧见远处风雪中,妖兽成群结队。 “数量真不少。”闻灯不由感慨。 步绛玄一直在看他,眉稍轻微动了动:“这段时间历来如此,你不知道?” 此言一出,闻灯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步绛玄又道:“距离。” 闻灯不得不压下在心中怼这人的话语,进行了一番粗略计算,答道:“约十里。” “走。”步绛玄丢出一个字。 步绛玄提步欲行,闻灯拿掉望远仪,在他身后问:“不叫醒他们?” “你我足以对付。”步绛玄淡淡说道。 闻灯在步绛玄话音落地的刹那,理解了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眯起:“你是想看,我能否对付吧?” 第159页 “是。”步绛玄回过头来,没有隐瞒。 我欣赏你的坦诚。闻灯强行拉扯出的一张面瘫脸更瘫了一些。 步绛玄已然向前行去,闻灯只能跟上。阵法的挡雪作用只在营地附近起效,闻灯提前给自己捏好遮挡屏障。 走在前面的人没有放慢速度等人的意思,闻灯庆幸自己恢复“原状”后境界比从前高出一截,追这人追得没有太幸苦,但转念一想,既然出手的是自己,而妖兽是种闻到人味儿便回兴奋杀过来的东西,有必要上赶着去和它们会面? 故而闻灯停了下来。 步绛玄察觉到,亦停下脚步,踏在风中回头,目光落到闻灯身上。 闻灯站在一处缓坡顶上,道:“这个位置很好,我等?它们过来。”他将?步绛玄给的望远仪拆卸了,把石片之一扣在眼前,以灵力固定住,向着远处眺望。 妖兽的数量不下二十,离得越近,感知越清晰,境界最高的在清净境巅峰,和闻灯的距离,大约剩下五里。 这种妖兽,若非同等?境界的符修,很难凭借几张符纸对付,闻灯放弃上一次鬼渊里的策略。 好在有了上次的经历,回到白玉京后,他总在思索该如何对“闻灯”这个身份进行更好的伪装。 他用闻书洛的身份学笛学刀,已然是一种双开,没有多余精力再多学别的,但幸运的是,天下乐器无数种,他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让闻灯延续乐修的身份。 于是在这茫茫雪原上,闻灯将手腕一翻,抓出一把六弦琴来。 是把老琴,琴身乌檀色,琴弦似雪,清清泠泠,闻灯特意用假身份托交易行的人置办的。 闻书洛曾学过琴。闻灯若想施展这项技艺,需要先从闻书洛的记忆里提取方法,再转换到自己手指上,这样弹出的琴音,必然是迟钝难听的。 闻灯确信,便是他师父北间余来了,都不会从琴音里发现端倪。 他看向缓坡下方,见那些妖兽更近了,足尖一点,掠至风中。 他凌空操琴,左手按弦,轻轻揉动,右手拇指向前一拨。 铮—— 一记沉重刺耳的琴音,挟满杀意,直从当空砸落。 作者有话要说:步绛玄:捂住耳朵( 第72章 无奈 闻灯手指上缠着绷带, 灵活度很难不?受影响,揉弦的动作?非常不?自然。琴上响起?的声音更是奇怪,跟被什?么揪住似的, 紧紧绷起?,尖锐, 又带着重?重?的杀气?, 将缓坡外的妖兽吓了一?跳。 ……多么别具一?格的出招。闻灯瞥了眼自己的手指,在心中无声说道。 紧随琴声之后, 又有一?道磅礴如洪流的灵力落下。 并非闻灯在极短的时间内出了两招,而?是他从方才习得的术法上得到的灵感,让琴音先出,灵力走慢些。 刹那间, 妖兽队伍被从中部劈开, 冲成两截。 闻灯这才出第二招。他没有奏从前进攻型的曲子,依旧是左手手指揉弦,右手轻拨。 铮—— 又是一?记琴音,不?过这一?回,音色略有几分柔和。 指尖落下的灵力亦弱了些, 但灵力自琴上淌出,却不?曾完全脱离琴身, 它倏然远去, 在沉沉黑夜里流下一?道幽且淡的光弧, 像是彗星坠落时在身后拉出的长尾。 闻灯手指缓慢勾了一?下。 他左眼戴着从望远仪上拆下的一?枚镜片, 将妖兽的举动和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目标是妖兽群中最左侧的那个,这家伙被第一?道琴音打残了一?条腿,朝着闻灯所在方向愤怒吼叫。 闻灯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随着他指间动作?, 灵力流光乍然没入妖兽眉心。 妖兽瞪大双眼,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连挣扎都来?不?及,就着怒吼的姿势向后倒去。它的额前,唯一?道血痕而?已。 这是闻灯先前学会的那一?招:“心眼”。 他才习得一?个新招,就有这般多妖兽出现?,多好的练手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最适合这技能的是暗杀,闻灯分析道。与此同?时,他还发现?通过武器使出这招,比直接用手指点出灵力效果更好。 或许是眼下弹的是琴的缘故,若换成笛和刀,恐怕就没这般方便了。 他思索着原因。 而?妖兽群中出现?伤亡,纷纷狂躁起?来?,其中几个有翼类扇动翅膀、凌空而?起?,掠至比闻灯更高?的地方,向下俯冲!它们外形类鹰,有着尖而?长的爪子,喙如弯钩,眼神锐利。 闻灯眼皮子一?撩,思考起?新的问?题,这心眼技能,是否同?时打向不?同?的敌人? 试试,对面有三个鸟,境界都不?过是清净中境,纵使不?成功,也不?过是小事一?件,而?万一?成功了呢? 闻灯往后疾掠数丈,左手换弦急按,右手拨动复挑,一?连奏响三道琴音。 三弧幽光分别闪至三个方向,直锁三只?有翼妖兽。闻灯眼眸瞬也不?瞬,手指轻轻一?动,于刹那之间,封了此三者咽喉。 看来?是成功了,这就跟个瞬发技能似的,闻灯心说着,有些喜悦,但收获更多。不?过在这须臾片刻,妖兽大部队离他很近了。 他不?着痕迹瞟了眼步绛玄。 既然步绛玄要?看他的实力,那这人肯定不?会出手。故而?闻灯一?开始的打算,是在这群妖兽靠近前将它们杀光,如此,方可避免近身作?战。毕竟他的近身战,都是步绛玄教的,很容易被看出点东西。 第160页 但现?在似乎又一?次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就是遛怪吗?打了这么多年法师,你可以的。闻灯在心中勉勉强强鼓励着自己,足尖在虚空中一?踩,和底下那群妖兽拉远距离。 他往下甩出几张符纸作?为辅助,将妖兽身形拖缓,同?时把琴竖起?,左手从琴身底下绕上来?,按住徽位,右手拨动对应琴弦。 ——他从前学的是吉他和提琴,真的不?太习惯左右手在同?一?水平面上按弦拨弦。 乐音自闻灯指下淌出,是乐修间流传最广的一?首杀曲,曲风铿锵激昂,他每一?次拨弦扫弦,都极用力。 亦是极辣耳朵。 猎猎晚风吹不?散琴音,步绛玄凌空而?立,蹙着眉心瞪视闻灯背影。 在他脚底下,本是细细一?条的影子滚成了个团子,时不?时左右晃荡、上下弹跳,看起?来?竟有点儿恍惚。 闻灯浑然不?觉,或者就算察觉了,亦会视若未见?。他不?断变换方位,将琴音化作?利刃,冲着这些妖兽的最脆弱部位落下。 妖兽的反击迅而?猛。 有翼类都被闻灯清理掉了,但不?代表着它们没有凌空的办法,其中境界和闻灯相同?的那个清净境巅峰抬起?脚来?,在地上重?重?一?踏、腾身而?起?。一?个高?个儿来?到它前方,这个清净境巅峰伸脚往人家头顶一?踩、借力一?掠,跃至半空。 妖兽冲拳而?出,没有保留力量,拳头挟着灵力在虚空中拖出长光,浩浩荡荡、破风消雪,直逼闻灯面门。 闻灯正在弹奏,他的策略一?向是先清小的再搞大的,但对这“大的”,并非没有防备。这种时候,若还想以琴声应战,定然来?不?及了,乐修们通常都会选择躲开,可闻灯没有动。 站在不?远处的步绛玄拔剑出鞘,正要?出招,却见?闻灯中断了手上的曲子,左右手置换位置,将琴一?抡,朝着这妖兽的脸狠狠砸去。 轰! 闻灯砸的不?仅仅是琴,他手上亦有澎湃灵力涌出。 两波灵力相撞,闻灯占据上风。他眼底没有什?么激动情绪,但手中长琴直接砸烂了这妖兽的脑袋。 “你还真会挑时机。”闻灯小声说道,飞身后掠,逃似的逃开,生怕这玩意儿溅出的血沫肉渣子落到琴上。 他避得很及时,而?这清净境巅峰妖兽死掉之后无法再维持悬空状态,咚的一?声坠落在地。 雪面上被砸出深坑,闻灯缓慢吐出一?口气?。 在他身后,宵风流转,飞雪茫茫,步绛玄一?身绛衣清冷,面上不?见?任何情绪,却未将别人间剑收回鞘中。他的目光从闻灯身上移开,上前一?步,手腕翻转。 一?霎间,剑光照亮雪夜,沛然剑气?落于雪间。 轰隆—— 一?声沉响,余下妖兽尽数诛灭。 数不?清的碎雪从地上溅起?,打算继续弹琴的闻灯一?怔,向下瞥了又瞥,偏回脑袋,疑惑不?解地看定步绛玄。 “你玩得挺开心?”步绛玄收剑入鞘,面无表情说道。 闻灯:? 这算什?么评价? “回了。”步绛玄又道,转身朝着营地所在方向而?去。在他身侧,滚成圆球的漆黑影子皮球似的高?高?弹起?,随他离开。 闻灯皱了下眉,总觉得步三岁对他有所不?满。 闻灯抱着琴走在步绛玄后方,过了会儿想起?哪里不?对,将琴放进刀鞘,摘下左眼前的镜片,把步绛玄的望远仪装回原本模样。 他还顺道检查了一?下左手上的绷带,将略微松开的地方系紧。 距离他们离开营地没过去太久时间,守夜尚未结束。闻灯坐回先前的位置,将望远仪还给步绛玄,道了声谢。 步绛玄没有说话,收下后,继续看先前那本书。 闻灯亦看起?书。 北地的夜空颜色很深,可若细算时间,此时还不?到子夜。 闻灯保持良好作?息数月余,近日里又领了神京城郊的巡逻任务,日日都起?得早,放在昨日前日,这会儿他已然躺床上入睡,现?在坐在雪地上,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皮开始不?断打架,不?太撑得住了。 步绛玄隔着火堆,轻轻瞥了他一?眼。 火光在风里跳跃,将闻灯身上白衣照红。这人努力挺直腰和背,抵抗睡意,维持他的冷酷人设。 早知如此,就搞个随性懒散的人设了,这样的坐姿可真是辛苦。他在心底嘀咕着,不?曾察觉,步绛玄手指动了起?来?。 步绛玄捏了个诀,隔空点了闻灯一?下。 闻灯立时困意汹涌,眼皮又打了一?次架,放弃搏斗,慢慢地、彻底地合上。他绷直的腰板亦放松弯曲,脑袋往前一?点,几乎就要?栽倒—— 步绛玄身形一?闪,来?到闻灯身侧,将人捞住。 他让他歪在了自己身上,拿起?这人手里的绿皮书,迅速翻了一?遍,放到一?旁,再抓起?这人的左手,放到自己掌心间。 闻灯的这只?手,从指尖到手腕都被绷带包住了,让人想不?相信他饭间说的那句“左手受了点儿伤,不?方便活动”都难。 步绛玄看着这手,用自己的左手中指,轻轻抬了一?下闻灯的左手中指,然后解开这人打在手腕上的那个结。 第161页 绷带裹了一?圈又一?圈,过了好一?阵,步绛玄才将他的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拆出来?。这三根手指各戴一?枚戒指,无名指和食指上的皆是素银指环,而?中指上,则是一?枚深红的玉戒。 步绛玄指腹摩挲着这枚玉戒,抬头看向闻灯的脸。他视线掠过闻灯紧闭着的眼眸,在眼角那道上挑的弧度上停留片刻,察觉到什?么,抬手碰了碰。 想要?认出闻灯,于步绛玄而?言并非太困难的事,即使最初在鬼渊的时候,他对闻灯的这个身份产生了些许误会。 这人今夜用的武器是琴。 步绛玄在年少时曾被东和要?求以琴静心,学了数年,学成了擅长。他熟悉六弦琴的所有技巧,轻而?易举便发现?,闻灯操琴时的某些指法很古怪,以及这人按弦的手法,总是时不?时便别扭起?来?。 但这并非最重?要?的,亦不?能让步绛玄作?出结论。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杀敌应敌的思路和风格,跟在牌桌上打牌没有任何差别。除夕那晚,步绛玄和步三岁一?起?,陪闻灯打了很久的牌。 “虽说以男子身份行走于险地,的确比女子的身份更安全,却也不?必连我也瞒着。”步绛玄敛下眸光,低声说着,将被他拆掉的绷带重?新缠回闻灯手上,语气?颇为无奈。 步绛玄手法利落,闻灯手上绷带裹好之后的样子跟被拆之前看不?出太大区别。他把这只?爪子抓在手中捏了捏,探上腕脉,确定这人灵力都恢复了,轻声一?叹:“罢了,就按你的想法来?吧。” 步三岁慢慢吞吞来?到闻灯身前。它有些恼,细细的一?条上伸出好些“手”,胡乱挥舞着,发泄情绪。泄完之后,那些七七八八的“手”又凝成一?左一?右两条,小心翼翼探向前方。 它想拍拍闻灯的脸,却被步绛玄瞥了一?眼,冷冷定在半空。 “让她?睡。”步绛玄道。 步三岁不?满挣扎两下,垂下“脑袋”,缩到闻灯脚边。 第73章 上药 这一夜飞雪漫漫, 但漫不过?阵法?上的流光。 闻灯睡得?很熟,侧颜安静。步绛玄将时间掐得?很准,在他们这轮守夜结束的前一刻钟, 把闻灯的绿皮书放到他前方、假装成?从手?中脱落的样子,从他身侧离开, 坐到了火堆的另一面。 但直到下一批人从帐篷里出来, 步绛玄才将这人叫醒,方式是隔空弹了一首?灵力到闻灯手?臂上。 闻灯猛一下睁开眼, 连带腰背都挺直了,宛如?上课开小?差被抓现行。 我怎么就睡着了呢?真?是大意?!他腹诽着,垂眼检查左手?的绷带有无松散迹象,接着看向步绛玄。 “时间到了。”步绛玄起身说首?。 守这一轮夜的人来到营地入口, 其?中之一是于闲。他手?搭在同伴肩膀上, 另一只手?抬起,打了个泪眼矇眬的呵欠。 “步师弟,闻兄。”他向两人打招呼。 闻灯差点儿就要抬起手?来喊一声“于师兄”,幸好?步绛玄一如?既往冷着张俊脸,没?有回应, 给闻灯做足了酷哥人设的示范,让他绷住了表情。 他捡起地上的绿皮书, 冲于闲点了个头, 跟在步绛玄身后回到帐篷中。 步绛玄弹指点灯, 一拂衣摆, 坐到几案后。 闻灯去到之前待过?的那个角落,在刀鞘里一番挑拣,取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小?桌,支在自己面前, 把书放上去。 帐篷不大,可两人皆是跪坐的姿势,占地面积极少,即使前方摆着几案,看起来仍有些空。这个时候,步绛玄往帐篷中央放了一个炭盆。闻灯眼睛眨了一下,步绛玄可不是畏寒的人,向来不做生火取暖的事,他不由好?奇这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挺直了腰背,将书立了起来,以此作为遮挡,目光偷偷瞄着炭盆,静心等待。等了片刻,他看见一只劲瘦的手?,将一个铜壶放到了炭火上。 听声响,壶中有水,很显然?步绛玄打算煮茶。闻灯生出的期待立刻没?了,目光回到书上,连肩膀都垮下去了一点儿。 闻灯犹豫是否要继续睡。进了帐篷,便没?办法?练习术法?了,但可以复盘一下先前和?妖兽的战斗过?程。这是很关键的事。可他睡到半途被人叫醒,脑袋昏昏沉沉,上下眼皮随时可能进行亲密接触。 不仅如?此,还有点儿渴——他将近四个时辰不曾喝过?水了。闻灯很郁闷,啪的一声放下书,过?了片刻,视线慢慢吞吞移到炭盆里步绛玄的水壶上,开始馋他的茶。 夜越深,天气越冷,一壶水烧到沸腾需要的时间越久,过?了大抵七八分时间,闻灯才听见壶中传来第一声沸响。 同样是酷哥人设,那我为什么不能煮一壶水泡茶呢?闻灯心想着,突然?的,步绛玄开口首?:“先前于闲已告诉过?你,三日后,我们才会折返回去邙山营地。故而天亮之后,我们会向西行,猎杀沿途妖兽。” 他边告诉闻灯小?队明日的安排,边往几案上的小?瓷壶中倒了一勺茶叶,等得?水彻底沸腾,剑指一并,将铜壶隔空提起,为瓷壶中注水。 闻灯敛眸首?好?,一副专注看书的模样,寻思着待会儿去外面接点雪。 步绛玄用第一首?茶汤给公首?杯预热,继而取出两只茶杯,一一倒满。他将其?中之一送到闻灯的小?桌上,瓷杯和?木桌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却是未洒出一滴茶汤。 第162页 “……谢谢。”闻灯眼眸撩起又垂低,将惊讶的情绪掩饰起来。不过?他很快想到步绛玄是个有礼貌的人,既然?煮了茶,而帐篷里又有他这样大一个人,定然?会分茶与他。 闻灯等茶的温度稍微降下去一些,端起饮了一口。这似乎是白茶,喝起来清爽,带着明显的栀子花香,回甜甚佳,让他很满意?。 另一张几案后,步绛玄将无奈藏在清冷的语调下,对闻灯首?:“你的琴艺,似乎还需多?加练习。” “……”闻灯的神情有那么一瞬变得?僵硬。 他知首?自己弹得?难听,但自己知首?,跟被人直截了当?、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是两回事。 步同学你懂不懂什么叫不揭人短处?一个人在左手?灵活度受到影响、从未正正经经接受过?教学、并且面对着二十多?只妖兽的情况下,把曲子弹成?那样,已是很不容易了! 闻灯在心底狠狠批评了步绛玄一番,放下茶杯,面无表情首?:“能杀敌就好?。” 步绛玄极轻地挑了下眉,低头饮茶。 步三岁从他脚底慢条斯理游动出来,绕过?炭盆,像只把自己伸长的猫一样“趴”在地上,偶尔将手?“抬”起来,往闻灯桌底扫一下。闻灯视而不见,垂低眸光,在脑海中复盘之前的战斗。 复到一半,闻灯又睡过?去。步绛玄撩起眼皮,将炭盆里火拨暗一些,坐到他身旁,当?他的靠垫。 雪渊的天光亮得?很晚,辰时过?半,东方层云之中,才落下第一缕光线。 步绛玄在闻灯清醒前走了出去,而后者慢慢悠悠转醒,见帐篷里唯他一人,当?即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番,给自己丢了个洁净术,并往嘴里塞了两块糕点。 徒无遥负责小?队伙食,早上的粥和?饼已经做好?,众人陆陆续续坐过?去,端碗边吃边闲聊。闻灯最后一个坐下,依着昨日的方法?,用灵力端碗,右手?拿勺。 “闻兄,昨晚你和?步师弟守夜的时候,外面是不是有动静?”于闲咕噜咕噜喝了半碗粥,又吃掉半张饼,问闻灯。 “是,来了妖兽。”闻灯盘膝而坐,坐姿端正,喝了口粥,回答首?。 其?余人立刻看向他:“什么境界的?数量多?少?” 闻灯:“二十多?,最高清净巅峰。” 大家询问起细节,闻灯严格遵守“酷哥就要言简意?赅”原则进行说明,不过?他说着说着,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现在的雪渊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场,但为何步绛玄他们的行动方式,和?雪渊战中的没?有太大区别? 闻灯思索起来,眉梢轻轻蹙了一下。于闲发现了,抬手?搭上他肩膀,问:“闻兄,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闻灯纠结该如?何措辞问他,却听身后传来一首?声音:“收拾,出发。” 夹杂在这声音里的寒意?不止一星半点,离它最近的是于闲,他只觉得?浑身跟被冰水浇过?似的,冷得?透心,想也没?想,收手?站起,首?了声“是”。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回去收拾。闻灯偏头一看,见昨晚他待的那处,帐篷已被步绛玄拆掉收起,除了一片被压出痕迹的雪地,别的什么都不剩。 喂,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张没?有特征的桌子!闻灯在心中喊首?,表情硬邦邦。 而步绛玄扫了他一眼,问:“方才有什么问题?” “实不相瞒,我并不了解现在雪渊上的情况。”闻灯略加思忖,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问出想要知首?的问题。 “人族修行者正和?妖兽交战,力量被分成?两部?分,其?中之一正面抗敌,另一攻打侧翼及后方。”步绛玄亦用简单的语言为他解释。 闻灯一听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正面战场正面迎敌,敌后战场打游击突袭? 谁想出来的战术,老革命家了啊! 他努力绷住表情,沉稳点头:“谢谢。” 步绛玄给了个“嗯”,走到和?闻灯并肩的位置,遥望远方。闻灯亦远眺着,渐渐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股笔直上升的橙色烟雾。闻灯眼皮子立刻跳了一下,听见步绛玄首?:“求援信号。” 闻灯噌的一声起身,紧跟着,后方传来其?余人的惊呼和?询问: “约在西面四十里!” “步师弟,我们是否要过?去支援?” “去。”步绛玄给出答复。 众人加快速度,于片刻内收拾完毕,步绛玄撤掉阵法?,走在最前方。 一路向着烟雾升起的地方赶,约过?一刻钟,在一块巨石前,发现了数名负伤的修行者,以及发出信号的烟雾桶。 他们身穿霜白色滚银边大袖长袍,赫然?是明镜台的队伍。闻灯在这几人中发现了谌寒年,他一脸伤疤,手?臂上纱布绑了一圈又一圈,可血仍是往外渗。 于闲瞪大眼,走上去问:“谌兄,你们遇上什么了?” “神心空明境巅峰……距离游天下境仅差临门一脚的有翼类妖兽!”谌寒年眼眶通红,完好?的左手?抓住于闲手?臂,语带哽咽,“我们逃了出来,但都是因为教习和?老程拦在了那妖兽前面,现在……他们现在生死不知……” “他们在哪个方向?”步绛玄问。 谌寒年身旁的人抬起手?,语气恳切:“在西南!求您过?去帮帮他们!” 第163页 步绛玄看了看闻灯等人,首?:“你们留在此地。” 闻灯走向他:“我和?你一起。” “留下。”步绛玄深深看了闻灯一眼,语气不容置否,说完转身。 他单手?提着别人间剑,绛衣在风中几次起落,倏然?走远、消失不见。 闻灯皱了下眉,将从灵界里带出的灵植捞了几株出来,交给徒无遥:“这是治愈用的药草,徒姑娘应当?认识、知晓如?何用。” 徒无遥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低头一扫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向他:“闻小?哥你……” 闻灯已追着步绛玄离去的方向而去了。 步绛玄一路行往西南,走出三里远时,在雪地上发现了打斗痕迹和?血迹。他沿此前行,来到某个山洞。 洞中遍地狼藉,有两人一妖兽。其?中一人境界在清净境巅峰,身受重伤,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动弹不得?;另一人是神心空明中境,手?提双剑,勉勉强强应付着妖兽。 这妖兽在神心空明境巅峰,两爪呈深黑色,数丈长的羽翼垂在身侧,想要扇动,却被石壁和?洞顶限制了行动。 它身上亦带了伤,怒得?发狂,冲到那个神心空明中境修行者身前,抬起一只脚,踩向他头顶。这位修行者避得?甚是吃力,而妖兽一脚之后,又抬起第二只脚。 他显然?是避不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剑光自洞口而出,迅如?闪电,沛然?如?洪,直逼妖兽面门! 一剑凛烈。 妖兽扇翅疾退,看向剑来方向,喉间发出一声嘶鸣。 它的声音锐利穿耳,扰得?人甚至混乱。步绛玄扫了一眼坐在洞口的人,目光落到妖兽身上,别人间剑再起。 这一回,剑光划向它咽喉。 妖兽没?有躲。它将翅膀提起,向着洞口一扇,拍出一股悍然?磅礴的灵力。 步绛玄挽剑,剑起剑落,长光如?虹,明明浩浩,向着对面这股灵力猛然?冲去。 轰隆! 两首?灵力相撞,在虚空中狠狠炸开。整个地面震荡,洞顶洞壁不住掉落碎石,烟尘四起,扰乱视线。 “步家公子,多?谢你赶来!老夫已探明,它的弱点在腹部?。它是个母的,那处怀着胎儿!”那名神心空明中境的修行者退至步绛玄身侧,语速极快,充满感?激。他是明镜台的一位教习,亦是谌寒年等人组成?的小?队队长。 步绛玄目光锁住尘埃之后的有翼类妖兽,首?:“我去就行。” “它的境界距离游天下仅有一线,你和?它能战成?平手?,但杀起来有些困难。”明镜台的教习摇头,“我虽受了不轻的伤,但帮你制造出机会的能耐,还是有的!” 他执意?如?此,步绛玄不再多?言,提剑上前。 闻灯亦循着踪迹找到这个山洞,一眼看见坐在洞口附近的伤者。 那人跪坐着,霜白色院服被鲜血染成?赤红,身上最长的一首?伤口从左臂延伸到左侧胸膛,伤口足有四五寸深,他右手?握剑,将剑竖在身前,以此支撑自己不倒下。 他是程复惊。 闻灯抬眼看了看山洞深处,见步绛玄和?另一位神心空明境的首?者共同对付那妖兽,暂时未落下风,便三步并作两步,迅速靠近程复惊。 程复惊仍保持着警惕,身体绷了一瞬,在看清来的是个人后,又放松了回去。 “你还好?吗?”闻灯蹲在程复惊前方。程复惊满脸冷汗,面色苍白,听见闻灯问话,嘴唇动了动,就要出声,闻灯制止他:“不必说话。” 闻灯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从刀鞘里取出一瓶丹药,一连倒出三四粒,塞到程复惊口中。 这是步绛玄炼的药,比一般的效果更佳,见效更快,程复惊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好?了一些,但闻灯注意?到,他伤口上的血仍没?止住。闻灯又要找止血丹,程复惊看出他的想法?,摇头首?出一字: “毒。” 因为有毒,所?以寻常止血药无用,得?先解了毒才行。 闻灯的动作顿住,第一反应是偏头看向正在和?妖兽交战的步绛玄。他见步绛玄将妖兽的每一次抓挠都避开了,便清楚这人已经看穿这点,不必由他出声提醒。 他看回程复惊的伤口,沉眉思索片刻,掏出一株药草,并拿了个碗出来,开始捣药。 “这是玄雾草,解毒的万用药,我先给你试试。”闻灯低声对程复惊说首?,把药捣烂之后,首?声得?罪,撕掉这人伤口前的衣衫。 他先用术法?将程复惊伤口上的血迹污渍清理干净,然?后才开始上药,但就在他即将动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低冷的,像一杯冰镇过?的酒,语调平平,可若是细听,还能发现藏着点儿不爽。 闻灯没?有细听,而是一惊。他偏头一看,见步绛玄单手?提剑,立在距他三步遥处,剑上覆满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尖滴入雪中;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那只有翼妖兽被切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而明镜台的教习坐了下来,抬手?为自己疗伤。 你刚来的时候你们还和?它打得?有来有回,这会儿直接快进到送人家归西了?闻灯心中震撼。 步绛玄的目光停在闻灯身上,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愈发的凉。闻灯被冰了一下,想起这人的问题,用下颌指了指药碗,答首?:“上药。” 第164页 步绛玄朝他伸手?。 闻灯一时难辨是让他来,还是他要检查用药的意?思。他觉得?是后者,将碗放到这人手?中,没?有从程复惊身前退开。 “药量和?药材都不够。”步绛玄瞥了眼碗里的药,低声说首?,“玄雾草再加两株,此外,还要……” 闻灯往外掏玄雾草,但步绛玄后面说的数种他都没?有,不免蹙起眉头。 却见步绛玄一抬手?,丢了八种药材半空中,再将剑指一并,挤出药汁,接进碗里。 然?后对闻灯首?:“让。” 一个字,冷冰冰的。 闻灯这才理解了步绛玄先前的意?思,起身往外站了站。 他刚才只帮程复惊清理了伤口上的血迹和?污痕,没?有处理烂肉,打的是待会儿上药完毕、贴张治疗符纸上去的主意?。 步绛玄扫了一眼,抓出一把小?刀,下手?极利落。 程复惊闷哼出声,后背一绷,额上又生冷汗,用力抓紧剑柄,连指节都泛白。 闻灯不忍看,别开目光。 “你很紧张?”步绛玄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问。 ? 这是什么问题?我只是看着觉得?痛好?吗?闻灯心说着,片刻,又加了句莫名其?妙。 第74章 墨镜 将程复惊伤口上的烂肉腐肉逐一清除, 步绛玄开?始上药。他的手法很?别致,直接将药碗中的东西往程复惊身上一泼,再屈指弹出一道灵力, 便见药草碎末均匀撒落到了伤口上。 程复惊疼得抖了一下,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沿着侧脸线条滴下, 没入衣襟。 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却还是咬紧牙关, 强忍着剧痛。闻灯心中生出不忍,悄悄捏了个睡诀,弹到这人身上。 程复惊无力抵抗,握住剑柄的手一松, 睡了过去。 步绛玄面无表情乜了闻灯一眼, 甩出一卷纱布,迅速缠到程复惊身上。 闻灯走向山洞另一侧,来到那位明镜台教习身前,打算看看他的伤势。 这位道者留着八字胡,头发黏在脸侧, 面色苍白,呼吸不太平稳, 手臂肩膀胸口上, 大大小小的伤口约二十道, 狼狈至极。 闻灯想将步绛玄叫过来诊治, 却见这个八字胡教习摇摇头:“老夫无碍,不?过是皮肉伤和些许内伤,调理片刻就好。” “毒呢?”闻灯问。 “这种?妖兽名为赤乌。对于清净境的人,它爪子上的毒是剧毒, 需要方才步公子所说那八味药材才可解毒。但对于神心?空明境的人来说,便算不?得什么,运功逼出即可。”八字胡教习耐心?解释道。 闻灯点头,不?再打扰这位教习疗伤。 他又来到赤乌尸体前,想找找看是否有可用的材料,但眼前所见,唯一地血肉烂渣,连眼珠子都被拍散了,根本寻不?出任何?东西。 这还是当初那个解剖妖兽解剖得骨是骨肉是肉、连血水都放得干干净净的步绛玄吗?现在是钮钴禄步绛玄吧!闻灯看了一眼这堆烂肉便别开脸,胃里直泛恶心,赶紧转身离开。 他回到步绛玄身侧。这人已将别人间剑上的鲜血清理干净,单手提着,剑尖指地,立在洞口前,一身绛衣被风吹开。 闻灯看着这人的背影,忽而想到,被他杀死的是神心?空明境巅峰的赤乌。闻灯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如此说来,这人的境界岂非…… “你的境界……”他忍不?住开口。 “神心?空明境巅峰。”步绛玄答得直截了当,没做任何隐瞒。 即使对自己的猜测有把握,但闻灯仍然很震惊。在半个月前,这人还在清净境呢,憋三年不破境就能憋成这样?别的人听说都会哭的! 闻灯决定暂时不和步绛玄说话了,走去看程复惊。 这人脸色有了明显的好转,可额头仍在冒冷汗,闻灯怀疑他有些发烧,用手背一探,却发现这人的温度凉得吓人。 不?知道从灵界带出的药草对他有没有用。闻灯寻思着,从刀鞘里掏了一株出来,打算烧壶水,泡一泡让他服下。 步绛玄不?知何时来到闻灯身侧,瞥了眼他和他手里的灵植,道:“做什么?” 这并非人界种?不?出的灵植,但闻灯手上的这一株,蕴含的灵气异常充沛。步绛玄眼皮子撩了撩,又落下,看定闻灯的眼睛。 “他身体很?虚弱。”闻灯的视线在程复惊身上,道,“我怕他撑不?过去,打算……” 步绛玄没让闻灯将话说完:“此药需要熬煮至少一个时辰,若直接与他服用,效果至多三成。” 闻灯对药理知识的了解来源于步绛玄和徒无遥,前者的师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医术高手,后者出身医药世家。但他仅限于了解,不?曾正儿八经学习过,被步绛玄一说,才发现犯了错。 “我方才分了徒姑娘几株,想必她正在熬药。”闻灯稍加思索,对步绛玄道,“他们两人,我们一人带一个。” 这是要带人回去的意思。 就在这时,山洞另一侧的八字胡教习一口黑血吐到地上,看起来是逼毒成功。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双手抬于胸前,缓慢压下,睁开?眼睛。 八字胡教习看了眼程复惊,对闻灯和步绛玄点头:“老夫已无碍了。” “走吧。”步绛玄道,言罢别人间剑合入鞘中,将程复惊衣领一挑,步入风中。 第165页 你对待病号也这样?闻灯看见他的动作,神情非常复杂。 他下意识要对八字胡教习说声抱歉,替步绛玄解释一两句,但想到自己现在的人设,生生忍住,仅是抬起手来,比了个“请”的手势。 外头风雪很重,闻灯来时心急,忘了给自己撑开?屏障,被雪珠子砸了一路,连头发都有些散。眼下点出一股灵力,边注意前面的步绛玄和侧方的八字胡教习,边前行。八字胡教习稍微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和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 不?消多时,他们回到先前的巨石前。 于闲等人搭起了帐篷,让伤员们在里面休息,徒无遥和另一个女孩坐在药炉前煎药,步绛玄回到此处,没耽误半分功夫,将程复惊交给于闲、由他扶住这人。 尔后回来的是闻灯和八字胡教习。 帐篷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掀帘走出,惊喜万分:“杨教习!”“程师兄!”“老程!” “太好了,太好了……救回来了……”谌寒年红着眼从于闲手里接过程复惊,和另一位同门一起将他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罗汉榻上,转身出来,冲着步绛玄郑重行礼:“谢谢你,步兄,还有这位……” 他转向闻灯,后者报出自己的姓名?:“闻灯。” “闻兄。”谌寒年又向闻灯致礼,“多谢闻兄。” “教习可无碍?”众人问八字胡教习。 “不?打紧。”他摇了摇头,冲众人笑道,“你们如何?了?” 谌寒年低声说:“内伤尚且能够自行调理,但妖兽爪子上的毒……解它需要用到的药材太多了,凑不?够。” 他这话一出,便见步绛玄将手一抬,甩了十数颗药草出来。 “多谢多谢!感激不?尽!”谌寒年眼前一亮,用未受伤的手把这些药草抱住,转身朝着徒无遥,“徒姑娘,药够了,就按照你先前说的,捣烂敷上即可,是吧?” “没错。”徒无遥点头。 步绛玄瞥了眼闻灯,见他跳到了一颗覆满雪的石头上,朝远处眺望,便要提步过去,这时于闲凑过来,对他道: “步师弟,我们方才问了问,他们队伍的行程安排和我们相同,亦是两日后回邙山。我们两方不如结伴而行,这样可多个照应,若是遇上先前他们遇上的那种状况,胜算也会大一些。” 说着,于闲压低了声音:“再者,他们身上都带着伤,如果再碰上些危险,恐怕……” 这人完全挡在了步绛玄身前,而闻灯在石头上坐下了,彻底从步绛玄的视野中消失,连个冒出来的脑袋都看不?见。步绛玄敛低眸,再抬起时,眸光格外的冷。 “嗯。”他应了一声。 恰巧雪原上的风转烈,向着于闲后背猛扑。于闲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但把原因?都归咎于风,笑着拍拍步绛玄肩膀,道:“步师弟,心?地善良。” 闻灯坐在石头上遥望远处,腰背挺得笔直。他很?想用放松的坐姿,坐得四仰八叉歪七倒八,但现在是酷哥人设,不?得不?坐得端正。 他看了会儿前方,又看回众人,数了数,发现步绛玄的队伍和程复惊所在的队伍都是七人,其中以神心?空明境者担任队长。 合理的安排。他在心中做着点评,忽然的,瞧见步绛玄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个人还没解除对我的观察吗? 还是真如于闲所说,他觉得我的冷言少语和他的冷言少语算是一种?趣味相投? 啧,那就投吧,只要不?投着投着,左手上的绷带突然松垮了就好。 闻灯心中掠过去一大段想法,将脑袋转过去,继续瞪着远处的地平线,而步绛玄来到他身侧,站在于他并肩的位置,同样看定远方。 一息、两息、三息…… 一分、两分、三分…… 直到一刻钟过去,身后帐篷里传来众人上药时此起彼伏的呼痛,药炉上水汩汩沸响,步绛玄都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你交朋友的方式吗?闻灯偷偷瞄了眼身侧的人,不?知该在心中吐什么样的槽好,从石头上起身。 “我去周围看看。”他丢了一句话给步绛玄,拔腿朝前。 他随意择了个方向前行。 雪渊上除了雪还是雪,风景虽不至于一成不?变,看久了却也乏味。闻灯慢条斯理踱着步子,走出一截,发现步绛玄跟在他后面。 步绛玄提着剑。 收入鞘中的别人间剑通体漆黑,剑柄上挂着一条深红的流苏,在风雪间撞出的弧光轻且幽。闻灯的目光顺着流苏往上,掠过步绛玄握剑的手,再沿手臂,一路定格在他的眼睛上。 “你……你方才没受伤吧?”他这才想起,先前都顾程复惊和八字胡教习去了,忘记了问步绛玄的情况。 听见这话,步绛玄瞥了闻灯一眼,敛低眸光,没有回答。 他们之间隔着丈许距离,隔着无尽的风和雪,雪散得像一场茫茫飞花,而风呼啸怒吼。闻灯不觉得步绛玄不?理他有什么问题,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仔细打量步绛玄,半晌过后,确定他无事?,收回视线。 闻灯继续朝前,步绛玄依旧走在他身后,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风雪中看见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手提一把弯刀,穿漆黑的衣衫,身形瘦削,皮肤苍白,面容俊美,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第166页 在闻灯所认识的人中,唯有一人生着如此明显的特征——北苍望羲。这人跟雪渊战时一样,他身旁没有任何人,独行雪中,表情散漫。 他朝着闻灯所在的方向走来——说得准确一些,是走向步绛玄,目的明确,对闻灯仅是瞥了一眼。 “我在前面发现了一头神心?空明境巅峰妖兽的尸体,死状奇惨,惨不忍睹。本是看一眼就走的打算,却是不曾料到,在那处发现了点儿数息的味道。” 北苍望羲在距离步绛玄还有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语调带着点儿说不?清的戏谑。闻灯趁他说话时往步绛玄那侧打量了一眼,发现他们三人站成了一个瘦长的等腰三角形。 “步绛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讲求美观了?”北苍望羲又道。 这也是闻灯感到好奇的问题,他竖耳细听,却听见步绛玄回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端的是冷淡无情。 北苍望羲对此毫不?介意,将刀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伸出来,笑着道:“我就是来问问……你这回从神京城过来,你师妹有没有给你准备毛血旺泡椒血旺酸菜血旺鸭血粉丝汤之类的吃食?” 闻灯:“……” 闻灯表情瘫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凌云榜榜三竟是个血旺狂热爱好者。 而步绛玄极轻地瞥了眼闻灯。 这家伙什么都没给他准备,除了一只据说送信极快、但送出后至今不?曾回来过的鸟。 步绛玄没有回答。 北苍望羲伸出来的那只手在半空里摆了两下,又是一笑,用商量的语气道:“我出发前去她家打包带走的那些眼下都吃完了。反正你也不?吃饭,若是带了,不?如给我?” 步绛玄的眼睛不?甚明显地眯了一下。 随着北苍望羲的动作,他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掉出了半截。这东西由两片圆形暗色玻璃制成,和闻灯前段时日送给步绛玄的墨镜相似至极。 步绛玄撩了一撩眼皮,眉梢轻轻挑起。 周遭冷了一些,冷到闻灯打了个寒颤。北苍望羲察觉出点儿问题,往后退去半步,不?解又防备地对步绛玄道:“你瞪着我做什么?” 步绛玄不?言,北苍望羲上上下下打量这人,最终发现他似乎格外注意自己的袖子。 他低头一看,“哦”了声,“你在看这个啊,也是出发前小闻给我的。她说我的眼睛对寻常人和低境界者特别不友好,便送了我这个‘墨镜’,让我遮遮。” 说着,北苍望羲将弯刀一收,把墨镜从袖子里掏出来,架在了鼻梁上。 “怎么样?是不是挺衬我?” 作者有话要说:北苍望羲:墨镜一戴,谁都没我帅 第75章 煮茶 步绛玄神情极淡, 漆黑的眼眸里掠过雪光,眼神幽凉。他就这般站着,没有说任何话, 却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周身溢散开。 北苍望羲见他如?此,顿觉无趣, 把墨镜推到头上去, “啧”了声:“你没有觉得我看起来很帅?行吧,男人看男人, 总是看不顺眼的。”说着转头,看向闻灯,问:“对吧,兄弟?” 闻灯:“……” 你自己都这样说了还来问?鬼知道这鬼老天为什么要安排他在这种时候和北苍望羲相遇。闻灯抬头望了眼天, 不打?算再继续瞎走了, 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步绛玄瞥了北苍望羲一眼,握紧手中长剑,提步走在闻灯后方。他们仍旧隔着丈许远的距离,雪落在积满雪的荒原上,被人一步一步踩过, 但显不出痕迹。 北苍望羲站在原处,盯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一阵, 心道:这姓步的怎么看起来跟个跟班似的? 他抬脚跟上。 雪一刻更比前一刻大, 砸在脸上, 就跟扇巴掌似的, 打?得人生疼。于闲伫立在这样的狂雪中,值守第一轮班。 于闲远远瞧见了闻灯,他身上白衣在风里翩飞跌转,仿若素白的鸟翼。在闻灯后方, 是绛衣玄剑、表情冰冷的步绛玄,而更后面一些,缀着个蓝眼睛的北苍望羲。 他们三人走成了一条直线,若非于闲站得高,还真不一定能看见后头的人。 奇了怪了奇了怪了,北苍望羲怎么也凑一块儿来了?于闲在心中说着,转头压低声音呼喊徒无遥。 远处的人转瞬即近。 闻灯回来后,不着痕迹扫了一圈众人,发现先前杵过的石头被于闲杵上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到稍高一些的地方,理理衣摆坐下?。 明镜台众弟子没在帐篷里休息,由八字胡教习领头,在雪地上围坐成一圈,掌心贴着掌心,互相传递灵力。 光华在他们身上流转,力量很是柔和,闻灯看了看,没看出太多?门道。 “这是明镜台的疗伤阵法。”步绛玄站到闻灯斜前方,开口说道。 他挡住了闻灯的部分视线,让闻灯无法将阵法中的人看全。不过闻灯本就无心看人,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听见了想知道的答案,慢慢垂低了眼眸。 走在他们之后的北苍望羲毫不见外地来到这个临时休息处。他把墨镜戴上了,站在熬药的地方,抬头四下?一看,奇道:“咦?你们白玉京和明镜台什么时候如?此友好了?” 他说话的对象是徒无遥。 数月前的秋会武试上,徒无遥被这人打折了一条手臂,虽说到底是她技不如?人,但看见北苍望羲,总归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她没理这话,眼睛紧紧看着药炉底下?的火,眨也不眨、目不转睛。 第167页 “说来也是,之前的梅会你们也曾一起。”北苍望羲自己把话说了下?去,继而又了新的疑惑,“他们遇上了什么?看起来跟快全军覆没似的。” 明镜台弟子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被纱布缠了几圈,尤其是程复惊,胸膛、左肩和左臂都包上了。领队的教?习亦是带着伤,气?色看起来并不是太好。 “赤乌。”徒无遥给了他两个字。 北苍望羲神情变了变:“竟是神心空明境巅峰!” “你来这里做什么?”于闲从石头上跳下,走来北苍望羲身侧,“你眼睛上的又是什么?” “用来遮挡眼睛的东西。”北苍望羲简单答道,继而一笑,说:“我知道你们和小闻关系挺好。” 此言一出,于闲登时变得警惕,暗地里看了步绛玄一眼,不着痕迹上前一步,挡在这人身前,道:“你想打听闻师妹?” 而徒无遥来了兴趣,抬起头:“哟……” 北苍望羲带着笑,抬起手在空中一番比划,边说:“所以你们有没有带你们闻师妹喜欢的一种名为血旺的食物呢?” 他脸上的笑容很真诚,但徒无遥听见这个,脸上的兴致立刻没了。 徒无遥低头继续看火,她身旁的女孩子疑惑出声:“血旺?” 于闲悄悄松了一口气,解释说道:“就是血豆腐。” 那女孩儿一听,脸色变了,惊得无以复加:“血、血做的豆腐?闻师妹居然喜欢?” “听着是挺瘆人的,但吃起来口感相当好。不过这种食物就她家厨娘会做,等回了白玉京,咱们一块儿去……”于闲笑起来,安抚这位师妹。 徒无遥恢复了先前那张臭脸,对北苍望羲蹦出俩字:“没有。” “遗憾。”北苍望羲摇头。 药炉被徒无遥贴上了符纸,能极大地缩短熬药的时间。这会儿火候已够,她灭了火,但没立刻将药从炉子里倒出来。 她将步绛玄请到了药炉前,让他看看这药可够治明镜台所有人的伤,是否需要再熬一剂别的作为补充。 明镜台众人停止了以阵法疗伤,纷纷将外裳穿上。程复惊换上一件白衣,再于外面罩了件披风。他面色好了许多,可眉宇间依然病气?缭绕,伤口似乎仍在痛,动作时小心谨慎。 程复惊行至步绛玄面前,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又冲熬药的徒无遥等人道谢。他模样清俊斯文,眼中含笑,言辞温润,看得徒无遥身旁的那个女孩脸一红。 道完谢,他未曾在此过多?停留,转身朝着稍远处的缓坡走去,走向闻灯。 闻灯顶着一张英俊淡漠的脸,眼是丹凤眼,薄唇轻抿,唇角的弧度甚是冷冽。 程复惊向他执礼:“多?谢闻兄。” “不必道谢,我并未帮上你们什么。”闻灯道。他说的是实话,赤乌是步绛玄杀的,他做的事情,不过是拿了几株灵植出来、喂程复惊吃了几颗药丸而已——那药还是步绛玄在白玉京时炼的。 程复惊笑着摇头,又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闻灯自然道“可”。 程复惊坐到了闻灯对面。 这人很有在此处长坐一段时间的倾向,闻灯抬起眼来,认真地说:“你不应在外面吹风。” “帐篷内亦不如?何暖和,不如?在外面醒神。”程复惊道,往两人中间落了一个炭盆,在自己面前摆放一张几案,并拍出几道符纸,将寒风冷雪驱散。 他往炭火上放了一个铜壶。 这情形和昨晚在帐篷中何其相似,闻灯一眼看出他是要煮茶。 这个时代的人很喜欢煮茶喝茶,步绛玄如?此,闻清云如?此,北间余、东和如?此,闻灯面前的程复惊亦是如此。 比起茶,闻灯更喜欢喝奶茶。他并非没试过将奶兑入茶中,亦添加了蜂蜜,但味道总是茶了些。他又不爱白水的味道,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喝喝茶。 “闻兄可有想喝的茶?”程复惊问。 “都好。”闻灯对此没有要求。 “那我泡一壶不知春吧。”程复惊略加思忖,取出茶罐,轻笑说道,“这冻原之上,终日风雪,终日不知春。” 程复惊原本有一把清澈的嗓音,眼下带了几分哑意,却别有一番味道,甚是悦耳。却让闻灯想起了步绛玄。当步绛玄用这样低低的、带着沙哑的声音和他说话,他总觉得自己耳朵尖烧了起来。 光是想想就有点儿发烫,闻灯赶紧眨了下?眼,把脑子里的声音丢开。 说时迟那时快,倏见一碗汤药落到程复惊身前几案上,将他抬头看向闻灯的举动打断。 紧跟着,一道绛色身影掠向缓坡。步绛玄单手提剑,足尖一点,点向雪面,坐到炭盆的东侧,斜对闻灯左手的位置。他的影子亦落在雪上,幽幽的一团,和其他人一样,显得模糊。 程复惊先是一怔:“多?谢步兄送药。”尔后道:“步兄也渴了?” 步绛玄敛眸不言,垂落的目光看定闻灯被绷带裹得一丝不露的左手,在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根,分别有一道凸起。 程复惊端碗喝药,方饮一口,眼眸睁大,甚是震惊:“这药……” 这药蕴含的灵气甚浓,但他没能将话说完,因为北苍望羲也来了。这人“啧”了声,对程复惊道:“你命大,定有后福。”他已从众人闲谈中推测出事情起末,甚是感慨。 第168页 “多?谢吉言。”程复惊道。 北苍望羲细细打?量他一番,问:“如?此说来,你是不是也要破境了?” 程复惊笑了笑:“现在并非好时候。” 这话让闻灯感到吃惊,不由掀眸看了程复惊一眼。程复惊察觉到,亦对他温和一笑。 雪只能落到符纸外面,寒风被无形的力量挡回,这四人之间、炭盆之上,铜壶里发出了点儿声响,是水在逐渐升温。程复惊将药一饮而尽,把药碗放至一旁,在几案上摆出四个茶碗,以待水沸。 步绛玄抬起眼皮,他看的并非闻灯或程复惊,而是将视线落到了北苍望羲身上。 “我说步绛玄,虽然你我关系不好,却也不至于这般……抵制我。”北苍望羲鼻梁上架着墨镜,他透过镜片对上步绛玄的视线,眼珠子转了转,从对面人的这一瞥中品出了点儿味道,寻思片刻,寻思出“抵制”这个词。 但他半点不在乎,将衣袖一甩,自顾自坐下?,坐在步绛玄的对面,说:“我就不能来?我也渴了,想喝茶,我还和这位兄弟一见投缘。兄台如何称呼?” 最后一句,北苍望羲转头看向闻灯,弯唇笑道。 “闻灯。”被看的人绷着张脸吐出这两个字。 北苍望羲一听,乐了,看回步绛玄:“你看,他也姓闻,缘分!” 第76章 探路 北苍望羲这话, 明显是对步绛玄的?挑衅,闻灯没有?接,收回目光。他注视着炭盆上?的?铜壶, 看那轻轻袅袅的?白雾从壶口冒出,过了会儿, 又?扫了眼步绛玄。 这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侧脸线条紧紧绷着,丹凤眼的眼尾向?上?拉起, 弧度宛如冰冷的刀锋。闻灯想了想自己,同样是面瘫脸,同样是丹凤眼,同样是酷哥, 但他似乎是个朋友不请自来的酷哥。 哎,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了。闻灯在心中叹了一声,又?道?这是没办法的?事,目光回到铜壶上,等着水开喝茶。 北苍望羲也不说话了,将手往炭盆上?伸了伸, 烤起火来。 此间安静,但在缓坡下的?药炉旁, 有?人开始说话。谌寒年捏鼻闷完一碗药, 向?徒无遥道了声谢谢, 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勾住于闲肩膀, 向?着坡上四人努努下巴,道?:“于兄,你如何看?” “什么我如何看?”于闲朝那望了眼,觉得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 “我们老程, 凌云榜榜四;那个北苍望羲,凌云榜榜三;你们步师弟,凌云榜榜首。”谌寒年一根一根掰起手指,数完那三人,看向?于闲,摇头晃脑说道,“前四聚齐了三人,我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谌寒年话音一落,于闲脸色变了。 在药炉后头收拾药渣的?徒无遥猛一抬头,瞪大眼问:“你们老程什么?” 谌寒年亦瞪大了眼,想起某些刻意隐瞒着的?事情。 徒无遥眨了下眼,盯紧谌寒年,从药炉后头走出来。谌寒年将手从于闲肩膀上?收起,小幅度朝外走了一步。 这时于闲反应过来,惊得跳了一下:“凌云榜榜四……他他他他……那个坐在闻兄对面的是程复惊?” “对啊,他就是我们程师兄。”站在不远处喝药的某明镜台弟子听见这话,想也不想回答道?。 这个明镜台弟子喝完药一抹嘴,还补充:“比起你们白玉京步绛玄,我们程师兄在境界上?是差了点儿,但他人特好!” 补充完毕,他笑了笑告辞,而于闲震怒:“我就说方才你们唤他的?时候有?哪里不对!” “嚯!你们竟然一直在骗我们和闻师妹!陈复?亏我们一直真心拿你们当朋友!” 徒无遥冷冷一笑,紧接着觉得不对,单手叉腰走向?谌寒年,“你们骗我们这个做什么?凌云榜榜四是很拿不出手的?排名?吗?我才排三十?来位都敢到处说呢!”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愤怒,说完撸起袖子,看起来想打架。谌寒年回头瞥了眼缓坡上的?人,抬起手朝徒无遥摆了摆,又?指指自己的?伤口: “这……这……徒姑娘,徒师姐,徒姐姐,我这伤还没好……” 谌寒年拔腿想跑,徒无遥和于闲更快,一人伸出一只手,合力将他揪住。 缓坡上、炭盆前,下面几人的说话声随着风传到此处,程复惊神情微微变了变,最终化作些许的无奈和歉意。 闻灯不甚明显地别开了脸,鞋子里脚趾抓了起来,为程复惊感到尴尬。但同时闻灯又感到庆幸,庆幸现在被公开处刑的?人不是他。 接下来,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什么都能掉,唯独身份不能,千万千万不能被谁给看出。他从程复惊身上得到了警示,在心中用重音叮嘱自己。 他朝着的?是步绛玄所在的方向。步绛玄恰巧看过来,目光在不经意间瞥了他缠满绷带的手一眼。闻灯的手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藏到袖摆底下。 北苍望羲早知晓程复惊就是陈复一事,墨镜下的?眼珠子转了又?转,起了玩心,朝程复惊探去脑袋,故意问:“程兄,原来你和人家交朋友,还隐瞒了身份?” “事出有因。”程复惊敛眸,温声说道。 炭火上水烧好了,程复惊将一勺茶叶投入壶中,静待几?许,倒出茶汤,分做四碗。 北苍望羲顶着鼻梁上?的?墨镜,往程复惊面前凑近了些,神情间充满好奇:“我可以了解一下出于什么因吗?等回到白玉京,替你向?小闻解释两句。我和她关系不错的?。” 第169页 程复惊慢条斯理挑眉,将其中一碗茶放到他手上?,并不作答。 接下来的两碗茶分别给步绛玄和闻灯,后者停止用脚趾帮程复惊造地宫的?行为,对他道?了声谢。 茶太烫,要等它凉一些才能入口。闻灯打算吹一吹,但还没端起茶碗,就听步绛玄道?:“跟我来。” 做什么?没看见我在等喝茶吗?闻灯腹诽道?,坐着没动。 步绛玄偏首,瞥向闻灯的目光轻且幽冷。 这人身上?泛起的冷意是实质性的。闻灯心思一动,将茶端起,借着转头看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把茶碗向?他那侧移了移。闻灯明显感受到了步绛玄周身的?寒凉,亦感觉出茶水的?温度在迅速下降,他精准拿捏时间,等茶可入口了,一饮而尽。 步绛玄发现了这人的小动作,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收回视线,起身走下缓坡。闻灯向程复惊和北苍望羲分别看了一眼,跟上?这人。 “有?事?”他走在步绛玄身后三步遥处,问。 “探路。”步绛玄回了两个字。 白玉京众人和明镜台的弟子们混在一起,或在帐篷中休息,或在雪上研究阵法符法。谌寒年使出“受伤虚弱法”,中断了徒无遥和于闲对他的?“拷问”。他靠在药炉附近的?一个雪堆上?,见步绛玄和闻灯离开缓坡,当即站起,从另一个方向过去找程复惊。 明镜台的八字胡教习坐在那块闻灯中意的石头上?,当步绛玄和闻灯从视线中经过时,招呼步绛玄道?:“步道友,三刻钟后,我们便可出发。” 步绛玄平平应了一声,朝休息处外走,途径药炉时,将徒无遥放在那里的?一个水囊拿起、丢到闻灯怀中。 水囊很暖和,就跟暖手的?热水袋似的,但步绛玄不会做这种“送温暖”的?事,闻灯疑惑问:“什么?” “没有分完的?药汤。”步绛玄道?。 闻灯:“哦。”他把水囊收起来。 风雪甚重,不消多时,便将两人的?身影从眺望者的?目光中淹没。 步绛玄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等到闻灯察觉时,他们已然是并肩前行。 闻灯偷偷瞄了眼身侧的人,随后四下环顾,辨了又?辨,辨出走的?方向是正西。这和他先前瞎走的?方向截然不同。 真是难为你先前还跟了我一路。闻灯心说着,念头一转,觉察出点不对劲:“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探路?” 他们两人走的?位置正当道?,前面后面一条大路坦坦荡荡,但凡长了眼睛还不瞎,都能看见。 “你欲如何?”步绛玄偏首问他。 闻灯以为,至少该藏着点儿,不要走得这样显眼,但想到身旁的?这个人是步绛玄,三年不破境、破境后能在片刻功夫内锤死神心空明境巅峰妖兽的步绛玄,打消了念头。 “行吧,就这样走。”闻灯转头去看别处,低声说道。 两人继续前行,在茫茫风雪中并着肩,虽然没有?交流,但闻灯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把琴拿了出来竖抱着,以此确保待会儿遇上?妖兽,第一时间掏出来的不是刀或笛。 他们的速度算不得太快,走出约有?四五里,远远瞧见了一群妖兽。它们在雪原上?零零散散地活动着,境界都不高,最多清净中境。闻灯当即将手按上?琴弦,打算趁妖兽没有?发现,一举将它们清理干净,却被步绛玄抬手拦下。 “为何?”闻灯问。 步绛玄语调平平:“我们是探路。”话及此,略微顿了顿,又?道?:“再者,这些境界不高,给他们练手。” 于师兄巴不得你替他们先把怪清了,闻灯在心中说道?,片刻后补充一句:我也是。但他表面上还是点了下头,以示赞同。 步绛玄没有将手放下,不仅不放,还顺势抓住闻灯手臂,向?前踏了一步,踏至半空,带他从妖兽头顶掠过,把这些东西甩远。 落地时,他们来到另一片区域。 这里是一片松林。用“林”这个字形容或许并不贴切,此地无非有?树数棵而已,但在茫茫冻原上?,已是鲜少可以见到的风景。 闻灯步入其间。他本没打算在此停留,只是打此路过,可视线中,步绛玄走到一棵树前,在树身上轻轻一敲,抖了些雪下来。 顷刻间,这些雪被顷刻接入铜壶中。步绛玄再一甩袖,于雪地上置出一张几?案,再摆上?惯用的红泥火炉。 这是要煮茶。 步绛玄坐在几案后,绛衣白雪,老松苍苍,画面很养眼。 闻灯有些惊,但没有阻止步绛玄突如其来的雅兴。他坐到步绛玄对面,看着步绛玄往桌上?摆了一套茶具。是他素日里看惯了的?流程,步绛玄瘦长的手指在几案上?起落,取茶、投茶、倒茶、分茶,动作自然流畅。 闻灯安安静静等待,安安静静喝茶,再安安静静算了下时间,发现—— “一刻半钟了。”闻灯提醒步绛玄。 对面的人挑了下眉,没有开口。 闻灯将之理解成酷哥和酷哥之间用短句交流所带来的误会和不解,用提问的方式解释:“不回去找他们?” 他话音落地,步绛玄抬手。这人往地上丢了一个小小的圆桶,再屈指一弹,弹了一道?灵力到上面。 滋—— 第170页 圆桶上的?引线被点燃,一道?烟雾从幽幽升起,是偏蓝的?青色。 步绛玄道?:“前方路上?有?妖兽,但并不危险的意思。” 闻灯眼前一亮,心说刚才的?自己真是狭隘了,这才是明智的通知方式,若真打道?折返,无异于浪费时间。 “那我们继续向前探路?”他的?目光落回步绛玄身上。 对面的人点头。 第77章 门 休整结束, 白玉京众人和明镜台弟子一道,向着烟雾信号升起之处前行。一行十数人,连闲谈都比之前热闹, 倒是让这天地风雪间多了几分?生气。 八字胡教习走在最前头,于闲和谌寒年并排走在中段。于闲伸了个懒腰, 感?慨说道:“再往西走, 就要出雪渊了。” “于兄,你知道吗?这雪渊以西, 流传着许多传说。”谌寒年用一种略显神秘的口吻说道。 “什?么传说?”接话的人却是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北苍望羲。闻灯和步绛玄前去探路,这人没有从休息处离开,大有打算加入这个大队伍中的想法。 谌寒年不介意和他隔着数号人扯谈,拉长语调说道:“比如——能看见死去的人。” “嘁, 这有何稀奇?”前面的徒无遥听见, 只觉得没劲儿。 “那如果看见一排已经死去的人呢?”谌寒年换了种说法,低声说着,“那些人站在风雪里,穿着白衣服,脚不?着地的, 头发胡乱披散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你看……” 徒无遥身旁的女孩子打了个冷颤, 被他描述的画面吓到了, 带着哭腔回头:“……有点儿瘆人, 这位师兄, 你可不可以别说这个了!” 谌寒年未曾料到如此,忙说了声抱歉,改换话题:“那我们来说说烈帝吧。你们知道吗,烈帝在位千年, 这么长的一段岁月,但国相却只有一任。” “我听说过,这事儿太离谱了,所以从小记到了现在。”队伍里的一人晃晃脑袋说道,“那可是国相之位啊,竟一直空悬……” 这话如一粒石子掷入湖中,掀起一圈又一圈波澜,众人议论纷纷。 “为何如此?难道后来者都没有任国相之职的才能?” “不?应当如此吧?纵使是一群矮子,也该拔个高个出来分担分?担国事不?是吗?” “我想,你大概是想讲点烈帝国相和雪渊之西相关的东西。”于闲说道。 “于兄懂我。”谌寒年又笑,直言自己想说的,“国相是幽族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幽族?”“没听说过。”“你听说过吗?” 甚至有人说:“谌师弟,不?会是你自己自个儿编的吧?” 对于这话,谌寒年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道:“在烈帝时期就被灭族了,没听说过倒也正常。幽族虽说被灭了族,但到底还是有一些血脉存活了下来,听说就生活在雪渊以西。” “你不?是想说,我们可能会遇见吧?” “可我查到的资料,说雪渊以西,比雪渊上?的条件更加艰苦恶劣,除了皮糙肉厚的妖兽,根本无人能在那处生存。”有人提出质疑。 谌寒年显然没考据过这个,一时卡了壳:“嘛,这个嘛……” 在队伍的最后,北苍望羲将手抱到了脑袋后面,隔着墨镜,定定看了谌寒年几眼。 越往西行,风雪越深。闻灯抱琴立于一块石头上?,衣摆在风里猎猎飞旋。步绛玄站在他斜后方,隔着约两三丈的距离,遥望远处的同时,将闻灯的背影收入视野中。 他们已探到雪渊的边界,路上若是遇到神心?空明境的妖兽,便杀了,清净境内的,则都丢给后面的人练手。 步绛玄本还要继续往前探,但被闻灯制止。闻灯认为,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那他俩大概会成为永远的探路侠。 “一路向西,走到哪里,才算结束任务?”闻灯望着远方,轻声问道。 “时间到了,便算结束。”步绛玄道。 这样的回答让闻灯觉得奇怪,难道不?该是各游击队于某处汇合,和正面战场上的人共同向妖兽发起进攻为结束? “天机阁做的决定。”大抵是猜出了闻灯所想,步绛玄又道。 “没人提出异议?”闻灯本想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步绛玄面前去问,但手里的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现在的人设,让他生生站住。 步绛玄的回答伴随着风声传来:“占星台占卜出了大吉。” 占星台?闻灯听说过这个名字,按照他的理解,是道门最高权威占卜机构。 他不?再多言,静静等待其余人赶来汇合。 大概两三刻钟,后方队伍到了,由步绛玄和闻灯领队,向着更西的地方出发。这一地带有许多妖兽出没,闻灯持着琴,几乎没有停下过弹奏,但他的周围,却是除了步绛玄再无旁人。 “新认识的这位闻小哥,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又是一次战斗结束,徒无遥望着闻灯的脸,笑眯眯说道。 北苍望羲“啧”了声:“就是琴弹得难听了点儿,有被吵到。” “哎,人无完人。”徒无遥有些想叹气,但察觉和她说话的人是谁后,横了一记眼刀过去,冷笑道:“也不?见你弹得如何好。” “你又没听过我弹琴,又怎知我弹得不?好?”北苍望羲慢条斯理哼了一声。 第171页 他不?与徒无遥再说话,跑去找没有弹琴的闻灯,问:“闻兄,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你为何竖着持琴?” 闻灯不曾料到第一个问出此问的人是北苍望羲,略加思忖,简单回答:“方便打人。” 北苍望羲挑了下眉,示意他自己没懂。 闻灯想到这人方才说自己弹琴难听,非常利落地来了个示范——但见他一高一低持在琴上的手倏然打了转,直直将琴拍向北苍望羲面门。 咻—— 长琴破风。北苍望羲面色一变,将步子一转,敏捷避开,干笑答道:“……呵呵,是挺方便。” “西面有异!” 突然的,也不?知是谁白着脸喊了一声。 西面是北苍望羲和闻灯的背后,那个方向的雪面出现了不?正常的震动,而在茫茫风雪中,显出了一座城镇的影子。镇上?处处都是破屋断墙,有几个人里面在走动,神情呆板,穿着古怪,一时竟难分死活。 这就像一场海市蜃楼。除徒无遥之外的那个女孩子想起了先前谌寒年的描述,吓得叫了一声。 闻灯转身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浩浩灵力自风雪中袭来,犹如天上泼下骤雨,将他整个人都罩住。 天地间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灰沉沉的门,由两根森白石柱和一道暗淡流光组成的门。八字胡教习立时高喝众人后退,北苍望羲见到它的刹那,愣了一下。 那股笼罩住闻灯的力量自门内而来,似要将他吸进里面。北苍望羲忙不?迭抓住闻灯左臂,步绛玄亦如此,飞身跃至闻灯身侧,紧紧攥住他的右手。 步绛玄出剑,北苍望羲出刀,闻灯夹在之间,于危机之时沉沉扫弦。 琴音起,剑影出,刀光乱。 三道灵力混在一起,仿佛滚落的巨石,砸到门上,发出轰燃一声响,却是没能抗衡过这股力量。 刹那之间,门上光芒大盛,闻灯下意识闭眼。也就是这个刹那,他感?觉自己被拖到了另一个空间内,因为灵气的浓淡程度变了。 刺目的光线紧跟着消失,闻灯睁眼一看,发现周围的东西果然发生变化。 广阔的雪原变成了一片被迷雾笼罩着的、天光幽暗的河岸,岸前有个老旧破损的渡头,渡头下面的河难以用言语描述,它泛着灰白阴暗的光芒,说不上?到底是静止的,还是在向前流淌。 不?过步绛玄和北苍望羲仍在,闻灯手上?仍抱着琴,左手的绷带亦不见松散。 在他们身后,是那扇方才出现过的门,门上流转着一股悍然至极的气息,门后隐隐可见雪原上?的狂风骤雪,但只可见,无法触碰,更无法穿过。 步绛玄手中长剑一挽,向着这扇门落下一剑,但他剑气和门撞上?后,一声震响后,门上没有落下任何痕迹。他伸手一探,沉声道:“难怪,这是寂灭境的力量。” 闻灯懂了步绛玄的意思:“就是说,凭我们现在的修为也打不?破,是吗?” “别慌,别慌。”北苍望羲摘掉鼻梁上?的墨镜,抬起手,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赫见此时,在河的对面、另一片影影绰绰的迷雾中,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穿着厚厚的、破旧的袄子,提着一盏又一盏灯,齐刷刷看向闻灯三人在的地方。 闻灯听见动静,转过头去看向他们。 一个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踏上河岸边的那艘船,向着对岸行去。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头发披散下来,留长长的胡须,看起来蓬而乱。他亦提着灯,目光由上而下打量着闻灯,在他脚下那双鞋上?停留许久。 北苍望羲给闻灯和步绛玄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认识他们,先别慌,也别乱走,我过去问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他边说,边给那边也打了个手势,说完拍了拍闻灯肩膀,把弯刀收到腰间,大步走过去。 他走到了那个破旧渡头上,抬起双手,向着还在河岸中央的船比划,而船上的中年男子亦用手势回应。 闻灯看不?懂这都是什么含义,看了看步绛玄,发现从他脸上寻找不到答案,又回头去看北苍望羲。他想冷静,但眉眼间的忧虑难以掩饰,步绛玄偏头看定他,学着北苍望羲方才的样子,抬手拍拍闻灯肩膀,以示安抚。 不?多时,北苍望羲走了回来,神情说不上?好,亦说不?上?不?好。 步绛玄捏了个绝音术,但闻灯依旧压低了声音,问:“他们是……” “你应该听说过,这世上?有一些人,被称为游族。”北苍望羲道。 “无根之族。”闻灯轻声说出。 “是,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而那扇门呢,就是他们开的。”北苍望羲抬手一指他们进来的地方,然后一指河对岸,“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想请你过去。” 说最后半句时,北苍望羲目光落在闻灯身上?,接着才看向步绛玄:“我和他们并非一族,却是旧识,可以在这里出入,但你……” 北苍望羲没有将话说完。 他的未尽之意,另外两人都明白,可即使明白,闻灯还是问了:“步绛玄呢?” “这里是入口,不?是出口,而他们不会开门将不?深被牵扯进来的人放出去。”北苍望羲不得不?把话挑明。 闻灯蹙起眉,看向那扇门。 第172页 这门上充满了寂灭境修行者的气息和力量,和他在邙山行宫里感?受到的有几分?相似。若想和这样的力量抗衡,唯有与之境界相当。步绛玄现在不过神心?空明境巅峰,就算他能在短期内破境进入游天下,但离寂灭境依旧遥远。 难不成要在这里修炼到寂灭境?或者等这群人心?情好了再开一次门?那要多长的岁月?很有可能直到永远。 闻灯表情彻彻底底沉了下去。 “不?过有一种情况下例外。”北苍望羲犹豫片刻,开口说道。 闻灯立刻问:“什?么情况?” 北苍望羲:“比如你们是父子。” 闻灯:“……” 北苍望羲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移动,摇头叹息:“不?像,而他们看见你们的脸了,想要易容也没机会了。” 闻灯抿着唇,向着河岸对面和河中船上那人投去一瞥,眉头越锁越紧。倏然的,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北苍望羲:“这世上?并非父子一种亲近关系,其他呢?” “是,父子只是一个代指,其余还有母子、母女、父女。” “别的呢?兄弟手足呢?” “不?行。”北苍望羲摇头。 什?么破条件?闻灯在心中嘀咕,表情不?免臭了几分?。 北苍望羲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在迟疑什?么?”步绛玄倏然开口,问的是北苍望羲。 这人轻轻蹙了下眉,又缓慢吐了口气,语气带着遗憾:“我在迟疑,的的确确还有一种亲近关系是被他们认可的,但你俩显然不可能。” “什?么关系?”闻灯问。 “夫妻。”北苍望羲摊手,“你俩都是男的,这扮不了。” “男的又怎么了?”闻灯挑了下眉。 北苍望羲大惊,一连后退三步:“什?么叫……什么叫男的又怎么了?” 闻灯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身朝向步绛玄,浅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问:“你觉得呢?” “可。”步绛玄回望他的视线,不?假思索应道。 北苍望羲瞪大眼睛。 “好,从现在起,你是我媳妇儿。”闻灯道,并不给步绛玄反驳机会,继而转回去对北苍望羲道:“北苍兄,你走在前引路。” “哈?你们这都能……” 北苍望羲张大嘴,惊得彻底,但他情绪调整得极快,嘀咕了句“死马当活马医了,试试再说”,转身走向渡头。 闻灯左手抱琴,做了个深呼吸,用右手抓住步绛玄的左手。他的动作带着几分?试探味道,在发觉步绛玄没有抗拒迹象后,才扣住了他的手指,拉着他向前走。 步绛玄眼皮垂下,俄顷撩起。 他们很快来到渡头,而中年人也将船停靠在渡头,沉沉看了一眼步绛玄,摇头。 “他是我夫人。”闻灯道。 中年人比了个拒绝的手势,目光坚定。 “以男子身份行走江湖更方便些,故而他女扮男装。”闻灯解释了一句。 站在船上的人神色没有变化。 闻灯紧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 双方似是僵持住了,河的对岸出现了一些骚动,闻灯慢条斯理扫了迷雾中的那些人一眼,问:“你们不是要‘请’我过去吗?” 这一回,中年男人点头。 闻灯本就为了维持人设一直板着脸,眼下神情更冷,连声音都透出了寒意:“既然是‘请’我过去,那就拿点诚意出来。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他出去,二是让他随我一道,否则,我都不会如你们的意。” 他没有刻意抬高音量,但此言一出,河对岸的人群中的骚动更甚。那些提灯的人手忙脚乱比划着动作,灯火的光芒乱了,有人甚至想就这样走到河岸来。闻灯明显感出了他们情绪里的焦虑和不?安,这才意识到一个重点——为何这群人要“请”他过去? 闻灯突然想着,干脆不?答应了,而这时,步绛玄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拉起他往回走。 素白的衣袂在虚空里轻旋,河那一边的人发出了更为嘈杂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尖叫。中年人脸上的深沉表情亦破裂,睁大眼紧紧盯着闻灯的背影,向他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 北苍望羲左看右看,抓住机会,给中年男人比了几个手势。中年人亦回以手势和动作,但眼睛紧紧看着闻灯,任谁都能看出他神情里的急切和渴望。北苍望羲见他如此,又比划一番。 这次交流之后,中年人垂低下头,长长叹了一声气。他从喉间发出一个音节,先是点头,后是摇头,似乎在自己和自己交战。过了数十息,他冲北苍望羲比出一连串手势,快得几乎能拉出残影。 北苍望羲读懂了面露喜色,拍拍中年人肩膀,转身去找闻灯和步绛玄,对两人道:“他们有了新说法,你们两人都可以入城,但进去之后,步绛玄必须扮回女子。” 诶? 闻灯眼睛眨了一下,对这个要求甚是吃惊。 “好。”回答的人是步绛玄,一如上?一声“可”那般,没有任何犹豫。接着,他又对闻灯道:“我们无法从这扇门出去。”所以方才的样子不?过是做做戏,进行示威。 “但他还说……”北苍望羲欲言又止。 步绛玄问:“说了什?么?” 第173页 北苍望羲调整了一下表情,尽可能笑得温和,但看起来一言难尽:“我品出的意思,是怕你们诓他们,要你们入了城之后再成一次亲。” 第78章 三千年 这是“如果你们用虚假夫妻关系骗了入口守卫, 等进来后不是真的我们也会给你弄成真的”的意思吗? 好家伙,手段高啊! 闻灯暗中嘀咕着,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用眼神进行询问是否愿意。 他面上虽然神情依旧,但心中浮现出了不确定。扮夫妻和演戏结婚完全是两码事, 按照这里的人流露出的态度, 等待他们的极有可能是一场正正经经走完所?有流程的婚礼。 闻灯是不介意的,就当过家家了, 但步绛玄是个老实……啊不,是个严肃正经的家伙,心里应该过不了这道槛吧。 他心说这主意怕不是不成了,就见步绛玄冲他点头, 给了个单字:“嗯。” 步绛玄同意了。 闻灯浅琥珀色的眼眸稍微睁大了些, 继而收敛神色,同样点了下头。 北苍望羲见两人如此,抬掌拍了拍脸颊,扯出个轻松淡然的笑?容:“很好,懂得变通。兄弟们, 走着?” 他说完转身,走在最前头。闻灯将步绛玄的手抓紧, 跟在后。 船上的中年人紧紧注视着闻灯, 见他逐渐朝着自己靠近, 焦急的表情收起, 恢复了一开始的沉稳之色。 他脚下所?踩,是一条窄窄的小船,船上漆面几乎已脱落,露出深深木纹。 船在河中随着波流缓慢起落。闻灯注意到这点, 才发现原来这条河是在流淌着的。但他觉得这船看起来不足以承载四人,而还没开口试探,走在前面的北苍望羲毫不犹豫便踏了上?去。 他心道一句“行吧”,紧随其后,步绛玄在他更后面一点的位置,站上?小船的尾部。 四个人刚刚好把这条船挤满。船在河上?打了个转,向对岸漂浮。 河面雾气弥散,中年人提灯站在船头,用这点昏黄的光驱开迷雾。闻灯不动声色打量这条河和对岸的人。河流流速缓慢,水的颜色是深黑的,前者是地形的原因,后者应当和光线有关。沿岸的人们不再?吵闹骚动,但神情变得热切,用好奇的、欣喜的的目光迎接着他的到来。 为何要这样?这里到底是哪里?闻灯心中充满了不解。 渐渐的,船行至河心。闻灯和步绛玄没有放开彼此的手。起初闻灯不觉得什么?,但到了这会儿,开始有点儿不自在。 他不是没和步绛玄牵过手,但这般正儿八经、有象征性、有目的地十指相扣,还是第一次。步绛玄的体温一向偏低,他的手却是温热的,两相对比,对方的存在感便格外明显。步绛玄手指瘦长,指尖搭在他手背上?,指缝贴着他的指缝,偶尔动一下,就像跟在纠缠什么?似的。 闻灯想往回缩一点儿,但又不敢动。他肩背的线条紧紧绷直,抱琴的动作变得僵硬,悄悄朝后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片被风送来的绛红衣角。 平常心,平常心。闻灯在心中安慰自己。 时间在这里好似被拉长了,就像在河里飘曳的水草,每一回舒卷的姿态都能看得分明。 终于,这艘船来到了对岸。 挤在岸上?的人自行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中年人下船之后,在旁侧等了等,等到闻灯抬脚踏上这片土地、抬眼四顾,弯下腰恭敬地比了个“请”的动作,面上所?浮现的似喜又似悲。 闻灯走到了最前头,右手拉着步绛玄,左侧靠后一点儿是中年人,北苍望羲落到最后。 两侧挤满了人。闻灯在船上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将这些人数了数,约七八十号。 他们衣衫破旧,像是有什么?穿什么?,无论款式不管搭配,往身上裹就行;发亦不梳,毛毛躁躁披在背后,有几个男人脸上挂满胡子,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见别的。 这群人似乎都不会说话,只能从喉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怪吼,但这些怪吼无疑是兴奋的。 仿佛来到了某个部落。闻灯在心中做出评价。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样高兴。”北苍望羲说道,语气里充满感慨。 “他们到底……”闻灯疑惑不已。 他被中年人引着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他观察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亦无时无刻不在看他,这些人仿佛确定了什么?,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如同卸闸的洪水般蜂拥过来。 落在最后面的北苍望羲一下子被冲散了。闻灯眼皮子一掀,紧紧抓住步绛玄,足尖往地上一点,掠至半空,从人群里脱离出去。 他不过是为了躲人潮,这群人见了,却犹如见到神迹,露出惊奇的神色,纷纷跪拜。 “他们……”闻灯欲言又止,下意识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看着底下的人,眉心轻轻蹙了蹙,生出一些猜测,但眼下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向闻灯摇头。 闻灯环顾四周。 凌空而立,他看见了这个地方的全貌。跟在雪原上?见到的“海市蜃楼”不同,这里没有城镇,房子皆用石头搭成,零零散散散落在河流附近。 这里有麦田和牧场,远处是一片树林,生长着的都是闻灯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枝叶茂密,掩映着一座同样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类似殿堂一类的建筑。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说之处。闻灯的目光回到河岸边的人身上?,这群人竟还跪着,而带他们来到此岸的中年人亦是愣愣的神情。 第174页 “你们起来。”闻灯带着步绛玄落回地上,和这群人拉开一段较长的距离,说道。 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都没动。 闻灯眸光一动,心说这些人既然是以拜神的心情拜他们—— “起来。”闻灯抬高音量,将音色放冷了些,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话毕,众人果然遵从起身。他们将灯重新提回手上?,浅浅的光芒连成片,照亮他们瘦且苍白的脸。他们愣愣看着闻灯,过了会儿,又有人想上前。 “止步。”闻灯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抿了下唇,听话地把脚缩了回去。 闻灯又生出新的不解,他们明明能听懂话,但为何都说不出话?总不至于所?有人都是哑的吧? 或许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这场合里弄不明白这种事情,闻灯决定不去思考。他看了一眼怀里的琴,想到什么?,尝试着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依旧是命令的语气,而话音落地,他看见这些人不约而同向自己行了个古怪的礼,退开、转身,往石屋的方向去了。 几乎要被挤到河里的北苍望羲瞪着眼,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中年人不再?是一张深沉的面孔,眼底流露出欣慰,来到闻灯面前,再?一次比了个“请”。 继续前行。 无人拥挤在两侧,这一回,他们的速度很快。中年人将闻灯等人带到了那片树林间,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石道走向深处,走到那座石殿前。 这里豁然开阔,是一片人为开辟出来的广场,石灯笼夹道相迎,四方华表高耸,脚下的石砖古旧清沉、绘着繁复难解的图腾。 遥遥一看,石殿阶上,有几个年轻男女分成两列站立。他们穿着素白的祭服,衣角在风里缓慢起落,宽大袖摆上?深红的刺绣徐徐翩飞。 殿门大开着,就在闻灯向门内投去注视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手持拂尘的老人走了出来。他身形瘦削,若用寻常人的年岁来算,起码已有古稀。老者亦是一身祭服,白得寻不出半点修饰,用闻灯的说法,仿佛是往身上披了一片没来得及织染的布。 闻灯预感到什么?,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而那老者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渐渐的,眼眶中盈满泪水。 闻灯愣了,这一刹—— “大人!”老者哽咽呼喊着,在距离闻灯数步之处屈膝一跪、长长叩首。石阶上的年轻男女们亦朝着闻灯沉沉拜倒。 这和方才那一群人的叩拜相似至极,却又截然不同。他们这一叩一拜,叩于巍巍大殿前,拜于古砖长石上,似从极远之处、极旧之年里行来,庄严肃穆,意义沉重。 闻灯第一反应是避开。但老者仿佛头顶长了眼睛,竟跟着闻灯的转动方向,起身再?拜。他后面的年轻人们亦是如此。 闻灯又让,对方仍旧不让,第三次拜倒。 闻灯:“……” 闻灯拿这群人很没办法,无奈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者听见闻灯的声音,眼中喜悦之情更盛,眼泪亦是更加汹涌。他直起了身,振臂高呼:“大人!” 又是一次深深叩首。 原来你们中有会说话的,但不会就会说这一句话吧?如果我绕着这座石殿走一圈,你们是不是也要跟着我绕圈圈?这场面,还不如让我直接跟步绛玄结婚! 闻灯情不自禁在心底跑火车。他快要崩不住人设了,很像仰天长叹。 “喂,我说……”北苍望羲伸手碰了一下步绛玄手臂。 就在这时,引路的中年人走上?前来,挡在步绛玄面前,严肃地比了几个手势。 步绛玄瞥了一眼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一把拉起他,往树林外走,“外人勿扰,等你和闻兄弟成了亲,成为内人再过来的意思。” “别看外面那群人没经历过事,见到人飞就跟见了神仙似的,但这里头……藏龙卧虎。”他压低声音对步绛玄道,即使劝解,亦是警告。 中年人很满意北苍望羲的做法,带两人走向另一个方向。 闻灯目送着他们,等到两人都从视野里消失,松了一口气,不再?绷紧表情。他看回仍然跪在地上的老者,但没有说话。他沉默着,久久沉默着,在沉默之中倏然将衣摆一撩、膝盖一弯,跪到了老人家对面。 老者惊了,眼睛大瞪如铜铃,手指揪住衣摆,不住颤抖。石阶上的年轻男女们亦惊恐茫然,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闻灯却是一副轻松模样,扭了扭脑袋,活动颈椎。 “不、不,大人请不要如此……”老者膝行数步上?前,颤颤巍巍伸手,连拖带拽将闻灯从地上扶起。 这下他自个儿也站起来了。闻灯盯着他,幽幽道:“我还以为,你只会说那句‘大人’呢。” “不,不是的大人。”老者又哭又笑,不住用衣袖拭泪,摇头说道。 闻灯抱起手臂,重新打量了这里一圈,说道:“说吧,用这般隆重的方式‘请’我过来,是为了做什么??” 站在他对面的老者笑?了,将拂尘一甩,振臂道:“坠落的星辰,终有升起之时……远去的灵魂,终有归来之时……” “我等……我等等待三千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了……” 老者说着说着,笑?容消失了,话语间又带上?了哽咽,肩膀开始抖动,语调曲折顿挫,听起来有些感伤,但也有几分滑稽。 第175页 你在唱歌吗?闻灯面无表情道:“好好说话。” 老者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垂下了眼,神情里竟然流露出点儿委屈:“当年族中巨变、祖先们惨遭放逐,是按照您的指示远避于此,才得以保留下些许血脉。我们一直生活在此,就是为了……” 闻灯忍不住打断这话:“你族依照我的指示避世……‘我’是谁?” “大人,是‘我族’。”老者纠正他,继而不由高唱,“您是天上?的星辰,您是我们的明灯,您是……” 你这是在学小学生造句吗?闻灯深深做了个呼吸,并给自己捏了个清心诀,才不至于一琴抡过去,把这人打晕、让他们换个能正常说话的过来。 不过闻灯理解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个误入隐世?遗族、被他们当成归来英雄的剧情,而这英雄很有可能是轮回型的。 可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拿的还是男配剧本,为什么?这样的剧情被我触发了?该换成步绛玄才对吧?闻灯心中充满不可思议。 他不再?理会老者的高唱,向着石殿走了几步,又倒退着回到先前的位置,四下一顾,歪头问:“听你话里的意思,是希望我把你们带出这个地方?” 老者的歌唱,不,话音一顿。他年迈浑浊的双眼注视着闻灯,良久后,躬身执礼道:“大人,请您随我来。” 林间石屋。 天光昏惑暧昧,中年人将步绛玄和北苍望羲带至此处,为他们点了一盏灯便离去。窗外寂静,没有鸟啼,能见得风动,却是不闻树响,显然,这里被布下了结界。 北苍望羲比步绛玄放松,就近往椅子里一坐,两手交叠在脑后,摇头晃脑说道:“这位闻兄弟,真是出人意料,竟和迷雾河的幽族有关系,而且关系匪浅,你看那位竹大叔,还好心留了盏灯。” 他没戴墨镜,湛蓝的眼睛半睁半闭,说完之后,又笑?起来,冲着步绛玄戏谑道:“不过最让我没想到的还是你,那样的要求,竟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步绛玄站在窗前,紧紧盯着窗外那根斜横着的枝条,半晌后,才从北苍望羲的话里挑出一个名字问:“迷雾河?” “对,这里叫迷雾河,因为有迷雾又有河。”北苍望羲道。 紧跟着,步绛玄又说:“这些人是幽族?” 北苍望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什么?,赶紧闭口,将脸转开。 步绛玄却不在意这些人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幽族,敛低眸光,轻轻道了声:“闻灯。” 两个字的名字,倒是比三个字时更上口了些。 喊完他抿了下唇。 北苍望羲有心转移话题,听他说起别的,一记鲤鱼打挺坐直了,信誓旦旦地道:“放心,方才那个老头是这里的大祭司。照他恨不得抱住闻兄弟大哭一场的模样来看,闻兄弟定?然不会有事。” 继而起身,走到步绛玄身侧,拍了拍他肩膀:“我说步兄弟,你就不关心关心自己?” 他说的是步绛玄答应扮作女孩和闻灯成亲的事。 步绛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北苍望羲笑开,连鼻子都笑皱,绕着步绛玄走了一圈,摊着手说:“需要我帮你吗?在这事上?我虽然没有经验,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不必。”步绛玄语调平平拒绝。 咯吱—— 言语之间,石屋的门被推开,几个女孩手捧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大都是赤红灿金的事物。北苍望羲打眼一瞧,兴奋起来:“衣服来了衣服来了!嚯!还有珠钗凤冠!” 步绛玄站在窗前,背对门扉,没有转身,绛衣在风里起落,腰身窄瘦笔挺。 女孩子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几眼,将东西逐一摆到桌上?,最后还摆上?一面镜子。北苍望羲凑近看了看,对其中一人道:“小月,介绍介绍?” 这名为小月的女孩抿唇一笑?,指了指其中一件东西,双手比划着解释,继而指向下一件。这过程并不长,介绍完后,小月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石屋。 北苍望羲又将这些看了看,脸上扬起诡异笑?容,大步流星走到步绛玄身后,双手按上?他肩膀,带着他转身,将他推行至桌前。 “步大侠,我已全然了解了。”开口时,北苍望羲已然换上一张严肃的脸孔。 他首先指向桌上?的瓶瓶罐罐,手掌逐一掠过去:“这个罐子,是香膏,抹到身上?增添香气?用的;这个俩,分别是口脂和胭脂,想必不用我多说,从名字就能听出是什么?;这……” “出去。”步绛玄冷冷冰冰开口。 北苍望羲没应,捞起最开始说的香膏罐子中的,揭开一番嗅闻,递道步绛玄面前:“茉莉香,还怪好闻的,步大侠,来点儿?” 步绛玄偏首,慢条斯理瞥了北苍望羲一眼。 “不喜欢茉莉?那换一个,我才这个是……” 下一刻,别人间剑出鞘。剑光倏亮,北苍望羲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跟着石屋中狂风一扫,这一身黑衣的人连人带罐从窗口上飞了出去。 阵法隔绝了窗外的声音,石屋里重归清净。 步绛玄垂下眼来,打量起这些东西,摆在首位的是一套喜服,大红色,叠得整整齐齐。步绛玄抓起、抖开,是女子的款式,袖摆宽大,裙摆轻盈,被从窗外来的风吹得飞扬。 第176页 看着这道红,步绛玄不由想起乌龙寨中他和闻灯的初见。那人笑?容明艳,站在山野上,红衣黑发,在风里翻飞,猎猎作响。 石殿上?。 闻灯坐于此间,身前置一长案,案上?有茶有点心有瓜果,还有“消遣”用的书。 他对面坐着那位满头花白的老者。 一刻钟前,他问老者,是否是想让他带领这一族走回天日之下,老者摇头。 老者把他带到殿中,说有几样东西要交给他,那几个年轻的男女领命找寻,但找了这般久,还是没把东西带出来。 闻灯喝了一刻钟的茶,吃了一刻钟的茶点水果,连那本书也翻了翻,但那是一本讲阵法的书,闻灯看了两眼,两眼蒙圈。 “大人果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喜读书。”老者笑?了笑?,为闻灯再添一碗茶。 “你其实是算命的吧。”闻灯瘫着脸道。 老者捋了捋胡须,点头:“老朽的确略通星算之术。” 闻灯:“……” 闻灯觉得这群人是在绑架自己的时间,不再?虚费唇舌,开门见山:“我要见我夫人。”他这话说得自然无比,连语气里的不耐烦、眼神中的思念关切亦是生动。 “大人莫急,距离吉时还有一阵,夫人尚在准备当中。”老者说得很恭敬。 闻灯一听“吉时”二字,眼皮子一跳,总觉得要发生点不靠谱的事情,蹙着眉头道:“……我不需要他准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只要是他我就娶! 第79章 月光 立在石屋正中的铜镜映出步绛玄此时的模样:他右手拎一条大红衣裙, 左手托一顶凤冠。裙摆在低空里飘摇,缎面光滑如?水,做工精美雅致;凤冠华美, 垂坠下来的流苏轻曳,曳出璀璨绚烂的光。 在这两者之间, 步绛玄英俊的脸上少见地有了表情——那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审视、为难和考虑的情?绪。 但他考虑的时间明显太久, 久到屋外的北苍望羲待不住了,往门上叩了两下, 问道:“你换好没有啊?需要帮忙吗?” “外面待着。”步绛玄道,语调平平,听不出起伏。 “别让其他人进来。”他还加了一句。 “是,你境界高你是大哥。”北苍望羲在外倚着门, 拖长调子说道。 步绛玄往后退了一步, 放下左手上的凤冠,把右手上的衣裙提到身前、一番比较。 这衣衫委实小了些,倒是和闻书洛的身量差不多。 本就该由闻书洛来穿。步绛玄在心中说道,敛低眸光,左手向外一伸, 手腕翻转,手指捏诀。 灵力开始在他周身流淌, 光芒缭绕转动间, 他的身形逐渐缩小, 变成细肩窄腰。 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衫松垮下来, 步绛玄面无表情脱下它们、换上那件喜服。他将目光看向凤冠,再从耳坠手钏香膏口脂胭脂等物上一扫而过,转身走回镜子前,将头发拆掉, 学着平日里闻灯的模样,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 咚! 石屋的门被人用灵力撞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暗示什么。 门口的人是北苍望羲。这种时候,步绛玄觉得北苍望羲唯一会提醒他的,是外面来了人。 步绛玄从镜子上收回视线,拿上别人间剑,剑指并拢,往外落下一道灵力,将门打开。 石屋前有一条用石板铺成的道路,不长,大约两三丈,北苍望羲站在路的尽头,张开双手,极力拦着来人。 来者是方才来送过东西的女孩子们,都不会说话,只能冲北苍望羲比手势。她们神情?带着好奇和紧张,但在石屋的门从内往外打开、步绛玄走出来时,不约而同愣住。 北苍望羲见她们如?此,忙将脑袋转过去。 一看吓一跳,现在的步绛玄,身形竟和他记忆里的闻书落重叠了。北苍望羲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我天,不看脸我还以为是闻书……” 而这时,女孩子们的表情变了。她们圆眼大瞪,怒不可遏,用力扒开守门的北苍望羲,气势汹汹走向步绛玄。 这些都是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若步绛玄发起火……北苍望羲看看她们,又看一眼步绛玄,蹙起眉头,闪身疾退。他退到石屋门口,在女孩子们冲进去之前,用双手撑住门。 他的神情?无奈到了极点,将女孩子们比划出来的手型仔细一瞧,对步绛玄道:“她们的意思是,你不化妆不梳头,就这样素着出来,很配不上……很不守规矩、不尊礼节,不是真心想嫁给闻兄弟。她们还表示,如?果你不想嫁,那就走远些,让她们嫁。” “要我说,忍一忍风平浪静,你还是回去……” 北苍望羲开始对步绛玄进行劝说,不过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话未说完,听得步绛玄道:“我自会处理。” 话音落地,步绛玄退回门内,衣袖一振,将门合上。 铜镜依旧立于屋中央。步绛玄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将视线放向窗外,那是石殿所在的方向。 和幽族人相熟的北苍望羲暂且不谈,他和闻灯,现在是互为人质了。步绛玄敛下眸光,轻轻一抿唇,走到那一堆颜色各异、散发着香气的瓶瓶罐罐前。 石殿上。 灯火通明,照亮四方幽静伫立着的石像。闻灯仍坐在那张长桌后,杯中茶水喝了一小半,茶点用了小几块,那本书看了一眼便没再翻。 第177页 这里的茶水喝起来和外面的很不同,点心亦然,口感算不得细腻,但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大抵都是用这里的产物所制。 他没再问老者关于步绛玄的情?况。说多错多,若他真?是这一群人的座上宾,那步绛玄身为他的“夫人”,得到的待遇定然不会差,若这人不过是唬他,那问了也是白问。 却是忍不住思考步绛玄的处境。他慢慢撇下了眸,目光落在被绷带缠住的左手上,过了会儿,用右手扣住自己的左手。 终于,被派去寻物的几个年轻男女回到殿中,为首者手持一狭长木匣,身后人接捧木盒,他们皆躬身前行,神情?严肃、动作恭敬。 “大人,要交给您的,就是这些。”老者端正了坐姿,轻轻将袖一挥,把桌上的杯盘挪开、腾出空位,接过那狭长的木匣,置于闻灯面前,再抬起手,指了指仍被年轻人们捧在手上的木盒。 闻灯扫了眼木匣。匣上的锁虽然紧扣,却有一道古老幽远的气息溢散开来,当是属于某位高人的,但没有恶意。 纵使如?此,闻灯依然没有伸手去碰,他看了老者一眼,用眼神进行询问和示意。 老者没有对闻灯的警惕流露出不满,捋须笑笑,打开木匣前的锁,用双手抬起盒盖。 躺在里面的是一把琴,不同于当下流行的六弦,而是一把七弦,琴面漆亮如镜,琴弦有光盈盈。 闻灯愣了愣,而年轻人们依次将木盒摆上来、依次打开。这些木盒中装的都是书,封皮上的文字是一种拼音文字,类似于闻灯在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里见过的梵文藏文,甚是难认。 在这个世界里,闻灯只见过一次这种文字——雪渊战遇见的那个流雪飞霞里,顾东亭告诉他,这是幽族的文字。 “你们是幽族?”闻灯吃了一惊,撩起眼皮,问对面的老者。 “大人聪慧。”老者又笑起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拍马屁了好吗?闻灯腹诽着,心中泛起了嘀咕。 “幽人善乐,这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乐篇,请大人过目。”老者又道,取出这些书册中的一本,双手递与闻灯。 闻灯没接。他抿了下唇,敛低眸光,和书册封皮上的文字互相瞪着,道:“实不相瞒,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 “什么?” 这话惊得老者手抖了一下,眼睛逐渐睁大,不敢相信方才所听。他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许久之后,眼中蓄满泪花,将书一放,哭了出来。 闻灯:“……” 闻灯别开脸。 老者捶地痛哭,那几个年轻男女亦扑通扑通跪倒在地,闻灯一时无法形容这样的场面和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从桌后起身、绕到对面,伸手去扶老者,却是不曾料到,这人极沉,连发三四下力,都扶不起。 而老者揪住了闻灯衣衫,仰起头来看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就跟老小孩儿似的,闻灯无言至极,干脆任他自个儿哭,转头去问别人:“你们给我这些东西,为想做什么?” “这些、这些本就是您的。”开口的是方才捧木匣的人,是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俊秀。大概是不常说话的缘故,他嗓音听起来甚是沙哑,音调也有些古怪,还有点儿害羞。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了闻灯一眼,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跪在闻灯身前,用虔诚的语气道:“大人,我愿助您习字。” 闻灯:“……” 闻灯忽然觉得头有点儿疼。 他把衣袖从老人家手里扯出来,走到方才的位置上,将那些书册一一翻了个遍。 都是乐谱,注语用的是幽族文字,弯弯扭扭如同蛇形,但谱上符号依旧是通用式,闻灯能够识得。他后悔方才的直白了,却也无可奈何,读着谱,在心里唱了一下,挑出一曲喜欢的,试着弹了弹。 他把曲谱用灵力立在了桌上,弹的是自己的琴,为了让琴音尽可能地显得不那样难听,弹得很慢。 一段过后,闻灯抬头看谱,发现那身披祭服的老者停止了哭泣,拜倒在地的年轻男女们直起身,皆呆呆看着他。 “你们……”闻灯被看得有些发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三千年了,三千年了,终于……大人!大人!”老者大哭又大笑,振臂高呼,那几个一直控制住了情?绪的年轻男女,互相看了一眼,竟落下泪来。 闻灯心中不解更甚,想问个清楚,而老者已膝行上前,坐到他身侧,手舞足蹈说道:“大人,我讲与您听,这一曲应当……” 老者细致讲解琴曲,闻灯边听边弹,暂时将疑问放到一旁,将一段又一段乐句连成篇章。年轻人们擦拭眼泪,悄然无声从殿上退开。 夜色四合,弥散在河上岸边的雾气更浓,沿着河岸搭建而起的石屋里亮起灯火。这点灯光在浓雾里不过是模糊一团,连稍远一些的地方都照不到,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从何地开始,有月白色的光芒升了起来,让视野变得清透。 光芒起初只有一星一点,渐渐的连成了片,定睛一看,竟是石头在发光。 林间石殿,岸上石屋,河中石子,所有的石头都散发出了光芒。终年缭绕于此的迷雾被驱散了,河水变得清澈透亮。 人们推门而出,用惊奇的神色环顾四周,咿咿呀呀对话。过了一阵,又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了头,发出一声欢喜的怪叫。 第178页 ——天空之上,有月破云而出。 那是一片半圆的月,挂在灰蒙蒙的夜空里,泛起出寂静的、皎白的光芒,说来无比寻常,可这里的人们互相对视,欣喜拜倒,喉间发出一声又一声欢呼。 渐渐的,石头上的光芒消失,但月光照耀着大地,四野依旧明亮。 北苍望羲站在人群中,和身旁的人一起遥看天幕。他瞪着眼,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这里竟然……出现了月亮?” * 闻灯在石殿上弹了许久的琴,久到都忘记时间还在流逝,醒过神来,发现殿上落满灯火,殿外月华轻淌。 原来已经到晚上了?闻灯暗自心惊。 桌上还剩最后一本乐谱,这本乐谱和别的不大一样,它除了曲子本身,没有任何文字标注。 闻灯本着学都学了、不如?学完的原则,将之拿起,却见一直笑眯眯坐在身旁的老者抬手,比出一个带着否定意味的动作,用坚定严肃的语气道:“大人,这一曲,不可奏。” “为何?”闻灯疑惑问。 老者没能给出答案,只是笼统说了一个词:“禁曲。” “大人,祭司大人,吉时将至。” 这时候,那个说愿意帮助闻灯学习幽族文字的少年来到殿上,手持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叠着一套喜服和一个玉冠以及一些饰物。 “竟然就到了?”老者讶然开口,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遗憾。他理理衣袖起身,叹息着说道,“大人请。” 少年亦说:“大人请随我来。” 闻灯学曲子学得深了,起身时竟有点儿不舍,想到接下来要“娶”的是步绛玄,将琴收起,随少年走向石殿深处。 他被带到一个房间内——说是房间并不准确,应当用寝殿来称呼。这里格局宽敞至极,分了里外间,有床有榻,客座长几一应俱全。 少年把喜服等物放到里间的罗汉榻上,弹指轻点,将屋中所有灯烛都点燃,然后垂手站回榻旁。 这人打算服侍他。闻灯没有这样的习惯,直言道:“不用,你出去。” “可大人……”少年抬头,面露犹豫。 “出去。”闻灯扯出一张冷脸,向外一扬下颌。 “我就在外,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少年尊从他的话,告辞退去,没忘记将门合上。 寝殿内重归安静,唯有灯火在摇曳。 闻灯在袖子底下捻了捻手指,走向罗汉榻上,将玉冠拿开、喜服捞起来。 这比他初来乍到时挂在身上的那片红布好多了,上等绸缎做成,面料柔滑,袖摆和前襟上以暗线绣着精致繁复的图案,被灯火照耀着,淌出如水一般的光泽。 虽然是假结婚,但还是怪不好意思的。闻灯做了点儿心理建设,才脱下外裳,将这件喜服穿上。 衣衫颇有些繁复,他费了点儿功夫才穿好,余光瞥见房间另一侧有面铜镜,走过去对镜整理,并给自己重新束发。 这人仍然不太会梳头,弄了许久,都只能勉勉强强把玉冠戴正。他不得不将门口的少年叫进来,让少年帮自己束好发,并把各类饰物配带到该在的位置上。 外面热闹了起来,夜风里响起丝竹管弦之声,轻灵得仿佛在树林里跳舞。闻灯侧耳细听,才知老者所说的“幽人善乐”不假。 他踩着这样的乐声,由少年引着回到石殿上。 这里布置一新。素白的灯烛皆换红烛,对照洒落清光;大殿左右两侧摆开席案,酒水菜肴已然备好,就待客人入座。 闻灯四下一扫,抬头看向殿外。他看见在风里翻涌成浪的层林,看见在枝叶上跳动的月光,看见盛装打扮欢歌奏乐的人们,看见独立于人群之前的步绛玄。 四目相接,闻灯怔住了。 步绛玄站在青砖上,仿佛站在古旧的时光中,澄白月光落在身侧,宵风吹得衣摆翻飞,都是描摹的画笔。 这人改换了身量,肩细腰瘦,足踏绣鞋,如?墨长发压在凤冠之下,唇点朱红,额上妆桃花,一双漆黑丹凤眼,生而轻翘的眼尾扫出一抹飞霞。 依旧是一身的清冷味道,却是深藏着瑰丽和妩媚的清冷,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你学我缩骨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学我平胸? 第80章 吉祥泉 闻灯下意识便向着步绛玄走去。他跨过门槛、走出大殿, 正要走下石阶,被一只手拦住。将素白祭服换成一身华服的老?者笑眼弯弯对闻灯道:“大人,莫急。” 老?者笑容里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闻灯总觉得是在暗示什么?,登时变得不自在。 我不过是被步绛玄的美色给蛊惑了。闻灯收住脚步, 在心中辩解着。 但片刻后, 他又忍不住想,若步绛玄以这幅模样走上街头, 大抵刚走到一半,就能收到一车鲜花瓜果。 四方欢笑奏乐的人们逐渐停下来,大殿广场上唯月光逐风轻旋,在斑驳古旧的青砖上淌成?水似的柔和清澈。 风由低而高, 将步绛玄火红的衣摆吹起, 如同招展的鸟羽般摇曳,曳进闻灯的视线里。 闻灯敛低的眸抬高,再一次看着步绛玄。 而对方一直在看他,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注视着,将他脸上身上, 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收入视线中。 他的左手上依旧缠着绷带,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根各有一圈凸起, 用来迷惑人的视线和猜测。而他屈起的右手手指偶尔会不受控地颤一下, 泄露出几分?紧张。 第179页 几名年轻男女携琴来到广场上, 奏响一首闻灯不曾听过的乐曲。 此曲由轻而重, 由慢而快,初时如山泉流水叮咚响,渐渐的,众人弹奏加快, 从指下传出的乐声变得如兵戈相交、烈烈激昂。 身为大祭司的老?者提出一把长剑,踩着乐点起舞,剑起铿锵,剑落昂然,袖袍衣摆飘扬翻飞,如同大朵大朵的花在月光下怒放。 步绛玄向着石殿,向着闻灯走了一步,继而又走出许多步。闻灯反应过来,亦大步朝着步绛玄走过去。 火红的衣角起起跌跌,宵风拂过发梢脸侧。闻灯一步步走过去,走下几行?石阶,走过数十青砖,恍然之间,他觉得这条路似乎走了很久。 然后被步绛玄拉住手,恍然惊醒。 这人的体温依旧偏冷,手指擦过他指缝,将他整只手手扣住。 两只手手心相贴时,闻灯才察觉到自己出了汗,想松手擦一擦,又有几分?不合时宜,唯有别开脸,假装不知道。琴音止歇,大祭司停下舞剑,缓慢行至两人面前。他分?别看了闻灯和步绛玄一眼,就要有下一步动作,步绛玄忽然喊了一声:“闻灯。” 他的音色依旧是清冷的,不过比起平时,要?柔亮一些,乍然一听,难分性别。而他开口时,有幽幽的香气飘出来,木质调,清且冽,甘却冷。 这味道跟步绛玄很搭,闻灯嗅到了,心尖儿跟被什么?挠了一下似的,有点儿痒。 “嗯?”闻灯心猿意马,偏头看向身侧的人,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带着疑惑的音节。 但步绛玄没有再说什么?。 闻灯看着他,思绪又有些飘远。 现在的步绛玄比闻灯矮了一截,两人又离得近,闻灯看他的时候,需要?稍微低下头。从前都是闻灯仰着脑袋看步绛玄,现在颠倒过来,让闻灯想笑。 他绷了一下脸,才忍住表情。 站在两人对面的老?者耐心等了等,确定两人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才开口道:“两位请上前来。” 步绛玄和闻灯依言照做。 “请将手放上来。”老?者又道,手腕轻转,将手中剑推向二人。 这剑竖在半空,是老者方才舞剑时用到的那把。 剑身已入鞘中,剑鞘月白色,鞘口处嵌着一颗银色的圆形宝石,外围点缀了一圈淡金色的细小晶石,幽光幽淌,象征的应当是满月。 闻灯和步绛玄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将手抬起,手掌交叠覆上那颗宝石。 就在这个刹那,两人手指被宝石上溢出的灵力割破,各有一滴血落下,于乍然之间融成?一滴,渗进剑鞘中。 闻灯直觉这是血契牵绊之类的仪式,眼睛不由瞪了一下,却见对面的老?者弯眼拱手,朝着他们行礼: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礼成。” 闻灯的手僵在半空,幸而步绛玄很快将这手牵住、按下,叫人不至于看出纰漏。 周围迸发出一片欢喜的叫声,年轻男女们又开始抚琴,这一回,是一首极轻快的乐曲。 北苍望羲坐在远处的一棵树上,摇晃着腿,注视石殿前的两人。他原以为,这应当是一场看似和睦、实则尴尬的婚典,却是不曾料到,那红衣和红衣在风里交缠,两人竟般配至极,仿佛生来就该在一起。 等等,生来就该在一起?邪门了,我怎么会这样想?北苍望羲打了个冷颤,不断甩脑袋,要?把这诡异的念头去赶出去。 “这个仪式,是什么??”步绛玄和闻灯站在剑前没动,后者盯紧老?者,冷声发问。 老?者目光从两人面上掠过,又看一眼悬在空中的月白色长剑,轻甩拂尘,微微一笑:“这并非什么?仪式,而是一种象征,象征从这一刻起,二位血脉相融。” 步绛玄神情淡淡,看不出是否信了。 闻灯被步绛玄握住的那只手稍微动了动,用手指轻拍步绛玄手背,以示安抚劝解。步绛玄将这手抓紧了些,又问:“那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礼成之后,自然是宴饮。”老?者回答说道。 但宴饮显然不包括步绛玄这位“新娘”。 盛装打扮的众人来到大殿上,流水般坐入席间,却有一名女子来到步绛玄面前,连连比划手势,请他随自己去别的地方。 “不可多饮。”步绛玄不得不将闻灯的手放开,扫了那些桌宴一眼,沉声叮嘱。 “嗯。”闻灯点头应下。 步绛玄被带去的方向并非闻灯之前待过的寝殿,而是树林的另一面。 地势到了这里陡然拔高,耸成一座山峰。林叶茂密,矮草丛生,但有月光开路,四野妙趣横生。沿山路往上,偶然间回身,恰能看见远处的石殿。那处灯火煌煌,席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声肆意泼洒。 山间唯有潺潺水声,走得越高,渐渐的,步绛玄嗅到了夹杂在风里的硫磺味道。 这里还有热泉?步绛玄心中暗道,看见前方的女子转过拐角,冲他比了个请过去的手势。 步绛玄跟过去,见得拐角之后,有三四块怪石、几棵老树,灵力微光流转,这赫然是一个阵法。 女子将步绛玄带入阵法中。 她不过是个寻常人,却懂得如何使用,将灵石分别置于石上某处,再摇响挂在老树上的铃铛,阵法便启动了。 眨眼过后,步绛玄被送到一汪泛着热气的泉水前,往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去,瀑布若垂天之河,硫磺的味道便是由那处而来。 第180页 月光皎白,泉水清澈,不断漫起来的雾气幽幽又悠悠,但由于角度的关系,这里无法再看见山下的石殿。 女子冲步绛玄打了几个手势,躬身一礼,从此间退开。 步绛玄轻轻蹙了下眉,这是要让他在此地等待闻灯的意思。 等待闻灯做什么??自然是共浴。泉畔置着几案,有酒水瓜果糕点,甚至还有两套更换的衣衫。 * 闻灯一身大红喜服,坐在大殿主位上,稍饮了几杯。这里的酒都是果酒,甜而不腻,甚合闻灯心意。 大祭司来到他身旁,盘膝坐下,哎哎叹了两声,道:“这殿上,许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他喝了许多,连鼻头都喝红,浑浊的眼睛却是亮晶晶。 “别人嫁娶,并不在这殿上举行?”闻灯扫了一圈殿上的人,疑惑问。 “自然不是。”老?者摇头笑道,“我们呐,都是在自个儿家门口进行?。” 闻灯觉得自己的待遇过于高了些。 老?者往他喝空的酒碗里倒满一杯。闻灯轻抿一口,问:“我何时能去见我夫人?” 这一回,老?者没有再说什么?“莫急”。他笑容满面,抬手起身,在原地转了个圈,对闻灯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然后抬手一招,招呼那个同样能够说话的少年,对少年道:“小盛,送大人过去!” 少年疾步行?来,向两人分?别执礼,又冲闻灯比了个“请”的手势。 北苍望羲拎着酒瓶凑到这张几案前,笑呵呵地说:“我认识路,我带他去就好。” 老?者一捋胡须,挥袖转圈,点头道:“也行?,也行?。” 他就差载歌载舞了。闻灯从席上起身、走向大殿门口的途中,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生怕他摔倒。 “大祭司真是喝高了。”北苍望羲摇头晃脑说着。 走出石殿、走下石阶、走过青砖,闻灯御起风来,行?于空中,速度极快。北苍望羲在他稍前一点的位置带路。闻灯往下一瞥,见他们是往和热闹处完全相反的方向而行?,不由疑惑:“这是去哪里?” “吉祥泉。”北苍望羲道,想到闻灯对这里的地名并不熟,又解释:“就在前面的山上。这里的男女,在新婚之夜都要去那里沐浴。传闻那泉水能净百邪。” 说着说着,他心生感慨:“幸好你和步兄弟都是男子,若是换成那个姓徒的被一起带进来,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听北苍望羲提起徒无遥,闻灯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不过这种感觉仅仅停留了片刻,很快,他心中被一种陌生的紧张感填满。 ——他似乎,要?和步绛玄一起洗澡了。 闻灯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但下一刻,他觉得这种情绪不对劲:你们都是男的一起洗个澡又怎么了! “之前在殿外,那位大祭司让我和步绛玄将手放在剑上……”闻灯尝试着转移话题。 北苍望羲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那是这里每对夫妻都会经历的象征仪式,不碍事?的,不影响日后和离。” “当真如此?”闻灯不大敢信。 “当真如此。”北苍望羲点头说道。 言语之间,吉祥泉来到眼前。此泉清澈透蓝,方才从远处看,像是一刻藏在山野间的明珠,离得近了,能看见在月光下徐徐升起的雾气,美得似幻似仙。步绛玄坐在泉畔,大红的衣摆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就在前面了,去吧去吧。”北苍望羲朝着步绛玄所在方向努努下巴。 闻灯看向他:“你……” “我当然是回去喝酒,才不和你们俩臭男人一起洗澡!”北苍望羲语速飞快,说完就要走,闻灯拉住他道:“这一天下来,步兄应该没吃什么?东西,麻烦你送点吃的过来。” “原来是这个,行?,包我身上。”北苍望羲打了个响指应下。 北苍望羲折返回去,闻灯落到地上,准确地说,是落到备着物什的几案旁。 他垂眼一扫这些东西,抬头去看步绛玄。 这人坐在一棵树下,脸上妆未褪,头上珠钗凤冠未取,一双丹凤眼轻敛,寻不出太多的表情,不过腰背一如既往坐得端正。 闻灯有有点儿紧张了。他想了想,从几案上拿起一条毛巾,用热泉水浸湿、再拧干,拿到步绛玄面前,歉意十足地说:“今日之举,实属无奈,却是让步兄受委屈了。” “不曾委屈。”步绛玄掀起眼眸,定?定?凝视住闻灯。 闻灯被看得不大自在,又不太好移开脸,只好将毛巾往前递了递。 月光透过树叶间的间隙落下,恰恰投到闻灯脸侧,照出一星斑驳的影子。 他的右眉眉尾处本该有一抹轻红,现在却是以术法遮去了。步绛玄盯着那处看了许久,才接过毛巾道谢。 闻灯暗中松了一口气,将身站直,转头去看远方。步绛玄擦完脸后,把毛巾递回到闻灯手里。 这两人的动作都自然至极。闻灯拎着毛巾回到几案前,扫了眼放在上面的酒壶瓜果,对步绛玄道:“一时半会儿难从此处离去,步兄不妨放松一阵,就当是寻常饮酒、寻常泡个温泉吧。” 说完,闻灯坐到某块石头上,脱掉脚上那双玉鞋,解开喜服上的系带。 第81章 姻缘塔 吉祥泉是个不规则的圆池。 第181页 步绛玄坐在西北角的一棵老树下, 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筛洒旋落,落到地上,细小得如若一枚又一枚的铜钱。 越过圆池, 在这棵老树的斜对面,则是摆放衣物酒水吃食的几?案。闻灯就在附近。 那处的天空没有遮挡, 月光倾泻如泼,将闻灯肩侧身前的发照得乌黑透亮。步绛玄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却见这人随意地将脚上玉鞋一脱, 手指在腰封上摸索几?下, 解开放到一旁, 再将外?衫的衣带一扯, 利落脱下。 这样一连串动作来得猝不及防, 步绛玄眼皮重重一跳, 猛地闭上眼,将脸别开。 他心跳漏了一拍, 紧跟着, 心音犹如擂鼓, 咚咚咚作响。 衣料的摩挲声不曾停下,即使不看,步绛玄亦想像得到, 闻灯脱掉外?衫之后,紧跟着便剥下了自己的中衣、里衣……这家伙没有整理的习惯, 想必衣裳丢得很乱。 步绛玄绷着一张脸, 唇线紧抿, 表情严肃至极,可若细看,他耳尖泛红, 就跟要烧起来似的。而风一直吹,头顶凤冠上的流苏不住晃动,晃得他思绪凌乱。 渐渐的,步绛玄察觉不出时间在如何流逝了。 或许过了几?息,或许过了半刻钟,闻灯那方传来的声响停下。四野重归悄然,过耳的唯有风声,步绛玄仿佛得救一般松了一口气,可忽然的,又听见一声—— 哗啦。 步绛玄手指颤了颤,猜出大概是闻灯在拨动池水。他不敢去想这人是如何搅动那池热泉的,将唇又抿了抿,开始在心底默念清心诀。 月光共晚风轻舞,吹起一池波澜。 闻灯没有裸泳的习惯,把自己上半身扒光后,底下留了条裤衩。为防止左手上的绷带被水打湿,他小心翼翼地往上面裹了一圈灵力,才往泉水里伸进一条腿,试探水温。 温度很合适,稍有些热,但不至于烫。闻灯抬头向着步绛玄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那人闭眼打坐,没有要过来泡泉的意思,不再维持冷酷人设和面瘫表情。他做了个张牙舞抓的动作,又无声笑了两下,将自个儿没入水中。 冬天就该舒舒服服泡个澡。闻灯舒舒服服靠坐在浅处,在心中说道。 他在泉水里泡着,时而游出一截,然后抬头瞄一眼步绛玄。这样许多次,步绛玄仍是端端正正坐在树下,闻灯便转身向着岸上,抬手招来酒壶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酒跟先前在殿上所喝有所不同,稍烈了些,入口苦涩,但片刻过后,又有花香和果香在口齿间溢散开,回味干净绵长。闻灯被这种酒的层次感惊艳到,不由多喝了两杯。 远远的,有个身影向着吉祥泉靠近。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一身黑衣,手上托着一张几?案。 闻灯看见?他的瞬间,眼底流露出喜悦之情,却见此时步绛玄起身,反手拔出了别人间剑。 剑光从澄澈的月光中倏然掠过,凛凛生寒,极尽驱逐之意。闻灯一愣,反应过来赶紧开口:“步兄这是在做什么?来的人是北苍!” 哗啦—— 话?语之间,吉祥泉中又传出一声响,闻灯从泉水中站起身,用含着紧张与警惕的目光看向步绛玄。 两人视线相接,闻灯不着寸缕的上半身猝然撞入步绛玄视野中。 步绛玄第一反应是转身回避,但下一刻,眼瞳跟被刺了一下似的骤然收缩。 这人有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无比清亮。 他皮肤很白,有着玉一般的质地。步绛玄注视着,看见?他颈间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看见?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一身的水便沿着这肌理?线条向下滚落,掠过劲瘦的腰腹,落回水中。 闻灯在这样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岸,迎向从远处来的北苍望羲。他底下穿着条亵裤,此刻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腿上,腿间某物自是被毫无保留地勾勒了出来。 步绛玄目光猛然凝住,别人间剑停在半空,动作竟有几?分?僵。但他很快收起视线,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 闻灯亦时不时看一眼步绛玄。他想观察这人的眼睛是否发生变化,想确定这人是不是提前发病了,可步绛玄垂下了眼,让他看无可看。 你别是觉得我身材太好了自愧不如吧?闻灯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水珠从闻灯的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淌,途径之处满是水痕,而裤子黏在腿上委实不舒服,他干脆用灵力烘干,路过方才随手丢在地上的衣裳时,弯腰捡起那件外?衫,松松垮垮披到身上。 站在西北角老树下的步绛玄深深吐纳,重新抬起眼眸,又将闻灯打量了一遍,目光扫过这人脖颈上的喉结,扫过轻微起伏着的胸膛,再一路往下……闻灯身上那条裤子已经干了,布料垂坠下来,变得宽松,但该有的仍然存在着。 他完完全全是男子的体?型和特征。 步绛玄的眉梢越蹙越深。凭借法术,或许能够拥有和男子看起来无甚区别的体?型,但有哪个女子能够模仿到如此细致的地步? 这人真的是闻书洛吗?若他并非闻书洛,玉戒又怎会在他的手上?步绛玄眸光沉了下去,向着闻灯走了一步。 无论步绛玄的神情,还?是他身上的气息,都冷了几?分?。就在这时,北苍望羲的声音当空砸下,充满了火气: “我说步绛玄,你冲我拔剑是做什么!我好心来给你送饭的!” 第182页 “这饭不给你吃了!” 北苍望羲砰的一声落到地上,狠狠瞪了步绛玄一眼,把带来的那张桌案摆到自己面前,当着步绛玄的面盘腿坐下,转头冲闻灯道:“闻兄弟,咱俩吃!” 他来得太快,同时还提醒了步绛玄此时他们身在何处。步绛玄的脚步一顿,将别人间剑收入鞘中,深深看了闻灯一眼,转身走向山林。 可闻灯和步绛玄朝夕相处许久,对这人熟得不能再熟,怎会察觉不出在北苍望羲出现前的一瞬,他对自己流露出了杀意? 难不成真犯病了?闻灯心中生出担忧,向着步绛玄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瞥:“他……” “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月总有几?天要犯病。”北苍望羲冷哼说着,不客气地拿起酒杯酒壶,给自己和闻灯各倒一杯酒,“不用管他,咱们自己吃,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 闻灯顶着如今的脸和身份,不便探寻什么,只好坐到北苍望羲对面,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两口菜。 他不时朝那山林看两眼,确定步绛玄不会回来了,才彻底收了目光,将另一张桌案上的酒壶隔空取来,和北苍望羲共饮。 晚风轻柔,月光在轻柔的风里轻旋,如同天上散落下来的纱衣。岸上到处都是石头,其中好一些被高高堆起,形如一座又一座小山。闻灯一开始未曾注意,但一旦注意到了,便忍不住好奇,问对面的人,:“是这里有人喜欢堆石头玩吗?” “非也非也。”北苍望羲竖起两根指头,冲闻灯摇了摇,“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它们是来这里沐浴的新婚夫妇亲手堆起来的。他们往往会一边堆,一边许愿能和对方长长久久、永结同心,所以又叫姻缘塔。” 闻灯眉梢一挑,将附近的石头堆又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又有了新问题,偏头看回北苍望羲:“为何大祭司和那个叫小盛的少年会说话,而别人不能?” 北苍望羲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我虽时常来这里,对这里也熟,但对这种族内秘事了解不多。” 闻灯听他如此说,不再多问,拎起酒壶,为两人各自满上,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北苍望羲带来的除了一桌子菜,还?有一箩筐酒,此刻他和闻灯各喝了半壶。这人想了想,说:“光喝酒没意思,要不打牌?” “我不会打牌。”闻灯牢记着自己的酷哥人设,更怕真正的酷哥此时在某处看着,从他的出牌上瞧出点门道,拒绝北苍望羲的提议。 对面的人露出失望神色,但心思一转,又有了新的提议:“玩骰子呢?单纯比大小,总会吧!” 若是比大小都不会,那不是个傻子吗?闻灯一眼看穿北苍望羲在给他挖坑,正要找个理?由,却见北苍望羲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闻灯:“……” “行吧。”闻灯敛眸答道。 * 步绛玄摘掉了头顶的凤冠珠钗,一身大红喜服换回绛衣,手提玄剑,立于山巅,俯瞰山间那一汪如同蓝宝石的吉祥泉。 踏入神心空明境后,他的耳力与目力更为敏锐,若是他想,坐在桌案前对酌摇骰那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落入耳中。 他听他们说了许久的话?,沉默地思考推测了许久。 幽族的酒显然比外?面的酒要烈一些,不过七八壶,闻灯和北苍望羲便醉了。这里又暖和,懒散之意盈满周身,也不知是谁先放弃玩骰,往后一倒,躺倒在地上。 两个人并排躺在岸边,北苍望羲双手摊开,遥遥望着天空,慢条斯理说道:“上一个这样陪我喝酒的人,是个小姑娘呢。” “你为何总爱叫他小姑娘?”闻灯把脑袋往北苍望羲的方向偏了偏,压低眸光,不解询问。 “十七八岁的姑娘,可不是小姑娘?”北苍望羲轻哼着说道。 闻灯心道你还?在凌云榜上呢,也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有必要这般称呼我?这时北苍望羲余光扫到附近的某个石塔,噌的一声坐起,用低沉神秘的语气和闻灯交流,“闻兄弟,据说这里的姻缘塔,非有情人无以搭成。” 他又说:“闻兄弟,打我一开始知道这个传闻开始,就想试试它是否真的如此。” “你这样一说我也好奇了。”闻灯是真醉了,都忘记保持人设,听见北苍望羲的话?,猛一下坐直身,眼神里充满了兴趣,“这姻缘塔怎么搭?” 北苍望羲:“就捡石头,像搭塔那样往上搭。” 北苍望羲开始在地上挑选石头。闻灯亦是如此,在河岸众多石头里挑挑拣拣,用心至极。他想寻些块头大的、扁平的,好打基底,但寻着寻着,面前突然多出一双鞋。 一双黑色的靴子,再往上看,是一个人挡在了他前方,这人绛衣黑发,手提玄剑,目光冷淡,脸上看不出表情。 来者是步绛玄。他视线北苍望羲身上扫过,再扫一眼闻灯满是沙的手和手里的石头,偏了下头,对前者道: “我和他说点事。” 他话?里话?外?都是让北苍望羲回避的意思,语气异常冷冽。北苍望羲即使醉了,亦保留着十二?分?的警惕,听步绛玄如此语调,登时点头表示明白,用比往常更敏捷的身法从地上弹起,狂奔窜下山去。 而闻灯看见?北苍望羲骤然从视线中消失,脸上出现了茫然之色。 第183页 这人喝酒不太上脸,此刻不过微红而已,但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水光,潋滟瑰丽。披在他身上的喜服外?衫早垮了,跟条尾巴似的挂在身后,胸膛和腰腹大剌剌露在外面,皮肤白得刺眼夺目。 步绛玄看了他一眼,转开脑袋,低声道:“衣服穿好。” 闻灯不听这话?,由蹲姿改为了坐姿,手撑在身侧,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慢条斯理仰起脑袋,问步绛玄:“你有什么事?” 这个动作让他将脖颈拉得修长,咽喉暴露在步绛玄眼前,而那两道锁骨深深凹陷着,盛满月光,仿佛邀人去饮。 第82章 模样 若说?闻灯和闻书洛的模样?何有相?同之处, 便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步绛玄习惯了说?话时看?着这双眼睛,听见?他的问题,下意识把脑袋转了回去。 这一转, 目光又扫到这人赤着的胸膛和不加遮掩的锁骨。月光之下,那线条漂亮得过分, 皮肤比玉石更加晶莹白皙,让人想珍□□赏,更想肆意破坏, 在上?面留下痕迹。 步绛玄握在剑柄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深深吐纳, 垂下眼皮, 复又撩起, 收剑蹲到闻灯面前, 伸手帮他把松松垮垮的外衫拉好, 又三两下系紧衣带,将这人袒露在外的上?半身都遮了起来。 这一连串举动惹来闻灯不满。他把两条腿盘起, 坐直上?半身, 抬手甩了两下袖子, 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跟个老干部似的,对?人衣着要求这样?高?” 和闻灯待了那么久,步绛玄怎会不明白这话的含义?他没有接, 向后退了数步,于二三丈的距离外坐下, 目光瞬也不瞬盯着闻灯的脸, 仔细观察。 这人顶着一张线条略显冷硬的脸, 是?女子见?了都会喜欢的俊朗,现在神情有几分随意,但若细看?, 会发现某些细节和步绛玄很是?相?似。 他是?丹凤眼,眼尾向上?拉出的弧度如同刀锋一般冷冽,最像步绛玄。步绛玄看?了这道细细的弧度许久,低声道:“闻灯。” 先前步绛玄站在山巅看?了许久,足以确定这人就是?闻书洛。 醉鬼和醉鬼之间是?有区别的,但醉了酒的闻灯和醉了酒的闻书洛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神态、说?话的语调,还是?某些习惯的小动作。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相?似,手上?还有他给的玉戒。 闻书洛当真是?个男子。 难怪在发生那样?的事情后,他不需要他负责,不想和他成?亲。步绛玄不知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喊了这人一声,慢慢敛低眼眸。 “嗯?”闻灯听见?步绛玄喊他,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 “你的名?字是?闻灯?”步绛玄抬起眸光,又说?。 “你在说?废话吗?”闻灯觉得这人的话简直不可理喻,低下脑袋,不再理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石头,细致地掂量一番,开始方才未能?完成?的堆塔事业。 步绛玄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人的动作。那双他曾抓过、牵过、紧紧扣住,甚至亲吻过的手,捡起了一块又一块石子,把它们排成?一个圈。 他左手的绷带外面裹着一层灵力?,能?防止水侵,但无法阻止在活动的过程中变得松散。闻灯自己没注意到这点,绷带的一角掉出来,在风里飘飘转转。 搭完塔的第一层,闻灯左看?右看?,寻找适合第二层的材料。但寻着寻着,他察觉出点儿不对?劲,转头看?向对?面的人:“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搭?” 步绛玄抿唇不言。 闻灯注视步绛玄片刻,明白了这人是?不打算同他一道搭塔,有些生气。他垂低眼眸,丢开手里的石头起身,重重一甩衣袖,向着山下的方向大?步前行。 他迎着风,宽大?的袖摆招展如旗,又似拍打在身侧的鸟翼,仿佛就要带着他飞远离去。步绛玄看?着他的背影,迟疑几许,还是?问出:“去哪里?” “你把北苍赶跑了,却不告诉我找我有什么事,还不陪我搭石头。”闻灯头也不回说?道,“我要去找北苍。”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醉后的懒散劲儿和对?步绛玄的火气。 袖摆和衣角仍在风里翻飞。他站的位置巧妙,半张脸被月光照亮,半张脸隐没在昏沉的夜色中,明暗交叠,看?起来莫名?遥远。步绛玄注视着他,站起身:“不许。” 闻灯看?着步绛玄,又看?看?他二人之间隔着的距离,道:“一个人玩没意思。”说?完转身,朝着山外又走了一步。 他整个人没入沉夜之中,红衣在虚空里飘转,随之远去。缠在左手上?的绷带却是?掉落下来,在风里起起跌跌,回到了吉祥泉边。但他在的那处太暗,手指上?是?否戴着什么,难以找寻。 步绛玄抓住那条绷带,向前走了几步,唤出一声“闻灯”。 闻灯对?自己的名?字很在意,听见?步绛玄唤,便又停下脚步,但回身过后,却是?将眉蹙起。他的目光在两人和两人隔着的距离上?又看?了一遍,说?: “步绛玄,你很奇怪。你不喜欢我,之前还想杀了我,现在和我隔着那样?远的距离,摆明了不想和我待一块儿,何必不许我走?” 这人是?真醉了,不再做任何掩饰,满眼的疑惑,说?着还将一块石头踹向步绛玄,表达自己的生气。 第184页 他准头向来好,而步绛玄没有躲,让那石头不偏不倚砸到自己手臂上?,才说?:“我没有。” 步绛玄想起在昭明寺的时候,闻灯也说?过他不喜欢他的话。 那时的闻灯也是?喝醉了,坐在簌簌落下的雪和翩飞的梅瓣下,神情看?起来很难过。 “我没有。”步绛玄又说?了一次。 “你骗不了我。”闻灯扯出一个冷笑?。 “我只是?……”步绛玄欲言又止,想辩解,却无从辩解,最终只道出一句:“我只是?还没想明白。” 闻灯不理解他打算想明白什么,丢了句“那你自个儿想吧”,一甩衣袖,继续前行。 步绛玄站在原处,见?闻灯从视线中消失,无声敛眸,抬指捏诀,变做先前的女孩模样?。他没有就此?去追,而是?来到吉祥泉畔,将之前闻灯胡乱踢掉的玉鞋、乱丢的衣裳给捡起。 当啷—— 有东西从衣服里落到地上?,步绛玄低头一看?,是?闻书洛的短刀。或许现在该改个称呼,该叫闻灯的短刀。 他向着短刀掉落的方向走去,捡起后一抬头,不偏不倚看?见?闻灯搭了个开头的塔。 这里石塔叫做姻缘塔,能?够保佑新婚二人永结同心。 步绛玄定定看?了那塔一阵,抱着闻灯落下的东西走过去,蹲到地上?,挑选出合适的石子,一颗一颗搭上?去。 * 醉酒的人忘了自己会御风,从山上?走到山下,花了许久的时间。宴席已撤,众人早散,四下悄然,殿上?灯盏昏暗,唯小盛一人守在此?处。 闻灯甩着衣袖大?步向前。他对?这里不熟,走过广场,走上?石阶,即将踏进大?殿时,忘记有道门槛,冷不丁被绊了一下,朝前跌去。 “大?人!”小盛自座中惊起,身形一掠,闪至闻灯身前。 他没做过多思考,正面朝着闻灯,抬起双手去扶,像极了拥抱的姿势。却见?一只手比他更快。这手手指瘦长干净,骨节分明,往闻灯腰上?一揽,再将这人向后一带,便让他稳住了步伐。 出手的人是?步绛玄。他换回了那身女子的喜服,薄唇轻抿,漆黑的丹凤眼里看?不出情绪,左手臂弯里挂着闻灯的衣衫,右手揽在闻灯腰上?,扫了一眼往后退开的少?年,带闻灯走进殿内。 闻灯被自己方才的经历给惊到了,不大?好意思地冲步绛玄道了声谢,又弯眼向小盛笑?了一笑?,表示感激。 小盛亦露出笑?容,眉眼间含着点儿羞涩,问:“大?人可还好?” “走了。”步绛玄面无表情看?了眼这二人,手从闻灯腰间落下,扣住他的手,在这人开口之前冷冷说?道。 闻灯喝醉之后,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他将视线转向步绛玄,又朝大?殿深处看?了看?,道:“可我不记得路。” “大?人,夫人,请随我来。”小盛留在此?处便是?为了等闻灯回来,当即为二人带路。 他将闻灯和步绛玄带到寝殿上?。 这里的布置和闻灯先前所见?又有不同,灯盏都换成?了对?照的红烛,帷帐垂帘亦做大?红,床榻上?甚至还撒了桂圆花生枣子等物?,寓意早生贵子。 闻灯站在屋中,四下打量。小盛想上?前询问是?否需要醒酒汤,却见?步绛玄站在对?面冷冷一甩衣袖,示意他离开。 小盛只得告辞离去。 “这里有张床,外间有张榻,我们分着睡。”闻灯在寝殿上?转了一圈,似是?记起了他的身份,来到步绛玄面前,郑重严肃说?道。 步绛玄对?上?闻灯的视线,片刻之后,目光垂落,落到他左手上?。他用来伪装的绷带如今被步绛玄拿在手上?,手指都露出来,食指和无名?指上?各戴一个素银环,而中指上?,套着步绛玄给的那枚深红玉戒。 之前闻灯试过无数种办法,但都摘不下这枚玉戒,这会儿察觉到步绛玄的目光,将手一抬,抬到步绛玄面前,冲着他甩了两下。 闻灯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而步绛玄也抬手,啪的拍上?这人的手,把它给按回去。闻灯眉宇间又流露出气恼,步绛玄捏出一个睡诀,点上?他眉心。 这人对?步绛玄没有防备,眼皮子往下一垂,当场睡过去。他倒向后方,步绛玄将人接住,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红烛泣泪,正照床头,床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花生和枣都被步绛玄丢掉了,他逆光坐在床边,敛眸注视床上?的人。 闻灯睡相?一向不端正。步绛玄将他正正放到床上?,半刻钟不到,便睡成?了一个弓起背的虾。他的衣衫和被褥都缠到了腰上?,显得十分扭曲。 步绛玄并非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变化,没有半分惊讶,但他瞧见?闻灯的手有些脏,尤其?是?右手,满是?沙和泥。 在吉祥泉玩石头留下来的。 步绛玄往他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起身寻到水盆,用符纸兑出温度合适的热水,回来时,发现这家伙把手藏到了被子底下。 这人往日里有睡觉踢被子的习惯,这会儿步绛玄主动帮他把被子揭开、捞手出来,却是?不乐意了,三下两下把自己裹成?了个卷,滚到床的最里侧。 步绛玄不得不将这人整个儿挖出来、箍在怀里,禁锢住姿势,才将他双手给洗净了。 第185页 做完这事,步绛玄又看?了眼闻灯身上?的喜服。他应当是?觉得这外衫穿着不舒服,但又脱不掉,只好扭在腰间。 步绛玄面无表情瞪他一眼,帮他脱掉外衫,又往他之前穿的那些衣服上?丢了个洁净术,从里面找出里衣为他穿上?。 步绛玄还将绷带给他重新缠上?了,最后没忘记将他的短刀藏到贴身的衣袖中。 “既然做了伪装,就该时时刻刻警醒着。”步绛玄垂眼看?定闻灯,瘫着一张脸说?道。 但说?完,他抬起双手,捏了个较为复杂的法诀,丢到闻灯身上?。 下一刻,闻灯的模样?发生了变化。丹凤眼的眼型从他脸上?退去,右眉眉尾处生出一抹淡红,像是?飘来的一片飞花。 较之闻书洛,闻灯的五官线条要稍微硬朗些,但比起方才的样?子,以及此?刻坐在床畔的步绛玄,又要柔和许多。 “小骗子。”步绛玄道,再度捏诀,让闻灯变回先前的模样?。 * 闻灯这一觉睡得并不久,辰时初刻准时醒来,睁眼一看?,窗外长夜似是?未尽、天还未明。他下意识要继续睡,可转眼想到这是?在什么地方,嚯然起身。 却是?头疼欲裂。 他皱眉,抬手撑住脑袋。 “不舒服?”是?步绛玄的声音,从寝殿的另一面传来。 闻灯偏头看?去,那里有一根点燃的烛和一壶泡好的茶,但步绛玄在问这话的同时,已从那处离开,来到床边,递了一杯水到他面前。 “多谢。”闻灯双手接过水杯,轻声说?道。 这水里加了蜂蜜,量不多,喝起来清甜爽口。步绛玄过来的时候,顺手点亮了床头的蜡烛。闻灯从水杯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又看?到自己被绷带包裹住的左手,忽然想起来他昨晚分明在吉祥泉旁和北苍望羲喝酒。 为何睡到寝殿来了? “昨夜是?步兄送我回来的?”闻灯再度抬头,用试探的语气问步绛玄。 步绛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闻灯显然不记得醉酒后的事情了。他没有应声,坐回先前的位置,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 “谢谢。”闻灯观察了他一阵,轻声说?道。 步绛玄将书翻过一页,回道:“不客气。” 闻灯缓过头疼后,起身穿衣。他自然不再穿昨日那件大?红外衫,而步绛玄也将一身喜服换成?了绛衣。 他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又整理一番头发,推门而出。 一群人手提灯盏从长廊上?走来,以幽族大?祭司为首,身后跟着带闻灯等人过迷雾河的中年人,以及几名?年轻男女。 除了中年人,他们身上?衣衫皆换回了初见?时穿的祭服,向着闻灯拜倒时,仿佛从廊外飘来了雪。 跪拜礼行完,众人自主起身,为首的大?祭司浑浊的眼睛里满含不舍情绪,对?闻灯道:“外间战事纷纷,想必大?人不会在此?久待。” “若是?要办什么践行宴,便不必了。”闻灯想起昨日这位老人家的浮夸举动,立刻说?道。 果不其?然,他看?见?老者面上?流露出遗憾。 老者捋了捋胡须,叹道:“有些东西,必须交给大?人。请大?人随我来。” 他没有请步绛玄。闻灯偏头看?了步绛玄一眼,这人他表情如常,冲他一点头,才随老者而去。 晓风漫过长廊庭院,天光没有破晓的趋势,四处弥散着薄而凉的雾气。提灯上?散发出的光芒很是?幽微,若是?隔远些,便难瞧见?了。 道路渐行渐曲折,约过一刻钟,老者与众人将闻灯带到了石殿的最深处,推开一扇厚重的石门。 闻灯没有入石门。大?祭司亲自进去,从中取出昨日便打算给闻灯的七弦琴,以及几样?别的事物?。 他先将一块玉牌塞到闻灯手中,道:“大?人,这是?我幽族信物?。大?人可凭此?与我等联络,我等若想联络大?人,亦可通过此?。” 闻灯点头,收下此?物?。 “大?人,这把七弦琴,放于此?间,不过蒙尘而已。大?人走的是?乐音一道,这把琴在您手里,方能?成?就它的价值。”老者又道。 许是?早料到闻灯会如昨日那般不收这琴,老者说?完,抬指在琴匣上?一点,将它缩成?巴掌大?小,如同塞玉牌一般塞到闻灯手上?。他甚至不给闻灯说?话的机会,紧跟着拿出下一件东西: “大?人,还有此?曲……” 他让闻灯体会到了许多年不曾体会到过的,年节回老家探望爷爷奶奶的时候,老人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热情。闻灯在心中一叹,生怕如果他不收,这老人家当场哭出来,只能?认了,把手上?新得的东西看?了看?。 这是?本乐谱,闻灯一翻、一读,惊道:“这不是?那本禁曲?” “故而大?人不可轻易弹奏。”老者严肃说?道。 闻灯并非一听到“禁忌”或者类似的字词便害怕的那类人,他又将谱子扫了一遍,好奇问:“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言语之间,除了闻灯、大?祭司以及小盛外,此?间已不剩旁人。迷雾却是?依旧,散在假山怪石草木上?,幽幽如若纱衣。 “召唤。”老者将声音压低了些,“三千年前,曾有人用它唤出过一支亡灵军团。” 第186页 闻灯在某种意义上?算得上?见?多识广,登时有了不好的联想,摇着头把乐谱塞回去:“……不,这我不要。” “大?人请听老朽说?完。”老者笑?了笑?,抬手轻拍闻灯肩膀,极具安抚味道。 “三千年前,的确有人用它唤出过一支亡灵军团,并打算用这支军团攻打周国的国都,不过很显然,并没有成?功。从那次之后,这首曲子里蕴藏的力?量便不断消失了,依老朽之见?,如今的它,仅能?唤出一两位亡者而已。” 三千年前,又是?三千年前。闻灯来到这个世界后,听说?了许多这个时间节点上?的故事和传闻,都和那位周烈帝有关。眼下亦是?如此?。他眼眸一转,问:“使用它的代价,是?什么?” 得来的答案却是?:“若是?您,无需代价。” 闻灯一愣,直觉这里面有点东西,就似潘多拉魔盒般,一旦打开,将会无法收场。他坚持之前的看?法:“我还是?不需要。” “大?人可将它作为一张底牌。”老者轻叹说?道。 “不,不必。”闻灯依旧摇头,“我召唤灵兽们就够了。” 这一回,老者没有将曲谱强塞给闻灯。 他取出最后一物?,是?昨夜婚典上?用到的那把剑,月白色的剑鞘与剑柄,鞘口处有宝石晶石点缀成?的满月图案。 “大?人,还有这把剑,请您一定要收好。”他用双手呈上?此?剑,语气认真严肃。 闻灯看?见?它的刹那,眼皮子跳了一下,紧跟着,听见?老者继续说?:“昨夜的血誓已生效,若夫人对?您生出不轨之心、背叛之意,以此?剑斩之,无论她有着何等境界修为,身负何种法器法宝,都逃脱不掉。” 这一刻,闻灯终于明白,这群人为何要用成?亲作为允许步绛玄过迷雾河的条件。 “你们为何这样?做!”闻灯瞪着他,语气愤怒。 “为了确保大?人的安全。”老者带着小盛跪在闻灯身前,沉声说?道。 闻灯一把从老者手里抓过剑,将剑抽出,又咻的合上?,道:“那这把剑,应当同样?可以杀死我了?” 老者却是?摇头:“不,您不会有事。” “还是?个单向的?”闻灯几乎要被气笑?,又问,“如何解除?” “无法解除。”老者回答说?道。 “好,那我一定会收好它。”闻灯将剑握紧,咬牙切齿说?完,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在迷雾中疾行,走过转角,走上?长廊,忽见?一人提灯站在尽头,大?抵是?在等他。 “我……”闻灯倏然顿住脚步。 步绛玄走向闻灯,绛红的衣角在风中悄然起落,语气藏着几分无奈:“你方才冲动了。” 听见?这话,闻灯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言语,等人来到面前,将剑一把推到他怀中。 第83章 蟲 步绛玄提在手上的是一盏六角宫灯, 镂雕的图案细致精巧,光芒从?灯纸后晕散出来,拨开纱似的薄雾, 将闻灯脸庞照亮。 这人本是满脸愤怒,但在看见他的一刻收敛起了?情绪, 唯余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头?缀着些许怒火,以及拍剑的动作中流露出来点端倪。 步绛玄垂在身侧的手往上抬了?一下,但又垂落回去?, 似是想做什么动作却生生止住。他敛眸一瞥被闻灯拍来的剑, 又道:“也不该在此时便把剑给我。” 闻灯很?想对步绛玄说一声闭嘴, 叫他这时候就别挑刺了?, 想到现在的身份和人设, 亦是生生忍住。他放下握剑的手, 抬起眼来,将步绛玄细细打量一番, 问?:“你都?听见了??” “只听见了?剑。”步绛玄道, 朝着闻灯身后投去?一瞥, 眉梢极轻地挑了?一下,“本该听不见的,但那位大祭司给我留了?个门。” 闻灯心?思转得?很?快, 立刻明白了?用意:“他故意的。”故意警告步绛玄,让他别做不该做的事。 “你不生气?”闻灯又看了?看步绛玄, 问?得?小?心?翼翼。 风在这时转烈, 吹得?烛火跳跃飘摇, 地上的影子跟着乱了?,时而朦胧模糊。步绛玄屈指一弹,以灵力定住烛火, 对闻灯道:“生气没有用。” 大实话。 闻灯有些丧气:“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他把剑往上提了?一提,翻转着看了?一圈,掀起眼眸,将步绛玄看定,试探性道:“这把剑,出去?后,想办法毁掉?” “恐怕没那么容易。”步绛玄抬手往剑上一握,摇头?说道。他目光扫到闻灯身后稍远的地方走来了?人,压低声音:“总有办法解决,但等出去?再谈,他们来了?。” 闻灯扭头?看过去?。 长廊下是庭院,身披素白祭服的大祭司和模样清秀的少年站在圆月门前,朝着他遥遥一礼。 大祭司似乎还有话要说。闻灯向着他们转身,可脚刚踏出一步,猛地意识到步绛玄对他的态度变得?温和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先?前醒来时他因宿醉头?疼,步绛玄倒来一杯蜂蜜水开始。 ……这难道就是结了?婚的魅力吗? 闻灯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紧跟着觉得?这个念头?不对劲,甩了?下脑袋,将这胡来的思绪甩出去?。 第187页 “大人。”隔着庭院里?如纱一般的薄雾,老者将身后的少年往前拉了?一拉,开口说道,“大人此去?,恐有艰险,请让小?盛随行。他境界虽算不得?太高,但总能帮上一二。” 闻灯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先?他一步开口的人是步绛玄。他神情冷淡,语调平直,听不出任何起伏,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保护他就够了?。” 老者的语气依旧恳切:“多?个人随侍在侧,总是好的。” “不必。”闻灯向前一步,抬高音量说道。 少年满含期待的眼神黯淡下去?。 提在老者手上的灯盏随风左右摇晃,那微弱的光芒亦飘摇不定。他神情似有些难过,敛低眼眸,沉默片刻,再一次向闻灯执礼,应道:“是。” “时候不早了?,请带我们出去?吧。”闻灯对他道。 “我就不送您了?。”老者低声说着,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不住以袖拭泪。 闻灯别开目光,小?盛扶了?老者一下,走上前来,为二人带路。 一路走向石殿外。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闻灯见过的那几个年轻男女都?来了?,以及那个带他们来到此间的中年人。外头?的天空依旧昏沉,广场上两排石灯笼都?被点燃,将离开的路照得?明亮。 北苍望羲坐在一棵树上,远远瞧见里?头?有人出来,伸了?个懒腰,跳到地上,拉长调子道:“可算把你们等出来了?。” 他往前走了?数步,飞快来到闻灯和步绛玄面?前。闻灯看了?他一眼,转身对众人道:“北苍带我们出去?便是,诸位请留步。” 这话并非以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众人低低道了?声“是”,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唯有小?盛出来,将手里?的灯盏交到闻灯手上,对他道:“大人,出去?之后,请您务必小?心?行事,切记安全。” 闻灯总觉得?这少年是在替大祭司向他暗示或警示什么,点头?应了?一声。 三人御风走出这片树林。 北苍望羲在最前面?,垂眼一扫迷雾河畔的迷雾,用担忧的语气说了?声:“来迷雾河一日,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 “听大祭司的口气,想来不会太好。”闻灯思忖几许,轻声说道。 “那老头?可是个了?不得?的占卜者,说话特别灵!”北苍望羲眸眼睁大,加快前行速度,“我们走快些。” 他这话让闻灯蹙了?下眉。 迷雾河的出口在沿河的某间石屋中,离大殿很?远。从?外表上看,此屋和其他住着人的屋子没有任何不同,外间有晾晒起来的衣衫,屋檐下挂着几条腌制风干的肉和鱼,甚至在这清晨时分,烟囱里?冒出了?乳白色的炊烟。 北苍望羲将闻灯和步绛玄领到此处,闻灯很?明显愣了?一下。 “这样才有迷惑性。”北苍望羲耸着肩膀笑了?笑,伸手推门。 里?头?没有人,四处都?空空荡荡,除了?散落下来的石头?块和灰尘,再无他物。但阵法和咒法的痕迹显而易见,尤其是正对门的那扇窗,灵力的微光循着某种规律流转,赫然便是出口。 走进?这间石屋前,闻灯回头?看了?一眼石殿所在的方向。那处裹在幽幽迷雾之下,像一团昏黑的影子,但他感觉得?出,有人一直在那里?看着他们。 他不清楚这群人到底在等待什么,但总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事情——当然,是在解决了?他们给步绛玄制造的麻烦之后。 步绛玄察觉出闻灯的走神,抓住他手臂,将他往前一带,跟在北苍望羲后面?进?入石屋。 咯吱—— 老旧的木门合上,发出拖沓冗长的杂声。闻灯放下手里?的灯盏。北苍望羲拔出佩在腰间的弯刀,往窗户的某几个位置各点了?一下,回头?道:“这样就可以了?。” “出去?会是什么地方?”步绛玄问?。 “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希望他们把附近的妖兽都?清理干净了?,否则出去?就要战斗。”北苍望羲哼笑说道。不过话虽如此,但他未将弯刀收回鞘中。 石屋里?的阵法启动,光芒自窗户上溢散开来,越来越亮,将三人笼罩包围。 闻灯被强光逼得?闭上了?眼,但能感觉到有股力量从?窗户上涌了?出来,裹住他四肢和身体,将他整个人往外一扯—— 周遭的气息发生变化,灵力的浓淡程度有了?改变,而眼前刺目的光芒消失了?。 闻灯睁开眼。 茫茫风雪入眼来。 步绛玄的手仍抓在他手臂上,他偏头?去?看这人,而这人恰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闻灯启唇想说什么,听得?另一侧北苍望羲沉声道:“你们看那。” 闻灯循着北苍望羲弯刀所指的方向看去?——在二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如小?山般高大的妖兽,它生着和人一样的四肢,能直立行走和奔跑。 有十几个修行者联合起来对付它,但它的手轻飘飘一甩,便将周围的人都?击飞了?。 凌乱狂舞的雪掩盖住了?血痕,可足够想象出战况有多?惨烈。 “有你们白玉京的那些人!不,就是先?前那些。那个八字胡教?习伤得?很?重,剩下的人对付不了?它!”北苍望羲认出了?那群修行者,语速快得?不像话。 第188页 “过去?!”闻灯取出琴,依旧是习惯了?的竖抱,右手手指扣在弦上,随时能够发起进?攻。他一步踏进?风中,向着那处疾行。 闻灯从?未在书上见过这种妖兽,但直觉这玩意儿不简单。 正想着,步绛玄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是虫。” “由许多?小?妖兽重叠堆积在一起形成的大妖兽。眼前这只的数量,恐怕在三四百以上。” 话音落地,步绛玄身影掠到闻灯之前。 别人间剑出鞘。 长剑紧随而出,明如霜雪的锋刃拉出一道寒光,乍然闪过长空,挟满磅礴如潮的灵力,浩浩荡荡击向妖兽。 剑影太快,仿佛越过视线的一条线,剑落之时一声訇然,漫漫飞雪中又溅起无数碎屑。 那妖兽避了?一下,但速度没能快过步绛玄,避开了?要害,没避过受伤。别人间剑自它肩上穿过,灼灼剑光直将肩头?那一片小?妖兽灼烧杀死。 它随着剑势在雪地上趔趄了?一下,身体如同掉落残渣一般,落下来许多?小?的妖兽。 这场面?有点儿恶心?,闻灯强忍着,手指往弦上一扫,扫出一串重音。澎湃的灵力如雨如箭,将那些小?妖兽们逐一清理干净。 步绛玄落到那片雪地上,抬手一招,将别人间剑抓回手中。 他递出第二剑。 这妖兽进?攻的方式很?简单,就似未开化的野人,步绛玄便也将招式放得?简单了?些,这妖兽哪里?出招,他就斩向那处。 不断有小?妖兽从?它身上掉落下来。 闻灯追在步绛玄身后赶到,落地一刻不忘回身拨弦,甩出一个尖锐刺耳的音,将欲图上前来的小?妖兽们逼退。 “步师弟!闻兄!你们出来了?!”于?闲喘着粗气,喜出望外。 “你怎么不高兴高兴我也来了?!”北苍望羲没好奇说道。 这里?都?是闻灯之前遇上的人。八字胡教?习身上被捅出了?好几个窟窿,但依旧提剑站在最靠前的位置。程复惊脸色白得?似一片脆弱的纸,于?闲满脑袋是血,其余人亦是带伤,而谌寒年倒在雪堆里?,难分是死是活。 闻灯看了?一圈,没在这里?发现徒无遥。他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那妖兽竟然从?背上抓出了?一个人,狠狠掷向地面?。 这人身穿白玉京院服,正是徒无遥! 闻灯足尖一点,飞身去?接。 北苍望羲速度比闻灯更快。他先?向着妖兽出了?一刀,把这玩意儿紧随其后的第二击挡下,旋即伸手拉住徒无遥,帮她稳了?一下身形,一同回到地上。 站稳之后,他将徒无遥拨来拨去?转了?一圈,确定这人身上没有太重的伤,皱眉道:“你爬到它身上去?做什么?” “它的弱点是后颈,我们的战术便是偷袭!”徒无遥一甩手中长鞭,指着妖兽说道。 闻灯退回一步,目光回到步绛玄身上。 这人和那妖兽交手数回,将妖兽削得?小?了?一圈,一剑将它击退数十丈后,掠至闻灯身侧,沉声说道:“这里?不需要太多?人,你送伤者回去?。” “那你呢?”闻灯眉心?蹙了?一下。 步绛玄言简意赅:“杀它。” 北苍望羲放开徒无遥,走过来道:“我留下来和你一起。” “我……”徒无遥张口欲言,北苍望羲瞥了?她一眼,不待出声,就见八字胡教?习杵着剑过来,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清净中境和初境者,皆随老夫回去?。” “如此,我也留下。”程复惊将谌寒年从?雪堆里?背起。他脸色实在不佳,闻灯生怕他走着走着便倒下,赶紧去?将谌寒年接过来,由自己背着。 “闻兄,其他人便拜托你了?。”程复惊说着,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一物。它四四方方,仿佛一个巨大木盒,底下有轮,是谌寒年自个儿仿云舟制成的马车。它以灵力作为驱动,无需人坐在前面?驾驶看顾。 众人听从?安排,有序上去?,闻灯看了?那马车和八字胡教?习一眼,对步绛玄道,“那我也该……” “总要有人护送。”步绛玄眉梢一挑,没让闻灯把话说完。 闻灯又看向程复惊:“可是程兄……” 程复惊将眼一弯,温和笑道:“不过是看着难看了?些,闻兄不必担心?。再者,闻兄切莫认为自己没有出力,护送伤员之事,和对付妖兽同等重要。” “抓紧时间。”八字胡教?习出声催促。 被步绛玄暂时击退的妖兽走了?回来,它是由许多?小?妖兽重叠起来组成,脸非脸,看不出神情如何,但从?比方才更为野蛮的动作中能判断出这群妖兽极为愤怒。 步绛玄轻轻瞥了?闻灯一眼,将剑一挑,转身迎上。闻灯无可奈何,把背上的谌寒年背稳,跃上马车。 于?闲见人都?上来了?,一合车门,启动这马车。 马车上只有八个位置,如今坐了?十二人,自然拥挤。 前进?的速度亦慢了?些,八字胡教?习见状,就着伤口上的血在车内阵法某处落下一笔,再以灵力催动,登时让行速提快。 “您还挺节省啊。”于?闲见了?,不由笑道。 八字胡教?习摆了?摆手。 第189页 闻灯把先?前余下的汤药交给徒无遥,让她按照伤情分与众人。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透过狂风暴雪往外看。 厮杀。 人族修行者和妖兽的厮杀时而便能瞧见,分不清是哪一方的血流了?下来,融进?血里?,将大地染色。 可新的雪不断在下,不过多?时,这世界又变成了?纯白。 于?闲将缠好绷带的脑袋凑过来,和闻灯坐在一起,感慨说道:“现在到处都?开战了?啊。” “全面?爆发。”闻灯想到了?一个词,心?情复杂。 一路前行,他们时不时停下马车,将遇见的重伤修行者接上来。两刻钟后,车内挤满了?,闻灯和几名?轻伤者便不得?不坐到马车顶上。 这一路上,闻灯终于?见识到了?正面?战场。他发现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看到的场景,若要硬说,大抵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雪渊上许多?地方设置了?传送阵,又过两刻钟,闻灯等人来到邙山营地。 营帐扎在半山腰,没进?烈帝行宫里?面?,但距离不远。留在这里?的多?是医修,而伤者更多?,他们忙得?一团乱。闻灯将一马车人送到,不打算做任何停留,取出琴便要往回赶,可刚走到营地出口,距离雪渊入口还有一段距离时,被一个看起来像是某院教?习的人拦下。 “你是哪个学院的?”这人问?他。 “我是散修。”闻灯给出早有准备的答案。 却是听见这人说:“眼下这个阶段,散修不得?上战场。” ? 闻灯一愣,继而不解:“散修为何就不能上战场了??” “为了?彼此的安全。”这人说道。 闻灯又是一愣,他早知这世间散修地位不高,可没想到竟是如此,当即不和这人说了?,大步流星走向雪渊入口。 这应是某院教?习的人见之一怒,抬掌便要挥去?。于?闲不知打哪蹦出来,连喊几声“误会”,从?后架住闻灯,将他往后拖了?一段距离。 “闻兄莫气,闻兄莫气,我方才听了?一耳朵,现在留在战场上的,都?是各学院清净上境以上弟子及教?习。之所以不让散修过去?,是担心?散修无法和学院弟子熟练配合。”于?闲飞快将听来的情报说给闻灯。 闻灯听后心?道,步绛玄、北苍望羲还有程复惊这三人分属三个不同的学院,他们就能配合了?吗? “从?前,就是三百年前的妖兽大战上,便发生过因配合不当造成的血案,所以……”于?闲又说,语气里?带上了?歉意。 闻灯一向对历史不上心?,听于?闲这样说,也想不清楚那血案到底是何,四下一瞧,心?思一转,问?:“所以,是某个学院的人就能去?了?吗?” “按理说的确如此……闻兄你去?哪!”于?闲点头?,预备着再说两句、宽慰宽慰,却见闻灯已然转身,大步走远。 所幸他向着的不再是雪渊入口,于?闲松了?一口气,没有去?追,回到了?帐篷里?。 闻灯寻找起无人之处。用闻灯的身份出不了?营地大门,但他可以用闻书洛的,可在这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哪顶帐篷空着,全都?躺着伤患,且四下里?巡逻严密,也无法躲在某个树丛里?换衣。 他心?中一叹,只能将目光投到后方——邙山行宫里?定然有许多?地方是无人的。 闻灯循着上一次的路摸进?行宫,避开正在议事的正殿,在偏殿里?找了?个空房间溜进?去?。他紧紧关上门,运转玄绝化骨功,迅速换衣。 他没忘记脱掉玉鞋。清理干净所有属于?闻灯的伪装,换上闻书洛的衣装,他还拿了?面?镜子出来,把头?发梳成惯常梳的高马尾。 回到这个身份,闻灯不再有任何顾忌,将门一开,疾步走出,踏至风中。 入雪渊最快的办法是使用营地出口的传送阵,闻灯回到这片营地,拿出白玉京的腰牌,准备着去?那个守在入口处的某学院教?习面?前晃一下,忽听一声惊吼自平地炸起: “闻书洛!” 声音端的是耳熟,闻灯吓得?后背一激灵,踏出去?的脚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刚才鬼鬼祟祟摸入行宫的人果然是你。你以为凭你那三脚猫的身法,我会发现不了??”那个声音又说。 闻灯:“!” 闻灯惊了?,惊完望天闭眼,将迈出去?的右脚收回到左脚旁,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睁开眼睛,收起脸上的复杂表情,弯眼勾唇,扯出一个笑容,转身喊道:“二哥。” 黑着一张俊脸站在闻灯身后的人正是闻清云。 闻清云说话没压低音量,四周的人都?朝这里?看来,表情或惊或疑。闻清云扫了?他们一眼,一甩衣袖,走到闻灯面?前,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卖乖没用,京中安排给你的任务你不去?做了?吗?” “对,不做了?。”闻灯答得?干脆,且答完就溜。但他境界不及闻清云,后者将手一伸,便牢牢揪住了?他的衣领。 闻灯的步伐被迫刹住。 “就这样着急步绛玄?”闻清云幽幽说道。 “二哥。”闻灯低声唤道,带着点儿讨好的笑。他往后退了?一些,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后衣领从?闻清云手里?扯出来,转身看着他,决定动之以情,道:“二哥,如果换作是我在外面?,你难道就不会这样着急地去?找我吗?” 第190页 “还真?是着急步绛玄。”闻清云语气凉丝丝的,“此时大哥也在战场上,且是在和最难对付的敌人交手,你为何不急着去?找他?” 闻灯被这话噎得?无言。 “女大不中留。”闻清云冷冷哼了?一声,但他此刻偏要留,抬手抓住闻灯手臂,脚往地上一踏,凌空而起,将这人带回邙山行宫,落到他刚才的临时“更衣间”前,继而甩袖开门,把人塞进?去?。 “虽然不清楚你溜进?这间房里?是想做什么,但想来你挺中意它,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闻清云拍了?拍闻灯脑袋,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说完就要关门。闻灯忙不迭往外挤,并试图用言语混淆视听:“等等,我有个问?题。” “你没有问?题。”闻清云将闻灯冒出来的脑袋摁回去?,啪的一声关上门,然后往门上拍了?一张符。 闻灯:“……” 闻灯瞪大眼睛。 他不敢相信闻清云就这样把他关起来了?,抬手推门,门纹丝不动,又去?推窗,窗户亦然。 他在这屋中走了?一圈,猝然拔刀,斩向墙壁——墙上竟是半道裂痕都?无。 这绝非闻清云一张符纸能够做到的,是这座行宫被烈帝在寂灭境巅峰时期留下的阵法保护了?起来,除非境界相当,或者寻出阵法破绽,否则无可奈何。 “烈帝,你很?厉害。”闻灯将刀扛在肩上,往空中竖起大拇指,紧跟着手腕一转,拇指向下,刀尖亦向着地面?,“那我如果打地洞呢?” 无人应答闻灯这话。 过了?一会儿,闻灯笑了?一下,收刀入鞘:“你放心?,我没有破坏历史文物的癖好。” 但他还有别的方法。 他冲着门比了?个中指,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掏出玉笛,奏响一曲幽云散。 第84章 游天下 笛曲奏响一?段, 屋室内灵气流转,一?个庞大身形出现在闻灯面前。它能像人一样站立,皮毛油光水滑, 眼睛如同黑色的珠子,赫然是一头棕熊。 “熊哥。”闻灯起身和它打招呼, 抬手示意四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现在被困住了, 可以让我通过你们灵界去雪渊吗?” 棕熊环视这里一?圈, 拍拍胸脯, 向闻灯表示可以。 虚空中出现灵界的入口, 一?道四五指宽的裂缝, 浓郁的灵气从里面倾泻出来, 灿烂的金色光芒隐隐可见。 闻灯一喜,朝着它走了一?步, 孰料下?一?刻, 裂缝竟开始收缩, 速度极快,顷刻间变成一?条细而窄的线。 这座行宫中的阵法在作祟! 棕熊怔了一?下?,抬起手来, 冲着这道裂缝狠狠打出一拳,紧跟着拉起闻灯。 它带着闻灯在裂缝消失的前一?瞬踏入灵界。闻灯回望那房间一眼, 松了一?口气。 这里依旧是闻灯上次来的模样, 不?分天上地下, 没有任何地形地貌,但处处溢散着耀金一?般的光芒。灵植在虚空中漂浮,枝和?叶随着风轻摇缓摆。 闻灯还看见许多张熟悉的面孔,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乎是特地来迎接。想到雪渊上正发生的战争,他对它们道:“接下来可能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 “没问题。”小浣熊朝他挥了挥前爪。 “非常感谢。”闻灯笑道。 他不?再?耽搁,向灵兽们描述步绛玄等人在雪渊上的方位。和?闻灯相熟的灵兽们没去过那里,稍加讨论,才确定在何处开门。 在带闻灯过去之前,棕熊忽然问:“方才你待的地方,是哪里?” “邙山,周烈帝的行宫。”闻灯不假思索回答。他好奇灵兽为何会有此一问,但棕熊并没有再?说什么,将闻灯手臂一?拉,送他到了雪渊上。 周身温度骤冷。 雪被风吹乱,砸在脸上生疼,而脚下?空无一?物,似被直接丢在了空中。闻灯先给自己捏了个挡雪屏障,往下?一?看,发现自己果然在半空当中。 这样的定位让他有点儿凌乱,但下?方的确是步绛玄等人。步绛玄、程复惊、北苍望羲三人分三处站立,呈三角之阵,以步绛玄为首抵挡妖兽的攻击。 战局很是不利。那如同小山般巨大的虫变成了寻常身形,是只四脚兽,皮毛灰黑,似狼似犬,可气息和境界远非先前那种状态可比拟。它身前有数十只低境界的小妖兽,仿佛军队一?般向着三人扑杀进?攻。这些东西中的一?些甚至还能使弓。 是那大妖兽主动解体,还是新到来了一?批喽啰?闻灯思考着,踏风稳住身形,将刀从鞘中抽出。 雪地上,步绛玄抬起头。他正好对上闻灯看来的视线,而后者将眼一弯,冲他眨了一?下?。 紧跟着,刀锋破风斩雪,带着磅礴如洪的灵力重重往下?砸落。 闻灯一刀斩向妖兽后颈,出手没有保留,却是不曾料到,这玩意儿竟跟铜墙铁壁似的,不?仅无法?破开皮肉,还激起了一?道当啷响声。他面露惊讶,于妖兽扭转身体向他袭来之前飞身退下?,落到步绛玄身后数尺、三角阵型正中。 “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北苍望羲一声惊呼。 “我有特殊的传送技巧。”闻灯挽了一?个刀花,收刀入鞘,将玉笛换到手中,随口应道。 步绛玄连出数剑,将凑上来的低境界妖兽斩杀干净,回身看向闻灯,眉梢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语气带着不?赞同:“……闻书洛。” 第191页 闻灯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再?将手腕一?转,指向妖兽,道:“先别说我,给我讲讲它的情?况,好吗?” “它本是一只由众多小妖兽组成的虫。一?开始,我们估计它的境界在神心空明上境左右,算不?得太高,也就是处理起来麻烦了些,但当我们把外面的妖兽清理完,才发现最里面的‘核’已入游天下境界。” 详细解释的人是程复惊,说话时不住轻喘,语速略慢了些。 北苍望羲在他之后道:“这玩意儿境界高也就罢了,还能不断呼唤别的妖兽过来。我们先前已对付过一?波,对付完后打算直接撤,却没想到它竟不?让走。这东西想和我们玩呢。”语气带着冷哼和嘲讽。 “为何不?求援?”闻灯问。 程复惊摇头说道:“此地太偏,况且,我想别的地方也腾不出人手。”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将阵型往后移。对手是游天下境,比神心空明境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他们不敢贸然强攻,只能边退边守,寻找机会。 闻灯又一次奏响幽云散,唤出数头灵兽,让它们清理附近的小妖兽,然后退至三人阵型之后,吹了几首辅助之曲。他仔细打量前面的三人,步绛玄身上没有太明显的伤痕,北苍望羲脸被划了一?道口子,不?过不?深,眼下已结痂。 最?严重的仍是程复惊。他早先便受了伤,现在强撑着战斗,连唇色都苍白泛青。闻灯生怕他走着走着就倒了,从刀鞘里取出数株治愈用的灵植,将汁水捏出来,接到一个杯子里,递过去。 “此物……”程复惊认得这药是什么,神情?有些惊讶。 “我从我哥那弄来的。”闻灯睁眼说起瞎话,“虽说直接服用,效果远不?及熬煮,但此刻没有条件,能有多少效果是多少。” 关键时刻,程复惊没有推辞,接过之后一饮而尽,冲他笑道:“多谢闻姑娘。” 灵兽加入战局,又听了几首清心凝神的助战之曲,几人压力小了许多。北苍望羲和程复惊分别在侧翼挥刀出剑,步绛玄亦然站在最前面的位置,别人间剑倏起倏落,剑光缭绕间,连片的小妖兽死绝。 步绛玄抽出空来,回头看向闻灯。闻灯正打算再?奏一首助阵曲,察觉到这人目光,不?客气地问:“一?味后退不?是办法?,你有对策了吗?” “前方有处狭窄通道,可分作两路,你们带着低境界妖兽通过通道,我把‘核’拦到后方,独自对付。”步绛玄语气平平,说话之时,还挽剑杀了两个扑上来的妖兽。 “这可是游天下的妖兽。”闻灯眼睛瞪大。他心道有必要和?步绛玄讲讲道理了,又一?次切换武器,走上前去和步绛玄并肩,手起刀落,除掉几个他剑招范围之外的东西。 “并非没有胜算。”步绛玄道,话语之间,轻轻瞥了闻灯一眼。他看出这人换装时应当很匆忙,身上穿的是件平日里不?大喜欢的浅黄色衣衫,而鞋是白玉京的鞋。头上马尾梳得不?算太整齐,但左手中指上的深红玉戒戴得乖巧。 他急着赶过来,步绛玄心道,可紧跟着,又见闻灯跑去帮程复惊补漏掉的刀。 步绛玄面无表情收回视线,将剑一?横,扫掉袭来的妖兽。 “几成把握?”闻灯又去北苍望羲那处走了一?遭,帮他打掉漏网之鱼,退回步绛玄身侧,继续方才的对话。 步绛玄没有回答。 闻灯读得懂步绛玄的沉默,将目光投向虫的“核心”。 大雪漫漫,它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那样伫立在妖兽群最?后方,偶尔抬手挥出一爪,或者发出一声长吼,干扰几人的进?攻或防守。它的出手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可绕是如此,他们几人应对起来亦是吃力 “它不?是普通的游天下?。”而是精英级别的游天下?境界,闻灯低声说道。一?般来说,这需要三到五名游天下?境的修行者组成小队、联合起来才能对付。 可眼下情?形,除了步绛玄所说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 现在他们之所以能够拖着时间往后撤退,是因为这只游天下还没有正儿八经发起进攻,一?旦它心思来了,只怕所有人都会死无全尸。 游天下?境已属于高境界,这类妖兽具有智慧,只是不会和?人交流。它定然不会让他们拖太久。 “就按你说的办。”闻灯咬咬牙,看向步绛玄,目光坚定,“但我要和?你一?起。” “不?,你和?……”步绛玄毫不犹豫反对。闻灯打断他的话,道:“给你收尸。” “不?会的。”步绛玄定定说道。 可闻灯并非和?他商量,对他说那话,是要告知步绛玄他的决定。 “我把灵兽留给他们,我和?你一?起。”闻灯又道。 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尺,向前一?步、将手一?抬就能抓到对方,但越下?越大的雪如同帘幕,生生将视线阻隔,无论是浅黄色的袖摆,还是闻灯的侧脸,都在风里变得隐约。 这让步绛玄心中生出烦躁之意。他在闻灯出招落定之后,抬手一?伸,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 浅琥珀色的眼眸终于在视野里清晰,步绛玄缓慢眨了下?眼,目光向下?,掠过闻灯笔挺的鼻梁,落到他微张的唇上。 闻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向后退了点儿,问:“做什么?” 第192页 步绛玄松开手,挽剑劈开风雪,一?剑杀死数只妖兽,平静说道:“方才你身后有东西。” “杀了吗?”闻灯不疑有他,立刻向后看。 “杀了。”步绛玄说得面不改色。 “你们两个,就不问问我们的意见吗?”身后传来北苍望羲的大喊。 闻灯吼着回答他:“你有什么好意见?” 北苍望羲一时没有回答,过了好一阵才再?度开口:“行,就按你们说的,我们把小妖兽们引过去,你们拦那大的。一?旦把小的清理干净,我们就来支援你们。” “好。”闻灯一口应下?,又看了眼步绛玄,见他神情?如常,没皱眉表示反对,心知这人同意他留下?了。 不?过多时,步绛玄所说的那条狭长通道出现在视野当中,那是一段类似峡谷的地形,两边各有一?面山壁,但走出一段距离,便又豁然开朗。 程复惊和?北苍望羲带着灵兽们先过此路,闻灯被步绛玄拉住手掠至空中,从小妖兽们身前让开。 低境界妖兽们没有智慧,见人往那处跑,立刻紧随其后。 “它的皮毛很硬,犹如鳞片,能够刀枪不入,故而你最?开始那一击,没对它造成任何伤害。”步绛玄左手持剑,右手抓住闻灯手腕,向下?投去一瞥,低声说道。 闻灯全身心都在战局上,没注意步绛玄手抓着他的哪个位置,闻言心中忧虑更甚,“它总该有弱点才对。” “弱点在腹部。”步绛玄直言道。 闻灯的目光当即移过去,隔着茫茫飞雪眺望,发现那似狼又似犬的妖兽半趴着,腹部贴地,完全看不?见。 “我掩护你进?攻。”闻灯有了主意,手上刀锋偏转。 步绛玄拉住他:“不?,你在后方奏曲。”话语很坚定,容不得闻灯说不?。 他没有等小妖兽全跑光才出手,这话说完后四五息不到,向那妖兽出剑。 大开大合的一?剑,自天空中划下?,拉出的剑光如垂虹一般贯地。剑意端的是凌厉冷冽,仿佛自黄泉幽渊里吹来的风,极尽杀伐之意。 闻灯从未见过步绛玄如此,一?时看愣,隔了好片刻,才从半空落到地上,换出玉笛,开始奏曲。 妖兽向着步绛玄发起反击,是一声沉沉怒吼,震得天摇地动,封冻的雪面上爬出无数道裂缝。 这一?刻,风雪都停。 闻灯耳中刺痛无比,连站都站不?稳了,连连后退,直到撞上一?块山石。他咬了一?下?牙,瞪大双眼,继续吹曲助战。 步绛玄踏着笛音、迎着这声吼向妖兽逼近,手中长剑不?断起落,剑花开绽又谢。 剑光被大雪淹没,漫天的雪被耀耀剑光破开,一?人一妖兽缠战,瞬息之间,步绛玄出招过百。 又是一瞬,步绛玄持剑后退数十丈。 他受伤了,一?身是血,顺着手臂往下?,沿指尖淌落。而妖兽身上,不?过掉了几搓毛,多了几道血痕而已。 血在雪地上滴成花,在风里飘摇起落的绛衣深深,竟有几分妖冶。 闻灯心中只有急,匆匆来到步绛玄身侧,将他扶住,检查伤口。 “你们境界差距太大了,硬打不?是办法?。”闻灯眉头紧皱。 修行之路,越往上走越难,到了高境界,细微之差,便是生死之间。步绛玄能够敌过距离游天下境仅有一?步之遥的赤乌,说明他境界至少与之相当,但到底还在神心空明境,就算距离游天下境唯余一?线,那一线也不?能忽略。 多少人一生都踏不?过那一线,多少人因那一线之差死去。这个瞬间,闻灯突然很后悔没将幽族的禁曲和小盛带出来。 他只能把余下?所有治愈灵植都取出来,在手心中捏碎,不?管步绛玄是否愿意,抬手塞进?这人嘴里。 步绛玄尝了满口苦涩。 “看来我的待遇不?如何。”他敛低眸光,低声说道,语速快而含糊,又在闻灯没反应过来时话锋一?转:“其实还有一?种解决思路。” “什么?”闻灯问。 步绛玄瞥了另一面的妖兽一眼,它优哉游哉地理着毛,丝毫不将步绛玄和?闻灯放在眼里。 ——他们不过是它暂时的消遣物罢了。 “它是游天下境……” 步绛玄才说一个开头,闻灯已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这人胆很大。 “你打算破境?”闻灯难以描述此时自己的心情?,“可距离你晋升进?入神心空明境,连一?个月都不到。” 步绛玄偏头看定他,神情?依然平静淡然,语气很有安抚力,“破境需要的是什么?” “灵气。”闻灯答道,他踏入清净境便是因偶然间获得了大量灵气,而入得修行之路,每一次破境都需要如此。步绛玄能够轻松入得神心空明境,是因他压了境界三年、攒了灵力三年,故而轻而易举,但—— “可这里没有那么多灵气让你破境。”闻灯抿了下?唇,沉声说道。 “有的。”步绛玄摇头。 闻灯第一?反应是去灵界,旋即想到到灵界去破境,等于直接把这妖兽放跑,步绛玄不?会做这样的打算。 这时候,步绛玄将目光转向另一侧。闻灯跟着看过去,看见那方向上有什么,心中一惊,连连摇头,“邙山行宫?你打算利用它……不,你做不?到的,那里有烈帝的阵法。” 第193页 “试了再?说。”步绛玄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揉了揉闻灯脑袋,把一?张阵法图纸交给他,“我能挡这妖兽一刻钟,这期间你帮我画阵,把邙山行宫里的灵力转移到此地。” 他说完转身,向着那妖兽走去。闻灯心说试就试,可刚踏出一步,蹙起眉,变得迟疑。“如此一来,你的病岂不?是又要难治一?些了?”他冲步绛玄的背影说道。 “你不?是说过,要陪我治吗?”步绛玄头也不?回。 闻灯将唇抿紧,沉默数息,道:“好。” 到时候如果你再?乱来,我一?刀拍晕你。他腹诽说道,走到一个空处,将图纸展开,依着开始画。 这是一个不需要任何道具、仅凭灵力便可完成的阵法。闻灯以笛做笔,落下第一笔时,便察觉到邙山之上出现变化——有一?股雄浑浩荡的灵力朝着此间奔涌而来。 他惊了一?下?,心中涌出喜悦,赶紧画出第二笔。那灵力奔腾之速,迅雷犹不急也,于须臾之间从邙山奔至雪渊西侧。 步绛玄将之尽数吸纳入体内。 天空中出现异象,绛色如泼,顷刻染满。 天空之下?,绛衣旋飞,步绛玄足下剑意丛生,手上剑花一挑,残影当空,人已掠远。 很显然,步绛玄没打算破境之后再战,而是打算边战边破境—— 雪渊上雪被逼退,狂风骤停。妖兽吼叫着,伏低重心,弓起背脊,蓄势待发。步绛玄将眼眸垂低又抬起,左边的那只,赫然变成了青眸。 他眼眸里不?带任何情?绪,手中剑悍然逼上妖兽面门。 第85章 三号机 剑光照雪, 一?势骇然。 外形如同狼狗的妖兽没有选择闪躲,它两条后足一?蹬,向着步绛玄手中剑猛扑。 轰隆! 一?人一妖兽各自迸发出的灵力相撞, 激起一地乱雪倒飞回空中,纷涌如?浪。 这?妖兽咬住了步绛玄的剑。它皮毛坚硬, 牙也?如?钢,锐利得像是刀剑,泛出森冷的光。 双方战成了平手。 妖兽两只眼眸紧紧锁住步绛玄的脸, 喉咙里喷出腥臭湿热的气息, 神态和姿态愤怒紧张。步绛玄亦注视着眼前的妖兽, 一?双眼颜色各异, 一?青一?黑, 青如?深海, 黑如?沉墨,徐徐缓缓掠过幽光。 他挟着一?身冷意, 自邙山而来的灵力涌入体内, 境界正往上疯涨。 妖兽主动后撤, 喉间发出一连串低吼。 步绛玄神情不变,别人间剑锋一?偏,招式递出。 他身形太快, 但见剑起,却瞧不清如?何落的, 绛红的衣衫在绛色的天穹下翻飞, 虚空中残影纷乱。 闻灯一面注意着战况, 一?面画阵,邙山行宫里的灵气不断朝此处涌来,如?雾气一?般上下翻腾, 流动成风,掀得他衣袂在半空中招展打转。 灵气太浓郁了,其中一?些甚至往他身体里钻。他无暇顾及这点,担心行宫里的人发现异变,派出人来查探,画阵的速度一笔比一?笔更快。 而步绛玄一?剑比一?剑更凌厉,逼得面前的妖兽一退再退,但它一?身皮毛坚硬难摧,又将唯一的弱点腹部护得很紧,杀起来极不容易。 这?妖兽极会抓时机进行反攻,尖牙利爪无以不用,更时不时仰首长吼,以震耳的吼声作为武器。 雪又开始下,却是无法靠近这?片区域了,剑气灵气,杀意嘶吼充盈于此,再容不下任何。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双方交手上千回,各自负伤,但仍战成平局。步绛玄向后撤开数丈,眉心蹙了一?下,甩落剑上血。 他还没有完全踏入游天下境,离杀死这个精英级别的游天下境妖兽,终究是差了点儿。那妖兽显然清楚这?点,但它也?杀不死步绛玄,唯有僵持。 它喘着粗气,伏低身形,在雪地上缓慢游走。它的眸子没有离开过步绛玄一?刻,这?时候,步绛玄也?看?了它一?眼。 这?一?刻,闻灯落下最后一笔,将阵法画完。他下意识便从阵前退开?了,俄顷,见得阵法上倏有光柱冲天而起,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向外扩张,将远处的步绛玄笼罩在内。 灵力华光亮得刺眼。步绛玄手中剑起,向前踏出一步,赫然破境! 同一?时间,妖兽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后腿屈起一蹬,弹跳起来,向着步绛玄猛扑而去。它不顾这道光柱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前爪按住步绛玄肩膀,张口咬上喉咙。 无论人还是妖兽,在破境的那个瞬间,身体都是动不了的。它看?准的就是这个时候。 步绛玄的神情平静至极,眼眸缓慢垂了一?下。 下一?刻,他抬起脚,往地上重重一?踩,猝然凌空。 妖兽被他带到了半空中。 紧跟着,他手里的别人间剑动了。 眼下妖兽就挂在他身上,腹部没有任何遮挡——他等的何尝不是这个时候? 剑从步绛玄手中递出,猛地一下刺进妖兽腹间。灵力顺着剑身灌入妖兽体内,顷刻间炸开。 嗷—— 妖兽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瞪大双目,四脚抽搐,口吐血沫。 它被步绛玄串在了剑上。 步绛玄抬起眼眸,将这?玩意儿震飞,继而提步追上,连出数剑。 剑光纵横交错,浩荡而凛冽,似要天幕撕裂。他一?身绛红,和背后的天空几乎相融,又仿佛是浩瀚天穹向着人间落下了它的一?片色彩。 第194页 妖兽再无还手之力。它身上唯一的弱点在腹部,这?里被长剑一?次又一次刺斩切割,血如?雨下,将冰冷的剑锋都浇热。 它不甘死去,身体在半空中剧烈扭动,抬起头朝步绛玄怒吼,又于扭动之时、怒吼之中被斩下头颅。 妖兽僵死坠地,咚的一?声,撞向山石,溅起无数雪沫。 远处观战的闻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将心提起,收了玉笛,疾步行至步绛玄面前。 这?人身上又添新伤,尤其是肩膀,看?起来都被撕烂了,血肉模糊。从他伤口上流出的血不再顺着手指淌落,而是直接从衣角滴到雪上,在冰面结出红得刺眼的花。 闻灯紧抿着唇,伸了一?下手,想扶这人,却怕牵着了他的伤口,不得不放下。 “只是看起来严重。”步绛玄敛眸看了看?自己身上,把剑换到左手,低声说道。 “想说伤得最严重的是衣服?”闻灯拉出一张面瘫脸,从刀鞘里寻出一瓶伤药,往手心里倒出数颗,不打招呼直接塞进这?人嘴里。 他手心里还残留着灵植的清苦味道,但收手比出手更快,步绛玄有心想嗅一?嗅,这?人的手已从眼前消失。 闻灯稍微往后退了一?些,盯紧步绛玄的眼睛。这?人眼下是异瞳,左眼深青,右眼如墨,比之平日的模样,多了几分别样的风情。闻灯微微眯了下眼,心中生出感慨。 步绛玄见了,却是想到别处,垂低眼将脸别开,道:“想来有些诡异。” 闻灯不是没见过人故意戴不同颜色的美瞳,并不如?此觉得。 “倒也?不诡异,就是有些不好看。”他故意这样说,掏出第二个药瓶,又往步绛玄嘴里塞了一?把药。 这?些都是步绛玄自己炼的药,当初给闻灯时仔细说过如?何使用,闻灯虽喂药的手法粗暴了些,但选的都是最谨慎的用量。 步绛玄嚼碎咽下,听得闻灯问:“你现在是初代机还是二代机?”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步绛玄能听懂这?个问题。但他把问题还给闻灯:“你认为呢?” “第三代合成机。”闻灯没好气说道,取出一张凳子,一?圈绷带和外用药,“坐下。” 步绛玄听话落座。 闻灯本打算直接将步绛玄上半身的衣服给撕了,但怕这?个正经严肃的家伙觉得他这?名女子过于不拘小节,便让他自己脱。 他摆出张小桌,把外用药倒进一?个小碗里,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疑惑说道:“现在还是白天吧,这?天空怎么突然变色了?难道是因为我们把邙山行宫里的灵气用了?” “应当不至于,或许是别处有人施展了什?么?高阶法术的缘故。”步绛玄把血衣脱下,露出上半身,并丢了道术法将伤口清理干净,才?向着闻灯的方向转身。 “好了。”步绛玄又道。 闻灯端着药碗过去。 饶是步绛玄已初步清掉血渍,闻灯仍是不习惯直面这样的伤口,那妖兽下了死手,伤口深得能看见筋骨。他上药的动作格外小心,怕步绛玄疼,便和他说话转移注意力:“游天下的感觉怎么样?” 对方回了一?句:“还行。” 闻灯:“……” 闻灯停下动作抬起头:“你知不知道,这?话如?果传出去,会有很多人想跳起来打你。” “为什么?是跳起来?” “因为站得没有你高。” “既然如此,便也打不到我。” “……” 这?样的对话慢慢进行,直到闻灯将步绛玄两侧肩膀都涂好。他拿起绷带,选了个角度,开?始包步绛玄。 绷带需要从胸前绕到背后,再绕回来。闻灯和步绛玄的距离时不时拉得很近,偶尔头发还会掉下来,扫到步绛玄脸侧或刚包好的肩上。 “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不对?”忽然的,步绛玄问。 “对。”闻灯回答道。 步绛玄抬起头,定定看?着闻灯轻垂落下的漆黑眼睫:“就算我?的病治不好,也?会陪着我?,对不对?” “当然。”闻灯点了下头,开?始进行收尾工作,将绷带在步绛玄胸膛前打了个蝴蝶结。他认真看?了一?看?,觉得这?结打得简单又大气,正想夸自己两句,步绛玄突然抬手,环住他的腰,在他腰身某处捏了一?下。 闻灯一个激灵,浑身僵硬。 他心道现在的步绛玄果然是三号机,没有初代机的正经,也?没有二号机的不正经,似乎是介于两者之间了,能够理智斩杀妖兽,听他摆布上药,还会对他胡来。 但对步绛玄的触碰,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可不排斥不代表不慌张,他啪的一?声打在步绛玄手上,把他试图胡作非为的手拍开?,道:“喂!你有想在我身上擦手的嫌疑!” “意思是手干净的话,就可以了?”步绛玄的目光自下而上,不错目地注视闻灯。 你这?个人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个弯?怎么就拐到这上面去了?闻灯腹诽,捧着药碗和余下的纱布退后,瞪着步绛玄说:“把衣服穿好。” 步绛玄“哦”了一?声,将不情愿表现得明显,慢条斯理拿出一件外衫,但临到要穿时,却对闻灯道:“我?受伤了,没力气穿。” 闻灯:“……” 闻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95页 可步绛玄委实伤得不轻,药已涂好,绷带缠了几圈,依旧有鲜血往外渗,将素白的纱布染成浅红。 “行,你是病号你最大。”闻灯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衣裳,又一?把抖开?,把人给包上。 “抬手。”闻灯冷哼说道。 他三下两下帮步绛玄穿好衣服,还给这?人套好腰封。这?人即使受伤,也?是端正笔直的坐姿,腰侧线条利落养眼。闻灯心道一?句人模狗样,对步绛玄进行吐槽:“你一?直都穿一?个款式一个颜色,这?样很容易让别人误会你不换衣服。” 这?话让步绛玄挑眉,不过话说的却是:“别人如?何看?,是别人的事。” 闻灯对此无话可说。 闻灯将周围的东西收起,叫步绛玄起来,去前面找北苍望羲和程复惊。茫茫风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闻灯之前捏的挡雪屏障已经失效,他打算给自己再捏一个,却被步绛玄握住手。 鹅毛大雪在这一?刻消弭散尽,可说时迟那时快,又见一?支羽箭从东方射来。 闻灯面色一变,抬手抽刀。步绛玄出手比他更快,剑指一?并,剑意当空落下,顷刻间将飞来的箭斩断。 啪嗒。 羽箭一?分为二掉落,但在这个瞬间,又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对面的山石上。 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按照普通人的算法,大概在四五十左右,身穿一?件苍墨色狩衣,袖摆上绘着星辰图案,仿若夜空。 闻灯看不出他具体境界为何,只能感觉出比步绛玄要高出一截。 他看?向步绛玄和闻灯的目光带着浓浓敌意,袖袍一?振,沉声开口:“这?里可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地方。” “你是谁?”步绛玄上前,将闻灯按到身后,冷声问道。 对面的人答非所问:“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 闻灯听得一?愣,步绛玄却是理解了,眉梢半挑,说道:“占星台很久之前的一?句预言。” “没错。” “你是占星台的人。”步绛玄确定了这?人身份,继而往天上看?了眼,问:“这?就是绛夜了?” 对面的人不答此问,向前走了一?步,神情冷漠严肃:“上月十四的夜里,你在做什?么??” “破境。”步绛玄直言说道。 对面的人丝毫不掩饰战意和杀意,步绛玄反手抽剑。而别人间剑刚出鞘,这?人将眼一眯,大喝一?声:“果然!” 他再度挽弓,羽箭直指步绛玄眉心,箭头锐利,泛着宛如?淬毒的冷光,那狩衣被风一?吹,猎猎招展。 气氛骤然凝固。 闻灯将玉笛凑到唇边,立刻准备吹奏—— “徐老头,对我的后辈出手,问过我?的意见了吗?”一?个低冷的声音在闻灯和步绛玄身后传来。 闻灯听见后眼神亮起,回过头去喊了声:“师父!” 来者正是北间余。 他竖抱着一?张琴,袖摆被风吹起,神情偏冷,但当闻灯看过来,又变得柔和,朝他笑了一?下,向前踏出一步。 北间余施施然行至闻灯二人身前,手指无声抚过琴弦,对闻灯道:“带你师兄回去。” 对面的人气得胡子一?吹,横眉怒目道:“这?是占星台的命令,北间余你胆敢……” 铮—— 北间余拨动琴弦,琴音清泠空灵,而对面人的话戛然而止。 他竟直接噤了对方的声。 闻灯见此,将步绛玄拉起,朝着邙山行宫速速行去。 走出一段,他回头看了眼,竟见北间余瞬闪去到那占星台的人面前,手腕翻转,咻的一?声将琴砸向对面。 他的出招符合一?贯风格,打人要打脸。闻灯不忍睹,转头收回视线。 闻灯问身旁的人:“方才你们说的预言到底是什么??” “那句预言的意思是,绛夜来临,太岁崩落,祸星出世,世间将万劫不复。”步绛玄的目光落到他被闻灯抓住的手上,从这人手指间那枚深红色的玉戒上掠过,缓慢抬高,看?定他的侧脸,低声解释。 ……这是什么?经典剧情。闻灯心中充满吐槽,又想起自己是穿进了一?本书,不由对作者的安排表示无语。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指着问:“这?就是所谓的绛夜?” “没错。” 天空一?片红,像是特地晕染出的一?般,从东而西逐渐变深,至他们这处,成了泼开的绛色,就似步绛玄这?身衣衫般。 闻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在这个时代,这?种颜色的天空或许不常见,但若放在他曾经生活的世界里,就稀疏平常了。 他翻了个白眼:“等我?回神京城,请全城的人点上灯,让全城的人跟着我?一?起放烟火,同样会让天空变成这?个颜色。” 步绛玄猜出他的想法:“把天空映红?” “没错。”闻灯轻哼一声,继而皱起眉,“那个占星台的老头来势汹汹,看?起来是认为祸星是你了。” “从方才的情形来看,的确如此。”步绛玄往回看?了一?眼,语调平平。 “你这?个三号机逻辑还挺清晰。”闻灯瞪着步绛玄说道,对他的不在意甚是不满。占星台是周国在卜筮星算一?道上最有话语权的地方,他们若向外界发出信号,大抵能一呼百应。 第196页 闻灯露出忧愁之色。 “绛夜,太岁崩……太岁是指岁星吧,崩了吗?”闻灯边往天上望,边问。 步绛玄摇头:“若是崩落,定然会有异象发生。” “所以太岁还没崩呢,他们就认定你是祸星了?”闻灯只觉得这?群人不可理喻。 “占星台一向如?此。”步绛玄说得淡然,过了片刻,补充道,“防患于未然。” 闻灯忍了半天,终究是没忍住呸了一?声。 “有师父他们在,占星台不敢轻举妄动。”步绛玄瞥着他的神色,安慰说道,“更何况,我?已是游天下境,轻易也?杀不死我。” 踏过几个传送阵,一?路疾行,两人回到邙山上的大本营。 这?里的医修们和闻灯先前来时一样忙碌,各间帐篷都挤满了人,好些伤患不得不等候在风雪中。 闻灯看了眼步绛玄的肩膀,扫了眼他的脸色,不忍这?人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心思一?动,将他拉到了邙山行宫里。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闻灯选了另一条路,但怕占星台的人像方才那般突然出现,选了个离议事正殿不远的位置——闻清云大概便在那处,白玉京定然也有人在,若是发生什?么?,他就扯着嗓子喊人。 他带步绛玄摸进空屋室,反手关门。 进屋才?知,这?间屋子极其宽敞,四面的窗都开着,不下十扇,某窗外长了腊梅,歪歪斜斜地将一?根花枝伸进来,极富趣味。陈设古朴雅致,分了里外间,他们所在的外间客榻矮凳长桌一?应俱全,墙上挂弓悬剑,内里以垂帘相隔,暂且看?不见。 闻灯心中嘀咕一?句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收回视线,看?定被他安排到榻上的步绛玄,道:“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下面给你拿个号。”他对自己简单粗暴的治疗手法并无信心,觉得还是请医修过来诊治更加妥当。 说完就转身,但还没走出半步,被步绛玄拉住了手腕。 闻灯知晓这?人犯病时对自己比较依赖,回头温声说:“我?去去就回,于师兄徒师姐他们也在下面,我?让他们帮我?盯着,不会一?直等在下面。” 步绛玄用一双异色的眼眸望定闻灯,不仅不放手,还把闻灯拉得更近了些。 “我?不需要别人。”他低声说道。 砰! 砰砰砰砰! 步绛玄话音落地一刻,屋室内传来一连串声响,外面透进来的天光骤暗,所有门窗都被合上! 与此同时,闻灯看见这?人脚下的影子如?雾般漫上来,将他包裹住。 步绛玄起身,一?手环住闻灯的腰,一?手扣住他后脑勺,把人按在自己身前。 他们之间再无距离。 这?人看似双手都有落处,可渐渐的,闻灯感觉出了第三只第四只,甚至第五只和第六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手腕脚踝。 第86章 平平 这些“手”显然是步绛玄的?影子凝成的?, 和平日里步三岁拍他打招呼的方式很不动,力道非常轻,像是羽毛在扫, 但触感却是微凉的?。他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缠绕上?了脚踝和手腕, 缓缓向上?游移,慢慢掠过掌心。 闻灯被弄得后背直颤栗,手不由自主握起, 连脚趾头都在往内蜷缩。他腰有些发软, 偏生被步绛玄握在手里, 这人隔着衣料, 一下又一下捏他腰上的?软肉。 “喂!”闻灯冲步绛玄喊了一声, 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但才挪出半步, 就被步绛玄拉回来。 步绛玄用了些力,闻灯鼻尖猛一下撞上?这人胸膛。这人身上?没有散尽的?香钻入鼻间, 是昨晚的?他们成亲时他用在身上?的?, 清苦的木质味道, 冷冽中又透着点儿甘,幽幽沁过来,挠得人心痒。 这味道和步绛玄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起初认识的?时候是一块冰,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内里有些可爱之处。 闻灯手指颤了一下, 接着听见步绛玄重复了一遍: “我不要别人。” “那你要谁?”闻灯下意识接了这样一句话, 但他问完就后悔了——这个人犯起病来想要谁, 他是知道的?。 而步绛玄将头低下来,用鼻尖碰了碰他耳尖,道:“只要你。” 这人有一把清冷的嗓音, 说话时刻意压低了语调,含着点儿沙哑的?味道,炸开在闻灯耳侧,惹得他耳尖一下红透。 步绛玄看见之后,又往这处亲了一下,问:“你愿意给我吗?” 他看似在问,实际根本没有征求闻灯意见的?打算,影子凝出的手滑进闻灯指缝,仿佛要相扣,而吻一路向下,在耳侧颈间留下蜿蜒的?湿痕。 闻灯被迫仰起头,被亲得发出一声绵软颤抖的?轻哼。 求欢。 他便是再愚钝,也意识到了步绛玄要做什么。 这人像发了情的?动物,不仅用手抓住他,还要将尾巴也缠上?来,将他紧紧圈住。犯了病喜欢闹,连吻带咬,偏生力道拿捏得恰当,让他生不出抗拒和反感。 等等,这家伙这样放肆,他都不抗拒? 闻灯觉得自己没救了。但他还是想抗争一下,把缠在手上?的?东西打掉,将手抬起来,可这一刻,又顾忌起步绛玄肩膀上?的?伤。 闻灯迟疑了,而步绛玄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他的?咽喉,便让他双手撤了力,重新垂下。 第197页 步绛玄很清楚他的?弱处在哪,影子又缠到了闻灯手上?。 “……步绛玄,你先给自己捏个清心诀。”闻灯垂低眼眸,音调带着压抑。 “我现在很清醒。”步绛玄说道。说话的?同时,他停下了亲吻,将头抬起,往后稍微退开了些,双手按住闻灯的肩膀。 闻灯撩起眼皮,紧紧盯着这人。他不太信步绛玄会这样轻易放过他。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见这人说:“我想把这件衣服撕了,可以吗?” 你这叫清醒?清醒会来打你的?!闻灯捏起拳头。 而步绛玄又说:“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一件。” 你语气竟然还很理所当?然?信不信我现在把裤子脱了吓死你!闻灯拉出一张面瘫脸,用拳头捶了一下步绛玄脑袋:“你脑子?里除了这种事情还有别的吗?” “别的都不需要。”步绛玄说得自然,将闻灯“主动”递来的手握进掌心。 他没有像前些时候那样用影子?将闻灯束缚起来,便让闻灯有机会闪躲。闻灯把手从步绛玄手中解救出来,冷哼着说:“你是平时压抑自己太久了吧?喂,步绛玄!” 话到末尾,闻灯的声音变成一声惊呼——步绛玄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朝着里间走。 步绛玄以灵力拨开隔出内外?的?垂帘,一路走向最深处。 闻灯瞧见这里的?摆设和格局,屏风画扇雅趣,玉器瓷瓶精美,博古架上陈列的?法器珍宝价值连城,而正中起一玉阶,摆放一张能躺数人的?床榻,帷帐不曾垂下,周遭镂雕的?龙纹清晰可见。 龙床!闻灯脑中浮现出这两个字,一时惊住。 这大抵是烈帝的?寝殿。闻灯心念电转,皇帝的?寝殿竟然是这般好进的?? 而在这一瞬,步绛玄将他放到了床上?。 步绛玄没给他太多东想西想的机会,也不乐意他东看西望,屈指一弹,放下床外?的?帷帐,将视线遮挡。 这是张玉床,饶是铺了一层绒毯,亦是硬邦邦。闻灯不喜欢这触感,亦不喜欢这里,翻身坐起来,一面盯着步绛玄,一面思索要如何逃跑。 步绛玄跪坐到他面前,弥散成雾的影子重新将他裹住,手撑在这人身旁两侧,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现在想明白了。” “什么?”闻灯却是没有明白。 步绛玄眸光轻敛,他是在继续昨天夜里和闻灯的对话,而对面的人真是醉得什么都忘记了。他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转而撩起眼眸,再度凝视住这人,说:“我喜欢你。” 四个字,他说得认真坚定。 闻灯愣了,启唇欲言,却是茫然不知该说何。 步绛玄向前倾身,就着这人微张的?唇,深深吻进去。 闻灯鼻间溢出一声闷哼,反应过来,立刻咬了步绛玄一口,没有收力,一口见血。步绛玄欣然接纳,从容不迫。他拉掉了闻灯撑在身后的手、不断抓紧绒毯的手,让他揽到自己腰上,和自己的?手指相扣。 这样一来,闻灯无处着力,唯有抓住他,方使自己不向后倾倒或者彻底软掉。步绛玄喜欢他依附着他的?模样。 两个人的呼吸都变乱。 一开始,闻灯压抑着不让自己哼出声,到了后来,却是无力出声。他连思维都散了。 过了许久,步绛玄才放过他。 闻灯别开脸喘气,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的?水光,抬起衣袖擦拭唇角的?水渍。但步绛玄并不知足,手指轻抚过闻灯脸颊,又去逗弄他那光洁未着饰物的耳垂。 闻灯蹙了下眉,抬起手来,啪的一声打掉步绛玄的?手。 打人完转身就跑。可如今两人境界相差委实太大,闻灯压根敌不过步绛玄,方有了动作,就被这人捞回去。 一声很轻的咚响。 他后背抵上步绛玄胸膛,跌坐在步绛玄怀中,而这人还收拢了腿,将他整个人圈住。 闻灯对这样的差距颇为气恼,更觉得步绛玄这人蛮不讲理,挣扎起来。他忘记了步绛玄身上有伤,不知是哪只手碰到了这人肩膀,并且下手重了些,登时传出一股血腥味。 这味道吓得闻灯身体一僵,不敢再动。 “不碍事。”步绛玄低声说道。 “你这是以病卖病!”闻灯皱着眉头。 步绛玄猜出了闻灯此刻的神情,伸出一只手来,在他眉间抚了抚,遮住他的?眼睛。 “我喜欢你。”步绛玄又说。 “可你问过我喜欢你吗?”闻灯在步绛玄手掌底下瞪大眼。 “你喜欢的。”步绛玄啄了一下闻灯后颈,“虽然你时常会看别人,同别人说话,冲别人笑?,但你看我的?时间是最多?的?,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闻灯竟是没懂他的?逻辑。 “你来雪渊是为了找我。这些日子雪渊上?出现了异状,送信的鸟禽无法寻找方向,皆被困在雪中,你没有收到我的?信。” “你选择和我一起打虫的核,而非和程复惊他们去清理小妖兽,也是为了我。” “此外,如果你不喜欢我,先前那人一箭射过来时,为何要挡在我身前?” 步绛玄继续说着,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闻灯还听出了点儿笑意。而闻灯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时他挡在了步绛玄身前,被点出之后,才想起当?时自己的?的?确确向前走了一步。 第198页 闻灯又有点儿怔。 步绛玄的?吻也在继续,沿着脖颈的?线条向下,一下轻一下重地吮吻。 闻灯被挡住了视线,其余的?感官便变得敏锐异常。他听见身后传来衣料的?摩挲声,极有可能是步绛玄抬起手,想完成撕他这件衣裳的愿望。 这人肩膀上?仍旧有鲜血的?味道传来。闻灯竟不知是该气他越发乱来,还是气他不顾自己的?身体。或者两者兼有之。 闻灯一把拿掉步绛玄的?手,从他怀里钻出去,坐到床的?斜对面。 床帐内的?光线略显昏暗,但也足以让闻灯看清步绛玄肩膀的?情况——他左肩完全被血浸湿了。 他怒声骂道,“你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你自己又是个什么情况!真是伤得神智不清!” “如果你当?皇帝,只怕是个昏君!”他想起眼下在的地方,又补充了一句假设。 步绛玄听见闻灯的话后,给自己捏了个洁净术,将衣上血迹清理干净,尔后端正坐姿,挺直腰板,将双手置于膝上?。 他稍微将头垂低了点儿,不去看闻灯的眼睛,而这样的姿态竟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委屈,又像在认错。 “回去之后,便可以了吗?”步绛玄轻声问。 “这是个步骤问题。”闻灯拉出一张扑克脸,抬高音量严肃说道,“那是成亲之后的夫妻才能做的?事!” “你……我们回去便成亲。”步绛玄短促地蹙了下眉,但太快,难以发现,他掀起眼眸,神情专注认真。 这话没有出乎闻灯的意料之外?,他将下颌扬高了点儿,问:“你知道成亲前需要些什么吗?” “三书六礼。”步绛玄不假思索答道。 “错了,是交往谈恋爱,然后定亲,最后才是成亲。”闻灯维持着一张面瘫脸,如同老学究讲课一般语调平平。 “谈恋爱?何为谈恋爱。”步绛玄没有理解这个词汇,虚心问道。 闻灯道:“彼此喜欢的两人表白心迹,确定一个正式的关系,一起相处生活。” “正式的?关系?” “就是两个人绑定在一起,他们之间只有双方,不容第三人。” 此言一出,步绛玄起身,朝闻灯那侧走出数步,再撩衣摆,端坐于他身前,认真道:“你我相处已有半载余,这之间并无旁人。” “……你真的?很会强词夺理。”闻灯对这人的逻辑惊呆了。 而步绛玄说这话时,弥散在床帐中的幽雾凝出两三只手来,向着闻灯轻甩,想触碰闻灯的手臂。闻灯将之一一拍开,并和步绛玄拉远距离。 步绛玄向着他又行数步,把距离拉回来,道:“那我们从现在开始,进行你说的第一步。” “谁要和你谈恋爱!”闻灯怒目瞪视对面的人,嚯然起身,撩开床帐,走到外面去,“先治病!我师父在此,想必你师父也在,你现在这个情况,须得让他瞧一瞧。” 步绛玄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身形一掠,闪身来到闻灯背后,拉住他的?手臂。闻灯回身打掉他的?手,盯着这人的眼睛道:“如果想和我在一起,就得听我的?。” “若我若应找师父为我瞧伤,你便答应同我在一起?”步绛玄对上闻灯的视线,低声问他。 ……你这明显是在耍心机。闻灯轻轻眯了下眼,垮下表情,无声盯着步绛玄。 却见这人倏然凑过来,往他唇上?啄了一下。 “我说你……”闻灯睁大眼睛。 步绛玄又亲了下他的?唇,问:“那你允我吗?” 步绛玄的?神情极认真。闻灯注视着这人的眼睛,缓慢垂下眼眸,向后退了数步。他盯着这里的?青玉地砖,目光在纹路上来回描摹,良久,才开口对步绛玄道:“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步绛玄没有立刻走过去,就着这样的距离望定闻灯,话语坚定。 “我瞒着你很重要的?事情。”闻灯又道。 步绛玄语气依旧:“都没关系。” 闻灯没有抬起头。他又向着后面退了一步,声音渐低:“天大的?事情,若你知道了,保不齐会……会一剑戳死我吧。”最后半句,他思考了一阵才说出来。 “不会。”步绛玄道,“有些事,若你不愿说,我不会问。” 步绛玄向着闻灯靠近,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沉稳有力。他踩上闻灯身前那块地砖,鞋面出现在闻灯视线里,继而再近,连两人的?衣角都似乎交叠到了一起。 他想去牵闻灯的手,但被闻灯躲过。这人偏头看向另一侧,道:“步绛玄,一般来说,这种事无论哪方提起,都会给足对方考虑时间的,逼得太近,反而容易出错。” “一刻钟。”步绛玄想了片刻才给出时限。 闻灯:“……” 闻灯将头转过去,眼眸对上?对面人异色的眼眸,问:“你现在说的?这些话,等病犯过了,还会记得吗?” 第87章 新雪红梅 “记得。”步绛玄未经?犹豫, 立刻给出答案。 闻灯目光慢条斯理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挑起眉稍:“你怎知?道你记得?这是?你入游天下境后第一次犯病。” “我会记得。”步绛玄捉住闻灯的手?,定定说道。 他看人的目光一向是?冷的, 一旦温和下来、专注起来,便显得格外深, 青眸青如深海,黑眸点漆似墨,在昏暗的屋室内淌着细碎又粼粼的清光, 让人很难移开眼目。 第199页 闻灯费了点儿?劲才将目光从步绛玄脸上挪开, 手?从他掌心里抽走, 转身向着门外:“不说这些, 我去找东和师伯过来。” 步绛玄没有再阻拦, 只是?亦步亦趋跟在闻灯身后。 这人打的什么主意闻灯何尝不明白, 转身说道:“你不许去。” “无妨。”步绛玄道。 “有妨,外面雪大。”闻灯满脸不赞同, 按住步绛玄手?臂, 把他往回?退了点儿?, “这里是?烈帝的寝殿,除了我们,大抵也不会有别人乱闯, 但如果占星台的人来了,你立刻催动联络石告诉我。” 闻灯低声说着, 把步绛玄安置在一张圈椅上, 转身时, 又听这人说:“等一下。” 步绛玄站起身。他走到闻灯身后,将这人乱糟糟的发重新梳好,又绕到身前, 帮他理平衣上的每一处褶皱,当视线掠过这人颈侧时,眸光一动,低头?凑到某道红痕上,又吻了一下。 闻灯后背一个?激灵,迅速反应过来步绛玄亲的是?什么,抬手?甩出一面镜子?,往里看了一眼——他脖颈上几乎没有一处好地儿?,无论侧面还是?前面,都被步绛玄弄出了细细的红。 他赶紧掏出一件带毛领的斗篷,把自己脖子?给包了起来,再向步绛玄飞了一记眼刀,捏起拳头?:“要不是?你伤着,我一定要揍你!” 步绛玄伸手?,在闻灯下颌下的那圈绒毛上抚了几下,帮他把它们梳顺,道:“你若生?气,等我伤好,再揍也是?可以的。” “你就是?仗着自己现在境界高了为所欲为。”闻灯又瞪步绛玄一眼,将连在斗篷上的帽子?一并戴上。 步绛玄看着闻灯,不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问:“你难道不喜欢?” 接着自答:“你分明是?喜欢的。” 他用?手?碰了碰闻灯的嘴唇,闻灯不跟他客气,张口就咬,却?是?换来步绛玄一声低笑:“等回?去后,我就停在游天下,等你追上来。” 步绛玄很少笑。闻灯一直认为,以步绛玄这样的模样,若是?愿意笑一笑,大概能将天下女子?的魂都给勾去。 现在步绛玄笑了,就在他面前,唯独在他面前,丹凤眼向下弯出弧度,往日里刀锋般的冷冽都敛尽,余下来的唯有温和柔意。 声音又低又冷,透着点儿?沙沙的质感,像夏日里被冰镇过的酒,清冽,烈得让人微醺上头?。 闻灯觉得自己脸红了。 美色惑人!色令智昏!他在心中大骂,松开步绛玄的手?指,抬手?拉住帽子?的两侧,往前压了压,脚底抹油似的跑出这偌大寝殿。 隔出内殿外间的垂帘不住晃荡。 步绛玄望着闻灯离开的方向又笑了一下,在他方才给自己安排的那张椅子?里坐好。 ——咯吱。 砰! 门扉开合的声音传来,尔后是?脚步声渐渐远去。步绛玄听着它们,闭上眼,可就在这一刻,端正笔挺的坐姿倏然松懈下去。 他手?捂住胸口,压抑着咳了几声,紧跟着抹掉唇角溢出的鲜血,抓出一个?瓷瓶,倒了一大把丹药到嘴里。 闻灯在这里留下的温度都散了,步绛玄的影子?依然散做薄雾,在昏暗的屋室内起伏幽弥。他调息片刻,抬起眼眸。 这一次,两只眼睛都变做了青眸。 他又将眼闭上,过了许久,沉沉吐出一口气。 “报——” 一个?近乎嘶哑的声音出现在耳侧,语速又快又急,“启禀陛下,西面的亡灵大军正全速行进,现在距离神京城仅余百里!” 这不该是?此间会出现的声音,步绛玄猛地撩起眼皮。 他身处之地变了。此时此刻,他高坐明堂之上,阶下聚着身穿官服、神色各异的人,四方灯烛煌煌,照夜如昼华亮。 这堂上闹哄哄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话,探子?来禀之后,一个?年迈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看向大殿东侧,手?中拐杖重重杵地,沉声发问:“幽族以秘术进犯国都……国相不该给个?说法?” 幽族? 步绛玄如今对这两个?字很敏锐,向着老者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这殿上还有一人。那人一身白衣,斜倚长窗,袖袍在风里翻飞起落,手?中持着一把扇,但视线往上走,却?是?看不清模样。 没来由的,步绛玄觉得他很熟悉,应当是?自己的亲近之人。 “幽族人不会对陛下、对周国作出这样的事。”被称呼为国相的人开口说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又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人离开人群,向着那位国相讥讽一笑:“国相是?幽族人,当然为幽族说话。可这世上,唯有幽族能召唤亡灵,驱使驾驭为兵,而如今,这些亡灵近在眼前了。” “幽族秘术皆由族长掌握,而我是?这一任的幽族族长,所以大人的意思,是?这些亡灵都是?我召唤出来了的?”国相轻振衣袖,压低手?间折扇,冷声说道。 他话语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自周身漫开,方才说话那人往后退了半步,面上浮现出惶恐之色:“我……我可没这样说!” “先别说这些,当务之急是?将那些**的亡灵送回?地下去!”有个?面容粗犷的人大吼着说道。 “寻常士兵根本敌不过它们,那些东西数量上前,而神京城中方士数目不过一二百,该如何是?好?” 第200页 “先组织一批方士到城墙上,布置阵法……” 众人商议起应付之策,大殿重新归于?嘈杂。 坐于?最上首的步绛玄有心走下台阶,去东侧瞧一瞧那白衣人的面容,却?是?见得自己一抬衣袖,问:“国相有何对策?” “陛下又是?如何想的?”国相反问道。 纵使看不真?切他的脸,但步绛玄感觉得出这位国相朝他看过来。步绛玄起身,明黄的衣摆曳地,在低处掠出一抹光弧。 “国相随我来。”他低声说道。 一身白衣的人却?是?依旧倚着窗,不迈脚步,轻轻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断,就在此间说吧。”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细听了,却?有几分复杂的意味。 大殿上静了,众大臣不再出声,执手?后退,为一步一步走下来的步绛玄让出路。步绛玄抿唇,立于?明堂中央,过了许久,才道:“事情还是?出在幽族。” “因为这是?幽族的秘术?”倚着窗的人问道。 步绛玄没有回?答这话,而是?说:“我信你。” “但你不信我的族人。”窗前的人直起身,向步绛玄走了一步,他们的距离拉近,可他面容依旧模糊,“而且你已经?将我的族人们控制起来了,这和不信我又有何异?” 这话让步绛玄敛下眸,亦使他驻足。 他不说话,这里便无人敢开口。香立在香炉中,升起轻轻袅袅的烟,青玉做的地砖一日不知?要擦多少遍,光可鉴人。大殿偌大,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是?那位一身白衣的人扯唇笑了声,说:“好,既然事情因我族秘术而起,后果自当由我族承担。” 这犹如一颗石子?撞进平静湖面,激起无数波澜,众官员大臣又窃窃私语,而步绛玄蹙眉,继而瞪起眼来,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站在他对面不远处的人抬起手?来,向他执礼。 极为恭敬的一礼,每个?细节都不曾错。 “事情出在幽族,我身为幽族族长,自然要做族长该做的事。”白衣人说道。 “事情并不在你。”步绛玄向着他走了一步,而这时,对方的音调陡然扬高:“可就在我的族人们了吗?”他显然生?气了,可紧接着,语气又变得轻柔缓和,“说笑,神京城外的亡灵军团,陛下不必担心。” 他又向着步绛玄行了一礼,礼毕转身,走向殿门,抬手?一推。 殿外是?冷夜白雪长风肆意,他白衣倾洒,不带任何迟疑和犹豫,走了进去。 这一刻,步绛玄认出了他的背影。 * 风雪肆意翻卷,闻灯给自己捏了个?挡雪屏障,在行宫里走了一段路,发现这里太大,想要寻人,困难至极。 他又不好意思扯着嗓门大喊,想来想去干脆往空中一跃——他低头?四下找寻,不曾见得东和,但有个?熟悉的身影撞入视线。 是?闻清云。 闻灯无心计较这人把自己关起来的事情,稍加思索,向着闻清云疾掠。 不多时,他来到闻清云面前,唤了声:“二哥!” 闻清云正朝着外面走,闻言迈出的脚步猛然收回?,瞪大眼睛看向身前的人,不敢置信:“闻书洛?你能耐了,竟然还跑出来了?” 闻灯抿唇笑了一下,亦向后退了一步,直接问:“你知?道东和师伯在何处吗?” 闻清云却?是?瞪着一双眼没有回?答,眼眸抬高垂低,将闻灯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目光停在他的鞋上,用?肯定的语气道:“你去雪渊上了。” ——闻灯的鞋脏了,沾了许多雪和妖兽的血迹。 听见这话,闻灯又向后退了退,压低声音:“哥,东和师伯应该在这里吧?” 闻清云冷冷笑了一下,想说难不成是?你那好师兄出事了?这时,一个?身披鹤氅、须发皆白的道者翩然而来,手?中拂尘一挥,落到两人对面,笑道:“师侄寻我?” “前辈。”闻清云赶紧转身见礼。 “是?,师伯。”闻灯应道。 东和向闻清云点头?回?礼,对闻灯道:“带我过去吧。” 闻灯冲闻清云弯眼一笑,从他面前跑开,给东和带路。 他悄悄打量了东和一眼,见这人一副如往常一样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问:“师伯你都知?道了?” “稍微看见了一些。”东和笑答。 这看见指的并非是?用?眼睛真?切看见,而是?指感知?到了大体走向。闻灯登时紧张了些,斟酌着开口:“那先前邙山行宫内灵力流动异常……” “无论在邙山,还是?在雪渊上的人,当时都察觉到了。”东和轻轻哼了一声,“你俩弄出来的。” “是?我们没有错。”闻灯低下脑袋,将声音压低了些,“我们贸然行事,会对这里有什么影响吗?” “这里的灵气愿意为你们所使用?,是?你们的机缘。我等又非此间灵气主人,又能说什么呢?”东和摊了一下手?。 闻灯一听这话,安下心来。 他朝天空看了一眼。眼下还是?上午,但天穹中的绛红仍旧犹如泼洒一般,没有半分消散的迹象,四下光线极暗。 “师伯,这绛夜会持续多久?”闻灯又问。 东和亦抬起头?,仰望天空片刻,肩膀耸了耸:“老天爷的事情,谁晓得呢?” 第201页 “占星台的预言……”闻灯略加思忖,试探性开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东和打断。这人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道:“去他的预言。” 闻灯点头?道好。 行宫很大,但闻灯带着东和走得极快,不多时回?到方才的寝殿。出于?从前看病保留下来的习惯,闻灯将东和带进屋中,并未留下。 他出了寝殿,正替步绛玄和东和关门,廊外庭院里走来两个?人。 是?程复惊和北苍望羲。 飘摇风雪间,北苍望羲依旧是?那身黑衣,程复惊披了件素色的披风,拱手?朝闻灯一礼,温和笑道:“闻姑娘。” 北苍望羲则是?抬手?朝闻灯挥了挥:“小闻!”继而带着点儿?抱怨说:“找了你老半天,你竟在这里。” “下面的帐篷都满员,只好往上走了。”闻灯笑笑说道。他仔细打量这二人,程复惊面色仍旧苍白,但比先前在雪渊上好了一些,身上衣衫换了一套新的,显然将伤口重新包扎过。而北苍望羲身上没有大伤,无论神情还是?说话的语气,依旧生?龙活虎。 “步绛玄怎么样?”北苍望羲朝闻灯方才出来那扇门看了一眼。 “东和师伯正在给他看。”闻灯道。 “那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北苍望羲道。 程复惊向着闻灯走去,从庭院来到廊上,温声道:“先前多谢闻姑娘赶来,闻姑娘不曾受伤吧?” “没有。”闻灯摇头?,又问:“你的伤如何了?” “已请医修看过,不碍事。”程复惊笑笑,和闻灯并肩而立,越过屋檐,看向绛红的天空,和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北苍望羲坐到长廊栏杆上,伸直腿,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方才听见消息,妖兽应当能在今明两日剿灭干净。” “早结束早好。”闻灯呼出一口气。 “这鬼地方真?是?不好受,我好想吃毛血旺。”北苍望羲垂头?叹气。 “等回?了白玉京,吴婶肯定会给你做。”闻灯内心复杂。他向着身后的寝殿看了一眼。殿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这不免让他有些担心。 这人帽子?不知?何时滑了下来。程复惊偏头?,目光追着他所看之处投去一瞥,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看见他耳垂上有一道咬痕。 淡红的咬痕,落在细白光洁的耳间,仿佛新雪红梅。 谁人能做这事,不用?细想亦知?。程复惊眸光一暗,敛眸片刻,复而撩起,看向廊外纷雪,对闻灯道:“这行宫里景致甚美,闻姑娘可愿同在下一道走走?”他带着笑,语气极温柔。 而这话刚落,忽闻一声“咯吱”。 寝殿门从内打开,有人从里走出来。 第88章 剑锋 来到门口的是步绛玄。开门的一瞬, 绛红衣衫轻起低旋,带出一阵清寒。他身后的影子散成幽幽薄雾,面无表情, 异色的双眸里尽是冷意。 几乎是躺在栏杆上的北苍望羲在看见他时,噌的一声起身, 瞪大眼睛,惊得合不拢嘴:“你竟然!” 程复惊面色有些难看。 步绛玄向?外踏出一步,注视着他, 道:“风雪甚重, 程公子却在此时邀人赏景, 真是有雅兴。” 他说这话时语调很冷, 话到末尾, 甚至还带了点儿隐隐约约的讽刺。 这人竟然也会用言语讽刺了?看来是真的不高?兴。闻灯有心安抚, 上前半步,低声道:“你别……” 步绛玄眸光一转, 看向?闻灯:“你想去?” “没有。”闻灯面露无奈, 心说这人每回犯病都敏感得很, 朝着他走了一大步,按住他手臂、将他一转,推回寝殿内, 再扭头冲程复惊不好意思地笑笑,“程公子, 抱歉, 改日再约吧。” 说完闻灯跨过寝殿门槛, 关上门。 殿内比外间昏暗许多,仿佛蒙上一层纱似的,纵使修行者目力甚佳, 这样的光线下依旧能够视物,但闻灯仍然还是不喜。先?前步绛玄的胡作非为来得太快,让他压根儿忘记了这世上还有灯烛一物,眼下想起来,刚要伸指弹出灵力,又给步绛玄捏住。 “你想和他改日再约?”步绛玄盯紧闻灯的眼睛,幽幽问道。 “这只是一种?礼貌的说辞。”闻灯拍开他的手,解释说道,“社交礼仪而已。” 步绛玄重新抓住闻灯的手,手指嵌进他指缝,将人扣住,冷着脸道:“不管如何?,我都不许你同他去。” “是是是,我不会同他去的。”闻灯忙不迭点头。 “咳。”寝殿深处传来一声清咳,东和还在。 闻灯吓得甩了下步绛玄的手,步绛玄却将他抓得更紧,如此反复二三次,闻灯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只能这样任这人牵着,转身过去问:“东和师伯,师兄的伤如何??” “小伤,小事。”东和摇着脑袋从里间出来,轻理袖摆,慢慢说道。 “那就好。”闻灯松了一口气。 孰料东和紧跟着说了一句:“但是——” 闻灯一颗心又提起来,偏偏东和不继续往下说了。他不仅不说,目光还一直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打转。 闻灯被看得不自在,把手往身后一藏,可下一刻,又被步绛玄拽出来。 “喂!”闻灯压低眼眸,偏头警告身侧的人。 “但是——” 这时东和终于接着说了下去,“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天影一族血脉带来的影响,我已思索不出对策。” 第202页 闻灯表情僵住了?。 他眼睛慢慢瞪大,看了?看东和,转头去看步绛玄,不太敢相信。东和是这世间最高?明的大夫之一,如果?他都束手无策……闻灯不愿往下想。 “事到如今,最好是顺其自然。”东和说道。 “我若偏不顺呢?”闻灯垂下眼眸。 东和轻轻叹了一声,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殿外廊上。 北苍望羲收起拍程复惊肩膀的手,转身向?着庭院,道:“程兄,走吧。” “他竟然进入游天下了?。”程复惊立在原处不动。他不想挪开脚步,亦挪不开脚步,唇紧紧抿起,神情复杂。 “想来是为了?杀那只游天下的妖兽而破境。”北苍望羲说道,抬起眼来,朝着四?下打量了一番,“先?前行宫里的灵气突然涌向?雪渊,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程复惊敛低眸光,“我的确比不上他。” 北苍望羲表情变了?变,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知该何?言语,搓了?两下手,干巴巴道:“……这种?事,并非看境界,得看小闻喜欢。” 紧接着转移话题:“不过的确该努力破个境了?,等?此间战事了?,回去就努力。”说完一巴掌拍上程复惊后背,推着他从这里离开。 东和亦没有在寝殿内过多?停留,临走时,交了一张药方给闻灯,让他往山下营帐取药,熬药之后,一日分三次给步绛玄服用,连喝七日。 闻灯将这张纸小心收起,又把四?面灯烛点燃,将步绛玄摁到罗汉榻上,紧盯着这人的眼睛问他:“你感觉如何??” “尚可。”步绛玄首先?把闻灯的手重新抓住了,才回答说道。烛火照亮他的眼睛,异色的双眸里如同流淌着暗河,幽且深邃。 闻灯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和抓自己的方式都有了?变化,但又说不清这种?变化是什么。他瞥了这人几眼,道:“说具体一些。”他对步绛玄的回答并不满意。 步绛玄垂了?一下眼,继而抬起,低声道:“这本就不是病,便也无从下手治疗。” 但闻灯不认同。他并非这个世界上土生土长的人,对于天影一族被江湖列为禁忌之事,有自己的见解。 “说是血脉影响,无非就是遗传病。这个病,也不见得就你母亲的家族会得。”闻灯说道。 他话语坚定,目光更是认真,步绛玄却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可若是病,却也算得上是绝症。这些年来,我和师父看过很多?书,都未寻得什么的治疗手段。”步绛玄语气极轻。 “那你之前寻找的枯寒草……”闻灯蹙起眉。 步绛玄道:“那是压制,并非根除。” 闻灯在步绛玄掌心底下眨了眨眼,一把将他的手拉开,定定盯着步绛玄看了?一阵,伸手往他脑袋上点了一下:“这种?病的确难治,但定然不是绝症,如果?我判断得没有错,根源在于……这里。” 这话让步绛玄眉梢慢慢挑了?一下:“这就是你说我脑子不好的原因?” 闻灯心说你如何?知道我这般说你了?,思绪一转,想起上月步绛玄犯病时,他曾脱口而出过。 “你记起来了!”闻灯惊道。 步绛玄又挑了?挑眉,没开口接话。 “我说的是实话。”闻灯压低音调、拖长语气说着,转而将手背拍上这人额头,道:“步同学,无论如何?,只要活得久,一定可以找出治疗的方法。” 步绛玄敛眸不言。 “你要相信医学是会不断进步的。这是我和医生比命长系列。”闻灯又道。 步绛玄还是没开口。 闻灯叹了一声,任他沉默一阵,抽回自己的手。闻灯弯腰低头,以这般别扭的姿势看了?眼步绛玄的表情,屈指往他额上弹了一下,打算出去拿药熬药。 寝殿里门窗虽全然合上,但风依旧细细缓缓渗了?进来,在虚空里打着旋回转,吹晃一室灯烛。外面的天光倒是在渐渐变亮,透过窗户纸,勉强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闻灯向外瞥了一眼,手又给步绛玄抓住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步绛玄问。他似乎在不安闻灯的离去。 “我说过会的。”闻灯回答说道。 “你愿意陪着我,却不愿同我在一起。”步绛玄道。 他现在坐在椅子里,而闻灯站着,位置便低了许多。从闻灯的角度看过去,这人抿着唇撇着眸,怎样看怎样委屈,再配上一张英俊的脸,简直让人心疼。 像雨天里被主人丢弃、被打湿毛发的大狗。 还好我不是个母的,不然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母性了。闻灯在心底说道,想了又想,还是那句话:“……你肯定会一剑捅死我的。” “我不会。”步绛玄声音坚定,“若你有什么……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可闻灯不敢说。 当年闻父闻母只让闻书洛男扮女装死守秘密,别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便是为了?让他不因知晓太多而死。他至今没弄明白闻书洛的身份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故而无从得知,这事若说给步绛玄听,步绛玄知晓后是否会受到牵连。 他当然相信步绛玄知道这件事情后,即使怒得提剑杀人,也不会往外传。 闻灯往步绛玄手背上拍了?一爪子,转身往外:“我去下面抓药,然后给你熬药。” 第203页 “你当真会熬药?”步绛玄从椅子里起身,紧紧跟在闻灯身后。 “你在歧视我的智力。”闻灯没好气回道,在这人即将跟着自己一起走出殿门时,拉长语调又说:“止步,我去就行。” 步绛玄在这种?情况下难得听从一次闻灯的安排。他站在屋中,看闻灯跨过门槛,道:“最后三味药,当后下。” “……后下?”闻灯脚步一顿,眨了下眼,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步绛玄:“起锅前一刻钟放入。” “咳。”闻灯手握成拳,在唇前抵了一下,掩饰住尴尬,“谢谢说明。” “药材要先?用凉水浸泡二三刻钟,煮沸后转小火,两刻钟后,取走药液留下药渣,再加入水,继续熬煮,如此重复三次,合并药液,便算完成。”步绛玄道。 闻灯:“……” 这跟他从前把中药丢进养生壶中,加入清水,等?待养生壶自行把药熬好的步骤完全不同。闻灯自是不会承认自己不清楚这些,飞快说道:“知道我都知道我去了你好生在这待着!” 他边说,边给自己捏了个挡雪屏障。屋室里的步绛玄往外走了些,又道:“八刻钟。” “嗯?”闻灯给了?步绛玄一个疑惑的眼神。 步绛玄:“一副药煎好,需要八刻钟。” 这是要闻灯煎完药立刻回来的意思。闻灯心道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发定时任务,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甩袖走下石阶。 步绛玄站在寝殿内,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的背影。他走进庭院,忽然间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闻灯有些奇怪这人竟然这般轻易便让他走了,但看见步绛玄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儿,不由瞪眼:“坐回去,你现在不能吹风。” 言罢袖子一甩,替步绛玄把门关上。 啪的一声,从外落入寝殿的光线被驱赶出境,唯余一室跳跃着的烛火光影。步绛玄立于原处,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等?闻灯彻底从此间离开,才退回椅子里。 他脸色刷的一下变白,眉心紧紧拧起来,沉沉吐纳之后,自袖中甩出几根金针,三两下解开上衣,扎上几个穴位。 他眼睫轻闪了几下,眼眸敛低,再度撩起时,颜色各异的双眸都成了?深青色。 闻灯来到行宫外的营帐排队拿药,接着在指引之下寻到一个无人使用的药炉,按照步绛玄的说法开始熬药。 首先?用冷水浸泡药草,做完这事,他还拿出一个计时器,精准计算时间。 八刻钟,一个时辰,两个小时,不算太短。闻灯并非没有打过用符纸和法器加速的注意,但那样做得来的药效没有小火慢煎好,未加多?想,放弃念头。 他在这里遇见了?于闲和徒无遥,便向两人询问当时其他人的情况,得知众人皆无危险,终于打消了?担忧。而他们听说步绛玄又一次破境后,惊得许久未回过神。 “步师弟、步师弟简直是当代传奇啊!”于闲愣愣说道。 徒无遥神情恍惚:“那句话可以改了,该叫‘绛衣如神绛衣冷’。” “这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自惭形秽,自惭形秽……” “我回去后定当勤加修炼,虽不奢求入游天下,但也该往上走一截……” 有人陪伴,时间过得快了许多。闻灯煎好药便往行宫里走,于闲和徒无遥同他一道,去探望步绛玄。 闻灯无须再遮掩,从行宫正门进去。 这里人不少,外面的帐篷早被人挤满,许多伤员不得不在雪地里等?候医治,便有级别高的人下令将早行宫里为雪渊战众弟子准备的休息间腾出来,收治伤员。 时而便能看见年轻修行者往来,轻伤者进行包扎之后,都没有收到再上战场的命令,这场战事大抵是真的快要接近尾声。 闻灯见了?,心情舒畅许多。他和于闲、徒无遥走过冗长的甬道,绕过威严的正殿,穿过古旧的长廊,行往寝殿。 就在寝殿外的庭院,迎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手中皆提剑,衣着款式有相似之处。他们不住环顾四?周,东盯西瞧,似乎在找什么。闻灯瞥见了?这些人,并未放在心上,打算绕开他们,于闲和徒无遥却拉住他。 “是萧山步家!”徒无遥压低声音说道。 闻灯神情登时变得警惕了?。这群人亦发现他们。只见对面为首之人走上前来,对闻灯道:“你是步绛玄的师妹闻书洛!说,步绛玄在哪?” 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言语之间,抬起手里的剑逼问。 徒无遥一把抽出腰间长鞭,于闲亦是提剑上前。对面的人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衣袖一甩,展示出境界。 属于神心空明境巅峰的灵压在庭院中漫开,冷得如刀,寒得刺骨。风雪被逼得停了?一瞬,于闲、徒无遥二人身上的伤登时被这灵压激得发作,吐出鲜血。 闻灯脸上表情消失了,反手抽刀,往前迈出一大步,冷声道:“此间战事未休,你却对同胞刀剑相向?” 他握刀的手很稳,腰背挺得笔直,丝毫未受到对面神心空明境巅峰的影响。 “你竟不惧我。”对面的人略显吃惊。 闻灯面无表情撩起眼皮,手腕翻转,刀刃向?上。 而对面人笑了?笑,目光从闻灯身上移开,看向?于闲和徒无遥:“就算你不惧怕,但你的同修却不一样——不过,只要你说出步绛玄在哪,我就……” 第204页 砰—— 他话还没收完,寝殿的门猝然开了?,掠出一道森冷剑意,迅如电闪,顷刻将这人掀翻。 一袭绛衣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沿着起落翻飞的衣角往上,是瘦削的腰身,宽大的肩膀,如削的下颌线,以及一双深青色的眼眸。 “步绛玄在这里!”有人惊呼道。 那个被打翻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步绛玄的眼睛,一声暴喝:“这双眼睛……天影族余孽,还不速速跟我回去!” 他再度出剑。 步绛玄收敛了?灵力,难辨真实境界,先?前如同雾气般弥散的影子拢在身后,宛如寻常人的影子那般乖巧。他站在原地不动,周身自有剑意流转,随着眼眸抬起,倏然一闪,咬上这人肩膀。 这人被打得向?后趔趄。 闻灯向着于闲和徒无遥使了?个“不要勇”的眼色,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再一转身,将步绛玄挡在身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你就给我在这里站着,撑个门面,其余的事我来处理。”他小声对步绛玄道,旋即转头看向?庭院里的人,手中长刀挽出一朵刀花,抬高音调说道,“天影族便天影族,还余孽,天影族吃你家大米了?” 这话说完,闻灯惊觉不妥,“嘶”了?声,“说起来,步绛玄十年前才离开萧山,的确吃过你家几年大米。” “呵。”对面那个神心空明境巅峰扯唇笑了?声,大抵是想要说些什么,可闻灯理也不理,在心底估算了?一下,问站在稍远处的于闲和徒无遥:“能借我些钱吗?” 这两人不明就里,但也一前一后取出了钱袋子。 里面都是散碎银两,说多不多?,闻灯又往自己空间法器里一番搜寻,把所有小额银锭、碎银两甚至铜板都给掏了出来。 闻灯将所有的钱都悬在空中。天空已然恢复了?大亮,此地满是积雪,天光雪光交织,照得这些银钱极亮。 而闻灯刀锋一转。 刀光胜过霜雪明,浮在半空的银子如雨,啪啪啪砸向庭院中人。 “这些银两,够了?吗?”闻灯站在台阶上,弯眼笑着问。 “你!” “你莫要想羞辱我们!” “有本事直接出刀!” 庭院里的萧山步家人怒极,一个二个脸涨得通红,避这漫天落下的银子如避蛇蝎,有几个境界明显在闻灯之下的,被打了?个正着。 于闲在一旁乐道:“师妹,银子还够吗?不够我这里还有些,哦,我还有灵石!” 徒无遥亦跟着起哄。 在场最为愤怒的是那神心空明境巅峰,当即提剑出招。被闻灯挡在身后的步绛玄剑指一并,划出一剑。 这一剑打的是腹部,那人后背被打得一弓,猛喷一口鲜血,当空飞起,拉出一道平且直的弧线,越过庭院,消失于视野间。 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手法利落,气势骇然。 余下的步家人瞧出步绛玄境界远非他们能比,生出退缩之心,提着剑不约而同后退。 但就在这时,一道厉喝从庭院外传来:“小儿胡闹!” 话音落地,赫见一人凌空踏下,现身于一地碎银两间。 他将被步绛玄打飞出去的人给带了回来,托着腰正正放到地上,使之站稳。这是个中年人,脸上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眼眸幽黑,泛着寒光,境界很高?,起码在游天下境。 萧山步家众人见到此人,犹如见到了主心骨,纷纷提步回来,站到他身后、闻灯和步绛玄的对面。 局势扭转。 闻灯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当初他查步绛玄时,在闻清云给的那本步家资料册上见过这人——他是步家的长老。 以少对多,以弱对强,非常难办。闻灯心说着,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抓住步绛玄,打算拉起他就跑。 邙山的雪一刻不停,寒风如潮拍岸,凛凛回旋,又有几人来到此间。 走在最前头的那人手上抓着一把正在往下淌血的剑,身上的浅金色衣衫亦是带着血。他身量有些矮,就是和此时的闻灯比,也要低上几寸,可气势截然相反,满身杀伐之意,琥珀色的眼眸如同裹了冰,半点不藏锋芒。 金衣带刀之人一路不停,血自剑刃滴落,在雪上开出寒梅凛意。他行至闻灯正前方,不偏不倚将闻灯挡在身后,收起一身杀气,朝着中年人笑了?笑:“小妹天真,话语无忌,还请各位不要见笑。” 转而回头问:“我以前教过你什么?” “……大哥。”闻灯小心翼翼往后挪了半寸,不太有底气地唤了这人一声。 这人正是闻书洛的大哥,闻行意。 闻行意依然笑着,笑得一脸谆谆教导之意:“这种?时候,还给人家银子作何??直接打出去。” 言罢剑锋一抬,如龙游出。 第89章 书阁 “时空之术。” 闻行意是闻家家主。闻家是举世闻名的大族, 做尽天下生意,财富无双。要顾好这样一个家族,家主的境界自然不能低。 他?在寂灭境。 信步出剑, 剑风一荡,便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庭院里的萧山步家人扫到半空中。这些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被剑风拍着脸倒飞出去,咚咚咚砸落到院墙之外,仿佛树上坠下来的烂果。 唯有那个游天下境的中年人撑住了, 他?连步后退, 长剑杵地, 在地上拉出一道深而长的划痕, 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 勉勉强强稳住身形。 第205页 “闻大公子想插手我萧山步家之事??”中年人抬起头来, 深黑的眼睛紧盯闻行意,沉声说道。 “插手又如何?”闻行意话语带笑, 一语还未说完, 第二剑又出。 他?这一剑打的是中年人胸口, 不留半点情面,直将这人打得一退再退,撞断身后的老树, 撞穿伫立檐瓦雅致的高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在那附近的萧山步家人手忙脚乱将他?扶起, 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匆匆忙忙离去。 闻灯看着他?们的背影, 心里?不由开始乐。这时闻行意向他?投来一瞥,闻灯立马不敢乐了,拉出一张严肃脸, 将腰背挺直。 闻行意见他?如此,眉梢一挑,再一转目光,落到步绛玄身上,问:“你就是步绛玄?” “是。”步绛玄道。 “今年多大?”闻行意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弯眼一笑,语气温和。他?和闻灯的模样很像,尤其是眼睛,都是浅淡的琥珀色,形如桃花,却并非完全的桃花眼,眼尾收得有几分细。 步绛玄看了看他?的眼睛,目光转向闻灯。闻灯听闻行意问这个,感觉场景切换得太快,一下就奔向了家庭频道,不太妥当。但步绛玄不曾觉得有何不妥,回答说道:“下月十九。” “不到十九便至游天下境,不错。”闻行意语气甚是满意。 “你受伤不轻,需要调养,便不多打扰。”他?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此话落罢,收剑入鞘。 “三妹。”闻行意又看向闻灯。 后者领会到闻行意话里?的意思,将方才熬好的药从刀鞘里?取出、端给步绛玄,走下台阶,小声应道:“我在。” 闻行意:“随我走走。” 闻灯道了声“好”,跟在闻行意身后。 闻行意撑开一把伞——非是用手撑,而是略施法术,让伞自个儿悬在空中。鹅毛似的雪被挡在外,闻灯十分自觉地走到闻行意伞下,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同这位大哥见面,和闻书洛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区别,身高比一般男子矮一些,但身上气势却是寻常人比不得。他?衣上还沾着战场上妖兽的血迹,闻灯抬手,捏了个洁净术丢过去。 “算你乖巧。”闻行意轻哼说道。 “哥,你把烈帝的行宫打穿了。”闻灯回头看了眼那堵被中年人撞出个人形窟窿的墙,压低声音。 “这座行宫的修缮费用,年年都是我闻家出,打烂一两堵墙算得了什么?”闻行意不甚在乎地摆手。 闻灯咋舌:“……我们老闻家的生意做得真广。” 闻行意摇头纠正他:“这不是生意,是手段。” 跟闻行意一道来的那些人留在了寝殿外,在雪里散步的唯闻灯和闻行意。说完这些,闻灯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话题,便没有再开口。闻行意带着他?往外走了一段,轻理衣袖,缓慢说道:“你和他?的事?情,二弟同我说过一些。” 这话里?的“他?”指的自然是步绛玄,闻灯神情登时变得警觉,“二哥说了什么?” 闻行意:“说你情真意切痴心不悔,一个劲儿往人家身后追。” 闻灯:“……” 闻灯反驳:“我没有。” “依我方才所见?,清云这话说得并没有错。” 闻行意停下脚步,向着烈帝寝殿的方向投去一瞥,转过头来,严肃说道:“不过你和他?境界相差太多了,若日后起了冲突、生了矛盾,动起手来,你吃大亏。” “……倒不至于。”你想得太远了,闻灯撇下眸,盯着自己鞋尖说道。 “我本不该对你太苛刻,但你挑人的眼光真是……等此间事了,回去白玉京好生修行,切莫怠慢。”闻行意道,话语里藏着浅浅的叹息和遗憾。 闻灯没有深究闻行意的语气,心说这位大哥当真和记忆里?一般,三言两语便能将话题转移到读书修行上。 他?应了声“是”,模样无比乖巧。 “但在这里?,亦不可将辰光荒废了去。行宫里虽无趣,却有一间藏纳天下古籍的书阁,就在那里,你多去看看。”闻行意将下颌一扬,指向某处。 “这是出入信物。他?”又将一块腰牌递到闻灯面前。 一提看书,闻灯一个头两个大,但还是硬着头皮收下腰牌:“好。”他?偏头看向闻行意指的地方,那处有一座小楼,两层高,六角宝塔般的外形,檐角在茫茫风雪间翻出零星鸦色。 “就走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闻行意轻甩衣袖,把伞留给了闻灯,向前?而行。 他?一身淡金色衣衫,在雪上很惹眼,闻灯注视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一件事,高声道:“大哥,你没受伤吧?” “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闻行意“啧”了声,摇摇头,抬手冲闻灯一挥,“无事?,不必担心。” 闻灯听见这话,自省了一阵,又目送了他?一段,才转身回寝殿。 闻家的人守在殿外,见?到闻灯,齐声唤道:“小姐。” 其中一人为闻灯打开殿门。闻灯冲他们点头一笑,收伞走进去。 步绛玄在里间。这里?没有点灯,唯有透过窗纸洒进来的隐约天光,步绛玄坐在中央,侧脸的线条隐没在阴暗中,神情有些难辨。从姿势看,他?没有调息,仅仅是在闭目养神。 第206页 闻灯弹指点灯,坐到他对面,抬手往他?面前一晃,问:“药喝了?” “喝了。”步绛玄撩起眼皮。 他?两只眼都是深青色,晶莹清透,像某种珍稀的宝石。影子依旧是收敛着的状态,呆呆板板地横在地上。闻灯看得出这是他刻意为之,想必要耗费许多力气,便道:“你现在不必压抑着了。” 隔了片刻,步绛玄才应:“好。” 影子在这一瞬间化作轻烟薄雾,从步绛玄身后铺开,漫过大殿,将闻灯包裹。 被烛火照亮的屋室又暗几分,而步绛玄向前?一凑,往闻灯唇上咬了一口。这力道很轻,像邀着他?耍弄。 闻灯心情复杂。这人虽然嘴上说着要闻灯答应和他?在一起,可从行为举动来看,闻灯答应与否,对他没有区别。 “步绛玄。”闻灯一巴掌拍上步绛玄额头,低低喊了一声,语带警告之意。 步绛玄坐了回去,但没收目光,瞬也不瞬凝视住闻灯。他?坐在灯下,离光芒太近,周身都被镀上了一层光晕。这光晕让他的模样变得模糊,步绛玄弧度甚微地蹙起眉,将那灯盏移开,闻灯的手给抓住。 他?继续看闻灯,但闻灯别开脸不看他?,往周遭的雾气里?抓了一把,问道,“步三岁还会再出来吗?” “你喜欢它?”步绛玄这样反问了一句。 他?语气轻飘飘的,听上去竟有些幽冷,跟先前?在殿外讽刺程复惊如出一辙,闻灯不禁挑眉:“?” “或许。”步绛玄敛眸给出答案。 “你不清楚自己的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的意思。”闻灯皱起眉,起身绕着步绛玄转了一圈,将弥散成雾的影子和他?本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通。可闻灯对医学毫无见?解,亦非见?多识广的高人,什么都琢磨不出。 闻灯拿出方才闻行意给的腰牌:“我看你也没有要好好休息的打算。大哥方才给了我书阁的出入凭证,去那处转转?” 步绛玄略加思索:“行宫书阁中的书籍,我的确还没看过。” “那就走。”闻灯将腰牌抛起又接住,向着门口转身。 步绛玄稍迟了一步才起身。他?深深注视闻灯的背影。这人今日穿了件自己不太喜欢的浅黄色衣衫,但浅黄色依旧衬得他?很好看,外罩一件暗银色披风,没戴帽子,毛茸茸的领堆在身后,随着步伐轻微抖动。 这背影和他?先前?恍惚中所见?有所不同,因为身量纤细了些,若是将他?肩膀拉宽,身形变高,回到闻灯时的模样,便全然相同了。 “你不去?”闻灯发觉步绛玄还在原处,回头问道。 “去。”步绛玄从沉思中惊醒,大步上前?。 书阁离寝殿不远,大抵一开始的建造目的就是烈帝用来自己看书用。步绛玄抓住闻灯的手,用流转身外的灵力为他挡开风雪。 他?难得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向前?,越过长廊转过假山,从亭台到树下,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阁外守着一位年老者,检验过闻灯手里?的腰牌,将两人放行。 推开门,书阁内的气息闻起来并不陈旧,想来时常有人清扫整理。如同它的外表,内里?亦是六角塔的构造,墙开六面,书籍摆得满满当当,楼梯螺旋向上,头顶开有一扇气窗。 闻灯四下一看,问步绛玄:“我们从何处开始看?” “看你感兴趣的。”步绛玄答道。 传奇话本、志怪小说吗?闻灯在心中嘀咕,转身面朝一面书墙,目光从左往右,一行一行掠过书脊。 这里?天文地理星算卜筮术法武谱各类书籍皆有,名字令闻灯感到兴趣的不少,但内容有趣的委实不多。闻灯抽出数本,又逐一放还,倒是步绛玄拿出一本细读起来。 小楼里有书桌椅凳,闻灯见了,便推着他?后背让他坐过去,并点上灯盏。 闻灯回到书架前,继续寻找是否有感兴趣的、有用处的书籍。扫过一排又一排的书名,他?弯下腰,目光压低,来到最下方那一排上。这一排的角落里放着一卷竹简,外面没有挂名牌。闻灯心思一动,把它掏出来,拿到光亮处展开一看,里?面竟是幽族文字。 他?对它来了兴趣,尽管看不懂,还是拿到了桌边,打算做一番研究。 “幽族是被周烈帝灭族的吗?”闻灯边问,边捅了一下步绛玄手肘。 两人是并排坐。步绛玄听见这话,表情微微变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住了,将视线移到闻灯手上那卷书上,一扫而过,道:“这是幽族的文?字。” 闻灯那话本是随口一问,听步绛玄这般说,将竹简推向他?,用期待的语气问:“步学霸,你能看懂吗?” 步绛玄垂眸,在这竹简上仔细看了看,道:“略懂一二,但无法完全读懂。”话及此,他?略微停顿,将闻灯望定了,才继续道:“这是本讲时空之术的书。” “什么?”闻灯一怔。 “时空之术。一种被归为禁忌的法术。”步绛玄说道,不错目地凝视住闻灯,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细节,“时间有先后,空间有大小,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进行组合,便构成了不同的世界。时空之术,可令人在不同世界中来去。” 又举例道:“《逍遥天子传》中就曾记载过一些人去往异大陆的事?。” 第207页 闻灯不自觉地坐直后背,两手握紧,道:“展开说说?” “一些人以秘术打开了我们这个世界与其他世界之间的连接点,出于好奇走了过去。”步绛玄道,“据书中记载,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没有人族,没有鸟兽,植物依稀生长,灵气淡得趋近于无。那里的太阳从不落山,处处都是荒漠。而故事?的结局并不好,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回来,其余的人都死在了那些荒漠里?。” 步绛玄语气低沉,闻灯却听得眼前一亮。不过他?迅速将这种情绪收了起来,尽可能自然地问:“要如何才能做到?” “境界,机缘。”步绛玄看着闻灯的眼睛,慢慢说道,“最主要的是机缘。” “为何被归为禁忌呢?”闻灯静了半晌,又问。 第90章 雪中 “关于时间的法?术都?是禁忌, 何?况这涉及到时空。” 步绛玄沉默数十?息,才给?出这样一个答案。闻灯觉得这跟没?有解释无甚区别,想再往深了探寻, 听见这人问:“你对这类术法?感兴趣?” “一旦有什么东西?被归为禁忌,就很难让人不产生兴趣。”闻灯回答说道。 步绛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没?接这话。 闻灯看出他不想对这个话题进?行讨论,也不希望自己深究。而?光靠闻灯自己,是看不明白这些文字的, 想了想, 他把竹简收拢、起身, 走回取出它的那个书?架, 弯腰看向最?底下的一层。 他伸手把书?放回去, 宽大的袖摆随之一扫, 倏落倏起。 闻灯继续在书?阁里搜寻,花了一刻钟, 将这里的上下两层都?转遍。闻灯在书?阁里寻到一本?游记, 文辞清新、富有趣味, 可惜作者佚名。他带着?它回到方才的位置上,摆出一盘糕点,边吃边看。 这点心是梅花糕和桂花糕, 后者偏甜了,极容易腻。步绛玄见闻灯吃着?吃着?蹙了下眉, 烧水沏出一壶茶。 书?阁内茶香幽寂, 时而?传来书?页翻动之声, 两人并排坐在桌前看书?,不知不觉间,天光已向晚。 “该吃饭了。”步绛玄合上书?册, 对闻灯道。 闻灯应了一声“好”,但没?抬头?,目光依旧在书?上,看得有点贪,继而?惊觉不对,才看向步绛玄:“你竟然会主动提吃饭!” “书?阁里的书?不可带走,但可晚间再来。”步绛玄将闻灯手里的游记抽走,放还回书?架上,伸手将人一拉,边往外走边续上先前的话,“据闻这里的厨子手艺不错。” 闻灯低低“哦”了声,扫了某面墙一眼,落后步绛玄半步,随他一道出门。 风雪更重,天与地模糊不清,夜色苍茫,远处重山尽没?。书?阁的看守者依然守在门外。他如老僧入定般坐在一棵树下,听闻门口的响动,掀起眼皮看了看二?人。 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在闻灯身上停留几许,随后移向书?阁,竟是流露出了点困惑。 步绛玄将闻灯带出行宫,穿行在错落搭起的营帐间,走了一阵,停到某个挤满人的地方。 这里好几个帐篷并排,饭菜的香味不断溢出,帐篷前的人手拿碗筷,后面的推挤着?前面的,眼底闪烁着?亮光。见这情形,闻灯当即明白了这里是食堂。 闻灯一开始没?觉得自己饿,这会儿嗅到饭菜香气?,才发现肚子已经瘪了。可人实在是多,几个帐篷口都?快要被挤爆了,他没?有勇气?上前。 “闻着?是挺香,看他们碗里的菜也极有卖相,可人好多。”闻灯小声说道,语带退缩之意。 “这里比不得白玉京,若是错开时间来,便没?菜了。”步绛玄视线在几个帐篷间扫视,对闻灯说道。 “没?关系,我还有些储备粮。”闻灯知晓步绛玄是为了自己,拍了下他手臂,拉起他往回走。前些日子闻灯在神京城城郊执行巡逻任务,中午赶不回去吃饭,吴婶为他备了许多。 步绛玄问:“储备的都?有什么?” “水煮肉片水煮牛肉水煮鱼酸菜鱼……”闻灯报起菜名。 自从除夕那夜得知了闻灯口中水煮菜的真相后,步绛玄便对此失去了好感,一听这些,直蹙起眉,可过了会儿又舒展开,道了声:“你喜欢就好。” “你不也挺能吃辣的吗?”闻灯随口应道。 两人踏着?雪回到寝殿,一同用了晚饭。 夜色落下,四方皆上灯火,长廊上灯盏照亮雪花,一片一片,如同鹅毛飞旋。闻灯没?有提再去书?阁的事。步绛玄喝药的时间将近,他把之前熬的药从刀鞘里取出来。 这药以法?器装盛,保持在了起锅时的温度,闻灯将它放在桌上,等它变得温凉。 他坐在外间,步绛玄在内间调息。 桌上有一截蜡烛快要燃到头?,灯芯烧成的灰烬凝结成花,火光逐渐细微。闻灯抬手换烛,盯着?面前的药碗看了一阵,转头?朝内投去一瞥。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薄唇一抿,取出某个药瓶,揭开瓶塞,把里头?的丹药统统倒进?碗中。 药丸遇水即化,当初购买时,店家说它无色无味,可大胆使用。闻灯端起仔细闻了闻,总觉得步绛玄会察觉出什么,心思一动,往里面再加数勺蜂蜜。 将蜂蜜拌匀,药也凉得差不多了,闻灯端上药碗起身,一路走向寝殿深处,掀开垂帘,步入里间。 第208页 步绛玄盘膝坐在床上。 四面的帷帐都?束起,床被闻灯重新布置一番,铺上了软垫和皮毛做的毯。绛色的衣衫落在绒白毛毯上,对比格外强烈。而?着?绛衣的人察觉到闻灯的到来,抬眼将他看定,青色的眼眸瞬也不瞬。 闻灯径直朝他走去,弯眼弯唇,露出一个一看便极刻意、却又灿烂无比的笑容,双手捧着?药碗递到步绛玄面前。 药汤深褐色,有种奇怪的味道从碗里飘出来,说苦却也不苦,说甜但也不如何?甜。步绛玄瞥了这药一眼,问,“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加了料。”闻灯说得理直气?壮,把药碗凑到步绛玄嘴边。 他连个勺都?没?准备,步绛玄只能就着?碗喝。 步绛玄一饮而?尽。 “怎么样?怎么样?味道是否比白日的好?”闻灯盯着?步绛玄的眼睛,话语里带着?点儿期望。 步绛玄将碗放下,神情一言难尽,思忖片刻,道:“……下次不必如此。” 闻灯的表情立刻垮下去,把碗拿回手里,转身往外走,留下一句:“下次给?你加山楂。你继续调息,我去洗碗。” 步绛玄眉宇间掠过无奈之色,目送闻灯出去。 就在闻灯抬手掀帘的一瞬,困意汹涌而?来。 他眼睛一眨,察觉到什么,想要强撑,竟是没?撑住,意识向着?黑暗里一散,倒在了床上。他不肯闭眼,模糊之间,看见闻灯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他一眼,然后昏睡过去。 * 闻灯把药碗放到外间桌上,丢了个洁净术过去,继而?走到门口,将门拉开。闻家的守卫依旧在外,他冲他们笑了笑,问:“诸位,可知我大哥在何?处?” “大公子此时应当在清阳殿,小姐若要去,请随属下来。”一人回答说道。 闻灯点头?道好。 一路疾行,清阳殿上灯盏连片,满室华亮。这里烧着?炭盆燃着?香,闻行意和闻清云皆在,闻灯甫一进?去,便听得闻清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家伙竟然舍得来找我们。” 闻清云还边说边笑。 “喂!”闻灯抬起头?,没?好气?喊了声。 闻行意一脸了然地开口:“定是有什么事情。” “是,的确有事。”闻灯不跟这两人绕圈,走到他们面前,道,“大哥,可以给?我画个结界符咒吗?” 闻灯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能让步绛玄发现。 如今步绛玄已入游天下境,闻灯还在清净境,他捏的结界,定然是防不住这人的。闻清云和步绛玄同境,亦有被识破的几率,此间唯有闻行意的结界能够完全拦住步绛玄。 “做什么用?”闻行意问。 “我想练习术法?,但担心动静太大,吵到别人。”闻灯给?出在路上便编好的理由。 闻清云喝了口茶,挑起眉毛,摇头?说道:“怕吵到步绛玄。” 闻灯拉出一张面瘫脸看向他:“二?哥你可以不要说话吗?” “那你可以就在此地练习,我们不怕吵。”闻行意冲闻灯微微一笑。 闻灯:“打坏东西?怎么办?” 闻行意:“都?跟你说过了,这里的修缮费用一向是我们家出。” “……就不能省点钱吗?” 闻清云又喝了口茶,再度摇起头?晃起脑袋,说:“她这是既不想离步绛玄太远,又不想吵到人家。” 闻灯微微眯了下眼。这一回,他没?有否认,眼睛的弧度就势一弯,露出笑容,向闻行意伸手。 闻清云表情里流露出点儿嫌弃。闻行意甩出一张空符,以指做笔,迅速落成一张结界符纸,丢到闻灯手中:“拿去。” “谢谢大哥!”闻灯抓起符纸就往外跑。 闻灯花了片刻时间回到烈帝寝殿。他先去里间看了看步绛玄,帮这人盖上被子,确定他没?有转醒的趋势,放下四面的床帐。 他走到角落里,捏碎闻行意给?的符纸,确定结界生效,恢复了闻灯的打扮,并换上捏脸,拿出幽族大祭司给?的那块连络玉牌,以灵力催动。 渐渐的,有光芒自玉牌上升起,于虚空流转一圈,拉开一道画面。 画面起初模糊,不多时变得清晰,出现了幽族大祭司的脸。他极为欢喜地朝闻灯一礼,高?呼大人,“大人这样快遍联络我等,老朽真是欢喜不已!” 老者说起这话,又唱又跳。闻灯怔了一怔,他以为这应当是一块传音石,却是不曾料到,竟然能打视频电话?如此先进?的吗? 不过眼下没?有功夫探究这个,闻灯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竹简,举到面前,可还没?开口询问,画面里的先一步惊呼起来:“大人!此卷怎在你手中!” 闻灯不清楚这玉牌是如何?“拍摄”他这边的情形的,拿着?竹简向前走了一步,问:“你认识?” “这……”老者却是表现出了迟疑,在那边期期艾艾一阵,才道,“这上面讲的是时空之术。” “具体的呢?”闻灯问。 老者磨蹭半晌答道:“这是一本?残卷。” 闻灯:“什么的残卷?” 老者又不说话了。闻灯抬起眉毛,装出生气?的模样,他才搓搓手开口道:“操纵时间,踏破空间,开启世界之门。” 闻灯心中暗暗一惊,不着?痕迹看了步绛玄在的方向一眼,说:“再具体一些呢?” 第209页 “此书?被施加了法?术,若非得到真物,无法?解读。”老者摇头?,神情里浮现出无奈,又藏着?点儿放松之情。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但算不得意外。闻灯心思一转,朝着?老者露出一个笑容:“意思是,你能解读了?” 老者垮下肩膀,表情是十?成十?的不愿,嘴上仍是道:“老朽虽区区寂灭初境,解读这类书?籍,还是不在话下的。” 好家伙,竟是寂灭初境?可从昨日和今晨同他的相处中,闻灯丝毫不曾感受出!闻灯又是暗中一惊。 闻灯压下心中情绪:“既然它是残卷,那有可能集全吗?” “这类术法?,虽是禁术,却也是不得销毁的禁术,寻到残页,便可顺着?残页寻到其余篇章。” 幽族大祭司惯来是个喜悲皆露于形的,对闻灯的想法?有些猜测,又见他表情里流露出些许喜悦,甩甩袖子哭出声来,“大人,您不会是想去别的世界吧?” 他一脸悲痛。 “我只是单纯感兴趣而?已。”闻灯调整表情,拖长语调说道,“谁会对时间空间法?术不感兴趣呢?” “老朽便不感兴趣。”老者立刻回答说道。他以袖拭泪,但越擦越多,浑浊的眼睛里饱满泪水,颤声问道:“大人,您真的想解读吗?” “我……”闻灯本?要一口应下,可话到嘴边,突然无法?开口了。 闻灯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事情。 他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并非直接进?入了闻书?洛体内,而?是在一座华美庄严的殿堂上。殿堂纯白得像是上了天堂,有个外表稚嫩却说话老气?横秋的小孩坐在中央,边搭积木边向他布置任务:“步绛玄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你要让他喜欢上你。” “可我现在要去的那具身体,是个苦情男配,结局还be。”闻灯说道。那时他本?该在前往演出的飞机上,不曾想眼睛一闭一睁,竟飞来了这种鬼地方,心中充满怨气?。 “所?以你要改变这个结局。”那小孩往身前的积木拼图中搭上最?后一块,摇晃着?脑袋说道,“当然啦,任务都?是有奖励的。如果你完成任务,可以获得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 闻灯从这话里听出了点别的含义:“你的意思是,我会死?” 小孩朝闻灯看过来:“人总有一死。” 小孩有一双奇异的眼睛,清澈得近乎空无。闻灯和这双眼睛对视一阵,心底有些发毛,将视线别开,发现小孩刚搭好的积木是一座城市。他往“城市”里看了看,撇嘴说:“既然总会死,那还活过来做什么?” “活着?总比死好吧?” “谁知道呢?” 对面的小孩沉默了。片刻,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积木城市上点了一下,说:“那个人很可怜的。” 闻灯:“谁?” “步绛玄。”小孩说道,“如果你不去,他谁也不会爱上。” “这有什么可怜的?”闻灯抱起手臂,冷哼说道。 “不会爱人,不对任何?事物动情,内心永远封冻在冰雪中,这是一种惩罚。”小孩的声音越来越轻,从积木前起身,背着?手朝着?殿堂外走,缓慢说着?,“他孤单很久了,也赎罪很久了……就算是你让他爱上你,自己却不爱他,让他失恋,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一株植物那般活着?。” 他越过了闻灯,走到殿堂的边缘。这是一座浮空的大殿,没?有穹顶和四壁,周遭浮动的皆是白茫茫的碎光飞华。 闻灯没?有接话。他在静谧之中走到了小孩身旁,想伸手去碰这些光芒,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越了过去,什么都?感觉不到。 闻灯瞪大眼,又是一抓,结果依旧。 ……他似乎成为一个灵体了? “我要回去!”闻灯紧紧盯着?小孩。 “那也要活下来才能做到。”小孩仰起头?来,冲着?他微笑,“如果不接受,你现在就会死掉,所?以你一定会接受的,对吧?” 闻灯咬着?牙,在那殿上伫立许久,思考许久,终归是选择接受。于是他从闻书?洛的身体里醒来,来到这个世界上,遇见步绛玄。 仔细回想,闻灯发现自己并未刻意去做太多。很多时候,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个任务,忘记自己活在一本?书?里。 现在步绛玄说喜欢他。 喜欢的真的是他吗?不是。步绛玄喜欢的是闻书?洛,闻家三小姐闻书?洛,他的师妹闻书?洛。 可闻灯不是闻书?洛。闻灯是个外来者,是个……从头?到尾的骗子。 你出现得真巧。闻灯在心中对竹简说道。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时空之术,真有记载了破开时空之门方法?的书?卷,那闻灯定然要去找寻。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所?喜所?爱的绝大部分事物,都?在这个世界上找寻不到。他一直怀念着?那些事物,一直想回去。 他不叫闻书?洛,他叫闻灯。 他想回家。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契机吧? 闻灯逐渐敛低眼眸,又逐渐抬起,将思绪从回忆里抽出来,重新看定虚空画面中的人,表情归于坚定,问:“我如何?去迷雾河?” 老者说道:“来迷雾河,必定要经过雪渊。眼下的雪渊太危险,大人切莫独自穿行,我派小盛来接您。大人您在哪?” 第210页 “邙山行宫。” “……”老者似乎被闻灯的答案噎住了,眉头?蹙起,嘴唇下撇,无奈地说,“周烈帝和我族颇有……颇有怨缘,我族人至多去到邙山以西?的小镇上,还请大人见谅。” 闻灯对幽族和烈帝之间的恩怨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并不觉得他有资格谅什么,点头?道:“无事,我过去便是。” “多谢大人。”老者抬手执礼,“小盛即刻出发,约一个时辰后到。” 闻灯道好,切断了和幽族的联络。 玉牌上的光芒熄灭下去。闻灯拿着?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床前,撩起帷帐,垂眼看向步绛玄。 灯火透不进?帷帐中,唯有闻灯站的这一侧泻来了些微光芒。步绛玄英俊又冷漠的侧脸隐没?在半明半暗中,五官异常深邃。他睡得并不安稳,眉梢轻轻蹙起,手亦半握起来,似乎想抓住什么。闻灯想了想,坐到步绛玄身旁,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骗你。”闻灯轻声说道。 “而?我很难和你解释,无论是真实性?别还是真实来历……若你知晓我其实是个男的,肯定会一剑捅死我——换做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就是……就是有些对不起你。”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慢慢将手放开,帮步绛玄把被子盖好,从床前起身。 “谢谢你喜欢闻书?洛,但我不是他。” 闻灯最?后说了一句,走去外间,将步绛玄深夜时需要喝的那一碗药和余下没?有熬煮的药草都?放到桌上。 他回到结界中,取出玉笛,奏响幽云散。 第91章 咬 夜色昏昏, 邙山以西的小镇空荡清冷。街头巷尾风忽起忽落回旋扫荡,入眼来的唯有纷乱白雪。闻灯没有去小镇里面,就来到镇口的茶棚, 甩袖扫掉积雪,坐进去等人。 闻灯点燃桌上的灯。此时距离和幽族大祭司约定的时间还早, 他看?了眼天色,在身上和贴袖藏着的刀鞘里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消遣的好玩意, 只好取出一坛子酒, 一个柠檬、一个柑橘, 还?有八角桂皮等物, 开始煮酒。 酒是用葡萄酿的, 但味道和闻灯从前喜爱喝的葡萄酒大不相同。他来到这里后, 也不曾这般煮过酒,一时说不清煮好后会是什么味道。 他用火符煮酒, 不多时, 汤面汩汩沸腾。他盯着锅中不断翻浮上涌的果?瓣和香料, 却渐渐走神。 闻灯心情是紧张的。 他无法确定那药能让步绛玄睡多久,唯一能确定的,是步绛玄醒后看见他把?药汤药包都留下了, 会发怒。 步绛玄还?会追出来。 虽说闻书洛的相关痕迹都处理掉了,戴着戒指的手指也用绷带缠了起来, 性别更是从女变成了男, 但他还?是担心会被发现。 早知道就直接从灵界去雪渊了, 不让大祭司派小盛来接。白白浪费一个时辰,当时脑子怎么就不转快点呢?闻灯心中嘀咕着。 希望步绛玄一觉睡到明天天亮,不, 最好睡到被抬回白玉京。 啪—— 小锅里酒液沸得太厉害,溅出三四?滴落到闻灯手边,惊回他的思?绪。 闻灯注意力回到酒上,估摸着煮得差不多了,熄掉火符,捞出果瓣香料叶,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先?抿了一小口,却不知是天气太寒,还?是心情太复杂,竟没品出滋味。 他赶紧又喝一大口。滚烫的酒液淌过喉咙,落入腹中。煮了之后的酒很甜,总算让他舒缓了些。 “呼……”闻灯双手捧着酒杯,感受着杯上余温,慢慢哈出一口白气。 他时而看?向?镇外,时而看?向?邙山行宫,略显焦虑地等待时间过去。 夜深了许多,空空的小镇上唯有镇口茶棚这一盏灯。这有些显眼了。闻灯生出担忧,抬指灭灯,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小盛比预计的来得更快,身披素色祭服,踏着风雪而来,一路匆匆,远远看?见闻灯,赶忙行礼。 “大人!”少年人脸上满是歉意和自责,“小盛来迟,请大人恕罪!” 闻灯收起温酒的器具和酒壶酒杯,振袖起身:“我也刚到不久,走吧。”他眼皮在突突突的跳,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不想耽误片刻时间,步速很快。 小盛在前带路:“是,大人这边请。” 小盛的境界在神心空明境,他照顾着闻灯的速度,边道:“大人,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再行数十里,便能上雪渊……” 他为闻灯介绍即将走的路。 风在呜咽低吼,少年的声音被吹得轻飘飘的。他手上提着一盏灯,光散落在风雪中,不过照不到太远。 闻灯走在小盛后方一尺处,视线在苍茫雪夜里打?转,渐渐的将邙山甩远,踏上另一座山。 这也是座雪山,漫山的草木深藏在厚雪之下,山道陡峭且滑,行路极难。闻灯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左眼眼皮不跳了,心里头的不详之感随着时间慢慢消失,脑中思绪变得活泛,思?索起刀鞘里的时空术残卷来。 他想:等拿到了幽族大祭司对残卷的解读后,便该寻个地方勤加修炼了,毕竟以清净境的修为去寻找其他残页不现实。 灵界是个绝佳的修炼场所,但在那处无人指点,或许可以选择迷雾河?那位大祭司应该会欢迎他,且那处虽隐蔽,但到底在人界,若遇上大祭司也无法解决的,还?可休书一封回白玉京,问他师父。 第211页 顺便把?幽族的文字也学了,这样一来,日后就不必麻烦他人当翻译。 闻灯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禁点了下头。 走着走着,在前带路的小盛突然停下脚步,提灯的手一横,将闻灯拦在身后,同?时拔出佩剑,抬手四?顾,神情警惕。 “大人,附近有人,来者不善。”小盛压低声音说道。 闻灯亦察觉到了不对——就在这眨眼片刻,周遭温度变冷了。 并非寻常冷意,这里头夹杂着灵力,落在身上,就跟针扎似的。闻灯总觉得在哪个地方体会过这种感觉,眼皮又开始狂跳。 下一刻,有灵力从长天砸下,磅礴如洪;又有华光从长夜垂落,耀眼如虹。 轰隆! 山上发出一声巨响,林木山石俱颤,满道的雪都被激飞,而飞雪之下,闻灯和小盛即将踏上的那条路断了。 山间裂开一道沟壑,有人落到沟壑边缘一块凸起的青石上,绛衣起落,黑发如檀,一双青眸尽显冷淡。 ——是步绛玄。 步绛玄追过来了! 闻灯整个人僵住了,紧接着无措。他极力控制住表情,不让惊慌之情太流露于表面,内心闪过许多念头。 这是暴露了?还?是说这人现在暴走了,遇见个姓闻的都逮?应当不是后者。可若暴露,又是如何暴露的?因为闻书洛白日里发现了一卷用幽族文字写成?的术法残卷,而他现在正往幽族走? 闻灯无法作出判断,而步绛玄沉沉看?着他,道:“过来。” 小盛仍挡在闻灯身前。他认出了来者,收起了进攻的姿势,但面上警惕依旧。 步绛玄见了,抬起剑。 别人间直指小盛,剑尖凛寒。 闻灯生怕这人作出出格的举动,暗暗做了一个深呼吸,拍拍小盛肩膀,示意他退下,自己走上前。 “大人!”小盛语气极不赞同?,他如何看?不出步绛玄此时没有向?闻灯释放出丝毫善意和好意? “无妨。”闻灯低声说道,一步跃至沟壑另一侧,步绛玄身前。 剑光未落,步绛玄立于万丈光芒间,衣袂飘旋,侧脸的线条紧紧绷起,五官轮廓深邃冰冷。他一把?抓住闻灯的手,手指强硬地挤开他指缝,将他紧紧扣住。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闻灯立刻意识到,步绛玄是真认出他了。 真的就认出了?他都女的变男的了,怎么就认出了?而这人既然认出了,还?会有他好受的吗?他没有一剑捅过来,不会还?认为他是女的吧,可那天在吉祥泉都坦坦荡荡看过了……闻灯后背抖了一下,旋即别开脸,重重闭上眼睛。 他不敢再往下想。 步绛玄却没对闻灯做什么。他只是将他看?了一看?,转头对小盛道:“带路。” 闻灯:“?” 闻灯听得愣住,这是什么走向? 小盛将目光投向?闻灯。闻灯虽猜不透步绛玄的心思?,但也没有放弃去幽族的想法,干脆“嗯”了一声。 小盛低头应是,收剑跃过沟壑,走到两人身前,继续带路。 一路无话。步绛玄除了牵住闻灯的手,再无其他举动,就像昨日误入迷雾河,同?闻灯假扮夫妻渡河一般。 闻灯忽然不确定这人是否真认出了他。 步绛玄牵的是他右手。这只手上除了练刀留下来的茧,再无别的。他希望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步绛玄没发现,那他就还能藏! 约过五六刻钟,迷雾河至。 依然是那片河岸和老旧的渡口,小盛带两人渡河。幽族大祭司在树林入口迎接,见到闻灯,神情大喜,看?见闻灯身侧的步绛玄时,表情并不意外。 “大祭司。”闻灯招呼道。 “大人,夫人。”大祭司及身后的一干人向?闻灯和步绛玄执礼。 闻灯松开步绛玄的手,走向大祭司。 如果?没有暴露,闻灯这个身份本就和步绛玄不熟,没道理哪哪都把人带着。他这样想着,给了大祭司一个眼神,向?树林深处的石殿行去。 大祭司微笑?着比了一个手势。小盛和其他的年轻男女上前来,对步绛玄道:“夫人,请随我到这边来。” 步绛玄立在原处没动。 今夜的迷雾河没有落雪,亦无月光,迷雾漫漫,幽静而诡异。他绛红的衣角在雾中掠过,深深看?了闻灯一眼,等到老者带着闻灯从视野中消失,剑指一并—— 身穿素白祭服的少年少女们无声躺倒,步绛玄看?也不看?他们,身形一掠,行至殿前。 闻灯将那本从邙山行宫带出的时空术残卷交给老者。 四?壁高挂灯盏,两人对坐桌前。老者摊开竹简,覆掌一划,稍加沉吟,对闻灯道:“大人,解读它需要一点时间。” “多久?”闻灯问。步绛玄不在,他终于放松了些,问完后端起茶喝了一口。 “一夜。”老者答道。 就是要在这里留一夜的意思。闻灯觉得行,冲老者点头。 有风从殿上吹过。步绛玄就跟被这阵风吹来似的,倏然出现在闻灯视线中。 闻灯端茶杯的手一抖。 “既然如此,跟我来。”步绛玄道,语气平直无波,不含任何情绪,不给任何反驳机会,将闻灯撑在桌上的手一抓,把?人从椅子里带离,走向大殿深处。 第212页 眨眼一霎,他把?带到昨夜休息的寝殿。 这里提前上了灯,晕黄光线四溢飘散,虽说当不上亮如白昼,却也通明,但在闻灯被拉进屋室、门扉合拢的刹那,尽数熄灭。 黑暗如潮,顷刻将视野淹没。 闻灯第一反应是逃。可他速度根本不及身前人。 步绛玄身后的影子弥散成雾,于转瞬间凝出一条又一条的手,缠上闻灯腰身,反绑他的双手,迫使他抬头。 不仅如此,闻灯还感觉到步绛玄将一道法诀落在了他脸上。 一片昏暗中,闻灯的易容被抹掉了。 步绛玄低头凑近。 “你……唔!”闻灯意识到不妙,可刚开口,便被步绛玄以唇舌堵住。 步绛玄身上冷意未褪,吻得发狠,无论闻灯反抗还?是低骂,都一一吞入腹。 待这人的抗拒变成?低哑的艳音,眼眸被染出潋滟,腰软得一塌糊涂,可任由欺负时,步绛玄温柔下来。 他将闻灯的手拉到自己腰上,在他唇角吻了吻,抬起头,亲上闻灯右眉眉尾处。在这里,有一道如同?花瓣般的红痕。 “之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可步绛玄声音依旧清冷低沉。 他的唇沿闻灯侧脸向下,至下颌时,转而向?上,掠过这人微张轻喘的唇,咬了他鼻尖一口:“是该叫你闻灯,还?是该叫你闻书洛?” 闻灯闭上眼,心说这人的暗中观察还?真是彻底。他想辩解一下,可来不及说什么,听得一道衣帛破裂的声音——步绛玄得偿所愿,撕烂了他的衣服。 第92章 烧 步绛玄用的不?是手, 而是他的?影子,几处同时发力,立即将闻灯整整齐齐穿在身上的?衣衫撕得碎烂。 衣料一片接着一片落地, 但闻灯并非就此光裸了,步绛玄为他留了件里衫。而步绛玄的?手, 抓起他左手,将这人缠在手指上的?绷带一圈一圈解开。 他慢条斯理做着这个动作,让闻灯指尖止不住发颤。 太慢了, 每一处的?触感都放大, 极度清晰, 闻灯甚至觉得, 刚才被撕碎的并非衣服, 步绛玄正抓着的?才是。 闻灯不由往后缩了一缩, 可他整个人被笼罩在影子散做的?雾中,动作一出, 登时被推了回去。 缠在他腰上的?那条“手”收得更紧, 绕了一圈又一圈, 并有向上的?趋势。闻灯小心翼翼放出一道灵力,将它往下推了一下,抬起头来。 闻灯的眼睛已适应黑暗, 他看见步绛玄那双青色的眼睛里幽光暗淌,眨也不?眨盯着他。 在劫难逃。 闻灯心底冒出这样四个字。 不?能让步绛玄继续胡作非为下去, 要化被动为主动。 闻灯想着, 将头又仰高了一些, 向前一凑,往步绛玄唇上亲了一下。 步绛玄眼眸轻轻垂低。 闻灯观察着他,觉得这样有效, 再接再厉,又亲了这人一口。 这时步绛玄解掉了闻灯手上的?所有绷带。他指腹在闻灯中指的?深红玉戒上摩挲几下,手指猝然嵌进指间,将人紧紧扣住。另一只手扣上闻灯后脑勺,将这人蜻蜓点水的?一吻加深。 “唔……”闻灯低低哼了一声。 一个长到令他几近窒息的吻。闻灯难受地别开脸,可步绛玄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将他的?头扳回去,借着吻向他渡去灵力。 闻灯在舒服和难受之间颠簸。过了许久,他颤颤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步绛玄抵在了门上。 “步绛玄……”闻灯低低喊了声。他觉得该说点什么,否则步绛玄大概能折腾他一直到天亮。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身份暴露一事了,便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步绛玄不?答,同样问出一个问题:“解开那卷时空术后,你又打算去哪?” 但闻灯明白了,这说明步绛玄是在他们来到迷雾河的?时候,或者之前,便发现闻灯和闻书洛是一人了。 闻书洛白日里发现了一卷用幽族文字写的?书,闻灯在晚间跟着幽族人前往迷雾河,故而步绛玄一眼便明了他离开后要做的?事情。 可这人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他想问,但估计步绛玄不?会?说。 算了,闻灯不再纠结于此。 晚风在寝殿上轻缓吹拂,吹得散漫视野的雾飘起旋落,如同一层薄纱。闻灯的手指动了动,捏住步绛玄腰间的衣料,继而放开,垂眸又道: “其实我是个男的。” 他以为这话说出后,步绛玄至少要沉默一阵,却不料这人立刻将话接了下去。 “我知道。”他的?语气平静自然。 “那你还!”闻灯瞪大眼。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又被步绛玄摁下去。 “男的又怎么了?”步绛玄说道。他顿了一下,又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再者,你方才还亲我。” 闻灯一时无言。 他看了步绛玄片刻,眼神四下游移着,小声道:“……就是没想到你思想挺开放。” “我说过,没关系的?。”步绛玄轻轻亲吻着闻灯眼角,将他吻到闭上眼,屈起的手指放松展开,被他扣进手中。 “原来你指的?一直是这个。”闻灯嘀咕了一句。他总算明白了步绛玄对他说的某些话,心间一片软,像被羽毛尖儿扫过,轻得快要飘起来。又有些酸涩,似沙洲在长夏里迎来淅沥雨滴,曲折宛转,缓缓慢慢,历经许久才淌成河流。 第213页 “我喜欢你。”步绛玄在闻灯耳侧说道,声音低沉清冷。 “一开始便是你主动找我的?。” 这人吵吵闹闹地来到大明楼,闯进他的?生活,打乱他的?日常修行规律,发现了他的?秘密,说着要一直陪伴他,现在却要离开。 “你隐瞒身份,想来有原因,我不?怪你,但……” 步绛玄说着,眼微微眯了一下。闻灯察觉到他情绪又低了,周遭的雾又变得凝沉,赶紧转移话题:“我给你唱月亮惹的祸。” “什么?”步绛玄捏了捏闻灯手指。 闻灯道:“一首歌,歌词是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你惯来会说这样的俏皮话。”步绛玄低低说道,抓住闻灯的手抬起,撑在他脸侧,堵住这张嘴。 闻灯手指不?由扣紧。 他身上有酒香,甜腻腻的,勾得人心痒。 “你喝了酒。跟谁喝的??”步绛玄忽然停下,问了这样一句。 你这醋吃得毫无预兆,闻灯内心腹诽,口上乖巧答道:“我自己喝的?。” 步绛玄挑了一下眉。 吻继续。 影子凝成的?“手”在闻灯脚踝和手腕上轻扫勾缠。它裹挟着步绛玄的?灵力,幽幽泛出冷意,力道又拿捏得巧,时而激起闻灯颤栗。 缠在他腰间的那一条更有撩开他衣摆、慢慢向上游移的?趋势。它像条蛇一样滑过。闻灯抑制住就要溢出的声音,偏头错开几分,闭眼轻喘,道:“你让步三岁……不,你的?影子走开!” “不?喜欢?”步绛玄在闻灯耳旁低哼问道。他也在压抑什么,嗓音听起来有点儿哑。 闻灯感觉耳尖烧了起来,立时回道:“不?喜欢。” 步绛玄当真收了那些影子,让它们回归成雾,四散空中。 闻灯舒了一口气,可与此同时,步绛玄将手放到他腰上,掠过衣摆,在他腰侧捏了捏。 “那我呢?”步绛玄问。 他专挑了闻灯敏感的?位置,闻灯差点腿软跪下去,全靠他撑着。 闻灯抿唇不?答。 “你喜欢。”步绛玄便替他答,“况且我们已成了亲,做这事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个鬼,你一身的伤。” 闻灯终于肯开口了,眼睛亦睁开,盯紧步绛玄,加重语气,道:“夫人。” 步绛玄没理会?他最后的那两个字,以及包含在里面的意味,咬了咬他耳垂,问,“伤好就可以了?” “……” 闻灯不甘示弱,将头一转,也不?管逮着了步绛玄哪儿,张口就咬,咬完道:“这样的理解能力,果然是你。” “可你的?腰好软。”步绛玄又在他腰上捏了捏,继而手往下移,“还烫。” 他说这话,嗓音里带了点儿轻笑。 要命。 闻灯闷哼一声,别开脑袋闭上眼。 …… “换个地方。”闻灯彻底放弃了抵抗,额头抵在步绛玄胸前,拽着他的?手臂,低低说道。 步绛玄“嗯”了一声,尾调上扬,透出些许疑惑:“换到什么地方?” 闻灯一听就知这人是故意的,咬了他下颌一口,语气凶巴巴道:“你说呢?” 步绛玄被他这模样逗得笑了声,捞住他的?腰,将人往屋室里间带。 这里的?格局和邙山行宫烈帝的?寝殿很像,掀开隔帘、走过屏风才是床。四面帷帐都收起,步绛玄坐到床边,闻灯则被他放在自己腿上。 ——双腿分开的?坐姿。 “!” 闻灯惊得直往上蹦,“我不?要这样!” “可现在的确换地方了。”步绛玄说得慢吞吞,手掐在他腰上,让他保持着姿势,视线从他眼角和眉梢扫过,落到他唇上,用一种体贴温柔的?语气问:“要给你点盏灯吗?” 闻灯拿手掌覆住这人的眼:“……我谢谢你!” …… 闻灯的手没有落处,只能攀住步绛玄,将他衣襟抓皱。 这一夜的?迷雾河没有月光,屋内廊下烛火尽灭,长夜凉如水,又烧得人滚烫。 到了后半夜,闻灯额头抵着步绛玄颈窝睡去。他无意间碰到了这人的伤处,但步绛玄没将这颗脑袋拨开。 步绛玄一直看着他。 辰光转至晨间,步绛玄悄无声息下床,从空间法器中取出一件干净衣衫穿上。他回到床前,捏了捏仍在熟睡的闻灯侧脸,在这人眉尾处吻了一下,走出里间,推开门。 迷雾河的?清晨迷雾四散,露水深藏叶间,步绛玄穿过长廊,一路行至前殿,单手提剑,绛衣清寒。 这里灯火亮了一夜,幽族大祭司坐在案前,时而提笔书写,时而沉眉凝思。 步绛玄来到大祭司对面,坐在昨夜闻灯坐的?位置上,敛袖开口道:“借大祭司纸笔一用。” 身披素色祭服的?老者抬起头来,袖摆轻拂,将一沓宣纸一杆笔送到步绛玄面前。步绛玄道谢,提笔蘸墨,边写边问:“昨夜他给你的?那卷书,大祭司可解出来了?” “尚未。”大祭司回答。他这时便不?像面对闻灯时那般笑容亲和,表情端的是严肃。 步绛玄和他对视一眼,垂眸继续写字:“那就请大祭司慢慢解。” “这是自然。”大祭司慢条斯理应道。 第214页 * 寝殿。 闻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步绛玄走后不久,便迷迷糊糊醒来。 不?远处烧着个炭盆,驱散了冬日清晨独有的?冷意。他身上被清理得很干净,步绛玄还给他换上了新的寝衣,但昨晚闹腾一夜留下的?不?适感?仍在,腰酸得不?成样子,双腿乏力。 他忍住想要继续睡的冲动,脑袋一偏,往屋里看了看,没发现步绛玄的?身影。 不?会?是睡完就跑了吧?闻灯面无表情想着,撑手坐起、下床。可他刚往外走了一步,便被一道灵力给拉了回去。 这灵力的?一头来自床上,另一头束缚在闻灯手腕间。 闻灯低头看了又看,睁大眼。 ——他被步绛玄绑在这里了。 第93章 如果 步绛玄提着食盒走回寝殿。 天光比先前亮了不少, 庭院和游廊都不再是一片朦胧。这里少有虫鸟,假山静立,风很轻, 矮植高树枝叶轻曳,无比安静。 殿内亦无声, 步绛玄隔门听见闻灯的呼吸声绵长均匀。他还在睡,判断出这点,步绛玄将开门的动作放到极轻。 门半开, 步绛玄掠身入内。 却在这时, 七八把刀越过隔帘自里间飞出, 在半空里拉出数弧雪亮寒冷的光芒, 咻然一声插入地砖, 距离步绛玄鞋尖仅半寸距离。 步绛玄认出这些是闻灯初至白玉京时, 被他带到铸剑街上买的那些。 闻灯的声音幽幽传来:“哟,夫人回来了?” 他的嗓音不如平时清澈, 低低的, 含着沙哑, 纵使刻意扬高了语调,却也掩不住里头的绵软无力。 “什么时候醒的?”步绛玄道,绕开身前的刀, 行至里间,坐到闻灯床前。 闻灯半坐在床上, 被褥和?枕头都垫在腰后, 抱着手臂, 面无表情瞪视来者。 步绛玄抬手置了一张小几到闻灯身侧,打开食盒,摆出几个碗碟。 “吃些东西。”步绛玄道。 他把?扣在碗上的瓷盖揭开。这是一碗粥, 煮得浓稠,肉粒剁碎,融在米中,面上撒了翠绿的葱花。另外两个碗碟里是腌黄瓜酸萝卜等开胃小菜。 闻灯看也不看,冷哼一声。 步绛玄将粥碗里的葱花拌匀,舀出一勺,送到闻灯面前。 闻灯不张口,把?脸往后一挪,抬起左手,用右手在床柱和左手之间的空气里一抓,让束缚住他的那股灵力现行。这灵力是幽幽的冷白色,在闻灯手腕上缠了一圈。闻灯半眯着眼,把?被套着的手举到身前,朝步绛玄晃了两下。 “不解释解释?”闻灯挑眉问。 步绛玄敛下眸。 粥碗徐徐缓缓升起白雾,他维持着手上的动作,隔了片刻才答:“我怕你又要走。” “我能走哪里去?”闻灯没好气反问。 “你想去的地方。”步绛玄道。他情绪明显低落了,唇动了动,想再说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闻灯不管,又晃了两下手腕,拉长音调:“解——开——” “除非你不走。”步绛玄撩起眼皮,深青色的眼眸看进闻灯眼底,定定说道。 你还讲条件?闻灯绷着张面瘫脸,亦定定看着步绛玄。 被绑的人分明是他,这人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媳妇儿似的。闻灯心说着,伸手捏住步绛玄的脸,往两旁扯了扯,破坏掉他的表情。 “我现在又能走哪里去。”他低声说道。 步绛玄收回灵力,把?手里的勺羹又往前递几分,凑到闻灯张口就能吃到的地方:“吃早饭。” 闻灯不习惯被人这般伺候,伸手去拿他手里的勺,却不曾想被这人避了一圈,重新绕到面前。 “我还没有瘫。”闻灯语气带上些许的无奈,无奈之下向前倾身,将这一勺粥吃进口中。 “合口味吗?”步绛玄仔细注意着闻灯的表情。 “不错。”闻灯点头。他察觉到步绛玄方才问的话?里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紧张,闪过一个念头,试探性问:“不会是你煮的吧?” 步绛玄又喂了闻灯一勺粥,然后给他吃了一块腌黄瓜,神情平静地道:“并非困难之事。” “看来是你自己煮的了。”闻灯重新将这碗粥看了看,发现米煮得极浓稠,肉末均匀、粒粒分明。 的确像步绛玄的刀功。闻灯不禁笑了:“我以为你只会切菜,不会做饭。” “学会炼辟谷丹前,我学过煮饭。”步绛玄简单解释了一句。 但闻灯听出许多东西。他吃掉步绛玄喂来的这一口,坐起来一些,改成盘腿的姿势,轻声问:“在萧山的时候?” “是。” 闻灯眼前浮现出画面。那时的步绛玄一定是瘦小的,他失去双亲,住在条件不好的屋子里,步家或许连食材都不会送,得靠他自己去山里猎取。锅是一口老铁锅,灶台比他还高,他搭着凳子踩上去,往里加水下米下面条。小孩儿或许还会把?凳子踩翻。 “他们待你不好。”闻灯声音更低了些,攥住步绛玄的一片衣角,用两根食指一圈一圈绞动。 步绛玄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道:“都过去了。” 闻灯想起昨日的事,语气满是不信:“真的吗?” “现在的我,他们轻易不敢动。”步绛玄道。 他继续喂闻灯吃早饭,两三口粥,一小块开胃菜。 第215页 起初闻灯觉得他挺乖,不像上次喂药那般胡来,后来喝粥喝得快了,有几滴沾到唇角,刚要舔干净,被这人抢了先。 他将动作放得轻且慢,沿着唇角而上,将微张的唇缝挑开,探向深处。 闻灯仰起头,手撑在身侧,慢慢抓紧,在床毯上抓住皱痕。步绛玄扣住闻灯这只手,过了许久,低声道:“味道不错。” “手艺不减当年?”闻灯向步绛玄投去一瞥,眼眸里蒙着一层水光。他眼角泛红,和?眉尾生来便有的那抹轻红几乎连成?一道。步绛玄倾身过去,将他再次吻住。 余下的小半碗粥撒了,连带那张桌都被推到地上。闻灯腰软得不行,想逃,被步绛玄用一根系带绑住双手、压在头顶。 胡闹许久。 闻灯只觉得疲倦两字被刻进了骨子里,歇了又歇,才恢复力气踢了步绛玄一脚。他瞪着头顶上的床帐,余光扫过步绛玄的肩膀,骤然想起一件事。 “你昨晚一定没喝药。”闻灯转头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的头发被他弄散了,垂在身侧背后,乌黑透亮,仿佛缎面。他下颌和?脖子上各有一个牙印,素日里的冷淡神情全然消失,靠坐在闻灯身旁的床柱上,用手替闻灯梳发。听见闻灯的话?,他轻轻挑了一下眉。 “也没将药带出来,对不对?”闻灯也挑眉,“呵,现在的你,也就能对我动手动脚了。” 闻灯冷冷一笑,撑着一只手直起身,另一只手扒掉步绛玄上衣,检查他的伤势。步绛玄将这爪子收进手心,顺势将人抱到怀里圈起来,说:“你这样说,会让我产生对你动手动脚的想法。” “变态。”闻灯骂了他一声,双手并用拍开这人环在他身前的手,向外挪了一段距离,找到他的短刀,从刀鞘里取出一把?剑。 这把?剑通体月白色,鞘口以宝石和细碎晶石共同嵌出满月的图案。闻灯露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猛一下将剑抽出,又猛一下把?剑收进鞘,拍到步绛玄前方。 “这是那把剑,你收好。”闻灯神情严肃,继而继续往床边走,并说起自己的安排,“我去找大祭司,顺便给你弄点药,你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的事情办完,就回邙山。” 待他要下床穿鞋,步绛玄道:“你对那所谓的时空之术,就这般好奇?” 闻灯的动作僵了一瞬,敛眸不答。 步绛玄起身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跪坐着将人抱住,空出的那手抓起闻灯左手,捏了捏戴着玉戒的那根手指。 “你想用它去哪里?”步绛玄的问题直白而具体。 闻灯眼睛眨了一下,慢慢地又眨了第二下,轻声道:“我们在行宫里发现的那一卷,只是个残卷。” 他在用委婉的方式告诉步绛玄自己不会离开,可更深一层的意思,步绛玄如何?听不出?他将这人又往怀里拢了拢,捏着手指问:“如果某一天你集齐了学会了,等到机缘,就会走?” 闻灯沉默下去。 他忽然在想,他现在生活的世界真是一本书么?这里的人是那样真实?,有喜有怒有哀有愁。这里有种类繁多的花草,有形态各异的飞禽走兽,有河有湖有海有荒漠,还有曲折离奇的久远传说,单凭个人的创作,当真能够填充完整整个世界的细节吗? 握着他、抱着他的这个人身上传来的温度比寻常人要低一些,可凉得舒适又舒服,让他……让他不舍离开。 闻灯敛低的眸抬起,渐渐又垂下,反握住步绛玄的手。 “我带你一起走。”他对步绛玄道,稍微停顿片刻,又不太自信地说,“如果你想要和?我一起的话?。” 他没等步绛玄的答案便要继续朝着外面去,步绛玄又将他往回一捞,说:“大祭司还没解完那一卷。” “他不是说一夜就能解完?”闻灯回头,垂眸看定步绛玄,怀疑这人在驴他。 “说不定他也不愿意你得到时空术的具体内容。”步绛玄低声说道。 闻灯往外伸出一条腿:“那我去催一催。” 步绛玄不放手,就着捞住这人的姿势,将他打横抱起,向前踏出一步。 “你要去哪?”闻灯立刻警惕了。 步绛玄没答,带着闻灯离开寝殿,从庭院上空踏过,直往密林深处、那片山上去。他速度极快,倏尔便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汪热泉,泉水湛蓝,仿佛嵌在山上的宝石。 步绛玄把?闻灯放进水中,替他理了理头发,亲吻着他说:“这会儿泡一下会比较舒服。” 第94章 聘书 步绛玄也下了水。他?脱完衣衫后, 又为闻灯除去?衣裳,根据这人的喜好,给他?留了条里裤。闻灯皮肤细白, 质地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和步绛玄胡闹了一次又一次后, 像是落了一场乱红,清丽之上艳丽无边。 闻灯不敢细看,扫了一眼别开脸, 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你?不爱泡温泉。”他?说的是上次来?吉祥泉, 步绛玄看也不看一眼, 跟桩子似的坐在树下的事。 “谈不上喜爱。”步绛玄道。他?让闻灯侧坐在, 自己则绕到他?身后, 伸手给抓住闻灯的腰。 他?的手比这温泉水要冷太多。闻灯以为这人又想做点?什么, 吓得一弹,被步绛玄手快给揪回来?。 “不是说腰酸?”步绛玄的声音从闻灯身后传来?, 低低的, 透出点?儿笑意, “反应这样大,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第216页 “明明是你?……”闻灯要反驳,话?到一半却不说了。 步绛玄开始为闻灯捏腰, 力道掌握得很准,逐一照顾每处酸软的地方。闻灯侧坐了一会儿, 干脆转身趴在泉边上, 拖着调子慢悠悠地说:“你?这般老道熟练的手法, 会让我以为你?是个久经风月之人。” “我只有你?。”步绛玄道。 “但你?很懂。” “我习医多年。” “真的?”闻灯故意这般问。 步绛玄笑了一下,不开口回答了,直接将闻灯脑袋扳过?来?, 吻咬他?的唇。 闻灯不客气地咬回去?,结束之后,在步绛玄脸侧啄了一下,说:“麻烦步师傅待会儿再?按按肩颈。” 某步师傅轻轻一“嗯”,继续为他?做按摩。 天光散落在山间,迷蒙的幽雾被这里的热泉的温度驱散,却也兀自升起茫白的轻烟。从这里可以看见山下,苍翠的树叶在风吹之下翻涌成浪,分外?养眼。 闻灯趴在温泉边,脑袋搁在一块垫了巾帕的石头上,步绛玄时而会在他?肩上颈上啄一口,不带欲望,唯有温柔。 他?半眯着眼,舒服得想睡。 可闻灯难得一次打心?底不想睡。他?小?幅度晃了晃脑袋,说起:“酷哥,你?竟然比我高一些。” “我一直比你?高。”步绛玄口吻平平,理直气壮。 这让闻灯觉得这人是在委婉炫耀,上半身一转,抬头低头,往步绛玄身上打量了一番,“呵”了声,“你?马上就?要十九了,奔二的人,已经定型,但我不同,我比你?年轻,我肯定还会再?长的。” 胡言乱语。步绛玄眉梢一挑,没接这话?。 “你?别不信,我一定可以,谁让我年轻呢。”闻灯轻哼说着,说完转身趴回去?。 步绛玄给他?捏起颈椎。他?顺着他?的脖颈骨骼一下一下往上,遇到某些硬邦邦的位置,便揉着替他?按松。 “步师傅,你?手法真的行,认穴又准,可以开店了。”闻灯往上抬了一下头,感慨说道。 “以前别人给你?按过??”步绛玄问。 “从前有段时间,我老是维持一个姿势玩游戏……咳,我老是一直低头学习,后颈和肩膀就?特别不舒服,于是同学给我推了家老中?医按摩馆,我去?办了个卡。”闻灯慢条斯理说道。 步绛玄重复了闻灯话?里的某个词:“玩游戏?什么游戏?” 闻灯回答:“当然是好玩的游戏。”他?报出了一连串游戏的名字,像是讲述一个又一个旧朋友,语气染上怀念。 步绛玄听他?这样,手上动作顿了一下,紧跟着续上,敛低眸光,道:“你?想去?的那个世界里的?” “是。”闻灯没有否认。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步绛玄沉默片刻,问道。 “男生基本都剪短发?,女孩子才留长发?——当然不是女孩子不可以留短发?的意思。我们那里,就?算有人剃光头也无伤大雅。 “夏天的时候大家都穿短袖短裤,女孩子们也会这样——就?是你?批评过?我把锁骨胳膊小?腿都露在外?面的那种。” 闻灯挑了最直观的一点?来?回答。步绛玄没有应这话?,但闻灯能够想象到他?的表情,便学着这人从前的语气说了句:“轻浮。” 他?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步绛玄在他?肩上一按,语气带着不满:“不许你?那样穿。” “大哥,大夏天还把自己裹起来?,很热的。”闻灯说得语重心?长。 “可在我面前那般穿。”步绛玄做出让步。 闻灯:“啧。那我在你?面前什么都不穿。” 步绛玄用吻来?作为回应。 他?帮闻灯捏完腰背和肩颈,已是一个时辰过?去?。闻灯身上松快不少,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回身倚着泉边的石头,打量步绛玄。 步绛玄散着长发?,上半身被热泉上泛起的雾气氤氲,肌理的线条朦胧隐约,又很勾人。 闻灯伸直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指屈起,比成一把枪,朝着步绛玄一点?,再?扬起,嘴上配了“砰”的音效。 步绛玄虽不懂这是什么,却也清楚这人在玩,将面前的烟雾挥散,问:“再?过?些日子便是你?生辰,有想要的东西吗?” “正月十七?”闻灯垂下手,轻声道。 他?忽然发?现?若按农历计算,闻书洛和闻灯的出生日期竟是同一天。 当真如?此巧?闻灯心?中?泛起嘀咕。 步绛玄察觉出他?的情绪有所变化,问:“怎么?” “暂时想不到想要的。”闻灯摇头,“反正生日每一年都在过?,也不必送我什么。” “倒是你?,小?老弟——”他?走上前,细细观察了一番步绛玄肩膀上的绷带,又算了算时间,说:“你?的伤口需要换药了。” 纱布以灵力隔绝了水汽,但闻灯还是让步绛玄坐到岸上。他?在近处置了一张小?几,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摆出来?,调好药膏,拆掉步绛玄身上原有的那些纱布,给他?涂药。 步绛玄愈合能力极强,比起昨日的鲜血淋漓、血肉烂翻,眼下好了太多。闻灯甚是欣慰,用小?刷子将药膏涂到他?伤口上,在一圈一圈帮他?缠好纱布,最后打上结。 第217页 他?抬头看了步绛玄一眼,发?现?这人的目光落在岸上。这岸边有许多用石头堆砌成的塔,闻灯道:“这些石头堆是这里的新?婚夫妻堆起来?的姻缘塔。” “我知道。”步绛玄“嗯”了一声。 闻灯眯起眼睛。他?记得那时他?和北苍喝酒聊天,而步绛玄早早离去?。 “你?偷听我和北苍说话??”闻灯抬手勾住步绛玄的下颌,并轻轻挠了两?下,问道。 步绛玄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指向某处:“那一个是我们的。” “我们还搭了塔?”闻灯看过?去?,惊了。他?知晓那晚他?喝得过?于醉了,却没想到醉了之后还和步绛玄搭了姻缘塔? 那座塔可以算得上引人注目。它底盘极大,每一颗石头都光滑平整,一眼可见是搭塔人精心?挑选而成。往上数,塔有九层,最顶上是个通体乳白、圆润如?球的石头,看起来?颇有几分美丽。 “你?搭了第一层。”步绛玄又道。 “然后你?就?在后面盖了八层?”闻灯瞪眼转头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解释得一本正经:“你?第一层搭得太宽了,不多搭几层,无法封顶。” 闻灯又去?看塔,再?起身环顾一周,点?头道:“不错,是这里最好看的。” 既然走出了热泉,闻灯便没打算再?回去?,在岸上绕来?绕去?逛了两?圈,踢飞几块石子到水里,对?步绛玄道:“你?说,外?面的战事结束了吗?” 他?话?里满是想要离开迷雾河的意思。 “算算时间,应当快要收尾。”步绛玄抬头望了一眼天穹,又看回闻灯,“若你?愿意,可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 闻灯听见这话?直摇脑袋:“我哥他?们太久找不到我,大概会把邙山和雪渊翻个遍,这迷雾河多半会被翻出来?。” 步绛玄坐在石上不动:“我已写信告知。” 除了缠在肩膀伤口上的绷带,步绛玄上身未着他?物,腰腹和背后有数道划痕,往下走,快到胯间的位置,还有一个牙印。 是谁的杰作,不用细想亦可知晓。而他?依旧是端正笔挺的坐姿,将这些露得坦坦荡荡。 闻灯见了,不由想起先前和昨晚的事情。 耳尖有些烧。 但他?觉得在这种事上不应该表现?得如?此羞,干脆走过?去?,坐到步绛玄身前,往他?腹肌上捏了捏。 嘴上的话?倒是正经:“没有直接给我哥写吧?” 步绛玄看了闻灯一眼,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你?当我傻?” “写给了师父。”他?道由着闻灯用食指和中?指像小?人走路似的在自己身上玩。 “扯的借口是什么?” “寻机缘。” “师伯出面,想来?我那两?位兄长不会找过?来?揍你?。”闻灯手指沿着步绛玄腹前肌理线条往上蹦跳,脑袋一歪,弯眼笑道,“但还是要快些回去?。” 步绛玄稍加思索,道“好”。 闻灯得到这个回答,收回手,捏了个诀丢到脸上。他?的脸立时变成另外?一张,薄唇丹凤眼,侧脸线条如?削。 “不能让别人知道闻灯和闻书洛是同一个人。”他?对?步绛玄解释。 “我不会说出去?。”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说出去?。”闻灯用双手捏了捏步绛玄的脸,站起身。 他?打算找件衣服穿上,下去?找大祭司,催催翻译进度。说时迟那时快,步绛玄身后的影子凝成一条“手”,一伸一缩,将他?拉回。 闻灯被步绛玄抱了满怀。 “你?想干什么?”闻灯抬头紧盯着步绛玄。 抱着他?的人慢慢为他?换了个坐姿,让他?跨坐在推荐,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勾住肩膀,眼眸缓缓掀起,深青色的眼眸瞬也不瞬望定闻灯浅琥珀色的眼睛:“夫人方才对?我做了许多事。” 这样的姿势,这人又肩上带伤,闻灯只能将手放在步绛玄腰腹上。他?语带纠正之意:“你?才是夫人。” 那晚的确是闻灯“娶”了步绛玄。 步绛玄不同他?争辩这个,低低道:“那夫君不打算负责?” 闻灯瞪着步绛玄。他?发?现?这人越来?越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了,知晓自己不忍心?看见他?露出委屈表情,知晓自己会被他?低哑的嗓音撩拨到,便专程这般看着他?、对?他?说话?。闻灯没好气地捏了这人腰腹一把,低头吻他?的唇。 过?了一刻钟,步绛玄才放闻灯起身。 两?人身上依旧只着里裤。闻灯将神识沉进刀鞘里,寻找男装,步绛玄速度比他?快,眨眼便取了两?套出来?,其中?一套递给闻灯。 这是步绛玄的衣服,大袖袍,绛红色。 “我有衣服。”闻灯拒绝道。 步绛玄看着他?的眼睛,说得认真:“可我想要你?穿。” “我觉得我的更适合我。”闻灯道。 步绛玄:“我也适合你?。” “……行吧。”闻灯觉得这人的话?能甜到牙疼,轻声哼着,把步绛玄的衣服接过?来?。 闻灯分不出这是步绛玄的新?衣还是旧衣,毕竟这人的衣裳都是一个款式一种颜色。他?把里衣套上,抖开外?衫。 虽说他?身高比步绛玄矮了一点?,但衣衫尺码是合身的。 第218页 步绛玄为他?束上腰封,并把发?梳起。 闻灯将脸上表情调整到没有表情,一甩衣袖,站到步绛玄对?面:“现?在我们是两?个酷哥。” 步绛玄缓慢扬起眉毛。 他?们向着山下石殿而行。幽族大祭司仍坐在前殿,提笔在纸上写出一句,又划掉一句。这位老者说残卷文字上的秘术太过?高深,希望闻灯能多给点?时间。闻灯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自然应允。 两?人在迷雾河逗留了两?日,第三日晨间,大祭司送来?时空术残卷原卷及译文和解读。 离开的时候,是小?盛送行。 闻灯终于问了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为何你?和大祭司能说话?,其余人不能呢?” 小?盛垂眼答道:“我们不会说话?,如?此一来?,若外?人误入此地,或是此地被外?界发?现?,也只会当我们是一群哑民,不会做过?多的追究追问。” 彼时迷雾河岸清风习习,吹动矮草青枝。雾仿佛散不尽,少年人低沉的话?语散在雾里,眼眸垂低。 闻灯沉默许久,问:“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吗?” “您活着,便是我们最希望看见的了。”说到这里,少年重新?笑起来?,“当然,若您愿意回来?,再?好不过?。” 闻灯道了一声抱歉,又问:“我到底是谁?” “您是我们一直等待的人。”小?盛恭敬回答道。 “为何要等待?” “因为是您,我们幽族才得以存活。”小?盛眼神坚定认真,话?毕,向闻灯行了一记大礼。 闻灯避开不受。 小?盛说的这话?和大祭司那时的话?是同一个意思,都有某种指代性,但都指代不清。 怕不是这几千年里一代一代相传下来?,出现?了遗漏,所以都说不清。闻灯想着,不再?追问,向着出口继续前行。 若真有转世轮回一说,但前世事前世毕,和现?在的这个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行至出口所在的石屋。 闻灯记得如?何开启阵法,便让小?盛于门口止步。进了屋、关上门,他?运转玄绝化骨功,变回闻书洛的模样,穿上女子的衣衫,把闻灯的一切痕迹都收拾妥当,才和步绛玄一道出去?。 两?人回到当初进来?之处。闻灯回望一眼身后,小?声道:“若非周国皇室不放过?幽族,幽族定然不会隐居在这般恶劣的地方。事情都过?去?三千年了,放在别的地方,早已改朝换代几十上百次,恐怕连幽族崛起为王的历史都能发?生……真是可惜。” 步绛玄握紧手中?剑,敛眸片刻,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扣上闻灯的手,低头吻住他?。 邙山风雪依旧。 妖兽之战已结束。今次妖兽南下,虽是倾巢而出,但它们的主要力量早在上次大战中?便被剿灭,困于墨川以北的荒芜之地三百载,它们力量无法进益。 人族花了十日左右取得胜利,各路修行者各自归去?,前几日人潮翻涌的山道,如?今唯余空寂。 闻行意在行宫留了人和云舟,专程接闻灯回去?。步绛玄带他?一路向着山上行。 他?们从行宫侧门进去?。闻灯用闻行意给的腰牌又去?了一趟书阁,将在迷雾河时让步绛玄弄出的时空倏残卷“拓本”给放到了某书架的最底层。 那位守门人仍旧坐在门外?树下,闻灯和步绛玄离去?时,他?照例看过?来?。闻灯走在前,察觉到他?的注视,弯唇回了一个笑容。 闻灯自认对?烈帝行宫的路已摸熟,在前头领着步绛玄往寝殿走。 路上偶尔能遇见一两?个人,行至中?途,碰上一个眼熟的。这人轻衣缓带,发?冠高束,眼前蒙着一条白缎,眉目疏朗俊秀。 “闻姑娘。”他?向闻灯招呼说道,随后才看向步绛玄,微微颔首:“步公子。” 闻灯停下脚步,站在稍远处向他?回礼,问:“顾公子未随众人回去??” 这人正是顾东亭,和步绛玄齐名,东亭如?玉绛衣冷的顾东亭。 “烈帝生前在行宫中?留下的阵法让我有所感悟,便留在此处参悟感受。”顾东亭笑着回答。 “顾公子一定会有所收获。”闻灯道。 闻灯没有和这人过?多寒暄。 走远之后,步绛玄轻声道:“他?快要破境了。” 闻行意留在此地的云舟是一艘小?云舟,可载四五人,是闻家赶在年前制出的新?式出行工具,速度倍于公共云舟。闻灯不客气地称之为“私人飞机”。 他?在返程的途中?收到了多日前步绛玄从雪渊上寄回白玉京的信。那雪鸦在雪渊上飞了数日,竟是给飞瘦了,闻灯赶紧给它喂水喂灵米。 雪鸦吃完后睡在了窗台上,闻灯从它脚上摘掉信筒,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一观。 却是仅有寥寥两?行字:已至邙山,众人安好,勿念,步绛玄。 其中?一行还是单独留出来?写名字的。 闻灯看完,将这纸条抖了又抖,抖到步绛玄面前:“就?这?” “若我详述斩杀妖兽的过?程,你?定会嫌我无趣。”步绛玄垂眼低声说道。 “那你?可以讲讲见闻啊。”闻灯恨铁不成钢。 步绛玄:“见闻便是杀妖兽。” 第219页 闻灯:“……” 闻灯:“哎。”他?剥了个橘子塞到步绛玄嘴里。 抵达神京这日,恰好是上元。年到这一天结束才算过?完,家家户户门前彩纸灯笼尚未收,加之为了庆祝妖兽剿灭之战的成功,城中?处处喜庆热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爆竹鞭炮。 云舟在一地爆竹碎屑中?停稳。步绛玄回白玉京,闻灯则回了闻宅——那间三进三出、建得堪称风景点?的大院,闻行意和闻清云皆在那处。 回到家,闻灯首先向两?位兄长表示感谢,然后取出得到幽族大祭司许可,从幽族带出的一本古老秘笈,堵那日步绛玄为了让他?多在迷雾河留两?日扯出的借口。 这是步绛玄特地挑选的一本秘笈,对?闻清云修炼的剑法能起辅助之效,闻清云极欢喜。 闻灯见自己蒙混过?关,暗中?舒了一口气,坐在花厅里吃水果。 闻清云琢磨新?得的秘笈去?了,闻行意回到书房继续处理事情。 外?面的爆竹一声又一声,扬过?院墙,但落到院子里,却又安静下去?。 眼下时辰不早,悬挂在天幕中?的太阳已有西沉趋势,闻灯思索着待会儿吃完饭,是否要去?一趟白玉京。 按照往年习俗,无论多忙,闻家三兄妹都会一起过?上元节,谁都不能缺。这是从故去?的闻父闻母处继承的习惯。 他?想去?找步绛玄,但又觉得离去?不妥。正纠结着,忽然看见管家赵叔匆匆忙忙跑去?书房找闻行意,紧跟着,闻行意身形从当空掠过?,带笑的声音于正门所在的方向传来?: “东和前辈,北间前辈,步公子,快请进。” 闻灯噌的一声从椅子里起身。 修行者即使是慢慢走路,速度亦非常人可及,眨眼片刻,便见闻行意领着几人穿过?前庭,来?到视野中?。 “师父师伯,你?们……也来?了!”闻灯赶紧从花厅里出去?。 “不欢迎?”北间余用折扇敲了闻灯一下。 “不不不,怎么会呢?我刚还想着晚间要不要去?看你?们呢。”闻灯忙不迭否认,将自家师父带入花厅,安排他?在主位里坐下,又把东和迎进来?,给两?人倒茶。 赵叔去?忙碌待客的小?食,闻清云从秘笈里抽出注意力,前来?待客。 一张圆桌坐了六人,风穿过?长廊,赵叔和吴婶等人端上瓜果点?心?,这偌大宅院里总算有些了节日味道。 “好些年没这般热闹地过?过?节了。”北间余靠坐椅中?,轻摇折扇说道。 东和捋了捋胡须:“是极是极。” “本该由我等登门拜访才是,是晚辈们失了礼数。”闻行意和闻清云带着歉意起身。 北间余摇头:“你?来?看我,我来?看你?,终归都是看,不必拘礼。” “师父,师伯,尝尝这个。”闻灯有意活络气氛,让他?们不再?“礼”来?“礼”去?,把吴婶新?端来?的一盘点?心?推到北间余和东和那边。 这是一盘炸至金黄的东西,块状,四四方方。 “我还未曾吃过?这个,闻起来?味道不如?何,吃着却是酥脆,不错。”东和尝过?之后,对?此物甚是满意,“这叫什么?” 这是闻灯让吴婶弄的,闻清云和闻行意亦不清楚名字,而闻灯正纠结是回答冗长的“以糯米为主料裹了蟹黄和咸蛋黄然后炸成的锅巴”还是“小?米锅巴”,步绛玄回答道:“蟹香蛋黄锅巴。” 两?位闻姓男子暗中?对?视。 东和眯起眼,转头去?看步绛玄,“你?如?何知道?” 紧跟着转向闻灯,“一定是你?之前就?给他?吃过?。” “为师亦不曾吃过?。”北间余幽幽一叹,搁下筷子,轻啜一口茶,“记得师兄,却不记得师父。” 闻灯何尝看不出这两?人满脸的表演痕迹?但他?猜不出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只能带笑说道:“下次若有了新?零食,一定先送来?给您二位。” 东和抿唇一笑,笑而不语。 北间余一甩衣袖,摇头说道:“倒也不必如?此,还是先送给你?师兄更好。” 他?话?里流露出了点?儿别的意思,闻姓三人——尤其是闻行意和闻清云——都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看的是闻灯。他?依旧一双深青色的眸,眸间却无惯来?的冷意,自袖间取出一封帖子,递与闻灯,“我此番来?,是为了向你?提亲,这是聘书。” 第95章 上元 场面?一时静了, 包括坐在步绛玄对?面?的闻灯。他对?上步绛玄的视线,眨了一下眼,紧接着又眨了一下, 被北间余拿折扇轻轻敲了下手臂,才回?过神。 闻行?意率先从?步绛玄手中将聘书接过, 正待说些什么,闻灯清咳了一声:“咳!”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闻灯神情?变得不太自然,又咳了一声, 从?闻行?意手里抽走?那聘书:“让我看?看?你给我下了什么聘礼。” 这聘书以一张长纸折成。闻灯把它拉开, 没想到一拉再拉, 一双手打平了, 都未将这聘书看?全。 “你这是下了多少聘礼?”闻灯抬头惊道。 步绛玄正襟危坐, 神情?专注认真:“人间俗物, 不值你一二。” 第220页 “咳!”闻灯咳了第三次,耳尖被这话惹得泛起红。他啪的一声合上这聘书, 把它放回?闻行?意手里, 却不知该说什么, 想来想去,小声道出?一句:“这门婚事?我同?意了。” 这应当是由长辈来说的话,闻行?意和?闻清云齐刷刷看?向他。闻灯将眼睛一垂, 吃了块锅巴,又喝一口茶, 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场间沉默的气氛仅存在片刻。闻行?意命赵叔取来酒, 为客人们斟满, 朝着东和?与步绛玄一敬:“步公子?一表人材,天资聪颖,愿与家妹结亲, 乃我家幸事?。” 闻清云亦道:“今日本就是上元佳节,又添如此?喜事?,当真是双喜临门。” 北间余笑笑:“再过两日,便是徒弟生辰,该说三喜才对?。” “是极,的确是三喜临门。”闻清云点头附和?。 众人皆举杯。 逐渐西坠的夕阳将神京城烧红,漫天漫地?铺开灼灼艳色。开在庭院角落里梅花幽香暗送,桌上酒香甚浓。 菜一道接着一道上桌,几人把酒相谈,谈得倒也算欢。 渐渐的,暮色跌转,夜色完全落幕。城中的爆竹响一声高过一声,隔着几重院墙都能听见小孩儿窜上街头的欢呼。沿街的灯盏早已燃上,若是从?上空看?,仿佛是神京城中烧着了一条长龙。 闻宅里推杯换盏数回?。闻灯感觉自己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抬头看?了步绛玄一眼。 步绛玄收到他的眼神,给他盛来一碗汤。 桌上有两道汤,这是离闻灯较远的山药排骨汤。汤色炖得乳白,面?上浮着葱花,甚是可?爱。 闻灯一向的习惯是吃完饭后喝一碗汤。但他看?见这碗汤后,挑了一下眉。 步绛玄见后,敛眸思索,道:“等会儿城中有灯会。” 他没有压着声音,语气仿佛闲谈。 闻清云正向东和?讨教某记剑招,闻行?意在和?北间余谈论先前妖兽之战的某些细节,听他突然出?声,纷纷停下交谈。 步绛玄在几人的目光下,面?不改色继续对?闻灯道:“一起去看?看??” 闻灯这才开始喝汤。他喝了半碗,掀起眼眸回?视步绛玄,点头说好。 “那就走?吧,再过一会儿,人会很多。”步绛玄站起身。 “大哥二哥,师父师伯,我们出?去玩,你们慢慢吃、慢慢聊。”闻灯从?椅子?里站起来,冲他喊到的几人弯眼一笑,笑完离席,伸手去抓住步绛玄的手,带他朝外面?去。 晚来风急,吹得庭院里花香四溢。步绛玄将闻灯的手扣紧,他们用散步的速度往前走?着,离开的说辞是去看?灯会,但出?了闻宅大门,踏上的方向却是随意选的。 闻宅正门前的路还算空荡,越往外面?的路段走?,越是热闹。树上挂着彩纸,沿街摆满各式各样的小摊,食物的香气混杂,被回?旋起落的风抛上天。闻灯停下脚步,往四面?看?了看?,说起在席间没找到机会说出?口的话:“你怎么不提前和?我打一声招呼?真是太突然了,连我都吓了一跳。再说我们不是已经成过亲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嘈杂的人群中有些难辨。 但他身旁的步绛玄听得清。步绛玄指腹在闻灯手背上轻轻摩挲,道:“但别?人都不知晓那是我和?你。” 步绛玄瞥着闻灯的神情?,问:“难道你不愿意?” 这人有情?绪了。闻灯握着他的手晃了两下,解释道:“没有,你提得太突然了,我那两位兄长似乎受到不小的惊吓。” “突然?”步绛玄道,语调幽幽的,泛着点儿凉意,“他们之前还给你定下了和?程复惊的婚事?。” 闻灯语带无奈:“因为他们和?程家还算熟,觉得程复惊人好。” 步绛玄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他不仅有情?绪,还不开心了。闻灯赶紧哄道:“我觉得你更好,哪儿哪儿都好,符合我的喜好。” 步绛玄仍是不言。 闻灯将步绛玄拉到一个?糖关刀摊前。他按着他的手,放到转盘的木镖上,将这根木镖拨动。 他们转到了蝴蝶。 做糖关刀的师傅点火烧糖,手脚麻利地?在板上绘出?一只?糖蝴蝶,压上一根木签,再用刀在底下一划,把蝴蝶抬起,送到闻灯手上。 灯下的糖画晶莹透亮。闻灯把它递到步绛玄面?前,这人不肯张嘴,他便用蝴蝶翅膀一直戳他唇缝,直到这人张口。 “酷哥,你要多吃糖。”闻灯低声说道,语调慢悠悠,“不能吃这种陈年旧醋,那会儿我和?你还不认识呢。” 步绛玄将糖块嚼碎咽下,垂眸看?定闻灯,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你早些认识。” “这难度有些大。”闻灯笑着说道。 他也咬了一口手里的糖关刀,拉着步绛玄向前,一起分食。 沿街灯火繁繁,人潮将道路涌满。闻灯以女子?之身走?在这拥挤人群中,想看?什么都被挡住,干脆往上跨了一步,走?在半空中。 行?人纷纷注目,他神情?不变,哼笑着往前看?。 “那里应该是在猜灯谜吧,过去看?看??”闻灯抬手指着某个?方向,对?步绛玄道。 那是一处搭着一排又一排灯架的地?方,每一个?灯笼下方都挂着一串字条,男男女女在灯架间穿行?,时而迸发惊呼,时而语带懊恼。 第221页 步绛玄顺着看?过去,“嗯”了一声。 两人快步过去。 这里需要凭票入场,步绛玄给了钱,带闻灯入内。 闻灯偏科严重,擅音乐擅数学物理,学起文科堪比登天,可?他爱凑热闹。步绛玄自幼博览群书,这灯谜会上的谜题,鲜少有猜不中的。 挑谜语和?领奖品由闻灯来,解谜的任务交给步绛玄。这家伙还笑着说他二人配合妥当。 闻灯不断在挂谜面?的灯盏和?领取奖品的地?方来回?,次数太多,老板看?他的眼神逐渐凶恶。 又领到一条剑穗,闻灯冲灯谜会老板笑了笑,继而扯住步绛玄衣袖,神情?一变,对?他道:“见好就收。” “谜面?都是你挑的。”步绛玄不留情?道。 “咳。”闻灯咳了一声,重新对?灯谜会老板扬起笑容,“你们这儿卖灯吗?” “自然是卖的。”灯谜会老板身旁的伙计说道,“客官您请看?,这个?架子?上,都是出?售的。” “那我买两盏。”闻灯道。 他挑了一盏圆月和?一盏玉兔,不再猜谜,拉着步绛玄从?灯谜会上离开。 街上的人比方才更多,闻灯不想被挤,将步绛玄拉到半空、落到沿街屋顶上。 这一夜是十五,夜幕深黑,圆月如盘,偶见星辰二三点,散落东山外。 “听说东山上有座垂云楼,烈帝去世的那一夜,就在那里坐着。”闻灯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用手上的圆月灯撞了一下步绛玄的那盏玉兔灯,仰首望天,朗朗唱道:“海上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戏腔婉转。 步绛玄和?他并肩前行?,静静听他唱完这首从?未听闻过的曲子?,问:“这是什么?” “《贵妃醉酒》。”闻灯道,并大致说了一下这个?故事?。 步绛玄听完,没有说话。 他们往人群稀落处走?,眼前的转角走?过,正好来到一条背街。街道临河,尽头处还有一座凉亭,闻灯当即落到街上,走?进亭中。 “你以前在的那个?地?方,也这样过上元节吗?”步绛玄在闻灯身侧问。他把闻灯随手搁下的提灯拿了起来,和?自己手里的玉兔灯并排,再从?手心里释放出?灵力,让它们渐渐上浮,“挂”到半空中。 闻灯趴在栏杆上,抬头看?着悬空的两盏灯,无声笑了一笑,说:“我们那里过元宵节,过得没有这里‘张扬’,一般而言,就在家里煮一锅汤圆就了事?。但在某些地?方的确有灯谜有庙会,能吸引一种游客过去赏玩,不过我很少去。” “为何?” “这种节日,我通常都要去演出?。” “演出??”步绛玄重复着他话里的字词,“你演什么?” 闻灯转过身来,笑看?着步绛玄,“我在那里学的也是音乐,打小云游四海,到各处参加表演和?比赛。” “吹笛子??” “一般乐器都会,系统学过的是钢琴和?小提琴,这两样中,钢琴更好一些。” “钢琴?” “你让我想想,要如何给你说……” 头顶的圆月,悬浮半空的灯盏,光辉相交相融,散进闻灯带笑的眼眸中,揉成一条轻缓流淌的明河。他给步绛玄解释了许多东西,说完之后,慢慢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眯起,伸手在步绛玄胸口上点了几下,道:“我发现你对?我们那个?世界很好奇。” “我们那个?世界。”步绛玄低念着,撩起眼眸,“不可?以好奇?” “当然可?以。”闻灯大大方方比了个?手势,“凭我俩的关系,你想了解哪方面?都行?,我不会对?你藏私。” 听他如此?说,步绛玄便继续问:“你是如何过来的?” “坐飞机飞过来的。”闻灯道。 步绛玄从?前听闻灯说过“飞机”,是一种类似云舟的出?行?工具,但消耗的并非灵石,而是其他东西。但他不认为凭借这样的工具,便能破开时空间的阻隔。 闻灯看?出?他的疑惑,摊手说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那天天气状况其实蛮好的,艳阳高照,飞机升空后也不太有气流颠簸,我坐上去就开始睡觉,然后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里了。” 步绛玄敛下眸光,思忖片刻,说出?一个?地?名:“乌龙寨?” “你这都能看?出??”闻灯瞪眼惊道。 “猜的。”步绛玄道。 闻灯表情?垮下去,冲他挥舞拳头。步绛玄顺势握住这人的手,手指和?他相扣,语带不解问:“为何在那时打探我的消息?” “你这也能知道?”闻灯又是一吃惊。 步绛玄:“你们在山上说话,声音很大。” 闻灯:“……” “怪我初来乍到,没太防备。”闻灯叹了一声,又哼笑一声,朝步绛玄靠近一些,捏起他挂在腰间的那枚以玉石和?日暖轻烟石制成的联络玉佩,在手心里把玩。他半开玩笑道:“我来的时候,模模糊糊有个?人对?我说,这里有个?人叫步绛玄,从?小到底是都是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孤独到像是在赎罪。我于心不忍,就来打探你了。” 他说完笑了一下。 步绛玄注视着闻灯,良久过后,抬起手指轻碰他的脸颊,将人抱进怀里。“谢谢你,愿意到我这里来。”他声音温沉。 第222页 “不客气。”闻灯笑道。 步绛玄慢慢亲吻闻灯的侧脸,吻罢拉起他的手,左右一看?,将一枚白玉戒指推到他左手无名指指根上。 这玉玉质通透,触手细腻,在月色下泛起盈盈的光。 “你怎么这么多戒指?”闻灯手指动了动,抬头看?着步绛玄的眼睛,“你不觉得都戴一只?手上,会显得这只?手很笨重?” “右手握刀,不宜有饰物。”步绛玄解释道,“这里面?是聘礼。” “你还真给啊?”闻灯挑了一下眉,将神识沉进这枚戒指里。这里头分门别?类放满了东西,排得规规整整,很有步绛玄的风格。闻灯大致看?了一圈,总觉得一些东西曾在步绛玄自己的空间法器里见过,问他:“……你不会把你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这里面?了吧?” “我自己留了一些必要的。”步绛玄道。 “你像一个?把工资卡银行?卡存折都上交老婆的老公。”闻灯低声嘀咕着,拍了拍步绛玄肩膀,继而拉住这人领口,将人拉低一点儿,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弯眼笑道:“可?我上次娶你,并没有下聘。要我补上吗?” 步绛玄伸手扣住闻灯后脑勺,贴着他的唇,轻声道:“把你给我就好了。” 两人在城中逛到亥时。步绛玄将闻灯送回?闻宅,闻灯转身朝他挥了几次手,才回?白玉京。 庭院里的石灯笼都上着灯,照亮道旁□□。闻行?意和?闻清云仍在花厅,看?起来在等闻灯回?来。闻灯清楚这两人要说的必然是步绛玄来提亲的事?,在心中大喊一声,面?上仍是乖乖巧巧坐过去。 闻行?意给他倒了一杯茶。闻清云捏拳抵在唇前,轻了一下嗓,“小妹,那日你信誓旦旦对?我说要让步绛玄喜欢上你的画面?,还恍如昨日,没想到眼下人家便携礼上门提亲……你动作挺快。” “谢谢夸奖。”闻灯端起茶杯掩饰表情?。 “但人家一开口提亲,你就答应,过于……过于……”闻清云一声长叹,摇头晃脑,满眼恨铁不成钢。 闻行?意将他的话补充完整:“过于不矜持。” “……我不是怕你们俩不同?意吗?”闻灯小声说道。 “你心仪之人是谁,我们并非不清楚。”闻行?意道。 赵叔为花厅里的三人送来茶点宵夜。闻灯吃了几颗乌梅,没主动说话。闻行?意和?闻清云亦不言语,此?间变得安静。 闻清云剥了个?柑橘给闻灯,审视着他的神色,严肃问:“二哥问你,当真非步绛玄不可??”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双向选择。”闻灯放下橘子?,伸出?两根食指,往一边点了一下,尔后并拢到一起。 闻行?意喝了一口茶,道:“他还没满二十,便入了游天下境,前途无可?限量。” “论天赋,还是小妹更高一些,她初入门便是清净境巅峰,眼下不过半年,又有破境趋势。放眼看?这天下,无人能及。”闻清云轻哼说道。 “你们都看?出?来了?”闻灯抬起眼眸。 说的是他有了破境征兆之事?。 那日在雪渊上,步绛玄引邙山行?宫中的灵气以破境,对?抗游天下境的妖兽。他并未将所有灵气都吸收完,余下的部分,通通跑到了闻灯身体里。 再加上这些时日,他和?步绛玄在迷雾河里多次……渐渐的,体内灵力便充盈到可?破境的地?步。 “我根基尚浅,不会太早破境。”闻灯道,这是他和?步绛玄在云舟上商议作出?的决定。 “的确该如此?。”闻清云点头表示赞许,紧接着话锋一转,沉声道:“你切勿因天赋优异而懈怠修行?,眼下我和?步绛玄算是境界相当了,而大哥少在京中,你和?步绛玄若是发生什么矛盾,动手打起架来,远水难救近火。” 闻灯将坐在对?面?的两位兄长分别?看?了看?,语气复杂道:“……我突然明白你们当初选程复惊的理由了。” “你是如何明白的?”闻行?意笑起来,对?他这话充满兴趣。 “他天赋好,在凌云榜上名列前茅,却并非最?前的那个?,想来进阶速度不会特别?快,你们能一直保持在他上面?。”闻灯说道,“若他对?我不好,你们揍他易如反掌。” 闻清云表情?变了变,最?终露出?一个?笑容,对?闻灯说:“主要还是程公子?脾气温柔。” “我方才所说,也是二哥你以前提到过的。”闻灯耸着肩膀,朝闻清云一笑。 闻行?意目光在弟妹二人身上一转,放下手中茶盏,做出?决定:“既然你二人心意相通,便择一良辰吉日,把亲事?定下。” “哎,女大不中留。”闻清云拖长语调说着,面?上露出?点不舍之情?。他换了个?位置,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星盘,对?着天上圆月行?准一番占算,道:“下月初二是个?好日子?。” “时间太紧。”闻行?意摇头。 闻清云又算:“那三月?三月廿一不错。” 闻行?意依旧不赞同?:“三月雨多,小妹的定亲宴,得选天气好的日子?。” 闻清云连连道“是”,干脆坐到了庭院里去,沐着月光占算,并问:“在神京还是金陵办宴?” “两地?各办一场。”闻行?意不假思索回?答,起身走?到闻清云边上,看?着他算。 第223页 “萧山步家请不请?我看?步绛玄已和?步家决裂,但怕那些人不知好歹、不请自来。” “若是来了,直接打出?去。” 花厅里就剩闻灯一人。他拿起先前闻行?意给剥的橘子?,吃了三四瓣,道:“你们俩进度会不会太快了?” 转而眸光一转,撇了撇唇,“说起来,你们一直希望我快些嫁出?去吧?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让我和?程家定亲。” “你若不早定下,好男儿便给别?人抢走?了。”闻清云“啧”了声,用一种“你还小你不懂”的语气说道,“这凌云榜上的人,个?个?都抢手。这些年排在中间的那徒姓女子?,是你好友,你去问问她,是否家中门槛都要被媒人踩烂了。” 闻灯吃着橘子?说:“你以前不也高居凌云榜前五,为何不见我有二嫂?” 闻清云:“……” “我还不是为了照顾家中生意。”闻清云扭开脑袋,不再看?闻灯。 “可?这些年来,却也不见有媒人上门来说亲啊?”闻灯笑着说道,丝毫不掩饰话里的挖苦之意。 闻行?意敲了闻清云脑袋一下,转头对?闻灯道:“现在只?是商量定亲,成亲的事?情?,再等一两年,待步绛玄及冠再说。” 第96章 生辰 定亲之事便由闻行意与闻清云商议决定, 闻灯吃了几块水果,回房睡觉。 翌日,闻灯恢复到从前?的作息, 辰时初刻起床,吃过早饭、前?往白玉京, 开始一天的修行。 在步绛玄处暴露后, 他不再藏着,正大光明摆弄起了他的六弦琴。幽族大祭司给的那把七弦倒是没太用过, 残留在那琴上的气息太过古老,他怕被北间余或者?东和看出点什么。 弹琴的次数渐渐多了,闻灯才发现,步绛玄极善琴, 哪怕他犯了再微小的失误, 都能给指出来。步绛玄还说他某些时候虽然弹对了,但指法甚是别扭。 可能这也是当初步绛玄看穿他的一个点吧。闻灯胡乱猜测着。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到了元月十七这日,艳阳高挂,风轻且柔软。闻灯依然是一大早便来到大明楼, 但练琴练到一半,突然躺倒在了长廊上。 步绛玄坐在他边上看书, 见状撩起眼皮, 道:“今日虽是生辰, 却也不可荒废修行。” “你对我越来越严厉了。”闻灯抬手掩面, 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说道。 他的刀术课仍是步绛玄教?授。比起妖兽战前?,这人布置的功课和要求闻灯练习的内容都多不少。闻灯的睡眠时间被缩短了一两个时辰,好在他现在是个修行者?, 睡多睡少,身体都能承受得住。 “你想要压制境界,就必须比平时更加刻苦,否则身体承受不住如此多的灵力。”步绛玄温声说着,伸手揉了揉这人脑袋。 “这就是为什么你之前?一直从早到晚都在练?” 闻灯把手?举到半空又放下,左手搭在步绛玄腿上,右手在地上抓了抓,捏住自己的笛子。这样的姿势维持了一会儿,他翻身爬起来,从背后勾住步绛玄脖子,问: “酷哥,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岁的生日吗?” “十八。”步绛玄道。 “答错!”闻灯竖起食指对步绛玄摇了摇,“正正经经算起来,今年我二十三。” 听他这样说,步绛玄缓慢挑了下眉。 闻灯看见他这副表情,就着这根食指戳戳他眉尖,拉长语调:“你看,我?实际年龄比你大了不少,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哥哥?” 他最后两个字的咬字稍重一些,带着笑,尾音上翘。 步绛玄合上书,往后轻轻拍了这人脑袋一下:“继续练习。” “你们学霸多数时候都不好玩。”闻灯撇嘴摇头,慢吞吞将自己挪回谱架前,拿起笛,接着先前?的那一页谱往下吹。 午间在白玉京食堂吃,饭后是两刻钟的休息时间,按照惯例,闻灯会午睡。步绛玄去藏书阁取书,没和他一道。 日光在慢慢抽出新芽的枝上跳跃,风送来早春的花香。白玉京里众年轻修行者?的声音被大明楼外?的密林滤去,前?院格外安静。闻灯懒洋洋走过长廊,走进花厅,再一拐,走向自己的静室。 深棕色的地板上淌着阳光,耀眼得如同撒了一层蜜,而在这层蜜上,散落着一瓣又一瓣浅红色的花瓣。 从它们的姿态来看,像是被风吹进来的,但闻灯并未在大明楼附近看见过这种花。 哪来的?闻灯心中满是疑惑。 他沿着这些花瓣向前?走,最后竟是停在了自己那间静室前。 闻灯蹙起眉,哗的一声将门拉开。 静室里倒是没有花瓣了,但在他常坐的位置,软垫上多了一朵花。静室的窗户开着,风从外?吹进来,拂过那朵浅红色的花朵,将幽幽的香送到他面前。 这不同寻常。 闻灯将刀抽出、握在手中,小心翼翼踏进这间屋室。 屋里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残留,更无除他和步绛玄之外?的人留下的痕迹。但闻灯没有放松警惕,握着刀慢慢走到软垫前。 他用刀尖挑起软垫上的花——这朵花他不仅从未在大明楼附近见过,更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花盛放得正好,重瓣细蕊,红得很浅,像是被刻意冲淡出的颜色。 他偏转刀锋,将这花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第224页 并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闻灯直觉事情不简单,打算就这般把它?挑着,去找步绛玄一起研究 可刚要转身,脚下的地板突然起了变化?。它?左右震荡起来,所有的颜色和纹路都开始晃,晃做一团,晃成一个往中心收拢的漩涡,将闻灯双脚缚住,猛地往下一拉—— 失重感袭来,四周都失色,黑暗如潮水般涌进视线。 闻灯立刻尝试提气纵身,却发现功法根本无法施展。他控制不住下坠趋势,但仅仅是一瞬,便落了地。 可也只是落地,四下依然昏暗一片。 他感觉出这是一个极度潮湿之地,弥漫在空气里的水汽几乎要凝结成水珠,而这里的味道竟带着幽幽的花香——跟方才出现在他静室那朵花的味道相似至极! 闻灯不敢大口呼吸。他握紧手?里的刀,小心谨慎地向前?走了一步,可紧跟着听见一声—— 哗啦。 像是铁链被拖动的声音。 闻灯怔了怔,将手?抬起来,果不其然,发现有个冰凉的东西锁在他手?腕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谁把他弄到这来的?想要对他做什么? 疑惑一个又一个接踵落到心头。 “我?让你回来,不是让你和他谈情说爱的。”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嗓音带着沙哑,语调耐人寻味。 闻灯不动声色绷紧后背。 这是个男的,气息敛得很好,察觉不出境界修为。他在心中做出判断。 声音的主人走得缓缓慢慢,过了好一阵,来到闻灯身前?,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闻灯的眼睛正在渐渐适应黑暗。 在这一片幽深里,闻灯看见了这人有着瘦削的身形,以及一双奇特的眼睛。那眼睛没有眼珠眼白的分别,呈诡异的灰白。 现在,他又?看见这双眼睛笑了,眼角向下弯,拉出弧度。 “你得快些成长啊,我?的——小师父。”这人低声说着,稍微低头,在闻灯唇角印下一个冰冷的吻。 * 日光正好,流转如金,万籁俱静,习习风轻。 步绛玄走出大明楼主楼,眼皮没来由一跳。他将神识往前?院一扫,首先扫见于闲和徒无遥来到院外,和某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相遇。 “北苍望羲!”徒无遥喊出这人的名字,叉腰瞪眼,“你为何能随意出入我们白玉京!” 她抬头低头,自上而下将这人瞧了一番,察觉到他身上流转出的气息,震惊得后退一步:“你还破境了?” “历经那样一场杀伐,如何能不破?”北苍望羲说得云淡风轻,又?是耸肩又是摆手?,“不光我?破了,程复惊也破了。” 徒无遥没好气地冲着北苍望羲“呵”了一声,“那正好,等过些日子凌云榜换榜,便没有你的名字了。” 北苍望羲摇头晃脑:“到那时,我?大概就能上烽火榜了。” 他们的说话声让大明楼外?变得吵闹。步绛玄眉峰一挑,身形一掠,来到前院,衣袖轻振,将门打开。 北苍望羲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提脚跨过门槛,往里头看了一圈,问步绛玄:“小闻呢?我?来给她送生辰礼。” “你主要是来蹭饭的吧!”徒无遥上前?将北苍望羲挤开。 “我?和小闻的友谊天地可鉴,她生辰,我?来是理所应当,何故用蹭字。”北苍望羲不服气道。 步绛玄站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看着这几人,道:“他在休息。” 他语气冷淡,语调平平,听不出太大起伏,话一出口,便让几人都闭上嘴。 但下一刻,步绛玄面色沉了下去。他嚯然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屋内。 闻灯的那间静室门窗皆开着,但里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拿神识一探,长廊院中亦无人。 步绛玄摘下佩在腰间的联络玉佩,朝上面的日暖轻烟石上注入灵力。石头亮了一下,光芒微弱,很快便熄灭下去。 ——这意味着闻灯在联络石寻不到的地方。 而什么地方找不到?另外的世界。 他从静室中转出来,回到庭院,唇线紧抿,眸光沉沉。 于闲见他神情,惊了一跳:“怎么了?” “你们来时,有看见他吗?”步绛玄问。 “没有。”三人俱是摇头。 “怎么了?”徒无遥生出担忧。 “他消失了。”步绛玄沉声道。 北苍望羲想起闻灯先前?突然出现在雪渊上的事情,对步绛玄道:“她……她有时候能来无影去无踪的,会不会是偷偷回家了?” “她没有回去。”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否定了北苍望羲的看法。 来者身着浅金色衣衫,个头不高,但气势凌厉,生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眉眼间不见笑意,神情和步绛玄一般严肃。 “闻大公子。”步绛玄道。 “会不会在外面?”徒无遥说。 北苍望羲见到闻行意的神色,表情跟着变得凝重,朝她摇摇头。 闻行意掠过院内于闲、徒无遥和北苍望羲三人,径直走向步绛玄:“带我去她修行的静室。” 步绛玄转身带路。 他们走得不快,处处细节皆留了心,北苍望羲等人远远跟在后面,不敢出声。 日光依然,早春的青枝在微风里轻曳,几人步伐却是沉重。他们踏过走廊,来到闻灯最常待的静室。 第225页 这里的许多东西都是闻灯自己添置的,无论细节处的软垫还是烛台,俱是一等一的好物。窗下那张软垫蓬起,证明主人方才没在上面坐过;摇椅上的薄被虽然乱糟糟,但无温度。 “有灵力波动的痕迹,但很细微。”步绛玄目光落在软垫附近,低声道。 闻行意抬手伸指,在虚空里一抓,拇指从食指指腹上捻过,闭目感知几许,道:“但不是三妹的。” “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人。”北间余的身影出现在众人后方,“在他们三人之前?,无人来过大明楼,也无人从这里出去。” 闻行意转头看向他:“这样说来,他是在大明楼里消失的?” 北间余敛低眸光:“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如此。” “何故就消失了?”闻行意眉头紧锁。 “暂时无法判断出。” “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如何找到他、把他带回来。”步绛玄在静室内走了一圈,沉声说道。 “的确。北间余走进静室,一撩衣摆坐下,甩出几颗玉石开始摆阵。 步绛玄垂下眼,用力握紧手?里的联络玉佩,再次往上注入灵力,进行尝试。 没有人说话,门外的徒无遥和于闲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北苍望羲则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鼻翼翕动,转身走向庭院,四处嗅闻。 大明楼前?院静得落针可闻。 闻行意闭目坐到了闻灯的摇椅里,良久过后,起身走到窗前?,定定看着窗外?的草木。 “黄泉。”闻行意眸中有幽光转瞬而过,声音沉且冷冽。 * 迷雾河岸起迷雾,幽幽林间风幽幽。身披素色祭服的老者?从石殿正门走出,手?半举在当空,颤颤巍巍。 殿前广场石砖清沉,砖上图腾复杂难解。大祭司一路行至正中,在最为繁复的那个图腾上摆好星盘,借迷蒙天光进行卜算。 他手?指动得极快,嘴唇无声嗫嚅,算着算着,眼睛倏然瞪大。 “小盛!小盛!”大祭司倒吸一口凉气,朝着殿内喊道。 有个同样身穿祭服的少年从石殿里飞掠出,急急问道:“师父,发生何事了?” “大人出事了!”老者?抓住少年手臂,大声说道。 小盛惊道:“大人遇到什么了!” 大祭司眉头皱成川,唇抿了又?抿,浑浊的眼睛里光芒颤动,几乎要哭出来:“大人被人带去黄泉了!” “黄泉?”小盛一怔,焦急问:“那可不是生人能去的地方!大人为何被带去那处,又?该如何是好?” 老者?连连摇头:“我?看不清……具体情形如何,原因又?是如何,我?看不清……”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大祭司来回踱步,衣袖里的手?指不断变化,再次掐算。 转了不知多少圈,他猛一下停住脚。 “随我来。”大祭司将少年的手?拉起,一步疾踏,踏至那日曾带闻灯去过的石殿深处。 他一甩拂尘,以灵力甩开石门,掠身进去,眨眼间从里面寻出一物,交到小盛手?里:“这是引魂灯,能将人的魂魄从黄泉唤回。” “如何使用?” “不需要你来用。我?无法离开此地,你将这盏引魂灯送去白玉京大明楼。” “白玉京大明楼?”小盛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大祭司解释道:“神京八大学院之一白玉京,白玉京五楼中的大明楼,大人日常就生活在那里,能找回他的人也在那里。” “竟是远在神京!我?此时过去,至少要七日!黄泉能让大人活过七日吗?”小盛瞪大眼睛,语气震惊而急切。 “不需要那么多时日,灵界会帮助我们过去。”大祭司已然平复下来心情,拍拍小盛肩膀,示意他切莫慌乱。 小盛修行多年,学过灵兽召唤之术,对灵界情况熟悉,一下便明白大祭司的意思。但明白归明白,他有点儿愣:“师父的意思是,我?从灵界过去?” “是。”大祭司点头说道。 他听出了小盛的言下之意,将一个卷轴交给少年,“不过灵界的灵气太充裕,人族进入,有爆体危险。你须得时刻默念此口诀,为自己筑起屏障,方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是,徒儿谨记。”小盛展开卷轴,细看三四遍,将口诀记在心中,取出自己的琴,但在弹奏前,他疑惑道:“徒儿有一问,灵兽虽然亲切和善,可灵界向来拒绝外?人,为何我?等可从灵界借道?” 大祭司又将他肩头拍了一拍,视线看向天外,目光染上怀念:“据说,这是大人在很久之前?,和灵界做下的约定。” 继而催促:“快去,时间不等人。” * 大明楼外?风沉寂,闻行意的话一出口,引来门外几人惊呼。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黄泉?” “那不是轮回之地、往生之所?闻师妹怎会去到那处!又?有谁能带他去那处!” “真是在黄泉吗?去了黄泉该如何找回来?” 他们其中一人还惊得跳起来。 北间余的阵法上某处亮起一道光。他伸出指尖点了一下,将眼皮撩起,向那三人投去一瞥,道:“静。” 三人立时闭上嘴,静得根三只鹌鹑似的,并后退到丈许远的中庭里,确保不打扰到屋中。 第226页 “当真在黄泉?”步绛玄转头看向北间余,眸间的担忧难以掩饰。 “没错。”北间余细细看了那光芒片刻,拂袖散了阵法,语带叹息。 “黄泉只有死者能去。”闻行意从窗前?回身,凝重说道。 “也不是没有活人入黄泉的先例。”北间余接话,“但活人不能在黄泉停留超过十二时辰。” 步绛玄眼神总算有了一丝亮色,向前?走了一步,道:“这样说来,便是有去黄泉的办法了。” “需要两种东西。”北间余竖起两根手指,“其中之一,引魂灯,顾名思义,能引人魂归;另一种,你的血。” 说到后一种,他的手?指向了站在门外的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没想到会有自己的事,“啊”了一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的血?这好说,多少我?都给,可前一个东西,听都不曾听说过,要如何办?” “据记载,引魂灯是幽族宝物。”北间余道。 于闲惊呼说道:“可幽族早在三千年前就被灭了,就算有遗民,上哪找去?” “我?……”步绛玄启唇欲言。 噗通—— 就在这时,有人从半空落到中庭。 他是个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穿一身素白色祭服,袖口和前?襟纹着深红的花纹,神情紧张又?焦急。 北苍望羲看见了他,表情瞬变。于闲和徒无遥对于这个天外?来客生出警惕,厉喝道:“什么人!” “小盛?”步绛玄将目光转向中庭。 这里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到小盛身上,闻行意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境界,向外?释放出威压。早春的风本就不怎么暖,眼下如同刺骨寒冰。 小盛打了个冷颤,向后退了一步,神情甚是畏惧,语带颤抖:“我?……” 他想到自己肩负的任务,深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闻行意给的压力跑到静室里,从袖中取出一物。 北间余在看见那物时流露出惊讶,而小盛将之一把塞进步绛玄手?里,语速飞快道:“大祭司让我?来送此物!大祭司算出,大人被带去了黄泉!” 第97章 洛萧 这是一盏灯, 以青铜铸成?,顶上有九角,正中开孔, 能看见里面的灯油,底座是一朵正盛开的花, 花瓣细长, 重重叠叠,似在招展。 “引魂灯?”步绛玄看着小盛问?。 小盛道“是”。北间?余上前?来, 覆手?拂过,一番感知后道:“的确是引魂灯。” 闻行意将周身气息收敛些?许,面上带着警惕和怀疑,走?到小盛面前?, 质问?道:“你是何人?你口中的大祭司又是谁?何故在此时为?我们解忧?” 小盛被他吓得?退后一步, 眼神?慌乱。 步绛玄瞥了这二人一眼,说:“既然引魂灯到手?,北苍也在这,开始吧。” 他的意思,显然是由自己?下到黄泉, 去把闻灯找回来。闻行意不赞同:“我的妹妹,理应由我去寻。” “他是我的妻子, 我去更合适。”步绛玄青色的眼眸沉沉将他看定。 闻行意挑眉:“还未过门。” “闻公子, 寻人讲求缘分, 依我之见, 还是小玄去更好?。”北间?余打了个圆场,“引魂灯需要特定阵法才能开启,请闻公子和我一道布阵、守阵。” 闻行意看了北间?余一眼,转而对上步绛玄的视线:“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当然。”步绛玄答得?肯定。 中庭里的于闲和徒无遥窃窃议论起?来。北苍望羲表情变了又变, 见小盛还杵在静室里,忙向他使眼色,叫他出来。 小盛的神?情大抵是场间?最复杂的,有疑惑有惊讶,更有紧张和担忧。他三步两步去到北苍望羲旁边,北间?余和闻行意开始联手?布阵。 他们一人站在静室一角,北间?余抚琴,闻行意出剑,都是寂灭境界的修行者,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见阵法落成?。 这是个极复杂的阵法,似是某个时节里某片星辰的缩影。满室幽光。北间?余招呼北苍望羲进去,衣袖一拂,关上门。 “今日十七,月亮仍旧是圆月。你是嗜血族,你们一族的血在月圆之夜有奇异效果,能够迷惑黄泉路上的守卫。”北间?余对北苍望羲道,“你取三滴血,分别点在小玄眉心和两肩。” 北苍望羲对他知晓自己?的底细并不意外,点点头应下。 “但?你的任务并非只是给出三滴血,你得?待在这间?屋子里,这样才能保证血的效果一直生效。”北间?余补充说道。 “没问?题。”北苍望羲比了个行的手?势。 北间?余看向步绛玄:“你用一张纸写下书?洛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投入灯中、燃烧起?来的一刻,即可?进入黄泉。” “记住,你只有十二个时辰,一旦时间?过了,你也会留在黄泉。” “黄泉路上开着许多花,那都是轮回之人留下的记忆,你或许会看见自己?的,或许看见别人的,但?那都是前?尘往事,千万不可?沉溺其中。” 他的表情和语气比方?才对北苍望羲说话更为?严肃。 “好?。”步绛玄应道。 “还有一点,不要靠近三途川。”北间?余又叮嘱。 步绛玄不免疑惑:“若是靠近,会如何?” 第227页 “那里守着一位神?灵,如果被他发?现你是闯入的生魂,他会愤怒。”北间?余回答说道,“你我仍在凡人之列,承受不起?神?明的愤怒。” “我会记住。” 静室中笔墨纸砚齐全,闻行意取来一张纸,提笔写下一行字,交到步绛玄手?中:“这是书?洛的生辰八字。” “多谢。”步绛玄郑重说道。 闻行意和北间?余一前?一后走?出静室,留下步绛玄和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在那两人关上门的一瞬间?表情发?生变化。他摘下用来遮挡眼睛的墨镜,两条眉毛都上向抬起?,满眼询问?之意。 步绛玄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走?向桌案,铺开宣纸,提笔蘸墨。 他写下的头两个字是—— 闻灯。 北苍望羲凑到桌前?,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写字的人,心说自己?的猜测对了,压低声音:“你……她……闻书?洛……” 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步绛玄冷冷乜他,道:“转过去。” “哦。”北苍望羲听话转身。 步绛玄拿出方?才闻行意写下的闻书?洛的生辰八字。闻书?洛出生于癸未年?甲寅月辛酉日壬辰时,可?问?题在于,闻灯并非闻书?洛,若写闻书?洛的,引魂灯能带他找到闻灯吗? 不能在这上面冒险。 可?步绛玄现在能确定闻灯的生辰亦在今日,出生于二十三年?前?,却不知具体在哪个时辰。 步绛玄缓慢蹙起?眉头,开始回忆和闻灯相处,想从?这点点滴滴里寻找。 ——“我是大清早和升起?的太阳一起?出生的,所以我充满了朝气,大家都喜欢我。” 闻灯的声音突然跳进脑子里,清澈如泉,带着笑意。这是前?些?日子在迷雾河,他吐槽步绛玄成?日里板着个棺材脸、看起?来死气沉沉说的话。 步绛玄眼神?中有光芒闪过:迎着太阳出生,又是元月时节……那么时辰应当是在辰时! 他仔细一算,在纸上继续写:戊寅年?甲寅月辛卯日壬辰时。 写完搁笔,将纸对折,对北苍望羲道:“可?以了,给我你的血。” * 滴答。 一滴水珠落下,溅开成?花,正巧打在闻灯脚踝上。这水太过冷冽,激得?他一阵寒颤。 同一时刻,唇角上的冰冷温度离去。但?两个人的距离没有拉远,仅仅隔着一尺。 闻灯表情沉下去,抓紧刀,刀尖就要挑起?,这个有着一双灰白眼睛的人一手?撑到他脸侧,另一只手?抓住他右手?,轻而易举便将他手?里的刀卸了。 他笑吟吟看着他。 哐当—— 长刀被随意地丢到地上。 又是一朵水花溅了起?来,这一回落到闻灯手?背。寒冷依旧,如同刺一般扎进皮肤,渗透骨髓。 闻灯察觉出他和这人之间?的境界差距,不敢再贸然出手?,暗中运转灵力,抵御住这里的寒冷,缓慢往后退。 一寸、两寸、三寸。 当他想退到第四寸外时,背抵上一堵凹凸不平的石墙,再不得?退。而面前?的眼睛还在笑。闻灯从?他的动作和眼神?里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个人不再收敛气息,浑身上下都泛起?冷意,幽幽的,仿佛一条活动在地底深处的蛇。 闻灯强忍着不适,问?:“什么意思?” “小师父不如自己?猜一猜?”对面的人说道。他语速放得?很慢,语调倏尔起?落,笑得?很有兴致,咬字有几分特别,让闻灯想起?很久以前?的贵族腔调。 可?周国皇室之人不说用那语调说话久矣。 闻灯垂下眼眸。他将双手?藏到身后,□□手?腕上困住他的铁环,道:“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纵使对方?回答的可?能性不大,但?闻灯仍是这样问?了。 对面的人变了神?情,那双诡异的眼睛里竟流露出苦涩,说话语调也转了,变得?低沉无奈:“小师父不记得?我了?真是让人好?生伤感。” 你这样会变脸,为?什么不去唱戏。闻灯面无表情想着,对他道:“那我换一个问?题。我是谁?” 面前?的眼睛重新弯起?来,再度流露出感兴趣的笑意。他收起?撑在闻灯脸侧的手?,朝后走?了几步,以闻灯为?中心,慢慢吞吞绕出一个半圈,道:“小师父还是和从?前?一样聪明。可?叫我如何说起?呢?” 他的语气里还浮现出些?微的苦恼意味,但?并未持续太久,旋即又道:“你是我小师父,是收养我、教养我长大的人,虽说当年?的我并不需要人教和养,但?小师父你太对我胃口了,我就选择留在你身边了。”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悠悠转动之间?,就让闻灯看出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但?这段回答,并不是闻灯想要的答案。 “那你应该清楚,我想了解的不是这个。”闻灯淡淡说道。 对面的人眼中笑意不减,向闻灯走?回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侧脸:“果然是小师父,一如既往让我喜欢。” 闻灯别开脸的同时抬手?打掉这人的手?。 他依然看不清这人的长相,想来是施了什么法术,但?方?才那个动作,让他看清了他的手?指。那手?苍白至极,指尖泛着青,宛如死尸一般。 第228页 在此之前?,他没见过这样的手?。 闻灯又一次垂下眼皮,眸光左右移动一番,说起?:“我之前?应该见过你,但?见面次数不多。不是在白玉京,也不是在神?京。” 这话惹得?对方?一声哼笑。 “继续。”生着一双灰白眼睛的人说道。 “可?我的活动范围并不仅限于神?京。周国境内,周国境外,我去过许多地方?。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你呢?”闻灯语速很慢,边思考边说。对面的人跟着他道:“对啊,你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我呢?” “金陵?江陵?嘉陵?别山?还是邙山?”闻灯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呢喃。对面的人跟着他道出一串地名。他们说了许多。 渐渐的,闻灯将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询问?似的说了几个名字。对面的人给出否定回答。闻灯眉梢一挑,似乎不信,又于倏然之间?话锋一转,问?:“所以你和我和幽族的关系是什么?” “是……哦?”对面的人反应迅速,紧跟着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小师父,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喜欢了!比从?前?还让我喜欢!” 闻灯脸上没有表情,但?他从?对面的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些?东西。他紧紧注视着那双眼睛,突然笑起?来:“你就不想让我也喜欢你?” 此言一出,对面人灰白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褪去,化作一片寒冰。 “可?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绕着闻灯走?了许多步,沉声说道,“从?前?就有喜欢的人,现在又有了喜欢的人,偏偏那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冷笑:“真是恨不得?把你杀掉。” 闻灯靠在石壁上,手?又放到了身后,用手?指在手?腕间?的铁环上轻轻扣了扣。 “那你……为?什么不杀?”他偏头,目光自下而上看定对面人的眼睛,低声问?。 “因为?啊,我舍不得?杀你啊!”对面的人笑着走?近闻灯,将沙哑的声音拖长,最后的几个字竟在半空中颤动。 但?当走?到闻灯身前?,他倏地一下伸手?,掐住闻灯脖颈,将他举得?双脚离地,再用力收紧手?指。 闻灯瞪大眼。 比起?窒息和疼痛,更让他觉得?难受的是这人手?掌里透出的灵力,像是九幽底下的蛇朝他吐出信子,又冷又毒,钻进皮肤渗进血肉,让经脉都跟着痛。 “分明是我让你回来的,你却又和姬不弃搅在一起?了。听说这一回,你们还打算成?亲?”他又道,嗓音低哑得?不成?样子,音调却还带着笑。 疯子。 闻灯在心中说道,猝然间?抬起?手?,将锁住他的铁链绕到这人脖子上,连缠两圈,狠狠一拉。 这铁链也冷,还能阻碍人往外释放灵力。闻灯用上全部力气,半眯起?眼睛,艰难地笑了一下:“谢谢你给了我这么长的链子。” “嘶……” 灰白眼睛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他拉开脖子上的铁链,眼睛盯着闻灯颈间?被掐出来的手?印,笑着道:“你这样,会让我更喜欢你的。” “神?经病。”闻灯不怒反笑,靠着墙喘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骂人的话。”灰白眼睛左右活动脑袋和肩颈,低笑说道,“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小师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浇灌我种在你身体里的花,让它盛放。”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话音落罢伸出手?,指尖聚起?一团灵力,朝闻灯右眉眉尾后的红痕上隔空一点。 灵力钻进那道红痕里。 刹那间?,闻灯感觉到体内灵力汹涌翻腾起?来,不再沿着既定的回路流转,而是冲向高处,冲向抑制住它们的那一线。 这和主人意志相悖,每一条灵力流经过的经脉都开始发?疼。闻灯猛一下跌跪在地,痛苦吼叫出声。 下一刻,被铁环锁住的那截细窄手?腕骤然粗了一截,周身骨骼发?出脆响,不断拉高拉宽,衣衫被撑得?破裂,条条缕缕半挂在身。 玄绝化骨功失效了,而闻灯这段时日一直压制的境界,陡然拔高。 与此同时,闻灯右眉眉尾处,生出第二道细小花瓣似的轻红。 * 屋室里的阵法一直在流转,灵力光芒像是散落的星光。北苍望羲以灵力划破指尖,将三滴血分别点在步绛玄眉心和两侧肩头。 步绛玄青眸沉沉,侧脸线条绷紧,对北苍望羲道了声谢,提起?引魂灯,将写着闻灯生辰八字的纸投入灯中。 青铜制成?的灯入手?冰凉,那纸没进灯油里,顷刻化作灯芯、亮起?火光。 步绛玄的身形立时变成?了半透明。 在他身后身侧,出现了一条幽暗昏黑的道路,但?它亦是半透明的,和眼下这间?静室叠在一起?,依稀可?见路旁开着花,路上游荡着许多身穿白衣的人。 想来便是黄泉了。北苍望羲趁步绛玄还没完全去到那边,将一个小物件抛给他,语速飞快说道,“这个你拿着。很久之前?我给了小闻一个铃铛,和这个是一对儿,摇响一个,另一个会跟着发?出声音。” 还不忘叮嘱:“只有十二个时辰,你一定要快啊!” 步绛玄抬手?接住北苍望羲给的铃铛。 第229页 这一刻,他的身影完全从?静室内消失。 步绛玄踏入那片幽暗昏黑中。一切都清晰起?来,他站在一条路的起?始之处,前?方?不远处立有一座字迹古老的碑,碑前?由两名手?持长戟的守卫把守。步绛玄瞥了一眼手?里的灯,提着它走?向那座碑,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他眉间?一点殷红。 黄泉入口的守卫没有对这个新来的投去过多注视,甚至连目光都没动一动。步绛玄越过他们,踏上那条开满浅红色重瓣花朵的路。 路上溢满清幽花香,一些?人蹲在花前?或笑或哭,或发?起?了疯。步绛玄目光掠过他们,将腰间?的联络玉佩摘下,同北苍望羲的铃铛一起?握在手?中。 他同时向它们注入灵力,紧紧注视着,等待数十息,但?都没有等来任何反应——日暖轻烟石上没有升起?光芒,铃铛更无响声。它们在黄泉都失效了。 步绛玄似乎早料到如此,神?情无甚变化,将它们收进袖中,继续前?行。 黄泉有风,拂动轻柔。步绛玄时而驻足,试图从?这风里寻出闻灯的气息,可?半分痕迹都未曾寻得?。 前?方?路上又有人因为?看见了前?尘往事发?疯,一边痛哭一边捶自己?胸口,捶得?没力气了,竟弯腰伸手?,试图摘下那朵花。 可?就在这人手?指要触碰到花时,黄泉路上的风转烈,俄顷将怒放在枝头的花吹散。 花瓣被风扬起?,一片又一片,在虚空里起?落飘远。 这人不敢置信地瞪眼,追着他的那些?花瓣跌跌撞撞向前?奔跑,希望把它们抓回来。可?很快,他的希望落空了——沿途的花都被吹起?,这恍恍黄泉,如同下起?一阵雨,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些?才属于他了。 步绛玄眉心一蹙,打算快速从?此地经过。 可?偏偏有花瓣来就他。 那花瓣旋转着跌落到挑灯的手?上,透出香,霎时袭满周身。 来不及阻止,周遭场景登时发?生改变。昏暗散尽,天光明艳,步绛玄身处之地从?黄泉变成?了神?京城。 他站在城北地安门内,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戴一张到鼻尖的面具,下颌线条姣好?如画,浅琥珀色的眼睛形似桃花。 “听说你就是姬不弃,周国皇族,神?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少年?弯眼笑着,手?腕一转,拔出腰间?的刀。 他身上霜白色的衣角在风里轻旋,踏入那座城门,将刀锋一转,挑出一弧明晃晃的光:“我叫洛萧,自西而来,特来——指教。” 第98章 少年 少年和少年相逢在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 刀与剑相交,衣袂起落回旋,掠出的光弧翩翩。 他们一路从街头战至街尾, 数十?招数百招过去,打得叶落花散人群四蹿, 方出一个结果。 ——平局。 最后一招, 刀刃剑锋相撞,各自被对方震得退开丈许远。姬不弃退到街边老树下, 洛萧则跃上了另一侧的某片屋顶。 对于这个结果,名为洛萧的白衣少年挑眉一笑,姬不弃蹙了下眉。他打量这个对手几眼,记住他的特征后, 将剑收进?鞘中?, 转身就走。 从头到尾,姬不弃没说过半个字。 被面具挡住半张脸的洛萧蹲在房顶上,见状眼睛一瞪,捡起一块碎瓦丢过去。 啪! 瓦片不偏不倚落到姬不弃脚边,又在青石板道上弹起。 姬不弃蹙着眉停下脚步。 洛萧拖长语调道:“都说不打不相识。现在我们相识了, 姬不弃,能?带我去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楼吃个饭吗?” “一路往东, 你会看见一家名叫‘东福海’的酒楼。”姬不弃头也不回说道, 说完继续前行。 洛萧从屋顶上起身, 迈开步伐大步流星追上姬不弃, 同他保持在一排,又问:“你不一起?”他语气里隐隐含着点期待。 “我为何?要和你一起?”姬不弃面无?表情反问。 “既然认识了新朋友,不请他吃顿饭?还能?边吃边交流心得啊。”洛萧从房顶上跳下来,倒着走在姬不弃面前, 笑着说道,语气很是?理所当?然;那浅琥珀色的眼眸弯成小扇,煞是?好看。 或许是?被这人的笑容蛊惑,姬不弃盯着他看了片刻,敛眸“哦”了一声。 姬不弃后来才知,这位洛萧洛少爷一路西上神京,跟个散财童子似的乱花钱,在遇上他的前一日?,花光了所有盘缠,连钱袋子都不剩,若他不答应,大有可能?去吃顿霸王餐,然后被店家捆在后厨洗碗盘。 洛萧不客气地住进?了姬不弃家中?,吃他家的,用他家的,还成日?里找他打架。 少年人的相熟就是?这般简单,不过数日?,洛萧已可正大光明地使用姬不弃的私汤。 洛萧不爱读书,最喜欢做的事是?打架,姬不弃不同他玩的时候便出门?去打。 日?子久了,姬不弃发现洛萧有时竟然还会去打黑架。若光打架,也就算了,偏生这人还帮着场子老板作弊赢钱。姬不弃瘫着一张脸把这混账从地下擂台拎回家,一连和他打了十?几场。 最后一场结束,洛萧躺在地上喘气。他面具裂了,啪嗒一声掉落下去,露出上半张脸。他面容算不上硬朗,眉非剑眉,却也粗细适中?,鼻梁高挺,线条利落美观,配上那双和桃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生来明艳。 第230页 可这会儿?洛萧表情很臭,摊平双手,没好气说道:“姬不弃,你把我面具打坏了,你是?不是?不懂有句话?叫作打人不打脸?” “谁让你用脸接我的剑。”姬不弃抱剑立在庭院另一侧,冷声说道。 “谁用脸接剑了?”洛萧瞪眼怒道,噌的一声坐起来,“你这话?说得真是?想?让我好好教?训你一顿。” 姬不弃眉梢半抬,丢出一个字:“来。” “不来了。”洛萧迅速回答,迅速躺回去。 眼下已是?深夜,天空里点点星辰。他遥望着它们,语气里充满怨念:“那分明是?赚钱的活,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并非正途。”姬不弃嫌弃说道。 洛萧幽幽一叹:“可你也知晓我花钱的速度和家里给钱的速度不匹配。” 姬不弃:“省着花。” “……” 洛萧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姬不弃,自暴自弃说道:“那你干脆一剑捅死我吧。” “你是?幽族少族长,我那样做,相当?于同整个幽族为敌。”姬不弃垂眼瞪了这人一阵,慢慢说道。 他走到洛萧身旁坐下,稍微用了些力,往这人脑袋上一拍,“从今天起,我的月钱分你一半,条件是?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 “真的?”洛萧转身看向他,眼中?满是?惊讶。 “真的。”姬不弃应道。 洛萧笑起来。 他鲤鱼打挺似的起身,盘膝坐好,看了姬不弃两眼,道:“可我现在已经住你家吃你家了,若再花你的钱,就跟你养的小白脸似的,不太好。这样,你给我记个账,以后我富裕了还给你。” “行。”姬不弃点头。 深陷在贫穷中?的洛萧被姬不弃拯救了出来,在他的督促下攒出一笔钱,做起了生意,开始良性循环。 春去秋来,冬吹雪夏开莲,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新苗长成高枝,少年人褪去了青涩,举手投足间带上成熟和稳重。 洛萧拽着姬不弃四处游历,并肩看过山河,渡千江越万野,畅聊江湖天下、江山未来。 姬不弃是?周国皇族,骨子里生就便有一份责任感。他坐在长夜之下、高山之巅,头顶星河倒悬,脚下灯火如?海,不由问身旁的人:“洛萧,你觉得这天下如?何?。” “各国之间摩擦不断,四方皆有战事,血流满地,民不聊生,相当?不如?何?。”洛萧躺下了,仰面朝着天空,叹息着说道。 姬不弃沉默半晌,才接话?道:“若我将这天下统一,是?否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这话?让洛萧飘忽不定的目光有了落处。他撑手半坐起身,捶了姬不弃肩膀一拳,笑着道:“姬不弃,你很有野心啊。” “你觉得不好?”姬不弃偏头,漆黑的眼睛对上洛萧的视线。 “我怎会觉得不好?”洛萧冲姬不弃眨了下眼,继而话?锋一转,神情染上严肃,“但要统一天下,首先?你得坐上那把椅子,才能?号令国人为你而战。” 姬不弃垂眸道:“虽说我父亲只是?个闲散王爷,成日?里只想?着如?何?寻仙求道,但我的确有资格去争它。” 夜色凉如?水,洛萧拔了根草叼在嘴里,一上一下拨动着,慢慢地改换坐姿,思考片刻,说道:“可朝中?势力早被瓜分完了,大概没人会支持你。” “你也不支持?”姬不弃低声问。 “你这是?瞧不起我?”洛萧“啧”了声。 “我没有。”姬不弃摇头。 洛萧又捶了姬不弃一拳。 两个人不再说话?,洛萧躺了回去,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玉笛,对着散满繁星的天穹吹奏。 一曲又一曲,终了时候,他放下笛子,将手举到半空中?,对着某颗星星做了个“抓”的动作,轻声道,“我并非朝中?权贵,我的族人也远在西陲,我的支持,分量太轻。但我会陪你一路杀上那个位置的。”姬不弃躺在洛萧身侧,将手抬起,握住洛萧举在半空的那只。 时光迅速流逝,回忆不断转场,步绛玄一身绛衣,手提青铜灯盏站在远处,将发生在久远前的一切睹记。 咚! 忽然间,他的袖中?传来一道异样的响声,连带他的心跳声也变得擂鼓般沉重。 咚! 咚! 这倏然出现的声音让步绛玄神思骤然清明。他记起了自己真正身在何?处,又该去做什么。 此时周遭是?茫茫长夜,夜里纷飞的花散落成雪,步绛玄向前向后各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竟走不出这段回忆。 而那声音依然在响,一声重过一声,一声比一声让他的心更痛。 是?什么在响? 步绛玄将神识探入衣袖里的空间法器内,赫见一把月白色的剑泛着耀眼的光芒。 ——那把血誓之剑。 一定是?闻灯发生了什么! 步绛玄垂下眼眸,将引魂灯收进?袖中?,将剑一拔—— 他抬眼,一剑劈向夜色下的姬不弃。 剑光如?虹,贯过长空。 轰! * 光芒在闻灯身上流转。他亮得像一颗正在燃烧的星星,将周遭照得通明。 借着这光,闻灯总算看清了这里是?什么模样。却也无?心探究推测了,他一张脸惨白,额头上挂满汗水,撑在身前的手不停地抖,或许在下一刻就将虚脱倒下。 第231页 他已经突破到神心空明境,但体内的灵力仍然在不受控制地流动。它们一遍又一遍冲刷他的经脉,替他洗筋伐髓,将他拔高向上,强行开拓出一条登上更高处的道路。 闻灯每一次呼吸都痛,手指抠进?泥土里,在泥下的石头上磨出血痕。 灰白眼睛站在不远处,眼带笑意,似乎很满意这一幕。 闻灯闭上眼睛。这人将他用铁链锁住了,阻止得了灵力向外释放,但阻止不了他调动存在于天地间的灵气。 闻灯咬着牙聚了一团灵气过来,用它护住身体,缓解最关键几处的疼痛,改换坐姿,盘腿跌坐。 既然无?法遏制体内灵力冲击更上一层境界的趋势,那就干脆顺从、放弃抵抗为好。闻灯想?着,指尖起诀,顺着灵力的流淌运转心法。 灰白眼睛见他如?此,笑得更开心了一些。过了许久,闻灯身上的痛终于不再剧烈难忍,降到了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撩起眼皮,看了眼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 “你就不担心,我境界提升之后,能?够挣开你的这条锁链?”闻灯对对面的人说道,脸色依然惨白如?纸。 “除非你一路升到寂灭境——巅峰。”灰白眼睛慢条斯理说道。 “这样说来,你在寂灭境巅峰?”闻灯缓慢坐直身,做出猜测。 “是?,但也不是?。”灰白眼睛回答说道,笑眼弯弯。 闻灯观察着他,忍下关节和经脉里的痛,从刀鞘里取出一个药瓶,提在半空中?轻轻一晃,用眼神询问对面的人。 灰白眼睛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闻灯塞了一颗药丸到口中?。这是?助益境界提升的药,入口即化,令他神台立时清明许多?;在他体内冲撞的灵力亦乖顺不少,流动渐缓渐平。 他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将眼一弯,流露出好奇神色,问:“有兴趣详细说说吗?” 紧跟着又道:“不过首先?,我得给你想?个称呼,既然你喊我小师父,那我是?不是?该回敬你一声,小徒弟?” “小师父当?然可以这样称呼。”灰白眼睛笑道,盘膝坐到了闻灯对面,和他仅隔一丈距离。 这人穿着一件灰色衣衫,一双灰色的鞋,从头到脚,没有半点饰物;身后是?一片缓坡,坡上开满了浅红色的重瓣花朵,随着风轻摇慢曳;往远处看一些,还能?看见一条河,河水是?幽幽的黑色,乍一看竟和迷雾河有些相似。 闻灯不加掩饰打量着,听见对面人又说:“关于我的境界,说来话?长,大概要讲上三天三夜。” “你可以长话?短说。”闻灯道。 “若长话?短说,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了。”灰白眼睛摇摇头,一副苦恼模样。 闻灯视线扫了周围一圈,改了话?题:“那就先?讲讲这里?” 灰白眼睛笑道:“小师父当?真认不出来,这里是?黄泉啊。” 黄泉? 闻灯内心咯噔一声。黄泉不同于人界,和异世无?异,这要他如?何?出去,又要外头的人如?何?来找? “那条河就是?传说中?的三途川,冥王就在那后面。”灰白眼睛抬手一指身后,笑着做起了介绍,“过了三途川,就是?往生路了。” “盛开着的花叫彼岸花,但和人界里的彼岸花并不相同。这里的彼岸花,当?真能?带人回到彼岸。” 闻灯听着这人的话?,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他和对面的人言语交锋并非一两回合,越发清楚自己从他身上打探不出太具体的东西。而如?果这里是?黄泉,傻子才会坐以待毙,任他宰割。 闻灯做了一次深呼吸。 体内的灵力在不停流转,他能?够稍微控制它们的速度,却改变不了方向,无?法止住势头。眼下无?法施展刀术,而若奏琴奏笛,想?来快不过对方。 他又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一颗药丸进?掌心,在灰白眼睛的注视下塞到嘴里。 “与其吃药,小师父不如?多?聚一些灵气过来。”灰白眼睛对他说道。 “冥王就在三途川好,你就不怕惊动他?”闻灯朝这人身后掠了一眼。 灰白眼睛呵的笑了声:“只要不是?成神,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我这个人比较求稳妥。”闻灯垂眸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药丸自他指间弹射出,转瞬掠过两人间的距离,逼上灰白眼睛面门?。 天与地骤亮,磅礴灵力波荡。 闻灯抿唇起身,紧跟着丢出第二颗。 又是?一道雄浑灵力从药丸里迸发出,直袭对面人胸口。 这两道灵力分别来自于北间余和闻行意,一个在寂灭中?境,一个在寂灭初境。而灰白眼睛衣衫踩着耀眼的光华,脚步错踏,倏然逼至闻灯面前。 “小师父想?要杀了自己徒弟?”这人半眯起眼问。他从那两道灵力中?走来,竟然毫发无?伤。 闻灯心中?并无?太多?的害怕和畏惧:“用词不对,是?清理门?户。” 言语之间,闻灯抽刀。 这一刀裹满灵力,直刺灰白眼睛腹部?! 刀出。 灵力奔涌如?洪。 但下一刻,闻灯察觉到不对。灰白眼睛分明就站在自己面前,但他这刀,竟是?空了。他偏转刀锋,感知更为明确——这人一身衣衫之下的血肉,竟是?虚无?的。 第232页 闻灯惊讶地睁大眼。在他身前的人冷冷一笑,狠狠抓住他手臂,向前倾身,唇贴上他耳侧。 冰冷的气息再度袭来。这人就要开口说话?,一道剑意乍然起于远方,挟着沛然气劲,朝他头顶砸落。 这人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光芒,振袖而起,闪身后退。而剑意竟当?空转向,继续朝他奔袭。 他那灰白色的眼睛里涌出点儿?有趣的情绪,将双袖一甩,挥出一道灵力,直面剑意而去。 轰—— 两道悍然之力相撞于山野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开遍缓坡的红色彼岸花簌簌晃荡,山摇地动。 一抹绛衣从视野里掠过。步绛玄闪至闻灯身前,将他稳稳扶住。 “你来了啊。”闻灯垂低眼眸,轻声说道。 “来得有些晚。”步绛玄扣紧闻灯的手,将引魂灯提到手上。 他不欲再战,打算先?将人带回白玉京,再详查细节缘由,可灯火飘摇,竟无?半分动静。 “锁链。”步绛玄看出其中?不对。 “呀,这不是?姬不弃吗?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令人开心。”灰白眼睛从半空飘落到地上,满是?兴致地说道,“或许现在该换个叫法,叫你步绛玄?” 步绛玄转身,把引魂灯交给闻灯,将他挡在身后。他并不言语,别人间出鞘,剑尖向上一挑。 但这不妨碍灰白眼睛自顾自把话?说下去。 “虽然你现在的境界低得过分,但气势不减当?年啊。不过你来之前,没人告诉你,不能?在三途川附近大吵大闹,否则会引来冥王的注视?” “神灵之怒,你承受得起吗?” 他带着笑,语气慢条斯理。 闻灯将背靠在后面的山壁上,听见这话?,问:“此处禁止喧哗的意思?” “小师父说得没错。”灰白眼睛笑着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我这个人最擅长制造噪音。”闻灯又把眼睛垂下眼,手往身前一覆,取出那把七弦琴。他没有半点犹豫,手指猛地从琴弦上拂过,拨出一串杂音。 第99章 对灯照影 这是闻灯从幽族大祭司处得来的琴, 封存得极好,留在琴上的那道气息古老?悠远。闻灯借这气息,调转弥散在周遭四野的灵气, 拨出的声音尖锐刺耳,穿透力甚广。 对面的人半眯起眼, 凌在高空, 向?三途河的那一侧投去一瞥,又迅速转回来, 目光落到闻灯手里的琴上。 “这把琴竟然在你手上,看?来你去过迷雾河。”他?眼睛里浮现?出狰狞之色,跟着讥讽笑了笑,“我?明白了, 难怪你能这么快找过来。” 后半句是对步绛玄说的。 这两句话里藏着的信息不少, 但眼下并非分析解读的好时?机。闻灯没分心神多想,拂琴的手不停,同时?对步绛玄道:“这个人很奇特。我?怀疑他?的防御在寂灭境中境以上,但攻击在寂灭境以下。” 琴音穿耳,他?没有压低声音, 而灰白眼睛境界不低,自?然听?见了。灰白眼睛又是一笑, 干瘦苍白的手凌空一抓, 抓出一团灼白的火焰。 “小?师父, 你这样说我?, 可?真是错了。”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既然如此,不如展示一下你的实力?”闻灯语带挑衅,手指虚按琴弦,弹出一记泛音, 紧跟着开始揉。 每个音都在调上,但连起来后,当真是乱糟糟一片,寻常噪声犹不及。 嘈杂之中,一股灵力从三途河对岸迸发出,凶悍震天,如同山崩,如同洪啸,訇然砸向?此岸。 ——冥王之怒! 琴声戛然而止。 威压直逼四肢百骸,闻灯连瞪眼都做不到了,脸上手上渗出道道血痕。他?呼吸一滞,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步绛玄回身将人捞进怀里,同时?用别人间剑柄一撞悬空的七弦琴,让它升到两人上方?。 “生魂?” 是一个缓慢而沉肃的声音,之后音调一转,变为凌厉一喝:“罪人!” 不过四字,音起之时?,尚从对岸传来,音落那刻,已?然来到头?顶。 灵力迅猛压下。开满山野的彼岸花弯腰发抖,山石崩裂成灰,三途川里的水静了一瞬,转而炸起,往四处迸溅。 步绛玄将别人间剑插进地?面。 剑意激荡,横扫四境,立时?铸起结界。 光华大盛,耀白刺眼,他?绛衣飞掠,以背朝天,把闻灯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师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灰白眼睛将手心里的火焰掷向?天空,扛住就要落上头?顶的灵压,“等从黄泉离开,别忘记收我?给你的生辰贺礼。” 火焰将天空切出一道裂痕,他?尾音带着笑,灰白的衣衫在虚空里一转,迅速钻入裂口,消失不见。 砰! 砰! 砰! 茫茫光芒占据视野,闻灯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清楚地?听?见了步绛玄的心跳声,跳得很快,半点没有从前的沉稳模样。 他?亦收紧手臂,将步绛玄抱紧。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慢得如同漫漫淌过的河水,都无法将人冲向?前。 闻灯想说些什么,又害怕时?间长河的流速骤然加快,说到一半,再无法将剩下的话继续下去。 他?闭上眼,打算安静等待结局到来,却听?见一连串清脆的“咔嚓”声。 第233页 ——锁住他?的铁链被打碎了。 而方?才那令人窒息、几乎要把人骨头?都碾碎的威压,并未继续往下落。 闻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转了转,将四下瞧了又瞧,睁开第二只。 灰白眼睛已?然消失,但也没看?见像是冥王模样的人,三途川中的水归于原位,缓慢向?前奔流,四面寂静,山花烂漫。 “我?们还?活着?”闻灯手指动了动,面露欣喜,但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变成担忧。他?退后半步,从上到下打量起步绛玄:“你没事吧?” “我?没事。”步绛玄摇头?,继而目光一转,看?向?头?顶。 七弦琴悬在半空,琴身流转幽光,不见半分损伤。 闻灯顺着看?过去,转瞬明白过来没事的原因,目瞪口呆:“这把琴……神器级别的吧?” “竟然能接下吾的一击。”方?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正是这时?,一个身穿黑袍、额上生着暗红纹路的男人出现?在当空。他?负手而立,袖摆无风自?扬,神情沉肃,满身威严。 他?光是说话,周遭空气里便又起了灵力波动。 七弦琴上光芒大亮,再次作出化解和抵挡,而步绛玄用别人间剑布下的结界在这一刻没有撑住,破碎开来。 闻灯“嘶”了一声,紧跟着被步绛玄拨到身后,全然挡住。 步绛玄对上冥王的视线。 两双眼睛,一者沉然警惕,一者漠然无情,对视一刹,后者流露出些许惊讶,道:“原来是你。” 转而又向?站在步绛玄后方?瞥了一眼,摇头?道:“你们不该在此世相遇。” “可?我?们已?经相遇了。”步绛玄平平说道。 “孽缘。”冥王将衣袖一甩,转身走回三途川的对岸,“放你一马。” 步绛玄收琴收剑,回身扶好闻灯,面无表情说道,“本就是你失职。” 听?见这话,闻灯眉梢向?上一挑,而冥王脚步一顿,又是一甩袖:“那吾便送你二人一句提醒:将来某日,若陷入绝境,一直向?北,走到尽头?。” 言罢,冥王的身影消失不见。 闻灯眼珠子转了又转,目光在三途川和步绛玄身上来回数次,消化着信息,问:“那是什么地?方??” 步绛玄敛眸:“归渊。” 闻灯又挑了一下眉,脑袋向?下一歪,去看?这人垂低的眼睛。 却在此时?,在闻灯体内不受控地?流转着、不停洗炼经脉、冲击更高境界的灵力陡然汹涌。难以忍受的疼痛来袭,顷刻蔓延到周身各处,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步绛玄表情一沉,握住闻灯的手:“引魂灯在哪?” 闻灯手指颤了一颤。 步绛玄看?懂这个动作,紧紧扣住闻灯手指,将一缕神识沉进他?手指上那枚白玉戒指中。 * 白玉京里已?经入夜,长廊庭院皆上了灯,烛光随风摇曳,将一地?的影子晃乱。天穹上月依旧圆满,星辰三三两两散落在侧,辉光耀眼。 北间余在花厅里煮茶,闻行意守在静室门前。于闲和徒无遥并肩坐在屋檐下,不时?往屋中看?一眼,小?盛也在此,但距离他?们有些远。 “小?兄弟,你一个下午都没吃过东西,不饿吗?要不要我?带你去食堂吃点东西?今晚有烤鸡和爆炒黄喉,我?跟你说,可?好吃了。”于闲将目光投向?小?盛,敲了身侧的地?板一下,笑着说道。 这一下午,他?们问了他?无数个问题,有关大祭司、有关幽族、有关引魂灯、有关他?为何能够突然出现?,问他?姓甚名何、兴趣爱好,甚至问他?要不要茶水点心,小?盛统统以沉默来回应。 上一个问题问他?是否要吃些零嘴小?食,这一回直接上到主菜,小?盛垂低眼眸,依旧不回答。 于闲收回目光,和徒无遥交换眼神。 徒无遥耸了下肩膀,抬手挡在脸侧,压低声音道:“大概得等步师弟将闻师妹带回来,他?才会开口说话。” 于闲赞同这话,点点脑袋。 电光火石之间,倏见静室里光芒大盛,犹如膨胀爆炸般扩散到庭院间,刺得人不得不闭上眼。 北间余出现?在廊上,闻行意噌的起身,旋即听?见室内的北苍望羲大喜道:“你们回来了!” 于闲和徒无遥对视一眼,纷纷舒了一口气,却见北苍望羲将门拉开一条缝,闪身出来,再反手将门合上。动作太快,门内情形如何,门外?的人没能瞧见一眼。 他?就这样靠在了门上,同时?也挡在门前,不让人进去。 “这是怎么了?”徒无遥疑惑问。 “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北苍望羲回答说道。 闻行意登时?沉了脸色,作势就要一脚把北苍望羲踹开,进去查看?。 “闻大哥,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只是处理一些地?方?的伤口而已?!”北苍望羲忙抬手安抚他?。 徒无遥来到门边:“既然如此,不该由我?去?” 北苍望羲朝她翻了个白眼:“人家小?夫妻自?己?处理就行了,你这么多事做什么?” 这话让闻行意的表情更黑。北间余抓住他?手臂,低声道:“别慌乱,仔细听?,是在破境。但非正常破境,小?玄在帮忙。” 第234页 随后转头?看?向?其余人:“都离开,别打扰。” 室内。 闻灯已?经晕了过去,乌发凌乱,脸上身上遍布血痕,其中许多已?凝成血痂。他?体内灵力流窜得毫无章法,若不介入外?力控制,必然爆体身亡。 步绛玄把他?放在榻上,摆成盘膝跌坐的姿势,手掌抵住他?的手掌,接纳他?体内狂乱奔涌着寻找出路的灵力洪流,并将自?己?的缓缓渡过去,修复受创的经脉,疏导并安抚那些作乱的余波。 两个人,两条灵力回路,眼下合而为一,引导着那宏大的灵力洪潮走向?平缓。 闻灯周身渐渐蒙上一层莹润的光芒,蹙起的眉头?舒展开,呼吸不再时?轻时?浅,变得均匀平和。 这一夜的神京城本是圆月高悬、星辰密布,但到了后半夜,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春雨打湿一庭青枝,细叶积不住水,向?下一落,浇满缓慢绽放的花苞。 天光渐明,闻灯身上光芒散尽,血痂都脱落,皮肤细白,宛如初生;释放出的气息尽数敛回体内,如温玉般明净清和。步绛玄抵住他?的手掌改为扣,手指嵌进指缝,将人牢牢抓紧。 闻灯缓慢睁开眼,长长地?舒一口气。 被步绛玄领着调息一夜,又突破了境界,闻灯正是神清气爽之时?,半分不觉疲惫。他?先是看?了看?步绛玄,又低头?看?自?己?,感受境界。 虽非本愿,但他?不得不入游天下境,可?同时?,又感到疑惑:境界提升需要大量灵力,纵使之前在雪渊的时?候,邙山行宫的部分灵气跑到了他?体内,但也不足以支撑他?一路到游天下境。 缺少的灵力是从哪儿补上的? 步绛玄察觉出他?此刻的想法,伸手抚了抚他?右眉眉尾处。这处本生着一道细小?花瓣般的红痕,眼下有所增加,变成了三道。它们紧紧靠着,像半朵盛放的花。 “书洛?”“小?妹!” 门外?传来两道关切的声音。 闻灯这才意识到外?面还?守着人,不由庆幸自?己?没对步绛玄胡说八道。 他?将嗓音压了压,用闻书洛的声线说道:“师父,大哥,我?没事了。”又语调一转,装出一副疲惫模样,恹恹地?说:“之前发生的事情,挺曲折离奇,等我?收拾好心情,再告诉你们。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大哥看?你一眼再回去。”闻行意在门外?道。 闻灯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步绛玄微微抬起眉毛,给了他?一个“你做主”的眼神。 闻灯看?看?门口,又看?看?自?己?,将榻上的被子一拉,躺下盖好,同时?运转玄绝化骨功,让自?己?变回闻书洛的身形。 “那你进来吧。”他?对门口说道。 静室的门立刻被推开。 闻行意大步走进来,北间余紧随其后。 “为师也来看?看?你的情况。”北间余含笑说道。 两人站在榻前,闻灯从被子底下伸了只手出去,等兄长和师长都把过他?的脉后,问:“我?情况如何?” “尚可?,但以后须得更加刻苦修炼才是,否则你就是这江湖上最弱的游天下。”闻行意板着脸说道。 “我?想先休息一会儿。”闻灯将手收回被子里,并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自?己?盖得更严实些。 “回家休息。”闻行意瞥了眼北间余,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北间余挑眉:“这里亦是我?徒的家。” 闻灯弯眼一笑,一脸乖巧:“哥,你就回去吧,我?想和我?师兄在一起。” 这话在闻行意听?来极不乖巧,却又无可?奈何,分别瞪了闻灯和步绛玄一眼,重重甩袖,走向?门口,留下一声:“呵!” “为师去送客。”北间余抖开折扇,轻笑说道。 静室的门开了又合,闻灯掀开被子坐起来。他?上半身算得上赤裸,下半身套着条破烂不堪的里裤。 “你看?,我?现?在是大雕萌妹。”在拿出整洁衣衫前,闻灯对步绛玄道。 步绛玄平平一“哦”,倏然伸手,将闻灯捞到自?己?怀里,让他?没机会穿衣,并说起这人之前疑惑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你体内的灵力的确不够支撑你一路晋升到游天下。” “缺少的那些,一部分是我?给你的,一部分是你自?行吸纳天地?灵气得到的。这一夜,整个神京城的灵气都在往这处流动。” “这应当是那个人一开始就有的想法,当你自?身灵力不够时?,他?便会给你一些。” “还?真是慷慨。”闻灯扯唇笑了一下,甚是讥讽。 他?将步绛玄的手抓到自?己?手里。女子的体型,手亦细小?,他?用两只手把步绛玄的手捧住,不断捏这人指节和指腹。 步绛玄任由闻灯玩。过了会儿,听?见他?说:“你一定是在黄泉看?见了什么。” “嗯。”步绛玄应道。 “他?喊你姬不弃,但你的反应很淡。”闻灯点燃桌上的灯,将步绛玄的手摆成兔子的形状,对灯照影,轻声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是周烈帝的名字。” “没错。” 闻灯“呵”了声:“我?还?记得,以前我?问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他?让我?自?己?问烈帝去。” 第235页 这是在雪渊战时?发生的事情了,现?在听?来,却恍如经年。步绛玄敛低眸光,额头?贴在闻灯脑后,轻轻啄吻他?的后颈。 闻灯依然在摆弄步绛玄的手,过了一阵,问:“国相的名字是什么?” “洛萧。”步绛玄回答道。 “哪个洛?” “闻书洛的洛。” 闻灯抬了一下眼皮,继而眯起,说:“有点意思。” 将他?和周烈帝时?期的那位国相联系起来并非难事。虽说在这个时?代里,称呼皇帝的名讳仍是一种禁忌,但周烈帝的姓名依然为大众熟知。 周烈帝姓姬名不弃。 如果步绛玄的前世是姬不弃,那从前和现?在都同步绛玄“搅在一起”的、跟幽族牵扯甚深的、被幽族人视为“指引明灯”的他?,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国相——国相是唯一和烈帝关系紧密的幽族人。 在这之前,闻灯不是没有这样设想过,但觉得太扯,毕竟国相是烈帝完成大陆一统功绩的最大功臣。 “洛萧长什么样?”闻灯问。 “就是你现?在的模样。” “那姬不弃呢?” “亦无差别。” “……我?记得轮回之后,不一定还?是前世面貌的。”闻灯低声嘀咕,又晃了几下步绛玄的手,说:“我?能坐在吃瓜群众的位置上感慨一句烈帝和国相竟然是这种关系吗?” 步绛玄反握住闻灯的手,一寸一寸,慢慢收紧。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歉意:“我?并未看?见所有的事情。” 早春雨后的空气渗入屋室里,有泥土的潮湿,还?有花的清香和叶的清苦。晓风细细,摇晃烛火,闻灯看?了一会儿灯影,才道:“千年的事情,哪有那样容易看?完,再说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闻灯解除了正在运转的玄绝化骨功,身量骤然拔高。 他?转身面朝着步绛玄,垮坐在这人腿上,抬指勾住他?下颌,笑了声,问:“师兄愿意给我?欺负吗?” 第100章 不定 步绛玄的眼睛没有恢复到往常如墨一般的漆黑色, 是深如碧湖的一点苍青,纵使明烛灭尽、天光幽微,依旧泛着细碎清波。 闻灯亲吻着步绛玄的眼睛, 坐在他腿上,不紧不慢地?晃。 他刻意将节奏放缓, 缓到每一次的接触都?将下?一次的渴求放大, 让人不满不足,让人如颠在波澜, 难觅实处。 这个人在玩,在故意惹火。 步绛玄半眯起?眼,在闻灯沿着他鼻梁往下?啄吻时,猛一下?掐住那截细窄的腰身?, 再一翻身?, 把他摁到榻上。 闻灯对步绛玄的举动毫不意外,笑?着“啧”了声,向上抬头,往步绛玄下?颌咬了一口?。 …… 窗外传来鸟鸣,风吹过时, 树叶哗啦一下?抖落了积攒的雨滴。天光由蒙蒙变作大亮,光线透过窗纸洒进静室里, 将一方桌案拢进明亮中。置于另一侧的罗汉榻仍隐没在昏暗里, 闻灯趴在步绛玄身?上, 揪了一股这人的发到手心里, 分?成三绺,辫起?小辫子。 “我在寻思一个问题。”他开口?说道,嗓音有些微的沙哑,眼角泛着薄红, 又?懒又?艳,似三月的桃花。 步绛玄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翘,流露出询问的意思。 闻灯道:“为什么是冥王,而不是阎王?”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可以去问问他。”步绛玄稍加思考,回答说道。 “又?来了又?来了。”闻灯被步绛玄的回答逗得一笑?,往上挪了几寸,响亮地?啄了一口?他的唇,又?问:“你和他认识?” 步绛玄道:“之?前应该认识。” “应该?”闻灯品着步绛玄的语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你昨天说那话是在诈他!” “不完全。” “那你还挺有理有据?”闻灯又?笑?。他编辫子的技术本就不如何,笑?了两次,手便跟着抖了两次,小辫一下?子就编歪了,这极不符合他的审美,想了想,用手把它们梳开。 需要和步绛玄商讨的问题太?多,他梳着步绛玄的头发,同时也梳理自?己的思路,重新给要编的小辫起?了个头,道:“琴又?是怎么回事?”“当年你离开,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那把琴是其中之?一。”步绛玄敛低了眸光,复又?抬起?,定定注视着闻灯的眼睛,对他说道,“在很久之?后,我把它送到迷雾河。他们看出这是你的东西,便小心保存了起?来。” 这话若是细究,能探寻出的东西不少,譬如国相离开后的那段时间差,譬如周烈帝其实知晓幽族人的动向,譬如不过是一把随身?带了许久、染上气息的琴,就能抵挡冥王的一击,当年的他境界到底恐怖到了何种程度。 但闻灯没有想这些,他把琴从步绛玄的空间法?器里扒拉出来,起?身?坐好,伸手从琴上抚过。 “上面的气息也是你的了?”他偏头看向步绛玄。 “是。” “和邙山行宫的不太?一样,没有那样寒冷。”闻灯低声说着,目光回到琴上,仔细感受一番,按弦勾弦,指尖淌出一串琴音。 这是一首步绛玄没听过的曲子,节奏明快,琴音清灵,像是在起?舞。他的视线跟着闻灯的手指在琴身?琴弦上游走?,待一曲终了,抬手抚了抚闻灯右侧的眉尾。 第236页 他不止一次做这般的动作,闻灯不免好奇,问:“你干嘛老摸我这里?” “花瓣变成三片了。”步绛玄如实告知。 “嗯?”闻灯瞪大眼睛,“这不是胎记吗?” 步绛玄的神情带上几分?思虑:“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可能和破境有关。” 闻灯立时甩出一面镜子、点燃一盏灯,将自?己右眉眉尾处看了看。那里的细小红痕果然多出两道,凑得很紧,像正盛放着的花,不过只现了一半。 他慢慢皱起?眉,想起?在黄泉发生?的事,道:“那个人说,在我体内种了什么花……可我完全没有感觉。” 步绛玄握住闻灯的左手,而他的左手抬起?,将闻灯眉峰上的蹙痕一点点抹平。经过昨夜,他对闻灯周身?经脉及灵力的了解,恐怕比闻灯本人还清楚,亦无发现什么异常。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他到底是谁?还有,他对我的称呼是‘小师父’……你有线索吗?”闻灯晃了晃脑袋,疑惑不解。 步绛玄道:“有许多人叫你小师父。” “我这样好为人师?”闻灯惊了。 步绛玄面无表情:“你喜欢在外面捡小孩,还尽捡那种模样好看的。” “?”闻灯眼睛瞪得更大。 步绛玄捏了捏这人的手指,才?继续说下?去:“但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你捡来后也没地?方安置他们,全往我家扔。” 闻灯:“……” 闻灯忍不住拿琴撞他:“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我差点以为我上辈子是个人贩子!”跟着没好气道:“再说了,这不是往你家扔,是带着你一起?做公?益慈善。” “你教他们打架,他们便都?叫你小师父,整日里吵吵嚷嚷的。”步绛玄道。 “那我还真是个好人。”闻灯抬起?空出的那只手,在步绛玄面前打了个响指,语带自?豪,“这样说来,我一共有多少‘小徒弟’?” 步绛玄:“人多得数不清,后来你为他们开了一家书院。” 闻灯表情变了又?变,气馁地?垮下?肩膀:“……范围未免太?广了!” “没必要找寻。若他还敢再出现,那就打到他说出他到底是谁,有什么阴谋为止。”步绛揉揉闻灯脑袋,轻描淡写说道。 闻灯觉得这人记起?以前的事情之?后就开始膨胀了。 “可关键在于,你打得过他吗?”闻灯上上下?下?摇晃步绛玄的手,幽幽问道。 步绛玄回看着这人的眼睛,表情没有太?大变化,手却是将人一拉,捞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身?上。 “我的师兄武功盖世?天下?第一,没有谁打不过。”闻灯立刻怂了,手脚并用退开半尺距离,虽不正襟却也危坐,说得煞有其事,神情端的是严肃认真。 步绛玄平平一“哦”,放过了这人,不过还是把他给圈了回去。 窗外的鸟又?在叫,叽叽喳喳,上蹿下?跳。闻灯觉得它太?吵,往外丢了一道灵力,把人家赶跑了。 庭院重归寂静。闻灯靠坐在步绛玄胸前,手指在七弦琴上随意拨动着,语调再度带上疑惑:“可还有一点很奇怪。他说是他让我回到这个世?界的,但我一开始来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另一个人,他让我来找你,我还跟他好一阵讨价还价,才?作出了决定。” “哦?这和你之?前说的有些不同。”步绛玄捏住闻灯的爪子,在他耳侧说道。 他声音很低,藏着餍足之?后的懒意,和控制欲下?的危险味道。 闻灯都?听出了。 上回他对步绛玄说起?这事时,掺了点玩笑?话,眼下?竟一不小心忘了那茬。但他脑子转得很快,反手打了一下?这人手背,理直气壮道:“有个声音对我说,这不就意味着是个人对我说话吗?哪里不同了?” 步绛玄无声眨了下?眼,在这人耳垂上咬了咬,才?不再计较这事。他问到一个关键问题:“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小孩儿,坐在一座华丽的殿堂里搭积木。”闻灯脑海中回忆着那人的模样,回答说道。 * 光芒无处不在,灿烂皎洁,耀眼得如同圣光。阶上座椅威严,华表屹立四方,雕刻精美无双。 那座椅中无人。一个七八岁孩童模样的人负手立在大殿边缘,睥睨脚下?翻涌浮动的光芒碎片。 一身?深黑衣袍、额上生?着暗红纹路、神情严肃的人倏然出现在这座殿上。那孩童模样的人没有回头,亦无开场寒暄,直言道:“你见过他们了。” 来者正是冥王。他走?到孩童身?侧,站到和他并肩的位置,道:“是你让他们相见的。闻家安排洛萧去白玉京,姬不弃知道洛萧被带到黄泉,都?是你的提示。” “嗯哼。”孩童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没有反驳。 冥王瞥了他一眼:“他们一旦相遇,预言会成为现实,这个世?界将崩灭。” “我和你的观点相反。”孩童笑?了一下?,转过身?去,面朝着冥王,“只有他们在一起?,才?能让那样的结局翻盘。” 这话让冥王沉默片刻。 片刻过后,他拂袖说道:“结局如何,我并不在意,我掌管的是冥界。” 冥王身?侧的人笑?得意味深长:“但如果结局不好,你的冥界会因工作量突然增加感到头疼的。所以,往好的方向祈祷吧。我们神明的祈祷,也能成为一种力量,不是吗?” 第237页 * 神京城东,最早开张的一家酒楼雅间内,菱花窗洞开,窗前架一望远仪,供雅间里的两位客人随时观察情况。 桌上满满一桌菜食,但没有太?多动过的痕迹。身?穿素白祭服的少年一直杵在窗边,时不时通过望远仪看一眼位于更东面的白玉京,语带担忧:“大人他……” 白玉京已从沉睡中醒来,学院被书声剑声刀声琴声等充盈,唯独大明楼安静如昨。 北苍望羲到了两杯茶,安抚道:“应该没有问题,北间快雪和闻家家主都?在呢。” “不亲自?见到大人,我不放心。”小盛连连摇头。 北苍望羲无声一叹,把小盛拉到座位上坐下?,拍着他肩膀道:“那也得先吃点东西,否则小闻还没出来,你就饿晕了。” “……是。”小盛迟疑许久,低低道了声。 小盛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青菜和肉片到碗里,迅速吃了几口?。北苍望羲换到窗口?去,时不时往望远仪上看一眼。 小盛是真的饿了,吃完一碗饭,又?去盛了第二碗,当他要再度开始吃的时候,忽见北苍望羲蹦了起?来,道:“他们从西门出来了!” 北苍望羲蹦完又?将眼睛贴上望远仪。 透过两重镜片,他看见步绛玄和闻灯并肩跨过白玉京西门门槛。前者一如既往一身?绛衣,后者穿了件浅金色的衣衫,头发束成高?马尾,手上转着根挂了坠子的绳。这人目光左右一看,倏然上抬,和他的视线对上。 “……他们发现我了!”北苍望羲惊道,紧接着换上笑?容,隔着这样一段遥远距离朝闻灯招了招手。下?一刻,他看见闻灯站在晨间不算熙攘的人流中,回了个相同的动作。 “我看他恢复得挺好。”北苍望羲不再看,从望远仪前退开,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叹息道:“这敏锐程度,不愧是游天下?。” 小盛立时把碗推开了,一脸激动地?走?回窗边,把脑袋伸到望远仪前。可闻灯和步绛玄已不在那处。他把角度换了又?换,都?未寻见。 “大人莫非是回闻家去了?”少年人低声说道,语气甚是失落。 咚咚咚。 雅间的门被叩响。 北苍望羲冲着小盛“啧”了声,弹指开门。 小盛换上喜悦神情,噌的一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门口?,但看清闻灯眼下?的模样和打扮,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说话变得磕磕巴巴,“……大大大大人?” 闻灯出门前用玄绝化骨功改换了身?形,眼下?完完全全的女子体态;模样亦和在迷雾河时不同,面庞线条柔和明丽。 浅金色的衣角在风里起?跌,闻灯迎着小盛的视线,跨过门槛走?进屋室。步绛玄紧随其后,反手关门,并落了一道绝音法?诀。 闻灯不客气地?坐下?,冲北苍望羲和小盛温温和和笑?了笑?,旋即一拍桌,沉声道:“这件事情,你们都?不准说出去!” 指的自?然是他的真实性别一事。 “是是是,小盛定然不会告知旁人。”少年人的心态调整得极快,当即执礼应下?。 北苍望羲抬手朝闻灯摆了一下?:“我口?风紧,你知道的。” 闻灯看了眼坐到身?侧的步绛玄,用眼神示意他把引魂灯还给小盛,又?一拱手,对小盛和北苍望羲说道:“昨天的事情,多谢你们,也请向大祭司转达我的谢意。”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北苍望羲再度一摆手。 他把这里的菜谱递给闻灯,给闻灯和步绛玄分?别倒了杯茶:“若有想吃的,便唤店伙计来加菜。元月十七就这样过去了,都?还没向你说声生?辰快乐呢。来,以茶代?酒走?一个,十八岁生?辰快乐。” “昨日竟是大人生?辰?”打算重新提起?筷子吃饭的小盛惊道,赶紧端正坐姿,郑重地?说,“大人,生?辰快乐。” “多谢。”闻灯笑?着应下?。 众人举杯碰杯。 有风从窗外吹来,走?得略有些急,将闻灯脸侧的一绺发吹散,步绛玄见了,极其自?然地?帮他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正正落入北苍望羲视线里。 北苍望羲左看一眼闻灯,右看一眼步绛玄,喝了口?茶,道:“不过说起?来,你俩……”他没把话说完,语气里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 闻灯正在夹茄饼,听见这话,拿起?步绛玄的碗,给他盛了一碗汤,拖长语调一啧,对北苍望羲道:“男的和男的又?怎么了?” “天作之?合!”北苍望羲一把搭住身?旁小盛的肩膀,再度斟茶,举杯向闻灯,“来,我再敬一杯。” 闻灯勾唇一笑?,很满意北苍望羲的态度。 “迷雾河早知道步绛玄的身?份了吧?”闻灯问小盛。 少年停下?筷子,回答说道:“有所猜测,但未求证。” “那我的呢?” “大祭司能算出您在白玉京大明楼,可具体情形看不清楚,故而不知。”小盛摇摇头。 闻灯“哦”了一声,吃了口?那块茄饼,又?夹了筷子别的菜,送入口?中。 对面的北苍望羲眼珠子一转:“可是小闻,你的身?份是要一直隐藏下?去吗?看昨日的情形,你家兄长都?不知晓你的真实情况。” 闻灯慢慢垂下?眼眸:“或许,等我境界再高?一些,没人敢轻易对我出手,便不用瞒了。”他不欲在此事上多谈,转而称赞了一句:“这小炒肉不错。” 第238页 “我个人认为,这里不仅小炒肉不错,这道油焖虾更是美味。”北苍望羲跟着他转移换题,抬手指向那盘油焖大虾。 闻灯还没尝那道菜,顺着看过去,见那虾鲜红油亮,汤汁饱满,点缀了葱花,甚是美丽,用手肘捅了步绛玄一下?,问:“吃虾吗酷哥?” “你若想吃,我替你剥。”步绛玄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闻灯弯眼笑?起?来。 北苍望羲觉得牙酸,摇摇脑袋,不再看对面的两人,转头问小盛:“你这是第一次来神京城,是否要多玩几天?” “我打算稍后便回去复命。”小盛在进食的间隙里回答说道。 “小少年,你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就多留两日,见见不同于迷雾河的风貌人情。”北苍望羲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得语重心长,“再者,多走?多见识,对你的修行也是有好处的。” “若是担心大祭司不允,我替你说。”闻灯亦开口?。 小盛神情动了动,看看桌前的食物,又?转头看看窗外,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略有些羞涩地?说:“多谢大人。” 闻灯笑?笑?。 小盛继续吃饭,闻灯吃步绛玄剥给他的虾。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向中午靠近,酒楼里人逐渐多起?来,伙计跑堂、客人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闻灯听了一耳朵正巧打他们门前经过的人的谈话,突然意识到:“今日应当就是凌云榜换榜之?日吧?” “对,不过要到戌正时分?才?公?布,地?点在八里亭。”北苍望羲道,“不仅凌云榜会换,江湖四榜都?会更新排名。凌云榜一般第一个公?布,之?后是烽火榜,这两榜往上便是天榜,但天榜上那些人的位置估计不会有变动。我最期待的其实是最后的兵甲榜,听说今年有新的厉害武器问世?!” 他摇头晃脑说了一长串,目光转了又?转,瞥见步绛玄时话音一顿。 他将脑袋往前一探,细细看了步绛玄一阵,抚掌说道:“我又?觉得,这一次天榜上的那十二人会不会依旧坐稳位置,不太?好说了。” 第101章 星坠野 天空阴霾, 连日来好不容易被太阳晒暖和的神京城似又回到冬日,四下都有风在灌,小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弱了, 街上行人直发抖。 在酒楼吃完饭,闻灯带步绛玄往闻宅走。 闻宅坐落于神京城南, 闹中取静,门前青石板路宽阔,少有摊贩和吵闹玩耍的孩童经过。朱漆大门敞开, 门后建了堵南墙, 阻挡了视线, 叫人无法一眼看清内里情形。 闻灯抓着步绛玄的手, 慢条斯理走向家门口, 还未走上台阶, 便听见门内有人喊:“三小姐回来了!” 这仿佛丢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鸦雀无声的宅院里立时有了许多动静, 闻行意、闻清云, 以及赵叔吴婶等人都出门相迎。 “三妹。”“小妹!” 闻行意和闻清云来到闻灯面前。闻清云一把将他从步绛玄身侧拽了过去, 按住肩膀,将他从头到尾仔细打量。 “让你们担心了。”闻灯笑了笑,一把反按住闻清云的肩膀, 再将人一拨,推着他后背往门里走。 他还偏头对步绛玄使了个眼色。 步绛玄瘫着一张脸走在这群人的最后, 随他们来到花厅。赵叔和吴婶忙带着几个侍女烧水煮茶、往厅内送各种小食点心瓜果。 “小妹坐。”闻清云又将闻灯看了一圈, 把他按进椅子里, 塞了盘水果到他手里。 闻行意示意闻灯伸手过去。他再度为闻灯诊了次脉,确认闻灯无事后,道:“闲话便不提了。现在可有收拾好心情, 是否愿意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了?” 这是除闻灯身体之外,他和闻清云最关心之事。 闻灯敛低眸,在心底打了遍腹稿,低声道:“这个……黄泉嘛,总是离不开生和死,以及轮回转世的。” “和前世有关?”闻行意一点就透。 “从前世牵扯到了现世。”闻灯道,“但我们还没弄明白,或者说推断不出之后会发生什么。” 闻行意重复他话里的两个字:“你们。”他将闻灯和步绛玄都看了看,眉梢一挑,问,“你们前世便有纠葛了?” 虽是个问题,但他语气极肯定。 “是。”闻灯点头。 闻清云惊得赶紧喝了一口茶。 闻灯剥了个橘子放到步绛玄手里,又拿起一个给自己剥,刚剥好、正要吃,听见闻行意又问:“将你带去黄泉的人是谁,有眉目了吗?” “交过手,但没有认出身份。”回答的人是步绛玄,说话的同时,塞了一瓣橘子到闻灯嘴里。 “他境界如何?” “能在冥王眼皮子底下耍花招逃出黄泉的程度。” “能耐不小。”闻行意神情凝重,“招式功法走的什么路数?” “路子很诡异。”步绛玄道。 闻行意和闻清云纷纷陷入沉思。 花厅变得安静。 风压低枝头含苞待放的花,在阴沉的天气里划出浅淡的色泽。这个时节的柑橘仍旧酸甜可口,闻灯一连吃了两三瓣,又喝了口茶,道:“我们打算,等他自己出现。” “这样太危险!”闻清云立刻表达了自己的不赞同。 “但我们不清楚他的身份,亦寻不到他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闻灯无奈摊手。 第239页 “必须抓紧时间修行。”闻行意沉着眉头说道。 闻灯忙不迭点头:“我会努力。” “金陵那边堆积了一些事务,就由你回去处理,我留在神京城中保护小妹。”闻行意对闻清云道。 “好。”闻清云应下。 这时赵叔来到花厅,一扫众人脸色,小心开口道:“程复惊程公子来了,想探望小姐。” 场间气氛一转,众人都将目光转向闻灯。步绛玄眼眸依旧是深青色,眼神轻轻淡淡,看不太出有什么情绪,但闻灯总觉得有点儿凉。 闻灯重重眨了下眼,扭头看向对面的两位兄长,冲他们微笑。说到底,程复惊是着两人给他招惹上的,合当由他们去解决。 却见闻行意和闻清云齐刷刷别开了脸,一人端起茶盏,一人吃起点心。 “去见一见?”步绛玄问。 “不了。”闻灯不假思索答道。 “那我去见见。”步绛玄从椅中起身,不给闻灯反驳的机会,转身步出花厅。 “从前我不看好他,现在觉得他还挺靠谱。”闻清云把剩下半块点心吃下,目送步绛玄,直至身影消失,慢条斯理说道。 “小妹的眼光不错。”闻行意放下茶盏。 “但他提升境界的速度过于可怕了……好吧,小妹如今也很可怕。”闻清云又道,旋即话锋一转,回到先前的事情上:“从黄泉归来后,你脸上的胎记和从前不同了,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和破境有关。”闻灯想了想,说出一半真相。 闻行意语气严肃:“身体上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不过这胎、印记突然增多,总归是不同寻常,需要时刻注意。” “我会的。”闻灯应道。 门外。 程复惊站在檐下,腰间佩剑,手里提一用锦帛包起来的方盒,霜白色滚银边的袖摆在冷寂风中起落。他垂目注视着脚底的地砖,倏尔抬起眼,看向门内。 一袭绛衣自墙后转出,是步绛玄神情冷淡,走到程复惊面前。 “你在这里,想必闻姑娘不会出来见我了,她现在可好?”程复惊眼底的失落之色转瞬而逝,笑了笑开口说道,嗓音温和。 步绛玄的声音则是清冷凉薄:“他没事,你可以走了。” 他还直截了当送客。 程复惊对此并不意外,但也没有因此转身。他追问一句:“当真无事?” “自然。”步绛玄道。 “昨日是她的生辰,未能来得及祝贺。这是我的贺礼。”程复惊将提在手上的东西递到步绛玄面前。 步绛玄压低眸光一扫,抬手接下,道了句:“多谢。” 他不欲和程复惊多谈,亦不认为程复惊应该在这里多待,说完转身走向门内。程复惊开口叫住他,道:“我从北苍处听说,她连破两境。” 步绛玄停下脚步,偏头一瞥程复惊,让这人继续往下说。 程复惊轻轻一笑,但语带苦涩:“或许的确只有你配得上她,以我的天赋,根本无法同她并肩前行。” “他不选择你,和你的境界高低无关,只是因为他喜欢的人是我。”步绛玄面无表情说道。 “我会回去闭关。”程复惊抿了下唇。 “你的事情。”步绛玄道。 他再度提步,又听见程复惊说:“可否请步兄帮忙转达,我对她隐瞒了自身身份的事?” 步绛玄:“他早就知晓。” “原来如此。”程复惊敛低眸光,向步绛玄道了声“告辞”,从门前离开。 步绛玄振袖关门,提着程复惊给的贺礼回到花厅,将东西放到闻灯面前。闻灯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木盒,盒中装着几本古乐谱。 “程复惊给的生辰礼。”步绛玄道。 “替我道谢了吗?”闻灯翻开乐谱看了几页,问他。 步绛玄饮了一口茶:“当然。” 闻灯这才继续看谱。 闻行意和闻清云交换眼神,各自起身,从花厅里离去。 又在这里待了一阵,闻灯和步绛玄回白玉京。 闻行意亲自送来人过去。 一场春雨后,大明楼前院的花开了不少,浅红淡黄交错点缀在绿丛中,徐徐缓缓散发出香。闻灯他们进来时,北间余坐在屋檐下,手中握一钓竿,钓钩垂进庭院另一侧的小池里,悠闲地钓鱼。 “师父。”闻灯招呼了一声。 “徒弟。”北间余回道。 步绛玄亦唤了声“师叔”,闻行意却开口道:“在这种地方也能钓鱼,北间长老真是好雅兴。”他语气带笑,似乎当真在称赞。 “既然闻大公子称之为‘雅’,那要一起钓会儿吗?”北间余不慢不紧理了理衣袖,弯眼回道。 闻灯嗅出这两人有点要杠上的意思,亦大概知晓杠的点在何处,想说点什么,但步绛玄极自然地将他手一拉,把他带去了静室。 “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步绛玄关上静室的门,淡声说道。 闻灯坐到窗前练笛。 他把之前在飞雪流霞里得到的那些古老乐谱一一摆出来,逐句吹奏练习。 这些乐曲由周烈帝时的那位国相所做。闻灯吹着吹着,不由停下来,对步绛玄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认真练,不许开小差。”步绛玄敲了他脑袋一下。 第240页 时间过得很快,白日晃眼就过。 酉时七刻日落,闻灯和步绛玄离开静室、去食堂吃饭。走到外面庭院,闻灯发现闻行意和北间余并肩坐在屋檐下,各自身旁摆了个桶,桶里都有鱼。 北间余正好收杆,将新钓上来的一条丢紧自己桶里,含笑对闻灯道:“徒弟,帮忙计个数。” “师父十五,我哥十一。”闻灯上前一数,报完数反应过来,“你俩在比赛?” 闻行意冷哼一声,抬袖一甩,把两个桶里的鱼都给倒回池子里。 这是池子里的鱼都给被钓上来了,两人不得不开启第二轮的意思。可你俩这样有意思吗?闻灯腹诽着,转头对步绛玄说:“……我现在知道这池子里一共有多少条鱼了。” “多少?”步绛玄接了话,和他一道往外走。 闻灯:“二十六。” 院门开合,两人声音越来越远,闻行意瞥了眼北间余,把鱼钩往回拉,开始换饵料。 白玉京食堂菜色一向丰盛,在闻灯的指导下,步绛玄和他打了不同的菜品,两人一桌,共六菜两汤。闻灯吃得慢吞吞,吃完后离开食堂回大明楼,走得也慢吞吞。 今晚的白玉京没有往日热闹,戌正将至,大多数人都赶往八里亭去观榜了。步绛玄不在意自己会上什么榜、排在哪个位置,对此没有兴趣;闻灯清楚自己的情况,亦不感兴趣。故而两人都没打算去。 天穹漆黑如墨,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的阴云被暮时的一阵风吹散了,但星辰依旧没有几颗。闻灯迎着晚风伸了个懒腰,跟在步绛玄身后、不看路地向前走,并计划着待会儿回去后练刀。 * 八里亭位于神京城西,去岁的江湖四榜已被摘下,露出空荡荡的四面牌匾,等待新榜挂上。 亭前是桥,桥下有水,无论陆上还是水面都挤满了前来观榜的人。亭外的树上亦是人满为患,其中视野最好的一处,被北苍望羲和小盛占据。 “按照一般情况,你们家大人会上今年的凌云榜,位置至少在第五。”北苍望羲坐在树干和树枝相连之处,摇头晃脑说道,“但他境界突然窜高这样多,窜出了凌云榜的境界最高要求,而窜高之后又没出过手,天机阁无法判断他的真实水平,大抵不会被排进烽火榜。所以今次的榜不会有他。” 小盛听后,满脸期待消失,连连摇头:“这也太可惜。” 北苍望羲亦是惋惜:“若是晚个一两日再破境,便能榜上有名了。” “但我认为,这类榜单排名,终究是外人做的评判,可以争夺,但不能被它束缚。”小盛垂眼思考片刻,一本正经对北苍望羲道,“若是不能上,也不见得是什么遗憾。” 这话引来另一根树枝上的人称赞:“小兄弟,高见啊!” 小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就是天机阁的人吧?” “终于来了!” “快开榜吧!” 人群起了骚动。 八里亭中悄无声息出现一人,身穿浅银地大袖流云文长衫,手捧二指宽乌木长匣,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神情肃穆。 北苍望羲噌的站起身,摩拳擦掌道:“终于要开始了。来来来,让我期待一下,继凌云榜之后,我会排在烽火榜何处!” “你就这样有信心自己能上烽火榜?”小盛问道。 北苍望羲耸耸肩道:“烽火榜三十个位置,前面我的确挤不过去,那都是游天下的萝卜坑,但以我现在的境界,至少也能挂个尾巴。” 小盛转头看向他,眼睛睁得很大:“挂个尾巴你便心满意足了吗?” 少年人表情一本正经,但北苍望羲总觉得这是在嘲讽。他撸了撸袖子:“我说你,出来一趟变得尖牙利嘴了啊?” “等等,第一个要公布的不是凌云榜?” 北苍望羲作势要捶小盛一拳,倏然间,听见有人惊呼起来。 “是天榜!” “竟是天榜!” “这是天榜出新人的意思了吗?” 本就沸腾的人群如同炸开了锅,北苍望羲被这话拉去注意力,往八里亭中一看,看见被那道人从木匣里取出的卷轴,果然是天榜一卷! “天榜十二个位置,指的是整个江湖前十二人?”小盛拿手碰了碰北苍望羲,低声问道。 北苍望羲紧盯着那逐渐展开的卷轴,摇头:“不,老人们不会上榜。” “年长者不上啊?那这天下到底谁是第一人?”小盛好奇问。 北苍望羲略加思忖,用严肃的表情给出两字:“难说。” 小盛:“……” 卷轴在半空中缓慢展开,白底无字。 若是往年,天榜上十二人的名字会依次从左往右依次,由低排向高位,但今年不同,今年是从右往左、自高位往低位公布。 北苍望羲和小盛目不转睛注视着,看见第一的位置上,出现一笔墨痕。 墨痕勾勒出一双眼睛,便停止不动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是一双眼睛?” “是某个人的眼睛?是谁的眼睛?为何不直接说明?” “不会是谁的名字就是这个吧!” 人群再一次炸开锅,但公布榜单的人表情不变,没做任何解释。 那笔墨痕来到第二的位置上,这回写出的是一个名字——是去岁天榜魁首的姓名。人们的议论依旧在那个眼睛上,这位前任榜首没引来大多关注。墨痕兀自游走,写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从高位往下,慢慢来到中段。 第241页 排名第七的位置,出现的是——步绛玄。 “我天!我的预感对了!”北苍望羲瞪大眼,摇晃着小盛肩膀说道。 * 步绛玄在白玉京大明楼后院。 前院被闻行意和北间余占去比赛钓鱼,他和闻灯需要另寻一处上刀术课,便来到这里。他对闻灯的要求如同往常,依旧从最基础的招式开始练起。 闻灯为了不成为游天下境界中最弱的那个,练得比平日认真许多。步绛玄坐在屋檐下,借灯火看书,亦借灯火看他。 没过多久,闻灯发现这点,转头对步绛玄道:“步学霸,你这样一心两用,结果往往是事倍功半。” 步绛玄往后翻了一页书,气定神闲说道:“自从教你学刀,我一直如此。” “很会甩锅,要是没有我你就能全心全意看书了是吧?”闻灯轻哼说道,将手里的刀一抬,挥向步绛玄——身侧的那盏灯。 烛火连跳跃一下都来不及,便被闻灯给熄灭了去,又随着这人将刀一抬,重新亮起。 忽暗又忽明,光和影都乱,步绛玄掀开眼眸看向闻灯,这惹事的混账却将脑袋一转,往别处挥刀,神情既专注又认真。 步绛玄眉梢半挑,将眼垂下,继续看书。 刀风将鸟啼虫鸣逼停,风里浮动着花香,夜来寂静。 闻灯挥完刀,走完一套又一套刀法,正待收个尾结束,天空的东方突然出现一颗星辰——它耀眼刺目,熊熊燃烧着,拉出绚烂夺目的光弧,向着地面坠落。 是流星,将整片天空都照亮了。 “酷哥,快看!”闻灯挥刀的动作一停,抬手指向天空,神情甚是兴奋。 他目不转睛仰望这颗流星,但过了一会儿,眼底的欣喜退去,变成恐慌。 这颗在天穹上拖出长尾,烧出一条明亮光带的星星,没有如同往常的流星那般转瞬即逝,而是越来越亮,越来越大。 “……这流星是不是离我们有点儿近?”闻灯惊疑不定出声。 就在这时,流星消逝于视野中。 下一刻—— 轰! 大地震荡,屋宇乱颤。 * 神京城南占星台,高山没于黑夜。 山上占星大殿内,所有罗盘的指针都嗡嗡嗡乱转,星盘一片黯淡,无法再进行任何测算,更有彗星崩落于野,这里的人都陷入慌乱——尤其是这一夜的值守者,焦头烂额得在殿前打转。 嘈杂如同水沸。 一个眼蒙黑布、衣衫素黑的道者从大殿深处走出来,很难从外表判断出他的年龄,他满头黑发,眼角和脸侧的皱纹并不深,但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古老而陈旧。 他一脸凝重,身后追随着数名同样挂着沉重表情、眼前佩戴远望法器的老人。 众人见了,欣喜高呼:“大星见!” “大星见,您来了!” “大星见,眼下情形,如何是好?” 被称呼为“大星见”的人没有回应这些声音。他一路走出大殿,来到山巅观星露台,对着遥遥长天沉默掐算。 “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他道出这句他在两百年前作出的预言,重重一甩衣袖,“祸星在白玉京大明楼!” 第102章 星芒 戌时的天空一?片深黑, 八角亭外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四下一?片嘈杂,多在讨论跳过烽火榜、直接跃上天榜的步绛玄, 以及天榜首位的那双眼睛,榜上其?他人受到?的关注并不多。 小盛听了一?阵周围人的谈话, 对北苍望羲道?:“我其?实……不太能够体会?得到?这天榜的厉害之?处。” “大概你?和步绛玄打一?打, 就能体会?到?了。”北苍望羲若有所思说道?。 “他在游天下,我不过一?介神心空明境, 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如何体会??”小盛摇摇头,“再者,大人一?定不会?同意我同他打。” 话毕注意到?天榜上再无新?名字出现, 抬手一?指:“你?们的天榜公布完了。” 北苍望羲目光转过去, 盯着榜单看了一?会?儿,轻抚下巴说道?:“除了新?来的那个眼睛和步绛玄,其?余人没有变化。” 小盛反:“你?这话不对,他们两人让其?余人都产生?了变化。” 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发现这人说得竟然有理有据,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 抬手一?拍他脑袋:“安静,我们看烽火榜。” 烽火榜那一?卷在八里亭内缓慢展开?, 排名依然从高到?低依次公布, 北苍望羲靠着树干等了又等, 等得都快睡着, 才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十七位。 上榜本是件喜事,但因小盛之?前的某句话,北苍望羲心中没有太大的欣喜。 “不出意料。”他慢慢悠悠说了一?句。 他接着往下看,第二十八和第二十九的名字都是之?前便在榜上的, 而到?了第三十,是程复惊。 “我跟他又靠这般近啊。”北苍望羲感?慨道?。 小盛不认识上面的人,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烽火榜的公布到?此?结束。 “凌云榜你?还看吗?”小盛问。 “不看。”北苍望羲说道?。 小盛半耷拉着的眼皮立刻一?掀:“那就走……” 第242页 他已经做出了要?走的动作,却听北苍望羲道?:“但我最期待的是最后公布的兵甲榜。” 小盛失望地收回脚,回头对他说:“都是有主之?兵,你?无法得到?。” 北苍望羲抬起眉毛、睁大眼睛,手握成拳,摆出要?揍人的架势:“你?这小家伙……” 小盛“哎”了一?声。 幸而凌云榜并非挨个公布名次,它五人一?组,姓名同时出现,没花多少时间,便公布完毕。 小盛又打了个呵欠,开?始注意接下来的兵甲榜。 亥时初刻,江湖四榜公布完毕,天机阁的人自亭中消失,留下四幅卷轴、挂于四面的牌匾上,供人自行查看、抄录宣传。 北苍望羲和小盛从八里亭离开?。 这本是郊外偏僻之?地,若非出游踏青,少有人来,今日因开?榜变得异常热闹,沿途摆了各式各样的摊。多数东西都是小盛没见过的,他好奇极了,东看西看,归程的速度不由?放慢。 走了许久,两人才走进城门。 入了夜的神京城繁华更胜白?日,长街灯火飘摇,酒旗翻飞招展。北苍望羲到?熟悉的酒家去打了一?坛酒,打算待会?儿去一?趟白?玉京,将榜单结果告诉闻灯和步绛玄。 他抱着酒坛子卷起酒肆的门帘,抬脚跨过门槛,刚一?抬头、要?对等在外面的少年说点什么,忽见遥远的东方天幕上亮起一?颗星辰,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划过视野,朝着地面坠落。 “有彗星!”北苍望羲惊道?。 小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瞪大眼:“怎会?……怎会?突然出现彗星!” 自古以来,彗星都非吉兆,街面上许多人都瞧见了,神色惊恐大惊大呼。 紧跟着,西北传来一?道?巨响—— 轰! 沿着街道?蜿蜒连绵的灯火被这声响震得闪烁不定,两旁支起的摊子不住摇晃,货物从架子上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啊!” “地动了!” “天神降怒!” 街上的人慌作一?团,四处乱窜,说什么的都有。 小盛腰间的玉牌弹出一?团光芒,弥散开?来后,光芒里显出幽族大祭司的身影。 身披素色祭服的老者满脸急切,声音近乎嘶吼:“去大明楼,去大人身边,他有危险!” “是!”小盛立刻应下,抓起北苍望羲往白?玉京飞奔。大明楼后院。 那声轰响来时,满院花叶震颤,灯火摇晃过一?瞬,整片庭院皆暗。闻灯一?怔,问:“那颗流星……砸到?哪里去了?” “看情形,极有可能是东北郊外。”回答的人是北间余,他从前院赶来,衣上带着坐了一?日的皱痕,看来相当匆忙。北间余身后是闻行意,同样走得衣袂带风。 “郊外?那应当没有多少人受到?影响吧?”闻灯把刀收进鞘中,不太确定地说。 “是的,那片区域有妖兽活动,所以无人居住。”北间余道?。他目光在步绛玄和闻灯之?间来回看了看,语气难辨,“但是对你?们……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继周烈帝后,再无人抵达过寂灭境巅峰。北间余的境界在寂灭中境,已是修行金字塔的最上层,这样的人的预感?,往往都是某种指示。 闻灯蹙起眉,看着步绛玄道?:“我想?起那个灰白?眼睛的人在离开?时,说给?我送了件礼物。” “灰白?眼睛?”闻行意跟着皱眉,心中有了某些猜测。 “就是带走我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是灰白?色,但除此?之?外的样子是什么,无法看清。”闻灯解释道?。 闻行意沉眉凝思,摇头道?:“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北间余坐去树下石凳上,说:“不过这次天榜换榜,用来指代榜首人的名字的,就是一?双眼睛。” “眼睛?”闻灯惊讶道?。 “对。” “眼睛?以前有过这种用图案代替人名的先例吗?” “并无。” 闻灯思索起来,绕着步绛玄一?圈又一?圈踱步。后者看穿他的想?法,道?:“老人的确不会?上天榜,可如果换一?个身份,便可以了。” 闻灯脚步一?顿,抬头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但这一?年来,江湖中并没有出现可以把眼睛做为特征的游天下境界修行者。”步绛玄深青色的眼眸看定他,又道?,“所以更可能是,他本就和天机阁有关。” 闻灯神情又一?次染上惊讶,不过顷刻之?后,惊讶消失不见。于现在的他们而言,无论哪一?方势力、哪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生?着双灰白?眼睛的人有关。 但天机阁离他们太远,想?要?从那里探得消息,过于困难;又或者,这本就是那个灰白?眼睛放出来的烟雾弹。 北间余取了把琴放到?石桌上,手指在琴弦上一?拨一?顿,开?始奏曲。闻灯听着他的琴音,道?了声“我还是继续练刀吧”,将刀拔出鞘。 步绛玄和闻行意从院中退开?,把空处让给?他。 北间余弹的是一?首激昂的杀曲,闻灯踏着琴音开?始走刀,刀势一?招比一?招凌厉。 一?套刀法过半,天空里多出一?群身穿苍墨色狩衣的人。他们由?南而来,多是境界高深的老者,袖摆在风里上下翻飞,银色的刺绣幽光流淌,仿佛闪烁在夜空里的星辰。 第243页 闻灯认出那是占星台的衣服,刀势陡然一?偏,劈向了庭院里的树。 哗啦—— 树叶落了一?地。 就在这倏然之?间,那群人逼近。 北间余依旧在用琴音引导闻灯的出招,与此?同时,在那群人即将越过白?玉京院墙之?前,一?道?雄浑浩荡的灵力自院内钟塔上打出,如洪如浪,径直冲向那他们,将他们逼停、逼退。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彻四周:“我白?玉京,什么时候成了尔等想?来就来的地方?” 恰在此?时,小盛抓着北苍望羲冲进大明楼后院。后者听见这声音后猛地刹住脚,神情变得惊慌,立时打起了退堂鼓,是小盛扯了他一?下,让他抬头往上看,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这不是你?们院长吗?”北苍望羲压下心中情绪,对院子里的闻灯和步绛玄说道?,紧跟着,又看见北间余和闻行意也在这里,忙向这两人打招呼。 小盛只?看闻灯,紧张地抿了下唇。 北苍望羲仰起脑袋望着天空,神情不解:“他们是占星台的人,眼下不去研究方才那颗坠落的星辰,来白?玉京是要?干什么?” 奏琴的北间余慢条斯理说道?:“往下听一?听便知。” 天空里,那群身穿苍墨色狩衣的人犹如海水分流一?般向左向右退开?,让出一?条道?路。有个眼前蒙了条黑布、一?身素黑的人走出来,朝着下方的白?玉京道?:“祸世的魔头就藏在你?白?玉京,褚院长难道?要?包庇?” 他的声音,没说白?玉京,便是整个城东都能听闻。此?言一?出,四下皆起哗然之?声。 “哦?大星见可否详细说说,我白?玉京谁人祸世了?”白?玉京里的人又说。 “大明楼,步绛玄。”大星见冷着一?张脸,沉声说道?,“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是他将带给?世间的灾难。” 褚院长话语里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可任谁都能听出讽刺之?意,“自古多少星辰崩落,难道?都要?算到?某个人的头上?” “这群人又来了,还这般大张旗鼓地说。”闻灯停下练刀,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看着上空的人,冷声说道?。 步绛玄走到?他身旁,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安抚道?:“无事。” “他们凭什么这样说啊!”北苍望羲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闻灯:“吃饱了撑的。” 又有彗星拖着长尾从天穹里划过。 并非先前那样孤零零的一?颗,而是密集的一?片,如同雨一?般坠落。这一?回,它们没有坠落到?地上,就像烟火,于烧尽的那一?刻化作灰烬,在盛放中走向生?命终结。 神京城再度变得喧嚣沸腾,站在大明楼里都能百姓们惊呼怪叫的声音。 “你?看,又有星辰坠落了。”大星见踏着晚来寒风,不慢不紧说道?。 他故意在城中百姓的喧闹声响了一?会?儿之?后才说,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场星雨拉回到?自己?身上。 大明楼后院里的琴曲走到?尾声,北间余指尖离弦,施施然一?拂袖摆,偏头说了句:“院长,客人们都是占星台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他们一?直飘在寒风里,真是不好看,放进来吧。” 话虽长,但这语气跟让人放一?条狗进来没有区别。褚院长的声音隔了片刻才响起:“依你?。” 挡在空中的灵力消失,占星台的大星见低头向下一?扫,一?甩衣袖,踏出一?步,落到?大明楼后院中。 其?余人都来到?他身后。他们浩浩荡荡来了二三十人,将院子挤得满。 小盛二话不说拔剑,被北苍望羲一?拉,退到?众人之?后。 站在几人最前方的是闻行意,他单手提剑,衣袂荡在风里,眸光冷冽。北间余依旧坐在石桌前,轻轻一?弹指,摆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 一?时无人说话。 良久之?后,壶中水沸,北间余揭开?壶盖,往内投了一?勺茶。 闷泡几许,便该出汤,他置出七个茶碗,刚好倒满最后一?碗,后院的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 “凡事要?讲证据。”来者亦提剑,一?身浅金色衣衫,生?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正是闻清云。 而加上闻清云,这里有名有姓的,刚好七人。 “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是你?占星台两百年前的预言。可眼下情形,是太岁崩了?还是百劫出了?还是有人入魔,祭出万千杀相了?”闻清云继续说道?。 话语之?间,他带来的几十号人鱼贯而入,将占星台众人包围。 闻清云没跟占星台客气,直接打出手势,让自己?的人亮出兵器。 大星见面不改色,隔着蒙眼的黑布注视步绛玄的眼睛,回答闻清云的问题:“星辰已崩,而他的眼睛,早就由?漆黑转为深青,天影一?族生?就带来的疯性,再无可压制,劫数难逃。” “就算是疯了,但和入魔能划上等号?”闻灯讥讽一?笑。 闻灯向前走出一?步,待得要?迈出第二步时,被步绛玄拉住。 步绛玄将人拽到?身后,持剑的手一?偏,别人间出鞘。 剑锋在夜色里挑出一?弧光,他深青色的眼眸看定对面的人,语调冷淡,没有任何起伏,“废话太多。” 第244页 言语之?后,便要?出剑。 说时迟那时快,占星台众人手上的罗盘指针倏然一?响,纷纷转动起来,它们疯了似的忽左忽右,有的甚至一?圈一?圈打转。另一?些人持在手上的星盘亦开?始作乱,兀自牵引出的星线,时明时暗。 “这、这是星辰给?出了新?的指示?”不知是谁惊呼说道?。 步绛玄眉心一?蹙,剑势停在当空。 下一?刻,罗盘和星盘上发生?的骚乱停止了。 罗盘指针不再乱转,皆指向同一?处,星盘上星线保持着某种幽暗的亮度,从四面八方交织到?一?处,越过步绛玄,落到?他之?后的——闻灯身上。 天空之?中,依然有星辰在往下坠落。闻灯就在那颗星辰之?下。它灼烧出的绚烂光辉正好将他淹没,让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和模样。 而浅金色的衣角在夜风里起起落落,拉出转瞬即逝的光弧。 大星见在来到?白?玉京后,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不是步绛玄?” “原来如此?,前两次的绛夜,步绛玄都和你?在一?起,所以认错了。” 他宽大袖摆底下的手指迅速掐算,算到?某刻,骤然僵住。 他一?把揭开?眼前的黑布,露出一?双常年藏在黑暗里,皮肤显得比别处更为苍白?的眼睛。他瞪眼盯紧闻灯,眸光锐利:“闻书洛,十八年前元月十七出生?。两百年前第一?次绛夜,出现在十八年前元月十六。” 他说着这些话,步绛玄一?寸一?寸向上挑起剑锋。 别人间就要?离手,被北间余一?把按住。 北间余挡在步绛玄身前,脸上的笑意消失退去,看向大星见,神情冰冷:“那一?年出生?在元月十六的所有男婴都被你?们占星台杀了,现在,还想?再杀一?个十七日出生?的女孩儿?” “闻书洛十七日辰时出生?,这个时间,不过是比十六晚了小半日。”大星见轻蔑一?笑,“以当年闻夫人的能耐,将一?个本该在十六夜晚出生?的孩子拖到?十七再生?,不是什么难事。” 继而话锋一?转,逼问道?:“还有,你?真的是女子吗?” 咻—— 闻行意拔剑出鞘,闻清云退至闻灯身旁,挡住他侧方。小盛和北苍望羲亦是转身,提剑抽刀,对上另一?侧面的人。 气氛登时紧张。 闻灯眨了下眼,看着身前的数道?背影,将他们拨开?,直面对面的那位看不出年岁几何、但周身流露出陈旧古老气息的大星见,道?:“先前你?信誓旦旦说祸星是步绛玄,现在又说是我了?” “我或许解读错误,但星盘和罗盘不会?出错。绛夜是你?引来的,这场星坠,亦是由?你?而起。”大星见沉声说道?,“闻书洛,万恶之?源。” 闻灯垂下眼皮,慢慢地勾起唇角,笑了声,“你?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是不管我是男是女,都要?杀了,对吧?” “既然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你?,你?这颗祸星,占星台自然要?除去。”大星见冷声说道?。 “既然你?确定了祸星是我,那首先,是不是该向那些你?们认错的人、当年你?们滥杀的人,道?个歉?”闻灯抱出他的七弦琴,语气依旧带笑,“也不用太特别的方式,以死谢罪就行。” 大星见身旁的老者立刻喝道?:“信口雌黄的小儿!” 闻行意偏转剑锋,半眯起眼,寒声说道?,“预言里的祸星,是个男子。” “所以闻书洛不可能是女子。” “闻大公子若不信,证明的方法有很多。”大星见上前一?步,右掌托起一?件法器,“譬如这座悬铃塔,但凡入塔者,皆现原身。” 闻灯挑眉说道?:“你?为何不说,直接撕掉我的衣服看一?看,也能证明?” 大星见:“这世上并非没有完美的伪装之?术。” “眼见亦不能为实。”闻灯平平“哦”了一?声。 “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大星见道?。 闻灯又挑了下眉,没有接这话。 占星台众人亦不再开?口,但深夜里的白?玉京并不像往常那般安静,各楼的人都在议论,甚至往细了听,还能听见白?玉京外的谈论声。 星辰倒是不继续往下坠落了,夜空恢复之?前的沉寂,寂寥得唯余二三星辰。 步绛玄扣紧闻灯的手。闻灯的目光压低又升高,手指在步绛玄手背上点了点,缓慢吐出一?口气。 “那就把话说开?吧,我确实是个男的。” 闻灯说道?,语气如释重负,“我藏了很久了,早就不想?藏了,谢谢你?今天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说出来。” 他转头将闻行意和闻清云看了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大哥,二哥,对不起,这些年来一?直瞒着你?们。” 话音落罢,他解除了体内的玄绝化骨功。 第103章 乌云 闻灯身量骤然拔高。 男子的体?型较女子更为高大, 顷刻间,闻灯身上那件浅金色的衣裙被撑得破裂。 闻灯浑不在意,甩了下还挂在臂上的衣袖, 打算扯掉这?些布条,忽见步绛玄松开手里的剑, 让它悬在半空, 他自己则侧过身来,取出一件衣衫, 一脸严肃地帮他穿上。 第245页 “在这样的场合里,你?还一本正经地给我穿衣服,逗得我有点儿想笑。”闻灯弯了下眼睛,对步绛玄说道。 步绛玄为他系好腰带, 同时挑了下眉毛, 以示回应。 闻清云瞪大眼盯着闻灯,将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好几遍,满脸震惊和不可思议。闻清云要沉稳一些,但也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他是家中长兄,闻书洛出生的时候, 闻清云还只是个被先生教导着识字启蒙的孩子,但他已然长成少年, 开?始学着处理家中事务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 不, 应当说那一日和前一夜的情形。 十八年前的元月十六, 约莫在戌时初刻,母亲便感到腹痛不已。父亲急急将母亲带回房中,但这?一回,家中没有来稳婆, 全靠父亲在床榻前照料看顾。 闻行意督促闻清云练完字和剑,到父母房门外等了又等,等得坐在阶前睡了过去,睡到第二日清晨,被房中的欣慰声音惊醒。 父亲开?门说,母亲给他们添了个妹妹。男孩兴奋地冲进屋子里要去抱,却被闻父以毛孩子笨手笨脚、一个不慎就会伤着妹妹为由拒绝。 闻行意记得,打妹妹一出生,就被父母跟眼珠子似的护着,穿衣喂饭换洗尿布,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只当是女孩儿就该贴身不离、精细养着的原因。 他也关心过,当年闻清云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不过花了几刻钟的功夫,为何生妹妹就花了几个时辰的问题,得来的答案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后来随着年纪增长,他还了解到有的妇人生小孩甚至需要花上整整一日。故而不再是认为这个问题。 原来这之?中的确存在问题。 原来他们的三妹并非三妹,而是三弟。 原来闻书洛打小不愿和女孩子亲近,不乐意待在家中做刺绣女工,偏爱和附近的男孩子们到山里野、到河里摸鱼,喜欢爬树爬房梁,都是因为这个。 再联系眼下场面,他明白了父母为何要将弟弟当成女孩儿养的原因。 闻行意缓慢呼出一口气,然后仔细注意了一下闻灯的个头,收回目光。 “这?回几位总该信了吧?”大星见收起手上的悬铃塔,将那条黑布重新蒙回眼前,幽幽说道。 “他是我弟弟而不是妹妹,又如何?”闻行意的剑一刻不曾收起,言语之间,剑锋偏转,折出一道寒芒。 大星见冷冷一呵:“冥顽不灵。” “闻师妹,步师弟,我听说占星台那帮狗东西……” 徒无遥和于闲在这时冲到后院来,一人提鞭一人拎着剑。开?口说话的人是于闲,在看清闻灯的一刹,登时愣住。 被他称为“狗东西”的占星台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他们,其中离他们最近的那人抬手在星盘上一拨,甩出一根星线,向着于闲的脸打去。 在这附近的一名闻家下属眼疾手快出刀,将这?道攻击挡下。 干戈一触即发。 “我日你妈的……”闻灯没忍住骂了句粗口,冲两人吼道,“你?们快走!” 徒无遥根本没摸清状况,但反驳的话脱口而出:“可是……” “别可是了!”于闲比她先看清局面,一把抓起她手臂,运起御风术,带她迅速退开?:“这?里我们谁都打不过,留下来只有拖后腿!” 闻行意剑锋向着大星见过去。他没做保留,满眼杀意,剑上身上迸发出的灵力如同灼烧的火焰一般跳动不停,尽显凌厉。 剑锋就要碰上对面的人。 大星见抬起手。他将手掌一揉,揉出一记悍拳,直直打向闻行意的剑。 砰! 拳头和剑相撞,荡起劲风,逼得满院花枝压低身影。 灯火明灭一瞬,闻行意收招疾退。 大星见立在原处,垂手负在身后,神闲气定。他冷冷淡淡做出评价:“你?太年轻,行事终归是鲁莽。” 闻行意表情没太大变化,手腕翻转,挑起剑锋。 “我来。”北间余按住闻行意肩膀,制止了他就要出手的第二招。 话毕走上前来,将袖一甩,悬了一把琴到半空中,然后将琴打竖、向前一拍,拍向大星见面门。 灵力浩浩。是北间余一贯的作风,打人先打脸。 大星见依旧出拳抵挡,北间余将琴重新置于身前,奏出一连串琴音。 两人招式来回间,大星见道:“北间长老对我敌意很大。” 北间余弯了下眼睛,但眼底并无笑意:“我对你可不是敌意,单纯愤怒罢了。” “我的确有罪。但我的罪,待死后自有冥府来判断。”大星见清楚他在愤怒么?么,说得不以为意。 “你?以为你?还能活很长?”北间余道。他向后退了很长一段距离,止步之?后,重新奏响身前长琴。 琴音很急,像是湍急的河流遇上悬崖,骤然跌成瀑布,又像兵戈怒马,刀枪蜂鸣。 琴音锐利,和着夜来冷风,化作一道又一道锋刃,啸啸昂昂,直逼对手。 整个庭院里氛围为之?一变,大星见被琴音打得一退再退,几乎要倒飞出去。 闻灯看见这?一幕,眉心微微蹙起:“不能让师父杀了大星见,至少不能在白玉京里杀死。” “师叔有分寸。”步绛玄在他身侧,冷静说道。 大星见是占星台众人中最厉害的人,由北间余对付;另一个也在寂灭境的,闻行意退而求其次对上。 第246页 闻清云带来的那批人个个都是好手,三四个游天下境修行者结阵,能对付一个踏入寂灭初境的修行者,而几个神心空明的一道,便也能对付游天下境了。 局面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不利,故而步绛玄没有出招太狠——他护在闻灯身旁,帮他清理掉偷袭者,让闻灯充分利用这个机会练手。 但闻灯并不认为这?是可喜之?事。占星台之人主占卜卦算,武斗一向不是他们的优势。而这?群算命的,在周国境内拥有极高的威望,紧要之?时甚至能做到一呼百应。 闻灯直觉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在后头。 又击退一人,他停下来稍作休息。 恰在此刻,仿佛是要印证他的预感,白玉京四周出现了大喊大叫的声音。 他立刻甩出一抹神识查探——许多人聚到白玉京院门门口,一面重复着那句预言,一面大声喝令,要白玉京交出步绛玄。 虽然说,现在被占星台认定的祸世魔头,并非步绛玄了。这?应当就是占星台大星见一开?始和褚院长交谈时,用灵力将自己的声音送到各处的原因,更甚者,这?是他在来白玉京前就做好的安排! 闻灯的表情难以形容。 北苍望羲跳到天上,往四面一扫,震惊道:“我的天,这?是八大学院的人来了一半,城东的百姓也都来了,还举着横幅竖着旗!还好你们学院有亥时过后不开?院门的规定。” 他说着说着,表情又起变化,抬高音调道:“我天,他们竟然开始撞门了!” 闻灯亦通过神识看见了外面人的这?般举动,他们以刀以剑以阵法尝试破门而入;还看见白玉京其余四楼的长老和教习们组织起弟子前去守门。 他抓紧手中刀柄,狠狠咬了下牙,对步绛玄道:“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么我走了,想来他们不会再对白玉京做么?么。我可以直接从灵界走,当着他们的面出现在白玉京外,然后再离开。” “从灵界走……走去哪?”步绛玄敛眸一思,沉声问道。 闻灯显然还没思考这?个问题,但灵界对他和善,应该愿意让他在那处待一段时间。 “灵界。”闻灯如实说出心中想法。 “那我呢?”步绛玄望定闻灯的眼睛问道。 “你?……” 春夜乍暖还寒。院子里的草木花香都被打散,尘土漫天,两个一身绛红衣衫的人相向而立,衣角袖摆在夜风里翻飞起伏,却是出尘。 闻灯对上步绛玄的眼眸,启唇欲言,但被这人先一步抓住手。 倏然间,一道无形无声的灵力自钟塔向外扩散,蕴含其间的威压自头顶拂过,却不停留,但将拥挤在白玉京四扇院门前的人群尽数镇住。 这?一刻,所有的喧嚣声都停下。 “院长出手了。”闻灯抬起头。 院内的人亦安静了,唯余大明楼后院里仍有打斗之?声。 北间余使琴,但出手完全不留情,一招比一招更狠。大星见略显狼狈地避开一击,同和他拉开?十数丈距离,立在半空,半低下头,隔着眼前的黑布看向伫立于学院正中的钟塔,问:“白玉京是要和整个江湖为敌吗?” “我做事,何时怕过后果?”褚院长在钟塔上说道,依旧是低低沉沉的语气,却自有一股傲然。 “小妹……小弟,跟我来。”闻清云趁着这?个机会来到闻灯身侧,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外走。 闻灯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将步绛玄的手也抓起,跟上闻清云的步伐。北苍望羲见状,四下一看,朝着对手虚晃一招,把小盛一拉,紧随三人之后。 占星台等人看见了,马上去追,却被拥上来的闻家人给拦住。 几人走得飞快,倏尔便出大明楼,行至白玉京的其他地方。 四下阒然,闻灯环顾周围,问:“二哥,现在白玉京东南西北四门都被堵了,院墙外面也都是人,你?打算怎么出去?” “现在他们要抓的人是步绛玄,如今之?计,唯有让步绛玄换一种装扮,混进其余弟子……” 闻清云还没说完,便被北苍望羲打断:“不不不,这?样太冒险,我知道哪里有可以出去的‘后门’,‘门’那边保证没有人。” “……我还以为你?先前能进来,是凭本事。”闻灯无语说道。 “八大学院各自的‘后门’,我门儿清。”北苍望羲话语有些得意。 闻清云将谈话扯回正题:“若是如此,出去后,我们分成两拨走。三……弟,你?和步绛玄回家去,赵叔在那接应你?。我和你?二人一起走。步绛玄,给我一套你?的衣服,我伪装成你?的样子,这?样能将他们稍微迷惑一迷惑。” “不,闻二哥,我来扮步绛玄,你?和小闻一块儿走。”北苍望羲摇头道,“这?神京城,我比你?熟,尤其是城东的几所学院,若是招来了人,我随便往哪一躲就行。” “我和你?一道。”小盛对北苍望羲道,随后转头看向闻灯,“大人,你?们三人一道。” “行。”闻灯和步绛玄对视片刻,选择同意,“但你?们要小心。” “自然。” 北苍望羲换到最前方带路。 夜色黢黑,幽风四掠。他将众人带到一片偏僻的密林中,在密林里拐了又拐,来到几根石柱前。但见这?人将其中一个柱子往旁一挪,便有个能容纳一人出入的洞口露出来。 第247页 北苍望羲率先跳进去,脚踩到了地,在底下招呼其他人下去。 闻灯等人交换眼神,依次下去,走在最后的那个将石柱复原。 这?是个地底石窟,岔道极多,稍有不慎便会迷路。这?里照不进光,处处皆是漆黑色,闻清云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明。 滴答。 石头上偶尔滴落下来一颗水珠。 闻清云踩在队伍的尾巴上,把前面的人看了又看,终究是没忍住,道:“看样子,你?们三人早就知道了?” 问的自然是除闻灯之外的人,问题自然是闻灯的真正性别。 三人都不做声,闻灯调整表情,挤出一个笑容,回头道:“这?个,二哥,小盛和北苍昨天才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步绛玄早就知道了。闻清云心头涌出一点酸涩。 “也罢也罢!继续往前走!”闻清云抬起手胡乱挥了两把,做出凶恶模样。 出口在白玉京南侧的山上,面朝广阔河流。 步绛玄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北苍望羲。后者换完,想了想,又找闻灯要了身女装,让小盛穿上。 他大道理一套,还把小盛头上的道髻给拆了,梳成闻灯扮女孩时喜欢梳的马尾。 闻灯目送这?两人学着他和步绛玄的样子手牵手离去,心中很是感激,亦是感慨。 闻清云一巴掌拍上闻灯后脑勺,没好气?道:“走了。” 他向着闻宅的方向抬脚,闻灯没动,叫住他:“哥,我们不能回去。” “我不是带你?回那座宅子。我们的云舟在院子里,只消半日时间,就能到金陵。”闻清云偏头说道,“我们回金陵。” “半日时间,足够消息从白玉京传出去,金陵的人就不把占星台的话当圣旨去听了?”闻灯道。 步绛玄亦开口:“再者,若是在空中被拦下,情况更糟。” 这?两人都站在原地不挪不动,还一人补上另一人没有考虑周全的漏,闻清云转过身去,板着脸问这两个人:“你?们有么?么好想法?” 闻灯唯一的办法是问问灵兽们,看它们能不能使点儿什么手段,让步绛玄也待去灵界。但他不保证成功,故而没说,将目光投向步绛玄。 步绛玄看的人一直是他,见闻灯视线落过来,抬手帮他理了理落到额前的发,道:“去垂云楼。” “垂云楼?”闻清云一愣,“那里是烈帝逝世之?处,两千年来一直锁着,的确是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但你?确定进得去?” “我们进得去。”闻灯先将眼微微睁大,尔后一眨,扭头对闻清云说。 闻清云看出他转瞬之间从疑惑变成了然的表情,想起这?两人有过纠葛的前世,心中涌出万千种情绪,顿了片刻才说道:“你?这?个‘我们’里包含了我吗?” 第104章 轻衣 垂云楼在神京城东, 白玉京亦在神京城东,三人在宵风中疾行,约莫几十个呼吸后抵达。 山石层林隐没在苍茫夜色里, 幽香暗浮,勾勒出垂云楼的模样。它没有亭台牌坊等?附属修饰, 楼高三层, 飞檐翘角,兀自静立。 楼外一里皆是禁制。 故而三人停在距离垂云楼一尺之处。 闻清云向?着垂云楼的方向伸出手, 伸到一半时,跟被烫着似的缩回——即使没有触碰上,亦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向?他涌来,险些伤着他指尖。 “这是烈帝下的?禁制——据闻是烈帝死前所设。”闻清云用敬畏的语气说道, 意在提醒二人, 硬闯等同于和三千年来唯一修到了寂灭境巅峰的强者对抗。 但闻灯听见这话,好奇点却在别处。他看了眼步绛玄,问:“那外面的人如何知道他去世了?” “皇室之人,都会有一盏命灯。它若熄灭,便代表着这个人辞世。”开口回应之人是步绛玄。 “原来如此。”闻灯轻声应道, 紧跟着冒出了新的问题:“可尸首又如何安葬?” 闻清云张口要答,又被步绛玄抢先:“空棺, 或者衣冠冢吧。” 闻灯低低地“哦”了一声。 闻清云将这两人分别看了一眼。他们穿相同款式和?颜色的衣衫, 晚风喧嚣, 将衣角都给撞到了一处。他面无表情挪开视线, 说起最?重要?的?问题:“你们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进去?” 步绛玄没有用言语回答。他左手牵起闻灯的手?,右手抬起,剑指一并,向?着禁制上点去。 刚才让闻清云差点儿受伤的?灵力和?威压被这道剑指拨开, 步绛玄脚步向前一踏,拉着闻灯走进禁制范围内。 闻清云赶紧抓住闻灯的胳膊,跟上两人步伐。 禁制并非一越而过,它遍及以垂云楼为中心、一里开外的?每一处。这里种满桃树,他们在林间行走。步绛玄的?步伐极有规律,后面的两人踩着他的?脚印向前,花了三四分时间,终于行至垂云楼。 闻灯以为他又会解一道阵法,或者破开一道禁制,没想到步绛玄把他让到门前,示意他伸手。 闻灯看了他一眼,有些狐疑,但还是照做。 他把手?放到门上,往里一推。 咯吱—— 尘封了两千年的楼宇就这样被闻灯轻轻一下推开。 没有灰尘迎面扑来,这里四面的窗都紧阖,楼内不见半点光芒,空寂幽冷,像是一座坟墓。 第248页 闻灯忽然明白了步绛玄为什么要?他来开门。他手?指微微屈起,张了下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情。 “我很高兴。”步绛玄敛下眸光,轻声说着,抓住闻灯的手?,把他的?五指紧紧扣住,带他走进去。 在闻清云进门后,步绛玄回身。他剑指点向门外,横切竖划,斜提下撇,像是写字。 随着这个动作,灵力不断波动,楼外的?禁制发生了变化。 当他最?后一笔落成,赫见四面的灯亮起。 垂云楼大门向内合拢。灯火照进闻灯眼眸中,照得这双眼眸如生微澜,清莹彻透。闻灯收起心中涌上来的那些悲伤情绪,往窗户的方向瞧了瞧,问:“你对禁制做了改动,现在是单向?可视了?” “嗯。”步绛玄应道。 “这样的改变,会不会引起别人的?察觉?” “两千年来,垂云楼都没有亮起过灯。” 闻灯明白了,分外赞许地拍了这人肩膀一下。 闻清云早不看这两人了,他在楼内走走停停,好奇打量观赏,听见闻灯话中的某个词,不免疑惑:“什?么是单向?可视?” “就是我们在楼里可以看见外面,但外面的人看不见我们的意思。”闻灯解释说道。他也随闻清云一起参观起这垂云楼来。 无论地砖还是立柱,用的都是上好材料,可建得?过分随意了些,整个儿是一个大开间,站在门口,一眼便能将里头情形收尽。 灯盏是悬在房梁及天花板上的?,桌案长榻逍遥椅应有尽有,可摆得?极不规整,某张桌上还压着本翻开了的?书,好似主人不过是匆匆出一趟门,回来还会接着看。 北面整面墙被做成博古架,但上面的位置大半被杂物占据,甚至在某个长格中,还横着把伞。 闻灯看见这样的布局和?凌乱的风格,只觉得?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 “初来神京时,我在云舟上远远地望过这里一次,没想到里面长这个样子。”闻灯在这一楼中看了一圈,感慨说道。 步绛玄在他身后:“你亲自设计的,你说这样住起来舒服。” “咳……难怪处处符合我的?审美。”闻灯不自然地别开脸,指向?南面那足有两张宽的书架,以及书架前的?茶台,“但这些总不是我添置的?吧?”闻灯不喜欢看书,喝茶也没那样讲究,有个杯子就行。 “是我。”步绛玄道。 恰巧在南面茶台上发现了茶具,又看见书架上摆着两个茶罐,打算泡壶茶、稍事?休息一番的闻清云动作猛地一顿。 紧跟着他听见闻灯用庆幸的语气说:“还好你下了禁制,没让其他人进来参观。” 闻清云:“!” 闻清云重重闭上眼睛,又非常用力地掀开,一连做了三个深呼吸,快速且小心地看了步绛玄和?闻灯一眼,往茶具上丢了一个洁净术。 闻灯顺着阶梯走上二层,这里亦是开阔的?一个大通间,但比起方才的?第一层,摆设少了许多。墙上挂着刀剑长弓,角落里放了两个木人桩,中间的地方都空出来。 “你的?练功房。” 没等闻灯问,步绛玄便开口说道。 “不错,足够施展拳脚。”闻灯摸着下颌点头,继而向?上一望,“我开始好奇三楼是什么了。” 步绛玄给出答案:“卧房。” 闻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卧房竟然在顶层?我以前睡个觉还爬三层楼?” “所以一楼有榻。”步绛玄不紧不慢说道,“且那时的你,练刀是每日的必修课,睡觉亦是必要?,无论将哪个安排在二楼,都相同。” “可我没在这里发现厨房。” “有厨房你就会自己做饭了?” “那我吃什?么?” “宫里的?人给你送。” 两人转上三楼。这里倒是有屏风隔断等物了,床榻极宽敞,靠着窗,睡醒后推窗远望,想来很有闲情。榻前不远处置一矮几,相对摆了两张席垫。 垂云楼就是这样三层,闻灯没有看见哪里有烈帝的?骸骨,联想起步绛玄在楼外说的话,明白了这人大概没将身体留在世间。 底下的?闻清云泡好了茶,陈了两千多年的白茶,层次迭起,风味别具一格。他用木托端了三碗上楼,看见那两个穿着相同衣服的?人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说话,像极了故地重游。 不,这两个家伙就是在故地重游。 “我说你们,方才打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久,就不口渴吗?要?不要?喝口茶?”闻清云走上去,拖长语调问道。 “喝喝喝!”闻灯这才反应过来闻清云被自己抛在脑后了,忙把茶托接过,放到矮几上,按着闻清云肩膀让他坐到席垫上。 席垫只有两个,闻灯添上第三个。他和?步绛玄对坐,喝了口闻清云泡的茶。他知晓即将谈论的是什么,将表情放严肃。 闻清云将这里扫了一圈,收回目光,郑重说道:“有个关键的问题,你们打算在这里躲多久?” “先把风头避过去。”闻灯叹息着说道,“你能联系上大哥吗?” “能。”闻清云点头。 “快问问大哥那边是什么情况。”闻灯赶紧道,尔后又说:“北苍和?小盛那里,我应该能通过大祭司联系上小盛。” 第249页 闻灯取出用来和幽族联系的玉牌,闻清云亦拿出符纸。一番联络,得?知北苍和?小盛安然无恙,占星台从白玉京撤离、院外的?喧闹也停止了,几人暂时放下松了一口气。 但两人没有将此刻的位置告诉他们。 闻清云又从空间法器了掏出点瓜果?糕点。他吃了块梅花糕,静静坐在席中,思考今夜之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解决之策,想来想去却也只道出一句:“占星台的话已经放出,就不可能改口,如果?不一直躲下去,这件事情就没有解决办法,除非把所有人都杀掉。” 可他们不可能杀尽天下所有人。 “他们也知道了我们不在白玉京中,正满城搜寻。”闻灯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了几下,抬眼看向?步绛玄,“这算不算冥王口中的?绝境?” 紧接着又道:“我觉得?他的?话应该是能信的?,但归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步绛玄给他喝空一半的?茶碗里续上茶,低声道:“归渊是万物的归处——这里的?万物,指的?是所有世界所有东西。你可能在里面看见任何东西,可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可能是从前熟悉的?那些。”因为闻清云在场,他将某些话说得隐晦了些。 “冥王为何让我们躲去那里?” “有极大机缘者才能够找到归渊。归渊很是辽阔,内里的?空间不仅支离破碎,且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如果?前一个人先去,后一个人晚去,两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想要在里面找人,难上加难。”步绛玄道。 闻清云在一旁听得瞪大眼。 世人只知万物归焉处为归渊,世间唯有烈帝去过归渊,并从归渊里带出了天河十二书,但烈帝从未向世人透露过归渊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 此刻竟能得知这样的秘密……闻清云端茶的手?止不住颤抖。 真?是三生有幸。 真?真?是三生有幸。 他一口喝空碗里的?茶,免得?因为手抖洒出来。 “也就是说,我们两人必须同时进去。” “没错。” “虽然说逃避可耻但很有用,可我们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归渊里。” “或许我们能在那里补完时空之术。” “万一补不完呢?” “就出来寻找其余残卷。” 闻灯和步绛玄的?对话在继续,与此同时,漆黑的?夜空中,那二三星辰亮起之处,乍现一个年幼的身影。他伸出稚嫩的手?,朝垂云楼点了一下。 这一刹那,闻灯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什?么东西涌入进他脑海,一幅又一幅画面走马灯似的?从眼前转过,有大雪纷飞有流水青山有大漠孤烟有姹紫嫣红,最?后定格在桃花盛放的春日午后。 少年人轻衣带刀,站在神京城的某扇城门外,笑眼弯弯凝视门内那个和?他在一般年纪,却板着张脸、寻不出情绪起伏的人。 “听说你就是姬不弃,周国皇族,神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少年朗声说道,“我叫洛萧,自西而来,特来——指教。” 第105章 一生之别 这是洛萧和姬不弃的初遇, 都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刀风剑影快意。 碎金般的阳光在风里轻旋,三月的飞花下, 一战平局。洛萧跳上房顶,一脸笑地看向姬不弃, 而姬不弃只是瞥了?他一眼, 便提着剑转身。 洛萧赶紧丢了?块石头止住姬不弃的脚步,诱哄姬不弃请身无分文的他吃饭。 饭后, 这家?伙还扯了?一堆理由,借住到了?姬不弃家?中。 少年人?就这般相?识在三月的春光里。 姬不弃母亲早逝,父亲是个闲散王爷,成日里想着如何求仙问道?, 住在山上道?观中, 鲜少回到王府。他独自居住在王府中。那宅邸向来古板安静,自从洛萧来后,每日都被闹得鸡飞狗跳。 起初几日,姬不弃还会板着张脸训斥几句,一日复一日过去, 也就主随客便了?。 闻灯看见少年和少年在庭中习武,在花间?畅谈, 对月饮酒, 敲琴弄弦;还看见姬不弃把从前的自己从打黑架的地方提溜出来, 沉着张脸说教。 但姬不弃到底比不上洛萧会胡说八道?, 最后只能拔剑教育。 时间?就这般不疾不徐向前推进。 少年人?眉眼间?的青涩和稚嫩褪去,身形变得高大?,长成模样俊朗的青年。 那时的天下已成乱世,四方战事?不停, 烽火烧焦黄土,民不聊生、伏尸满地。 他们并肩踏遍山川江河,生出野心壮志;他们背抵着背举起刀剑,杀出一条通往顶峰的道?路。 后来,周国的江山易了?主。 再后来,整片大?陆都被一统。 曾经轻易便被洛萧哄得请客吃饭的少年成为了?人?族的皇帝,一声号令,四方响应,权势威严空前。洛萧始终在他身侧,从谋士到军师,从统领到国相?。 万人?之上。 可这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部分,又或者说,是另一个篇章的起点。 事?情愈发多?了?起来,譬如西北起了?叛乱,南地遭了?洪涝,东南地动山裂,河流改道?。 但又在某一日,一切戛然而止,猛然停住步伐。 那是姬不弃一统天下的第七年,亦是姬不弃和洛萧相?识的第十七年,周国国都外,一支亡灵军团来袭。 第250页 城里城外恐慌四起,朝野皆震。 消息灵通者,都知晓召唤亡灵是幽族独有的秘术,由历代幽族族长掌握,而这一代的幽族族长,正是国相?洛萧。 重重宫墙,明烛煌煌,人?族的帝王高坐玉阶上。 一道?又一道?消息从城外传来,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来到明堂上的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向洛萧猜疑质问。 洛萧倚着窗,用折扇慢条斯理敲打自己的掌心,没等多?久,就等到姬不弃的声音。 “国相?有何对策?”姬不弃高坐椅中,偏首问道?,一身明黄衣袍,帝冕之前十二旒后眸光清冷,威严更添三分。 “陛下又是如何想的?”洛萧没有倾身行?礼,更未疾步上前,就着倚窗的姿势反问。 姬不弃从椅中起身,灿烂如金的衣角起落跌旋,向着洛萧走了?一步,“国相?随我来。” 这话却遭到洛萧拒绝。 彼时幽族众人?已遭到控制,接下来是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 闻灯立于?明堂之上、灯烛之下,看见一身素白的洛萧在说完自己的决定后,朝姬不弃笑了?笑,执手一礼,转身走向殿门?。 他抬手推门?,径直离去。 这是一个冷夜,风呼啸盘旋,吹得白雪乱飞,掩埋他一路从宫内到宫外的足迹。 这也是一个长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洛萧身上,屏息凝神着等待,更漏似都滴得缓了?些。 神京城西离山山顶,洛萧一人?一琴,轻衣胜雪。素白的袖摆又在风雪里翻飞,仿佛是一双羽翼,随时就要带着他离去。 那支亡灵军团被一首琴曲拦下。 然后,洛萧用了?三个日夜去杀它们。 琴音三日夜不停。 第四日依旧飘着雪,洛萧持琴起身,一身白衣不曾染血,但琴上弦皆断。 遥遥观战的众人?以为他会如同那断弦般倒下,他却转身走进杀尽百花的冬风里,走向那被重兵把守的禁城。 人?族的帝王亲自来迎。 姬不弃没穿那身象征权力的明黄衣衫,一身淡素的黑,腰封收紧,将劲瘦的腰身勾勒。他从风雪的另一头走来,容貌英俊,丹凤眼眼尾生而上翘,但拉出的弧度不再凌厉如刀,而是焦急万分。 他眼下泛着青黑,眼眸里满是血丝,看来应当数日未睡。 洛萧在离姬不弃还有一丈的距离处停下脚步。 他立在雪中,任由雪花拂面?。比起追随着姬不弃而来的浩荡队伍,他神情疲惫,形单影只。 姬不弃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琴,将他拥住。 常年侍奉二人?的宫人?极有眼力地将众大?臣遣散,并调来御辇,让姬不弃带洛萧回到殿上。 殿内炭盆烧得很?足,但姬不弃仍是将洛萧用狐裘裹了?起来。他把洛萧放到睡惯的那张榻上,低声道?:“先休息一下。” “不用。”洛萧拒绝道?。 听他这样说,姬不弃转向桌边,花了?几分时间?烧水,泡出一盏茶,递到洛萧手里,道?:“那喝口茶。” 洛萧接过茶盏,但只捧在手里,并没有喝。他指尖白得几乎透明,寻不出半点血色,在茶盏上轻敲两下,抬头对姬不弃道?:“说正事?吧。搜出什?么?东西,或者找出可疑之人?了?吗?” “搜出了?,找到了?。”姬不弃将先前撤下的小几放在洛萧面?前,把侍人?端来的糕点一一摆过来,坐到洛笑对面?,回答说道?。 “是谁?”洛萧抬起眼眸,眉心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 姬不弃:“你的大?祭司。” “不可能,他定是被人?……”洛萧并不相?信,可他还没说完,便被姬不弃打断。姬不弃道?:“搜寻那日,你的族人?们和方士们起了?冲突,双方混战中……” 即使他不说完,洛萧亦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回换洛萧扬高语调打断姬不弃的话:“所以阿陈已经死了??” 姬不弃平平“嗯”了?一声。 “呵。”洛萧压下眼皮,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极其讽刺。他眼睫细细密密,如同鸦羽,散落在脸侧的发亦黑,衬得肤色白得惊人?。 “他不可能是召唤出亡灵军团的人?。”洛萧搁下茶盏,力道?很?重,白瓷在木桌上撞出清脆的咯噔声。 “但是线索和证物只指向了?他。”姬不弃道?。 “幽术只有幽族人?能够施展,召唤亡灵一术属于?幽族禁术,由历代族长掌握。上代族长是你父亲,他十年前便去世了?,所以这件事?里,你的嫌疑很?难洗清。而除了?你,只有你们大?祭司有能力施展出亡灵禁术。” 洛萧嚯然起身,沉沉看向姬不弃:“你的意思是,既然他死了?,不妨将他的死利用起来,帮我摆脱嫌疑?” “难道?要我让你去死?”姬不弃语气亦是沉沉。 两人?对视着,一双眼深沉,一双眼愤怒。 殿外大?雪纷然,殿内寂静、可闻落针,香炉里青烟兀自升起,被窗外来的风一吹,散了?满室。 点的不是龙涎香,而是洛萧喜欢的白檀。 在这样的清幽香风中,洛萧缓慢笑了?一下,向着对面?的人?执礼:“谢谢陛下愿意放过我。”旋即话锋一转,道?:“想来陛下不会放过我余下的族人?。” 第251页 世间?知晓召唤亡灵是幽族秘术的人?不少,而看见那支不断向着神京逼近的亡灵军团之人?甚多?。 攻打国都是叛国之罪,满族尽灭不足惜。就算姬不弃愿意放过他们,天下人?也不会放过。 幽族必亡。 洛萧说完,转身看向窗外。那外头栽着白梅,眼下却是分不清枝头堆的是雪还是梅花了?。 片刻之后,他听见姬不弃回答:“是,我不会放过幽族。”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洛萧神色不变。 “但你要保他们。”不是“想”,而是“要”,姬不弃语气肯定。 洛萧不瞒他,点头:“没错,所以我要离开了?。” 他边说边朝外走,踏过门?槛,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来到那棵梅树前。他隔空摘下一片梅瓣,和雪嚼梅,倚着树问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七年。”姬不弃不假思索道?。 “十七年……”洛萧低低呢喃着,“姬不弃,我族对你没有二心,我的族人?不可能召唤出亡灵军团,攻打你的都城。” 他的音量渐渐抬高,语气变得郑重:“亡灵召唤术是我族的独门?秘术,旁人?就算偷去了?,也施展不得,所以罪人?只能从我和我的族人?里挑。谢谢你选择站在我这边。” “也谢谢你没有到离山来帮我,否则我的族人?们,恐怕连这三日都活不过。” 姬不弃闭上了?眼。 风雪里夹杂着白梅香。洛萧抬头向上,又笑了?一下,换了?称呼,语带叹息,有些怅然,又有些解脱之意。他道?:“陛下,或许在这世上,君臣间?从来就不该有什?么?情谊,打一开始,你我便错了?。到此为止吧,请陛下允我归去。” “我若不允呢?”姬不弃开口得艰难,声音又冷又沉,甚至有几分涩。 洛萧笑着说道?:“陛下阻拦不了?我,而且陛下,也不会阻拦我。”话音落罢,他离开倚着的梅树,抖落身上的梅瓣和雪,同姬不弃擦身而过。 “国相?当真这般想?”姬不弃转身,目光追着他的身影。 “臣告辞。”洛萧头也不回说到。 风在庭院里穿行?,他一身白衣轻洒,袖摆招展间?,肩头又堆了?雪,但他没有抬手去拂,就这样往前走,渐行?渐远,走向浩大?天地间?。 第106章 明月 洛萧带着幽族人离开神京。他择了一处遥远僻静之所, 同灵界之主订下契约,借灵界之道?,将族人们都送过去。 那不是一个有多美?丽的地方, 终日笼罩着迷雾,难见星辰日月, 但有长河流经, 土壤肥沃,绿植算得上丰茂。 幽族人将这里称呼为迷雾河。 洛萧在迷雾河旁的密林深处居住下来。 自从那一战后, 他的身体不再如从前,好在此间离俗世甚远,没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杂事乱事惹人厌烦之事需要思虑处理,每日都过得安逸。 他在这里住了数年, 栽花弄草, 将一身技艺授与族人,不曾问过那座巍巍皇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追究到底是谁召唤出了那只?亡灵军团。 那是姬不弃该操心的事情。他只?是想了一个办法?,让那禁术的效力会在漫长岁月里减弱。 迷雾河四季如一,洛萧的离去在一个春日。风将两岸的青枝压低, 哀伤的送魂曲起?于密林,沿着河岸搭建起?的房屋里, 幽族人都走出来, 执笛抚琴弄箫, 同林中那一曲和鸣。 一条正在燃烧小船漂在迷雾河中, 载那阖目之人远去,他一身素白轻衣,于跳跃的火焰和回?旋的风里归向天?地。 而天?地长寂。 闻灯看完了洛萧的一生,看他少年意气, 看他指点将兵,看他伸出万千人中,走向万千人上,又从喧闹纷杂回?到从容宁静。 当他从越走越远的那条船上抽离目光,又看见自己身处在一座弥散着灿烂光辉的殿堂上,一个七八岁大、面容稚嫩的小孩坐在大殿边缘,双手撑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晃腿。 “是你。”闻灯一眼认出这是他初至这个世界时,要他去接近步绛玄的那个人。他有些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自从上次见过冥王后,他就对这小孩的身份生出了猜测,如今更是证实了。 “不错,我们又见面了。”小孩转过头来,向着闻灯微微一笑。 闻灯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立于原处,谨慎又镇定地问:“为什么要让我记起?这些?”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对付接下来的劫难。” “劫难……”闻灯重复着这个词语,流露出的神情复杂难言,“什么劫难?” 小孩又晃了下腿,说道?:“我无法?明?示,这是世界的规则,但你很?快就会知道?。” 闻灯没有选择刨根问底。他眼皮压下又抬,道?:“那步绛玄的记忆,你给?他了吗?” 小孩却说:“他的记忆,我给?不了。” “为何?”闻灯眉眼讶然。 小孩把脑袋转了回?去,目光投向轻旋起?落的光屑上,追着它们忽上忽下,轻声道?:“他是人皇啊。” 话?音落地,四面华光散去,闻灯的视野骤然一暗,但所见并不昏惑,面前是一方矮几,几上摆着茶水点心,他左侧坐着闻清云,而头一抬,对上步绛玄的眼睛。 第252页 深青色的眼眸,被?灯火照得透亮,眸底波澜微起?。 “你方才怎么了?” 见闻灯回?神,闻清云关切问道?。垂云楼内分明?没有发生任何异动,可就在方才,闻灯不但话?说到一半便停下,连伸向茶碗的手都僵在了半途。 闻灯看向闻清云,露出安抚的笑容:“我刚才想到些事情。二哥,我要和步绛玄单独待说些事情。” “好。”闻清云细细将闻灯看了一看,没有追问便从席间起?身。他走出两步,又回?身道?:“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 “嗯。”闻灯笑着冲他点点头。 闻清云一路回?到一楼,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闻灯并未立刻开口说话?,他们的呼吸声都轻,垂云楼内格外?安静。 楼外?亦是静谧。夜很?深了,虫鸟睡去,长空之下、茂林之中,唯余风的声音。 步绛玄青色的眼眸瞬也不瞬凝视住闻灯,等他垂眸复又掀起?,终于问了一句:“时间过去了多久?” 指的是他动作突然僵硬、话?语突然停止的时间。步绛玄一听即懂,回?答道?:“三个呼吸。” “我都想起?来了。”闻灯不卖关子,直言说道?。 这回?换得步绛玄一怔。他动作比思绪更快,不曾经过半分思考,坐到了闻灯身侧,将他的手牢牢抓进手心里,才问:“所有的事情?” “从生到死。”闻灯低声道?。 步绛玄的手指一颤。 烛火在燃烧,在闻灯那身绛色的衣衫上烧出光晕。他侧脸被?光芒照亮,眉尾的轻红印记柔和清丽,另一侧的脸庞却被?打上阴影,昏昏又幽幽,仿佛要没进黑暗里。 闻灯身上明?暗的分界明?显得过分,看得步绛玄唇线紧抿。 步绛玄在害怕。 你想起?了一切,想起?那个住在空荡王府里的刻板少年,想起?三月春日里刀剑相逢,想起?那些情谊和别离。 在那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我们携手并辔,过重山、行?万水,那里明?月照千江,也照如今,而如今既然想起?,是否又要离去? 那一日茫茫大雪淹没你的足迹,我甚至没有为你送行?。 步绛玄想着这些,眼中流露出茫然情绪。 这一刻,闻灯有了动作。他将手一抬,上半身一倾,抱住了步绛玄。 姿势是熊抱。他把脑袋挂在步绛玄肩膀上,用手捏了捏步绛玄手指,道?:“你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轻巧。” 早春的夜晚清寒,风嚣张肆意,顷刻便将声音吹散。垂云楼里又是一静。步绛玄隔了片刻,确认这话?并非幻听,紧紧回?抱住闻灯。 “对不起?。”他的声音沉且低,透出浓浓的愧疚和歉意。 闻灯用母亲哄自己的孩童入睡般的力道?轻拍步绛玄后背,下巴尖儿抵着他肩膀,脑袋轻轻晃了晃,说:“你并未做错什么。” “我做错了。”步绛玄垂着眼眸,语气依然。 “那我当然是选择原谅你。”闻灯笑了一下,言语之间,又晃了下脑袋,继而往上仰了点儿,在步绛玄耳尖上一咬。 他吻咬着步绛玄,轻声问:“你的记忆,又到哪呢?” 步绛玄把闻灯往怀里带了带,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回?答道?:“你死后的第三年,我从归渊带出天?河十二图,解读了图案上的内容,制成书册,发与各大学院,让他们教授世人修习。” 闻灯“哦”了一声,将上半身往后一仰,盯着步绛玄的眼睛道?:“我听出你的言下之意了。在我离开神京、到你去归渊的这段时间,你都没有查出到底是谁召唤了那支亡灵军团?” 这人半眯着眼,让那本就和桃花有所相似的眼睛更似三分,眸底淌着笑意。饶是他不开口,步绛玄也知晓,这人在笑他不够有能耐。 步绛玄同他对视几许,将人按进按进怀里,让他和自己完完全全相贴靠紧,才道?:“他藏得很?深。” 闻灯任步绛玄摆弄自己,坐定之后偏了偏脑袋,看向窗外?的夜色和桃林,眸光微动:“你觉得他和那个灰白眼睛是否有关系?” 步绛玄沉眉思索片刻,道?:“我后来定然是将那人找出、并杀死了。” 听见他的话?,闻灯又将脑袋转回?来,眉梢往上一抬:“你就这样肯定?” “否则我不会离世。”步绛玄道?。 闻灯看着步绛玄的眼睛,过了会儿,垂下眼眸。 步绛玄说得对。 虽然当年洛萧一走了之,不追究不查探,就那样一直在迷雾河住到死,但姬不弃绝不会如此。姬不弃会一直追查那人的下落、探明?他的底细,就像迷雾河附近几番出现过他寻找洛萧的痕迹。 再者,召唤亡灵之人意在周国国都,意在姬不弃,有那样能耐的人,一次不成事,必然还有第二回 ?。 “但这也不能证明?他们没关系。”闻灯细细一思,摇头说道?。 步绛玄没有反驳。 闻灯是个闲不住的人。他看见步绛玄的头发被?风吹起?,忍不住伸手捞进手心。那股头发被?他捏住,一圈一圈缠到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指上。待得发梢也缠上手指,他斩钉截铁说道?:“迷雾河的结界是你布下的。” “是。” “送琴的时候?” 第253页 “没错。” “那你去我住的石殿看过了?” “偷偷去的。” “邙山行?宫你的寝殿便是模仿我那儿的吧?” “那样的话?,我会觉得我们还在一起?。” 步绛玄低声应答闻灯的话?,语速徐徐缓缓,音色清冷如酒。 他由着这人挂在自己身上,爪子不停玩自己头发。但闻灯听着他的话?,突然琢磨出点不对劲的地方。 这人的手在步绛玄肩膀上一拍,不可思议道?:“你的记忆一直到把天?河十二图解读出来、编纂成书,可迷雾河结界上的气息是寂灭境巅峰的……你到寂灭境巅峰用了多久时间?” “离开归渊便是寂灭境巅峰了。”步绛玄说道?,语气如同先前那般平静。 ? 闻灯眼睛瞪圆,又一次把上半身往后仰,把距离拉到能看清步绛玄脸的位置。 “史书上不是这样记载的。”闻灯注视步绛玄的眼睛道?,“我虽然记不清具体年份,但书上面说那时候你已经是个小老头了。” “稍微藏了一下,给?别人点面子。”步绛玄口吻云淡风轻。 闻灯:“……” “你这也太拉仇恨了……”闻灯忍不住往步绛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知不知道?,如果被?楼下的我二哥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跳起?来打你!” 第107章 晓风 这一夜的神京城并不?平静, 纵使占星台从白玉京撤离,一众闻风而?动的修行者和百姓都散去,但隐没在黑暗下的窃窃私语一刻不停。 城中某家客栈的某间屋室门扉开了又合, 紧跟着被落下一道绝音术。 北苍望羲、小盛、徒无遥、于闲四人凑在一起,但听徒无遥愤愤一拍桌, 咬牙切齿道:“我来时听说, 占星台更改了说法,说预言里祸星不?仅仅是步师弟, 还有闻师妹,不?对,是闻师弟!他们两人一起,会给这世间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 “我和小盛当时就在场, 他们一开始认定祸星是步绛玄, 后来才发现该是小闻才对。他们这是不想承认自己预言出错,干脆将两个人都杀掉。”北苍望羲灌了杯冷茶下肚。 他已换回自己的衣衫,因了徒无遥和于闲在,鼻梁重新架上墨镜,挡住了一双湛蓝的眼睛, 但仍然能看出神情力的愤怒和嘲讽。 此言一出,众人眼底都露出嫌恶。 于闲把茶杯端起又放下, 不?解问道:“但我想不明白, 为何闻、闻师弟要一直扮成女孩儿?” 这也?是徒无遥不明白的。她和于闲去大明楼去得急、离开得更急, 什么?都没听见, 只看见闻灯变做了男子的身形,身上穿着步绛玄的衣服,若非后来占星台广而?告之闻灯的真实身份,两人只以为他是为了脱险, 才那般打扮。 “他们那预言里的祸星是男的,还将那一日出生的所有男婴都杀了。小闻正是因为被父母扮作了女孩子,才躲过一劫。”北苍望羲压低声音道。 于闲听得目瞪口呆:“把所有男婴都杀了?他们竟这般凶残?” “这是人干的事吗!”徒无遥又是狠狠拍桌,“该被全天下攻击的是占星台才对吧!” “若我们将这件事散布出去,被群起攻之的就是占星台了,闻……”于闲的心思很快转起来。 但小盛打断他:“你?们有证据吗?” 这话让屋里的人都陷入沉默。 于闲把那杯茶喝下,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打开半扇,往外瞧了几眼。 神京城里没有宵禁,先前又发生了那般大的事情,少有人熄灯睡下。夜风里旋着花和叶,长街短巷,灯一盏接着一盏,蜿蜒向?前,将整座神京照得通明。 若是寻常看见,他定会赞许一声盛世美景,如今却是啪的一声把窗户拍上,转身说:“占星台的人虽然撤走了,但一定有后手,我真担心步师弟和闻、闻师弟。” “有北间长老和闻家大哥他们在……”徒无遥不太有底气地开口。 小盛面无表情:“对他们喊打喊杀的,是全城的修行者和百姓,他们能将这些人也处理掉吗?” 徒无遥眼底的怒火全然消失,愁眉苦脸说道:“我们能做点什么?吗?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吧?” “这回恰好发生了星辰坠地,故而?城里的人反应甚大。但天底下的人忘性也大,这次遭灾的都是在那片区域活动的妖兽,没有人伤亡,只要接下来不发生实质性的灾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了这件事情。小闻和步绛玄避过这段时间就好。”北苍望羲稍加思索说道。 小盛看待这件事情却不站在百姓的立场上,他反驳:“但占星台的人不会放过我家大人。” 屋室里又沉默下去。 “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良久,于闲沮丧地开口。 小盛敛低眸光,喝了自事情发生以来的第一口茶,道:“或者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都不做,才是最能帮大人他们的。” 夜穹深黑,微云连山,山巅伫立两人,一高一矮,一人抱琴一人持剑。 持剑人是闻行意。他压低眼眸,不?错目凝视对面山上的观星台,冷冷“呵”了声:“那群老头子回去之后,竟然没有动静了。” “十八年前,他们敢杀尽那一日出生的所有男婴,这一回,不?可能就这样闹一闹了事。”北间余立在他身侧,神情要懒散些,淡淡道:“所以动静会在别处。” 第254页 “你?认为会在哪里?”闻行意问他。 北间余以问答问,笑着道:“你?不?觉得天机阁这次开榜,很古怪吗?” “天机阁……天榜榜首上的眼睛……”闻行意流露出思考的神情。 这时夜空中一只雪鸦压低翅膀飞来,闻行意抬手一招,取下绑在它脚上的信筒,倒出里面的字条,展开一观,对北间余道:“神京城八大学院,至少有一半派出长老去到岩华阁去了。” “岩华阁是天机阁的地方。”北间余眉梢一挑,看向?所说之地在的方向。 岩华阁位于在神京城正当繁华的地段,是家格局清雅的茶楼,此刻阖了门,人都聚在顶层露台。这里设了数张茶案,但少有人入座,都用焦急的目光望向?背对他们、立于栏杆之后的人。 这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衫,手指轻轻叩着栏杆,袖摆被风吹得起起落落,但周身气息收敛得很好,这风不曾吹起分毫。 过了许久,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身来。立时有人上前问:“少阁主,您看见他们的位置了吗?” 这人闭着眼眸,眼周的肤色比旁边略浅了些,但长相依然俊美非凡。旁边一个黑皮少年递了条白缎过去,他接过,往眼前一蒙、于脑后一系,垂手站定,道:“看不?清,痕迹被抹掉了,后者被某种禁制完全遮盖住了。” ——这人是顾东亭,“东亭如玉绛衣冷”的顾东亭。 “想不到他们还有这等伎俩!”在场诸学院长老惊道。 这些人不断交换眼神,稍过一阵,走出一人来,说出他们的结论:“北间余和闻行意在占星台,褚院长未曾离开白玉京,这样一来,帮他们遮掩行踪的,似乎只有东和了。” “费长老这话说得不?完全对。”顾东亭微微一笑,温声说道,“这神京城里,本就有两处地方无法窥探,一者皇宫大内,二者,烈帝的垂云楼。” 那位费长老一捋胡须,摇头:“皇宫把守森严,他们不可能溜得进去,而?垂云楼外的禁制是烈帝亲手设下,更不可能被他们给破了。”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闻家的生意一向?做得广,不?少宫中贵人和他们有来往,他们若要把人藏进皇宫,倒不?是不可能之事。” 这样的推测让在场的人愁了脸色:“难道我们要去宫里找人?” “可还不?能确定那两人便是藏在宫中。” “宫中人多,在那处搜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不张扬,不?太好办……” 岩华阁的露台便如一锅炸开的水,境界都不低的老者们在锅里沸沸扬扬。 顾东亭隔着白缎扫了这些人一眼,带身旁的黑皮肤少年悄然无声离开。 垂云楼。 风又大了,摇得楼外的树如浪,可夜色太黑,这景色非但不?美,反而?诡异万分。 和步绛玄说了一会儿话,闻灯下楼找闻清云。闻清云又泡了一壶陈在这垂云楼中起码两千年的白茶,站在桌前写?写?画画。 闻灯走过去一看,摆在桌上的是一幅全境地图,其中好些地方被闻清云用朱笔圈了起来,地图旁是一个册子,写?着人名和模样特征,共同特点是都姓闻——看来闻清云在为闻灯和步绛玄的“逃跑路线”做规划。 “二哥想让我们去西南?”闻灯问。 “西南山多且险,离占星台和神京都远,躲到那处,他们想要找寻,并不容易。而?我们闻家在南面的势力比北面强,更能护着你?们。”闻清云抬起头来,对他解释说道。 闻灯又将桌上地图看了看,没做明确表示,说起那应当是某位神灵的小孩口中的“劫难”,提醒他通知闻行意等人做好防范和准备。 却见闻清云闷声闷气地回道:“眼下最?大的劫难,不?就是占星台的那句狗屁预言吗?” “应当不?是这个,而?是预言之后的事情。”闻灯话语微顿,勾了下唇,流露出点儿讽刺笑意,“或者说,就是那句预言要应验。” 闻清云嗤笑一声,“那预言应验?那首先你?得入魔,才会显出万千杀相。” 闻灯垂下眼眸,想了想,说:“或许不入魔,但会杀很多人。” 他们两人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都形如桃花。但这桃花不会被风吹起。闻清云微微眯眼,面上不?以为意的神情褪去,变得正经认真。他看着闻灯道:“我会和你?一起杀。” “谢谢二哥。”闻灯的语气同样认真。 步绛玄亦来到一楼。 闻清云继续写?东西选路线。闻灯同步绛玄坐到另一侧去,看他烧沸一壶山泉水,煮近来自己新喜欢上的铁观音。 茶香四溢,是幽幽的兰香,飘浮出来后,又渐渐渗出几许奶的香气,喝来极其爽口。闻灯慢慢喝了半杯,心思转动,偏首向?闻清云投去一瞥,然后将眸光敛低。 各自都有思量,这一夜过得很快。待得翌日天光向?晓,闻灯从逍遥椅里起身,轻轻喊了声对面的人。 步绛玄回了一个低低的、尾音上扬的“嗯”。 “把禁制打开吧。”闻灯说出他的决定。 昨夜在楼上时,他已问过灵兽,是否能让步绛玄从灵兽借道,去往他处,得来的答案是否。而?他与步绛玄一日不现身,闻家和白玉京就一日承受着压力。 第255页 他如何能让这本该射向?他的箭射向?自己的亲朋? 闻清云当即反对:“占星台处并无动作,那些学院长老们聚在一起谈了一夜,亦未谈出个什么?结论来,三弟,我们万不?可在此时此刻鲁莽行事。” “因为师父和大哥在占星台外,所以占星台不敢有动作。而?那些长老找不到我们,是因为这里的禁制。二哥,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你们背后、活在从前留下的东西里。” 闻灯话音不高,说得慢条斯理,而?语气执着坚定。再观步绛玄神情,亦是理所当然。闻清云沉默许久,叹道:“你?打算如何做?” “正面迎敌,一路北上。”闻灯答道。 “去归渊?”闻清云想起昨日这二人说的话,眉梢微微蹙起。 “不?一定是归渊,北境地广人稀,定有风景好又鲜有人知的地方。”闻灯道,“而?我肯定也?不?乐意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想来会找个时候南下,所以二哥你昨晚写?的那本册子、勾画过的那张地图,我用得上。” 他朝闻清云伸出手。 “你?当是游历山河呢?”闻清云没好气白他一眼,把东西都丢过去,并从桌案后绕出来,“我跟你?们一起……” 后半句话刚出口,闻清云觉得不?对,踏出去的脚收回,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算了,你?们自己去。” 闻灯弯眼冲他一笑,把东西都收进空间法器中,转身对步绛玄道:“步同学,麻烦你把单向?可视那层去掉,然后将楼外的禁制往内收一收。” “收多少?”步绛玄问。 “大概半里?”闻灯斟酌说道,走到门前,砰的一声打开门。 晓风入楼来。 第108章 前奏 闻灯走出垂云楼。 天光蒙蒙亮, 山间有轻岚,风在浅草上低旋,摇曳开迎春的花朵。稍远一些, 满林桃树才抽青枝,枝上连个苞都无, 但鸟雀不计较这些, 在枝头踩来踩去,高唱低吟着清脆的?曲儿。 “再过两三个月, 这里的?桃花就会盛开,肯定很漂亮,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看。”闻灯远望着那片青林,轻轻笑了一声说道。 步绛玄站在他身侧, 抬目一扫, 道:“到那时,我陪你来。” 闻灯“噫”了声,偏头看向他:“你说的?” “我说的。”步绛玄语气自然,话说得肯定。 “那就这样说定了。”闻灯用肩膀撞了步绛玄肩膀一下,笑眼弯弯。 步绛玄吻了吻闻灯眼角, 才按照他的?要?求,对垂云楼外的?禁制进行修改。 闻灯跑到附近闲逛, 逛回来时, 怀里抱着那把七弦琴, 见步绛玄仍站在门口, 问他:“我准备弹会儿琴,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唱的一首曲子。”步绛玄略加思索说道。 “第二次见面?在来神京的云舟上?”闻灯眉梢稍微往上抬起一下,神情里带上戏谑, 慢条斯理走近步绛玄,伸出两个手指,跟小人走路似的?从步绛玄腰腹一路往上挪,“步绛玄,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那时候就惦记上我了?” 步绛玄在这两根不安分的?手指头来到自己胸前时,将之?一把抓住。 闻灯见他不说话,表情不变道:“那天我唱过的?歌可多了,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想听哪一首?” 步绛玄这才说:“第三曲。” 闻灯压低眸光,做出思考的?神色,过了会儿掀起眼眸,一副想不出的神情,“我那会儿边喝酒边唱歌,哪记得?第三首是什么,不如你起个调?” “我不会唱歌。”步绛玄拒绝得?有理有据,“且你所?唱语言,甚是古怪,我并不会。” “我唱过的?很多歌你都觉得?语言古怪。”闻灯故意将语气扬高了些,继而带上笑容,“不会唱没关系,那就哼一下。” 步绛玄抿唇不应这话。闻灯将手从他手里抽走,抱着琴绕这人走了一圈又?一圈,边道:“说起来,我还?从未听过你唱歌。你不会是五音不全吧?没关系,就算你五音不全,我也不会嘲笑你。而且我不紧不嘲笑你,还?依旧会喜欢你的?,所?以你就唱一下或哼一下吧。” 他说了一大堆,语速故意放得慢吞吞,眼底带着笑。东方升起了太阳,天光就在他眼眸里一点一点变得明媚透亮。 看着这样一双眼眸,步绛玄到底是选择了妥协,轻轻哼出一段曲。他并非五音不全,反而音准极好,仅仅听过一遍的?曲子,连节奏和情绪处理都没有出错。 闻灯抱着七弦琴,背倚廊柱,笑着听他哼完那段,才故作了然地开口:“哦,我知道是什么了,是Caruso。” 他席地坐下,把琴放在腿上,利落地试了几个音,就要给步绛玄弹,这时闻清云从屋中走出来,但扫了眼闻灯和步绛玄,又?转头走回去。 “二哥你去哪?”闻灯歪头,注视着闻清云的?背影问。 闻清云扭回脑袋,面无表情对他说道:“我在这里可能有点多余,我去二楼练剑。”说完身形一掠,抬脚踏上楼梯。 闻灯笑了声,冲步绛玄耸肩膀。 步绛玄没太大触动,或者?认为本当如此,神情不变,坐到闻灯身侧,摆出一张几案和茶具,烧了一壶山泉水,预备着泡茶。 闻灯开始弹琴,和着风声、剑声、树叶沙沙响声,奏那一曲哀伤悲壮的?卡鲁索。 第256页 曲至半,红泥小炉上头的山泉水沸腾,步绛玄将水冲入盏中,洗过茶后,再度冲水,泡出第一泡。 依然是昨晚的?铁观音,茶上散开馥郁的?兰香,闻之便能教人神清气?爽。 亦是在这时候,垂云楼禁制外出现了人,数量不少,起码三?四十。领头的是几个年长者,境界都不低。他们前行的?速度很慢,手持探测法器,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生怕被烈帝留下的?禁制所伤。 闻灯没有停止弹奏。这首曲太过悲切,深情如海,深沉如海,听得林中鸟雀都停止欢鸣。 “你为什么想听这首?”当最后一记琴音落下,闻灯甚是不解地问。 步绛玄将那盏茶递给他,隔了三?四息后道:“突然想到了。”继而反问他:“你当时为什么又?要?唱这首歌呢?” “因为当时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去,但又?回不去。”闻灯摇晃着上半身,低声回答。 步绛玄一直看着闻灯,那双仍旧不曾恢复如常的深青色眼眸定定注视他,不错过他神情里、动作间的每一个细节。风把闻灯的衣袖吹乱了些,步绛玄帮他理整齐,又?问:“现在呢?” “现在我喜欢你。”闻灯弯眼笑道。 步绛玄的?手顺势往上,从劲后托住他脑袋,倾身过去,垂眸亲吻他的?嘴唇。 浩浩荡荡上山的人群止住脚步。他们来到了当下的?垂云楼禁制前,手里探测法器不断鸣响,发出警示提醒。 现在是半里禁制,这个距离对于修行者?而言,无需过多抬高音量,亦可对答了,但为首的?老者?仍是忍不住振声道:“好一对狗男、狗男男,原来藏在这里!” 他一甩手里拂尘,眼神里流露出不屑,待得?四下打量,将垂云楼周遭情形细细看了一遍,又?道:“竟然能走进烈帝的?禁制,看来有高人在帮你们啊,就是不知道,这位高人能护你们到几时?” 占星台的人没有来,在说话者?身旁身后的,除开各大学院的长老,便是一众教习和能排上号的年轻修行者?了。他们穿着各自学院的服饰,蓝蓝绿绿各色成片,看起来竟还?有很热闹。 “说话的?是谁?”闻灯往外瞥了一眼,问。 “山阳学院的院长。”出声回答的?是闻清云。 “竟然来了院长?”闻灯颇为惊讶。他站起身来,将这群人仔细看了看,转头对步绛玄说:“有点吵,把禁制推回去吧。” 步绛玄二话不说抬手,剑指在虚空中划了几下——赫见流光一转,劲风往外荡开,犹如横扫落叶一般,将站在禁制之外的?数十号人掀到半空,稀里哗啦扫落到山脚。 穿着蓝蓝绿绿各色衣衫的人摔得?倒翻下去,人叠人,场面极其混乱。闻清云恍然大悟,明白为何闻灯要让步绛玄将禁制往回收半里。 闻灯伸了个懒腰走出长廊,来到楼外观景台上,若有所?思道:“明镜台似乎没有来人。” “大概还?在观望。”步绛玄走在他身侧,顺便将这人的琴也给带了过来。 风吹来一片花瓣,闻灯抬手拈住,捏了两下又?放开,望着山下道,“但不能抱太大的希望,还?是将这些人都当做敌人为好。” 闻清云提着剑走到闻灯身侧,接话说道:“这世间修行至寂灭境的?人并不多,周国境内,寂灭初境者?共十二,寂灭中境则仅有六人。” “大哥还在初境,但我师父、东和师伯还有院长都在中境。”闻灯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做出一番计算。 闻清云提醒他:“你莫忘了,家中还?有三?位寂灭初境的?供奉。” “这样算起来,我们占了不少!”闻灯眼前一亮。 “另外三?位寂灭中境修行者?,其一侍奉宫中——据说这位是他们寂灭中境之?中境界最高的?,剩下两位,都在明镜台。我想宫中不会掺合这事,而明镜台虽然还没给出明确立场……”闻清云继续说着,忽而听见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声音于闻灯而言非但不陌生,还?很熟悉,说的是:“但眼下情形,可以一战。” 三?人同时抬头,见得?一身披鹤氅、须发霜白的老者?凌在高空之上、禁制之外,俨然是东和。 “东和师伯!”闻灯惊道。 东和捋须笑笑:“你们一直不肯透露位置,现在可算找到了。” 步绛玄和闻灯对视一眼,撤了垂云楼外的?禁制。 东和飘飘然落到这处开阔的?观景台上,而被方才打到山脚下的?那群人将一身狼狈收拾干净,那为首之?人满脸怒色,一甩拂尘,悍然来攻! 与此同时,神京城南占星台,殿前殿内一片喧闹杂乱。 闻行意和北间余不再只是伫立在对面山头、观望此间情形,他们直闯入殿,一拂衣袖,便将几个小型防御阵法摧毁。 修为境界不算高深的值守者?们吓得?惊慌失措,几个稍有些资历的?赶忙进去通报,转眼便见大星见带着一群长老自大殿深处走出,满脸愤愤然。 北间余懒懒散散倚着殿柱,连声招呼都不打,将琴往身前一横,奏音成刃,直接杀向大星见面门。大星见昨晚就被北间余打出了伤,防不胜防、被打得?连退数步。 跟在他身后的一众长老亦被撞得?连番后退,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稳住身形。此时此刻,大星见眼睛没有被黑布蒙住,他紧盯北间余,厉声道:“北间余,你如此行事,日后定会后悔!” 第257页 北间余弯了一下唇角,但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十八年前,我就该杀了你。现在你可以去冥王殿上,陈述一生的?罪行了。” 第109章 战曲 随着北间余话音落地, 大星见不再忍耐怒火,甩开扶在他两侧的?手臂,上前半步。他提脚往地上一踩, 登时踩得地砖开裂;手握成拳,左手收于腰侧, 右手旋转而出。这是一记怒拳, 挟着沛然如洪的?灵力,狠狠砸向北间余的?脸。 刹那间, 附近的?灯架被轰了个粉碎,屏风和格架亦被砸得七落八烂,所有?人都竞相退开,而当拳风逼近北间余身前时, 他不过是把琴竖了起来。 但琴弦在颤——他一开始弹出的?那记琴音, 竟然还未响完。 琴身上浮起灵力波纹,华光霎时流转,直面对手怒拳。两股悍力相撞,地动山摇,一声訇然。 殿上立柱尽断。 下一刻, 屋宇倾塌,震起漫天尘沙。 北间余把琴猛地一下打出去, 身形向前疾掠。大星见迅速侧身, 避开的?同时翻起手掌, 向着左右各自击出一掌, 开启占星台上的?阵法。 断壁残垣中,光芒依着某种纹路亮起来,空气?流向随之发生变化,大星见身上气?势骤然威严。他运掌成拳, 足步一旋,稳住身形,接下北间余这一琴,尔后手腕再一震,将琴击回。 可北间余没有?去接琴。 他反手抓出一杆枪,一跃而起,在琴上借力一踏,朝着大星见当头砸下。 大星见接住了,接得稳稳当当,无论气?息还是动作,都丝毫不乱。他自身境界在寂灭初境,而北间余在中境,这两者的?相差不算小,他能?以如此差距和北间余打平,可见占星台阵法的?恐怖! 闻行意当即出剑,一剑斩向地面。 左右立时窜出几个人来阻拦。他不跟这些人客气?,踩着脚底碎木烂石,长剑斜横复挑,剑剑皆是杀招。 他的?步伐很有?规律,亦不隐藏脚下规律,上来同他过招的?人看?出了,却是无可奈何。 ——占星台整体?武力不高,到?了寂灭境的?,唯两人而已,其中一人是大星见,而另一人,在昨夜的?战斗中便被闻行意给?打断了一只手。 敢出手者皆杀,或有?运气?好之人落得个重伤,稍过片刻,闻行意来到?废墟另一侧。他回看?一眼?打得有?来有?回的?北间余和大星见二人,将手里的?剑压低,猝然刺入阵法某处。 翻腾在烟尘里的?光芒立刻暗淡了。 大星见脸色倏变,北间余轻笑一声:“不愧是闻家大公子。” “接下来该你了。”闻行意接话道。 北间余已收起琴,单手提枪,凌在半空,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的?衣衫袖摆被风吹得不住翻滚。 他模样很是俊朗,看?起来亦年轻,似乎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但当手里长枪挽出一朵枪花,整个人气?质陡然凌厉。 他足尖一点,掠向对手,身法形如鬼魅。 枪尖在长空下拉出一弧寒芒。 没了阵法加持,大星见的?境界到?底是差了北间余一截,而方才?交手间,消耗了太多灵力,这一回避无可避。 北间余没给?他留遗言的?机会,逼近身前,一长枪穿咽喉。 躲在远处看?见这一幕的?占星台众人又怕又怒,须臾过后,一个长老模样的?人走出来。 闻行意剑锋一偏,扫了这些人一眼?,道:“你们?也想死的?话,尽管来。” 那个长老停下了脚步。化作废墟的?占星台死寂一片。 风停了,北间余收起长枪,来到?闻行意身侧,向着神京城东投去一瞥。 “那边应该也……” 闻行意边转身边道,却见此刻,占星台后的?密林中响起一个声音:“北间快雪,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语气?不咸不淡,有?两个人从林中走出,境界一高一低,恰是寂灭中境与寂灭初境。 北间余眉梢一挑,继而将眼?半眯,环视周遭的?破木乱石和神色惊恐的?众人一圈,道:“原来占星台和天机阁联手了。” “为世间除害而已。”那个寂灭中境回答说道,抬手取剑,作出进攻之势。 * 垂云楼外,东和将手中拂尘作剑,不慌不忙接下来者一招。 轰! 两道气?劲相撞,炸出煌煌光芒,四面的?风倏然止歇,山上山下草压低。 干戈起,又不止干戈起,这是一战。脚步声杂乱,底下的?人纷纷冲回来。两三?个寂灭初境同时对付东和,余下之人分别向着闻灯等三?人亮出刀兵。 步绛玄站在最靠前的?位置,别人间出鞘,却是不曾料想,对他发起攻势的?,竟是修为境界最弱的?那一群,而他们?之中的?寂灭初境,将刀锋指向闻灯。 闻灯奏起那曲《幽云散》,方起了个头,能?被唤出的?灵兽便都出来了。灵兽们?散入战局,那个打算同他对敌的?寂灭初境脚步微动,倏尔踏出——他的?目标依然是闻灯,众所周知,想要对付召唤术,最好的?办法便是杀死召唤者,这样一来,灵兽们?便无法在人界维持形态。 这一刻,别人间亦从步绛玄手里飞出。步绛玄使离手剑。对面的?寂灭初境特?意分神看?了眼?,见那明?如霜雪的?长剑在人群中绕旋,没有?向他攻来的?趋势,心中一定。 第258页 他刀势凌厉,出招便是极招。闻灯神情一凝,连连后退,退得踏入半空,试图避战。那人哪里容得他躲闪,附着在刀上的?灵力更为雄厚,刀招更狠。 刀风就要逼上闻灯面门一刻,一声清泠泠的?琴音响起。 这一刻,灵力浩浩荡荡自琴上淌出,如扇面般冲撞向前。对面人被掀得倒飞出去,闻灯凌在空中、虚踏一步追上,再度奏琴,化音为刃。 他奏的?是幽族旧曲,调动天地灵力,出手利落,不曾半点含糊,直直杀向对方要害。 这寂灭初境被他一曲钉残一棵树干上。 闻灯落回地面。步绛玄把剑收回手中,赞许地对他说道:“不错。” “大部分还是琴的?缘故。”闻灯手指在琴身上轻轻拂过,语气?略带遗憾,“气?息散得快差不多了。” “没事。”步绛玄道。离手剑的?威力不如将剑执在手中,但他剑出得极刁钻,根本不是眼?前那群人能?接下的?。 用闻灯的?话来讲,这是一顺风局。他望了眼?闻清云与东和两处的?情形,指尖奏曲,说道,“这群人原本是想田忌赛马。” 步绛玄一听便知是这人从那个世界里学到?的?新词,问:“何故?” 闻灯:“两方赛马,一共三?局,其中一方以末等对上等、以中等对末等、以上等对中等,三?局两胜。” 步绛玄听懂了,道:“你并?非末等。” 对付这群人,他们?不必花太多时间。步绛玄提剑走入人群,闻灯亦不再分心。剑光起落不休,琴声飘散山野间,他们?都没选择杀人,只是将这些人打昏打伤。 两人身上同样的?绛红色衣衫,迎着清晨时分穿行在早春山林间的?风起落轻旋。 半柱香后,他们?的?对手中没几个人是站着的?了。七弦琴上烈帝留下的?气?息只剩下微末些许,闻灯抱琴走向步绛玄,移动之间,余光瞥见对面的?山上站着个观战的?人。 有?人观战不足为奇,想必整个神京城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里,但站在那里的?人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衫,眼?前蒙一条白缎,纵使看?不清眼?睛,面容清俊亦然。 “顾东亭也来了?”闻灯一扬下颌,轻声说道。 向闻灯和步绛玄靠拢的?闻清云寻着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定地点了下头,语气?颇为感慨:“他到?神心空明?境了啊。” 闻灯的?注意力却不在这点上,自从知晓这回排在天榜第一的?名字被一双眼?睛代替,而他从那个唤他“小师父”的?人身上唯一寻得的?特?征亦是眼?睛后,便格外注意别人的?眼?睛。 他将顾东亭看?了又看?,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们?说,他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 “听闻他自幼双目有?疾,不能?见光——字面意义上的?,故而要在眼?前蒙一条白缎。”闻清云摇头说道。 闻清云管的?是闻家情报方面的?事务,他都这般说,闻灯便知很难打探了,不再提这点,转而道:“顾东亭在这里,是不是说明?天机阁也来人了?” “应该是。”东和向着几人走来,轻振衣袖抖落沾染上的?灰尘,视线看?向占星台的?方向,“若非如此,你师父和你长兄早已赶到?此处。” 闻灯蹙起眉,而在他视野里,顾东亭朝着某个方向抬手,似乎在给?他作指引。闻灯看?过去,见得城西离山上,有?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风中,他们?身上所穿,赫是明?镜台的?象征。 “是明?镜台的?大长老和他们?院长!他们?在朝垂云楼过来!”闻清云借助望远仪看?见这一幕,震惊瞪眼?。 他唰的?一声扭头问东和:“东和长老,白玉京院长会出手吗?”紧跟着自答其问:“不不不,褚院长要坐镇白玉京,不能?出手。” 东和皱紧眉毛,摇头说道:“看?来事情要变得糟糕了。” 明?镜台院长和大长老都在寂灭中境,从城西到?城东不过须臾。两人神情肃然,现身于垂云楼前,没有?惊动一片草或叶。 但风停住了,周遭温度陡降,气?氛近乎凝到?冰点。 东和的?话才?刚刚落地,是此间唯一的?声响。 这是强大且充满敌意的?两人,闻清云不禁握紧手中剑。 人数上,此刻他们?占优势,但境界上……闻清云一颗心沉了下去。 却听步绛玄接话说:“倒不至于此。” “你打算怎么做?”闻灯朝着他歪了下脑袋。 步绛玄用行动回答——他又一次让别人间剑离手。 剑出鞘,剑尖指天。 嗡—— 一声剑鸣,如涟漪往外扩散,瞬时漫遍四野。 俄顷,在那巍巍宫墙深处,传来一声回应。 嗡—— 闻灯看?明?白了:“你要拿你以前的?那把剑!” 第110章 亡命 早春风寒, 昼阳逐渐挂高,飞檐流金光。全城人都听见了那两道剑声,四面充盈满切切杂谈。 禁宫门外, 风声鹤唳,守卫们严装待发, 新发的柳叶连颤都不敢再颤;宫墙之内, 侍人奔走急窜。那大太?监模样的人一路来到?太?极殿上,连歪掉的帽子都来不及整理, 冲着殿上人跪拜说道:“陛下,是烈帝的剑在响!” 第259页 中年人模样的帝王立于窗前,目光紧锁远处,头?也?不回道了声:“朕听见了。” 大太?监连连道是, 擦着汗来到?窗旁, 站在帝王侧后方。 这里恰能瞧见那把两千年来不鸣,一鸣惊动整座神京城的剑。剑名不可渡,长三尺三寸,剑柄是深沉的苍青色,深得近乎成了墨色, 剑锋两千年来从未磨过,但明亮亦然。此时?此刻, 不可渡剑身正正折射着日光, 杀得直视之人眼眸生疼。 它?插在一方玉砌的台上, 方台起于湖中央。那处历来是宫中禁地?——无他?, 但凡靠近的人,都会被这剑的气息打出?去罢了。 剑在玉石里震颤,似乎是想挣扎出?去、奔赴远处的召唤,但当年将它?插在此间?那人境界太?高, 它?摇晃数百下,才不过将自己拔出?寸许。 但寸许也?叫人惊颤,围在湖边的侍卫们立刻有?了动作?。皇帝身后的大太?监目瞪口呆,张口说了几个字,竟是结巴了,打了自己一巴掌才说出?完整的话:“陛下,您说这剑会……” 话到?一半,玉石台上的剑停止挣扎,大太?监语气不由松了些,但那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就见电光火石之间?,剑上荡开一股凶悍灵力,直将玉台炸了个稀烂。 束缚没了,长剑猝然跃上长天,速度之快,守在湖旁的侍卫们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大太?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音调止不住抬高,尖细的声音如同鸡叫:“陛下,烈帝的剑飞走了!” 皇帝一拂衣袖止住他?的声音,凝视着不可渡离去方向,神情?复杂:“两千年来,莫说谁能将此剑从引箫台上拔出来,就是靠近,都少有?人能做到?。” “是步绛玄。”有?人出?现在殿上,亦是太?监打扮,但无论气度还是举止,都比伺候在皇帝跟前那大太?监沉稳。 他?修为高深,行走之间?毫无足音,皇帝转身看?向他?时?,继续道:“修改垂云楼禁制、撤掉了垂云楼禁制的步绛玄。” 这便是那个侍奉宫中的寂灭中境修行者了。 “他?和烈帝关系匪浅。”皇帝沉声说道。 “就算是转世,也?不无可能。”寂灭中境修行者语气淡淡,“就在这几日,他?用引魂灯下了一次黄泉。” 皇帝显然不知此事,露出?惊讶神情?,思忖几许,道了声:“去。” “是。”寂灭中境者抬手执礼,去得悄然。 从引箫台上挣扎“脱困”的不可渡剑一路向东,速度太?快,连个影儿都难寻,唯见层云里被破开一道细痕。 它?转瞬来到?垂云楼外,绕着别人间?剑飞了一圈,倏尔一转,落到?步绛玄手中——观其模样,似乎是怕步绛玄要拿别人间?剑,抢先挤进了步绛玄手里。 闻灯被这剑逗得笑了一声,屈指到?剑身上轻轻一弹。 嗡—— 又是一声剑鸣,听起来竟有?几分清脆愉悦。 “你!”明镜台院长眼睛里流露出?震撼之色,但稍纵即逝。他?将衣袖一甩,冷哼道:“还真是想不到?,你竟然能将此剑唤到?手里。” 闻清云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对面两人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们的目光在步绛玄和剑之间?来回数次,其中一人上前道:“就算你和烈帝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你终究不是寂灭境巅峰,今天不可能护着闻书洛从这里离开。” 步绛玄没有?说话,他?抬手一招,将别人间?抓到?左手上,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向前,神情?漠然。 闻灯等人亦摆出?迎敌姿态。 双方都要出?手,战局又要开启,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掌自天外而来,抢在双方前落下! 掌风落在双方之间?,伴随着巨响,将地?面装出?一个深坑。东和带着闻灯等人后退数丈,对面明镜台二人亦是向后方疾掠。 一道身影飘飘落地?,是个老者,太?监打扮,正是方才自皇宫离开、在周国五名寂灭中境者中修为最高的那人。 他?看?了步绛玄一眼,将步绛玄和他?手里的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转头?向着明镜台二人摆手。 “陛下的意思,是要放这两个人离开?”明镜台院长半眯起眼睛。 “不错。”老者挑眉答道。 明镜台院长:“陛下亲口说的?” 对方反问他?:“否则我会出?现在此?” 明镜台的院长和大长老没再开口,但亦不曾就此离去,场间?便这样安静下来。 山道上被这老人一掌打出?的坑深约二三丈,花草就这样被埋在底下,但风仍还是将清香送上来。闻灯嗅着这气息,略有?些惋惜地?将前方的新地?貌看?了看?,转头?打算和步绛玄说话。 对面的大长老在这时?开口:“他?和烈帝有?关系,但烈帝到?底是两千年前的人,而他?也?非皇室血脉。” 老者叹道:“何?至于此。” 这话过后,垂云楼外又静。风起起停停,将天空里的云吹散,落下大片大片的阳光。 光芒灿烂如碎金,一片寂静中,明镜台院长和大长老对视一眼,振袖转身,走回城西。 他?们不打算再拦,如此一来,老者也?离开。但最开始来到?垂云楼外的那批人没有?散,他?们又聚到?一起,很有?要继续挡路的架势。 第260页 步绛玄收起左手的别人间?,单手提着不可渡,扫了他?们一眼。他?眼眸深青色,眼神里的冷淡一如从前,却教这群人打起了寒颤,不由自主分散开。 另一边,占星台的废墟上,对上闻行意和北间?余的天机阁二人在听见皇宫之中不可渡剑鸣响后便收手停战,遥望垂云楼外情?形。 闻行意、北间?余同样不再战,寻到?视野好的位置,远远望向东方,注意着那方的情?况。 “没想到?步绛玄和周烈帝竟有?这样一层关系。”天机阁二人之一惊讶开口,紧跟着悠悠一笑,“可惜你们周皇不过是不希望看?见寂灭境和寂灭境内斗,半点没有?要保全步绛玄和闻书洛的意思。毕竟如果?步绛玄真是烈帝转世,于他?而言,真真是个极大的威胁。” “话这样多?,还打不打?”闻行意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问。 这话多?之人张口就要回答,他?身旁那人表情?严肃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必再插手。”他?的境界高于话多?之人,话音落罢,不管自己这位通宵是否要接闻行意的话,将他?肩膀一抓、往上一跃,身影便消失了去。 闻行意和北间?余互看?一眼,同时?动身,向着城东疾行。 这是清晨收露时?分,正是一日开头?,素日里挤满烟火气息的街巷却是空荡荡。 大半个神京城的人都来到?东山外。修行者和普通人混杂挤在一起,前者持刀持剑,后者扛着锄头?提着菜刀,更有?不少拎着装满臭鸡蛋烂菜的竹篮。他?们都瞧见了昨晚的星辰坠落,都听见了占星台公布的预言,神情?愤怒不已。 “妖人,分明是个男的,竟然甘愿扮十八年的女子,这是只?有?妖人才做得出?!” “等会儿如果?他?们下山,咱们什么都别说,先砸他?们一顿!” “妖人,都怪那两个妖人让天神发怒!我外甥跟我说,再往东北走上几十里,那里的河都被砸断了!**的东西!” “……” 咒骂声此起彼伏,却是扰不了风吹尘沙,掠过四野、行过山道,兀自回旋。不多?时?,步绛玄带着闻灯出?现在东山界碑附近。 界碑并非立在平地?,他?们仍在山道上,众人皆在山下。这一刻,骂声突然停止了,四面鸦雀无声。 下一刻,有?人尖着嗓子骂出?一句脏话。这如同一根导线,方才的声音犹如涨潮般重新漫回来,喧嚣着冲上天空。 这些人说不出?什么新词,反反复复骂的都是同样的话,闻灯却止住了脚步。 随着修为境界的增长,他?的目力一日好过一日,山脚下的这些人,他?们身上脸上每一个细节他?都瞧得清楚。 他?不介意对拦路的修行者出?手,可现在挡在他?们前行路上的、骂他?们咒他?们的,多?数是普通人。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妇人背着婴孩,或是粗布麻衣,或穿着锦缎绸衫。 “我们……”虽然早有?料到?,早在山上听见声音,但亲眼见着了这些人的模样,闻灯神情?仍是难言。“御风。”步绛玄道出?二字。 他?话音刚落,忽有?一个声音从人群的后方传来。 “诸位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诸位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诸位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说话的人使用了扩音的法器,闻灯一听,便听出?声音属于于闲。 但见于闲和徒无遥及几个白玉京弟子站在一辆无需马匹拉车的车顶上,四面车壁贴满纸,缓慢向前,在道上压出?辙痕。 “诸位父老乡亲可知,十八年前,占星台犯下了一桩罪恶滔天的杀案!”于闲和其他?人都穿着白玉京院服,水青色的宽袖衣袍,在倏然浓重的风里翻旋。 好些个扩音法器悬在空中,于闲边说边振起双臂:“想必经?过昨晚,诸位都知晓了十八年前的元月十六出?现过绛夜,而在绛夜所生的闻书洛,是个祸世灾星。但这是否就是真相呢?诸位请看?这里——这是我和我同修们连夜从各地?府衙里拓下来的档案。” “大家都清楚,在我大周国,所有?人的出?生及逝世,都得到?官府登记造册。而这些,都是逝世证明。” “父老乡亲请睁大眼睛看?仔细了,我现在展示的这些,都是出?生于十八年前元月十六、但过不久便因?各种原因?死去的男孩儿!” “这不过是我和我的同修连夜能够调出?的档案的里头?的,死去的男婴便足足有?两百零三名!” “诸位仔细想想,是谁作?出?的预言,是谁断定那夜出?生的男婴中会有?祸星?而让这些男孩儿以各种缘由死去的人,又会是谁?” 于闲说得情?真意切,脸上愤恨毫不作?假,且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 “想必大家都想到?了!” “要我说,那个灾星,那个祸害世间?的魔头?,根本就是占星台!” 于闲振臂高呼,在法器加持下,声音完全盖过他?人。 人群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都开始看?他?贴在车外的那些纸。许多?人不信他?说的,大吼说道:“谁知道这是不是假的!” “就是,你们是白玉京的人,和那姓步的姓闻的是一伙的,为了帮他?们脱身,指不定造假!” 第261页 “造假?造假你是我大爷!”徒无遥把于闲从扩音法器后拉开,站上去跟那个说造假的人吵起来,“若是不信,不妨和我走一遭,我亲自带你过去看?府衙那些档案卷宗,教你将那白纸黑字看?个清楚!” 她的眉宇依旧妩媚又英气,但语气不复如常,端的是咄咄逼人。马车就此停下,没有?继续往前,人群如潮水般涌过去,争着去看?贴在马车四面的东西。 东和在东山界碑后见到?这幅画面,立时?捏出?一个幻术,拂尘一扫,把闻灯等人带进附近的密林里。 “大人!” “二少爷,三小……三少爷!” 林中窜出?几个人来,小盛和赵叔冲在前面,神情?又急又忧,来到?闻灯等人身前才堪堪刹住脚,细细端详他?们,恨不得把人翻来覆去检查一遍。 “别打招呼了,快来这里!”北苍望羲低吼说道,一手拉起一个,施展御风术往密林另一头?跑。 同时?还不忘有?理有?据地?催促:“现在的人反应可快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两件事,快些,快些!” 无人多?言,一行人在林间?疾行,晃眼来到?小溪旁。闻家的云舟停在此处,闻行意和北间?余已在里面。 东和道了声他?去看?顾马车上的白玉京弟子,匆匆折返回去。闻灯这才有?空对北苍望羲道:“这次真是多?谢了。” “用得着说这些?”北苍望羲给了闻灯肩头?一拳,把他?推上云舟。 他?和小盛、赵叔都不上云舟,守在林间?以防变故。步绛玄上去后,门扉合拢,云舟升向天空。 这是一艘可载四五人的小舟,舱房南面开门,东西两侧置榻,北面是个圈椅,中央有?一桌案。如今恰恰载了五人,虽不至于拥挤,但空处并不多?。闻灯在步绛玄身侧坐下,对面是闻行意和北间?余,闻清云独自在一侧。 时?间?很紧,不容寒暄,北间?余直接问:“你们是什么打算?” “先往北。”闻灯道。具体的计划他?和闻清云说过,便不在此多?提,话锋一转,说道:“大哥、二哥,你们回去,不必陪着我们。消息定然已经?传到?金陵,你们若都来护着我,闻家其他?人怎么办?” 旋即看?向北间?余:“师父亦是如此。师父留在神京,白玉京便是八学院中最强的,其他?人才不敢来犯。” 他?句句在理。 屋室内静谧一刹。 闻灯不由担心他?们不答应,寻思着再说两句,听见北间?余开口,话语里满是感慨:“徒弟大了。” “我其实还很年轻。”闻灯一听这话,便知他?做下了决定,故意说得一本正经?。 “那就送你们到?城外吧。”北间?余笑着看?了看?他?,叹道。 和他?坐在同一侧罗汉榻上的闻行意板着一张脸:“我们本就在城外。” 北间?余一时?忽略了这点,摇摇头?起身:“那就送到?这里。” 他?振袖开门。 风呼啸着灌进来,将所有?人的袖摆和头?发都吹得翻飞。北间?余迎着风,神情?极认真:“白玉京会一直在你们身后。” “我们不会一去不回的。”闻灯敛眸复又撩起,定定说道。 北间?余先一步走出?云舟。闻行意塞了一个空间?法器给闻灯,叮嘱数句,才和闻清云一前一后离去。 向南开的门再度合上,屋室内唯余步绛玄和闻灯。 他?们从邙山回神京便是坐的这艘云舟,对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闻灯支起罗汉榻后的菱花窗,将头?伸到?外面,远远望了那几人背影一眼。他?沉默片刻,回身对步绛玄道:“亲爱的,我们要开始亡命天涯了。” 说这话时?闻灯弯了一下眼,左手撑在榻上,右手向步绛玄靠近,触碰他?的指尖。 步绛玄反手将闻灯的手扣紧,而轻舟行过东山,漂向天地?间?。 第111章 向萧山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几, 赵叔在为他们打点时?很是细心,不曾忘记在几上摆好果盘。 这时?节柑橘甚好,金灿灿又圆滚滚, 散发着酸酸甜甜的香,但在闻灯手指动作间, 果盘连带桌案, 整个儿被挪去了?另一侧榻上。 闻灯向?前一倾,轻而易举便将步绛玄按倒在榻中。他手指挑起步绛玄身后的一绺发, 让这绺发一点一点、缓缓慢慢落到步绛玄胸膛上。步绛玄的视线被勾过去,而这人口中说的话却是:“经过昨夜和方才的战斗,我发现我身上有一点很古怪。” 这话一出,便见步绛玄翻坐起身。两人位置互换, 换成闻灯仰躺在榻, 步绛玄位于?上方,一手撑在他脸侧,一手替他把脉。 “如?何古怪?”步绛玄边检查闻灯的脉象和体内灵力流向?,边问。 “经验涨得太?快了?。”闻灯说道,甚是不讲究用词。 “我的境界在游天下初境, 但因?记起前尘往事,记起了?诸般术法, 故而能与游天下上境之?人一战。那些术法曾经叫做幽术, 通过调动天地间的灵气?来施展。可这般做, 天地灵气?依旧是天地灵气?, 为施术者暂用,却并不会被施术者占为己有。现在不同?,它们都来到了?我体内,变成我的了?。” 闻灯语速逐渐放慢, 语气?染上些微的迟疑:“我好像又要升级了?,应该是我的这朵花的缘故——是它在吸收天地灵气?,将之?转化成我的灵力,提高我的境界。” 第262页 步绛玄听他说着,将他身体检查完后,眉峰蹙起:“你的身体依旧没有异常。” “会不会是……这玩意儿本?就不会对我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因?为我是培育它的容器,它只需要从我这里汲取‘养分’。”闻灯坐起身来,拿出镜子,紧盯着镜中他右眉眉尾上的那些‘花瓣’,寻思出一种可能。 话音微顿,又问:“从前可曾发生过这样的、或者类似的事?” “据我所知不曾。”步绛玄在记忆里仔细搜寻一番,摇头回答,“大?概在归渊里能够找到答案。” “难道那灰白眼睛也去过归渊?”闻灯嘀咕了?一句,从镜面上移开目光。他眼眸掀起来,对上步绛玄的视线,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朵花完全种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你要铤而走险?”步绛玄语气?里满是不赞同?。 “若我的境界继续提高,这是必然的结果。”闻灯道。 “我不同?意。”步绛玄薄唇紧抿,深青色的眼眸不错目地凝视住闻灯,重新扣住他的手,动作温柔而坚决。 可闻灯亦不是在开玩笑。他根本?感?知不到这所谓的花存在于?自己体内的哪个角落,便也谈不上将之?取出,而当?下情形紧迫,处处皆有可能发生险事,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境界定?然会提升,不如?将计就计。 两个人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味。闻灯挑了?下眉,轻笑问:“你想说,以后危险的事都交给你?” 步绛玄反问:“不当?如?此?” “可那样一来,未免显得我太?懦弱。”闻灯反驳。 步绛玄:“将事情交给我,就是懦弱吗?” 这话让闻灯语塞片刻。他垂下脑袋,想了?想又抬起,说:“那我换个词……娇弱?” 却见步绛玄神情不改:“又有何不可?” 还有何不可? 闻灯想象了?一下娇弱的画面——他小鸟依人般依在步绛玄怀里,春风徐徐、柳絮翩翩,两人对视,还都带笑意。闻灯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住摇头:“……我不喜欢。” 他的模样逗得步绛玄低笑了?声,继而这笑意变成了?无奈。 步绛玄再度探上闻灯腕脉,又是一番细致探查,许久后道:“如?果我判断得不错,在寂灭境之?前,不会出现问题。” “等到了?临界,若它有自主破境的趋势,我便将灵力渡给你。”闻灯也不再提先前那计策,弯起眼来笑着说道。 步绛玄扫了?眼这人的表情,稍微抬了?下眉毛:“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算是?”闻灯学着他的动作,然后:“啧。” 两人不再说话。 云舟在白云间穿行。随着时?间的流逝,昼阳升高,天地间一片大?亮。 步绛玄把小几挪回来,煮了?一壶茶。闻灯取出那本?时?空术残卷,就着原本?研读,并铺开数张宣纸,尝试推断出前后。他有了?上一世的记忆,能够识得幽族文字,直接阅读原文,理解更深。 他向?来不喜欢看?书,眼下却沉了?进去,一直到中午,都在蹙眉紧思。 步绛玄瞥了?闻灯好几眼,见他纹丝不动,拿起赵叔为他们准备的空间法器,在里面挑了?挑,往屋室正中的方桌上摆出三道菜、一瓦罐汤,然后才把满心思沉浸在研究中的人拉出来,摁着坐到桌前,让他和自己一起吃饭。 “我们不能一直行在云上,第一站你想去哪?”步绛玄问。 “你这话问得像是我们出来旅游的。”闻灯正喝汤,喝完笑了?声,幽幽说道。 但还是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他转头看?向?窗外,眼下行于?云间,他所在的角度,自然只能看?见外面的流云和光线,于?是放下碗筷,走到窗前。 重重叠叠的云下,是绿水清江原野高山。俯瞰半晌,闻灯问:“前面似乎是萧山?” “没错。”步绛玄来到他身侧回答道。 闻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而又摇头:“若非眼下麻烦事太?大?,真想过去将那些人打一顿。” 步绛玄偏首看?定?他:“若你想,下去走一趟也无妨。”表情虽淡,但说话口吻满是纵容。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大?了?是吗?步总。”闻灯给步绛玄换了?个称呼,依旧是摇头,“算了?,改日吧,步家还是有一定?实力的,我们不能这个节骨眼上贪玩。” 话音落地,他转过身去,打算喝口茶。但见倏然间,一箭穿云而出,箭头折射高空上的阳光,冰冷透寒。 ——从不远处萧山射出的箭。 闻灯继续端茶的动作,步绛玄出手如?电,抬手往前一抓,隔空抓住那支箭。 云舟止住前行的势头。闻灯喝完茶,放下茶盏,往箭来的方向?投去一瞥,叹道:“看?来这萧山,是非走一趟不可了?。” 步绛玄没有折断那箭,亦没有打飞出去,那箭就这般悬停在云间,箭身挟着的灵力和寒意荡然无存,在阳光照耀下,看?上去竟有几分笨拙。 “在我离开萧山前,这里的花匠培植出了?一种名?为千秋草花卉,种了?漫山遍野,开花很漂亮,值得一赏。”步绛玄神情自若说道,“如?今正是花期,带你去看?看?。” 第263页 “哦?有兴趣了?,那就走吧。”闻灯理了?理衣袖,弹指将门打开。 步绛玄和他做了?相同?的动作——那悬空的箭依着来时?轨迹逆飞回去,猝然落地,倒扎进层林间。 闻灯走出云舟,步绛玄随在身后,甩袖将之?一收。再过顷刻,两人出现在萧山山下。闻灯便真当?自己是来游玩的,见到山前界碑上铁画银钩的二字,还品评了?一番。 萧山位于?神京城以北,气?候更冷,春日来得迟。满山都是荒树,干枯瘦长,曲曲折折指向?天空,树枝上偶见一两分绿意,还被鸟雀给踩住。但当?真开了?遍野的花,山间山前都是,鹅黄、浅白、淡紫、轻红交错,一丛又一丛,随着风摇摆出弧度。 风里还散着香,馥郁芬芳。 而山野里不只有花,还站着许多人,境界高的境界低的都有,手里握的武器多数是剑。他们紧盯着乍然现身的两人,满脸警惕,虎视眈眈。 闻灯忽略那些人,目光在这些花上扫来扫去,辨认出:“这花在我们那叫紫罗兰,矮生紫罗兰,花期很长,能从十月开到三月。” “也有这般多种颜色?”步绛玄起了?好奇心。 “比这里还多,毕竟我们那杂交技术很发达,常见的不常见的花,都能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闻灯连说带比,“连一半开红花一半开蓝花的都可以给你整出来。” 步绛玄垂眸略加思考,又问:“看?起来不会奇怪?” 闻灯回答得很真实:“看?谁种吧,人卖花的种出来就特别漂亮。” “你种过吗?” “好奇种过一回。” “然后把人家种死了??” “……喂,给我点面子。” 两人站在花间,旁若无人交谈着,一人神情淡却温柔,一人又笑又怒、眉眼生动。满山肆意狂乱的风来到两人身前都温和下去,只轻轻勾缠住衣角,似是在流连。 萧山界碑后有些人沉不住气?,其中便有方才射出一记穿破云的人,这人再度向?着步绛玄拉弓射箭。 闻灯眼角仍有笑意,但和步绛玄话语时?分,骤然取出七弦琴,伸手扫向?琴弦。 这声琴音很重,带起天地灵气?,沉沉砸向?射箭之?人的脸。 那支箭也被拍回去。射箭的人赶紧后仰躲避,可饶是如?此,还是被自己的箭给擦破肩膀、流出血。这个人很年轻,但境界已至游天下境巅峰。他捂着伤口后退数步,看?向?闻灯,不可置信瞪眼。 闻灯却不看?他,目光落在对面为首之?人身上,感?慨一般说道:“竟是步家家主亲自来迎,看?来我们面子还挺大?的。” 说完不待人回答,再度奏起一支曲。 步绛玄踩着琴音节奏出剑。 不可渡剑身气?息森寒,步绛玄手上剑招更是冷冽,剑锋直逼站在首位的步家家主,逼得他一步接着一步向?后疾退,根本?分不出心神拔剑。 闻灯在这时?换了?首曲子,一曲激荡,声声昂然,将那些试图上前去援助家主的人逼散。 风依然缓缓,从山间吹向?野原。三尺三寸长的剑上挂满寒光,七弦琴上琴音高且颤。闻灯和步绛玄穿着相同?的衣衫,绛红的衣袂在风里飞旋。他们不摧花,不踩草,只伤人,一路走上萧山。 第112章 喜欢 若论辈分, 步绛玄对步家家主的称呼当是祖父。这对祖孙的模样甚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侧脸和鼻梁。 年龄相差却是极大。步家家主经历过两百年前的妖兽之战,年岁不低, 在这江湖中的资历能和北间余东和一?谈。 他境界至寂灭初境多年,近些日子终于有所?进益。这是件喜事, 但他还?没欣喜太长时间, 就发现自己竟然连和半月前才晋升游天下境的步绛玄打成平手都做不到。 步绛玄是他孙辈。 不过是他孙辈,他却无法战胜?步家家主神情?难看至极, 额前冷汗直下,又是险险避开一?剑,忍不住道:“这就是烈帝的剑的威力?有?生之年能得一?见,真是幸事。”他话?语里甚至含着点儿嘲讽之意, 借着说话暗中蓄力, 打算下一?剑直接使出杀招。 步绛玄没有接话。早在很多年前,他便不同步家的人说话?了。父母都逝世后,他沉默地生活在萧山的某个角落里,和这山上的另一群人无话?可谈。 而在方才的短暂时间里,他和步家家主交手已有十数招, 基本摸清了这个阔别多年的老者的出招习惯和长处短处。以及他的目的和打算。 不可渡剑锋偏转。 与此同时,闻灯又一次更换琴曲。依旧是激昂明快的曲风, 却乃一?首助阵曲。 当下便见步绛玄剑势转沉。 寒剑在半空里挑起一弧寒光, 步伐几?番交错旋踏, 但留一?记残影, 人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步家家主眼底流露出震撼之色。 下一?道琴音自闻灯指下淌出时,步绛玄出现——他出现在步家家主左侧,背对这人,剑从腰旁递出, 从后方刺穿他腹部! 步家家主的动作一?下僵硬。有?鲜血四溅开,将道旁盛开的矮生花朵染红。 不可渡两千年来第一?次见血,发出一声格外轻快的鸣响。步绛玄的神情?却是淡极了,压低眼眸、抽剑。 步家家主仍旧僵着,直挺挺立在那处,在他收走剑时,直挺挺倒地。 第264页 他面部表情?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刹的震惊和惊恐上。同样的,步家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有?的甚至握剑的手都开始颤。 但他们并未似猢狲那般树倒就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喉间发出一声嘶吼、一?声大骂,脚往地上狠狠一?踩,向着步绛玄猛冲,气势竟比方才还?足! 闻灯不紧不慢扫了这群人一?眼,停下那首助阵之曲,思忖俄顷,奏起一首轻快的琴曲。 这只是一首单纯的曲子,聚在闻灯周身的灵气渐渐散去,而琴音空灵,如山泉漫过山野,清清泠泠,滋润甘甜。 步绛玄在这样的琴曲之中,在闻灯身前,抬起染了血的剑。 手腕翻转,剑身自下而上一?挑,剑上劲气溢散,宛如浪潮般涌向他们的人都被震开,像秋风抖落枯枝上的叶似的被抖乱。 萧山算不得巍峨,若是放在寻常,闻灯不消多时便能将山下到山上逛完,眼下却是走了一?刻钟,才从山脚来到山腰。 他走在步绛玄身后,打那依山而建的华丽老宅院中穿过,来到后院院外的树林前。 风很冷,吹不绿这片荒林,树枝没有结出半个花苞;地上也不曾种下那些被此间世人唤做“千秋草”的花,不见半点生机盎然,满目凄凄惨惨。 闻灯停下弹奏、停下步伐,伫立在这院后林前,往左右看了看。 步家人或伤或死或跑,宅院里听不见半点人声,整座萧山静悄悄。 “萧山。”闻灯轻声说道,“真是应了萧萧之意。” 步绛玄剑尖指地,语气不咸不淡:“这就是步家了,没什么好看。” 他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打算就此离开,却听闻灯说起:“我?想去看看你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有?步家的剑冢。” “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间破旧房屋,和一?座葬剑的石棺。”步绛玄敛眸复又掀起,拒绝道。 “可我依然很好奇。”闻灯弯眼笑说着,捏诀将步绛玄剑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伸指到上面一弹,“我?觉得它也有?点儿好奇。” 不可渡剑对闻灯甚是亲近,很给面子地发出一阵长长的嗡鸣。 步绛玄有?些无奈,“真的不好看,看了觉得没意思,可别怪我。” 他拉起闻灯的手走向另一处,用寻常人赶路的速度,走了好一阵才到。 那是一处离步家本宅甚远之所?,临着溪涧,看得出这些年里没有来过人,道上杂草丛生,阶前满是青苔痕。 一?间同闻灯家柴房般大小的屋子就立于此,门上许多地方都有虫蛀过的痕迹。 门的斜对面是两个石头堆砌起来的台,眼下爬满了藤蔓,但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个是灶台,另一个是处理食材的案台。 闻灯把琴收进刀鞘中,走向那灶台,拽了拽上面的某根藤条,又到小屋前,一?把将门推开。 内里太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架而已,也仅仅能摆下这些而已。床上有?个枕头有条被褥,结满蛛网,不过不妨碍闻灯看出它们的质地——布是不怎么保暖的麻布,枕头是木做的,缺了一?角。而这里临溪近林,想来夏秋时节蚊虫甚多,但床榻周围连个蚊帐都无。 闻灯本以为,纵使步家家主不喜步绛玄的母亲,可步绛玄到底是他的正经孙子,就算不给他太好的待遇,就算冷落他,至少也会给个院子,分出个厅室和卧房来。 但没有,只给了这样一间狭窄逼仄的小屋,想在里面转个身都得斟酌着,否则便会碰到东西。 步绛玄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才多大啊?就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闻灯想想都气,只觉得之前应该再打狠一?些。 他注视着这些物件,缓慢做了个深呼吸,甩出洁净之术,将屋内屋外所?有?的灰尘杂草都清除。 “小步。”他回身看定步绛玄的眼睛,重重唤了一?声。 步绛玄却不甚在意,低声道:“都说了不好看。” 他走到闻灯身前,把这人的手扣进手中,在他眉心和眼角处亲了亲,问:“剑冢还去吗?” “不去了。”闻灯不假思索说道。 不可渡已被步绛玄收进袖中,他帮闻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将这人从小屋门口拉开,向着别的方向走去。 “这附近景色倒是不错。”步绛玄轻声说着,甩出一道剑意,将生长得肆意凌乱的荆棘藤蔓扫走,劈开一?条路来。 “有?什么景?”闻灯从山下走到山上、一?路攒起来的好心情?都没了,冷哼一声,没好气问道。 步绛玄卖了个关子:“你见了便知。” 不远处有?一?片石崖,表面甚是平整,从一道又一?道残留在地上石上的痕迹可以看出,这里曾经被某人用来练剑,但这些痕迹都太久远,不似步绛玄年幼时所留。 “我?父亲喜欢在这里练剑。”步绛玄见闻灯用探寻的目光看着这些剑痕,解释说道,再抬手指向崖外,“看。” 闻灯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见那山岚云霭下,坐落着一?个小镇。 午后的清光静谧倾洒,镇上有?酒家,门前旌旗飘摇招展。风掠过青墙和檐瓦,年轻力壮者拉着板车走过长长的石板道,压出的声音不低不高。宅门里老人睡在摇椅上摇啊摇,孩童却拿着玩具跑上街来,呼朋引伴。 第265页 尘世的烟火气息和宁静闲适拂面而来,闻灯看着它,看着那些慢悠悠生活的人和慢吞吞摇晃的枝桠,翻涌在心中的气焰怒火逐渐消失,心情?变得平静。 “这些年来,这里都这样悠闲?”闻灯远眺着这座小镇,好一阵之后,弯腰坐到崖边,开口问道。 步绛玄在他身侧坐下,回答说:“偶尔也会有?慌里慌张的时候,但并不多。” 闻灯转头看向步绛玄,认认真真观察他一?阵,才道:“你小时候就喜欢跑来这里感受宁静?” “嗯。” “那时候都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虽然你什么都没想,但你心中喜欢着它。”闻灯眼睛弯成扇,抓起步绛玄的手,把它收拢成一?颗拳头,往步绛玄胸膛上点了点。 步绛玄抬起眼眸。闻灯口中的“喜欢”二字让他稍微静了片刻,然后才回答:“算是吧。” “我?方才听说了个大消息,那两颗祸星,把萧山上的人都杀光了!”一?道拔高音调的声音骤然在午后宁静的小镇里响起来,宛如将石子掷入平静湖面,湖上立时溅起水花、生出波澜。 “真的?” “千真万确!萧山的土壤里都能翻出血来了!” “妖人,两个妖人,就该千刀万剐!” “我?看这镇上也待不得了,指不定什么时候那两个妖人就杀过来……” 各家各户的门都被推开,在街上奔跑玩耍的孩童被各自父亲母亲拉回屋中,无论大宅小院皆是忙乱。 步绛玄眸光一?沉,抬手捂住闻灯的眼睛:“不看了。” 闻灯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最初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怔了一?下。他把步绛玄的手拿开,从崖畔上起身:“的确没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说辞。” 他半垂着眼,绛红的衣袖被风吹曲,倏尔过后,回到步绛玄那间小屋里。 步绛玄后一步进门,见闻灯半点不跟他客气,直接坐到了床上。那床两面靠墙,闻灯盘腿倚在上面,从袖子里取出联络幽族的玉牌。 闻灯联系的是幽族大祭司,再让幽族大祭司同时联络小盛,如此,得以和小盛进行直接对话。 “白玉京和金陵的情?形如何?”闻灯看着虚虚浮在空中的画面,问对面的少年。 第113章 西行 小盛来自迷雾河, 是幽族人?,同白玉京和?金陵闻家没?有任何?关系,只有在他这里, 闻灯才能了?解到最真实客观的情况。 少年人?仍然穿着那身祭服,坐在一间格局还算开阔的屋室里, 背后是一架子书, 从书脊上的书名和?印章可以辨认出,这些书大多出自青崖间。 他应该是被北苍望羲带到了?自己学院内。闻灯在心?中有了?判断。 这时小盛回答说:“神京城的人?都?认为是白玉京将您藏了?起来, 但因褚院长等人?坐镇院中,他们不敢闹事,只是静坐示威。眼下白玉京四面院门闭合、不许出入。 “至于金陵,您的两位兄长正?在赶回路上。我想您定然会问及此, 便借道灵界, 迅速前往那处看了?一看——金陵城里闹哄哄的,闻家情形不好,商铺被砸被烧了?好几家了?。” 小盛的描述很简单,但知晓闻灯听后会难过,声音越来越低, 连眼眸也垂下去,不敢看他的神情。 闻灯脸上并未流露出太明显的愤怒或别的情绪,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道:“我知道了?。” “大人?, 很抱歉, 除了?探听消息,别的事情我都?无?法?帮上忙。”小盛面露羞愧。 “不。”闻灯摇头,“你?告诉了?我这些,我才知晓接下来该如何?做。” “大人?打算如何?做?”小盛试探问道。 闻灯没?有回答。步绛玄的声音插进来, 问:“别的呢?” 步绛玄坐在闻灯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玉牌和?灵力幻化出的画面,小盛看不见他的人?,但听见他提问,回答毫不含糊:“普通百姓最多干点□□烧的事,而那些修行者,除了?要闻家和?白玉京交人?外,没?有停止对您二位的追踪。” 想了?想,又说:“大人?,您可以回迷雾河,那是世界上最隐秘的地方之一。虽说天气不如外面好,但三?千年来,外人?闯入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话不由让闻灯瞥了?步绛玄一眼。他对小盛道了?一句我会考虑,又向幽族大祭司询问了?几个问题,结束这次联络。 把玉牌收入刀鞘,闻灯依旧靠着墙,但不再盘腿,两条腿中一条屈起,一条搭在步绛玄腿上,显得整个人?极其?肆意。他肆意着安静了?一会儿,捞起步绛玄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把玩人?家的指节,低声道: “白玉京闭了?院门。这种做法?,一日两日还好,但时间久了?,弟子们必然心?生怨尤。而金陵……” 他不忍复述金陵那里的情形,直接略过去:“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顿了?顿,加了?句:“我称之为洗白计划。” 却听步绛玄说:“倒不必洗。” “你?是觉得我洗不白吗?”闻灯撩起眼皮,幽幽掠了?步绛玄一眼,把语调拉长。 “你?本就很白。”步绛玄的语气平静且肯定,同时还一语双关。他反手握住闻灯,把这坐无?坐姿、没?个正?形儿的人?从床上拉起来,走出这间逼仄的小屋,“说来除了?归渊,我们还可以走一趟天机阁。” 第266页 闻灯拖着步子走在他身后。 “天机阁的话,那就得更该前行方向了?。”闻灯停在面朝溪涧的地方,看那从高处落下的水猛地一下撞上溪石,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神情若有所思说道。 步绛玄同他一道远望那溪流涧石,问出没?有寻得机会问的疑惑:“你?为何?没?将天机阁列入目的地中?” 天机阁位于大陆西面,闻灯定的路线则是一直北上,他们将会离天机阁越来越远,可就目前情形而言,唯一疑似是线索的东西,就在天机阁——这回天榜榜首的姓名被天机阁用?一双眼睛来指代,想来他们对那眼睛的主人?有所了?解。 “我以为你?不会问。”闻灯笑了?一下,目光追着在溪涧上空飘飞的一片叶子起起落落,“顾东亭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说过他让我感到眼熟。” “原来是因为他?”步绛玄偏首看向闻灯,眼神看起来竟有几分深沉。 “你?又在吃奇奇怪怪的醋了?。”闻灯忍不住又笑起来。他站在枯山野蔓间,浅琥珀色的眼眸里碎满清光,右眉眉尾上有几道淡红,回首轻轻一瞥,便点染成春色。 他笑得很有调侃的味道。步绛玄抬起手,屈指到这人?脑门前一弹,瘫着张脸道:“这样看来,是你?的直觉告诉你?,去天机阁或许会有很大的收获,但风险亦是极大,所以你?选择了?规避。” 步绛玄没?怎么用?力,但闻灯立时捂住脑袋、往后一蹦,蹦出老远一截,踩到山涧某块石头上,动作?神情无?不浮夸至极,仿佛受了?严重的伤。 步绛玄没?有跟过去,他往近前的一棵树上一靠,眉梢轻轻挑了?挑,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定闻灯。 “我觉得这是天机阁故意留给?我们的破绽。”闻灯作?出一本正?经的神情。 “的确是故意。或许正?因如此,他断定我们不会走那一趟,所以我们可以一去。” “万一他判断出我们判断出这破绽太破、定然有诈、但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闻灯这话说得有些绕,绕完又觉得不对,踏着溪石走回方才的位置,开始思考和?推断。 这没?花太长的时间,他踱步到步绛玄身前,抓住在风里飞旋的一片细叶,说:“去归渊还是去天机阁,不同的只有时间顺序——我们终归是要把那个灰眼睛找出来的。” 跟着又道:“早上神京城里的事,天机阁插手了?。” 他这话出口,步绛玄便知这人?做好决定了?,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接话说道:“来的那两个人?不弱。” “天机阁向来神秘。”闻灯道,“江湖四榜都?是他们来排,但他们自己却不上榜,很难说清实力深浅。” 步绛玄语调平平:“是深是浅,试一试才知。” 闻灯敛低眸光。步绛玄倚着的树是棵数人?合抱粗的树,闻灯走到和?他并排的位置,同样靠到树上,问:“若是没?有我辅助,你?能杀死寂灭中境吗?” “试试。”步绛玄思忖片刻,给?出两个字。 闻灯歪头,目光自下而上看着步绛玄:“需不需要先破境?” 步绛玄对上他的视线,淡淡道:“还没?到那种地步。” “好的步总,那我们就去试试。”闻灯笑了?声,但笑意只在眼底停留了?短暂片刻。他一甩衣袖,离开背后的粗壮老树:“那就先走一趟天机阁吧。” 他向着西方迈开脚步,可走出一步又驻足,对步绛玄道:“但在去那里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步绛玄听懂他的想做的是什么,点头:“好。” 两人?踏至云间,没?有向着西行,而是来到远远眺望过的小镇。 杂谈声依然,从合拢的门扉、紧闭的窗户之后飘出来,越过院墙,被风吹开。 镇上的人?从萧山说到神京,故事版本一个更胜一个恐怖血腥。年少不知事的孩童们亦被带得一口一个“妖人?”,他们模仿起长辈说话时的神情姿态,用?天真的眉眼大骂“祸害”。 闻灯和?步绛玄面不改色穿行在这些声音中,走过石板道,走到小镇正?中心?,走进那间最大的客栈。 传言太可怖,吓得众人?纷纷归家,客栈生意甚是冷清。好不容易来了?客,正?对着算珠咒骂的掌柜嘴一停,抬手将打盹儿的伙计敲醒,脸上堆满笑容,亲自迎到门口:“两位客官里面请,请问两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吃饭。”步绛玄道出二字。 “二位请上座。”掌柜的忙把闻灯和?步绛玄往店里引,带他们来到视野最好的那张桌子前。醒完神的店伙计端来茶水,递上一份菜目,笑道:“这是小店的菜目,二位请看。” 步绛玄把菜目给?闻灯。 他展开一观,将招牌菜和?最贵的菜都?点了?一遍,并要了?两坛好酒。 店掌柜喜笑颜开,忙不迭让伙计把菜名传到后厨,亲自从柜台后取出酒坛和?酒碗,端到桌上。 闻灯倚在座椅里,单手支颌,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叩,显得散散又漫漫。步绛玄一如既往坐姿端正?,背挺笔直,仿佛一把锋利的剑。 两人?身上衣衫款式和?颜色相同,一人?容颜明丽,一人?冷漠俊美,气质都?出尘。店掌柜观察他们半晌,一番寻思,殷切笑着上前:“两位气度不凡,想必是修行人?士吧?” 第267页 “眼力不错。”闻灯转头看向他,眸眼带笑夸了?一句。 掌柜又往前站了?站,小心?谨慎地压低声音:“那您们听说了?吗?萧山步家被两个妖人?给?……” “听说了?。”闻灯刻意转了?转眼眸,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你?的样子,是想从我们这里打听点什么。” “没?错没?错,让您见笑了?。”掌柜露出歉意又讨好的神情。 “我们刚从萧山下来。”闻灯勾起唇角。 “哦哦,原来如此……什么!”掌柜点点脑袋,旋即反应过来能从萧山上全须全尾下来、身上不沾染半点血痕伤疤的会是什么人?后,表情瞬变。 他瞪大眼睛不住后退。闻灯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继续带笑说道:“我姓闻,就是占星台预言里的那个祸星。” “你?你?你?你?……你?们……”掌柜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指着闻灯地手颤抖着,浑身发?冷汗。 “我们什么?”闻灯笑吟吟问。话音一落,他面上笑意退去,凉幽幽地说:“倒是你?们这里的厨子,手脚是不是有些慢?” 店掌柜被吓得哭都?不敢哭 ,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冲进厨房催菜,催完菜又去了?后院,从偏门跑了?。 不多时,整个小镇都?知道闻灯和?步绛玄在那客栈中,有人?收拾起家当马不停蹄逃了?,又把这个消息传向镇外。 闻灯神情自若地坐在客栈里。 他点的第一道菜是爆炒黄喉,上来的第一道亦是它?,以洋葱和?辣椒打底,红油鲜亮,摆满整个方盘。 第二道菜是辣子鸡,第三?道…… 菜一道接一道上桌,闻灯把每一道都?尝了?一遍,认为不错就介绍给?步绛玄,不好吃则让伙计撤到另一张桌上去。 这里没?有第三?位客人?,两人?包场,甚是清净。 许久,闻灯喝完最后一口酒,丢了?锭银子到那瑟瑟发?抖的小二怀里,和?步绛玄一起离开。 街道上依旧空荡荡,但和?来时不同,四下里的“高谈阔论”没?了?,变成一片死寂,而每一扇窗或者门的缝隙后,都?投出了?注视的目光。 闻灯拉着步绛玄,用?散步的速度慢慢吞吞往镇口走。 忽然的,某堵院墙后探出个脑袋。 是个头顶着冲天揪的小女孩,好奇打量他们几眼,开口说道:“大家都?说你?们是祸害,可我看见你?们吃完饭还给?钱,比常来祸害我们的那些混混好多啦。你?们真的是祸害吗?” 闻灯停下脚步,偏头向着这个小女孩儿一笑:“这要看你?如何?认为了?。” “我觉得吧,你?们看起来不……”小女孩道,可她还没?把话说完,就被爹娘连拖带拽弄下院墙,关进了?屋里。 啪! 关门声后,还传出了?给?门上栓的声音。 四面重归寂静,似乎连风都?停了?一瞬。 “这些人?的思想,在我们那里叫封建迷信,是需要被打击毁灭的。”闻灯转回脸对步绛玄说道。 他继续朝前走,可步子还没?迈开,被步绛玄给?拉住。 步绛玄轻甩衣袖。 在他们身后、小镇里并不宽敞的青石板道上,出现一艘雕纹精致的云舟,几乎要把路给?占满。步绛玄目光平平扫过这条街,带着闻灯纵身一跃,入舟、关门。 云舟升向高空,载两人?西行。 这之后,他们除了?赶路,吃饭及睡觉都?回到陆上,吃好的食肆,逛最热闹的集会,住最负盛名的酒楼。 或许是萧山上步绛玄一剑了?结步家家主性?命的事传得太开,又或许是两人?太过明目张胆,一路上遇见过前来阻拦者,但无?真正?一人?敢对他们出手。 三?日后,他们出周国,入得西幽境内,来到天机阁所在的鹧鸪山外。 第114章 风过 仍是正月时节, 鹧鸪山高,春风难度,山上一?片茫白。 山前道上栽着几棵松柏, 枝头挂满霜雪,迎风傲立、自有气度, 偏偏遭某人抬手一?点, 用灵力融掉了树顶上的雪,看?起来像是秃了一?块。 出手的人正是闻灯。 他换回了自己的衣衫, 一?身素白,衣摆和袖口有浅银色的刺绣花纹;头发依旧梳成高?马尾,因为习惯,也方便简单;腰间挂着?那块步绛玄亲手做的联络玉佩, 除此之外, 再无半点饰物。 他眼里带了点儿笑,在这长风白雪里,面容更显明丽。 “占星台是因为我们被师父和大哥拆掉了。萧山则是我们亲自走了一?趟,把步家人给打了一?顿。而现在我们来到天机阁,难免又是一场恶战, 有死有伤——这传出去后,当真是应了‘祸世魔头’的称号。” 融完那几棵松树顶上的雪, 闻灯拍了两下手, 对步绛玄说道。 这话是自娱自乐、自我调侃, 却在话毕一?瞬, 惹得鹧鸪山上的人落下掌来。 掌风悍然,撞得山道林间积雪四碎横飞。步绛玄眼疾手快拉起闻灯后退,同时剑指一?并,迎着风来方向出剑。 两道劲风相撞, 山上白雪再度激荡。 出掌人来到山前,脚踩松柏,居高?临下注视闻灯和步绛玄,语带嘲讽:“既然有这自知之明,还敢找上我们,是嫌命太长了吗?” 第268页 他身穿黑白两色的道袍,发梳道髻,看?起来有些年岁,境界在寂灭境初。 闻灯对上来人视线,反手抓出刀,微微一?笑:“我们虚心前来,想讨教几个问题。” “无可奉告。”天机阁的人说道,话音落罢,但见鹧鸪山上方浮出十数道灵力,天空中流光四转、交织成网。 十多个游天下境界的人现身,身上所穿亦是黑白道袍,比之那个寂灭境者,只在样式和花纹上有所区别。他们所处位置都很巧妙,灵力流转间结出一个大阵,释放出的威压将?风雪都逼停。 步绛玄将?剑提在手中,往上看?了一?眼,对闻灯道:“这是他们的天机剑阵。” 这话一?出,又有两个寂灭境现身,一?个寂灭境初,一?个寂灭境中。中境那人中年模样,往前一?步,来到最上首的位置,板着张脸,不苟言笑。 “果然早就布好局了。”闻灯挑眉感慨,转头问步绛玄:“天机阁阁主当真如传闻那般,在前些年一病不起,不再过问事务?” 步绛玄:“这些年江湖四榜的排榜人名单里,的确没有过他。” 闻灯只觉一?股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叹道:“好套路,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他将?现身之人一一?看?了个遍,发现里面没有顾东亭,不过转念一?想,来者至少在游天下初境,上次见到顾东亭,那人才神心空明境,不出现在此也是应当。 而天机阁的人似乎没有要立即进攻的意思,闻灯又将脑袋转过去,打算再和步绛玄说几句话。却听对面两个寂灭初境之一?的说了句:“你们俩,还真是如传闻那样不太将人放在眼里啊。” 这人是三个寂灭境中模样最年轻的,学着闻灯说了“传闻”二字。闻灯将目光投向他,认真审视他片刻,道:“你就是和我哥交手,但没打赢他的那个吧?” 他语气肯定。 这人听见闻灯的话,愤愤一拂衣袖:“只是不曾分出胜负罢了。” “多言无益。”站在首位的寂灭中境者说道,话音一落,提剑出招。 战局由此而发。 天机剑阵仿佛密网当头砸下,三个寂灭境者同时从三面向闻灯和步绛玄包抄进攻。 步绛玄以迅雷不及之势持住双剑,不可渡平举半空,别人间剑斜提在侧,一?前一?后递出,脚步错踏,绛衣翩飞,剑光纷乱。 鹧鸪山前灵力如狂潮翻涌。 “不用太管剑阵。” 出招间隙,步绛玄低声对闻灯说道。 “我也懒得管。”闻灯笑着?应了声。 他手里握的是新刀,前三日里途经某个武器行,一?眼相中买下;手上使的却是旧刀法,在这世上沉寂了三千年,曾经和一?个人肩并肩杀上王座、一?统天下江山。 三千年后再现,刀风,刀意,刀光旋转,如同花绽。 白衣在风里起跌。 天机阁早在此间布局,天机剑阵之后,又有其他阵法一?个接着?一?个开启。 山路上处处是陷阱,闻灯懒得一?刀一?刀去破,朝半空里抛出数坛酒,刀锋偏转,击碎酒坛。 清澈透亮的酒液被这一?刀扬上天空,转瞬后,砸向地上的阵法和人。 乒乒乓乓的声音响彻四野。 而四野溢满酒香,混着鲜血融进漫山的雪。 战声不断。 风摇树乱雪飞散。 天机阁弟子人数不多,当下出现在鹧鸪山脚的,是能够派出的所有战力——游天下境以下者没有资格参战,因为来之必死。 他们抱着必然杀死对方的心至此,结毕生所学中、威力最大的天机剑阵。 对手只有两人。 不过是两人,他们却仿佛对上了千军,被杀得节节败退——这还只是那两人对付三位寂灭境强者时,所顺带的。 没有人脸色好。 三个寂灭境修行者亦是神情凝重。 他们早先探查得到的情报中,在萧山一?剑杀死步家家主的是步绛玄,逼退其他步家人屁滚尿流逃出萧山的亦是这人,而这叫做闻书洛的,不过是在一旁奏曲辅佐。 但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人刀法竟如此精湛老道。他能调动天地灵气,以此配合运转在体内的自有的灵力,不浪费一?丝一?毫,每一刀都出得又稳又狠。 非数十年无以修得的稳准狠,狠得让人惊悚,让他们在自身境界具有如此优势之下,却险险无法招架。 步绛玄的实力亦是远远超乎想象。 又是一次交锋,又是一次避让,三人交换眼神,生出暂退之意。 时间被风一点一滴吹走,闻灯和步绛玄已将山前几棵白了头的松甩到看不见之处,走上半山腰。 据闻天机阁建在鹧鸪山山顶,楼阁清雅,终年烟云缭绕,四面苍山负雪,见到的人都会赞一?句人间仙境。没有来的时候,闻灯便想着得去瞧瞧到底是怎样一座仙境,但现在他不想再往上走了。 他仰起头,往天上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对面。他和步绛玄已将守势化作?进攻,而天机阁众人身上明显出现疲软之迹。 “差不多了。”闻灯轻声道。 下一?刻,步绛玄停下步伐。 别人间和不可渡都在他手上。一?路行上山腰,他以双剑对敌,但现在,却收起了其中一?把。 第269页 被收起的是不可渡。 步绛玄将?别人间换到右手,握住那玄黑的剑柄,向着?斜前踏出一步。 动作很慢。 但当他剑锋挑起的一?刹,剑意先于剑身而出。 这不是一道剑意,而是上百道剑意。长剑长鸣,长风旋起绛衣,步绛玄抬起那双深青色眼睛,踏出第二步。 他的这一?步走得并不刁钻,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然后直截了当地出剑—— 一?剑斜斩。 百道剑意相叠,于刹那间,削下对手头颅! 那个寂灭中境修行者的头颅。 天机阁派出的三个寂灭境中,最强之人的头颅。 这一?刻又太快,所有人都看见了步绛玄如何出手,却是没人反应过来! 鹧鸪山中一?片死寂。 紧跟着?,漫山漫野的白雪上闪过一?抹白衣,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那个年轻的寂灭初境身前。 “下一?个是你。”闻灯垂下眼,不看?对面的人,一?边出声提醒,一?边出手。 他出刀很快,虚空中连道残影都没留,就一刀封喉。 “退!” 余下的那个寂灭初境大吼。 山上雪颤,还剩在四面的游天下境弟子们早就有如此打算,听见这声命令,立刻掉头狂蹿。 顷刻间,所有拦在闻灯和步绛玄之前的人都消失散尽。 风声过耳,刀上还有血的余温。闻灯没有追,因为没必要。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步绛玄背上。 “不愧是排出江湖四榜的天机阁,对我们的实力进行了准确的评估,游天下境者结阵,寂灭境的人主攻,再加上各类阵法辅佐,的确有些难打。”他刀尖指地,说话有些喘,“不过我也知道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破绽了。” “天机阁提前布下杀局,我们负责破局——这一?局,是为了让你提升境界。”步绛玄接着闻灯的话继续说下去,让他调整呼吸、抓紧时间休息。 闻灯弯了下眼:“看?来这鹧鸪山,真是来对了。” “感觉如何?” “经验疯涨。” 步绛玄把剑换到左手中,扣住闻灯手指,半垂下眸,道:“接下来就交给我?” “不。”闻灯拒绝得不假思索,“我有个办法,能让局面更好玩一些。” “怎么玩?”步绛玄偏了下脑袋,视线落到那把闻灯前不久才买下、如今正不断往下淌血的刀上。 闻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从三千年前的起始之处开始分析,声音很轻,说得慢条斯理,但字字分明。 “这是这些天我突然意识到的一?个问题。你曾说过,当年召唤亡灵军团进攻周国国都的人,你肯定找出来并杀死了,否则不会离开。可这些年来,幽族依然住在迷雾河,是世人眼里被灭的罪族。这不就说明,那个召唤者的确是幽族人,你没办法为幽族脱罪?” “可当年幽族所有人都被我带走了,那你找到的那个人,又该是幽族的谁呢?” “他不仅是个幽族人,还是个看?过禁忌之术、有能力将?之施展出来的人。”步绛玄立刻跟上了闻灯的思路,又或者说,他早就思考过这方面的可能性。 “再想想我那活了至少三千年的‘小徒弟’——”闻灯慢吞吞说道。 步绛玄:“所以当年的那个人,现在的这个人,大概是早该死去、但通过某种方式活了下来的、从前的某个幽族族长——若非族长,至少也是大祭司。” “所以,我打算把他叫出来。”闻灯做了个深呼吸,松开步绛玄的手,绕到他面前,笑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符合我们推测的话。” “好。” 闻灯给手里的刀丢了个洁净术,清理干净刀身上的血迹,用它割破另一只手掌。 尔后单膝跪地,将?往外渗血的手掌覆到雪面上。 他口中念出一串冗长复杂的咒文,咬字和发音甚是繁琐,音调高?高?低低,和着?回转在山野里的流风,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血一?滴一滴落下去,但没有流溢开,它停在闻灯的掌下,似是凝固了一?般。 这是一种幽术,名为共鸣。 幽族是一个极具传奇和神秘色彩的种族,人丁一?向不兴,就算在最繁盛的时代,也不过两三百人而已。追其缘由,盖因他们掌握了太多秘术,为天道所眷顾,亦为天道所不容。 共鸣是他们的高?阶秘术,以幽人血为引,可寻出方圆十里内的同族。 闻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低唱着这样的咒词,足足一?刻钟。 一?刻钟后,赫见冰冷雪面上出现一?条晶莹透亮的血线,线的一?头自他掌心而出,另一头直上山颠! 山巅上是天机阁。 俄顷,阁中传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竟有几分癫狂意,接着又道:“小师父,从前的你,做事可不会这样冒进啊!” 闻灯起身,由着步绛玄把他的手拉过去、替他清理上药,仰起头面无表情回答说:“你也说过,那是从前了。” 第115章 说从前 闻灯声音轻飘飘的, 随着风旋上高空。山巅上的人没有立即回应,沉寂往四面蔓延。 今天是个晴日,阳光漫洒在山野间, 将积雪照得格外明亮。 第270页 步绛玄为闻灯包好手心里的伤口。他手法利落又细致,比当初闻灯为了遮掩手指上的戒指时给自己包的要好看许多。他托着闻灯指尖, 那一白一红两枚玉戒在这人指根, 映射昼阳清光,玉质通透莹润。 闻灯目光落下去, 手指在步绛玄掌心里动了两下,弯眼笑了笑。这时候,山巅上那人开口道:“现在的小师父,果然是让我更加喜欢。” 他嗓音低哑带笑, 咬字很有几分古老贵族的腔调, 和闻灯在黄泉里遇见的那人没有区别。而他的声音和先前那两句的来源方向一致,远近亦是相当,看起来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闻灯眼底笑意敛去,再度抬头,望定山顶的方向, 问:“不出来?” “不想出来。”那个声音笑答。 “既然如此,那最好一辈子都别出来。”闻灯不咸不淡说着, 将衣袖一甩, 往身后摆出两把椅子、身前一张方桌。 他坐进其中一把椅子里, 拿出几样糕点吃食, 步绛玄则在他身侧坐下,取出茶具,烧水煮茶。 观他二人模样,好似到此地郊游来了。 “小师父不继续上山了?”山顶上的人问。 “不上了。”闻灯答得干脆。 对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你辛辛苦苦把我找出来, 却又不来见我,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闻灯:“不觉得。” 他随意至极的回答当是把对方给噎了一下。那人扬高语调:“哦?” 闻灯却不同他说话了。 山顶上那人就是个疯的。对付这种人,不能太顺他的心意,得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行动,这样,他会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掉头追过来。 闻灯视线垂低,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小块酥糖塞到步绛玄嘴里,然后挑挑选选,挑了块桂花糕送到自己口中。 这桂花糕是在离鹧鸪山最近的小镇上买的。那点心铺子里客人不多,但模样称得上好看,买的时候,闻灯颇为担心味道。眼下一尝,发现果然担心对了,这糕过于甜腻。 恰好壶中水沸。 步绛玄嚼着口里的糖,洗茶、冲茶、分茶,将一小碗汤色清亮的白茶递到闻灯手上。 闻灯慢慢饮完这杯,解了口中的腻味。步绛玄给他续上第二碗。他就着茶,吃了块在别处买的、味道不错的梅花糕,不紧不慢拍掉手指上的渣屑。 沉默在山间拉长已有数分时间,风停了又?起,云将太阳半遮,落下半山阴影。 “小师父真是好雅兴。”山顶上又?传出声音,调子拖得长了些?,似有些?感慨。 闻灯听见这话,故意隔了片刻才开口:“你大可以下来。” “我怕你会吓一跳。”山上那人说道。 闻灯吃起第三块糕点。他动作优雅缓慢,玉白的手指拈着做成花瓣状的糕点,一时难分谁更漂亮。他吃完后微微坐直上半身,带着笑问:“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是天机阁少阁主顾东亭?” 这话一出,鹧鸪山上又?静。 其实闻灯没有证据将顾东亭和山顶上的人联系起来,说这话,是凭着感觉。因为和顾东亭第一次遇见时觉得他眼熟,因故流雪飞霞里他对幽族和国相的熟悉,因为神京城里他遥遥一直的提示。 不过就算猜错亦无妨。这人的目标是他,无论怎么拖延,都会面碰面、看见真实身份的一刻。 步绛玄给闻灯续上茶,闻灯伸手接过,低头饮了一口。 他在心底数着时间,一息、两息、三息…… 不多时,低哑带笑的声音响起了,语速放得很慢,话里带着刻意的停顿:“哎呀哎呀……这可真是……” 闻灯从这人说话的语气判断出,他猜对了。 他当即抬头,不给这人试探的机会,直接转了话锋:“你活了很多年,外壳肯定不止这一个。” “小师父是在好奇,我当年用的是什么模样和你相遇吗?”山顶上的人笑着问道。 声音由远而近,赫是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男子从山巅飞掠出。他唇畔噙笑,模样清俊,一路向下,袖袍在风里翻飞,仿佛是一只飞鸟。 直到踩上半山腰某根树枝才停,距离闻灯和步绛玄不过数丈。站定之后,他抬手扯掉蒙在眼前的白缎,露出一双没有眼瞳和眼白之分,通体皆是灰白色的眼睛。 这人俨然是顾东亭。 这双眼睛,正是闻灯在黄泉见过那人的眼睛。 他从山顶到这山腰,不过瞬息时分。 闻灯对上他的视线。既然这人说当年,闻灯便也说起当年,问道:“当年你进攻周国国都得目的是什么?” 顾东亭将白缎随手丢进风中,盘膝坐在那根枝头,手撑在脸侧,带笑说道:“当然是夺权篡位、改朝换代了。” 这和闻灯曾见过的顾东亭完全是两种模样,但既然猜到,便不惊讶,他神情自若地接话:“这是攻下一个都城就能做到的事情吗?” “剩下的事,慢慢来不就好。”顾东亭说得轻描淡写。 “慢慢来之后呢?”闻灯问。 顾东亭摊手:“可惜我没有得到慢慢来的机会,所?以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闻灯不由挑了下眉。他放下茶碗,环顾四周,将远处松林、近处山石都看了一遍。 风声里夹杂的浅浅说话声,俱是对顾东亭温和外皮下的癫狂肆意,和对他与闻灯谈话的震惊和恐慌。 第271页 这些?声音嗡嗡嗡连成片,顾东亭大抵是嫌吵,抬手往外一挥。但见一股阴寒瘆人的灵力向着山野漫开,所?经之处,人声皆绝,虫鸟不啼。 天地安静,静得如?同死地。 这让闻灯感到不喜,但他对这里并无太大好感,也懒得改变。他靠回椅背,歪了下脑袋,对上顾东亭的眼睛,道:“所?有的人都被你利用了。” 这话说的是现在,世人手中刀剑皆指向他和步绛玄的现在。 顾东亭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天下本就是盘棋局,他们能成为我的棋子,是他们的幸事。” 他笑了一笑,又?说:“小师父一直抑制着自己的境界,想必很辛苦。” “不劳烦操心。”闻灯淡淡说道。 顾东亭却做出苦恼的神情,偏首蹙眉,道:“可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师父了,不忍心看见小师父这样痛苦。” 闻灯呵笑一声,喝了口茶,问他:“我这样痛苦,是谁造成的?” 顾东亭低头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是我。” 他表情转换极快,见不到半分不自然。闻灯凉幽幽一“啧”,不再吃糕点喝茶,拂袖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说起重?点:“是你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没错。”顾东亭点头应道。 “但很可惜,被人截胡了,我没如你所?愿。” “没错。”顾东亭依然这样应着,语气轻巧,“毕竟那位是天神大人,我斗不过他,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树冠上一跃而下,来到山道上,身法相当轻盈,那树上枝叶连颤都不曾一颤。气息敛得一如?既往的好,让人难察觉到分毫。 闻灯又朝着他走了一步,素白的衣袖在山风里起起落落,脸上神情似被风吹散了,更淡几分。 “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你在我体内种的花又是什么?”闻灯问道,语调很平。 “现在还不到时候——不到告诉你的时候。”顾东亭弯起眼睛说道。他这笑容很乖巧,但配上一双没有眼白和眼瞳之分的灰白色眼睛,便甚是诡异。 闻灯猜得到顾东亭为何这样说,也因此判断出,此刻多说无益。他不再这个话题上纠缠,朝顾东亭走出第三步。 这一步迈得不远,脚尖下压一霎,拔刀而出。 同一时刻,步绛玄手中剑起。 两道身影掠进长风,一左一右攻向顾东亭。 风烈,刀冷,剑寒。闻灯和步绛玄不约而同选了快攻,刀锋剑刃上光芒一闪,以相辅相成之势,逼上顾东亭左右两处关键。 但招式并非致命极招——顾东亭这个人,他们可以伤、可以抓,可是暂时不能杀。 这让顾东亭寻到了机会。 闻灯和步绛玄的刀剑合攻,前世演练过无数回,犹如满月无缺。却见顾东亭步伐几回错踏,轻吟几句咒文,再抬手往某处一拨,灵力激荡,便将两人都给挡了回去。 两人退至一处。 交锋短暂,闻灯和步绛玄皆察觉出,顾东亭的实力比方才天机阁众人加起来都要高。且他出招角度更是刁钻凶险。 闻灯和步绛玄换过眼神,再度合招。风狂呼猛啸,被明如霜雪的刀兵划破。这一次,刀上剑下现杀机——大概是准备不管太多,先把顾东亭打个半死再说。 顾东亭见之挑眉,一阵疾退。他退上半空,袖袍衣摆翻飞间,手掌数度结印,弹出灵力,一声轰隆,将两人的联合之势拆解。但他没有紧跟着出手,而是提气纵身,掠向更高更远处。 步绛玄一跃而上,在这几道劲气间借力踩踏,迅速逼近顾东亭。剑锋偏转间,他问:“不想打?” 两双眼眸对视,一者深青,一者灰白,眸底同样没有太多情绪,对对方皆是冷冷淡淡。 “我真是不太喜欢你。”顾东亭低声说道。 “需要你喜欢?”步绛玄漠然回应。 他递出的一剑就要刺向顾东亭眼睛,剑意凌厉,势凛难挡。顾东亭扯唇笑了声,双手一抱,凝出一团灵力,翻腕推出。 别人间剑势戛然而止。 顾东亭旋即松手、向前一踏,闪至步绛玄身后。他当真没有战斗的意思,于步绛玄转身间隙纵身跃起,掠向远方。 “我记得小师父很喜欢玩游戏,我改主意了,不妨就来一场久违的游戏吧。” “如?果你抓到了我,我就告诉你,那朵花到底是什么。”顾东亭大笑一声,丢下这样一句话,倏尔间身影杳然。 闻灯追了三四丈距离,见那人踪迹全无,一时难以寻觅判断,驻足顿步。 他眯了眯眼,望着顾东亭离去的方向,没好气道:“跑得那样快,看来这就是他得以苟活数千年的秘诀了。”转而说起:“他不愿和我们交手,这点很奇怪。” “或许是时间地点不对。”步绛玄来到他身旁,将他没有握刀、空在身侧的手抓住。 “时间地点……”闻灯低喃着,眼眸垂下,片刻后掀起,“说起这个,我仍是没想出曾在哪里见过他——他给我的熟悉感就是简单的眼熟而已。” 步绛玄思忖几许说道:“轮回转生,去到的时间和地点并不固定,他把你从那个世界带过来,首先要在那个世界中找到你。你定然是和他在那个世界里以某种方式遇见过,所?以才会觉得他眼熟。” 第272页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晓在哪里和他见过。”闻灯回握住步绛玄的手,垮下表情说道。 步绛玄觉得这家伙是在抱怨他说了一堆废话,同样瘫着张脸,把剑一收,勾起这人下颌,贴着他的唇道:“不提他。” 第116章 天机盘 “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他, 如何能不提?”闻灯故意往后偏了偏脑袋,躲开步绛玄的?吻,对上他的?视线, 笑眼弯弯说道。 “依顾东亭的意思,是想让我把花完全种出来, 再去见他。” “或者单独和我见面, 帮我种花……种花种花,怎么听着有点奇怪?” “他说的那个游戏, 肯定不止表面那样简单……” 他说着说着思考起来,目光变得飘忽。 风里流着?碎金,将闻灯乌黑的?头发照得偏了色,那金光还映上脸侧, 在他长而翘的?睫毛间跳跃。 步绛玄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 吻上那片细密如鸦羽的?眼睫,吻得那走神的?人闭上眼,尔后沿着?他鼻梁向下,挑开唇缝,吞吃这人口齿间的低喃。 “嗯……”闻灯腰被步绛玄紧紧揽住, 轻轻仰起脑袋,鼻间溢出轻哼。 雪色覆盖整座鹧鸪山, 但因方才一场战事, 树丛翻出几许苍青。 松柏下石台上, 绛红衣角逐着?那素白的袖摆, 在风里起落飞旋。 过了许久,步绛玄才松开扣在闻灯脑后的手。 闻灯眼底的?水光就似要凝出来一般,轻喘着?,神情?迷茫。步绛玄替他拭掉眼角泪痕, 再将这人微有散乱的?发和衣衫一一理好。 “步绛玄,壬午年生,长了张清冷英俊的?脸,平日里一颗心奔在剑道上,眼里除了练剑还是练剑,除此之外似乎无欲无求,但实际上报复心极强。”闻灯调整好呼吸,慢悠悠对步绛玄说道。 “没有无欲无求。”步绛玄神情?自若地反驳,“现在并未一整日都在练剑,还注重劳逸结合。” 闻灯不信:“劳逸结合?” 说完他便明白是什么意思,用脑袋捶了这人脑袋一下:“这会儿逸完了,打算怎么找人?” “你哥给你的?那些资料,没仔细看??”步绛玄反问他。 “扫了一眼。”闻灯回答道,紧跟着?反应过这人是什么打算,“哦,你的?意思是利用天机阁的?那块天机盘。” 步绛玄低低一“嗯”,取了把剑提在手上,“它是世间寻踪觅迹的第一法宝。” “就是名字取得太寒碜了点。”闻灯哼笑了声。 两人并肩向着?鹧鸪山顶走去。 顾东亭已不在此地,但他设下的?噤声术却没有随之而去,整座雪山仍然一片死寂。闻灯抬手解了这术法,不过也是过了一阵,四面才渐渐有了声音。 天机阁如同?传闻般,的?的?确确是一处盛景。 流云如海,飞檐点在烟岚间,琉璃阁窗澄明;细雪纷纷,点染奇石苍苔,不知名但秀丽端方的花开满山野,闲适而趣意。 闻灯和步绛玄走近。 守在天机阁入口处的?弟子境界在神心空明境,本就是一副紧张神情?,看?到他们这样大喇喇走上来,吓得慌张无措,竟是愣在了原处。 闻灯见他如此,露出一脸“你很有趣”的?表情,盯紧人家的?脸看个不停。 这弟子眼珠子一转,对上他视线,慌得两股战战,扯着嗓子怪叫一声,转身往阁里一窜、便没了影。 风倏尔转烈,吹起地面的积雪,纷纷扬扬漫天漫地。 这是前不久才下的?新雪,踩上去松软至极。 闻灯在这场突然而起的风雪中遥遥望一眼那天机阁弟子离去的?方向,拢了拢袖摆,用格外无辜的?眼神看?向步绛玄:“我做错了什么?” “你不该看人家。”步绛玄不留情?面说道。 “哦。” 闻灯仰起脑袋。 天机阁附近并无阻挡外人的阵法和符咒,大门敞开,闻灯向那写着?“天机阁”三字的?门匾上投去一瞥,抬脚跨过门槛。 他进了门,没有立刻往里面走,而是慢条斯理将四下扫了一圈,将这里的?景致大致看了看?,对步绛玄道:“像雪山和云海这类的景观,还是站在远处看?比较美。” 步绛玄亦在往周遭环顾,闻言道:“各有各的?可取之处。” “可取之处。”闻灯重复了一遍步绛玄的?用词,哼笑一声。 “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一声质问从远处炸起。 循声看?去,那长廊上转出一群绷着?脸、神态警惕的?天机阁人,而说话的?,正是方才同?闻灯、步绛玄交过手的?寂灭初境。他手握长剑,走在最前,满脸怒意。 “你们是来杀我们的,现在反而问起我们缘由了?”闻灯转身,双手一抱,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 那寂灭初境道者被这话问得哑口无言。 闻灯向着?他走出一步:“想来你们一定很想知道你们那位少阁主到底是什么人、去了哪里,不如算算?”他面带笑意,话说得温和有礼。 “你竟想驱使我等!”寂灭初境道者又是一怒。 “这本就是你们需要做的?事情?。”闻灯摊手说道。 言罢不再多说什么,拉着?步绛玄在这楼阁前庭里走了走,寻了最为精巧的一方石台坐下。 第273页 天机阁众人自知敌不过二?人,对此不敢多言,更不敢出手。 气氛变得僵持——说得更确切些,是以寂灭初境道者为首的?天机阁人等,单方面同闻灯他们僵持。闻灯就那样坐下,捏着别人间剑柄上的?流苏挂坠把玩,垂眼思索事情?。 无人开口。 时间的流逝速度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发生改变,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见一人从天机阁深处急急奔出。他双手呈着?一块玉牌,大声道:“魏长老,老阁主说开天机盘!” 被唤作魏长老的?便是那寂灭初境道者,听得此言,表情甚是吃惊:“阁主醒了?” “眼下情?形,不得不醒。”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玉牌上传出,沙哑又无力,让人一听便在心中勾勒出他是如何的?老态龙钟。 众人皆冲着玉牌唤“阁主”,那声音应了声,紧接着?又道:“开天机盘吧,魏长老。” 魏长老不极赞同?,瞪了闻灯和步绛玄一眼,道:“阁主,无论少阁主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野心,可只要这两个人还活在世上,占星台那句预言必然成为现实!” 他话说得极重。天机阁阁主那头安静许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们又能奈他们如何?天意,天意……” 众人皆沉默。 闻灯冲着步绛玄无声弯了弯眼,从石台上起身,抖落被风吹起、落到衣袖上的?细雪,看?向长廊上的?人,道:“魏长老,开天机盘吧。” “呵!”魏长老扯唇冷笑,狠狠一甩衣袖,将手里的?剑收起。 却也不再是拒绝之意,他转身,带着那一干人折回?。 闻灯和步绛玄一前一后跟上,随着他们走进天机阁。 这座楼阁从外看?算不得太大,内里却别有洞天。推门而入,一道细桥横于视野间,桥下的?水浅又清亮,一路曲折蜿蜒流淌向前。 灵气很足。小溪两岸,一面是盛放繁花的缓坡,一面是茂密葱绿的?树林,间或能听见鸟鸣,清脆悦耳。 这根本不是室内,更像是另一方天地! “桃花源?”闻灯嘀咕着?说道。 步绛玄勾了勾他的?手指作为回应,其余人虽说听见,但都默不作声。 前行约数里,天机阁众人来到一个搭建在高处的?小木屋前。 木阶狭窄,不过三四层,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 依旧以魏长老为首。但见他抬手捏诀,结了一个法印,将一股灵力注入门环上,再轻叩三声门,才将门叩开。 众人依次步入,闻灯和步绛玄仍是缀在最后。 小屋不大,大抵也就能摆上两三张床,四面空荡荡,不设任何物件器具,唯中央立一石盘,正对一扇窗。 盘上无字,只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痕迹,看?不出是何时落下的?,似新又似旧。 “想来这就是天机盘。”闻灯压低声音,对步绛玄说道。 “且看?他如何。”步绛玄瞥了眼魏长老,视线落到那盘上。 打从答应天机阁阁主的嘱咐起,魏长老便没将目光投向过这两人半分。他沉着?一张脸,简短吩咐其余人几句,走到石盘正前方,将剑竖在身前。 他并起食指中指,念动法诀的?同?时往剑身上一抹,当指尖掠过剑尖,赫见一道流光淌向石盘。 余下天机阁人在他身后坐下,抬掌送出灵力,齐声朗诵口诀。 灵力流转成风。石盘上的?某几道痕迹逐渐亮起来,并跟活了似的,时而上下时而左右流动回转,起初无甚规律可循,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数十息之后,皆向着?某一方位流去。 闻灯紧紧盯着石盘,当那些痕迹停止不动,石盘上光芒褪去、盘面就此定格住时,听得魏长老开口:“他往西去了。”语速很快,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具体位置呢?”步绛玄问。 魏长老头也不回?回?答:“看?不清,被遮挡了,天机盘只能看到这里。” “好。”步绛玄应下,拉着?闻灯的手转身往外。 “多谢。”闻灯稍微注重了一下礼节,对天机阁众人道。 两人离开小屋。 跨出门槛的?一刹,闻灯察觉到这里发生了变化——此刻盈溢于此的灵气较之先前弱了不下三成;再抬眼一扫,见得那些开绽遍野的花、立在缓坡上的?树都枯了几分。 这便是启动天机盘的?代价,难怪那个魏长老脸会这样臭。闻灯明白过来。 步绛玄对此未置评价,扣住他的?手沿路返回?。 没有任何耽搁,两人出天机阁,踏入云舟,直上高空,继续西行。 闻灯心头生出某种感?觉,走到窗前,推开向下俯瞰。 只见耀眼天光下,鹧鸪山上一片茫白间,有一道大型禁制阵法升起、迅速向外扩散。他表情变了变,扭头对步绛玄,道:“天机阁封山了。” “世间因果如此。”步绛玄语气淡淡。 云舟里被两人做了改动,原先一左一右摆放的两张榻眼下并拢合在一起,靠着?东窗放置,桌案和椅子则移到另一侧,角落里还添了一个置物架。 闻灯倚窗,步绛玄坐在椅中。 听见他如是说,闻灯把窗户合上,走到这人身侧,往桌上铺开一张地图,审视着?问道:“向西……西面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274页 步绛玄同?他一道看?那地图,回?答说:“昆仑。” “这片大陆上既险又幽,且无人迹之地。”闻灯提笔在地图那“昆仑”二?字上做了一圈勾画,跟着?步绛玄的?思路说道,“的?确很适合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昆仑是许多神话传闻的起源。”步绛玄垂下眼眸,稍加思索道,“他要做的?事情?,极有可能与上古神秘之事有关。” “好,我们先去昆仑找找。”闻灯将笔搁下,伸手到步绛玄面前打了个响指。 闻灯还想说反正想搞事的?人是顾东亭,着?急的人该是他才对,我们慢慢和他玩这个捉迷藏游戏,让他急了发飙,可当做完这个动作,表情倏然怔了一下。 紧接着?,他抓起步绛玄的?手,将自己体内的?灵力渡与他。 步绛玄眼神亦是一变,眉梢蹙起,抬眼看向他。 “说好经验要满的时候输给你一点。”闻灯拖着?长长的语调说道。 步绛玄并非责怪他什么,伸指搭上这人另一只手腕脉,神情?凝重道:“方才并未如此。” 闻灯:“想来是那朵花在作祟。” 步绛玄没说话,默认了这个答案。 这一回?切脉,他花了许久时间,撤走手指后道:“你不觉得这样太慢了?” 他语气一本正经,神情?严肃认真,可话里的?意思是什么,闻灯岂会听不明白? 闻灯故意做出沉思凝肃的?表情,隔了约莫十息,弯成扇的?眼睛笑开,凝视住步绛玄,将抓这人手的?动作改做抵住他掌心,再手指一屈,十指相扣。 他倾身弯腰,鼻尖抵着步绛玄鼻尖道:“你就是想睡我。” 惹来步绛玄反问:“不可以?” 步绛玄生得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但因脸上惯来没什么表情,勾勒出的弧度显得冷硬凌厉。现在却非如此,那些冷意和淡漠都散了,眉毛向上抬了点儿,声音清且沉,低低的?,流露出危险味道。 闻灯定定看?着?他,片刻后,空出的那只手慢条斯理抚上这人胸膛,在他胸口上打了个圈,向上滑至肩膀。 尔后一抬腿,跨坐到他腿上。 他在步绛玄耳间轻轻咬了一口,低笑着?说道:“当然可以,步哥哥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第117章 结界 …… 门窗都紧阖, 外面肆意喧嚣的风吹不入云舟,屋室内气息交织灼热。 闻灯被放倒在用两张榻拼成的床上?,掀起眼眸、抬高视线, 对上的便是步绛玄的眼睛。定定注视他的深青色眼睛,眼底聚着的光芒细碎幽幽, 仿佛启明时分的星, 亮得不算耀眼,但深邃至极。 可闻灯看了?这人一眼, 便无力再?抬眸了。 他身上挂满汗水,腻得能打滑,白皙如玉的皮肤被蒸出一层薄粉,像是绽放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他低泣着, 时重时轻地喘息, 嗓音沙哑艳丽;浑身都软得无?力,一只手被步绛玄紧扣住、抵着床,一手虚虚攀扶住上?方那人的腰,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到身侧去。 但当下一刻来临时,那手指却猝然用力, 在步绛玄腰背上?抓出几道划痕。 他往上?一仰脖颈,泣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 两种灵力回路, 眼下连接打通、成为一体?, 闻灯体内满得快要溢出的灵力如同流水一样流向步绛玄, 从他的经脉通路上走过,同他自有的灵力交融。 闻灯的境界不再?往上?冲,可眼角全是泪痕,身体紧绷了?一刹, 又立刻瘫软下去。他的眼神变得迷茫安静,慢慢地才找着了?落处。 步绛玄吻他吻得轻柔。 在这样的亲昵当中,闻灯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类似种子破开泥土、生出枝桠的响动。 这声音并非自外界传来,而是就响在他脑海中。闻灯意识回拢,察觉到体内多了?东西——那是一朵花,在他的灵台识海里生长起来,被一团金色的光芒笼罩着,低低矮矮,分出了两片叶子,但还没开出花苞。 闻灯眼睫一颤,震惊抬头,抓住步绛玄:“……我看见那朵花了,在灵台里!” 步绛玄动作一顿。 两人现在的状态,步绛玄能够直接探得闻灯体内的情形和身体的状况,但灵台非同一般,那是修行?者神思浮动之处,需要?征得允许,才可进入。 “让我进去看一看?”步绛玄问,灵力在闻灯的灵台外轻柔打转,叩响“门扉”。 闻灯应了?一声,打开那处的入口。 步绛玄的灵力涌进去,这让闻灯生出一种异物感,比身体上?的接触还强烈。他适应了?一阵,又感受了?一阵,对步绛玄道:“我?的身体并未感到不适,境界也?停止增长了,但它却突然出现……你可曾见过这样的花?” 他的灵台辽阔如海,有许许多多步绛玄不曾见过、但听闻灯讲过的东西在里面漂浮。花就生长在灵台正中央,步绛玄一眼认出,准备过去触碰和试探,可刚靠近,便被那萦绕在外的金色光芒挡下。 但也?让步绛玄有了?间接的接触。这一刻,他明显地感知到上面带着某个人的气息——阴冷的、幽寒的气息,顾东亭的气息。 步绛玄不悦地眯起眼。 “不曾。”他回答闻灯的话,“我?们要加快速度去昆仑了?。” 第275页 他眼底的潮和欲未平,俊美的脸上别有几分味道,而闻灯灵台里有着顾东亭的气息让他极其不满,生出更多的燥和占有欲。 那气息闻灯何尝感觉不到?定然是顾东亭将花种到他身体里?时留下的。 一滴汗沿着步绛玄脸侧的线条向下滚,挂在下颌要?落不落,清亮晶莹。闻灯见了?,撑起上半身,仰头吮吻住那一处说道:“你看看自己,有半分打算加快速度的样子?” 他有意安抚步绛玄的情绪,声音沙哑绵软,语气含笑。 可眼下却相当于点火了。 步绛玄压低眼眸,掐住闻灯的腰,反客为主吻上他的唇,同时向深处狠顶。 闻灯吃不住这力道,下意识后退,被步绛玄眼疾手快捞回去。 他好不容易蓄起的一点儿力气又被撞散了,再?度软成一滩水,任由步绛玄摆弄,口齿间溢出的声音不成调子,一声听起来比一声更凄。 一路向西,距离日落时分更远,但太阳终有落山之时。步绛玄开了?一扇窗,晚霞透过那处烧进云舟,照得半边屋室通红。 闻灯回到了一开始的姿势,坐在步绛玄腿上,不过一身懒散意,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脑袋歪在步绛玄肩头。 “看起来你真的不喜欢那朵花。”闻灯看着窗外的被霞光浸染的云层,低声道。 “你是我的。”步绛玄道,哪里都是,容不得旁人染指。 闻灯鼻翼翕动,他很清楚这人彻底践行了?这句话,现在他身上步绛玄的味道,恐怕在十里?之外都能嗅到。他想了想,问:“如果换做是你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站在顾东亭的位置上。” “我?不会往你身体里?种任何东西。”步绛玄说得肯定。 “哦?是吗?”闻灯抬起脑袋,转而往下看了?眼,戏谑笑开,“既然如此,那我觉得,我?们可以……” 说着他就要跑。步绛玄哪能允许这般事情发生,闻灯一走,他跟着起身。云舟并不宽敞,很快,他将人锁在角落中。 那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再?无?人去看。 步绛玄身后的影子散成迷蒙的雾,又从雾中凝出一条又一条手,缠上?闻灯手脚和腰身。 这影子里?有步绛玄的灵力,故而泛着幽冷,闻灯被这骤然袭来的冷意激起颤栗,立刻告饶。步绛玄挑了?下眉:“我?们可以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闻灯小声回答。 “嗯。”步绛玄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向前一步,逼得闻灯背抵上墙。 闻灯如颠簸在浪潮上,起落不由自主。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精力。”闻灯本就不剩什么力气,当下连哭都无力出声,偏着头,眉峰蹙起一道小钩,断断续续才说出一句话。 “你也?不错。”步绛玄吻咬着他回答说道。 闻灯喘了?一会儿,掀起眼皮:“你不觉得自己很双标?” 步绛玄神色不改,反问两字:“这算?” …… 闻灯筋疲力尽。步绛玄将他抱回床上?,替他清理掉身上粘腻的水迹、换上干净衣衫,并喂了?一杯水过去。 休息许久,他终于能稍微坐起来点儿。他又去看了?一次自己的灵台,将那朵花瞧了又瞧,捏住步绛玄手指边玩边说:“我?分明没有破境,但它仍是出现了?,这是否说明,是时间到了?” “那花有玄机。”步绛玄道。他把闻灯轻轻拨了一下,让这人靠在自己身上。 “我?想,就算你一直拖着不修行,它也?能够汲取天地间灵气、自行生长出,而你修行、破境,对它起的是催化作用。” 闻灯一副懒散模样,步绛玄怎么摆,他便怎么坐,随遇而安。 这时窗外夕照散尽,深黑的天空里?星辰点点,辉光耀夜。他歪在步绛玄胸膛前,身上就裹了?一层里?衣,领口开着,那凹陷进去能盛水的锁骨现在盛满艳丽的红痕。 “我?脸上的东西有变化了?吗?”他问。 “暂无?。” 闻灯回忆一番那花的模样,点头:“也?是,毕竟看它那模样,连叶片都少,也?就刚发了?个芽。” 不过不知晓这花的生长周期,担忧顾虑不可避免,很快又道:“追踪方面你比我?强,昆仑很大,准备怎么找?” “我?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剑意——为了防止被他察觉,那剑意很微弱,隔太远便无法?感知,但到昆仑之后,便可依着它寻过去。”步绛玄声音沉了?些,“如果他当真在昆仑的话。” “把每个地方都转上?一遍也?不是不行?。”闻灯道。 一路向西,来到昆仑是三日之后。这里?很冷,山脚下都飘鹅毛大雪,目之所及唯有一片冰白色。闻灯一身白衣,几乎要和山雪融为一体?,好在一头长发黑如乌檀,唇不点自朱,将他从天地皓白中挖了?出来。 他慢慢转着,将这里?看了?一圈,面向步绛玄戴上墨镜,抬手去拍这人肩膀,严肃地问:“朋友,高反吗?” “嗯?”步绛玄没明白。 “高原反应,意思是一个人如果急速进入高海拔区域,可能会产生一些不良反应,轻则耳鸣头晕呼吸不畅,重则休克死亡。”闻灯解释说道,隔着深色镜片上?上?下下将步绛玄打量一番,又肯定地说,“我?想你一定是可以的。” 第276页 步绛玄自然可以,他曾是三千年来唯一修得寂灭上境巅峰之人,现在能以游天下之境单杀寂灭中境修行者,再?高的地方都到过,这万仞的高山不过区区。 他帮闻灯理了?理衣袖上?的皱痕,拉起这人的手,就这样沿着已被积雪深埋的山道向上?走去。 两人没有刻意隐匿行踪。虽然这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但顾东亭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引闻灯去到某个地方,不可能在发现他们之后逃离或设什么障眼陷阱。 “能够感觉到吗?” 开口的是闻灯,问的是步绛玄在顾东亭身上?留下的那道剑意。稍过片刻,步绛玄回答说道:“或许还要?再?走走。” “那就再?走走。”闻灯应下。 越往上?走,草木越稀,到了一定的高度,便是寸草不生了?。积雪覆满四野,圣洁而又荒凉。 闻灯对赏雪没了?太大的兴致,看见太阳从云后升起,日照金顶,也?不再?感慨大自然的壮阔美丽——走了太久看了?太多,都习惯了。 但他面上不见寻人的匆忙焦急之色,依然走得慢条斯理,仿佛当自己是来游玩。 这时候步绛玄拉住他,不再?任由这人漫无?目的地在前面带路,开始调整方向。 “具体多远?”闻灯被步绛玄按住肩膀,从面朝西北改换到西南,抬手一推鼻梁上?的墨镜,问道。 步绛玄:“约莫二三十里?。” “能判断出是在山面上,还是在山洞中吗?”闻灯又问,跟着自答:“我?想他该藏在某个崎岖山洞里?才对。” 他们依着剑意的指引前行?,二三十里?的距离,不过片刻功夫。到了地方,御在风中向下一看,唯一片茫茫浩雪,没有半个人影。 被闻灯说中了,顾东亭当真躲在山里?面。 闻灯将墨镜抬起来些,露出眼睛,将下方又仔细看了?一圈,说:“想必这里?的山洞能绕出个九曲十八弯,我?们能否直接一点?” 步绛玄一听便明白这人脑袋里?打的是何主意,提醒他:“会雪崩。” “这山上没有住任何人,所以不会影响到谁,而且雪落下去,到了春天会融化成水,还能灌溉下面的农田。”闻灯掏出刀来,说得一本正经。 “歪理。”步绛玄拍了?一把闻灯脑袋。 话虽如此,但他让出位置,让闻灯有充足的空间施展刀术。 闻灯松开抬墨镜的手。 啪的一声,镜架掉回鼻梁上?。 他活动活动手腕,握紧刀柄,凌在高空,引来天地灵气,狠狠向下劈斩。 轰隆! 刀锋下落一刹,大地晃动,四面的积雪猝然脱落垮塌,如同洪流般冲向山下。 山峰从正中断开,分向两侧,露出一道深沟狭壑。 * 昆仑山内里?深处,沿一条狭窄幽深、蜿蜒曲折的小径走上几里?,转过数次弯,便来到一处开阔地带。 山被劈开,遍野狼藉,雪飞得遮天盖地,此间却是不受半点影响,连最为细碎的小石子连不曾摇晃。 这里?照不进天光,本当漆黑一片,但因生长在正中央的那株花散发着光芒,便亮了?起来。 那花是纯净的白色,重瓣叠蕊,枝干挺拔傲立,叶分了?十数片,错落舒展。流淌在它周遭的光华亦是白色,明耀而不刺眼,煞是温和。 花的附近有人席地而坐,他穿一身灰色衣衫,弯着一双没有眼白眼瞳之分的灰白色眼睛,唇角噙着笑意。 他是闻灯和步绛玄正在找寻的顾东亭。从他所在的位置抬头向上?,恰能看见那山头裂开一线,视野里出现了?茫茫天空。 “竟敢劈了?昆仑神山,真不愧是小师父。”顾东亭抛起手里?的石头,又稳稳当当接住,如是来回重复数次,幽幽开口。 起身时他话锋一转,低哑的嗓音里染上?了?凉意:“但你没有破境,而是把灵力都给姬不弃了?,真不乖。” “我?破不破境,把灵力给谁,需要?向你征求同意吗?小徒弟。” 顾东亭上方飘来一道声音,语调懒散,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 向上?一看,是闻灯白衣带刀,如同飞鸟般从那一线裂痕里?落下来。他速度很快,在距离顾东亭还有十几丈距离时,脚往虚空里一点,手腕翻转,长刀狠狠一沉。 这一刀挟着磅礴灵力,如山崩之势砸向顾东亭头顶。 风停,气氛骤转直下。 顾东亭立在原处不闪不避,唇角仍然挂着凉幽幽的笑意。 闻灯的刀逼近,可当他近得和那人仅剩二三丈时,刀上?冷意,招下狠戾,倏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化解开去。 落势变轻。 须臾,闻灯来到顾东亭对面。他感觉到自己在落地的过程中似乎穿过了?什么,但环顾四周,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结界?”闻灯提刀指向顾东亭,挑眉问道。 顾东亭微微一笑:“没错,是这世上?唯有你我?二人能进来的结界。” 他站在那朵花旁,衣角袖摆被柔和的光芒照亮,看起来竟有几分温雅之意。可在他说完的一刹,一抹绛衣飞掠至闻灯身侧。步绛玄出现得悄然无声,又惹眼至极。 顾东亭表情变得古怪。 “不愧是人皇陛下,竟能穿过这道结界。” 第277页 顾东亭半眯起眼打量步绛玄,俄顷眉梢轻抬,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我?懂了?,这是你放弃成神后得到的。” 第118章 世界之花 顾东亭的话让闻灯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瞬息间转了?许多念头。话锋直指的步绛玄却是面色不改,闻灯瞥他一眼?,听得顾东亭又?说:“同为去过归渊的人, 天道对你,可?真是偏爱啊。” 他说这?话时嗓音又?低又?沉, 拖着沙哑的笑声, 藏着一丝扭曲成恨的嫉妒和讥讽——他讥讽步绛玄被天道偏爱又?如何。 话音落罢,顾东亭向前走了?一步。 这?让闻灯将?他身旁那朵花看?得更清楚了?, 那花亭亭玉立地生?长,重瓣,每一瓣都绽放得端庄,杆身上分出细长优雅、带着锯齿的绿叶, 周遭萦绕着清幽的、洁白的光芒。 而除了?光芒的颜色和已然盛放出花朵外, 它?的枝干茎叶和生?长在闻灯灵台里的那朵花完全相同!闻灯眼?眸微张,浮现出惊异之情,转而将?眼?一眯,化作警惕。 步绛玄提剑迎向顾东亭,将?闻灯挡在身后, 语调平直冷清:“游戏已经结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顾东亭对步绛玄的态度极淡漠。这?话他理也不理, 将?步伐一偏, 转到能看?见闻灯的位置, 倚着石壁笑问:“小师父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昆仑。”闻灯将?刀换到左手?,右手?轻拍了?一下步绛玄手?背,扭头看?定顾东亭,??答说道。 “具体一些呢?”顾东亭又?问。 闻灯没?有耐心和他周旋:“直说。” 顾东亭抿唇一笑, 离开背后的石壁。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往斜后方退??,灰色的衣摆在幽亮的山洞深处摇晃,拉出幽幽的弧度。 他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拿出一把折扇,抵住下颌,流露出思考的神情。 “这?是你自己定下的游戏规则。”闻灯见顾东亭如此态度,冷声提醒。 闻灯收起了?刀,取出许久没?有用过的玉笛,手?指一拨,转出一朵利落漂亮的花朵,同时也懒得和顾东亭继续僵持,决定先打了?再说。 “这?里是死界。”顾东亭在闻灯出手?的前瞬开口?。 “用小师父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讲,就是死亡结界——万物皆不允许生?长、唯有死者能够抵达的死亡之地。” 顾东亭抬起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目光扫过左右,以一种讲解介绍的口?吻说道。 他顶着一张清俊温雅的脸,眼?眸却是诡异的灰白色,摊开双手?做那样的动作,又?被一片说明不明说暗不暗的白光照耀着,显得滑稽且诡异。 “死者?”闻灯扬起下颌,语调抬高几分。 联系顾东亭之前说过的这?结界唯有他二人能够进来的话,他不由将?这?里再度打量了?一遍。 此地是一个洞窟的尽头,因?了?头顶山峰被他劈开一线,洞不成洞。这?里灵气和水汽都很充足,位置亦在雪线之下,温度算不得太低。地面有土壤,壁上挂着泥,可?连一星半点苔藓都没?有生?长,除却那朵洁白美丽的花,没?有任何植物。 死界。 闻灯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顾东亭脸上笑容多了?几分,用轻快的语气对闻灯说道:“是啊,小师父,你早就死啦。” 闻灯面无表情注视顾东亭,以持刀的姿势握住玉笛,指向他心口?。 “你坐上的那趟飞机,在中途就出事了?。”顾东亭见他如此,补充说道。 步绛玄手?上有了?动作,但被闻灯按??去。闻灯保持着那样的持笛姿势走向顾东亭,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小师父真是的,我都这?样说了?,还想不起来吗?”顾东亭叹了?一声,神情似乎颇为苦恼,仿佛长辈面对自家答不上题的小孩般。 他来??走了?两步,甩袖道:“我为你好好描述一下当时的场景吧。” 步绛玄使出离手?剑,别人间连剑鞘都来不及出,霎时划破山洞里的清幽光芒。但顾东亭一直提防着他,几乎是同一时刻,甩出术法挡下。 一人强硬,一人从容不迫,一剑一劲气相撞,在半空中炸出巨响,而周围石壁、土壤里生?长的花,没?受到丝毫影响。 别人间??到步绛玄手?里。 在这?一刻,闻灯猛地想起了?什么。 顾东亭含笑敛袖,目光从步绛玄身上移开,盯着闻灯的眼?睛说道:“那是一趟去悉尼的航班,从北京出发,在越过赤道的时候,遇上了?严重的信号干扰和强气流,再加上飞机自身存在的漏洞和问题……”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幅画面出现在闻灯眼?前。 那是正?飞行的航班内,在万米高空上。 透过窗户,能看?到的景色唯有刺眼?的阳光和被阳光染上金色的云层。在窗户内,身穿统一制服的乘务人员分散在走道上、神情焦虑,乘客们更是一个比一个紧张恐慌,小孩在哭,大人在尖叫,坐在靠窗位置上睡觉的闻灯被这?样的异常惊醒,摘下眼?罩张开眼?睛。 飞机剧烈颠簸,灯光不断闪烁,明明暗暗中,头顶响起用各种语言交替说出的提醒和安抚,他反应过来后立刻依照指示摆出防撞姿势。可?没?有用,当所?有的灯黑掉,飞机失控倾坠、撞上地面的那一刹,机身某一段位置,轰隆爆炸。 第278页 在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生?还? 在这?场事故里无人生?还。 闻灯甚至看?见火光和烟雾漫上来那一瞬间,满机乘客和机组人员的死状。 他缓慢瞪大眼?,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 ——这?是本该存在于他记忆里、却一直被忽略了?的画面。 顾东亭仍在不紧不慢说着:“……如果不是在那之前便找到了?你、一直守着你,我还真没?办法及时在你去黄泉之前,将?你带到这?里来啊,小师父。” 最后的语气带上了?感慨。 闻灯却意识到了?不对:“那本书……” “书?”顾东亭歪了?下脑袋。 闻灯立刻判断出那不是顾东亭的手?笔——恐怕是那位神明为了?截顾东亭的胡作出的安排。 眼?下顾东亭已不在意这?点细节,衣袖一拂,负手?到身后,笑吟吟地问:“小师父,你知道这?个世上有条规则是什么吗?” 闻灯握在玉笛上的手?一紧,想通了?到顾东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条规则是,一旦死者明白过来自己已死,那他的肉体必然消解散尽,然后渐渐的,从这?人世间消失不见。”顾东亭的声音和闻灯的思绪同样快。 而闻灯怎会不知晓。就如同从前看?的一些电视剧电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照旧生?活的鬼发现真相后,往往会被鬼差抓走、送入黄泉,这?个世界上同样存在着类似的安排。 不过闻灯特?殊,他是已死之魂进入到未死的躯体中,又?被顾东亭做了?某些安排,所?以外貌模样和常人无异,能和常人接触交谈,各方面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这?转瞬之间,闻灯看?见自己的手?指颜色更白了?,开始变得透明。 闻灯的手?一颤,垂落下去。 与?此同时,他听见脑海里响起了?很细微的,开花的声音——他周身灵力悉数涌向灵台,根本无法阻止,毕竟亡者无法控制身体里的灵力。 这?一下太快太狠,他脸上血色骤失,头晕目眩,几欲跌倒。 步绛玄侧身扶闻灯,手?指扣住他手?指,沉稳有力:“没?事,别担心。” 闻灯垂下眼?眸,调整呼吸。 他一时说不出话,全身的重量都交到步绛玄身上,连抓不稳的玉笛都放进步绛玄手?里。顾东亭看?着这?一幕,神情染上幽寒之意。 “小师父当然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消失的。”顾东亭道,声音渐低渐哑,最后只能听见个气音,却是咧嘴笑开,灰白色眼?睛弯成一道缝,神情端的是诡异。 “因?为那朵花——我种在你体内的花,是世界之花啊。” “开在死界之中、永不凋谢的世界之花。” 第119章 姬不弃 闻灯垂着脑袋, 眉心轻蹙。 风不知从何处吹起,吹得素白的衣角不?住翻飞,他身形看起来变瘦削许多, 头发从脸侧散落下来,深黑如乌檀, 将本就苍白的面色衬得触目惊心。 身上的?温度亦在流失, 他的?手原本比步绛玄温热,眼下却温冷了, 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不住,要随风散去般。 步绛玄不?禁将他抓得更紧。 闻灯哪会不?知晓步绛玄心中想法,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反握住他的?手, 道:“不?是太严重的?问题。” “坐一会儿?”步绛玄问。 “好。”闻灯应下。 步绛玄摆出一张靠椅, 连扶带抱将闻灯放上去,然后把玉笛交还到他手中。 闻灯调整着呼吸节奏,闭上双目,到灵台去仔细看了看那花,再睁眼和顾东亭身后的那朵进行对比。 灵台里的?那朵花花瓣正逐渐舒展, 除了颜色呈金色外,模样和另一朵无二?区别。它给闻灯带来的唯一影响, 便是体内灵力统统被夺走了。 闻灯长长出了一口气, 拨弄手里?的?玉笛, 低声道:“佛言道一花一世界。这世界之花现在却有两朵花, 一朵缓缓生长,一朵早已盛放——如果我猜得没错,在你身后的那朵,代表的?是当下我们所处的?世界。” “小师父聪明。”顾东亭笑着说道, 一手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另一只手手心。 “它开得太久了,一切都显得乏味和无?趣,处处充斥着滑稽可笑之事,生活在这里?的?人更是丑陋——所?以,我们一起创造新的世界吧!” 他的?语气由感慨转向激昂,话到末尾,上前一步,伸手向闻灯发出邀请。 双方离得不?远了,在闻灯坐的?位置上、以他现在的姿势,余光稍微一偏,就能看见顾东亭的衣角。闻灯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听着这番话,从表情到内心都是一片平静,不?生半点波澜。 “这个过程很快的,当新的花朵诞生,旧的自然会死去。”顾东亭又道。这话里?竟透着些许循循善诱的味道。 他向着闻灯走出第二?步。 距离再一次被拉近,横在当空的别人间发出一声激响,剑锋偏转,直掠顾东亭眉心。 这一剑比先?前的?还快,纵使气势称不?上雄浑,但剑风凌厉。 闻灯的声音和着这剑声响起,听起来懒懒散散,带了点儿幽幽笑意:“我之前对你的?评价错了。” “哦?”顾东亭被别人间逼退二?三丈,捏诀接招化招之时,应了一声。 第279页 “你不?仅仅是个神经病,还是个中二病。”闻灯慢条斯理说道。 顾东亭的笑?容扭曲了一下,将步绛玄的?剑扫回,脑袋垂低再抬起,眯着眼睛问:“不?愿意?” 闻灯不再理会他,转头对步绛玄道:“还有一段时间,你对付他,我研究花。” “嗯。”步绛玄同意闻灯的提议,将剑抓进手中,挽出一个剑花,点足跃起,凌空出剑。 他出了一剑。 长剑如龙摆尾,落招之时,却有万道剑意齐下,转瞬织就密网。 风转停,剑光照彻洞窟,处处充满凛冽威压。 两双眼眸对上,出剑者?眼神淡漠,接剑者?讥讽含笑。 顾东亭身法之迅捷,在万道剑意中错步旋踏,连残影都捕捉不?见。灰色的衣角起落飞旋,倏尔脱离剑网,顾东亭一掠后退,似雁落平沙踏上地面。 “相同的?招式。”顾东亭语气轻蔑,“前些日子你二?人联手都打不?过我,现在单凭你一人,又能如何呢?” 步绛玄于原处站定,没有接着出招,而是接着他的?话道:“的?确差了些。” 他似乎有些反省之意,让顾东亭挑起眉稍。但顾东亭没再应什么,起手捏诀,打算回击,速战速决。 步绛玄注视着对面的人,抬起左手,动作很慢;但又很快,在顾东亭出招前,将手掌一张、屈指虚抓。 这个动作解除了他身体内的?某种限制。刹那之间,拖在身后的影子弥漫成雾,将他裹住,又在刹那之后,悉数涌进他身体中。 他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深,由深青转为墨青,最后归还于墨。周身溢散开光芒,一道新的影子落下,短短的一截,被他踩在地上。 一身剑意暴涨,剑气流转如云,境界陡然上升。 灵气波荡中,巍峨昆仑神山震荡。 寂灭境。 步绛玄由游天下境一跃来到寂灭境。 但这不?够,他单手提剑,向顾东亭走了一步。 一步之间,绛色衣袂起落。 寂灭中境。 还是不够。他敛低眼眸,继续往前踏。 气息更凛几分,一步之后他抬眸。 是两点如漆,一抹寒凉,杀退千万年来的长空夜色。 死界里?制造不?出太过剧烈的?响动,却也走石飞沙,连那朵兀自开绽的花都摇晃起来。 ——步绛玄身上挟着浩浩华光,威压太重。 这是寂灭境巅峰! 顾东亭盯着他,表情逐渐退去,转而又将脑袋一摇,嗤笑一声,移开目光。 “人皇陛下。”他这样称呼步绛玄,摊手说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招术呢。可就算你回到寂灭境巅峰,也不?过和我打个平手罢了。” “是不是平手,打一下就知道了。”步绛玄抬起剑,语调平淡。 顾东亭又一次扯唇:“你莫非认为,还能杀我第二次?” 步绛玄不?和他废话,将不?可渡提到左手上,双剑一前一后递出,直向顾东亭面门! 剑光如虹不灭。 洞窟另一边,闻灯改换姿势,于椅上盘膝跌坐,纳天地灵气入体,去试探生长在灵台里的?那朵花。 在它开花的一刹,闻灯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多?了许多关于它的?资料和信息。这说明他和它之间在逐渐融合,并不是个好兆头。但也能对这点加以利用,他不?信没有将这朵花扼杀掉的?方法。 他打算先?把它从灵台里挖出来。却是不曾料到,他刚有了第一下动作,识海之中竟出现了顾东亭的身影。 “花和你已是一体,它开始绽放了,这是个无?法停止、不?可逆转的过程,小师父若想让它死,除非种出一朵新的代替它。” 这里?的?顾东亭是身穿雨过天青色衣衫、眼蒙白缎的?模样,显然是先前留下的?一道影像,不?过一开口,仍是低哑带笑的?声音,咬字很有几分古老贵族的腔调。 “可那样,到底是殊途同归了,依然是创造出崭新世界。”他的?笑?容里充满了满足的?自傲。 “那也比你种出的要好。”闻灯冷冷回道。 “但小师父你没办法种出第二?朵。这天底下,唯有你的?灵魂能够和天地完全同调,唯有你的?灵力、你的?修为,能够将它浇灌发芽。”顾东亭低声说道,“一个人的?灵台,只能容纳一朵花。” 闻灯“呵”了声,眼眸垂低抬高,审视他一番:“不?愧是至少活了三千年的老妖怪,还能在人家灵台识海里留一个能够交互的?玩意儿。” “因为我是一道残魂。”顾东亭解释了一句,继而挑挑眉毛,边踱步边说,“老妖怪,你如何称呼,我无?所?谓。但你看看,我对你多?好啊,将世界之花种在你的?体内,为你延续生命,让你今后可以和世界同存。” “你将成为永恒——比姬不弃对你好多了吧?” 顾东亭离闻灯越来越近,话音落地,脚步跟着站定,手里?的?折扇抵在下颌上,向闻灯倾身,意味深长笑道。 “原来是这样吗?”闻灯又是一垂眸,连带手也垂了下去,似是轻轻一叹,放弃了某个念头,“那我就不费力气了。” “小师父想通了?”顾东亭唇角弧度更甚。 “是,想通了。”闻灯点点脑袋,在灵台里向顾东亭伸出手。 第280页 这是个握手的?动作,顾东亭懂得。他就要抬手搭上闻灯的手,忽见闻灯神识凝成一刀,不?偏不倚轰来。 残魂没有自保能力,更无本体那般诡异的?身法,一刀就斩碎,连声惨叫都无。闻灯掀起眼眸,瞥了眼那纷飞散去的?光屑,面无表情道:“先?打死你再说。” 灵台里没了这人,重归寂静。闻灯来到那朵花前,伸手碰了碰,转身离开。 他从椅中起身,关注起死界里?的?战局。 ——顾东亭这个人擅长守和逃,身法当能称得上当世第一,连冥王的?一招都能躲过。和这样的人对战,是件麻烦事。 更麻烦的还在于他不?能上去帮忙。他现在一身灵力散尽不?说,上前对战,还极有可能加速灵台里那朵花的生长。 却也不?能够再耗下去了。闻灯眉梢蹙起,做了一个深呼吸,坐回椅中,捏紧手里?的?玉笛,眼眸压低,作出决定。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闻灯用来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出刀,但在修习刀术之前,他先?是一名音修。 音修施术的方法便是奏曲吟唱了,这样的进攻方式耗时很长,还易被对手打断,故而交战时,音修都是被安排在后方。 闻灯施术无需这般麻烦。他在没得到从前记忆之前,便能短奏几句施展出术法,眼下自是更擅长,瞬息间可落定一术。 但见他坐在椅上,执玉笛在虚空轻点数下,调转天地灵气,顷刻结成一道法术。 每一下都是一段乐音,虽是无声,自有灵力流淌倒转。 死界内再升光芒,昆仑山上第三度动荡。四壁簌簌落下碎石,砸在地上啪嗒啪嗒作响,闻灯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响起。 “你的?确很难对付,寂灭境巅峰的步绛玄或许只能和你战个平手,但如果再加上他呢?” 话是对顾东亭说的?。 言语之间,他身后多了一人。 一名亡者,一身玄黑衣袍,一双漆黑丹凤眼,手提一把明亮寒冷的剑,脸上无?甚表情,却是不怒自威。 那剑是不可渡。 那人赫然是曾一统大陆诸国,自归渊带出天河十二?图、创建正统修行体系的周烈帝。 三千年里,天下唯一的?寂灭境巅峰,周烈帝姬不弃。 第120章 盛放 这是幽族的禁术, 顾东亭当年曾用它召唤出一支亡灵军团进攻周国国都,后来被洛箫修改、削弱,至如今, 仅能召唤出一两个亡灵。 多亏那些年月里的研究,闻灯现在才能准确地唤出进入寂灭境巅峰的姬不弃。 不过也因此耗费了积蓄起来的所有力气。闻灯咽下那口涌上喉头腥甜的血, 将握住玉笛的手放到膝上, 靠回椅背,垂下眼眸, 尽力调息。 “小师父,亡灵可没你想象中那样好控制。”顾东亭凌在半空,垂目注视闻灯和他身后的姬不弃,慢慢说道。 闻灯没有回答这话, 甚至没睁眼, 他就这样靠在椅子里,抬起左手,冲姬不弃做了个进攻的动作。 却是不曾料到,那手在即将收回时,被另一只手抓住——是只冰冷的、没有半分活人特征的手。 姬不弃的手。 闻灯不得不睁眼。 姬不弃在他身后, 故而他抬眼的第一瞬,看见的是站在对面的步绛玄。步绛玄一身绛衣染满冷意, 手持双剑, 眼眸如墨点漆, 他盯着抓住闻灯的那只手和手的主人, 眼底现出杀意。 这时姬不弃上前?一步,绕到闻灯身前?,将顾东亭和步绛玄都挡去。 他占据闻灯所有的视线,定定注视着他, 开口唤道:“洛……箫?”他像个久未说话之人,嗓音有几分沙哑,语带迟疑。 不过唤了这声之后,说话便如常了。 他又唤:“洛箫。”语气甚是肯定。 顾东亭露出看戏的神情,“越是高境界的亡灵,越容易保留自我意识,以及生前?执念。据我所知,这位人皇陛下生前?最大的执念,就是找到小师父你、和你在一起呀。” 他故意瞥了眼步绛玄,接着又说:“亡灵往往会被执念束缚,你做这样的召唤,真的是打算杀我吗?” 这话惹得姬不弃挑眉。他看了眼顾东亭,回头问闻灯:“杀他?” 闻得此言,顾东亭微微眯起眼睛,似是不太相信闻灯和姬不弃的交涉竟这般简单。 “是。”闻灯点头。 姬不弃:“有几分熟悉。” 闻灯略加寻思:“你以前杀过他一次。” “那他呢?”姬不弃转身,视线落到步绛玄身上,又问。 他和步绛玄的模样完全相同,除了衣服的制式和颜色、步绛玄手里多了把?剑,两人看不出任何区别。 姬不弃和步绛玄对上视线。 但姬不弃没有要闻灯回答的意思,话毕时分又转回来,弯腰倾身,抬指勾起闻灯下颌,吻住他的唇。 这个动作他做得自然熟稔,可闻灯猝不及防,惊得瞪大眼。姬不弃这回没有全然挡住他,他目光越过面前的人,又一次看见步绛玄。 那绛色衣衫在风里翩飞,袖摆招展之时,一点寒芒乍现。 步绛玄沉着眸光抬起剑,但终究,没有对姬不弃出手。他转身看向顾东亭,一剑反提在手,一剑平举,两剑同时递出,长光破空,凌厉难当,杀向顾东亭眉心。 第281页 同一时刻,姬不弃放开闻灯,凌空一跃,来到比顾东亭更高的位置。他衣角翻飞如鹰展翅,不可渡向下劈斩,剑光如洪流泻,势震山河。 两个人,不同的剑招,却是气势相同,一上一下,左右相守,互补空缺。 剑风浩然,剑意四散,灵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激得开在死界里的花不住发颤。 充盈在洞窟里的光芒比先前?黯淡许多,昆仑山上似乎又起了一场雪崩。顾东亭表情变得凝重。他将御风之法施展到极致,寻了某个刁钻空隙将两边来的剑同时躲掉,再错步旋身,甩开身前上方的步绛玄和姬不弃,向着洞窟出口疾掠。 他想逃。 逃对于他而言,是一本万利的做法——他的前?期准备做得不能更充足,只要闻灯体内的那朵花完成了绽放,旧世界毁灭,他便能够在新的世界获得新生。 这里没有人比他更快,即使是身为亡灵的姬不弃。 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顾东亭前行方向上炸起一片光芒,数道灵力激荡开来,如同浪潮拍岸,訇然砸向正待脱逃之人。 顾东亭不得已折转方向,用余光一看,那山壁上被人提前?布下了十二道符咒。这一刻,顾东亭明白过来,为何步绛玄比闻灯晚出现一时片刻。 “倒是小瞧你们了。”顾东亭扯唇冷笑。 “毕竟和你交手的次数也不少了。”闻灯坐在椅子里,慢条斯理应答。 别人间自步绛玄手中飞出,于虚空折转数次,攻向顾东亭。剑影纷乱如花,剑光瞬转,真假难辨。 “速战速决。”步绛玄看了一眼姬不弃,丢下四?字,提起另一只手上的不可渡,足尖轻点,几回虚晃,踏入纷乱剑光中。 姬不弃眉梢一挑,紧随上前?,并于左侧分道,绕向顾东亭身后。 顾东亭逃无可逃,翻掌应战。 步绛玄抓回别人间,双剑并出;姬不弃单手提着他的那把不可渡剑,剑尖上挑下压,斜刺再接横斩。 两个寂灭境巅峰联手,一剑出得比一剑更快。须臾,剑意盈满此间,光华几度缭乱,劲气纵横交错,崩飞山石。 顾东亭败相露得极快。 如那时闻灯在黄泉所说,这人的优势全在防守上,进攻相对弱了些。而他偏偏对上两个本是一人、连眼神都不交换便能配合的寂灭境巅峰,防守优势荡然无存。 难躲难逃难避难藏,十数招后,灰袍上添了血痕。 堪堪避过一记杀招,顾东亭放了一片树叶到口中,吹出一声响。 “想走灵界?” 分不清是步绛玄还是姬不弃出声,亦难分清是谁的剑意,或许在这时刻,两人都出了剑,将应声出现在虚空的一道金光打?散。 ——那是还没来得及完全露出的灵界入口。 顾东亭表情变得狰狞。 步绛玄和姬不弃同时有了动作,一人打落他口里的那片叶,一人封住去路。 紧跟着,姬不弃剑出于顾东亭身后,直穿胸口;步绛玄手中双剑,一剑斩了顾东亭的手、一剑封喉。 说不上谁更快更狠。 顾东亭瞪大眼,血从口中喷出,洒了一地。他呼吸顿时乱了,喘气如同拉动破烂的风箱,嗓音哑得粗砺:“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解决最后的问题了吗?” 他盯着步绛玄,最后唇角一勾,扯出一个笑容,“就算我现在死了,只要新世界诞生,我就能够……” 步绛玄和他对视,不想听他多言,剑锋一偏,利落斩首。 咚! 脑袋如球滚落,顾东亭再也无法笑出。 步绛玄收剑,却是姬不弃先一步转身,走向坐在洞窟另一侧的闻灯。 姬不弃转瞬来到闻灯面前,敛低眸光,道:“洛箫。” 他的模样和步绛玄没有任何不同,眼眸漆黑如海,神情端的是认真。 闻灯自下而上对上他的视线,掩在宽大衣袖底下的手指在圈椅把?手上轻轻敲了敲,又将眼垂下,没有对这声低唤作出应答。 顾东亭说得很对,亡灵并不是那样好控制的。闻灯眼下是灵力全无的境况,打?从一开始召唤出这人,就失去了对他的控制。 好在召唤出的姬不弃没有太出格的行为,不曾违背他这个召唤者的意愿——但那是在有外部强敌的情况下。现在顾东亭已经死了,于姬不弃这个亡灵而言,需要解决的唯一执念,便是“洛箫”。 说时迟那时快,剑啸破风,步绛玄向着姬不弃出剑。 绛色衣袂低旋,寂灭境巅峰的气势直逼上前?,剑招剑意竟是比方才对付顾东亭更狠辣三分。 姬不弃回身,不退不让,抬手挽剑。 前?世今生难割裂,他们都拥有从前的记忆,历过同样的劫数难关,同是一人,太了解对方。 一人剑起,一人招落。 风在流转,剑势不歇,阵仗撼天。 双方都知情形紧急,没有一人留情,片刻之间过招上百。 谁也不肯让谁。 僵持之中,凛目相对,倏见姬不弃一剑指天。剑气冲向高空,浩荡雄浑,将山顶裂出的一线掀得更开,又随着他剑锋向下一压,悍然砸向步绛玄。 气势之骇人,仿佛砸落下来的是整座昆仑山。但步绛玄没有动。他眼眸一抬,定定锁住对面的姬不弃。 姬不弃在这时起了第二剑的势。 第282页 步绛玄所在位置并不开阔,身后半丈即是山壁,如果他选择避开姬不弃的第一剑,必然要遇上第二剑,而若不避第一剑,那必身亡。 眼见那第一剑就要落地,步绛玄依然不摇不动。 姬不弃眼底流露出些许疑惑,但这疑惑没有妨碍他剑上招式。 而在他第一剑逼近步绛玄身前一刹,这人向后踏了一步。 紧跟着,步绛玄以身体后背在昆仑山壁上生生撞出一条通路,避开那剑气剑意,再于石壁上借力一跃,跃至半空,向着正出第二剑的姬不弃头顶劈斩。 鲜血满衣衫。 到底是步绛玄更狠一些,眨眼之间递出两剑,直将那早已远别人间的亡魂斩成两截。亡灵的消散留不下任何声音,姬不弃来时悄然,去时无声无息,转瞬消弭。 山峰却被劈得更开,天光散落下来,甚至还带来了雪。步绛玄踩上地面,再不往身后看一眼,也不管身上的伤,将剑一收,迎着雪走向闻灯。 “步绛玄……”闻灯从椅中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被步绛玄扶住。 步绛玄知晓闻灯不喜欢血腥气,当即给自己捏了个洁净术,再帮他把?肩膀上散散乱乱的发?都撩到背后。 他手指抚过闻灯眉尾的几道浅红印痕,轻轻一偏头,吻住这人想要说话的唇。 闻灯身上沾染了姬不弃的气息,和步绛玄身上的有些许不同。步绛玄一寸寸吮咬过去,将旁人的味道覆盖。 下一刻,闻灯却将上半身一扭,低下头咳了一声。 鲜血立时四溅,星星点点洒在素白的衣袖上,红得刺目,如同雪地上落了梅花。 而这个瞬间,在他身后,当真升起了一朵花——一朵泛起灿烂金光的、玉立亭亭、盛放得优雅的世界之花。 第121章 某个人 闻灯有所感应, 转过身去。 他的肤色已呈半透明,又穿一身素净白衣,在那耀眼绚烂的光芒下, 整个人染上—?层金色,失真又美丽。 “除了世界之花, 它还有个名字。”闻灯伸手碰了碰枝干上的—?片叶子, 凝视住它的花瓣,低声说道。 “太岁?”步绛玄思?绪转得极快, 闻灯会在现在说什么,—?猜即透。 闻灯点头:“对,就是预言里?的太岁。” 这是这朵花告诉他的。他们已为一体,它在不断绽放着, 闻灯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喜悦之情。 新世界即将降临, 新生的金色花朵盛开得灿烂,在虚空中静缓旋转。旧有的纯白之花受到威胁,枝叶花瓣摇晃颤栗。 闻灯扭头看了它—?眼,低喃道:“没有时间了……” 话音落地,但?见?那纯白的太岁花向上拔起, 紧实的土壤松动散开,根茎裸露在外半数有余。 震荡四起, 轰隆隆更胜惊雷。 是真正的天摇地动, 地面起伏摇晃, 山顶那一道长缝以人眼可及的速度往两侧延展, 山中巨石碎裂,山外积雪倾塌,顷刻席卷成洪。 ——昆仑山在坍塌。 而将神识往外—?探,崩塌的不仅仅是伫立于大陆西面的这座昆仑山, 更是整个世界! 人的哭喊、兽类的嚎叫从遥远山外传来,混在山石崩裂、风雪呼啸中,杂乱刺耳,让人心惊。 闻灯被晃得踉跄—?步。步绛玄稳稳扶住他,把人按回椅中,捏了—?道结界固定住四方,接上方才的话:“有的。” “你打算怎么做?”闻灯问,只当他是在安慰。 步绛玄蹙了下眉,没做出回答。 那就是没有了。闻灯在心中说道。 此刻的沉默难再无声,四野皆是震荡与零落。闻灯往身后投去一瞥,紧紧抿了下唇,转身看回步绛玄,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是有—?个办法,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那就是——杀死我。” “我现在仍是它的容器,趁它还没有完全降临死界,杀死我就能……” 他语速放慢了,语调尽可能轻松,但?话没能说完——步绛玄用吻堵了回去。 这个吻依然温凉,轻柔而又坚定,没持续太久,倏尔即分。步绛玄两手撑在闻灯身侧,将他完全圈在身前和椅中,定定说道:“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闻灯的语气并不信。 步绛玄的目光落到闻灯背后,那朵金色的太岁花很快就要将花瓣和枝叶舒展到最盛的时刻。“目前还是一个猜想,顾东亭为什么选定你做太岁的容器?”步绛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我的灵魂能和这片天地完全同调。” “原来如此。”步绛玄低低应了声,收回目光的同时,把闻灯手上袖中用来储物的法器、以及那根玉笛—?并拿走,向后退了数步。 ——步绛玄这是为了不许他自杀。 闻灯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他追着步绛玄站起来、走过去,但?走出一步,便发现自己无法再向前迈步——无形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赫然是步绛玄为了抵消震荡设下的结界,却是不曾料到,还能将他困在里面!闻灯眼睛瞪圆。当下差距悬殊,他压根破不了这结界。 “你想做什么?”闻灯屈掌成拳,向着面前的结界狠狠砸了—?下,咬牙切齿问。 “赌—?把。”步绛玄道。 两人隔的距离用一只手便能消弭,他握住闻灯的拳头,指腹在他指间摩挲,将这人的手慢慢退回去,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283页 “我早就死了。”闻灯仰起头,咬字极重。 “反正我已经死了,而如?果我不带着它离开,你就会死,整个世界都会消失!”闻灯瞪视着对面的人,空出的手—?抬,指向身后,“就算你有别的办法,现在也来不及了。” 新生的金色花朵怒放着,光芒盛大繁浩,代表旧世界的那一抹纯白被迫让出位置,根须尽数离地,花瓣枝叶逐渐枯萎凋落。 新和旧就要交替。 步绛玄垂下眼,再抬眸时,缓慢笑了笑。 这世上少有人见过他的笑容。他生?着—?双丹凤眼,眼尾上翘,拉出些微的弧度,轻轻—?弯,能敛尽世间所有的风流。 “来得及,你还会活很久。”步绛玄说道,语气温沉,又透着郑重。 “这次,就由你看着我走吧。” 步绛玄松开闻灯的手,往后退了—?步。幽幽的雾自他身后脚底升起,顷刻漫向山野,向着更高更远处扩张蔓延。 天空化作—?片深红,山外嘈杂汹涌,闻灯被困在一隅结界里?,却也能感觉得出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 ——步绛玄这是在改变天地,强行使之和他的灵魂同调! 而这人接下来是什么打算,不言而喻了。办法仍是那个办法,不过是容纳太岁的容器做了更改。 闻灯脸色苍白至极,不断摇头,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下—?刻,闻灯迅速转身,不再看步绛玄。他伸手攥住背后那朵金色的太岁花,不让它向着那朵纯白色的靠拢。 就算他体内灵气全无,武器法器都被步绛玄带到了结界之外,但?他仍然可以调动天地间的灵气,达成目的。 他才不要……看着步绛玄离开。 可没能快过步绛玄。 天地发生变化,他的神魂便无法与之同调,太岁自然不愿再寄生?于他的灵台中。 那金色的光芒化作—?道虚影从指间掠去,闻灯立刻回身。他看见?步绛玄—?把抓住这朵即将降临世间的太岁,让周遭的雾气和影子硬生生?将他吞噬、纳入体内。 然后,步绛玄取出了血誓之剑。 这剑月白色,剑鞘绘着满月和星辰,上面施加了幽族秘法,无论步绛玄是何种修为、在何等境界,都能轻而易举将之杀死。 “不……”闻灯朝着步绛玄伸出手。 步绛玄抬起眼眸,最后看了—?眼闻灯,手腕—?转,将血誓之剑刺进自己胸膛。 刹那间,天和地都寂静。 纯白的世界之花落回死界的土壤中,闻灯跌跪在地,咳出一口鲜血。 但?这—?次,没人再抱住他了。 * 周围的—?切是那样安逸,有清甜的花香萦绕鼻间,耳侧还能听见虫鸣鸟啼。闻灯缓慢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顶浅银地流云纹床帐,映着屋室里不算太亮的烛光,如?水般滑亮。 他蹙起眉,直觉哪里不对,从床上坐起。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嘎吱,有人推门而入。 来者是于闲,—?身水青色的白玉京院服,手里?提着食盒。他本是懒懒散散迈着步子,见?到坐起上半身的闻灯先是一惊,紧跟着长舒—?口气,大步流星走过去,欣喜道:“闻师弟,你终于醒了!你这—?回睡了足有三天三夜,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于……师兄?我在大明楼?”闻灯四下看了—?圈。这屋室宽敞,东西两面都有窗,室内置一桌两柜两椅,三面都是书架,俨然是步绛玄在白玉京的寝舍。 等等,步绛玄…… 在昆仑的记忆涌上脑海,闻灯难以言明自己的心情。他走下床抓住于闲手臂,急切地问:“步绛玄在哪里?他救回来了吗?” 于闲刚把食盒放到桌上,闻言流露出疑惑表情:“你说谁?” “步绛玄。”闻灯道。 “咱们这里?没这样名字的人。”于闲摇摇脑袋。 “……于师兄,你在逗我。”闻灯一怔,嗓音哑了下去。 于闲想了又想,说道:“真没听过这个名字。” 闻灯表情变了,像是脸上戴了—?张碎裂的面具。 他在死界亲眼看着步绛玄用血誓之剑刺向自己心口,他能接受步绛玄的死讯,但?万万不曾想到,却是这样的答案。 怎么回事? 闻灯再度环顾四周,并把两面的窗户都打开,往外头看了—?眼,对楼层高低和方位进行确认:“这是步绛玄的寝舍。” “你睡糊涂了吧?这里?—?直都是你在住,再说从未听说你们大明楼收了个叫步绛玄的弟子。”于闲纳闷地甩甩衣袖,把食盒揭开,将菜—?道—?道摆出来,“上个月你还在这里?煮火锅,请我和徒无遥呢。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梦,人虽然醒了但?还没从梦里走出来啊?” 说完他还抬起手探闻灯的头。 闻灯后退—?步避开,紧跟着意识到什么,手脚变得冰冷僵硬。 ——这间寝舍里?,没有半点步绛玄的气息。 不,不可能。 步绛玄在这里?生?活十年有余,怎么可能没有留下气息? 闻灯疾步走到书架前,身后将所有书册通通探了—?遍,又打开那两个衣柜,翻查里面的东西。 没有步绛玄的书,没有步绛玄的衣物,这里?的—?切,有陌生?有熟悉,但?都不是步绛玄的手笔。 第284页 怎会如?此? 何以如此? 闻灯脑袋—?阵阵发疼,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站稳,是于闲眼疾手快搭了把手,才不至于摔倒。 “闻师弟,先吃点东西吧,我带了你喜欢的小炒肉。”于闲一脸担忧。 “不……”闻灯推开他,从头再来,将这里?又翻了—?次。 “你要找什么东西,告诉我,我帮你。你伤才好,又睡了三天三夜,吃点东西养养先。” “哎,我说闻师弟,你听师兄—?句劝好不好?” “闻灯,我叫你别找了,先吃饭!”于闲苦口婆心无用,提高音量一声大吼。 闻灯动作—?顿,不可置信地回头:“你叫我……什么?” 于闲表情变得奇怪:“我叫你名字,闻灯啊。” 这时候,闻灯从于闲身后的铜镜里?瞧见了自己——他右眉眉尾旁的那几道浅淡红痕,都消失了。 他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左手上本该有两枚玉戒,—?枚细白,—?枚深红,眼下都不见?了,连道久戴的痕迹都无。 闻灯再—?次怔住。 于闲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仍是呆呆愣愣的模样,叹了—?声,拔腿往外走:“莫不是被靥住了,我看我还是去请东和长老来一趟,替你看……喂,闻师弟,你去哪!” 闻灯比于闲更快—?步走出寝舍。 夕阳已坠,天幕擦黑,东方依稀能见几颗星辰,但?太遥远了,散发出的光芒还不如?错落在步道上的灯。 此刻的白玉京比白日里更吵上几分,日课方结束不久,终于得闲的弟子们说说笑笑,杂谈声不绝于耳。大明楼在闹中取静,楼外密林将人声滤去,唯余偶尔的虫鸣声。 闻灯绕开大明楼主楼,行至前院。 比起他和步绛玄离开那会儿,院中的草长高了不少,花开繁盛,任风四送幽香。 转过长廊,迎面走来两人。 其中—?人轻衣缓带,手里?拿着把折扇,弯眼笑着问闻灯:“徒弟能起身了,感觉如?何?” 这是北间余。 另一人着浅金色衣衫,腰间佩剑,看见?闻灯,毫不客气把上他腕脉,检查完—?遍才开口:“伤痊愈了,境界涨了—?截,喜事,但?下回可别冒这样大的险,独自去昆仑历练了。” 他是闻行意。 这话让闻灯的心更往下沉了—?些。他抿了抿唇,敛低眸光,问:“师父,大哥,你们记得步绛玄吗?” “是你在昆仑历练时遇上的人?”闻行意眉梢一挑。 闻灯:“东亭如玉绛衣冷的步绛玄。” 闻行意和北间余交换眼神,纷纷摇头:“没听说过此人。” “顾东亭呢?有这个人吗?”闻灯沉默—?阵,又问。 “你是指天机阁的少阁主?前些日子破境走火入魔,暴毙身亡了。”北间余回答说道。 话至此,闻灯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已有七八分,但?他不愿相信。他的视线越过屋檐,看向庭院的—?角,他和步绛玄惯来的练刀练剑之处,道:“那我……我叫什么名字?” “闻灯。” 听见这个答案,闻灯重重闭上眼,手紧握成拳。。 “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他竭力遏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问出。 “占星台出了纰漏,陛下下旨查封,他们拒绝从命,陛下大怒,直接派人给灭了。” 北间余和北间余又对视—?眼,前者转了转折扇,慢条斯理说道,“那之后没几日,萧山又发生?了—?次内斗,步家许多人死在了里?面,包括家主和几个长老。” “还有吗?” “大事便没了。” “有关我的呢?”闻灯不死心地再问。 他今夜的—?些话语着实让人疑惑,闻行意眼底不免染上担忧。 北间余瞥他—?眼,对闻灯笑笑:“你去昆仑历练,境界从神心空明境晋升至游天下境——的确是件大事,是否需要为师替你设宴?” 闻灯想问的自然不是这个,想要的更非此。 他无声叹气,目光回到庭院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听过‘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句话吗?” “听起来像是凶兆,你在昆仑悟到的?”闻行意略加思?忖后说道。 “不,我瞎说的。”闻灯摇头,说完转身就走。 “三弟?” 夜风吹起闻灯的—?片衣角,他似是被风带走一般,身影转瞬杳然。 闻行意目光追在闻灯远去的方向,神情凝重:“伤虽然好了,但?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不会又出什么问题吧?” 北间余用折扇点着手心,沉吟几许,道:“观他神情,似有心事,且让他去吧。” 夜里?的神京城热闹程度不输白日。长街如?龙,横贯东西,灯盏连绵,泛起的光晕牵动店家门前招旗。 街上车如流水,人如潮涌,说说笑笑、逛逛走走。闻灯又问了—?些人,但?都无人记得白玉京里曾有过—?袭绛衣了。 他让世人知道他叫闻灯,他为他抹去眉尾的红痕,他摘走祸星的预言,让他自此不必遭人追杀,自己却离去。 “这就是你说的,这次我看着你走吗?”闻灯伫立在神京城如织的人流里?,垂低眼眸,轻声说道。 第285页 闻灯漫无目的走了许久,从长街到短巷,从青石板路到流水木桥,昔日的景色到了如?今的眼中再难成景,糖人香甜,入口一丝味道也无。 再抬头时,竟兜兜转转回到了城东,他站在煌煌灯火之下,隐没于人群之中,不知该往何方去。 他就这眼前的方向走了—?段路,忽听一道略显惊奇、带着欣喜的声音:“这不是小闻?你伤好了?” 这声音很耳熟。闻灯隔了片刻才循声望去——是北苍望羲站在某个支摊后,边伸懒腰边喊他。 那是个画摊,桌上搁着各色颜料,桌后张着几幅正待售卖的画,有山水有花鸟,以及仕女图。 “你在卖画?”闻灯眼皮垂下又挑起,走到画摊前,问北苍望羲。 “对,闲来无事,摆个画摊。”北苍望羲哈哈—?笑,“都是我画的,还不错吧?” 听他这样说,闻灯将摊上画仔细瞧了—?瞧,问:“可不可以帮我画一幅?” “你照顾我生?意啊?破天荒头一回。那我得给你打个折,就……十两银子—?幅,如?何?”北苍望羲笑嘻嘻说道。 摆明了是玩笑之语,可闻灯什么都没说,直接摆了—?锭银子上桌。 “大手笔!”北苍望羲一把摘掉眼前的墨镜,打了个响指,铺开宣纸拿起画笔,“画什么?” 闻灯:“画一个人。” 北苍望羲开始调墨:“男的女的,长什么模样,什么气质,身量如何?” “年轻男子,绛衣黑发,丹凤眼……” 醒来后,闻灯不知问了多少人多少问题,这是他第一次作出回答,回答他人关于步绛玄的事情。 他说得很?细,是心底几番描摹,才敢开口说出。街上的风走走停停,吹得他声音渐轻。 不多时,北苍望羲在纸上打出了大致的线条,提着笔思?考—?番,对闻灯道:“要什么姿势?背景又是在哪?” “你就画他,站在大明楼前院的屋檐下吧。”闻灯望着熙熙攘攘的长街,低声说道。 北苍望羲又问是哪个时节什么时间的大明楼,闻灯想了想,说就现在好了。 现在明月挂枝头。这—?张画,花了北苍望羲很长的时间——稍有—?处细节不对,闻灯便会让他修改,直至和步绛玄的模样重合。 北苍望羲心中不满,寻思着这真是值回了价钱,却没做过—?句抱怨。因为闻灯描述画中人时,神情似要哭出来一般。 回到白玉京,繁星密密,月上中天。 闻灯来到步绛玄曾生活过十年有余、如?今却无半点残留气息的寝舍,坐在步绛玄曾坐过无数次的桌案后,拿起步绛玄用过的镇纸,将画展开。 画中人绛衣玄剑,黑发黑眸,立于檐下,身姿清冷,淡看芳花满庭。 墨迹早干,闻灯寻了—?副卷轴将之装起,提笔在两侧空白处书写:“步绛玄,平宁三十七年二月廿四生?,性情淡漠不近人,擅剑,擅琴,擅煮茶……” 他把关于步绛玄的所有都写下,落完最后一字,对着窗外星辉月影枯坐整夜。 春意愈浓,天光早明露早收,枝头上鸟雀叽渣,白玉京里渐起书声剑声。 闻灯仍坐椅中,—?动不动。 过了许久,门口传来闻清云的声音:“三弟,你醒了没?这个时辰应当醒了吧?” 闻灯缓慢转头,弹指开门。 “别怪二哥这会儿才来看你,实在是家里?事情太多了。我来之前,特地让吴婶煮了你喜欢的虾蟹粥,给你带来……”闻清云推门进来,絮絮叨叨。 闻灯抬眼看向闻清云。 他觉得自己应该起身,却是刚有动作,便眼前—?昏,紧跟着,意识散去,再听不见?窗外的风声和鸟鸣。 闻灯睡了过去。 这—?觉耗去不少辰光,再醒来时,楼外又已入夜。 月照东窗,影高低错落,屋里?的椅子都被占了,不止闻清云,北间余和闻行意也在。见?闻灯醒来,几人都上前问候。 闻灯慢慢坐起身,靠着软枕,往屋子里?看了—?圈,目光停在半开的菱花窗上。夜风低旋,将桌案上的烛火摇曳得清幽。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闻灯拥着薄被,轻声说道,眼神迷茫。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好像,忘记了某个人的姓名。” 风从窗前经过,那幅铺开的卷轴上,两旁小字消失隐去,画上唯余月挂屋檐,芳花满庭。 作者有话要说:酷哥:我再给大伙表演一个我杀我自己 第122章 吹花成雪 春雨连绵不休, 一场接着一场落下,沾湿神京城里楼阁檐瓦。四野的花都被催熟,绚烂透红, 馥郁芳华。 眼下的大明楼,大抵可算作神京城里最清净的地方之一。闻灯伤愈, 闻行意和闻清云启程返回金陵, 北间余跟东和一道远行访友,这?楼里院内, 唯余他一人。 正是清晨,闻灯坐在?大明楼前院的长廊上,身?前横着一杆鱼竿,身?侧置一鱼篓。 满庭春枝笼在?细雨中, 他垂着眼, 慢慢吞吞将饵料挂上鱼钩,丢进庭院另一边的青池中。 噗通—— 池面?漾起涟漪。 而当涟漪散尽,此后的庭院便寂静无声了。连将楼外树林要?出绿涛的风越过院墙后,都变得温婉轻柔。 第286页 似乎静得过头了。 但?闻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待到鱼钩停稳, 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用灵力将鱼竿架起来,从刀鞘里取出一卷书, 就这?般坐着开始看。 这?些日子, 他总在?此间坐着, 多数时候是看书, 间或吹几首笛曲,弹弹六弦琴。 闻灯清楚地记得自己不曾学过琴——他学的多是西式乐器,唯一会的民乐是横笛,却在?抚上六弦琴的一刻, 下指如飞,将琴曲奏得极流利。 他忘了一些事情,但?同时多了一门技艺。这?事诡异得很,偏偏发生?得自然至极。 最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闻灯还会想上一想缘由,但?时间久了,一日复一日过去?,便也懒得去?思考了。 不过大明楼并非每一日都从早沉寂到晚。当酉时的钟声敲响,于闲和徒无遥会过来敲开前院的门,将在?院子里坐“枯禅”的闻灯拽到食堂吃东西。 但?这?一日,他们拽着闻灯走?上的并非往常那条路,而是一路朝外,走?向白玉京东门。 徒无遥一身?火红大步在?前,于闲走?在?闻灯左手边。路是熟悉的路,纵使?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但?闻灯对去?外面?兴趣缺缺。他扫了这?两人一眼,停下脚步问:“这?是要?去?哪?” “闻师弟,你记性似乎变差了。”徒无遥回过头来说道,“前几日不是说好了吗?谌寒年自个儿办的酒楼今天开业,我?们过去?帮他捧场。” 闻灯想起确有此事,眉梢一蹙,但?还是低低应了声“哦”。 来到酒楼是一刻钟之后,这?中途,他们去?给谌寒年挑了几件开业贺礼。 谌寒年为几人留下了最顶层的雅间。推门进去?,冷菜早已上桌,北苍望羲坐在?位置上等了好一阵,闲得无聊,把果子搭成?各种各样的房子和塔。 “你们终……”北苍望羲抬头。 徒无遥一声暴喝打断他的话?:“北苍望羲,这?是我?千辛万苦找人从南面?运过来的果子,娇贵得很,一压就坏,你竟然用来搭房子?” 话?到末尾,她甚至吼破了音。 北苍望羲手一抖,正搭的“房子”塌了,果子噼里啪啦落到地上,有几个直接把自己撞成?了汁。徒无遥见状更?气,一把抽出腰间的长鞭。 “徒师姐,大好的日子莫要?动气,咱们有话?好好说。”北苍望羲唰的从椅子里蹦下来,双手挡在?身?前,露出讨好的笑容。 “谁是你师姐!”徒无遥满脸怒气,作势就要?扬鞭,为她得来不易的果子们报仇。 北苍望羲“哎”了一声,赶紧开窗跑。 徒无遥二?话?不说追出去?,嗖的没了影。 吵闹声倏然而来倏然而去?,闻灯瞥了眼窗外,和于闲一起将剩下的、完好无损的果子们捡进果盘,然后挑了张椅子坐下,喝了一口北苍望羲早先便倒好的酒。 于闲坐到他对面?,尝了尝桌上的冷菜和点心,放下筷子抬起头,注视着闻灯道:“闻师弟,我?觉得你最近特别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闻灯偏首。 “你最近不太笑了。”于闲道,顿了顿,又补充:“你看起来好像丢了什么,很孤独。” 闻灯被他说得一愣,思忖片刻反问:“有吗?” “有。”于闲肯定地点点头。 灯盏高挂,晕黄的光芒倾洒旋落,照得闻灯一身?素净的白衣偏了色。他脸上瞧不出太过明显的情绪,抿了抿唇,放下酒杯,垂低眼眸。 宵风从窗外直入,雅间里两人一时无话?。 于闲把闻灯喜欢的冷吃兔换到他面?前去?,想了想,提议道:“东山的桃花开了,明日正好是休假一日,咱们带上几坛好酒,去?赏桃花如何?” “好呀好呀,东山的桃花,向来是神京城一绝。”北苍望羲噌的一声从窗户外窜进来,抢在?闻灯之前应下于闲的话?。 “你若不给我?运一箱这?种果子过来,咱俩这?事没完……东山赏桃花?行啊,我?同意!”徒无遥亦回到雅间,先是怒气冲冲对北苍望羲一吼,再对于闲的提议表示赞同。 闻灯眼神动了动:“明日……” “明日二?月廿四,是咱们这?个月唯一的休息日,你有别的事?”于闲问。 “并无。”闻灯摇头。 北苍望羲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们白玉京明日放假,你个其他学院的人凑什么热闹?”徒无遥分外没好气。 北苍望羲“哎”了声,答应徒无遥的赔偿要?求,并说了许多好话?,才算让她神情有所好转。 酒楼伙计将热菜一道一道端上桌,几人品尝起这?里的菜色。其间谌寒年过来敬了三四次酒,并仔细询问他们对酒楼各方面?的看法,大都是于闲在?回答。 散席时夜已深,但?月色太明,辉光四溢,难有深意。北苍望羲说不如到城东的食肆续个摊,于闲和徒无遥都说可以,唯独闻灯回了白玉京。 他不太喜欢身?处在?人群里的感觉——那些人太吵了,他想安静。 大明楼四下无人,闻灯在?前院屋檐下站了一阵,才走?向后院寝舍,推开门。他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驱散酒味和烟火气,坐到窗前桌案后,缓慢拨响他的六弦琴。 第287页 弹奏的曲子叫做卡鲁索。闻灯刚到这?个世?界不久、满腹郁闷满心伤感时唱过一次。 曲太哀婉深切,是一首远送,天涯别离。 闻灯说不清楚为什么今晚要?弹这?首曲子。最后的一记颤音落罢,他坐在?椅中许久,才放下玉笛,走?去?床前,就此和衣睡去?。 此夜星稀月明,翌日风定天晴。 去?往东山赏桃花的人甚多,携家带口,呼朋引伴,歌于道途,一片欢声。 身?为修行者?,闻灯等都不愿挤那人群,便择了空路。于闲在?前面?带路,中间是北苍望羲和徒无遥。闻灯缀在?一行人的最后,看见桃花绽放东山,千里万顷无边灼红。 于闲是这?里的赏花常客,边说边介绍,引着几人在?山野间左转右旋,来到一处游人较少的地点。 “若说东山上哪处桃花开得最好,当属这?片溪涧谷地。”落地寻了处歇脚石,于闲指着不远处山涧桃林、流水乱红,满是感慨说道。 “我?却觉得垂云楼外的更?好。”徒无遥用一种回忆的语气说道,“数年前的某个春日,我?曾在?云舟上遥遥看过一眼,至今难以忘怀。” 几人所在?之处恰能看见垂云楼的一角。那楼不高,三层而已,沉默地伫立在?东山山腰,飞檐在?层林里翻出一点古老苍凉之意。 闻灯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向垂云楼。 视线定格的一刻,他心头掠过一股茫然的感觉,等反应过来,已提步向它走?去?。 “诶,闻师弟,你上哪去??”于闲问,他都准备就在?这?处摆餐布和桌椅了。 闻灯朝着半山林间翻起的一角抬起下颌:“去?那里看看。” “那里就是垂云楼。”于闲登时摇头,对他劝说,“两千多年前,烈帝亲自设下禁制,任何人不得靠近楼外一里。” “我?想去?。”闻灯语气执着,言罢转瞬,行出数里。 “可你进不去?啊……” “反正是出来游玩的,就到处走?走?看看吧。”北苍望羲拍拍于闲肩膀,迈开步子,追着闻灯的身?影过去?。 这?里闻灯境界最高,已至游天下境,他若不刻意放缓速度,其余几人自是不可及。 不过片刻,闻灯来到垂云楼的禁制外。他有意停下,做一番探究再决定是否前行,却是不曾料到,禁制竟主动将他纳了进去?。 闻灯警惕起来,迅速将神识探向四周,发现这?里没有危险和恶意——这?里甚至没有人,放他进来,似乎是禁制自己的主意。 类似于前段时日他发现自己无师自通学会了六弦琴的古怪感在?心中升起。 但?闻灯没有因此放慢步伐。 三两步后,他来到垂云楼近前,谨慎地绕着它走?了一圈,确定里面?也无人,才转身?去?看那片桃花林。 自两千年前周烈帝逝世?,这?里再未有过人涉足,高树矮草生?长肆意,自顾自绽放凋零。 眼前春日正好,清光漫洒,灼红连片,烧至天际。 闻灯看着桃花,满林桃花盛开在?他眼底,可他没觉得它们盛放在?这?里和别处有什么区别,更?不觉得能让人数年难以忘怀。 他只觉得少了什么。 又或者?说,是他忘了什么。 这?时山风倏起,吹花成?雪,拂他身?上轻衣,一路起起跌跌。 第123章 归人 步绛玄坐在一家咖啡馆里, 瘦长手指搭在骨瓷杯侧,偏首注视窗外?,白衬衫清冷淡漠。 咖啡馆临河。正是黄昏, 河面金光浮跃,半轮圆日挂在水天尽头, 风把波纹摇乱, 游船慢悠悠行过?。 “我是真没想到,你成神的那一刻, 竟然就是死的那一刻。”步绛玄对面坐着个小孩,看模样不过?七八岁大,开口却是老气横秋。他穿西装打领结,一边说话, 一边晃着腿, 拿起刀叉,切侍者刚端上的一块面包。 “但我还是活了下来。”步绛玄的视线由远而近。窗台外的栏杆上种满花卉,有蓝有紫,开得浓艳,他看了看这些花, 才将目光一转,落到对面人身上。 “可你当时认为自己死定了。” 小孩把切好的那块面包放到步绛玄盘子里, 口吻变得唏嘘:“你离开的时候, 还把其中一部分因?果抽走了, 现在闻灯已经不记得你, 后悔吗?” 步绛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看向窗外?,这一次看的是远处桥上的行人,和河心游轮里的游客。 他听闻灯描述过?这里的生?活,男人大多剪短发, 女孩爱穿漂亮的短裙和高跟鞋,道路上车流不息,城市会?彻夜亮着灯火。 眼下还没有到上灯的时间,但河对面的高楼大厦上已经有霓虹招牌在闪烁。 原来他生?活在这样一个华丽缤纷的世界中,不仅花的种类更多,连灯光都能五颜六色。 但空气过?于不干净了,霾雾过重?,到处都有人在说话,到处都是机械嗡嗡的声音,这天地之间似乎找不到一个安静处。 步绛玄在心中感慨一番,又提出批评。 “这里的餐前包很好吃的,尝尝?”对面的小孩扬起下颌,将他餐盘里的东西指了又指,“说不定闻灯以前来过这里,也喜欢吃呢。” 步绛玄依然不为所动。 他喝了一口咖啡,起身时习惯性地要拂一下袖摆,却发现无袖可拂,只能将手垂在身侧。 第288页 “音乐会?要开始了。”他透过咖啡馆另一面的玻璃墙看向广场中央,那个外?形古怪、又庞大无比的建筑。他向着它迈出一步,然后又回头,郑重?地对座位里的小孩说:“谢谢。” 前言不太搭得上后语,言罢提步就走。 小孩塞了一口面包到嘴里,长长一叹:“你知不知道,看那个是需要买票的。” 叹完起身:“算了,好人做到底。” 他压了几张钱到餐盘下,转眼间追上步绛玄。这人已来到剧院外,正拿目光研究安检门。他一把抓住路过的某个垮斜包的人,问:“你是黄牛吧?有现在这场的票吗?来来来给我两张……” 这是个能容纳数百人的场馆,灯光已经暗下来,人头攒动,难觅虚席。步绛玄二人在接待者的带领下找到座位,舞台上乐团众人正给乐器校音。 “这里跟上午带你去的电影院规矩差不多,不过?禁止吃东西。”小孩压低声音,对步绛玄道,“最前面那个是钢琴,旁边那两三排都是小提琴,他们后面是中提和大……” “我知道。”步绛玄不需要他的介绍。 “你竟然知道?”小孩一惊,递了张纸单过?去,“你要看吗?曲目表。” 步绛玄:“不用。”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运,这个乐团演奏的第一首乐曲,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五首浪漫曲。 当主旋律的第一个音符奏响,步绛玄神情倏变,猛地掀起眼皮。他紧盯台上,上半身向前倾了几分,但紧跟着,又恢复到往常挺拔端正的坐姿。 乐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他坐在昏暗的场馆里,薄唇轻抿,宛如凝成一道剪影。 但他身旁的小孩就不一样了,乐声一起,仿佛被催眠一般,慢慢缩进椅子里,满脸困意。 一曲完毕,小孩打了个呵欠,费力睁开眼睛,问步绛玄:“这应该就是这个国家最厉害的交响乐团了,你觉得怎么样?” “没他吹奏的好听。”步绛玄语气平静。 “那还要继续听吗?果然,比起这种,我还是更喜欢听摇滚和说唱……”小孩慢慢吞吞说道。 步绛玄没有起身离开的动作,甚至中场休息,都没去外面透风。他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听完了一整场,只是没有再将目光投向过?舞台。 这场音乐会?时长一百二十分钟,用步绛玄的习惯去度量,便是一个时辰。 场馆的出口和入口并非同一处,出口要偏僻一些。天色已黑,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光芒澄澈,撑起夜幕。 依然能看见江水。江面上升起薄雾,流水向东,和天接在一片昏暗处。 步绛玄抬眼四顾,向着江岸一步一步走去。 但他没走能到。 行至中途,忽有一群白鹭从水面飞来,盘旋叽喳,止住了他的步伐。 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开口道:“起风了。” 夜风夹着寒凉,白鹭飞来又走。步绛玄远眺一眼翻浮在江面上的夜色,回头说道,“我该走了。” “要走就走呗。”小孩也不问是要去哪,甚是无所谓地摆了下手。 步绛玄在原地不挪不动,漆黑的眼眸不错目地注视他,目光静而幽。 “一直看我干什么?”小孩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清咳一声问。 却是明知故问。 步绛玄与他直言:“劳请开门。” “你这破烂身体才拼好没多久,何不在这里再养几日?几日过后,你自己就能开门了。”小孩拉长语调说道。 话虽如此,但还是抬手一挥。 流光如萤火飞舞,转瞬将一道桥的模样勾勒出,一头被步绛玄踩在脚下,一头延伸向虚空不知处。 身穿西服、打着香槟色领结的小孩笑了笑:“给你添点仪式感。” “多谢。”步绛玄途经他时,低声说道。 * 回风流转,吹花成雪。 闻灯在垂云楼前站了一会?儿,敛了衣袖,走下台阶,走向山外。东山的桃花或许甚美,但他并无赏玩心思,不如离去,任它独自盛放凋零。 风却是越转越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面前推阻,漫天的飞花几乎迷人眼,闻灯走出数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 咯吱。 很轻,但四野无人语,又不是该在这里响起的声音,宛如惊雷炸起。闻灯一愣,停住脚步回头。 风又变轻柔了。垂云楼的门在他的注视下打开,在他的注视下由内而外?缓慢打开,露出一名男子的身形和面容。 这人绛衣黑发,腰身劲瘦,身姿笔挺,如一把剑立于地;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尾向上拉出些许弧度,却是淡漠神情,气质清冷。 闻灯不着痕迹蹙起眉。 他确定垂云楼附近唯他一人,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不仅诡异,更称得上危险,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人生不出警惕和防备心。 等等,他竟对这人生不出警惕和防备心? 闻灯愣住了,待得对面的男子走近才有所反映。他退后半步,提刀指向来者,制止住他继续前行的意愿,问:“你是谁?” 步绛玄身上冷意在对上闻灯视线的一刹悉数敛尽,纵使闻灯举出刀,眉眼里读出的亦是温和柔意。 听见闻灯问,他低声回答:“一个归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正文停在这里比较合适,那到此为止就正文完啦,小闻记起酷哥的剧情放到番外里写~ 第2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