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大佬不好当》 第1页 《乱世大佬不好当》作者:璞石【完结】 文案: 叛逆自恋的师弟最看不惯他那一本正经的师兄,不仅终日暗骂对方“满嘴仁义道德实际屁用没有”,还恨不得弄死对方。哪想某天一头扎进师兄的温柔乡,就再也出不来了。 两人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却忽然来了一封信,问师弟如何拯救苍生。 师弟暗暗搓手,自然是靠我!老子就要去当大佬了! 师兄(正气浩然):不要脸!有没有教过你做人要谦虚?! 师弟(理直气壮):那这个天下没救了撒! 一本正经满嘴大道理师兄攻vs伶牙俐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师弟受 师兄弟年上,1V1,he 每天下午六点更,开心就双更,全文存稿,无所畏惧~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俞徐谦 ┃ 配角:魏渊冯凌齐方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颜俞的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 ☆、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李约) “我听人说啊,这几日关将军的府邸都没开过门呢!” 街角处一群人围着看六博棋,原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喝一声彩,结果听了这话,注意力全都跟着走了。 “我要是出了这事,谁有脸见人啊?” “没脸见人还不是得去练兵?看这阵仗估计出兵也不远了。” “就算出兵,关将军不去了吧?”下棋那人神色莫名地笑了笑,周围的人忙附和,最里头一圈却突然挤进一个嫩生生的声音:“为什么关将军不去呀?” 众人一看,竟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一身天青色衣袍,腰间挂着两块涡纹玉璧,虽不华贵,却是气质翩翩,往上瞧去,少年人面若冠玉眉如箭,一双丹凤眼嵌在浓眉下,盛着光似的。 “哟,”果不其然惹来了一声赞叹,“这小兄弟长得好看呀,全安南城都找不出你这么好看的了!” “哈哈哈,好看更要小心些,”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不然就像关将军的新妇一样,被抓去了!” “瞎说什么呢?” “就是!别胡说!” 少年半边身子硬要往里头靠,一副“我要听故事”的天真模样:“你们怎么这般没意思?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挥了挥手:“小孩子知道什么?快回去,不然你爹知道了打你屁股!” 众人大笑不止,少年恼红了脸:“我不是小孩了!” “还没加冠,不是小孩是什么?!” 少年随手摸了一下自己披着的头发,想起家中那个刚加冠的刻板兄长,自己就是今晨同他吵了架才跑出来的,心中的气又多了两分:“加冠有什么了不起的!先人五岁诵诗书,十岁观千家,倒是有些禽兽,冠戴了十几年,尽干些无耻龌龊的事!” 安南城是大楚的都城,帝君脚下,人人都爱谈论些政事,故而听了这话,一部分人以为他是自以为是地胡说,仍旧大笑,另一部分人却微微颔首,对这少年大为赞赏。 中年男子问:“小兄弟,你是哪户人家的?” 少年自然不能把自己家给卖了,含糊道:“怎么?现在来街头巷尾听点故事,还兴打听人家太庙呢?”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你与一般少年不同,想跟你结个忘年交罢了。” “成啊,我叫颜俞,你同我说说关将军的事。” 这个名叫颜俞的少年没有想到,听完了关将军的事,他就再也没有心情跟别人结忘年交了。失魂落魄的,耳边还依稀停留着大人们的议论:“小孩子家家,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小孩子家家,若是往常颜俞听到这样的话,肯定是要跟对方吵赢为止的,他吵架还从来没输过呢!但是关将军的事仿佛已经把他掏空了,颜俞失神一般,往安南外城的大湖去。 “哼,新婚之夜抢人新妇,说他厚颜无耻还抬举他了!什么狗屁帝君,我要是关将军,定一剑刺死他!这大楚谁爱管谁管,反正有这么个帝君,大楚迟早要亡!要是再有人跟我说什么正朝纲的鬼话我就······”颜俞一路喃喃自语,气愤至极。 安南城外的大湖向来是游玩的好去处,里头种着成片的荷花,初夏时分,原来满是荷枝的大湖几乎可以在一夜之间生长出连天的荷叶,密密实实地盖住底下的湖水,再过些日子,荷花便在碧青的莲叶中亭亭玉立,洁净羞赧地绽放,引得全城的男女老少都来夸赞。许多人划着小舟到湖中心去摘莲花莲蓬,但是好似怎么也摘不净,今日摘了,明日还是那么多。 但是如今却已入秋了。 颜俞远远就看见了稀稀落落的荷叶,心情更加低落了,往前走了几步,却看到湖的另一头似有官兵,周围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颜俞一惊,这安南城怎么日夜不得安宁?! 湖的那头嘈杂一片,官兵在湖里打捞着什么,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是在干什么呀?”颜俞混在人群中,问了一句。 “捞人呢!”果然很快有人回答,“有人投湖自尽了!” 颜俞猛然一惊,却不肯离去,只接着问:“是谁投湖了?” “听说是孙氏夫人。” 第2页 “人没捞到,还不知道是不是呢!” “我看八成是,这孙氏也真是惨,刚出完那档子事······” “你说这要死怎么不死在家里呀?死到这湖里头,以后谁还敢来玩?真是晦气!” “你懂什么?就是死在外头,大家才知道孙氏的怨气呢!” “有什么怨气呀?那可是帝君,进宫有什么不好的?不比嫁给关将军强?” “就是,关将军再怎么强,能比帝君还好?” 颜俞这回是真愣了,安南城住户虽多,但是有头有脸的氏族并不多,孙氏,也就那么一支。很巧,关将军的新妇正是孙氏的长女孟孙,这位投湖的孙夫人,大概就是关将军新妇的母亲了。 颜俞想起在街角听到的事,那女子才拜过夫家的太庙,一转头却被帝君派来的人抢了去,满堂的宾客无人敢出声,只有关将军拼死抵抗了一阵。最终,孟孙就穿着要出嫁的大红礼服被推进了帝君的寝殿。 那男子说,孟孙才十五岁,年初许的亲,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他虽没有亲眼见到,但是他看到了成婚那日的关将军。往常关将军都凶神恶煞,只有那天喜笑颜开,要不是新妇漂亮怎么可能这么开心? 但是一转头,关将军什么也没有了,孙氏在安南是有头有脸的老氏族,若抢亲的是普通人,哪怕是高官,也可以拼一拼,可是那人,却是大楚的帝君,是天之子。 孟孙的贞洁也无望,即使帝君给了她名分,可拜过关氏的太庙,身份终究不明不白,更何况,孙氏向来高洁,孙夫人大概也是受不了此等屈辱才投的湖。 可是这些看热闹的人却还觉得,孙氏不该有怨恨,难道该感恩戴德地给那位帝君跪下磕头吗? 颜俞想到,今年是那位新任帝君登基的第一年,仲春登基,当即便改了元,紧接着,各地进献,更换将相,大开杀戒,战事频起,这才刚入秋,这位帝君的丰功伟绩就已经数不过来了。 再这么下去,颜俞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偎在老师怀里时听到的诗,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颜俞晃荡到齐宅外墙的时候天色已暗了,这个时候,宅里头正用晚饭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找他,他跟兄长吵了架,要是老师知道,肯定要骂自己,反正老师从来就不喜欢他的。 颜俞靠着墙发了好一会儿呆,心知这会不会有人来给自己开门了,于是不慌不忙走到旁边一棵大树下,两手抱着粗壮的树干,双脚一蹬,像个猴子似的“蹭蹭蹭”往上爬。 这棵树在颜俞小时候就这么高这么大了,颜俞仗着不要脸没规矩,每次没人给他开门,他就从树上跳到墙头,再从墙上翻进去。 这种事,要换了他那满嘴仁义道德礼仪廉耻的兄长,肯定拉不下脸来做! 大伞似的树顶被颜俞晃得“沙沙”响,颜俞脚尖勉强踩着树杈,忽然奋力一跃,整个人贴在了齐宅的高墙上,腰间玉璧被撞出一连串“叮当”声。 那双玉璧正是他兄长小时候送他的生辰礼,颜俞讨厌人归讨厌人,对这双玉璧还是宝贝得紧,一听这声儿,心都要碎了:“可千万别磕了!” 颜俞一只脚猛地往上扒拉,费了吃奶的劲儿总算是坐到墙顶上了,一看宅里头,已经点了灯,却是安静得很,心里头不由得一阵失落,也没个人去找他! 这么一想,他自己倒先委屈起来了,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倒觉得他那兄长不惦记他呢! 唉,颜俞叹了口气,跟往常一般背身下去,可也不知心里头有事还是今天特别倒霉,他一个不注意,脚下就踩空了,整个人忽然失重,手本能地划拉了一下,什么也没抓住:“啊——” 唉?颜俞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还没完,人就下来了,可是他好像没摔?有人抱实在太舒服了! “俞儿?” 这一声分明温柔到极致的低唤,钻到颜俞耳朵里,却像是夏日的响雷一般,立刻就让他顿住了:“徐怀谷?!”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整过容的俞儿!非常感谢小可爱手把手教我改文名和文案! 各位点击进来的小天使受我和俞儿一拜! ☆、君子抱仁义,不惧天地倾(王建) 徐谦仲夏时行的冠礼,齐方瑾给取了“怀谷”二字,取意虚怀若谷,都说称表字以示尊敬,可到了颜俞嘴里,徐怀谷三个字简直像是撒气用的。 颜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徐谦抱着,一边庆幸着没摔着,一边却别扭得要死,谁要徐怀谷抱啊?! 颜俞三下五除二从徐谦身上下来,话也不说就要回房,没走出两步,只听得背后冷漠的一声:“站住。” 这一声同方才那一声“俞儿”简直恍若两人,颜俞咬咬牙,却还是没敢走,纠结了好一阵,终于转过头,理不直气也壮:“干什么?” 徐谦双手负在身后,不动声色:“你跟我来。” 颜俞垂头丧气跟在徐谦身后,无精打采地准备挨训,廊道里昏黄的光晕开周围的轮廓,不至于摸黑走路。颜俞在昏暗中追索着徐谦的背影,想不清楚徐谦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颜俞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是可以在徐谦怀里撒娇的,徐谦抱着他,大手握着小手教他一笔一画地写字,一字一句教他念书,那个徐谦,会在老师罚他板子时求情,也会在他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时在后面偷笑······ 第3页 直至有一天,徐谦板着脸让他坐好,再不许他往自己身上爬,也开始了用戒尺像老师一样吓唬他,颜俞试了几次之后确定那真的是吓唬,徐谦从没真打过他,但是那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是绝对少不了的。 “你如今多大了?还成日想着出去玩。”果不其然,徐谦把颜俞带进书室,眼看着又是一顿训。徐谦十五岁之后就很有大人的架子了,加冠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大人,训起颜俞来越发纯熟了。 “我十六啊!”颜俞坦荡荡地回答,“不是你们说的吗?没加冠就是小孩,小孩当然是要玩了!”叫你成天说我没长大! “你看看自己,有十六岁的样子吗?说你两句就要闹脾气,不高兴就要往外跑,万一出了事······” “你看看你,有加了冠的样子吗?反驳你两句就恼羞成怒,不高兴就要训我出气,我不往外跑就被你骂死了!” “你!简直胡说八道!” 老师收过很多弟子,徐谦也有无数的师兄弟,却从没有比颜俞更能说的,因为老师不喜欢巧言善辩的人,更强调君子要少说多做,每一个学生都这么教,直到颜俞出现。 颜俞知道,徐谦一说这话就是被他气到了,却也不乘胜追击,只等着看他生气,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徐谦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管教你,有没有错?” 颜俞听这一句,脑子里一下就冒出徐谦等会要说的话,什么没大没小,不懂规矩,哦,还有他平日里那些“上尊下卑”的迂腐言论,当即冷哼一声,脱口而出:“你这话我怎么答都是错,你又何必问?反正兄长二字就压我一头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教训你有错?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多乱?你要是在外头磕了碰了,老师多伤心你明不明白?” 颜俞心中火气“蹭蹭”地往上冒,却不恼,只越发阴阳怪气,“外面乱,难不成宅里安全?孟孙连关氏的太庙都拜过了,还不是身不由己?” 徐谦脸色煞白,盯着他看了许久,确定他不是胡说,这才颤抖着开口:“你知道了?” “怎么?我不能知道吗?看样子兄长才是早就知道了,但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话语间对徐谦不作为的不满之意呼之欲出。 可是徐谦能做什么呢?他也只是一个刚加冠的学生,半分官职也无,即使有,又能做什么呢? 徐谦的沉默更是激怒了颜俞,颜俞咬着牙,齿缝中蹦出几个字:“荒淫无道!” “别说了,俞儿,这些话······” “他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说的?!”颜俞双眼通红,仿佛那被抢去的孟孙是他的新妇,“他抢得走一个女子,逼得死一个妇人,可他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徐谦在心中长长地叹气,颜俞今年十六,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时候,有时候话一出口根本顾不上后果,为了这个,齐方瑾不知罚了他多少回,可是他每一回都不长记性,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任性模样,若是将来入朝为官,这脑袋也不知能在脖子上呆多久。 颜俞忽然冷笑一声:“我差点忘了,他做过的事可不止这个,还有······” “住口!”徐谦急急忙忙打断了他,再这么下去,颜俞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 “兄长,你在怕什么?他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 “我让你住口!” 书室里头顿时沉默了,颜俞看着气急败坏的徐谦,终于没再说话,但这不代表他认输了。徐谦顿觉自己方才语气太冲了,颜俞是他们几个宠着长大的,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刚要开口道歉,却见颜俞站起,猛地抬脚踹翻了一张矮桌,接着便旁若无人地出去了。 次日清晨,颜俞还未进到书室就一阵愧疚,昨晚他也实在过分,他气的是那帝君,同徐谦有什么关系?他胡乱把脾气发在徐怀谷身上,可不跟那帝君一般不讲道理了?要不今日见着徐怀谷,就同他道个歉好了,反正他是兄长嘛,给他道歉也没什么丢人的。 这般想着,颜俞一跺脚一咬牙便迈进了书室,却不想,书室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往常别无二致,但徐怀谷却不在,只有另一位师兄魏渊在练字。 魏渊比徐谦还小一岁,把颜俞宠得无法无天,颜俞闯十次祸总有那么□□次是魏渊给兜着的。 “兄长。”颜俞虽然讨厌徐谦,对魏渊却是真心实意地尊敬,魏渊对他可比那徐怀谷好多了! 魏渊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俞儿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昨夜没跟兄长浑闹到深夜?” 什么呀?颜俞立刻反应过来魏渊知道昨晚他同徐怀谷吵架的事了,心里头埋怨魏渊臊他,可又知道魏渊没说错,他向来占理不占理都得胡闹半天的,反正这宅子里的人都说不过他,自然是由着他口齿伶俐地颠倒黑白,可是昨晚他没逞口舌,就是毫不讲理地踹了东西,留着徐怀谷一个人收拾烂摊子,越想越难受。 “兄长,你早上来,书室就这样了?” 魏渊手中的笔停了片刻,抬头看他:“自然是这样,难不成你昨晚把书室拆了?” 要是这样,那就是徐怀谷昨晚一个人收拾的了。颜俞闷闷不乐地蹭到魏渊身边,整个人挨在他身上。 “俞儿怎么了?” 颜俞摇摇头,蹭得魏渊发痒,但是他心里难受。 第4页 他听魏渊说过,徐氏是大楚的老氏族,徐谦又是家中的嫡长子,若是在家里,别说动手收拾书室了,就是他要把书室掀个底儿掉,仆人都得上赶着让他玩得开心,可是一到这里,又要受气又要干活,颜俞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挺对不起徐谦的。 “兄长。” 颜俞耳边传来这么一声,当即急急抬头望了去,只见徐谦仍像往常一般抬脚走进书室,白色的衣衫下摆微微掀起,腰间的勾云纹玉龙佩轻声作响,薄薄的唇抿成一线,平静如山。 “兄长······”颜俞跟着低低唤了一声。 “嗯。”徐谦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 魏渊一看,便知这两人有事,干脆放下笔,把颜俞抱进怀里,笑说:“兄长可是又跟俞儿吵架了?俞儿一早来就不高兴呢!” 徐谦下意识地朝颜俞看去,颜俞却心虚似的,躲开了他的视线,一头扎进了魏渊的怀里。徐谦不知怎么的,眼神忽然就暗了下去。 徐谦记得,颜俞被丢在齐宅门口的时候才七岁,孤零零的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怀里揣着一张纸,上头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并请求好心人家收留他,不求将来达官显贵,只求吃饱穿暖度过一生。 那时候老师迫不得已将他接进了宅里,想着给他一顿饭便让他走,可徐谦和魏渊却像发现了宝贝似的,一齐上阵给颜俞洗澡换衣服,还为到底让颜俞穿谁的衣服吵了一架,最后徐谦摆出兄长的架子,把自己的旧衣服套在了颜俞身上,帮他束起了头发,接着两人就傻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小时候的颜俞不大像孩子,脸庞已有了棱角分明的线条,鼻梁高挺,嘴唇紧闭,最特别的是那一双丹凤眼,内钩外翘,光是眼角弯起的弧度就让人浮想联翩,更不要说他无辜而好奇的眼神,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晚饭后老师在想怎么处理这孩子,徐谦想也不想,赶紧开口请求:“老师,把他留下吧,他这么好看。” “混账!”老师骂了一句,“为师教你读诗书,学礼仪,你便只学会了耽于色相,以貌取人吗?” 徐谦脸“唰”一下红了,鼻腔酸气直冲天灵盖,眼泪堆在眼眶里,却不敢回一句话,更不敢当着老师面哭,直至回到起居的小院子,徐谦才嚎啕大哭:“老师从来不骂我的!”他四岁就被父亲送到齐宅,连步子迈多大都是听老师的,从来只有被夸的份,哪想第一次就被骂狠了。 魏渊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憋了好一会儿只道:“那你给他穿你的衣服了嘛,为他挨骂是应该的。” 徐谦不进房,光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哭,魏渊也不好意思去睡觉,便坐在一旁看他哭,像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似的。却是颜俞走来,伸出小手替徐谦擦了眼泪。几人沉默半晌,还是颜俞先开了口:“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咯,你兄长不会让你走的。 ☆、小人无节,弃本逐末(邵雍) 颜俞是多聪明的孩子,别人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走,还等着别人来赶吗? 徐谦和魏渊都是世家子弟,生活优渥,想着人家才七岁就历尽世间冷暖,顿时不好意思哭了,连忙道:“不,你不用走了,老师让你留下的,以后你是我弟弟了,叫我,兄长。”颜俞脸上没显出欢喜的神情,却凑过来,在徐谦满是泪痕的脸上软软地亲了一口:“兄长。” 魏渊看了,一脸莫名其妙,有点不是滋味,把自己的脸也转过去:“还有我。” 颜俞毫无波动,淡淡叫了声:“兄长。” 魏渊更奇怪了,转头问徐谦:“他怎么不亲我?” 说话间颜俞已经爬上徐谦的膝头,钻进了他怀里,一副“我要睡了,别喊我”的表情,徐谦灿然一笑,得意地说:“他喜欢我多一些。” 一转眼,九年就过去了,颜俞长至十六岁,身体如同竹笋拔节,“蹭蹭蹭”的都快赶上徐谦和魏渊了,五官更加明朗锋利,尤其那一双眸子,亦正亦邪,不知引得多少人又嫉妒又惊讶。 可是对于颜俞的长大,徐谦好似并不那么开心,也许是因为俞儿实在是太偏激,将来或因此而有性命之忧,也许只是因为他长大了以后,就再也不爱往自己怀里钻了。 颜俞在魏渊怀里蹭了半晌,手里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涡纹玉璧,却老没听见徐怀谷再说话,自觉无趣,便挣开魏渊坐到后头去了。筵和席都还歪歪扭扭,颜俞看也不看,双腿一盘,大剌剌的地铺开了桌上的竹简。 “俞儿,”徐谦不回头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席不正不坐。” “坐了又怎么样?”颜俞太不服气了,搞这么点表面功夫做什么?这么讲礼仪道德,倒是让那帝君把孟孙还回来呀! 哦,不止要还回来,还要行礼道歉呢! 颜俞愤愤地想,若他是那在新婚之夜抢了新妇的关将军,定不原谅那盗贼! “老师今日怎么还不来?”魏渊看一眼窗外,太阳都要升起老高了。 徐谦摇头:“不知,怕是有事呢!”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颜俞猛然一惊,齐宅来人了! 齐宅来客人了,来的还是大楚当朝的相唐元。 无论是大楚本朝还是属国,相都是职位最高的文官,这个位置下可通民意,上可达天听,那方黄金相印是所有为政者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今大楚的相印就佩在唐元身上。 第5页 颜俞的视线从书室的窗户望出去,穿过前院,却被屏风给挡住了,只听见马车“叮铃铃”的声响和马蹄缓慢的“哒哒”声。几个童子迎到大门,引着唐元从最右边的廊道走至会客的偏厅。 “哇!我去看看!”颜俞说着就要跑出去。 “别去!”徐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唐元是老师过去的学生,刚任楚相不久,此时到访齐宅,必有大事。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在大事上捣乱老师是决不允许的。 可正因为是大事,颜俞才一定要去看,昨天他才听见人家说可能要出兵,今天唐元就来了,不正好说明大楚要出大事了吗?可是他的手被徐谦紧紧抓着,少年特有的温热彼此交错,搅得他心烦意乱:“不去就不去,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徐谦心一沉,赶紧松了手:“我不是······” 书房里头突然安静下来,徐谦那三个字一出口便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颜俞神色恹恹地坐回位置上,胡乱猜测着,忽然伸手一拍徐谦:“是不是要出兵了?” 徐谦一颗心“砰砰”乱跳,不住庆幸着自己是背对颜俞,省得被他瞧出不对劲:“我怎么知道?” 徐谦的声音压着,魏渊却敏锐地觉出不一样来,神色莫名地抬头去看这位兄长,却只见徐谦双手都缩在宽大袖子里,倒也看不出半分不对。 颜俞却是神经粗,连徐谦声音里的不寻常也没有听出来,只一味撒娇似的嘟囔:“你就不能问你舅舅?” 徐谦的舅舅姓李,是大楚当朝的将。只是徐谦终日在齐宅里学习,与这位舅舅来往也并不多。 “李将军事务繁忙,”徐谦极少直接用“舅舅”这一称呼,“况且出兵乃当朝大事,我岂能随意过问?” “哼,战场多凶险呀,你舅舅要去打仗了,你一点都不关心,还当君子呢!”颜俞说开了,整个人浑闹起来,简直不讲理了,“平日又对我这么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不孝不悌!” 徐谦被气得脸色发白,魏渊却是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下一刻看见兄长投来的警告目光,又立刻敛住了。 “干什么?我说错了?” 这边颜俞胡闹个不停,那边唐元径直进了偏厅,看见老师,当即恭恭敬敬行礼:“老师。” 唐元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便是齐宅的主人,他的老师,齐方瑾。齐方瑾年轻时曾是名动四方的学者,也曾是大楚九卿之一,后辞官回家治学,如今朝中几乎一半都是他的学生。 齐方瑾抬手示意:“坐。” 唐元有一瞬间的错愕,他记得自己在齐宅学习时,齐方瑾面容红润,腰背挺直,连白发都找不出几根。而今一转眼,他的老师已如普通老人,坐时须靠几了。唐元稍稍走神了那么一会儿,才颔首跪坐在桌案一侧。 实则今日并非唐元主动到访,而是齐方瑾让他来的,齐方瑾虽少出门,但是却早收到消息,帝君要出兵东晋扬春郡,至于这里头都有谁的功劳,他自然清清楚楚。 “大楚至今四百多年了,元,你竟是要将这大业毁于一旦吗?”齐方瑾一出口,便是直接的质问,吓得唐元背上一片冷汗。 “老师,学生记得您曾经说过,四境之内都是大楚所有,如今不过前去收回一座城池,老师言重了。”唐元心想,这也不是我的错,帝君非要出兵,他还能拦不成? 齐方瑾若没记错,唐元少说也在齐宅呆了十年,聪明不假,却是个谄媚至极的性子,从前治学的时候便将他的兄长奉承了个遍,出仕之后更不必想是个什么光景。齐方瑾在朝中学生众多,最不放心的也就是唐元了。 可偏偏,唐元一入朝,搭上的就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帝君,一时之间飞黄腾达,荣华富贵纷至沓来,至于背后干的是些什么勾当,不提也罢。 “这几年,属国之间纷争不断,内部又是战乱不停,如今只剩魏蜀晋三国,大楚不出手阻止已是失职,你身为大楚之相,竟还自降身份,说什么收回城池,几百年前分封出去的土地,岂有随便收回的道理?”齐方瑾越说越生气,“今日若是不叫你来,你还打算做出什么事来?!” “老师可知,属国当中已有将大楚称为南楚的,大有平起平坐之意,难道不该警示吗?” “为下不敬,为上便不尊,你又有什么资格怪属国做错?” 唐元自然想到今日来是要被骂的,可心中不服,又不敢顶嘴:“老师,学生并非没有规劝帝君,只是此次帝君心意已决,学生,实在无能为力。” “平时大行奉承之事,此时当然无能为力。属国之君不敬,百姓何辜!” 唐元不敢应声,讨好似的给齐方瑾倒酒,细细的水流从酒爵倒进酒觚里,本应轻松的水声此刻却无比沉重。 齐方瑾重重叹气:“朝中有你诸多兄长,你若不想毁了大楚,遇事多与他们商量,勿一味阿谀,那些宠臣奸佞之事,我齐方瑾的学生做不出来。” 唐元略一低头:“学生受教了。” 唐元一直待到夜色降临,服侍齐方瑾用过晚饭才离开,齐方瑾吩咐徐谦送他。 “兄长。”徐谦对着唐元一礼,不知从何时开始,齐方瑾的弟子均以“兄长”称呼先入学的师兄,而不必论年龄大小,齐方瑾收了太多学生,他自己都记不清该是排到第几了。徐谦只见过唐元几次,对他印象很淡,但该有的礼数一分不少。 第6页 魏渊跟着行了礼,颜俞却不动,他不认识那人,行礼多怪呀,徐谦唤他一声:“俞儿,来见过兄长。” 颜俞眼睛转到徐谦身上,又忽的飞走了,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俞儿?是老师最宠的那孩子,在颜俞小的时候,唐元见过他几次,却不想几年过去,这少年竟是这般好看了,那一双丹凤眼长得实在是好,就算没有这一双眼,这皮相也是上佳,十几岁的少年,桀骜不驯,潇洒天成,当真人间绝色。唐元笑道:“我这小师弟倒是真性情。” 徐谦知道唐元这是客气,也不好计较颜俞这小脾气了,却问:“敢问兄长,我父亲可还好?” 唐元心中猛然顿了一下,徐谦的父亲曾是齐方瑾门下弟子,还是最受齐方瑾赞赏和倚重的一个,唐元背地里不知腹诽了人家多少回,但这会还是笑着道:“一切都好,只是十分思念你。” 徐谦笑道:“兄长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改了前面一点而已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苏轼) 待得唐元离开,徐谦责怪似的对颜俞道:“你今日不是紧赶慢赶去看人家?怎的让你行个礼,还难为你了?” “我去看是因为好奇,不愿行礼,是因为不相识,这有何相干?”颜俞仰着脖子反驳。 “兄长莫要与俞儿争,争不赢的。”魏渊笑道。 颜俞撒娇似的抱着魏渊:“俞儿厉害吗?” 魏渊不答,只浅浅地笑。徐谦摇了摇头,他心中沉重,这点小事分不了他的心:“若是今年真的开战,不知又要浪费多少财力物力。” 魏渊拉住颜俞,和徐谦一同往回走:“该来的还是要来,世人贪心不足,天下便不得安宁,待得大家都打疲了,便不会再有战争了。” “兄长说的不对。”颜俞开口道,“这一批人打疲了,又会有另一批没打疲的人掌权,天下治乱循环,要我说,还是应该趁早扶持起有德行的明君,这样天下太平来得快一些。” “胡说八道什么!”徐谦训道,“这是大楚的天下,要扶持谁岂是你我可以定论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正统?这话若是让老师听见,今晚就可以让你滚出齐宅!” 魏渊也惊呆了,平日里颜俞也没少指责帝君,但是这回却直接摆明了要另扶君主的态度,这是摇着旗子说自己要造反啊,也不怪徐谦生气。 颜俞猛然停下,没有回话反驳,却是一脸委屈的表情,魏渊不忍苛责,求情道:“兄长莫怪俞儿,俞儿还小,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徐谦看向魏渊:“你真的觉得他还小吗?” 魏渊明白徐谦的言外之意,能说出这些话来的人,即使没加冠,心智却是足够成熟的,更何况,帝君若要问罪,哪里还用得着看年纪呢? 徐谦脸色缓了缓,没有再说什么,可是颜俞不是委屈,以往他不是没挨过骂,比这严重的也不少,只是他越来越明白了,徐谦说的,并不对。 魏渊生怕颜俞要逞强,最后又争执不休,若是只有他们几个也罢了,若是老师知道了,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这般想着,魏渊便将颜俞拉到了自己另一侧,把他和徐谦隔了开来。 颜俞倒不在意,徐谦却不知怎么的,看到魏渊这样的动作,身体忽然一僵。 魏渊随口找了个话题:“想必这回还是李将军。” “嗯,”徐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关将军刚出了事,应是去不了了。” “若是当年······” “渊儿!莫要再提了。” “······我失言了。” 颜俞模模糊糊地听着那几句话,心里一个劲地想跟徐谦争,你还知道关将军出了事?这不就是那位帝君一手造成的吗?这位天之子不知做过多少令人不齿之事,鲜廉寡耻,荒淫无道,他才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人是帝君。 可是颜俞知道,即便他说的是事实,徐谦也会认为帝君便是帝君,肯定还要搬出老师来,说什么老师授你诗书,教你礼仪,便是要你将来为人臣,规劝帝君,以正朝纲。 呸!他才不稀罕正那荒淫无耻的朝纲! 想到这,便没有心情争辩了,再回过神来,两位兄长已不再说话,耳边依稀还留着魏渊最后那句“莫再谈国事了”。 平日里,齐方瑾是不与学生们谈论政事的,最多只会说些以前贤君与能臣的事例教导他们。他们几个尚未出仕,对于政事一知半解,平时私下讨论就罢了,也不会搬到台面上与齐方瑾说。 但是这一天,齐方瑾不知怎么的,竟在早课时提及了帝君出兵扬春一事,并让他们各写一篇文章作为本月考核。 这可太稀奇了,颜俞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眼看着老师离开书室,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老师是何意。最先动起来的是颜俞,魏渊忍不住笑:“倒是合了俞儿的意。” 徐谦也提笔:“罢了,写就是了。” 徐谦自帝君德行开篇,话语中多有规劝之意,又认为当今朝中臣子劝谏不足,故而未能正朝纲,明政治,思想与齐方瑾一脉相承。 魏渊则已批判世人开篇,未将落脚点放于帝君,但处处暗指帝君好抢夺,造成民不聊生之态,后直说天下因帝君之弊病入膏肓,救人不若自救,有为不如无为。看法虽与齐方瑾有异,但言辞平和,颇有“任世人如何评判我自岿然不动”之感。 第7页 两位兄长都不紧不慢的,只有颜俞心里憋了股气,一个劲埋头狂写,他自然知道这宅子里头不可能有人认同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要留着这证据,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后,让历史来证明他是对的。 颜俞没吃饭,自上午一直写到傍晚,洋洋洒洒好几页,跟从前的敷衍了事截然不同:“自天下始,能者居之,李氏荒淫无道,锄尽忠良。丰立八年,帝君尚为太子,为霸占弟媳,构陷亲弟在宫中行凶;丰立十年,为修园林,驱赶京郊一百八十户农人,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丰立十四年,因与卫岚将军有过节,在其出征途中将其斩杀,反诬其意欲谋逆,卫家三代忠名毁于一旦,至今不得平反;今年春三月,登基未满一月,大兴土木,修建行宫,要求各地进献女子。李氏所为,不得民心,此列不及万一······“ “······为今之计,存蜀,保魏,强晋,合纵蜀、晋、魏三国,以抗楚国。灭楚后,三国逐鹿中原······” 颜俞停笔时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外头天色已变,徐谦和魏渊都早已完成,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窗外的晚霞,颜俞心中气盛,直盯着徐谦瞧,这人连着骂了自己两日,颇想在他身上搜寻些许令人讨厌之处,不料徐谦神情淡然,微仰着头,颜俞不仅不觉难看,倒是觉得他从下巴到脖子这一段,弧线清晰柔和,纤尘不染,不可与俗物并论。 呸!徐怀谷有什么好看的?!颜俞暗暗骂了一句,“啪”的将笔拍下,惊动了那两人。 “俞儿来,”魏渊回头将他招了过去,“看这晚霞像什么?” 颜俞爬过去,在那窗前仰头望着漫天红霞,奇形怪状,变化多端,颜俞指着一个地方:“兄长,这个像马,奔腾的马。” 魏渊却回过头来看徐谦,似是在问他的意见,颜俞跟着愤怒回头:“徐怀谷!” 徐谦看上去心情不错,也没有计较,只笑道:“好,俞儿说像马就像马。” “这还差不多。”颜俞靠着魏渊,心想他这刻板的兄长不凶的时候还挺好。 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把徐谦和魏渊都逗笑了,徐谦反问:“昨晚不是还委屈得很?” 颜俞松开魏渊,端坐一侧:“兄长为什么不能认同我呢?” “君子,和而不同。”徐谦淡淡答道,在他心里,只要颜俞不真的去干什么谋逆叛乱的事,即使看法相左,也是无妨的。 “你们两个,”魏渊的声音传来,“浪费这万丈霞光了。” 外面,红霞似火,笼罩四方。 次日,齐方瑾在书室里一一看了他们几个的文章,看完徐谦的文章后频频点头:“人生识字忧患始,家国天下是士人不可逃避的痛苦,谦儿所言甚是!” 徐谦是被夸惯了的,只微微点头:“多谢老师指教!” “可是老师,”后头颜俞开口了,“若是这样,俞儿想问,普通人有没有痛苦呢?他们不识字,也不关心国家天下,不想建功立业,这样的人,有没有痛苦?” “人若没有思考与理想,何来痛苦?” “不对!”颜俞迅速反驳,“老师这样说,是因为老师只看到了士人的人生,但您没有看过普通人的一生,您没经历过前一天还同您聊着稻谷长势的邻居第二天就死了,尸体挂在院子的篱笆上,他做过饭的灶台就永远留在那里,再也没有人用。士人的痛苦是因为他们学识渊博,而农人的痛苦,下层百姓的痛苦,是因为生命动荡。” 书室里头几个人都知道颜俞的成长经历与他们不同,平时课上争论也不少,只是颜俞语气太过激烈,徐谦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俞儿。” 颜俞看了一眼徐谦,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顿了顿,再开口已是收敛了很多:“俞儿是想说,痛苦不是士人的独有物,这世上的痛苦无处不在,士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更何况,所有的人,最终都是走向衰亡与零落,从这个意义上讲,并非人生识字忧患始,而是人生落地忧患始。” 齐方瑾听完,竟也没生气,倒是颇为赞赏:“俞儿长进不少,看来得先看看俞儿昨天写的文章。” 颜俞刚得意完,自然没想到要让自己的言论传世是得付出代价的。齐方瑾看完他昨日的文章,气得双手发抖,把颜俞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你这与谋反有什么不同?小小年纪便生出这等心思,来日还了得!你给我滚出去好好反省!” 外头艳阳高照,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齐方瑾这么说便是要颜俞出去跪着了,这一跪就得跪到晚饭时分,徐谦和魏渊都不敢劝,颜俞委屈巴巴应了一声便径自起身到外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前面三兄弟聊天的地方也改了一点,没有卫氏了,卫氏的出场时间被我推迟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 “老师勿要生气,俞儿还小,来日方长,慢慢教就是了。”徐谦怕齐方瑾气着,齐方瑾如今已过花甲,身体明显没有以前强健,万一气出了什么毛病,跪都跪不回来了。 齐方瑾喘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手掌按下颜俞昨日那篇文章,叹道:“俞儿自小聪慧太过,非常人所能及,腹中有诗书,胸中有文墨,必是经世之才,可惜毫无畏惧礼法之心,不足以成大事。你们二人,平日多注意些,莫要让他再读那些离经叛道的书。” 第8页 徐谦和魏渊一同点头应声。 齐方瑾叹了口气,迈出了书室。 徐谦望出去,只见烈日炎炎,天地间明晃晃一片。颜俞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平时虽然能吃能喝,但容易生病,病了又得拖,总也好不了,徐谦想到这,心头突然猛跳了一下。 太阳老也不动,好似时间都停止了。颜俞在烈日下淌着汗,忽感到一片阴影,抬头一看,那影子却又消失了。 徐谦竟跪在了他身边:“陪你?” 明明是个问句,到颜俞那儿却变成了妥当的陈述句。颜俞笑起来,忽然也不觉得天气热太阳晒了:“兄长,你真好,这个世界上只有兄长最疼俞儿了。”颜俞前番还与徐谦频频争执,现下便笑颜盈盈,当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奶便是娘。 “兄长你看,树上有只鸟儿,你看你看,它看过来了。” “花落了,兄长你头上戴花了,好看。” “那片云,它怎么还不飘过去啊?它飘过去挡住太阳就好了。” “······” 徐谦忍受着耳边的聒噪,心想过来陪颜俞跪着真是个错误的决定,而且天气这么热,他口不干么? “你话好多。”徐谦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他了。 颜俞委屈地撅起嘴:“可是兄长,是你要来陪我的,好不容易来个人,难道不说话么?” 徐谦盯着他看了几眼,眼睛里头的无辜还真不像装出来的,行吧,我说的,后悔了行不行?反正老师罚的也不是我。徐谦面无表情,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徐怀谷! 颜俞双眼冒火,这下真觉得难受了,太阳就在头顶上毒辣地照着,汗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嘴巴里终于觉出了一点口干舌燥的味道,膝盖直到小腿都麻了。 徐谦刚被颜俞烦完,魏渊就接着笑他:“兄长也太心疼俞儿了,我要嫉妒了。” “你如今多大了?”徐谦一肚子火,还不能乱发脾气,忍得辛苦不已,“自己还是兄长呢,跟俞儿争风吃醋的,像什么样子?再说,俞儿现在这个样子,有一半是你给惯出来的!” 魏渊才不把徐谦的话放在心上,淡淡道:“就是我不惯他,他也是这个样子,顺应天性罢了。” “若是他以后闯了祸,你就自己去救他。” “这是自然,俞儿是我弟弟,我拼了命也要救的。”魏渊听着外头聒噪的蝉鸣,“倒是兄长,如今说得这么狠心,将来可不要反悔。” 徐谦无奈地叹了口气:“别说这么多了,去给他送水。” “不着急,他还没开始难受呢!” “你这是当兄长的样子么?” “兄长心疼了自己去呀!” 徐谦低头沉默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扭头走了,魏渊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从午后到傍晚,魏渊一共来送了两次水,每一次颜俞都以为他要来救自己了,结果除了一瓢水,什么也没有。太阳终于渐渐落山去,但颜俞已然又痛又累,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就在颜俞思考要不要装晕的时候,徐谦出现了:“起来,用晚饭。” 颜俞一手撑地,死活没把自己撑起来,双腿麻了太久,此刻竟使不上力。徐谦伸手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兄长背我。”颜俞不要脸地哀求,整个人直往徐谦身上靠。 徐谦气极反笑:“好好走!我要是背你,明天跪在这里的就是我。” “兄长,我跟你说,今天的晚霞······” 晚饭时分,颜俞一直在席上动来动去,差点又被齐方瑾骂。徐谦好笑归好笑,回了房还得给颜俞上药,颜俞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抱怨:“干什么就罚我不罚你们两个?!你们写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徐谦笑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给他揉膝盖,直搓得手心都发热。 “我明天不想上早课。”颜俞嘟囔着,他小时候便是这样,身上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磨几句徐谦也就随他去了。但是后来长大了些,徐谦答应的次数就少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偷懒。 果不其然,徐谦抬起头,脸上一点笑意也无:“明天不想干什么?” 颜俞讪讪地住了口。徐谦知道他委屈,用干净的那只手摸摸他的头发:“不闹了,快睡吧。” 颜俞仍然没有说话,徐谦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开口:“要兄长陪你睡?” 颜俞小时候刚来到齐宅的时候似乎很害怕,特别是到了晚上,熄灯之后,他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发抖。有一回壮着胆子跟徐谦说,徐谦才知道这小可怜晚上多难熬,于是陪着他睡了一段时间,后来每当颜俞受了委屈,就总是要徐谦陪他睡。 徐谦见他不应答,也没再逗他:“兄长去洗手,很快就回来,俞儿乖。” 颜俞别扭地背过身去,他都多大了徐谦还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他说话,可是他心里分明又盼着徐谦像小时候一样抱他睡,便干脆不说话了。 这两人厮混在一起定然是要不得安宁的,徐谦倒是安静,可是颜俞怎么可能放过他?一会说膝盖疼,要徐谦给他揉,一会又问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 徐谦虽然与他意见相左,但也知道要打仗了颜俞必定不开心,想尽办法逗他,抱着他到桌边。“给你说点你不知道的?”徐谦跪坐在地,铺开一张地图。 第9页 颜俞眼睛忽然亮了,傻愣愣地点头,连膝盖疼也顾不上了。 因为舅舅是大楚的将军,徐谦修习的兵法不少,这在齐方瑾的学生里很少见,只是平时没有太多机会用上,基本只能纸上谈兵。不过现在看来,至少能逗小孩,徐谦指着晋国问:“让你去打晋国,先打哪里?” 颜俞盘腿坐在他身旁,原本兴致勃勃地要听他大谈特谈,不过徐谦一开口居然问了个这么简单的问题,是看不起我吗?颜俞毫不在意,随口答道:“永丰咯。” 徐谦又问:“兵力不足怎么办?” “征兵啊!”这也忒简单! “去哪里征?” “哪里不能征?” “新兵怎么打仗?” “练啊!” 徐谦笑了,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个爆栗:“还好没让你去当将军。” 颜俞被他敲懵了,蹙起眉头,满头雾水:“什么嘛?” “你看,永丰虽然是晋国的都城,却处在晋国的中心,你一路攻入,很有可能在中间就遭受夹击······”徐谦一边在地图上比划一边跟颜俞解说。颜俞平日虽然嫌弃徐谦这不好那不好,但必要时刻还是得承认徐谦的博学。 “征兵的问题,你不能把人都征完,尤其是大楚南方,气候湿热,一年两熟,是最重要的粮草来源,要是把人征完了,可就没饭吃了。” 颜俞记起从前看过的兵书,问:“粮草,如果敌军打来,粮草是不是要烧掉?” 徐谦没有马上回答,沉吟片刻,说:“兵书上说烧掉对不对?但是如果以后你真有机会上战场,兄长希望你,不要烧。” 颜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这些,是你舅舅教你的?” 徐谦笑笑:“有些是,有些不是。” “你舅舅是不是很厉害?”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颜俞没再追问,徐谦便接着说其他的,颜俞一开始是坐着,坐累了又起来走走,最后整个人趴在了徐谦身上,听他温润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知道了吗?哪里弱打哪里,别去硬碰硬,否则人打没了也不一定能把城攻下来。” 颜俞懒洋洋地问:“那我们最弱的地方在哪里啊?” 徐谦被他这困倦的模样逗笑了,手指在地图上某处一点:“这儿!” 次日醒来,颜俞还在床上翻滚:“兄长,我病了,真的不能去上早课了。” 徐谦笑着把被子掀开,外头已是蒙蒙亮,再不起床要迟到了。“要不赏你几板子,真病了就不用去了。” 话音刚落,颜俞便愤愤坐起了身,一双丹凤眼带着怨气,直瞪着徐谦,直到眼睛都不舒服了才作罢。“我再也不想理你了,我要是再······” 话未说完,两人便听见大门外一阵喧闹的马蹄声,齐宅大门出去便是安南外城最重要的道路,往外可通城门,往内可到内城和宫庭,大楚大小事宜几乎逃不过这条路。两人听着带风的马鞭声和整齐雄壮的马蹄声,心一齐沉了下去。 出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跟原来是一样的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 天子诏:以李定捷为将军,兵发东晋,须在两月内取得扬春郡。 四万将士穿着统一的盔甲,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城外去,为首那人肩宽腰窄,脸庞线条干净利落,轮廓很深,小麦色的皮肤更添了些坚毅,左侧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旧伤疤,一看便知行军打仗多年。这便是领兵的将军李定捷了。 李定捷骑在马上,回想起出兵前与帝君的交谈,心中长叹一口气。 他原本是不同意出兵的,这些年来战事实在太多了,将士们上个月才从蜀国边境回来,又要奔赴东晋,实在苦不堪言,况且出兵一事劳民伤财,最终损耗的还是大楚的命脉。 只是帝君说什么也要出兵,于是他跪下请愿:“若是臣得胜归来,还请帝君送还孟孙!” 他记得帝君沉默了很久,中间唐元还笑着打岔,说他僭越,帝君的事他一个将军怎么能管呢? 但是最后帝君冷笑了一声,轻飘飘道:“那便等将军凯旋再议。” 李定捷知道,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恩赐了,不再抗议,当即同意出兵。 可是,当他去与好友关仲阔说起这件事时,那个比他年轻十来岁的将领脸上暗淡无光,并没有因为这一丝希望而兴奋起来:“将军,孟孙不可能回来了。” “子闳,”李定捷叫他的字,“你等着我回来,我一定会帮你要回孟孙的。” “将军,你太天真了。”关仲阔如是评价他。 但是,无论天真与否,他如今都踏上了前往东晋的道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能由他们自己决定,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徐谦知道舅舅出兵,心中微微有些担忧,上战场原本便凶险异常,若不能凯旋,帝君定要问罪;如若得胜归来,亦不知多少士兵与百姓惨死在外。这么一天,徐谦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因着齐方瑾在,也没人敢说什么,直到晚上,回了起居的院子,魏渊才安慰道:“兄长,不必太过担忧,顺其自然便是了。” 不顺其自然又能怎样呢?他又帮不上忙,于是苦笑一声:“也只能如此······” 秋风渐渐凉了,晚上更是寒气逼人,颜俞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听两位兄长说话,双眼忽的暗了下去。 第10页 “俞儿回房去吧。”魏渊知道他定然不好受,干脆也不说了。 颜俞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虽说安南是都城,不会轻易起战火,可一连好多天,齐宅里都阴沉沉的,齐方瑾和徐谦不说那些诗书了,颜俞也没有了要出去玩的心思,至于魏渊,平日便少言寡语,如今没人吵着他,便更安静了。 平日里,一到晚上,晚读完毕,这三人总要在院子里玩闹一番,即使是正经的徐谦也得由着颜俞,可最近颜俞没有心情,魏渊坐了一会,自觉无趣,便回去了。 颜俞这晚去了另一个院子,那是最小的师弟冯凌起居读书的地方。冯凌如今才十一岁,等把该读的书读完,才会去跟兄长们一起学习,平日便一个人呆着。 颜俞有时会溜出来找他玩,夏天摘莲蓬,冬日折梅花,快乐得不得了。但这一晚,颜俞连笑也没一个,只闷闷地看他练字,发了半个时辰呆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凌儿,你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冯凌停笔,用眼神问他是哪个小时候。 “就是你来到齐宅之前。”颜俞补充道。 冯凌沉思了许久,最终重重点头。齐方瑾捡到他的时候才四岁,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记忆的,但或许那样的经历太过惨烈,冯凌总在梦中一次又一次见到当时的场景。他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嚎啕大哭,声音嘶哑,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烫得心发颤,眼泪鼻涕把原来就不干净的一张脸弄得更脏了,任谁看了也不忍心。躺在地上的女人是他母亲,骨瘦如柴,粗麻布的衣服上净是补丁和破洞,落满了灰。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青紫,皮肤暗淡,显然是饿死的。尸体已经硬化,但是他那时不懂,一个劲儿地摇,仿佛这样就能把母亲摇醒。在这乱世之中,饿死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只是许多饿死的人其中的一个,而对冯凌来说,那是他的母亲,他最后一个亲人。 就在那时,他见到了齐方瑾,进了齐宅。 “我也记得我小时候,”颜俞知道冯凌大概听不明白,但是他想说给自己听,“家里很穷,常常吃不上饭,娘亲带着我来到安南,来到齐宅大门前,让我乖乖在那里等她。其实我都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老师,怎么会知道齐宅门口一定有人会捡我回去,其实她不知道,她甚至连安南的内城都进不去,她只是觉得安南是都城,齐宅的门看起来那么漂亮,也许里面住的是豪民也说不定,她是在赌我活下去的机会。” “我记得飞快的马蹄踏过田野,带着火,他们一过,村庄就要烧起来。有很多孩子跟我们一样,父母都死了,被杀死的,饿死的,什么样的都有。我还见过长矛,很锋利,一下就能捅穿人的身体,我爹就是那样死的,他连话都来不及说。我爹死的时候,我娘和我躲在在远处的草垛后,她捂着我的嘴,让我别哭,可是我一抬头,就看见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们一路往安南走,路上无数的女人带着孩子,就像我娘带着我那样,我们,跟你也差不多,流亡路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家破人亡,穿着很旧很破的衣服,很多天都吃不上饭,有人饿死在路上,还有人,真的跟别人换孩子来吃。娘亲见了,抓着我就跑,其实她吃了我也可以的,至少我也不用挨饿了。” “能在齐宅活下来挺好的,突然就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能读书认字,但是老师,兄长,他们好像不明白,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会说百姓无辜,会说要规劝帝君,但是他们不知道,每天都有好多人死去。”颜俞转过头来,脸上尽是泪水,“凌儿,你说是不是?” 冯凌听懂了一些,但又不全懂,他能感受到兄长很伤心,自己也很伤心,于是他挪过去一点,两手挂在颜俞脖子上,搂住了他。 颜俞抱着他,像抱着年幼时的自己。 这样低沉的情绪直至秋日赏菊时才淡了些。齐方瑾看得出来颜俞心情差,特意将去年埋在地下的酒启了出来,叫徐谦三人来饮酒。 前院有成排密布的菊花,那是魏渊栽下的,每年秋天便是魏渊最快乐的日子,对着夕阳与秋菊,等着清风与叶落,生命便是这样的宁静。 魏渊抱来了琴,一身白衣端坐于院落一侧,琴声在寂静的院子中悠然作响,仿佛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了。 徐谦忍不住赞道:“春生秋实,商声主西方之音,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不过渊儿生性泰然,秋声亦不足以动摇······” “哇!这个酒好香!”颜俞跑来,打断了徐谦的话,脸上竟出现了消失多日的笑容。 徐谦和魏渊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在意俞儿的无礼。 师徒四人围着矮圆桌坐下,傍晚的秋风送来夕阳最后的暖意,童子将酒装入酒爵中,先温好再送上来。徐谦给齐方瑾斟酒,颜俞的眼睛一直跟着由上自下的细水流,酒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混合着院子里的菊花香,仿佛是夕阳的味道。 齐方瑾轻拍着他的背:“俞儿喜欢吗?” “嗯嗯。”颜俞连连点头,一双眼睛简直挪不开了。 齐方瑾看他这个样子,无奈地笑了笑,由着他去了。对于其他的学生,齐方瑾总是能说出一二三来,但是对于颜俞,他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 第11页 颜俞自小长得好看,人也聪明,不知多少人说过“非池中之物”,齐方瑾的欢喜和赞赏都是真的,可担忧也是真的,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随意的一句话就能让人震骇不已。若是从前有这样聪明的学生,齐方瑾定然巴不得他早日入朝为官,大楚再度中兴定然有望,可是颜俞······ 于是他想,再好好教吧,俞儿还没有加冠,一切都来得及。 “唉?我呢?”颜俞看了好久才发现,别人都有酒,就他没有,徐谦更是故意气他似的,将觚中酒一饮而尽,完了再给自己继续满上。颜俞怒了,干起了告状的勾当,“老师,你看兄长!” 齐方瑾多少有点心疼,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也不许徐谦逗他了:“谦儿,莫要欺负俞儿。” 徐谦闻言笑着放下自己准备要喝的酒,重新取了只干净的酒觚,正要给他满上,却见颜俞飞快端过自己刚放下的酒觚,仰头就喝,没有一点情趣,完了还舔一圈嘴唇:“兄长的酒好喝一些。” 徐谦看着他湿润的嘴唇,手一抖,酒便洒出来了。 “俞儿可喜欢菊花?”齐方瑾问。 颜俞飞快地丢下酒觚,转头去瞅菊花,开得虽烈,却不大能提得起劲儿,转头说道:“菊花虽好,但俞儿喜欢梅花多些,最好还是红梅,在冰天雪地里一枝独秀,傲雪凌霜,逆流而上!” “倒很有骨气。”齐方瑾笑道,“谦儿喜欢什么?” 徐谦将手收进宽大袖子里,认真回答:“桃花。” 齐方瑾赞道:“宜其室家。你们几兄弟,最喜欢菊花的当属渊儿。” 魏渊这才将视线从菊花丛中移回来:“菊花甚好。” 齐方瑾叹了口气:“俞儿要逆流而上,渊儿却避世太过。” “那可不是,”颜俞来了兴致,絮絮叨叨地说起魏渊的事,手舞足蹈地学着魏渊捻起花瓣的样子,“要是有花吹到我们书室里头,兄长必定要感叹一番,生从何处来,自往何处去,是到了归家之时,兄长,是不是这样?” 颜俞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其他几人逗得笑个不停,魏渊一边摇头一边斟酒,眼神里尽是无奈。 “老师,”大家还没笑完,颜俞又抱怨道,“院子里没有梅花,兄长们可以在院子里看到喜欢的花,唯独俞儿不行!” 大约是被逗开心了,齐方瑾一口应承:“好,哪日谦儿得空,给俞儿在院子里栽一株梅花。” 徐谦没来得及应声,颜俞便蹬鼻子上脸:“要红的!” “行,都依你。”徐谦都快笑得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定捷的出场推迟到这一章了,主要是孟孙一事改了,所以相关的内容会跟着变一点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钺) 那日的酒喝到深夜,徐谦来回逗颜俞,引得颜俞一声声地求他:“兄长,快给我一口!”徐谦不给,颜俞便转身去抢魏渊的酒,那酒觚里,盛满了月光,颜俞一仰头,喝下一个月亮。 颜俞酒量浅,喝到最后已是醉醺醺的,恍惚间听见魏渊道:“开战了,老师游学的计划得推到明年了吧?” “嗯,”是齐方瑾的声音,“大约明年春天吧。” 什么什么?颜俞迷迷糊糊地想着,什么游学?老师又要出去了吗?我呢我呢? 齐方瑾辞官后每隔几年就要出去一趟,到各个属国去游历一番,甚至会在一些城池停留聚众讲学,一般只带着年纪较长的学生在身边服侍,年纪小的就留在家里由仆人照顾。颜俞从来没有跟着出去过,对此事向往已久。 这下硬是顶着酒意醒了,却也不找老师,反倒晕乎乎地扎进了徐谦怀里,连滚带爬地往徐谦身上钻:“兄长不要丢下俞儿!” 又把众人逗笑了一回。 徐谦伸手揽住不停地往自己身上蹭的颜俞,心里也被搔得痒痒的,那滋味实在说不清道不明。 初冬之时,徐谦为颜俞在院子里移植了一株红梅,叶已落尽,仅有光秃秃的枝干。颜俞坐在书室的窗边便能看见,徐谦两手泥巴,袍子上也沾了些许。颜俞“吭哧吭哧”地把书桌移到了魏渊身后,以后有事没事便可跟魏渊一块儿望窗外,等他的梅花开。 冬渐渐深了,徐谦看他日日这么等着,便告诉他这一棵梅树今年不会开花,别等了。 颜俞耷拉着脑袋,像被北风扫过的院子,没有一点精神:“为什么呀?” 徐谦满心无奈:“今年刚栽下去,哪有这么快?你安心念书,明年就能看到梅花了,听话。” 颜俞的牛脾气上头了:“可我要今年就看到!” 徐谦摇摇头,兀自读书去了,剩下颜俞一个人还在想如何看到今年的梅花。 冬日晚上,他们兄弟几个是不会在院子里玩闹的,安南虽处南方,但是冷风自远方扫来,在院子里站上片刻便能全身发抖,因而吃过晚饭便各自回了房间。 徐谦在房中看书,黄色的温暖灯光透出窗去,映照出他腰背挺直头微垂的剪影,沉默如书页。突然之间,一阵风吹开了门,寒冷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徐怀谷!”红色的梅花一朵朵,纷纷自头顶洒落,温柔地落在笔墨之间,唯有那太过激动的声音破坏了这意境,“今年的梅花!我看到了!” 徐谦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旁的颜俞抖落着袖子,浑身都是欢喜的笑意,他带着冬天严寒的梅香,无忧无虑,在夜色中奔到了徐谦眼前。 第12页 仿佛是在人山人海之中认定了那身影,于是便心无旁骛,逆风冒寒,破开黑暗,只为了见他一面。 “你从哪里来的梅花?” 颜俞犹自欢喜异常:“我?我到外面······”他突然住了口,瞬间就敛住了那喜悦,眉头蹙起,嘴角勾出讨好的笑,“兄长,就一次,你饶了我吧!” 徐谦哪有什么罚他的心思,心都被这香气带远了,又瞧他实在可爱,倒想多看几眼他讨饶的模样。 “兄长,”颜俞双手抱着徐谦一只手晃来晃去,梅香一阵阵钻进徐谦鼻子里,“你要是这个天气让我去跪一晚,说不定明天起来就发现我冻死了,就再也没有俞儿了!” 颜俞讨饶的样子徐谦从小到大不知见了多少次,每次都只觉好笑,而今好笑以外,又隐隐有些心疼,徐谦暗自咬牙板着脸:“知道要被罚还跑出去?” “不是啊,我想给你把梅花带回来嘛!”这话听着像逗人欢心,颜俞却是真心实意的,他在郊外看见那成片的梅花时,只想到了徐谦一个人,仿佛那人就蹲在自己身前,一下一下地拍着泥土,要把那树根埋得结实一些。于是他像小孩似的,折了一枝花朵成簇的梅枝,将花一朵朵摘下,藏在袖子里,准备扑徐谦一个满怀。 徐谦藏在袖子中的手抽了一下,他最近不知怎的,面对颜俞的时候总有些不大自然的反应,那日赏菊饮酒时便是这样,如今又来,他疑心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又不能说出来,实在憋得难受。 “兄长?”颜俞见他没反应,又喊了他一声。徐谦回过头来,只见颜俞脸颊通红,嘴唇微微泛白,定是在冷风中吹了太久的缘故,心疼不已,又不好表现,于是冷着声道:“还不快回去把衣服换了,身上都冻成冰块了!” 颜俞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他欢欢喜喜地想给徐怀谷一个惊喜,反倒挨了训,心情一下就没有了,别扭地转身出去了。 徐谦看着他垂头离开,还不忘把门关上,心里又添三分烦闷,手中拾起一朵梅花,花瓣的影子在手上流转,他再没有了看书的心思,一颗心不过方寸之地,颜俞要占九分,剩余一分,还不够颜俞活动的,再放不下别的什么了。 今夜月色甚好,皎洁通透,徐谦推门出去,门外冷风一吹,立即打了个寒战。他心中虽犹豫,脚步却是已到了颜俞房门前,他抬手,片刻后又收了回去。颜俞房中烛火已熄,想是已睡下了,徐谦怕他受了寒,满腹担忧,终是敲响了门:“俞儿,兄长进来了。” 颜俞一听徐谦的声音,先是一阵欢喜,后又故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今日天气寒冷,你自小体弱,受不得寒,若是病了······”徐谦没有再说下去,他怕自己要说出些什么不合礼仪的话来,终是住了口,手探上颜俞额头,颜俞像触电一般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徐谦一下紧张了:“俞儿,莫不是真病了?快起来,兄长看看。” 颜俞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我没病!我气的!” 徐谦张了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颜俞没听见声音,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可一见徐谦那模样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两个人便这样彼此为难着,闭口不言。 次日两人仍在闹别扭,书室里头安静得有些诡异,外头却是安南举城欢庆。楚军凯旋,内城外城都是一片欢呼,赞美着帝君出兵果敢,李将军神勇无敌,月余前对出兵的担忧全被抛到了脑后。 李定捷骑在马上,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自安南城门沿着主街向宫里去,帝君站在高高的宫楼上俯视,一手拍在栏杆上:“果真是定捷!” 童子把这个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徐谦立刻问:“李将军······” “将军可威风呢,骑在马上,百姓都在欢呼。”童子兴高采烈地回答。 听闻舅舅平安,徐谦也算松了口气,却是颜俞紧赶着问:“战况如何?” 童子挠挠头:“这个我也不知呀!” 待得童子退出书室,几人又奇异地沉默下来,没有一个人喜欢战争,可厌恶的战争的原因却又从来不一样,谁也安慰不得谁。 颜俞不甘心,“咻”一下起身来,就要出去自己打听,徐谦连忙唤道:“俞儿!” 但是颜俞头也不回,只往外跑,魏渊宽慰道:“兄长别担心,这安南城的大街小巷俞儿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不会丢的。” 徐谦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齐方瑾自然也听闻了楚军凯旋的消息,在自己的书房中叹了口气,又翻出几个学生当日的文章,颜俞那一篇最是犀利,齐方瑾再读,仍觉心惊:此子一出,天下必将大乱。 抬头往外瞧去,却是发现外头飘起了安南今冬第一场雪。 次日李定捷便进宫去见帝君了,他来上报战况,也来讨他出战前要的恩赐。 如今大楚帝君名唤李道恒,颜俞曾多次暗地里讽刺帝君平白用了几个好字,倒是干尽无道之事,许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碍着帝君的身份,谁也不敢说什么。如今李定捷要他送归孟孙,已经是冒犯天威了,同在殿上的唐元都双腿打颤。 李道恒慵懒地靠在几上,问:“你与孟孙是什么关系?” “孟孙乃臣的副将关仲阔的新妇。” 第13页 “孟孙都入宫了,怎么还是别人的新妇呢?”李道恒说话慢条斯理,仿佛是在耐心地同对方讲道理一般。 李定捷心里头发毛,硬着头皮道:“那孟孙已与关仲阔入过关氏祠堂,按理说便是关氏的新妇了,帝君此举,恐怕将士军心不稳。” 此话一出,唐元骇得直接跪倒:“帝君息怒!” 李定捷自然知道唐元贪生怕死,生怕在这殿上被自己牵连,他也知道帝君之怒,若是真的发作,他的族人都有危险。 帝君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李道恒起身来,缓缓走下来:“将士们的军心都系在一个女子身上,当然不稳。” 李定捷心中“哐啷”一下,都做好了承受帝君怒火的准备,却又听李道恒幽幽道:“那关氏既这么想要,就让他带回去吧。” 李定捷忽然一听这话,欣喜异常,连忙叩头谢恩:“多谢帝君!臣即刻······” “只是,”李道恒旁若无人,低声道,“孟孙,已殁了,你便让他自己去找尸体吧,既是关氏的新妇,定要厚葬才是。” 李定捷忽如一盆冷水倾头浇下,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困难,这才多久?孟孙就已,已殁了。若是子闳知道······ 李道恒似是很满意这样的反应,忽然笑了,像个嫖妓的:“你告诉他,孟孙实在不错,不愧是名动安南的女子!孙秋意,名字也起得甚好,只是命太短了些,许多富贵都无福消受,予也为她可惜······” 后面的话李定捷再没听清了,只觉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最后的部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 时近年底,徐谦已在准备回家的事。徐谦平日住在齐宅里,但是每逢重要日子,例如除夕和元日,总归是要回家去的,而齐方瑾的儿子齐晏平也准备回来了。 魏渊对这些节日倒没有多重视,他是属国北魏人,离家万里,要回家至少也得提前十来天出发,是否回家都取决于他心情如何,那几年父母在的时候他还惦记着要回家,后来父母过世,家中一切事务都交由长兄长嫂处理。兄嫂知道他向来自在惯了,竟也不大在意他回不回来,在家中与妹妹团聚便够了。 原本颜俞还同徐谦闹别扭,只是前两日听徐谦提了一句要回家,不知怎么的竟打不起精神来。虽然都是在一座城里,可是一想到不能时时见到徐谦,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不是,我要时时见到徐怀谷做什么? 颜俞疑心自己最近敏感太过,傻愣愣地从房门出来便见着徐谦房门开着,他走过去,倚在门上呆呆地看着房中那人收拾衣物与书,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来。 以前老师给他安排房间的时候让他住在魏渊后头,他死活不干,就赖在徐谦房门口,又哭又闹,最终硬是把魏渊给逼走了,腾了徐谦隔壁的房间给他。那时他高兴得都要上天了,可是现在想来,距离太近也不那么好呀,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徐谦要走了。 放在往日里,刻板的徐怀谷要走了,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他就可以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可是徐谦真要走了,哪怕只是离开几日,他竟然如此失落,像心里缺了一块似的,怎么也是不完整的。 不,我要高兴点,颜俞想,我要高兴得气死徐怀谷,最好把他气得哪里也去不了。 这么想着,颜俞的眼泪就涌了上来,鼻头也酸酸的,好像徐谦不是回家,是要死了。 “你这是怎么了?”徐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这么舍不得兄长?” 颜俞掩饰地扭过头去:“谁舍不得你?” 徐谦一声轻笑,却不多说,懒得计较他这嘴硬的小孩子脾气,反正他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童子已将他的行李拿出去了,小车在门口等着,他拉过颜俞的手,感到那手挣扎着想要收回去,于是更用力地握紧了。 颜俞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牵着走至门口,徐谦这才松开他,又抬手替他理了理发带:“兄长元日过后便回来,照顾好自己,待兄长回来带你上街玩去。” 能在徐谦口中听见“玩”字真是太稀奇了,颜俞心中颇有些欢喜,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怕丢人,总觉得徐怀谷知道了肯定得笑他,于是硬撑着张死人脸说:“你说的啊,元日过后不回来便再也不认你当兄长了。” 徐谦只是笑,颜俞脾气闹多了,想是自己也记不清说过什么浑话,但是徐谦记得,他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年了,每次他回家,颜俞总要这么闹一番,两句无甚特别的话一说就说过这么些年,从颜俞还是一个穿着徐谦旧衣服的小孩说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好,若是元日过后我不回来,便管你叫兄长。” 颜俞“哼”了一声,表示不相信,但是眼看着徐谦走向小车,又看着车轮一圈一圈远离自己的视线,却半分都不舍得眨眼,直到齐宅门口空空如也,还依然站着,不愿回去。 除夕那晚,虽然徐谦不在,齐宅却还热闹了些,仆人与童子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众人换上了新衣,齐方瑾的儿子齐晏平和孙女齐映游都一块儿吃团圆饭。齐晏平是大楚当朝的御史,平时为着入朝方便,住在内城,只有这样重大的日子才会回到齐宅。实则齐映游往日也住在齐宅里,但因为男女有别,所以很少出来,饮食起居一律在自己的小院中解决,最多偶尔出来给齐方瑾请安,因而颜俞等人也很少能见到她。 第14页 六人围坐,中间摆上几个圆腹三足鼎,下面烧火,里面煮肉,肉香随着火候飘满整个屋子,诱得颜俞口水直流。他今晚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明丽得像春天已经到来似的,魏渊笑着看向他:“俞儿这样穿,甚是好看。” 颜俞骄傲地扬起头:“那肯定!”却又想到,那徐怀谷居然不在,不然也可以好生炫耀一番。 晚饭时,魏渊挨着齐映游坐,途中做兄长的尽职尽责,笑着用匕从鼎中取了肉,送到齐映游的木俎上,齐映游均羞涩又礼貌地道谢,言谈中颇有些生分。 倒是与冯凌说话的时候,齐映游更放松些,大概是因为这两人年纪更接近,平日见得多些,倒像姐弟。 冯凌一会夸齐映游好看,一会给齐映游说自己读过的书,齐映游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颜俞看了,心想要是徐怀谷在就好了。想到这,颜俞眉头微微一皱,眉眼间的皮肤微微紧绷,我最近怎么做什么都能想到徐怀谷?一定是他太讨人厌了,我恨不得他······恨不得他······他什么呢?断手断脚?不行不行,这有点残忍,那就说不出话?也行,这样就不能念叨我了,真是太棒了,他脑中无比满意地勾勒出徐谦看着他上蹿下跳生气至极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脸颊憋得通红的模样,脸上不觉浮起一个开心的笑,而后回过神来,伸手给旁边的冯凌取了一块肉:“凌儿,多吃点,看你这么小。” 齐方瑾尚不知颜俞脑中在想什么,只是看他竟会照顾冯凌了,果然是过一年大一岁,心中颇感欣慰:“俞儿也要长大了。” 颜俞“嘿嘿”笑着,伸长了手给齐方瑾敬酒:“俞儿长大了,老师不要总是生俞儿的气。” 一桌人其乐融融,倒是齐晏平反应不大,无论吃饭还是说话,都是淡淡的,似是心中有事。 晚饭后,颜俞带着冯凌到外头逛了一圈,街上许多孩子拿着泥塑小人一类的小玩意儿奔跑着,笑声一阵一阵,欢喜得不行。可颜俞心里老想着徐谦,加上天气冷,也不敢让冯凌在外头逗留太久,便早早回来了。 安置好冯凌,颜俞寻思着时间还早,不如去藏书阁找书看。廊道一通到尾,却见齐方瑾的书房灯还亮着,颜俞心中奇怪,难不成老师今晚还有事情?好奇心一起,便蹑手蹑脚地过去了,藏书阁又被他丢到了脑后,脚刚迈到窗口,便听见齐晏平的声音:“······那女孩,刚及笄不久,成婚那日被召进宫去,冬日未到,便殁了······帝君实在······” 颜俞听到这个,推测大概是孟孙了,先是惋惜了一阵,接着不由得怒火中烧,这李道恒原本便是荒淫无耻,昏庸无能,亏你们还一口一个帝君,也不怕平白玷污了这两个字! 房中,齐方瑾重重地叹息,不无痛惜地感慨:“帝君不仁,也是臣子的过错啊!” 什么都是臣子的错,我才不当这种臣子! “父亲,我担心映游,映游明年便是及笄,帝君已经下令,明年秋要再次纳妃。” “那便提前许了人家吧,帝君不至于对齐家做这样的事。” 谁能说至不至于呢?孙秋意还拜过关氏的祠堂呢!只不过齐映游再怎么样也要比孙秋意强些,朝中近一半的重臣跟齐方瑾有关系,或许能保得住一个女子吧。 “父亲可有人选?” 颜俞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他甚至能确定那就是答案,可是他在确定的那一瞬间竟然好生气。 “谦儿行事谨慎,重情守信,可将映游托付于他。”齐方瑾顿了顿,“至于其他人······” 颜俞刚听得“可将映游托付于他”一句,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 颜俞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什么偷听和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低着头就往房里去了。 却说那孙秋意,花一样的年纪和容貌,亦有花一般的命运和叹息。李定捷本不欲将此事告知关仲阔,甚至还打算另外替他找个合适的女子,但是架不住宫中人多口杂,此事一传十,十传百,竟也到了关仲阔耳朵里。关仲阔心头怒火猛烧,几乎就要冲进宫去杀了那暴君,最后还是李定捷拦了下来。 “你可以不要命,但是你的父母,关氏一族,不能就这么亡了!你想一想这些年被灭掉的氏族,天子之怒,你我都承受不起!” “所以呢?”关仲阔笑得有些颓废,“我,我的妻,就活该任人践踏吗?” “住口!”李定捷喝住他,“那不是别人,那是帝君!纵然帝君有错,可这普天之下,你能说什么不是帝君所赐呢?!” 关仲阔趴在地上,涕泗横流,哭得像三岁孩童,他想问帝君到底赐给了他什么,是大婚之夜的屈辱还是新妇被夺的痛苦?可是他问不出口,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了。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温庭筠) 元日刚过,大清晨的齐宅门口便热闹非凡,是徐贞到了,还拉了满满一车礼物,既是送徐谦回来,也是来探望齐方瑾。 平日里齐宅有客到,都是徐谦出来迎客,如今徐谦倒成客了,便是魏渊来迎他:“兄长可算是回来了,有人日日念着你呢!” 颜俞一听童子说徐贞和徐谦到了,满心欢喜,“腾”地从床上跃起就往大门跑去,可还没到门口,只远远地看见了徐谦的身影,又突然想起那晚齐方瑾的话来,心里恨道:你还回来做什么?抢着回来娶映游么? 第15页 想罢,竟也没有了再见徐谦的心思,说好的玩也没意思了,转头便跑。徐谦隐隐瞧见了颜俞的背影,刚想追,却被徐贞叫住:“谦儿,让人把东西搬进去吧。” 徐谦转头颔首:“是。” 童子引徐贞去见齐方瑾,徐谦与魏渊一边指挥着仆人搬东西一边交谈。 “这几日宅里可发生什么事?” “未曾。” “那俞儿怎么见我就跑?” 魏渊刚刚始终背对着宅子,自然没有看到颜俞,奇怪道:“俞儿来过?兴许又闹脾气罢,哄两句就好了,这几日玩也玩得不起劲,怕是时时盼着你来呢!” “他可怪我来迟了?” 魏渊抬头看一眼刚升起的朝阳,暖洋洋的,笑道:“早得不能更早了,兄长怕是四更天就起床准备了吧。” 徐谦也笑,默认了似的:“我昨夜想着,今日便可见到俞儿,睡意全无。” “兄长进去吧,”魏渊倒体贴,“这里我来就行。” “嗯,我先去见过老师。” 徐谦在齐方瑾书房里陪着老师和父亲坐了半个时辰,问这几日的功课,又问母亲李氏,徐谦一一答过,徐贞一旁看着,便只是笑。 齐方瑾颇感欣慰,笑道:“你去看看你几个弟弟,我与你父亲还有些话要说。” “谦儿告退。”徐谦低头退出了齐方瑾的书房,刚出门便一路奔至前院,正要去找颜俞,却看见院子里那株红梅好似抽了一根新芽,他心中欢喜,看着看着竟忘了时间,颜俞也在房中生了许久的气。 “俞儿。”那声音响起时,颜俞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徐谦还记得要来看他。 徐谦见他懒懒地侧身躺在床上,几步过去:“怎的?怪兄长来晚了?我先去见了老师。” 一提“老师”颜俞的欢喜便消失一空,气不打一出来,偏偏他又没办法,当即“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质问道:“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徐谦一头雾水,齐方瑾问的话年年都一样,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颜俞更气了,让你娶映游你都觉得没什么了是吧,你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是吧! 徐谦不明就里,拉着他下床:“走,兄长答应带你上街玩去的。” 颜俞硬生生地从他手里脱了出来:“我不去,街就在那里,要去我自己会去,这么大个人丢不了,不要你管!” 徐谦深呼吸一口,心里默念三次“人不知而不愠”,然后和颜悦色道:“那你便自己休息吧,我去看看凌儿。” 徐谦说去看冯凌便是真的看冯凌,还带着冯凌上了一趟街,街上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大人们带着小孩在摊子前停留或徘徊,喧哗声不绝于耳。街尾处更是聚集了各色娱乐活动:斗鸡、投壶、六博,喝采的声音一阵强过一阵,不管玩游戏的还是围观的,都是心潮澎湃。 冯凌紧紧地抓着徐谦的手,规规矩矩地跟着走,话也不说一句。他跟颜俞不同,进了齐宅后仍是战战兢兢的,见到什么都不敢说要,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要是徐谦看过来了,他还要赶紧把视线移开,生怕徐谦骂他。 徐谦低头问他想不想玩投壶的游戏。 冯凌不语。 “凌儿告诉兄长,想不想要?想要我们就玩一会儿,不想要我们就回去了。”徐谦其实不太懂跟这样的孩子交流,他和魏渊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颜俞却是从不等人开口问就会主动要的,只有冯凌,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 冯凌犹豫很久,终于慢慢点了头,幅度很小。 徐谦站在冯凌身后,握着他拿矢的手,引着他先瞄准不远处的壶口,再将矢投过去。冯凌聪明,很快便摸索到了秘诀,也不必徐谦手把着手教,自己玩得乐此不疲。 “兄长!全中了!”冯凌高兴地喊。 徐谦便笑着点头。 徐谦突然想起颜俞第一次玩投壶的时候,兴奋程度比冯凌有过之而无不及,从白天一直玩到傍晚,根本不愿意停,直到夕阳把身影都拉长。直到累得不行,才一把扑到徐谦身上,嘟囔着“兄长背我去吃饭”。 徐谦才长他四岁,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小,但是他托着背上比自己更小的颜俞,心中没有一点儿埋怨,只觉踏实得很。 徐谦长这么大,一共有四个人唤他“兄长”,但是魏渊只小他一岁,准确来说是大半年,那声“兄长”更像是礼节,齐映游几乎见不到,冯凌除了刚来那两年,也不常与他在一起,所以说到底,真的让他有“兄长”这种感觉的不过是颜俞一人而已。 做兄长,便是这样的感觉吗? 冯凌回来后仍是意犹未尽,徐谦便找了个壶和几支矢,让他在院子里玩个够。矢尾上缠着红色的丝带,冯凌一投出去,那丝带便在半空中划出饱满的弧线。颜俞隔着窗户看冯凌笑得开怀,竟然更生气了,徐谦还从来没让他在院子里玩过投壶呢!凌儿有,他却没有,这兄长当得太偏心了! 颜俞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年一过,他便十七了,再与小他五岁的冯凌吃醋,自己就没有一点兄长的样子,还好意思怪徐谦? 他突然生出些把那矢折断的疯狂念头,徐谦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许碰,也不许他对别人好!好在这念头没来得及实施就醒悟了过来,自己也觉不妥,更觉今日举止反常,该好好冷静冷静,便披上衣,大步朝大门迈去。 第16页 “兄长······”冯凌见他出来,欢喜地喊他,但是颜俞没理他,只留给他一阵行走的冷风。 晚间用饭时,除了颜俞,其他人都到了,徐谦不禁问道:“俞儿呢?” 这几日齐方瑾都是随大家去玩的,颜俞平时就淘气,不在也正常,没有多担心:“定是在外头玩疯了,不必等他。” 徐谦也知道颜俞不会出什么事,安南的大街小巷他熟得很,还不至于找不到路回来,只是联想到今日他的反常模样,心里多少有些担心,勉强安分地吃了饭,眼睛却总是往外瞟。 不知道俞儿有没有吃晚饭,晚上回来定要饿的。 晚饭一毕,童子刚上来收拾碗筷,徐谦便耐不住了:“老师,父亲,谦儿去找俞儿回来吧。” 齐方瑾点点头:“路上小心。” 徐谦几乎是飞出齐宅的,先是找了一圈颜俞最爱玩的几个地方,没见着人,安南城大,他一个人一个晚上根本找不完,回去晚了齐方瑾和徐贞也要担心,更不敢在外面逗留,大约一个时辰后,便垂头丧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了。 至齐宅院墙边上,徐谦便见一个熟悉身影蜷缩靠着墙,委委屈屈的,像只流浪的小猫。天还冷,入夜后风又大,徐谦跑了这么好一会儿,全身上下还热着,都冷不丁打了个冷颤,更何况他在那里坐了这么久。 “俞儿,回家了。”徐谦在微微昏黄的灯光中朝颜俞伸出手。 颜俞抬起头,只见徐谦全身笼罩着黄色温暖的光,整个人像一只大灯笼,他想,兄长一定很暖吧,还软和,跟睡了一晚的被窝似的,教人直想往上蹭,凌儿也蹭,映游也蹭,想到这,他心头一下闷住了,鼻头又酸又刺,想哭又怕丢人,盯着他伸出的大手,动也不动,只希望他再多停留一会,要是这手收回去了,说不定他真要哭了。 徐谦果然将手收回去了,但人却蹲了下来:“俞儿再这样,要冻坏了,也没用晚饭,晚上要饿的,兄长带俞儿回去了,好不好?” 颜俞心想,兄长说话可真好听,声音又低又温,以后也要这样对别人说话的,他怎么舍得呢? 他扭过头,真的在黑暗中落了泪,温热的水珠很快在冷风中变得冰凉,冻冻的贴在他脸上,就这么生出了些悲伤凄凉的气息。 要不怎么说颜俞最喜欢往徐谦怀里靠呢?要换了齐方瑾,看他这不懂事的模样,除了折磨人,一点用也没有,早让他去院子里跪着了;换了魏渊,最多劝一两句,不听,他便走了。只有徐谦,会这么耐心,这么温和,在寒冷漆黑的夜里等着他开口或是点头,在这个小小的墙头地下,颜俞可以当一回王,闹脾气也可,撒娇也可,徐谦陪着他,便在这冰凉的空气中蔓延出无限的温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没改 ☆、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刘长卿) 徐谦伸出手背碰了碰颜俞的脸,似乎沾到他的泪水:“这么冷,要生病的。” 其实徐谦的手也冷,但是颜俞依恋那样的温度,他没往上贴,也没躲开,心里却盼着徐谦再过来一点儿。 他这是怎么了? “俞儿心里想什么?”徐谦蹲累了,干脆坐到他旁边,拥住了他。 想我们就这样死去,便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呢?也许是在每一次与徐谦吵闹的时候,也许是在徐谦一边生气他离经叛道却还舍不得罚他的时候,也许是在看见徐谦亲手为自己栽一株梅花的时候,朔风那样冷,而徐谦是他的光。 颜俞沉默许久,最后似是不忍徐谦也在冷风中吹,小声说:“兄长,我想回去了。” “好,”徐谦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兄长带你回家。” 徐谦在前,颜俞在后,两人拉着手,被烛光投下修长的身影,安静地回家去了。 新柳抽枝,莺燕再归,正是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齐方瑾布置好了齐宅的一切大小事宜,就要带着三个学生出门游学了,冯凌眼巴巴地看着几个兄长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心里憋闷得很,却又不敢说。 这回出门,少说也要大半年,齐方瑾给冯凌布置了一年要看的书和要习的字,吩咐齐晏平每隔一段时间来检查功课,冯凌垂手站着:“凌儿知道了。” 颜俞眉飞色舞地承诺一定会给他带礼物,冯凌一瞧兄长那得意的模样,并不高兴,反而更委屈了。 颜俞第一次跟着齐方瑾去游学,行李装了一大堆,徐谦见了便发笑,又帮他重新收拾:“你便只管带你的衣物,剩下的交给兄长。” 四人中带东西最多的还是魏渊,因为途径北魏,必然是要在家中住一段时间的,他有一年多不曾回家,总不能空手而归。 齐宅门外停着的是出游的马车,两匹马拉着长形的车厢,因早春天气尚寒,前窗和侧窗用的还是厚车帘防风,此外一律从简。齐方瑾不欲声张,不许其他人来送行,选了个多云的天就出发了。 齐方瑾和颜俞执绥上车,徐谦和魏渊驾车,甫一坐好,便吩咐门口的童子:“发轫吧。” 童子弯腰将车轮下的石块搬开,徐谦轻轻一挥马鞭,两匹马悠悠地走上了安南的街道,往外城门走去。马车轻摇起来,颜俞知道这是出发了,心中激动不已,忍不住要掀开侧窗帘子朝外望。 第17页 “俞儿等这一回等久了吧?”齐方瑾问。 颜俞放下帘子,点头:“兄长们都出去过,就俞儿没有!” “原本想去岁秋日出去的,还可让你看看北魏的冬景,不料帝君出兵,耽搁了。” “不妨不妨,”能出去就已经让颜俞心满意足了,哪还能介意啥时候呢?“现在去也是一样的,还可看得东晋的春色。” 齐方瑾这一次游学路线是由大楚向东入东晋,直上北魏,再转蜀中,最后从西边回到安南。大楚四境除了安南,其他地方盘查并不严,许多游士名人常在各个属国之间游走,以取得些许大放光芒的机会。 这个乱世,机会很多,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着齐方瑾身体不好,徐谦和魏渊御车也不敢快,只由着马车慢悠悠地前行,还尽可能找好走的大路,待得到大楚与东晋接壤之处,已是好几日过去。 马车“轱辘辘”地载着师徒四人进入东晋边界,春风已吹至此处,远处是烟雨朦胧的青山绿水,雾气氤氲,像幅新出的水墨画。而近处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腰,一步步向前挪动,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马车继续前行,徐谦和魏渊见到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从零星几个变成长长的拾荒队伍,散乱地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中艰难移动。 两人对视一眼,他们都没见过真正的难民,光是从前听老师的描述,便觉心中不忍,如今亲眼看到,更是触目惊心。尤其徐谦,一想到颜俞就是在这样的艰难困苦当中活下来的,仿佛有一把钝刀,正来回缓慢切割他的内脏,那痛苦,沉重持久,也许永不能散去。 颜俞在车中听得些许奇怪的声音,似是无力的脚步,于是掀起车帘,未料双目所至,均是一片灰败,人群中花白凌乱的枯发,青黄凹陷的脸,色泽暗淡的衣物,沾灰干枯的竹枝,以及遍地尚未抽新的植物。最可怕的,是他们无神的双眼,满布着茫然与无知,只在见到马车时散出了少见的惊奇之色。 他虽然已经远离这样的生活很多年,但是这样的神色却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只需稍稍一点拨,他就能完完整整地记起。 不少人听见马蹄和车轮滚动声便驻足观看,但实则他们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徐谦和魏渊觉得这些陌生冷漠的目光有如千斤重,压得他们无法喘息。 齐方瑾顺着颜俞撩起的车帘一角朝外往了几眼,满脸痛色:“连年战乱,又遇干旱,大楚之祸啊!” “东晋收成不好么?”颜俞呆呆地问了一句。 齐方瑾点点头:“此处又是与扬春接壤,大概是从去岁战乱时从扬春逃出来的。”随即吩咐道,“谦儿,多余的干粮分给他们一些吧。” 眼见着徐谦点了头,正要打开粮袋,颜俞突然惊呼一声:“别分!” 几人都被惊了,颜俞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放过他们吧,别分。” 颜俞是这车上唯一挨过饥逃过难的人,他最是知道这些人有多想要一口饭吃,但是食物一旦出现,所有人势必蜂拥而至,狼多肉少,面对着保命的机会,人性中所有的劣根都会暴露出来,他们连孩子都吃得下,为了一口米粮,什么做不出来? 马车中短暂地沉默了,徐谦犹豫不决,抬头看了齐方瑾一眼,齐方瑾出奇地同意了颜俞的话,冲他点了点头。 前窗车帘被放下,车子又颠簸着向前,逐渐驶离那片充满了卑微愁苦的渴望的原野,颜俞就在那渐行渐远的摇晃中,怅然若失地睡着了。 梦里他又看见了母亲,那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掌心都是经年的老茧,握着颜俞时似是花尽了全身的力气,捏得他小手发疼。 他看见了母亲垂泪的双眼,泪珠一颗一颗,砸在他的手背上。 进入城中,荒芜景象已渐渐消失,春回大地,木抽新枝,花蕊争艳,徐谦尚惦记着颜俞失落的神情,又苦于找不到逗他开心的东西,马车经过万条绿丝的路边,微风吹拂,轻舞飞扬,他伸手,折下一枝柳条。 “兄长这是做什么?”魏渊问。 徐谦笑笑:“没什么,心里头想着俞儿,顺手就折了。” 待得颜俞心情恢复了些,掀开前窗车帘探出头来,徐谦便将柳条递给他,颜俞皱眉:“你折柳条做什么?” 徐谦疑惑了,这跟他想象中的颜俞不一样啊,他不是应该欢欢喜喜地接过再夸赞一下这里的春光多么美好?“兄长想,想着你,想让你······”话都说不清了,徐谦突然意识到他受颜俞影响太严重了,他不开心,自己就什么也不会了。 魏渊看着有趣,帮他答道:“兄长见你心情不好,想逗你开心的。” 颜俞的心软了些许,虽是不解,却也接过了,闷闷地说:“你折点什么不好,折柳,以后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兄长不是······” “不是什么?天天盼着我走,我走就是了。” 怎么会盼着你走呢?徐谦连开口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只想,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想法,他便杀了自己。 一时间,这两个人又僵住了,只好劳烦魏渊打圆场:“好了,兄长原不会逗人开心的,俞儿别要求这么多,待过几日,到了永乐江,便有的你玩了。” “永乐江?”颜俞果然把徐谦抛到了脑后,兴奋地搂着魏渊的脖子叫着,“是什么是什么?兄长快告诉我!” 第18页 “到时候你便知了,”魏渊卖了个关子,“快进去吧。” 徐谦默默叹了口气,小时候,他总觉得颜俞是喜欢他多一些的,但如今看来,还是魏渊能让他高兴起来。想到这,心情忽然沉重了些。 齐方瑾一行人离开后,齐宅安静了许多,没有了上午讲课的声音,也没有了颜俞吵嚷打闹之声,许多仆人童子都不大适应了。 齐映游知道冯凌被留在宅子里,父亲一个月才来一次,其它时间他便要一个人读书习字。思及此处,不仅潸然泪下,冯凌还那么小,如何能耐得住,于是去小厨房里做了些点心,又一个个小心地放进食盒里,吩咐丫鬟:“这个给凌儿送去吧。”丫鬟手还没碰到食盒,她又改了主意,“别,还是我自己去吧,祖父和兄长们都出去了,凌儿必定闷得慌。” 说罢,齐映游洗干净手,整理衣服,提着食盒便往冯凌读书的小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出去玩啦!自驾游!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唐珙) 冯凌远远就瞧着齐映游来了,虽说从前也是一个人习字,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颜俞就会从窗边探出头来,生活总是很有滋味,如今连着十来日除了仆人童子,人影都没有一个,再勤奋的学生也要被闷死了,故而见着了映游姐姐,冯凌心中甚是欢喜,也顾不上礼节,遥遥招手大喊:“映游姐姐!” 齐映游一听这声,整个院子都跟着活了,绽开笑容,一手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就跑了过去:“凌儿,姐姐看你来了,闷坏了是吧?” “嗯。”冯凌重重点头,又见齐映游纤纤细手打开了食盒,取出点心,“姐姐给凌儿做的吗?” “快吃吧,姐姐不能带你出去玩,往后多来看你就是了,你耐心些,祖父和兄长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冯凌抓起一块点心,边乖巧点头边吃了起来:“多谢映游姐姐,以后凌儿出人头地,必定买很多好东西给姐姐。” “姐姐什么都不缺呀,凌儿开开心心的便成了。” 春日的阳光照进小院,遥遥望见如花的少女与懵懂的少年并肩坐在干净的石阶上,花树盖头,青草挽风,笑声如铃。 这几日,齐方瑾一行人已到了东晋的都城永丰,东晋三面分别与大楚、蜀中和北魏接壤,而东临辽阔大海,从前东晋与蜀中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吴国,但前些年被东晋灭了,所有国土尽归东晋所有。永丰地处东晋中心,气候湿润,繁华热闹,永乐江贯穿了整个国都,滋养着一方百姓。 入了永丰,师徒四人便在下榻的传舍收拾行李,休整了半日,戌初时分便已到达永乐江,并登上了一艘豪华的舫船。 舫船由两艘船并排而成,齐方瑾一行人要了一个靠窗的隔间,点了些东晋的特色酒菜,但是颜俞连吃也顾不上了,只趴在窗子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这便是永乐江,发源于蜀地西部,奔腾至东晋,直至入海,蜀国与晋国都傍着这条河流建都。”魏渊向颜俞介绍。 颜俞奇怪道:“为何要沿着河流建都呢?” “有河流才能生活与生产,河流流经之地便是最早的居住地,经过许许多多年的积累,总归是必别的地方要富庶些,建都也不奇怪了。” 颜俞心想,可安南不是啊,但也没再继续追问,只自顾自地叹道:“那蜀都人和永丰人喝的就是一条江里的水啦!” 魏渊点头称是。 颜俞睁着大眼睛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永乐江上的璀璨景象,大船一条接一条,灯火通明,几乎不动,在江上连成了一条妖娆的火龙,只做赏景一用。丝竹声不绝于耳,热闹是热闹,但不时加入的逗乐声又添了一丝淫靡的气息。颜俞突然想到东晋边境的饥民,忽然又不那么开心了,回过头来说:“边境百姓受苦受难,都城却寻欢作乐,这晋王也不怎么样嘛!” 齐方瑾本也在想这事,却不料颜俞率先提起,当是他从小经历的缘故,点头道:“国君如此,东晋堪忧。”说罢,又像是怕扰了几个孩子心情一般,赶紧摇头,“罢了,今夜不论天下事,俞儿便当是玩吧。” 颜俞再次转出头去,这回发现除了大船之外,还有许多小船在大船周围甚至更远处漂着,便问魏渊:“兄长,小船又是做什么的?” 魏渊被他这好奇的可爱模样逗笑了:“那小船就是给你去玩的呀,要不要去划小船?” “老师!”颜俞直接省略了要不要的回答,转头问齐方瑾,“俞儿可以去吗?” 徐谦一直瞧着他,眼神温柔如江水,颜俞不转过头还好,一转过来徐谦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很是怀疑自己偏离了君子的发展方向,连忙低下了头作遮掩。 齐方瑾看他这么高兴,便随他去了:“让你兄长陪你去吧。” 徐谦心脏突然“扑通”一声,只听齐方瑾接着说道:“谦儿,你带俞儿去吧。” “我?”徐谦少见地迟疑了,“不如让渊儿去吧,谦儿照顾老师。” “无妨,渊儿不爱热闹,让他跟俞儿去,太为难他了。” 那头颜俞已然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地准备好要下去了,徐谦点头离开,追上了他。 小船自是没有大船那般平稳,随着水面摇摇晃晃,但对颜俞来说,又是一次从未有过的新体验,兴奋劲儿早已掩过了别的情绪,只坐在尖尖的小船头从左看到右,由上看到下,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眼睛都直了。 第19页 徐谦一边划着小舟,一边观察他,心想他都这么大了,这爱玩的心都没有消停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兄长!”颜俞不知看见了什么好东西,正焦急喊他呢! “怎么了?”跟颜俞的激动至极比起来,徐谦的四平八稳倒有点萎靡,不过颜俞不在意,他爬到徐谦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指着水中倒映的一轮圆月:“月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月亮!” 他们在齐宅时常常赏月,颜俞还总是奇怪月亮有什么看头呢?不就是圆的弯的吗?这么一个东西值得你们来回反复地看啊说啊?但是他现在领略到了,那个银盘似的大月亮好像沉到了水底,还软软的,跟着波光晃来晃去,碎开几豆光,挑逗他似的,引得他想和那月亮一较高下,把它捞出来呢! 徐谦随着他的手指方向而去,却见那月光柔和,妩媚地在水里摆动着,柔极可克刚,皎洁的月光和繁华的烛火一并映在颜俞的丹凤眼里,他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那月光更美还是人更美了。 “兄长,我给你把月亮捞上来好不好?”他们的小船已逐渐离开大船聚集的地方,但是依然能听见琴声歌声和笑声,颜俞毫无顾忌,扯开了嗓子喊,完了又咧开嘴笑。 徐谦的精神都被他真诚的快乐带起来了,笑着应道:“好!” 于是颜俞真的趴到船边上,一边指挥着徐谦划船,一边撩起袖子伸手到水里去捞,可是船一靠近,月亮又远了,怎么也摸不到月亮的边儿,徐谦看着颜俞不服气的样子,仿佛今晚就要在这里一决生死了,他的双手在水里胡乱溅起冰凉的水滴,袖子逐渐湿了,到最后整个人都湿答答的,叫声都带着水汽:“哎,我还不信抓不住你!” 颜俞玩累了,回过头来,惊奇地发现徐谦似乎看了他很久,那眼神不似平常责备或是宠溺,却是带着些柔情蜜意,像永乐江的水,也像大船上艺妓的歌声。 他真喜欢徐谦这样的眼神。 可是,别人也喜欢吧。 许是因为消停下来了,颜俞又想起了那些不大愉快的事。 “兄长。” “嗯?”徐谦真是摸不清颜俞这情绪了,一会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片刻过去,却又憋着气似的,隐隐有些难过。 颜俞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但是他很想知道答案,便绕着圈子说:“今年,映游要及笄了呢!” “嗯,渊儿也要加冠了,这回可能要在北魏呆得久一些,等渊儿在家中行冠礼。” 颜俞竟都忘了今年也是魏渊成年,看来心中除了这事,都无法想到别的了。“及笄,加冠,之后便可以许亲了。” “怎么?俞儿迫不及待了?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徐谦打趣。 “什么呀?”这人怎么净胡说,“你说老师会把映游许给谁?” 徐谦微微一皱眉,心里疑问翻涌,他们几个跟齐映游都不熟,最多只在见面的时候问候一两句,今日俞儿是怎么了,老是惦记着映游。莫不是······ 徐谦不愿再想,只答:“齐氏是老氏族,映游又是独女,大约会许个体面些的人家吧,属国贵戚也是有可能的,俞儿你······” “兄长,”颜俞忽然打断了他,仰面躺在他膝头上,眼里倒映着皎洁的月光和永乐江上彻夜不灭的烛火,“如果老师让你娶映游,你会娶吗?” 艺妓的琴声、鼓声乃至歌声,一阵接一阵地传到他们耳朵里,时而夹杂着淫靡而快活的笑。徐谦指尖绕着颜俞一缕墨色的头发,久久地沉默着。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若是父亲和老师一拍即合,他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他看着颜俞,竭力克制住拥抱他的冲动,硬生生地答了一个字:“会。” 颜俞原本欢欣雀跃的心一下跌落谷底,顿时兴味索然,只觉光线刺眼,声音嘈杂,周围湿气弥漫,连这小船也晃来晃去不得安宁。可是他仍不死心,抱着一线希望追问道:“你不能拒绝吗?” 颜俞当然知道这样的追问不过是垂死挣扎,但是如果别人能碰到奇迹,为什么他不能呢?万一就是他呢?那一双丹凤眼在摇曳的烛光中纠缠着燃烧起来,愈发邪气了。 “师命不可违。”徐谦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颜俞几近绝望地垂下眼皮,拒绝与他四目相对,他再没什么好问的了,只想立刻从徐谦身上离开,可又恹恹的不想动,这么沉默了一会,船底下水波摇晃,睡意渐浓,颜俞快要入睡时却又听徐谦提起那话:“俞儿不想让兄长娶映游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这还要问吗?!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 颜俞意识已模糊,心说,不想啊,不想你娶别人。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徐谦再看时,他已睡了过去。 徐谦淡淡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任由小舟飘荡,心想,只要你说一句不想,兄长必定为你拼尽全力。 徐谦的手抚过颜俞的脸,轻轻划过他柔软的唇,下定决心一般。眼看着周围的喧嚣都渐渐消弭了,徐谦划着小舟驶近大船,背着颜俞回了房。 颜俞睡是真睡了,可还能感觉到一些什么,徐谦刚把他放到床上,他便不安分起来,手一个劲儿地往空中抓,徐谦心头隐隐有些异样感,伸手过去握住了颜俞那无可寄托的掌心,接着颜俞又乖巧地睡了。 第20页 颜俞抓得很紧,像他在小舟上问徐谦会不会娶映游那样,徐谦轻笑一声,在他身旁躺下了。 次日清晨,师生四人刚从船上下来,晋王秦正武就派人来请了。 虽然沿路盘查不严,但是齐方瑾游学是大事,不少人早早得到了消息,都盼着请齐先生一叙,秦正武更是从他们进入东晋开始就日日等着,本想在他们到达永丰时就直接请进宫,但是郎中令秦景宣却劝他不要太过着急,更何况老先生一路风尘仆仆,总该让人家先休息一两日。 于是秦正武便派了秦景宣暗中跟着,时机恰当就请进来。 齐方瑾面对着秦景宣一礼:“有劳。” “不敢当。”秦景宣回礼,“先生这边请。” 秦正武将齐方瑾奉为上宾,连同他的三个学生都一应受到礼遇。秦景宣带着晋王御用的近侍,陪着师徒四人在晋王宫里逛了一圈,等待着晚间的筵席。 东晋与大楚讲究对称不同,颜俞昨晚在船上就发现了,他们的装饰布置大多是左右不同的,这个晋王宫,大路小路都曲曲折折,偶尔在路边岔出一个小道来,转过一个弯便见一座宫殿,走了几处便把颜俞绕晕了。 魏渊倒很喜欢这样的布置,浑然天成,不加雕琢,慢悠悠地欣赏了一阵,口中不住称赞:“草木蔓发,春山可望,妙哉!” “魏公子若是喜欢,多留一些日子也无妨,王上必定十分愿意,绝不亏待魏公子。”秦景宣见缝插针。 魏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只笑笑:“多谢王上美意,但渊本若不系之舟,既无意往何处去,亦不知停留何方,只能辜负王上了。” 颜俞心想,这个晋王倒是爱才,今晚必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人。 晚上的筵席不算豪华,但是很有诚意,摆上了东晋的特色酒食。这些都是大臣们给秦正武的建议,齐方瑾毕竟是个读书人,年纪也大了,还是朴素些为好,只要礼仪到了就行。 秦正武与齐方瑾坐殿上,每人面前一个小桌案,上头是准备好的食物,不像大楚仍旧鼎食。徐谦三人则在大殿之下入了席。按照礼仪,徐谦三人的饭食比齐方瑾的少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 其中有一牛羹,用醯、醢、盐、梅、藿蒸成,颜俞看得两眼直放光,本来走了一下午,人已经很累了,如今见了好吃的,肚子直叫,抬手就要祭五脏庙。 熟料手还没碰到羹,就见徐谦狠狠瞪了他一眼,颜俞简直无辜得想哭,再看魏渊,正抿着嘴偷笑。 “规矩都忘光了?”徐谦低声斥道。 颜俞可算是想起来了,上有国君和老师,他怎么能先吃呢? 颜俞委委屈屈地扭过头去,我不吃就是了! 因着秦正武和齐方瑾还在殿上,徐谦也没有多说,作势警告他一回便罢了。 “寡人听闻齐先生家学渊源,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殿上秦正武朝向齐方瑾,朗声说道。 颜俞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心想当他臣子,耳朵必定要保护好。 “王上不妨直言。”齐方瑾声音虽没秦正武大,但气势丝毫不输。 “寡人苦于本国国土稀少,去年又被南楚强取扬春郡,正欲开疆拓土,但吴国灭后,蜀国加强了边线防守,寡人强攻恐得不偿失,如今北可取岭阳,南可收扬春,以先生之见,何处可归寡人所有?” 岭阳是北魏的领土,而扬春是大楚的。 不,应该说扬春如今是大楚的,正是去年李定捷出兵东晋打下的那座城。 南楚,收扬春,这晋王也就差没跟帝君一般自称予了。 齐方瑾心中甚是不悦,但并未表现,沉吟片刻,道:“老朽只知,自我大楚建朝四百多年来,普天之下,每一寸土地都归我大楚所有,如今王上坐拥东晋近百座城池,也是帝君亲赐,何来归王上所有一说?” 殿上的气氛突然一凝,连坐在殿下的徐谦三人也不敢妄动,秦正武收敛了脸上残存的笑意,接着问:“依先生之言,南楚出兵东晋,斩杀东晋百姓,烧掠东晋城池,倒是理所应当无可指摘了?” “东晋百姓便是大楚百姓,东晋城池本是大楚城池,此事乃帝君失德。”齐方瑾不卑不亢,“亦是臣子失德。” 秦正武轻蔑地哼了一声,原想这齐方瑾名满天下,不料是如此迂腐之人:“帝君失德,该如何?” “自然是为政以德。” “寡人又当如何?” 齐方瑾看向他,面不改色:“事君以忠,尽臣子本分。” 颜俞感到空气中的压力又沉一分,晋王这意思,根本就是想称帝了,可老师非得强调他是个臣,这不是逮着人家的逆鳞触吗?传闻晋王刻暴少恩,我们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吧? 果然,颜俞下一刻便听得晋王阴森森的语气:“若是寡人不愿意尽臣子本分呢?” “君君,臣臣。天下各色人等均有自己的位置与本分,王上今日不尽臣子本分,来日便有他人不愿侍奉王上,天下大乱便是由此开始,老朽孤陋寡闻,还未曾听说过有扰乱天下而善终者。” 秦正武冷笑一声:“那就请先生教寡人如何尽臣子本分吧。” 颜俞几乎在空气中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森寒可怖,但是齐方瑾,甚至连他的两个兄长都泰然不动,颜俞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行! 第21页 “不可打岭阳!” 这回空气是真的凝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徐谦听完这一声,心都要跳出来了,压着声音唤:“俞儿,你做什么?” 颜俞没来得及回答他,秦正武便问:“殿下何人?” 颜俞无法,只得壮着胆子上前两步,行礼道:“学生颜俞。” 秦正武轻蔑地“哼”了一声:“还未加冠就妄议天下事,荒唐!” 颜俞一口气堵在胸口,正要说话,却见秦景宣上前两步,似乎要与晋王说话,他也只得暂时按下。 “王上,看这情况,齐方瑾先生大概会坚持到底了,不如听听他的学生怎么说。”秦景宣在秦正武身后,压低声音道。 “胡来!毛还没长齐,能说出什么来?!” “王上,先人求贤,不看国别,不问年龄,东晋正是用人之际,更要抓住机会,更何况,即使说不出什么来,王上也没有损失。” 秦正武沉吟片刻,又转过头去眯着眼盯着颜俞好一阵,才高声问:“不知小公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齐方瑾投来的目光像剑,颜俞只一瞟便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开了这个头,难道还能说是随口一说吗?再怎么样,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岭阳城内山岭甚多,易守难攻,须得花费大量兵力,学生入晋以来,听闻东晋去年收成不佳,恐无法支撑士兵在岭阳长久作战。更何况,岭阳一带耕地甚少,即使夺城也难以进行耕种,却需拨粮救济百姓,有得地之名却无得地之实,实非智者所为,愿王上三思。” 魏渊与徐谦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想起齐方瑾对颜俞的评价——必是经世之才。 秦正武先是一惊,竟还真让秦景宣说对了,惊讶完毕便是欣喜,大笑几声:“哈哈哈,好,小公子可是觉得寡人该出兵扬春?” 这便是看颜俞是否有畏惧礼法之心了。 徐谦看着无多大变化,实则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手在宽大袖子下止不住颤抖。 “俞儿。”徐谦轻声唤他,颜俞微微侧头,只见徐谦眉头紧皱,眼里满是恳求,极轻地摇了摇头,“别说。” 颜俞不是不知道,他刚刚这么大喊出来已是不合规矩,又在晋王面前与老师意见相左,最重要的是他的回答已经否定了老师关于普天之下均是楚地的说法,若是再说应该出兵扬春的话,即使今晚活着走出这宫殿,回去也是要被齐方瑾扒皮的。 沉默片刻后,大殿之中响起了颜俞滞涩的回答:“学生,不知。” 但哪怕他说不知,秦正武又怎会不明白这意思?想通这一层,颜俞立刻补充道:“王上,东晋边境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永丰仍歌舞升平,彻夜宴飨,长此以往,国内必定不安,学生以为,与其思考出兵何处,不如先安置灾民,恢复耕种。” 秦正武早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对他后面的话也没多大兴趣,只是出于礼节才听他说完,并不正面回应,只吩咐:“给小公子赐酒。” 颜俞知道最后几句话没用了,脚步虚浮,失了魂似的回到座位上,不久内侍端酒过来,颜俞扯出一个笑容,将酒一饮而尽,心里头却想:赐我酒有什么用?我回去还得挨板子呢! 接下来秦正武没有再问别的话,可是殿上殿下,齐方瑾师徒四人,没一个是轻松的。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杜荀鹤) 回传舍的路上气氛压抑,齐方瑾不开口,没人敢说话。三人将齐方瑾送入房中,徐谦和魏渊一左一右扶着老师在桌前坐下,徐谦倒了杯茶水,试图找话把刚刚颜俞在大殿上的大逆不道给顺过去:“老师,喝口茶润润喉吧。” 谁知齐方瑾连水都不喝,只看向一直呆站着的颜俞:“你跪下。” 徐谦端着茶杯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刚把茶杯放回桌上,颜俞已挺直腰背跪了下去。 “为师问你,从何处看的岭阳与扬春的地形?” 徐谦和魏渊连喘气都控制着声音和幅度,颜俞也不敢看齐方瑾,只望向地面,老实回答:“《楚地志》。” 齐方瑾突然抄过手边一本书砸向了颜俞,咬牙切齿道:“你还知道是《楚地志》!你还知道那都是楚地!” “老师勿要生气。”徐谦赶紧过去给齐方瑾顺气,他一边怕齐方瑾气着,一边又怕齐方瑾把颜俞罚重了,头都要炸了,“俞儿,还不快与老师认错!” “俞儿只是听说晋王刻暴少恩,老师在殿上惹怒他,吃亏的是自己!” 他不说还好,一说齐方瑾就更气了:“为了一己之利,便违背本心,虚与委蛇,为师倒不记得这十年来曾教过你这些!” 颜俞本也不是什么乖巧的性子,怪就怪这些年他的老师和兄长都没好好管他,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当即就昂着脖子反驳:“难道为了一时意气便弃性命于不顾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暂时敷衍他又如何?我不是他的臣子,更未代替他做任何决定,他能问,我便能答,他身为一国之君,自当有判断的能力,何需做那无谓的坚持,白白丢了性命在晋王宫里!况且,”长长地说了这么一通,颜俞倒没什么好怕的了,只是声音略低了些,“原本就不该打岭阳,俞儿不知错在何处。” 徐谦跟着齐方瑾一起愣了,想不通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22页 “你明知那都是楚地,却暗示晋王出兵伐楚,你还是不是大楚人?!”齐方瑾厉声质问。 “我是大楚人,但帝君杀我父,烧我安身之所,毁我故园,这样的帝君,老师还要我如何感恩维护于他!” “所以你就要当那逆臣贼子,搅得天下大乱,让别人也家破人亡?” “自然不是,正是因为俞儿家破人亡,才不愿天下苍生受此劫难,若俞儿能以一己之力使四海统一,扶持明君,又何须动用千军万马?” 齐方瑾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徐谦和魏渊一跳:“还扶持明君?你想扶持谁?你说!” “能者居之,难道不是吗?” 齐方瑾此刻心跳比平时快了好些,脑子也如一团乱麻,这句话他在颜俞的文章里看到过,可如今亲耳听他说出来,那威力却是增加了百倍,此时脑中唯一清楚的念头只有——颜俞若是为官,定是逆臣! 这个念头把齐方瑾的五脏六腑都搅了起来,他教出几百学生,大多在大楚为官,地方或者朝廷,不为官的便设馆教书,或是归乡隐居,周游四海,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像颜俞这样,丝毫不把君父放在眼里。 “若是你自认足以胜任帝君一位,”这样的假设,说出来都让齐方瑾颤抖,“你是不是打算······” “老师!”徐谦急忙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得。 可是颜俞半点没领徐谦的情,看他们说得这么辛苦,不如自己说了:“有何不可?” “你!”齐方瑾猛然往后一仰,竟是差点被气昏过去。 “老师!”徐谦慌忙喊着,一手扶着齐方瑾的手,一手为他抚背顺气,见齐方瑾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徐谦血气涌上头顶,回头斥道:“出去!去外面跪着!” 颜俞一看也慌了,他那话也是气头上,根本没想到老师会气成这样的,两手空空地往前伸了一把,什么也没抓住,两位兄长一左一右已经够了,他不必再去添乱,更何况,他向来只会惹老师生气的,听徐谦这么一声呼喝,刚刚与老师争执的气势去了大半,话也不说,六神无主地站起身,迈出了内室。 颜俞在空荡荡的外室转悠了一会儿,只听得里头徐谦和魏渊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是喊老师,一会是“慢点”,他心里乱糟糟的,回想起自己刚刚那些话,好像是太过了,当帝君这种话回味一遍,直想扇自己两个耳刮子,又想到一冲动把老师给气着了,万一老师出了什么事······这么一想,也不是那么想争赢那个问题了,要么现在去认个错也行啊,可他问自己,真的错了吗?他回答不了,也许需要很多年才能回答。 他撩起袍子,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地板上。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里头的声音减弱,终于平息下去,接着,他听见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徐谦是提着竹鞭出来的。 他们出门前收拾行李,徐谦特意说把鞭子带上,省得俞儿不听话,颜俞当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想这下竟然成真了。 那根竹鞭是颜俞小时候齐方瑾给他准备的,齐方瑾从来没见过这么调皮和叛逆的学生,戒尺不管用,得特地备根鞭子,但是颜俞着实聪明,故而每次闯了祸齐方瑾也是不舍得下重手的,多以恐吓为主。这根竹鞭真正用上的只有两次,一次是颜俞八岁那年,拿竹简去烧蚁窝,烧的还是齐家传了几十上百年的珍藏。齐方瑾实在气不过,一边痛心疾首地训斥一边挥动竹鞭,鞭子一落在手心,颜俞的眼泪也跟着掉,徐谦一见,立刻奔上前去:“老师莫打!” 徐谦用手一挡,那竹鞭落在他手背上,他才知道老师下手原来这么轻,淡红色的鞭痕一会就消去了,可是颜俞还要泪眼朦胧地撒娇:“兄长,俞儿好痛。” 然后齐方瑾也舍不得再罚了。 还有一次,是冯凌被带回来那年,颜俞在回廊里偷看徐谦教冯凌写字,就像教他的时候那样,大手握着小手,轻声细语,温柔带笑,颜俞不知怎么的,像疯了一样跑回书室砸东西,撕书,魏渊怎么也叫不停,闹得鸡飞狗跳,一个砚台从窗户里飞出去,差点砸到童子的头。齐方瑾气急了,将他拖到院子里一阵好打,颜俞什么也不顾了,倒在地上撒泼打滚,喊疼的声音直冲天际,满脸的泪水沾着灰尘,弄得灰头土脸。齐方瑾是真生气了,下手很重,压根没有要停的意思,魏渊看得一阵阵心悸,直到徐谦赶来,护在颜俞身前挨了重重的一鞭,闷响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谦儿,你······”齐方瑾双眼都直了,手中竹鞭猛地松落在地。 徐谦忍着痛把颜俞抱在怀里:“老师,俞儿还小,再打要出事的。” 颜俞闻着徐谦身上熟悉的气味,想到他挡的那一鞭,简直比自己挨的这一身还要痛,一股子的委屈涌上心头,又大哭了起来。 齐方瑾也揪心,只得作罢:“你给我跪在这里好好反省。” 齐方瑾走后,颜俞软塌塌地缠着徐谦,又是埋怨又是不平,徐谦推开他一点:“跪好。” 颜俞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的心情又跌进谷底,他默默挪开一点,直直地跪在地上,眼里的泪水又涌了上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没跪过。 “兄长陪着你就是了。” 颜俞泪眼朦胧地转过头,只见徐谦在他身侧端端正正地跪着,却是一脸的温和耐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拿起书教他识字了。 第23页 颜俞又“唰”地淌下两行泪,心中却再也不委屈了。 入夜时,齐方瑾还没开金口让颜俞起来,颜俞却已歪倒在徐谦怀里睡着了,只剩下徐谦依旧跪着,也不知受罚的到底是谁。 可是那时的徐谦,丝毫不怪颜俞。 后来去看伤时,徐谦还心疼了好一阵,颜俞腰背整片都是青紫的,都快找不到一块好地儿了,颜俞仗着自己有伤,缠了徐谦好几天,根本不许他离开一丈远,最后只得让魏渊去教冯凌习字。 自那之后,这竹鞭就是个摆设了。 但是颜俞觉得,这回徐谦要动真格的了。 “跪好!”徐谦站在他身侧,语气严厉。 颜俞抬头看他一眼,还想趁着鞭子没落下来讨他一点不忍,他知道徐谦的,只要有一点点不忍心,就根本下不了手,可是徐谦与他对视着,眼中没有一点要原谅他的意思。颜俞终是不抱希望了,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咬牙,想,打就打吧。 “啪!”没容得他做好心理准备,徐谦的鞭子就落了下来,颜俞整个人往前一晃,差点倒地,背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只发出了一声闷哼。 “跪好!” 颜俞撑起身体,依旧跪了回去。 魏渊在里头听着鞭子撕破空气和打在人身上的闷响,知道他这兄长平日里不发脾气,可是要真动气,也不是他能拦得住的。 ☆、譬如亲骨肉,宁免相可不(韩愈) 颜俞不知自己挨了多少鞭子,到最后一头冷汗浸湿了脸庞,眼前模糊一片,喉咙干涩,想喊痛都喊不出来,徐谦住了手,竹鞭犹在他手里颤抖着:“这是我代老师罚的,可有不服?” 颜俞意识已不大清楚,只模模糊糊地想我自然是不服,但是此刻保命重要,于是忍痛答道:“俞儿心服口服。” 徐谦没再管他,返身走进内室去了,颜俞不敢自己起来,这会把徐谦惹火了可没有好果子吃,要不装晕吧,不过现在距离真晕也快了。 “俞儿,”是魏渊,“兄长带你回去上药。” 颜俞趴在魏渊背上,竟还笑得出来:“兄长,除了你,再没有人疼俞儿了。” “莫说胡话。” 颜俞本来觉得自己要疼晕过去了,现在又被疼醒了,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从房间里传出来:“兄长你轻点!疼!徐怀谷他是要置我于死地么?!” 魏渊正给颜俞脱衣服,但徐谦下手实在是狠,衣服粘住了血肉,背上模糊一片,撕开的时候比挨打还疼些。“他怎么不让你脱了衣服再打?” “脱了衣服再打,我就没命了!” “这衣服挡得住什么?”魏渊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可若是脱了衣服再打,你现在也不必受这个罪,忍着点!” “徐谦呢?让他来看看他下的黑手!” “你别嚷了。”魏渊都受不了他了,“他还跪在老师房里请罪呢,况且,整日直呼兄长名讳,你是觉得打太轻了?” 颜俞心头那口气又被堵住了:“他请什么罪?” “身为兄长,没能管教好弟弟,难道不该请罪么?” 颜俞在床上趴老实了,嘴里还嘟囔着:“这还怎么管教啊?再管教我都死了。” 齐方瑾晕过去那会只是血气上涌,他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脑袋涨得难受,徐谦和魏渊便让他服下安神的药物,扶他睡下。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事的缘故,齐方瑾只睡了一小会儿便醒来了,一睁眼便见徐谦跪在床前:“谦儿。” “老师。”徐谦依旧跪着,伸手去扶。 “你跪着做何?” 徐谦低着头,一副诚心请罪的模样:“谦儿身为兄长,对俞儿负有管教引导之责,今日俞儿顶撞老师,是谦儿平日未能端正行为严加管教的缘故,谦儿已代老师重罚过俞儿,但谦儿之过,仍待老师处罚。” 齐方瑾叹了口气:“若这么说,最该罚的不是我?你们有过,皆是我教而无方。” “老师!”徐谦绝没有这个意思,听齐方瑾这么一说,只觉这大逆不道的程度跟颜俞也差不多了。 “好了,我没事了,你去看看他吧。” “可是老师······” “无妨。” 徐谦低头应是,转身退出了内室。一出门,徐谦便直奔颜俞的房间,别说他下手狠,竹鞭挥下去的时候他手都是抖的,明知该打,不得不打,心里却一点都舍不得。他跪在齐方瑾床前的时候是盼着老师罚他的,打他也好,罚他跪一晚也好,最好是打他吧,这样他心里就能好受一点。可是老师没有罚他,他还得带着这份愧疚去看他的俞儿。 徐谦还没进门,就听见颜俞的哀嚎了:“兄长!我要死了!” “莫要再闹了,我不是兄长,不会哄你。”魏渊花了好大劲才把颜俞上身衣物除尽,又用温水擦拭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渍,这会拿着药瓶,正要往颜俞背上敷药。徐谦走进来,拿过药瓶:“我来吧,老师醒了,你去看看。” 颜俞一听这个声音,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现在装晕还来不来得及。 徐谦一看那伤,眼睛竟下意识闭上了,整片脊背,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了,那是自己下的手,打的是他的俞儿,他前一晚还在永乐江的小舟上,笑着说要捞一个月亮给自己。 徐谦强迫自己睁开眼,颤抖着打开了药瓶。 第24页 止血生肌的药粉撒在背上,沾着血肉,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颜俞咬着牙,手里抓紧了被子,哼也不哼一声。 徐谦握着药瓶的手抖个不停,连牙都快咬碎了才说出一句平稳的话来:“刚刚不是疼得很?现在怎的没声了?” 徐谦这会儿说话温声细语的,跟打人时候的严厉完全不像同一个人,颜俞心头一紧,那个抱着他替他挡鞭子的兄长又回到了他心里,委屈得他鼻头一酸,差点就要哭出来。 “你以前从不真打我的!”颜俞这话没胡说,以前徐谦说要教训他要罚他,戒尺一提就没落下来过,哪知今天来了回狠的,把以前没打的都补上了。 徐谦心疼是一回事,也明白颜俞今日确是不对,无论如何辩解都该罚。他坐在床边,边上药边说:“打得太晚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便敢说这样的话,来日我这个做兄长的怕是要死在你手里。” “你!”颜俞一时想不出话来应,心头一急,滚下两行泪来,“你明知我不会······” “今日之事,你若有气,冲我来,但你须得明白,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休要再提,若再有一次,兄长想护着你也是不成的了。” 颜俞都要被他弄笑了,他不顾伤痛,强撑起身体:“你这叫护着我?你杀了我算了。” 徐谦面容严肃:“若你来日真的做下这不忠不义之事,我自当亲手了结你。” 颜俞趴回去,扭过头,不再看他:“你应该打死我的。” 徐谦知他心里生气,也不跟他计较,更何况自己也过意不去的,上完药,给他盖了件干净的绸衣,很快便听得他的呼吸声均匀平稳了。 两日后,颜俞在床上睁开眼,第一眼便是徐谦眉头紧蹙的睡相,他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没盖被子,一手搭在颜俞腰上,看上去像累狠了倒头就着的。 但颜俞这几日迷迷糊糊的,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见到徐谦,心里的火又冒了出来,使尽力气将徐谦往外一推。 徐谦睡梦之中只感到身体忽然失重,还没摔倒地上就已醒过来,只是反应终究不及,仍然狼狈倒地,见着颜俞醒来欢喜得不行,可一看他拉着脸,便也只能正经问:“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你自己打的人你不知道吗?颜俞不说话,只瞪着他,好似在想要如何报复才能一泄他心头之愤。 徐谦看他这样子,应当是无碍了,可他不愿意对自己说话,只好先让步:“我去唤渊儿来。” 颜俞看着他出去,一口气堵在嗓子,不知如何发泄,只用力朝床砸了一拳,闷闷的难受得紧。 “怎么你一醒了兄长就回去了?”魏渊很快就来了,微微笑着,面若春风,“不过也好,让他回去休息,我来看着你。” 颜俞很失望似的,说话都带了哭腔:“我不要你们看着。” 魏渊忍不住要笑:“别嘴硬了,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一直喊兄长,一睡就是两三天,要没有人看着,烧傻了也不一定。” 颜俞先是被说得脸一红,随后又疑惑起来:“我睡了两三天?发烧了?” 魏渊点头:“那晚到半夜你就烧了起来,是兄长跑了半个永丰给你请回了医师,这几天也是兄长一直照顾你,喂药换药,擦拭身体,多日未曾合眼,本想让我替他一段时间的,但是他一离了你,你便不安分,吓得他片刻不敢出房。” 听魏渊说完这些,颜俞眼前又出现徐谦在他身边和衣而睡的憔悴模样,心早已软了大半:“真的?” “兄长骗你做什么?” 心软归心软,颜俞仍不肯松口:“谁让他要打我的?”一想到这个,颜俞又恨,却突然发现恨也恨不起来了。 “起来,兄长看看伤。” 烧了一场,两日来背上的伤愈合了些,倒也不必让人终日悬心了。颜俞想到几天前的事,心中五味杂陈,最担心的还是老师的身体:“兄长,老师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魏渊看罢他的伤,替他把衣服穿好。 “我想去看看老师。” 魏渊无奈地叹了口气:“去便去,只是,那些话,万不可再说了。” “我知道了。”颜俞低着头,勉力下床,跟着魏渊去齐方瑾房中请安,又强忍着背伤跪着认了大半个时辰的错。齐方瑾知他被罚狠了,又病了几日,没再苛责他,只待收拾停当便可出发离开东晋,前往北魏。 秦景宣在秦正武书房里报告他打探到的情况:“师徒四人回去之后起了一番争执,折腾了一宿,徐谦还半夜去找医师,很着急的样子。药方我拿给太医看过了,说是治疗寻常发热的药,并无特别之处。这几日,这四人也并未离开过传舍。” 秦正武“哼”了一声:“这齐方瑾迂腐古板,倒还不如他的学生!只可惜那颜俞尚未弱冠,实在太小了些。” 秦正武语气里的惋惜之意再明显不过,秦景宣便接了一句:“王上,古往今来,年少成名者可不在少数,年龄算不得什么。” “确实,只是若他不愿为我所用,强留也是无用。”秦正武思忖片刻,“不如,先探探吧,两个一起探探。” 秦正武说的“两个一起探探”自然不是齐方瑾和颜俞,而是几月前刚到永丰向他求个一官半职的落魄书生。那书生名唤狄行,大言不惭地夸耀自己的满腹才华,说是要助晋王完成一统天下大业。秦正武没有马上许他好处,只是让他在宫里一处僻静院子里住着,如今倒可以看看有什么本事在肚子里。 第25页 秦景宣对狄行没有什么好印象,只觉那人骄矜太过,比起齐方瑾几人,恐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犹疑着问:“王上,要用他吗?” “看他表现吧。” “那这一次,用什么身份?”秦景宣在试探秦正武会给狄行多大的官。 秦正武当然也知道这个,想了想,说:“将作少府吧。” 将作少府是掌管营建宫室的,跟要派给狄行的活半点关系不沾,秦景宣原本以为应该会给个文学侍从之类的官职,没想到王上也挺随意。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为什么不让徐怀谷挨打?!老子要虐死他! 辣鸡作者:会的会的 ☆、谈吐霏木屑,落笔皆珠玑(楼钥) 出发那一日,小车还没拉出传舍,晋王便派人来了。这回来的人面生,齐方瑾一行人都没见过,正是秦正武要试试的那位狄行。 狄行咧着嘴,声音尖细:“不知哪位是颜小公子,王上特地派我前来送上薄礼一份,感谢小公子为我东晋出谋划策。” 几人面面相觑,颜俞嘴角抽搐,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这话又把他往反贼的路上推了一把,要是把这礼收了,他估计都没法活着走出东晋。 但是人家点名道姓地要他了,他也只得在几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上前,对狄行一礼:“烦请先生送回去吧,无功不受禄,颜俞受之有愧。” 狄行眯着眼,阴森森地笑着:“颜小公子这就是为难我了,王上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你说这君让臣死,臣还不得不死呢,是不是这个理?” 颜俞没把不愉快表现出来,在别人的国土上,没必要争这一口气,但是这礼他绝对不能收。“若是王上要我死,我自然不得不死,或许将来有一日,他能做到让天下人死,天下人便争先恐后地去死,但天下名士绝非威武可屈之辈,若今日王上以威势迫人之事传出,恐怕天下名士便不会再往东晋来了,先生觉得呢?” 狄行收敛了原先嘚瑟的神色,偷偷斜觑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少年。他早就听说过齐方瑾的名声,齐宅不出无用之人,没交手之前,只以为那是人们口耳相传夸大了的虚名,却不料,倒还真有些本事。 “颜小公子,在下听说你在王上面前锋芒毕露,正想细细向你请教,不知能否入内一叙?” 这便是想避开他的师长了,颜俞想,理由还找得这么蹩脚,难道入内一叙他就会改主意吗?这先生怎的这般看轻人?于是干脆回答:“学生不过口无遮拦,说了些贻笑大方的荒唐话,不敢担先生的请教。想来先生公务繁忙,颜俞不便耽搁,况且颜俞为人学生,绝无让师长等候的道理,今日是颜俞得罪了,来日若有机会,必当上门致歉。”颜俞这话说得像个大人,可是话一说完便赶紧偷瞄齐方瑾,像在学堂被同学欺负了的小孩,要让大人撑腰呢! 齐方瑾认得这一身官服,上前拉过颜俞的手,悄悄把他往后推了推:“老朽育人无方,对王上与少府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若王上有话传达,与老朽说也是一样的。” 狄行倒没话说了,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人家师徒几人? 齐方瑾瞅准时机,开口道:“既是这样,那老朽便改日登门致歉,谦儿,送送先生!” 眼见着徐谦礼数周到地把人送了出去,颜俞松了口气,又探着脑袋往外瞟,突然有些可惜没见着晋王的礼物,也不知晋王舍得花多大手笔。 “今日知道躲了?” 颜俞收回神,摇着齐方瑾的袖子:“老师,俞儿没脸见人了。” 颜俞病刚好,吹不得风,齐方瑾便拉着他进房去了,颜俞边走还边想,这位少府本事没有,威逼利诱有一套,跟晋王正是臭味相投,将来身居高位也未可知。 即将出发时,魏渊要把颜俞赶进马车里去:“你进去歇着,我与兄长驾车即可。” “不,”颜俞又犯浑了,“别说驾车,我现在还想骑马呢!” 这话正好被徐谦听见,少不得要骂一句:“胡闹!你身上有伤,病又未痊愈,发什么疯?!” 魏渊怕他们吵起来,忙赶着调停:“兄长,俞儿心里有气,你让让他,他不愿进去,那便有劳兄长照看他,我进去伺候老师。” 于是,颜俞就尴尬至极地坐在徐谦旁边架起了车,其实驾车也是徐谦的事,他啥也不做,就在外头吹风,身上一个劲儿地发抖。 “让你进去怎么不进去?知道冷了?” 颜俞扭过头去,心里别扭极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在闹什么,就是觉得徐谦打了人之后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呢,连老师都是护着他的,徐怀谷不道歉么?不说点好听的么? 颜俞一身的孩子脾气,就连生气也是不得消停,没一会儿就偷偷斜着眼瞄徐谦。徐谦目视前方,面上一片淡然,由颔至颈处白皙干净,清爽紧致,迎着光一照,简直要变透明了。再看他的唇,薄而柔,微微闭合,唇色不甚鲜艳,只是淡淡的粉色,配着他的肤色,却是极合适的,那一垂眸,一抿唇,可不就是君子的模样?可是这么好看的徐谦,怎么就不能对他好点呢? 这一看就走了神,竟是被徐谦给发现了,颜俞不愿示弱,哼一声扭过头去,也没看见徐谦忍了好一会儿才露出的笑。 晚间到了传舍,颜俞连打好几个喷嚏,但是徐谦和魏渊都忙着去扶老师了,压根没人理他,于是只能悻悻回房去,晚饭也没有出来吃。 第26页 却不想徐谦端着饭菜来了,站在房门外说:“俞儿,兄长进来了。” 颜俞一阵心慌,似乎是盼着他来,可是他真来,却又不希望他来,于是翻身滚上床,扯过被子蒙过头,中间牵扯到背伤,又是一阵痛。 颜俞侧耳听着徐谦开门关门,放下饭菜朝自己走来,心中既欢喜又害怕。 徐谦知道他装睡,坐在床边,拉开被子,手径直抚上颜俞额头:“莫要生气了,兄长看看,你那两日烧得厉害,兄长的魂都被你吓没了。” 颜俞心一软,回过头来,只见徐谦眉宇间确是担忧之色,没有诓骗他,他支起身,心里有千千万万的话要说,可嘴还没长开,眼眶却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这是作甚?又要骗我来哄你。”徐谦着实看不得他这湿漉漉的眼神,顺手将他抱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颜俞却在徐谦怀里起了些别的心思。 也许这一次回去,徐谦就要娶映游了,也许他再也不会这样抱着自己了,可是徐谦分明是他的兄长,他才不要让给别人! 颜俞在徐谦怀中微微抬眸,刚好看见他的脖子,原来近看也是这般好看,一呼一吸都平稳至极,他想抬手碰一碰徐谦的脖子,却又不舍得似的。 “兄长。” “终于要跟兄长说话了?” 颜俞红着眼眶扬起头,盯着徐谦的唇许久,他的唇薄,有时候抿回来便只剩优雅的一线,颜俞忽然又不想摸他的脖子了,只想尝一尝这唇的味道。 “俞儿能问兄长要一样东西么?” 徐谦笑,他从小到大从自己这里要的东西还少么?“俞儿说便是,兄长若是有,便是连命也给你,若是没有,用命换了也替你弄来。” 颜俞心想,要你的命有何用?“你不能生气。” “嗯,不生气。” 这便是承诺了,颜俞放开胆子,闭上眼,凭着感觉凑了上去。 四片嘴唇轻轻一碰便分开了,徐谦没有推他,是颜俞自己分开的,他倒不想这么快,可是他真怕徐谦生气,即便再留恋那清凉的触感也不敢久留,讪讪问:“兄长明白俞儿的意思吗?” 徐谦面上毫无波澜,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却突然将颜俞往床上一推,甚至顾不得他背上的伤,翻身欺上,对着他的唇便啄了过去。 徐谦和颜俞都未经人事,根本经不得这少年热血,颜俞被这么一撩拨,像只小兽,几近凶狠地撕咬着他,徐谦回以同样的狠戾,直到两个人尝到血腥味,徐谦才松开颜俞:“是这个意思吗?” 颜俞倒不好意思回答了,垂着眼皮:“疼。” 颜俞嘴角的血红色映入徐谦眼帘里,徐谦的脑子忽然之间就亮了起来,他心中一惊,自己这是做了什么? 俞儿是他的弟弟!他还没有长大!而且,他们两个都是男子,最重要的是,他可能是要娶映游的。 房间里诡异地沉默着,徐谦的味道还残留在颜俞舌尖,带着晚春时节的清香,但是他身体却要烧起来一般,想是夏天要到了。 颜俞得了这么一个吻,心中欢喜不已,一群小鹿在心中蹦蹦跳跳,撞得他浑身发麻。可是他还沉浸在这份欢喜之中,徐谦却突然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 颜俞一愣,一声“兄长”还没来得及开口,人便不见了踪影。 车轮一圈一圈向前,逐渐离开东晋,颜俞是很不愿意走这么快的,但是东晋除了永丰,没别的地方需要看了,而且,齐方瑾要赶着去北魏。 春意渐渐散了,如今的安南已经是盛情放纵的夏日,但北方的夏天来得晚,只是天气与刚出门时明显不同,徐谦把马车前窗与侧窗厚重的帘子换下,又系上轻薄些的布帘,可方便通风。 近来,魏渊颇觉奇怪,虽然颜俞十三岁后就不爱主动往徐谦身边靠了,可是徐谦总是最惦记他的,何况,现在颜俞身上有伤,正是徐谦最该照顾颜俞的时候,但是这些时日,徐谦好似总避着颜俞似的——每当颜俞要坐外面,徐谦便主动要求到里面伺候老师;若是颜俞从车舆里探头出来说话,徐谦便像是没听见。 实在太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有没有人来看我?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 如此过去十几日,魏渊忍不住,在与徐谦驾车时问:“兄长与俞儿,最近怎么了?” 徐谦拉着套绳的手指忽然一蜷,平稳的心跟着忐忑起来,莫不是老师知道了?徐谦对此事颇为担忧,他那日离开后细想,断定此非君子所为,而自己······若是老师知道了,他们两个,谁也逃不掉。 “兄长!”魏渊又叫了一声,看着他的心思从九天云外飞回眼前,“你看,我一提到俞儿,你便走神了,你二人,定是有事瞒着我。” 徐谦摸不准魏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敢轻易回答,但他又不敢说谎,只得道:“你怎么不问俞儿?” “兄长这么说,”魏渊笑了,“那便真是与俞儿有什么了。往常都是俞儿躲着你的,如今倒换成你躲着他了。” 徐谦一想,不对劲啊:“他往日躲着我吗?” “俞儿十三岁以后,便不往你身边跑了,兄长别老是记得他小时候,俞儿呀,早长大了。” 原来这般,徐谦恍惚中有些失落,很轻的一点,魏渊说的这些事他本该早注意到的,但是他没有,一想他今年已十七,不觉间又添了两分遗憾。 第27页 但一想到他才十七,遗憾却更多了。 “兄长又在想什么?” 徐谦满腹心事地摇摇头,他想的事情太多了,他甚至想,如果父亲和老师真的要他娶映游,他就带着颜俞逃走。 可是,这怎是君子所为?更何况,即使他要走,俞儿又怎会相从?难道只凭那一个吻便能确定这许多事吗? 而颜俞此刻还坐在马车里头,齐方瑾轻拍了拍他的背:“伤可好些了,我听渊儿说,这次谦儿罚重了。” 是罚重了,还不理人!颜俞一肚子闷气,他想不明白徐谦到底怎么回事,不喜欢他干什么要亲他?亲了他又跑,还不说话,气死人了!齐方瑾看他这模样,以为他心中委屈,又拍了拍他,哄孩子似的。 说回来,颜俞常常认为老师是不喜欢自己的,因为他挨骂最多,受罚最多,但是在徐谦和魏渊看来,颜俞偏生是最受宠的那个。齐方瑾的膝盖,别说他们两个,就连齐方瑾这么多年来的上百学生,没有一个肖想过,但是颜俞,却是从小趴到大的,以至于马车停靠时,魏渊一撩开帘子,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就知道,要看见老师心疼俞儿。” 倒是徐谦,见着颜俞这么趴在齐方瑾膝盖上睡,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一声斥责:“俞儿!还有没有规矩了?!” 颜俞迷迷糊糊地醒来,恍惚间只听见徐谦的声音,接着就是齐方瑾说话了:“莫要怪俞儿,他身上有伤。” 魏渊将齐方瑾扶下车去,颜俞也慢慢清醒过来,可还赖在车上不动,徐谦这才反应过来,他憋了这么多日,还是跟颜俞说话了,心中悸动不已,却依旧板着脸:“还不下来?” 颜俞委屈得不行,眼泪都要涌上来:“我背上痛,一动就痛得不行。” “你······”徐谦被他堵得没话说,这都多少天了,什么伤不好全了?但又无法,只好伸出一只手去,颜俞得意地笑笑,抓着那只手,跳下车时顺势扎进徐谦怀里,撞得他胸口生疼。 “胡闹!”徐谦趁着还能控制表情时训了他一句,否则再下一刻便要笑出来了。 颜俞闹了这么一通,心里才舒畅些,徐谦也借着这么一回,没再躲着颜俞,只是也没提那日的事。 又过了十来日,已是夏初时分,马车驶进了魏国都城高陵。魏国是大楚最早的属国之一,以属国为氏,跟后来姓氏合一的氏族比起来总有那么一些若有若无的优越感。魏渊本是魏国人,更是魏王的堂侄,父亲的封地就在高陵附近的宁成。父亲逝世后,家中长兄魏致继承了封地。魏渊日前传信大约这几日到达,魏致便早早派人收拾了客房,天天盼着他回来。 魏渊一家三兄妹,关系很亲密。魏渊九岁出门求学,拜入齐方瑾门下,最初几年还会每年回家一趟,待他长大一点,回不回家的便随缘了,兄嫂常常好久见不着他,这才有了他回家一趟兴师动众的热闹场面。 “二公子回来了!”马车刚到魏渊家门前,尚未停稳,魏渊便听着仆人大呼小叫地跑上跑下,实在哭笑不得。他和徐谦扶着齐方瑾下车,颜俞则又蹦又跳地跟在后头。 魏致亲自迎了出来,看见弟弟十分欢喜,但终究没有失了礼数,先朝齐方瑾行过礼:“先生一路辛苦。” 齐方瑾轻松一笑:“一路上渊儿照顾我很是费心,倒不怎么辛苦。” 说罢,魏致把一群人接进去。将齐方瑾安置妥当后,魏渊才到堂前见过兄嫂:“渊儿长久未归,让兄长、嫂嫂担忧了。” 颜俞拉着徐谦在不远处偷看,低声问道:“兄长,你在家里也这样吗?” “这有什么,”徐谦想伸手理理他的额发,又生生忍住了,“渊儿父母已不在,见兄嫂礼数也省了很多,若是父母在,需晨昏定省的。” “怎么个定省法呀?”颜俞傻乎乎地问。 徐谦忍不住笑,难不成这傻小子还想诓自己拜他一回么? 颜俞知道他肯定又没在想什么好事,心里颇有些愤恨,想,定是天天磕头,把头都磕坏了! “你们在干什么呀?”一个稚嫩的女声突然响起,吓了颜俞一跳,徐谦看他差点跳起来的模样,很是好笑,却没逗他,只是转身蹲下:“落蝶还记得我吗?” 来人正是魏渊的亲妹妹,魏落蝶,今年九岁。两年前徐谦跟着齐方瑾游学的时候留宿在魏渊家,还跟这小丫头玩了好久。 本想套个近乎,却被魏落蝶无情拒绝了,她先是茫然摇摇头,头上的辫子甩来甩去,又飞快地转向颜俞:“你是谁呀?这么好看。” 颜俞这下可得意,徐谦紧赶着往上凑别人都不要,就要他这么好看的,他故意不看徐谦,装模作样地蹲在另一侧,摇摇魏落蝶头上的小辫子:“我叫颜俞,来,叫兄长。” 魏落蝶一脸懵懂,压根没搞清楚这人跟“兄长”两个字怎么能搭得上边,颜俞倒不在意,伸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随手捡了根树枝:“来,我教你写我的名字。” 魏落蝶不怕生,颜俞一招手她就真过去了,像个小公主似的被颜俞圈在怀里写字。 这方小小的天地突然就变成了颜俞和魏落蝶的世界,徐谦默默站起,却没舍得离开,只安静地看他握着魏落蝶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这是颜,懂了吗?”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颜俞刚来到齐宅,也许是一开始就穿了自己衣服的缘故,总爱往自己怀里钻。齐方瑾让他练字,他便乖巧地点头,等到齐方瑾一走,他走到徐谦身边,腰一弯,头一低就从徐谦肋下钻到身前去了,有时候碰到徐谦正在写字的笔,那张绢布便要废了。 第28页 “俞儿做什么?”徐谦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就要在另一个孩子跟前装大人了。 颜俞推开他桌上的东西,把自己的字帖摆上来:“俞儿不会。” 于是徐谦笑着放下笔,抓着他的手:“兄长教你。”他带着颜俞,教他握笔,研墨,一笔一画,颜俞很聪明,几乎所有的字都是一遍就会,连齐方瑾也惊讶他学习的速度。 有时候他跟徐谦闹脾气,就会示威一般躲进魏渊怀里,让魏渊教,还要朝徐谦重重地“哼”一声,以示自己绝不会向徐谦低头,偶尔还要加上一句:“我永远也不理你了!” 但是第二天,颜俞就会屁颠屁颠地出现在徐谦的房门口:“兄长,今天能不能不读书?” “不是说永远也不理我了?”徐谦反问。 颜俞的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地嘟囔道:“永远已经过去了,现在可以理了。” 徐谦被他逗乐了,不计前嫌地带他去吃早饭,仍旧一笔一画教他写字。 说也奇怪,徐谦的字端方,魏渊的字飘逸,而颜俞写出来的字,却凌厉霸道,一点也不像跟着他们两个学的。 “落蝶!”魏落蝶一听这声,什么好看兄长都不要了,直奔魏渊而去:“落蝶好想兄长。” “兄长也想落蝶。”魏渊把魏落蝶抱起来,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颜俞手中摇着那树枝,发了句牢骚:“好看也比不上亲的啊!” “怎么?”徐谦忍不住要笑,“你也要兄长抱吗?”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徐谦自知失言,抿紧了唇不再说话,若是以前,这些话都是随便说的,可是如今,因为那一个吻,一切都不一样了,再说这样的话,便不是单纯的逗乐了。 如果放在从前,颜俞也会不要脸地说是啊,可是徐谦没理会他的这些日子里,他自己好像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在这个世上,想掌控自己的一生,实在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把前半部分给修改了一下,主要是前三章,把一些次要人物的出场时间推迟了,孟孙事件也做了一些改变,有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翻一翻,当然不看也不影响后面,希望改了之后观感有好一点。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元好问) 次日,魏致好生招待了齐方瑾师生几人,饭后便请了几人到前厅商谈魏渊的冠礼事宜。 魏渊今年二十,魏致年初就已请人占卜,选了秋天的日子来行冠礼,魏渊是魏国王亲,冠礼比徐谦那会麻烦得多,需早早预备着。 冠礼来宾定是齐方瑾了,当日须得向魏渊敬酒,为他取字,齐方瑾心中对此事已有计较,商量结束后又说起另一事:“渊儿加冠后,便可娶亲了。” “正是,成人成家,成家后方可立业。”魏致应道。 齐方瑾问:“不知宁成君可有为渊儿择妇?” 魏致一听,便知齐方瑾这是要给魏渊许亲了,欢欢喜喜道:“尚未,先生可是有人选?” 齐方瑾笑了:“老朽孙儿,名唤映游,今年及笄,年龄正好。” 原本心不在焉的颜俞一听“映游”两个字,猛然惊醒过来,放在桌上的手一翻,竟打翻了茶杯、碗,茶水满桌流淌,好在动静不大,没人理会他。 “先生的孙女自是端庄淑惠。”魏致笑着应道,齐家历代为官,齐方瑾更是名满天下的学士,这一桩婚姻也算得门当户对。他转头面向魏渊,“渊儿以为如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魏渊没了父母,这些事自然是兄嫂代劳,问他如何本就是虚辞,好在魏渊对齐映游印象甚好,便点头回答:“一切听从老师与兄长安排。” 徐谦刚听完齐方瑾说把映游许给魏渊,心中不胜欣喜,这段时间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来了,没伤到任何人,脸上笑意掩盖不住,下意识便朝颜俞望去,不料却看到颜俞用袖子慌慌张张地擦桌子,又不敢弄出声响,狼狈得很。 可是徐谦一点也不觉得他狼狈,他太久没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着他的俞儿了,只觉可爱,笑着笑着,视线竟渐渐模糊了。 颜俞擦桌子擦到后面,袖子都湿了,余光竟瞥见徐谦在笑他,怒上心头,竟想一壶茶直泼到他脸上去。 徐怀谷! 可颜俞怒完才意识到,徐谦前些日子疏远他,是有原因的。 大人们还在上头相谈甚欢,魏渊的终身大事就在徐谦的暗喜和颜俞的喜怒交加之中定下了。 接着齐方瑾与魏致商量了六礼,若是放到平时,齐方瑾是一道礼也不愿意省的,如今立秋大选在即,他也顾不上这许多了,来前便已在祖庙纳吉,魏致只需把纳征、请期和亲迎做好便行了。 如今最紧急的便是把齐映游的名字从大选名单上撤下来。 “我改日便到高陵告知王上。”魏致虽只是魏王的堂侄,封地也小,但是名分在那儿,魏渊许亲,必要上报魏王,魏王再告知帝君,以示尊敬。这么一来,几乎整个魏国都会知道魏渊要娶齐映游。 魏落蝶坐在长嫂身旁,一听哥哥要给自己娶个嫂子,欢天喜地,傻乎乎地仰头说:“落蝶要有两个嫂嫂了。” 嫂嫂揽着她,柔声道:“是呀,落蝶开不开心?” 魏落蝶点点头,又问:“落蝶什么时候成亲?” “不害臊,小小年纪就说这个,等你长大自然要把你嫁出去。” 第29页 魏落蝶本就是不害臊,指着终于擦完了桌子,心中又喜又怒的颜俞:“我长大了,要嫁那个哥哥。” 颜俞脸都绿了,众人都为魏落蝶的童言无忌大笑,徐谦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有颜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讨论完魏渊的婚事,魏致竟又将目光放到了徐谦身上:“徐公子去年已加冠,不知许了婚事没有?” 徐谦的眼神颇有些慌张,在颜俞、魏致和齐方瑾几人间来回好几次,才说:“劳宁成君挂心,在下尚未许亲。” 颜俞好不容易放下去的一颗心又被吊到了半空,他怎么忘记了呢?就算没有映游,徐谦也迟早是要成婚的。 魏致不住称赞徐谦端正有礼,但是魏渊觉得徐谦听了这些话,却不大开心,再回头看颜俞,情绪更是低到了尘埃里。 冠者,礼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因着冠礼的重要性,之后的日子十分忙碌,整个宁成君府邸日日都是杂乱的脚步声。加冠那日要穿的玄端服,戴的三重冠,祭祀所需要的一切物品,都要一应不落地准备好。 颜俞在魏渊房里看制衣的匠人为他量身体尺寸,心中有些惆怅:“这次回去,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凌儿两个没加冠的了。” 魏渊笑,还要给他降一级:“是啊,就剩你们两个孩子了。” 想到冯凌,颜俞颇觉愧疚:“去岁因着兄长加冠,凌儿错过了一季莲蓬,今年出游,又错过了一季,凌儿定要骂死我了。”不过颜俞的情绪变化很快,倒也没有为此事想太多,一转口又问,“兄长想当大人么?” 魏渊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俞儿,这世上的事,本没有那么多想不想,想得太多,何尝不是一种束缚?” “可是,”这些话让颜俞想到了徐谦,“难道兄长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有啊,春风春鸟,夏云暑雨,秋月秋蝉,冬月祁寒,皆是兄长所求。” 才不是,颜俞闷闷地想,这些东西,即使不求,一样要来,可若是那不来的呢? 魏渊想到这段时间颜俞的反常,虽还不明确是为了什么,但却知道颜俞执拗的性子,那是多少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更改。魏渊叹了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俞儿,莫要在冬日里求那春天的花,世事本不由人,不要为难自己。” 是这样吗?颜俞懵懵懂懂地想,他想要与徐谦在一起,是在冬日里求春天的花吗?外头已是炎炎盛夏,他却偏偏想要为难自己。 宁成君的府邸很大,与齐宅里住一排卧房不同,魏致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独立的小院落,门前栽树,屋后引水,和风与流水相乐,清幽至极,即使外面忙成一团,院子里也不受影响。 徐谦好不容易偷了几日闲,正躲在凉亭里看书,颜俞却来了。 “兄长。”颜俞低低叫了他一声,那委屈的样子,好像是做了错事来请罚的。 徐谦心跳快了些,勉力控制着放下书,笑问:“今天不去看渊儿筹备冠礼了?” 颜俞走到他旁边坐下,闷闷地摇摇头:“看了几日,没多大意思,你呢?” “我?”徐谦好似预感到了他要问什么,更慌乱了些,只得随便答几句:“老师在宁成君的藏书室里,有人伺候,不必我跟着,就当是偷懒了。” 夏日的风“簌簌”地吹过树叶,撩拨得颜俞心头一阵一阵慌乱,可认真算起来,也并不知道是风撩拨了他,还是他撩拨了风。 “兄长没有什么话要与俞儿说吗?” 徐谦双唇一动,却是六神无主,他若是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必等着颜俞来了。他这么多日不出去,未尝没有躲着颜俞的意思。 是,不必娶映游了他开心得很,但是这能代表什么呢?难道没有映游,他就可以一辈子不娶妻吗? 俞儿才一个十七岁,少年意气,血气方刚,怕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就有了那个吻,那么冷静下来之后呢?他会想要与自己共度一生吗? 问题太多了,他却没有一个能拿来解忧的回答。 “兄长不知······” 屋后潺潺的水声传来,这院子实在太幽静了,静得令人心慌。颜俞望向那蓝蓝的天空,团团的白云飘浮,这就是魏渊想要的夏云,再来一场雨,他就满足了。 他怎么能这么容易满足呢? 颜俞心中满是酸涩,原来以为徐谦要娶映游,失落之余还有个生气的理由,如今连徐谦将来要娶谁都还不知道,想发泄都没有地方去。他心情复杂,但是语言无法表达万一,眼泪更是廉价,于是神色如常,问:“兄长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么?” 想啊,想的正是你,徐谦知这绝非君子所为,但是他控制不了。将来他与颜俞的亲事大概也像魏渊一样,由齐方瑾拍板,这个傻俞儿,难道会倾心自己一辈子吗? 更何况,如果齐方瑾和徐贞一定要给他许亲,他能拒绝一辈子吗? “尚未,俞儿呢?俞儿想跟兄长说什么?”徐谦强撑着眼里要涌上的泪水,仍故作轻松。 他们都在等对方的一句承诺,却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颜俞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绕远路,再也熬不住,一双眼睛通红,涩涩地说:“兄长昨日对我说,要我莫在冬日里求那春天的花。” 颜俞一向骄傲,少有这般想触碰又缩回手的模样。徐谦心都要碎了,什么冬日春日的花,如果你愿意,兄长为你栽一世的花,四季亦不能使它凋零。 第30页 “俞儿······”徐谦脸上尽是为难,“兄长说过的,只要你开口,兄长什么都会给你。” 兄长会竭尽所能,只要你说一句。 “那兄长呢?兄长可曾想过自己要什么?” 怎会没想过?只是怕要不到罢了。 “兄长,”颜俞看徐谦一动嘴唇,生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来,赶紧先开了口,“我还是,先回去吧。”说完竟是落荒而逃。 徐谦看着他的背影,屋后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心里却空落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把文案改了,应该是最后一次改文案了,俞儿命不咋好,唉…… 俞儿:今天也是等人来看我的一天。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冠) 颜俞本以为那一吻便是永远了,但是徐谦又悄然远离了自己。后来以为不必娶映游,这恼人的事也跟着结束了,可是原来这世上的束缚真的多到数不清。今天本也是鼓足了勇气前来,但他终于知道,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不是他们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们俩谁也没说什么不是吗? 他本不知自己可以如此懦弱,倒是徐谦让他知道了。 他想,他应该冷静几天。 魏致带着写好的表入宫去见魏王。魏王名唤魏方,已过不惑,却终日战战兢兢,尤其是东晋自上一位晋王明确表明他们的称帝野心以来,魏方几乎每日都在想如何保全魏国。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什么当明王的自觉,只想在这乱世之中安安稳稳活下去。 一听见魏致来了,魏方便疑心是出了什么事,勉勉强强才在殿上摆出了个威武的样子。 “见过王上。”魏致恭恭敬敬下拜,又将写好的书表呈上,“半月前渊儿已与大楚安南伯齐定下婚约,特来上表告知王兄。” 只是订亲,魏方松了口气,接过书表:“寡人都要忘了,渊儿今年便是弱冠。” “正是,秋日便要行冠礼,冠礼之日渊儿需进宫拜见王上,到时还望王兄赐教。” 魏方忽然想到什么,问:“齐方瑾齐先生可是在你府中?” “是,王兄可要见那齐先生?” 魏致还想着王上是不是要趁机问点治国之道,不料魏方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好生招待就是,至于渊儿的婚事,寡人在秋日上贡时一并告知便可。” “王兄,这正是为难之处,伯齐今年及笄,正符合帝君大选的条件,还需王兄及早将此事告知帝君。” 魏方“嗯”了一声:“寡人派人快马加鞭就是。” 纳妃定在立秋之日,名册已准备好,只待仲夏便可发至各家。李道恒看过部分女子的画像,倒还真看上了齐映游,连着几日上朝,眼神都在齐晏平处流转,心想这齐晏平长相平平,却生了个水灵动人的女儿。 齐晏平仿佛也察觉到了,下朝时忧心忡忡,徐贞连着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反应过来,颇为尴尬:“徐兄。” 徐贞知道这事,便宽慰他:“你不必太过忧虑,日前谦儿传信来,说老师与宁成君已谈妥,大约过几日书表便要来了,距离名册下发还有些时日,你放宽心。” 如何能放得宽心?齐映游才十五岁,又是独女,若是如孙秋意一般香消玉殒,他该如何自处? 这般忧愁的日子过了几日,魏王的书表果然入了安南,齐晏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李道恒却是大怒,狠狠将书表砸到殿下:“竟敢在予的眼皮底下玩弄花样!嫌命太长了!” 李道恒虽未直指姓名,但不少人都知道说的是齐家,唐元躬身上前:“帝君息怒!” 李道恒没看他,却是狠狠瞪了齐晏平一眼,魏王这封书表到安南,估计整个魏国都知道宁成君弟弟与安南齐氏联姻之事,他倒想不要脸硬抢,但还不想这么早犯北魏人的众怒。 齐映游,到嘴边的鸭子都给飞了! 齐晏平也知道,天子之怒,纵然暂且息了,总有卷土重来之日,只是他顾不得这么多,能保齐映游一时是一时。 此事引得朝中议论纷纷,有说齐晏平胆子大的,有说齐映游幸运的,还有的怕帝君发怒波及自己,成日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关仲阔却是拍手称快:“我看这齐晏平就很有骨气,以后每家每户的女子最好都这样,早早地许出去,省得被人糟蹋······”说着说着,想到孙秋意,面上似哭却笑,一派疯疯癫癫的模样,“也是伯齐命好,可以嫁魏王的侄子,宁成君的弟弟,要是换了别人,哈哈哈······人各有命啊!” 周围的人不敢劝,只有李定捷骂了两句:“你这疯疯癫癫的干什么?赶紧给我滚回去!帝君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老子怎么不能议论了?大婚之夜啊将军!孟孙才十五岁,就这么没了!他敢做还怕人说吗?别人能不能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关仲阔骂骂咧咧,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子闳,”李定捷叫了他的字,“你别这样,还会有好女孩的。” 关仲阔死死咬着后槽牙:“难道我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李定捷没法回答这问题,只是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故人,说:“我不能看着你跟他们一样。” 无上忠烈,却在死后得了个恶谥。 唐元对于此事,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为了平息李道恒的怒气,同时还不得罪他老师,想破了脑袋要找弥补的法子,找齐晏平谈了好几回:“兄长,如今挽回帝君圣心才是最要紧的事,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了老师,别让老师担心,听我一回吧!” 第31页 “不行,我要是干了这种事,那不是让父亲担心,是让父亲蒙羞!” 唐元叹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帝君的,你另外进献个美人给帝君,既无伤大雅,又可保齐氏一族,何乐而不为呢?” “帝君的后妃已经足够多,更不要说其他没有名分的侍婢,若是天下女子都到了帝君的后宫,百姓又怎可安宁?” “若不是女子呢?” 齐晏平颇为惊讶:“唐相这是何意?” “我记得老师那里有一个小师弟,一双丹凤眼长得甚好,帝君必定喜欢。”李道恒时常淫心大发,见着好看的便要,有时候雌雄不顾,上了再说,去年唐元见到长成少年模样的颜俞,就知道必定合李道恒的心意。 齐晏平一听丹凤眼就知道了:“你说俞儿?不可能,俞儿是父亲手心里的宝,平日宠得最过,若是父亲知道你我二人想过此事,恐怕以后也不必自称齐门子弟了。” “平日宠得过那也是个外人,总不能为了一个异姓之人,连自己的子孙都不要了。”唐元说,“更何况,老师以前常说,爱人要从自己的亲人开始,是不是这个道理?” 齐晏平从来也不知道,唐元竟是这么一个人,为了讨帝君欢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人任楚相,大楚怎么还能中兴?但是自己毕竟为人臣子,实在得罪不起唐元,只得说:“俞儿我是动不得的,你自己去与父亲说。” 唐元在齐晏平那里碰了几次壁,干脆直接到李道恒面前献宝去了,这天下,哪有帝君要不到的人?到时就算齐晏平不同意也没有用。 “臣知道这几日帝君日夜为纳妃之事烦心,特地来为帝君解忧。” 李道恒深感今年的女子不如从前,除了齐映游,竟再没有哪个女子能有这般端庄秀雅的神态。他人虽荒淫,却偏偏最是喜欢端方的大家女子,如孙秋意、齐映游之流。齐映游与魏氏结亲,他实是恼怒了好一阵,唐元这么一说,他也没多大兴趣,只敷衍似的道:“说来听听。” “臣确是未曾见得齐映游一般的端庄女子,但是,有一男子,”唐元悄悄抬眼觑向李道恒,“却是胜过许多女子,不仅骨相皮相俱佳,而且性情潇洒恣意,不拘一格,想必帝君会喜欢。” 李道恒一声嗤笑,只当唐元夸大其词,这天下都是他的,有没有这样的男子他会不知? “想来帝君定是不信,”唐元跟着李道恒从太子到帝君,少说也有近十年,自然知道他怎么想,“只因此人乃齐方瑾齐先生门下的学生,尚未加冠,更不曾离开齐宅,所以得见的人并不多。臣准备了此人的画像,帝君一看便知。” ”齐方瑾的学生,能有什么好东······“ 李道恒一句话没骂完,却是被唐元展开的绢布震住了。唐元长于丹青,画中那一双丹凤眼虽静止不动,李道恒却不由得浮想联翩,仿佛美人已在他身前顾盼生姿。 “叫来看看。” 唐元知道,李道恒虽没有表现出十足的兴趣,但这一句已是够了。“此人今年春初已同齐先生一并周游去了,须得等他回来。而且,按照此人的个性,叫是叫不来的,还得有合适的时机。” “你安排,予要尽快见到他。” “臣必定竭尽全力。” 齐映游尚不知自己逃过一劫,只在魏致的纳征之礼到齐宅的时候重重吓了一跳,心中有些失望,她本以为会等到徐家的纳征,却不想等来了北魏的:“父亲,要让映游远离故土吗?” 齐晏平何尝舍得?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乖巧懂事,任劳任怨替自己侍奉齐方瑾。嫁给魏渊,此后便是魏国人,若无大事,后半生相见的机会也不多了。可是,他还能怎么选呢?天下这么大,但他们能去的地方那么少。 嫁给魏渊也不是不行,总好过嫁给别的不认识的男子,齐映游将一腔委屈纳入腹中,祈求道:“父亲,映游唯有一请,可否将亲迎之期往后推些时日?映游想在家中多留些日子。” 齐晏平明白她的委屈,但是身为女子,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决定,于是点点头:“为父会和宁成君商讨。” 冯凌躲在廊道里看那些北魏来的人,只觉好奇,尚不知这些人将会永远地带走他的映游姐姐,教他那点念想都消散风中。 齐映游从偏厅出来,便觑见冯凌的小脑袋,她走过去,问:“凌儿怎么在这里?” 冯凌长得慢,如今只到齐映游的肩膀,微微抬头:“这些都是给映游姐姐的吗?” 他说的是纳征之礼,齐映游心中忽然尽是苦涩,勉强点点头,忍着哭腔:“凌儿要快快长大,好好照顾自己。” 冯凌拉着她的手,为齐映游的关心欢喜不已:“凌儿快快长大,照顾映游姐姐。” 齐映游不说话,只是笑,但是冯凌仿佛看见姐姐眸中有薄薄的泪。那时的冯凌还无法理解映游姐姐奇怪的神情,人怎么能一边笑一边想哭呢? 作者有话要说:  貌似修文和改文案效果都不大,俞儿确定是要凉了… 俞儿:我暴风哭泣!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周弘让) 立秋之后,魏渊行冠礼。冠礼在魏氏宗庙举行,齐方瑾为来宾,冠礼从早上便开始,魏渊在家中沐浴更衣,行至宗庙,魏致、齐方瑾与几位叔伯在宗庙等候。魏致上告祖宗后冠礼开始,魏渊长跪于席,齐方瑾为他加冠三次,先是黑麻布做的锱布冠,表示此后有治人的特权;接着是白鹿皮做的皮弁,表示此后要服兵役;最后是爵弁,一顶赤黑色的平顶帽子,表示此后有权参与祭祀。 第32页 魏渊谢过老师,齐方瑾看到自己又一个学生成人,甚是欣慰,端过酒觚敬酒。魏渊接过酒一饮而尽,因魏渊母亲已逝世,见母亲的流程便省了,直接由齐方瑾取字。魏渊灵心惠识,深心探道,正应渊玄一说,故取字“玄卿”。 接下来魏渊便是到处去见人,先是兄弟姑姊,后换礼服戴礼帽带礼品,进宫去见魏王,后又见卿、大夫、乡先生,最后魏致向齐方瑾敬酒表示感谢,礼成。 一整天下来,直从天亮累到夜幕降临,颜俞光是听说就不住咋舌:“徐怀谷的冠礼也没有这般复杂。” 想来,魏氏是正正经经的贵族,礼仪自然繁琐些。颜俞忽然想到自己,徐谦虽然不是贵族,但是人家好歹有亲爹娘,有祖庙,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到时候如何行冠礼呢?他曾问过魏渊,老师会给他取什么字,但却没想过,老师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为他取字。 冠礼后魏渊休息了两日,齐方瑾便要他们出去看看,毕竟出来半年有余,还未曾去见识过各国民生,实在说不过去。 颜俞问:“看些什么呢?” 解决了魏渊加冠和为齐映游许亲两件大事,齐方瑾心情好了不少,耐心开导他:“如果让你去治理一个国家,你会看些什么呢?” “看城防是否坚固,百姓生活是否富足,庄稼收成是否良好。” “仓廪足而知礼节,可不能只看富足······” 眼看着自己最讨厌的仁义道德要来了,颜俞赶紧说:“还要看百姓生活是否有序,额······”说到一半又给忘了。 魏渊偷笑,赶紧解围:“老师不必担心,我与兄长会带着俞儿的。” 齐方瑾点点头:“那便去吧。” 这样的事从前徐谦和魏渊做过不止一次,即使要看收成是否良好也没有到过农田中,但是颜俞却是头一次,对所有事情都充满了好奇,竟拖着两位兄长站到了田埂上,眼底尽是金黄的麦浪,农民就在其中弯腰收割。 “其实就算真的要看收成,也不必亲自来。”魏渊说道,“向治粟内史问一声便是了。” 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管租税赋役,若是收成差了郡县长官自然会上书禀告,以魏渊和徐谦的身份,向治粟内史问一声今年全国各地收成如何,算不得大事。 但是颜俞不以为意:“可若兄长不亲自看一看,又怎么知道耕种与收割辛苦?” 魏渊看了眼沉默的徐谦,笑笑:“倒是俞儿有心。” 徐谦却是问:“怎么魏王没有请老师入宫?” 魏渊道:“王上不同于晋王,没有野心,亦不求上进,大约不会请老师了。” 颜俞心想这不就是胆小么?却又不好意思说,便再没人说这个话题了。 几人在宁成、高陵城内及附近走了十来日,北魏秋日凉爽,不像安南依旧炎热,几人早早穿上了厚衣服,山岗上的枫树一片火红,见惯了安南秋日的颜俞着实为此惊艳,不住感叹:“原来秋日也这般热烈!” 魏渊微笑不止,这就是他要的秋风,只可惜高陵秋蝉稀少,是要等到以后在安南细赏了。 “俞儿,明日兄长带你去策马吧!” “好啊!”颜俞以前总听魏渊说北魏有大片广阔的草原,一望无际,在那上面可以无忧无虑地驰骋,长风猎猎作响,人马迎风奔腾,那真是心胸最开阔之时。 那时颜俞还被困在小小的骑射场里练习骑射,听他说这些,心痒得厉害,如今终于要体会一回了,怎么能不高兴? 徐谦不置可否,好像什么都随他去。 魏渊和他们两个一起长大,从离开东晋起,就发觉他们俩不对劲,前后几个月,一会好一会坏,这十来日又不怎么说话了,定然是有事,怕是他们自己都没理清楚的事。 草原在宁成北面,来回也得两三天,魏渊和徐谦同齐方瑾说过,老师允许后才带着颜俞和几个仆人前往。 颜俞一路上心都飞走了,好似脱了笼的鸟儿,欢喜之意到处漫溢,因着魏渊一路同行,徐谦一算,竟已有半月不曾单独与颜俞说过话,从前不觉有异,如今倒是难熬得很。于是悄悄打定主意,到了草原上,必要把事情同颜俞说清楚。 只要颜俞有那个意思,他拼着一死,也要与俞儿共进退。 却不曾想,颜俞一到草原上就已经被魏渊带走了,徐谦心中一阵懊恼。 魏渊远远回望了一眼徐谦孤单的背影,颇有些戏耍兄长的得意,又回过头问颜俞:“俞儿,你最近跟兄长是怎么了?” 颜俞心一空,仿佛觉得□□的马颠了他一下,吓得他差点摔下马来:“没,没什么啊。” “这还没什么呀?是不是要被吓得摔断腿才是有什么?” “我哪有?”颜俞低头掩饰着,并不看魏渊,“我本来就讨厌那徐怀谷,兄长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俞儿,你真的知道什么是讨厌吗?”魏渊摇摇头,“讨厌一个人不是这样子的。” “那是什么样?” “故意闹他,气他,与他说反话,分明是要他多看你几眼,可又怕他,躲他,是担心将来会失望。”魏渊顿了顿,“俞儿,这是动心了。” “动心是个什么东西?”颜俞胡乱攀扯,“心都不动,那不是要死了?” 魏渊笑了:“说浑话自是说不过你,你自己想。”说罢,竟是掉转马头朝扎营方向而去,颜俞叫都叫不住。 第33页 “玄卿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俞儿呢?”徐谦奇怪。 魏渊欣赏着他的表情变化:“兄长担心俞儿?” “自然是担心的,他一个人······”话音未落,两人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马嘶声,魏渊尚未反应过来,徐谦却是立刻翻身上马,惊慌的声音碎在“咻咻”的马鞭声中,“俞儿!” 草原上的风舒卷,骑在马上却感觉异常猛烈,刮得颜俞脸蛋生疼。他心中一团乱麻,本想借着疾驰一番忘掉烦心事,哪知马儿突然受了惊,马头高高扬起,差点没把他甩下去,颜俞慌张地拉住缰绳:“你别甩我呀!” 徐谦奔驰而来,只见颜俞正东倒西歪地黏在马鞍上和□□的马争夺控制权,随时都有可能被摔下去,他赶紧驾马过去:“俞儿,小心!” 一听见徐谦的声音,颜俞顿时慌了神,片刻的分心让他在这场人马之战中落了下风,天旋地转之间人已被重重摔落在地,全身骨头都像散了一样,眼前一片昏花。 甩掉人的马顿时兴奋不已,长嘶一声,原地蹬了两下便跑远了。 “俞儿!”魏渊也赶过来了。 徐谦紧赶慢赶地下马去扶颜俞,其实草原土地柔软,加之马儿也没有多疯狂,没摔出伤来,只是刚刚那一下,颜俞整个人被甩在半空,又重重坠下,实在把徐谦的心都给吓停了。 “俞儿,你没事吧?” 颜俞除了浑身上下疼,确实没大碍,可想着自己在徐谦面前出了个大糗,丢死人了,当即扭过头去,不敢看他,话也不说,魏渊又奔过来,神情与语气俱是自责不已:“怪兄长,兄长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快让兄长看看!” “别别别,”颜俞躲开两人,踉跄着站起退了两步,“我没事的,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徐谦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喘着气,仿佛他才是那个坠马的:“没事就好,回去吧。” 颜俞看他那个样子,心中很是愧疚:“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我本来没事的,你一来,我就······”说着说着不知多少委屈涌上心头,“我一看见你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徐谦却是一言不发转身上马,颜俞忽然就怔住了,他要走了?不理我了?思及此处,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在脸上刷出两道泪痕。 “俞儿······”魏渊也越发慌了,转头求救,“兄长。” 徐谦坐在马上,叹了口气,按辔徐行至他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俞儿,过来。” 看着他伸出的手,颜俞一下连眼泪都止了。他记得小时候学骑射,第一次上马那天,徐谦也是这样,淡淡地坐在马上俯视他,朝他伸出一只手,说:“俞儿,过来。” 久远记忆中的徐谦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颜俞产生了瞬间的恍惚,原来他们长大得这么快。 颜俞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好似唇上残留着糖渍,但他明明什么也没吃。刚刚被摔得那么重,仿佛也不痛了。徐谦心中虽担心,但看着他的小动作,还是不由得笑了,笑完后只觉口干舌燥。 北魏的风,太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渊儿取字我瞎写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 颜俞已经很久没有和徐谦共骑一匹马了,特别是他长大一些,徐谦开始骂他之后,他恨不得跑得远远的,才不会凑到他跟前去,更何况如今也并没有把话说清楚,现在身体这般相互贴着,光天化日之下,却是生出了些缱绻的意味。 “兄长,你好热。” “嗯,”徐谦居然没反驳,“你也是。” 魏渊看着这两人明晃晃地把自己忽略了,心中埋怨了千千万万遍,最后还是得赶上去,“哒哒”的马蹄声追着,一阵急过一阵:“何时的事?” 徐谦和颜俞,两人都哑口了,他们自己都没确定与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怎么知道是何时的事?徐谦思量过后,只说:“玄卿,此事我会同老师讲,你不要······” 魏渊颇有些生气,难不成他在兄长眼中是个告密小人吗?“我断不会自作主张,你们的事自然自己去说,又何苦瞒我?” “兄长不是有意瞒你,是······”徐谦拉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下定决心一般,颜俞就在他身前,这话是对魏渊说,更是对颜俞说,“是兄长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你问是何时的事,兄长不知,大约,已经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颜俞的心重重一跳,喃喃唤道:“兄长······” 徐谦的手环着颜俞的腰,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魏渊看他二人为难的样子,倒显得自己过分了,只好说:“我亦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二人心甘情愿,彼此倾心,也容不得我来指手画脚,人生天地间,随心而已,兄长与俞儿,自己判断便好。” “兄长,”颜俞艰难开口,“其实我们还没有······” 其实我们连话都没有说开。 徐谦似是狠下心,道:“玄卿,我与俞儿需要一点时间。”说罢,轻挥了挥马鞭,马儿便载着他两人小跑了几步,与魏渊拉开了些距离。 辽阔无际的草原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天地,白云悠悠,风声低吟,呼吸声也可闻,颜俞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兄长你要做什么?” 第34页 “我要做什么?”徐谦反问,明明是他先撩拨的自己,却一副被欺负的模样,真是贼喊捉贼,“连玄卿都看出来我们二人的事,偏生我们自己抵死不认么?” “认什么?”颜俞装傻,他喜欢徐谦,这份喜欢差点连他的命都要了,他有什么不敢认的?只是认了之后呢?徐谦将来难道不用像魏渊一样娶妻生子吗?那时的他又该如何面对徐谦?面对自己那份要了命的喜欢? “那日你不是问我的终身大事么?” 颜俞的心事一下就被戳中了,心沉到谷底,懒懒应道:“嗯。” 徐谦没有立刻接话,咄咄逼人也确实不是他的风格,颜俞忽然意识到那一声“嗯”太敷衍了些,于是找补似的:“我那日想说,必是天下最好的人,才配得上兄长。” 你不就是最好的人吗?徐谦竟淡淡笑了:“那必然是要像俞儿一样的才行了。” 颜俞一听,再扭头一看,心跳得更厉害了些,整片草原都随他一起充满了不安:“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自然是要你给兄长找一个像你这么好的。” 听了这话,颜俞也没有欢喜,心中的不安却不断扩大,溢满了这一方天地,他怕徐谦只是逗自己,更怕即使徐谦是真心的,他们的未来也抵不过老师一句话。 “只可惜,”徐谦接着说,“我们俞儿天下独绝,再没有一样的了。” 徐谦的双手环着颜俞的腰拉着缰绳,虽然看不见颜俞的神情,却感到手背上滴了一颗凉凉的的水珠。“俞儿,别哭。”徐谦想,这些年,老师,自己都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最担心的事就是逃学出去玩要被罚,可是他的俞儿,是真的长大了。 如果能一起从年少走到白头,该是多好的事。 草原上一望无际,若是他们早来一两个月,必然还能看见丰盛的水草,如今却是青黄斑驳,秋日的阳光远远地打下来,驱散了秋风的凉意。 “那日,兄长是认真的,俞儿呢?” 颜俞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点头,他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那样认真过。长风袭来,将他的发带高高吹起。 “将俞儿许给兄长吧。”徐谦用力揽住了颜俞的腰,低低说道。 颜俞五脏六腑都化成了水,却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同样低低地说道:“你将来,要娶亲。” “若是俞儿信兄长,兄长答应你,为了你,此生必不娶他人。” 颜俞心中一震,这是极郑重的承诺,若是徐谦不守信,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到守信的人了。但那时颜俞还不知道,这样一句话,耗尽了徐谦多少勇气。 “你说的啊。” “嗯。”身后传来一声应答,颜俞分明在那一声普通至极的应答声中听见了难得的笑意。 待得两人说完,魏渊也不再问,这两个人,一个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另一个不会藏,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魏渊看着他们两个不同之前的羞赧和笑意,只令人牵来另一匹马,让颜俞自己骑:“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这么靠着兄长在马上晃,将来可要后悔的。” 颜俞一听,便知魏渊没有因为此事生气,当即欢欢喜喜从徐谦的马上下来,却又立刻被拉住了,只听得徐谦满是担忧的声音:“玄卿,这马······” “兄长放心,这回找了一匹温顺的,不会再把俞儿摔下来了。” 徐谦听了,这才放心让颜俞去,颜俞快跑几步,翻身骑上,马鞭一挥就奔出去了。 “俞儿,小心!” 魏渊拉着缰绳,准备跟上,还不忘取笑道:“俞儿已不是孩子,兄长还这般放心不下!” 徐谦不答话,只是笑,他的俞儿,怎么能不让人担心? 颜俞骑在马背上,跟着马儿一起放飞这一颗心,欢喜不已,他是自由的,也是圆满的,无垠的草原,奔腾的烈马,以及他的兄长,都是他的。 他才十七岁,可是人生已经无憾。 “俞儿!”魏渊很快追上了他,“快一些!” 颜俞挥动马鞭,勉强抢在他前面,两个人交替领先,谁也不让谁。徐谦懒得与他们争快,只在后头跟着,免得出事还不知。 徐谦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记起颜俞小时候,他那时最喜欢练习骑射,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齐宅,也不必端端正正地坐着。徐谦知道这是他软肋,有时见他实在调皮便威胁他:“书读不完,这个月就不必去骑射了。” 颜俞自然不会甘愿当他人鱼肉,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若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是你不许我练习!” 当然,即使到了骑射场,颜俞也不会好好练习,多半是在瞎玩,玩累了就嚷着让魏渊带他回去,如果央求徐谦的话,说不准又要挨骂。 就这么闹腾着,竟也这么大了,徐谦心中满是感慨,这就是他看着长大的俞儿。 “兄长骑射功夫甚佳,怎也不展示一番?”回来后,魏渊埋怨道。 徐谦只笑:“你又不是没见过?”徐谦看着再文弱,亦是李定捷的外甥,骑射功夫是一流,只是平日并不外露,倒引得不少人以为徐谦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 天就要暗了,可颜俞还没玩够,尚在扎营处附近骑马慢跑。魏渊渐渐放了心,同徐谦一道生起火:“兄长这回可高兴了,再不像前段时间心不在焉的了。” 第35页 徐谦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低着头拨弄火星。 “俞儿是认准了就不会回头的,只是,兄长打算如何跟老师说?” 这正是徐谦最忧心的事,若是来日老师知道,必不会允许他们这般胡闹,但是他和颜俞,都从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开玩笑。徐谦微微皱着眉头,突然把手里的树枝丢回了火堆中:“说真的,我没想好,但是这件事,只能我去说,我不能让俞儿扛着。” “啪”,火堆中爆了一颗火星,魏渊叹气:“可这是两个人的事,兄长你一个人也未必扛得住。” “扛一天是一天。”徐谦抬起头,正看见颜俞将马交给仆人,立即低声道,“俞儿回来了,别说。” 颜俞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神清气爽地从跑来,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刚燃起的火堆旁:“今夜做什么?” 魏渊不动声色地笑着:“观星如何?” 北方秋日少雨,多是晴天,草原星空广袤,仿佛整个天地铺开在眼前,颜俞在安南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之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魏渊和徐谦一同取笑他:“怎么?吓得你舌头都不灵光啦?” 哪能啊?颜俞瞪他二人一眼,舌头可是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说不灵光就不灵光? 徐谦看他娇嗔的模样,并不生气,只觉可爱,顶上的繁星灿烂也是不及的了,只顾低头笑。魏渊倒是个顶识趣的,知他二人在这长风与星空下定然有许多散不出的柔情蜜意,便独自一人远远走开:“我去走走,晚些来寻你们回去!” “渊儿你······”徐谦颇不好意思,脱口而出还是魏渊加冠前那一声“渊儿”,却听颜俞嗔道:“怎么?还把兄长唤回来?” 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快乐!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 徐谦学颜俞盘腿坐着,在这无人的地方,他不必做那规矩繁琐的君子,可以暂时丢弃那被奉为圭臬的“慎独”,只须做他俞儿一人的兄长。颜俞则仰面躺着,头枕在徐谦大腿上,一颗一颗细数漆黑苍穹中的星辰,徐谦听他错漏百出地瞎指:“那是心宿,这个,这个是尾宿······” “俞儿,除了北斗,可没一个说对的。”徐谦忍不住要笑。 颜俞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丢脸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再过些时候,俞儿就连北斗也不认得了。” “那要你这双眼睛做何?” “要来认你。”颜俞低低回答。 徐谦竟久久不曾答话,颜俞也不催促他。北魏刚入秋就已十分凉爽,夜晚风大,颜俞躺在地上,更是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准备说要回去,徐谦却突然俯下身,在他额心处落下一吻。 颜俞一个激灵,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额上清凉的触感还停留着,提醒他那不是梦境,亦非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兄长,你······”什么口齿伶俐,什么聪明绝顶,到了徐谦面前全不管用了,颜俞第一次知道了笨嘴拙舌的感觉。 胸膛处明明存了那样多的话要说,舌头却被夹住了,那些不曾出口的话语如同洪水,就要冲破堤坝把他淹没。 徐谦仍旧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更胜广阔星空。 “兄长,我们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今天讲的还不够明白吗?不是说将俞儿许给兄长了?” “是像兄长和映游那样吗?” “嗯,”许是在魏渊面前坦白了,又或许是身处这样广袤无际的天地间,徐谦忽然开阔了许多,人生如朝露,岁月似蜉蝣,他不愿意去想那么多令人烦扰的俗事,他只想爱一个人,从一而终,“兄长愿意,与俞儿一同走完这逆旅,无论长短。” “不是的,”说什么无论长短,多不吉利,颜俞突然想起老师教过的一句诗,“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徐谦笑了,平日总说他不听话,没曾想也学了些东西,可是这天下,似乎从来没有人能万寿无疆,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只愿活一日,得一日的欢喜罢了。 草已枯黄,地面露出些泥土,夜晚风露重,这般躺在地上寒意侵袭,颜俞仍觉得心中一片暖阳,简直填满了整个身躯。正欣喜不已,冷不防听见徐谦说:“兄长问你,你前些日子与我闹别扭,是不是以为我要娶映游?” 怎么又提起这个事了?徐谦自己知道便罢了,还要说出来,简直丢尽了他的脸,颜俞此刻根本不敢看徐谦了,只低头满地找缝呢! “怎么?好意思做不好意思承认?”可恶的徐谦,还硬是掰着他的头,强迫他似的。 颜俞受不了了:“是!行了吧?你得意了吧?”这么喊完,竟是连眼眶都红了,徐谦敛起了笑,郑重地拉着他的手:“兄长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先前,兄长也想过这件事,所以那一次,”徐谦顿了顿,“那一次与你唇齿相依之后,兄长心中一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兄长甚至想过,如果老师和父亲逼我娶映游,我便以死相拒,总之······” “你敢!”颜俞恶狠狠地打断了他,双眼瞪着他,甚至从他身上爬了起来,走出几步远,“徐怀谷,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俞儿!”徐谦跟着站起,“兄长只是想告诉你,对你,兄长是很认真的。” 第36页 “那也不许你这么说!”颜俞嚷道,声音已染上了哭腔。 徐谦怕他情绪失控,立刻安抚道:“好好好,再也不这么说了,俞儿过来,好不好?” 颜俞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挪过去,待得他走进,徐谦突然一伸手,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颜俞下巴猛地磕在徐谦肩膀上,撞得生疼。 因着在北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齐方瑾师徒四人入蜀时已是冬天,蜀都飘起了雪花,这雪比安南的要大,一夜过去,整座城里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衣。 蜀都的雪景名扬天下,和东晋的永乐江夜晚一样,都是游历之人必定要看的。颜俞前一天入城时便打听好了看雪的最佳位置,就在城中一座名唤聚峰的山上,一大早便穿好衣服,奔到两位兄长的房里,要人和他一块儿去看雪。 魏渊十分识相,让徐谦和他一块儿去了,自己则留下来伺候老师。 这是颜俞第一次经历这么冷的冬日,齐方瑾不住叮嘱徐谦:“定要照顾好俞儿,俞儿体弱,受不得寒。” 魏渊一旁听着徐谦一如往常应诺,心想,这些事,恐怕不必老师叮嘱,兄长也会做好的。 颜俞一路上颇为兴奋,边上山边喋喋不休:“兄长,安南从没这么大的雪,从前以为安南是大楚都城,要什么有什么,不料只是天地一隅。若是此生能与兄长看遍世间山水,倒是幸事一件。” 徐谦不应,只是浅笑。他从前话便不多,与颜俞在一起,更是光听不说了。 颜俞出门的时候想着登山身体必不会冷,便没有带披风,一路上确实出了好些汗,浑身热腾腾的,还庆幸着自己聪明,没曾想一到山顶,寒风一吹,便猛地打了个冷颤。 “穿这么少。”徐谦责怪道。 颜俞没空理他,人往山顶一站,整座蜀都尽收眼底,雪薄薄地铺了一层,几乎全是白的,隐隐露出些别的颜色,周边几座小山的山尖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闪耀着欢喜的光。远处的街道扫得干干净净,街上游人并不多,大概是人们畏寒不出门的缘故。 徐谦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自身后为他披上,颜俞回过头来:“兄长做什么?” “这么吹风要生病的。”徐谦认真答道。 颜俞低头一哂,迅速解下披风丢还给他,徐谦这下生气了:“你干什么?” “兄长若怕俞儿受寒,尽可以抱着俞儿。” 徐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颜俞轻蔑地砸吧了两遍这句话,又问,“那兄长,是要体统还是要俞儿?” 徐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回去吧,不然真要着凉了。” 颜俞心头一沉,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却依旧笑着,蹦跳着下了山。 路上徐谦与颜俞说了些蜀都从前的情况:“此时的蜀都,繁华不及当年万一,蜀王敦厚爱民,若不是赋税沉重,百姓的生活怕是比安南还要好些。” “就不能不上贡吗?”大概是这段日子与徐谦过于亲密了,颜俞也快忘了自己这兄长是个什么性子,这样的话也敢往外说。 果真,立即招来了徐谦一顿正色训斥:“属国上贡是臣子本分,若都如你一般,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天下便要乱套了!” 颜俞走了这大半年,心中对许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愿意扰了这心情,更知道兄长的固执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干脆不说话了。 徐谦自知严厉太过,可是他没说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两人便沉默着回去了。 白日上山赏雪还不算,天气严寒,薄雪未消,晚上齐方瑾趁着月光晴好,带着他们三个在庭院中煮酒论诗,炉上冒着暖暖的小火,火上架着温酒的酒爵,待烤热了倒进觚中,酒香四溢,馋得颜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像捧着救命的一口水,慎之又慎地端到嘴边,生怕洒了一滴,那抠门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 齐方瑾心情很好,饮下一口酒,望向昏暗灯光下白雪皑皑的庭院和房屋,嘴里还哈着白气:“蜀都的雪甚好。” 魏渊应道:“十里银装,灯火添暖。” 这便是蜀都了,秀美之中带着人间烟火气。 徐谦接了句:“四时轮转,冬雪应时。” 颜俞还咂巴着嘴里的醇厚酒香,一听这个就不服气了:“我也会!劲风凋艳,傲雪折枝!” “哈哈,”魏渊笑了几声,“一到俞儿这里就变味了。” 徐谦也看他,眉眼弯弯,眼角处缀着几颗星星,在夜里闪啊闪,欢喜得很。 齐方瑾看了许久,说:“谦儿,不如收一瓮雪进来吧。” “是。”徐谦回屋取了一个陶瓮,在树枝上将干净的新雪拨进来,颜俞看着他长身而立的背影,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个念头若是出现在一年前,他一定要被自己吓坏了,他居然会说徐怀谷的好话,但是是真的呀,也许是蜀都的雪太美了的缘故。 颜俞心头生出一阵与他纠缠的冲动,脱口而出:“我去看看!”也不等齐方瑾回答就飞奔到了徐谦身边,一阵风起,枝头一颤,雪花纷纷飘落。 “你怎么来了?”徐谦只偏头瞧他一眼,又继续专心收雪去了。 颜俞双手在身后背着,身子却往前探:“想看着兄长,时时刻刻看着,在最近的地方看。”徐谦的指节修长,指尖干净通透,轻触在那雪上,不像是他沾染了雪,倒是那雪蹭了他。 第37页 徐谦在浅浅的黑暗中强忍着笑意,手上的动作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这么会说话,怎么天天惹老师生气?” “我只在兄长面前会说话。”颜俞扁着嘴,委屈极了。 忍也忍不住了,徐谦在一片银白之中笑出了声,短而脆,像春天到来时的第一声鸟鸣,含着勃勃的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听说你要改我? 辣鸡作者:老子要给你整容!不然没人来看你了! ☆、窜身如有地,梦寐见明君(崔峒) 雪收回来后,徐谦便将瓮放在仍然烧着的炉子上,喝着温酒等雪慢慢化掉,魏渊看了一眼:“檐下煮新雪,庭中斟陈酒。兄长雅极!” 徐谦笑:“不及你倚栏对风语,把酒听雪声。” 颜俞真是要被这徐怀谷气疯了,怎么老也不理自己,反正跟谁说话都比跟他说话有趣呗!他眼珠子一转,又唤人抬上一个火炉来,烧得亮堂堂的,自己挪开,另坐一处去了。 “俞儿这又是做什么?”齐方瑾问。 颜俞骄傲地一扬脑袋:“我煮星星呢!”一抬头,天上没星,层云遮天,连月亮都没有,干脆说,“煮天地!” 徐谦心里“哐啷”一下,好似一块石头跌落,砸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再一看齐方瑾,神情果然不对,立刻解围:“俞儿喝醉了,又说胡话呢!快过来。” “我不过去。”颜俞没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一心跟徐谦闹脾气呢,让我过去就过去,那你可得意了! “听话,别闹。”再闹又要挨板子了。 魏渊也觉着不对劲,缓缓回头:“兄长这儿还有一口酒。” 颜俞听了,眼睛一亮,“嗖”的就飞过去了,徐谦一直偷偷瞄着齐方瑾,等着老师脸色缓和些了,这颗心才终于放下去。 闹了半夜,最后雪也沸了,酒也喝完了,颜俞直接睡在了魏渊身上,徐谦抱过他:“渊儿送老师回去吧,俞儿喝多了,等会指不定要闹呢!” 魏渊扶着齐方瑾回房,徐谦便把颜俞背在背上,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平整洁白的雪地上,朝房间走去。颜俞在他背上动了动,瓮声问:“你不煮雪啦?” “原来是装睡,下来自己走。”徐谦说着就要把他甩下身来。 颜俞赶紧搂紧了徐谦的脖子:“我不!我本来是睡着的,你一动我就醒了,我还没怪你弄醒我了呢!” 徐谦无奈地摇摇头,双手用力将人往上提了提,背得稳了些:“睡吧,兄长在呢!” 那一头,齐方瑾快到房门才出声:“渊儿,你说俞儿······” “俞儿还小,”魏渊忙接上,“恐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出口的话作不得数的。” 齐方瑾停下脚步,却是长长叹了口气:“若是俞儿,能一辈子不长大,就好了。” 许是知道这话不可能成真,魏渊没有应这句,只说:“老师,外头风大,渊儿扶您回去吧。” 四人在蜀国同样受到了蜀王的招待,蜀王赵肃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眉清目秀,抬手似触风,垂眸可生温,行为举止间与徐谦有七八分相似,不似王者,倒很有齐方瑾心中的君子模样。 赵肃带着他的长子赵恭在殿外迎接齐方瑾等人,亲自将人带进去,待客人都入座后才坐下,比侍从的礼数还周全些:“齐先生一路辛苦,今日入蜀都,实在令我蜀中倍感荣幸。”说着举起一觚酒,一饮而尽,“先生请随意。” 齐方瑾对此十分满意,回了个笑:“老朽不胜酒力,不便饮酒,望王上见谅。”于是便喝起了早已备好的水。 赵肃对此并不介意,眉眼间却是有着急之色:“寡人早闻齐先生才名,今欲向先生请教一二,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老朽必定知无不言,王上请问。” “蜀中地势险峻,不宜耕种,又加上连年干旱,”赵肃话一出口,忧虑之心尽显,“百姓已是食不果腹,帝君赋税甚重,寡人已无力承担,不知先生可有妙计?” 齐方瑾眼角垂了下去,额上的皱纹又加重了一些:“若老朽尚在朝中,必会尽全力劝谏帝君减免赋税,但如今我已远离朝堂,此事无法呀!” 怎么会无法呢?颜俞闷闷不乐,大不了就不交呀,百姓年年给帝君交税,魏国地产丰富还好,蜀国什么都没有,只能饿死百姓来满足帝君,可是帝君又为他们做过什么?说出兵就出兵,说上贡就上贡,他拿百姓都当猪狗么?就算是猪狗,也有屠尽的一天吧! 颜俞远远瞧着赵肃闭上了眼,那种眼神他见过的,在逃难的时候,难民们决定交换孩子来吃,他们把怀中的孩子递给对方时便是这样的,也许还要流上几滴泪,表示自己的不舍和痛苦。 但是比那不舍和痛苦更多的,是绝望,沉重的如同巨山压顶大浪扑天的绝望。 赵肃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勉力支持着,像在一车被雨水淋过的木柴中坚持要点着火一样:“那请教先生,寡人该如何治理蜀中百姓?”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齐方瑾说,“王上宽厚于亲,故旧不遗,百姓必定仁善。” 赵肃认真听着,适时点头,又闻齐方瑾有言:“先难而后获,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此为圣矣。” 徐谦不敢在齐方瑾面前妄议,魏渊更是对此毫无兴趣,只剩下颜俞一个人皱眉沉思:蜀王怎么就点头了呢?帝君压在上头,百姓就一日过不上好日子,难道他们都没想到吗?即使按照老师说的那样做了,还是无力承担帝君的赋税呀! 第38页 颜俞不甘心,赵肃是他目前见到的唯一有希望的君主,恭谦有礼,心怀百姓,这不就是人民最想要的帝君吗?如果天下都归他治理,又怎么会有饥荒战争?可他怎么如此软弱?万一将来帝君真的将蜀中逼至绝境,他又该如何自处? 颜俞趁着他们在宫中游览,自己偷偷落在了后面,与赵恭并行。 “小世子,你唤何名?” 赵恭不明所以,只按照赵肃以前教他的,拱着肉乎乎的小手道:“我叫赵恭。” 颜俞笑了,他常常跟冯凌混在一起,对付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是问题,当即摆出灿烂的笑,微微弯腰,小声问:“我呢,叫颜俞,我看小世子今天也累了,我们走慢一点吧。”颜俞向他伸出了手,周围的侍从知道这是王上的贵客,不敢阻拦,只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赵恭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阵,才伸出手去。 赵恭的手软软的,比冯凌的好牵。 他们两个一步一挪走在后面,一会看看雪,一会说说枯死的树,途中颜俞在一根树枝前停留了许久,那枝头,有一颗刚探出头的新芽,不合时宜。 “这是什么?”赵恭仰头问道。 颜俞弯下腰,把赵恭抱了起来:“这是新生。” 赵恭听不明白“新生”,直愣愣地盯着那一株不应出现的新芽,伸出手去,差点就把叶芽给揪掉了,颜俞连忙护住:“小世子,如果你喜欢它,可以和它玩一会儿,但是不要伤害他好吗?这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像人一样。” 赵恭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中的动作放轻了很多。 待得赵恭对那一颗新芽失去兴趣,两人已经跟前面一行人拉开了些距离,颜俞瞅着差不多了,便进入正题:“小世子,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什么忙?” “我想和你父亲见一面,偷偷的,不要告诉别人,你帮我悄悄告诉他,学生颜俞有事与蜀王相商,事关蜀中将来,若王上以蜀中百姓为重,三日后辰初,学生在云水楼顶等他。”如果是冯凌,这些话说一遍就可以放心让他去了,但颜俞怀疑赵恭并没有冯凌那么记忆力超群,犹疑道,“记得我说了什么?” 赵恭才八岁,识了字,也读了简单的书,但是一下子听这么多无法理解的话,还是有点茫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颜俞耐着性子,这是重要的事,不能随便:“来,我教你,你跟着我说,学生颜俞有事与蜀王相商······” “学生颜俞,有事,与蜀王,相商。”赵恭的眼神如一片白纸,干净,明亮,也脆弱,他看着颜俞,磕磕绊绊地跟着说了一遍。 待得颜俞把这几句话教完,又让他重复了好几遍,颜俞觉得差不多了,才又重新叮嘱道:“记得要悄悄的,别让别人知道。” 赵恭重重点了头。 “阿恭。” 颜俞吓了一跳,生怕自己刚刚和赵恭的对话被别人听了去,赵恭闻声一回头,连忙跑了过去:“叔父!” 不是赵肃,是赵肃的弟弟,赵飞衡。 “这就是我王兄请来的客人?”赵飞衡看上去比赵肃小两三岁,却不似他兄长,眉眼间颇有些轻浮之色,颜俞站到他身前几步,微微躬身行了礼:“学生颜俞。” 赵飞衡轻哼了一声,带着笑意,却不应他,只牵着赵恭的小手:“阿恭,以后可不要随便跟陌生人乱走,不然哪天被别人绑走了,叔父可救不了你。” 赵恭仰着头,浅浅的阳光照在他晶亮的眸子里,连笑声都似雪一般透明:“阿恭知道啦!” “走,找你爹去。”赵飞衡竟旁若无人地牵着赵恭走了,颜俞不由得一阵担心,万一赵恭玩得开心,把自己的事情给忘了怎么办?不过刚刚教了这么多遍,应该不至于忘光吧。 还有这个赵飞衡,和他兄长也差得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整容之后会有多点人爱我吗? 谦儿:你要多少人爱你?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曹植) 颜俞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徐谦,徐谦对于天下和百姓,想法与齐方瑾一脉相承,到他那里,不是挨骂就是挨板子,何必呢? 若是放到从前,徐谦只是兄长,跟魏渊一样,颜俞也不必那么在乎他会不会认同自己,但是如今不一样了,他是抱着许终身的想法对徐谦说出那些话的,是非常郑重非常深思熟虑的。 他面对着自己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整颗心都在等着对方的赞同,他渴望着徐谦将来有一日对他说你才是对的,但他又那么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日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如同永乐江的水奔流到海,永不复回。 而颜俞,却是那个深知江波汹涌仍要以一己之力赴死挽狂澜的人。 即使江水无法回头,他仍要去证明,他是对的。 三天后的清晨,颜俞找了个借口独自出去,他生性好动,没人拘着他,徐谦本想跟他一块儿去,却被他拒绝了。 颜俞站在云水楼顶层,倚着朱红色的雕花栏杆,望着雪已半化的蜀都,没有在聚峰上看的漂亮,却依然山水相接,美不胜收。天气转暖,城中热闹许多,只是这些年蜀国确实不如意,比起当年的盛况还差得远。 永乐江的水奔腾不息,静默地看着这百年古城兴衰荣辱。 第39页 “颜公子。” 不出颜俞所料,赵肃来了,还是带着赵恭来的,他回头,只见赵肃身着厚厚的毛领披风,领着同样厚实的赵恭,身后的侍卫停在了不远处。 那领队的侍卫,似乎对颜俞轻笑了一声。 赵飞衡。 颜俞懒得理他,只看向赵肃,却也不行礼:“学生知道,王上一定会来。” 赵肃为人谦逊,身边的人也一样,他很少看到这样犀利的眼神,仿佛一把尖刀,一下就能刺穿心脏,刀刀毙命,但是颜俞的尖刀里没有刀剑相向的恶意,他不知道是因为来人是真的想帮他还是纯粹因为这双丹凤眼诱人。 接着他想,他不仅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更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颜俞早习惯了别人这么看他,很久很久都移不开眼睛,并未觉得不舒服,更是一点不躲:“王上,果然心怀蜀中百姓。” 赵肃回过神来,心知自己失礼,抱歉道:“寡人一时失神,望公子见谅。” 这天下,能因为多看了未加冠的孩子几眼就请求对方见谅的国君大概只有赵肃一个了,颜俞想,跟他还挺合适,正好这天下还未加冠就敢把国君请出来大谈特谈天下大事的大概也只有他一个。 “原无失礼之处。” 赵肃走至他身旁,手搭上栏杆,开门见山:“颜公子若对我蜀中有何建议,为何当日不说?” “因为我与老师意见不一,更因为,我的话,也许是大逆不道的。” “你!”赵肃颇为震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随便就把“大逆不道”这几个字加在自己头上,他不要命了吗? “王上不必惊讶。”颜俞早已猜透他心中所想,“这样的事我做得多了。” “颜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颜俞同样转身,面向云水楼下大大小小的街道,从高处往下俯视,街上来往的行人如同蝼蚁一般,但颜俞正是为了他们:“学生由安南前往永丰的路上,途径东晋边境,因为战乱和饥荒,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活下去都是问题,但是帝君只关心自己的后妃,而晋王还在想要不要继续打仗。” 赵肃长长叹了口气,原本的紧张渐渐消散。 “也许王上会庆幸蜀中没有起战事,但是您看看这天下,帝君昏庸,百姓离散,苛税沉重,战乱不断,饥荒不歇,这样的日子即使您过得下去,这云水楼下,又有多少百姓过得下去?学生听兄长说过,蜀中当年比如今要富庶得多,至于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王上应当最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 颜俞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王上分明知道百姓无辜,竟打算将他们长久置于此境,难道不是助纣为虐?” 赵肃心中一震,颜俞说的都是事实,他坚持不下去了,蜀中百姓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赵肃喉结滚动,艰难开口:“我们,毕生是大楚子民,至死不渝。” “哦?”颜俞简直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请问王上,在饿殍遍地的时候帝君给了大楚子民什么?是加了徭役赋税还是征了兵马,或是出兵驱赶了百姓,致使蜀中百姓流离失所颠沛难安?” 赵肃上唇一动,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没法回答,甚至只是直面这些问题都像是在切他的肉:“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愚忠啊!赵肃也知道自己愚忠,但他不能做,他迈出了这一步,蜀中数十万百姓都要跟他一起承受灭顶之灾,到时候蜀中大地生灵涂炭,他怎么跟这片土地交代? “大丈夫行于世,死,也要死得其所,若为百姓,俞不惧魂灭,若要我听命帝君而死,俞有愧此生!” 赵肃大感惭愧,他身为一国之君,尚且不如一个少年,只是豪言壮语说得再好听,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颜俞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说法,于是又说:“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王上永远安分守己,即使大楚不再以苛捐杂税来压榨百姓,蜀中就能幸免于难吗?东晋早有反心,这几年楚晋边界已是战乱不断,战火蔓延起来,只会快不会慢,难道王上就愿意赔上蜀中数十万人的性命一同坐以待毙吗?” 赵肃眼眸一动,似是震动,又似深思,以帝君为尊听命大楚是几百年来的传统,纵然如今东晋已不再上贡和朝觐,但蜀国却一直是循规蹈矩毕恭毕敬的,颜俞要做什么?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但颜俞又往火上浇了一桶油,他要让这火烧得更猛烈些:“王上知道的,若是按照老师说的,蜀中最终也是死路一条,唯一的路,”颜俞顿了顿,一低头便看见赵肃搭在栏杆上的手青筋逐渐暴起,“停止上贡,脱离大楚,练兵储粮,加强边防,合纵魏晋,灭楚。” “果真,大逆不道!”赵肃的手重重地拍在栏杆上,“颜公子,你当知人生在世,切不可盲从,若是东晋做了什么我蜀中便要做什么,那又将人的本心和礼乐约束置于何地?” “若说按照本心行事,想必王上已经反了千千万万次了,若是礼乐约束,”颜俞冷笑,他向来最看不上这些东西的,“它能比人命还重要吗?” “可若没有这些约束,全凭本心行事,这天下,恐怕要大乱。” 颜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是这天下,早就已经大乱了。” “礼义,天道,这些话说了几百年,”未待赵肃想好上一句,颜俞便立即接上,“可请容我再一次叩问,道是什么?是以帝君为尊安于人下,牺牲百姓之利成全一人享乐?是苟全性命放弃抗争,任由属国继续割据不得安宁?是不顾天下大势硬要迂腐守旧,永远盯着那一套礼数?想必蜀中多年艰难困苦,王上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第40页 “俞今日来,是为了蜀中百姓,更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呵,赵肃想不明白,小小年纪就已经有此等见识和胆量,来日定非池中之物。“颜公子胆量过人,但寡人从未有成就大业之想,颜公子还是,另择明主。” “俞跟随老师由大楚出发,经由东晋、北魏进入蜀中,帝君昏庸无道,晋王刻暴少恩,魏王庸碌无胆,王上已是最佳选择。” 颜俞心中无君无父,方能说出此等言论,赵肃竟不知道被他盯上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恐惧抗拒着对方,却又渴慕歆羡对方,两种相互排斥的感情在他心中纠结着,谁也赢不了。 颜俞自然不打算用一个早上就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但是赵肃频频的迟疑和沉默给了他信心,他缓缓开口,像是大局在握:“王上不必马上做决定,俞今天来是想告诉王上,俞是可以助你夺取天下的人,若来日王上有保天下安黎民之心,传信入楚,俞自当越山渡水,赴今日云水之约!” 赵肃明白,自己这是捡到了天上掉的馅饼,很可能全天下就掉这么一个,还直冲着他来,只等着他说要还是不要。 “颜公子尚未加冠,可知自己说出的话是何意?”赵肃看着他,似是要确认颜俞是否随口一说。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若是在徐谦面前,还要撒娇,可是他能永远不长大吗?他能躲进齐宅里就当作外面那些流民都不存在吗?他能闭上眼睛就看不见这天下的动乱吗? 颜俞眼睛向下一瞟,目光停留在赵恭身上:“年龄能说明什么?大楚四百多年,够老么?王上应当庆幸我尚未加冠,否则便没有时间等您做决定了。” 颜俞说完,竟是不等赵肃回答,便转身下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认真反思了一下,这个文呢,还是有很多问题,但是我也不能老改了,毕竟我全文都写完了,一发而动全身,只能说我吸取教训,下篇文的时候注意吧,至于这篇文呢,就暂且这么发完好了。 今年最后几个月应该是没有时间写东西了,明年开春我会加油写的,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天使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俞儿挨个给大家亲亲!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崔液) 他今天来这一趟,瞒着所有人,他知道不会有人赞成他的做法,可是在东晋,他挨那一顿鞭子,不仅仅知道了老师和兄长的守旧与迂腐,更知道了他的老师,曾经名动天下的学士齐方瑾,已经老了。 这个天下,这个乱世,是属于他们的。 赵肃站在云水楼顶,迟迟没有走。赵恭站在父亲旁边,只见父亲神情肃穆,竟是不敢出声说话,只好扭头向叔父求救。 赵飞衡朝他笑了笑,轻声开口:“王兄?” 赵肃回过神来:“这便回去吧。” 赵飞衡看了一眼,心中已有判断,他这兄长终有一天会把那位颜公子请来的,这天下,或许要更乱了。 齐方瑾师徒四人回到安南时,一年元日又过,大街小巷热闹非凡。颜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跟徐谦闹脾气的事,再看看现在的兄长,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只顾一个劲低头乐。 徐谦和魏渊分头收拾好东西,一人伺候老师休息,一人去看齐映游和冯凌。徐谦拿着颜俞给冯凌挑的礼物去看他,冯凌颇为欢喜,问:“以后凌儿也能和老师兄长一块儿出去吗?” “自然是可以的,凌儿快快长大,把书读完,以后老师出去便都带着你了。”徐谦笑着说,不过他心里清楚,如今世道太乱,老师又已年迈,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冯凌低头玩着手中的珠子,徐谦又同他说了些路上的趣事,看着孩子心满意足,这才离开。 徐谦到齐映游的房前,等着她开门出来。原本是让魏渊来的,但是魏渊颇不好意思,又担心齐映游害羞,便还是让徐谦来。 齐映游倒没想到自己都已许亲,竟还有机会见徐谦。她推开门,只见她的兄长仍是温润如玉,谦恭有礼,只是,她再也没有了那些闺阁中的幻想。 徐谦细看齐映游,只觉她眼中似有浅浅悲伤之意,以为她是即将远嫁之故,便安慰道:“玄卿自会好好待你,不必担忧。” 齐映游点点头,她虽伤心,但看到徐谦欢喜异常,鼻尖一酸,眼泪都要溢出来,却转念一想,这眼泪也是与他无关的东西,不必平白添他心忧。 她看着徐谦转身,早春的寒风撩起他的衣襟,像一句平静的告别。 颜俞跑去院子里,梅花却没有一朵,生怕徐谦不会栽树,把他的梅花弄死了,便着急问童子:“这梅花可开过?” 童子回答:“开过,只是开得不好。” 颜俞懊悔了一阵,他没有看到这第一年的梅花,过一会儿却又安慰自己,许是他和徐谦不在,梅花也不大起劲吧。 齐方瑾的学生听闻老师游历归来,三三两两相约好了来拜访,一时间,齐宅竟门庭若市。齐晏平、徐贞和唐元三人是一同来的,因他三人身处高位的缘故,齐方瑾也最多话与他们说。 “东晋、蜀中都已经遭遇饥荒,帝君的赋税须得减少些。” 这话也就只有唐元能应,他点点头:“学生会再次上书请奏。”反正说说而已。 “晋王已有不臣之心,几年内或有动乱,大楚边防不可松懈。” 第41页 徐贞立刻点头:“学生会将此事告知李将军。” “此去也无甚大事,渊儿行冠礼,为映游许亲。”说到这,齐方瑾转头去看齐晏平,“帝君对此事有何反应?” 齐晏平不愿让父亲担忧,便说:“有些意外罢了,其他一切顺利。”说罢忍不住觑了一眼唐元,但唐元神色如常,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齐方瑾点点头,又问起这一年安南的大小事宜,他人虽不在朝堂,但是对政事的了解恐怕比大殿之上那位帝君还清楚些。 几个学生把大小事情一一说过,直到深夜。 当晚,这几个人便留宿在齐宅,元日刚过,朝臣们逢年假休沐,帝君不会召见他们,也不必回内城去。 唐元绕过回廊,看见正在院子里的颜俞,少年人长得快,一年多过去,颜俞似乎高了些,眉眼也更动人了。 徐贞次日清晨并未马上离开,与徐谦交流了一番游学所得。徐谦不是第一次出去,却是加冠后第一次,徐贞看来,成人了,总该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徐谦与父亲在后院散步,说道:“谦儿此番前往,见到饥荒百姓,思及俞儿与凌儿少时皆是如此,心痛不已。” “你与这几个弟弟兄弟情深固然很好,但是心胸仍是狭隘了些,不仅俞儿与凌儿如此,世间多少百姓都是如此,只盼来年收成好些。” “可是父亲······”徐谦欲言又止,“这仅仅是收成的问题吗?” “若非天灾,那便是人祸了。”徐贞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他,“谦儿,慎言!” “是,谦儿知道了。”虽说往常跟老师或者父亲也都是这么说话,但是这一回竟然感觉有些委屈,若是换了俞儿来,必是要争个高下的。 俞儿,徐谦竟又不自觉笑了,想到父亲还在跟前,立刻敛了笑容,恭敬地陪着回去了。 齐宅一直这么热闹着,徐谦和魏渊两人终日忙着接待到访的客人,上元夜之时,颜俞原本想找徐谦出去看花灯,可是徐谦忙得连话都说不上,颜俞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带了冯凌就出去了。 安南的上元夜依旧热闹,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更有大人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孩,一路欢声笑语,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灯笼照亮了整个安南,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红霞。 “这个好看!” “娘亲,我喜欢这个!” 颜俞拉着冯凌走在人群里,热闹是真的,可失落也是真的,放到以前,带冯凌出来玩自然最是自在,可是现在,哪还能跟以前比啊? 冯凌看了一阵,手上拿着颜俞刚给他买的小花灯,一到人少的巷尾就跑了起来:“兄长快来追我!” “凌儿慢点!”颜俞忽然就体会到了从前徐谦对自己打不得骂不得却又无奈至极的心情。 冯凌才不听他的,玩到兴头上,一个劲“咯咯”地笑,一边超前跑一边往后瞧颜俞,忽然一下,撞上了什么。 “哎哟!”冯凌冷不丁往后退了两步,一看,自己撞了个陌生人。 颜俞在后头看着,赶紧跑了过来:“凌儿,撞到没有?快给兄长看看!” 冯凌是自己撞的人,一边任由兄长摆弄,一边偷偷瞟身旁被撞的那人,只看见对方腰间价值不菲的龙形玉佩,心中暗暗害怕。 颜俞胆大,若是一个人,他是不怕事的,但这会冯凌在身边,说不得要向别人低头。他握着冯凌的手,将弟弟往后拉了几步,而后起身朝那人拱手一礼:“先生有礼。” 冯凌在风中凌乱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颜俞礼数这么周到的。 “舍弟无意冲撞先生,实在抱歉。”颜俞站着,不卑不亢。 但那人并未有为难冯凌的意思,反而反复打量了颜俞许久,淡淡一笑,说:“小兄弟虽未加冠,但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颜俞眼中毫无意外之色,他已经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话了。 况且,人家说他将来并非池中之物,他却知道,这人现在就非池中之物。眼前这人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淡然,仿佛天塌下来了都不必在乎,这种无所畏惧的平静一定是从小养成的,像徐谦和魏渊。 “没什么,只是看你有贵人之相,未来翻云覆雨也说不定。”对方补充道。 “天下乃能者居之,但凡有本事,便可翻云覆雨,跟面相倒没有太大关系。”颜俞也很淡定,要不是头发还披着,估计没人会相信说这话的人才十八岁。 那人微微色变,负在背后的手轻轻一蜷。 “也许先生,也会有翻云覆雨的一天。”颜俞再次行礼,却不等他回答,便径自转身带着冯凌走了。 眼看着两人走远,那人还在人潮中追索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心潮久久不能平静。那稍大些的孩子实在太大胆,若是将来为此送命,倒是令人可惜了。 “知夜君,久等了。” 被唤作知夜君的男人缓过神来,才看到他约的人已到了,当即拱手行礼:“将军有礼。” 前来的人正是李定捷,他与知夜君李未颇有些交情,这回李未回安南朝觐,原本打算去营中探望李定捷,却不想一去便撞到他和关仲阔起了争执。 这争执的起因,自然还是关仲阔的心病,孟孙一事。 “这样的帝君,我还要为他卖命么?!” “住口!”李定捷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第42页 “我知道!”关仲阔两眼通红,“将军,你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可以扶持别人的,比如,比如,知夜君!知夜君就很好,是不是?他也是先帝的儿子,是李氏正统!” 李定捷一脚踹中关仲阔的膝盖,把人踹倒在地:“你是要造反吗?!” “将军,你没想过吗?如果是知夜君······” “别说了!”李定捷喝住他,“别说是帝君,就是知夜君听到你说这话,也不会放过你的!知夜君一生仁孝恭敬,你要逼着他造反吗?你要让后世史书怎么写知夜君呢?” 关仲阔忽然不再说话了,李定捷回头一看,才知李未到来,心下明了他已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去,当即尴尬不已,也没有心情坐下好好说话,只得约着上元夜在外头相见,这才有了方才两人见面的一幕。 这回关仲阔也是跟着来了的,一看到李未,心中既愧疚又别扭,只得给他行礼道:“知夜君,上回的话,您只当我胡说八道,别往心里去。” 李未却是面色严肃,反而朝关仲阔深深躬身:“孟孙一事,我已听说,我代帝君向关氏赔罪,此事是李氏亏欠于你,万望关将军保重自身。” 关仲阔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要是李未也跟李道恒一样,理直气壮地认为这没什么,他还可以继续恨着李氏,但是偏生知夜君是个君子,对着知夜君,关仲阔连气都生不起来:“知夜君言重了。” 言尽于此,李定捷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几人便将那事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怀疑下一章我会被锁,毕竟我人已经这么大了,可以做一点大人的事。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张维屏) 这晚,整座齐宅都已睡下,夜色浓重,天地间宛如泼墨一般,只余风声在半空中盘旋飞舞。徐谦仰面躺在床上,却是无法入睡,他想到颜俞,以及与他有关的种种。 老师和父亲会同意吗?俞儿经世之才,将来若要离开,自己该如何是好?他甘愿在大楚为官便罢了,去属国也行,可是他若要做那叛乱之事,自己又当如何?况且,他们二人都是男子,将来必要许亲成家,又如何能厮守一生?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像是想压在喉咙里却又压不住的呻吟,月光泻进来一缕,徐谦立刻警觉起来,以为齐宅遭了贼,偷到自己房里来了。 来人确实是个贼,关了门,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往徐谦的床摸来。徐谦倒不惊慌,转眼间已想到好几个制服盗贼的方法。他虽未特地习武,但收拾一个小毛贼还不成问题。 徐谦神经高度紧张时,只听小贼声音温柔地响起:“兄长。” 竟是个来偷汉子的。 徐谦哭笑不得,全身顿时放松下来,随时摸了摸他,责道:“天还冷着,怎么穿这么少?” 颜俞手脚并用摸黑爬上了徐谦的床,整个人瑟缩着往他怀里钻:“想到兄长,便不觉寒冷了。” 倒春寒不可小觑,颜俞在冷风中搁过一会的手伸进徐谦单衣里头时,硬生生给徐谦冻出了个冷颤,随后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徐谦揽过他的背,箍紧了他,心想:手这样冷,俞儿必定是冻坏了。 颜俞的手在徐谦身上不安分地游走着,不一会儿已将他上衣的衣带解开,正毛手毛脚地给他扒衣服。 “干什么?”徐谦身上突然一凉。 颜俞的手接着往下,竟是摸到他裤子里。徐谦一把抓住他作恶的手:“别闹。” “兄长,”颜俞坏笑道,“忍不住就别忍了。” 徐谦忽然用力,抽出颜俞双手,按在头顶:“不准放肆。” 颜俞不应,手脚却是不得消停,像是一把刚燃起的火苗,兴奋得紧,把满室都烘得发热。 徐谦沉静了片刻,忽然翻身压上,头一低,好似要做什么,却又生生止住。 尽管徐谦此刻还未有动作,但看着他压在自己身上,眼神透露出贪婪的色彩,颜俞感到一种背德的快感,混合着欢喜和刺激。 他在让徐谦远离君子这种身份。 他在将徐谦带离齐方瑾的正统道路! 想到这,他竟是又多添一份挑战和颠覆的胜利感,愈加大胆挑逗起来,手动不了,膝盖便往上顶,引得徐谦满面红潮,气喘声渐急。 “莫要再······”徐谦话都说不成句了,之前在东晋亲了颜俞,过后他悔恨许久,他俩尚未许终身,这样的行为太出格。 但对颜俞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撩动人的心弦呢?颜俞想象着这翩翩君子翻云覆雨的模样,汗水淋漓地喘气,然后满身黏腻,浑身粉红牙印······尤其他那锁骨,清晰突出,线条分明,漂亮地让人一眼就想捏碎它。 捏碎它,颜俞怎么舍得。 他硬挣着抬起头,双唇对着徐谦锁骨中间的凹陷处用力吸了下去。徐谦甚至没想明白是颜俞这个姿势逼得自己脖子往后仰还是温软口腔吮吸的酥麻牵引着他,意识朦胧之间,占有与征服的欲望淹没了所谓的礼义廉耻,他按上颜俞的后脑,粗暴地掰开他,淡淡月色透过窗纸洒下一点光亮,徐谦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得他口干舌燥地喘息,那气息笼罩着整个床铺。 徐谦不说话,一手仍将颜俞双手手腕并握在床头,另一手从他身下穿过,手劲一提,将他整个人翻了过去,疼得颜俞一声惨叫。 第43页 “别叫!”徐谦低声警告他,三两下剥去了他的衣物,随手往地上一扔,少年的灼热温度发散开来,几乎要把徐谦烧起来。 颜俞阴谋得逞般笑了:“兄长,不能直接来啊,会死人的。”嘴里说着“会死人”的话,语气却没有一点害怕,那激将劲儿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徐谦光、裸着趴在他的身体上,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颜俞能听见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似乎有些快,皮肤很烫,像发烧了。 “我的外衣里有······”颜俞哑着嗓子,“在我外衣······” 徐谦日日想着如何和颜俞许终身,哪知他这师弟已肖想他许久,今夜就是奔着收人收心来的,哪能不准备齐全? 颜俞感到背上重量一轻,接着便听见床下一阵窸窣,心里欢欣雀跃,无比兴奋,脑子里寥寥几笔便将自己与兄长画成了多姿多彩的春、宫图,比他看过的那些都好看。 徐谦回来时没有整个人欺上,却是拧着颜俞的头要与他亲吻,颜俞闭上了眼睛,眼睫湿漉漉的,像头小鹿,徐谦在他口腔内抢占掠夺,鼻尖相触时汗水交错,凉丝丝的。 就在那互相撕咬将至窒息之时,“唔——”颜俞一声不甚清晰的叫唤,他显然低估了身体被入侵的异样感,尚未觉得痛,已经十分怪异。 “别叫!”理智渐失的徐谦似乎只剩了这一句话,仿佛留着这句话就还能留着他白天端行四方的儒雅与方正。 颜俞哪能控制得住?可兄长这么说了,他怎么办呢?颜俞仰起头,在黑暗中摸索一个吻。 徐谦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颜俞第一次出了血,还发起了低烧,当夜宿在了徐谦的房里,两具发热的身体拥在一起,在这寒冷的夜中生出了些脉脉的温情和无畏的温暖。 “兄长,”颜俞声音很低,咬字不清,“别告诉老师。” 徐谦的心事突然被猜中,竟然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他不会答应的。”颜俞语气没有起伏,仿佛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俞儿只是想,和兄长在一起,其他的,不重要。” 他不重要,可是徐谦怎么能不重要呢?老师,父亲,这两个人在他心里是绝对威严的存在,他没法像颜俞那样,想瞒着就瞒着,他迈不过去那道坎。 “求你,兄长。” 于是颜俞为他竖起了另一道坎,他站在中间,必须要选一道迈过去。 “兄长。”颜俞紧紧贴在徐谦裸露的胸口上,像只小猫。他吸食着对方身上的温度和味道,不容分说地入侵了他的生命。 徐谦生平第一次在老师和父亲的积威下生出了隐隐的叛逆之心,很浅,如同春雨后的院子积水,他此刻便是踩在那清薄的积水上,轻声应道:“好,兄长答应你。” 齐宅的后院是一片桃林,春天到来时满目的花红,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漉漉的水汽,不由分说扑到人脸上,一直钻进人身体里,甜丝丝凉飕飕的,叫人一下便爱上安南的春天。 颜俞喜欢在桃林里窜来窜去,像只活泼的猴子,徐谦便站在一处,负手静默,隔着疏密相间的枝条与盛放的桃花看他的身影在丛中若隐若现,白色的衣襟带着清新的味道,飘飞在棕褐的枝干和桃红的花朵中,自成一番景致。 “兄长!”徐谦身体突然往前一顷,原来是颜俞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整个扑了上来。 那夜过后,两人的亲密程度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碰一碰手指,全身上下都像着了电一般。他这么一扑,徐谦心中甚是欢喜,当即便想把人抱回房去,却又想着实在不合礼仪,于是轻声训道:“再过两年便要行冠礼了,怎的这般轻浮?”话语间听不出生气,倒是宠爱的意味颇浓。 “俞儿想与兄长在一起。”颜俞自是听出了徐谦并不想骂他,愈发大胆了。 徐谦自然也想:“那便回房去。” “不,”颜俞看着他,“我要在这里。” 徐谦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两个字:“不可。” 颜俞兴致恹恹地撒了手,他这个兄长,说什么也要做君子,那又何必来挑逗自己? 今年春天,雨水丰沛,大地复苏,颇有些盛世光景的前兆。李道恒相当高兴,若是今年收成尚可,也就不必理会朝臣们那几日说的减免赋税的屁话了。 高兴之余,李道恒尚觉宫中生活乏闷,当即下令半月后举办春猎,朝中上下皆称圣德。 李道恒的目光瞟向李未:“你一同去春猎吧,别这么早回知夜了,予一年到头也没见你两回。” 李未轻笑:“谨遵帝君之命。” “没意思,”李道恒挥挥手,“你从前不叫予帝君。” “从前没规矩,如今懂事了,”话是这么说,李未还是把称呼改了,“兄长该高兴才是。” 李道恒笑着去拉他:“予带你去听唐元新献的诗!” 为着春猎一事,唐元特地来了一趟齐宅告诉齐方瑾,碰上徐谦几人在跟前,笑问:“今年谦儿也去,是吗?” 徐谦微微点头:“是父亲的意思。” 前几日徐贞派人来说打算带着徐谦去春猎,一来李定捷许久不见他这个外甥,借此机会叙叙旧;二来徐谦以后终是要入朝为官,提前去见见人也好。当时颜俞还有些闹脾气,这么热闹的场面只有徐谦这个不爱玩的去,多可惜呀! 第44页 “这一回许多世家公子都是一同前往的,谦儿去结交些人也好。”唐元笑说。 “有劳兄长忧心。” 唐元看着颜俞不大高兴的样子,转头问:“我这小师弟又是怎么了?” 齐方瑾招招手把颜俞叫到跟前:“你不必理会他,俞儿向来脾气多。” 唐元又笑:“倒不如让小师弟也一同去春猎吧,孩子家,总是爱玩的。” “这不成,春猎是帝君大事,怎能随意胡闹?”颜俞两眼的光还未放出来,就被齐方瑾两句话给熄了。 唐元察觉到他的变化,说:“春猎原本便是图个热闹,自然要人多才好,小师弟就说是学生带去的就成了。” 让颜俞去也不是不行,春猎的规矩不像祭祀那般繁琐,当是去玩,不要惹事就行了。 “俞儿?”齐方瑾问他。 颜俞捣蒜一般点头,春猎,和徐谦一起,不用读书,每一件事都精准踩在他的兴奋点上,怎么会不愿意? “那便去吧,只是一样,切不可惹事,否则老师也保不住你了。” 颜俞开心到飞起,引得齐方瑾连连感叹:“你们几个,还是俞儿最像孩子,谦儿和渊儿这般大的时候,便不会这样高兴了。” 徐谦和魏渊同时想,他们倒想这么高兴来着,可是行端坐正,可是老师您教的呀! 齐方瑾也不知怎么的,许是听了颜俞在东晋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倒不愿意他做什么君子了,只觉得就这般,永远长不大也是好的。 但是颜俞却未能理解齐方瑾的意思,仍是一味撒娇。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提前祝大家国庆快乐! ☆、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王易简) 春猎当天,颜俞穿了一身修身的骑装,显得腰细腿长,踢蹬上马时,身姿飒爽,干净利落,看得徐谦脑子里的火都烧了起来,碍于人前,只得艰难地咽下了口水。 颜俞尚不知自己已在那道貌岸然的兄长脑子里翻云覆雨,只跟着帝君出猎的队伍一路兴奋着,像小时候第一次上街去玩一样,什么都好奇,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失过,笑声一阵一阵的,别人还知道要顾忌帝君行猎,注意威严,他倒好,把什么帝君什么规矩忘得干干净净,只一心寻欢作乐。 “俞儿,狩猎前帝君会出来巡视一番,要注意礼数。”徐谦骑马到他身侧,低声说道。 颜俞一听这个就不高兴了,闷闷地“哦”了一声。 礼数礼数,早知道还有这个,就不来了。 颜俞自顾自地驾着马往前跑了一段,突然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头环视了几圈,终于在左前方找到了视线来源。 是他!颜俞一震,远远地与那人四目相对,对方还冲他笑了笑,好似在取笑他的孩子心性。 颜俞急急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过一会再悄悄抬头一看,那人已经转回去了,颜俞放慢了速度,等着徐谦跟上来:“兄长,你舅舅旁边那人是谁?” 徐谦伸长了脖子朝前望了好一会儿,好似不大确定:“是知夜君。” “知夜君······”颜俞喃喃道,“他是李未!” “住口!”徐谦低声斥道,“知夜君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颜俞却没有在意徐谦的话,一个人又神游九天之外了,他一年半前带着冯凌在外头遇到的人竟然是知夜君李未,如今的帝君李道恒的亲弟弟!颜俞不由得想,他当年被他娘随便一丢,就进了齐宅;在街上一晃荡,就能遇见知夜君,难不成他真是天生贵人命?! 李未原本也不应该出现在安南,只是他刚开春时因为封地的事要来见李道恒,李道恒便把他留到了春猎之时,这才有了他与颜俞的第二次见面。 春猎的地点就选在安南郊外的密林,行猎的队伍花了半日到达林前,之后士兵们便留在外头扎营生火,等待着猎物回来,而帝君和朝臣以及各家公子,可随意进入林中打猎。 开始狩猎前,李道恒骑在马上,慢悠悠地环视了一圈这次来的世家公子们,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徐谦身上:“这位是徐公子吧?” 徐谦突然被点到,实在惶恐,立刻低头表示恭敬:“徐谦见过帝君。” 不怪李道恒一眼就看到他,徐谦的长相气质与言谈举止在一众世家公子中实在超群,莫说鹤立鸡群了,哪怕别人是璀璨星辰,他也是皎皎月光,终是要被捧的。 李道恒似是为自己的眼光独到沾沾自喜,大笑道:“徐公子如今加冠了,不如来为予效力,予就封你为太祝,正好在你父亲手下,徐公子可满意?” 徐谦眼珠轻轻一动,不易察觉地跟徐贞对接了视线,两人都猜不透帝君是何意,也不敢轻易作答,徐贞虽想让徐谦出仕,但他年纪还小,没见识过官场凶险,不敢让他轻易出头,便率先回答:“帝君恩赏,臣惶恐,但犬子年纪尚小,又无才学,恐不能担此重任。” “说什么无才学,徐公子也是在齐先生门下治学吧,天下人都知道,齐门不出无才之人。” 徐谦拱手道:“谦多谢帝君赏识,但谦资质愚钝,多年所学不过老师皮毛,不及帝君座下诸多朝臣,恐有负帝君所托,且如今老师年迈,宅中尚有幼弟,谦实不忍弃老幼于不顾,望帝君成全。” 李定捷在另一头遥遥看着自己的外甥,两年未见,竟是出落得如此谦和文雅,心中又添几分欣赏之意,便同着他一道推辞:“帝君,徐公子加冠不久,恐也未能为大楚效力,不如留着他再多学些东西,以后再让他来也可。” 第45页 “既然你们这么说,予便不勉强了。”帝君本也是随口一说,太祝这官不大,谁做他都无所谓,此刻眼睛一转,又瞥见了徐谦边上的颜俞,“这又是哪家的公子?” 颜俞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这官腔打来打去,实在无趣,只一心等着狩猎开始,没想到帝君还能看见自己,一转头就把眼睛飞过去了,直接跟帝君来了个四目相对。徐谦看他如此大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低声斥道:“还不见过帝君!” 颜俞心中一片茫然,反应不及,这看在徐贞和徐谦眼中却极为漫长,耳边尽是劲风刮旗的猎猎响声,全在等着颜俞开口。 结果,却是帝君又一次开口了:“你是何人?长得这样好看。” “我叫颜俞。”徐谦一口气总算是松了,虽然不大礼貌,好歹是说话了,又紧赶着给帝君解释一通:“帝君勿怪,颜俞乃谦师弟,同在老师门下治学,此次春猎,便是带他来开开眼界,颜俞未曾得见帝君圣容,多有冒犯,望帝君宽恕。”接着又转头呵斥,“还不快向帝君请罪!” “啊?”颜俞更莫名其妙了,不过这么看着,实在是可爱,李道恒转头看向唐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抬手让徐谦免礼:“无妨,这位颜公子甚是可爱直率,就不必拘着他了。” 李未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亲兄长一双眼睛直在颜俞身上刮,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那头李道恒说罢,又随便问了其他几位公子,可是目光却总在颜俞身上流转,好一番留恋后,才下令春猎开始。 欢呼声、马蹄声和叫喊声忽然淹没了这片密林,众人骑着马朝着林中四处飞散,不少人还约定了要比赛谁打的猎物多,又高声唱着赞美邹虞的歌。李道恒看着颜俞骑马入林的背影,心想,怕是他宫中多少佳丽也没有这样线条干净而柔韧的腰肢。 还有那双眼睛,绝非凡品。 唐元的眼光果然不错。 李道恒不着急打猎,只按辔在林中徐行,也不让侍卫跟着,只吩咐了唐元陪他说话。 “那个叫颜俞的小孩,甚合予意。” 唐元一听这话便知李道恒是看上颜俞了,心中不禁有些得意:“虽说放肆了些,但可见胆量卓绝。” 想要顺从的,李道恒多少没有?要的就是这种无所畏惧的,他方才有征服的快感。李道恒抬头一看,悠悠道:“这天也快暗了,就让林广去办吧。” “是。” 徐谦在林中策马追着颜俞,责问道:“方才怎么回事?不是与你说了要注意礼数?帝君问话为何不答?好在帝君没有怪罪······” “兄长莫要再说了!我不想听!”颜俞双腿一夹马腹,令马跑得更快了些。 “这是你想不想听的问题?”颜俞这个态度,徐谦火气又上一层,“你面对的不是旁人,是帝君,若是今日帝君发怒,我如何保得住你?” “那便不要保我!” 这就是在说气话了,徐谦也生气了,竟掉转马头,丢下他走了。 颜俞看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愤愤不平,故意往反方向跑去,直到林子边缘一条小河旁才停。 这地方已没有什么猎物,若水里的鱼也能算的话,颜俞还不至于空手而归,可是刚跟徐谦吵完,他哪有这个心情,便下了马,软塌塌地往小河边走去。 河水清澈,水中鱼石均可见,水声潺潺,清脆如环佩相碰,颜俞伸手摸了摸,水尚冰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这河水曲折,也不知是从哪里流过来,颜俞沿着河岸走了几步,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见到了几片点缀其间的桃红花瓣。 有桃花。 却说徐谦在林子中也没打到什么,随便猎了只兔子算交差,在林中悠悠前行时见着了徐贞:“父亲。” 徐贞没见颜俞跟着,料想这兄弟俩是吵架了,徐谦温恭守礼,颜俞却放荡不羁,不过多年情谊,吵吵闹闹也没什么,便也不多问:“打到了什么?” “兔子。”徐谦将兔子一提,勉强算是展示了一番。 徐贞与儿子按辔徐行:“刚刚你回答帝君的话可是真?” “是真。”他是真不想去做官,至少现在不想。 “你这一生还是要出仕的,早来,为父与朝中各位兄长还能照顾扶持你,老师年迈,凌儿之后怕是不会再收学生了,你们几个是老师最后的希望,不可任性妄为啊!” 徐谦低头:“谦儿知道,只是俞儿骄纵,凌儿年幼,谦儿放心不下。” 徐贞点点头,算是同意了:“那便再等几年,我本意也是如此。” 话没几句,身后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谦儿”,徐谦拉了拉缰绳,转头一看:“将军!”再一看,可不止李定捷,李未也在,徐谦立刻拱手行礼,“知夜君。” 两人策马跟上,几人相互行过礼,李定捷便说起了徐谦的近况:“舅舅已有快两年没见过你,加冠后就是大人了,你母亲定是开心的!” 李未并不言语,只静静听着。 “谦儿未能长伴母亲膝下,实在有愧。” “哪里来的话?男子汉大丈夫,必是要纵横天地,成日呆在家中,算什么样子?” 徐贞轻笑:“你舅舅驰骋沙场惯了,莫说家里,便是安南也留不住他。” 徐谦不语,只听着两位长辈说话,慢慢地落在了后面。没曾想,李未竟也只跟在后头,朝他道:“你那师弟,胆量过人!” 第46页 徐谦一惊,以为李未是要来问罪,当即垂头道:“是学生管教不严的缘故,若是帝君和知夜君要降罪,学生会一力承担。” 李未轻笑,像桃花瓣在绵绵的春雨中颤动:“我说的,不是今天的事。” 不是今天的事?徐谦茫然:“那是······” 李未却不再说,朝前面两人打过招呼后便疾驰出了林子,侍从看到知夜君出来,立刻上前牵马。李未不等马停稳,便利落地一跃而下,稳稳站在地上:“帝君在何处?” ☆、平生守仁义,所疾为狙诈(陆龟蒙) 关仲阔心中始终对这位帝君有嫌隙,今日打猎也没有一同进林子里去,只在外头无所事事地徘徊着。 谁知过了不久,竟远远瞧见唐元陪着李道恒回来了,奇怪得很:这昏君不是最爱玩乐?特地搞了一出春猎竟不玩么? 还没有腹诽完,又见着那帐帘掀开,唐元径自离开了,还遣散了帐外看守的人。 哼,一个人呆在里头,万一出点什么事都来不及······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关仲阔竟是动了他想,是啊,人都被遣走了,即使出点什么事也来不及,岂不是他报仇的好时候?只是巡防的都是林广的人,未必会让自己进去······ 哼,林广,想到这个人,关仲阔的火气越发压不住了。林广是大楚郎中令,位列九卿,负责管理宫廷侍卫。平日就和唐元一左一右地捧着李道恒,上回孟孙的事还是他亲自去办的。 东风扑到他脸上,还带着些许湿气,不过营帐都是新从仓库中取出来的,干得很,东风吹过去,倒也不必很久,只是若火烧得太慢,还没起势就要被扑灭了······ 关仲阔停住了脚步,寻思甚久。 颜俞从进入这个营帐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他虽然是第一次单独见李道恒,但是他那如狼似虎的眼神颜俞却读得明白,知道自己身陷险境,却也不慌张:“你叫我来干嘛?” 李道恒斜觑颜俞,看他这毫不害怕的样子就知道今日定然不亏,这样的人,还得他心服口服,若是强要了他,反倒没意思了。“予是帝君,想叫你来便叫你来。” “叫我来问罪吗?不过就是早上没回你话而已,帝君用得着这么小气吗?” 居然还是个孩子,李道恒忍不住嗤笑一声。 “你要罚就罚我好了,也不干我老师和我兄长的事,但是我很怕疼的,你一打我我就哭了。”颜俞本想拖延时间,不过一想也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摘了桃花就被一个叫林广的人带过来了,那人一双眼睛斜觑着他,仿佛在打量什么器物,还差点要把他打晕,他威胁说要在帝君面前告状才逃过一劫,这会营帐里就两个人,干脆溜到底算了。 “你长得这么漂亮,谁舍得打你?”李道恒看着他亮汪汪的丹凤眼,一委屈双眼里含满了情,撩得他心头一颤一颤的。 “舍得啊!”你没见徐怀谷打我的时候多凶,“老师就打我。” “那是你不听话了。”李道恒笑,“不过予不会打你,你要什么,予都给你。” 颜俞挥挥手上的桃枝,就势隔开了李道恒准备伸过来的手:“桃花。” 看他那天真无邪的样子,李道恒也不知他是单纯还是故意,只觉得这人更有趣了:“予把整个安南的桃花都赐给你!” 颜俞手腕一紧,已然是被李道恒握住了,再看李道恒淫气十足的笑,颜俞活生生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假装看不懂似的回答他:“不要那么多,漂亮的桃花,一枝就够了。” “说得在理。”李道恒没被惹怒,反倒伸手去蹭颜俞的脸,“美人也一样,一个就够了。” 颜俞都开始犯恶心了,一想到这手等会可能还要脱自己的衣服,他就慌得不行,眼神里的天真也泄了七八分,胡乱攀扯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李道恒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心想孩子就是孩子,连装也装不久,心中不免得意,贪婪的眼神直盯着他的脖子,视线仿佛要从脖子伸进里头去似的:“予也饿了,不如你先伺候予吃吧。” “我不会伺候人的,我叫人来吧。” “这里没有人,人都被予遣退了。”颜俞微微失措的模样,实在令他爱不释手。 人确实都被遣退了,全在外头远远地候着,李道恒说够,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去,以至于李未要见李道恒的时候还被林广拦住了:“知夜君,实在对不住,帝君有令,若是我将你放进去了,恐怕难辞其咎。” 李未冷笑一声:“林广,要是我没记错,你当年不过卫岚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副手,要不是靠着捏造证据构陷了卫岚,也不知这郎中令如今是谁。不过郎中令这一身皮还是有用的,你现今也有那么一点狗仗人势的意思了。” “你!”林广自然是愤怒,不仅愤怒他说实话,还愤怒他把实话说得这么难听,不过一想,倒也不必怕他,不就是被封了一块地的贵族么?“知夜君这么说倒也没错,只不过我与知夜君一样,都仗的帝君的势,知夜君也未必高贵得到哪里去!” 关仲阔远远看见知夜君被林广拦住,两人仿佛起了争执的样子,当下想出去,却又一顿,终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里面除了帝君,到底还有谁?”李未心下已有答案,却还不敢相信。 第47页 “知夜君的身份,恐怕不宜过问帝君的事吧?” 不宜过问!李未心头怒火炸起,突然出手将林广双手扭至背后,一脚踹向他的膝窝,林广一声闷响跪在地上,士兵们见状,纷纷上前拔刀,李未一瞪,又吓去不少人:“说!” 不远处的关仲阔气息一窒。 傍晚时分,狩猎结束,为防晚间有人趁机寻衅滋事,任何人不得再进入林子,只有士兵在里头收捡猎物。外面已然支起了营帐,帝君的营帐处在中后方,周围一圈都被保护了起来,往外扩展开来,则是臣子与世家公子们的营帐,最外头才是普通士兵的帐子。帐内帐外火光陆续亮起,清算猎物的,烤肉吃肉的,甚至还有投壶和玩六博的,到处都热热闹闹。 徐谦一出林子,便有人告诉他,他今晚和颜俞住一个帐,可前去休息,路上看见颜俞的马孤零零茫然地走着,心想颜俞应是回来了,便顺手将马牵到营帐附近。 但是他并没有见到颜俞。 “颜公子呢?”徐谦满怀欣喜与期待归来,却见帐中空空如也,再到帐外环视一圈,一切如常,只不见颜俞的身影,徐谦心里冒出些焦虑与担忧的苗头,随手抓来一个护卫问,“颜公子可回来过?” 这护卫本是巡防这一带的,对情况极为了解,当即回答:“回徐公子的话,不曾见到颜公子。” 徐谦这下可慌了神,林中所有的人都已回来,只剩下士兵在清理猎场,回收猎物,可是颜俞呢?忽然间又想到今日知夜君说的话,难不成俞儿从前得罪过知夜君如今被抓去算旧账了?还是在林子里出了什么事?不祥的念头在脑海中一出现,徐谦立刻将其驱赶出去,飞奔两步,身形流利地跨上马,朝林子冲去。 若是换做别的事,颜俞定然是不会怕的,但是李道恒想要自己,说什么也不行,就算他没有和徐谦互许终身,也绝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无耻的男人。颜俞顿了顿,正要说话,却重重吸了两下鼻子:“什么味道?” 颜俞本来怀疑李道恒要迷晕自己,但是这味道实在太过明显,呛鼻得很,像是东西被烧焦了,而且这味道分明是从外头飘进来的。颜俞变色,猛然站起:“起火了!”说罢便要跑,却被李道恒一把抓住:“你想什么呢?这会正是烤猎物的时候,哪能不起火?” 他也该烤一烤他今天的猎物了,李道恒两眼放光,抓过他的桃花往旁边一丢,整个人不住往颜俞身上靠,颜俞要躲,却被死死圈住,脑中竟是出现了癞皮狗伸出沾满口水的舌头往他脸上舔的场景。 太恶心了!颜俞使出了浑身的劲要推开李道恒,无奈他力气不足,几番推搡之后竟是被李道恒压在了地上:“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予也随你。” 李道恒开始动手解颜俞的衣带,颜俞双腿不住往上踢:“你放开我!” “怎么可能放开你呢?”李道恒感到身下裤子渐渐松了,竟是被颜俞踢的,虽说有几脚真是踢得他想对颜俞动手,但还是忍了,“你这么着急啊?” 眼看着最后一件衣服也要失守,李道恒身下已经硬得不行,颜俞终于哭出了声:“你这个禽兽!放开我!别碰我!”手脚也挣扎得更厉害。 李道恒被他闹得更兴奋了,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伸到腰下解裤子,颜俞挣扎不得,连咬舌自尽的念头都有了。此时,营帐背后一角漫起了灰蒙蒙的烟雾,火烧的味道越来越明显,但这两人一个太兴奋一个太害怕,谁也没有注意到,直到外头响起一声尖锐的“起火了”。 两人动作都停了片刻,颜俞趁机在李道恒手上狠狠咬了下去,李道恒猛地给疼清醒了,看清楚眼前这人,竟也没有太多怜惜,一个耳光抽在颜俞左脸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颜俞嘴角慢慢渗出了血丝,李道恒下手很重,一个耳光里全是怒气,颜俞还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 “今天就算这一片全烧成灰,予也要办了你!”李道恒恶狠狠说道,完了又开始扒颜俞的衣服,只是这一回上手多了几分凶狠,颜俞的内衣“嘶啦”一声,被撕去了一块。 颜俞几乎是绝望了,看着营帐后逐渐燃起的火光,竟想,他要跟李道恒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倒是要看看收藏什么时候才能动一动!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严恽) 却说徐谦一路奔至林子,林外士兵一见这阵势,还未看清来人是谁,远远便打手势叫停,待得他停在跟前,才解释道:“徐公子,帝君有令,收猎后不可再进入,如今只有小人们在这里收拾东西了,您有什么吩咐?” 徐谦必不能说颜俞还在里头,回头帝君若是怪罪,他担不起,况且他也不能确定颜俞是否真的在,只好打个马虎眼:“我落了重要的东西在里头,须得亲自去找,烦请通融一二。” 未待徐谦有动作,那士兵已伶俐地往马前一站,意思很明白,接着才赔笑道:“徐公子,您可不能为难我们,您要找什么,说出来,我们跟着找就是了,您这么一进去,我们怎么跟上头交代呀?” 时间不等人,每在这里啰嗦一句,颜俞的危险便多一分。徐谦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找到颜俞,要如何便如何,正准备撂下一句“得罪”便强闯,却听得远处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起火了!”“快救人!” 第48页 徐谦和林外士兵不约而同朝喧闹的方向望去,不料竟是帝君的营帐所在。 “帝君!” “走水了!保护帝君!” 外面起了喊声,李道恒一愣,竟不知那叫声是远还是近,直到浓雾呛得他咳嗽起来,真的起火了? 颜俞感到身上一松,像是头顶的巨石又被人拉回去了,一点没伤到自己。营帐内已被照得如日出一般,于是连忙把李道恒推开,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朝外奔去,李道恒想要追,却被自己脱到一半的裤子绊住了,一时之间站不起来,只朝着外头大喊:“替予将他拿下!” 来救火的侍卫们听到这么一句,竟不知该先救火,还是先抓人,颜俞喘着气,慌不择路地往外逃,却被冲上前来的李未揽住了。李未下意识要冲去救他的兄长,可是理智又分明不许他丢下颜俞,只能混乱喊着:“快救火!不,救人!帝君还在······还不快去!” 侍卫们一看人已到了知夜君手里,便都忙去救火了。 林广倒是想把人留下,但无奈火势不可小觑,万一李道恒出了事,他担待不起,只得带人去灭火。 侍卫们提着水,匆匆忙忙地跑着,一波接一波前来,不少人都赶过来围观,尤其是朝臣,远远望见起火,还打算看个热闹,一知道那是帝君的营帐,一个个吓了半死,赶紧过来确认帝君没事。 李道恒自然是要逃,但是外面什么人都有,总不能光着屁股跑,不然到了地下他李氏的祖宗也不能放过他,于是一边观望火势,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但是他平日便没有自己穿过衣,此时手又抖得厉害,腰带竟是怎么也系不上。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李道恒顾不得脸面了,大声呼喊:“林广!快来救予!” 林广打湿全身,冲进了火光环绕的营帐之中,营帐热得像个炼丹炉,唯一的一颗人形丹药竟然还在穿衣服,林广快速环视,果断夺过一件宽大外衣,把李道恒牢牢裹住:“帝君!快走!” 李未远远看见李道恒的身影,一咬牙,带着颜俞走了。 唐元赶来,只看到一片狼籍,周围并没有颜俞的影子,又看李道恒冠发散乱,满脸怒火,心想帝君好事应该未能成行,估计还被这火吓得失了心神,话也不敢问一句。 火救得及时,只烧毁了半顶营帐,李道恒缓过神来,身上也没烧伤,当即可惜起来,竟让颜俞趁机跑了。原本他干的就是得瞒着朝臣们的勾当,这下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把颜俞弄过来。恼怒之下,竟是顾不上衣冠不整,破口大骂:“给予查清楚是谁干的!予要他死无全尸!” 因着帝君下令彻查纵火的人,所有朝臣和世家公子都必须回到各自的营帐,等着接受查问。徐谦在营帐外和林子处都有人作证,很快就排除了纵火嫌疑。但即使被查问完,徐谦也不能离开,只能在营帐中干坐。夜已渐渐深了,颜俞一直没有回来,徐谦心中疑窦丛生。 俞儿向来对帝君不满,他会不会······不,以俞儿的身份,肯定没法接近帝君的营帐,应该只是在外面耽搁了······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营帐了,俞儿呢? 徐谦越想越担心,在营中坐立不安,颇有些后悔今日把他一个人丢下,若是俞儿出了事,他要怎么办呢?老师该多么伤心。 颜俞被李未带回了自己的帐子,李未的营帐离李道恒处不远,但颜俞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只是人还呆呆的,没有动作。 李未心中五味杂陈,长长地叹了口气,唤人来给他换衣物,又递给他一觚热热的烧酒,颜俞木木地接过,却不喝,只愣愣地拿在手上。要不是早认识他,李未大概率会认为这是个傻子。 “没事了,别担心。”李未话刚出口,营帐外便是一阵喧嚣,还来不及反应,林广已是带人进来了。 “哼,”很轻的一声,李未脸上甚至带了笑,“郎中令好大的威风,什么人的营帐都能随便进了?” 林广是接了排查纵火人的命令前来的,倒不用怕他:“非常时期,还望知夜君见谅。” “我若不想见谅呢?” “那便只能由帝君裁决了。” 帝君还真是好用,当作挡箭牌是极好的,李未暗自腹诽,却说:“今日起火时,我在哪里难不成郎中令没有印象?” “知夜君不亲自动手,不代表你没有其他人替你动手。” “郎中令非得诛心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要看证据!”李未盯着他,毫无畏惧,“君子在世,行得正坐得直,我倒要看看郎中令有多大的本事,能像构陷卫将军一样嫁祸于我!” 林广一时无言,倒是李未身后的颜俞,睫毛竟是一颤,而后微微抬起了双眼。 林广的目光越过李未,看向颜俞。李未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是冷笑:“这位颜公子,可差点也死了,总不至于自己烧自己。” “岂不知颜公子有同归于尽的想法?他是布衣一个,一条贱命绑上帝君,死了也是他的福分!” 李未生平最恨林广这般为了荣华富贵恬不知耻的人,自己这般便罢了,竟还有脸扯上他人!“郎中令当真是有经验,一条贱命绑上帝君的,可不就是你吗?” “你!” “郎中令排查完了就请吧。”李未背过身去,并不瞧他,直到一声不甘心的“哼”之后,脚步声越行越远,消失不见。 第49页 李未平复下心情,转身去看颜俞,只见颜俞双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谢谢。” 李未叹息,却不再说话,反而到营帐外去吩咐人把徐谦请来。 颜俞坐在空荡荡的营帐里,头一低,看见地面上有半片粉色的桃花瓣,应当是他与李道恒纠缠时被弄碎在衣服里的,颜俞两眼一闭,落下两行泪来。 徐谦一路上都七上八下,一颗心扑通扑通地敲打着胸腔,恨不能长了翅膀飞过去。进到知夜君的营帐,果然见到垂头坐着的颜俞,徐谦心稍稍定下来,却又担心起别的,于是向李未行礼:“见过知夜君,可是颜俞对知夜君多有得罪?” 李未浅浅笑着,教人放心不少:“并未,只是我冒昧请颜公子前来相谈,怎料帝君营帐起火,我这里离得近,颜公子受了些惊吓,只得请徐公子前来了。” 李未不知道,徐谦哪能不知道?颜俞小时候放火的把戏也没少玩,帝君营帐起火能吓到他?但是徐谦不便在知夜君的营帐里处理家事,只得温声道:“如此便多谢知夜君款待,学生这就带他回去了,俞儿。” 这两个字像是魔法一样,一下就把颜俞唤醒了,颜俞红着眼眶抬起头来,倒真真吓了徐谦一跳。徐谦当即料定是闯祸了吓的,冷着脸道:“俞儿,过来。” 颜俞手心还捏着那半片桃花瓣,不言不语向徐谦走去,人都到了营帐门口了,才记起回过头向李未行了个礼。 “你干什么去了?”一回到两人的营帐,徐谦劈头盖脸便问。 颜俞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还没发出声音,余光瞥见挥来一物,他本能地闭上眼睛,侧脸躲了开去。 徐谦的马鞭抽在他脖子上,皮肉都破了,一阵火辣辣的疼。 “说话!” 颜俞仿佛耳鸣了,听不清他的声音,却在想,徐谦什么时候拿的马鞭?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看到你的马,没见你人,我以为你······你······” 颜俞不敢应答,悄悄攥紧了手中的花瓣。徐谦实在见不得他这无辜的样子,扭过他的头,不管不顾亲了上去,那阵仗不像亲吻,倒像是撕咬,疯狂而粗暴,颜俞一开始还没有反应,只是被动应对,等到他醒转过来,却是用尽全力把徐谦推开了几步远。 虽说时间不过片刻,但是徐谦劲太大,两个人都双唇红肿。看着颜俞,徐谦心里那一把火终于灭了些许,便走出去,低声吩咐把颜俞的饭送过去。 再回来时,徐谦才看到颜俞紧紧捏成拳的手,问:“手里是什么?” 颜俞不答,徐谦便拉过人,硬是抓着手,一根一根手指掰开了,只看见他手心安静躺着一片早已看不出形状的花瓣,黏糊糊的。 颜俞失了神,起身就要到床上去,手臂往下一垂,那片花瓣终是落在了地上。 “俞儿······”徐谦跟上前去,心中忽然生出些愧疚,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冤枉他了,“吃过饭了?” 颜俞并不说话,背对着他,兀自盖上被子,好似就这样睡熟了。 徐谦跟上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烫手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怪我长得漂亮咯?!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朱淑真) 次日醒来,颜俞一睁眼便看见徐谦和衣睡在自己身侧,想起昨日的事,心中既苦涩也后怕,刚想抬手碰碰徐谦,徐谦却是醒了:“难受吗?” 颜俞茫然地摇摇头,徐谦笑着用手背贴他的额头,确定烧退了才放心些许,接着又摸摸他脖子上的伤,昨夜颜俞睡过去之后,徐谦给他上了药:“昨日俞儿真是被吓着了?” 颜俞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可徐谦却开脱似的想,若真是他纵的火,帝君早来抓人了,可见自己错怪了他。想到这,心中又多了些歉意,于是扶他起来,给他梳头:“俞儿能不能告诉兄长,昨日你去做什么了?” 颜俞怕他担心,不愿把李道恒的事告诉他,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便含糊其辞:“兄长不是都知道吗?” “跟我闹脾气?”徐谦轻笑,“你知道我没找到你的时候多担心?” 颜俞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心里纠结,要不是那一把火,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不是为了折那一枝桃花,他也不会被带到李道恒的营帐里,可是他要怎么说呢?他甚至都能猜到,自己说完了,徐谦定会反问:“就为了这个?” 可那是多重要的东西呀,那是徐怀谷最喜欢的桃花,他骑着马越过林子踩过河,比了半天折回来的。 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徐谦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正好瞅见他脖子到锁骨处那道鞭痕,看上去已好了些:“来,兄长看看伤。”徐谦又找药来敷,边抹边问,“疼不疼?” 若是放到平日,颜俞定会理直气壮地回答:“疼啊,你哪次打我不疼?” 但他今日却只是摇摇头。 徐谦自然察觉得到颜俞的不同,可又没法逼问,只得无奈地叹气,放下药:“过两天便好了。” 颜俞眼眶红红的,一直盯着他,话也不说。 “俞儿怎么了?”徐谦不住地摸他的头发。 颜俞猛地摇头,强迫自己忍住即将冲破口腔的哭声,说:“兄长以后不要丢下俞儿!” “再不会了。”徐谦极少见到颜俞这般模样,心慌得很。 第50页 两人吃过早饭,懒洋洋地到帐外走了一圈。昨晚众人又是重新给帝君搭营帐又是排查纵火之人的,原本打算的唱歌烤肉一个都没实现,又累又憋闷,今日定是起不来这么早的,因而颜俞也只看到了几个士兵在巡逻。 颜俞到处走了走,心情逐渐缓了过来,指着远处的行宫问:“那便是猎宫?” “嗯,”徐谦回答,“说回来,为了每年一两次出猎就建这么一所行宫,还要派人在这里看守打扫,实是浪费。” 颜俞斜觑他一眼,这实在不像徐谦会说出来的话:“我还以为你要说狩猎是帝君和属国国君必须要举行的活动,修行宫也是必要的。” 若是以前,大约会这样说吧,徐谦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变了的,也许是亲眼看到了饥荒,也许是有个在饥荒中活下来的小孩夜夜躺在他怀里。 两人正说着,却忽然听见一阵小声的喧哗,沿着声源走近一看,竟是几个士兵在围殴一个小兵,那小兵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瘦弱,眉眼间却是英气十足,挨了打也不吭一声,紧咬着牙,强忍着泪,颇有些令人心疼。 “住手!”徐谦开口叫停,“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徐谦昨日在李道恒面前露了回脸,不少人都知道这是帝君大为赏识的徐公子,几个士兵立刻停手,其中一人走出两步,躬身回答,说:“小人的错,扰了公子。这小子原在行宫里头当差,这两日下来巡逻,毛毛躁躁的冲撞了人,正教他做事呢!” 颜俞偷偷观察那小士兵的模样,颇觉眼熟,也没顾上身份,开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叫,”回答的士兵颇有些迟疑,“叫,卫益。” “他是卫益?”颜俞惊呼。 “好了,”徐谦连忙打断,生怕颜俞一不小心又说出些什么落人把柄的话来,“有什么错,你们照规矩罚就是,走远些,莫扰了帝君和各位上卿。” “是。” 颜俞还要说些什么,徐谦却拉了拉他的手,带着他转身走远了。 “那是卫益,是卫将军······” “俞儿!”徐谦不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年卫氏的事闹得四境皆知,几代忠勇忽然就被扣上了拥兵造反的罪名,延续了百来年的氏族几乎在一夜之间被屠尽,安南血流成河,朝中大臣苦苦哀求了许久,才保住卫氏最后的血脉,也就是方才的卫益。 卫益的父亲叫卫岚,年少便征战沙场,加冠不久,就当上了大楚的将。卫岚在时,李定捷也不过是他的副将。可是即使世代荣耀,仅存的后人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颜俞心口憋闷,他想说说我们应该救他,否则都对不起为大楚戍边近百年的卫家忠魂。可是这些话,他一句也不应该说。正是如今的帝君一手造成了这样的悲剧,为了他的猜忌和不悦。 有了昨天的事,颜俞原本想也许知夜君可以为卫岚伸冤的,可是知夜君的头上还有帝君,他忽然明白了徐谦的意思,心情低沉无比:“我知道了。” “俞儿,兄长知道你心中有浩然正气,但是有很多事情,是你做不了的。” 实则颜俞也不是今日才想救卫益,当年他虽未得见卫岚本人,却是对卫氏仰慕已久。五年前卫岚被下令斩首时,所有人对卫家唯恐避之不及,卫家一下从炙手可热的武将世家跌落尘埃,从前被踏破了的门槛却如同废宅一般。但是颜俞却给卫益写了一封信,还买了好些东西托人送去,安慰他不要伤心,甚至在信中大胆斥责了太子与帝君昏庸无道,说什么苍天已死,神明无眼,教这些无耻之人残害百姓,诬陷忠良,盼卫小公子保重身体,韬光养晦,将来必有出头之日。 颜俞并不知卫益的反应,只收到一封回信,说多谢关怀。 也就这样罢了,连面也未曾见过,更不要说后续。 幸亏他们的信没有落到旁人手中,否则颜俞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到现在。 颜俞也没敢把这事告诉徐谦,徐谦一路温声哄着,好不容易才把颜俞的注意力给转移开,走到营帐中,颜俞才终于想起卫益像谁——蜀中世子,赵恭! 卫氏与赵氏,竟是联姻! 颜俞好生惊讶了一番,却想这也正常,男女婚嫁,从来就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属国国君与楚将氏族,倒也合适。 “春猎时帝君让你出仕了?”徐谦与颜俞一回来,齐方瑾便迫不及待地问徐谦。 徐谦老实回答:“是,但是谦儿拒绝了。” “不该拒绝。”齐方瑾若不是呆不下去了,此刻肯定还在朝中,他满腔的政治理想和蓝图,自己实现不了,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学生。 徐谦早知道这个决定不会得到齐方瑾的支持,此刻只低着头:“谦儿要照顾老师和凌儿,实在分身乏术。” “我还没有老得照顾不了自己,凌儿也要长大了,何况还有渊儿,渊儿不愿出仕,俞儿心思不纯,凌儿还需学习,为师唯一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你却······” 徐谦安静听训,其实他最重要的理由不是这个,他是想用自己把颜俞牵制在齐宅,他不出仕,颜俞也不要去做官,这样也许就永远不会有俞儿逆反天下的一天。但是他们的关系不能说,便只能东攀西扯:“让谦儿再照顾老师和凌儿几年,待得凌儿加冠,谦儿才能放心。” 徐谦心意已决,更何况他已经拒绝了,难道齐方瑾还能厚着脸皮去问帝君要那个官职吗?齐方瑾摇摇头,无奈地叹气:“罢了。” 第51页 说罢这个,齐方瑾又说起另一事:“怎么这次回来,俞儿好似闷了很多?” 徐谦早先就跟齐方瑾说过春猎时发生的事,可是颜俞的情绪一直没完全恢复,刚回来的时候还极其反常地要往老师怀里钻,像个十足的孩子,齐方瑾越看越忧心。 “是谦儿没照顾好俞儿。” “这几日顺着他些,别让他一个人憋坏了。” “谦儿知道了。” 徐谦告退,回到书室只见颜俞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徐谦立即快走几步,把他抱了下来:“俞儿在做什么?” 颜俞回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好好地读过一点书,每天不是发呆就是缠人,跟以前那个爬墙闯祸的俞儿差了十万八千里,徐谦心疼坏了。 “兄长。” “嗯,想说什么?” 颜俞眼皮抬了抬,轻声道:“没别人了。” 徐谦一直知道颜俞的想法,从他说要在桃林里与自己在一起时便知道,但是徐谦迈不过那道坎:“俞儿,这是读书的地方。” “嗯。”这一声应答滞涩得很,像是一块大石压在喉咙里,教他声音都发不出来。 应完这一声,颜俞就要挣脱徐谦离开,徐谦看着他无神的双目,心中遽然一痛,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许他走。 “兄长,俞儿想回去了。” “别走。”徐谦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今日若是放他离开了,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说什么也不能放手。 可是颜俞也不动,好似只等着徐谦的下一步动作。 徐谦死死咬着后槽牙,抓着颜俞的手逐渐用力,指甲盖都发白。书室里漂浮着两人的呼吸声,一片死寂。 “唔——”颜俞睁大了眼睛,徐谦猝不及防吻了上来,教他措手不及,一时之间连呼吸都不能,只得匆促应对。 徐谦啃咬着他的双唇,双手将人狠狠按在墙上,又扛不住颜俞的挣扎,两人便一块滚到了地上,手脚不时踢打到桌子上,“乒乒乓乓”,书室里的东西摔了一地。 颜俞只觉得人都快窒息了,徐谦才终于放开自己,双唇热辣辣的,口腔更是干热,一阵一阵搔着他的心。一看徐谦,更是狼狈得不行,发冠不知何时掉落在书桌的一角,几络头发自额上掉落,双眼通红,像被欺负了一般。 徐谦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余下的事······” 颜俞知道他兄长脸皮薄,今天在这亲他这么一回,回去不知得后悔多久,这会儿看他说句话,半天憋不出来,干脆帮他绕过去了:“兄长,俞儿替你戴上发冠吧。” 两人面对面坐着,颜俞抓起他额前的头发,一并束好,又将帽子捡回来,给他戴好。徐谦尴尬不已,磕磕绊绊道:“待会便,便将书室收拾好吧,否则,老师来了······” “知道了。”颜俞耍心眼似的,在他耳边吐字,热热的,差点把他的耳朵给烧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忍了一天多没看数据,昨晚一看,发现收藏数终于变了!激动到双更!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诗经》) 今夏是魏渊与齐映游成婚,因着安南与宁成两地相隔遥远,魏渊无法亲迎,只得先回宁成,待得齐映游到宁成时,于城门迎接。 颜俞还感叹魏渊不得消停,成亲后不久,定是要回来读书的,来回奔波几趟,这一年便过去了,好在魏渊从小便跟着父兄周游四方,倒也不觉得多累。 临行前想与齐映游说句话,但是婚前不宜相见,魏渊在齐映游门前站了片刻,便算是告别了。 孟夏之时,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由安南齐宅出发,穿过蜀晋边界,到达宁成。 出发前身披红衣头着彩冠的齐映游在父亲与祖父跟前哭了许久,齐方瑾握着她的手:“到了宁成,须用心侍奉兄嫂,恭敬谨慎,莫要丢了齐氏的脸面。” “映游知道。”齐映游妆都花了,“映游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祖父,望祖父保重身体。” “去吧,再不走要误了时辰了。”齐晏平催促道。 齐映游没有亲兄长,便由徐谦履兄长之责,用薄衾被将齐映游抱住,从房中送上车辇。一共不过百来步的距离,齐映游却是心酸不已,她这一生,大约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安然躺在徐谦的怀里,却是他要把自己送到别人的家中。 徐谦、颜俞和冯凌都跟着送亲队伍走。冯凌是第一次出远门,徐谦和颜俞则是又有机会逃离齐宅,日日厮混在一处,自然都是高兴的。 傍晚时分,送亲队伍已离开安南,齐映游掀开车帘一角,深深地回望了故城一眼,柔和的夕阳散着最后的一点光,照耀着这座都城。她就要远走,远远离开生养她的故乡,若是无事,也许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冯凌骑着马赶上齐映游的马车:“映游姐姐。” 齐映游冲他笑:“凌儿长大了,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祖父。” “姐姐放心,凌儿会的。” 徐谦抬头望向漫天的云霞,辽阔无边,颜俞策马到他跟前,抬手挡住他的视线,徐谦赶紧躲开了:“做什么?” “兄长看天,不如看我。” 自从在书室厮闹过一回,颜俞便恢复了许多,如今又跟以前一般胡来了。 徐谦笑,心想你以前也爱看晚霞的:“怎么?就许你爱看,不许兄长看?” 第52页 颜俞眼睛直勾着他,眼珠子动也不动:“自从俞儿心里有了兄长,便觉得晚霞实在没有什么可看。” 徐谦掩饰地扭过头去,脸上已染了薄红,也不知是夕阳照的,还是颜俞的话闹的。 后头的齐映游远远看着与颜俞打闹的徐谦,终于确定,她的春天永远地逝去了。 送亲队伍到宁成,正好是黄昏,夕阳西下之时。徐谦前两日已派人快马加鞭,早到一日让魏渊做准备。魏渊早在城门等着了,迎亲的队伍打着火把,正欢欢喜喜地等着把他们的新妇给接回去。 城中不少百姓出来看热闹,宁成君的弟弟娶妇,那必是锣鼓喧天欢笑连连的,从城门到太庙,议论声和赞美声都没有停过,惹得颜俞也颇想体会一次成亲的感觉。 “兄长什么时候娶我?” 徐谦低头一笑,反问:“可是要我行六礼?” “六礼就不必了,你这么大张旗鼓地亲迎我一回就行。” 徐谦倒是想,只不过他们现如今在一起就已是困难重重,更谈何六礼和亲迎呢?罢了,大喜的日子,莫要想这些事,徐谦沉默地拉着他的手,便当作是回答了。 实则颜俞的心思比他还要浅,别说亲迎了,徐谦这么拉着,就已经让他高兴得不行了。 红盖头下的齐映游看不出神情,自顾自欢喜的人们大约也从没想过,那红盖头下也会有沉默的悲伤和难言的苦痛。她一路盯着异国他乡的地面,想到自己的后半生便要在这里度过,心中满是酸涩,但是她不能哭,她是安南齐氏的女儿,此后是宁成魏氏的新妇,再悲伤难言也只能自己藏着。 魏渊在新房中掀开齐映游的红盖头,不出所料,看见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轻声道:“无妨,今日虽是大喜,你心中必是伤心的,若想哭,便哭吧。” 魏渊不说还好,一说齐映游就忍不住了,一眨眼,饱满圆滚的泪珠顺着脸庞就下来了,又觉对不起魏渊,赶紧擦了泪:“兄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都是不自由的,你若不愿意,我不勉强。” “不是,”齐映游下意识地回了句,之后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我只是······” “日后不必改口,仍唤兄长便可,你要什么,都可与我说,我必定会周全你。” 她想,她该是幸运的了,遇上的是魏渊,而不是别人。 俎上摆着切好了的牲肉,魏渊取过匕,送了一口肉到齐映游嘴里,自己也吃了一口:“共牢而食。” 齐映游看着他,眼中的泪花也渐渐收了。 接着,两人又各自拿起酒瓢饮酒,夫妇之义立。 徐谦几人不好在北魏留太久,过几日便回去了,冯凌是很舍不得映游姐姐的,但是那已经是别人的新妇,以后想见是很难的了。 “与映游好好的,”徐谦说,“兄长等着你回去。” 虽说成婚了,但魏渊还是要回齐宅去求学的,只不过要晚一些罢了,魏渊点点头:“兄长一路小心。” 冯凌在后头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想,还是会有机会的,他一定会再见到映游姐姐的。 回来后,颠鸾倒凤了一段时间,颜俞赶紧把当初在云水楼上对赵肃许下的凌云壮志捡了回来,开始勤勉读书,每天上完早课之后就去藏书阁读书,一时间像变了个人。 齐方瑾看他频频在课上参与讨论,有时说出的话虽然离经叛道,但确实勤奋刻苦了许多,徐谦也诧异着,一日深夜便问他最近是怎么了。 “没怎么呀,”颜俞说谎不用打草稿,徐谦大概是料不到同床共枕这么久都换不来颜俞一句实话,“就是想读书,难道只许兄长才学满腹,不许俞儿刻苦用功吗?” 徐谦知道不是真话,但他不愿说,也不想勉强,于是住了口,不再多问,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抱着他睡了。 第二日,徐谦也上了藏书阁,却发现颜俞看的正好是齐方瑾最讨厌的论辩之术。 “俞儿,你怎么回事?”徐谦迅速将书合起,“你明知老师不喜欢善辩之人,怎的还看这些书?” 颜俞撇撇嘴,满不在乎地道:“老师最喜欢的是你,即使我不看这些书,他也不会喜欢我。既然这样,看不看有什么区别?” 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了?徐谦心中憋闷,却并未骂人,只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可是兄长啊,我不要做君子,你又不是今天才知。” 徐谦听完这话,竟是无言以对,倒真真应了那一句“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只默默地将书放回原处。 “若兄长说不喜欢,我便不看了。”颜俞看他颇为失落的模样,抓住机会便要在口头上占他的便宜。 但君子有时实在无趣,只低声呵斥一句:“放肆!” 颜俞装作泄气的样子:“好,我放肆。”身体却悄悄一转,趁着徐谦不注意把书藏到了身后。 这一年秋天,东晋已没有贡品入楚,只剩下北魏和蜀中还乖乖地凑够了贡品上交,又听说晋王今年在宫廷中用了八佾的舞蹈,而那本该是帝君才能用的,这两件事一传开,又闹出了一场风波,一时之间,安南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 朝堂之上,骂秦正武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开口闭口皆是出兵攻打东晋,要求收回东晋的领土,褫夺晋王的封爵。 第53页 这些话说着容易,可秦正武如今是摆明了不会听大楚的话,若是真打起来,大楚也占不到便宜,李道恒一下子未能决断,任由大臣们相互吵了好几天。 齐宅也为此沉默了很久,齐方瑾终日神情凝重,徐谦则负手在院子中踱步:“君不君,臣不臣,礼乐崩坏。” 颜俞听完徐谦这句感叹,直接反驳:“兄长看到的是君不君,臣不臣,礼乐崩坏,但是俞儿看到的却是国不国,家不家,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徐谦回过头来,惊异地看着他,他早知道颜俞和他在这些事上不是一路人,只是天真地以为颜俞这段时间来是有改变的:“你可知,国不国,家不家的源头正在于礼乐崩坏?” “不,是在于一个不配拥有天下的帝君!” “帝君乃是天之子!”徐谦语气严厉,别的事他可以让着颜俞,唯独此事不能,“这是天道所在,非人力可改!” 天之子?他断不会相信天有这么荒淫无耻的儿子!“兄长,你们为什么老是说天啊道啊,可这些东西是什么呢?是他们生出了千手千眼来控制和屠戮百姓吗?还是谁把天和道变成了千手千眼?” “天下之大,必有治理者,帝君便是在替上天治理大楚!” 颜俞不躲不避,在这些事情上,他是不害怕徐谦的,比起徐谦,他更怕荒野中哀鸿遍地的枯槁景象,还有许许多多像孙秋意和他一样的悲惨命运。“可我,未必愿意接受上天治理。” “你是要逆天而行?” 颜俞看着他,笑得有点凄凉:“兄长为何想不明白?从来就没有天没有道,礼法是人写出来的,规矩是人定下的,疆域是人划出来的,没有什么是原本就有的。” “那是你在无视天道无视君父!” “是天道和君父先无视了我!”颜俞想起自己残破不堪的童年,还有那漫长无边的饥荒队伍,想起那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眼神,他们就是被上天,被帝君所统治管理着的,但是上天和帝君给了他们什么?突如其来的灾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痛苦,以及比今天更加黑暗的明天。 他又想起春猎那一日,若不是那一场火,若不是知夜君,他恐怕会玉碎成泥。 “俞儿活一日,苍生命可改!”这是他对天下和自己的承诺。 徐谦失望并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你可知,从安南再往南,冬天便不会飘雪;从永乐江往北,春天就有河水解冻。即使梅花再骄傲恣意,你也不能让它盛夏开放。这世上,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若是每个人都如你所想,便要乱套了。” “那是你们的套,”颜俞声音也低了些,但是仍然坚持己见,“是拿来禁锢别人的套,现在这个套坏了,废了,修不好了,我换一个!” “不可理喻!”徐谦彻底失去了耐心,甩袖子走人了,只剩下颜俞一个人在院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30 颜俞与徐谦吵了那一架,此后便多日不说话,读书时各读各的,有问题时宁愿去问齐方瑾讨骂也不愿意多看徐谦一眼,每当气渐渐消了,偷瞥到徐怀谷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便更气了,徐谦倒也沉得住气,一双眼睛好似自动过滤了颜俞这个人一般。如此反复几轮,初冬之时,魏渊回到了齐宅。 齐方瑾少不得要问他些齐映游的事,魏渊只道一切都好,只是映游刚离开安南,颇有些思念家乡亲人。 齐方瑾对此很是满意,女子有归,离家总是必然的,侍奉好丈夫,才是她们真正的归宿,至于思家,待得她知道北魏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便好了。 魏渊回来,也算是救了颜俞,许多事情他可以跟魏渊讨论,既不用与徐谦和解,也不必去齐方瑾那里讨骂,简直两全其美。 说起东晋今年的事,魏渊也有所耳闻,颜俞问:“北魏地大物博,为何不从背后支援蜀、晋两国,若是三国合纵,一同反了大楚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的话,颜俞想说很久了,只不过他还想活久一点,因而并不与齐方瑾和徐谦争论,至于魏渊,向来是个随心的,虽然想法不同,但无论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魏渊果然没说他大逆不道,只淡淡回答:“魏王庸碌,只想在乱世之中苟全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颜俞憋了太久,说到兴头上,忘了魏渊正是北魏人,还是魏王的堂侄,顺带连他也骂上了,“北魏人贪生怕死,恐怕死得比别人都要早。” 魏渊也不在意,只叹息一声:“生死有命,何苦强求?” “因为这乱世,死的都是不该死的人,而真正该死的还在那宫殿里享乐。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我偏要强求!” “俞儿,”魏渊不知怎么的想到了一句不太吉利的话,想想也可当成规劝,“过刚易折。” “若我能以一己之力换得世间安宁,死又何惧!” 颜俞性子倔,根本劝不住,魏渊不再言语,只是不知,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颜俞因着把心思都放在跟徐谦斗气上,前几日降温时也不大注意,魏渊提醒他要加衣服,他草草应了一声,过后也没放在心上,只在读书至深夜时,偶尔忍不住打个冷颤,这才发觉天气已然这般寒冷。 徐谦有心晾着他,倒也不主动求和,这两人各干各的,不知不觉间,安南第一场冬雪便悄然来临。 第54页 颜俞前一天晚上读书至晚,从藏书阁回来时只觉浑身发抖,看见徐谦房中昏黄的灯光,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他双袖中藏着朵朵饱满的梅花,心中藏着他的兄长,欢喜与温暖之意便可与这天地的寒冷对抗。 如今也寒冷,却是不欢喜了。颜俞在房外呆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 倒不想,下雪这一天,颜俞却是发起了热。 早晨起来便要去上早课的,颜俞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头沉得像个大秤砣,童子来看过后,赶紧去跟齐方瑾说,那时齐方瑾已经在书室里等着要罚他了,听说他病了,只得吩咐他好好休息,不必出来。 魏渊却是看了徐谦一眼——要去看俞儿了? 徐谦不点头也不摇头,搞得魏渊一头雾水。 外头雪很薄,不均匀地铺在地面上,人脚踩过,便脏兮兮的,没有半分去年在蜀都中看到的纯洁与壮阔,颜俞生着病,还分出半颗心懊恼了好一阵。 颜俞本就多虑,病中更是思绪万千,医师来看过,并不严重,午时前魏渊也来了,只说了几句话就要走。颜俞本想开口问徐谦知道了没,又想,这么一问不就是低头了吗?硬是生生忍住了,待得魏渊走后,他一会盯着窗外,盼着那个人的身影出现,一会又朝门口看,好似看着看着那门就要被打开了,可是不管是那门还是那窗,都没有给他一点希望。 他都病了,徐怀谷也不来看他,他死了算了,死了再让徐怀谷后悔去,最好悔青他的肠子,让他肝肠寸断,哭都没地方哭去!颜俞狠狠掼开身上的棉被,大有我干脆就这么冻死的气势,然而这气势不过一瞬,冷气袭身,简直从五脏六腑冷到身外,猛然打了一个冷颤。颜俞吸了两下鼻子,心想,我要是这么冻死,还不让徐怀谷笑死了?想着又悻悻把被子盖上了。 童子把药送了进来,颜俞闻了闻,好似苦得要命,又没办法,只得捏着鼻子给灌下去了。 夜间雪急,满城飞舞,如早春杨花,白雪压枝,天地间是均匀的一层洁白,虽无更北方的浩茫之景,也别有淡雅之致。 颜俞再次醒来时,烧已退,天气也不似前几日寒冷,他赖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却忽然被窗边的梅花点燃了。原本窗边放了一只空花瓶,从来不插花,今日却突兀显现一枝盛放的红梅,上头的梅花朵朵争相开放,勇敢无畏,在这熟悉如常的房里添了一抹孤傲之色。颜俞心头一颤,光着脚走至窗前,想伸手又怕玷污了似的缩了回来。 是他的梅花!他应该去外面看看他的梅花! 这么想着,他立刻转身,草草穿了鞋子,抓起一件裘衣就奔了出去。大雪初霁,颜俞踏着雪迎着光,整个人都跟着亮了起来,如同远处的天光,洁净而通透。 “我的梅花!我的梅花开了!”颜俞仰头嗅着梅香,在空旷的院子里欢喜地叫着,几乎叫出了回声。 时间还早,齐方瑾还未到书室去,远远听见这声,心想病是好了,又得开始闹腾。 这是徐谦为他栽的梅花,饱满鲜艳的花朵缀在枝头与枝桠之间,在天地间的一片洁白中仿佛一团团小火焰,热烈奔放地燃烧,颜俞光是这么看着,便觉冬天也不甚寒冷。 恍惚间,颜俞感到有人在注视他,他的身体认得那样的目光,温柔平静,像早春时的桃花,夏日薄暮的晚霞,像永乐江上摇晃的小船,还有聚峰上沉默的阳光。 颜俞转过头,明知是徐谦,还是有几分遮不住的喜悦,想到刚刚自己像傻子一样在树下大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胡乱开口:“我的梅花,它开了。” 徐谦抬头看看,复又转向他,依旧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原地,不曾走近,只应一声:“嗯。” 颜俞心想好没意思,他都主动说话了,徐怀谷怎么还端着这架子?却转念想到房里的梅花,疑心是他,欢喜之余又怕不是,说出来反倒落他笑话,竟也不知要不要讲。 颜俞犹豫间,徐谦已走了过来:“外头冷,回去吧。” “我不回去。”颜俞赌气道,却不想连朔风也帮着徐谦,刚刚还一片宁静,这会一阵风过,连梅枝都簌簌抖动,颜俞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徐谦伸出手去:“兄长带你回去。” 要是再拒绝就真的没意思了,算了,放过他吧。颜俞冻得没知觉的手一碰到徐谦掌心的温热,立刻什么都给忘了,那些天堆积的委屈纷纷涌上心头,一股子全化作了眼泪盘旋在眼眶里。 这算什么呢?颜俞想,为什么兄长就不能认为我是对的呢?我明明······就算这样,他也不能这么久不理我啊!我病了也不来看我······ 还没想完,颜俞已被带回了房中,徐谦转头一看,实在哭笑不得,他分明张了一双艳绝的丹凤眼,却是这么一副泪眼汪汪的无辜姿态,一肚子的话都叫他这个眼神给眨巴没了。 “想什么呢?”徐谦抓过他另一只手,也是冷冰冰的,便拉着他上了床,厚实的棉被紧紧裹住,连个缝也不给留。 颜俞昨日躺了一整日,今日怎么还躺得住?两手挣出棉被,就要掀被起身,徐谦斥道:“别闹!” 于是颜俞双手又垂了下去,徐谦握着他的手:“再歇一日,兄长给你端药来。” 颜俞却是抓紧了他的手不让他走,瓮着声问:“你昨日为什么不来看我?我要是病死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第55页 “说什么傻话?”徐谦没有告诉他,他昨天喝的药都是徐谦在厨房里看着熬的,只是安慰道,“以后不会了。” “梅花······”颜俞说了两字便不再说了,他想,若是徐谦折来的梅花,他不必说完徐谦也知道,若不是他折来的,就当是随口一说。 徐谦转头看了一眼窗台的花枝,笑道:“必是最好的梅花,才配得上俞儿。” 那当然,颜俞得了这句话,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又添了半分得意,没两刻又睡过去了。 元日将近,魏渊今年须得辞行归家,他是成了家的人,再不能同往常那样胡闹的,走前叮嘱了颜俞一番:“我走了,过几日兄长也要回去,这家里头就是你管了,莫要惹老师生气,等着兄长回来,嗯?” 颜俞恹恹地应了一声,他并非十分舍不得魏渊,只是一想到这房子里头居然没人陪他玩了,那可不是十万个不情不愿? 魏渊说罢又转向冯凌,刚开口唤一句“凌儿”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笑道:“凌儿比俞儿还懂事些,倒也不需兄长嘱咐什么。” 其实冯凌是很希望兄长能握着自己的手说几句话的,魏渊要是说了,他就能顺势让他帮自己给映游姐姐带话。他看着几个兄长,一两句话便知情深意重,一到自己这里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唯一疼爱自己的映游姐姐还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么一想,心中不免难过。可是他不敢说,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便顺着魏渊的话点头了。 魏渊离开后,徐谦把齐宅的一切事情都打理好了才归家,好在他家就在内城,若是有事也能及时照应,于是和颜俞纠缠一番便也走了。 这一年的元日,比起前两年来,冷清不少,齐方瑾想,或许是自己老了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共衿然诺心,各负纵横志(虞世南) 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天清六年深秋,大楚强占蜀国瑜、玖、琏、瑶四座城池,将四城所有百姓收为劳力,用枷锁与铁链圈住他们的双脚。他们无法逃跑,只能在皮鞭下为帝君建造新的行宫与马场。昔日安居乐业的蜀国四城,一时间哀鸿遍野。 若要算起来,这几年间也是发生了好些事情的,比如,齐映游嫁至北魏次年,便为魏渊诞下一子,取名魏洋;比如,颜俞已经加冠成年,齐宅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而这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每日同兄长们一起在书室里学习了;比如,齐方瑾和徐贞一再为徐谦说亲,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再比如,李定捷见关仲阔心中对孙秋意一事始终无法释怀,多少有些担忧,便请旨将他派到洛辅郡当郡守了。 至于属国,北魏和蜀中都还安分,东晋则不止一次在边界与大楚交战,各有胜败;而当初在东晋的传舍里强迫颜俞收礼的那位将作少府,也如颜俞所想,成了东晋的相。 颜俞想,这回,蜀中怕也是耐不住了。 果不其然,天清七年早春,齐宅收到了蜀国的来信——颜俞公子亲启。 颜俞赌对了。 童子把信送进来的时候徐谦就预感到了,他的俞儿终于要高飞了。 这几年投到齐宅的帖子只多不少,魏渊一并不收,徐谦则以各种理由拒绝,颜俞也收到过,但是没有接受,师长有时问他为何不接受,他笑说,在等一个人。 等谁呢? 他每一次都闭口不言,只知道,他一定能等到。 其实,除了徐谦以外,其他的人也猜到了,这几年,每当蜀魏的国君来朝觐的时候颜俞总是有点跃跃欲试的心不在焉,只是这么几年都是沉寂。 而今,他终于是等来了。 一时之间,看着颜俞意料之内的笑容,众人都不言语,只有冯凌是羡慕的。 每一次,各种帖子送进齐宅,冯凌总是伸长脖子,期望从兄长那里看到一点未来的光,但是没有人要出仕,他失落,又更加勤勉,为的是将来也收到这样一封信。 现在,齐宅终于有人要走出去了。 “兄长。”晚间,冯凌敲开颜俞的房门。 颜俞正出神,直到冯凌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凌儿,何事?” “兄长要走了是吗?” 颜俞点头承认,此事他并非没有犹豫和挣扎,尤其是看着年迈的齐方瑾和沉默的徐谦,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管了,就在齐宅当个缩头乌龟吧,外头那些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一有这样的想法,他眼前又会立刻出现母亲那张久违的黄脸,她目光呆滞地张着嘴,颜俞却听见了荒野上的哭喊,一声一声,血淋淋的。 “凌儿想听兄长之计。” “这些年你听得够多了。”颜俞不想重复,他始终坚持要三国合纵抗楚,无论被齐方瑾骂得多狠罚得多重都没有改变过。 冯凌不甘心:“兄长,凌儿知道合纵是迅捷的法子,可是这样得来的强大,只是表面的,国土增加了,疆域扩大了,但是民不强兵不壮,没有规则法度,不用多久,一切都会乱的。” “凌儿,没有现在,谈什么将来?现在人就要死了,难道你能去说让他遵守法度吗?” “兄长,”冯凌越说越急,“你不是目光短浅的人,怎么就看不到合纵之计的弊端呢?” 齐方瑾一手把颜俞带大,徐谦又陪了这么多年,两人都没能扭转他的想法。冯凌也是天真,以为这紧要关头说几句就能动摇他。颜俞听都没听,只说:“凌儿,你说的兄长都明白,兄长也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以后你会有机会的,但是现在你劝不动我,我要这么做,在我看到自己的父亲死于非命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灭楚,就没有别的计策可言。”那一年的春猎,更让他坚定了灭李氏的决心。 第56页 他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就颠覆天下的人,但是这样的事,他绝不是个例。 “兄长!” “你要是再说,我就要把你当成老师派来的说客了。” 冯凌又心焦又无奈,最后只能气自己还小,恨不能一夜之间加冠,好也能像兄长一般,远走高飞去实现抱负。 颜俞摸摸冯凌的头发,又将发带理好,就像从前徐谦对自己那样。这些年他把心思都放在徐谦身上,竟没注意到冯凌已经长这么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远大的理想,也许还会有光明的未来。 颜俞还记得他跟着老师去游学那一年,路上说凌儿连续错过了两年的莲蓬,后来因着魏渊成亲,冯凌年纪渐长,他们再也没有去那个大湖摘过莲蓬。 他不是错过了两年的莲蓬,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们错过的是无可奈何的一生。 其他人自然是要当说客的,不过也都是做做样子,这么多年都劝不住,最后这点时间能做得了什么?魏渊甚至没劝,只说:“顺其自然,天下已无药可救,你去也是一样。”他不是看不起谁,只是这天下烂到了骨子里,唯一的办法是让它自然枯朽,然后重新来过,此外别的法子都是强求,都是不合时宜的荒唐牺牲。 “兄长可知扁鹊与虢太子?即使别人看来,虢太子已死,扁鹊仍是把他救回来了,更何况这天下还没死!” “但齐桓侯未死时,扁鹊却已逃去,可见表象不可信。” 但颜俞听不进去,只说:“即便垂死挣扎,俞儿也不会放过多活一日的机会。” 只有徐谦一直未有动作,期间颜俞给蜀王回了信,甚至研究了三国和大楚的局势,给东晋的相也去了一封信。未雨绸缪之事,才显出他的本领。 之后,颜俞收拾好行李和他住的房间,随时都可上路。 这段时间他不到徐谦房里去了,并不是想要自然分开,只是给他和徐谦一点时间想清楚。 徐谦想怎么留下他,他却想如何带走徐谦。 一晃,便是季春,天气渐热,山郭轮廓鲜明,天地间艳色谢了不少,唯剩青天白云悠悠,亘古不死。 桃林里花已快落尽,徐谦站在此处,忆起颜俞曾在他背后说想在这里与他在一起,但他说不,这会想起依然认为不合礼数,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行房事?只是莫名其妙地添了些朦胧的遗憾,如同信传来那日远处山上的一层水汽,轻轻地笼罩着,很快便消散,但他知道,确实有过。 “俞儿。”每当徐谦这么一喊,便总是以为颜俞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他在寒冷的冬夜,装了满袖馨香的梅花,冒着严寒和朔风,带着光扑向自己,他还记得,那门一开,像是春天来了。 自那之后的三月,每一年的桃花好似开遍了整个安南。 但颜俞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不会再因为冯凌在院子里玩投壶就跑出去冻一晚上,也不会弄不清事情就误以为徐谦要娶别人,他和徐谦一样头顶冠,手执卷,明眸观古今,心胸怀天下,甚至比徐谦更聪明,更大胆。 前两年,颜俞加冠,齐方瑾为其取字——定安。 “为了兄长,留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正好省了那些弯弯绕绕的,“不要去做那不义之事。” 两人都没对今天的谈话抱太多希望,沉沉闷闷的,话语仿佛凝滞了一般,连天空中的流云也一并停了。 “兄长,”颜俞眼眶微红,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徐谦仍认为他要做的是不义之事,“这天下,乱得太久了,若是我为了儿女情长而留下,以后兄长会看不起我的。” 怎么会呢?徐谦想,我已经为了你,为了儿女情长逃避这么久了,就算看不起,也是看不起自己。“你可仕大楚,规劝帝君,结束乱世,兄长知道,以你之才,必定可以。” 颜俞苦笑一声:“俞儿若仕大楚,是对天下不仁。”这话一说完,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俩做的事是这样相似,彼此互为不仁不义。 但谁又能说得清,仁义到底是什么? “那么,背叛故国,离弃帝君,才是仁吗?” “俞儿只知,忠民则仁。” “在你的心中,忠君与忠民一定是两相对立的吗?它们分明是一体的!” 颜俞轻笑:“若是忠君与忠民为一体,便不会出现乱世了,兄长,它们并非在我的心中对立,而是在这个四境对立!” “事在人为,”徐谦真的不愿意看他这般与自己的君主戈矛相向,更重要的是,以颜俞的才华,怕是一出手,大楚就没有生机可言,“即使它们真的是对立的,俞儿却是可以调和的,俞儿为什么不去做呢?” “兄长,朝堂上坐的人是谁真的比百姓的命还要重要吗?大楚、大晋、大魏,什么朝代有什么区别?是李氏人当帝君还是赵姓人坐在那朝堂上,到底有何不同?百姓分明已经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而老师和兄长还在谈仁义道德,礼仪规范,不觉得虚伪吗?”虚伪,颜俞第一次把这样难听的词放在他的兄长身上,但是他想,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若无仁义,无道德,活着又有何益?不过徒添行尸走肉。”徐谦红了眼眶,“人可以死,但操守不可退!” “兄长说那是行尸走肉,但俞儿却觉是活生生的人命,今日是普通百姓,怎不知明日便是你我?俞儿要活,也要天下人活。” 第57页 “你这一出,天下必定生灵涂炭,你说你要天下人活,可你又知多少人会因此死于非命?老师说你有经世之才,却无畏惧之心,没有半分冤枉你!” “畏惧之心?教我们瑟缩在这宅子里,等着生命枯朽那一日吗?兄长,我们这些人,从老师到凌儿,全是为乱世而生,没有人逃得过的。既是如此,俞儿愿佐明君有什么错?先人有云,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平定天下怎么没有牺牲?俞儿今日在此保证,会以最小的代价令四海归一!”其实后头应当还有一句,便是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一起走,只是颜俞问不出口了。 徐谦面上竟是没有丝毫不舍:“我若心中仍存丝毫道义礼法,便不会再听你这胡言乱语,休要再提此事,你即刻便动身吧。” “好,那俞儿便证明给兄长看,我虽无师长口中的仁义之心,亦可还天下安宁清平。”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只是想搞点事业。 谦儿:我看你想搞我! 俞儿:害,搞你搞好几年了! 谦儿:…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谦) 就在那桃花凋残、柳絮落尽的晚春时分,颜俞背上行囊,辞别了他的师长和故乡,为了他遥远而崇高的理想,只身一人奔赴远方,踏上了一条永远不归的路。 并未有人前去相送,颜俞一路走得孤独,唯有徐谦悄悄地跟随了一段,他想最后问一句“哪怕孤身一人,也要走,是吗”,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颜俞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心中满是奇怪的感觉,心痛倒也算不上,只是酸胀得厉害。 他等了一个春天,最终只等到了颜俞的一骑绝尘。 但也正是这样,徐谦才意识到,其实他早已做好了与颜俞分开的准备,也并不畏惧孤独终老的余生。 只是想起颜俞少时躺在草地上说过的那句“万寿无疆”,终究是寂寞了些。 齐方瑾知道颜俞做出这个决定,整个人都如同垮了一般,心痛之余更是气氛恼怒,连着几日泪流不止。此生若是不能相见,倒还是好结局了,最怕,相见之日,便是操戈之时。 徐谦等人知道齐方瑾受不得刺激,日日安慰着,徐谦又是照顾老师,又是为冯凌答疑解惑,一时之间倒也没去想颜俞。 颜俞花了十来日才到达蜀国边界,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事情,实现理想的兴奋被离家的孤独与痛苦冲淡了不少,但是他早就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情的完成不需要付出代价。 这时节还是晚春,但颜俞一路见到的荒村却像是入了冬,毫无生机与活力,偶尔远远瞧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衣裳破旧,行动无力,心痛之余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要一个无虞的天下,一个无病痛的治世。 赵肃早早派赵飞衡在边境等颜俞,赵飞衡甫一见他,倒不似过去那般轻浮,只坦荡地笑着:“我当日便知,颜公子要来,却不知这一日来得这样迟。” 几年未见,赵飞衡更成熟了些,皮肤黑了,眸中神色也犀利许多,想是时常在军中练兵的缘故,颜俞朝他躬身一礼:“将军倒是神机妙算,此番有劳。” “神机妙算称不上,只是我王兄从来便是优柔寡断,他当日如此犹豫,实则是心中早有此想,你不过推了他一把,”赵飞衡苦笑一声,“但你推的这一把,尚不如帝君,瑜玖琏瑶四城是我蜀中除都城外最为富庶之地,他倒是会抢。” 颜俞听赵飞衡所言,心中不满之气显然堆积已久,不由得问道:“这四城可是将军的封地?” 赵飞衡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蜀中人倒没有大楚人这般斤斤计较,无论是不是我的封地,都是蜀中的土地,赵氏的百姓!对此事甚为不满也不是我一个,而是整个蜀中!” 颜俞心中一震,却觉得有理,否则赵肃也不会狠下心当这叛臣。 颜俞能骑马,赵飞衡不与他客气,命人分了匹好马给他,一行人便快马加鞭朝蜀都去。又三五日过去,颜俞在飞驰的马上见到了他数年前曾登过的聚峰。 他到蜀都了,来赴他的云水之约。 赵肃带着赵恭在宫门迎接颜俞,五年过去,赵肃却像是老了十岁,赵恭也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要抓蜻蜓的小孩子了,穿着常服,端端正正地站着,眉宇间颇有他父亲的神采,只是有些闪躲,不大自信的样子。 “颜公子。”颜俞还没从马车上下来,赵肃便迎了上去。 颜俞被赵肃这着急的阵势吓到了,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拱手行礼:“王上。” “颜公子不必多礼,想必颜公子已知寡人之意?” 赵肃在信里说的很清楚,希望颜俞替他取回四城,但是颜俞却不这样想:“学生知道,只是,王上真的只想拿回四城吗?” “天地不仁,寡人不欲再多添杀戮。”赵肃与颜俞一同朝殿中走去,他为颜俞准备了宴席,盼着他尽快为自己完成此事。 “王上心慈,以百姓为念,只是王上不欲再添,帝君又岂会放过你?更何况,东晋已有并吞八荒之心,王上若是安于蜀中,迟早为他人鱼肉,北魏虽还没有异心,但坐拥北方辽阔土地,翻云覆雨也不是不可能。王上,这乱世,不是你想偏居一隅就能安稳度日的。” 进入殿中,有人引颜俞到席中入座,赵肃一路不言,颜俞便知自己太过着急:“王上不必现在回答我,我既来了,自当为王上取回四城,之后的事,王上可再行思量。” 第58页 每个人的席前都摆着饭食,但赵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胃口吃饭了,现在也顾不上让颜俞先吃,直接就问:“颜公子,你要如何取回四城?” 颜俞还没有答话,倒是赵飞衡体贴,提醒道:“王兄,颜公子舟车劳顿半月有余,您好歹让他歇上片刻。” “哦,”赵肃恍然,“确实如此,是寡人冒犯了。” 赵飞衡是蜀国的将,颜俞自知,若是这四城取回了,他必是蜀国的相,赵飞衡这般示好,是要跟他演一出将相和么?不过,假装也好,真心也罢,颜俞领这份情了。 颜俞先朝赵飞衡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又转头对赵肃道:“王上不必在意,学生既来,心中自有计较,只是计划尚不成形,学生无法详细告知王上,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蜀中太弱,须得借助魏晋的力量。” “魏晋如何肯助我?” 颜俞只说:“两年,我必将为王上取回四城,但是王上务必要相信我。” “寡人既然请颜公子来,必是相信颜公子的,来人!” 一宫人自殿外双手托案缓缓迈入殿中,直往颜俞跟前去,在颜俞身前跪下。颜俞定睛一瞧,果然是看见了赵肃的诚意——蜀国的相印。 赵肃承诺将自己以前的府邸改造为相府赐予颜俞,让颜俞在相府未改建好之前住在宫里,赵飞衡却以宫中多有不便将颜俞接到了自己府上。 “将军就这么不放心我?”颜俞自入蜀以来,就处处感觉到赵飞衡的存在,此人行为飘忽,令人捉摸不定,颜俞甚至不能判断是敌是友。 赵飞衡头也不回,径自入府,没着急让人把颜俞领到客房去,反而在堂前斟起了酒:“定安,我表字翼之。” 颜俞一怔,他虽有字,但是离开齐宅之前,没有人这样叫过他,老师和兄长都习惯了一声接一声的“俞儿”,他是很向往被人称字的,好似这样两个人才能平等对话,但是他的师长向来只以为他是孩子。 不曾想,这样的向往竟然是实现在异国他乡,实现在一个认识不过数日的人身上,若那是徐谦,就好了。 颜俞收回神,随后到案前跪坐:“翼之,我虽自诩聪明,却不知你是何意。” 赵飞衡轻轻一笑,仿佛终于听到些令人高兴之语:“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翼之是有事要与我说?” “我王兄平素太过仁慈,朝中兴风作浪之人不少,他虽不疑我,但我仍处处受到掣肘,蜀中近年来兵力空虚,大楚、北魏、东晋,我们根本一个都打不过,此次你来,我便是盼着你真心助我蜀中,朝中有些人,你需小心应对。”赵飞衡停顿片刻,又道,“况且,王兄这几年身体日渐衰弱,阿恭还小······” “翼之。” 赵飞衡不明所以,一抬头竟发现颜俞的目光颇为谨慎,仿佛是自己下手残害了赵肃一般,当即大笑,并不惧怕他人猜忌:“王兄既不疑我,我又怎会害他?即使他疑我,我也不会对他下手,定安莫要想太多。只是阿恭的老师,治粟内史单尧,对相位觊觎已久,此次你一来王兄便将相印交予你,我只是怕你日子不好过而已。” 颜俞听完,脸不由得一红,自己尚未碰到这趟水,就已经如此多疑,反倒糟蹋赵飞衡一片赤子之心,当即长跪道歉:“是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翼之见谅。” 赵飞衡又是大笑:“你们读书人,这些虚礼一套一套的,别在我面前摆。”说罢朝外头一喊,“青竹!” 门外一人应声而入:“将军。” “此人名唤薛青竹,跟了我十年有余,定安若信我,我将此人交予你,日后你若发现他有不轨之心,任凭你处置!” 那薛青竹身高七尺,手脚修长,始终低眉垂目,未有倨傲之色,却也是不容轻侮,不似一般仆人。颜俞知道,赵飞衡把心腹交给他,是要与他交心了,他倒不知,自己竟如此值得别人相信。“翼之不怕,我也是单尧之流?更或许,我是大楚派来的细作?” “你不是。你十七岁那年,我就认识你了。”赵飞衡虽然不会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但是他却知道,这个人少时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也知道,这个人即使才华满腹,也没有贪恋别人给他的高官厚禄,只一心等着赴一场年少的约定,“云水楼,是我让王兄去的。” 这下颜俞才是真的惊讶:“竟是你?我以为······” 感谢的话不必听,赵飞衡挥手打断了他:“你就没有想过吗?万一王兄宁死也不愿与大楚为敌,你等他一辈子吗?” “他不会,他确实是宁死也不愿与大楚为敌的,但是他宁愿与大楚为敌,也不愿看百姓受苦。” “若你能这样信我王兄,为何我不能这样信你?” 颜俞大为震撼,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在蜀中结交的第一个人竟是这般磊落。“如此,多谢翼之。只是,你与王上,为何都如此轻信我?” “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辣鸡作者:是分手了不? 俞儿:严谨一点,是异地恋!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唐寅) 颜俞既佩了蜀国的相印,便要干点一国之相该干的事,日日到各处府衙去了解蜀国的情况,赵飞衡为免有人从中作梗阻挠他,大多时候一同随行。 第59页 蜀国的情况远比颜俞想象得更为糟糕,常驻兵力竟不满十个军,十来万人还包括了好些老弱病残在其中。“怎么会这样?” 赵飞衡苦笑:“知道难处了?” “你是将军,军队的事你说了才算,只一件,士兵太少,还需征兵,新兵的训练要快。”颜俞想起以前徐谦教过他的那些事情,“蜀中最宜耕种收成最多的地方要少征,用赋税代替。” “征兵自然是要的,只是蜀中百姓本就不多,也不能凭白变出人来。” “降低参军的门槛,”颜俞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全民皆兵。” 赵飞衡一惊:“全民皆兵?这是饮鸩止渴。” 颜俞当然知道,可是眼下还有什么比止渴更重要的?“那就看你要不要止渴了,新兵训练,老兵要迅速移至蜀中和南楚的交界。” 赵飞衡叹气,蜀中危急,上一个问题没解决完下一个问题就到了,眼下也只能听颜俞的了。“那北魏和东晋如何?” “北魏没有出兵之想,东晋出兵仍首选南楚,我们可在这两国交界处节省兵力,只需正常守卫与巡逻便是。只是这段时间,须得你助我探查一事,我要知道东晋有没有从南楚边境撤兵。”颜俞没消沉,这样艰难的境况更是激起了他的斗志,“去找治粟内史,我要知道蜀中还有多少粮食。” 颜俞就这样见到了单尧,赵飞衡让他多加注意的那个人。 单尧是个书生,礼数到位,谈吐文雅,只是双眼狭长,颇有些精明的意味。他朝着颜俞躬身行礼:“颜相,这便是我蜀中历年来的赋税记录了,请看。” 颜俞与赵飞衡进了内室,两人翻着赋税记录,大部分的赋税都上交大楚,跟颜俞之前在安南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但他仍是谨慎,问:“单尧是否有可能作假?” 赵飞衡摇摇头:“不大可能,他未担任治粟内史前就是这个情况了,而且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他这个人,有贼心没贼胆,最多自己中饱私囊,至于大事上,他不敢。” 按照现有的粮食数目估算一番,最多只能支撑军队一年有余,作战都成问题,想不合纵都找不出第二个选择。 “定安。” 颜俞回过神来,浅浅一笑:“不必担心我,我既来了,还能跑不成?” 赵飞衡也笑,仿佛摆在两人面前的根本不是问题,毫无忧虑之色:“知道你跑不了,只是想问你该怎么办?” 颜俞放下粮册,道:“蜀中高地多,稻梁产量不佳,何不改种菽?” 眼看赵飞衡一脸茫然,颜俞解释道:“菽可在春夏两季播种,耐旱,又可在山沟和空隙播种,产量略高些,最适合如今的蜀中。” 赵飞衡不疑有他:“就听你的。” “俞儿今日怎么······”徐谦猛然住了口,书室中魏渊与冯凌均是既讶异又无奈地望向他,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每次都以为颜俞还在,话说到一半才猛然记起。 冯凌小心翼翼地说:“兄长走了大半个月了。” 是啊,大半个月了,颜俞刚走的时候徐谦没空想,大概几日前,便频频如此,再这么下去,他可能要疯了。 魏渊一直看着徐谦,淡淡地说:“凌儿,你先出去,兄长有话要说。” “凌儿告退。”冯凌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微微躬身退出了书室。 徐谦到位置上坐下:“有什么话还要避开凌儿才能说?” “没有,只是觉得兄长可能不想让凌儿看见你思念过甚的样子。” 徐谦沉默半晌,最终几乎是狠心地说:“我思念那乱臣贼子做什么?!” “这便是气话了,俞儿从小便是这样,他如今不过走了而已,若是按兄长的说话,兄长当初可是心甘情愿要和乱臣贼子共度一生的。”魏渊道,“兄长知道我的,乱世泥淖,最该先救自己,至于天下,帝君,百姓都该自求多福,在兄长眼里大概也是无君无父之人,如今我避世不出,便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若兄长可以不怪我,又为何要怪俞儿去做自己心中想做的事?难道在兄长心里,俞儿不比我重要吗?” “玄卿,我知道你的意思,”徐谦眼眶一下就红了,酸胀得难受,“可正因为重要,才更放不下。” “世间万物,自有其缘法,有什么放不下的?兄长越是这样,越无法理解俞儿心中所想。也许兄长不该一开始就把乱臣贼子这样的罪名安在他头上,他不过是个志在四方的男儿,兄长也不过是个坚守自我的君子,所有的事情,是兄长想得太严重了。” 哪有这么简单?徐谦苦笑,最怕来日证明,他如今想的还不够严重罢了。 一月后,相府改建完成,没怎么花钱费力,一来蜀中真没钱了,二来颜俞也不慕奢华,有个住的地方就行。颜俞从将军府搬到自己府中,赵飞衡还打趣:“以后就不能与你通宵对饮了。” “两处府邸也不远,翼之有意,说一声便是。” 说是这么说,但是恐怕颜俞很快就没有这个时间了。颜俞详细说明了三国合纵取回四城的计划,赵肃没有异议,他便要准备起身到北魏了。 去之前,须得起草三国合纵文书,赵肃再一次领略了颜俞的文采斐然,又将文书交给其他大臣看过,很快顺利通过。颜俞不由得心惊,他这几月,未免太顺风顺水了些。 第60页 大臣们看罢,只有单尧提出了疑问:“不知颜相是打算从北魏还是东晋入手?” “若是放到平时,该从东晋入手。魏王向来只对上贡一事不满,应该是最难煽动合纵的,不巧,晋王却要出兵攻打北魏一座名唤韩墚的小城,这个机会,不拿来跟魏王做交易,实在可惜。” 东晋出兵韩墚不算大事,况且只是打算,还没有出兵的征兆,单尧听罢,不由得暗自佩服颜俞打听消息速度之快和对形式的判断。 颜俞此行不带兵马,甚至连薛青竹也不随行,赵飞衡笑他嫌命太长,他却笑说:“若是一年可平定天下,又何须活两年?” 颜俞正在府中收拾衣物,薛青竹进来,躬身问道:“颜相可觉得府中缺了什么?交代小人去办就是。” “什么都不缺,下去吧。” “那小人告退了。” “且慢!”薛青竹还未退到门口,便被叫住了,颜俞吩咐道,“院子里,栽一株桃花。” “是,小人这就去!” 颜俞望向院子,此时仲夏已过,他这半年太过匆忙,没来得及赏一季桃花,也忘了被他遗弃在遥远南方的徐谦。 兄长,等着我,等着俞儿为你平定的盛世。 “谦儿,谦儿!” 徐谦被惊醒,齐方瑾正看向自己,眼中不满显然流露已久,徐谦心虚,低头应道:“老师。” “你这几日,神思不属,何事心忧?”齐方瑾此话看似担忧,实为质问。 自那日魏渊跟他说过之后,徐谦便重新在心中打量一番颜俞,加之他离开的时日愈来愈久,对颜俞的担心早就超过了责怪,只是这会不敢在老师面前提及,也不敢撒谎,便这么沉默着,不言不语。 魏渊看他一眼,心中不忍,开口为他辩解:“天气酷热,心情浮躁是难免的,想必兄长这两日劳碌过度,休息不足,因而分神了。” 但齐方瑾看了他足足二十二年,于徐谦而言,不是父亲,胜似父亲,是不是因为劳碌过度休息不足还不用别人说,他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谦儿。” 徐谦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老师知道了? 他抬起头,点到为止地跟齐方瑾对视一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呼吸不知不觉间急促了许多,口腔干燥,声音微微颤抖:“谦儿在。” “在想俞儿?”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但徐谦不认为这是什么好兆头。 瞒到什么时候呢?颜俞在的时候瞒了几年,如今他走了,反倒瞒不住了,真是可笑。 徐谦低着头,用力把头压得更低了,算作是对齐方瑾的回答。 “你是不是与他······” 与他私定终身?与他行苟且之事? 老师会说什么呢?徐谦想那总也不是好话,但是他们做了什么呢?如果是魏渊,一定会说他们不过相互喜欢,交付终身,他也曾对颜俞说过一起走完这逆旅,不论长短。但是这些话在老师听来,又会变成什么呢? 即使他能够试着去理解颜俞,又有谁能试着去理解他们的感情呢? 他在沉默的一瞬间明白了十七岁的颜俞独自约见蜀王的勇气和胆魄,那是面对自己的坦然,是对所有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的反抗,他不想谋反,也不想叛逆,只是想过一点自己向往的生活。 太迟了,徐谦想,明白得太迟了。 于是他平静而坚定地回答:“谦儿与俞儿彼此爱慕,互相交付。” “你!”齐方瑾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个回答,他以为徐谦至少要认错请罚的,但是他竟然这么毫无廉耻地将此事说了出来,“你竟然为了他······” 或许是有辱斯文,或许是辱没门楣,再或许是有损清誉。 但是徐谦说:“谦儿不曾为俞儿做过什么,有负于他。” 是的,有负于他,徐谦想,这么多年,他身为兄长,不曾理解过颜俞的理想,身为同床共枕之人,不曾深入他的内心,何尝不是有负? “怪不得······”齐方瑾似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些年徐谦一再推掉的亲事,不是为了照顾老师,也不是没有成家之想,是因为一颗心,早就许给了不该给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先搞点事业!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徐再思) 因了这两个回答,徐谦在齐方瑾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魏渊来寻他:“兄长,我知你心中对俞儿有愧,但是老师年迈,再经不起这些风浪,你······” 徐谦何尝不明白?齐方瑾待他,亦师亦父,执笔墨,授诗书,明人伦,识礼仪,没有齐方瑾,便没有徐怀谷。 齐方瑾躺了一日,他身体大不如前,一生气便动弹不得,只能躺着。徐谦身板挺直站起来,没看出跪了一天的样子,一步步走向了齐方瑾的卧房。在那段他走过许多次的路上,他却觉身体被生生撕扯成了两半,每一步都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要是真能撕成两半就好了,他就不用亏欠任何人了。 就在那撕扯的疼痛中,他来到齐方瑾床前,撩起衣袍跪了下去,看不见的血流在地面上漫开,像是谁不小心打碎了酒坛子,香醇的美酒便这样漫溢开来。 “老师,”徐谦涩涩开口,“谦儿知错了。”他似是不忍再看那摊红色液体,逃避般闭上了双眼,两行眼泪毫无征兆掉了下来。 第61页 这是魏渊生平第二次看见徐谦哭,第一次是颜俞被带回齐宅的时候,他为了把颜俞留下来挨了齐方瑾一句骂。魏渊恍惚间觉得,也许兄长的一生,都要在老师和俞儿之间摇摆,永不得安宁。 大约是看他真心实意的,齐方瑾没想罚他,只道:“为师盼着你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回去吧,你心不静,抄一抄《楚礼》。” 颜俞独自一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进入了高陵。自从那次游学之后,齐方瑾再没离开过安南,他对北魏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了那一年忙碌的盛夏和热烈的清秋。 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与徐谦互许终身的。他还能记得那一晚躺过的草地和看过的星辰,还有徐谦落在他额心的一吻。 赵肃为了他出行方便,特意用蜀王的身份给他写了拜帖,至少能让他见魏王和晋王的时候容易些。 见魏王不难,魏方这个人胆小怕事,若是没有人煽动他,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反心,连赵肃的一张拜帖和独自前来的颜俞都能让他暗自颤抖:“不知颜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颜俞在殿下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笑意已淡,神情稀松平常:“我来取,魏国相印。” 魏方还没说话,已有人大声斥责:“好大的口气,年纪轻轻,竟敢口出狂言!” “以为我魏国无人?” 魏方摆手,殿下逐渐安静,颜俞处在言语中心,竟岿然不动,毫无变化,气势上比殿上坐的那一位还要盛一些。 你魏国本就无人,还要我以为? “颜公子可知,我魏国相印一直空悬?”魏方问。 颜俞语气平淡:“就是知道,我才来取。” 他要取的是相印,整个北魏除了魏王以外地位最高的象征,在这儿侃侃而谈,却像是要杯茶喝,魏方观察一阵,虽不知此人才学如何,光是这表面功夫,已是了得。 “颜公子既知我相印空悬,便知寡人不会轻易授人,颜公子还是请回吧。” “听闻东晋不日便要出兵北魏,王上可有应对之策?”颜俞好似没听见刚刚那句,又快速提问。 魏方脸色微变,他确无应对之策,只不过韩墚并非要塞,若他们执意要争,他给了便是,反正打不到高陵来,还用不着操心。 “王上是否在想,韩墚乃小城,割去亦无不可?只要保高陵不受侵扰便可?” “这······”魏方突然被戳破心中所想,竟答不上话来。 颜俞又问:“王上可知,若无大小城池护卫,高陵顷刻之间便能沦为他人鱼肉,今日让了韩墚,明日让什么?日复一日,兵临高陵城下时,王上又让什么?” 殿上殿下俱是无言。 魏方尚不知颜俞以赵肃的名义来此是何意,但无论何事,他不愿意掺和,只道:“这是我魏国的事,不必颜公子操心。” 颜俞笑了:“素闻魏王恭谨勤勉,守得北魏一方疆土,今日看来不过如此,自然,蜀中与北魏一衣带水,若是将来北魏受困,我蜀中自当相助,不过魏王甘为他人俎上肉,以东晋的速度,这匕,应当很快就落下来了。” 魏方颇有些犹豫,他不想死那么早,也不想死了还被后世史书骂个狗血淋头,至少北魏不能亡在他手里。“颜公子特意前来,难不成是助我北魏退敌?” “敌?王上可知敌在何处?” “哼!自然是那东晋!” “不!”颜俞神色一凛,“真正的敌人,在南方。” 上下皆是一惊,又立刻窸窸窣窣议论起来:“大楚?难道大楚要出兵了?” “可是大楚离我国甚远,他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还是我们要打大楚了?” “好了!”魏方提高音量制止了谈论,一颗心忐忑不安转向颜俞,“颜公子不可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颜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胡言乱语,信口开河,王上何必自欺欺人?南楚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丰立帝君在位时,已有人上书要求收回蜀国封地,这几年,帝君连年在蜀晋边线扩张,东晋此次前来侵犯北魏疆土,不过是因为在南楚连连败退罢了,至于连年征收赋税的事,王上自然比我更清楚。” 提及上贡一事,魏方又动摇些许:“颜公子可有想法?” “王上当前唯一的出路,是与蜀晋合纵,俞从蜀中来,蜀王的诚意在此,王上不必担心。”颜俞从袖中取出赵肃已签过字的纵约书,“三国合纵成功后,便可抗楚。” “三国合纵······”魏方嘴里喃喃着,又问,“颜公子方才说东晋正要出兵伐我,又说合纵,不知如何做到?” “这便是我要给王上的诚意了,今年晚夏雨水甚多,东晋大约一月后出兵,这一个月,若王上信我,我便为王上解韩墚之忧。”这点诱惑当然还不够,颜俞接着说,“三国合纵成功,至少灭楚之前,北魏不会再有边境受扰之事发生,王上便可强兵富国,为将来作打算了。” 魏方只想在这个乱世中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如今安安稳稳的法子长了腿自己上门来了,他倒不大敢相信了。他盯着颜俞许久,又说:“方才颜公子说,若三国合纵成功,则先灭楚,安南可是你的故里。” “王上若是这么想,请问天下何人不是大楚人?难道大楚不是您的故园?既然这天下要大乱,就不必再论故国了,唯有如此,各国才能真正逐鹿中原。” 第62页 魏方总算知道魏渊为何要不远万里到南楚向齐方瑾求学,这个颜俞还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胆魄和气量,不得不令人惊讶,但他仍是不放心,问:“听闻颜公子乃齐方瑾齐先生门下,徐谦徐公子和寡人侄子魏渊的师弟,如今你的师长都不曾出仕,不知颜公子可有尊师及令兄的才学?” 颜俞低头一哂,不慌不忙:“俞自是没有兄长的才学,更不敢于老师相较,但我玄卿兄长既是王上的侄子,王上自是知道他为何不出仕。至于老师与怀谷兄长,”想到徐谦,颜俞坦然笑了,“他二人一心只奉南楚帝君为上,若王上想要等到他二人来,恐怕是不能的了。” 言下之意,颜俞已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尚未说话,颜俞先他一步:“王上不必太早做决断,纵约书俞放在此处,一月后若是韩墚之危可解,王上再行决定。只不过,为了解韩墚之危,还需请王上帮我一个忙。” “你说。” 颜俞浅笑,似乎已经料到之后的行程不会像今日一般顺利:“请王上在我进入晋国之后,将我的行踪散布出去,务必要传到晋王耳朵里。” 徐贞被齐方瑾叫到了齐宅,尚未谈话,便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徐谦低着头,面无表情,比童子还多三分呆板。 齐方瑾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说话怒气便已显现,徐贞放轻了声音:“老师,唤学生来,是有何要事?” 齐方瑾看了徐谦一眼才转过头来:“我看谦儿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成天在这宅子里跟我这老头子呆在一起,算什么?” 徐贞一听这话,倒不是真要给徐谦娶亲,却像是徐谦做错事惹齐方瑾大发雷霆,失望至极,又知道徐谦素日是个有主见的,硬是给他安排亲事只会适得其反,于是笑道:“是谦儿做事不当吧,老师尽管罚他就是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跟老师比我还要亲近些,要让他出去,谦儿必定也是不愿意的。再说,他伺候老师惯了,如今他若离了老师,老师也不方便。”说罢看向徐谦,“可是做了什么事惹老师不痛快了?” 徐谦低头不语。 齐方瑾语气缓和了些:“娶亲了照旧住在这儿也可,渊儿便是如此,再说,我还没有老到动不了的地步。” “自是,学生失言,不知老师可有人选?” “尚未,还是你为他挑吧。” 徐贞浅笑着:“学生去办就是,这几日宅子中若无事,便让谦儿回去住几日吧,我出门前他母亲特意嘱咐,想必是思念儿子了。” “罢了,”齐方瑾叹了口气,转向徐谦,“跟你父亲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徐谦把头压得更低了:“老师保重,谦儿过几日便回来。” ☆、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鱼玄机)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徐贞看出徐谦有事,却不知道该如何问。他跟儿子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从小将他送到齐宅去,说是为了读书,但多少也藏了点省事的心思,如今跟儿子不熟,倒也正常。 徐谦更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父亲相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待得迈入家中的宅子,徐贞终于开口:“心中有事?” “父亲能不问吗?”徐谦的声音没有起伏,一直低低的,“父亲只需知道谦儿有错,甘愿领罚便可。” 徐贞什么都还没说,徐谦却自己走到院子一角,不声不响地跪了下来。这一跪,便到深夜。 安南的秋天来得迟,想必蜀中已有秋意,徐谦双腿都失去了知觉,却仍满心想着颜俞,他会不会记得添衣?病了会不会闹脾气?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自己? 双眼是熟悉的湿润和灼热,却终究忍着没有掉泪,罢了,罢了。 还是李氏赶来,双目垂泪:“这到底是怎么了?谦儿你别吓娘亲,快起来,起来再说,这样下去,人都要熬坏了。” 徐谦被生拉硬扯着从地上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双腿已失力,仍是坚持着一人走回了房里。 他在家中失魂落魄地呆了几日,别的事情绝口不提,娶亲的事只有一句:“谦儿终身不娶。”吓得李氏连连垂泪,生怕徐家要绝后。徐贞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连连叹气,只得在无奈之下让他回齐宅去。 自颜俞走后,赵肃就开始按照颜俞的计划征兵和减税,今年蜀国所有赋税减少三分之一,由原来的什三减为什二,各郡县按照人口征召适龄男子入伍,适宜耕种的地区可适当减免入伍人数,以赋税代替。 按照颜俞的计划,合纵不可能这么快完成,这一年蜀国还需上贡,但粮草不必足额,只要上贡一半即可,且新粮陈粮混杂,尽可能把好的粮食留下,上贡时再附一份请罪书表,告知帝君蜀中连年颗粒无收,实在支撑不起,望帝君宽赦今年,待来年尽数奉上,或是请求帝君允许蜀中以布帛代替。 反正也没有来年了。 赵飞衡先是将军中老弱病残放归乡里,后离开蜀都,亲自到各郡县去征兵,又将部分老兵从边线上调下,负责训练新兵,一时之间忙得脚不沾地。他的时间紧,颜俞的时间也紧,甚至整个蜀中,都等不了了。 晋国没有魏国这么好处理,一来晋王秦正武比魏方精明得多,要做什么心中有数,颜俞很难三言两语打动他;二来晋国本就有相,颜俞这是来抢人家饭碗的,而且,晋国如今的相狄行,颜俞当年还欠人家一次道歉。 第63页 故而,颜俞人还没有见到晋王,就已被狄行给绑了。 狄行没有蠢到杀他,颜俞是蜀相,很有可能已经拉拢了魏国,杀了他,狄行没有好处。但是,一定不能让他见到秦正武,否则自己拼了几年得来的相印,就保不住了。 却不想,颜俞不紧不慢安之若素,住在狄行相府的客房里,该吃吃,该喝喝,好似快活得很。 狄行连续几日听仆人报告颜俞的情况,大感疑惑,便亲自去了一趟,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还未进门,远远就见颜俞房门大开,一人在里头自斟自饮,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哼着些不成调的曲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过着些什么好日子呢! “稀客呀狄相,今日怎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狄行暗自切齿,到底谁是客?不过他不跟颜俞计较这个:“堂堂蜀相,被我困在这儿,竟然也过得这么逍遥自在,在下佩服!” 颜俞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这儿吃得好住得好,还有人伺候我,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想,可不是最好的日子吗?多谢狄相费心了!” 他越是开心狄行就越是生气,抓他来当然是想看他跪地求饶,唯唯诺诺地退出晋国,谁想看他这幅疯疯癫癫赖着不走的模样?“你就直说吧,我就不信你入晋,是为了在我这儿混吃混喝。” “当然不是为了混吃混喝,但是如果顺道有吃有喝,何乐而不为?” “你!简直无耻!”狄行有时都自认无耻,这年头,能让他觉得无耻的人不多了。 “唉,狄相不要生气嘛!”颜俞另取了一个酒觚,给他斟满,“说回来我们当年也有一面之缘,当时还说要登门致歉呢,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后来在安南便听说你为晋相,心中甚是仰慕。我此番前来,虽有任务在身,但更想顺道与狄相交个朋友,救狄相一命啊!” “救我一命?”狄行心中疑惑,又恐是颜俞装神弄鬼故意吓唬他,“我虽不才,但是有无性命之虞倒还知道,不劳颜相操心。” “狄相过谦了,晋相之才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只不过,智人千虑也难免有一疏,我不过是钻了个空子来给狄相提个醒罢了,至于要怎么做,狄相定然比我更明白。” 狄行被夸得舒服,语气也缓了些:“颜相不妨直说。” “俞自蜀中来,又经北魏,略施小计,已说服魏王与我蜀国合纵,今后蜀魏便是一家。本已完成任务便要归去,路上闻得晋国入秋后便要兵发韩墚。晋国兵力强大,韩墚区区一小城,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此后便要与蜀魏两国结仇,怕是晋国不得安宁。”颜俞说到这又换上了轻松自在的表情,“当然,以狄相之才,想必也不会将蜀魏合纵放在眼里,只不过晋王一心一统天下,大概还是会有些许麻烦。” 狄行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颜俞却不着急说了,喝酒,望天:“这晋国的天,似乎比蜀魏都要蓝一些。若是狄相不能日日得见这样的天空,我也很是遗憾呢!” “你有话就说!不要东拉西扯!” “好,我就直说了,晋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狄相应该比我更了解,晋军在南楚边界节节败退,想必狄相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若是蜀魏久攻不下,你猜他会如何?” 秦正武的刻暴是出了名的,从来没有念旧情一说,谁能让他得天下他便用谁,若是没用,杀了也是不可惜的。 狄行当年就是凭借着几次小小的胜利拿到了相印,后来一直出谋划策的都是他,这两年来东晋在南楚边界败多胜少,秦正武就已经存了收拾他的心思,无奈暂时找不到可以代替的人,这才一直把他留了下来。若将来真是颜俞说的这样,他现在就可以赶紧卷铺盖保命了。 “所以我说我是来救你的嘛!” “不可能!你根本就不可能说服王上不打韩墚,你是蜀魏的人,王上不会信你!” 嘴上说着不可能,颜俞却明白他心里已经动摇,又卖起了关子:“这就是我的事情了,但是狄相就别指望我告诉你了吧,我要是说了,你就把我杀了,那多不值得。”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就会耍点嘴皮子,要是凭这张嘴就想在这天下保住命,恐怕不太实际。” 颜俞笑了:“我且问狄相一句,你为何选择攻打韩墚?” 狄行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收到了不知何人送来的锦囊妙计:“当然是我仔细分析过局势得出的结论,不然颜相以为我同你一样,是靠嘴皮子挂的相印么?” 颜俞心里快笑翻了天,真想马上跑回去和徐谦说,定能让他乐上好几天。“可是有人传信与你,告诉你南楚不好打,不如转头去打北魏?” 狄行色变,想通之后却更加不可置信。 颜俞笑,那笑容简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狄行,一切都是他设计的,利用韩墚来促成三国合纵,既无损失又为自己提供可把握的时机,即使是只耍嘴皮子,也一定是最能说的那一个。 “这回狄相相信我能救你了?” 狄行双眼眯起,目光犀利:“哼,相信又能怎样?你不说,我就把你一直关在这儿,你又能如何?” “狄相未免太小瞧我了,我要是没估错,我入晋的消息已经传到晋王那儿了,你说他会不会派人去找?我怎么隐隐约约记得,晋王以前还想拉拢我来着?再说,晋王不找,你说蜀王和魏王会不会找?”颜俞站起身,走到房门口,“其实这儿真挺好,反正我手里握着你活命的法子,你不敢杀我,那我不如等着你死了以后再出来咯。” 第64页 “你!”狄行怒不可遏,“我就算是死了也要拉着你垫背!” “哈哈哈哈······那我估错了,我还以为狄相是很惜命的呢!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到了地下还能像今天一样说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颜俞有鞋也得装成个光脚的,能吓唬住那穿鞋的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害,又是光涨点击莫得收藏的一段日子,我比谦儿还苦了! ☆、高谈吐深诣,大句写精链(文同) 一日后,秦正武果真在朝上问起颜俞入晋的事。听闻颜俞进入晋国边境后便消失了踪迹,秦正武派秦景宣找了几日,竟然毫无消息。 秦正武十分着急:“颜俞是个人才,当年他还没加冠就已经有那般本事,如今更是不必说。虽说他已经为赵肃所用,但问政未尝不可,况且,蜀中穷山恶水,寡人倒能许他些好处,策反他也不是不可能。” 狄行颇为心虚,低着头不敢看秦正武:“王上,民间传言实不可信,颜俞已是蜀相,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到我晋国来?更何况,他身为一国之相,即使要来,也该大张旗鼓的,怎么会连找都找不到呢?” 秦景宣在一旁插嘴:“狄相这就有所不知了,日前颜俞只身一人入魏,是确确实实的事情,而且传闻说他入晋并非平白无故,而且要来面见王上,只怕他不是没来,是来了却暗地里被抓了。”最后一句似乎意有所指。 “郎中令这意思,是说颜俞在东晋有仇家?”狄行一味装傻。 秦正武知道秦景宣向来看不起狄行,两人时常争吵不停,未免浪费时间,秦正武抬手制止二人:“有什么话晚些再说,当务之急是把颜俞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蜀魏那边借此发作就不好了,寡人还不想四面树敌。” 狄行汗颜,低头道:“王上放心,臣派人去找,一定将此人给王上找出来。” “嗯,此人才华盖世,若是能把他留在我东晋,寡人统一四海便指日可待。” “是。”狄行默默擦汗。 秦景宣一旁看着,暗自偷笑。 秦正武已经发话,秦景宣也已经有所怀疑,狄行再这么藏着掖着就很麻烦了,但也不能放得太早,否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是自己绑了颜俞。 三日后,颜俞在狄行的瞪视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吃饱喝足后大摇大摆离开了狄行的相府:“狄相放心,为了你多日尽心的款待,我绝不会说是你绑了我的。” 狄行咬牙切齿,心中暗自记仇:“就算你说了,又有谁会信?我是晋相,你是什么?东晋人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哦?”颜俞颇为奇怪,“听说狄相素来与郎中令不和,倒是我消息有误了。” 狄行心惊,颜俞竟连这个都打听好了。 “狄相放心,你我的合作之日还长得很,将来有的是对饮谈天的机会。”颜俞大笑着从相府的侧门离开了,那笑声在狄行的脑海中久久萦绕,令他气愤不已。 当日晚上,狄行又见着了颜俞,但这一次已经是在晋王宫的正殿之中,惊讶恼怒之余还得装作不认识,当真是累得慌。 “寡人尚且记得多年前颜公子未加冠,便已劝说寡人不可打岭阳。” “俞也记得多年前王上曾为此事答谢于我,如今我便来谢恩受赏了。” 不得不说,跟颜俞说话还挺有意思,秦正武虽有意留他,但也不愿意表现得太明显,只冷眼瞧着:“颜公子未免太不把寡人放在眼里,当日给你你不要已是犯上,哪有回头来要的道理?” “我还以为王上礼贤下士,无论俞何时前来都会得到礼遇,看来是我估错了,”颜俞不紧不慢,“王上不给也无妨,俞此次入晋,倒是有些东西想给王上。” “哦?你有何物是寡人想要的?” “比如说,平定天下之策。” “哈哈哈哈,好,果然是寡人想要的,颜公子当真比令师爽快,只不知颜公子是如何一个平定法?” 秦正武不是狄行,颜俞不能带他兜圈子:“这平定的第一步,自然是放弃韩墚。如今蜀魏已合纵,王上恐怕讨不了好。” 秦正武没想到颜俞也这般平庸,当即轻蔑地哼了一声:“蜀魏合纵由你一手促成,放弃韩墚恐怕不是平定天下之策,而是你的自保之法吧?” “当然,俞自恃有匡扶四海之才,自保便是保统一天下之智,既可自保,又可襄助王上,不好吗?” “好!”伶牙俐齿较当年更胜一筹,秦正武忍不住叫好,“颜公子是爽快人,但是放弃韩墚于你有益,于寡人却没有任何好处,寡人为何要做?” “因为王上,可出兵南楚。” 秦正武不以为意:“我倒以为颜公子有什么锦囊妙计,原也是庸碌之辈。寡人几乎年年出兵南楚,但南楚城防坚固,实难攻破。若不是这样,寡人也看不上韩墚这么一座小城。” 出兵韩墚是狄行的建议,晋军在南楚已连续多次失利,狄行生怕再这么下去,自己的相位不保,不得不搬出保命之计。韩墚虽小,但是一场胜利对于秦正武来说却是非常必要的。 “可王上为何偏要选择城防坚固的城池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扬春、祥藩这几座城池,已有上百年历史,城墙坚固,士兵将领作战经验丰富,粮草充足,若非必要,实在不应该以卵击石。倒是洛辅郡,城虽小,但人口较少,又无地利,当是攻城首选。” 第65页 过去几年都是狄行在分析形势,如今颜俞这么一说,就是明明白白打狄行的脸,狄行怎么能忍?“颜公子思量有失偏颇,我东晋士兵,背井离乡,置生死于度外,难道就是为了洛辅这么一个小地方?看来,颜公子的才名有夸大之嫌啊!” “狄相也知道那是小地方,”颜俞一转头,又露出之前在他家中那熟悉的笑,像是嘲讽,“那狄相可知道,那小地方之后,沿东南方向前进,一连七座城池,都是小地方?” 秦正武大概知道颜俞的意思了,攻破洛辅后,便进入南楚的平原之地,若是能一鼓作气,连拔几城也不是问题。 “哼,颜相说得好听,难道南楚的军队是瞎子任由我们一路长驱直入吗?”狄行反驳。 “那就要看王上什么时候出兵了?每年秋冬,帝君要在安南西北郊外的望城祭坛祭天,各地的军队都会回调一部分,况且天气严寒,接近年关,剩余的守卫军十分松懈,正是攻城的好时候。”颜俞算着到这个时候,秦正武应该被打动了,便开始悠哉悠哉地斟酒,“况且,洛辅郡的郡守,正是当年楚将李定捷的副将,关仲阔。” “关仲阔岂不是更难打?”狄行反驳。 “狄相可知,关仲阔身为李定捷副将,为何会被调到洛辅郡?” 关仲阔的事,不管对他自己还是对整个大楚,都是丑事,因而并没有传出安南去,狄行又怎会知道? 颜俞自顾自说道:“关仲阔与南楚帝君,有夺妻之仇,李定捷正是担心他会对帝君不利,才将他远调。帝君荒淫到了他妻子头上,王上想,这关仲阔还会不会心甘情愿为帝君卖命?” 秦正武不曾听闻这等秘辛,想来自己的消息还是闭塞了些,知道颜俞提及此事,必有后手,便示意他接着说。 “关仲阔不会死守洛辅,王上若能许他些好处,或可将此人收入麾下。他对李定捷以及楚军的了解都不是晋国军队能比的,将来要灭楚,此人绝不可少。即使他不愿反,将来也不会再愿意为南楚效力,少一劲敌,好处只多不少。” “这么看来,”秦正武终于说话了,“洛辅倒是个好选择。” “自然,只不过,从王上攻城开始,南楚便会反击,王上须速战速决,破了洛辅之后,能攻几城便是几城,不可恋战,更不可硬夺城池,否则,便得不偿失了。” 秦正武的眼神逐渐幽深狠戾:“寡人怎知你说的是真?” “王上自可把我留在这儿,等到您打了胜仗再把我放回去便是了,只不过烦请王上派人通知一声蜀王和魏王,省得他二人担心,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眼看着秦正武已经有答应的意思了,狄行断不可坐以待毙:“王上三思!我军刚由南楚边界调离,若此时又让士兵们由北至南行军,心中定然不满,连日劳累必会对作战造成影响,出兵也未必能取胜啊!”狄行偷瞄了一眼颜俞,又道,“若是将士们知道这出兵的主意是颜公子出的,恐怕心中更是不愿意了。” 颜俞不由得要笑,狄行可真是太能说笑了,若是没有他,这疲惫的一路不知少掉多少乐趣。“可让将士们由南楚边界行军至北魏边界的是狄相啊,若是一直留在南楚边界,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狄行一时没说出话来,总不能说打韩墚的主意也是颜俞出的,只得又看向秦正武:“王上······” 秦正武既是要统一四海之人,目光不至于短浅到这个地步,一次战役的心态能决定的事情太少。他没管狄行,只看颜俞:“寡人问你,即使寡人攻取了南楚的城池,又当如何守城?若南楚一怒之下大肆出兵,寡人如何应对?” 颜俞敛了笑:“这就到平定天下的第二步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蜀魏两国的军队也是军队,何不以此作为牵制?” “若是可以,当然······”秦正武忽然住了口,片刻后反问道,“你是要我与蜀魏合纵?” 颜俞坦然一笑——我就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有谦儿,想他! ☆、风动物,乐感神(包佶) 秦正武沉默不语,狄行生怕他就这么在心里做了决定,高声反对:“王上,不可啊,难保蜀魏两国狼子野心,弱我东晋啊!” 颜俞无视了狄行的话:“三国合纵,莫说牵制,伐楚也不成问题,三国中北魏不与南楚接壤,若伐楚成功,所取土地尽归蜀晋所有,我想,这应该比王上单打独斗划算一些。” “说得简单!”狄行大声驳斥,“难道北魏会傻到只出兵不要战果?” “颜俞既佩戴魏国相印,此事自当我来解决,就不必狄相费心了。” 秦正武一直不说话,似是在思考合纵的可行性,狄行也隐隐慌了起来,殿上那人沉默得越久,他的相印被转移到颜俞身上的可能性就越大:“王上,三国合纵,利益问题是极大的隐患啊,颜公子这般遮掩,恐怕是并未想到解决之策,又或只是利用我东晋之势,强你蜀魏?” 殿上秦正武一瞥颜俞,示意他解释。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一开始就想如何分赃,倒很像狄相的做法。先人曾说,’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颜俞知道光是讲道理是没法让晋王心服口服的,又道,“三国若是合纵成功,问题自然是千变万化,颜俞虽自恃有才,却也不能穷尽所有问题,狄相说我未有解决之法,我不否认,只一样,将来若是有何让王上不满意的,王上尽管发落便是。” 第66页 “颜俞,若是南楚灭亡,又当如何?” “南楚灭亡,那便三国逐鹿中原,那时三国纵约便无效了,颜俞自当归还各国相印,就看各位王上谁能得民心取天下了。只不过现在谈统一为时尚早,不如多考虑如何解燃眉之急,王上觉得呢?” “寡人觉得,”秦正武想了想,“就依你所言!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宫里,可自由行动,只是不得离开,寡人若真能取得南楚城池,自当放你归蜀魏。” “好。”颜俞看上去半点也不担心,好似已经看见秦正武打胜仗了一般。 “还不知道颜公子想要什么?” 颜俞的酒觚端到唇边,眼角轻轻一瞥对面的狄行,温声说:“我想要,晋国的相印。” 颜俞被安置在晋王宫中一处偏殿休息,秦正武虽没有明说何时会兵发南楚,但是他对那套说辞有信心,秦正武这个人,想要的不就是攻城掠池坐拥天下吗?法子摆到他面前,哪有不用的理儿?只不过,颜俞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就是了。 提笔写信,先告知魏方韩墚之危已解,可将签字的三国纵约书送到晋王宫,三国纵约指日可待,再提醒赵肃一切按计划行事,静候他归来。 信已写完,颜俞不知怎的,犹豫一会,还是提笔添了一句——问翼之安。 腊月初,帝君的祭祀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安南,前往望城的祭坛。齐方瑾虽然不是奉常了,但也跟着去,这是先帝留给他的特权。 齐方瑾未让学生随行,徐谦几人都被留在齐宅。这是第一年没有颜俞胡闹的腊月,徐谦几个人为除夕和元日作准备,却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魏渊和冯凌更是不敢提起从前颜俞的事。颜俞不在的日子,没有谁比徐谦更低沉。 “俞儿的桌子,撤了吧。”魏渊看着那张空桌,已大半年没坐过人了,以后大约也不会有人出现在那里了,何必留着惹人伤心呢? 冯凌问:“撤到哪儿去呢?” “给我吧。”徐谦突然出现在书室门口,低低地答。魏渊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来,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息声飘散在冬月的寒风中。 徐谦将颜俞的桌子搬到了自己房中,好像这样,就还能看见那人似的。 帝君祭祀规模大,程序繁复,又因为意义重大,马虎不得,很多东西从几个月前前就开始准备,亲自选祭牲、占卜选世妇养蚕也就算了,最难受的是祭祀前十天,散斋七天,致斋三天,不行房事,不放纵口腹之欲,就连音乐也不能听,以收敛心志。 李道恒为太子时,要求还没有这么严格,当了帝君之后只觉折磨翻倍,恨不得取消了这大大小小的祭祀,偏生徐贞带着他手下一群人天天上表,说什么祭祀是历代法典,帝君之责,好像不祭祀就没法活了一样。 这些日子,望城附近兵力增强许多,进出都得检查,李道恒整日看着那些苦大仇深的士兵就闹得慌,更有徐贞生日日跟着,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把祭文记熟,别的事情上错了不要紧,祭祀错了,那可是要冒犯天威的。 李道恒抬头一瞥徐贞刚正不阿的模样,估计自己背不完祭文连晚饭都没得吃。 “替予叫唐元来。”李道恒转身吩咐宫人。 李道恒相信,这群大臣里只有林广和唐元是把听他话的,其他的不是逼他干这个就是让他干那个,一天到晚不得消停。 “帝君,这些时日朝中并无大事,若是为公,帝君可熟记祭文后再请唐相,若是为私,”徐贞轻轻抬头,“那更要往后了。” 李道恒深吸一口气,要不是徐贞是李定捷的姐夫,他还不能这么快没有李定捷,必然要发落了他! 徐贞仍是跪着,并不言语,只是宫人也没有了动作,李道恒只得低下头去背祭文了:“······予承天意七载,顺□□止······” 祭祀当日,李道恒四更便要起床沐浴更衣,待得卯初时刻同帝后前往祭坛,朝臣们已经早早等候在祭坛附近迎接帝君帝后。 祭品和尸准备齐全,卯正时分,先由奉常徐贞登上祭坛,禀告上天,帝君腊祭始。 徐贞今日身穿红黑相间的祭袍,身佩白蒿,齐方瑾作为上宾站在祭台之下第一排,还能清楚看见他学生的模样。这么多年,他仍然认为徐贞是他最好的学生,端方有礼,上可敬帝君,下可奉师长,连徐谦也是远远不及的。那一身祭袍,曾是齐方瑾的衣服,他辞官归家那一年,交出祭袍时万分不舍,不知将来会落在谁的手上,却不知,正是徐贞接过了这一身衣袍。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传承。 徐贞声音虽不浑厚,但在安静的祭坛上,缓慢吐字,亦有别样的庄重之感:“天清七年季冬,大楚帝君携百官于此,敬告天地,闻声于诸神,求祈于先祖······” 李道恒站了许久,终于等到徐贞啰嗦完,他一步步上了祭坛,原本十分不屑的祭礼突然变得有些不可侵犯,直到他缓缓念出祭文:“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於乎,前王不忘······” 是了,他是这大楚的帝君,是四海八荒的至尊,是天之子,李道恒终于在此刻生出了些淡薄的责任感,他口中喃喃念着的,是他的土地,他的百姓。 第67页 百官站在祭坛之下,安静肃穆,衣带飘飞,唯有李道恒的声音回响在祭坛周围,响在颇为凛冽的北风中。 齐方瑾和徐贞看着没有出丝毫差错的李道恒,心里同时舒出了一口气。 帝君帝后祭酒之后,便是八佾跳《大夏》之舞。穿着统一服装的舞者鱼贯而出,突然,十来个舞者扯开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里头小丑的装扮来,竟直冲着李道恒而去。徐贞离帝君最近,心狠狠一跳,顾不上礼数,抽出祭祀用的利剑,反身一剑刺进了小丑的心脏,大呼:“保护帝君!” 李道恒被重重吓了一跳,身后的帝后也呼出了声,李道恒一把将帝后往后拖,自己也连忙后退几步,踉跄之中差点被拖地的衣物绊倒,祭坛下一片刀剑出鞘的锐利之声,百官无不惊呼。 “保护帝君帝后!”李定捷是早布置好防卫的,一看情况不对,立即指挥护卫上前抓小丑。 祭坛上下乱成一团,守卫们争先恐后冲上祭坛去,挥舞刀剑,祭坛下的官员有慌慌张张叫喊着躲到一侧逃命的,有不自量力要保护帝君的,还有不知所措和光看热闹的,一时之间,刀剑铿锵声、呼喊声、风吹衣袍声响成一片,好好的一场祭祀竟像闹剧一般。齐方瑾站在原地没躲,惊慌之余,更多的是苦恼,恨不得自己上前去杀了这些个小丑,好让祭祀继续进行。 小丑有十来个,武功不高,一看要被抓,纷纷自尽,血溅祭坛,死前口中仍大喊:“李道恒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刺客伏诛,帝君和帝后都没事,将相和九卿都紧赶慢赶上前来请罪,但是现在再追究责任已经没有用了。 祭礼中断,祭坛已污,这是极度不祥的事情。李道恒惊魂未定,舞者人数不够,加之李定捷生怕再出其他问题,不得已就此取消了祭祀。祭坛周围全部戒严,李定捷亲自护送帝君帝后回行宫,剩余的人一律不准离开,从舞者到官员,都要接受检查。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丘逢甲) 待得林广带着禁卫军将所有官员检查完毕,徐贞便去向李道恒请罪,李道恒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有怪罪,只说了些以后多注意的套话便让他走了。 徐贞从李道恒处离开,又到齐方瑾那儿去了:“此事是学生疏忽大意,未曾想到有人混进了舞者的队伍里。” 齐方瑾对礼乐之事最为重视,此番出事,心里比打仗还难受。这事确实是徐贞失职,但不能全怪他。齐方瑾做过奉常,知道这么一次祭祀要花多少时间精力,偶有疏忽在所难免,更何况,若是敌方有意渗透,那也是防不胜防。 “不必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排查不轨之人,郎中令也有职责,只不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徐贞也没有想明白这个,最初以为是百姓被过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若是寻常百姓,又怎会随意弃性命于不顾?更何况,能够混进舞者的队伍,知道要如何闹事,必不是乌合之众,只怕还有后招。 “徐奉常!”徐贞的近侍慌慌忙忙跑进来,“出事了!” 徐贞回过头,板着脸:“做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有事就说。” “洛辅城传来消息,昨日凌晨晋军进攻,现在城怕是破了!” “什么?”徐贞和齐方瑾皆是惊呼出声。 徐贞挥挥手让近侍退出,沉思片刻,方对齐方瑾说:“这想必就是那群小丑的作用了,拖住兵力,他们便可趁虚进攻。” 齐方瑾叹了口气:“如今此处形势未明,帝君安全要紧,也只得放弃洛辅了。”不知怎么的,竟是想到了颜俞,惋惜之中又混了些惊疑与气恼。 带兵进攻洛辅郡的正是东晋的将项起,项起从小参军,驰骋沙场多年,当年跟卫岚没少打,李定捷也是交过手的,这两年屡次进攻扬春、祥藩受挫的时候便反驳了好几次,无奈晋王都不听,一直憋屈到如今。 也不知是谁提的攻洛辅,跟他的想法竟是不谋而合,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秦正武下的命令——不可斩关仲阔。 敌将不斩,留着作何? 项起一路进攻没受到太多阻碍,心想关仲阔连座城都守不住,不斩留着吃白饭吗?却是秦景宣带着秦正武诏令前来,要见关仲阔。 关仲阔被绑了丢在营帐中,秦景宣知道项起脾气暴躁,生怕他听见自己接下来说的话要一刀砍了关仲阔,于是笑着说:“将军辛苦了,接下来还有仗要打,不如先行休息吧。” “哼!”项起自是不满,他在外头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可秦正武不是听狄行的就是听秦景宣的,他算什么?! 但不满是不一回事,这点忠诚度还是有的,不让听就不让听,项起一甩袖子走人。 秦景宣看着帘帐外的人影走远,这才将关仲阔从地上扶起来,为他解绑。关仲阔倒是十分谨慎,时时提防着秦景宣下黑手。 但是秦景宣什么也没做,将绳子扔到一边,还给他端来一觚酒:“王上知道将军特意放我们一马,特命我来致谢。” 关仲阔不接,他确实不愿意为李道恒卖命,但更不愿意糊里糊涂接受晋王的好意。 秦景宣笑:“将军原为李将军副将,若不是有意放过我们,项将军也不会这么快攻下洛辅城,我王有令,只要将军有意归顺,必为将军报夺妻之仇!” 第68页 “你们!”夺妻之仇几个字从别国人嘴里说出来,关仲阔颇觉惊讶恼怒。且不论他们是如何知道的,这乱世,谁又值得相信呢? “若将军不信,可自行归去,我等必不为难,只是,大婚之夜,夺妻之耻,将军真的这样放过了吗?”秦景宣当然没有这样的口才,如今看关仲阔的神情,不得不感叹颜俞对人心的了解。 “我东晋若得将军相助,必定如虎添翼,复仇指日可待。” 关仲阔想报仇想了几年,可是他一投入东晋,将来势必与李定捷为敌,李定捷待他有恩,他不能恩将仇报。 “听闻将军素来恩怨分明,断做不出恩将仇报之事,只是将军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对南楚何尝不是有恩?但南楚那位帝君如何报你?将军不必着急,可慢慢思量。” 关仲阔不言,只盯着秦景宣看了片刻,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实在令人猜不透。 祭祀被破坏和洛辅郡被攻破的事很快传到了安南,徐谦原本听见徐贞和齐方瑾都没事还松了一口气,可很快祭祀一乱,洛辅就被攻破了,这还能是谁的主意? 颜俞是应蜀王之请离开的,虽说这几个人都知道他必要合纵三国,但是他走了大半年就已经到了东晋么?速度也太快了。 “俞儿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书室里久久无话,终是魏渊打破了沉寂。 徐谦的指腹在衣物布料的纹路上摩挲着:“我已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这段时间想了很久,他想,也许自己已经能理解颜俞了,可这事一出,他又不得不怀疑起来,颜俞当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两位兄长脸色都不大好,冯凌犹犹豫豫地开口:“凌儿也觉得,这不是兄长做的。” 徐谦回过头来,颇有些惊异地打量着冯凌:“何出此言?” 冯凌记忆里的颜俞,连见到小孩子哭了都会不忍心,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兄长,兄长不会。”冯凌说着有些为难,他向来坚持天下要以法治,若是他的兄长做了叛乱之事,也是无法徇私的,“但是,如果真是兄长,也该依法处置。” “难道不是他做的,就能跟他脱得清关系吗?东晋向来最喜欢打扬春,此次为何······”徐谦忽然惊起,“不行,我要去找父亲,你们两个好好呆着!” “兄长!”冯凌追着出去,终是没拦住他。 “凌儿!别追了!兄长能自保。” 冯凌垂头丧气地回到书室里头,与魏渊相对坐着,一时无话。 从安南外城到望城,快马加鞭也就小半天的事,但是因为出了小丑的事,祭坛周围都在巡查,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搜身,徐谦看着那长长的等待搜查的队伍,心中焦急不已,骑马上前,高喊:“我有急事要见徐奉常!” “你是什么人?徐奉常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是啊,他是什么人呢?连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李定捷将军呢?我要见李将军!” 巡查的小兵们大笑:“哈哈哈······真是给个杆子就往上爬,李将军没空见你,赶紧走!扰乱望畴秩序,你就是死罪!” 徐谦张着一张嘴,都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洛辅郡破了,若兵力不回调,恐怕接下来还要再破几城,但是他又不能这么喊出来,若是没见着人先把命给丢了,那才得不偿失。 小兵们笑话了好一阵,引得林广上前来:“何事喧哗?” 众人立刻噤了声,一小兵战战兢兢上前:“下头有个人,说是要见徐奉常和李将军。” 林广探出头去,想必小兵说的就是骑在马上那人了,他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只觉眼熟,毕竟他只在多年春猎时见过徐谦一面,后来就再没见过,只不过细看,眉眼倒是跟徐贞有几分相似之处。“城下何人?” 徐谦仰着头拱手道:“学生徐谦。” 林广转头道:“放他进来。” 徐谦眼看着刚刚还嘲讽他的小兵立刻笑脸相迎,心中颇觉好笑,却又顾不得那么多,只朝着林广一礼:“多谢大人,学生有要事与徐奉常相商,可否请郎中令指路?” 徐谦见到徐贞的时候齐方瑾也在,他行过礼,匆匆说道:“父亲,晋军恐会一路南下,须立刻将兵力回调。” “怎可回调?祭坛周围若有刺客,如何保帝君性命无虞?” “不会,若是他们真想刺杀帝君,事情怎么这般轻易解决?祭坛的事显然是混淆视听的,为的就是拖住兵力,好让晋军攻下城池。” “可若是······” “父亲若是担心,尽可先回调一部分,震慑晋军,并尽快安排帝君回安南,今年的祭祀怕是不成了,留滞此处毫无意义。” 徐贞知道徐谦从小便习兵法,与齐方瑾的其他学生不大一样,再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还能不信他吗?“我没有调兵权,但我会禀明帝君,让帝君做决定。” “要快,先找李将军。”若是等禀明帝君,再召集群臣商讨,将会错过最好的反击时机,不如让李定捷去说,倒快得多。 徐贞看一眼齐方瑾,老师似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丢下一句“我去找你舅舅,你照顾老师”便飞快离开了。 徐贞离开后,齐方瑾才说话:“谦儿,此事与俞儿有没有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呢?徐谦心想,怀疑自己与颜俞勾结串通么?但是徐谦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只是低着头,恭敬回答:“祭坛之事,当不是俞儿所为。” 第69页 “为何?” “俞儿最见不得普通百姓受苦,不会为了一己私利送无辜的人来受死。”更何况,他要用计,不会这般好解。 “哼!破坏祭祀这样的大事,怎么还算得上无辜?”一想到被破坏的腊祭,齐方瑾不由得咬牙切齿。 徐谦没有反驳,只继续说:“但是出兵洛辅,应当是他的主意。”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谦儿的错,”徐谦想起多年前,颜俞趴在自己膝头,懒洋洋地问大楚最弱的是哪里,他笑着,手指点在洛辅城的位置上,“是我告诉他的。” 齐方瑾不是不知道他们年少时什么都看什么都学,竟不知这一群孩子早已经这样成才了,当即气也气不来,脑子一片空白,最后只长长叹息:“怪我,从来就没有教好你们。” “老师。”徐谦急急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残腊即又尽,东风应渐闻(曹松) “什么?”颜俞手中热酒一翻,手背红了一片。 来人还想再重复一遍,但是颜俞只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他脑中回忆着刚刚来人说的那些话,祭祀被扰,小丑被刺,晋军直下,取洛辅,活捉关仲阔,挥兵东南。他第一次感到了助纣为虐的绝望,或许是他低估了秦正武想赢的决心,又或许是没有料到秦正武会是这样冷血与无情的人。他在齐宅的天堂里生活了太久,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命真的可以如草芥。但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用?要出来的是他,要合纵三国的也是他,给秦正武出谋划策的还是他,再说了,他连挑起战争都不怕,说为那些个小丑感到可惜与后悔,谁信呢? 他说要出兵洛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结局了,徐谦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他的主意,也许会把扰乱祭礼这样的罪名一起扣在他头上,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也是,既然选择了出来搅弄风云,还要辩解什么? “兄长······”颜俞嘴里喃喃着转过手,手背上的烫伤并不严重,只是那片红还没褪去,“不要恨我。” 晋军在项起的带领下一路往东南而去,李定捷则带着人由望城而来,两路兵马最终在一个名唤幽城的地方对峙,结束了时间并不长的战斗。 东晋连取四城,虽然没有达到颜俞的预定目标,但足够让秦正武相信他的实力了,而南楚也算是及时止损。 但李定捷觉得,比四城损失更大的是关仲阔,属下来报,并没有找到关仲阔的尸体,也并不知他在何处。 或许是逃了?或许更严重,已经降了? 李定捷想到关仲阔这几年的光景,实是命不由人,不由得长叹一声,最终只能吩咐:“将关仲阔从名册中除名,此后不论生死,均非大楚将领。” 虽是这般划清界限,但终究不忍心看着他的老父母无人照管,于是便自己出了钱安顿关仲阔的父母。 关仲阔好吃好喝地呆了几日,秦景宣一会说许他什么什么官职,一会说为他解决终身大事,但是关仲阔始终没有点头。到了秦景宣须返回永丰那日,关仲阔才明确拒绝了他。 “关将军······” “郎中令不必再说,”关仲阔很坚决,“这几日来多谢郎中令款待,但我实在不能做出此等叛国之事。关某并非恩将仇报之人,今日受东晋之恩,来日必不与东晋为敌。” 秦景宣泄了气,只道:“关将军执意如此,我不再强求,只不知将军接下来要往何处去,在下必当竭力相助。” “多谢,但不必了,只要放我走,就可以了。” 元日前后,天气渐寒,因着祭祀一事,大楚边境都已经戒严,魏渊今年没能回北魏去,只写了信让家人不要担忧,一旦戒严解除,必会立刻归家。 这是第一个没有颜俞胡闹的元日,冯凌已经过了要上街玩的年纪,齐宅既沉闷又无聊。徐谦一个人搬了个小火炉到颜俞房子里,一坐就是一天,脑子里全是那些年两人打情骂俏的场景,他那时不知,原来快乐可以来得这么容易,也能消失得这么迅疾。 他在空空的房子里徘徊几圈,最终停在书桌前,安静地躺在那儿的便是颜俞翻阅摘抄多次的《论辩术》,竹简干燥泛黄。当日他在藏书阁内要颜俞不要看这类书,颜俞还朝自己淘气地挑眉:“若兄长不喜欢,我便不看了。”徐谦拿起书,心想:若我当日真的说不喜欢,你如今便不会走了吧。但以俞儿纵横天下之才,匡扶四海之志,一句不喜欢怎留得住他? 握着书的手指节泛白,徐谦眼睫一闪,反手将那本《论辩术》丢进了炉子里,火光如同饿了多日终于见到食物的野兽,“腾”地跃起,兴奋燃着竹简一角。徐谦看也不看,似乎毫无留恋转身出屋,外头明亮的雪光却是刺痛了双目。 周围寂静无声,院子里的红梅在一片洁白中开得灿烂。 颜俞在异国孤独地过完了元日,东晋直到上元节之后才重新开朝,开朝第一天,颜俞醒来,秦景宣亲自将东晋相印奉上,并带话说晋王要见他。 这个见不是普通的见,是让他在天清八年,东晋开朝的第一天以晋相的身份在大臣面前亮相,显示的是秦正武对他的倚重。最重要的是,颜俞已经是蜀相,秦正武做这个决定,就等于答应三国合纵了。 颜俞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懒洋洋地应了声好,便慢悠悠坐下来吃早饭,秦景宣都傻眼了,想催促他一声,颜俞却缓缓抬眼:“告诉王上,我收拾好就到。” 第70页 秦景宣无奈地皱眉,应了声是。正要告退时,又听得颜俞问:“那狄相,哦不,现在称呼狄先生好一些,他是什么身份?” 秦景宣拱手道:“狄先生已被降为少府。” 颜俞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颜俞这一收拾就是半个多时辰,秦正武和大臣们就在正殿上等了他半个多时辰,最怒的当然是狄行,昨晚刚被收走相印,今天就要屈居人下看人脸色,心中怒火狂燃,脸色却煞白如纸。 “臣颜俞,”颜俞端端正正跪下行礼,“见过王上。” “颜卿请起。”好像才过去没多久,称呼便全然变了。 待得颜俞起身,秦正武便朗声向殿下众臣道:“即日起,颜俞即为我东晋国相,我东晋加入三国合纵,此后与蜀中、北魏联合抗楚。” 殿下一阵窸窸窣窣,狄行甚至听到同情自己的声音,却又无法制止。他这会不说话还好,主动开口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秦正武抬手让这群人消停些,便迫不及待问颜俞:“寡人既已加入三国纵约,颜卿该告知寡人,灭楚的计划。” 颜俞坦然道:“目前三国兵力尚不足一举灭楚,需一到两年时间进行练兵筹备,期间可抽取部分兵力陈列于南楚边境,震慑南楚,保三国太平,待三国有力与南楚相抗衡,再行用兵。” “若南楚先行用兵呢?” “三国合纵后停止上贡,南楚的财货收入会大大减少,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南楚帝君不会轻易用兵。而在南楚迫不得已之前,臣会先入楚。” “你一人?” “我一人。”颜俞想,我一人,就够了。 也是这一天,南楚知夜有人前来请见李未,李未一哂,他这几年明显是被李道恒丢在这破地方了,怎么还会有人来贴他的冷屁股?不过想归想,还是让人把来客请进来了。 “知夜君。” 李未一愣:“关将军?你不是在洛辅?可是洛辅失守帝君问罪了?” 关仲阔摇摇头,把洛辅的事情都说了,李未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军是通晓大义之人。” 关仲阔轻笑:“大义不大义有什么区别?只盼着知夜君给我一席容身之处。” “说的什么话?将军信我才来投靠,我若是让将军受委屈,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李未说罢便立刻吩咐人去收拾房间给关仲阔,“将军现在我这里委屈一段时日,若将军以后自有打算,我必不阻拦将军!” “多谢知夜君!” “不必言谢。” 两人一同迈出大殿,来到宫墙最高处。站在此处往下,可看到城外奔涌的沧荥河。李未来知夜之前,安南故人为他送行时曾说沧荥河神会保佑他,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知夜一年不如一年,他也不知道沧荥河神是否放弃了他们。 “关将军,这就是沧荥河。” 关仲阔迅速观察了一番周围的环境,问:“知夜可曾受过洪水侵扰?” 李未点点头:“有过几次。” “知夜地势低,尤其面对沧荥河的那一面,若知夜君不嫌弃,在下愿为知夜尽力一试。” 李为听了,大为兴奋,连声道:“如此,有劳关将军!” 却说李定捷在大楚境内长途奔袭,稳固好边防后又赶紧回安南复命,这般辛苦也没有得到李道恒一句慰问,倒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为何不反攻取回被夺的城池?不能为予分忧,养着你们有何用?堂堂大楚的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群反贼在自己家门口作威作福,予的脸,大楚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李定捷跪伏在地,颤声回答:“帝君,非是臣纵容东晋贼子,只是天气严寒,将士们长途奔波,已是疲累,又未曾备战,士气不高,莽撞出击,只会教东晋贼人愈加猖狂。” “那这几座城池就不要了?那是予的城!” “帝君息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君乃是天之子,天下都是帝君一人所有,虽为东晋贼子占有片刻,不日之内必定收回。” 这些套话李定捷听太多了,他的将相,他的九卿,哪一个不是这么说?可是光是说话能顶什么用?祭祀中断已是不祥之兆,紧接着就是城池失守,这一年怕是不得消停。 李道恒脑子里烦成一团乱麻,罚了李定捷半年俸禄了事。 李定捷自感罪孽深重,回去后便立刻开始准备作战的计划。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 颜俞如愿佩上了三国的相印,并决定在蜀魏晋三国交界的和城准备祭天仪式,宣告天下蜀魏晋三国已成合纵,让三国国君共同祭天。 和城原本是吴国的都城,那些年被东晋灭了之后,现在竟也无人提及这个小小的属国。颜俞在前往祭坛的路上同赵飞衡感叹:“这个世道,连一个属国没了,都能这么快被遗忘,更何况是人?” “怎么?”赵飞衡笑道,“你怕没人记得你啊?不会的,就你这个二十三岁并相三国的阵仗,史书怎么绕也绕不过去啊!” 赵飞衡练兵大半年,人瘦了些,也黑了,看着更加硬朗,轻浮之色少了许多。颜俞听完他的话,只想苦笑:“绕不绕得过是一回事,至于怎么写,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我无所谓,哪怕是给我加缪、灵这样的谥号,我也听不见,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无愧于心就是。” 第71页 “不会的,定安将来必定名留青史,光耀千古!” 颜俞哈哈大笑,他对名留青史当真没有太多兴趣,却突然想,若是在后世的史书里,他还能跟徐谦在一起就好了。 应该不能了吧。 当天下人后世人津津乐道他一生的经历,他真心遗憾的或许只是没能把自己的名字同徐谦写在一起而已。 “定安,三国合纵后南楚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又未能与其抗衡,之后该如何?” 不用赵飞衡说,颜俞也想到了:“我至少还要一年,才能取回四城,这一年,须得让南楚无暇他顾。你替我传话给青竹,让他把我准备好的东西送到南楚,他知道的。” “好。”赵飞衡此番是陪同赵肃一同来祭天,此外,他还要与魏晋的将共同商讨三国练兵之策,今日是托了陪颜俞巡视祭坛的借口跑出来的,因着两人事务甚多,赵飞衡半路便回去了。 颜俞到祭坛时,三国都已有人在巡视检查,狄行被秦正武派来干这个差事,心中十分不快,又不能拒绝,这会碰上颜俞,只后悔当时怎么没把他给杀了?颜俞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看到他便想到大楚祭祀之事:“狄先生,你说,这一次祭天的礼乐没有问题吧?” 狄行本以为他要取笑自己,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颇有些惊慌,但又克制着不表露出来:“这祭天的事情可都由颜相主持,怎么会来问我呢?” “这是当然,只不过南楚的祭祀应该也由南楚奉常主持,怎么狄先生就插手了呢?” 狄行不敢与他对视,虽说他所为是为了晋国顺利出兵,但是他摸不准颜俞到底什么想法,况且他与颜俞一开始就不和,谁知道颜俞会不会借这个事搬弄是非? 颜俞倒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狄先生紧张什么?狄先生计谋过人,在下佩服罢了。” 谁敢信你的佩服? 狄行尚未来得及回答,颜俞就已转身离开,他的视线远远跟着颜俞,只见颜俞走向一人,攀谈起来,但对方过于恭谨,想必也是迫于颜俞的淫威。 狄行心念一动,叫来一个近侍去打听与颜俞说话的那人。 话说三国准备合纵祭天之事,这段时间便是大楚反攻夺回洛辅几座城池的绝好时机,李定捷也呈上了自己这些时日所拟的作战计划,但是李道恒一看见要花费的粮草数量时便犹豫了。 去年蜀、魏上贡均不足额,李道恒还没来得及发作这事,如今打仗就意味着要从自己裤腰带掏钱,李道恒实在不愿意,心烦意乱之时,殿中的竽瑟之声也嘈杂不已:“别弹了!” 乐师倡优不知自己弹错或吹错哪一个曲调,呆愣愣地停了片刻,又“哗啦啦”地跪倒求饶,殿中一列列的甬钟、铜铙还在轻轻晃动。李道恒一挥衣袖,让他们都退下了。 李定捷虽未抬头去看,却能听见乐师们离开的时候身上的玉环玉玦碰撞的声音。李定捷实在不忍再想,祭祀出事,城池失守,百姓受难,帝君却还养着几百倡优,日日奏琴起舞,开口道:“帝君当与大楚共进退!” 出战的书表被甩在地上:“那几座城池也没什么大作用,给了就给了,予没有这么多钱给你们拿去打仗!” 打仗没有钱,但李定捷却不止一次听说,宫中倡优生活优渥,吃食衣物堪比九卿,这教朝臣们情何以堪?长此以往,大楚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只是,这反驳的话说也说不出口,李定捷明白,若是三国没有上贡,只怕以后大楚也不会随意出兵了。 祭天当日,蜀、魏、晋三国国君身穿礼服,仪式从上午开始,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跟随前来的重臣们在祭坛下亲眼看着三国国君共同朝天祭酒,听着颜俞宣读三国纵约书,不约而同想着,这天下,是要更乱了。 “蜀、魏、晋三国要约曰:楚攻蜀,魏以精兵佐之,晋攻其后;楚攻魏,蜀绝其粮道,晋守和城;楚攻晋,魏为其后盾,蜀出锐师佐之。三国合纵抗楚,以期霸王之业······” 祭天结束后,国君先在近侍的护卫下离开,随后大臣们也一一往回走,单尧走至半路,突然被撞了一下,一回头,只看见一张陌生脸庞,但此人身穿晋国的朝服,想必地位不低,于是拱手道:“先生,在下失礼了。” 明明他是被撞的那个,怎么还先说自己失礼呢?狄行心想,太谨慎也不好啊,面上却是笑着:“先生,分明是在下失礼,不过在下捡到了您的物品,特来交还。” 单尧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根本没有丢东西,又何必还呢?但两手仍是藏在宽大袖子中,隐秘地接过了狄行偷偷递过来的东西。 吴王宫那两年已经被秦正武改成了他的行宫,这一次祭天,三国的国君和臣子都住在这里。 当晚,单尧偷偷溜出了房间,一路往晋国臣子住的宫殿去,左右确认两边没人,才抬手敲门。 正是更定时分,狄行听见敲门声,心中暗喜,赶紧去开门:“单先生里面请。” 单尧不知狄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即使进了门也不敢放松警惕,只问:“不知狄先生有何见教?” “哎,单先生不必紧张,只是听说蜀国治粟内史单先生素来学识广博,有匡扶天下之志,故而冒昧请您一叙。”狄行引着单尧到小桌案前,给他斟了慢慢一觚酒,双手奉上,“不知单先生是否赏脸?” 第72页 “不敢当,”单尧接过酒,“狄先生同样才学过人,在下望尘莫及。”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着官腔,仿佛是要试探对方,谁也不先戳破,就这么过去半个时辰,最终是狄行先忍不住了:“单先生,我就直说了,你我都是有同样志向的人,何不联手?” “同样志向?狄先生是指灭楚吗?” 狄行笑:“灭楚当然是其中一个,但是我说的是更具体一些的,与我们自身息息相关的。” “狄先生不妨再说得明白一些。” “听闻单先生在蜀中从政多年,既为治粟内史,又兼任蜀国世子之师,以单先生的才学和资历,难道就甘愿一辈子当个治粟内史屈居人下吗?” 单尧自然是肖想过相印的,但是赵飞衡说得好,他这个人有贼心没贼胆,想想便罢了,真要干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他干不出,更何况对方还是晋国人。“狄先生说笑了,治粟内史位列九卿,王上对我已是恩重如山,又何来屈居人下一说?” “若是换成旁人我也不替他鸣这个不平了,但是颜相,”狄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把对颜俞的不满露出一点儿给单尧看,却又很快收起来,“自然,颜相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是太过年轻,听闻颜相到蜀都第一日,蜀王便将相印奉上,未免轻率。” “王上心中自有计较,我不便议论。”单尧回敬了他一句,“更何况,颜相如今是三国并相,也不止我王一人将相印交了出去。” 说到这份上,再弯弯绕绕的就没意思了,狄行顺势道:“所以我说我与单先生有同样志向,我既与单先生有缘,不妨直言,这晋国相印,本为我所有,自然,这蜀国的相印,最好也是佩在单先生身上,所以,不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单先生,我都想争取一把。” 单尧来前打听过狄行这个人,野心大,心眼小,自恃有才,却都是些小聪明,今夜邀自己前来就是明证。不过,他既有这个心,又于自己无害,何不成全了他?“狄先生志向高远,在下佩服,相印乃是天下文人向往之物,我自然也属意多年,若是狄先生有妙计,在下洗耳恭听。” “妙计说不上,颜相此时是三国国君眼前红人,你我都得罪不起,只是日久见人心,我们只需让几位国君见到他的真面目就是了。”狄行边说边打量着单尧的表情,“此事靠我一人,断然不足,还需单先生为我助力。” 说是助力,也不过是利用。单尧心想,当然狄行说得有道理,更何况自己起的不也是利用他的心思么?那便相互利用。 单尧端起酒觚:“自当为狄先生效犬马之劳。” 狄行心知事成,立刻端起酒觚示意,饮尽酒后又道:“听闻单先生长子已到弱冠,在下刚好有一小女,虽未及笄,但实为仰慕单先生,不如今日定为婚姻可好?” 相互利用还不算,还要绑死在一条船上,狄行也是精明,单尧笑道:“甚好,在下回去后便请人占卜,狄先生静候佳音就是。” “哈哈哈······”狄行压着声音笑了几声,比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来得最快。 作者有话要说:  么哒! ☆、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客使人悲(高适) 颜俞虽为三国并相,但潜意识里仍认为自己是蜀国的臣子,但看今夜留在哪里便知道了。他忙碌这么一阵,比起刚到蜀国时消瘦许多,赵飞衡在赵肃面前打趣:“王兄可要好好补偿颜相,也不知在晋国受了多少委屈,累成这个样子。” “这是当然,颜卿这一年辛苦。” 颜俞能在赵飞衡面前说笑,但是在赵肃面前,还是要顾及君臣之礼,当即长跪道:“不敢,为王上略尽绵薄之力,臣不胜欣喜。” 赵肃是不愿意颜俞这么端着的,他比自己和赵飞衡都小,这些虚礼实在令人生气全无,相比之下,当年那个连礼都不行的少年就可爱多了。“颜卿不必如此多礼,在寡人与翼之面前,兄弟相称便可。” “臣不敢!” 颜俞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他最讨厌这些虚礼,如今却不敢逾越了,或许是他终于站到这么高的位置,才看清原来那些礼仪规范,是用来教会他如何自处的。 “罢了,不为难你,今日辛苦,颜卿回去休息吧。”赵肃虽是这么说,但似乎放心不下,颜俞也看出来了,并未马上离去,问:“王上可有疑惑?” “并非疑惑,只是四城之困不知何时能解,想到四城百姓,寡人心中仍是痛惜。” 颜俞跪伏在地,庄重道:“如今三国合纵,取回四城指日可待,请王上相信臣,臣当日所说,两年之内必定取回四城,绝非妄言!” 赵肃亲自扶他:“颜卿快快请起,寡人对你绝无猜疑之心。寡人既将相印赐予你,便是相信颜卿的才学与能力,是寡人着急了。今日辛苦,颜卿快些回去吧。” 赵飞衡也就势告退,同颜俞一并离开了。走出几步,赵飞衡感叹:“定安啊,我真怕有一天你也成了那般迂腐刻板之人。” 颜俞知道他的意思,说:“礼数不可少,不过与你,便罢了。” 赵飞衡咧着嘴笑,抬头看见皎洁的月光,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差点忘了,青竹要我转告你,你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却不想,这普通的一句话竟是让颜俞怔住了,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第73页 “怎么了?” 桃花开了,安南的桃花呢,也开了吗?徐谦还会像过去一样安静地站在桃林中赏花吗?他记得徐谦的眼睛,满眼都是桃红的芬芳,淡淡的笑意挂在嘴角,连桃花都逊色许多。 如今已近晚春,即使颜俞立刻赶回蜀都,也未必能看见盛开的花朵了。 原来,不管是梅花还是桃花,他总是要错过第一年的绝色。 祭天仪式过后,三国合纵的事渐渐在三国民间传开了,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唯一统一的只有对颜俞才能的夸赞,三国百姓都觉得那是自己的相,把颜俞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还觉得此后天下有望,要是被他听到了,估计能把牙笑掉。 此事也渐渐传入大楚,但是知道的人不多,没什么人敢大张旗鼓地讨论,毕竟那是别人的好事,可对于大楚而言,却是不容置疑的坏事。 齐宅里更是颜俞这两个字都不再提起,魏渊和冯凌倒还好,只是徐谦情绪低沉许多,有时冯凌特意找话跟他说,也得不到几句回应,叫人灰心至极。 这日,魏渊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信中说家中有要事,速回。魏渊心中一惊,魏致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呼天抢地的人,说有要事,必然不小,联想到齐映游和魏洋,魏渊简直一刻都呆不下去,立即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家兄传来书信,言家中有大事,渊儿须回北魏一趟。”魏渊拿着家信到齐方瑾跟前请辞。 魏渊是学生,不是仆人,要走只是一句话的事,齐方瑾不能拦,更何况齐映游和魏洋还在北魏,若北魏真的出事,也只有魏渊能保他们母子。 齐方瑾心中不舍,却只说:“一路小心,若有事务必来信,虽然北魏与大楚相距甚远,为师年迈,但还有你兄长与凌儿,必不令你一家受困。” “多谢老师,渊儿明日便上路回家,望老师保重身体。” “去吧。” 魏渊颇有些愧疚,他分明看见了齐方瑾眼中强忍的泪水,却什么也做不了。 徐谦和冯凌一同送魏渊出城,冯凌心中记挂着齐映游,在城外长亭上不断嘱咐:“兄长家中若是有事,定要来信告知,也务必要代凌儿向映游姐姐问好。” “好。”魏渊应道,又转身看向徐谦,“兄长,你······” 徐谦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从今晨起,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是颜俞这么久都没有再回来,也许是外头的形势已翻天覆地,他隐隐觉得,魏渊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陪着他长大的两个弟弟,就要永远与他离散了。 “渊儿,”自从魏渊加冠后,徐谦再没有这样叫过他,如今听来尽是心酸,“你要保重,照顾好映游和洋儿,不必担心老师和凌儿,安南自有我在,只不知这一去······”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他们都明白,魏渊却坦然:“兄长,人生一世,随缘而已,若是机缘已尽,便是求也求不来,若是尘缘未断,自有再见之时。” 回北魏,也许······徐谦想了想,仍是艰难开口:“若是你,你······” “若我见到俞儿······” “亦不必多言。”徐谦低声接道,可他接完这么一句,也不知自己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魏渊没有再说,几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是冯凌开了口:“兄长快上路吧,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魏渊点点头,骑上马,一扬马鞭,身影渐渐消失在长亭的视野中。 魏渊离开之后,三国合纵的消息渐渐传入了李道恒耳中,只是这事大楚的朝臣都没有亲眼所见,又不见对方有什么动作,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真假。 但若说分不清真假,不如说李道恒根本不愿意分,一旦此事是真,朝臣们必然又要上书出兵,他的钱不多了,怎么还能分出去? 只是,还在朝臣们为此事争吵不休时,李未的一封奏章到了安南。 这几年来,李道恒对李未是越来越疏远了,每次上书都没说出一两句让他高兴的话来,如今一看见他的书表就头痛。 果不其然,这次的书表同样令人心烦,也许后面还会更令人心烦。绢布上细细列举了这几年林广的所作所为,包括当年对帝君所为不加劝阻,反而亲自上门将大婚的孟孙送入宫中,还有春猎和祭祀时守卫不严,导致多次陷帝君于险境,实在不能担任郎中令一职。更不要说他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徇私枉法之事,简直数不胜数。李未不仅严辞指出林广各项罪过,更恳切请求李道恒务必彻查,不教此等恶人身居高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李道恒看这书表的时候身边只有几个人,林广就在跟前。他毫不在意地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李未?” 林广在李道恒面前功夫做得很足,一听到李未的名字立即下跪:“臣惶恐,竟不知何时开罪知夜君,还望帝君明示,臣必定亲自前往知夜谢罪!” “行了!”李道恒挥挥手让他起来,“李未就是这个性子,小题大做,不必理会他。” 林广垂头应是,心里却不这么想,他不理会李未,难保李未将来不会收拾他,他们当年的梁子结得也不小,从卫岚到颜俞,以后保不齐还有别人,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先发制人。 魏渊一路揪着心,连着十来日快马加鞭回到宁成,一进门便急冲冲地去见兄嫂,行完礼便问:“出什么事了?” 第74页 魏致神色如常,只是多了点担忧,看到魏渊回家,心就放下了:“无事。” “那为何······” “自颜相并相三国以来,局势渐紧,”魏致缓缓往院子里走,魏渊跟在他身后,“怕是不日便要兵发南楚,我担心你啊!” 魏渊颇为失望:“兄长,安南是都城,即使出兵也不会立刻打过去的。” “谁能说得准呢?你那师弟,实在本事通天,你在南楚我不放心,何况洋儿还小,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们妻儿交代?” 罢了,人都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魏渊不再讨论此事,转而说道:“我去看看映游和洋儿。” “去吧,他们母子等你许久。” 按理说,魏渊已成年成婚,应该要另外建府居住,但是魏渊长年不在宁成,魏致也不愿意为这些世俗规矩远了弟弟,便让他们一家继续住着了。 魏洋快满四岁了,一个多月前魏致告诉他父亲就要回来,他便日日夜夜地盼,一瞧见魏渊的身影就立刻扑了上去:“爹爹!” 魏渊把儿子抱起来:“洋儿又重了,想不想爹爹?” “想,爹爹还走吗?” 魏渊看着魏洋一脸稚嫩和天真,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这个孩子从出世起,就与父亲聚少离多,想到这,魏渊心中离开安南的遗憾也减少了些,再一看,齐映游已是跟了出来,在门前行了个万福礼:“兄长回来了。” 齐映游如今已是成熟的妇人模样,结着整齐端庄的发髻,举手投足都已没有当年的羞涩,只是这一声“兄长”始终没改,因着没有人计较,便这般成习惯了。 魏渊把儿子放下来,朝她点点头:“嗯,我不在的时候,夫人辛苦。” 齐映游让仆人带魏洋下去,又跟着魏渊迈入房中,伺候他更衣沐浴,神色淡然,不言不语,确是佳妻。 “凌儿托我向你问好。” 齐映游抿嘴笑了笑:“兄长若得空,便送一封书信回去,教祖父放心吧。” “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渊儿回家养娃了,真隐士了~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王维) 却说三国的将平日里各自在国中练兵,但来日终究是要共同作战,少不得要一同商讨些事情,便定下每季在吴王宫会面一次共同讨论的规矩。 三国的将里,项起是个大老粗,赵飞衡随心所欲,魏国的将正是魏方的儿子魏南甫,同他父亲一般唯唯诺诺,颜俞原本不欲插手,只是陪着他们几个人讨论一回,却发现这几人凑在一起,简直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除了互相指着对方鼻子骂或是一同问候李道恒的先祖外,毫无进展。颜俞头痛不已,第二天不得已摆上了自己那点蹩脚的功夫:“这三国里,蜀国地势险要,军队长于伏击,但是平原作战却不足;魏国土地辽阔,军队擅长陆战,而不善水战;至于晋军,勇猛有余,后劲不足。若是······” 他这么一说,几人也很是佩服,只是项起耐不住性子,还没等颜俞说完,便急忙问:“那到底怎么才能把南楚给灭了?” “大楚与蜀、晋交界线,以岷江为界,”颜俞无奈摇头,却还是耐心作答,“向西山脉连绵,地势险要,由东以平原和河流为主,蜀国可在边界西部打伏击,魏晋则在东部作战。晋国可训练水军,魏军为其后盾。” 大概是想到蜀国四城,颜俞补充道:“我还是想从蜀中入手,南楚多年与东晋交战,对晋军的脾性已经摸得太清楚了,该给他们弄点新鲜东西。” “定安出手,果然不凡。”赵飞衡厚着脸皮夸他,颜俞简直想把头埋起来,他这点本事,拿到徐谦面前,那都不够看的。 徐谦。 颜俞的心重重一跳。 几人散去后,赵飞衡便跟颜俞一同回去,颜俞无奈笑道:“你们几个平日就是这般?项将军也真是,怪不得这么多年没打赢南楚。” 赵飞衡知道颜俞这是拐着弯骂他们没本事,挥挥手道:“要是有这么厉害我王兄也用不着请你了,你多担待!” 自然是要担待,又不能跑了,颜俞叹气:“我终究未习兵家之术,纸上谈兵便罢了,等到了战场上,还得靠你们!” “这你就放心,”赵飞衡是有本事的,只是不想这么早在魏晋两国面前显露出来,“我还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两人说着说着,不免又提到关仲阔,赵飞衡气恼道,“我看那会就应该让你去劝降,要是有了关仲阔,哪还有现在这么多事?” 颜俞失笑:“他自己要是不愿想,谁去也没用。” “哼!”赵飞衡轻蔑地撇过头去,“非得做那南楚臣子,要是降了,晋王肯定好吃好喝地养着他,难道还比不上给抢他妻子的暴君卖命强?” 颜俞只是笑,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他可以说得气势澎湃,说得徐谦最后只能用“胡说八道”来回应他,但这一年多,他却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很多事情他不再去争辩对或错,他心中有自己的正道,不需他人来认可。 当然,如果那个人愿意认可,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翼之,在很多人心里,南楚那位帝君并不是暴君,而是天之子,代表的是天,是道。这天下的一切都归他所有,无论是大婚之夜抢了他人的妻子还是强取城池,最多只会被劝谏一句失德。” 第75页 “哼!天道断不会如此待我蜀中百姓!” 听完这么一句,颜俞倒是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何能与赵飞衡相谈甚欢,却又没有继续说了,换了个话题:“翼之,你怎么看魏晋这两位将?” “项起和魏南甫都不是有心机的人,项起是个糙汉子,心里想什么断然会说出来,魏南甫嘛,看着弱,但心思很缜密,打仗不行,要是管账,那肯定是好手,还半分不敢贪污。问这个做什么?” 颜俞轻笑:“我只是想看看,若让你与他们其中一位交朋友,你更愿意交哪一个罢了。” “若是让我自己交朋友,谁都行,”赵飞衡一下就明白了颜俞的意思,“只不过是你想让我交,那就得听你的了。” 颜俞看着他,轻松一笑。 几乎有大半年,颜俞都奔波在蜀、魏、晋之间,加强三国的联系,商讨各项灭楚事宜,有一回在魏方那里听说魏渊已回到北魏,便从高陵到了宁成。 见不到徐谦,见魏渊也是好的。 仆人来报“故人求见”的时候,魏渊正在院子里的池塘边上陪魏洋喂鱼,还想着他自小离开北魏,平时并不与那些世家子弟来往,不知是什么故人来求见,一回头便看见了颜俞。他负手站在院中不远处的竹林旁,细长的竹叶影子映在他修长的身上,只迎光,不染尘,生微风。 “俞儿?”魏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着把魏洋抱开。 颜俞在薄薄的浮尘后笑:“兄长,是俞儿。” 魏渊终于没有怀疑了,快步上前去抱住了他:“俞儿,真是你,你怎么来了?”未等颜俞回答,他又转身朝魏洋招手,“洋儿,过来,见过你叔父。” 魏洋懵懵懂懂的,一脸“我的鱼还没吃饱”的撒娇劲儿,两只肉手搭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行礼:“洋儿见过叔父。” 颜俞一脸笑,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他蹲下来,抱了抱魏洋,又仔细端详了一阵:“洋儿眉眼像极了映游,倒是唇鼻似你。” 魏渊弯腰对魏洋道:“兄长们应该下课了,去找兄长玩好吗?”说罢又唤仆人来带魏洋去找魏致那两个已开始读书的儿子玩,自己则拉着颜俞进房叙旧:“也就只有俞儿,不等人通报就自己进来,俞儿今晚住下吗?” “俞儿来见兄长,自然是等不及通报的。”颜俞一路跟着魏渊穿过偌大的院子,直到他书房里,心里万般庆幸,魏渊没有因为他这两年来做的事情而疏远他,那徐谦是不是也不会怪他? “映游可好?” 魏渊给他倒水,水声伴着回答:“没有什么难事,只是偶尔牵挂老师,担心要开战。她两边夹着,哪边都放不下。” “说回来还是怪我。” 魏渊轻笑一声:“怪你什么?这世道乱得太久了,总得有人出来收拾烂摊子,今日若不是你,来日的人未必有你这盖世才华和为民之心。说不上幸不幸,兄长未必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绝不强求于你。” 颜俞想,这话要是从徐谦口中说出,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兄长回来多久了?” “半年有余。” 半年有余,颜俞计算着,那他还能知道半年前的徐谦是什么样子。 “兄长不曾怪你。”颜俞只沉默了短短一瞬,魏渊便已做了回答,魏渊是和他们俩一起长大的,哪能猜不出颜俞心里想什么。 颜俞低头一笑,一颗浑圆的泪珠滴在衣服上,他抬头,坦然看向魏渊:“多谢兄长予我心安。” 魏落蝶听说颜俞来了,大步跑着朝魏渊的书房来,未到跟前已听得门开的声音,她猛然停下,呆呆望去,魏渊和颜俞并立在房门口,虽然过了很多年,但她记得小时候说过的话,也记得她要嫁的人。 “兄长。”她匆忙弯腰福了福,眼睛在魏渊和颜俞二人身上飞来飞去,也不知到底想看谁。 魏落蝶如今十五岁了,及笄不久,正是可以许亲的年纪,她不扭捏,也不害羞,就是来跟魏渊说这事的,她要嫁给颜俞,嫁给这个并相三国的颜公子。 “是落蝶?”颜俞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惊讶。 “正是。”魏落蝶直盯着他,想要在那双眼睛里抠出点不寻常的情意来。 但颜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意可以给她,他转向魏渊:“多年不见,落蝶已这么大了。” “是啊,当年没羞没臊地说要嫁给你呢!” “如今也是的!”魏渊本是一句玩笑话,孰料魏落蝶竟接了口,魏渊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俞儿,落蝶口无遮拦,你莫要与她计较。” 颜俞倒不在意,反正如今哪家的姑娘来了他都一个回答:“落蝶才貌俱佳,何愁找不到好人家?我一生奔波劳碌,恐耽误了落蝶。” “我愿意跟着你!”魏落蝶也一样的执拗。 “落蝶!”魏渊忍不住训了她一句,虽说他平时不大管魏落蝶,也知道妹妹性格洒脱,不拘一格,不像映游那般识礼数,但是此番跑到人家跟前来说要嫁要跟这样的话,实在不像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孩。 魏落蝶还想说什么,被魏渊一眼瞪了回去。颜俞则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颜俞在魏渊家里留宿了一晚,齐映游含着泪朝他问长问短,颜俞既感动也有愧,基本上都垂着头,没有半分在三国朝堂上的气势。 “兄长务必保重自己,映游身为女子,无力保全亲人,只望祖父、父亲与兄长们,能活一个是一个。”齐映游眼角挂着泪,颜俞只觉她的每一个字都敲在自己心上。 第76页 当日他离开齐宅之时,信誓旦旦地对徐谦说一定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天下的安定,但若是那代价恰好就是齐方瑾和齐晏平,他又该如何面对齐映游和魏渊?若是上天更残忍一些,要用徐谦去换这天下的太平,他换还是不换? 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落蝶都长大了,我还是没见到谦儿! ☆、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李曾伯) 颜俞本以为这一天已经够难熬的了,却不料更难熬的还在后头。次日清晨,颜俞还没收拾好自己,薛青竹就匆匆忙忙来到宁成君的府邸前要找他。 颜俞听着仆人回报,又料到魏渊定然准备了早饭,怎么也得让他吃了早饭再走的,但是薛青竹不是那种一点小事就大呼小叫的人,他这么着急,必有大事。 “烦请让他进来。”颜俞想,干脆一边和魏渊吃早饭一边听薛青竹说事好了。 可是薛青竹一看到魏渊也在跟前,却又不说了。 还是颜俞发话了:“无妨,兄长不会透露任何事。” “要么,我还是回避一下?”魏渊体贴道。 “兄长不必。”颜俞看向薛青竹,“说吧。” 薛青竹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看向颜俞,道:“知夜君,反了。” 一阵磕碰之声,颜俞的反应跟薛青竹所料差不多,手中碗一下就砸了,好久都没说出话来。魏渊显然也愣了,他跟知夜君自然没什么瓜葛,但是知夜君的忠诚仁义却是四海赞誉的,又怎么会造反呢? “这消息,可是真?”问话的是魏渊,也算是替颜俞问的了。 薛青竹这回没抗拒,低头道:“是真,南楚帝君已派林广前往知夜讨伐。” “怎么会是林广?”此时颜俞已经震惊完了,脱口而出这么一句,可是还不等薛青竹回答,他就已经想通其中门道,当初是他利用李未和林广之间的恩怨把李未推上了这条本与他无关的路,自然要想到林广的报复。 薛青竹看主子这神情,大概也想明白了,不再多说,只补充道:“李将军这段时间在外练兵,并不在安南。” 哼,林广倒是会挑时间!颜俞嘲讽完了心下又生起一片愧疚,各种想法在脑中盘旋:“我要······”即刻反应过来魏渊还在跟前,便起身告辞,“兄长,俞儿还有事,这顿饭恐不能陪兄长吃完,兄长见谅!” 魏渊也起身送他:“无妨,俞儿忙去吧,待得将来不必这样奔波了,再还兄长这顿饭便是了。” 颜俞匆匆离开,上了回蜀都的马车。 在回蜀都的路上,薛青竹详细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是李未参了林广一本之后,林广便竭尽全力要反击,李未是李道恒的亲弟弟,能完全扳倒他的只有谋反这一条。这样的事林广从前就做过,这回更是得心应手,到处搜集了李未想要造反的证据,搜集不到就捏造,这过程中还查到了关仲阔藏匿在知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林广将所谓的证据呈给李道恒的时候,李道恒自然没有完全相信,只是李未当初救了颜俞和如今藏匿关仲阔两事让他耿耿于怀,当即下令让李未解释。 但是李未从知夜传过来的书表竟丝毫没提到这两件事,只一再强调自己绝对忠于帝君,毫无反心,所有的指责都是无中生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林广在李道恒面前煽风点火,又说起李未多次为已故的卫岚鸣不平,分明是以此拉拢卫岚的旧将,为他的“大事”作打算。 半年的时间里,李未的书表像雪花一样从知夜飞到安南,作着无言也无力的申辩。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说辞在林广口中会变成怎样虚伪和矫饰,以至于如今,一顶造反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时,他竟还想束手就擒,到李道恒面前说自己是无辜的。 颜俞听到此处,久久沉默:“所以,这半年,南楚无暇他顾,并不是在查林广,而是在查知夜君。” 薛青竹知道他的安排,最早送那封信到知夜,就是希望以此拖住南楚,好让三国有时间准备攻楚,可是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颜俞的预料。 他不是没想到林广会垂死挣扎或者反泼脏水,他是高估了李未的地位。 他以为,以知夜君的身份,是能处理得掉一个郎中令的。但是事实证明,他失策了。 “颜相,接下来要如何?” “我要入楚。” 颜俞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回到蜀都后,次日便去见了赵肃,提出要去取四城,赵肃既兴奋也忧心:“真能取回来吗?” “王上既然传信入楚请我,此刻便无需疑我。” 赵肃听着这话,颇有些惭愧,赶紧解释:“颜卿,寡人并非······” “臣知。”颜俞知道他不是怀疑自己,他只是太想要取回四城了,那四城在赵肃心中的分量,大概跟蜀都,甚至跟整个蜀国是一样的。 但是赵飞衡不这么想:“定安,你是真的想去取四城?” 颜俞不敢与他对视,只笑笑:“自然,不取四城还能取干什么?我以为刚刚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赵飞衡不是笨人,不可能不知道颜俞想干什么:“既然只是取四城,不如等南楚消停了再去吧,如今知夜君叛乱,恐怕南楚帝君也没空理你。” 第77页 颜俞有点心虚,像小时候逃学出去玩被徐谦抓了正着一样。他确是有私心,他要去取四城,也要去救李未。 李未曾经救过他,又被他所利用,他不能无动于衷。 “翼之不觉得,正是因为南楚内乱,我们才更容易趁虚而入吗?” “颜相此言有理。”赵肃道。 赵飞衡自知若论口舌,自己是赢不了的,但是要论对赵肃道了解,他倒略胜一筹。“王兄可不要太放心,南楚战火一燃,误伤了颜相,损失可就大了。” 果然,此话一出,赵肃便又沉默了。 颜俞朝赵飞衡看过去,竟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因着这事,两人在离开蜀王宫后还起了一番争执,颜俞说什么也要去,赵飞衡说什么也不放,两人各执一词,没个消停。 “我答应过的,两年之内一定要取回四城!两年之期在即,你是要我食言吗?” “你食不食言我不知道,我只知离两年之期还有几个月,你为何要在此时入楚?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是,我有,但那是我做下的孽,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你不就是想去救李未吗?”赵飞衡懒得跟他绕圈子,直接把话戳破了,“可你是我王兄用相印请来的人,是我三国的相,跟那李未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知夜君,你以为三国会有这大半年的安宁吗?!” “难道为了这大半年的安宁,就要赔上你吗?李未他不配!” “翼之!”颜俞大概是第一次这么严厉地跟他说话,“若是我一定要去呢?” “你就试试看,看我会不会放你走!” 颜俞突然笑了:“这就是你把青竹放在我身边的原因是吗?你若不想让我走,我就永远都走不了。” 什么?赵飞衡脑子里突然一空,竟是什么都想不到了。在颜俞的眼里,他是这样的人吗? 颜俞那边,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了,这一年半来,赵飞衡怎么对他的,他最清楚,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只怕是把赵飞衡那一点真心都伤完了。 颜俞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被赵飞衡拦住了:“颜定安,你既要这么说,我便这么做给你看,南楚战火没消,你就不要妄想踏进南楚一步!” 赵飞衡也是说到做到的人,颜俞无奈之下把时间推到了开春,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赵肃都同意了,赵飞衡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与此同时,林广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前往知夜,李未好似还抱着一点希望,竟然下令不得抵抗。眼看着大军就要杀到跟前,关仲阔实在忍不住,跪在李未面前涕泪泣下地求他不要束手待毙:“知夜君!哪怕不顾惜自己,也要为世子想一想,难道您真的忍心让李氏这一脉断在您手上吗?还有几万跟随着您的将士,即便帝君会放过您,却没有人会放过他们啊!” “不,帝君断不会如此待我,我们是同根相生的亲兄弟!” “十万大军啊知夜君!您还不明白吗?” 他要明白什么呢?那是他的亲兄长,纵使荒淫无度贪图享乐,但是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念书一起策马,他离开安南的时候兄长也会笑着说一声舍不得,他回安南,兄长便让他春猎结束后再走,那是他的亲兄长啊! “他们是来屠城的啊!” “知夜君,卫将军惨死的时候您就应该知道了!” “您去问一问,知夜的几万将士,有多少愿意白白背上这反叛的罪名?” “难道真的要再添一桩卫将军一样的惨案么?” 李未双眼通红,失神一般往外走去,关仲阔见状,立刻起身跟上,只见李未停在外头长廊,面朝着沧荥河的方向,喃喃自语:“沧荥河神真的不再保佑我们了吗?” “如果河神有知,必定不愿看到知夜君束手就擒!” 李未转过头,看着面前的人,不,他不能反,但是他可以保住知夜,他还可以去帝君面前解释,那是他的亲兄长,一定会听他解释的! “关将军,可愿助我?” 关仲阔聊起襟袍,长跪朗声应道:“臣,誓死追随知夜君!”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张元干) 知夜只有三万兵马,但士气很高,又有关仲阔坐镇,不一定会输。李未没想真的反,他只是想,先把林广的大军打退,他再前往安南请罪,哪怕把他贬为庶人,他也无所谓,但是他的妻儿,他的部下不能白白死去。 林广到知夜时,城门紧闭,一派严防死守的样子,他倒不由得笑了,他最怕李未什么都不做,否则造反这个罪名都坐不实,如今李未动了,倒好办得多。 林广并不着急开打,他不擅长作战,即使知道知夜兵马不多也不敢轻举妄动,又传信回安南,等着李道恒再给他派十万援兵,到时候,二十万大军,踩也能把知夜踏平了。 关仲阔不敢轻易主动出击,外头一马平川,没法打伏击,人数太少再怎么样也是要吃亏的,要怪只能怪李未做决定太迟了,导致他错失了先机。 大概想到林广会搬救兵,关仲阔不敢拖太久,几日后便带着军队出城迎战。先驱部队以四人为一组,打散敌军。知夜的士兵知道此战事关生死和荣誉,不敢懈怠,一到战场便无所畏惧地猛冲上去,不管不顾,像是要跟对方拼命。 第78页 林广才不愿意身先士卒,一边瞎指挥着士兵们尽快破敌,一边赶紧往后躲。熟料,关仲阔骑在马上,几乎是径直冲着他而来,林广避之不及,只得反身应对。两人甫一交手,便是分外眼红,一招一式都是冲着取对方项上人头去的。周围也打得火热,尘土扬起几丈高,像是要把整个知夜都吞没。 知夜的先遣部队一开始占了上风,可是人数太少,很快就被反击得七零八落。关仲阔在马上瞥了一眼,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去,撤退的话都到了嘴边。 趁着关仲阔走神,林广一□□得他手臂鲜血直流:“叛军还不快快投降!” 关仲阔不理会伤口,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必定要跟林广拼个你死我活,可是知夜的将士们分明已经抵挡不住,无奈之下只得顺势下令退兵。 出师不利。 李定捷收到消息,兵也不练了,紧赶慢赶地回到安南,请求亲自去知夜收服叛军。他想,如果他去,知夜君和关仲阔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林广,恐怕他连这两个人的尸体都见不到了。 但是李道恒很明显不会答应:“此事有林广就足够,予吩咐过,绝不枉杀一人,但也绝不令一个有罪的人逃生!”最后一句,似乎意有所指。 “帝君!”李定捷还想争,“郎中令不擅行军,还是让臣前往支援!” “不必,予已经再调十万兵马驰援,二十万大军,再怎么不会打仗也够了。” “帝君······” “够了!”李道恒耐心尽失,“你私自回安南,予没有治你的罪已经够宽容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几日后,李道恒派去驰援的十万兵马到达知夜,林广这下更是有恃无恐,硬生生撞开了城门。城内顿时惊慌失措,知夜的将士原本就没打过仗,一下作鸟兽散。林广下了命令,普通士兵可以不管,但是高阶将领一定杀无赦。 关仲阔的手臂上缠着绷带:“知夜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能把命送在这里!” 李未怎会料到自己有要逃命的一天?当即六神无主,只由着关仲阔给他牵来马,懵懵懂懂上了马才问:“那夫人······” “知夜君!来不及了!”关仲阔也骑上马,马鞭一挥,两匹马便载着人猛地朝另一边城门跑去。 被远远丢下的知夜,一时间成了人间地狱。 才一天的时间,知夜几乎所有有官职在身的人都成了刀下冤魂,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气绝当场。李未的妻妾儿女也没有逃过一劫,林广在进入李未的院落时还能听见孩童呼救的声音,他不过随手摘了一片叶子,这院落就彻底安静了。 “启禀郎中令,并未见到知夜君和关仲阔。” 林广有一瞬间的错愕,难不成是逃了?要是这两个没抓着,把别人都杀了也没用,当即下令展开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说找不到! 可是整个知夜,真的找不到这两个人的身影,下属回报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惹了林广不快。林广知道,他不能把所有时间都耗在这里,不然谁知道安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把五万兵马留下,收编知夜军队,继续追捕李未和关仲阔,剩下的我带回安南,向帝君复命!” “是!” 颜俞知道知夜被攻破,李未下落不明的时候,他正在跟秦正武商量开春入楚送三国纵约书威慑南楚的事。取回四城是蜀中的事,三国虽说合纵,也必没有白白将兵力出借让蜀国获益的事。 因而,颜俞只得瞒下取回四城的目的,同秦正武说是递交纵约书。魏方那里没有异议,秦正武质疑了几句,也同意了。毕竟颜俞要的只是陈兵于南楚边境,入楚的事情将由他一手完成,秦正武吃不了亏,而且,这部分士兵列兵期间的所有粮草是由蜀中承担的。 颜俞知道自己错过了救李未的机会,但是只要李未没死,就还有机会。时下已入冬,颜俞一走出大殿,便被寒风吹得发抖。 这是颜俞离开安南后的第二个冬天了,但是他好似没法习惯安南以外的冬天。他的记忆里,冬天该有洁白的雪花和燃烧的红梅,还有徐谦温暖的手。 不知道他的梅花开了没有。 安南自然是不得安宁的,或者说整个大楚都不得安宁。自从林广回报了李未和关仲阔逃了之后,李道恒便下令大肆搜查,大楚界内,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 于是安南便日日都是士兵们带着刀跑在大街小巷,随时进入各户人家搜查的景象。齐宅没能幸免,这么一次搜查,不知道造成多大破坏,整个宅子鸡飞狗跳便罢了,齐方瑾最心痛的还是书室的古老竹简。每次搜查,那些古老脆弱的书简就像是垃圾一样被丢得到处都是,齐方瑾看得涕泪齐下,士兵们一走,便颤颤巍巍地把竹简一一拾起,再细细擦干净,放回原处。 徐谦送走搜查的士兵便立刻回到书室找老师,扶着齐方瑾坐下:“老师,还是谦儿来吧,您莫要累着了。” “天子不德,臣子不忠啊!”齐方瑾仰天长叹道。 徐谦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默默去收拾书简,齐方瑾颤抖着擦了眼泪,看着徐谦忙碌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竟想,早知道是现在这般模样,还不如当年让俞儿玩个够。 他的俞儿啊! 一想到颜俞,刚擦干净的泪眼却又模糊了。 第79页 徐谦在书室忙活,冯凌也没闲着,外头闹得鸡犬不宁的,全都是他跟童子收拾,大半天才弄好,便又得吃晚饭了。 三个人吃晚饭也快一年了,但冯凌总是能想起颜俞和魏渊还在的那些年,虽然吃饭的时候不能胡闹,但是人一多,即使不说话也热热闹闹的,更何况,颜俞总是能弄出各种各样逗人开心的事情来。冯凌想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 徐谦还以为他叹这一声是因为今日搜查的事,晚饭后安慰了他几句,冯凌问:“他们还会来吗?” “会的。”答完这一句,徐谦的心情好似也沉重了些。 冯凌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么多,可又忍不住:“兄长,知夜君真的谋反了吗?” “兄长不知,”徐谦顿了顿,又抬头看他,“但是,兄长不信。” “凌儿知道了。” 冯凌今年十九,尚未加冠,徐谦随手顺了一下他的头发,不知想到什么,竟落下泪来。 “兄长······” 听了这一声,徐谦泪流不止。如今,竟只有一人唤他兄长了。 将军府内,李定捷亲自端着饭菜进了书房里的密室,黑暗的空间里突然亮起一盏烛火,映出两张憔悴的脸庞。 “知夜君。” 这两人便是李道恒大肆搜捕的李未和关仲阔了。那日他们俩一逃,离开知夜后竟不知往何处去,还是关仲阔大胆提议,趁林广没有反应过来,尽快回到安南。两人乔装打扮,进了安南后便果断进了将军府,一直躲在李定捷书房后的密室里。 这段时间的发展和关仲阔猜得一模一样,李道恒在大楚境内搜查他们,大有不见人决不罢休的气势,李未始终担心会因此牵连了李定捷。 但李定捷是不怕的,他根本就不相信李未会造反,即使是关仲阔在他身边,也绝不能动摇他一分。因而这段时间,李定捷不仅把他们俩护得好好的,还天天亲自送饭菜来,顺便商量到底该如何解决现在的问题。 李定捷和李未都想过直接到帝君面前去解释,但是关仲阔坚决反对,现在李道恒已经认定了知夜君造反,这么一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若是有个解释的机会还好,最怕人没开口,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开口的时机。 但是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关仲阔问:“知夜君可还有什么故人?” 李未轻笑一声,暗淡的双眼里满是苦涩:“故人?你们已经是我最后的故人了。” “要么,投向三国吧。” “不!”李未惊起,“即使真的身死,我也绝不能做此等叛乱之事!” “知夜君!不管您做不做,这顶帽子已经扣在头上了,难道还逃得掉吗?”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李未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我不信,这世上没有相信我的人!” 几乎每一次商量,都是这样告终,直至深冬来临,也没有商讨出什么来,如今关仲阔只能期盼着上天降福,否则他们就再也没有生机可言了。 ☆、是中谈吐俱悠悠,曾君独可古人俦(张明中) 上天尚未降福,林广却先发现了不对劲,数次向李道恒提及这样大规模搜捕都没有结果,定是有人故意藏匿了李未和关仲阔。 李定捷看他这意有所指的样子,反驳道:“听说郎中令可是每一家每一户都搜查过的,就连朝中众臣的府邸都没有放过,别人不说,光是将军府上,郎中令就去了好几回,我看是郎中令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才故意开脱吧,若是郎中令力不从心,可尽快禀明,也好将此事交予合适的人去办,莫要平白耽误了时机。” “怎么?李将军等不及了?”林广自然不会任他宰割,“李未和关仲阔可都是你的好友,要真是将此事交到你手上,恐怕永远也找不着了。” “说话要讲证据,郎中令!” 李定捷和林广吵了一早上,明明都是武人,说话却比文人还厉害,底下徐贞偷偷看了一眼齐晏平,这件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两人都知道不对劲,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天清八年早春,蜀、魏、晋三国近十万兵士陈列于南楚边境,骇得边境几个郡守赶紧上报帝君,李定捷立马派了六万士兵增援。 不料,对方那十万兵马并没有动作,好似只是给大楚展示一下他们的实力。李定捷暗自松了一口气,以大楚如今的实力,这么打一场,至少要两年才能恢复过来,又加上知夜君的事,大楚内外不安,难免顾此失彼。 最重要的是,李道恒不会让他打。 李定捷不敢放松,增援的兵马仍是留在边境,敌军不退,他们定然不能先退。 颜俞坚持要一人入楚,赵肃是不同意的:“若是你出了什么事,这三国百姓怎么办?” “不会,”颜俞轻松地笑,“王上相信我。” 颜俞说得轻松,但是心里一样七上八下,他一人去,取四城的事才不会轻易泄露,更何况,他还要救李未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可是,他要独自去面对李道恒,那个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想起还会觉得恶心的男人。 赵肃拗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并让赵飞衡在边界接应他。 赵飞衡上次那话一说就是好几个月,这几个月竟然没有好好跟颜俞说过一句话,如今颜俞入楚在即,前路艰险,就连颜俞自己都说不好会有多少困难,赵飞衡的担心更是只多不少,只是赵飞衡说不出太多肉麻的话,只硬邦邦丢了一句:“一个月,最多只有一个月,你要是没回来,老子屠了安南!” 第80页 颜俞知道赵飞衡不是开玩笑,他的心里从来只有蜀中百姓,离了蜀中,剩下的人于他而言,大概真像猪狗,他若是不管不顾,大开杀戒不是不可能。 颜俞笑笑,轻声道:“放心,一月内,我必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次日,一辆普通马车“哒哒哒”由蜀入楚,几日后进入安南。 说只身一人便是只身一人,这马车连同驾车的人都是颜俞租来的,颜俞在车舆里掀开一点车帘,望向他熟悉的安南。这里曾是他的故乡,他见过上元夜如昼的灯火,也见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听过马车轱辘的声响,还有雨水敲打瓦片的滴答。 他嗅到桃花的芬芳,风中缠绕着徐谦的味道。 两年了,兄长,俞儿回来了。 颜俞自然是怀了私心的,此番若是能在取回四城以外见上徐谦一面,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不过,这世间,多的是异想天开。他这一番,保住自己已经是难上加难。 颜俞带来的是三国国君的请见文书,因而很快见到了李道恒。他是第一次站上大楚的朝堂,这个无数文人梦寐以求的政治舞台,但是他太早地选择了站在这个明堂的对岸。此后,便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李道恒看到请见文书的时候,并不在意那是哪国的国君发来的,他在意的只是要来的人竟是颜俞。李道恒自然不会忘了颜俞,几年前的春猎,他本想慢慢品尝颜俞的滋味,却被一场火搅了局,那起火的人到最后也没抓到,现在看来当时没有直接把他弄晕占为己有,真是留了个祸患。 这回颜俞一人前来,不就是绝好的机会吗?煮熟的鸭子飞回来,李道恒怎能轻易放过? “颜公子,颜相,”李道恒一步步从殿堂上沿着阶梯走下,缓缓走至颜俞跟前,那双丹凤眼还是一样,充满了诱惑,“多年过去还是这么好看,多少人魂都被你勾没了。”说完,帝君勾起一边嘴角,眼里写满了□□的欲望,笑得像个嫖客。 颜俞知道自己要遭遇这样的眼神,早早做了准备,并不理会他的调戏,只拱手行礼:“王上。” 他这一声“王上”便在殿上激起千层浪了,朝臣们交头接耳,窸窸窣窣,李道恒看了几眼他们的反应,甚为满意,却也没对颜俞生气,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叫错了,要叫,帝君。” 颜俞头轻轻一偏,躲开他的手,强忍着内心的不适:“蜀、魏、晋三国均已宣布脱离南楚,自成国家,如今他们与南楚是平等的,颜俞身为三国并相,称自己的君主为王上,自然也称您为王上。” “哦?”李道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几年前他尚未加冠,像个孩子似的,只以为他有些小聪明,倒没机会领略他这伶俐的口齿,如今看来,还真是个宝贝,“这样,你就不能算我大楚人了,不是我大楚人,还只身一人进宫,很危险啊!” 颜俞不动声色,依旧稳稳站立:“蜀、魏、晋三国已陈兵南楚边境,若颜俞不能按时安然回去,南楚也很危险。” 有点意思,李道恒现在脑子里想的不是大楚危不危险,而是如果颜俞脱光了躺在他的大床上,那腰,那腿,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无一不是风景,想到这,李道恒喉结滚动,咽下口水,仿佛已经把颜俞吃干净了似的:“说说,你到这儿来,要什么?” 唐元始终观察着李道恒的神情动作,只知这回,他这小师弟恐怕名节不保,而大楚,不知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瑜、玖、琏、瑶四城,原为蜀国所有,三年前被南楚强行占有,致使城中百姓水深火热,颜俞特来收回,请王上下令让楚军退出四城,由蜀军接管。” 瑜、玖、琏、瑶四城?李道恒想了想,才记起就是那修个行宫和马场修了好几年的地儿,说真的,现在颜俞愿意陪他睡一觉,十城他也给,不过他虽然昏,但是不傻:“赵肃那会儿都不说话,怎么现在轮到你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蜀王势单力孤,自然无法与王上抗衡,今时不同往日,想必王上也清楚吧。” 清楚,自然清楚,你也今时不同往日了,李道恒后悔得很,若当时直接粗暴一些,管他是不是心甘情愿,抢进来睡了再说,如今也不必忍得这么辛苦。 “四城嘛,你要也行。”李道恒话未说完,殿下已闹成一片,“不可”的喊声此起彼伏,搞得好像是要把他们杀头似的,李道恒眼神凌厉一瞟,又立刻恢复了安静,“你用什么来换?” “颜俞是来取城的,不是来换城的,否则王上尽可以等着三国数十万大军攻入安南。”颜俞这就是在夸大其词了,还脸不红心不跳,不过忽悠说谎本就是他的强项,连这点小谎都撒不好,他还怎么并相三国?“俞还希望王上能沐浴焚香,祭告上天,归还四城,并且永不得以任何理由侵占!” 简直得寸进尺! 李道恒还真不在意什么数十万大军,但是他的臣子在意,李定捷趁他还在考虑,出列道:“帝君,此事事关重大,三思而后行啊!” 李道恒不说话,不知是在想什么,颜俞便从袖中取出一小卷轴,笑道:“自然会留时间给王上三思,颜俞在此奉上一物,乃我蜀、魏、晋三国纵约书,三国已正式合纵,若将来南楚出兵,不管至何处,面对的都是三国的联军,王上确要三思!” 这是□□裸的威胁!最初颜俞那一声“王上”就已是大不敬,但是李道恒竟然没有计较,现在说什么数十万大军、三国纵约书,摆明了是告诉他们三国如今不能惹了,最好乖乖把四城交出来,不然可就要死人了。 第81页 但李道恒一旦按照颜俞的要求做了,不但等于承认三国和大楚的平等地位,更是告诉世人,大楚怕了这三国了,那他这张脸就真的不用要了!今日即使是李道恒傻啦吧唧地答应他,这殿下的将相九卿也不可能答应! 颜俞感觉到他背后的目光像尖枪如长矛,干脆利落地捅穿了他的身体,只可惜这些人光有眼神能杀人,若是真把武器放到他们手里,倒未必敢轻举妄动了。 惜命的怕不要命的。这些人都太惜命了,而颜俞,本来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李道恒自然不能在朝堂上把他想的事情说出来,否则朝臣们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 “容予想想。”李道恒一步步回到殿上,半分不着急,道,“颜相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予必定给你回复。” ☆、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张可久) 大楚朝堂之上,几乎有一半是齐方瑾的学生,但是颜俞不认识他们,他的记忆里,兄长只有徐谦和魏渊二人而已,故而也谈不上交情。他目不斜视,将这些人统统当成了空气,但有一人,他无论任何也躲不过——徐贞。 颜俞和徐贞谈不上多熟,只不过每年元日后徐贞会去齐宅看齐方瑾,晚上必是要一起吃饭的,颜俞算了一下,他至少也跟这位南楚的奉常有过十几顿饭的交道。 更重要的是,那是徐谦的父亲。 颜俞记得他第一次与徐谦见面,那是在他进入齐宅后不久,徐贞大约是听说了齐方瑾收了新的学生,特地来瞧一眼。那一日,他穿着一身新的白袍子,安静地站着,不说话,但是不怯场,那双勾人的丹凤眼眨巴眨巴,无辜地跟徐贞对视了好久。 徐贞转头去和齐方瑾说话,颜俞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只紧紧地抓着徐谦的手,像在没有光的黑暗里彼此安慰。 “定安。” 众人都已退出大殿,陆陆续续地往宫外走。颜俞在脚步声中辨出声音的来源,上前两步,本想鞠躬行晚辈礼,又突然想到自己还是三国并相,似乎不大合适,于是只拱手称呼:“徐先生。” 他既这么说了,徐贞也没必要厚着脸皮跟他套近乎,单刀直入:“你可知,那大殿之上,坐的是你的帝君?” 要不齐方瑾怎么把徐家父子当成毕生最得意的弟子呢?他们师生几个,说出的话,用的语气,甚至连上扬的尾调都是一样的。 但颜俞不是,他不是齐方瑾得意的学生,也不是心甘情愿供奉着那位帝君的愚昧忠臣。 “我只知道,”颜俞眼皮往上一扫,眼神凌厉,语气却温柔,“那四城受苦受难的,是我的百姓。” 徐贞神色一凛,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却是无可指摘。 颜俞看他没有别的话再说,垂首就要告辞,走出两步却又止住了,回头唤:“徐先生。” 徐贞示意他有话就说。颜俞蹙着眉,很是为难的样子,徐贞还以为他是要问徐谦,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常人可比,想到这,心软了些,上前两步,同他走了一段路。 但是颜俞没有问徐谦,他低声道:“徐先生,可知知夜君在何处?” 李定捷从宫中出来,心中实是不安,一来帝君割城,有损天威;二来三国合纵,若是来日大举进犯,他怕是片刻之间抵挡不住。 这两件事压在心头,李定捷眉头不展,送饭菜进密室时也是愁云密布,李未忍不住问:“将军今日是怎么了?” 李定捷勉强笑笑:“倒也不是我的事,只是今日,三国的相颜俞入楚,说是······” “你说谁入楚?”李未一愣,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听到颜俞在三国大展宏图,但是那时离得那么远,听人说起来,好似是不认识的人,如今离得这样近,竟是恍如隔世。 李定捷详细说了今天的事,李未却不动声色,好似颜俞要做的事不过是来买个烧饼,倒是想到李道恒,心下冰凉:“颜公子才貌绝代,又是三国并相,若是在大楚受辱,恐怕天下不得安宁。” 受辱?关仲阔眼皮一跳:“知夜君是说······” 我得救他。李未心想,嘴上却说:“将军,我记得你有一侄儿,名唤徐谦,我能否见他一面?” “知夜君要见谦儿作甚?”李定捷不明白。 李未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除了徐谦他也再想不到能有谁会心甘情愿救颜俞,或许就连徐谦也是不愿意的,但是他要问。 次日上午散朝后,有人来请颜俞进殿去。颜俞知道他今天就能为赵肃取回四城,却不露声色,只照常换上礼服去见李道恒。 李道恒看上去心情不错,几乎可以用“欢天喜地”来形容:“颜俞,既然你要四城,予便给你四城,今日早朝予便在众臣面前说了,你可知予为你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颜俞心中冷笑:“俞惶恐。” “惶恐倒也不必,予今日便可下令让大楚军队退出四城,你说的祭告上天也可即刻开始准备,不过,予有一个条件。” “王上但讲无妨。” “也算不得条件,只是予祭告上天归还四城,颜公子乃蜀相,该跟予一起上祭坛的。” 这话说得也没错,颜俞想,再昏庸的君主应当也不敢在祭天一事上作假,更何况,他这么一搞,全天下都知道他要把四城归还蜀中,即便再想搞把戏也占不到理,而这几天,正好是打探李未消息的好时候。 第82页 “那就请王上即刻写诏书发往四城,为表诚意,”颜俞眼睫毛一颤,“俞希望能让郎中令亲往。” 李道恒现在满脑子都是颜俞的身子,只想把他剥光了听他□□,不管颜俞提什么要求他都能立刻答应,当即让人把林广叫来,又动笔写了诏书,盖上帝君印章,准备随时归还四城。 林广见到李道恒和颜俞坐在殿内的时候不由得大大吓了一跳,既惊讶颜俞能心平气和坐在李道恒跟前,又惊讶李道恒竟然没有火急火燎地上了颜俞,可不是令人疑惑? “不知帝君唤臣前来有何要事?” 李道恒轻飘飘地把诏书给他:“你即刻前往四城,宣读诏书,将四城归还蜀中。” 林广一惊,虽然他今天早上在朝会上已经听到李道恒说这件事,大臣们的口水也没有能挽回一丝半点,可他没想到,帝君竟然这么着急。 “帝君,可否······” “不必再说,你快去快回!”李道恒现在觉得林广在跟前多呆一刻都令人烦躁,虽然他还不能这么早将颜俞据为己有,但是一个人慢慢欣赏这张脸也是好的。 林广无奈领命,躬身退出了殿门。颜俞得了李道恒的承诺,又想着李未的事,便也告退:“既是这样,俞也不再耽误王上休息,王上只需在祭天之前派人告知俞一声便可,俞必定按时前来。” “颜公子何必着急?”李道恒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走?“予还有些事想向颜公子请教,不知颜公子是否赏脸?” “王上说笑了,南楚朝臣均是才华横溢之辈,王上又怎会有事需要问我呢?何况,若是俞一直不离开,恐怕会有多嘴多舌的人以为王上为难臣,传出去必会对王上声誉有损,王上三思。” 他被威胁了,李道恒想,当年颜俞的聪明还是小聪明,如今却是有智慧之人了,那双丹凤眼也是一年比一年诱人。 颜俞垂着头也知道李道恒在盯着他看,但他也知道,李道恒现在还不敢拿他怎么样,果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李道恒便唤人来送颜俞回去了。 颜俞被安置在宫里一处偏殿,即使知道在祭天之前李道恒不敢对他做什么,但颜俞还是十分谨慎,送来的饭菜一定要和殿中伺侯的奴仆一起吃,奴仆们自然是不敢的,颜俞便威胁说不吃就去告诉帝君,说奴仆们怠慢他,奴仆们哪承受得起这样的罪名,很快便束手就擒了。 又过了一日,殿中几个奴仆知道颜俞人好,他问什么基本都会答。颜俞瞅准时机,随口提了一句:“听说大楚知夜君去年反了?” “嘘!”一个老奴赶紧示意他别作声,又压低了声音,“公子不知道,知夜君在宫里是禁忌,帝君一听到这几个字就要大发脾气的,要是让帝君知道我们在讨论知夜君,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颜俞故作惊慌,又好似忍不住好奇:“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知道了,大家放心就是,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否则第一个吃亏的,不就是我吗?况且,我从前听说,知夜君是最忠心仁厚的,造反一说不可信吧?” “唉,公子哪知道啊?”老奴很快被勾起了倾诉欲,“一开始谁也不信啊,但要是知夜君不反,哪用得着二十万大军呢?现在人也没找到,不知道藏在哪里呢!” “知夜君当年位高权重,想来,愿意保他的人也不少吧。” “当年是当年,现在谁沾了知夜君,谁就是死路一条,敢保知夜君的人,能找到一个就算不错了,唉,这知夜君也真是的,怎么就反了呢?好端端的······” 颜俞又同老奴说了些别的,直到李道恒派人来报过两日便举行祭天仪式,颜俞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快?!” “帝君说了,归还四城不算得大事,若不是颜相要求,也没有必要,所以此次祭天便在宫中举行,不必到望畴了。” 不算大事,那他是不是有可能在祭天的时候动手脚?不至于啊,再怎么简单,百官也会在下面看着的,百姓们也都会知道这事,他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家俞儿超级厉害! 俞儿:厉害就快点把兄长还给我! ☆、宁甘结袜系,不作拜路尘(陆游) 祭告上天大楚归还蜀中四城的事在安南传得沸沸扬扬,李未也已在李定捷的密室里见过徐谦,除了关仲阔,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知夜君,您当真要去救颜俞?” 李未在黑暗中愣神:“我不是要救他,我要救的是大楚,若是帝君真的不顾大局,强留颜俞,整个天下都会陷入战火之中,君主可以糊涂,但臣子不可以。” “可知夜君,您这一去,恐怕······” “我知道,所以你务必带他走,让他回到蜀中。” 这计划太冒险,关仲阔不免担心:“那徐公子,是否可靠?” “他是颜俞的兄长,若他靠不住,也没有别人可靠了。”李未嗤笑一声,像是自嘲,“说白了,我们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何况,我也没有要他做什么事。” 李未甚至因为担心徐谦太冲动,只告诉徐谦帝君有可能将颜俞留下,引发双方战争,并未提及李道恒对颜俞垂涎一事。 “关将军,若是你到了蜀中······” 关仲阔在黑暗中跪下:“知夜君!臣说过誓死追随知夜君的!” 第83页 “我已不是知夜君了,这个天下还有很多值得你追随的人,蜀王向来宽厚,更是卫将军的妹夫,你跟着他,我也很放心。” “不!知夜君,一切都会顺利的,大楚的先祖会护佑你的!” 李道恒把祭天的事交给了下面的人,但自己也没闲着,朝会时便把三国合纵书甩出,示意朝臣们看:“这个什么三国合纵,该如何破解?” 朝臣们听到这个,心中甚是欣慰,直觉大楚还有救。唐元立刻拱手上前:“以利结盟,必定为利分化。三国合纵,只需从中挑拨,分裂三国关系即可。” “说得简单,你倒是说怎么分裂?” “帝君可派人前去各国游说,让他们彼此怀疑,这结盟便不成了。” “照唐卿的说法,从哪一国入手为佳?” “晋国对我大楚早有不轨之心,若由晋国入手,恐怕收效甚微。反倒是魏国与蜀国,一个庸碌,一个软弱,都是容易分化的对象。但是魏国路途遥远,恐途中会被晋国拦截,不如由西北面直接入蜀,游说蜀王。” 李道恒大悦,心想养着这帮人,总算有点用场:“好,就照唐卿说的办,至于出使人选,可有计较?” 去游说,必得口齿伶俐,冷不防还会直接对上颜俞,到时候若不能胜他,丢的是大楚的脸面,谁也不敢轻易接这活儿。 李道恒一看又没人说话了,刚刚兴起来的一点情绪如同小火遭遇了倾盆大雨,灭得一点不剩:“无用!” 帝君大怒,底下“哗啦啦”跪了一片,此起彼伏地喊着“帝君息怒”,这一声“息怒”却让李道恒更恼火了,好像没本事为他分忧也没关系,一句话就能搪塞过去似的,李道恒“啪”一声砸了桌案上的砚台:“统统给予闭嘴!” 果然闭嘴了,整个殿中鸦雀无声,李道恒甚至听见自己的喘息在回响。 这么安静了许久,李道恒破罐子破摔似的丢了一句:“那便唐元你亲自去。” 唐元惊恐不已,他出主意便是不想去干这苦差事,没想到直接砸头上了:“帝君,臣恐怕不能胜任啊!” “有什么不能胜任的?”李道恒不耐烦地瞪他一眼,“都是齐方瑾的学生,他颜俞能结盟你就不能分化?还是说你这个师兄赢不了师弟?” “这······”哪能这么算啊?唐元想,颜俞一个,至少顶得上齐方瑾一半的学生,但是帝君已经大怒,他再说这话可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撞么,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臣,领谕。” 唐元要作为大楚使节出使蜀中,一怕丢脸,二怕丢脑袋,于是特地找齐晏平和徐贞商量了一番。若是可以,他是想直接找齐方瑾的,毕竟齐方瑾一手带大了颜俞,对他最了解不过,但是如今齐方瑾实在没法再为这些事情费心费力,唐元只得退而求其次。 实际上,唐元平时很少与这两人来往,齐晏平在朝中不够起眼,徐贞又太过刚强,两个人都不受帝君重视,唐元好不容易才爬到相的位置,可不想因为跟他们关系太过密切而丢了帝君的恩宠,因而一直以来跟他们都只是点头之交。这般平淡的交情,却在出使前请两人到相府中彻夜相谈,徐贞心中颇有微词,却知道这是大楚之事,因而并未推辞。 “老师曾同我说,遇事多与两位兄长商量,只是平日实是忙碌,也并未找到机会,今日确有大事相商。” 徐贞不愿意耽搁时间,直说:“唐相不必客套,时间紧迫,唐相有何事,直说就好。” 唐元本也不愿绕弯子,只怕这两人对自己有意见才这般,如今徐贞既如此说了,他也不必客气:“在家中兄长唤我表字即可,兄长既这样说,我也不客套了,此次出使蜀中,实非我愿,朝中胜于我的不在少数,只是帝君指派,我推辞不得。大任在身,若是失败,损我大楚之威,我仰愧君主,俯怍师长,今夜但请两位兄长助我。” 说回来,齐晏平和徐贞跟颜俞都不熟,毕竟他们也不住在齐宅里头,又何尝有办法?徐贞道:“说到颜俞,恐怕犬子更了解一些,我所知,也不过从老师那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只知他少时流离失所,被亲人丢弃,但是聪慧过人,从小倚仗着师长宠爱,没少胡作非为,但是老师为人,唐相也知,”徐贞并没有称唐元的表字,一来不愿意套这点近乎,二来瓜田李下,谨慎些总没有错,“是绝不允许学生在大事上犯错的,故而颜俞从入蜀起,所作所为均是老师未曾想到之事。众多学生里,老师对颜俞宠爱甚多,但颜俞也未曾顾及老师,我亦不知,他有什么弱点了。” “颜俞可是贪功好禄之人?”唐元问。 徐贞摇头:“不会,他若只是贪功好禄,根本不必远离安南,以他的才学,在大楚朝廷占有一席之地不是难事,况且,若只是贪图财名,即使要走,也该是选择东晋,而不是弱小的蜀中。” 唐元叹气:“那岂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齐晏平始终不开口,像座雕塑,徐贞知道齐晏平的性子,并未勉强他,兀自想了想,说:“帝君既是要唐相分化三国,何必非得从颜俞入手?” 唐元恍然大悟,后轻笑:“是了,兄长所言有理。与其费心去想如何打败颜俞,不如直接想如何说服蜀王。” 徐贞紧接着道:“蜀王向来恭敬,若不是帝君强取四城,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四城归还,蜀王定会心软,唐相往这个方向去想,也许就容易多了。” 第84页 唐元点点头,笑着向两人拱手:“多谢两位兄长。”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的齐晏平才开了口:“只是颜俞若在,许多事情怕还是难。” 厅堂一下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唐元刚轻松片刻,又紧绷了起来,竟觉得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让帝君留住颜俞,可若是颜俞回不到蜀中,蜀王只怕是对大楚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对他言听计从呢? 祭天这日,颜俞听从安排,凌晨便起床沐浴更衣,外头天蒙蒙亮,他就要前往宫中的小祭坛。他今天的任务是听李道恒读完他归还四城的祭文,然后上祭坛去和李道恒一同祭酒。 祭天结束,他就应该回蜀中去,不然多留一日危险便多一日,只是,他还没有打听到李未的消息,那日问徐贞,徐贞竟半点不知。他回安南这么多天,即使李未一直躲着,知道李道恒轻而易举给了四城出去,怎么会沉得住气什么都不做? 难不成李未根本没在安南? 颜俞抬头望向东方那一轮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右眼皮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李定捷也准备出门了,这几日因着林广不在,搜查暂时停了,今日又是祭天,重要的人都在宫里,正是李未逃出安南的好时候。李定捷穿戴好,却没立刻府邸,反而走进了书房。 只是,密室门一开,却是空空如也。李定捷的心如同巨石一般沉入湖底:“知夜君?” 李定捷木然地走进密室,又点亮了里头的烛火,只见里头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根本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他们走了。 也许是知道这几日搜查放松,又不愿拖累自己,所以提前离开,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但是李定捷心里不知怎么的还是十分沉重,呆楞了片刻,却是老管家来唤:“将军,再不入宫,可就要耽误祭天了。” 李定捷回过神来,匆匆关上密室,进宫去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李煜) 今日天气格外好,没有春雨飘飘,却是暖阳朗照,春风送来桃花的气息,这是熟悉的安南的味道。颜俞站在祭坛下,这样想着。 他的身后,是沉默肃穆的百官,也许不甘,也许无所谓,反正那四城对于他们来说除了脸面,什么都不是。 李道恒今日穿着礼服,带着冠冕,在祭坛上说着些“体念瑜玖琏瑶四城百姓思念故国之心”的话,不多时,颜俞便被请上祭坛上,与李道恒一同祭酒。 颜俞一步步走上祭坛,余光中又瞥到祭坛上的徐贞看了他一眼,神色莫名。 今日究竟有哪里不对? 祭酒须得先将第一觚酒浇在祭坛上,以示敬告上天,第二觚酒则需祭酒的人饮下,以示遵从上天安排。 祭酒的酒觚乃青铜制成,上面花纹繁复,显得古老庄重。颜俞看着李道恒端起了酒,自己也跟着端酒,指腹的皮肤触摸着酒觚表面的古老纹路,清酒在酒觚中微微晃动,如同李道恒冠冕上的珠饰。 “祭酒,敬告上天!” 李道恒和颜俞一道将酒洒向祭坛,阳光照在泼洒的酒上,闪出刺眼的光。颜俞偷偷看了一眼李道恒,对方若无其事,难不成真是他自己多想了。 下一觚酒他得喝,还得喝完,不然就是对上天不敬了。他自己要求的祭天,要是不喝完那觚酒,别说李道恒,这里每一个人都不会放过他的。 酒已经送到了唇边,阳光下,酒水透明,颜俞甚至想起了小时候去摘莲蓬时在莲叶上看到的沉甸甸的水珠,就是这般,也带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这是他在宫里第一次独自饮食,但这是祭坛上的酒,会有问题吗? 颜俞将空的酒觚放回去,没觉得不舒服,只是李道恒却又露出了垂涎欲滴的笑容:“这般,颜相可满意?” “有劳王上。” 祭天不过一个多时辰,到这里就结束了,李道恒和颜俞先走,待得他们离开祭坛,百官也可回家了。 今日徐谦好似心不在焉,但是又跟以往的心不在焉不一样,连冯凌都看出来了:“兄长可是在想祭天的事?” “啊?”徐谦猛然回过神,眼神躲躲闪闪,敷衍回答,“嗯。” “不得不说兄长实在好本事,竟敢只身前来。” 徐谦摩挲着衣服上的纹路:“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胆子大,他连命都敢不要,有什么不敢做的?” “这倒是,”冯凌轻叹,“好不容易兄长回来一次,可也没机会见到,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徐谦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冯凌觉得今日书室气氛不大好,讪讪闭了口,书室又陷入了沉默。 颜俞大概想不到他会光着身体躺在李道恒的寝室里。李道恒确实在祭酒里动了手脚,为着能让百官眼看着颜俞是好好走下祭坛的,他特地选了过段时间才会发作的药。 用迷药已经是李道恒宽容了,李道恒原本想用□□的,但是又怕颜俞宁死不肯,他又要错过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还是迷药稳妥些。 李道恒看着颜俞乌黑的长发散在赤、裸的肩头,浑身上下干净得像一块通透的玉。他俯下身去,在颜俞干净的脖子上用力地吸食着。 颜俞的身上有股很干净的青草味,大概是今早沐浴用的花草留下的味道。李道恒亲过脖子,又继续往上,亲他的脸他的唇,亲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 第85页 李道恒想,他要在颜俞身上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寝室外,太阳已升高,却也无人来告诉这位帝君不能白日宣淫。 那一年春天,他没有尝到的滋味,如今终于尝到了。 外头春风飒飒,齐宅的后院,断了今春第一枝桃枝。 李道恒用的药烈,颜俞始终没醒来,李道恒抱着他,却又可惜着人没点反应,一个人还是太没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李道恒心满意足地起身,又叫来人把颜俞弄醒,美人终归是让人心疼的。 但是美人的反应却毫不令人怜香惜玉,李道恒在外头听着侍婢们的尖叫和各种物件被摔在地上的声音,心中又起了些莫名的感觉,他走进去:“你们出去吧。” 颜俞见到这个罪魁祸首,双眼瞪得通红,他不是不知道李道恒对他那点心思,但是他没想到,这个人已经无耻到这个地步,他就不怕自己回去之后将此事宣扬出去,让这大楚帝君身败名裂天下指责吗?更何况,他已经是三国并相,李道恒怎么能······ 李道恒往前走了两步,外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衣带已散开,颜俞看到他令人恶心的躯体,竟是下意识地往后躲,躲得越远越好,可是他一动,身体的牵拉感就提醒着他,他已经被这个人侵犯过了,动作一大,身后便有东西流出,颜俞忽然停了动作,好似这么一停,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李道恒欣赏着他的小动作,颜俞却忽然掩面而泣。 “倒也不必这么伤心,”李道恒撩起他一缕汗湿的黑发,语气戏谑,“跟予,不算委屈你。” 颜俞两手温热,听完他这句话却是神奇地止住了眼泪,抬起头来,突然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你算什么?还当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唐元林广一般要跟在你后头舔你的脚?我倒要看看,南楚是不是亡在你这无耻的昏君手里?!” 李道恒不言不语擦掉了脸上的唾沫,冷哼一声:“你当年就是这般给脸不要脸!” “不稀罕你的脸!”颜俞想,他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四城他已经拿回来了,要是今夜死了,死在安南,不算凄惨! “来人!给予把他绑起来!” “你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颜俞全身还裸着,外头却是走进了好几个身材高大的侍卫,又是抓手又是抓腿的,要把他绑在床上。 “李道恒!你让他们放开我!否则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李道恒看着他挣扎而不得的模样,仍是冷笑:“别做鬼了,今晚就跟予一起死!予再怎么说也是大楚帝君,天命之子,今夜跟予死在一起,后世史书上必定会留下你的名字,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颜俞四肢被固定住,仿佛是等着李道恒的入侵,颜俞用尽了全力要挣脱绑住他的布条,连手腕的皮都擦破了,却是一点用都没有。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房中只剩下这两人,李道恒再次趴上来,颜俞别过脸去:“李道恒!你今日令我受辱,来日我必让三国军队踏平南楚!”话说得气势汹汹,眼泪却流个不停。 “等你有这个本事再说吧!”李道恒脱下外袍,“予就不信你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予的名声是名声,你的名声不也是名声?要是你老师齐方瑾听到这些事,恐怕就升天了!” 颜俞后脑一空,齐方瑾,老师,他闭上眼,滚烫的泪顺着原先的泪痕往下流,李道恒就在这时候欺了上来,大手固定住他的头,舌头蛮横地闯了进来。 颜俞一阵反胃,李道恒的味道令人作呕,他一张嘴,狠狠咬住了李道恒的唇,直到李道恒一巴掌扇开了他的脸。 血腥味,颜俞笑了:“不是说今晚跟你一起死吗?怎么你倒先怕了?” “哼!”李道恒也不傻,三两下抹掉嘴上的血,再不去碰他的脸,只一味生硬地行事。 “呃······”颜俞竟是生生晕了过去。 “有刺客!” “快!保护帝君!” 李道恒动作一僵,缓缓从毫无反应的颜俞身上起来,犹自思索着来的刺客是否是真,跟颜俞有没有关系,门外却响起了急匆匆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是内侍慌乱的声音:“帝君,宫内出现刺客,不知帝君是否还安全?” “予很好,守着!” 李道恒头一低,只见颜俞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要醒来了,李道恒嗤笑一声:“看来,有人要来救你了,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是谁要来?” 颜俞全身上下像散了一样,根本没心思去猜到底是谁来了,更何况,他在安南,能有谁来救他呢? 颜俞绝望无力地闭上双眼,脑子里突然炸出一个名字,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徐谦。 李道恒看他胸膛起伏,就知道这刺客肯定跟他有关系,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刺客已接近,内侍又敲门,声音急切了几分:“帝君!刺客已经杀过来!帝君须马上离开这里!” “来了多少人?!” “不······不知······” 李道恒冷笑,翻身下床慢悠悠地穿上衣服,似乎完全没有把刺客放在心上:“等予把这刺客处理了,再带来给你看看,美人好生歇着吧。”说罢,还低头在颜俞脸上印下一个唇印,颜俞强硬地别过脸,无言地抵抗着。 李道恒正准备出去,却又听得内侍回报:“帝君!刺客抓住了!” 第86页 “这么快?”李道恒看着颜俞,好似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活的?” “是,刺客到了殿外,便放下武器了。” “可看清是何人?” “是······是知夜,不,是李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话说,果然要锁!改了六次!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韦应物) 李未!颜俞脑子再次轰然炸开,竟然是李未!他怎么会出现的?为什么偏偏是今天?颜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愿意让李道恒捕捉他的变化。李道恒却只是笑:“李未?林广说李未也对你觊觎已久,果然。” 果然?颜俞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盯着他,仿佛在说你果然是个昏君,林广造谣也不需要证据,一张嘴就能把你骗得服服帖帖。 李道恒伸手抬起颜俞的下巴:“你说,予怎么处置他才好?看上了帝君的人,烹了也不为过吧?” 烹?!颜俞几乎全身僵硬,脊背发凉,李未是他的亲弟弟,他竟然说······ 颜俞尚未来得及出口说话,李道恒便已大步离开。 李未就跪在殿中,一身黑衣,衣服上斑驳着血迹,头发蓬乱,双眼通红,表情却很平静。 这是昔日的知夜君,地位、封赏、才名,一样都不缺,如今却是这样狼狈。 “李未······”李道恒喃喃着走上前去,周围的内侍担心李未暴起,还在李道恒跟前虚虚拦着,准备随时保护帝君。 但是李未根本没存要反抗的心思,他只是想,想再跟他的兄长说一句,自己从没想过谋反。 “帝君······”李未垂头看着李道恒的越来越近的鞋子和衣角,脑子里仍不由自主地生出些他会原谅自己的幻想。 “你为谁而来?” “臣,为自己而来。” 李未听见李道恒高高在上地轻笑一声:“好一个为自己而来,你倒是说说,你还有什么值得予花时间的事情?” 李道恒离开的时候吩咐了门外的几个内侍看好颜俞,但是帝君已经离开,内侍们也不必这么紧张,甚至还颇为后怕地谈论着李未入宫行刺的事。 “我看这知夜君也挺会挑时间,这是看中了郎中令不在啊!” “哪还有知夜君?那是庶人李氏。” 旁边的内侍还要说,怎料一回头便看见刚刚说话那人被拧了脖子,眼看着凶手就在自己面前,内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腿不住打着颤,一股热流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竟是失禁了。关仲阔低头看了一眼,轻哼一声,两三下便把这人解决了。 进到李道恒的寝殿内室,关仲阔环视一圈,便径直走向了那张大床,却不想帘帐一掀开,竟看见了一丝不挂的颜俞,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人却是昏睡着。关仲阔眼疾手快地甩下帘帐,又赶紧找了件外袍盖到颜俞身上:“颜公子,颜公子······” 颜俞呼吸浑浊,皮肤发烫,想来是烧了许久,现在早已昏睡过去了,关仲阔不敢耽搁,赶紧把颜俞的手脚都解开,随便给他穿上衣服,自己则换上内侍的衣物,抱着颜俞匆匆离开。 “臣不求帝君放过,但是臣希望死前还能在帝君面前坦陈。” 李道恒已经坐回殿上,内侍甚至连烹人的汤镬都准备好了。李未自然知道今天是要死的,但是他还得再争取一点时间,以保证关仲阔和颜俞顺利离开。 “臣本罪人,但心中仍是挂念帝君和大楚,若今日臣就死,帝君能重振朝纲,再使大楚中兴,臣必定无怨无悔。大楚四百年基业,绝不能毁于奸人之手,郎中令林广绝非善类,先有构陷卫岚将军之事,后······” “住口!”卫岚是李道恒心里的刺,原本还想听他把临终之言说完,但他非得要提卫岚,那就没得说了,“予看知夜君话说得太多了,不如尽早上路吧。” “帝君!”李未竭力呼喊,内侍们一时之间不敢上前来,都战战兢兢地观望着,“臣死不足惜,但是大楚不能亡啊!绝不能留着林广等人祸乱大楚啊!” 李道恒猛然推翻了面前的桌案,各种物件散落一地:“动手啊!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把他给予丢进去!” 几个内侍一同上前,将李未从地上拖了起来,李未虽不挣扎,口中的叫喊却一直没停:“帝君,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帝君最后听臣一言吧!大楚再受不起这样的折腾了!大楚要亡啊!”哭喊到最后,竟是涕泪齐下。 “大楚亡不亡还轮不到你来说!”李道恒似是被触到了逆鳞,“予倒是觉得烹杀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关仲阔一路说着“帝君要将此人送出去”,从寝殿到宫门,几乎畅通无阻,他穿的是李道恒近前内侍的衣物,比宫中普通内侍的官阶要高,没人敢拦。 这一路不可谓不惊心动魄,尤其到了宫门时,宫门的内侍竟说要去禀告帝君,确认此事是真,关仲阔斥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难道我会假传帝君的命令?要是耽误了帝君的事,你有几条命够抵?” 看守宫门的领队给手下人递了个眼神,那人便匆匆忙忙往宫里去了,关仲阔心头一紧,仍是强作镇定:“你们就是这样当值的?怪不得今夜会混入刺客!如今帝君正忙着处理刺客,哪有时间管其他的事?既然你要拦,我也陪你等着,看到时候帝君怪罪下来,到底谁要担这份罪?!” 第87页 “已经派人去问了,您等着就是了。” 关仲阔心里打鼓,怀中颜俞还没有醒来的意思,温度烫手,他们原本想着,以颜俞的身份和口才,离开安南肯定没问题,却不想,最聪明的人如今竟是晕倒的。徐谦还在外面,若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还不出去,徐谦就会离开,毕竟这是他们的计划,徐谦帮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又怎么能拖他下水?还有知夜君,知夜君这时候恐怕······ 天色已暗,宫中陆续亮起了灯火,历时几百年的宫殿就在簇簇灯火中安静肃穆地伫立,春天的夜晚还是冷,让人不由得微微发抖。关仲阔仍是没忍住,再次出口:“我看那位兄弟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不如······” “这是做什么?”宫外来了人。 关仲阔微微抬头,又立刻低下头去,尽量挡住脸,守宫的领队向来人行礼:“徐奉常,帝君的近前内侍说要将这人送出去,下官刚派了人去向帝君请旨。” 徐贞一看被抱着的那人,竟然是颜俞!再看抱着颜俞的内侍,头压得低低的,看不清楚,但身影却有些眼熟。 难不成跟今晚的行刺有关?是要绑走颜俞?徐贞疑窦丛生,却又担心这人是暴徒,万一将人激怒,后果不堪设想。 关仲阔心中同样七上八下,徐贞是李定捷的姐夫,又是九卿之一,他们从前见面次数不少,甚至偶尔相谈甚欢,只是现在自己身上背着个谋反的罪名,在相识之人与帝君之间,他又会如何抉择呢? 一旦他选择自己,这将是他们离开的最佳时机。关仲阔决定赌一把,面对徐贞,他还有机会,若来的是唐元,恐怕就不成了。 关仲阔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徐贞,沉声道:“徐奉常,颜相病重,宫中不便医治,我若再不能将人送出去,恐怕要怪罪的就不止帝君了,三国联军也不是好惹的。” 徐贞一震,心中万念乍生,关仲阔怎么会在这里?刺客? 关仲阔又道:“何况,帝君已经在处理刺客了,我看这事等不及再请问了,您说呢?徐奉常。” 他不是刺客,徐贞心头一松,但又觉得不对劲,只是徐贞是相信关仲阔的,当初林广说关仲阔和李未一起造反的时候他就不信,现在又带着颜俞······ 徐贞心中乱极了,他本就是接到宫中有刺客的消息才匆忙进宫,又怎料······如今还是帝君要紧,徐贞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别拖拖拉拉的,天子之怒,谁也担不起!” “是!”关仲阔垂首应是,“徐奉常说的在理。” 那领队还想再阻拦一两句,徐贞又朝他问道:“现在宫中情况如何?”在他回答的当儿,关仲阔已是带着颜俞走了。 李未和徐谦约好,在宫门外一处不起眼的拐角等。徐谦弄了一辆马车,出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心中不安,便把弓箭带上了,一个人躲在这里从夕阳还未下山一直等到了夜幕低垂。两个时辰不到,他却觉得比颜俞离开的这两年还要难熬,身体中像有一把小火,来来回回炙烤着他的心,让他不得片刻安宁。 直到他终于看见有人朝他走来。 徐谦尚未来得及反应为何颜俞是被抱出来的,关仲阔已是匆匆来到跟前,将颜俞塞进了马车里:“徐公子,多谢!” 徐谦根本没听到关仲阔说什么,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颜俞。颜俞的衣服和头发都乱了,大概是一路颠的吧,这么被抱着,定是不舒服的,只是他怎么还在睡呢?两年了,俞儿都长大了,也瘦了,从前从没这样瘦的,定是在外头没有好好吃饭。俞儿还记得院子里的桃花和梅花吗?你等着,兄长去摘给你,不,我们回家去,兄长不怪你跑出去,老师也不怪你,我们回去好不好?去岁的梅花开得可好了,可惜你没见着,但是俞儿别怕,今年还会有的,兄长带你回家等。 “徐公子,我们要走了。” 徐谦两行热泪淌下来,仍是紧紧地握着颜俞的手,不愿放开:“俞儿,俞儿他还在发烧,他这样走不了的······” 关仲阔看他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样子,生怕误事,催促道:“徐公子,再不走颜公子就走不了了,到时候我们都得死,你想想知夜君,要是不能把颜公子送出去,知夜君可就白死了!徐公子,你是读书人,想事情比我想的多,这点道理你想不通?” 徐谦整个人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好似他也烧起来了,只听得耳边嗡嗡地响,于是便自顾自说着:“俞儿,你醒醒,你看看兄长,你看兄长一眼······” 关仲阔一想到李未死在宫里,而徐谦还在这里不愿放手,恨不得把他的手斩下来,却又知道他们兄弟多年,不舍也是正常的,只得边掰开他的手边说:“徐公子,你是要颜公子死在这里吗?!” 徐谦突然像是被热火烧灼一般,迅速缩回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将自己的弓塞到了颜俞的手里:“俞儿别怕······” 徐谦自知失态,强忍着心中剧痛关上了车厢门,对着关仲阔行了礼:“关将军高义,请一定照顾好俞儿。” “我会的。”关仲阔边说边上了马车,就要调转车头。徐谦提前在车里给他们准备了换洗的衣服,他得尽快离开这里,万一等会去报信的守卫回来了就麻烦了。 车轮缓缓滚动,徐谦觉得,那车轮仿佛从自己的心上碾过去。他的俞儿,分明离他这么近,却又遥不可及,他还生着病,他生病得好好养,要很久才能好的,如今还要这样奔波,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们分离?徐谦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眼睛痛得不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又呆愣了好久,才失魂落魄地回去。 第88页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老子还没起完,人生就开始落了? ☆、明日江郊芳草路,春逐行人去(侯置) 入夜后的内城道路没有外城热闹,若是没有什么事,大约是没人出来的。徐谦走在本该静谧的路上,迎面却来了辆“叮铃铃”香的马车,如果他认真听,也许还能认出来,那是唐元的马车。 唐元掀起前窗的帘子,说道:“别跑这么快,也不知道刺客抓到了没有。” “可是唐相不是忙着去看帝君的吗?” “看帝君是没错,可是也不能去太早,万一没帮上忙,反而误事,岂不是罪过?”唐元头一歪,便看见垂头走在路边的徐谦,“徐谦怎么在这儿?陪徐贞来的?”唐元也不打算跟他打招呼,兀自放下帘子,心想徐贞是不是已经到宫里了。 唐元到的时候百官几乎到齐,李未都快被处置完了,李道恒也没说什么,就让众人散了,唐元不无可惜地想:又白跑了一趟。 “兄长!徐奉常!” 徐贞醒过神来,循着声源望去,只见唐元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兄长怎么心不在焉的?” 徐贞朝他行了个礼:“唐相。” “兄长跟我这么见外做什么?” 徐贞露了个很浅的笑容,又迅速恢复了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我一想到帝君这般处置知夜君,实在害怕。” “此事也怪知夜君,他既选择了谋反,自然是要承担后果的。”唐元笑说,“兄长让谦儿陪着来,怎么让他先回去了?” 徐贞浑身一震,谦儿? “哦,”徐贞径自向前走,并不看唐元,“他还要照顾老师,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就让他先回去了。” 林广最早到达的是瑜城,他口干舌燥,嘴唇几乎开裂,纵然骑射功夫了得,也被马颠得眼冒金星,还要扯着快要着火的嗓子大喊:“帝君诏令至!” 他离开安南的第二天便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得快马加鞭赶紧完成任务回去,他担心回去迟了,不是他的命丢了,就是李道恒的命丢了。 林广带来的是归还四城的诏书和符节,城内的官员低头哈腰地要给他接风洗尘,若是放到平常,林广定要仗着郎中令的身份好好享受一番,只是如今林广生怕安南又生枝节,说:“不必了,帝君此番下诏,兹事体大,不容耽搁,我须立刻到三国陈兵处宣读,以解大楚之危。” 大楚的大小官员都知道他们这帝君是个什么性子,要是惹怒了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敢耽搁,立即安排了他到四城的边界去。 薛青竹日夜在这边境等着颜俞回来,始终提心吊胆,这两日南楚帝君举行祭天仪式归还四城的事已经传到了这里,蜀中士兵自然欢欣鼓舞,薛青竹和赵飞衡高兴之余,又为颜俞悬心。 今日终于来了消息,郎中令要亲自来宣读归还四城的诏书,薛青竹立即遣人去请赵飞衡。 “帝君有令,大楚与蜀国将士听命。”林广看着不远处的赵飞衡,朗声道:“帝君诏令:予体念瑜玖琏瑶四城百姓思念故国之心,又因蜀王赵肃多年恭谨奉上,不忍苛责,今将四城尽数归还,大楚士兵须全数退出四城,由蜀国接管。” 赵飞衡早知道这个结果,但如今听到这份诏令,仍是十分震撼,颜俞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倒是大楚的官员一听,觉得这实在不像是那位帝君的作风,一再确认:“郎中令,这可是真?” 林广懒得在这里跟他们纠缠,道:“诏令在此,自己看便是,难道我还能假传帝君旨意不成?” 赵飞衡赶紧上前去:“既是帝君有令,烦请郡守带着军队撤出四城。” “郎中令,”那官员犹是战战兢兢,“我等往何处复命?” “尔等交接完便回安南复命,我要即刻赶回安南。” “郎中令!” 林广刚想破口大骂,却发现叫住他的人是赵飞衡:“怎么?把四城还你们了还嫌少啊?!” “我只是想问,蜀相颜俞为何没有一起回来?” 林广轻哼一声,满是蔑视:“是他要举行祭天仪式的,自然是留在安南祭天,他都不着急回来,你们着什么急?”说罢,便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赵飞衡想再说点什么都开不了口了。 “俞儿,你又跑出去了?” “我没有啊,我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 “那我去你房里,怎么没见到你?” “我······反正我没出去!” 徐谦笑了,伸着手朝他走了两步,颜俞却急急的往后退去:“你想干嘛?” “带你去吃饭!玩了一天,你不饿吗?” 颜俞警惕地看着他:“我自己去,你用你带!” “那我走了?”徐谦说,声音越飘越远,最后人也转过了身,一步一响,渐渐消失在颜俞的视野中。 颜俞已经在马车里颠了将近一天一夜,全身上下烧得厉害,嘴里又干又苦,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眼睛都睁不开,只有手指动了动,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 颜俞眼睫毛一颤,微微睁开了眼睛,先是一惊,将手中之物拿到眼前细细看清,忽然就泪如雨下。 那是徐谦的弓,弓身上刻着他无比熟悉的谦字。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见徐谦握着他的手拉开弓,站在他身后温声说话。 第89页 他说:“俞儿怎么又不专心?在想什么?” “俞儿累了,想回家。” 徐谦便笑:“是刚刚玩累了?” 说这话便是不许他回去了,颜俞委屈地嘟起嘴,再不说一句话。 画面一转,他又看见徐谦把自己圈在怀里,捂着他的眼睛让他摸弓身上刻的那个字。 “这个字好难写。” “嗯,”徐谦牵引着他的小手,带他一笔一画地描出“谦”字的轮廓,“这是兄长的名。” “是兄长的名?”颜俞笑,长长的眼睫毛在徐谦的掌心处骚动,“那俞儿学会了。” “俞儿又在骗兄长开心?” “没有,是真的,我要是能写出来,兄长把俞儿的名刻在旁边。” 如今想起过去种种,不过徒添伤心。颜俞闭上眼,眼泪却是更加汹涌,无声地哭到最后,身体都像被抽干了。 关仲阔半路停车休息,开门的时候才知道颜俞醒了。 “你是?”颜俞声音微弱。 关仲阔扶他起来,递给他一袋水,说:“在下关仲阔,公子可好些了?” 关仲阔?他跟李未一起去的,颜俞喝了一点水,总算是缓过一口气了,只是他身后仍是痛得厉害,关仲阔不方便帮他处理,便只能这样了。 “敢问关将军,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关仲阔回头远远望了一眼:“还在大楚境内,刚过秋澜郡。”说到这,又叹气道,“很多年前,卫将军在秋澜当过郡守。” 秋澜?这个地名在颜俞脑中一闪而过,他好似听过,可又实在没力气想,只得放弃。 休息时分,两人坐在车舆里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遍,大部分是关仲阔在说,颜俞偶尔应一两声。四城已归还,颜俞的心放下了一半,剩下的就是李未和徐谦,李未的结局他已猜到,只是徐谦······ “关将军,”颜俞说话仍是没力气,“不知徐公子,如今在何处?” “徐公子还在安南,知夜君怕牵连到他,只让他找了一辆马车准备接应你,”关仲阔情绪也低沉,说到徐谦音调才稍微高扬些,“徐公子与你,当真兄弟情深,知夜君一说到你,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们走的时候,他很舍不得你,一直拉着你的手,不肯放。” 颜俞的双眼迅速瞟向别处,但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他知道吗?我在宫里的事。” “时间太匆忙,来不及说。”关仲阔如实回答,最后不自觉感叹了一句,“颜相是幸运的人。” 还好,还好他不知道,不然必定伤心。车舆内沉默许久,似是在酝酿某种情绪,但是颜俞没有崩溃,脑子反而愈加清醒,从头到尾把事情梳理了一遍,轻声问:“关将军说,在宫门的时候,徐奉常助你脱身?” “是,”关仲阔回答,却突然神色一变,“糟了!徐奉常有危险!” 颜俞自然也想到了,不似关仲阔紧张,只道:“以我二人之力,不足以为徐奉常解除危难,还得尽快回到四城才是。” “颜公子说的是。”这么交流了几句,关仲阔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颜公子乃三国并相,怎么又关心起徐奉常了?” 颜俞苦笑,那是徐谦的父亲,难不成自己还真的能无动于衷?但是他没说这个,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必须把徐谦藏好。“既然知夜君也能来救我,我为何不能救徐奉常?”说到这,还是不得不提这个他们俩都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颜俞知道不会有好结果,但还是要问,“知夜君呢?” 对李未的处置这两日已传遍南楚,他们尚未离开南楚,自然是听到了些风声,关仲阔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颜俞想,不是没有好结果,是这个结果,太坏了,他不该问的。 “关将军······” 关仲阔猛然抬手,似是要阻住他安慰的话,强迫自己面对事实。“知夜君,行刺被活捉,帝君有令,醢之,”关仲阔声音已颤抖,“盛其醢,遍赐属国国君。” 颜俞一开始像是咽喉被堵住,连呼吸都不畅,随后却立刻扭头朝向车舆外头,猛然呕吐起来。 醢之,盛其醢,遍赐属国国君。 那是知夜君,是为了救他惨死的知夜君,颜俞终于控制不出,嚎啕出声。 我要杀了李道恒!颜俞模模糊糊地想,可这念头却是无比清晰。 “颜相,保重。”关仲阔扶着他坐回车舆里,时候不早了,他们还得继续赶路,一天没离开安南,他们就危险一天。此时,李道恒定然已经下令追查颜俞,再逗留下去,怕是回不去蜀中。 颜俞因着情绪大起大落,又烧了起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没有知觉。 ☆、文似三珠才竞爽,名如群玉气相连(范祖禹) 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四城的归还还是打了赵飞衡一个措手不及,原来准备的多少计划都不知该怎么用了,竟也顾不上颜俞没回来,只脚不沾地地忙个不停,一会让人去安排城防,一会让人去清点四城的人数和物资,还得去写书表告知赵肃,喜悦的心情全被忙碌的几天时间冲散了。以至于当关仲阔带着高烧几日的颜俞出现时,赵飞衡四肢都是瘫软的。 他还以为,颜俞回不来了。 赵飞衡把事情都丢给下面人去做,自己去给颜俞准备热水和吃食,又让薛青竹去找了医师。他一看颜俞那样子,就知这一路不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道恒会对颜俞做出那样的事。 第90页 赵飞衡细细问过关仲阔,可是关仲阔也说不上一二三来,毕竟他见到颜俞的时候,颜俞就是光、裸着晕倒在床上,让他就这么推断出前因后果来实在太为难人。 医师说颜俞伤得不重,只是该处理的太久没处理,情绪又不稳定,这才烧了几天,后面按时服药,稳住情绪,慢慢的就能恢复过来了。 赵飞衡稍稍放了心,指挥着薛青竹又是干这又是干那的,满脑子只有颜俞,连关仲阔都被他丢到脑后了,还是薛青竹提醒,他才让人安排关仲阔去休息。 颜俞醒来时,已是六七个时辰过去,只感到身下一片柔软,也没有了马车的颠簸,睁眼一看,却是在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里,身后的不适感已消失了很多。颜俞忽然感到无比安心,总算有点精神了,坐起身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想来是饿太久了,正想去找东西吃,薛青竹便推门进来了:“颜相!您醒了!” “青竹?”颜俞多少有点惊讶,“我回到蜀都了?” 薛青竹忙忙走上前去:“还没呢,这是瑜城,是关将军带颜相回来的。”说话间,薛青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却又竭力克制着。 颜俞想,他们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事了,不过大家都当不知道,那就当不知道吧,于是他笑着说:“我饿了。” “颜相稍等!”薛青竹说完便跑出去给他拿吃的了。 颜俞吃过东西,又沐浴更衣,薛青竹给他准备了一身天青色的袍子,他一换上,便自带春天,杨柳为之逊色。 赵飞衡在外面忙了一天,回来时听人说颜俞醒了,便急忙去看颜俞。颜俞又在吃饭,他这几天饿狠了,怎么吃都不够,但这顿饭也不得消停,赵飞衡想着李道恒的禽兽行径,却又不愿意提起伤颜俞的心,便可着劲儿地骂他:“我说什么来着?就应该让我和你一起去,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肯定不会出事,我看你就是幸运,碰上关仲阔救你,不然早不知死在哪里了!有通天的本事有什么用?不知道惜命!” 颜俞低头吃东西,眼眶溢满泪水,他差点就见不到赵飞衡了,现在这样被骂也是幸福的。 “就你这个样子,连我五岁的儿子也不如!”看着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赵飞衡顿时只觉得自己一腔担忧全白费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担心他做什么?要不是来前赵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周全颜俞,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颜俞丢出去喂狗! 可是一想到他在安南的事,赵飞衡真很不得踏平安南! 颜俞还来不及为自己哀怨:“翼之,你还得帮我一件事。” “不帮!” “翼之!” 赵飞衡简直受不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快说!” 蜀军接管了瑜、玖、琏、瑶四城之后,所有带着镣铐锁链的百姓重获自由,听闻不必再修建行宫园林,浑身轻松满心欢喜之余,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已没有了家,脱下这镣铐枷锁又能到何处去? 蜀国的士兵分为小队,按批将百姓送到临时建起的粥棚去领吃食,颜俞始终放心不下四城百姓,休息了两日便要出来,薛青竹拦都拦不住,只得紧紧跟着。颜俞走至外头荒野,远远看着队伍蜿蜒而来,心中震荡,双腿早已站立不住,朝前奔去。 百姓不知这是何人,只见他衣着鲜亮,丰神俊朗,眉目慈悲,想必是救世之主吧,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朝他跪了,后头的人见了,虽然不知为何,也茫茫然跟着跪,他们这一生都跪习惯了,不是朝楚便是朝蜀,真跪的时候似乎都不必在意那人是谁。 颜俞奔至百姓跟前时,面前已然跪了一大片。 颜俞心中痛极,扶起一名老妇人:“快起来!”见他们手脚上锁链未除,定是士兵们为了尽早完成护送任务,不曾顾及百姓,又转身斥道,“怎的不先将镣铐取下?”领队的小将大为惶恐,立刻转头下令,百姓因而更对颜俞感恩戴德。 后接连三日,颜俞亲自在粥棚为百姓发粮,累狠了便在棚子后头席地而睡,士兵们见了颜相如此,更不敢懈怠。 赵飞衡知道劝不住他,连连叹气,又催促着将士们赶紧安顿好百姓。 收回四城,颜俞算是完成了对赵肃的承诺。 未费一兵一卒,没有人员伤亡,仅让三国兵士陈列于南楚边境,颜俞一人便抵过四座城池。自此,颜俞终于是真正名扬天下了。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林广回到安南便感到不对劲,安南的气氛很奇怪,路上行人少了很多,整个都城显得极其冷清,即使是路上的行人,也低着头,像是看不见的地方有个鬼在盯着。 进宫前林广找人问了一下,这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出了那么多事,那日李道恒处理完李未之后,回去就发现颜俞不见了,当即大发脾气,下令把整个大楚翻过来,一定要把颜俞找到。李道恒一心认定没有内鬼,颜俞肯定无法逃脱,日日逼问朝臣们,到底是谁放走了颜俞,把朝中上下也搞得人心惶惶。 如今林广回来了,这事也有人管了。 林广想,这般大张旗鼓,即使真的有人里应外合,这会也一定夹紧了尾巴,不敢露出一点马尾,倒不如先缓一缓,待得众人都放下心防,这才好查,而且,这不是帝君铲除心头之患的好机会么? 果不其然,第二日李道恒没有再大发雷霆,只说:“无妨,跑了就跑了,谁干的好事予心里清楚,来日再与你们算账。” 第91页 朝臣们脸色皆是一变,心里都在打鼓:难不成帝君已经查出来了?徐贞垂着眼帘,不知怎么的想到那日唐元说起徐谦,心中惴惴不安。 李道恒不再多说,只冷冷道:“唐元留下,剩下的人退了吧。” 众人告退,林广便回去听消息,昨天知道这几天的事情后,他便迅速安排了人去查,一个晚上过去,估计也有眉目了。 但是林广并没有得到好消息,就在昨晚,有几个宫廷守卫死了,休沐的死在自己家里,值班的死在一个人落单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 “动作还真是快。”林广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宫中出现刺客那天宫门的守卫。” 这么精准,而且对形势的预判完全正确,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事,定是朝中高官!“继续查!我就不信只有这几个人见到颜俞是怎么出去的!” 殿中的唐元不知帝君何意,等到殿上只余二人之时,才战战兢兢地开口:“帝君。” “是你干的?” 唐元一听,真是冷汗都要下来了,双膝一软便直直跪了下去:“帝君明鉴!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就算帝君不相信臣的忠诚,臣又哪来的胆子干涉帝君所做的决定呢?” “哦,不是你,那你觉得,会是谁?”李道恒慢悠悠地问。 唐元忽然就明白了,也许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得有个替罪羊,如果不是唐元,那么唐元就得告诉他究竟是谁。 身为楚相,他不仅要辅佐国政,还要逗李道恒开心,这种时候还要会揣摩帝君之意,栽赃陷害,给别人扣些莫须有的罪名。 “臣,不知。” “不知,你可以猜嘛!” 唐元一颗心悬着,李道恒的目光像在火上来回炙烤的刀子,随时可以扎破他的筋脉。他犹豫许久,终于道:“朝中一半学生是齐方瑾先生的学生,他们若是顾念同窗之谊,伸以援手,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予倒是要看看谁跟齐方瑾的关系比较密切了?” 跟齐方瑾关系密切,这不是直指齐晏平么?可这齐晏平终日平庸,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帝君?唐元脑海之中飞速闪过和齐晏平有关的事,只想起多年前帝君大选,他的女儿与宁成君弟弟结亲的事。难不成这么久过去,帝君还没忘记要处置齐晏平?“臣只是猜测,并未有证据,也许是一心为帝君计较,不愿犯三国众怒,也是有可能的。” “嗯,也是有可能的,”李道恒玩味着这句话,“予觉得,跟颜俞关系密切,也是有可能的,你说呢?” 跟颜俞关系密切,朝中哪有人跟颜俞关系密切?徐贞?齐晏平和徐贞,帝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老师的学生给挤出朝廷吗?那自己?这么算,他当年还带颜俞去过春猎,虽说是为了帝君,但是帝君扣帽子哪管这么多?唐元不敢再想,却也不知如何去答,只得道:“臣不敢揣测圣意。” 李道恒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又问起了连横之事:“可想到怎么分化三国了?” 唐元左边的冷汗还没淌完,右边的又下来了:“臣,尚在思量。” “哼,你最好早点给予想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祖咏) 唐元离开大殿,腿还是软的,迎面碰到来回报的林广,林广心情本就不好,一开口阴阳怪气的:“唐相这是怎么了?” “哦,没事。” 林广心中好笑,随便找个人问罪开刀还是他给李道恒出的主意,哪能不知道里头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平日与唐元也没有过节,倒不必为难他:“唐相放心,唐相是大楚的肱股之臣,只要确实没做什么该死的事,是不会有事的。” 唐元过了这么一会儿,心也放下了,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是帝君要我出使蜀中分裂三国,唉,至今未想到好的解决之法呀!”唐元突然想起徐贞,心中满是羡慕,“要是我像徐奉常一样就好了,有个好儿子,有事的时候出谋划策,没事的时候还能陪着进宫。” “你说什么?”林广音量突然提高,吓了唐元一跳。 唐元缓了缓,说:“没什么,感叹一下徐公子既有才华又有品行罢了。” 林广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唐相,连横的事,不如我给您出个主意吧。” “哦?不知郎中令有何高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如今齐宅里是徐谦和冯凌交替着照顾齐方瑾,因着齐方瑾身体日渐衰弱,已很少上课了,像今日这般三人一同在院子里说话的场景实是少见。 冯凌知道,这番不过是为了定安兄长舌战群儒取回四城之事,颜俞刚入楚时,冯凌便暗地里为兄长捏了一把冷汗,得知颜俞成功后,又不禁为他高兴。如今这事早在安南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齐方瑾不至于不知道。 “你们怎么看这事?”齐方瑾问。 虽没有明确说是什么事,但是几人心知肚明,冯凌说:“兄长所为,虽可取得土地,但忽略国家法度,弃其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齐方瑾微笑着:“凌儿认为该当如何?” “修法度,明律例,赏罚分明,自君主至百姓方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第92页 齐方瑾隐约觉得冯凌的想法与自己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一边是欣喜一边是担忧:“若一切靠外在法度来规定,人们内心便会无所适从,即使能够免于罪过,也不会产生羞耻之心。况且,法度太过冰冷,终会禁锢百姓。” “但凌儿认为,正因人内心过多邪念,才更需要法度规定,严刑罚则民远邪。老师一生培养学生不过数百,尚不能保证每一个都成为君子,更何况天下无数百姓。若无人规定指引他们做什么,人便会行恶。” “非也。”齐方瑾摇头道,“培养君子不一定要亲身指导教引,况且并非是要所有人成为君子,只需引他们向善即可。不用冰冷法律,可以用风俗用礼乐使人心归服。” 冯凌弯腰一拜:“凌儿受教了。” 齐方瑾转过头去:“谦儿怎么看?” “啊?”徐谦轻呼一声,那日归来后他的精神一直恍惚,方才齐方瑾和冯凌的对话他也没听,此刻被问到,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齐方瑾看着他神色飘忽的模样,再次露出了失望而心痛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徐谦看了许许多多次,但每一次都要羞愧地低下头去,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他,叫他抬也抬不起来。 冯凌提示他:“老师问如何看定安兄长取回四城之事?” “不是取回。”齐方瑾纠正了他的话,普天之下均是帝君的土地,他颜俞是抢走盗走偷走,偏偏不是取回。 冯凌立即点头:“是,凌儿知道了。” 徐谦往前几步,到齐方瑾跟前跪下,颜俞走后这一段时间,徐谦下跪的次数比以往二十来年都要多,每一次提及颜俞,他都做不出让齐方瑾满意的回答,后来干脆说话前就跪好。更何况,他这一次擅自协助颜俞逃走,即便无人知晓,他也知那是叛国之事,心中的愧疚已经够多了,他还能怎么面对齐方瑾呢? “谦儿纵然心知俞儿目无君父礼法,大逆不道,但谦儿,不忍苛责。” 齐方瑾被气得浑身发抖,以前颜俞直接顶撞他也气,可后来习惯了,知道他就是这么回事,扭不过来了,可徐谦是他从小照着徐贞的模样教的,竟然被颜俞给带偏了,他如何不气? “谦儿自知有错,甘愿受罚,老师勿要生气,身体为重。”徐谦有时候觉得自己真要被撕裂了,他明知颜俞不对,心里不愿怪他,明知自己这样回答是错,还偏偏要这样说,人活这一世,实在身不由己。 冯凌扶着齐方瑾:“老师,定安兄长有错,不可怪兄长啊!” 在齐方瑾眼里,徐谦早已自甘堕落,与颜俞沆瀣一气,分都分不开了,自然是要怪他。“你既知他有错,却不引他修正向善,反说不忍苛责,令他堕落至此,你与他有何不同?” 徐谦并不说话,惹得齐方瑾更加生气:“你身为兄长,本该教养引导,俞儿从小终日与你在一处,你却未尽兄长之责,上负君主,下负师长,实在令我失望。” 徐谦静静听着,不置一词,这样的话,两年里他不知听了多少,但是他不愿也不会反驳。 “你自己好好反省。” “是。”徐谦跪着,眼看着冯凌扶着齐方瑾走了。 晚风扫过齐宅,桃花落了一地,徐谦看了一眼即将消逝的天光,心想,安南的春天,就这样跟着他的俞儿一起离开了。 但是这一晚却不得安宁,齐方瑾走后不久徐贞便来了,一来就看见徐谦跪在院子里:“这又是怎么了?” 徐谦累了,连话都没力气说,只道:“老师,应该在书房。” 徐贞知道他这脾气,他要不想说,谁也逼不动,只得停下追问:“我不是来找老师的,我是来找你的。” 听到这话,徐谦忽然瘫了下去,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一般,父亲知道了? 徐贞弯下腰去把他扶起来,轻声问:“我问你,祭天那日晚上,你是不是在宫外?” 徐谦不住眨着眼,眼前的东西都迷蒙一片,却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他不能答。 “颜俞逃走,是不是跟你有关?”徐贞接着追问。 徐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他乃三国并相,出使大楚,何来逃走一说?” “不要与父亲装傻,这不是小事,你实话告诉我,我或许还能想法子保住你,若是到时候被查出来,徐氏一族都会受到牵连,你明白吗?” 徐谦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父亲许久,终究没忍住,唇间泄出了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 徐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他也不知怎的,竟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只道:“糊涂啊!太糊涂了!” 却说李道恒真是遣人将李未的醢发给了各国的国君,秦正武看着那盒里的东西,听着秦景宣向他说明事情的始末,只冷笑一声:“果然这天下能成大事者,都是无情之辈!李未实在愚蠢!” 秦景宣自小便跟在秦正武身边,深得他信任,不像一般人一样害怕他,听了这话忍不住反驳:“可知夜君也是为了救颜相,又宁死不叛,堪称忠义之辈!” “哼,”秦正武摇摇头,“这世道,只有忠义,只会死得快。” 秦景宣不再回应,只问:“此物该如何处理?” “随便,别拿这种事来烦我!” 秦景宣垂头应是,便端着那木盒退出了殿外。 第93页 北魏那头,魏方一边听一边发抖,待得来人终于把事情回报完,头上已是一层冷汗,下面这人也是个没眼色的,还傻不拉叽地问:“王上可要看一看?” “不不不不不,”魏方整个人都往后靠去,直到挨住身后的靠几,退无可退,“快快快,快拿出去。” “是。”那人行过礼后才慢悠悠退出去,魏方还在后头催促:“快走!走远一点!” 只有赵肃为李未落了几滴泪,吩咐人把李未好生葬了。至此,李未的残骸才在离知夜遥远的蜀都获得了一席安寝之地。 三国的征兵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日东晋和北魏接壤的石州来了个名唤杨斯的男子,已过而立之年,要不是现在赶着凑够增兵人数,晋军也未必会收他。杨斯背着包袱,笑得开怀:“长官,也就一碗饭一张床铺的事,我什么都能干的!” “这是征兵!又不是打杂!”身边的新兵起哄笑他,他也丝毫不在意。 杨斯进了晋军的军营,确实安分老实,踏实肯干,很快就跟年轻的新兵打成一片,每当休息的时候总要凑在一起聊这聊那。 “杨斯,你是哪儿的人?怎么来参军了?” “我是南边的,前几年那老是打仗,把农田都踏坏了,我们家就只剩了我一个,我就一路从南到北讨生活,后来听说现在征兵征得厉害,就干脆参军了。” “唉,要是想打仗,还得往南边去,我们这边也就巡边站岗,没意思!” “怎么会呢?”杨斯似是不经意地说,“咱们王上要想统一天下,哪儿不得打呀?!” 年轻人一下就热血沸腾:“杨大哥说的是!将来有的是咱们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几人纷纷附和。 还是一两个年纪稍长的把他们的声音压了下去:“这些话大家想想就是了,可千万别说出来啊!现在三国合纵,别说谁统一,抓到要没命的!” 杨斯恍然大悟,立刻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贺铸) 颜俞月余后从四城回到蜀都,一路带着关仲阔,不免存了些劝降的心思,但如今的关仲阔已不是当年的他,李未死后,关仲阔心里头的气就泄了一半,若不是李未叮嘱他一定要把颜俞送回去,他也不会硬撑到现在,如今任务已完成,他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关将军难道不想报仇吗?” “想,”关仲阔这一声想说得很平静,好像颜俞问他想不想吃饭一样,“但是知夜君,他要我转告你,他以命相救,是希望你能放过大楚一马,你要我怎么报仇?” “不!”颜俞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这个请求,“他看不清,你也看不清吗?前有卫岚和孟孙,后有知夜君和我,李道恒一日不死,这天下便永远不得安宁,我若放过李道恒,便是对天下不仁!” 颜俞这般执着,关仲阔竟不知该不该高兴,他苦笑一声:“话我已经带到,怎么做是你的事,只是听闻蜀王为知夜君立了冢,还望颜相许我前去拜祭。” 颜俞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关仲阔其实是想殉葬的。 也许,他该成全这一颗忠臣的心。 赵肃早知道颜俞今日要回来,早早带着赵恭和诸位朝臣在城门迎接。颜俞远远见着了城门处仿佛婚礼亲迎一般的阵势,心中大为惶恐,人还没到城门就下马车要跪,赵肃立即快跑几步,上前扶住了他,紧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颜卿瘦了,此番辛苦。” 颜俞看着他,没说客套话,眼中笑意盈盈——我说过,我能做到的。 倒是赵飞衡在一旁颇不是滋味,他这王兄满心都是百姓,大概也不会想到这当中布满曲折:“王兄,还是让颜相先休息吧。” “这是当然。” 颜俞却没动,又把关仲阔的事说了,赵肃赶紧吩咐人摆筵席招待关将军,颜俞拦住他:“关将军只是想祭奠一下知夜君,王上还是先别忙太多吧。” 关仲阔如愿以偿地到了李未的墓前,碑上是赵肃亲自吩咐人刻的碑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关仲阔沉默着在李未的墓前跪了半晌,没有说一句话,心中逐渐生出一阵凄惶,只觉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想问,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道呵,知夜君这样的人只能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而越是没有礼义廉耻越是不顾道德律法的人却越富贵嚣张,这到底是怎样的天下呢? 薛青竹奉了颜俞的命偷偷跟着关仲阔,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看了许久,看关仲阔无声地抚摸墓碑上的字,或是久久不动,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 夏初的蝉鸣蛙叫一样不少,夜幕初降,周围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叫声,薛青竹还在想,这关将军怎么还不起来?要不去叫他一声?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知夜君惨死大家都很惋惜,可是日子还得过不是?没了知夜君,来向王上效命也行啊,王上一定不会亏待关将军的······ 薛青竹想得入迷,却突然听得“砰”一声巨响,生生撞开了泼墨一般的夜色。他睁大眼睛,看见关仲阔已模糊的身影如大山塌倒一般砸在地上。 薛青竹踉跄几步,呼吸急促地上前去,关仲阔脸上鲜血流了满脸,而李未墓碑上“高山”二字旁也是一片殷红。 第94页 颜俞取回四城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此事对蜀国始终有益的,因而蜀中也并没有别的声音,但在北魏和东晋就不一样了,颜俞打的是三国的旗号,用的是三国的兵马,干的却是于蜀中有利的事,军中与民间都议论纷纷。 这晚,杨斯吃饭时又同身边的年轻士兵说起这事:“我听说颜相可厉害了,一个人就收回了四城!” “哼!颜相当然厉害,也不看看多少兵马在背后支持他!”年轻人血气方刚,很明显是生气了,“别人干活有好处就算了,我们有什么好处?!” “别气别气,”杨斯赶紧安慰人,“反正也不是我们去。” “这次不是我们,你怎么知道下次是不是我们?” “哎?我们不是三国合纵么?北魏那边都没说什么呢,都挺开心的。” 年轻人不再说话,只狠狠“哼”了一声,很不解气似的,杨斯也不再说这事,拍拍他的肩,笑说:“吃饭吃饭。” 北魏确实没有多大异议,主要是魏方未曾觉得有损,但秦正武却是锱铢必较的,哪能容得下此等事情,更何况边上还有狄行煽风点火。 “王上,颜俞此人,其心可诛啊!” 秦正武也知道偏听则暗,虽是心有不满,还是把颜俞叫了来问个清楚,这么一来,又少不得与狄行唇枪舌战的。 颜俞十分坚持自己的说法:“臣未曾要求南楚归还四城,只是南楚受到三国合纵的震慑,想要讨好和麻痹我们罢了,南楚惯会用此等怀柔手段,王上难道不知?” “无风不起浪,若是颜相在南楚半点没提此事,为何街头巷尾都在谈论?” “我三国纵约书入楚,狄先生觉得南楚会最先想到什么?”颜俞顿了顿,似是留了点时间给狄行思考,“对方想要分化我们,才想出此等计策,有何奇怪?” 狄行一时想不到话来应这一句,又换了个问题:“就算是颜相说的这样,那么,既然南楚要讨好和麻痹三国,为何不见颜相说要将这四城平分给三国?四城独归蜀中所有,颜相难道能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 颜俞笑得轻松:“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狄先生早说,我也不必白跑一趟。那四城原本是蜀中的土地,四城百姓仍以蜀中为故国,魏晋接管恐怕不大顺利,况且四城在蜀中南部,与魏晋都不接壤,若王上非得要那点地方,恐怕管理的难度和花费的时间很快就会让王上感到得不偿失。最重要的是,那四城如今要什么没什么,蜀国还要出钱出力重建,若我真是为蜀国打算,也应该为蜀国要点好地方才是。” 狄行说不过他,又不服气:“想必颜相就是用此等巧言令色的本事说服南楚帝君归还四城的吧,若单论口舌,自然是颜相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有好处,你也不会这般坦然相告。” “四城就在那里,王上和狄先生不放心,尽可亲自去看,若是有一丁点的好处,拿去便是,可若是真的什么也无,不如狄先生帮助蜀国重建四城如何?” “你!”狄行心虚,毕竟他没有亲自看过四城,要是还被颜俞拖下水去白干活,那可不是自讨苦吃? “王上,”颜俞转向秦正武,“可还记得臣多年前劝说王上不可打岭阳,原因正在于岭阳此处资源匮乏,即便得胜,只有得地之名,却无得地之实,这样的事,臣尚未加冠便不会做,难不成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秦正武坐在殿上眯眼看他,脑子里飞快转着,颜俞那时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没有,他也不得不承认颜俞说的有道理,为了几座什么都没有的城池破坏三国合纵,失去颜俞不值得。 “嗯,颜卿此话有理,是寡人多疑了。”秦正武一挥手,正准备让人叫人备酒食,狄行却急忙一步上前:“王上!” “狄卿还有何话要说?” 狄行顿时哑口,颜俞没有继续逼问,穷寇莫追,这点道理颜俞还是懂的。 却说颜俞取回四城之后,赵肃对颜俞可谓有求必应,赵飞衡是没什么意见的,可架不住别人看不过去。颜俞不在的时候,单尧屡次上表提及此事,无奈赵肃如今根本听不下去其他人的话,单尧只得从赵恭身上入手。 单尧从赵恭五岁起就教他识字读书,如今赵恭已经十五岁,因着赵肃不常陪伴他,与单尧的关系倒更亲密些。 单尧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地离间父子二人的关系,赵恭自小丧母,缺少亲人关爱,没有安全感,多疑得很,话说多了反倒容易引火烧身,只好把赵恭的目光移到颜俞身上:“颜相如今声名大振,王上对他比从前更信任了些,日日与他在一处商谈国事,世子若得空,也可去看看。” 赵恭一听“日日在一处”便冷笑:“父王与我都不曾日日在一处,他们君臣倒是比父子还亲密。” “听闻颜相口舌功夫厉害,不仅王上,就连将军,也对他刮目相看呢!” 叔父,赵恭自十岁以后就跟赵飞衡少有往来了,一来赵飞衡有了自己的孩子,少不得要分心;二来这些年蜀国实在不安,大人们好像都忙了起来,没想到,是在忙着听人说话么? 赵恭不再应答,低眉垂目,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单尧知道,火只要点燃就行,若是煽得太猛,恐有自焚之险。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孔雀东南飞》) 第95页 时节已是仲夏,冯凌在院子里养了一缸莲花,莲花的香气总能让他想起颜俞,想起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近来,徐谦也常常望着那一缸莲花发呆,冯凌忍不住问:“兄长,在想定安兄长?” 徐谦摇摇头:“我在想,知夜君。” 冯凌对李未的了解很少,只知道他死得惨,如今安南也不大让议论了,但是他们在家里是没关系的。冯凌问:“知夜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徐谦突然发现,自己对李未的了解也仅限于那一场久远记忆中的春猎,“是个很好的人吧,可能俞儿知道得多一些。” “但是他······” “所以我有时候想,”徐谦好似并不在意冯凌说了什么,自言自语似的,“老师说的,大楚如今这个模样是因为帝君失德,臣子疏于规劝到底是不是对的?知夜君一再上书,却被逼得零落成泥,这个天下真的是天之子在治理吗?” “自然不是的!” 徐谦惊醒一般望着冯凌:“凌儿觉得呢?” “凌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治理,但凌儿知道,以法治,才是最好的治理方式。” 徐谦兀自摇了摇头,颜俞的法子太凌厉,而冯凌的法子却太生硬,可当冯凌问他该如何时,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苦笑:“你们都比兄长聪明。” 他的弟弟们都早早认清了自己的路,只有他,还茫然地站在荒原上,连要往哪边走都不知道。 徐谦明明在笑,可是冯凌却只看出了凄然。 颜俞名声大振,又未曾娶妻,三国世家中凡有适龄女子的几乎都进了一回颜俞的府邸。 颜俞二十二岁为蜀相,二十三岁并相三国,二十四岁不费一兵一卒收回四城名扬天下,这样的男子,年轻有为,位高权重,即使未曾见到也足以令不少人倾心,更不要说见到他这张脸之后,还等什么六礼呢?全都倒贴给他也是行的! 一连几月,薛青竹在颜府门前迎来送往,全是说亲的,但是颜俞都拒绝了。薛青竹忍不住问:“颜相,这是为何?” 颜俞并不回答,薛青竹想,也许是没遇到喜欢的吧。 魏落蝶也在求亲之列,前一年未曾得到颜俞的应答,如今听闻不少人想与颜俞结亲,便日日哀求魏致和魏渊,闹得魏渊头痛。 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魏渊明知道颜俞和徐谦的事,还这样给人添堵,那这兄长也不必当了,却不想魏致实在耐不住魏落蝶的吵闹,只得厚着脸皮走了一趟蜀都,魏渊听说这事,气得半死,赶紧给颜俞写信解释,省得颜俞还以为他这兄长明里暗里地要断了他对徐谦的念想。 于是,颜俞刚礼节周到地招待完魏致,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魏落蝶,几日后便收到了魏渊的书信,颜俞当然没有误会魏渊,心想兄长你也太紧张了,立即哭笑不得地提笔回信,让他放心。 薛青竹在边上伺候着,不由得多嘴说了一句;“小人听宁成君这话,公子落蝶倾心颜相很久了,况且旧时相识,颜相也不满意吗?” “满意,”颜俞不恼,笑道,“若说满意,许多女子都满意,但是不动心。” 薛青竹没想明白这之间的区别,只觉奇怪,颜相明明都满意了,怎么还拒绝别人? 因着上门的人都吃了闭门羹,闹出不小的动静,赵肃听闻此事,特意问他:“颜卿喜欢什么样的,寡人为你找来。” 颜俞笑笑,并不回答,赵肃以为他心里又是那套“天下未平,何以家为”的调调,抢先说道:“先成家后立业也可,寡人听翼之说,你平日便不会照顾自己,忙起来连命也不要了,可不就是等着娇妻照顾你?” 颜俞抬眼看去,那眸子不似平日认真坚定,反倒有些娇媚,仿佛下一刻就要腰肢柔软地躺倒了:“王上不必为臣费心,臣心有所属。” “哦?”赵肃来了兴趣,“寡人竟不知。” “王上知道的,臣心所属,正是臣兄长,徐怀谷。臣与兄长,互许终身。” 赵肃先是疑惑,后是震惊,最终却坦然了,当日在云水楼上,他曾对颜俞起过隐秘的占有之心,这个人,好骨好皮,情动则深,恣意飞扬,雄心傲骨,赵肃都找不出不值得爱的地方。既是这样,徐谦喜欢他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而在颜俞心里,他的兄长比他还要好上许多倍,他又怎么会不喜欢兄长呢? “颜卿当日回到安南,可曾见到徐公子?” 颜俞想坦然地笑,可他发现,一提到徐谦,他就没法坦然,最终这笑就变成了苦涩的哀愁:“未曾。” 赵肃在心中稍微数了数,叹气道:“颜卿已两年有余未与徐公子相见,以后,怕是也无机会,颜卿要孤独半生吗?” 已经两年多了吗?颜俞这两年来都太忙了,存蜀保魏,三国合纵,取回四城,连片刻休息也无,又认识了太多的人,一边与赵飞衡相谈甚欢,一边与狄行明争暗斗,他只能在忙碌的间隙去思念徐谦,一晃,时间便过去了。 可是徐谦呢?他只能呆在那小小的齐宅里,日夜面对着老师与凌儿,若他还会想起自己,时间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难熬了些? 思及此处,颜俞竟觉愧疚无比,他这一生,即使对得起天下人,也是以辜负徐谦为代价的。 “王上错了,臣一日思念兄长,便一日不孤独,一生深爱兄长,便一生欢喜绵长。”颜俞嘴里说着欢喜,脸上也挂着笑,眼泪却已溢出,“臣待兄长,亏欠甚多,一生仍觉太短,此情尚嫌太少,唯望来生不断,方得报兄长情深意重。” 第96页 颜俞一字字一句句,像蚕丝一般,包裹了赵肃一颗心,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妻子,赵恭的母亲,他也曾这样深爱一个人,但是世事无常,一日相聚竟要以三生孤独来偿还。 “颜卿情深,寡人佩服。” 颜俞的泪堪堪停在嘴角上扬处:“我有时倒想情不必那么深,活着就不那么苦,但是思及兄长,为他苦一生,苦许许多多个来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言罢,颜俞自己迅速擦了泪,叫人心疼得很。赵肃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慰,郎中令赵祈便来呈上速报:“启禀王上,魏晋出事了。” 赵肃和颜俞俱是一惊:“何事?” “两军在交界处打起来了,原因尚且不明,只是一直嚷着要见颜相,说有些事定要当面对质。” 赵肃将目光投向颜俞,颜俞竟也有些许茫然:“怎么会呢?”他前段时间刚去了一趟东晋,连狄行都摆平了,怎么还有别的事呢?更何况,普通士兵打起来,怎么要求直接见他? “魏将军和项将军呢?” “正是因为魏将军和项将军无法处理,才要颜相出面。” 赵肃好似也意识到不对劲,问:“颜卿,可是出了什么事?” 颜俞轻松地笑笑:“想必不是大事,只是魏将军和项将军都不擅长处理这些琐事,罢了,臣走一趟便是。”颜俞将军报放到赵肃的案上,事关三国合纵,如今伐楚尚未成行,若是合纵这么早失败,也不必谈什么天下统一了。 赵肃看着他的动作,温润柔和,内里却有力量。“颜卿一路小心。” 颜俞心中有些放不下,便多叮嘱了一句:“臣离开后,王上遇事务必三思,若是犹豫不决,便遣人告知臣,臣必定立即回来。” 赵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只能叹气,他自小学会的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今他这般做了叛臣,几乎是日日不安,有时竟彻夜不眠。他这个人没贼心,也没贼胆,却偏偏做了他心中认定的贼,即使颜俞叫他放心,他也仍觉得万死莫赎。 “颜卿······” “王上,”颜俞太了解他了,“您今日后退一步,南楚便要逼迫三步,更有北魏抵死不退,东晋伺机入侵,您要整个蜀中都遭遇四城之祸吗?” 四城当真是赵肃的心病,赵飞衡在四城重新登记了百姓人数,划分耕地,为百姓重建家园,竟发现四城百姓已减少一半之数,有近十万百姓在这两三年间魂飞魄散,莫说棺椁,恐怕连草席也没有一张,整个蜀中,若是整个蜀中······赵肃不敢想,颜俞捏准了他的软肋,他就只能跟着走了。 次日,颜俞马不停蹄地往魏晋边界去,早去早回,此事发生得蹊跷,他实在不敢耽搁。颜俞一离开蜀都,消息便飞一般地传进了安南。 唐元前段时间一直跟李道恒说要等合适的时机再出使,又不愿意透露安排,生怕朝中有卧底,泄露了他的计划,导致李道恒好几次都以为他在搪塞此事,差点就把他发落了,如今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地去告诉李道恒,他的时机到了。 李道恒还是想问个明白,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不好,但是唐元只说:“帝君放心,臣得胜归来,必定将事情前后完完整整地告诉您。” 李道恒不大相信地瞥了他一眼:“最好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差一点忘记放存稿! ☆、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岑参) 颜俞离开七天后,唐元的礼帖便到了。赵肃看到“大楚”二字,突然失神,手中的礼帖一下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朝臣们面面相觑,没人敢问,赵飞衡只得出列:“王上,这南楚来的礼帖到底说了什么?” 赵肃缓缓回过神来,木木地答:“大楚的来使明日就要到了。” 这本不算大事,但问题是如今颜俞不在,赵肃心里没底,又怕一不小心重新把蜀中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竟慌张失措至此。赵飞衡试探道:“要不要把颜相叫回来?” 这才几日,他还未必能到,怎么能半路就让他回来呢? 赵飞衡看他不答应,就知道他这王兄心里定是又想这想那了,只得后退一步,说:“即使颜相暂时不能归来,也应当派人将此事告知他,颜相或有良策也说不定。” 赵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赵祈去吧。” 赵祈出列领命,赵飞衡又多叮嘱了一句:“务必快马加鞭!” 赵祈前脚刚走,唐元后脚就到了。如今已是秋天,蜀都的秋凉跟安南不一样,唐元实实在在地打了几个冷颤才见到赵肃。 因为担心赵肃无法应对,赵飞衡说什么也要跟着,但是唐元并未把他放在心上,只要颜俞不在,其他一切好说。 赵肃面对南楚的来使,心中颇为发怵,总觉得对方是来问罪的,他不怕死,但是他怕蜀中百姓无所依靠,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唐元被领进专门接待他国来使的会客殿,几轮对饮,他没着急,反而是赵肃先开了口:“不知唐相此次前来,有何指教?只可惜颜相不在,不然也可让你二人认识认识。” “臣与颜相倒早已认识,”唐元心中暗笑,要的就是他不在,“此番却是为了王上。臣奉帝君使命而来,有两件事要向王上传达。” “唐相请说,若是对我蜀国有益,寡人自当认真考虑,不负唐相一片好心。” 第97页 赵飞衡放下酒觚,虽低垂双眸,耳朵却是竖得紧张,生怕错过了一两个字。 “第一是要代帝君传达歉意。帝君有言,当年强取四城乃是大楚之过,特令我前来致歉。”唐元不紧不慢。 若是颜俞在,定要拐弯抹角地讽刺他们虚伪,四城之祸过去这么久,如今被蜀中收回才来致歉,倒也不嫌迟?只是赵肃不同于颜俞,南楚一声致歉也足以让他热泪盈眶,听罢这话,再次开口,声音颤抖:“多谢唐相,这份心意,我蜀中收下了。” 唐元看到赵肃的反应,便知这次任务成功了一半,说话都更有底气了:“第二件事,蜀国作为我大楚的属地,帝君自然不会看蜀国自取灭亡,故而派遣我来救蜀国于水火之中。” 果真,赵肃心里头“咚咚咚”地打鼓,该来的总是逃不掉,他最初便对这事战战兢兢的,始终没法像颜俞一样坦然,甚至不止一次流露出后悔之意,如今便是要让他安心了吧? “王上为人坦率,我也不绕弯子了。”唐元笑意更浓,“今日蜀国与魏晋合纵,纵然表面势大,但王上手上有多少兵马,自己清楚,北魏地大物博,东晋狼子野心,唯有蜀国力量薄弱,王上难道没想过吗?若是魏晋戈矛相向,王上如何自处?不如重归我大楚,只要王上照旧,每年进贡朝觐,帝君对过往几年之事既往不咎。四城仍归王上治理,帝君还承诺减免赋税徭役,若魏晋进犯,大楚自会出兵护蜀,王上一心为民,便可皆大欢喜。” 堂上一时没有声音,赵肃想,这不就是他要的结局吗?不必提心吊胆,也不必祸乱苍生,只要他点个头,所有的事情就都结束了,他不会对不起这片土地,也不会对不起他祖庙里供奉着的牌位,只要他点个头。 赵飞衡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赵肃一眼,心下了然,颜俞不在,蜀中只有输的份。 “王上······” “王兄······” 唐元和赵飞衡一同开口,却又同时止住,对望一眼,两人都清楚对方要说什么,眼神交流间便已是风起云涌,波澜诡谲。 “王兄,”赵飞衡才不管这些无用的礼数,抢先开了口,“颜相同您说过的,遇事定要三思,等他回来。” 唐元轻笑,道:“自然是要三思,只是不知颜相多久才能回来。王上的时间是时间,帝君的时间也是时间,若时间太长,臣实在等不起,不如容臣告知王上大楚最后一个条件,王上再做决定不迟。” 赵肃一颗心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能故作镇静:“唐相请说。” “只要王上停止与魏晋合纵,大楚助王上重建四城。”李道恒自然没舍得给这么好的条件,只不过合纵连横,游说忽悠,谁不是凭一张嘴?颜俞能瞎说他就不能?“否则,大楚的军队不日便会兵临蜀都城下,想必王上也不会愿意看到繁华的蜀都血流成河之景吧?” “王兄!”赵飞衡心知大事不好,急急地唤了一声,却被赵肃抬手阻住。他看见了赵肃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他见过许多次,当初他决定去云水楼见颜俞的时候,决定写信给颜俞的时候,决定合纵三国的时候,每一次他犹豫不决,赵飞衡都会看见他动摇而无奈的眼神。 颜俞到魏晋边界的时候魏南甫和项起都在,两军为着边境几里地牛头不对马嘴地吵了十来天,见到颜俞便嚷嚷着要让颜相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颜俞分别看了一眼魏南甫和项起,那俩也是一脸“我们不知道”的样子,颜俞摇摇头,兀自坐下,却是打量了这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好几眼,好似要把他们都记住:“别吵了,魏军先说,一个人说就行。” “凭什么他们先说!分明就是我们吃了亏!”一名年轻的晋军吵吵嚷嚷,剩下的人便跟着附和:“就是!我们让颜相你过来是作主的,不是要袒护他们的!” “哼!”年轻晋军继续不服气地质疑,“不过颜相原本就是护着北魏,蜀中和北魏才是一伙的,我们东晋算什么?!” “你这狗娘养的!”项起猛然一脚踹翻了桌子,营帐里顿时安静下来,连魏南甫也大气不敢出,“出去别说你是晋国的兵!丢老子的人!颜相也是你能说的?!” 颜俞旅途奔波,已是疲累到了极点,原本脑子一片空白,可是项起的话又让他清醒了些许,他看着那名年轻的士兵,血气方刚,说话做事不大经过脑子,很容易被煽动。营帐里沉默了很久,颜俞才出声:“现在可以说了。” 一名魏军战战兢兢地开口:“北边靠近韩墚的八里地原本是我们的,只是平时不怎么管,谁知他们那天突然就过来打猎了,还差点伤了我们的人!” “是你们的你们怎么不派人守着?尽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往常这地儿我们就是不守的!” “你们都不守凭什么就说是你们的?!” “就算不说这事,你们伤了我们的人,反过来污蔑我们先动手又怎么算?!” “你敢说不是你们先动手?” 颜俞听着没一会儿就吵起来的双方,心里有了些思量,把人都打发出去吵,只留着魏南甫和项起:“两位将军,到底是谁要把我叫过来?” 魏南甫沉默着望向项起,项起眉毛一抖:“还不是那几个小的,每天都能吵出新花样,我跟魏将军都断不清,那几个小的就说干脆叫颜相来。” 第98页 “每天都能吵出新花样?”颜俞喃喃道,“这军师可不简单。” “颜相说什么?”项起傻乎乎地问。 “没什么,”颜俞问,“他们说要我来,项将军就听了?” 项起说起这个就头疼:“我哪愿意麻烦颜相?颜相事儿多谁不知道?他们前几次说的时候我都给打回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几乎整个军营都这么叫,差点就要给我反了,再不叫你来,这地儿就真出问题了。” 颜俞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又怕话一出去,显得自己是在针对东晋,便干脆问:“两位将军可查清楚这些人了?” “不就是几个普通的小兵吗?”项起毫不在意地一挥手,跟赶苍蝇似的,“颜相要是不喜欢,拖出去斩了就是了。” 颜俞没说话,只等着魏南甫的回答。“我查过,确实是北魏的士兵,没有问题。” “还不够,要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他们的家人、战友,务必要确认是否有间谍。” “颜相是怀疑······” “那八里地根本就不重要,报到几位王上那里也没有用,现在还不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把我叫过来,路上却没出什么事······”颜俞摇摇头,“烦请两位将军再好好查查这几个士兵,每一个都要查清楚,平日跟他们密切接触的,也不要放过。”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李商隐) 颜俞在魏晋边境呆了两日,实际上,他是很想自己去查的,但是又怕落人话柄,那可真是越抹越黑了。只是这么干坐着,心中便思绪万千,不住询问薛青竹两边的调查情况。 魏南甫心细,若是他查着没事,那估计就是没问题了,但是项起却粗,怕是草草放过,后患无穷。颜俞道:“青竹,你私下去,看一下晋军那边······”话语未完,便听得人来报,说蜀中郎中令请见。 颜俞和薛青竹俱是一怔,薛青竹轻唤一声:“颜相。”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颜俞想,调虎离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林广好手段。 大约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赵祈回报蜀中的事情时,颜俞半点都不惊讶,甚至听见唐元的名字时,心里无比轻松,整个南楚朝廷,颜俞最怕的是徐贞,其次是齐晏平,因为他们一个是徐谦的父亲,一个是齐方瑾的儿子,至于唐元么,只要他敢开条件,颜俞就敢让他回不到安南。 薛青竹眉头紧皱,不断地催促颜俞快些回去,生怕赵肃一不小心就答应了南楚什么条件,颜俞点点头:“嗯,是要尽快回去,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颜俞突然意识到,这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不,是唐元送来的馅饼。 “郎中令!”颜俞转头对赵祈说,“烦请您先回去,立即封锁蜀中边线,绝不能让唐元离开蜀中,哪怕是跟王上的命令相冲突,也绝不放人,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那您?” “不必担心,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便回去。” 薛青竹不解,这里的事情明明就没什么好处理的,相比之下蜀都要危急得多,颜相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眼看着赵祈离开,薛青竹这才问:“颜相何意?” 颜俞的意思还不能说,只答:“只要唐元离不开蜀中,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不着急,先休息几日。”说完这个,又想起赵祈进来前没说完的话,“你去查一查晋军,做得隐秘点,别让项起起疑心。” 当日赵肃说要考虑几天,唐元算着时间,只给了他三天,若是三天过去赵肃不答复,唐元便当他是拒绝了。赵肃一连犹豫了好几日,群臣相争,有说南楚狼子野心的,也有说帝君该是真心悔过,群雄割据不如重归大楚的,赵飞衡始终坚持要等颜俞回来,只是颜俞离开太远,三日之内定是回不来了。 赵飞衡私下没少找赵肃,试图打消他答应唐元的念头,但是赵肃甚至没对他透露一两句自己的决定,赵飞衡也无从下手。 单尧在赵肃面前什么也没说,却把这事拿到赵恭面前去谈:“世子怎么看?” “听说,朝中很多人都在等颜相回来?” 单尧迟疑了片刻,说:“的确如此,毕竟颜相是蜀中重臣,这几年来几乎所有的事都要经过颜相的手,此事事关重大,更要等颜相才是。” 赵恭低着头,问:“都有哪些人?” “这个,”单尧似乎有些畏惧,“自然是将军为首,王上虽没有明说,但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单尧的表情都落在赵恭眼里,赵恭也不知思量了些什么,说:“我看就不必等颜相回来了,唐相的条件开得实在不错,虽然南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比起颜相,唐相还是靠谱些。”说罢,赵恭抬起头,饶有意味地看着单尧,“老师,您说呢?” “这······臣不敢妄言。” 赵恭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当天晚上,赵恭就去找了赵肃:“儿臣听说父王今日为蜀中心忧,特来为父王分忧。” 赵肃平时没怎么把国事告诉儿子,他只希望赵恭能快快乐乐地长大,如今听他这么说,心中颇有些奇异的满足感:“阿恭打算如何为父王分忧?” 赵恭上前两步:“儿臣以为,唐相的提议甚好,既可免去蜀中外患,又可令父王心安。儿臣心想,父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想听父王说一句。” 第99页 听赵恭这么说话,赵肃心中五味杂陈,赵恭好似一瞬间就长大了,可是这样的变化明明是因为自己错过了他的成长。更心酸的是,即使他意识到了这件事,却还是无法分出多一点心来给儿子,心中愧疚又多添了几分。 “阿恭别担心,父王会竭尽所能保护好阿恭的。” 到了约定答复的日子,赵肃再见到唐元,只见唐元一脸成竹在胸的笑,既得意又骄傲,但这笑落在赵飞衡眼里,颇有几分娼妓的淫荡。 不过像唐元这般不顾百姓死活的事君者,倒未必有与娼妓相较的资格! “唐相,寡人想好了。” 唐元只是笑,等着他自己把话说完:“寡人,答应你。” “好!”唐元一声呼喝,赵飞衡却是惊讶之极,这几日赵肃并未表现出要答应唐元的样子,也没有叫谁前去商讨,竟是自己默默做了决定么? “那就请王上在这里盖上蜀中的印章吧!”唐元送上一张白色的布帛,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那是蜀国承诺退出三国合纵的承诺书,只要这张布帛回到安南,三国合纵自然分崩瓦解。赵肃呆愣愣的,心不在焉地扫过,便着人去取印章。 “王兄!”赵飞衡大喊,像是要把他的魂叫回来。 赵肃并不理会任何人,仿佛是下定决心,再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也无论后世史书回如何书写他,他只想做完这个决定。 是的,他在逃避,他知道自己在逃避,这不是一个为人王者应当的作为,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称王称霸,这一世,从出生开始,从冠上赵这个姓氏开始,他就身不由己。 眼看着赵肃就要盖章了,赵飞衡心念一转,朝向唐元,一脸假笑:“唐相完成这等重任,想必心力交瘁,不如留在蜀中休息几日,让蜀中尽一尽地主之谊。” “多谢将军好意,但这就不必了,我还急着回去向帝君复命。此番蜀中重归大楚,将来有的是和将军切磋的机会。” 说话间,赵肃已让人把盖过章的布帛送下来,赵飞衡双眼简直烧起了火,不行!唐元不能就这么走了!他一定要拖到颜俞回来! “还要劳烦王上派人送我离开蜀中,”唐元知道他一天不离开蜀中,就有一天危险,即使颜俞不在,赵飞衡也不是个好糊弄的,“王上虽然能够看清局势,作出明智的选择,但蜀中不少人还不能理解王上的苦心,臣不得不担心,回去的路上会险阻重重。” 赵飞衡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王兄,不如就将这重任交给臣吧。” 唐元一挑眉,却是要拒绝:“区区小事,怎敢劳烦赵将军?” “哼,”赵飞衡笑哼一声,像是轻视,“唐相的事,怎么会是小事?方才还说怕是险阻重重,这会又不要我送,可不是自相矛盾么?” 赵肃盖完了章,心头一件大事早已经放下,这会也顾不上其他了,点点头:“就由你护送唐相离开蜀中吧,务必保证唐相的安全!” 唐元的视线猛然和赵飞衡的对上,片刻之间便知道对方的想法。 整个蜀中已经围成了铁桶,赵飞衡和唐元一路慢悠悠前行,都心知肚明,前路一定不会简单,颜俞不会放任事态发展而不采取任何行动。唐元虽有赵肃盖章的承诺书,不害怕赵飞衡做出什么事来,但节外生枝实在不好,于是日日催促着:“将军,不如尽快送我离开蜀中,大家都节省时间,我也好尽快回报帝君,着手重建四城之事。” 赵飞衡骑着马,不紧不慢:“唐相是贵客,我可不能怠慢了,不然回去以后王兄要问我的罪!何况,蜀中不比南楚,除了蜀都,其他的可都是荒芜之地,地势险要,山匪出没,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我怎么敢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就置唐相的安危于不顾呢?”这话说完,赵飞衡还咂巴了一下,果然跟颜俞呆久了,说话都不一样了。 唐元放下车帘,没再说话。 又过了十来日,一行人来到边界,远远地竟看见了出城迎接的人。 唐元脸色一变。 “他怎么会?” 赵飞衡却是笑,笑得轻松不已,早知道颜俞在前方等着,他何必操心这么多呢? 颜俞早派了人打听唐元回南楚的路线,连蜀都也不回,直接就到边境等着了,为的就是要送他一个惊喜,看来效果还不错:“唐相,下车吧,麻烦将军帮唐相卸一下行李。” “颜相没有弄错吧,”唐元心里有些许发虚,“护送我安全离开蜀中可是蜀王的命令,你这是要造反?” 颜俞笑了两声:“我在南楚眼里不早就是叛贼么?反了又如何?唐相不会以为我一切为蜀王是尊吧?鄙人不才,幸得三国王上青睐,着我佩三国相印,当一切以三国利益为重,还望唐相见谅!” 唐元惊慌了一瞬:“两国交往,不斩来使,颜俞你不会不懂吧?” 作者有话要说:  mua一下俞儿! 谦儿:…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范仲淹) “懂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颜俞上前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当初你们又是怎么对待三国来使的?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应该不需要我在这里提醒你吧?” 唐元知道颜俞已经把他被李道恒侵犯的事算在自己头上了,干脆装傻充愣:“颜相说的我不明白,不过若是对自己的名声不好,颜相也该顾虑自己才是。” 第100页 “你猜,是我的名声重要还是李道恒的名声重要?”颜俞想,要不是担心徐谦,他根本就不会遮掩那件事,“我要是有你们这些礼义廉耻,也就不会入蜀了,这些话唐相还是省省吧,等会还有得说呢!” 唐元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赵飞衡:“赵将军,蜀王可是你的亲王兄,你就这样听着?” 赵飞衡却是无所谓:“将相自当相和,否则别国可不就要趁虚而入了?” 唐元轻笑:“我倒不知赵将军一心向着外人,竟连自己的王兄都弃之不顾,真不知颜相是有怎样的魅力,竟把赵将军收得服服帖帖的。” “挑拨离间的话少说,把承诺书交出来,我让你回南楚,否则,就算你今天逃出去了,我也有办法让李道恒杀了你,你信不信?!”颜俞越说气势越盛,到最后简直字字掷地有声。 唐元自是知道他这小师弟的本事,玩弄大楚和三国这几年,早已经名满天下人人畏惧,若不是不能胜他,也不必调虎离山,只是这虎,回来得太快了。唐元拍拍自己的衣襟,笑道:“颜相,你不会以为我会傻到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吧?” 颜俞色变:“承诺书呢?” “自然是让人带回安南了。”唐元欣赏着颜俞气急败坏的模样,这种场景实在少见。 “唐元!”赵飞衡喝道,“别装神弄鬼!赶紧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赵飞衡话一出,两边人马即刻拔刀相向,铿锵的金属相撞声在萧瑟的秋风里掀起杀气,颜俞甚至在一把剑闪光的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行!杀了唐元不是办法,拿回承诺书才是目标,否则他的合纵计划就败了!颜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唐元这个人到底要什么?要命?要相印? 唐元在包围之中淡定地微笑,胜券在握。 颜俞与他对视几眼,也忽然笑了:“唐相好手段,若是一心为天下,必是栋梁,可惜歪心思还是太多了。” “你什么意思?” “唐相今日是打算死在这里吗?” 当然不,唐元双腿都在裤子下打颤,但表面仍是云淡风轻:“只要承诺书送回大楚,我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颜俞笑了一声,背过身去:“倒是我估错唐相了,本以为唐相惜命的,却不想竟是如此傲骨之人,只是您的妻儿族人都还在安南,你若死了,剩下的事情可就跟着我的安排走了。” “你!”简直无耻! 颜俞仍旧是笑,别人怎么评论他,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把承诺书送回来,我保你安全回到安南,李道恒必不会向你问罪!” “难道我会不知道这是你的缓兵之计?” “无论你信不信,这是你唯一的退路。”颜俞顿了顿,转过身来,“我来,不是为了让你信我的,是为了让你交出承诺书的!” 唐元能当上南楚的相,除了溜须拍马以外,自然也是有一点本事的,至少颜俞说这是他唯一的退路他听懂了,沉默片刻,才说:“若要我乖乖交出承诺书,至少要给我一点好处!” “你送回承诺书,我便派人传话入楚,说唐相在蜀都与蜀王拉锯多日,宁可玉碎不愿瓦全,人人盛赞唐相的气节,唐相回到安南自然知道要如何跟李道恒回话。” 取民心,唐元思忖一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明明可以赢的,为何终究还是败走?难道他是真的赢不过颜俞吗?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颜俞,是他刚出仕不久的时候。他回齐宅看老师,在老师的书房里说话,老师的目光却突然移开,落在了门边上:“俞儿,我说过,有人在,不能过来,怎么不听话?” 唐元一愣,齐方瑾向来严厉,他几乎没听过老师这么温和地说话,况且,若是别人这般胡闹,还不知要罚成什么样?哪还有这样温柔的说理? 可是那个孩子没走,就倚在门边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齐方瑾无奈地摇摇头,朝他招了招手,于是唐元就看着颜俞像只小猫一样钻进了老师的怀里。 “兄长欺负你了?” 颜俞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哭。齐方瑾却不恼,反倒笑着跟唐元说:“这孩子长得好,也聪明,不哭的时候讨人喜欢得很。” 后来他每次去齐宅,老师都毫不避讳地把把颜俞圈在身边,片刻便要看上几回,仿佛这孩子会随时消失似的。唐元不知怎么的,好似在吃这个小孩的醋,他从小跟在齐方瑾身边,几乎天天盼着老师说他一声好,可是不管他做到什么地步,老师也没说过太多夸奖他的话。 等到他好不容易出仕了,以为老师会对自己给予厚望,可是他忽然发现,这厚望,也许从来就没有寄托给他。 “怪不得,”唐元苦笑,“怪不得老师总说你聪明。” 颜俞扭过头去,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些尴尬,听见唐元说“老师”二字,他心中动摇,但是形势却不容他多想,他对不起齐方瑾,他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这个。“唐相这是答应了?” “你就不怕我一回去,就将承诺书上呈帝君?” “我敢放你回去,自然是有后招,唐相若是好奇,不妨试试!” 唐元咬牙切齿,猛然转身上了车,颜俞笑:“将军送唐相回去吧。” “他这是答应了?”赵飞衡问。 第101页 颜俞点点头,正准备走,唐元却又掀起车帘,不甘心似的:“你就不问我是如何让蜀王答应的?” 这是他最后的骄傲了,但是颜俞波澜不惊地反问:“你是骗了蜀王跟四城有关的事吧?” 不等唐元回答,颜俞却是已经转头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颜俞说话还是算话的,等拿到承诺书,便按照约定把“唐相在蜀中境内节气不减分毫”的话传入了南楚。赵飞衡不解得很,回蜀都的路上问个不停:“你还挺厚道,非得整这么一出,我就不信你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把承诺书交回来。” 颜俞有些心虚,他第一次做对不起赵肃的事,虽然并不会对蜀中造成什么损失,说回来还是为了蜀中好,但是现在就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赵飞衡,讪讪道:“我只是不确定他会不会听话而已。” “你还有不确定的事?” 听这语气,颜俞差点连马都骑不稳:“你知道了?” 赵飞衡一头雾水:“我要知道什么?” “罢了,”颜俞叹了口气,虽说是取回了承诺书,避免了三国合纵毁于一旦,却是一点不见轻松,“若是有一日,我与你王兄起了争执,你······” 赵飞衡笑着一摆手:“说什么瞎话呢!就算我跟他翻脸了,也轮不上你!” “不是的,翼之,我不知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赵飞衡鲜少看到颜俞这般惆怅,终于收敛了原本的嬉皮笑脸:“定安,你这话什么意思?” “哎,定安,干嘛跑了?” “我还没问你怎么捏住唐元的命脉的呢?!” “别不说话呀!” 随着唐元离开的传言甚嚣尘上,四境之内都闹得沸沸扬扬,一同传出去的还有蜀王签了承诺书却被颜相一力阻止,安南几乎都在盛赞唐元。 唐元在路上时生怕传言力度不够,为了博得李道恒的同情,还忍痛往自己腰上捅了一刀,疼了个半死,心中不住后悔,早知道划拉一下手臂算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刀的功劳,李道恒果然没有问责,只是说此次计划太过草率,来日必要商量周全再次连横。 唐元知道自己躲过一劫,便没再管以后了。 齐宅自然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其时已至深秋,树叶几乎掉光,院子里没有遮挡,寒风和几乎没有暖意的阳光打在院落里,凭空生出些萧索来。 徐谦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个下午,不知想些什么,冯凌悄悄过来,在背后吓他:“兄长!” 徐谦果然一惊,随后又笑:“凌儿做什么?” 冯凌看出兄长心情不好,有意逗他:“让凌儿猜猜兄长在想什么······” 徐谦看着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下就想到了颜俞,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过去这么久,他终于能在想起颜俞时坦然地开心。“凌儿要长大了,不会像俞儿一样胡闹。” 听徐谦提起颜俞,冯凌便知道兄长看穿了自己的把戏,也不装了:“那兄长怎么看这次的事情?” 徐谦叹气:“杀人诛心,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大楚可还有机会?” 徐谦轻轻摇头,嘴里喃喃着:“他要出兵了。” 冯凌好似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又问:“兄长为何不出仕呢?以兄长的才华,这个天下,会不一样的。” 徐谦笑笑:“换谁去,都会不一样的,天下的人,从来就不是蝼蚁。”看冯凌一脸茫然,知道他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徐谦又道,“你定安兄长曾说他要天下人活,他是为了黎民苍生背井离乡的,但是翻云覆雨,玩弄四海,真的是天下人的意思吗?他也不过把自己的意思强加给天下人罢了。” 他这么一解释,冯凌更茫然了,虽说这齐宅里从来就是争论不休,但是无论是定安兄长还是老师,不都是如兄长所说,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天下人吗?若说毫不干涉他人想法的,恐怕只有玄卿兄长了。 但他不知道如何问,徐谦也没有再说,深秋的风扫过干净的院落,瘦弱的枝条在半空中无凭无依地摇晃着。 作者有话要说:  唉,谦儿太惨了!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 赵肃早收到颜俞在边境拦截唐元取回承诺书的消息,先是震怒,后又心虚害怕,颜俞知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会如何看待他?颜俞还会留在蜀中保蜀中百姓太平吗? 赵肃亲自在宫门口迎接颜俞和赵飞衡,颜俞连礼也不行就直接进入殿中了,其他人心里俱是一惊,颜相这回派头也太大了些,跟在家里似的。 赵飞衡一脸无辜地看着赵肃,赵肃并未计较,只叹了口气,与赵飞衡一同进入殿中,又遣散了其他人。颜俞倒也保全了赵肃一点面子,待得没有外人在才取出承诺书问:“王上,臣能否问您一句,您就是这样对待三国合纵的?南楚派人过来说几句话,您就什么都答应了?您将魏晋两国置于何地?又将臣,置于何地?” “颜卿,寡人,”赵肃在颜俞面前实在摆不出架子,“寡人实在没办法了,唐相说会助寡人重建四城。” “那是南楚帝君的话吗?这承诺书上说了吗?若是王上忘了,臣便派人日夜提醒王上,蜀中早已宣布独立于南楚之外,不再受南楚帝君命令,还望王上费心记住。” 赵肃垂着眼睑,并不看颜俞,赵飞衡也一时被惊到,立即出言阻止:“定安。” 第102页 但颜俞并不理会他,径自说道:“王上,臣一人入楚时,你便知我三国合纵的决心,绝不是小小的利益可以分化的。臣亦知王上挂念四城之心,只是您这样做,可想过魏晋两国会如何看待蜀中?” 赵肃当时确实没多想,只是由着唐元巧言令色,颜俞不在,他心绪不宁,一时冲动便答应了,如今颜俞问罪,他当真觉得没脸了:“颜卿,此事是寡人的错,幸得颜卿力挽狂澜,颜卿一路辛苦。” 颜俞知道赵肃的难处还没有真正到来,不愿意提前发难,这几句话也不过发个牢骚,何况他身为臣子,君主已经低声下气地认错了,他要再揪着不放,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放缓了语气,说:“臣也是一时气恼冲动,方才说了这番话,还请王上见谅。” 两人相互认错,倒是赵飞衡尴尬了,打圆场道:“既是无事,便算了,王兄先休息吧。” 东晋和北魏民间传言已在疑心蜀王合纵的决心,魏方和秦正武各自派人前往蜀都查探情况,入蜀时北魏已飘起了小雪。 北魏派来的是魏南甫,都不必颜俞出马,赵飞衡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东晋派过来的人是狄行,颜俞赢了他许多次,这一次却要输了。 殿堂之上,颜俞心虚似的,一直低着头不回话,任凭狄行质疑:“若是王上随随便便就能签署这样的承诺书,那么魏晋两国又如何信赖王上和蜀中呢?说得再过分一些,若是将来南楚用更大的好处换取蜀中进攻魏晋,王上是否也会答应呢?” 赵肃急忙反驳:“狄先生言重了,寡人绝不是会因为一己之利而损害盟友的人,此事狄先生务必放心。” “要说放心,那肯定是不行的了,从王上决定答应南楚的时候起,就该知道,自己是否值得信任。” “请狄先生务必相信寡人,蜀中与魏晋合纵以来,除了此事,蜀中再没有对不起魏晋的地方。” 狄行并不言语,赵肃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只得无助地将目光投向颜俞,但颜俞似乎并没有相救的意思,其他人更是无话可说,狄行扫了一圈这殿堂,不由得生出些许得意:“既然这样······” “狄先生,”任由殿堂尴尬了这么许久,又听得狄行准备提条件,颜俞才开口,“既是魏晋两国不信任蜀中,蜀中自会给出一个交代令魏晋信服,还请狄先生在蜀都休息几日,王上一定会尽快给出答复。” 狄行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他孤身在蜀都,容易吃亏,只得暂且答应他:“好,颜相既然开口了,我就等着颜相的答复。” 颜俞安排好狄行的住处,去向赵肃复命的时候,赵肃已经睡醒午觉了:“今日辛苦颜卿,若不是寡人当初冲动,也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 辛苦什么?当初天南地北地跑,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辛苦,今日不过一句话的事,哪里就配得上这两个字了?颜俞表面风轻云淡,却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操纵的结果,看着赵肃脸上愧疚之色,心中也有些许惭愧,只是不得不装出受害者的样子:“王上如今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一旦做出决定切不可动摇!南楚帝君为人反复,不守信诺,若王上轻易听信唐元之言,怎能保证将来不会再有四城之辱?况且,魏晋两国不是我们的附庸,而是我们的盟友,若我们如此对待盟友,将来又怎会有人再愿意相信王上?” 赵肃叹了口气,他不是做帝君的料,害怕的牵挂的东西太多,但是颜俞,却应当是帝君的相。跟着自己,委屈他了。 “此事,该如何解决?” 颜俞心中自然有想法,但这事不能由他来说,否则说不准哪一日赵肃便会反悔,只有逼得他自己做决定,才能没有退路。 “王上,既然魏晋两国国君不信任您,认为您心向南楚,那么,只要您主动要求与南楚为敌,他们便会相信您了。” 赵肃不解:“蜀中已宣布脱离南楚,加入合纵,难道还不够吗?” “您已经看到现在的局面了,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效的方案,下次来的就不是狄行,而是东晋的军队了。” “寡人还能怎么做?”赵肃满脸无助,他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感受到自己需要颜俞,比当年失去四城还要迫切。 “王上,您知道的。” 赵肃突然觉得非常孤独,颜俞明明有办法,但就是不告诉他,他得自己想,可他不是聪明的人,怎么能想得出来呢?他去道歉?不,这不够,要告诉他们自己与南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就只有······报仇。 “颜卿,是要出兵吗?”赵肃几乎全身发冷,事情如何演变到这一步他不明白,他只是想要保住蜀中而已,可怎么会亲手将蜀中推入绝境呢? “王上。”颜俞不必多说,只这一声,他相信赵肃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肃颓然地倒在靠几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颜俞低垂着头,不言不语,沉默如同傍晚山林间的钟声一样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肃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便这样吧,是寡人令颜卿为难了。” 颜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话来。赵肃分明是最难受的那个,却还要来体念他的心情,颜俞顿时更愧疚了。 为了缓解气氛,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情,一聊就是一个下午,赵肃原本因为要出战而低沉的心也平缓了些,他很享受和颜俞独处的时光,尤其是他孤独无助的时候,上一回颜俞对他说那样的话,他差点以为颜俞要弃他而去,若是那样,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第103页 “说回来,唐元是你师兄。” “是。他师从老师学习,只是我入齐门时他已入朝为官。”颜俞倒不是急着撇清关系,只是事实如此。 “同一个老师,但唐元与颜卿相距甚远,可见颜卿聪慧过人,非常人所能及。”何止是聪慧无人能及,这双眼,这整个人,无一处有人可及。 颜俞隐隐察觉到近来赵肃对他不似过往,目光总在自己身上逗留,这不是什么好征兆,殿中无人说话,帘子微摇,恰似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但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食色,性也,赵肃仿佛回到了他与发妻大婚的那一晚,殿中与心中均是一片旖旎。 “夜已深,王上休息吧,臣先告退。”颜俞双手作揖,正要离开。 “颜卿,”赵肃突然开口叫住他,“今晚,留下吧。” 颜俞低头苦笑,他不是不知道赵肃的意思,但是他不能,他这一生——即使现在谈一生为时尚早——都只能给徐谦一个人。 “寡人知道颜卿心里有你兄长,但是他理解不了你,我可以。”赵肃顿了顿,终是决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寡人七年前在云水楼上与你那一面,不仅见识了你的胆魄和远见,更见识了你令人念念不忘的双眸。你这双眼睛,长得这样好。” 原来不是最近,是七年前。 “多谢王上赞许,”颜俞依旧低眉垂目,“臣惶恐。” “在寡人面前,颜卿毋需惶恐。” “王上既许臣毋需惶恐的特权,那臣斗胆与王上说两句心里话。”颜俞抬起了头,每当他思及徐谦,眼波中便盛满了无畏的光,“臣这双眼睛在见到王上之前便已许了兄长了,我便是想将它许给别人也是不能的了,王上理解臣,臣甚感荣幸,必当万死不辞,助王上完成统一大业,此外,臣别无所求。” 赵肃想,这个徐谦,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这个世上,有这么多人望颜俞一眼而不得,他却收着颜俞的整颗心。 后来,赵肃再想起那一晚,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那点心思,却永远记得颜俞的深情。 “兄长未能解我之心,实乃我一生之憾,但臣待兄长之心,未曾有半分减损。” “臣虽知此生再无可能与兄长亲厚如初,但念他之心,不敢有一丝懈怠。”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春溪尽是莘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侯方域) 同是这一夜,蜀中治粟内史单尧的会客厅的烛火也亮了一整晚。狄行少能离开晋国,只能依靠信件与单尧互通消息,好不容易来一回,定要彻夜谋划。 “不知这一回蜀王和颜俞会给出什么解决办法。” 单尧摇头:“我也不知,这两年王上很多事情并不与我商量,这一回签署承诺书,颜俞不在,我都未能提前知晓,颜俞如今已回来,我就更说不上话了。” “我看蜀王对颜俞还是十分信任,单先生这么久,不会什么也没干吧?” 单尧并不理会狄行的指责,说:“狄先生身处东晋,对我蜀中情况自然不了解,王上如今身体衰弱,恐怕没有多久就要驾鹤西去,此时在王上身上下功夫,不是长久之计。” 狄行忽然想到单尧世子师的身份:“单先生打的竟是世子的主意么?” “在下不才,幸为世子师,怎会做出于世子不利之事?只是教会他明辨是非罢了。” “那便有劳单先生了。”狄行放了心,这单尧也不是没用之人,只是他们各为其主,将来少不得要针锋相对,他倒是颇有些期待他们为敌的时刻了。 虽说赵肃已做了决定,但绝不能贸然告知狄行,颜俞奔波几日,和赵飞衡计算兵力。赵飞衡甫一听到出兵的决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定安,我问你,你之前回蜀都的路上,是不是想与我说这件事?” 颜俞知道赵飞衡是聪明人,很多话给个苗头他就能自己闹明白,所以颜俞才愿意与他交往。现在他这样问,想必已是清楚了,只是在等自己给一个确定的答复而已。 “你怪我么?” 赵飞衡不言语,他不怪任何人,只怪这个混乱的世道:“我知道,是我王兄太软弱。” “翼之······”颜俞原本就愧疚,赵飞衡还这么帮他推诿责任,更是令他无地自容。 赵飞衡勉强笑了笑:“不必担心,你在一日,我必会助你,现在别想这么多了,若要开战,后面还有得忙呢!” 这两年半,蜀中兵力增至近二十万,加上魏晋两边,虽没有百万雄师,但大几十万总是有的。颜俞唯一担心的事情是,三国的将未必打得过李定捷。 若是关仲阔还在,就好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打得动李定捷。” 赵飞衡倒不怎么担心:“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别的不成,至少人比南楚多,怕什么?” 颜俞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跟着他走了。 狄行实在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优柔寡断的蜀王竟会给出“出兵”的解决办法,把魏晋两国都堵得没话说,颜俞趁着狄行要回东晋,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路同行,顺道去视察三国兵马。 “颜相这招实在是高!”狄行不似颜俞从小练过骑射,在马背上颠得难受,又不愿在颜俞面前示弱,只得一路强忍着。 颜俞实在好笑,憋得难受:“我看狄先生还是坐马车吧,我的招高不高,各位王上看得出来,还不劳狄先生操心。” 第104页 狄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就说这一切是不是你设计?” “怎么?出兵难道不是东晋的意图吗?无论是不是我设计,总之结果是大家都想看到的,不是吗?” “那你就是承认了!玩弄心计,逼迫蜀王!” 由蜀中前往东晋的路上,北风呼啸,干干地打在脸上,颜俞的嘴唇都起皮了,还得跟狄行耗费口舌:“我若没记错,狄先生拿的是东晋的俸禄,怎么操心起蜀中的事了?怎么?还想记着这一笔作为我的罪状?狄先生还是省省吧。” 颜俞仗着赵肃的倚重,确实有恃无恐,但是单尧说的是,赵肃恐怕没多长时间了,不知赵恭对颜俞又有多少倚重。狄行看着前方不远的颜俞,忍着不适,策马快跑了几步。 深冬之时,颜俞向三国的国君提出了攻楚的计划,出兵四十万,在蜀、晋、楚交界宣战,往西可由蜀军作主力,往东可由晋军主攻,魏军便从背后支援,备三月粮。 项起问:“要是南楚从晋国边界偷袭我们怎么办?蜀中有地势之利,我们可没有!” “其他地方做好防御便可,大楚如今可用之将不多,防御便够他们喝一壶了,不会再有余力进攻。” 魏南甫是负责后勤的,听颜俞说备三月粮,怕是不够:“三月的粮草会不会太少了?” “哪儿少?”赵飞衡抢着答,“到时候抢南楚的粮便是了,我们的粮也是百姓辛苦种出来的,来回运粮又浪费时间和兵力,你不怕辛苦我还心疼呢!” 魏南甫这一年来跟赵飞衡相谈甚欢,赵飞衡这么当面损他,他也没有反驳,只开玩笑似的拱手:“多谢赵将军不吝赐教。” “好说!”赵飞衡得意地摆手。 在别人面前得意完了,赵飞衡回来后却一脸担忧:“定安,你想到对付李定捷的法子了?” “不是你说的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四十万人太少了。” 颜俞淡淡地笑:“不少,李道恒可能连十万兵都不愿意出。” “你确定?” 自然不确定,颜俞想,他又不是李道恒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还不信我么? 若是李道恒舍得出兵,三国这几年就不会这么安稳了,李道恒贪图享乐,又失去了三国的朝贡,打仗是劳民伤财的事,你猜他舍不舍得做?” 今年的除夕颜俞便在自己的相府里过,因着无人陪伴,干脆让薛青竹和他一起吃饭,薛青竹推辞再三,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颜俞想起从前在齐宅里的除夕,虽然徐谦不在,但他心中总是充满了期盼,盼着元日过后,徐谦就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他面前,说要带他上街去玩,他长大后不爱玩了,两人便在齐宅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有时话也不说,只静静的听风吹过院中的枝桠。 那风,吹谢了梅花,又吹开了桃花,吹得他们的心一阵阵隐约的颤动。 相府里也有一株桃花,颜俞刚来的时候让薛青竹为他栽的,只可惜,因为奔波忙碌,他一次也没见过,春暖之时,三国就要兵发大楚,他还是见不到花开。 “青竹,那桃花,开得好吗?” 薛青竹并不理解颜俞为何对桃花有这么深刻的感情,只答:“第一年开得甚好,第二年属下也没有见过,往后颜相可亲自看看。” 往后,往后的日子太长,变故太多,他不知是否还有机会。 赵祈亲自送了菜到相府,说是王上的赏赐,颜俞谢过赏赐,又请赵祈留下吃饭,赵祈须得回去复命,便推辞了。 薛青竹送赵祈到门口,又打点了一番,才返身回到屋里。赵肃送来的菜式基本和宫中的一样,薛青竹大大吓了一跳,他从前跟在赵飞衡身边,有时连赵飞衡都没有这样的待遇,颜俞入蜀不过三年,赵肃对他的优待可见一斑。 “王上对颜相,当真是倚重。” 颜俞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却不知蜀王宫中因了这事引起多少隐秘的心思,赵飞衡自是没得说,于公,颜俞是蜀中的相,他是蜀中的将,将相自当相和;于私,他这几年均与颜俞交好,且不说别的,颜俞为人是担得起这份倚重的。赵肃么,倚重颜俞是一回事,心中爱慕也在作祟。一般的赏赐根本不必这样大动干戈,他想告诉颜俞,若他愿意,进宫来一同过除夕也不是不行,他甚至盼着赵祈能从相府那里带回来一两句好听的。 心思最重的还是赵恭,当日听老师说父王与颜相日日在一处,还存了些许怀疑之心,如今看见父王这般对待颜俞,比对自己还要好,怎么能高兴?立即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一直闷闷的不说话。 赵飞衡这两年也忙,好似一不注意赵恭就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是长在积贫积弱的蜀中,算不得好事,他那王兄也是,不知多久都没主动问过儿子一句,把赵恭搞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阴郁。 为着这事,除夕宴结束之后,赵飞衡还特地留下来,跟赵肃谈了一番:“王兄这两年,是不是忽略阿恭了?我看阿恭方才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不是个好父亲,是不是?”赵肃苦笑一下,“上一回阿恭来找我,我才发现阿恭已经这么高了。” 赵飞衡竟不知道要怎么回话,他只是想提醒赵肃,却没想到,其实赵肃都明白。 第105页 “我对不起卫氏一族,也对不起阿恭。”当年他迎娶卫氏,人人都以为那是天下艳羡的美事,但是他没有照顾好卫氏,诞下赵恭不久之后,卫氏便因病去世。后来卫岚事发,于情于理,他都该仗义执言,但是他却在朝臣的规劝下,选择了沉默不言,保全蜀中。 这是赵肃的心病,大家都知道,也都心照不宣地再不提起,就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可是赵肃知道,是他做错了。 “王兄,”赵飞衡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若是嫂嫂知道,她也不会怪你的。” “她一生良善,从不责怪任何人,但我会怪我自己。”赵肃红了眼眶,“我的阿恭,再也没有了母族的亲人。” 赵飞衡微微叹气,道:“王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当务之急,是保住蜀中啊!” “我知道。” ☆、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徐铉) 至于安南,就冷清得多了。齐宅里只有齐方瑾师生三人。自从唐元铩羽而归,朝中官员都不得安宁,日日想着要再次连横,但此次绝不可贸然行事,因而一再斟酌,平日里便忙得脚不沾地,更不要说放下手来好好过除夕了。因此今年齐晏平没有回来,徐谦担心冯凌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也就留在了齐宅里。 齐方瑾这两年老得很快,颜俞和徐谦,一个是怀着舐犊之情养大的爱徒,一个是照着君子模范培养出来的学生,如今一个明目张胆行大逆不道之事,一个低眉垂目默许叛逆之事,像是把他的命抽走了,他饮下一口酒,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们几人坐在前院里,正在那株梅树边,齐方瑾许是想颜俞了,这么冷的天,连房也不愿意进,非得在外头坐着,徐谦和冯凌便只能陪着。 “老师,”徐谦提醒他,“饮酒伤身。” 活到这么大岁数也够了,管它伤不伤身,齐方瑾看着他们俩,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教过的学生,有些学生来去匆匆,学习不过数月,他连那些人的名字和模样都记不起来;有些就像颜俞,从小在齐宅里长大,成人后便离开窝巢,展翅高飞。但是数百人,没有一个能完成他以礼乐来教化天下的理想。 这就是遗憾吧,冷风吹过上空,瑟瑟作响,他问:“谦儿,凌儿,你们平生可有什么遗憾?” 冯凌放下酒觚,认真回答:“凌儿遗憾自己生得太晚,不能早些去匡扶乱世。” 齐方瑾轻笑,冯凌还是太小,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懂得隐藏,太着急,太锋芒毕露,这些都不是好事,但是他不想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只道:“凌儿志向远大,好事。谦儿呢?” 在坦白自己与颜俞的关系后,徐谦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齐方瑾的问题,或者说是不知如何面对齐方瑾,就像现在,他只能垂着头,低声说:“谦儿,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若说遗憾是颜俞,那倒不必,他一想到他们曾有过灿烂如歌的几年光阴,便已觉上天厚待。 齐方瑾看着他,终是不再说话,只轻轻摇头,端起酒觚缓缓饮下,徐谦看着老师的动作,想起他幼时学过的一句诗——我姑酌彼金儡,维以不永伤。 大楚天清十年早春,太史回报月蚀荧惑,朝野上下一片哀呼。李道恒原本还想问罪太史,但后来的发展却不由得他——连横之计还没想好,三国的联军已一路浩浩荡荡前来。 仲春之初,千里莺啼,满目花红,沉重的脚步却毫不留情地碾过遥看近却无的草色,坚硬的马蹄踏着春日回暖的月色一路向南,驻扎在一个名唤珉江的地方。珉江地为蜀、楚、晋三国交界,若要往西,便打游击,若是往东,便平原攻坚。总之,不日便要南下。 这一场仗来得太快,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便是颜俞当日入蜀,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用兵,但是合纵的意义本就在此,他得趁着热乎的时候给南楚一击,否则,再拖个几十年,南楚也未必会亡。 此次,魏方在后方支援,并未前来,赵肃和秦正武都亲自到了珉江,士兵们知道王上与他们同在,士气大涨,连着奔袭十多日竟也不觉疲累。 “哼”,李道恒得知三国陈兵珉江即将进攻的消息,并不惊慌害怕,好似知道他们根本打不到安南似的,只一心兴师问罪,“偷偷放走颜俞,不就是这样的下场?” 朝堂下无一人敢应声。 李道恒瞟了一眼这群没用的大臣:“好啦,现在该怎么办?” 安静的朝堂又逐渐哄闹起来,说直接打的也有,说谈判的也有,李道恒听得头都大了,愈发觉得没把颜俞强留下来是个天大的遗憾。他若是早几年不管不顾强占了颜俞,一人两用,晚上可共度春宵,白天可解除烦忧,两全其美,哪还有这群老头子什么事? “别吵了!谈判谈判,你们哪一个说得过颜俞?” 连横失败后,李定捷便坚决主战,大楚一连两次在颜俞面前受辱,不打还留着人家蹬鼻子上脸吗?闻言立即附和:“帝君所忧极是,三国嚣张至此,必要给他们一个惨痛的教训,才能令他们不敢再犯!” “可打仗,于我大楚也没有好处啊!”众人纷纷反驳。 “统统闭嘴!”李道恒愤怒地挥起袖子,喝止了这些毫无用处的嚷嚷。 殿中片刻便落针可闻,李道恒瞪着这群人,仿佛在想先杀哪个后杀哪个似的,突然,徐贞的声音响起:“帝君,事到如今,可退颜俞者,仅有一人。” 第106页 李道恒的目光在徐贞身上逡巡两圈,问:“何人?” “齐方瑾齐先生。” 李道恒不止一次在心里编排过齐方瑾,如今竟然要拉下脸来去请那老头子吗? “众卿怎么看?”李道恒冷声问。 主战派自然没人应,主和的大多是文臣,齐晏平身为齐方瑾的儿子,不方便说话,其他人知道帝君向来不喜齐方瑾,也不敢出声,只有唐元,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正确的做法,若是成了,帝君就算再不喜欢老师,也是高兴的,现在推一把,事成之后,总归有那么一点好处,便开口道:“帝君,或可一试。” 也许真是唯一的办法了,李道恒是不怕打仗,几十万兵马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怕的是仗打起来要花费的钱财,恐损了他的好日子,思来想去,也只能这么办了。“齐先生年迈,又非朝廷中人,他可会愿意?” 徐贞道:“齐先生向来以大楚为重,恨不能为大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定不会推辞。” “那便,”李道恒道,“由徐卿和唐卿一同去请齐先生吧。” 唐元心中暗喜,看来帝君有好事的时候还没忘记自己,当即欢欢喜喜地回应:“是。” 林广瞥了一眼徐贞,想说点什么,却没出口。 徐贞同唐元一起到齐宅是少有的事,徐谦虽然想问是什么事,但礼数不可废,还是先行了礼:“唐相,父亲。” 他从前是会管唐元叫兄长的,但是多次被徐贞叮嘱过行事谨慎,便也学着规规矩矩称呼一声“唐相”了。 唐元匆匆问道:“老师呢?” “在书房,唐相请。”徐谦见他二人面容肃穆,不再多言,引着他们两个到齐方瑾的书房去了。 冯凌在外面等着,徐谦一出来便跑过去问:“兄长,出什么事了?” 徐谦苦笑:“大概是,三国的事吧。” 局势是一天比一天紧张了,可冯凌还没有加冠,老师根本不会让他离开,况且现如今老师年迈体弱,他想走倒显得没良心了。可若是再过几年,凭着他那兄长的本事,别说到乱世中一显身手,恐怕连个尾巴都抓不住了。 冯凌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徐谦还以为他是怕打仗,终究是在战火中活下来的孩子,便抱着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唐元和徐贞说的那事,齐方瑾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教出来的学生当然要自己去收拾,别说只是年迈,即便是重病卧榻,也必然要去。 那些年他不是没起过去把颜俞劝回来的心思,可是一来颜俞行踪飘忽,他都不知要往何处寻颜俞;二来颜俞如今身份贵重,没有凭证,去了也未必能见到他。现今帝君指派,见是定然能见到的,就看他能不能阻止颜俞了。 冯凌听闻此事,很是兴奋,以为自己要跟着老师去唇枪舌战了,结果齐方瑾把他留在了齐宅,只带着徐谦出去了。 “老师!” “听话!”齐方瑾怀疑他唯一的耐心都放在颜俞身上了,对待其他学生总有那么一点说一不二的意思。 冯凌无法,只得将目光投向徐谦,但是徐谦只是摇了摇头。 临走前一晚,徐谦去冯凌房里,跟弟弟说了好一番道理:“凌儿,你听话,别让老师担心,嗯?凌儿现在还小,以后还会有机会的,老师是奉帝君之命出使,不能儿戏,你要体谅才是。” “我不小了,凌儿分明也能去,对定安兄长,我未必没有胜算!” 徐谦笑,冯凌这执拗的性子,有点像颜俞,但也许他从小受到的关注不多,因而比颜俞还要爱出风头。徐谦耐着性子,道:“凌儿,这是天下大事,大楚要的不是胜算,是必胜啊!况且,你若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就算你本事通天,帝君也是不敢用你的。等兄长回来,好吗?” 冯凌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去的,现下徐谦来跟他讲道理,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他有什么好不接受的?想通这点,只得委屈地点点头。 徐谦拍了拍冯凌的脑袋,忽然想到颜俞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满脑子自己的想法,只可惜,那时的他,并没有这么多的耐心,也许,他多给那时的俞儿一点温柔,多一点解释,少一点斥责,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冯凌犹自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却突然听见一声崩溃的哭腔,再一看,他的兄长正掩面而泣。 “兄长······”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看到涨收藏了,但是没空管存稿箱,今天就加更啦!助力俞儿见谦儿! ☆、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杜牧) 次日清晨,齐方瑾便和徐谦一道上路了。齐方瑾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安南,却不料这一次离开竟是这样的原因,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不已。徐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在宽阔的原野上架着车,带着些不合时宜的激动和兴奋——三年了,他三年没见过颜俞了。他知道身为大楚子民,齐方瑾的学生,他此刻该愤怒,但是他一想到颜俞,半丝怒气都聚不起来。 若是准确说来,去年救颜俞那一回也能算见到,但是那时候俞儿还晕着,别说交谈几句,俞儿甚至没睁开眼睛看他一眼。跟这一次比起来,那次自然不能算见到。 不知俞儿,是否也曾惦记过他的兄长? 齐方瑾与徐谦从安南一路北上,四日后到达珉江。他们到来那日,珉江风平浪静,放眼望去,风光甚好,徐谦莫名想到,如果魏渊在,不知该有多开心。 第107页 “谦儿,”齐方瑾唤道,看徐谦猛然醒神才应了一声,心中颇为复杂,“时至今日,你还是觉得不忍苛责?” 他又一次被逼到了绝境,分明周围的空间这么广阔,天空高远,一望无际,但是他无处可去。 齐方瑾叹气,心中不住懊悔当年给了他们太多自由,否则又怎么会闹出这么多事? “玄卿说过,”徐谦忽然开口,“俞儿,不过是在坚持自己的本心。” “你也是这般想的?” 徐谦不知道,这件事已经让他迷茫了很久,他的俞儿确实是坚持本心,但是这样的坚持是否是对的呢? “谦儿,你是他的兄长。” 徐谦不明白老师何意,接着便听老师回忆往事一般轻声道:“俞儿来的时候,为师已经老了,我把他交给你,让他跟着你长大,一来是我无力照顾他,二来,又何尝不是对你给予厚望?” 徐贞和徐谦父子一直是齐方瑾的骄傲和希望,但是徐谦知道,在俞儿这件事上,他终究是让老师失望了。 齐方瑾没有再说,让他呈拜帖去了。 这一日,秦正武在军营里听三国的将商讨出兵事宜,赵飞衡甚至还撺掇魏南甫和项起比武,魏南甫自是比不过项起,观战的士兵们一阵阵叫好,魏南甫出了糗便只能埋怨赵飞衡:“翼之,你是故意让我出丑?” 赵飞衡爽朗一笑,提枪上前:“待我为你报仇!”惹得将士们欢呼不止。 而那头,只有赵肃一人带着侍从迎了出来,礼貌周到地请齐方瑾师徒进去。赵肃的目光在徐谦身上停留许久,他想,这便是颜俞念念不忘的兄长了。 “这位是徐公子吧,多年不见,仍是翩翩君子。” “不敢当。”徐谦从递拜帖那一刻起,心就扑通扑通地响,但是始终克制着内心的期待。没有马上见到颜俞已令他失望不少,但是他仍然等着,在下一个转角,或是下一段路,就能看见他熟悉的身影。 徐谦扶着齐方瑾到会客厅入座,赵肃坐在东面,齐方瑾和徐谦则坐南面,此外便只有服侍的奴仆,颜俞依旧不见踪影。 颜俞此前并未得知齐方瑾与徐谦前来之事,仍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他这般得空的时间不多,得好好珍惜。 可是下一刻薛青竹就跑进来了,挟着春天的风:“颜相,有两件事。” “说就是。” “颜相让属下在东晋查的事情有结果了,有个叫杨斯的,去年夏天参的军,魏晋闹出那件事之后,人就不见了。” 颜俞握着叶子的二指一僵:“接着查,将来保不齐还有机会见面呢!” “是。”薛青竹应完这一声是,却是僵在原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颜俞看他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干脆主动给他解围:“刚刚不是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呢?一并说了吧。” “主子,”薛青竹神色颇有些为难,“南楚来人了。” 颜俞早知道李道恒要先派人退兵,头也不抬,淡定地问:“这回来的又是谁?” “是······” 颜俞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小心翼翼?唐元我都没放在眼里,南楚还有什么人是我打不赢的?” 春日的阳光远远地洒下来,暖洋洋的,颜俞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薛青竹表情复杂,停顿片刻,终于道,“是,齐方瑾。” “嘶——”颜俞一失神,手中的剪刀便戳破了掌心,低头一看,鲜血正汨汨流出。 “颜相!”薛青竹惊呼,什么齐方瑾都顾不上了,急急忙忙转头喊人拿药来。 颜俞慌慌张张地用袖子擦着掌心,像个孩子,可刚一擦去,血又流了出来,不一会儿,宽大的袖子是尽是血迹。可他感觉不到疼似的,无论是流血还是上药,他都呆呆的,待得薛青竹快包扎完毕,他才木木地问:“还有谁?” “齐先生此番前来有何打算?”会客厅中,几番寒暄过后,赵肃才发问,这一问,却又是毫无意义的明知故问。 齐方瑾见他终于切入正题,便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近四百年前,大楚帝君将蜀中一带分封于王上先祖,王上方有今日鼎盛,受恩于人又反过来残害恩人,乃禽兽所为。老朽记得,王上曾经侍奉帝君,至恭至孝,可见王上尚存臣子之心。虽一时受到蒙蔽,暂时忘却自己臣子本心,但老朽知道王上不是那逆臣贼子,望王上及早迷途知返!” 早在齐方瑾开口时,颜俞便站在门外了,他换了身天青色的衣服,袖子垂下来正好遮住他手上的伤。颜俞没有马上进去,只是偷偷看徐谦跪坐的背影。他的兄长仍旧一袭白衣,端正温和,却是瘦了许多,看上去虚弱不少。 待得齐方瑾说完,颜俞眼眶中已含了一汪泪水,他胡乱摸了一把,假装现在才到来,抬脚踏进厅中:“王上。”又转了个身,躬身行礼,“老师,兄长。” 颜俞的声音那么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唤那两个字的时候与徐谦匆匆对视一眼,但是徐谦的手却猛然攥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牙关紧咬,那一眼太短,只一瞬便没有了,可是又分明那么长,抵过他三年相思。 赵肃知道,颜俞来了,就没有他什么事了。厅中沉默了片刻,只听齐方瑾冷哼一声:“你倒还知道老师?天地君亲师,你把哪一个放在眼里了?” 第108页 颜俞泰然自若,径自走到另一侧坐下,除了徐谦,他谁也不怕。“老师养育教诲之恩,俞儿没齿难忘。若是天地养我,君主护我,亲人育我,俞儿同样没齿难忘。” “没有天地,何来黎民苍生?没有君主,何来国家社稷?如何说天地不曾养你,君主不曾护你!” “但俞儿以为,是先有黎民苍生,后有天地神明,先有社稷国家,后有帝王君主。” “本末颠倒!你从小便有这样的本事,小时不曾责你,却不想你如今逞一时口舌之快,却引万千百姓之难,罪孽深重!”其实齐方瑾是不愿意对颜俞说这么重的话的,可是他想到这几年颜俞的所作所为,实在气愤,一脱口便管不住了。 颜俞从他在云水楼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一生,成了光耀史册,败了骂名千古,但是他既敢出手,就没有把他人和后世之语放在眼中,“罪孽深重”这样的词,他认了,但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又在哪里? 他自小受多了训斥,倒也不以为意:“老师若坚持认为俞儿罪孽深重,俞儿无话可说,但是究竟是祸害天下还是拯救万民,俞儿心中自有判断。” “你的判断自然向着你自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避嫌一说,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听听自己那些话,拯救万民?此等大逆不道还敢称是拯救万民?大肆出兵,生灵涂炭,就是拯救的方式?” 颜俞知道,老师接下来就要说什么礼仪等级了,于是淡然笑了笑,说:“老师以为,三国不出兵,南楚百姓就安居乐业吗?老师,齐宅里太安逸了,帝君抢亲不会抢到齐宅里,征地驱赶也与您无关,徭役赋税降不到您头上,可是您见过耕地里的百姓还来不及反应就尖叫而逃的景象吗?您听过荒野里孩童不知所措的号啕大哭吗?您闻过村庄里人被活生生烧起的焦味吗?您握过骨瘦如柴的妇人从镣铐下解脱出来的双手吗?”若对面不是齐方瑾,颜俞恐怕早已经站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了,但是他要克制,即使内心是颤抖的,愤怒的,“您没有,所以您能谈君臣父子,礼乐伦理,但是太多的人,只是想活下去。” “你如今这样,百姓就能活吗?非得要等到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你才知道自己是错的吗?哪怕你今日灭了楚,难道三国可以共存吗?以你所想,三国逐鹿,又要死伤多少百姓?你要什么?你要的不是拯救天下,是你自己的富贵!”齐方瑾转向赵肃,“王上,颜俞是我的学生,我实在太了解他毫无畏惧之心,亦知他口齿伶俐,颠倒是非黑白,但王上明智,必要多加考虑,天下百姓无辜啊!” 齐方瑾确实动摇了赵肃,他一想到战争中无辜死去的百姓,心中纠结,若真如齐方瑾所说,将来血流成河,他要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惜颜俞比齐方瑾更了解赵肃,他收敛了方才的逼人气势,平静地说:“王上,今日退兵,来日四城悲剧必将重演,更何况,即使您退,魏晋两国未必会退,此战必定要打,到时先受苦的就是蜀中百姓。结束乱世不可能没有牺牲,就看您想要怎样的牺牲了。” “胡言乱语!”齐方瑾还像从前读书一样训斥他,“三国退兵,重归大楚属国,依照原有礼制侍奉帝君,便可结束当前的混乱,根本不必有无谓的牺牲,牺牲的只是你们这些人的一己私利!你身为三国并相,更该承担起这份责任!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颜俞轻笑,这天下,有什么事情是该做的呢?他当日受辱于李道恒,怎么没人去跟那无耻的帝君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呢?此事过去一年,颜俞再想起,已是平静了很多:“王上,曾经您也是按照原有礼制侍奉南楚帝君的吧,那您传信入楚给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赵肃闭上眼睛,他被这两个人拉扯了太久,齐方瑾说话时他真的想过退兵,可是颜俞又提醒他退无可退,他这一生,意志不坚,胆量不足,唯有一颗心,装着他的百姓,那才是他的命根子。 赵肃狠下心,说:“先生不必多言,寡人是不会退兵的,但寡人在此承诺,必不会滥杀无辜、践踏百姓!” “王上!”齐方瑾不甘心呐! “来人······” “王上,若是开了这个头,滥杀无辜是必然的啊!” “送齐先生和徐公子下去休息,”赵肃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齐方瑾,这是多么拙劣的虚张声势,但是他别无他法,“若要离开,寡人自当派人送二位出城,不过天色已晚,休息一夜再走吧。”赵肃怕齐方瑾再说下去,他便真的站不住出兵的立场了。 “王上,务必三思啊!”齐方瑾仍在尽最后的努力,直至赵肃离开,他才颓然地瘫坐在筵席上。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司空曙) 颜俞知道,自己勉强胜了一局,赢得不漂亮,但是足够了。他站起身,走至齐方瑾跟前:“老师,保重身体。”目光却小心翼翼地在徐谦身上一扫。 齐方瑾不看他,只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跟着伺候的奴仆离开了。徐谦深深地看了颜俞一眼,对视间双眼盛满泪水,却是一语不发,转头跟上了老师。 颜俞没有跟过来,徐谦确定了这个,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从颜俞出现那一刻起,徐谦的目光便始终不离他。这一场论辩,俞儿与老师,谁对谁错难以判断,他只想问问颜俞,你怎么这样憔悴?并相三国反倒过得不如从前吗?你冬日还生病吗?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很好,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但是他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问这些问题呢,徐谦想,他们已经到了连问候都不合适的地步了。 第109页 赵肃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休息的小院,齐方瑾在院子里踱着,叹着气,他本不想再让徐谦和颜俞有什么纠葛,可是心里头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否则也不会把徐谦带出来:“谦儿。” “老师。” “你曾与俞儿股颈相交,如今,也只有你······”齐方瑾不必说完,徐谦已能领会他的意思,但是徐谦早觉有负于颜俞,此时要他以情为盾,以爱为矛,一边跟颜俞谈情说爱,一边劝退颜俞,他又如何做得到? 但是他甚至不能拒绝,他当君子当得太久了,不会欺骗别人,也不会欺骗自己,他垂着头,久久不说话。 没有办法了,齐方瑾怪了他们两个几年,如今实在没有心力说什么了,要怪,只能怪他从来就没有教好这几个学生。 “罢了,你去见见他吧。” “多谢老师。”齐方瑾这句话像一句宣判,徐谦一闭眸,眼泪垂落于地。 傍晚时分,薛青竹正给颜俞换药,门外奴仆来报徐谦求见,颜俞慌张站起,又“乓”一声打翻一盆水。 薛青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只觉心疼。 颜俞匆匆收了东西,让人把徐谦请到厅里,再让薛青竹去给他烫酒来,薛青竹正应声出去,颜俞又把他叫住了。 “颜相,可还有别的吩咐?” 他没有什么吩咐,只想问问他这样去见徐谦合适吗?“我,这样,可以吗?” 薛青竹笑了:“无论才貌,颜相俱是万里挑一,自然可以。” 颜俞迈入厅中的时候徐谦已经等着了,薛青竹端上热好的酒,便退了下去。 他并非想让徐谦等他,只是他想了许久,究竟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徐谦。 “你呢?也跟着老师来当说客吗?”颜俞强压着内心的颤抖问,他想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但终究是会紧张,只看一眼便连忙躲开了徐谦的视线。 徐谦自行斟了一觚酒,看沸过的酒水升腾起朦胧水汽,看烟雾氤氲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说客,有老师一个就够了。” 不来当说客,那是来看自己的吗?颜俞的心猛然一跳,他与徐谦分开这么久,又做了他不耻的事,当日离开何等决绝,如今又怎么会单纯来看自己? 但是魏渊说过的,徐谦不曾怪自己。 而且,他离开安南的时候手里分明握着他的弓,那弓身上刻着他的名字。还好,徐谦还不知道他的楚宫中受辱的事。 颜俞颇有些自虐地想,若是他现在把他在楚宫的事告诉徐谦,徐谦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心疼?可是一想到徐谦双眼满含泪水的模样,他的心脏就猛然攫紧了,紧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遑论开口说话。 “兄长,可好?”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颜俞却只说出这么一句。 这话叫徐谦如何回答呢?这三年自然不好,但说出来没有任何用,不过徒添伤心罢了,徐谦想要爱他,却不能爱他,这世上,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事,他这一件,并没有什么特别。徐谦轻抿一口酒,动作淡然悠远,比魏渊还多三分恬淡,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了。“三年了,俞儿没变。” “兄长也是。”颜俞接受了他的答非所问,也知道了答案。是他丢弃了徐谦,却又虚伪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令人为难。 “俞儿······”他已是三国并相,但仍自称俞儿,而且是心甘情愿没有半分虚假的,他喜欢这两个字,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亲昵的意味,“常常想念兄长。” “不必想念。”徐谦脱口而出,可是一出口又立刻后悔了,这房子太空太安静,他随口的一句话竟是如此响亮,直震到颜俞心里。 颜俞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是吐息:“兄长没有说实话,若真是这样,兄长便不会来见我。” 徐谦握着酒觚的手指节泛白,他甚至想就这样捏碎颜俞的脖子。是,他想念颜俞,也盼望着颜俞想念他,这么见一次,三年光阴就已经过去,说什么不必呢? 颜俞在他沉思时来到他跟前,这厅中只有他们二人,没人说话时寂静一片,一如过往那些不眠的夜晚。他们攒了太多的话要说,但一见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那些话都太轻了,像羽毛一样,风一吹就消失了踪影,只剩下那些沉甸甸的思念,硌得他们都睡不着。 “兄长······”颜俞仰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泪水忽然就下来了,尾音也跟着抖,抖湿了眼眶。 徐谦低头看着他,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将视线打得模糊不清。他忘记了过去的几年里,他是如何盼着这样一次相见,如何等着这一声熟悉的兄长。 他差点就以为,他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俞儿,兄长的俞儿啊! 人人尽道肠断初,那堪肠已无。 从怦然心动到肝肠寸断,颜俞真是把他徐谦的心肝脾肺都占了。 徐谦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手背上立刻沾上两颗晶莹的泪珠。颜俞特地伸了没受伤的手出去,可徐谦今日甫一见面就看出来了。 “俞儿,兄长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颜俞心想真是什么都瞒你不过,那你如今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为何不说呢? 说一句爱我,想我,不怪我。 “俞儿,兄长不能······”徐谦一开口,颜俞立刻感到了那无可奈何的悲哀。 第110页 兄长有负于你。 颜俞眼中噙着泪水,视线已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人,但是他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仿佛就只会这一个动作了。 无论是爱恋还是想念,让现在的徐谦说这些,都太过分了。 “能见兄长一面,俞儿别无所求。” 徐谦一闭眼,听见了心脏滴血的“滴答”声。 徐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房,只知道那时天地间静谧一片,只有几盏烛火勾勒出地面的影子,春天的晚风吹得他一阵颤栗,颜俞一路无言地送他到房门,一如他们在房里相对坐着的几个时辰。 那一年的春天,他的俞儿也许就是这样,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溜到他的房里,为他开了一场春天的花,从此,成了他命中的绝色。 他们有过多少那样绮丽的春天,徐谦记不得了,只记得,颜俞离开后,安南再没有过连天盛开的桃花。 “俞儿,会有来生吗?” 来生,颜俞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许来生就能抹灭如今的悲伤和遗憾吗?“老师说过,切不可语,怪力乱神。” 徐谦却是笑了,老师绝他的后路,颜俞也没有放过他。他从一开始就输了,输给自己的犹豫和软弱。 如果他一开始就跟着颜俞走,或是坚决地斩断他和颜俞的关系,都不会现在更难堪。但是偏偏,他选择了这世上最难堪的路。 颜俞决然转身,襟带在春风中飘飞,像他三年前的扬鞭绝尘。 如果有来生,兄长切不可再遇到我,便不会伤心了。 次日清晨,齐方瑾和徐谦便要驾车离开,颜俞前一日虽与齐方瑾谈得不甚愉快,但仍前来相送。齐方瑾心里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一日没打仗,便一日有转圜之机。上车前他看着颜俞,冷冷道:“你如今并相三国,掌握的是无数百姓的生杀大权,为师望你再想一想,此时还不至于无路可退。” 天蒙蒙亮,带着些凉气,颜俞在拂晓的微风中平静回答:“老师,俞儿已想了很多年了。” 没法子了,齐方瑾忍着怒火,丢下了最后的话:“此次你若兵发大楚,我们师生便走到这里,此后你颜俞再不是我齐方瑾的学生,我将一生以你为耻,至死不改!” 他盯着颜俞好久,盼着这话能威慑颜俞的,可是颜俞竟毫无反应,齐方瑾再不停留,扭头上了车,没有回头看颜俞一眼。 颜俞没觉得多害怕多伤心,兴许是齐方瑾也从来没有以他为荣的缘故吧,却是车外的徐谦,两行热泪滚烫,晕开了天边的霞光。 颜俞见不得徐谦的眼泪,他想念徐谦,再苦也是自找的,但是徐谦的痛却似千百倍地钻至他心头,刺得他千疮百孔,他一边想上前握住徐谦的手,安慰他没关系的,一边却想说你把我忘了,忘干净一点,再不要想起。这么纠结着,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出口。 徐谦带着泪朝他笑,温润如玉,清淡如竹,他是这世上的翩翩佳公子,是端行四方的七尺儿郎,更是颜俞一生都抓不住的空林回响。 三年一次的相见,昨夜的话屈指可数,分别时刻更是什么话都没有,徐谦沉默着跳上车,牵起了马车的绳子,孤单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打破了街巷的宁静,轮子碾过青石板路,晨起的微光洒在徐谦的脸庞上,微微泛着些金色,仿佛云雾缭绕的仙人,只可惜,颜俞没有看到。 颜俞站在原地,眼看着马车逐渐远离,他想,追上去,说声保重,或者什么也不说,追上去再看他一眼,他的左脚脚尖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迈出去。 马车行至道路尽头,就要转弯了,徐谦竭尽全力转过了身,趁马车转弯前扭着头回望了一眼,只看见他的俞儿在阳光和风中泪流满面。 俞儿,莫哭,兄长这就回去了。 马车终于消失在视线中,颜俞失魂落魄地转身往里走,刚走进大门,猛然弯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地鲜红的血。 “颜相!”耳边是薛青竹惊慌的叫喊,颜俞还醒着,却好似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一次!一次一晚!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 齐方瑾和徐谦尚在回安南的路上,李道恒也未知道他二人已经失败,倒是先从林广那里知道了去年颜俞逃走时的内贼。 “徐贞?” “是,正是徐奉常。”林广回复,他查这个事情查了近一年,本该很快查出来的,但是那几个宫门守卫一死,又给他增加了难度,最后历经波折,才算是拼凑出了当日的事情经过,再一结合唐元那日跟他说的话,估计连徐贞的儿子也牵连在内,“徐奉常的嫡长子,李将军的外甥徐谦,估计跟这件事也脱不开干系,他与颜俞有兄弟之谊,暗中协助颜俞逃脱也说得过去。” “徐贞,徐谦。”李道恒喃喃道,“你怎么不早说?予还听了徐贞的话,让齐方瑾那个老不死的去退兵。” 着什么急呢?林广想,既然都是要死的,何不在他死前物尽其用?“帝君不必担忧,齐方瑾退兵成了是齐方瑾的事,也不耽误帝君收拾徐贞,若是退兵不成,处置徐贞不也顺理成章了吗?” 他自是要收拾徐氏,可徐家跟李定捷关系密切,不可轻举妄动,李定捷手握重兵,惹急了也不是好玩的,此事还须谨慎。 李道恒心情烦躁:“大楚什么时候这么孱弱了?!竟还能怕那群乌合之众!” 第111页 珉江那头,秦正武一干人等听闻了齐方瑾的事,止不住称赞颜相好口才,项起更是得意过了头,说:“南楚多派些人来才好,否则都显不出我们颜相的威风。” 大家纷纷趁机附和,拊掌称赞。 “颜相果然是年轻有为!” “我三国有颜相,灭楚指日可待!” 这话传到薛青竹那里,薛青竹一边给颜俞熬补药一边想:可千万别来了,来这么一回,命都去了半条,要这威风有什么用? 赵飞衡和魏南甫来看颜俞,颜俞还吃了一惊。他不许自己的事传出去,生怕动摇军心,薛青竹原本是赵飞衡的人,他知道便罢了,魏南甫又是怎么回事? 魏南甫好似一眼就看穿了颜俞的忧虑,主动说:“赵将军可什么都没跟我说,只不过我来之前就已经有人说颜相这回定要出事了。” 嗯?颜俞更疑惑了,魏南甫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双手递给他:“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颜俞接过布帛,沉默着打开。 俞儿此去,不论成败,定要保重自身,但凡兄长有余力,必舍命护你。 是魏渊的字。 颜俞突然呼吸急促,又咳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根根分明,薛青竹不住轻拍他的背,想减缓他的痛苦,最后还是见了血丝。 赵飞衡责怪道:“你给他看的什么?看成这个样子?” 那张布帛还被颜俞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魏南甫不理会赵飞衡,只冲着颜俞道:“他听说要出兵,冒着风雪从宁成到高陵来找我,就为了送这一句话。” 话说得轻巧,北魏的风雪,稍不注意,是能冻死人的。 “多谢魏将军。”颜俞抬头,轻声道。 听闻齐方瑾失败归来,大楚朝堂的气氛又阴郁了一分,不祥的预感升上徐贞心头,只听李道恒缓缓开口:“如今齐方瑾也没能退了颜俞,三国是坚持要打了,打就打吧,大楚还不至于没有兵马,李定捷!” 李定捷闻言上前一步:“臣在!” 走到这一步,李道恒也不愿意,不过若是速战速决,大概花费的钱财也不会太多。“予派你领兵三十万前去珉江退敌,一切可便宜行事。” “是!” 众臣都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稍停片刻,李道恒又道:“为妥善行事,万无一失,朝中再派一名监军。” 诸位大臣们听到这个,又疑惑了,以前从没这样的规定,但是他们这位帝君想到一出是一出,也不是头一回了,不适应也得适应。 李道恒的目光开始扫视,这是要选人的意思了,大臣们纷纷低下了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也不怪他们不愿意去,这一群人都是读着书长大的,能骑马射箭就已经很厉害了,也没谁真的上过战场,怪只怪李道恒从前对卫岚一家做得太绝,现在想找个能打仗的也没有。 李道恒倒不是真要找个能打仗的,目光最终停在徐贞身上:“徐卿。” 其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回了胸腔里。 徐贞安然出列,应声道:“臣在。” “你与李将军是姻亲,平素相熟,这一次,就你去吧,只许胜,不许败。”败了你也不用回来了。 徐贞仍然低着头,声音听不出起伏:“是。” 齐方瑾去这么一趟,不仅没完成帝君交代的任务,更亲眼看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变成了个不忠不孝的逆贼,心里气愤不过,回来便要找点什么出气,正好抬眼见着那株梅花,想当年还是他开金口让徐谦给栽的,如今一见便要想起那逆臣贼子,还留着作甚?不如一刀两断,切个干净。 “谦儿,这株梅花,砍了吧。” 徐谦猛然一惊,回想起来却只觉意料之中,齐方瑾很明显是不再认这个学生了,梅花么,自是不必留了。 只是,他想起梅花盛开的时候,颜俞与他闹脾气,一身单衣站在红梅下,眉眼艳绝,可与梅蕊争锋,衣色纯洁,更胜白雪三分,腹中有才气,面容无霜寒,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独绝。 他没有叫童子来砍,而是自己找了一把斧头,这是他为颜俞栽下的树,自然由他了结。 徐谦一边回忆着树下的笑,一边一下又一下砍上树干。脑海中一会是颜俞跳着大喊“我的梅花开了”,一会是纷纷扬扬的梅花从头顶掉落,他整颗心都被梅香围绕,耳旁尽是那些欢喜的呼喊。 梅花树干细,耐不住砍,十来下后便倒了下来,童子在旁边扶着,准备拖出去丢了,省得齐方瑾发脾气。 前院中只少了一棵树,徐谦却觉得空旷了许多,都不知要往哪儿去了,他望着童子将梅树一直拖出齐宅大门,握着斧子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眼眶涩涩的发痛,似乎是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疲了,视线也一并模糊起来。待到人都离去,他久久站立的地方留下一滩水渍,提醒着曾有个人在这里看过梅花,又有另一个人在这里看过他。 徐谦整理好再回到齐方瑾跟前,他便是那个已经知错了的谦儿,低眉顺目,轻声细语:“老师,可以用晚饭了。” 晚饭的氛围僵硬得有些微妙,冯凌本想问问珉江到底什么情况,可是老师和兄长都阴沉得可怕,便也不敢开口。 徐谦低着头,眼皮一直突突地跳,心里满是不祥的预感,他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俞儿他已经见到了,也知道一定要打仗了,可是他那颗心就是放不回原处,直到一名童子进来,把最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第112页 徐谦手一松,羹洒了一身。 “兄长!” “谦儿!” 他的父亲,就要上那最凶险的战场了,他最亲的人,就要在那鬼门关前相见了。 徐谦的母亲李氏自年初起身体便不大好,如今听闻帝君要让徐贞跟着上战场,心悸之下病情又加重三分,徐谦回到家中,日日守在母亲床前。徐贞也趁着还没出兵的几日,时常宽慰发妻,李定捷来看过姐姐两次,但是李氏自己能感觉到,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欺骗不了她的直觉。 她可能,就要死了。 李氏半倚在床上,紧紧握着徐贞的手:“战场凶险,务必保重自己,谦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将来他会陪着你。我不能······” “莫要再说傻话,不过是寻常病症,何苦吓自己?要等我回来。” 李氏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李氏一生只给徐贞生过一个孩子,就是徐谦,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但是徐贞从未苛责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必定以她为先,凡事也是李氏同意了再做。 徐谦小时候,徐贞说要把他送到齐门下,李氏只是笑着说:“齐先生名满天下,又是你的恩师,自然是好的。”李氏是不舍的,她就一个孩子,但是她知道,那是更好的选择。 徐贞握着她纤细的手,终于明白,这一生,他都亏欠了李氏。 徐谦的话并不多,只每日陪着母亲用饭喝药,若是她精神好一些,便一同在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安南的春天,风里带着桃花和青草的味道,徐谦却只觉苦涩。 “谦儿,娘亲时日无多,只盼着你能娶妻生子······”李氏已经非常虚弱,徐谦却什么也没有应。 君子之所为孝者,先意承志,谕父母于道。他不仅没做到,就连母亲的催促都不敢应,该是多么不孝。 李氏虽然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却知道他的性子是随了他父亲,但凡是自己认定的事情,是永远也不会改的。可是,那是她和徐贞唯一的孩子啊! “谦儿,你答应娘一句,行吗?” “谦儿不孝,”徐谦跪在母亲跟前,轻柔却温和地回答,“谦儿可以答应任何事,唯独这一件,不行。”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作者有话要说:  谦儿难上加难,左右为难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鲍照) 李定捷和徐贞出兵那日,徐谦前去相送。分明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长篇大论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说:“将军与父亲一路保重。” 他连“旗开得胜”和“凯旋”都不敢说,生怕说了便一语成谶。 徐贞只让他照顾好母亲和老师,其他的不必担心。 徐谦突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若是这一场仗他的父亲和俞儿,有哪一个因为对方死了,他是不是要去报仇? 三十万大军,李定捷分了批次,不至于全体疲惫或是后继无力。战马的马蹄扬起高高的灰尘,滚滚烟雾似要把大地都吞没。李定捷骑在马上,拉着缰绳,问:“帝君这次让你跟着去是什么意思?” 徐贞笑了笑:“大概是气极了要找个人出气吧,无妨,我小心些便是,只是你长姐······” “哎,”李定捷赶紧打断他,“别说这种丧气话!” “那好,不说,见机行事就是。” 徐谦在城门处看着大军渐行渐远,他再看不清父亲和舅舅的身影,就连马蹄声也远了,终于想,若是父亲和舅舅出了事,他定是要去报仇的;若是俞儿出了事,他不能报仇,却一定要和他一起赴来生。 三国知道南楚应战,几个将领兴奋异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三国尤其是蜀中,没养一千日也快了,此时正是磨刀霍霍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刻,恨不得那南楚军队早些到来。 秦正武不是吝惜之人,当即下令,任何将领及士兵,只要能在战场上斩杀敌军,按照数目给予奖励,更是多次叮嘱项起无须手下留情,斩草除根方为上策。 军中听闻此言,兴奋无比,不过半日,便把秦正武的原话传得沸沸扬扬。 赵肃听闻,顿时色变,同颜俞说:“此法实在过于偏激,即便战场上难免有所损伤,也绝不能滥杀无辜,若是楚军主动投降,更要善待才是,颜卿或可去劝劝。” 颜俞摇头,秦正武这个人,除非能有更令他满意的东西出现,否则是劝不住的。“王上,臣知您心怀天下百姓,但如今我蜀中与魏晋结盟,实不可因此等小事出现裂缝,况且,晋王的策略,虽说听着残忍,但若是第一战如此,便可震慑剩余的楚军,之后这法子也用不上了。” “颜卿,”赵肃很少这么严肃地跟颜俞说话,“这不是小事,人命关天,绝非草芥!” 颜俞顿了片刻,端正跪下:“王上,即便是敌军的人命,王上也这样想?” “是,挑起战争的是我们,决定出兵的是帝君,他们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刀剑。” 颜俞竟是沉默了,他想,若是南楚也曾有过这样的帝君,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与天下为敌的局面,赵肃虽然软弱,但当初自己看中的不就是他这份不愿放弃任何一个人的坚持吗?“臣,愿为王上一试。” “多谢颜卿。” 秦正武正和项起商讨事情,看颜俞进来,笑问:“颜相怎么来了?” 第113页 “王上,臣想与你再商讨一下士兵的奖赏。” 秦正武不傻,他刚开始下这个命令的时候颜俞没话,现在跑过来明显是受了别人的影响,至于这么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人,除了赵肃还能有谁?“是蜀王的意思?” “有他的意思,但不全是。”颜俞不跟他绕弯子,现在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在战前与自己的君王不和,“臣只是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哦?”秦正武来了点兴趣,“说说看。” “擒贼先擒王,只要无人下令,无论是什么军队都会变成一盘散沙,楚军三十万,若是我们的士兵一个一个赶尽杀绝,不但盲目,也费事费力,不如鼓励将士们斩杀敌军首领,奖赏可以翻倍,更可以迅速发掘行伍中有能力有胆量的人,王上以为如何?” 秦正武玩味地笑笑:“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只不过,即使楚军投降,也是一定要杀的。” “王上最好不要,您若不想每一次都费心费力地收取城池,那就从现在开始改变您这种想法,南楚已是积重难返,不少郡县城池有投降的想法,但若是您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来对付俘虏,恐怕也没有人愿意投降了,既然都要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您说是不是?” 秦正武看了看项起,好似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建议,但是项起不是卫岚、李定捷那样的世家出身,根本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兵法,在战场上基本只靠一身蛮力、经验和临场发挥,秦正武再怎么看也看不出点东西来。 “若是王上不信我,尽可以去军中问问。” 看来颜俞不是瞎说。“寡人明日给你答复。” 第二日,秦正武不仅给了颜俞答复,更是在三国士兵前传下命令——无论用何种方式,凡能斩杀敌军将领者,不论出身,一律拔擢三阶。 士兵们顿时沸腾了,这个命令比最开始的那个还要刺激,一来斩杀将领比普通士兵难度要大,二来赏赐力度也更加大,不少有志之士已经蠢蠢欲动,脑子里都在想象战时的画面了。 颜俞知道这个法子赵肃未必满意,但是他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他不仅是蜀中的相,也是北魏和东晋的相。 “王上,臣······” 赵肃叹了口气:“寡人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楚军三日后便要到珉江,三国不至于傻到让他们好好休息再打,这附近山路险隘,树木丛生,赵飞衡定了偷袭之策,要在明晚打楚军一个措手不及。 来得最早的一批楚军正是由李定捷和徐贞带领,收到消息后赵飞衡便安排了两千人埋伏在附近的山路,从两边打散他们的先驱队伍,在黑夜中造成混乱,之后大军再将其一举歼灭,第一战若是得胜,三国士气必定大涨。 伏击战是蜀军的拿手好戏,魏南甫和项起就坐等着看,颜俞和赵肃却是颇为紧张,这是他们与南楚之间的第一场战,事关将来灭楚大计,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从来没有人一开始就想输。 设伏的人次日清晨便出发了,他们要在树林草丛间等上一整个白天。但李定捷不傻,这地形一看就知道会有埋伏,当天上午便让人停下,派了二十几个探子从各个方向去探查情况,却不料什么也没探到,说是树叶都纹丝不动。 正是春末时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士兵们行军耐不住,埋伏的人更耐不住,李定捷笑笑:“那便休息一日,等着后面三万兵马跟上来。” 赵飞衡听着李定捷驻军休息的回报,果断地做了决定:“合围!” 赵飞衡立即派出一万兵马从两边绕到李定捷驻军后方,渐成包围之势。李定捷驻军后派出的探子全在半路被杀,一个也没能回去。 颜俞在营中听着赵飞衡的行动,跟自己想的一样。三国驻军在此,南楚没有立即增援,已经是错失先机,如今再来,定是要折损的。 李定捷半日不见有探子回来,心中疑窦丛生,于是又派了一批精锐出去,可仍是不见踪影,提心吊胆之际,只见西边的探子慌慌忙忙地回来了,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脸上满是血迹,远远叫嚷着:“有埋伏!” 徐贞一惊:“西方有埋伏!” “不急!”这地方没有埋伏才是奇怪,李定捷泰然处之,“等其他方向的探子回来!” 李定捷刚说完,远处便是一阵刀枪出鞘的金鸣之声,混合着兴奋的喊杀声震动着耳膜。“乌合之众!”李定捷骂了一声,立刻集结队伍要往西边去,“一万人突围,两万人原地待命!” 楚军集合异常迅速,不过片刻便准备齐全要往西边冲杀。整齐的队伍刚往西边,大地震响片刻,士兵们身体还没跑热,却是四方剑鸣,铿锵肃杀之声淹没了驻军,三万大军顿时一愣,虽未乱成一团,惊慌之声却是四起。 “将军!”徐贞大喊,“我们被包围了!” “你自己小心!”李定捷不忘让徐贞顾好自己,混乱之中竟还能果断下令,“往南边突袭!全部往南边退!” 他们自南向北而来,敌军包围定是由北而南,北边兵力最多,支援南边却是最远,只有往南边才最好冲出去。 三万大军均是训练有素,李定捷一声令下,即刻收敛情绪,改变方向,变侧翼为前锋,向南方突袭。 蜀军包围至南方的兵力只有几千,最开始趁着楚军反应不过来倒是占了上风,杀了千人有余,但是楚军队形整齐地冲杀过来,他们便抵挡不住了。北边的两万兵马在赵飞衡的带领下一路马不停蹄地追击,眼看着就要赶上,弓箭手在马上“嗖嗖”放箭,放倒些许士兵,但是并没有对楚军造成太大的破坏。 第114页 双方人马在南边设伏的边界打了起来,戈矛所至,命之所殒,蜀军士气高涨,楚军训练有素,一时之间谁也占不了上风,到处均是鲜血喷涌,惨叫连天,蜀军靠着五千兵马竟是和楚军的前锋打了个平手,眼看着后头的追兵就要到来,李定捷拉着缰绳一个急停,战马马头剧烈仰起,高声嘶鸣,似在一片喊杀声和尖叫声中撕开了天际。李定捷急速后调转方向,朝着蜀军的将领拉开了弓。 这箭面对着的就是赵飞衡了,赵飞衡明知战场凶险,仍是不管不顾,奔在前头,这一战,他一定要赢。 搭箭拉弓,赵飞衡同样瞄准了李定捷,只要不亏,死又何惧! 两支箭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速飞去,擦身而过之时差点就要相撞,这样飞速直行的轨迹在一片乱箭之中显得尤为犀利和冷静,刺眼的白光在赵飞衡眼前一闪,逼得他侧身一闪,箭簇擦着他的左肩而过! 而他的箭,也不过擦伤了李定捷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了! ☆、竞渡深悲千载冤,忠魂一去讵能还(张耒) 赵飞衡强忍着疼痛直追,心中一阵懊恼,竟然没伤到李定捷的根本,愤怒之下立刻下令大军全速前进。李定捷知道自己这三万人已是疲惫,士气萎靡,纠缠之下定要大败,便不再与赵飞衡纠缠,提枪冲上前去,在马上挥枪横扫,连杀数人,蜀军饶是没被伤到,也被这气势给唬住了,李定捷趁此机会打开南边缺口,带着剩余兵马一路绝尘而去。 此战蜀军死伤不到一千,楚军伤亡至少四千,虽不是大胜,但也给三国士兵开了个好头,唯一不值当的就是赵飞衡受了伤,后面便不好再上战场了。 李定捷往南奔了一日,才跟第二批次的队伍会合,他下令整顿队伍,等着三国推进,在此处与他们打平原战。 徐贞看他受了伤,又一直不说话,颇为担心他:“将军,你······” “我在想前一场的设伏。虽然蜀军向来长于打伏击,但是四面埋伏,还有故意露出西边的马脚,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你是说······” “卫岚。” 徐贞一惊:“可是卫岚不是······” 卫岚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众目睽睽之下斩首,难不成还能借尸还魂?李定捷自然不相信这样的事,但是卫家的兵法,谁知道是不是只传了卫岚一个呢? “卫岚的事,是帝君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李定捷喃喃着,徐贞无言以对。 三国取了两城,一路推进到李定捷等待的地方,他们要面对的是五万有余的兵马,而且后面还会有二十几万的士兵一路跟进,即使一战告捷,最终的胜利也很漫长,颇有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感觉。 “李定捷这一招倒是用的好,要是三十万一起到,一次就打完了,非得这么慢慢打。”赵飞衡抱怨道。 “他不是急躁的人,”颜俞道,“所以,项将军务必沉住气。” 赵飞衡开了个头,接下来就是项起了,但是李定捷实是项起的克星,三国未合纵前,他对上李定捷就是输多赢少,这回阵仗这么大,他要是输了,还不知多少人要找他问罪。 “要不,找个人跟你一块上?”赵飞衡问。 赵飞衡和项起的目光同时转向魏南甫,可是魏南甫战战兢兢,连连摆手,求救一般看着赵飞衡。北魏原本就不兴战事,魏南甫又是魏方的儿子,这个将的头衔简直名不副实到了极点,在后方练练兵运运粮草还行,真上战场可不要了他的命? “算了,不为难你,”赵飞衡放弃了,“还是我上。” 似乎几人都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赵飞衡心想自己这伤也不重,没有娇嫩到动不了的程度,没想到魏南甫又道:“你这么上,胜算也不大啊!” 他们是要打胜仗的,不是去送命的。 “我想也是,”项起说话了,“硬打真不一定能赢,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李定捷的本事你们都没看到!还真是没办法赢他。” “攻心!” “攻心!” 颜俞和赵飞衡同时望向对方,魏南甫却想,这两人也太有默契了。 颜俞看了他上一场伏击,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从不紧张跟李定捷对仗:“翼之,我问你,你同谁学的兵法?” 赵飞衡愤愤地“哼”了一声:“自然是与我嫂嫂,南楚还配不上卫氏的兵法!” 果然,颜俞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接着道:“我只提醒你一句,李定捷也是在卫将军手下走出来的,况且,他在战场上的经验绝非你能比,骄兵必败。” “我知道。” 接下来的这一场战役,两边都不约而同用了大量的骑兵,平原广阔,一马平川,骑兵最合适。 两军对垒那一日,正是个多云的日子,号角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骑兵整齐地排列着,两军的主帅都在阵前指挥。鼓声雷雷,长枪锋利,箭矢尖锐。李定捷本不欲徐贞出战,但徐贞坚持要跟着,他是帝君钦命的监军,为着这个命令,也为着保证士兵不后退,他一定要上。 两军相隔十里左右,但是军令一下,战鼓一响,灰尘便跟着冲杀之声直冲云霄,中间十里空地,尘土高扬,铺天盖地。 “取南楚将领项上人头!” “冲啊!” 第115页 脱口而出的喊声一下点燃了士兵的杀气,骑兵还未控好马便是戈矛相争,对上的士兵彼此厮杀,滚烫的热血溅到脸上,被刺破的皮肉叫嚣着疼痛,连马也相互撕咬了起来,刀光剑影与战马的践踏绵延数十里。 要打李定捷,打的是韧性,赵飞衡知道若是丢给项起,恐怕还不行,于是策马上前:“李定捷是我的!” “好!给你!”项起说罢便立刻调转了方向,朝着另一头而去,剩赵飞衡拖着一只伤手去对战李定捷。 李定捷也伤了,他怕什么? 赵飞衡右手提着长枪,左手拉着缰绳,挟着风奔去:“李定捷!拿命来!” 李定捷征战沙场多年,手中长枪便非常人能举起之物,赵飞衡的身量在他眼里还是太小了,不过后生可畏! “丈夫未可轻年少!”李定捷从混乱的战阵中扫开障碍而来,却是扫不开漫天的沙尘。 “锵——”一声,两支沉重的长枪对上,震得靠近些的士兵耳膜震痛,这两人却是在马上岿然不动。 赵飞衡竭力抵挡,在无处可逃的血腥之气中嘶吼:“为什么不救卫岚?!” 卫岚,他果然听到了故人的名字,李定捷微微乱了心神,却也知面前的是敌人,长枪换了方向刺去,两人在刀光剑影中来回几轮,枪尖反射着太阳光,在李定捷脸上划开一道光明,跟他的伤疤相互映衬:“你怎知我没有救?” “你若救,又怎么做得上这南楚大将?卖主求荣落井下石之辈!” “道听途说胡言乱语!”卫岚的事他做了多少自己清楚,还不用这年轻人来说! 周围是盖天的厮杀,他们扯着嗓子叫喊,长枪扫出来的风声和碰撞之声猎猎,赵飞衡的左肩渗出了血,心里不住骂道,为何李定捷明明也受了伤,却看不出一点行动受阻的样子?!再看数十里的战场,三国军队一点好处都没占到,他咬着牙,拼劲全力朝李定捷冲去:“那关仲阔呢?你为什么不救他?” “什么?!” 关仲阔的名字一出现,李定捷再次乱了阵脚。 正当李定捷心神不宁之时,后头又传来了慌乱的喊声,他竭尽全力冷静下来,那令人惊慌失措的仿佛是——“监军中箭了!” 刀剑无眼,可是徐贞明明在后头,怎么会轻易中箭? 一时之间,楚军心慌意乱,甚至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赵飞衡见缝插针,抓住时机打了李定捷一个措手不及。 楚军的战旗纷纷倒下,士气如同炉火一样渐渐萎了,马蹄轨迹散乱,已有士兵不顾命令往后退,李定捷终于狠下心,大喊:“撤退!撤退!保护监军!” 赵飞衡已经脱力,项起带着骑兵往前追击数百里,又斩敌军数千,逼退李定捷,连取三城,大获全胜。 秦正武喜不自胜,越发觉得当初合纵三国是个正确的决定,当晚就犒劳三军,赵飞衡却没来。 他的伤口全都裂开了,甚至比之前还要严重,虽说上战场的人,身上就没有不带伤的,但是这是关键时刻,要是这么伤了,后面还怎么打? 颜俞却不怎么担心,只坐在一旁悠闲地饮酒,赵飞衡忍不住问:“定安,你怎么也不担心担心我?” “担心什么?”颜俞轻笑,“打退一回李定捷,可把你得意坏了吧?还要我担心?” “哈哈······”赵飞衡突然想到他今日听见的楚军监军的事,本想告诉颜俞,让他也高兴高兴,但是一想,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又是一场空欢喜,便还是算了。 徐贞的箭伤在腰腹,伤口颇深,李定捷问了跟着徐贞的一圈人,竟无人知道徐贞究竟是如何中的箭,徐贞虚弱地笑着:“那时一片混乱,他们自保尚且不及,如何能顾全我?” 徐贞的倒下和李定捷的心神大乱是此役失败关键,李定捷并不气馁,回顾了一遍作战经过,知道三国联军根本打不过自己,只是那后生提到关仲阔······ 帝君与颜俞祭天当日,他打开密室,知夜君和关仲阔便不见了,再后来,就是知夜君行刺被······被施予极刑,可是关仲阔却再没有了去向。 没有多少人知道关仲阔在洛辅一役后投向了知夜,若不是知夜君被逼得走投无路,李定捷也不会知道关仲阔还活着,因而那一场行刺后,也没有任何关于关仲阔的只言片语。 可是那后生竟然知道,卫岚和关仲阔,他知道的太多了。 无妨,等所有兵马到齐,徐贞养好伤,再一同定胜负。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呢,打仗啥的都是我瞎写的!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崔珏) 这些时日,三国军队也在整休,并没有太大动作,李定捷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报告说那后生正是蜀中的将,赵飞衡。 “蜀王的弟弟,怪不得。”李定捷喃喃道,“可他,又是怎么知道子宏的事?” 听到李定捷提及关仲阔,徐贞放下药碗,他养了几天,竟是不见好。“子宏的事,跟颜俞有关。” “什么?”李定捷一惊,怎么颜俞又扯进来了?看徐贞的样子,李定捷便心知肚明,即刻遣退了营帐周围的士兵,方才细细问他。 “这么大的事,你竟也瞒我!还有谦儿,怎么也都搅进来了?要是被查出来······”李定捷不敢往下想,但徐贞却是有了猜测——他的伤不算重,就算他身体不够强健,军营条件差,也不至于那么久都没有好转。 第116页 “不告诉你便是不想让你担心,如今我恐怕撑不到你打胜仗了,往后你要小心,切不可在战场上分神,咳咳······”徐贞咳个不停,又制止了李定捷要叫军医的打算,“你要护着谦儿,那是我徐氏的血脉,是我与你长姐的孩子······咳咳······” “你说的是什么话?不过一个箭伤,过几日便好了······” 徐贞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不是的,你,你听我说,”徐贞这一日说了太多的话,体力已不支,“你照顾好你长姐和······谦儿,莫让他入朝······入朝为官,朝堂实在是,太凶险,谦儿性情磊落,容易······咳咳,容易遭人暗算······” “好好好,”李定捷安抚着他,“我知道了,你别说了,我叫军医过来给你瞧瞧,你快歇着。” 李定捷本以为徐贞只是养伤期间心思敏感,却不料,那伤竟是日益恶化,徐贞的身体一并衰弱下去,大军是到了,可徐贞却不行了,李定捷既怕他死在此处,不得魂归安南,又怕士兵们因此受到影响,因而一边瞒下消息,一边自作主张将徐贞送回了安南。 徐贞被送回安南府邸那日,齐方瑾匆匆赶来,看着自己的学生面如白纸躺在床上,心头一阵激荡,这个向来庄重和端肃的老先生竟是猛然大哭出声。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齐方瑾紧紧抓着徐贞的手,皱纹密布的脸上涕泪横流,徐贞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当初徐贞将四岁的徐谦投入他门下,他想着必要将徐谦也教成他父亲那样的君子,懂礼好学,谦虚笃志,可是他的得意门生这么年轻,就要去了! 徐贞睁开眼睛,却是奄奄一息,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撑到回安南,还能见到老师和儿子,心中忽然就释然了,他有好多话想对老师说,但是他没有力气了,只得缓缓转头,看向站立在床头眼眶红肿的徐谦:“谦儿。” “谦儿在。”徐谦立即低头应道,眼中泪水不止,却不敢流下,更惹老师伤心。 徐贞断断续续道:“要······要照顾······照顾好老师。” 他说话已是十分艰难,徐谦不敢耽搁,又怕出声耽搁了父亲的话,便一个劲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徐贞竟还扯出了一个笑,那笑在他苍白如死人的脸上,渗人得很:“还有,还有你······你母亲······” 徐谦张开嘴,想应一声。却不想徐贞话语一歇,一口气上不来,那只被齐方瑾握在掌心的手便安静垂落,眼皮也缓缓闭上,整个屋室,连同空气都一起停滞了,徐谦到了嘴边的话竟然没能让父亲听见。他的心一下子就空了,茫茫然地想:父亲走了······ 原本堆积在眼中的泪水竟然神奇地不见了,徐谦脑中一片空白,直至耳边爆出齐方瑾一声凄厉的哭声。徐谦像是被唤醒一般,强忍着悲痛把齐方瑾扶起来:“老师,莫要伤心太过,父亲他······他······” 他怎么样呢?徐谦自己也说不上来,从他有记忆以来,跟齐方瑾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徐贞,但是齐方瑾却总会告诉他,徐贞就是君子该有的模样。 君子已逝,是这乱世杀了君子。 齐方瑾伏在徐贞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嚎啕不止,枯涩的双手像是失去了水分,他一生不曾行恶,老天却要如此对他。 “这是天要亡我啊!” 徐谦终于哭出了声,他送父亲出征那日,心里想的话竟然就这样成真了。 他要去报仇。 李道恒听着林广禀告徐贞的事情,并未生气李定捷擅自把人送回安南,反正他只是要徐贞死而已,至于死在哪里,倒是无所谓的。 “没有引起别人怀疑吧?” “没有,”林广回报说,“当时场面很乱,刀剑无眼,很多人以为徐贞是被敌军射伤的。” 李道恒点点头:“这件事办得很好,别让消息漏出去。” “帝君放心,臣明白。” “还有徐谦,”李道恒对徐谦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春猎上,“你寻个机会······” “帝君,不可!”林广倒想把所有跟自己不站一边的人给杀光,但是杀徐谦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们趁乱杀徐贞还可推到三国身上,但是一杀了徐谦,就容易露出马脚了。虽说天下均是帝君子民,但是徐氏是大楚的老氏族,势力在朝野之中盘根错节,徐谦是徐贞嫡子,牵连甚广,轻易杀徐谦,那是引火上身啊!” “罢了,就留着他吧,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三国再度出兵那日,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说是监军已死,楚军当即军心动摇,萎靡不堪,三国军队则势如破竹,竟成横扫之势。赵飞衡激动不已,兴冲冲地派人去跟颜俞说,等着颜俞来夸他一顿。 “说的是谁?”颜俞猛然站起,疑心自己听错了。 单膝跪地的士兵再次重复:“是大楚监军,徐贞。” 徐贞。 颜俞踉跄一步,一再确认南楚没有第二个徐贞,这才绝望地合上双眸,他出发前不是没想到这回是真正跟老师和兄长撕破脸了,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但死的偏偏是徐贞。 先不论徐贞一个奉常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他死在两军交战时是事实,颜俞想,他还怎么去面对徐谦? 他从前想过,待天下统一,再没有这些混战了,他可以回齐宅请罪,任凭老师和兄长发落,但是现在还能怎么发落?他成为了杀死徐贞的凶手,有何脸面去请罪? 第117页 “颜相,攻城可要继续?”薛青竹看出了他的迟疑,开口问。虽说战场上的事颜俞未必能做主,但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只见他睁开双眼,漠然开口:“继续。” 开弓没有回头箭,数十万将士浴血沙场,难道他可以因为自己这点私心就撤退?即使将士们能等,天下的百姓不能等,他们等着没有战争的那一天已经太久了,以战止战虽然不是最佳方案,却是这个乱世中最好的选择。 今天死的哪怕是齐方瑾,他也不能停。 当天晚上,三国联军军营里燃着篝火唱着歌欢庆大胜,颜俞却沉着脸,把赵飞衡拖到了营帐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徐贞在楚军里?!” 赵飞衡犹自欢喜着这场胜利,根本没意识到颜俞的怒火,嬉皮笑脸道:“楚军三十万,我哪能知道这三十万都是些什么人?” “你别给我开玩笑!”颜俞怒吼,“徐贞是普通士兵吗?他是南楚军队的监军!从前没有监军的,为何这回有?徐贞一个奉常,为何会来当监军?!” 赵飞衡都笑了:“定安,你是不是问错人了?徐贞不是我派来的,我又不是南楚帝君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徐贞怎么会当监军?我要是什么都知道,还用得着上阵杀敌?” “可是你应该告诉我,你早就打探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颜俞眼眶都红了,赵飞衡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颜俞会生气:“定安,政事归你管,战场上的事,归我管,你的手伸得太长了!更何况,若没有徐贞身死,你以为这回会赢得这么容易?!” “是你杀了他?” “我没有!”赵飞衡也生气了,“我杀李定捷还来不及,哪顾得上什么徐贞?那徐贞是你什么人?你是我三国并相,为了一个南楚臣子与我翻脸吗?!” 颜俞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狼狈不已。他没有再与赵飞衡争执,别人没法理解他,徐贞不是普通的南楚臣子,他是徐谦的父亲,是他兄长的至亲。 是会永远阻隔在他和徐谦之间的大山。 赵飞衡还在气头上,说:“兵是你要发的,胜利也是你想要的,现在却要反过来怪我杀了南楚的人么?” 颜俞太累了,连话都说不出,他只看见自己的天青色袍子在地面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不知过了多久,薛青竹才前来把颜俞扶起,颜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才发现,赵飞衡早已离开了。 ☆、如今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龚开) 徐贞身死,徐谦本想瞒着母亲,可是丧葬之事,又如何瞒得过去?停尸的三日,徐谦一面安排葬礼事宜,一面陪伴母亲。李氏连着两日扑在徐贞尸体上痛哭,哭久了又猛然醒悟一般把徐贞身上的衣物整理好,好似生怕徐贞醒来会不高兴一样。她还记得徐贞出发前让自己等他回来,她还等着呢,却只等回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敛史那一日,李氏声音都沙哑,再哭不出声音,只是眼泪还还流个不停,好似要把身体里的水分流干才算完。 “母亲,要敛尸了。” “言而无信,非君子也······”李氏面容憔悴不堪,好似没有听到徐谦的话,还在喃喃自语。话一出口,眼泪便毫无知觉一滴一滴垂落,像是雨天时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永无止息。 徐谦上前扶着李氏:“母亲,父亲定不愿见您伤心的。” 李氏呆呆的,也没有抵抗,跟着徐谦退远了些。看着丧服着左衽,李氏后脑一阵钝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般。接着,徐谦取出早准备好的玉,上前小心掰开父亲的嘴,将玉放了进去,李氏看到这个动作,血气猛然翻涌,眼前一黑,竟是昏死过去。 “夫人!” 听到这一声惊呼,徐谦急忙转身去看。婢女已将李氏扶了起来,徐谦跟着照顾母亲,虽然不言语,心中却是绝望到了极处。父亲的丧礼没有办妥,母亲仍在重病之中,老师年迈不堪,舅舅出战未归,凌儿还没有行冠礼,整整二十九年,他从没觉得人生可以如此艰难。 李氏重病已有半年,这一昏,再没有醒过来,徐谦手中握着刚打湿的手帕,正要给母亲擦拭双手,可是他一转身,就发现母亲的状态不一样了,她的胸膛不再起伏,鼻翼也没有气息的流动了。 七月盛夏,安南外城荷花开遍了整个大湖,而大楚奉常的府邸,却要办两个人的丧事。 外人看来,再添一副棺椁罢了,但那对于徐谦而言,却是剜心的痛,双双离世的是他的至亲,此后,他便再无来处了。 三国仍在攻城,前线的士兵随时有丧命受伤挨饿的可能,徐谦没有大张旗鼓,能省的都省了,丧礼十分简洁,甚至连李氏停尸的三日都省了,让父亲母亲一同入棺。 齐方瑾怪他不遵礼节,但徐谦却说:“停尸三日,是为了断绝谦儿望母亲醒来的念想,可谦儿知道,父亲逝去的那日,母亲也早跟着走了,这三日,有没有都是一样的,何况,母亲定然更愿意跟着父亲一同走的。” 他想,老师一定很失望吧,自己离他的期望越来越远了。 屋顶上传来的凄厉招魂之声没把父母的魂招回来,却把徐谦的魂给带走了。几日哭丧,徐谦几乎未曾合眼,只进了极少粗米粥,日日在堂前祭拜,接待来吊唁的宾客,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好似随时会断掉最后一口气。 第118页 因着齐方瑾不愿意回齐宅去,他便派人叫冯凌过来照顾齐方瑾,这几日齐方瑾食不下咽,夜不安眠,一睡便做噩梦,醒来时总要哭上一阵,冯凌只得多加劝慰。 “兄长。”这日,冯凌伺候齐方瑾睡下后,便端了碗粥到堂前来看徐谦,齐方瑾已经倒了,徐谦不能也倒下。 “老师休息了?”徐谦抬起红肿的双眼问。他虽未大哭,但是掉了几日泪,眼睛想不肿都难。 冯凌点点头,把粥放在一边:“兄长不要太过伤心,徐奉常若有灵,定然不会愿意看到兄长这般的。” “有灵?”徐谦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语怪力乱神。”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真正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的,也只有怪力乱神了。 冯凌看兄长这个样子,心中实在是慌,虽则他天天想着要到外面一展才华,但毕竟没经过大事,从前是颜俞护着他,后来换了徐谦,很多事情他还不明白。 沉默了一晌,冯凌端来粥:“兄长吃一点吧,兄长再这样下去,熬不住的。”看着徐谦这般,冯凌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徐谦摇摇头,干裂的嘴唇微启:“我吃不下。” 冯凌不知怎么的,一瞬间竟以为他的兄长也是要跟着去的,慌慌张张地掉了几颗泪:“兄长,别这样,凌儿害怕。” 徐谦僵硬地转过头,替他擦了擦眼泪,他想,他还没听过冯凌说害怕呢,他一腔的热血和抱负,该是什么也不怕的。“放心,兄长不会死的。”兄长还要去报仇。 得了徐谦这句话,冯凌才稍稍回过神来,硬逼着徐谦喝了小半碗粥。冯凌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终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兄长,怪定安兄长吗?” 徐谦突然轻笑一声,说不上是冷漠还是轻蔑:“我怪他什么?” “定安兄长合纵三国,围攻大楚,如果不是这样,兄长的父亲······” “如果不是他,”徐谦打断他,“也会是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他。” 盛夏的晚风吹过院落,庭院中的树木枝条在风中摇晃,始终郁郁无力,像极了徐谦这一颗再无处安放的心。 三十万楚军说少不少,出兵的时候踌躇满志,以为必定能赢,但说多也不多,春日出兵,盛夏还未过去,被斩杀和俘虏的已过半,军情传回安南,李道恒恼怒异常,但整个大楚,除了李定捷实在没有能打仗的人了,从前仗着那三国不过割据一方,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不想却是留了个大祸患。 李道恒无奈之下,主动割去三城求和,项起打在兴头上,心想割三城还便宜了南楚,但是颜俞却答应了,一来再往南下便接近安南,攻城必然不会简单;二来三国的实力还不够强,不论是人力还是粮草,都未必能支撑他们长久作战,不如收了这三城,养精蓄锐。 这三城一割,大楚就是名副其实的南楚了。 颜俞并未多开心,只安静地在营帐中看着地图,这三城一割,之后跟蜀中接壤的就是秋澜郡。那回关仲阔带他逃离南楚,曾提到过这个地方,后来他回去翻找过,确实找到了跟秋澜郡有关的东西。 他和徐谦在一起的那几年,徐谦给他分析过四境内所有重要城池,秋澜是绕不过去的一笔。 徐谦说过,秋澜郡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卫岚年轻的时候在秋澜做过一段时间的郡守,秋澜郡目前的城防,即使是个普通将领,也能扛上好长一段时间。 如果蜀中真要一统天下,秋澜将会是他们的第一场硬仗。颜俞的手重重地在地图上一拍,把薛青竹叫了来:“青竹,你去替我安排一件事,别让别人知道。” “颜相请吩咐。” 从出兵至今,加上李道恒求和的三城,三国连取十五城,东晋分去八城,蜀中接管七城,出兵前颜俞已同魏方说过,越过蜀晋的城池恐怕不好管理,不如将获得的东西折合成财物给北魏,魏方自是没有意见的,如今便也这么办了。 秦正武欣喜过望,从前狄行为相,偶有小胜,却实在比不上颜俞这一出手,当即夸下海口:“颜卿想要何赏赐,尽管开口便是,寡人有的,必然许你!” 颜俞高兴不到哪里去,徐贞的事情压在他心头,这段时间都都郁郁寡欢,此时只勉强笑了笑,说:“待哪日臣有想要的东西再与王上说吧。” 史书记载,大楚天清七年始,颜俞一出,存蜀,保魏,强晋,破楚,三年之内,四境皆变。 徐贞的丧礼结束,徐贞还留在家里,齐方瑾和冯凌先回了齐宅。一日,童子将齐方瑾早为冯凌准备好的冠呈上来,齐方瑾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冯凌招了招手。 冯凌好似有预感,乖乖走过去跪下,齐方瑾缓缓开口,话语里尽是愧疚:“凌儿,老师欠你一个冠礼,但是老师实在有心无力,我也不知哪一天就要走了,便只剩你一个人,你今年正是二十岁,便将就着加冠吧。”说着,取过放在旁边的黑色缁衣布,替他将头发包好。虽说颜俞和冯凌都是没有家的孩子,但是齐方瑾是绝不在冠礼上随便的,当年给颜俞行冠礼的时候,那阵势比魏渊只大不小,颜俞都不情愿了,齐方瑾却一定要把这些礼数一一完成。 如今,若不是他害怕自己走了,没有人为冯凌取字,也不至于这样委屈他。 第119页 一重一重的冠往上加,齐方瑾好似看着这孩子又从小长大了一遍。冯凌自小学习便刻苦,在课业上从来没让他担心过,后来跟几个兄长一起治学,也常有高论,他的几个兄长都是不凡之辈,可对他从不少溢美之词,可见冯凌才学过人。 “凌儿自小胸怀天下,有凌云之志,”齐方瑾说着说着,眼睛便红了,“便取字云中。” 他一晃,眼前的人好像变成了颜俞,那双丹凤眼满是好奇和兴奋,又有点不耐烦,还要伸手摸摸头上的冠。 “俞有安定之意,正如俞儿平定乱世之想,便取定安二字。” “老师也觉得俞儿可以吗?” “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俞儿行正道,分上下,尊帝君,正言匡过,自然可以。”那是期望,也是告诫,但是颜俞没有听。 他只是欢欢喜喜地扭过头去,冲着徐谦和魏渊喊:“兄长,我长大了!”一边说自己长大了,一边仍像个孩子。 齐方瑾双手颤抖着抚摸了一下冯凌的头,他突然很想念颜俞小时候,一天到晚在院子里闹,把整个宅院吵得生机勃勃。 但他只看见冯凌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一个头,缓缓开口:“凌儿谢过老师。”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 冯凌也害怕齐方瑾说不准哪一日就会仙逝,自己又处理不了,只得把徐谦叫了回来。徐谦要为父母服三年丧期,只穿着不缝边的粗麻衣服,睡草席,不食荤,不饮酒,还要担心齐方瑾的身体,当年鹤立鸡群的翩翩君子很快憔悴不已,连冯凌都不忍心看了。 齐方瑾终日躺在床上,与他们说些过去的事情:“你们几个都聪慧,但是只有渊儿最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来日渊儿出仕,必不可小觑,只是他避世太过,如果当初,让俞儿跟着渊儿,可能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冯凌没听明白老师话语里那些责怪,虽然迷惑却也不敢发问,徐谦则一直低着头,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不存在于这个空间。 “谦儿,”齐方瑾叫他,“你到现在,还是那样想的吗?” 徐谦想,他无路可逃了,老师现在的身体情况,说一句以死相逼也不为过。其实他知道的,他一定要去报父仇,但是这跟对方是不是颜俞没有关系,即使那是魏渊或者冯凌,他也一样要去,但是他仍不怪颜俞。 他从来,都是怪这乱世。 “老师,谦儿愚钝。” “你若愚钝,世上便没有聪慧的人了。” 齐方瑾知道,他时日无多,将近古稀之年,算长寿了,人生本应没有遗憾的,唯有颜俞,他不能接受他的学生在外面当一个乱臣贼子! “让他回来,谦儿,让他,回来······” 徐谦的身体和精神都几近崩溃,但他不能在老师面前失态,他竭力维持住最后一点体面,平静道:“老师知道的,俞儿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的,我去,也是无用。” 齐方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冯凌很怕,唤道:“老师······” “无事,你们出去吧。” 冯凌和徐谦告退,放轻脚步踱出了房门,甫一离开,徐谦便毫无征兆地瘫倒下来,冯凌赶紧上前抱住他:“兄长!” 徐谦累到极致,连话都不想说,又怕冯凌担心,便道:“没事,兄长只是,只是太累了。” 八月下旬,徐贞丧礼的劲头刚下去,齐方瑾便在悲痛当中气绝身亡。 徐谦本以为待得伤痛过去,齐方瑾还能有些时日,那日早晨去请安时,齐方瑾对他还算和蔼,甚至慢条斯理地问他要如何解决这天下的乱局。 若是徐谦自己去做,当以兵法为主,战事不可避免,用最少的兵力和牺牲换取最快的统一。老师的法子纵然是对的,可见效太慢,于这乱世而言堪称无用。 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让老师少耗费些心神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他说:“自然如老师所言,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齐方瑾缓缓点头,这是他曾对赵肃说过的话,他记得,那是赵肃还是认可他的,可是如今,已经大变样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方瑾缓缓道,“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切记,切记呀,莫要像那逆臣!咳咳······” “老师!”徐谦急急叫了一声,赶紧替老师抚胸拍背,“老师莫要生气,身体要紧!” 许是想起了颜俞,齐方瑾心中五味杂陈,他喜欢这个孩子,想念这个孩子,但对他所作所为,却又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无君无父,禽兽啊!” 徐谦不敢劝,只默默听着,一抬头,却见齐方瑾老泪纵横,手指木然地颤抖着,好似颜俞就在跟前一样。 可是眼前空空一片。 徐谦不知怎么的想到人家说的半截入了土的话,现在的齐方瑾好似就是那样,没有生机,只有一腔至死也不能挽回的遗憾。 齐方瑾安静了很久,徐谦还以为他累了,准备让他休息,可没想到,老师突然又出声了,仿佛刚刚都在积蓄这句话的力量,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颜俞竖子,乃我一生之耻!” 徐谦一震,他又一次听见老师说这样的话,可他没有开口,他想,等到以后再找机会平复老师的心情吧,他曾经那般喜欢俞儿,将来或有机会改口。 第120页 但他没想到,没有机会了。 齐方瑾说完那句话,一时之间气血不畅,整个脖子被憋得通红,想咳都咳不出来,好似有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气管。徐谦慌忙之下连喊几声“老师”,却没有把他喊回来。 他的老师瞪着双眼,就像从前骂颜俞那样,直至气绝。 他说过的,以颜俞为耻,至死不改。 徐谦木然跪倒在齐方瑾床前,如木头般一动不动,窗外,刺眼的阳光已渐渐升高。 大楚天清十年,徐谦至亲三人接连离世,魏渊远在北魏,颜俞大胜楚国,齐方瑾其他的学生包括齐晏平都在朝中脱不开身,能扶徐谦一把的,只有刚行完冠礼的冯凌而已。 “凌儿,给玄卿写封信吧。”徐谦涩涩开口。 现在说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冯凌想,自己只是失去了老师,但是兄长却什么也没有了。他应了一声,到书室写信去了。 映游姐姐知道此事,定然很伤心。 齐方瑾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楚,早朝时殿下吵成了一锅,为的就是要给齐方瑾行国师葬礼。虽然齐方瑾并非李道恒的老师,但是他曾为大楚奉常,连李道恒的父亲都曾称过一声“老师”,更何况齐方瑾名满四海,定然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得士者昌,失士者亡。大楚正是危急的时刻,若是连厚待士人都做不到,谈何平定三国之乱? 李道恒不是第一天看不过齐方瑾了,又迂腐又古板,当年齐方瑾被迫辞官回家他还助了一臂之力呢,国师葬礼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答应,任由殿下说得面红耳赤,就是不松口:“你们谁爱去谁去,但是他齐方瑾休想从大楚取走一分币帛!” “帝君三思啊!” “予不是如今才三思了!” 别人就罢了,齐晏平不仅要忍受丧父之痛,还要在这殿下受辱,好几次想冲出去说他不当这御史了,可是想到齐方瑾毕生的理想,即使他没有徐贞那样的才华,没有唐元那样的高位,却还是要去做,至死方休。 齐方瑾最终还是举行了普通的葬礼,徐谦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熟悉异常,齐晏平都觉对他不起:“谦儿,辛苦你了。” 这两日,朝堂之上的事满安南都闹得沸沸扬扬,徐谦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安慰道:“老师一生最重礼义,非国师而行国师礼,定非老师所愿。” 齐晏平颓丧地点点头:“谦儿说的是。” 齐晏平是齐方瑾的嫡长子,很多事情都得他亲自来做,徐谦只帮忙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和守灵而已,反正他本来也在服丧,除了忙碌一点,真没什么不一样。 齐方瑾逝世的消息传得很快,前来吊唁的人也多,连着好几天,齐宅人满为患,好在这些人都是为着一份真心的仰慕而来,并没有人闹事,徐谦和冯凌还顾得上。 消息传到蜀中的时候,颜俞正和赵飞衡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前段时间因着徐贞的事,两人冷了好长一段时间,颜俞一路回到蜀中,亲自上门致歉,两人这才恢复常态。 屋里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因为长久使用有些陈旧,赵飞衡的剑在蜀中北部划了一圈,叹气道:“这地图也该换了,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恐怕来日便没有能用得长久的地图。” “会的,”颜俞盯着图上某个点,好似出神了,“一定会的。” “只不知,你要怎么走这一步?”赵飞衡“锵”的一声将剑收回鞘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颜俞看向他,“你交了这么久的友,也该用上了。” 赵飞衡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还没出声,门外便是一阵急切而慌乱的脚步声,再下一刻,两人就看见薛青竹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薛青竹脸上显出半分惊愕,他没想到赵飞衡会在这里。 颜俞笑:“慌什么?” 看薛青竹似乎很为难,赵飞衡直觉有大事发生,也没跟颜俞开玩笑,直接问薛青竹:“出什么事了?” 薛青竹张了张嘴,还是不言。 颜俞终于大发慈悲:“有什么事是翼之听不得的?无妨,你说便是。” “是南楚的事。”薛青竹顿了一下,舔舔干燥的唇,果然见着颜俞忽然就敛了笑意。 “齐方瑾先生,”屋里一片死寂的沉默,唯有薛青竹的声音回响,“已经驾鹤西去了。” 颜俞脑子一空,随后便是“嗡嗡”的响声,眼前景象分明清晰无比,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不是,他说什么了?他说,齐方瑾,齐方瑾,是,是我的老师,已经走了?死了?我以后再看不到老师了? 他心中一片茫然,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无意识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被绊倒。 “颜相!”薛青竹立刻扶住了他。 赵飞衡也震惊万分,看着颜俞失魂落魄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上前两步,一边扶住颜俞,一遍问薛青竹:“是不是真的?” 薛青竹觉得这消息可真是罪过,自己传这消息,那就是罪大恶极。他眼神躲闪一阵,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翼之······”颜俞木木地一转头,两行泪水决堤而出,“那是我老师,那是我唯一的老师。” “定安,节哀。” 不知道为什么,赵飞衡这一句“节哀”出来,颜俞心中却更觉悲哀,当即放声大哭,双脚好似已支撑不住身体,就靠着赵飞衡和薛青竹左右扶着他,才勉强站住。 第121页 怎么才能节哀呢?他没有老师了,再也没有了。他曾以为语言可平天下救苍生,但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语言真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感谢支持!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白居易) 当天晚上,颜俞在院子里朝安南的方向,照着祭拜的礼仪拜过,而后在屋里沉默着跪了一晚。 他记得老师第一次带他去安南的大湖看荷花,那时候冯凌还没有来,他偎在老师怀里,看人家热热闹闹地赏花,自己也吵嚷着要,老师耐心地哄他:“等俞儿长大了,就可以去摘花了,俞儿要快点长大啊!” 后来路人看着孩子可爱,便随手送了他一朵荷花。他两手玩着荷花,感觉身体一颠一颠的就回家去了,他甚至忘记了老师抱着他一整天,没让他走过一步路,只记得那一天的夕阳,金灿灿的,晃眼得很。 之后几年,冯凌就来了。他因为吃冯凌的醋被狠打一顿,还跟老师闹了好久的脾气,上完课吃完饭就回房躲着,老师来看他,他就把被子扯过头顶,假装睡了,搞得一旁的徐谦也难做得很。 “俞儿,老师要出门去了,你在家里,要听兄长的话。” 他在黑漆漆的被窝里身体一僵,又听齐方瑾道:“此次出去,少说要大半年,老师回来要检查课业的,俞儿不可荒废。” 大半年,他还没反应过来大半年该是多久,就听到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老师不要丢下俞儿!”他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身上的伤疼得他眼泪直流,却还是用尽力气冲出去,抱住了老师,边哭边扯着嗓子喊,“老师不要走,老师是不是不要俞儿了?!” 他哭花了一张小脸,丹凤眼滚出热烫的泪水,老师给他擦了擦眼泪,说:“老师没有不要俞儿。” “老师就是不要俞儿了,有了新弟弟,兄长和老师都不要俞儿了!” “俞儿!胡说!”老师把人抱起来,宽厚的手掌为他擦着眼泪,“老师不会不要俞儿的。” 齐晏平曾说,老师一生就这么一点舐犊之情,全都给了他。 但是最后,老师说我们师生走到这里,此后你再不是我的学生,老师还说我将一生以你为耻,至死不改。 是真的至死不改吧,他只是没有想到,死会来得这么快。 次日早朝时,朝堂上少不得要讨论这件事,赵肃看颜俞一直低着头,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还特地安慰了他:“颜卿,昨日寡人得知消息,也是夜不能寐,寡人知你心中悲痛,但也要保重身体。” “多谢王上。”颜俞眼眶红肿,他虽从来不认同齐方瑾那套道德礼仪教化的说法,但是齐方瑾十几年来对他的养育和教诲不是假的,“臣想请一道旨,为齐先生行国师葬礼。” 朝堂之上立刻响起窸窣之声,赵恭今年开始跟着上朝了,只冷眼旁观着,看这个朝廷究竟是不是颜俞说了算,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是他老师单尧:“王上,不可,齐方瑾乃南楚学士,虽无官职在身,可名望甚高,我蜀国若为其行国师礼,难免有向南楚低头之意,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齐方瑾不仅在南楚名望甚高,全天下都知道他的才名。”颜俞别的可以不争,但这份礼他一定要争,哪怕齐方瑾以他为耻都阻止不了他,“为齐先生行国师礼更显示王上礼遇才士之心,若连南楚学士我们都可以以礼相待,天下名士自当争相入蜀。” “王上,按照礼制,国师葬礼耗费甚大,蜀中仍在重建四城,今年出兵又耽搁了耕种,实在承担不起!” 赵飞衡又立刻接上:“齐先生棺椁并不在蜀都,行国师葬礼不过虚礼,并不花费什么,治粟内史多虑了。” 有人声援颜俞,自然也有人声援单尧。“若只是虚礼,恐怕并不能起到收拢天下士人的作用,如此费力不讨好之事,又何必要做?” “你以为天下士人来瞻仰的是齐先生的遗容?不过是看看王上能有多礼贤下士罢了。” “难不成天下士人想看什么,我蜀中就要做出什么姿态?” “民心所向方是天下正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明白?” 一人一句,朝堂即刻吵成一锅粥。 颜俞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上次还是他在狄行面前当哑巴逼得赵肃出兵,这一次他同样没有争执,只是在一片嘈杂之中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赵肃一眼。 赵肃本来就摆明偏心颜俞,这几年来几乎回回都是颜俞要什么给什么,此时又怎么会计较区区一个国师礼?齐方瑾已死,一个死人就能翻出多大的浪来?颜俞看他这么一眼,他便当即挥手阻止了还要继续争辩的朝臣:“众卿不必多言,颜卿所言甚是,便照颜卿说的办。” “多谢王上。”颜俞毫不意外,跪地谢恩。 倒是赵恭在一旁看着父王对颜俞的宠溺劲儿,不像君臣,倒像夫妻。 因为没有齐方瑾的尸体和衣冠,国师礼也很简单,只是为齐方瑾立了块碑,开设灵堂,要求蜀国国君及官员祭拜,也允许蜀国百姓前来祭拜。齐方瑾说一生以颜俞为耻,却不想,唯有颜俞为他办了这样隆重的葬礼。 魏渊知道消息还要晚些,那时齐方瑾身死的消息已传入北魏,只是不知真假,他便和齐映游相互安慰着,实际上心里早有了判断,因而再收到冯凌的来信,竟没有太难过,只是知道再无希望罢了。 第122页 边界已经戒严,魏渊和齐映游没法回安南,只得在家中设了灵堂祭拜。 齐映游很多年没有见过齐方瑾,回想上一次与祖父说话,便是自己大婚之日,她那时不知道,原来这样喜庆的日子也可以是她与祖父之间最后一眼。 她向来克制自己的情感,祖父常说“发乎情,止乎礼义”,她对徐谦的心意,从来没有人看出来,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法止住心里的悲伤,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砸。 “娘亲······”魏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从没见母亲这样哭泣过,当即慌了七八分。 魏渊知道齐映游伤心,便揽过魏洋,轻声安慰:“洋儿这几日要乖,不要让娘亲生气,过来,跪下······”魏渊引着魏洋在灵堂行祭拜礼,齐映游看着,想到齐方瑾还未曾见过这个曾孙,又是一阵泪流不止。 “天地乃逆旅,老师,你我,都不过行人罢了。”魏渊拍了拍齐映游,当作安慰,“不必太过伤心。” 齐方瑾的国师葬礼结束后,颜俞就向赵肃提议:“王上,不如将蜀中北面与魏国接壤的三座城池割给北魏。” “什么?”赵肃怀疑自己听错了,从来都是抢着要土地,现在怎么又要让人? “我蜀中从南楚收来七城,而北魏一城未得,借他人之力,当报他人之恩,出让一半,是应该的。” 赵肃沉思片刻,才终于想明白颜俞的意思,割这三城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博取公正体恤的美名,魏王接受了这三城,必认为蜀国值得结交,至于晋王向来斤斤计较,应当做不出主动割城一事。 颜俞这是在挑拨离间。 “如今,不是三国合纵吗?”赵肃不解。 “三国合纵不假,但合纵的目的只是灭楚,如今楚国连失十五城,实力大损,灭亡是迟早的事,等南楚灭了之后,王上便要面对魏晋了。但若真等到那时,恐怕就来不及了。” 所以他要现在就开始削弱魏晋两国的实力。 “为何不联晋抗魏?” “因为魏王庸碌,若能借魏王之手除去晋国,王上的统一之路会顺利很多。” 赵肃说不上为什么,尽管颜俞帮他打算了那么多,他依然不觉得多开心,他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是这个乱世逼着他去杀人,逼着他成了沾满血腥的暴君,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回到年轻时,在聚峰山底遇见卫氏,又或者,带着颜俞归隐山林,如果他愿意的话。 “王上?”颜俞眼瞧着赵肃在自己面前走了神,实在忍不住。 赵肃回过神来,颜俞瘦了很多,脸庞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睛里布满悲伤。“就照颜卿说的办,颜卿这段时间劳累伤心过度,好好休息才是。” “多谢王上关心。” 却说大楚小半年内就损失了十几万兵力,又不得不防着三国再次来犯,李定捷便请旨征兵,只是大楚百姓的生活原已经过不好了,许多人家也就一个成年男性,或许还是唯一健康的劳动力,帝君连这个都要带走,又惹出一阵阵哭天抢地的喊声。 “将军,这是我们家最后一根苗子了,他才十三岁啊!”一个老妇女扯着士兵哭诉,两手拼命扯着士兵的一角衣襟,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的孙子留下一样,“他要是走了,我们家就绝后了!求将军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去去去,每家每户出一个人,谁家都一样!”那士兵一脚将老妇人踹倒在地,刚被抓住的瘦小孩子即刻哭着挣脱束缚:“你们干什么?我都说跟你们走了,为什么还要打人?!” “孩子啊!你不要跟他们走······”老妇人泪流满面,口齿不清地哭喊。 小孩无法,还想安慰一两句,可是话没出口,眼泪已是流了一脸。 “快!带走!磨磨蹭蹭做什么?” 小孩肋下被驾着拖离,泪眼朦胧中还是老人跪趴在地上的求饶姿态,最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是放眼望去,便知整个大楚,几乎都是这样的惨状。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就虐完谦儿了。 俞儿:意思是…到我了? ☆、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郑燮) 百姓哭闹,士兵们也没法往上交代,过了些时日,李定捷来一看,才知大楚已经孱弱到了如此地步。征来的新兵里好多是没到规定年龄的,就算把这些人全都算上,兵力还是不足。 无奈之下,李定捷只得大胆向李道恒提议从宫廷守卫中抽出一部分来补足兵力。 李道恒还没想呢,林广就耐不住了,这实际是在削他的权:“帝君,宫廷禁卫都是用来保护帝君安全,与行伍并不相同,即使抽调过去,也并不能打仗,更何况帝君安全岂容放松?” “郎中令言重了,宫廷守卫向来人数众多,说冗余也不为过,如今只需要抽调一小部分,何须这么紧张?帝君的安全自然重要,但大楚边境不安,帝君又怎么能真正安全呢?至于守卫与行伍并不相同,稍加训练就是了。” 林广颇有些紧张,但是李道恒挥挥手,他便没再继续争执。 “林广说得是。”李道恒沉吟片刻,道。 “帝君三思!经此一役,我大楚兵力大为减损,若不及时补充,三国再次来犯,恐怕大楚抵挡不住啊!” 李道恒实在怕死,士兵上了战场未必能赢,但是守在他身边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说什么也不能放。但是那三国,要是再来犯也麻烦。“不如这样,李卿可到各个行宫去,看看有没有可抽调的兵力。” 第123页 李道恒的行宫不少,里头守着的人不用也是浪费,李定捷虽然不满,但也只能这样:“是。” 行宫之中的兵马自然比不上林广手底下的精良,但是筛选一番也有可用之才,之后再加训练,应当不成问题。 李定捷将此事布置下去,不少行宫中的侍卫愿意参军,李定捷连着十来日到处巡视,又是敦促又是鼓动的,马上马下奔波个不停。 同是这几日,赵飞衡和颜俞一同离开蜀中前往北魏。赵飞衡身上带着赵肃的诏令,要到高陵去见魏方,颜俞却在宁成就停下了。 “翼之,若是有事定要传信给我。” 赵飞衡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没有你想的这么笨,要是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可不是浪费了在你身边熏陶的几年?” 颜俞知道他,大事上是绝不含糊的,魏方不难处理,又早早跟魏南甫打好了关系,应当不成问题。 看着赵飞衡带人扬鞭离去,颜俞平缓了情绪,前往宁成君的府邸。 齐映游还住在这府邸里头,颜俞不好进去,只让人送了信给魏渊,说自己在一家酒馆等他。 北魏这两年倒没有什么变化,大约是战火还没有烧到本土,百姓们仍旧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一点危机意识,酒馆里谈论的大多还是吃喝玩乐的事,颜俞沉默听着,最后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俞儿何故叹气?” 颜俞一惊,抬头便见魏渊正在对面坐下;“兄长来得这么快。” “收到你的信就出来了。”魏渊倒了酒,“俞儿怎么不进府里去?” 提到这个,颜俞方才的惊喜便消失殆尽:“俞儿,无颜见映游。” “人生如逆旅,行人罢了,俞儿不必挂怀,映游未曾怪你,何况,老师仙去,俞儿悲伤不减他人,蜀中的国师礼天下皆知,是俞儿的功劳。” 魏渊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是颜俞听完,悲伤更甚,眼泪都要掉出来:“兄长······” 魏方此番所收财物甚多,欣喜异常,知道赵飞衡亲自前来,对他礼遇有加,摆上了丰盛的宴席:“不知赵将军不远万里前来,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赵飞衡性子本就潇洒,礼仪周到也不显虚伪,一拱手便开门见山,“只是我王兄有些事情需要我转告王上,因着是大事,得有个人做见证,也就只好拘着魏将军了。” 魏南甫朝着他远远敬了个酒,赵飞衡这两年用尽心思和他打交道,应该说是完成了颜俞当初交代的任务,如今便是用人的时候了。 “王兄说,我蜀中与东晋借助北魏之力连拔南楚十五城,北魏既有魏将军在战场协助,又有王上在后方指挥,我们占了许多便宜,于情于理,王上都是我们的大恩人,今日,我便是代王兄来报恩的了。” 魏方一听,简直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说不上说不上,将军有何指教,直说便是。” 赵飞衡转头看了近侍一眼,那近侍便上前几步,在殿下正中跪下,朝魏方展开手中的地图,魏方不解:“将军这是何意?” “我蜀中取得南楚七城,既得北魏相助,当与北魏共享战果,考虑到北魏与南楚相隔千里,为免去王上治理之劳,我蜀中愿将与北魏接壤的三城割让给王上,以报王上相助之恩。” “这······”不止魏方,就连魏南甫也愣了,根本不敢相信这样的事。 “王上不必怀疑,这三城的郡守已得了命令,只要王上准备好,此刻派兵,他们会即刻撤出三城。”赵飞衡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我王兄也是有私心的,我蜀中毕竟弱小,此举不过是为了三国合纵长长久久,与北魏长保兄弟之谊罢了。” “哈哈哈······”魏方开怀大笑,“好说好说,蜀王既有诚意,寡人也就不推辞了,请将军转告蜀王,我北魏自不会与蜀中有为敌之日。” “好,那就在此谢过王上了。”赵飞衡遥遥敬酒,将觚中酒一饮而尽。 魏渊知道颜俞特地叫他出来不会只为了诉说自己的悲伤之情,谈过老师和徐贞的事后,魏渊便问:“俞儿可是有事要告诉兄长?” 颜俞心事被猜透,却也不恼,魏渊是他的兄长,聪明才智绝不逊于他,自是一眼就能看穿天下局势。“俞儿恐怕,战火要烧到北魏了,还望兄长早日做好准备。” “俞儿出手,不必恐怕了,更何况,天下纷争四起,到北魏不过迟早的事,至于做准备,”魏渊轻笑一声,仿佛面对的是一件荒唐无比的事,“天下人准备了这么久,终究逃不过一死,我又何必浪费时间?” “兄长,你要总考虑映游和洋儿。” 周围声音嘈杂,嬉笑声喝彩声不绝,好似庆祝什么喜事,只有他们两个在讨论这些,显得格格不入。 “俞儿,你害怕了。” 觚中的酒隐隐约约倒映出他的模样,颜俞不语,好似周围也跟着沉默了,他就在这一片奇异的沉默中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魏渊也不着急等他的回答,只连着喝了两觚酒,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酒客。 “是,”颜俞咬着后槽牙,话说得僵硬,仿佛是从齿缝中蹦出来一般,“我害怕了,但是,我不后悔。” 魏渊却笑了:“是了,俞儿必是这样的性子。” “兄长······” 第124页 “俞儿,自己选的路,后退不得。” 宴席结束后,魏南甫便同魏方抱怨起来:“这蜀中能知恩图报,也没见东晋有什么表示。” 魏方原本就没想要城池,赵飞衡割的这三城对他来说就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有是最好,要是人家不给,他也没打算怎么样,听儿子这么一说,还反过来劝他:“话不是这么说,一开始就是约好了的,咱们北魏不收城池,反正也不亏,哪有人家不给反倒抱怨的道理?” “父王,您心胸是宽广,可落在晋王眼里,那就是好欺负,如今南楚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三国合纵失效,难道我们就任人宰割吗?” 魏方心大,还没想到这一层呢,他被这三城冲昏了头脑,笑呵呵地说:“不至于,颜相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再说了,我们北魏地大物博,他东晋一口也吃不下。” “现在是一口吃不下,以后呢?”魏南甫跟着赵飞衡呆了一阵时间,性子竟微微有些急躁起来,遇事也知道要鸣不平了,“等到东晋收了南楚的土地,我们北魏还未必打得过人家。颜相如今是三国并相,可终究是蜀中的人,那东晋若是要闹得天下大乱,动不了蜀中,还不是我们首当其冲?” 倒也有理,魏方想了想:“那我们岂不是要先对蜀中下手?” 魏南甫一脑子疑惑,不知他父王哪里来的这想法,道:“父王,咱们刚收了蜀中的城池,又反过来打人家,合适么?” 不合适不合适,魏方傻傻地问:“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自然是先打东晋。” 这日李定捷巡视到安南郊外的猎宫,这处猎宫距离安南近,差事安逸,俸禄却不少,几日过去,却没征到几个愿意进行伍的,李定捷对着名册叹气,心想,若是再没人,他就只能强制拉人了。 “将军,这······”有眼色的看出来李定捷正为这事烦心,生怕李定捷把气撒到他们头上,想赶紧撇清关系,“咱们可每天都跟行宫里头的差役说了,可就是没人来······” 李定捷正想打断他,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呼闹,似乎是有人往这里来,闹出的动静还不小。 “来者何人?” 一个身体刚刚长开的男子站在面前,他是听说李定捷到了才跑来的,他要入伍,但是一定要李定捷看到他。 李定捷呼吸猛然一滞,他见到了故人。 “卫岚?” 年轻男子看着他,淡定回答:“我不是卫岚,我是卫益。”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这两个月会很忙,所以把存稿放完了,如果涨收藏或者有新来的小天使留言,就双更哈! ☆、两地春风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沈佺期) 两日后,赵飞衡离开高陵,在宁成与颜俞会合,两人再一同回蜀中去。 北魏的秋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冻得颜俞狠狠打了一个冷战,赵飞衡还笑他:“定安,你这也太虚弱了。” 颜俞懒得理他,策马慢悠悠前行,一路赏着火红的枫叶和金黄的麦浪回去,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但是他说过的,他不后悔。 赵飞衡不如颜俞放心,一路上问了好几次,闹得颜俞不得消停。 “你对魏南甫这么没有把握?” 赵飞衡把魏南甫带急躁了,但自己却跟着颜俞变得谨慎了:“不能确定,他肯定会有点想法,我想的是,实在不成,还得你出马。” “这件事我最好不出手,否则之后晋王若是问责,三国合纵会马上分崩离析。” 赵飞衡都被他给绕晕了:“你想的不就是内乱吗?又担心合纵分崩,闹不懂你们这些人。” “是要分崩,但不能这么快,最好等魏晋两败俱伤之后,这样,我们才有赢的机会。” 赵飞衡耸耸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十月将至,魏南甫亲自带兵八万,兵发东晋北面与魏国接壤之处,三国合纵之后,东晋就减少了与蜀魏交界处的兵力布置。此次魏军来势,东晋未曾料到盟友突然戈矛相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魏南甫半月内连拔四城,消息传到永丰,秦正武震惊不已,立即发信质问魏方和颜俞,同时命狄行调查北魏出兵原因。 狄行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扳倒颜俞的大好机会,但是他不仅是要扳倒颜俞,只要那个人有命在,必有卷土重来的一日,他要颜俞死,死得透透的。这样,就再没有人跟他争夺东晋的相印了。 不过此事靠他一人之力是不行的,狄行深谙盟友的作用,立即修书一封送往蜀都,而后前往魏晋交战前线,他得自己去诓魏南甫。 就在魏晋乱成一锅粥之际,赵肃病倒了。 实则赵肃从四城被南楚强行收走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思虑不停,颜俞到来虽然让他放宽了心,但时而高兴时而担忧,心情始终未曾平稳,身体更是没有休息过,而今也真是熬不住了。太医一个接一个地来,一个接一个地摇头,赵恭在赵肃的寝殿外大发脾气:“我父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屠了你们全族!” 赵肃在里头听着赵恭的话,却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自己大限将至,跟太医有什么关系?阿恭这般胡闹,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赵肃眼前突然出现赵恭小时候胖嘟嘟地在他和卫氏之间跑来跑去的模样,小孩脸上挂着无邪的笑,春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把那清脆的笑声都照得透明。可是一转眼,孩子就长大了。 第125页 赵肃想,他太对不起阿恭了,他错过了阿恭的十几年时光。 若是可以,他也想做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但是造化弄人,偏生让他降生在蜀都赵氏,从一开始就剥夺了他的选择。 他不仅要对得起赵恭,还要对得起蜀中万千百姓。 夜幕降临,蜀宫内寂静一片,赵肃把颜俞召到跟前,缓缓开口:“颜卿,你可以助我蜀中走到哪一步?” 赵肃躺在床上,侧着头与颜俞对视,他呼吸不畅,这个姿势维持得太艰难了。 颜俞突然想,这一年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连他的明君也要归去。 赵肃颤抖着伸出手,颜俞想也不想,一把握住,低声应答:“王上乃臣一生知己,臣定当竭尽所能,死而后已。” 说什么死啊活的,赵肃此刻便要死了,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他想,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太漂亮了,于是他笑着:“颜卿不必如此,寡人将阿恭托付给你,望颜卿在这乱世之中保全他一命,护蜀中百姓无恙。” “答应过王上的事情,臣决不会食言。” 赵肃好似放了心,手上的力气也渐渐被抽走了,仰头喃喃道:“寡人来这一趟,先遇见阿恭的母亲,后又遇见你,死也无憾。” 恍惚间他好似见到了十四岁的卫氏,她骑着马跟着她哥哥卫岚巡视属国,没有普通女子的娇气,却是落落大方,英气异常。 他们在聚峰的山脚相遇,那是一个雪后的晴天,百姓们多要登山赏雪,卫氏蹦跳着要上山,一回头,眼角尽是太阳的金光,比那闻名天下的雪景还要美。 她说:“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赵肃看呆了,他未曾见过这样大胆的女子,又听她问:“我好看吗?” 他呆呆点头。 “你送一只大雁来,大楚安南卫氏,卫松之女,卫岚之妹。” 赵肃简直惊呆了,哪有女孩子主动让人送大雁的,还这般大大咧咧,不顾场合,还没有惊异完这个,就又被她的身份吓住了:“你是卫将军的······” “不要管什么将军,”卫氏打断她,“安南卫氏,你送大雁来,君王我也嫁,乞丐我也嫁。” 眼前一晃,大限将至的赵肃又回到了他初次见到颜俞那一年,他没有想到一个未加冠的孩子竟然这么大胆,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还说要助自己取得天下。颜俞当时说的很多话他都忘了,却永远记住了他的双眼。 真好啊,命中所有美丽的相遇都是在冬天,白雪飞扬,阳光明媚,天地之间一片明净,如同他遇到的人,如同他心中曾有过的悸动。 颜俞知道这时候他该安慰赵肃一番,可他不会说好听的假话,谁都知道赵肃就走到这儿了,何必再骗他一回?恍然间他感到手被握紧,赵肃似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仿佛要抓的是余生最后的分秒光阴,他望着空荡荡的帐顶,呓语似的:“来生,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可以比徐谦更好。” 若赵肃不说这个,颜俞是愿意点头的,但是徐谦这两个字一出来,那什么都没得商量了,颜俞觉得自己残忍,好像故意连死都不让赵肃如意:“臣,不信来生。” 哪怕真有来生,也必定是兄长最好。 赵肃自嘲般笑笑,又让人唤赵恭进来,赵恭身为长子,在父亲临终之际在外头等了这样久,而颜俞一个外人,跟赵肃又是密谈又是握手的,如何让人不生嫉恨之心?但他尚不可外露这个意思,只在赵肃床前跪下,问:“父王唤儿子有何事交代?” “阿恭,你为长子,为父······”赵肃断断续续地交待着后事,“你继任蜀王,保蜀中百姓,听颜卿······有大事,必要与颜卿相商,善待朝中臣子,尤其······尤其颜卿,颜卿乃我蜀国功臣,定要保他一生无虞。” 赵恭狐疑地看了颜俞一眼,对方只低眉垂目,看也不看自己,好似这一切理所应当,他心里不满,却又不能在此刻发作,只能敷衍回答:“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随后,赵肃趁着一口气未绝,又同赵飞衡交代了一番,大意也是要他扶持赵恭,安定蜀中,善待颜俞。他这一生,不过短短三十七载,二十成婚,二十一诞子,二十四继任蜀王,勉力挣扎十年,终于在三十四岁那年决定要当叛臣,后又时常犹豫徘徊,始终不敢放手一博,幸得颜俞不离不弃,相助三载有余,如今命尽于此,不觉遗憾,只觉轻松,他终于要卸下这个担子了。究竟是明王还是叛臣,都交由后世评论吧。 子正时分,蜀王赵肃薨逝,赵恭继任,蜀中举国缟素。 魏晋内乱和蜀王薨逝的消息传到宁成,魏渊正在府中与兄长赏菊,魏致笑道:“你那师弟,真是好手段,三国在他手里跟棋子一样,说他一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算过分。” 赞俞儿有本事自然是不为过的,可是魏渊却想不通这一次颜俞怎么如此轻率:“他心急了。” 魏致平日是不愿说这些的,只是现在魏国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再说自己不理会世事,倒是自欺欺人了。“你怎么看?” “这一招棋,太险了,魏晋若是决裂还好,可东晋又怎么可能任人宰割?” “依你看,魏国接下来会怎么走?” 魏国无人,这几年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颜俞,一旦颜俞放弃他们,魏国就是他国俎上的鱼肉,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如今蜀王已逝,也许天下的局势就会握在小蜀王手上了。 第126页 魏渊笑笑:“兄长怎么也关心起这些俗事来了?父亲在时就说过的,救人不如救己。” 同是这个十月,冯凌来向徐谦辞行。 徐谦甫一看见冯凌换上了日常的衣物,便有些惊讶,刚想说老师丧期未过,怎么这般不守规矩?话未出口,却听冯凌说:“兄长,凌儿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儿:我也来啦! ☆、苗以泉水灌,心以义理养(萧抡谓) 徐谦一怔,是啊,冯凌也加冠成人了,他自小便壮志凌云,长大了又怎么耐得住?可是徐谦没有感到高兴,只觉得空气中浮着一层薄薄的凄凉的气息:“你也要走了?三年的孝期也不守完吗?”别说三年,齐方瑾逝世不到两月,即使他要走,也不该这么着急。 但冯凌不是那个会听老师和兄长的话每日乖乖抄书的小孩了,虽然知道兄长必会责怪自己,可他仍然坚持:“兄长,老师仙逝,凌儿并非不伤心,只是是否孝顺,一定要用这无谓的礼数来体现吗?” “这不是无谓的礼数,老师教诲之恩深如海,守孝三年是应该的。”徐谦神情淡然,因着身体着实熬不住,没有住倚庐,他已觉不孝,更不要说冯凌竟然连孝期都不等。 “兄长,恕凌儿直言,如今天下大乱,多少百姓深陷其中,有多少人连父母埋葬何方都不知,守这三年孝期实在是太奢侈了。若是人人如此,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这是老师和兄长愿意看到的吗?” 凌儿也像俞儿一样伶牙俐齿了。徐谦心下明了根本劝不住他,就如同他当年也未曾劝下颜俞一样:“正是因为所有人都不守礼,这个天下才会这么乱,帝君不尊,属国不敬,臣子不忠,自然四海不安。” “但兄长可想过,这礼是为了什么?” 徐谦突然醒悟一般,他确实没细想这都是为了什么,他跟他这几个弟弟不同,很小就接受了老师那一套思想,纵然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不断冲击着他,他想也改不过来了,太难了。 “兄长说过,你们都比兄长聪明。”徐谦苦笑一下,放弃了似的,道,“你要走,兄长不拦你,只是能否让兄长知晓,你要去往何方?” “东晋。” 东晋,徐谦心里颇为失望:“晋王性情刻暴易怒,不讲情面,为何选择他?” “正因不讲情面,才更易变法,以法治天下,胜于以人治。”冯凌淡淡地说,“更何况,兄长忘了吗?凌儿本就是东晋人。” 是了,当年齐方瑾便是在东晋回大楚的路上捡到他的。劝不住了,齐宅散了,南楚北魏,蜀中东晋,他们兄弟四人,是真正的天各一方。 颜俞太心急,终究是要吃亏的,徐谦如今再想起当年,并不责怪俞儿选择了这条路,只怪自己当时没有告诫他徐徐图之。如今冯凌也要走,徐谦自然不能再像当初一样什么也不说,便给他一条计策,以期将来意外可保性命无虞:“兄长知你不愿居于低位,但是你初入东晋,根基不稳,轻易冒头容易出事。晋王儿子还小,你可为世子师。” 冯凌猛然抬头:“兄长何意?” “晋王个性要强,即使为了统一天下听从你的建议,难保将来不会为了其他事迁怒于你放弃变法,世子尚年幼,若你要保变法长久,可从他下手,比起君王,学生是更好的选择。”徐谦顿了顿,“即使是现在,世子师也是安全的位置。” 世子师自然不是冯凌的目的,但徐谦说得有理,冯凌立即点头:“多谢兄长,凌儿受教。” “还有······”徐谦忽然闭了口,冯凌疑惑,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若你来日与俞儿为敌,留他一命,他的命,是我的,我亲自去拿。 但徐谦最终闭口不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却说魏晋那头,狄行一到两国交界,就立刻写拜帖前去见魏南甫。两国交往不斩来使,这点道理魏国还是懂的,否则狄行也没有这个胆量。 为着要人证物证俱全,狄行还特地带了一个随从,到时侯在秦正武面前说起来也不至于被认为是胡编乱造。 “魏将军,”狄行摆上一如往常的阴森森的笑,“劳动您大驾亲自前来,真乃我东晋罪过。引得将军这般大发雷霆,必是我东晋其罪当诛,但在下实在糊涂,竟不能分辨一二,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以前魏南甫总是百般谨慎,但最近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又听狄行这般奉承,心中有些飘飘然:“自然是你东晋的过错,你们东晋虎狼之心,借我北魏之力壮大自己,将来必定还要将我魏蜀吞吃干净!” 狄行一听他这言语中已将魏蜀连为一体,心想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这就是颜俞搞的鬼,这下定然要他翻身也不能。 “将军这是哪里来的话?三国合纵,自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东晋怎敢忘恩负义?这当中必然是有误会了!” “哼!蜀中主动将三城割给魏国,你们给了什么?”魏南甫气愤不已,“说是误会,如今你知道了,可有何表示?若不是我大军攻入东晋,你会前来?” 狄行心想这颜俞好计谋,还真是不能小瞧了他。“将军,这当真不是东晋本意,原本我王便想着要亲自前往高陵感谢魏王的,只是国内事务繁多,在下不才,帮不上忙,所以才耽搁了,如今误会解开就好,在下必定快马加鞭回去禀告王上,不日就会给将军一个回复,只是在此之前,还望将军能暂时歇息,勿要伤了两国情谊,否则,我王若是一时愤怒,到时再来的可就不是我,而是项将军了。” 第127页 狄行这话里,道歉,保证,威胁,每一样都有了,魏南甫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再轻举妄动,可是也不愿意示弱,便“哼”了一声:“最好是!” 就在狄行在前线想着如何收拾颜俞的时候,冯凌入晋,以齐方瑾学生的身份求见秦正武,因有颜俞在先,秦正武很快接见了来人。 这一见面,秦正武便惊讶异常:“冯公子也太小了些,怕是加冠不久吧?” “学生确实加冠不久,但史书上从不缺年少成名者,学生只觉还不够早。况且,学生若是没记错,学生的兄长,颜相最开始为王上提出兵建议的时候,尚未加冠。” 秦正武心想,你那师兄少时还知道要收敛锋芒,你倒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后生可畏啊! “冯公子特意由楚入晋来见寡人,不会又像你师兄一般来取我晋国相印的吧?” 相印这东西,谁不想要?可是来前徐谦已告诫过他,这一路上自己也思索良久,不得不承认徐谦的法子才最稳妥。于是说:“王上多虑了,学生本是东晋人,此番不是入晋,却是归晋。东晋能人名士众多,怎轮得上学生高居相位?学生只是听说王上世子年幼,颇想自荐为世子师。” “哦?”秦正武又惊讶了一回,“我倒不知颜相还有这般淡泊的师弟。” “人各有志罢了,学生自然也想匡扶天下,只是尚需历练,更何况王上有统一四海之志,学生若能为世子师,倒也不比身佩相印要差。” 秦正武的嫡子秦文隅今年八岁,因着他终日忙碌,确实没有花心思在儿子身上,只随便找了几个文学侍从教他读书识字。齐门中不出无用之人,这话世人皆知,他总有一天会失去颜俞,倒真的需要一个能与之抗衡的人。 “寡人凭什么相信你有能力教好寡人的儿子?” “为师与为相不同,若王上要说当年颜相提洛辅之计,才冠天下方得王上信任,恐怕学生是做不到了,教育乃长久之计,莫说半年,哪怕三年五载学生也不能保证世子能取得骄人的成绩,不过尽心罢了。” “好!”秦正武拊掌道,“颜相之才,攻城略地是立竿见影,冯公子之才,却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了。” 冯凌浅笑,这并非他的风格,只是来前实在花了心思揣摩晋王,兄长那样的人他已经有一个了,自己么,自然要让他看到些不一样的。 秦正武好大喜功,想将天下名士都收揽其中,到他这里求官的不在少数,他也不介意给冯凌点事情做,便封了个文学侍从,让他去教冯凌读书识字,治国理政。 冯凌次日就见到了他的学生秦文隅。这孩子不像他父王霸气外显,却是颇为谦恭端方,很有齐氏门生的风范,冯凌想,借由自己之手,倒也算得齐门子弟。 秦文隅知道今天要来新老师,早早准备好了等候在书房,待得侍从介绍过后,便拱手鞠了个躬:“学生见过先生。” 冯凌忽然一下眼眶都湿了,他记得小时候齐方瑾也会教他这样行礼,微微躬身,低头。他不敢走神太久,赶紧上前扶住,又回了个礼:“臣,见过世子。” 秦文隅聪明,学习又早,如今已把常见的字认全了,可以自己读书,但未必知道意思。 冯凌态度温和,他竭力模仿着齐方瑾和徐谦教他读书的样子,问过秦文隅的情况,便耐心地引导他。 不过两日,冯凌便把世子身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秦文隅生性良善,身边的人也忠心,这个位置确实安全,只是冯凌志不在此,若是真让他等到秦文隅登上国君之位,再施行变法,这也太久了,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没办法知道外面的消息。 冯凌正想着要怎么去了解东晋的朝堂,秦文隅却垂着头到他跟前来了。 “世子怎么了?” “先生说要检查我背书的,我没有背完。”秦文隅很是委屈的样子。 冯凌记得,以前他要是没背完书,老师和兄长是要打人的,但秦文隅又不能随便打,他笑着说:“可是要背的太多了?” 秦文隅摇摇头:“是学生走神了,没有专心。” 冯凌默默叹气,心想你可是世子啊,将来的国君,要是晋王知道······冯凌脑中一道光闪过,将秦文隅拉到身边,柔声问:“世子以前可让王上检查过课业?” 秦文隅像见了鬼一般,立即惊恐地摇摇头,他不算十分的聪明,换过很多个老师,就没有人夸过他一句,要是他拿自己的课业去给父王检查,怕不是要被打死! “世子别怕,王上终日忙于天下统一大业,未能常享天伦之乐,若是世子能常常去向王上请教,不仅自己会精进更快,王上也会很高兴的。” 不,这怎么可能?秦文隅想都不敢想。 冯凌却想,这晋王平日对孩子是多凶,孩子连去见他一面都不敢。 “世子,听先生一言,我们试一次,嗯?”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晏殊) 冯凌离开后,整座齐宅就只剩下徐谦一个人了。他没有回家里去,相比徐府,这里更像是他的家,更何况无论在哪里,都是一身丧服,倒也没有什么区别。齐方瑾一生勤俭,留下大量积蓄,养着这座宅子不成问题。原本宅里童子就少,徐谦留着没用,又遣散了些,只剩四五个洒扫屋子的,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128页 安南的秋天来得迟,如今才能感受到秋风的萧瑟。微微发黄的树叶自徐谦耳边飘落,他站在院子中,想起除夕夜齐方瑾问他们平生可有什么遗憾,他那时闭口不言,如今想说却无处可说了。 亲友皆散尽,故人不曾还。 他从黄昏一直站到夜间,风露沾湿襟袍,寒意侵袭,可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他只是在等,等一个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亲友尚可温残酒,故人来年踏春归。但是他只听到秋风簌簌吹过将落未落的枯叶,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和满是荆棘的往昔。 但这世间的悲欢本就不相通,似乎世上只有一个徐谦如此悲伤,而别人都各自欢喜。狄行回来这一路上心情便愉悦得很,虽说割城那事是赵肃授意,赵飞衡交接,但颜俞怎么可能摘得清楚?更何况,单尧传回来的证据里,矛头全都指向颜俞,这不是摆明了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吗?狄行得意地回信给单尧,要和他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计划,接着去向秦正武复命。 “此次北魏突然出兵袭我东晋北面,可查清原因了?” 狄行当即恭恭敬敬禀告:“臣一边派人前往蜀都打探,一边亲自前去与魏南甫商谈,如今已然明白,原来是颜相暗中作祟,教那蜀王分了三城给魏王,说是补偿北魏出兵,合纵更应同甘共苦,却并未将此事告知王上,导致魏王偏信蜀王,认为我晋国借北魏之力壮大自己,因而出兵伐我。” “颜相?”秦正武语气没有起伏。 狄行赶紧呈上单尧派人送来的赵肃割城诏令的拓本,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依颜相所言,将北方三城割让给魏国,以求取两国和平友好”,眼看着秦正武的脸色渐渐变了,狄行又立刻把当日和他一道前往魏南甫营帐的随从叫来:“你把那日从魏南甫那里听到的话如实向王上禀告,王上面前,不可有一句虚言,否则定教你不得好死!” 那随从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把那日的情形给说了,秦正武一直沉默不语,狄行便挥手让那人退下:“王上,人证物证俱在,这颜相实在是不可信哪!” 其实秦正武并非要求辅佐他的人是什么君子,只要好用就行,但是这般陷害他,明着帮他,暗中又损他,他实在容不得。 狄行继续扇风点火:“王上,颜相如今虽然并相三国,但说到底还是蜀国的人,待南楚灭亡后,魏、晋、蜀逐鹿中原,颜俞还是要对付我们的,如今南楚危在旦夕,灭亡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这是要提前削弱我们,好让蜀中占上风。” 这也像是聪明人能干出来的事,只是秦正武没想到,颜俞竟然这么早就想到了合纵分裂之后的事,眼光倒也长远。这样的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便更不能为别人所用了。 “设计到寡人头上,好胆量!”秦正武面色不善,狄行正想说如何处置颜俞,却被打断了,“不急着收拾他,可有办法解如今之急?” 狄行缓了缓:“当前之事不难解,臣可前往魏国向魏王解释个中缘由,魏王不是糊涂人,最不济我们也可割几城给北魏,何况,将来这四海都是王上您的,不如现在让魏王替您照管照管?” 秦正武点头,对此颇为满意,顺口问道:“那依你之见,颜俞该怎么处置?” 狄行总算是等到这个问题了,他尽力克制着要露出的得意之色:“王上可以借由北魏出兵伐我一事责备颜俞失职,收回我晋国相印。” “只是收回相印吗?”秦正武显然不满意,“这般阴险狡诈之人,不杀不足以泄愤!” 这可是正合狄行的意了:“王上莫要着急,即使您收回了晋国的相印,颜俞仍是魏蜀两国的相,若是我们自己动手杀他,反倒落了天下人的口实。臣会在出使北魏的时候说服魏王收回魏国的相印,再私下修书一封至蜀,蜀王赵恭刚继任,对颜俞颇为忌惮,只需稍加挑拨,点着赵恭对颜俞的怀疑之心,剩下的就可以让赵恭来处理了。那时颜俞身无官职,也没有国家能庇护他,自然是逃不了的。” 秦正武生气归生气,却难免可惜:“没有颜俞,恐怕将来举步维艰。” 狄行知道秦正武这两年来吃尽了颜俞给的甜头,一时半会根本就舍不得,须得赶紧断了他的念头:“王上切不可为这样的人可惜,再有才华,将来也是害了自己,若不斩草除根,恐怕后患无穷啊!” “你可有把握?” “臣定当竭尽全力!” 秦正武沉吟片刻,忽而一挥衣袖:“好,此事交由你办,不容有失!” 狄行心中欢喜不已,却也没有被冲昏头脑:“有件事,恐怕要向王上请一道旨。” “有什么话就说。” “若要拉拢魏王,恐怕得给他一点面子,听闻魏王有一侄女,及笄多年,尚未出嫁,王上若是愿意,与其联姻未尝不可。” “王后薨逝多年,寡人一直未立新后,难道要魏方的侄女来当我这晋国王后吗?”秦正武不满意这个建议,就算是魏方的亲女儿他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何况是侄女。 “王上,不过卖魏王一个面子罢了,您若看不上,娶过来冷着她就是了,不过给她一个王后的虚名,有何不可?”狄行卖了个关子,“况且这王后到不到,臣都是有办法为我东晋获利的。” 秦文隅今日是要来向秦正武报告功课的,冯凌撺掇了他几日,说得他心痒痒,又教他写了一篇八岁的孩子根本写不出来的文章,秦文隅这才有了底气。最重要的是,冯凌告诉他,如果王上看不到他学习的成果,可能就会认为老师无用,之后恐怕也不能再同他一起学习了。秦文隅当即被吓了个半死,他喜欢冯凌,要让冯凌留下。 第129页 到了大殿门口,秦景宣却说父王正在里头与狄先生商议事情,让他在外头等一等。秦文隅实在耐不住,便自己往前挪了几步,小小的人儿都快贴到关着的殿门上了。原本听着他们商议什么王后,心中痛苦非常,他那两年没了母亲,宫中便没有什么人陪伴他,其他王妃见秦正武不常来看他,也对他冷眼相待,如今若是来了新王后,他不就要被人欺负了吗? 正想冲出去说不要,又听见他们说到颜相的事,听这意思,好像是要派人去收回晋国相印了。秦文隅虽小,却也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君王的,偏生性格柔善,此时听他们商量如何处置颜俞,心惊胆战,双腿颤抖,差点站立不住。 待得狄行终于把事情说完,退出之时见到秦文隅,也不行礼,只冷冰冰地笑着:“世子怎么在此处?” 秦文隅有点怕狄行,总觉得他阴森森的,但又不敢在父王的殿外造次,便回答:“我来找父王看功课,新老师教了新的书,跟以前不一样。” 狄行眉头微微一皱:“世子何时有了新老师?又是哪位名满天下的才子?” “狄先生倒是说对了,确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秦景宣上前一步,“世子的新师便是日前入晋的冯公子,齐方瑾齐先生的学生。” 日前入晋?他怎么不知?哼,又是齐方瑾的学生,真是阴魂不散,看来处理完颜俞还得再处理一个。狄行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得此名士为师,世子将来必定学富五车。” 秦文隅没觉得他是在夸自己,反倒被他皮笑肉不笑的吓退了一步,秦景宣撑住他后背,不让他露出怯色,说:“世子进去吧。” 秦文隅连话都不说,赶紧跑进了殿里,往日他从没有这般惊慌失措的样子,故而秦正武颇为不满,轻轻皱眉:“跑什么?” 秦文隅立即站住,跪下行礼:“儿臣见过父王。” “嗯,”秦正武应了一声,“何事惊慌?” “儿臣,遇见了狄先生。” “狄行有什么好怕的?”秦正武不以为意,“有什么事?” 秦文隅双手捧着自己昨天写的文章:“这是功课,请父王过目。” 秦正武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什么聪明盖世的人,平日对他的功课也并不放在心上,却不想今日扫了几眼,却震住了:“这是你老师教你的?” “是。” 秦正武看着文章开头那句“大君任法而弗躬为,而事断于法矣”,似笑非笑,心想这齐方瑾迂腐刻板,倒教出了这形形色色的学生,也是有趣。 “儿臣想要老师留下。”秦文隅似乎发现父王也没有印象中那么可怕,大着胆子道。 “嗯,”秦正务随手将文章还给他,“你说留下就留下。”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陈毅) 冯凌见到秦文隅归来,正想旁敲侧击地问几句朝堂上的事,却不想,这孩子失魂落魄,他突然心一软,忙问:“世子怎么了?可是文章写得不合王上心意?” 秦文隅茫然地摇摇头:“父王说,先生可以留下。” “嗯,”冯凌心中一片柔软,也顾不得那么多礼数,干脆把孩子抱起来,“那世子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因为别的事情挨骂了?” 秦文隅先是一惊,因为身份的关系,在他记忆里,是没有人这样抱着他的,可是僵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这样挺好,便把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了冯凌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蹭得冯凌发痒。 冯凌好笑,知道自己心急了,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苛求他这么多做什么?自己八岁的时候读个书还磕磕绊绊的呢!“既然无事,先生给你说新的书,好不好?” 秦文隅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些,便点了点头。 可是,讲新课也不能阻止秦文隅走神,一开始冯凌还当他是孩子心性,又去见了一回父亲,便不与他计较,只是短短半小时内,他已走神了好几次,冯凌也真是看下去了。 “世子,世子!”冯凌手中的戒尺在桌上敲了一下。 秦文隅猛然回过神来,见冯凌拿了戒尺,害怕自己下一刻就要挨打,看也不敢看对方,只怯怯地应了声:“先生。” 冯凌暗自敛了怒意,沉着气问:“世子今日可有心事?” 这是先生第二次问了,不如说给先生听吧,秦文隅纠结了一会,缓缓开口:“先生,学生今日听闻一事,心中疑惑,望先生指教一二。” “你说。” “昔日颜相为父王出谋划策,连取洛辅五城,后并相三国,又助父王取得南楚八城,晋国方有今日鼎盛,但如今父王对颜相起了疑心,要行鸟尽弓藏之事,学生不知是否正确,此为一惑。此外······” “你说什么?”冯凌不可置信,但是秦文隅太单纯了,他连撒谎都不会,偷懒半个时辰就要一脸愧疚地来认错,怎么可能捏造得出这种话? 秦文隅以为冯凌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颜相于我晋国有功,而父王却要杀之而后快,是否可以?” “当然不可!”冯凌斩钉截铁地回答,他颤抖着,克制着,“还有什么?” 秦文隅不知他二人是兄弟,被冯凌激动的模样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回答:“还有,狄先生以离间之计挑拨颜相与蜀王的关系,可为上策?” “小人所为!”冯凌咬着牙,他的兄长春日出兵南楚,正是炙手可热,如今大半年过去,便已是此番光景,晋王未免太凉薄。 第130页 “先生······”秦文隅这些天都没见过冯凌如此激动的模样,这会都快吓哭了。 冯凌招招手,让秦文隅到自己跟前来:“世子别怕,先生只是不耻于狄先生所为,并非迁怒于你。”他看着有些懵懂但已隐约知道此事不可为的秦文隅,心里仍然抱着些许希望,耐心道,“若将来世子为王,臣子为晋国劳心劳力,世子必要厚待他们,不可行此等刻薄之事。今日之事也许王上另有苦衷,但世子将来万不可如此。此外,若有仇敌,堂堂正正胜他便是,暗地里使绊子的事,君子切不可为。” 秦文隅郑重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先生要救颜相吗?” 救,自然是救,那是带着他长大,夏日赏荷摘莲冬日共鼎取食的兄长,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颜俞赴死?只是他如今仅为世子师,不争权不夺利,可不料,兄长就要遭人所害,他却连相救的办法也无。 半晌过去,冯凌头顶仍然一片愁云惨雾,只得起身道:“世子今日阅毕此书,我晚些来抽查功课。” “是。”秦文隅恭恭敬敬地送冯凌出去,又回到案前埋头读书。 冯凌心中烦乱,秦文隅的话是否属实他不敢轻易确定,于是又辗转打听近日三国的动静,只知道狄行已前往魏国,项起大约也已入蜀,应该是收相印去了。 来不及了,若狄行挑拨离间的书信已送达,兄长呆在蜀国便是死,但他无法,只能求助他人。 按说冯凌找魏渊是最快的,颜俞还佩着魏国的相印,魏渊又是魏王的侄子,但他自小与魏渊不亲,徐谦教他读书识字,颜俞带他去玩,唯有魏渊,从未与他有何特别的事情发生,况且魏渊是他映游姐姐的夫君,他不忍让齐映游担心丈夫在外涉险。 冯凌一念之差,最终把信写给了徐谦。他不会知道,他这一瞬间的决定,导致了多少阴差阳错的事与愿违。 项起到蜀都时,颜俞便已经知道结果了,本以为秦正武还要叫自己去询问一番,见面三分情,见到了他再把黑的说成白的也行,但是他没想到,秦正武居然没有给自己一个辩驳的机会。 难不成这次真的冒进了?罢了,反正他本来就要分裂三国的。 项起是很尊敬颜俞的,颜俞有才,又不端着文人的架子,比狄行好相处,此番受命前来,他也很为难,张嘴张了白天,实在说不出让他交出相印的话。 倒是颜俞主动将晋国相印取出,交到他手中:“有劳将军替我归还相印。” “颜相,我是个大老粗,只能奉命行事,也帮不上你的忙,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你去跟王上说,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王上一定会听你的。”项起额头皱出了一个川字。 颜俞心想自己对项起倒也没有特别之处,得他这般信赖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只是以后大约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了,笑着说:“项将军,此后我便不是晋国的相了,你唤我表字定安即可,战场凶险,望将军多加保重。” 项起笨嘴拙舌的,实在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有一句:“颜相保重。” 赵飞衡得知此事,连忙来问事情是不是没有按计划进行,颜俞也不是很意外,只是前段时间狄行太消停了,搞得他都忘记这人搬弄是非也很有一套了。 “无妨,不过提前分裂罢了,我须走一趟北魏,这个盟友,我们拉不到,东晋也别想得利。” “我跟你去!” “翼之,”颜俞今日不似平时自信,反倒忧心忡忡,“此后你莫要与我亲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飞衡不明所以,颇为生气,“这是要与我生分了?还是嫌我蜀中太小,供不下你这尊大佛?” “翼之,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只是我看王上刚继任不久,对整个蜀中既想牢牢握在手中,却又不愿意相信任何人,这种时候,你越是与我亲近,他越是忌惮我们,到时候恐怕我们两个都要束手束脚的,又谈什么安定天下拯救生民呢?” 赵飞衡没有他这般敏锐,如今竟是听他说才察觉,他那侄子确实不像他王兄,坐在殿上,神色中充满了不信任,又想到颜俞这般深谋远虑顾全大局,心中不免感伤:“你放心,我答应过王兄的,不论什么情况,定保你无虞。” 颜俞笑了笑,没有说话。 人生在世,哪能轻易无虞? 狄行此次是代表东晋来求和的,带了大批的礼物,不慌不忙,实则还特地放慢了速度,为的就是要等颜俞。 若是看不到颜俞失败后灰头土脸的模样,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魏方虽知东晋来使是来求和的,但是不久前还打得火热,又因为拿下几城,颇为得意,这时候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趾高气扬地坐在大殿之上,等着狄行开口。 狄行十多年来一步一步往上爬,什么样的脸色没见过,心中虽是把魏方骂了千百遍,但面上仍是谄媚地笑着,行礼道:“王上,臣此次代表晋国前来,是与您商讨停战一事。为了表示诚意,我们愿意将北边四百里土地尽数划给魏国,这可远远超过了我们在南楚取得土地的半数啊!” 魏方不以为意,“哼”了一声:“是因为你们被打怕了。” “自然,北魏军队神勇无匹,我国屡屡受挫,自是不希望再有所损伤,但是王上,您也是希望停战的吧?”狄行献上礼单,“这是我们晋国一点小小诚意,还望王上笑纳,此外,停战后,我们会向王上奉上北魏军队一年的军粮。” 第131页 “算你们有诚意。” “有事相求,自然要有诚意。”看着魏方脸色缓和了些,狄行又接着说,“我王听闻王上有一侄女,名唤落蝶,已过及笄,但尚未许亲,我王十分仰慕,盼能与王上结永年之好。” 魏方眉头一蹙,秦正武要娶他的侄女,也太看得上他了,不过魏方对他的高看还是很受用,终于是笑了一回:“寡人这侄女,性格执拗,恐与晋王不合。” “这亲事若是结成了,以后魏晋可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王上还怕别人么?况且王上的侄女,必定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定会三思而后行。” 狄行这高帽子戴得,魏方可是舒服极了,一口就答应了,又把当时跟赵飞衡说的与蜀国结兄弟之谊抛到了脑后。 “不过,结兄弟之谊嘛,”狄行看着情况差不多了就开始提条件,“也不能我东晋一方出力,还得靠北魏一同维护才是。” “有什么要求,你说。” “倒也算不得要求,只是我东晋如今已收回颜俞的相印,若北魏再以颜俞为相,似乎不大好吧,颜俞此人伶牙俐齿,惯会拨弄是非,若是王上执意如此,那咱们这亲,可就不好结了。” 一边是东晋,一边是蜀中,魏方颇有些犹豫,狄行不紧不慢地分析:“王上,如今天下局势分明,东晋与蜀中谁强谁弱您心中必定有数,与东晋结盟自然胜过蜀中千千万万倍,更何况,两国共有一相,始终是不可靠的,三国合纵也有内乱的时候,倒不如结亲来得紧密些,您说是不是?” 事关整个魏国,魏方不敢轻易做决定,说:“狄先生暂且住下休息几日,颜相不日后便要到来,等分证清楚,寡人自会给你回复。” “那就有劳王上了。”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朱彝尊) “我不嫁!”魏落蝶次日便收到了远嫁晋国的消息,虽说旨意还没下来,但八成是真的了。魏落蝶在房内把东西砸得乒乓响,谁也不敢去劝,生怕无辜遭了殃,魏致只得派人去隔壁院子叫魏渊过来。要是魏渊都劝不住,那就没办法了。 魏渊不着急,远远地看她在房内胡闹了好一番,等着她没力气摔东西打人了才过去:“你这是做什么?” 魏落蝶狠狠剜了他一眼,她现在见谁都恼,原本好好在家呆着,突然就被许了亲,还是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人,甚至要远走他乡,她怎么能接受呢? “你是宁成君的妹妹,魏王的子侄,晋王无后,你嫁过去,就是名正言顺的王后······” “我不要当什么王后的,兄长你难道不知道吗?”魏落蝶红着眼眶打断了他,“除了定安兄长,我谁也不会嫁的!” “俞儿他······” “他怎么样?” 他不会娶你的,魏渊心想,颜俞和徐谦的关系原本就是秘密,如今颜俞身份敏感,更不能被他人知晓,否则只会给徐谦惹来杀身之祸。魏渊不再解释,只说:“你不嫁也没办法,旨意最多过几天便会下来,你当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么?要么就乖乖自己去,要么等着别人把你打晕抬过去,随你选。” “兄长!”魏落蝶尖叫,“落蝶知道你有办法的,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求你,我求你······” 魏渊似是不忍再听,扭过头,几步迈出了她的房间,犹能听见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兄长!兄长你别丢下我!落蝶求你,求你······” 齐映游听闻此事,十分不解:“兄长为何······” “我没有办法。”魏渊的心都揪成了一团,他就一个妹妹,哪能不希望她一生快乐无忧?“兄长无权,我既选择不出仕,必得接受这样的局面。这不是落蝶一个人的事,她不嫁,东晋会借口出兵,到时候王上迁怒下来也不一定,我们这一家,从兄长到童子仆人,近百条人命牵系在她手里,即便我不怕死,亦不忍你与洋儿受牵累,更何况那么多无辜的下人。” 齐映游叹气,替刚睡着的魏洋掖了掖被角:“怎么会突然就要给落蝶许亲呢?” 齐映游今年二十三岁,正是很好的年纪,面容姣好,温柔端庄,虽然当年倾心徐谦,但是嫁给魏渊也算是合意。只是,她从没想到,她本可以嫁给徐谦的,只是为了替她躲去被李道恒糟蹋的命运,齐方瑾才选择了魏渊。而现在,魏落蝶要许亲也不过是另一个王的缓兵之计。 魏渊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叹气道:“事情不至于完全没有转机,只要俞儿到高陵,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晋王,只是我不愿让她对俞儿抱太多期望。” 听魏渊提到颜俞,齐映游想得再开也不免有些疙瘩,只笑笑,并未说话。 冯凌入晋后第一次送信回来,徐谦本就担心他,收到信后匆忙打开,内容却令人心惊:“······狄行心胸狭窄,对定安兄长早已生出除之而后快之心,已私下送信至蜀王手中,小蜀王尚未加冠,易受蒙蔽······以我所知,兄长留居蜀国,无异于坐以待毙······事情未到绝境,但凌儿无力相救,特来信告知兄长,以兄长之智,或可力挽狂澜。” 今年冬天异常寒冷,安南几日前下了一场大雪,为历来所罕见,院子里树枝光秃,大雪堆积,时而能听见枝条被压断的脆响。徐谦手中攥紧了冯凌的信,独自一人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脑中尚未有营救之计,鲜血却已从口中喷出。他猛然弯下了腰,又猛咳几声,将口中腥甜一并吐出。 第132页 今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大楚天清十年,上天似乎要收走他所有至亲至爱的人。 “俞儿······”徐谦口中呢喃着,洁白无瑕的雪地上那摊鲜红的血迹,像往年争相开放的梅花。 蜀中那头,单尧也收到了东晋的来信,甫一看完信,单尧便即刻进宫去求见赵恭。 赵恭展开那封狄行特意写给自己的信,信中细数颜俞不轨的种种表现,从在先蜀王赵肃面前不拘礼数到与赵飞衡私交甚厚,从随意出入各国王宫到为齐方瑾举行国师礼,行事不端,侍上不恭,即使如今没有反心,却已有了造反的实力和条件,民间更是只闻颜相不闻蜀王,不得不防。 接着详细周到地为赵恭分析了他所处的形势,新王上任,根基不稳,又无威严,最易被权臣掌控,一不小心就会被架空,成为无权的傀儡。 然后体贴地为赵恭提了建议,颜俞此人,巧舌如簧,心怀叵测,结党营私,绝不可令他在蜀中兴风作浪,为保蜀中安定,定要将此人杀之而后快。 最后为了打消赵恭的疑虑,又表明自己的私心,说自己确实与颜俞有旧怨,见不得他在东晋蒙蔽君王,晋王明断,已然收回晋国相印,又说自己曾与先蜀王有过数面之缘,感念先王仁厚爱民,实是不忍蜀中数百年基业毁在颜俞此等小人手中,特此来信相告。 赵恭读完这封长信,全身都有些瘫软,他不满颜俞很多年了,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和借口,如今这就是凭证了,他做的事,桩桩件件,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不处置还留着做什么?但是赵恭多疑不止是对颜俞,他转向殿下跪着的单尧:“为何是你来呈这封信?” “臣不敢欺瞒王上,三国结盟时,东晋的狄先生曾与臣有一面之缘,当时他不忍臣为颜相所欺辱,为臣与颜相顶撞,但颜相那时为三国并相,臣不欲动摇三国结盟,所以将事情压了下去,狄先生此番实在无法,怕信在到达王上手中之前便被奸人拦下,故而借由臣之手转交,这是狄先生写给臣的信,请王上过目。”单尧从袖子中取出另一封信,恭恭敬敬呈上。 单尧知道,赵恭肯定还会去求证他说的话,但是怪只怪赵肃这个爹当得太称职了,他不想让儿子这么小就同他一样日日为蜀中担忧,几乎隔绝了他对朝中事务的了解,赵恭此时再去打听那几年的事,单尧只需买通几个人,便可编造一个真相。 赵恭同样一字不落地看完了狄行写给单尧的信,确实看不出有勾结的样子,况且单尧教了他十来年,可信度应该比颜俞高一些。 或许,先抓回来,杀不杀再另外说,但绝不可让他脱离自己的手心。 “赵祈!” 赵祈自殿外而入:“王上。” “你亲自去,把颜相请回来。”赵恭在“请”字上特地咬重了音,赵祈便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单尧低着头,心想,这回他该拿到相印了吧。 赵祈出城门的时候持的是赵恭的诏令,城门守卫却是赵飞衡的人,一看这阵势就知有事发生,即刻回来禀报,赵飞衡奇怪,最近并没有什么大事,可想到自己那多心的侄儿,不知道又闹什么幺蛾子,于是便派人去打听赵恭这两日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 哪知他这好侄儿前脚答应他先父善待颜俞,后脚就派人去抓人,赵飞衡气了个半死,差点没忍住冲进宫里像小时候一样,打他一顿屁股。 “将军,这是要去哪里?”家仆看着他去马厩牵马,急急忙忙问道。 “我?我去给咱们王上收拾烂摊子!” “将军!这三更半夜的,您一出城得闹出多少动静啊?” 赵飞衡忽然停住了,颜俞早告诉过他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要密切往来,若是让赵恭知道他白天下令去抓颜俞,晚上自己就出城救人,那他不是更多心了? 赵飞衡急急停住,又往屋子里去,叫来一个亲信,让人偷偷出城,一定在赵祈之前拦住颜俞。 “拦住颜相之后呢?” “拦住之后······”赵飞衡突然哑口了,他本就不擅长谋划这些事情,“你就把事情告诉他,他一定有办法的。” “是。” 与此同时,颜俞到达高陵,高陵地处北方,冬日严寒,冻得颜俞直发抖。薛青竹迅速为他打听了最近的事,边给他加裘衣边转告他。狄行求和成功颜俞倒不惊讶,人家长了嘴,自然也能说,只是颇为奇怪:“怎么还有落蝶的事?” “这是狄行的条件,魏王很是高兴,听说要下旨了。”薛青竹说。 颜俞的心都沉了下去:“落蝶怎么肯嫁?她那脾气。”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颜俞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急忙往魏王宫里去,一进殿中便看见狄行,想必即刻就要唇枪舌剑了,于是收敛神色,跪下行礼:“臣,见过王上。” 魏方一抬手:“颜相请起。日前狄先生说要与颜相对质分城一事,你便同他说说吧。” “是。”颜俞起身,转向狄行,“不知狄先生此次又有何见教?”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孟浩然) 狄行在颜俞手上输了太多次,一看到他的眼神下意识便发怵,不过这次底气足一些,倒也没有闪躲得太厉害:“在下当然是想向颜相请教挑拨我魏晋关系一事。” 第133页 颜俞一笑:“向来知道狄先生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没想到屎盆子也有往我头上扣的一天,狄先生说话可有证据?” “证据就是你蜀国割给王上的那几座城,借此挑起我们魏晋之间的冲突。” 颜俞满是疑惑地眯起眼睛:“蜀国借助魏国之力获得南楚土地,两国之间共享战果,这有什么问题吗?” 狄行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反驳道:“那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我东晋?” “我记得,三国纵约书里有说明,三国之间地位平等,应公平享有所得利益。我虽不久前归还了晋国相印,但原来也不如狄先生清闲,若每一件事都要我一一告知,恐怕是不行的了,比如这次北魏朝东晋开战,不也没我什么事么?” “哼,以后我东晋如何,也与你无关了!” 颜俞听着狄行顺杆往下爬了,便笑道:“如此,挑拨一事便是狄先生无中生有了。” “你!”狄行瞪圆了眼睛,才反应过来刚刚不该接那句话,又被气了个半死,“好,那我问你,若是说分城,当初你取回瑜、琏、玖、瑶四城,怎么不分?” “那是南楚帝君主动归还,此事我已向几位王上解释过。况且,瑜、琏、玖、瑶四城原本就是我蜀国的土地,何来分城一说?” 狄行冷笑:“颜相要追本溯源,那这天下可就都是南楚的了。” 颜俞斜觑他一眼,满不在乎的:“狄先生若要这么说,那晋国不如先做个表率,将国土归还南楚?” “你······”狄行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便想赶紧转移话题,顺便给魏方提个醒,“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晋国相印都已被收回,便是你的诡计别戳穿的明证!我不与你逞口舌之辩,该当如何,王上自有决断。” 颜俞知道他要给魏方施加压力,便绝口不提相印被收回的事:“你若要这么算,我便与你分辨清楚!我未佩晋国相印之前,以蜀魏二国之相的身份入晋,向晋王献计,助东晋取得南楚五城,这算不算东晋借蜀魏之力?晋国可曾有半分谢礼?” 其实颜俞这话有漏洞,若是换了魏渊或是徐谦,恐怕就要反驳他了,但还好这面前的只是狄行,气势足便可把他震住。颜俞乘胜追击,转向魏方:“王上,臣一心护三国纵约,先蜀王以真心相待,所取城池均分魏国,晋国私吞吐所有土地不说,倒反过来污蔑蜀国,孰是孰非,王上明智,自有决断,臣不再多言。” 狄行听完便慌,赶忙转过去,拱手道:“王上不可听一面之辞!” 颜俞忽悠的本事自是一绝,魏王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已下了判断,颜俞却还转身朝殿上跪下,朗声道:“今日无论王上是否信臣,要如何处置,臣无怨言,但求王上收回成命,勿将魏氏远嫁他国。” “颜相,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吧!”狄行已然自乱阵脚,只顾泄愤了。 “我倒要问问,这么多女子,为何偏要魏氏?大约是狄先生打听清楚魏氏年纪不小却尚未许亲,如果真要结亲,为何不找一个温顺的女子?”颜俞朝向魏方,“王上,想必您的旨意下去之后,魏氏也不愿意吧?她性情刚烈,这样嫁过去,必定会做出过激之事,到时东晋便可借机出兵魏国或是讨要赔偿,究竟是谁得利,王上一想便知!” 狄行的意图让颜俞一下戳破,这下话也说不出来了,原本还担心魏王会立马转向颜俞,但是殿上那人什么也没说,狄行赶紧抓住机会辩白:“王上知道,若论口舌功夫,这天下有多少人比得了颜俞,但是是非利弊臣已经详细向王上陈述过,还望王上不要轻易受蒙蔽!” “到底是受谁的蒙蔽,狄先生承认挑拨之事子虚乌有在先,被戳穿结亲意图在后,此时还要反过来指责我吗?” “好了!”魏方终于出声了,这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偏向哪一边都不行,他不能轻易做决定,只下令让人送颜俞和狄行各自去休息,明日再论。两人一同跨出殿门的时候,剑拔弩张的气息漫至周围,狄行咬牙切齿道:“颜俞,走着瞧!” “狄先生慢走。”颜俞早已占了便宜,这会儿也就不必相争了。 颜俞巧舌如簧,狄行虎狼之心,没一个是好东西,魏方头痛得很,果然安安稳稳的法子是不会自己长了腿跑到他跟前的。 还头痛着,魏南甫又跑过来插一脚:“父王,晋国不过是被我们打得连连败退才这般示好,又怎及得上蜀中主动结友?有颜相在,我北魏何须害怕东晋?” “你懂什么?!”魏方斥道,也不知这小子吃了蜀中多少米粮,话里话外这般向着人家,“颜俞不过是利用我们罢了,还能真心为我们好吗?倒不如切个干净,随他们争去!” “那也不能选东晋!实在不行······”魏南甫一咬牙,“实在不行,就中立!大家各凭本事!” 魏方瞪了他一眼,这傻儿子,还各凭本事,北魏有多少本事一个手就数得清,各凭本事早就玩完了! 魏方想了一夜,非得选的话,选蜀中作盟友也行,但是以秦正武睚眦必报的性格和狄行挑拨是非的能力来看,若是自己留下颜俞,恐怕东晋不日就会出兵。他们上回能赢,不过是仗着东晋没反应过来,要真好好打,他们哪有胜的机会? 但是与东晋结盟,却是更不可靠,一边说着要结亲,一边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削弱自己,满肚子的坏水,倒都倒不完。 第134页 思来想去,还是独善其身最好,虽然各凭本事是不成了,但至少还能保全一段时间,之后再慢慢打算罢。 因而第二天,魏方先是答应了跟晋国停战,接着便毁了与晋国的婚约:“我那侄女外貌不是最好,性情更是差,若是到晋国,恐怕伤了我们两国的情谊。”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情谊可言?狄行仍是笑,但不似先前谄媚,反倒森森然的:“王上可要三思啊,我王既提出结亲,必会好好待魏氏,否则天下人也会耻笑我们,倒是王上,今日悔婚,来日便要后悔今日的决定了。” “还轮不到狄先生告诉寡人要后悔什么!” 当然,在拒绝结亲的同时,魏方还派人收回了颜俞的相印,颜俞并不惊讶,他来之前已经想到这样的结果,没让魏国和晋国结盟就是好的,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王上今日决定不与蜀中合纵,将来若身陷囹圄,便不要怪蜀中见死不救。” “颜相还是先顾好自己吧。”魏方对颜俞也没有好脸色。 魏方不欲再参与这些事,这几年有地有粮,有兵有钱,也算不亏。他没有多留狄行和颜俞,只安排人送他们各自回国。两人在魏王宫门前还虚情假意地告辞一番,狄行这一回算不得赢,可是心情却出奇得好:“颜相定要一路顺风啊!” 颜俞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又不愿在狄行面前示弱:“借狄先生吉言。” “哦对了,”狄行心想,既然你都要死了,就让你死个明白,“颜相有个师弟,名唤冯凌,可对?” 凌儿,颜俞心头一硌:“狄先生想说什么?” “没什么,不用这么害怕,他如今是我东晋的文学侍从,世子的老师,我不会吃了他的,不过告诉你一声罢了。” 文学侍从,世子师,以凌儿的心气和才学,怎会甘居低位?还欲再问,狄行却已离去,颜俞叹了口气,心想,以后再问吧。 颜俞离开北魏前往魏渊家走了一趟,魏落蝶知道颜俞为自己在魏王面前力争,心中又存了些许希望,满面潮红地奔至颜俞面前,谁知颜俞只看她一眼,便转过去与魏渊说话了:“兄长,俞儿这一去,今后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兄长自己保重。” 魏渊拍拍他的肩:“你也是。世道凶险,兄长实在担心你。” “有兄长这句话,俞儿便不枉此行。”赵恭即位不久,蜀中一堆事情等着颜俞,他想晚个一天半天也不行,这么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要上马车走了。 魏渊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街道的雪刚刚扫过一轮,一点尘土也不沾,马蹄清脆的声响带着人渐行渐远,在视线中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颜俞尚未进入蜀国边境,便与赵飞衡的亲信相遇,那人与薛青竹熟识,三言两语说完赵飞衡的交代,便催促着颜相赶紧想个办法。 薛青竹也着急,颜俞是他的主子,自己这条命早就和他绑在一起了。 但是颜俞听完,脸上毫无波澜,好像早就预料到,甚至没有提出任何逃脱之法,只是缓缓上了马车:“回蜀都。” “颜相!”薛青竹叫道。 “回蜀都!”他答应过赵肃,会为蜀国战斗至死,即使赵恭要杀他,他也不能走。 薛青竹劝不住他,只得按照他说的,朝蜀都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陶渊明) 半日后,颜俞的车马便遇到了赵祈带出来的宫廷守卫,薛青竹尚未停稳,已有士兵冲上前来,长矛相向,乱哄哄的将他拿下了,他被扭住双手,动弹不得。他虽不是高官,但这些年,先是跟着赵飞衡,后跟着颜俞,谁不给他三分面子,如今这般受辱,自是愤怒至极,大喊:“你们要干什么?这是颜相的马车!” “要的就是颜相,”赵祈下马来,他去年除夕还亲自给颜俞送过赏赐,也见识过颜俞与赵肃倾心相交的君臣之谊,但他毕竟是个臣子,如今赵肃去了,他便得听赵恭的话,“颜相,得罪了,请下车吧。” 赵祈唤来一人打开车舆后门,颜俞不慌不忙,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掌,扶住车舆的挡板,像是要礼貌问好似的。 他环视一周,他的侍从都已被拿下,又被尖枪架着,别说反抗,就连动弹也不敢,几个士兵凶神恶煞奔至车前:“请颜相下车吧。” 话是客气,但那是什么意思不想也知道。颜俞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场面,气定神闲地准备下车来,如同以往每一次回来一样。但是这一次没人礼遇他了,半边身子刚露出来,便被几只大手拉扯着,半摔半撞下了车,狼狈不堪,薛青竹远远看着,骂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颜相也是你们能碰的?!” 周围一片寂静,薛青竹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几人推搡间,颜俞的帽子摔在了地上,沾上少许灰尘,颜俞沉默着,低头一瞥,忽然用劲甩开了抓着他的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捡起帽子,慢条斯理拍干净上头的尘土,重新戴上,系上缨带,说:“君子死而不免冠。” 颜俞不仅被收走了相印,还下了狱,赵飞衡听亲信转述完颜俞的话,脑子里竟是不自觉出现了他大义凛然的模样,他急得一跺脚,匆匆换上朝服便进了宫。 “阿恭!” “叔叔慎言!”赵恭竭力在殿上摆出一副气势威武的样子,孰不知落在赵飞衡眼里,倒像是小孩故意装大人,愈发可笑。 第135页 赵飞衡冷笑一声,撩起襟袍跪下:“臣,参见王上。” 赵恭微微抬手:“叔叔不必行此大礼。” 赵飞衡起身,心里不住腹诽:说什么不必,不就是等着我跪你么? “叔叔此来有何要事?” “王上,臣想问颜相犯了何事,竟至下狱?” 果然是为了颜俞来的,看来说你们私交甚厚也没错了,赵恭自以为抓住了赵飞衡的把柄,颇为生气:“颜俞身为臣子,侍上不敬,寡人不过略施惩戒,还不会立刻杀了他,叔叔不必担心。” “你还想杀他?”赵飞衡在赵恭面前实在做不出那副君臣的样子,这个孩子是他抱着长大的,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模样。 “他既为我蜀中臣子,要杀他有何不可?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叔叔您说是不是?” “自古以来?自古以来我蜀中就没有屠杀良臣的君主,你若是杀颜俞,那是自毁长城!” “叔叔觉得那是我蜀中的长城,寡人却觉得那是蚁穴!”赵恭反驳,“寡人不过为免养虎为患。” 赵飞衡忽然感到心力交瘁,也不知这孩子被下了什么蛊,多疑成这个样子。“你说颜相侍上不敬,可有证据?” 赵恭将狄行的长信狠狠掼在地上:“这就是证据!” 赵飞衡飞快看完,只觉好笑:“你知道狄行是什么人?人家随便说几句你就把国相关起来了,真是有出息!”赵飞衡还有一句没讲——蜀中落到你手里,真是自绝后路!还有脸说自古以来! “你怎么不说,颜俞做的事连别国的人也看不下去了?” 这根本不能讲道理啊!赵飞衡气结,只得搬出赵肃来:“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你父王什么?” 又提父王,赵恭心想,你们一个两个心都偏到颜俞身上去了,还反过来威胁我?“寡人是答应过父王要善待颜俞,但更答应了要以蜀中百姓为重,如今颜俞已显露狼子野心,为保蜀中安宁,寡人也不得不食言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叔叔!”赵恭快要气疯了,他还没干什么,赵飞衡就紧赶着来求情,要是他今天把颜俞杀了,这叔叔是不是要谋权篡位来替颜俞报仇?“你既这般向着颜俞,不如去陪着他吧!” “你说什么?” “赵祈!”赵恭大喊,“送赵将军去和颜相叙叙旧。” “这······”赵祈也不敢相信,王上竟然连着十日之内发落了一国的将和相,这是要做什么? “寡人的话你没听见吗?!”赵恭使尽全力喝道。 “是,”赵祈匆匆应了一声,省得等会赵恭的怒火波及自己,转头满是歉意地看向赵飞衡,“将军,请吧。” 赵飞衡脸上敛了怒气,眼中尽是冷漠,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大殿。 赵飞衡入狱后,狄行传信入蜀的事情就在蜀都传开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谈的都是颜俞和赵飞衡。 “你说这犯了什么事啊?这么大动静。” “听说是谋反呢,嘘嘘嘘,小点声,可别说出去啊,这赵将军啊,早看不惯王上,想趁着王上还小,夺权呢!” “不能啊,赵将军忠义之名满天下,怎么可能?别胡说!” “就是,污我将军高义!” “不信算了,当年知夜君不也忠义两全,最后还不是说反就反?还有颜相,哦不,现在不是相了,也是要反呢!” “再在这里造谣,我撕了你的嘴!” 这些情况都有朝臣反映给赵恭,赵恭也不在意,反正颜俞蓄势赵飞衡相助本是事实,他有什么好怕的? 单尧心中还是高兴的,这买一送一的生意做得实在太划算了点,赵飞衡入狱,颜俞大概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童子把信送进来的时候,魏渊还感叹着这一年似乎比往年更动荡,事情更多,先是三国伐楚,老师仙逝,接着魏晋内乱,蜀王薨逝,三国合纵失败,颜俞被收回相印,一件接一件,就没平息过,可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拿到信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一颤——是徐谦的字。 “玄卿,俞儿受困,我与凌儿力尚薄,能相救者,唯你一人而已。我纵然明白俞儿咎由自取,却不得不求你救他,兄长一生不曾求人,万望玄卿念及往年同窗情谊,施以援手,留我余生残梦。俞儿经世之才,如若此番受辱,或存死志,万勿令他自寻短见。若他平安,请答书于我,此外,不必向他提及我。” 魏渊快速看完书信,心中一颤,思及近半月前颜俞离开,尚且只是被收走相印,心中存有些许希望,也许只是徐谦夸大事实,便立刻派人去打听颜俞的消息。 几日后,侍从来报,颜俞在蜀中已下狱,赵飞衡为其求情,遭遇连坐之罪。魏渊听完,满心绝望,一是想到颜俞才二十五岁,满腹经纶,若是就此殒命,不得不令人惋惜;二是他知道消息太迟了,按照徐谦信中所写,冯凌传信入楚的时候,颜俞尚在魏国,若是传信到他手里,他便可留住颜俞。 而现在,太迟了。 “兄长,你怎么了?”齐映游一进门,便见魏渊脸色苍白,几乎要倒下去了。 魏渊将徐谦的信递给她:“兄长来信,俞儿受困,我须得去救他。”蓦地又想起齐映游和魏洋,心中不忍,他原来便与妻儿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安稳待了两年又要出去,况且此事不小,他能不能将颜俞安全救出尚且两说,万一他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他的弱妻幼儿······ 第136页 魏渊满是担忧地望向齐映游,齐映游看罢信,握着他的手:“信中所说可是真?” 魏渊点点头:“我已派人求证过,是真。” 因着齐方瑾的事,齐映游对颜俞不可能没有芥蒂,但是她也明白,祖父已到那个年纪,总不能把寿数的事全都归到颜俞身上,更何况,颜俞是她的兄长。“兄长,你去吧,你们兄弟情谊深厚,如你不去,将来必会后悔,映游不忍。” 看齐映游这番大义凛然的模样,魏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老师早已不认俞儿了。” 齐映游抬眼,晶亮的眸子闪动,如小鹿一般:“但他仍是我兄长。” 魏渊握紧她的手:“你放心,我去求兄长,必定救出俞儿,之后我便回来,再不管那世事,你和洋儿等着我。” 齐映游点头:“我等着兄长。” “此事,务必瞒着落蝶,绝不可让她知道消息。” 魏渊急匆匆进了魏致的院子,甫一见人便跪地叩首,魏致惊完便笑:“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 “求兄长,”魏渊并未起身,“助我相救俞儿。” 颜俞下狱的事魏致是听到风声的,也知道魏渊从小离家,和颜俞一同长大,自然情谊深厚,但是颜俞现在是烫手山芋,当年并相三国的时候他们可没蹭到一点好处,凭什么现在就要去救他?再说,蜀王要处置的人,是他一个小小的宁成君能救的? 魏致轻笑一声,满是不屑:“你想怎么救?我统共六百门客,你要去送死吗?” “六百够了!”魏渊急急应了一声,甚至往前膝行了两步,“兄长借我六百人,我保证,一月之内必然回来!” “你保证?你能保证什么?颜俞是什么人?三国并相,半月内相印全部被收回,性命危在旦夕,若是这么好救,他会没有自救之法?”魏致斥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去,若是回不来,你的妻儿怎么办?我与落蝶怎么办?你要为了一个外人弃你的氏族于不顾吗?” “俞儿不是外人,俞儿是我弟弟!” “你也是我弟弟!”魏致猛然提高音调,压住了魏渊的声音,“宁成魏氏府邸里的才是你的亲人!” 院中沉默了片刻,天空中乌云密布,暗沉沉地压下来,干燥的北风吹过院落中棕褐色的枯枝,魏渊在瑟瑟的风中握紧了拳头:“我答应过俞儿,必定舍命护他。” 魏致忽然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那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尤为突兀。“你护他,谁来护你?!” 魏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挨打,只是心中太过沉重,竟顾不上疼不疼,只端端正正地向兄长磕了个头,执着地说:“渊救出俞儿,再来向兄长请罪。”说罢便起身要走。 “你避世这么多年,要为了他涉足世事吗?” 魏渊的步子猛然停住,是的,他要为了俞儿去做他所厌恶的事了,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把决绝离去的背影作为回答。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朱敦儒) 说到底,这还是魏渊第一次主动踏足北魏的朝堂,他本想先去找魏南甫的,可是魏南甫竟不在高陵,无奈之下只得进宫去求魏王。他在堂下按照礼节不悲不喜地朝魏方跪拜,为了救俞儿。 魏方也奇怪,魏致魏渊的父亲是他的堂弟,他们这一家要多淡泊有多淡泊,恨不得什么都撒手不管,如今竟然主动来了,实在令他吃惊:“上回要给落蝶许亲,她抵死不嫁,也不见你这兄长来一趟,这回是干什么来了。” 魏渊心中苦笑,魏方真是一句话就戳中事情关键了,魏落蝶许亲的时候他不来,是因为知道事情还有希望,可是现如今颜俞还能盼着谁去救他呢?时间紧迫,魏渊不愿意绕弯子:“侄儿此番前来,是为颜俞。” “颜俞?”魏方刚收回了相印,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颜俞与侄儿,有兄弟之谊。” “是了,你们都是齐方瑾的学生嘛!”魏方总算是想起来了,“他怎么了?” 魏方也是真不管事,民间都闹得沸沸扬扬,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颜俞此番归蜀,遭小人挑拨离间,如今不仅被罢免蜀相一职,更是身在狱中,时时有生死之危,侄儿想请王上出手相救!” 可别,东晋早就警告过,如今救颜俞,对北魏有百害而无一利,魏方不聪明也不至于干这种事。魏渊和颜俞有兄弟之谊,与他有何相干? 魏方犹豫之际,魏渊又道:“王上,颜俞经世之才,若此次将其救回,颜俞必定感激不尽,自会效忠王上,为王上夺取天下。”从前魏渊不说,人们便当他笨嘴拙舌,如今看来却是一鸣惊人,“哪怕他不愿归顺魏国,此事一出,他必不会再为蜀王效力,我魏国便会少一劲敌,如今蜀王暂时受了蒙蔽,自断臂膀,但万一他突然明白过来,再度启用颜俞,晋国必当首当其冲,我们魏国同样讨不了好,更何况王上此举不须大举用兵,只需令渊带上少数兵马前往蜀国谈判,便可赚得爱才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魏方本是贪生怕死之辈,收回颜俞的相印为的就是向东晋表明自己绝不与其为敌,现在又怎会冒险去救他?况且,晋国和蜀国都不要的人,他要来有何用?“不可,那是蜀国内政,我们不必干涉,况且如今蜀国风头正盛,与其为敌,于我北魏有何好处?” 第137页 “王上,难道你忘了蜀国如今风头正盛都是颜俞的功劳吗?没有了颜俞,蜀国何足惧?” “你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出手救颜俞的,更不会将兵马交给你。你们兄妹两个,一个让我与晋国结了仇,一个还打算让我与蜀国为敌,还真是亲兄妹!” “王上!”魏渊还想争,但是魏方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魏渊的第一次朝堂之旅,就这么失败了。 借不到兵,魏渊还是要去。他不能让颜俞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蜀都,哪怕是死了,他也要把颜俞的尸体带回齐宅。 “王上既然已经收回相印,不如尽早立他人为相,国不可一日无相啊!”自从颜俞下狱,赵恭就没少听这样的话,天天都有人在耳边念叨。他当然知道相位不可空悬太久,否则国本不安,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人旁敲侧击地暗示过单尧有相才,既是蜀国老臣,又是他老师,应当说是完美的选择,可是赵恭刚借助单尧的手推倒颜俞,便要扶他上位,担心自己对单尧的倚重太过,将来出现下一个颜俞也未可知。而且颜俞和赵飞衡不在,他竟没感到轻松,另一群大臣同样逼着他做这做那,好像自己只是从一个圈跳进了另一个圈。他心中害怕,便一直拖着不决断,谁也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深冬寒风凛冽之时,魏渊只身入蜀。 赵恭接到魏渊的拜帖时,仿佛看见了一道光,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魏渊是什么人,但是他有预感,这个僵局就要打破了。 “魏公子到我蜀中,不知所为何事?”赵恭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眉眼之间还是稚嫩之色,话语却刻意老到,整个殿堂弥漫着令人别扭的不协调感。 魏渊面对赵恭和众多朝臣,毫无惧色:“如今蜀中除了颜俞入狱,还有别的事情值得关注吗?” “你是来救他的?若是这样,你自可归去,寡人已下令,明日正午,将其车裂于市。”这当然是赵恭临时编的,殿下都已小声议论,但赵恭要看看,为了救颜俞,魏渊能付出多大的代价。 车裂,魏渊心里冷笑,若是没有俞儿,蜀中此时不知还有没有残渣剩余,还有脸面大言不惭,对他行车裂之刑。 “我若没有猜错,王上可是听信晋相狄行之言?”自从秦正武收回相印之后,狄行便再度成为晋相,“狄行心胸狭隘,早年与颜俞不和,又因晋王始终属意于颜俞,夺其晋相之位,故行离间之计。想必狄行离间之事不过是颜俞为齐先生行国师之礼,又并相三国,已生不忠之心吧,或许还有颜俞名声在外,百姓只闻颜相不闻王上?” 赵恭色变,信中的内容被魏渊猜中了七八分,但他不能慌张,须得镇定:“魏公子当真敏锐过人,不知与你口中狄相相比如何?” “狄行此人,鼠目寸光,怀小人之心,行小人之事,渊,不屑与其相较,恐辱没齐门声誉!” 殿上殿下俱是一惊,齐方瑾的学生啊! 魏渊没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惊叹声听进耳朵里,继续道:“想必王上已将颜俞与狄行相较过,不知结果如何?狄行可有颜俞当年合纵三国共抗南楚之势?可有只身入楚,舌战群儒取回四城之勇?又有短短三年弱楚强蜀领王上稳坐王庭之智?更有一心为蜀至死不渝之忠?渊听闻,明主外可料敌之强弱,内可辨臣之忠奸,王上宁信他国朝臣花言巧语,杀忠良,诛贤臣,可谓明智?” 赵恭被魏渊说得冷汗直流,但心中疑窦已生,要放下何其困难?“颜俞势大是事实,即使他如今不反,你又能确定将来他没有反心?” “若是担心他有反心,便削他职位,贬为平民便是,他为蜀国呕心沥血多年,尚且换不回一条命么?”魏渊只要保住颜俞,他可以带着颜俞回北魏,或者让他回齐宅,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他活着。 赵恭没学到他父亲的仁德宽厚,小聪明倒是不少,若是让颜俞离开,他往后辅佐别国国君,蜀国就等着完蛋,就算他不用,别人也不能用。“如今他在寡人手里,要怎么处置,还轮不到魏公子来教寡人!” “王上想怎么处置自然是自己决定,但天下人如何议论那便由不得王上左右了!” 赵恭倒吸一口冷气,赵肃从小便同他说,民意方是国家根本,顺应民意便是得天道,颜俞下狱以来,无论来求情的还是来让自己处置他的,都只说颜俞如何如何,却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民意会如何。 “魏公子,此事待寡人三思过后再答复于你,来人,送魏公子去休息。” 魏渊知道赵恭犹豫了,抓住机会追问:“可否让我见颜俞一面?” “魏公子,莫要与寡人讨价还价,魏公子既然在这,寡人便不会轻易处死颜俞,魏公子尽可放心。也请魏公子不要生出别的心思,毕竟只身一人,很容易深陷险地。” 这倒是□□裸的威胁了,可惜他没估对魏渊是个对死亡没什么恐惧的人,换了魏渊在牢狱里,他大概只会端坐着等刑期到来而已,这样的胁迫他还未曾放在心上。 “王上尽管试试!”短短一句话,魏渊竟说出了千军万马之势。 赵恭多疑,对朝堂上的人根本就不相信,天天以为别人要趁自己年纪小谋权篡位,如今遇事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叫来赵祈:“你可知,魏渊是何人?” 第138页 赵祈如实回答:“魏渊乃魏王之侄,齐方瑾先生的门生,颜俞的师兄。” “他是颜俞的师兄,必不会比颜俞差。”赵恭自言自语着,赵祈也不知道他是何意,不敢出声,只听赵恭喃喃着,“但是他怎么可能留下?” 他要颜俞,那就用颜俞换他。他留下助我夺取天下,我便放了颜俞。 赵恭越想越心动,竟是忍不住跟赵祈说了,赵祈惊讶不已,颜俞此时是赵恭心头刺眼中钉,一个来救颜俞的人,他却想招对方为相! 赵祈提醒道:“他可是魏王的侄子!” 赵恭冷笑一声:“史书上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还少吗?一个堂侄,八杆子都不一定打得着,魏渊这回肯定是先找过魏王了,魏王要是肯帮他,他也不会独自一人前来。”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 “魏公子,”次日,赵恭是在自己的殿中单独见魏渊的,只是依旧像昨天那样,一副真少年假老成的模样,“你想救颜俞,我可以成全你,只是寡人有问题想问你。” “王上请问。” “寡人想知,若是让魏公子来治理蜀中,魏公子会如何?” 魏渊几乎能确定赵恭心里在想什么了,但是实在不敢相信,只怪他没有先想到赵恭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昨日已初露锋芒,现在再想装疯卖傻也来不及了,只得先回答:“无论是蜀中还是四境之内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原该休养生息,顺其自然。天道生养万民,也早已明示过天地的循环演变,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任何违背自然时序的事情终将会被历史与天地证明是错的。” 这番话颇有意思,赵恭笑了笑:“别人都在说攻城略池,怎么魏公子不讲这个?” “这么多人都在说攻城略池,可有人攻下来了?”魏渊淡淡道,“无论攻守,双方均是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何益之有?” 赵恭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当即道:“寡人同意放了颜俞,但是我有个条件,不如,魏公子就留在我蜀中吧。” 魏渊的心一下没入了水中,深不见底,脸上表情却努力控制着不起变化:“渊一无钱财,二无权势,王上留我一个废人做何?” “钱财和权势我自己有,你有相才,你留下,为我蜀相,我便将颜俞放了。” 魏渊从宁成到蜀都的一路上不知打听了多少赵恭的事情,这个小蜀王生性多疑,连自己的老师和叔叔都不信任,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来当他的相? “王上何意?” “你在蜀中没有根基,对我没有威胁,而且寡人知道你的才华,绝对不会输给颜俞。” 难不成赵恭如今已然被架空了吗?又或是他已经感受到俞儿在不在的区别?若是这样,尽可以把俞儿放出来,不过也许拉不下脸? “王上,渊从无出仕之想,况且颜俞之才乃天下无二,渊绝非可与其相较者。” “寡人不管你想不想出仕,有没有才华也是寡人说了算。你如今想的是救颜俞,颜俞本是蜀相,你要走一个,自然要还一个,你现在答应我,下一刻我就放了他。” 魏渊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没有任何后盾,他一人前来,若是回不去,恐怕死在何处都无人知晓,便只能虚以委蛇:“王上这话说得太含糊,把他放了是放去哪里?” 赵恭已经想好了:“放给你,但他不可离开蜀都,你助我夺取天下,四海归一后我便放你们走,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手里根本没有兵马,威胁我是没有用的,想救颜俞只有这一个选择。哪怕你不救他了,今日也未必走得出这里。” 魏渊睡个觉起来,竟然被一个小孩威胁了,还威胁得这么彻底。他想到临行前对齐映游说过的话,方知诺不轻许。 炉火把整个大殿熏得暖烘烘的,空气中飘着些干燥而凛冽的香气,魏渊不知怎么的,想起魏洋很小的时候,有回蹲在炉火前玩,橙红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笑声引得火尖阵阵摇曳。 “爹爹!”魏洋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刚从新鲜牛乳里捞起来。 然后齐映游就会过去把他抱起来:“洋儿过来,跟爹爹坐一起。” 他回不去了,魏渊想。 “我有两个条件,第一,颜俞放出后我收为门客,除不离开蜀都外,他的行为不受任何人指挥;第二,我要颜俞当时的府邸作相府。”魏渊提了两个条件,每一个都是为了颜俞,原本他走这一趟就是为了救他,救是救成了,就是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赵恭爽快答应:“好。” 魏渊笑了,赵恭的想法跟他猜得差不多:“王上就不怕这样之后,我什么也不干,全听颜俞的,最后颜俞才是整个蜀中实际的相。” 赵恭先是有些恼怒,后又变成了失落:“可是,只要不是颜俞,他们就不会总拿父王来压我了。” 魏渊笑了,果然如此。“那便请王上把相印送到相府上吧,我现在就要见他。” 皮鞭“咻——”的落下,颜俞满是血迹的身上又添新伤,整个蜀都都知道赵恭要处置他了,牢狱里头的小人一个赛一个地作践人,看颜俞失势,早晚要死,大大小小的刑具都给他上了一遍,几乎是以折磨他为乐了。 赵飞衡被关得远,只知道颜俞受了刑,却又无法阻止,终日在阴暗的牢房里暴怒不止,除了浪费力气也并没有太多用处。 第139页 颜俞最初还能感觉到疼痛,如今身体麻痹,灵魂早飞散了,听着那一声声令人发怵的鞭声,他没有害怕,却仿佛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元日刚完,他以为徐谦要娶映游,又吃冯凌的醋,一个人跑到外面坐了一晚上,冻得没有知觉时,徐谦便来了。 颜俞这会也没有知觉了,徐谦呢,徐谦终于要来了吗? 他不会来了,我杀了徐贞,杀了老师,他若知道我要死了,必定开心。 一桶冷水猛然泼上他的头,颜俞一阵惊颤,灵魂被迫回到了身体里,又短暂地清醒过来,冰冷的水珠顺着头发和脸庞淌至胸口,又是一阵剜心的痛,但这痛太轻了,跟思及徐谦的痛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颜俞仍旧垂着头,几撮凌乱的头发落下来,在他眼前形成几道影子。 “兄长······”颜俞念着徐谦,我终于要死了,你不来看着我死吗?你来报仇啊,你来杀我,你为什么不来?连看我死你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你恨我入骨。 颜俞听见了脚步声,但是他没有力气了,头失去支撑般彻底垂了下去,他做了个梦,梦见徐谦全身笼着黄色的光,身影被拉得老长,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徐谦伸出手,笑着,温声说道:“俞儿,兄长带你回家。” 那时候的难过是如此简单,只要徐谦一伸手,一说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字句仿佛带着温度,丝丝嵌入北风中,织成一张密实的网,层层将颜俞包围。 但是他没有理徐谦。 他怎么能不理徐谦呢?徐谦要带他回家呀,颜俞像是飘在半空,看着那个动也不动的自己,只想冲过去踹他一脚,让他跟着徐谦走。 “俞儿,俞儿······” 兄长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他会舍不得我,兄长,俞儿好痛,你来带俞儿回家吗? “俞儿,”魏渊看着颜俞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却在清醒后突然沉了下去,怀疑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俞儿,是兄长啊。” 颜俞浑身是伤,躺在魏渊怀里怎么都是痛,却硬是扯出一个笑来:“原来是兄长,我还以为,还以为······”话没说完,两行泪已落了下去。 魏渊明白他想说什么,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心里是盼望着徐谦的,可是徐谦没有来。他抱着颜俞,像小时候一样:“兄长在,俞儿别怕,兄长护着你来了。” “他恨不得我死。” “不是的,”魏渊只感觉自己的心被剜去了一块,血淋淋的,“兄长远在千里,怎知你受困?” 颜俞和薛青竹一并被放了出来,仍住在相府里头,颜俞对此很是疑惑,魏渊怎么有这般大的本事能安然无恙地把他救出来?但是他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最痛苦时甚至一心求死,出来后时常整日整日地不清醒,想问也没有机会问。 薛青竹在狱中并未受苦,就是饿了几日,出来就听说魏渊是新的蜀相,一开始对他敌意颇深,觉得他抢了自己主子的官职,不曾想人家还真是跟颜俞兄弟情深,除了上朝就是照顾颜俞,还特地吩咐了全府上下不可把他担任蜀相的事告诉颜俞,免得他多想。 单尧怎么也没想到这相印好不容易从颜俞身上下来了,居然又到了别人手上,心里头把赵恭那个小崽子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抓不住魏渊的把柄。赵恭为了这个人,把颜俞都给放出来了,这个时候上赶着得罪魏渊,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单尧思来想去,虽然他和狄行是联手把颜俞给收拾了,但是狄行已经当回晋相了,他还是那个治粟内史,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还是治粟内史,心中实在不甘,无奈之下便写了封信告知狄行,请狄行相助。 魏渊也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发往宁成,告诉齐映游他的处境,让她照顾好魏洋和魏落蝶,不必太过担心他,他虽然不能回北魏,但自保之计还是有的,另一封则发往安南,告诉徐谦颜俞的境况。 “俞儿已安然救出,伤势颇重,但绝无性命之虞,静养一段时间便可恢复,兄长无需担心,我会留居蜀都照顾俞儿,兄长若有问,来信至蜀都相府便是。” 魏渊差薛青竹帮他送信出去,再一看外头,穷冬烈风,当真令人提不起精神。 作者有话要说:  又进入了光涨点击不涨收藏的时候! ☆、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严武) 颜俞花了十多天才恢复过来,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好药材,也不知愁掉了魏渊和薛青竹多少头发。但是他恢复后,不大有从前那般骄傲恣意了,魏渊看在眼中,倒像是自暴自弃。他不喝药,饭吃得很少,也不管天气是否寒冷,想出去时便身着单衣往外走,厚衣服也不披一件,在外面一站就是一天,好似感觉不到冷,却从来不说他在干什么,想什么。 魏渊有时亲自给他喂药,他不好意思拂魏渊的意,强迫自己喝下,可喝至半途便弯腰猛烈呕吐起来,魏渊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安静地拍他的背。 吃饭也是一样,每次吃下一点便会吐出来,后来干脆不吃了,一个劲儿往外呕酸水,半月下来,面色青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两边颧骨突出,瘦得不成人形,魏渊抱着他,像抱着一把干枯的柴火。 魏渊夜晚便守在他房里,白天这般折腾,晚上必是不得安眠。果不其然,夜深人静时,魏渊便听见了颜俞梦中的呢喃,他喘息着,似是难受,又像惊恐,还有伤心与绝望,一声接一声地唤“兄长”。 第140页 魏渊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处处生疼,他抓着颜俞的手,用力摇醒了他:“俞儿醒醒!是兄长!” 颜俞是猛然惊醒的,像是有人按着他的眼皮,一下给他掰开的,一头冷汗打湿了乌发,枕头上斑驳着水渍,他却还嫌不够似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渗出液体,稳稳地横流到太阳穴,没进已湿的头发里。 “做噩梦了?”魏渊温声问到。 颜俞眼珠子一转,拉扯出一个生硬而瘆人的惨笑:“我梦见了齐宅的晚霞,红光万丈。” 再过些时日便是除夕,这旧的一年过完他就要二十六岁了,距离他第一次在齐宅的书室里和魏渊徐谦打闹着看晚霞过去了整整十年 。别人也许理解不了那普通的晚霞和年年开放的桃花对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但是魏渊知道,那些是跟徐谦永远切割不开的记忆。 魏渊没有马上回答,只静静坐到床上,将他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半躺着,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兄长,曾与老师说过你们的事情,他说与俞儿相互爱慕,彼此交付,又说未曾为俞儿做过什么,有负于你。” 这是凌迟啊!颜俞想,眼泪直往下淌,嘀嘀嗒嗒的,身上衣裳转瞬间已被打湿大半。 他想大哭一场,但是他没有力气了,他所有的力气都在梦里耗光了,边淌泪边说:“我以为他要杀我,他一定恨我入骨。” 不是的,魏渊在心中回答,若是可以,他一定会亲自来救你的。但是魏渊没有说话,只是把他圈得更紧了。 虽然哭了大半夜,但是颜俞后半夜竟睡得出奇地好,气息平稳,没有梦话,甚至没有冒冷汗。魏渊赶着上早朝,吩咐薛青竹照看他,早朝回来后,惊喜得知颜俞早上竟喝了半碗粥,药也入了口,没有再吐出来。 却说狄行收到单尧的来信,实在是被赵恭的做法吓了一跳,那孩子现在成了惊弓之鸟,什么人也信不过,于是干脆找了个陌生人来当相,为的还是把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要帮单尧也不是不行,现在还不到他们两相对立的时候,但他不能一点好处没有。 狄行阴着笑了两声,提笔给单尧回信,半个时辰后进宫去见了秦正武。 “狄卿何事?” 狄行躬着腰,笑道:“今日臣听闻一个消息,特来告知王上。”见殿上那人斜眼一瞟,狄行也不敢卖关子,赶紧说,“听说魏王的侄子魏渊,已经入蜀为相。” “什么?” 一旁的秦景宣也是一惊,多年前他带领齐方瑾师徒四人在晋王宫里观览时,曾为秦正武招揽过他,魏渊还说自己是不系之舟,如今却出仕了。 “王上若是不信臣,自可遣人去问,就知臣是否诓骗王上。” 秦正武抬眼看了下秦景宣,秦景宣便点头领命。 “那魏渊寡人也见过,从前不声不响,怎的如今出来为官了?还跑到蜀中去。” 狄行见秦正武往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了一步,心中欢喜,态度更为恭敬:“这就是臣要告诉王上的更重要的事了,魏渊此去,是为了救颜俞,而且听说颜俞虽然被夺了相位,但仍是住在相府里。” 秦正武懒得再理这些事情,挥手道:“罢了,寡人没空一直盯着他,他如今怎样跟寡人也没有关系了。” “颜俞自然是没有什么价值了,但是先前北魏收取我国土地与粮草,如今正是取回的好时候。” “此话怎讲?”秦正武来了点兴趣。 “臣前次去往北魏,北魏已知我东晋不容颜俞,如今魏王却任由自己的侄子去救颜俞,这不是摆明了与我东晋为敌吗?” 点到为止,秦正武已是心领神会。 天清十一年春,北魏新年开朝第一日就收到了秦正武差人送来的问罪书信,信中指责魏方明知颜俞挑拨魏晋关系,为天理所不容,却一边接受东晋的赔礼,假意与东晋修好,一边纵容自己的侄子魏渊前往蜀中援救颜俞,直言魏方与东晋为敌之心昭然若揭,看得魏方双腿一阵阵打颤。 这封信很长,殿下诸臣很久没听见殿上的响动,只有魏方心惊胆战,看见秦正武提出来的条件时还大大松了一口气——“寡人亦不愿多方树敌,若是北魏绝无此意,只需交出魏国东部从韩墚至岭阳共十五座城池,供应我东晋三十万大军三年粮草。北魏地大物博,区区小城与粮草应当不在话下。若是北魏能让东晋与寡人看见诚意,寡人自当与北魏同修兄弟之谊,否则,兵临高陵,血流成河之日必在转眼之间,望北魏慎重考虑!” 这是□□裸的威胁,但是魏方居然准备答应,殿下大臣们听完,俱是呼天抢地地要阻止他,尤其魏南甫,直到现在一颗心还挂在赵飞衡和颜俞身上,心里不住夸赞他那堂弟做得好,可惜着他没叫上自己一起,不然还能把颜俞全须全尾地带回北魏来。 要是颜俞在,晋王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如此欺辱他们? “父王,东晋狼子野心才是昭然若揭,若是此次答应了,难保不会给天下留下北魏柔弱可欺的印象,我北魏还如何立足?要我说,不如就与他东晋为敌,仍然与蜀中结盟,有颜相在,我们必不会输!” 魏方怒不可遏,人家都要打到家门口了,他儿子还惦记着那个挑拨是非的人!“颜相颜相,早就没有颜相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的好颜相,我们北魏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东晋为敌有什么好处?如今他们兵强马壮,南楚不堪一击,蜀中自断臂膀,他秦正武想称帝是一句话的事!” 第141页 魏南甫拱手上前还欲再说,却被魏方挥手制止了:“有什么话你自己烂在肚子里,这段时间你就到韩墚去,准备把这十五座城交给东晋吧!” “不可啊王上!” “王上三思!” 殿下吵成一片,一旦东晋得到这十五座城池,便是天下国土最辽阔的国家,北魏虽然地大物博,但也绝不是拿来干这事的,更何况三十万兵马三年的粮草,这是要掏掉北魏一半的粮仓啊! 魏方被吵得头痛,如今只恨不得时光流转,倒回几年前,什么三国合纵他都不管,就安安心心守着北魏,也不至于这么快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好了!吵什么吵?!”魏方一拍桌案,整个殿堂顿时鸦雀无声,“你们以为我想给?问题是打得过东晋吗?还是你们想早点国破家亡啊?!” 北魏虽大,但是并无将才,合纵那几年魏南甫竟然没有一次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如今也就敢在他爹面前嚷嚷几句,要是真开战,估计也是要被项起追着打的。 朝臣们也都知道自己家是什么情况,这话一出,竟是无人再应。 秦正武收到魏方的回复,欢喜是欢喜,倒也克制得住,大约是早预料到魏方这唯唯诺诺的性子根本不敢与他为敌,当即派了项起去接管北魏领土,再把粮草领回来。 扩大疆域,储备粮草,征兵练兵,统一天下。秦正武想,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也许很快就要实现了。 狄行自然也是高兴的,秦正武统一天下,他便是帝君之相,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他不统一天下,自己也可以先过过当帝君之相的瘾。“王上,如今天下局势已分明,王上虽未统一天下,但此事指日可待,为使天下一呼百应,王上何不先行称帝?” 秦正武眉头一动,这真是大胆的做法,不过狄行啊,终于是干了点让他舒心的事。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 徐谦一个人在齐宅里孤零零地过完了元日和上元夜,外头满城欢庆,张灯结彩,他却依然一身缟素,吃饭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也许是前一年已经悲伤过了头,他如今也没太难过,只是想到自己以后可能都要这么过元日,难免有些薄薄的凄凉。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魏渊的来信,颜俞已无性命之虞,但是又说伤重,徐谦突然恨不得亲自飞到蜀都去亲眼看一看,他想,他什么也不做,就看一眼,知道他没事就好。 可是他身上还没有撤下去的丧衣却提醒着他,那是他一生的仇人。 也许,他应该怪这个乱世,是这个乱世带走了他的俞儿,他的父母和老师,或许他也该知道国仇家恨不可磨灭,只是他心中爱着那个人,即便知道自己要取他的命,仍然不舍得他死,不舍得他伤。 人活一世,身不由己。 百般纠结之下,徐谦仍是提笔回了一封信:玄卿,千言万语亦无可谢你相救俞儿之恩,此生若是有可能,兄长自当千百倍偿还,若有来世,结草衔环,必报玄卿之情。俞儿体弱,蜀中春日亦是寒冷非常,望玄卿与俞儿多加保重。 “你的好弟弟!”魏方没了地又赔了粮,自然要找个人出气,于是把魏致叫进宫里一顿好骂,要不是魏渊如今是蜀相,他担心刚处理完东晋又要被蜀中问责,早就把魏致一家发落了,也不至于憋屈到这种地步。 魏致跪在地上,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魏方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禁有些害怕,辩解道:“王上息怒,魏渊离开北魏前往蜀中一事确是侄儿失职,但担任蜀相绝不是他所想,王上知道的,魏渊向来淡泊,从不做出仕之想,必是在蜀中遭遇逼迫,王上明鉴!” “若不是你平日多有纵容,不严加管教,哪能有这事出来?” 魏致心想,魏渊从小就到南楚去,如今又是有家室的人,他能怎么个管教法?但又知此事确实是魏渊不对,于是求情道:“此事自然是侄儿的错,想必他念着自己是北魏人,自然不会令蜀中与北魏为敌,要是他做出大逆不道不念家国之事,侄儿第一个不放过他,还请王上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 “哼!前番魏落蝶拒婚一事,寡人还未与你细细计较,没曾想你这宁成君府里,净是些目无尊长法纪之人!” 魏致一听他提到魏落蝶,生怕他抓不到魏渊,便要拿魏落蝶来出气,赶紧俯首到地,说:“落蝶年幼无知,侄儿已教训过她,还望王上念她尚且未经世事,饶她一命。” “都及笄多少年了还年幼无知,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魏方自然是没有胆子处死魏落蝶,但是魏致一家抗旨不遵是真,他便借着这事发作,“连弟弟妹妹都管不好,就不必管宁成了,以后宁成寡人派人去管,北魏还没有这般胆大妄为的宁成君!” 魏致大气不敢出,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再讨价还价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当即谢恩:“多谢王上不杀之恩!” 接下来的几天,魏方派人来接收宁成,还在魏致府邸前派了兵马,名为保护,实则是监视。若是蜀中有什么动作,他可以拿这府里的人当挡箭牌,他就不信魏渊会把他这一家人弃置不顾。 魏落蝶看着这几日外头鸡飞狗跳的,忙去问发生了何事,魏致心烦意乱,根本不想理她,她便又去找齐映游。 第142页 齐映游前一日才被长嫂教训过妇德有缺,不能相夫教子,连丈夫都留不住。齐映游默默挨骂,她确实没有留住魏渊,甚至还让他去,但是她并未觉得自己做错,只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便一再保证以后必定谨守规矩,不再行差踏错。 如今魏落蝶来问,她又该怎么答?即使没有在长嫂面前保证那些事,魏渊也叮嘱过她,此事绝不可让魏落蝶知道,她该如何? “我兄长呢?”魏落蝶看齐映游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知定有大事。 齐映游左右为难,只憋出一句:“落蝶,你别问了。” “我兄长出事了是不是?” 齐映游抿着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魏落蝶不甘心,他们不说她便自己去打听,谁也别想拦住她! “落蝶!” 齐映游放心不下魏落蝶,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又不敢和魏致说,只得给魏渊去了一封信,告知他目前家里的情况和魏落蝶的事,请他万事小心。 魏渊是接连收到信的,先是徐谦后是齐映游。他从前闲散惯了,如今应付赵恭已经让他心力交瘁,照顾颜俞又逃不掉,还添上魏落蝶的事,果真是祸不单行。 刚回完信,蜀都中便传出了“魏相因相救颜俞,致一家落难”的消息,薛青竹急急忙忙来告诉他,魏渊心头一沉,齐映游的信是直接送到相府里的,别人怎会知晓?就算是一传十十传百,速度怎会那么快? 看来,蜀都里也不纯粹。 “魏相?”薛青竹看他没有反应,还以为他是被这消息吓到了。 魏渊却沉着自如,从齐映游那里听到消息他都不慌,事情迟早要被知道的,传便传了,有什么好怕的?“青竹,你去帮我查,看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是。” 天清十一年季春,秦正武在永丰祭坛举行祭天仪式,自行称帝,改晋国为大晋,定元隆盛,该年即为隆盛元年。 称帝仪式十分隆重,颇有大楚帝君即位的气势。秦文隅是大晋建朝第一个太子,跟着秦正武走完了所有繁琐的礼仪。秦正武看着自己的儿子,半年过去仿佛成熟许多,看来齐门果然不出无用之人。 冯凌作为朝臣之一,自然是在祭坛下观礼,虽然位置十分靠后,但他平生第一次见这样盛大的场面,即使不能完全看清祭坛上的人,也掩盖不住心中的激动,他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可又不知究竟何时才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太子,这几日可有何感想?”秦正武称帝仪式过后,秦文隅休息了两日,如今再上课,称呼便改了。 秦文隅倒没有自恃身份,只是冯凌渐渐不许他撒娇了,便端正谦恭地回答:“学生既为父亲骄傲,又为父亲担忧。父亲上承天命,下抚百姓,荣耀之至,责任之重,均未尝有也。” 冯凌静静地听他说话,心想,若是老师见到他,必定喜欢,微微走神一阵,又立刻回转过来:“太子既知天降大任于大晋,更该知以后大晋乃至天下重任都将交到你手中,太子可想好,若这一天到来,该当如何?” “学生不敢忘先生所言,今日天下,诸侯各自为战,百姓民不聊生,均是法度不明之故,当务之急,乃修律例,明法度,人人行有所依,不至手足无措。” 冯凌笑了,不由得暗自感叹徐谦给他的建议还真是站得高看得远。“既是如此,臣与太子探讨一下该如何使天下行有所依。” 薛青竹在蜀都查了几日也没查出来魏渊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料想对方的势力在蜀都当中应该是盘根错节,多年积累,即使查出来怕也动摇不了人家半分。况且,魏渊从拿到相印第一天起,给赵恭提的全是些休养生息顺其自然的建议,跟颜俞在位时差了十万八千里,引得不少人以为魏渊是个庸碌之辈,天天如狼似虎般盯着他。 赵飞衡还在牢里,魏渊不认识他,其他人又不敢提起这茬,反正最近也不必打仗,赵恭干脆把他给忘了个彻底。薛青竹着急上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待得颜俞伤好了些,薛青竹便战战兢兢地把他入狱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涕泪齐下地哀求:“公子,您可千万不能丢下蜀中不管啊!” 今年蜀中春雨丰沛,颜俞尚未来得及看一眼那桃花便只剩下了枝条。他原本还兀自惋惜着又错过了一季春色,听完薛青竹的话,却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他终于明白魏渊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他满怀着愧疚和亏欠之心,眼泪沉甸甸地坠在下眼皮上,轻轻一动便砸下来了。 蜀中?蜀中这般负他,倒不如让他死在狱中算了!只是他现在不能死,他的兄长还被困在这里与家人分离,赵飞衡还在狱中,赵肃,赵肃还看着他。 “青竹,你先出去,我在一日,必不致蜀中灭亡。”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李白) 魏渊今日下了朝,照旧换了衣服才去看颜俞,前几日颜俞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今日看着却像是又消沉了,魏渊颇为担心:“俞儿又是怎么了?” “兄长,俞儿,对不起你。”颜俞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魏渊。 魏渊尚不知他已知情:“好好的说什么傻话?” “俞儿对不起映游。” 魏渊一震,颜俞知道了。他本想瞒着颜俞,能瞒一时是一时,一来不愿他有愧疚之心而起轻生之念,二来不愿他思虑过多损伤心神,可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第143页 想必,是薛青竹告诉他的了。罢了,知道就知道了。 “兄长,怪俞儿吗?” 魏渊笑了,这就跟他来前犹豫着要不要救颜俞是一样的,齐映游和魏洋是他的亲人,徐谦和颜俞也是,这叫他怎么选呢?如果他不来,便没有一家人被魏王迁怒一事,也许还能和齐映游一块儿在院子里陪魏洋玩,就像从前那样,但深夜时,却未必会睡得着。 “怪不怪俞儿,兄长尚未有判断,却知道,如果不来,兄长一定会怪自己。” 颜俞握着魏渊的手,眼神坚定:“兄长,你把所有的事交给我,你相信我,俞儿必会让你回到北魏。” 魏渊当然想回到北魏,但是颜俞如今这个样子,若再像从前那般奔波劳碌,不出三个月,命都不知道有没有。更何况,赵恭也不可能光明长大重新启用他为相。“俞儿,莫要说这些话,你的身体须得静养,有什么事,兄长代你做便是了!” “兄长!”颜俞忽然提高了音量,“你想在蜀中这趟浑水里越沉越深吗?再晚你就脱不了身了!” “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连命都不要了,就为送我回去吗?”他们两个留下,方有一线生机,未来才有希望,“我如今已是蜀相,你让我去哪里?” 颜俞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去,掩面而泣,他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年离开安南的决定,但是这一刻,他终于尝到了悔不当初的滋味。 魏渊一时无话,房里只剩下颜俞啜泣的声音,颜俞自小爱哭,后来长大了些,知道丢人了,便很少哭了,魏渊看他这个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一哭徐谦便会紧赶慢赶来哄他,但一眨眼,时光便倏忽而过,什么也没有了。 “好了,俞儿,别这样,兄长来这一趟,是心甘情愿的。” 颜俞三两下擦干了眼泪,这时候哭是不管用的,即使兄长不答应,他也要做,他要天下统一,要乱世平定,要明君承命! “兄长,你替我救个人。” 几日后,几乎被遗忘的赵飞衡从牢里被放了出来,亲信来接他的时候他还挺舍不得:“我出去做什么?趁早被那小崽子气死吗?那我不如死在牢里,还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用管!” 身边的人止不住劝他:“我的将军哎,你就少说两句,这回还是魏相求了情,王上才放你出来的。” “魏相?我不记得蜀中的朝廷里有姓魏的人,又是哪里来的搬弄是非的鼠辈?” “将军,您这还没走出监牢呢,就开始编排魏相,可别还没走出去又被打回来。赶紧回去洗洗,去见王上吧。” “别,就说我在牢里病了,快死了,床也下不了,路也走不了,他要见我,让他到我府上来!” 身边的人听得冷汗连连,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伺侯了这么一个不怕死的将军。 不怕死的将军一路大摇大摆,骄矜无比地回了将军府。 天清十一年的夏天,赵飞衡在府中抱病不出,蜀中朝廷上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将军了。大楚的朝堂上倒是常见将军,只不过都是见到李定捷在挨骂。 原因很简单,秦正武称帝后,虽然无论大楚还是魏晋都没有承认,仍以大楚年号纪年,李定捷却感到十分紧迫,大战一触即发,又担心大楚无可用将领,蜀晋都不好打,若是只有他一人,难免顾此失彼,再往坏了想,若是哪一日他战死了,大楚军队岂不是一盘散沙? 李定捷急着要在行伍中提拔几名将领,屡次在呈给李道恒的书表中提及卫益,结果除了招来几顿臭骂以外,没有任何收获。 “我大楚无人可用了吗?非得要用那叛臣之子!”李道恒一腔怒火没地方烧,“予千不该万不该,还给卫家留了后!” 帝君这是起了杀意,李定捷连忙跪地:“帝君息怒,臣只是看那卫益确有将才,并无他意,帝君若是不愿,臣将他撤职便是!” “以后不要在予面前提起卫家人的名字!” 李定捷连声称是,李道恒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息了些怒气:“唐相,许久没有新曲子了。” 唐元躬身道:“是,臣即刻去办。” 李定捷对李道恒对做法不满已久,但也实在没办法,连唐元都来开导他:“明知道帝君不喜欢,就不要硬碰硬了。帝君若失真的生气,谁也保不住你。” 李定捷笑着道谢,心里头却空落落的。自从徐贞死后,他有很多事不知该和谁商量,有很多话不知该怎么说,有时甚至连这朝堂都不知道该如何站。 卫益今年已经二十三岁,面容坚毅,身材挺拔,不少人私下议论说仿佛见到了昔日的卫岚将军。只是,卫益心中清楚,他只是长得像父亲而已。卫岚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大楚赫赫有名的将军,而他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使他武功和谋略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也并不能改变他连一官半职都得不到的惨状。 今年蜀中风调雨顺,各郡县上报百姓安居乐业,少有寻衅滋事,赵恭开心之余对魏渊的休养生息和顺其自然又坚信了几分,朝堂之上每每与魏渊相谈甚欢,言辞之间均是夸赞。 原本单尧故意将魏渊家中的消息放出去,为的就是扰乱他的心神,没曾想魏渊竟然岿然不动,恍若无事发生,听着赵恭的夸奖,还能微笑着回话:“此乃王上治国有方,又幸得各位大人相助,臣不敢一人居功。” 第144页 “魏相过谦了,这本是魏相的功劳,谁也抢不去的。” 单尧看着这明君忠臣的模样,心中颇受刺激,又开始为自己谋新的出路。秦正武已称帝,若将来真能统一天下,虽不能为相,位列天下的九卿自然也比蜀中的九卿要尊贵些。 赵恭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已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仍是幻想着依靠魏渊,安安稳稳成为平定乱世的明君,只是偶尔少不得要抱怨两句赵飞衡:“寡人这叔叔,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魏渊不是不知道这小蜀王既想和叔叔和好如初,又拉不下脸来,只得说:“王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军不懂规矩,您教他便是了。” 赵恭在心里头顺着魏渊的话自我安慰,想,要不还是别计较了。 颜俞自然也听说了赵飞衡谎称重病居家不出的事,气极反笑,吩咐薛青竹:“你去一趟将军府,请翼之来一趟。” 薛青竹是跟过赵飞衡十来年的人,知道赵飞衡这段时间是故意闹脾气,实在担心自己分量不够,请不出来:“若是将军坚持不来,小人该如何?” “他会来的,要是连我都请不动,你就说,”颜俞笑了笑,“说我才是真的病得下不来床了,叫他来给我收尸。” 颜俞这话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他现如今身体好了许多,平日也能出去走走,只是薛青竹是亲眼看着他奄奄一息过的,现下听他这么风轻云淡地说这句话,多少有些痛心,却又笨嘴拙舌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只得低头道:“小人这便去。” 赵飞衡大摇大摆,像只螃蟹似的地进了相府,见颜俞半躺在床上看书,心想,你这戏演得也太全了。“骗谁呢?” 颜俞转过头来笑了笑,面色虽好了些许,但仍是憔悴,赵飞衡先是一惊,难不成真是病了?接着便见颜俞掀开被子下床来,这下赵飞衡才是真的呆住了——往日那气势骄人的三国并相,竟已瘦成这个样子,整个人像脱了水一般,袍子穿在身上,飘飘荡荡的,没有一点当年的神采。 这才过去了多久? “定安,你······”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他知道颜俞在狱中受了苦,可是这都多久了,怎么一点都没恢复? 颜俞却并不在意,从容跪坐下来倒了杯水:“我不便饮酒,你且将就吧。” 赵飞衡急忙在小桌案前跪坐下来:“你这······” “将军称病不出,今日又这般张扬到相府上,可是欺君?” 赵飞衡见他始终对自己的事情避而不谈,又看他说话与往日并无两样,当即不再追问,一心埋怨起他那个侄子:“老子摆明了欺君,有种他砍了我!老子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就落了这么个下场,他小子连句话也没有,我才不管他了!” “魏相说······” “哦对,”赵飞衡一听魏相这两个字就牙疼,“不知哪里来的鼠辈,一来就佩了相印,听说阿恭那小子还对他言听计从,你说我气不气?!” 颜俞笑得不行:“那是我兄长。” “什么?谁是你兄长?”赵飞衡说完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刚刚当着颜俞的面编排的是人家的兄长,“不是,你也不早说。” “我正想跟你说,哪知你这么大气性?而且你就不奇怪吗?我虽不是相,但你仍是进相府见的我。” 赵飞衡这才恍然大悟,又知道自己先入为主,没打听清楚情况,立即道歉:“定安,我这人就这样,没恶意,你别放心上啊,也别跟你那兄长说。” 颜俞自然不放在心上,只大致跟他说了一下这半年的情况,然后说:“翼之,你得助我。” 赵飞衡都气不过:“那小子这么对你,你怎么还死心塌地的?” “你该知道的,我并非对王上死心塌地,而是对你王兄和天下人死心塌地。我答应过他······”想起赵肃,颜俞又禁不住感伤了一番,“若是我就此撒手不管,活着对不起我玄卿兄长,死了对不起先王,除去这生死,我还能往何处去?” “定安,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是我至交好友,他是我侄儿,我自当为你们竭力以赴,只是如今魏相的策略与你当初大相径庭,我无用武之地。” “我既然还住在这相府里,就说得上话,兄长之计可保国家太平,未尝不可,休养生息亦是为将来做准备。” “那我呢?”赵飞衡问,“我能做些什么?” “回去,练你的兵,安南和高陵,我们至少能打一个。还有,替我截一个人的信。”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薛涛) 次日,赵飞衡便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朝堂之上,他特意观察了一番魏渊,发现人家一派淡然,眼中坦荡荡的,没有丝毫邪念,往那一站好似整个朝堂都没了那些乌烟瘴气的勾心斗角,跟幅水墨画似的,不由得笑了一番自己当初对人家贼眉鼠眼尖嘴猴腮的臆想,满心只剩下一个想法:定安的兄弟该不会都是如他一般的美男子? 赵恭自知理亏,也知道这是他叔叔低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叔叔身体是好全了?” “多谢王上关心,臣感念王恩浩荡,身体自然好得快些。” 魏渊在一旁听着只想笑,早听颜俞说过赵将军最是交心之人,若是坦诚相待,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成的,若是威逼利诱只会适得其反,今日一见,只觉甚是直率。 第145页 “叔叔好了,以后便仍如往常,替寡人分忧吧。” “自当如此,只不过臣看王上这半年,已是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想来也没有忧什么需要臣来替你分。” 赵恭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话也应不上半句,去年气势汹汹地让人下狱的傲气早没了,又知道不能顶撞赵飞衡,不然谁说得准下一次会是什么情况呢? 赵飞衡看着赵恭又是着急又是气恼的模样,终于舒坦了。 魏渊今日到家,便收到徐谦的来信。他和徐谦一直相互通信,但徐谦叮嘱了不要让颜俞知道,省得生出那些没必要的心思来,魏渊便一直瞒着。徐谦这回来信说想要重新在院子里栽一株梅花,不然前院里空荡荡的,他不习惯,又说不知道俞儿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从入冬开始便日日等着梅花开。 魏渊不住叹气,先小心把信收好,再回信给徐谦:“俞儿伤已大好,兄长不必挂念。只是思念过甚,夜晚常有梦魇,早春等桃花,盛夏盼晚霞,念的不过你一人而已。” 刚让人把信送出去,薛青竹便来报有客到访,魏渊颇感奇怪,但还是交代把客请到前厅去。 薛青竹也奇怪,来人穿着黑色的大斗篷,遮了个严严实实,只能看出来个子不高,是个女子也未可知。 那人递了拜帖后便一言不发,薛青竹想,该不会是哪里来的骗子,看这府里两人都心善仁慈,来坑蒙拐骗的吧? 没想到,进入厅中见到魏渊,来人便摘下帽子:“兄长。” “落蝶?”魏渊惊讶不已,“你来做什么?” 原来魏落蝶在宁成把事情打听清楚便呆不住了,又知道兄长嫂嫂绝不会允许自己出门,于是乔装打扮,一路从家里逃出来,颠簸了大半月,为的就是来见颜俞一面。她眼眶泛红,还没说话就跪:“兄长,请让落蝶见定安兄长一面,只要见一面,落蝶就回去,求你了!”说着还要磕头,魏渊哪见过这种场面,魏落蝶自小不受规矩约束,有回去朝见,在大殿上见了魏王都不跪,如今却跪她的兄长,还是这幅誓死的模样。 “你先起来。”魏渊赶紧扶她。 魏落蝶才不听:“兄长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你!”魏渊是真没想到他这妹妹能痴心到如此地步,他们不过见了三次,魏落蝶嚷着要嫁给颜俞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古人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倒真是在她身上应验了。魏渊叹口气,“你见他一面又有什么用?” “让落蝶看看他,只要他好好的,落蝶就马上回去,兄长,求你了!” 即便宁成已经被魏方收回,她不再是宁成君之妹,这样也实在太难看,魏渊拉着她:“有什么话,你起来再好好说,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我不起来,除非我见到他!” 两人一站一跪,正僵持着,却听颜俞的声音传来:“是谁来了?” 魏落蝶一脸泪水,猛然回头,两人对视间,都愣了。 魏渊顺了妹妹的意,让他们两个自己谈去了。 时下已入秋,蜀中能感受到薄薄的秋意,比如那慢慢变黄凋零的叶子,比如不再酷暑难耐的温度,比如已渐渐稀少的蝉鸣。 魏落蝶跪坐在桌案一侧,看着颜俞为自己倒水,他的手那样瘦,薄薄的皮包着脆弱的骨头,一点肉都没有了,苍白得像个死人。魏落蝶眼睫一扇,眼泪便已垂落。 魏落蝶来之前是真的想过只看他一眼,看一眼就走,可是现在看这么一眼,她心都要碎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不住告诉自己不要哭,但是她忍不住,一点都忍不住:“兄长,让落蝶留下来照顾你,我不烦你,我给你洗衣做饭,做什么都行,让我看着你。” 颜俞笑了笑,好似惹人心疼的不是他,他把水推到魏落蝶面前:“我已不是三国并相,你跟着我做什么?只剩下苦头吃了。” 跟着你,吃苦也是愿意的,魏落蝶想。“落蝶只想照顾兄长,别无他想。落蝶一听到兄长受困的消息,心急如焚,只恨自己女儿身,不能为兄长分忧。落蝶这一生,除了兄长,再不会心属他人。”魏落蝶说着便起身走到颜俞身侧,“兄长。” 颜俞不知怎么也跟着哭了,许是想到徐谦,他连自己受困也不知,但也好,省了他一番糟心;又许是想起魏落蝶嚷嚷着要嫁他的时候,恍如隔世。他转过身,一手将魏落蝶抱进怀里,他太久没有这样抱着一个人了:“落蝶,忘了兄长吧,我不值得。” “不!”魏落蝶紧紧抱着他,他太瘦了,硌得自己心都跟着疼。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不,兄长值得,兄长值得。” 颜俞流着泪,心脏一阵阵抽搐,连气都喘不过了。 魏落蝶住了一晚,魏渊就赶紧让人把她送走了,他一个人被困在蜀都已经够让兄长操心的了,再来一个魏落蝶,恐怕魏致夫妇寿命都要对半折。魏落蝶泪眼朦胧地看着颜俞,仿佛这最后的时刻就能看出些什么似的,但颜俞只是说:“回去吧,一路小心。” 魏渊也说:“替兄长照顾洋儿和映游好吗?也不要让兄长和嫂嫂担心,兄长终会有回去的一天。” 魏落蝶无法,只得点头。魏渊不放心别人,特意叮嘱薛青竹送她到蜀中和北魏的交界处,两人看着她上了车,马车缓缓驶离相府门口,竟是一时无话。 第146页 他们两人,谁也不曾想到,那些往昔,竟然会成为彼此心中一碰就痛的伤口。 狄行再次收到了单尧的信,本以为他是给自己报喜的,没想到却是来谈条件的。单尧对赵恭和蜀国都不抱希望了,在信中提出要当狄行的内应,为大晋统一天下效犬马之劳,条件是狄行要在大晋帝君面前为他求得九卿之位。 当年还觊觎相印呢,这么快就自降身份满足于九卿了?狄行冷笑,不过说来也是,当个亡国之相还比不上稳坐九卿呢,更何况天下九卿与属国九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算盘谁都会打,只不过狄行不打算接他的条件。 狄行提笔回信:单先生足智多谋,九卿之位自然不在话下,若是能助我大晋取得天下,帝君自会嘉奖,那时恐怕不止九卿了。但若单先生口腹蜜剑欺瞒于我,又两面三刀陷害大晋,那便不要怪我翻脸无情了。 狄行边将信封上边想:反正我也不是那君子,话出口了就一定算数么?若是灭蜀,定要先将单尧灭口,否则即使天下统一,与这样的人共事,也是不得安宁的。 而真正的君子还在安南的宅子里栽梅花,也不知这事是不是十年一个轮回,十年前,徐谦就是在这个地方亲手为颜俞栽了一株梅花,他记得颜俞从书室望出来的目光,炽烈得像火焰,也记得颜俞偷跑出去带回来的梅花,在黑暗的夜晚和昏黄的烛火中,在寒冬的烈风中,为他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弹指岁月间,我与君俱老。 徐谦蹲在地上,把土拍实,仰头一看那光光的枝桠,本想勾勒出它开满花的模样,心中却是更加失落。他的俞儿啊,可能永远也看不见第一年的梅花了。 从地上站起,眼前却是一片金星,徐谦晃了晃,赶紧扶住细弱的树干,他这一年来严谨守孝,身体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安慰竟然只有与魏渊的数封信。 他不想用什么一起长大的情谊来绑架魏渊,魏渊替他走一趟蜀都,把自己困在了那里,他连带着要长久地愧对齐映游和魏洋。 当年,他亲手把齐映游抱上了出嫁的车,后来,他又亲手把她的丈夫从她身边推开。 徐谦想,他这一生,想保全的人和事太多,却不想,却是亏欠的人越来越多,父母,老师,俞儿,玄卿,映游,他自认三十年来,善良勤勉,恭谨端方,但是命运却如此苛待他。 罢了,还是不要多想,越想越是伤心,正准备回方去给魏渊写信,李定捷却来了。 如今李定捷是他唯一的亲人,有空便会来看他,徐谦站定,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将军。” 李定捷环视了一圈,偌大的宅子一点人气也没有,怪瘆人的:“这么久就没别人来过?” “御史回来过一次。”御史便是齐晏平了。 李定捷不由得叹气:“齐先生在时名满天下,如今逝世一年有余,他的宅子就空成这样了,要不是你守着······” “老师待谦儿,亦师亦父,谦儿守孝是应该的,更何况,诸位兄长治理天下,要是放着大事不管跑到这里来,老师才会真的生气。” “什么治理天下?”李定捷话语中愤懑之意尽显,他原本还对唐元抱了些希望,想着那是从齐宅出来的人,没想到也是个攀附名利只知溜须拍马的人,“净是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鸡鸣狗盗之辈!若是你,谦儿,若是你在那相位之上,大楚必然······” “将军!”徐谦急忙打断了他,即使是在这宅子之中,很多话也说不得,“慎言!” “谦儿,舅舅知道你的为人,舅舅与你交一句心,”李定捷眸中有痛色,却又无可奈何,“大楚,恐怕是不行了。” 徐谦虽然终日呆在齐宅里,但是外面的事多少也听说了,晋王称帝,北魏割地伺晋,魏渊相蜀,背后又有颜俞,天下已经够乱了。但是,徐谦知道,还不够,那不为人知的凌儿还没有出手。 “谦儿,你真的没想过?” 李定捷不止一次问过他出仕的意愿,徐谦每次都用守孝来搪塞,他还有两年丧期,按照颜俞翻云覆雨的本事,加上魏渊和冯凌,这两年之间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不能轻易做决断。 “将军,谦儿还是那句话,但是将军放心,谦儿,始终是大楚人。” 李定捷也说服不了他,只得这般随他去。 ☆、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崔道融) 徐谦送走李定捷,终于能到书室去给魏渊写信了。一个人守孝太难熬,他便日日盼着魏渊的信来,又给他回信,想象着他收到信的样子,守丧期间不该有太多欢愉,他只是想找一点寄托。 玄卿,我已栽下新梅,忆及当初俞儿胡闹的模样,只觉可爱。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许多烦恼如今想来都是安慰。安南秋末凉风,天际白云舒卷,犹记玄卿最爱这般自然之景,竟不知何日方有再度共赏秋菊,举樽对饮之时。 昨夜风寒,今冬蜀中恐有大雪,俞儿体弱,勿令他受寒。 魏渊还未收到徐谦这封信,却是先跟颜俞讨论起了自己家中落难在蜀中传得沸沸扬扬之事:“看来,吃里扒外的事还真不少?” 颜俞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下狱一事,两任蜀相,连连中招:“兄长觉得扒的是哪一边?”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已有答案,魏渊笑问:“俞儿想把那人揪出来报仇吗?” 第147页 “报私仇事小,波及天下百姓事大,更何况,揪出来不如留着,兄长说呢?” “兄长才智不及俞儿万一,便照俞儿说的办。” 颜俞笑得直往魏渊身上倒:“兄长从哪里学来的拍马屁?学得这样差,连俞儿都听不下去了。” 魏渊任由他笑得东倒西歪,仿佛小时候打闹一般,眸子里没有机关算尽,只有天真无邪。“兄长觉得,俞儿开心,便是好的。” 颜俞忽然收了笑,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惆怅起来。他的兄长对他太好,他偿还不起。 魏渊怕他想到徐谦,心情又要郁结,他的身体没好全,最忌大悲大喜,也不能闷闷不乐,只好转移话题:“今年好像特别冷,还没有入冬便得穿裘衣了,俞儿快回去吧,少吹些风。” 刚说完吃里扒外的人,赵飞衡就拿着吃里扒外的信过来了:“定安,你让我截的信。” 为着不引起注意,狄行传信用的也是最普通的信封,颜俞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完:“敢和狄行合作,单尧胆子也不小。” 魏渊和赵飞衡一一看过那信:“现在要怎么办?” “拓一份出来,信件、信封都要原样的,然后再把原件给单尧送过去,别引起怀疑。” 赵飞衡不满:“何必呢?倒不如我现在就上门去拿了单尧,一了百了。” “不,还不是时候。” 今年蜀中确是冷得早,也冷得急,初冬便飘起了大雪,赵恭颇为欢喜,不住地说着“瑞雪兆丰年”,底下一群大臣也跟着拍马屁,单尧上前道:“王上治国有方,今年蜀中各地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不输先王早年的风采啊!” 赵恭毕竟是个孩子,心思浅,对这样的奉承颇为受用,笑着说:“诸位爱卿也有功劳,依各位爱卿所言,我蜀中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有一统天下之望?” “王上年轻有为,天下无人能及啊!” “是啊是啊!” 别的大臣还在点头哈腰地附和,魏渊却是和赵飞衡偷偷对视了一眼。 只要颜俞无虞,自然有望。 早朝时雪已停,魏渊回来时听说颜俞出门上聚峰赏雪去了,没太担心,如今他身体已大好,又有薛青竹跟着,出去一趟不成问题。魏渊还可趁着他不在,给徐谦回信,不料这信写到一半,颜俞突然推开门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兄长!” 魏渊慌忙将信盖上,眼神闪躲:“你不是上聚峰去了吗?” 颜俞没有注意他的异常:“聚峰人太多了,我没上去,正想找兄长你去看梅花。”颜俞今日兴致很好,没有东想西想,魏渊看他这个样子实在难得,便答应了他:“你先出去,我换件衣服。” 看着颜俞关上了门,魏渊再看信,墨迹已晕染开,早已看不得了,没法,只得回来重写,好在颜俞没有发现。他丢掉被弄花的纸,换了身衣裳,便跟颜俞出门赏梅花去了。 赏梅的去处是蜀都郊外一处梅林,天气严寒,梅花却是开得更烈,白梅与红梅交相辉映,互不相让,梅林周围则是游人如织,赞赏声此起彼伏。 颜俞也忍不住要感叹:“蜀中的冬天真是一绝!” “你从前没来看过么?”魏渊想,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在蜀中呆了好几年的人。 颜俞摇摇头,他那时忙这忙那,有时候一整天连口水都喝不上,哪来的时间赏梅花?更何况,他也不是每一年冬天都呆在蜀中。 他看着周围陌生而欢喜的笑脸,不由得想,以前的百姓也是这样平静地生活吗?等着赏雪赏梅?不,也许是魏渊来了蜀中才这样,只有他才不去想天下是否统一,却让所有人都沉醉在大自然中。 那么,过去几年又是什么样呢?百姓们是会盼望着翼之带回来的一场胜利还是自己书写的一张告示? 也许,他并没有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 魏渊发现颜俞突然不那么开心了,又怕他思虑过多,他想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天下还是蜀中,无论是徐谦还是他自己,都像是一把火,燃烧的是他的命。 颜俞也不愿意让魏渊担心,打着精神折了一枝红梅,一路回家去了。 “今日王上提及一统天下之事,你怎么看?”魏渊不敢在外头谈国事,直到进了门才问。 颜俞笑:“我们这王上,可比他父王有野心多了,还没加冠就已经想着当帝君了。” 魏渊知道颜俞笑是一回事,最终还是会为赵恭谋划清楚,于是便一一分析起形式来:“南楚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灭楚是早晚的事,如今魏国失了你,再无能力与蜀、晋抗衡,晋王称帝,统一的野心暴露无疑,恐怕不日就会有动作,若是东晋先动手,蜀中就危险了。” “虽是敌人,却未必始终是抗衡关系。对东晋来说,先取蜀中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一来蜀中易守难攻,并不好打,二来先攻蜀中,南有楚,北有魏,最易腹背受敌。” “那看来是不用紧张了?”魏渊笑问。 颜俞找来了个空花瓶:“居安思危,蜀中这一年虽然休养生息,但是还不是东晋的对手,不扩张,只有死路一条。” 颜俞的意思很明白,他们要在东晋动手前先动手。魏渊是北魏人,要扩张只有南楚一个方向。 魏渊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劝他,只道:“王上有统一之想,此时建议灭楚,他会很高兴的,这天下,到现在还是无人能与你为敌。” 第148页 颜俞自嘲般笑笑:“兄长可不要给我戴高帽,世间高人多的是,没见到罢了。” “论他什么高人,此时还不出,便再没机会了。如今这世上,狄行才智能力均不如你,凌儿涉世未深,想赢你,大约只有一个办法了。” 请徐谦。 能赢颜俞的当然不止徐谦一个,但是齐方瑾和徐贞已死,魏渊一身本事,却不愿意做,可不就只剩下一个徐谦了吗? 颜俞把梅花插进花瓶里,沉默着偏转头,向那遥远的南方望去,仿佛这么一眼就能看见安南似的。 “俞儿你······”你做好跟徐谦相对抗的准备了吗?魏渊想问,却问不出口。 颜俞收回目光,涩涩开口:“南楚不会请他的,李道恒昏庸无道,怕是此时还在想如何寻欢作乐,东晋,凌儿还在,定会全力保······他三年守孝之心。”颜俞话语间差点就把“兄长”喊出口了,最终还是用了“他”来称呼。 “凌儿不会,但是狄行未必会放过兄长。” 颜俞生硬地转过头来,双眼竟是透出了些狠戾的神色:“我看谁敢?!” 谁敢动他?! 但他大约忘记了,他已不是三国并相,甚至连蜀国的相都不再是了,如今说得上话的是魏渊,想通了这节,眼神里那点狠戾又变成了祈求:“兄长。” 你会救他,你不许别人动他。 “你若想守他无虞,唯一的办法是······” “灭楚。” 只要那块地方变成蜀国的,魏渊便能保得住他了。 所以,于公于私,灭楚都是唯一的选择。但要灭楚,徐谦就真的不会原谅自己了。颜俞破罐子破摔似的露出一个笑,带着些癫狂:“他本来就恨我,不如恨得彻底一点吧!” 我只要他活着。 有想法是一回事,但绝不能就这么报给赵恭。薛青竹请了赵飞衡过来,相府又是一夜烛火不熄。蜀中如今的兵力虽然还没到数倍于南楚的地步,但是非要打,也不是不行。 “他与我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用兵的最高境界。”颜俞苦笑,“只可惜,我一次也没用上,每回都是血流成河,方可得一小胜,实在不可与他相提并论。” 赵飞衡一听,那人岂不是很厉害?于是傻乎乎地问:“谁啊?” 颜俞并不回答,赵飞衡又皱着眉头望向魏渊,只见魏渊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问。 赵飞衡倒也识相,将此话按下不提,问道:“那我们究竟怎么打南楚?” “取安南为最快。” 南楚过去十年连失二十几座城池,如今蜀中最南处已十分接近安南,若是直线攻入,只需取得三座城池,便可兵临安南城下。 “打安南是快,但是难打呀!”赵飞衡说。 “没有法子,只能硬打。”颜俞想到李定捷是徐谦舅舅,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亲人,若是李定捷在战中身死,那真是无可挽回了,可是李定捷不死,他们就灭不了南楚,“你能胜李定捷吗?” 赵飞衡摇摇头:“难说,李定捷打过的仗比我吃过的米还多。” 这倒是,李定捷十三上战场,如今年近半百,年纪摆在那里,怎么也越不过去。“那就只能从内部攻破了,兄长,你去打听一下南楚那边的消息,尤其是李定捷和李道恒。” 魏渊点头,这也算是兵不血刃了,李定捷必死,只不过少些人给他陪葬罢了。 “等一下!”赵飞衡叫道,“我们出兵去打南楚,蜀中怎么办?北魏和东晋打来怎么办?” 颜俞轻抬起眼:“这半年兵力没有透露出去吧?” “没有。” “那就说我们留二十万大军守着蜀中便是了,带过这么多年兵,伪装总会吧?” 赵飞衡还在犹疑,这一招实在太冒险,若是一不小心被发现,或是北魏东晋真的大举入侵,他们会死得比谁都快,但是魏渊竟然也同意了:“无妨,只是恐吓住别人罢了,北魏应当不会用兵,至于东晋,不是正有人记着送消息吗?”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王昌龄) 赵飞衡次日便在朝堂上提议要出兵南楚,赵恭虽然惊讶,却也高兴。 “叔叔可有把握必胜?” “说必胜,那是对王上和蜀中不负责任,战场之上千变万化,臣不敢担保胜负,但是臣必定竭尽全力为王上扫平障碍。” 一如颜俞所预测,朝上果然有人问为什么是打南楚,而不是北魏和东晋,此时定不能说兵力不够,更不能说魏渊是北魏人,否则容易把魏渊置于险境,赵飞衡来前已有准备,淡定回答:“南楚是受命之朝,我蜀中若要立威,自然是打南楚。” 赵恭的心一下就被击中了,他年少登位,最怕的就是天下人看轻他这个蜀王,如今赵飞衡这么说,也真真是合了他的意,当即就点头认同:“叔叔说的是。” 赵飞衡一直以来都瞒着蜀中的兵力,但这回却大张旗鼓地在朝臣面前说要留下二十万大军驻守蜀中,请赵恭和诸位大臣放心。 朝臣们窃窃私语,多是惊讶蜀中竟然已这般强大,单尧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一切由叔叔自行决断,将能而君不御,攻楚事宜,叔叔说了算。” “既然这样,臣便先向王上要两个人。” 第149页 “叔叔请说。” “臣要魏相与颜俞一同前往。”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如果赵飞衡不方便说,便由魏渊来说,即使魏渊不去,颜俞也必须前行,很多事情须得靠颜俞才能完成。 赵恭刚说完“叔叔说了算”,现在就后悔了,但是他没有看赵恭,却是看向魏渊:“你们要走是不是?你们勾结了赵飞衡,要趁着这个机会走是不是?魏相还是对寡人怀恨在心是吧?” 魏渊往前一步,双眼与他对视,并无惧怕之意:“王上,颜俞这么久以来,始终没有离开蜀都。凭他的谋略,若要离开,岂会等到如今?臣的故园在高陵,即使走,也不该往南边,无论怎么说,趁出兵南楚的时候走都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赵将军是王上的叔叔,难道会吃里扒外私自将我二人放走吗?” 赵恭又将目光转过去:“叔叔,你会不会?” 赵飞衡真是要被他气死了:“王上,臣以为这么久以来,王上看见臣所做的一切,应该可以相信臣,若王上仍是心存怀疑,便将刚刚那句话收回吧!” “臣请王上收回相印。”魏渊又紧接着道。 单尧在后面偷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明摆着是做戏给这小孩看,但是他如今已一心向晋,倒也懒得提醒赵恭,只安心看戏便是。 赵恭心中颇为恐慌,他很害怕重新回到颜俞和赵飞衡下狱,无人照拂他的尴尬场面,犹豫好一阵,只得退让道:“是寡人多疑了,两位爱卿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寡人许魏相同颜俞出征便是。” 魏渊目标达成,少不得还要安慰他一两句,说:“请王上放心,我二人除非战死,否则必定回到蜀中,助王上完成统一大业。” 赵恭鼻头一阵酸涩:“寡人相信魏相。” 赵飞衡和魏渊对视一眼,如今万事具备,只欠颜俞想出攻破李定捷的法子了。 颜俞和魏渊对秦正武的猜测基本是准确的,他这一年除了称帝以外,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把南楚打下来,但如今没有三国合纵,东晋根本打不赢李定捷,因而并不敢妄动。 这一日,狄行在朝上提出,打南楚不如打北魏,秦正武颇为惊讶。 “怎么?予记得狄相往常都是迎难而上,如今竟让予先打北魏。” “帝君,依臣观察和筹谋,我大晋面临三方,南楚和蜀中都是难啃的骨头,实不可逞一时之勇,须保存实力为将来做打算,只有北魏是好解决的。更何况,北魏土地更辽阔,资源更丰富,却能轻易取下,何乐而不为?” 秦正务对此颇为狐疑,狄行这个人在他面前晃悠了十来年,好大喜功的性子就没变过,如今突然变向,定是有鬼。“不知狄相如何得来的结论?” 狄行自然是从单尧那里得出的结论,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有内线的事说出去,若是秦正武起了任用单尧的心,那还了得?于是笑着说:“帝君不必担心,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出兵北魏绝对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得胜,臣还等着帝君封赏呢!” 秦正武思量片刻,很快就确定打北魏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并无不可,问道:“狄相可有计策?” 颜俞苦想半月,不少法子赵飞衡都说可以了,却还是被他否决掉,三个人痛苦了十来日,解决的法子才终于送上门来。 今年冬天四境皆寒,南楚削减了给军士的棉衣和粮食数量,许多将士苦不堪言,蜀中边界溜进不少南楚士兵,一开始蜀中士兵都把这些人给抓起来又赶出去,但后来有个人不停地喊着:“我有重大情报!我要见将军!我要见蜀相!见蜀王!我知道徐奉常的事!还有李将军的!” 郡守听了,虽不知真假,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把这个南楚士兵送到蜀都。 这个南楚士兵先是见了赵飞衡,三两下把实情吐完,又被赵飞衡提进了相府,颜俞和魏渊还奇怪:“翼之,怎么这般着急?” “南楚的,”赵飞衡把人丢在地上,“把你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 那士兵在地上跪好来:“小人原是看管瑜城的,四城被收回后,便被派到了附近的城池服役,去年三国入侵大楚,小人就在行军的队伍里,亲眼见到大楚的士兵趁乱射杀徐奉常······” 颜俞已是面如死灰:“是谁?” “小人不知,但能确定是大楚的士兵。” “俞儿?”魏渊轻轻唤了一声,颜俞摆摆手,接着问:“还有什么?” “还有,李将军坚持要提拔卫益,但是帝君不肯,屡次训斥李将军,这是不久前从安南前来服役的兄弟们说的。” 颜俞轻哼一声:“他怎么肯用卫益?若是现在肯用卫益,也就没有当初卫岚将军的事了。” “定安可是想到什么了?” 颜俞尚在沉思,赵飞衡唤人来把士兵带出去,屋子里奇异地沉默着,只远远传来那士兵求饶的声音。 “法子来了。” 除夕之夜,大战在即,赵飞衡为了让士兵们年后专心出战,便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之后再来,便要踏破南楚。 这么多年过去,颜俞只觉得,除夕是一年比一年惨淡,本想今年至少是和魏渊在一块儿,又想到这是以魏渊与家人分离作为代价的,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颜俞听着外头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声,心想,果真当孩子是最好的,无忧无虑,只可惜,他那时也没有珍惜。 第150页 如果可以选择,他想永远也学不会写字,永远也不必长大,这样就可以一直被徐谦圈在怀里,他的手会温柔地握紧自己,一边教写字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吐字。 “俞儿,想什么呢?” “我在想,若是没有这个乱世,就好了。” 魏渊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只笑着说:“治乱循环,天下自古如此,总是要乱的,即便我们碰不上,也总有人碰上,并没有区别。” “我记得我第一年到安南的时候,除夕夜他却回家去了,”颜俞回忆着那些久远的篇章,仍然执着地不叫那一声兄长,他知道自己不配,“晚饭的时候没见到他,我觉得,好像天都塌了。” 魏渊自然也是记得的,他那一年就留在齐宅,颜俞哭着说要去找徐谦,他被闹得没办法,就带着颜俞偷偷溜出去,一路到内城徐府去找徐谦,那段路很长,但是颜俞没觉得累,为了见到徐谦,再长的路他都是愿意走的。 走了好久,又在徐府的大门前等了好久,终于是见到徐谦了,颜俞却对着他又打又骂:“坏人!再不许你回去了!我再不认你做兄长了!你骗我!你说过不会和俞儿分开的!你骗人!”说到最后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徐谦都被他说懵了,想给他擦眼泪又被猛地推开,徐谦一个站不稳,差点朝后摔倒,却一点也不生气,只问:“兄长何曾骗过你?” “你说你最喜欢俞儿了!”颜俞几乎是在嘶吼,徐谦怀疑整个徐府都能听到他说的话了,“但是你又丢下我,就是骗我!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颜俞哭得整个人都在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的,来的路上,他明明不想这样说的,可是一看到徐谦,他就控制不住了。 徐谦的眼眶也红了,温声道:“俞儿,兄长没有丢下你,兄长过两天就会回去了,这次是兄长的不是,兄长应该早些告诉俞儿的,俞儿不哭了好不好?” 可是颜俞听完这话,心里却更觉委屈,当即连话也不说了,只一个劲地哭,徐谦上前两步,看他没有再把自己推开,这才抱住了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哄:“俞儿乖,先回去好不好?不然老师知道要生气了,兄长保证,过两日就回去,嗯?” “俞儿最乖了,兄长最喜欢俞儿了,不会不要俞儿的。” “俞儿要相信兄长啊,等兄长回去,带俞儿上街去玩好不好?” 魏渊见不得颜俞这个样子,只得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俞儿,过去了,就过去了。” 颜俞回过头来,一脸的泪,跟过去的那个小孩没两样。他摇摇头,轻声道:“别的事情都过得去,但是他,不行。” 他想,无论这一生走到哪里,都不算对不起天下人,但他却太早就对不起徐谦了。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高蟾) 晋王宫里的气氛倒是很欢乐,前几日冯凌与秦文隅提了句太子年后便十岁了,可以适当了解些天下之事,秦文隅今夜便趁着秦正武心情好,对他说:“父亲,先生说儿臣已经长大了,应该要学着为父亲分忧,助父亲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但儿臣对天下之事连皮毛尚且不知,请父亲教儿臣。” 秦正武这一年都顺利,今夜听秦文隅这么一说,欢喜异常,拊掌道:“好,连文隅也知道父亲要统一天下了,你那先生倒是把你教得很好,将来定要封他个大官做。” 秦文隅知道父亲这是答应了,叩首谢道:“儿臣谢父亲夸奖,但儿臣愚钝,所学不及先生万一,不敢受此夸赞。” 殿上殿下众人听了,不住拍秦文隅马屁,一会说小小年纪便这么会说话,将来定是天下栋梁,一会说既聪明又谦虚,当为君子之态,其实全在变着法讨秦正武开心。只有殿下一女子,心里却是想着秦文隅这先生,是真正的经世之才。 这女子乃是秦正武长女秦萧玉,她刚过及笄,元日一过便是十六,只是尚未许亲。秦正武一向自视甚高,他的女儿自然要嫁最好的男子,只不过如今这几国他都准备动手收拾了,又何必让女儿去嫁那亡国之君?往后退一步,那便是他的将相,但项起是大老粗,狄行是小人,他用着顺手还行,收来当女婿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他这一年也实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便这么耽搁下来了。 待得秦文隅回到自己的席上,秦萧玉才问:“太子,姐姐想问你一事,你那先生,到底何许人也?” 秦文隅懵懵懂懂地看着姐姐,不知姐姐是何意。 元日的清晨,徐谦是淌着泪醒来的,枕头已沾湿一片,可仍是控制不住。他想,自己怎的如此悲伤?只是因为梦见了故人吗?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四海之中,与故人分别的不在少数,他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这样安慰过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去写信给魏渊。 元日刚过不久,赵飞衡便终日呆在相府里,那张旧地图还像过去一样挂在墙上,赵飞衡指着上面已经明确标出的几条路线:“我们可兵分三路,两路由东北、西北包围,途中截断粮道,一路由中部出发,直捣安南。”南楚多是平原,没有地势屏障,赵飞衡已可想象他们一路顺畅,到达安南城下的情景。 颜俞却说:“不必,我们直捣安南便是。” “为何?”赵飞衡不解。 “因为李道恒会为我们截断李定捷的后路。” 第151页 “不知李定捷死后,会是谁来打。” 颜俞早几年就知道了,却只是卖关子:“是个故人,从前没见上面,这回可算要见着了!” 天清十二年春,上元夜刚过,安南城内谣言四起,说是李定捷屡次想要提拔卫益,实际上是对卫岚存有愧疚之心,他虽然知道卫岚是冤枉的,但是不敢力争,便想要补偿卫益。 这些话传到李道恒耳朵里,自然少不得一腔怒火:“予听着不像谣言,倒是真的,林广你说呢?” 殿下只有林广一人,林广原本就跟李定捷不对付,好不容易逮到把柄,肯定得好一顿编排:“帝君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臣只是记得,李将军确有那么几次想提拔卫益,受了斥责后仍是坚持,不知卫益是否真有通天本事。不如,臣私下为帝君去看看?” “不必了!予看,有通天本事的不是卫益,倒是李定捷!”生气归生气,李道恒也知道自己不能凭着几句谣言就收拾了李定捷,否则定要惹得那群老头子口水不断,只得等着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林广知道李定捷难逃一死,心中甚为欢喜。 颜俞看见桃花开的时候不住庆幸着他们还没有离开蜀都,多少年了,他终于亲眼看见这株桃花开了。薛青竹出来给他披了件外衣:“公子,小心着凉。” “青竹,我终于看见桃花了。”颜俞笑着,可是眼中已有了泪光。 薛青竹不明白,桃花有什么珍贵的呢?这花年年开,倘使相府里没有,外面也多得是,他要是开口,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桃花。 “你回去吧,我站一会。” “公子······” “别担心,我过会就回去。”他想和他的桃花单独呆一会。 魏渊从外头取了信,避开颜俞,回到房中才打开,这回的来信字数极少——新岁之时,故人入梦,眉眼陌生,竟至不敢相认。 魏渊望向窗外,薛青竹已退下,只剩下颜俞一个人站在那儿,春来桃花发,与底下那人相互映衬着,是真正的美如画。他身体虽然恢复了,却瘦削至今,那样在风中站着,脸色苍白,眉眼间毫无生气,仿佛随时能倒下去。魏渊想,还好兄长未曾看见俞儿如今的模样,否则定要心碎的。 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画下颜俞的侧影和桃树,却稍稍做了些修饰,没敢把颜俞画得那样瘦,那样憔悴,卷末回了两行字——容颜未曾改,相思已入骨。 颜俞就那样,在徐谦最喜欢的桃树下站了一天。他想起齐宅的桃林,年少时他隔着影影绰绰的桃枝追寻着兄长的身影,如今却再也抓不到了。 春末,蜀中二十万大军兵发南楚秋澜郡,李定捷自请带兵二十万前往秋澜拒敌,李道恒却不以为意:“予看蜀中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李将军用兵如神,也不必我大楚二十万将士前往,十万,也够了。” “帝君!”李定捷早听说了那些谣言,也知道李道恒对自己有不满,但这不是开玩笑和闹脾气的事,“秋澜郡距安南不过几城之隔,若是秋澜守不住,安南就危险了。” “李将军不必耸人听闻,”林广开口道,“当年三国联军挥兵南下,也就是李将军心神大乱才丢了十来座城池,现如今不过蜀中一国,若是李将军全力以赴专心迎敌,必然不会有差池。” “帝君!” “好啦,再说就连十万都没有了。” 李定捷在朝堂之上环视一圈,竟发现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或者应该说,一个能为大楚说话的人都没有。 自从齐方瑾死后,徐谦为着守孝,一步也没有离开齐宅。听说此事后,竟然主动出门,直奔将军府。李定捷正在收拾衣物交代事情,他有预感,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将军,别去,这是圈套。” 李定捷十分欣慰,他这个外甥长得一表人才,又满腹才华,只可惜还没有出仕做官。他拍拍徐谦的肩:“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楚的城池轻易落入他人之手,即使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不,您这一去,不会死在战场上的,您只要一离开安南,便会有新的谣言,说您拥兵自重,对帝君不满,或者还有别的,到时候帝君一道旨令发往秋澜郡,您可能战甲都未穿好,便已经尸首分离,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情,将军您见得还少吗?” 李定捷并不害怕,却是十分坦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谦儿,你比你父亲和你老师都更厉害,我见到他们,也能跟他们交代了。” “将军!谦儿,再没有亲人了。” “叫我一声舅舅吧。” 徐谦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无论留下或是离开,都难逃天命。李定捷一生为大楚披了三十年有余的盔甲,转战四方,却凄惨至此。 徐谦跪下,给他磕了个头:“舅舅,一路保重。” “谦儿,你记着,若是我当真回不来,还有一人可用。” “卫益?” 李定捷自知要死,竟然也没有在众将士面前表现出畏惧,仍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征去了,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士气颇高。 安南城里的发展却如徐谦所言,又是新的一批谣言,说李定捷对帝君不满已久,先埋怨帝君派徐贞作为监军出战,害得徐贞身死,又私下发牢骚说十万兵马太少,根本挡不住蜀军。这也罢了,偏生这些谣言后头还跟着夸李定捷深受将士爱戴,在战场上一呼百应,又历数李定捷往日的战功,说即使只有十万兵马,也能用出奇效。 第152页 徐谦听完童子向他转述的谣言内容,心中愤怒,脸上仍是淡淡的:“一会说十万兵马挡不住蜀军,一会说十万兵马能用出奇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不怕说出来别人笑话!” 可谣言之所以为谣言,正在于它不讲道理。 其他的李道恒都能忍,但徐贞是他的心病:“你说李定捷会不会真的知道徐贞的事了?” 林广也怕,但是他怕的是李道恒迁怒自己,当初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让别人知道,现在竟然传出这样的话,他也只能搪塞:“李定捷应该只是猜测,若是他有证据,恐怕会先来找臣问罪。” “身经百战经验足,十万兵马出奇效。”李道恒小声念着民间的歌谣,“他会不会反?” “臣不知,臣只知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况且,若是别人反,倒还离得远,李定捷一反,只怕帝君会有危险。” “这不至于。” 林广赶紧提醒他:“帝君忘了吗?李定捷曾要求从削减禁军补充行伍,这不就是置您于险境之中吗?他两年前便有过这样的想法,更何况现在?” “那便,”李道恒顿了顿,“你亲自去,蜀军不成气候,但我大楚的十万兵马,绝不可落到李定捷手里!” “那之后,抗敌的事?”林广是千百个不愿意提抗敌,生怕李道恒一个犹豫又把李定捷给留下了,更怕李道恒顺手就把他指到前线去了。 李道恒倒也知道他这点心思,没打算为难他,说:“让秋澜郡郡守自己解决。” 李道恒对蜀中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些年恭恭敬敬地上贡朝觐的时候,对大楚的印象也还停留在打哪哪赢的强大上,却不知这天地都早已变了模样。 李定捷出兵后不久,林广便带着帝君的诏令出了安南。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夏完淳) 与此同时,项起领军击破北魏防线。北魏色厉内荏,看上去强大,实际上既无可用的将领,又没有坚实的军队,军队系统训练已是颜俞并相三国时候的事了,颜俞离开后,魏方再没有认真训练兵马,这不就是等着人来打么? 魏南甫听闻消息,急急忙忙就要带兵出征,却被魏方一把拦下:“你现在这么过去有什么用?不如守着高陵!” “难道就任由别人长驱直入,兵临高陵吗?” “你懂什么!你这样出去,半路就没命了,到时候连高陵都没人守!”魏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样,你去蜀都求援,魏渊在蜀都,你与赵将军和颜公子又是旧交,你去请,他们一定会来帮我们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是魏南甫颇有些犹豫:“可是,儿臣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快去快回,晋军离高陵还有一段距离,我魏军也不是空着手让别人杀的!” 魏南甫无法,只得在父亲的催促下,骑上马,挥着鞭子赶往蜀都了。 李定捷心知自己命不久矣,该安排的事一件都不能落,在路上便已经把要做的事一一计划过,可到秋澜郡,见到郡守还是让他吃惊不已。 秋澜郡是防守重镇,历来郡守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将士,可是这位郡守却是一副文人模样,李定捷都要怀疑他能不能守得住秋澜。 “下官见过将军。”这秋澜郡的郡守便是三年前在魏晋边境引起骚乱,调虎离山后又消失踪迹的杨斯。 “冒昧问一句,杨先生是怎么当上秋澜郡的郡守的?” 杨斯浅浅一笑:“下官不才,三年前曾受唐相之托,深入敌军,归来后便到这秋澜郡了。” 唐元,李定捷心头重重一跳,他只希望杨斯不是唐元那般只会阿谀奉承之人。“杨先生,大楚危在旦夕,你可愿为大楚一战?” 杨斯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道:“臣必为大楚战斗至死!” “好,”李定捷只能选择相信他,整个大楚,没有人能用了,“我须得交代你几件事。” 傍晚时分,李定捷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才和他一道出去。一路走至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却是看见了原本荒芜的空地上盖起了几座小屋。李定捷当即色变:“这是怎么回事?” 杨斯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地方这么重要,可是看这房子的模样,已是有了旧色,还隐约亮着灯光,看来也是住了许久的人:“将军,这地方没多少人知道,大概只是普通百姓。” 但李定捷却轻轻摇头:“正因为没人知道,所以更要提防,去查。” 杨斯没敢轻举妄动,即刻回到府衙,安排人去查那一户人家,手下的人更是不敢怠慢,很快便出了结果,可结果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户人家姓张,是两年前的初秋进入秋澜的,那时候大楚连失十五城,不少百姓趁乱往南逃,秋澜和周围几座城池都接了不少难民,其中不乏一些颇有家底的,便在城中买一块地盖起新房,或是直接向城中的百姓买旧房子,以求一个安身之所,实在算不得大事。 姓张的那户人家就是在那年的秋天高价从原来的主人那里买下了房子,近两年来,也没有闹出过什么大事,若说有什么值得问罪的,估计也就是去岁征兵的时候,并没有出人,而是贿赂了征兵的军官,把他家该出的人划去了。 “将军,会有问题吗?”杨斯是当过间谍的人,越是正常的情况越值得怀疑。 第153页 “派人盯着,趁屋里没人的时候,放把火······” “将军!”李定捷正说着,门外的守卫却匆匆进来,“郎中令到了,说是要将军立刻召集大军,宣读帝君诏令。” 李定捷虽是做好了准备,仍不由得感叹林广动作也太快了些。 李道恒的诏令里自然没有什么召集大军的内容,只是林广日夜不停,在马背上颠得骨头都要散了,好不容易追上,若不威风些,怎么显得出他受帝君爱重?又怎么能威慑如李定捷一般怀有叛逆之心的人? 大军集合完毕,已至深夜。将士们原本就奔波了几日,好不容易睡下,却又被叫起,都是一肚子气没出发,憋闷得很。 林广身体累,心中却畅快,他悠然地坐着,看着不远处的军队集合,问:“将军可要好好听帝君的诏令。” 李定捷倒是坦然:“郎中令读便是。” 林广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慢条斯理地展开那块布帛:“帝君诏令,将军李定捷拥兵自重,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今为保大楚一方安宁,立即诛杀李定捷!” 从林广开口起,将士们便一直窃窃私语,杨斯更是不敢相信,他虽然才见李定捷半日,却能确定李将军定不是那叛乱臣子,可是帝君又怎么会随便下令诛杀一位忠臣? 李定捷却是一派坦然,跪下接旨:“臣领谕,但请郎中令宽限两月,待我退去蜀军,自然会回安南受死。” 林广尚未来得及出口嘲讽他讨价还价,将士们便群情激愤,一个接一个地叫嚷:“将军,不行啊!” “帝君怎会如此待将军?!” “定是这贼人假传帝君意旨,好夺兵权!” “放肆!”林广怒喝道,“本官乃帝君亲封的郎中令,诏令也是帝君手书,岂容尔等质疑?!” 但是将士们并不关心这个,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将军是不是真的要被杀了,若是将军死了,他们就是一盘散沙,还拿什么跟人家打呢?有几个冲动的当即便要奔上前来擒拿林广,林广没想到这军中还有这么大胆的,骇得连连后退。 “住手!”李定捷中气十足地喝住了几人,这几人仍是怒目圆瞪,却是没有再上前。 林广眼看着这几人不甘又无奈地退了回去,便又上前来,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你们都想造反吗?” “郎中令息怒,行军之人难免冲动,还望郎中令见谅。”李定捷知道自己再无生机,不愿再牵累他人。 “哼!我看是李将军早有预谋,帝君果然没看错!你还是趁早受死!” 杨斯看这十万大军,至少有一半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若是李定捷今晚死在这里,恐怕秋澜郡便不攻自破,开口道:“郎中令,依下官看,李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重,单凭这么一道诏令便要处死,实在草率,定要慎重行事才是。” “你又是何人?”林广轻蔑地斜觑他一眼。 “下官秋澜郡郡守。” “小小一个郡守,也配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林广骂完,却是知道今晚杀不了李定捷,要是李定捷这么死了,他估计也走不出秋澜郡,他可不想白白丢了命在这里,他的荣华富贵还在安南等着他呢,便道,“你们既不服,本官便派人回安南再请一道旨,让你们的李将军死得心服口服!” 在这期间,李定捷自然要被看守起来,查那张氏人家的事便不了了之。他被带走之前看了一眼杨斯,杨斯心领神会,哪知因为杨斯为李定捷说了句话,林广便怀疑他们两个勾结在了一起,立即命人将杨斯也看了起来。 颜俞几人听完薛青竹的回报,面上都是一派淡然,事情完全按照颜俞的预测走,并无意外。但是营帐中的气氛却并不轻松,尤其是魏渊和颜俞。他们都清楚,李定捷是徐谦最后的亲人了。 “俞儿,我不明白,明明按照你的计划,秋澜郡都打得下来的,为何一定要杀李定捷?” 颜俞看着薛青竹刚刚站的地方,原本灰黄的地面上落了薄薄一层橙红色的土,扎眼得很:“不,若是李定捷在,会一眼看穿我的把戏,我并非兵家之士,这点计谋,在他眼里不够看。” 只有赵飞衡不明所以,仍是轻松地笑:“定安你可别自谦了,两年前就开始布置秋澜郡,要是李定捷知道,即使看穿,也定会佩服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秋澜郡有地道的?当年卫将军只挖了一段,后来根本没人提了,否则我嫂嫂一定会告诉我。” 颜俞心说,你嫂嫂跟徐谦比起来,可是差远了,可是他不能把徐谦说出去,便开玩笑似的道:“自然是我神机妙算。” “地道再过十来日就能挖通,时间刚好对得上,定安神机妙算不假。”赵飞衡说罢,便去营中巡视,帐中只剩颜俞和魏渊二人。 “我太狠心了,是不是?” 魏渊自前年深冬到蜀中,过了一年的平静日子,除了颜俞的身体,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他竟忘记了颜俞曾是翻云覆雨的三国并相。 但魏渊只说:“兄长没有资格指责你。” ☆、同来死者伤离别,一夜孤魂哭旧营(陈陶) 同是这一天,魏南甫到了蜀都,但是他竟然这时候才知道,魏渊、颜俞和赵飞衡都打南楚去了,仿佛刻意避开了他似的,令他一个求援的人都找不到,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自己去见赵恭。 第154页 单尧不由得感叹狄行真是一举多得,北魏孤立无援,东晋即使灭不了它,也直接弄僵了北魏和蜀中的关系。这样的人,当真不要与之为敌。 “王上,蜀中先王在时,我北魏与蜀中素有兄弟之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魏南甫奔波多日,衣服破了几处,浑身上下都是泥巴灰尘,不像魏王的儿子,倒像个拾荒乞讨的,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上显得格格不入。 赵恭想着魏渊是北魏人,不愿意把两国的关系搞得太差,但是如今他也没办法,只得实话实说:“魏将军,不是寡人不愿意助你,蜀中兵马都在叔叔手中,如今叔叔南征,寡人也没有办法,不如你先回去,叔叔归来,寡人自然让他去助你。” 魏南甫紧紧皱着眉头,他哪里还有时间等赵飞衡回来?他来这么一趟,不知道东晋已经打到哪里了,若是赵飞衡在外面耽搁一年半载,他们北魏都灭成灰了。 “王上······” “魏将军此言差矣,”魏南甫话没说完,却被单尧打断了,“莫说北魏和蜀中的兄弟之谊是先王在时,我蜀中魏相还是您的弟弟,但两年前他入蜀中时,将军似乎也未曾相助一兵半卒,这兄弟之谊未免太虚了些。” “当时我并不······” “当时的事也不必再提,将军是这个意思吧?既然不提往事,如今我蜀中若是助你,可有任何好处?” 魏南甫真是急死了,这个人怎么老是不让他说话,还曲解他的意思?要是赵飞衡在就好了,魏南甫一着急,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把众人吓了一跳:“王上,请听我说完,我北魏如今是没有任何交换条件,但是我魏南甫今日在此以未来魏王的身份保证,若是蜀中此次能救北魏于水火之中,北魏将来必定当牛做马,绝不敢忘蜀中相救之恩!” 赵恭有些按捺不住,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魏渊几个一同出征,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他们一走,自己遇上事,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他怕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只得把目光从赵祈转到单尧,又转回来。 单尧倒也知道赵恭的心思,主动开口:“魏将军,我王并未称帝,实在受不得你如此大礼,若是赵将军在,事情还有得商量,但是赵将军不在,您跪也是没用的,不如早些回去,兴许还能守住高陵。” 赵恭赶紧就坡下驴:“魏将军,寡人答应你,一定会将北魏的消息送到叔叔那里,你且回去守城,过些时日,蜀中援军必到。” 朝堂上一片安静,魏南甫肩膀一塌,心头一口气泄得半分不剩。 又近十日过去,秋澜再次传来了安南的旨意,这回李定捷已是无生路可逃。李道恒亲手所书——杀无赦!笔墨之中狠戾之气不言而喻。 林广得意之余,又显示了一番自己的大度,给了李定捷半日时间准备赴死,将士们都做好准备要听从遗言,但李定捷只叫走了杨斯,把他这十日间写在绢布上的战术都交给了对方,叮嘱道:“战场瞬息万变,切忌墨守成规,无论如何,定要守住秋澜郡!” 杨斯双手微微发着抖:“将军······” “守不住秋澜,”李定捷喃喃道,“大楚危矣!” 林广为了羞辱李定捷和震慑全军,将他在十万将士面前斩首,却不料这十万人竟是自发下跪,含泪送别将军。林广愤怒不已:“你们是要违抗帝君旨意吗?李定捷是帝君下令处死的逆臣,你们跪他,就是共同谋逆!” 李定捷在刑台上高声喊道:“我大楚儿郎们,定要为大楚战斗至死!” “将军!” “将军!” 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呐喊冲破天际,李定捷不忍再听,却只能扭过头去,林广担心再这么下去,场面就要失控,立即下令斩首。 刺眼天光下,锋利的长刀银光闪烁,由上利落挥下,李定捷尸首分离。 “将军!”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连成一片,像是沸腾的火炉。 林广还不解气似的,让人将李定捷的尸首丢到郡外的荒原上,不准任何人为他收尸,并告诫道:“有不臣之心,这就是下场!” 这十万将士几乎全体崩溃,再没有了守城的心思,但这就跟林广无关了,林广收拾妥当,就要回安南去,临行前上城墙远远地望了一眼,竟看见远处密密麻麻的蜀军,如蚁群一般,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滚直往安南逃去。 颜俞听罢探子的转述,缓缓说:“准备妥当,就可以开始了。” 赵飞衡赞道:“定安果真神算,除去李定捷,南楚就没有威胁了。”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周围扫了一圈,“怎么这两日没见青竹?” 颜俞却不说话,只是笑。 赵飞衡想到接下来的安排,不由得一惊:“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秋澜郡士气低落,杨斯深感责任重大,立刻召集大军:“诸位将士,我知道因为李将军的事,大家都很伤心,但是李将军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秋澜郡,当务之急是守住秋澜郡,保住大楚,方可告慰李将军在天之灵,否则,即使是死后,我们又有何颜面去见李将军?” 底下响起了细细碎碎的哭泣声,杨斯何尝不想哭?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强忍着,继续朗声道:“诸位听我一眼,就当是为了李将军,我们也要打起精神来,打好这一仗,否则······” 第155页 “报!”一个士兵匆匆前来,在杨斯耳边小声报告那张氏人家的屋子里来了两个面生的人,没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只依稀传出“今晚”“郡守府”“颜俞”这样零碎的词。 杨斯一惊,竟是跟李定捷说的一模一样,低声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按照计划设伏。” “是。” 天色渐渐暗下去,今日蜀中的晚饭做得早了些,探子把情报传回来的时候,杨斯对李定捷的高瞻远瞩更是钦佩万分,竟连此等细节都注意到了,心中也多了些把握,当即下令,让设伏的两万士兵打起精神。 蜀军这边已是整装待发,颜俞为了行动方便,也换上了普通士兵的盔甲,显得笨重许多,一点没有往常的飘逸俊美。 但颜俞并不急着出发,反而在营帐中跟魏渊慢悠悠地吃了饭,直到天色黑透,外头只有少数几处亮起火光,好似营中已没有人。 时间慢慢流走,颜俞忽然起身:“兄长,俞儿这就走了。” 魏渊不答,待得颜俞人到了营帐门口,才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俞儿,你不要去,兄长替你去。” 颜俞回过头来,却只是笑:“兄长不必担心,俞儿会保护自己,青竹会接应我的,况且,兄长是蜀相,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俞儿怎么跟蜀中百姓交代?” 那你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魏渊的手紧了紧,却是没说出话来,颜俞另一只手上前来,硬是把他的手掰开了,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魏渊愣了一会儿,猛然追出帐外,颜俞却已走远,昏暗中连他的身影都看不清。 地道口就在主帅营帐里,帐里打着几个火把,找出些许轮廓。颜俞坚持要走在最前面,士兵们说什么也不肯,一个小兵拦在他身前道:“万一公子被误伤,我们难辞其咎!” 颜俞笑着威胁:“万一我的计划没完成,你们也难辞其咎!”说罢,就在小兵还在想怎么回答的空档,便纵身跃下。 士兵们眼看着人从自己眼前消失,才知道又上当受骗,当即跳下跟上。后头的士兵一一往下跳。赵飞衡在外面等着,远远看见有人来了,直到近前才确定是魏渊:“还是不放心?” “太危险了,万一······” “你得相信他,他比你聪明多了。” 魏渊听了这话,更是提心吊胆;“我有时候,宁愿他不要这么聪明。” 赵飞衡听了这话,心中也不是滋味。但凡真心待颜俞的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许久,终于道:“我也走了。” 通往秋澜城中的地道可容两人并排前行,一个小兵为颜俞打着火把,他下来过几次,对里头很熟:“公子,还需两刻钟便可到了。” 后头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跟着,铁甲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声,颜俞叮嘱道:“等会出去,切勿轻举妄动。”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张孝祥) 时间已到后半夜,秋澜郡中设伏的士兵熬了好几个时辰,那屋子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因为李定捷的事,他们提心吊胆了十来日,又刚刚经历了李定捷身死的悲痛欲绝,本就没有精神,到这时候,一个个的都打起了哈欠。 “蜀军到底还来不来啊?”黑暗中有人小声嘀咕。 “别说话!”当即有人喝止。 但是说话的头,一开就治不了了,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没有将军,我们打得赢吗?” 众人的情绪一下低落下去。 “能赢的,”仍有人在鼓舞士气,“郡守会带我们打赢的,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将军?只要今晚生擒了敌军的主将,蜀军必定退兵!” “别吵,有动静了!” 果然,那屋子里头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蜀军从地道中出来了。埋伏的士兵们又睁圆眼睛盯着,郡守说的,必要等他们都出来了,再一网打尽。 蜀军来的人不少,两刻钟后,人才从屋子的院门中出来,又三三两两地隐蔽在树木和房屋后前进,一路朝着郡守府的方向去。 “咻——咻——咻——”几声,羽箭划破黑暗,杀气倏然而至。 “有埋伏!”蜀军中有人大喊一声,“保护公子!” 颜俞猛然回过头来,却是发现四周都有埋伏,士兵们左支右绌,时不时便有人因为受伤而发出哀嚎,在黑夜中尤为惨烈。颜俞握紧了手中的剑,混战中一支剪矢朝着他而来,他忽然之间像是有预感一般,挥出长剑一挡,剪矢便擦着他的手臂过去了,划破了他的甲衣。 “快隐蔽!” “保护公子!” 几个士兵奔到他跟前,把他护在中间,自己则面朝外面,胡乱阻挡着无言的箭矢。 “住手!”随着这一声怒喝停下的,还有四面八方的箭矢,蜀军得了片刻的喘息,立即朝颜俞的方向围拢,边整军边警惕地保护颜俞。 颜俞的衣袖被方才的箭矢擦破,他低头看一眼,心想,兄长又要骂他了。 “大家不必紧张,既然是他们要住手的,就不会再突然杀出,给我们这一点休整时间对他们没有好处。” “公子,南楚狡诈得很,须得小心才是。” 周遭安静片刻,方才缓缓走来一人,这人手中没有武器,身边却是拥着一群拿刀拿剑架着弓一副要拼命模样的士兵。 第156页 “来人可是颜公子?” 颜俞尚未来得及回答,便有士兵大咧咧地喊回去:“就凭你也配见我们公子?” 颜俞微微抬手,蜀军即刻安静下来,又狐疑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眼看着颜俞往前走去,劝阻的声音就没停过。 “公子,小心啊!” “公子!” 颜俞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接着往前几步,借着对方的火把隐约看见了来人的轮廓:“秋澜郡守,杨斯?” “正是在下。” 颜俞低头一哂:“杨先生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是妙,跟几年前那招调虎离山不相上下。” 杨斯既然做了,也不怕他知道,坦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杨某是大楚人,自当为大楚粉身碎骨,莫说调虎离山,若是能助大楚完成平定四方的大任,舍身饲虎又如何?!” “南楚有先生,是南楚之幸。”颜俞说这话是真心的,只是可惜,仍身居低位。 秋澜城门今晚显然放松了防守,一来士兵们都累了,二来大家知道,今夜郡守亲自带人去伏击蜀军,只要活捉对方主将,什么蜀军不得退? “都这么久了,也没点动静?” 守城的士兵时不时交谈几句:“哪有这么快?再说,有动静了怎么的?还不是得守到天明?”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这些天真是累死了,劳什子的蜀军,去打北魏和东晋不行?一天到晚盯着我们!等老子歇够了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城中起了些嘈杂之声,像是哪家的狗被惊醒了,又连着叫醒了隔壁的鸡鸭鹅,一时之间,各种家禽的叫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又惊醒了主人,主人的叫骂声也掺和进来,几乎小半个秋澜都突然从半夜的静谧中沸腾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贼人想着些鸡鸣狗盗的事?!”守城的士兵还以为是贼,也没放在心上,何况,算时间,城内巡逻的士兵也该过去了。 巡逻的确实很快就到,没到一刻钟,他们便听见巡逻队的骂声:“大半夜的做什么呢?!再吵吵把你们都关到牢里去,我看你们是要吃牢饭才睡得安稳!” “这不能怪我们呀!这畜生也不知怎么回事?像受了惊一样,我看是有贼!” “我看你像贼!” 城墙上那两个士兵被远处的声音吵得心烦,也跟着骂骂咧咧了几句,片刻后一人终于反应过来:“你觉不觉得我们这儿太安静了?” “什么呀?那头吵成这样,我们这里当然安静了!” “不是!城墙上就剩咱俩了!” 另一人突然惊悚起来:“别别别,别是有鬼吧!” 两人贴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瑟缩着环视了一圈,城墙上该燃的火光还摇曳着,只是目光所及之处确实没有人。夜风一吹,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都巡到下头去了?”一人握着剑柄的手都在抖,要是现在来了敌人,恐怕连剑也拔不出来。 “不,不知呃——”一声突然的呼喊猝不及防被封在了喉咙里,士兵双眼突出,似是不敢相信,双手双腿却失力,直挺挺地朝后倒了去。 看着自己的同伴倏然之间就没了性命,独剩的那士兵更是双腿打颤,更是怀疑定有鬼神作祟,正在惊疑不定间,那鬼魅一般的影子来到自己跟前,冷声道:“你也可以和他们一道到下面巡逻去了!” 话音一落,那士兵的人头也跟着砰然落地。原来,来人正是几日前便从地道进入秋澜的薛青竹,趁着林广处置李定捷的时候偷偷摸清楚了秋澜郡内的情况,正要在今夜与颜俞一同行动。 城门的守卫都已经被他悄然解决,不知道颜俞还拖不拖得住。 颜俞被杨斯好生请回了郡守府,一路上坦然无比,只提醒杨斯道:“同我一起的士兵,一个也不能有问题,否则杨先生想要的,我也不能保证了。” “颜公子放心,杨某本不是嗜杀之人,只要目的达到,自然让你们安全归去,还望将来蜀中与大楚勿再起纷争。” “这天下,有没有纷争也不是我们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进了郡守府,光线明亮许多,颜俞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人,随后笑道:“没曾想,杨先生竟是这般斯文,看上去不像在沙场混战之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告诉你也无妨。”杨斯坐下,“杨某自然未曾久经沙场,若不是李将军就义前告知我此法,恐怕杨某也早成了颜公子刀下亡魂。” “昔日有幸得见李将军,不知李将军坟冢在何处?若是可以,在下想前去祭拜。” 说到这,杨斯长长地叹了口气:“郎中令传帝君旨意,不得为李将军收尸,李将军的尸首还在秋澜城外的荒丘上。” 颜俞心中一颤,心中不免为李定捷惋惜,但是他这惋惜不过猫哭耗子,落在别人眼里,倒显得虚伪了,果然下一刻杨斯便苦笑:“李将军身死,很合颜公子的心意吧?” “李将军一代名将,就此殒命,在下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杨先生一腔抱负,天下之大处处皆可施展,又何必死守南楚?” “某乃大楚人,颜公子是在教唆我如你一般当叛臣贼子?” 颜俞算着时间,也快够了:“在下可惜而已。” “可惜什么?” “可惜杨先生本事没学到家,学到了李将军的请君入瓮,却忘了战场瞬息万变!” 第157页 “你什么意思?!”杨斯顿时色变。 ”杨先生可听说过,声东击西?“ 杨斯还未反应过来,门外却匆匆进来一个侍卫,单膝跪地报告:“郡守,城门开了!” 郡守府内外顿时一片刀剑碰撞之声,奔腾的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士兵们纷纷喊着“郡守快走”“快离开这里”“蜀军过来了”。 颜俞想,青竹很顺利。 “锵——”一声,杨斯忽然抽出一把剑,反身架住了颜俞,锋利的剑刃就贴在他脖子上:“你让蜀军退出去!我不信蜀军会弃你于不顾,你好歹是曾经的蜀相!” 士兵们一看杨斯,好似秋澜郡还有救,当即放松不少,全都指望着颜俞点个头,可是颜俞却笑,好像没看见脖子上的剑一般:“杨先生,你也知道我只是曾经的蜀相,蜀中势要攻破南楚,你一个人是挡不住的。” “谁说只有我一个?城内十万士兵会与我一同守城!” “我知杨先生不是那迂腐之人,你忍心十万士兵与你一同赴死吗?” “那蜀军呢?会忍心你来当这先锋送死?” 颜俞大笑两声:“杨先生,你如今见了声东击西,可知道什么是弃车保帅?!”他猛然往前一冲,“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 杨斯未料到他会主动往剑刃上撞,手急急一松,剑“哐啷”掉在地上,颜俞顺势挣脱了他的钳制,只是脖子上划过一道鲜红的血痕。杨斯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支黑色的羽箭却似从天而降,斜斜地插进了杨斯的胸口。 杨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支箭,又看看颜俞,颜俞亦是一脸意料之外的表情,赶紧上前两步:“杨先生!” 士兵们看着这景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喊着“郡守”的,有慌忙出去找弓箭手的,还有想上前杀了颜俞的,却被杨斯抬手阻住了。 外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甚至已有蜀军冲进了郡守府,正在屋外头与楚军厮杀,可是房中却一片静谧,都在等杨斯说话。 “杨先生······”颜俞把他扶起来,看着那支箭,距离心脏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又是斜插着,怕是无力回天了,他没想杀杨斯的,“我叫军医来。” “颜公子,”杨斯竭力吐字,“不要滥杀,无辜······” “好,我不会,你别说话······” “秋澜郡守已死,现在放下武器,保你们不死!”眼看着蜀军进入郡守府,薛青竹喊道。那箭是他射的,就算杨斯没有立刻毙命,也只有一口气了。 外头赵飞衡一路招降不少楚军,郡守府里的士兵也都知道大楚是个什么情况,如今抵抗不过死路一条,倒不如降了蜀军,至少能保住小命。 沉默半晌,不知是谁的武器先掉在地上,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便是纷纷的武器落地声。已到最后时刻的杨斯听着这声音,终于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颜俞不甘心似的摇晃着他:“杨先生!”但是杨斯再无反应。 “杨先生!” 薛青竹命人收编楚军队伍,自己则进去看颜俞,方才他在院墙上看见杨斯拿剑架着颜俞的脖子,把他吓了个半死,好在颜俞没伤着,只有脖子上一道血痕,这会儿已经干了。 “公子,您的伤。” 颜俞回过神,只道:“无事,厚葬杨先生。” 薛青竹虽不解,但还是应声:“是。” 颜俞愣着神往外走,迎面却冲进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搂着他:“俞儿!你怎么回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颜俞终于崩溃一般失声大哭,他答应了杨斯不会滥杀无辜,他在离开齐宅之前说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可是他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在往反方向走,李未、徐贞、李定捷、杨斯,不仅无辜,还是忠烈之士,他们真能毫无怨恨吗? 魏渊知道他的心情,但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在生死和最高的理想面前,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他很早就明白这个。 “俞儿,兄长带你回去,你受伤了。” 颜俞愣楞地由他带着,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隐隐感觉脖子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他想,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柔软,这让他想起徐谦。 脖子上的刺痛感扎醒了颜俞,他忽然冷笑一声,笑自己的薄情和虚伪,永远都是这样,总在最脆弱最受伤的时候才会想起徐谦,他这样一个人,拿什么去与徐谦相配呢?哪怕是现在去献出他这条命,徐谦也未必会看一眼。 “俞儿,你别这样。”魏渊心都碎了,他以前觉得颜俞是他们几个人里最适合这个乱世的,但是他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的,颜俞的心太软,杀伐决断之后最难过的是他自己。 赵飞衡在外头以风卷残云之势收编了秋澜郡的兵力,虽是一夜未睡,却无半分疲态。正准备去看看颜俞,底下人却送来了赵恭的信。赵飞衡满心狐疑,蜀都怎么会这个时候送信过来?打开一开,手却是猛然一抖,片刻后,又将信折好收进了袖里,转头便走。 “将军,不是说去看颜公子么?”随从问。 赵飞衡面不改色:“不妨,让他先歇着吧。” 在郡守府的书房里找到笔墨,赵飞衡便提笔给赵恭回信,南楚不好打,实在腾不出手,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北魏的事,蜀中实在无能为力。 第158页 赵飞衡知道,自己其实该和魏渊商量一句,北魏是他的故国,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魏渊便是无根之人,只是,只是······ 赵飞衡把赵恭的来信放在烛火上,眼看着它被小小的火焰吞噬殆尽,终于在心里完完整整地说出了那句话——只是,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没求到蜀中援兵的魏南甫火急火燎地赶回高陵,在那之前魏方不断从后方派兵驰援前线,但基本上都是赶着给东晋送粮草和战功,魏南甫心知北魏无望,却又不愿意放弃,紧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咬着牙告诉士兵:“蜀中一定会来救援的!只要撑过今年!” 但别说今年,整个北魏,没有一座城撑得过半月,连项起都觉得打得不过瘾。 魏南甫也不知道,他的弟弟和好友,会不会来救他们。 秋风飘落时,高陵满城枫叶,鲜艳无比,与那如血的残阳相映衬时,竟说不出谁更红一些。而城中并无人欣赏此番美景,从朝臣至百姓,都是终日惶惶不已。探子来报,照晋军如今的速度,到高陵不过一月的时间。 魏方闻言,跌坐在地:“快,去说我们投降,别打了,我们投降!” “父王!”魏南甫坚决反对,他平日里是个没主意的样子,但是这国破家亡的紧急关头,却是宁死不降,“我们还没有打,北魏还没有亡!” “还怎么打呀?”魏方涕泗横流,“你还要不要命了?” “要命,也要战。”魏南甫斗志昂扬,但是他的父亲是北魏的王,绝不能跟着他一起冒险,“父王,离开高陵吧!” 此言一出,魏方更是茫然不知所措,离开高陵,他能到哪里去?这么一走,跟投降有什么区别?魏南甫握住父亲的手,道:“到宁成去,宁成君必会拼死保护父王。” 魏致?魏方混沌的脑子忽然一亮,但他不敢说魏致会如何待他,他们那一脉,出的尽是些表面随波逐流实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脑筋,万一魏致记着前番的仇······ 可是,除去宁成,他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那你呢?”魏方颤颤巍巍地看向儿子,“你跟我一起去。” “不,孩儿要为父亲与北魏一战,父亲且去,孩儿退敌后必将父王迎回高陵!” 魏南甫表面说得坚定不已,实则心中忐忑不安,打不打得过项起是多年前就已有答案的事,但是为了他的父亲和宗庙,他一定要去! 魏方泪眼婆娑地望向儿子,却只听见魏南甫咬牙下令:“立刻护送王上到宁成!” 这几日,蜀军收了近十万俘虏在秋澜郡里。楚军颇不消停,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是他人俎上鱼肉,还是免不了要闹事,掀翻了蜀军好心送去的饭食,又整日地打闹,甚至还把几个蜀国的士兵给打了,赵飞衡气愤不过,想杀几个楚军立立威,却被颜俞拦下了。 “你拦着我做什么?”赵飞衡十分愤怒。 颜俞浅笑着:“你有这个时间,不如派人去找找李定捷的尸首,若是找不到,衣物武器也是好的。” 赵飞衡虽不解这是何意,但还是当即派人出去了。 幸好林广抛尸的地方不算太荒,身体和头都还找得到,只是血迹已干涸,皮肉已腐烂,有些地方甚至被蛆群蠕出了坑洞,凹凸不平,几个士兵一路把尸体带回来,都被那尸体的模样和熏天的湿气恶心得不行,有一个半路就“哇哇”吐了。 颜俞在秋澜郡的郊外厚葬了李定捷,给他立了“大楚忠将李定捷”的碑,甚至为他取了“武平”的私谥,并允许俘虏来祭拜他。 大楚士兵对李定捷是有感情的,从他被帝君下令斩首就既恐慌又伤心,直到此时,面对着一座坟茔和一块墓碑,才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感情发泄出来。一时之间,李定捷的碑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低沉的哀泣声此起彼伏。 长风自西北而来,无声地掠过这片大地,神明垂首看着,不言不语。 颜俞和魏渊远远看着这场景,心中既不欢喜也不悲伤,只是觉得有些凄凉。自古能有多少忠臣能善终?颜俞自己经历过被罢免下狱的痛,那是他自作自受,但是李定捷又做错了什么? “兄长,我这样,是不是挺猫哭耗子假慈悲的?” 魏渊看他一眼,知道他心中有愧,却更知道这乱世之中连假慈悲都是那样难得:“蜀中与南楚,方圆十来座城池,三十来万将士,无数百姓,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要把李定捷的尸体收回来。俞儿,在这趟水里淌了这么久,难道还妄想两全吗?” 是不能妄想了,他只是突然很想见徐谦一面。他想回到在齐宅看花喝酒的日子,每天吵吵架,读读书,就很快乐。 他想,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选错了。 此事过后,南楚的俘虏消停了许多,赵飞衡放心不少,又对颜俞更为钦佩。此后,军队行兵修整,一路南下。 ☆、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人静(徐伸) 离开魏王宫四日后,魏方和一众随身伺候的人到达宁成,魏致早接到魏方的命令,把府邸中大部分的住处都收拾了出来,只留了一个小院落安置家人。几个孩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住在一起之后反而高兴了许多,每日欢欢喜喜地玩耍,只有魏洋偶尔看见母亲脸上的愁容,就会收起笑容,一并沉下脸来,抱着齐映游的脖子,轻声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第159页 齐映游抱着孩子,靠在门旁,遥望远方,柔声道:“爹爹也许不能回来陪洋儿长大了,但是洋儿要记得,爹爹是这世上最讲情义的人,洋儿莫要怨爹爹。” 魏洋忽然发现自己白胖胖的手背上多了一颗水珠:“洋儿不怨爹爹,洋儿等爹爹回来。” 齐映游轻笑,泪水模糊了孩子的面容。 怀中的孩子比过去重了许多,齐映游直到如今才发现,她早就习惯了魏渊在身边的日子。“娘亲不哭······”魏洋的小手蹭着齐映游的脸庞,硬是蹭出了一个笑。 而外头,魏致正在给魏方带路,魏方本就鸠占鹊巢,又想到魏渊还是蜀中的相,这会可不能再得罪魏致,便和颜悦色道:“贤侄不必担心,待我魏军退去敌军,寡人自当回到高陵,宁成府邸便可恢复原样。” 魏致脸上看不出表情,低头淡淡道:“魏国领土均是王上所有,王上可安心住下。” 魏方碰了颗软钉子,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朝正殿走去。 魏落蝶知道国中遭此变故,情绪经没有过多起伏,只静静地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齐映游的院子里,不悲不喜。 她要等着这个天下安定,等着再次见到颜俞的那一天。 窗外的黄叶萧萧而落,无言地铺满一地。 魏南甫虽然不聪明,但是坚持死守,竟然对项起用上了车轮战,一个一个将领出去打,一个打没了再接着下一个,项起虽然杀了不少北魏将领,但是始终僵持着,没能把高陵攻下来,颇为恼怒。消息传回永丰,秦正武更是恨不得活剐了魏南甫。 南楚那边,秋澜郡与安南中间的两座城池原本也是防守坚固,只是苦于无人领兵,赵飞衡轻轻松松便将城池拿下,剑指安南城下时已是深秋。军队在城外驻兵。 “都打到安南了!”李道恒怒不可遏,将奏报狠狠掷在地上,“我大楚不是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吗?怎么那颜俞大摇大摆地就到城门了?说话!” 这段时间,李道恒下旨斩杀李定捷,蜀军却为其收尸立碑的事情早在安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朝臣都腹诽帝君这是自毁长城,但真到了李道恒面前,哪里有人敢吭声,一个赛一个的安静,喘气都是抖的。 李道恒看着这群一出事就会低头皱眉的老头子,气都不打一出来:“如今是谁在守城?安南到底还守不守得住?” 唐元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答了:“回帝君的话,如今守城的是胡将军,恐怕,恐怕······” “别恐怕了!出主意啊!” 唐元就一个脑子,哪能说有主意就有?当即又没声了,一时之间满朝文武都哑巴了,整个朝堂只有李道恒愤怒的喘息。 许久过后,终于有人出声解围:“帝君,如今还有一人可守城。” 李道恒斜眼瞅了好一会殿下那人,似乎平时很少说话的样子,他印象不深,但也懒得追究,只问:“何人?” 片刻之间,殿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声源处,说话的正是齐晏平,他本该为齐方瑾守孝三年,但是大楚的形势容不得他尽孝心。众人望着他,只见他上下嘴唇一动:“卫岚之子,卫益。” 此言一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想这齐晏平平时不说话,倒是关键时刻胆子大,连卫岚的名字也敢在帝君面前提起。 李道恒盯着他好久,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越看越觉得和齐方瑾长得像,又想起他多年前把女儿许给北魏的事,差点就要说他早已和颜俞串通好了要把安南拱手相让,却又听他道:“卫益自小在军营中长大,深受其父浸染,熟谙兵法,骑射了得,后在李将军手下学习,李将军亦多次称赞其有先父遗风,帝君或可一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少人都已经做好了跟他撇清关系的打算,省得被帝君误伤。 李道恒没有羞愧之心,无论卫岚还是李定捷,再怎么样也是大楚的人,杀了就杀了,他要是不高兴,这会连卫益也可以杀。 又是一片寂静。 朝臣们一边揣摩着帝君的想法,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反对,这尴尬的气氛中,几乎所有人都看见日晷在无声地宣示时间的流淌。 “宣卫益。” 这朝中许多人没有见过卫益,甚至连卫岚也没见过,但是卫益出现时,殿堂中仍是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声——这才是一个将领应该有的模样!见识过卫岚的人更是惊讶,卫益跟他父亲实在太像了,尤其是穿着铠甲,在帝君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问安的时候,那神情,那说话的语调,简直一模一样。 李道恒已经忘记了他当年为什么要弄死卫岚,大概是卫岚多次表示看不起他,又在先帝面前禀告他强抢良家妇女一类的事,那时他正想着给自己立立威,所以就拿卫岚开了刀。 如今看到卫益的脸,还是一样讨厌。李道恒强迫自己压下不适的感觉:“你就是卫益?” “是,臣乃卫岚之子,卫益。”多年过去,卫益已经脱净身上孩子的气息,说话中气十足,四平八稳,没有丝毫畏惧或谄媚之态,怪不得李定捷说他有先父遗风。 大臣们看着卫益的模样,心中升起些许希望,想着也许卫益不仅能守住安南,还能夺回其他城池,他们也就不必当亡国之臣了。 “李将军生前多次向予举荐你,说你堪当大任,如今蜀军临城,你可退去敌军,守得安南无虞?” 第160页 “臣不敢夸口,但必定全力以赴。” 众朝臣不住在心里称赞,卫家果然几代忠良,卫益能不计前嫌顾全大局,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李道恒百般不愿起用卫益,当年气势汹汹地杀了卫氏一族,如今反要求着卫氏后人救他,真是自己煞自己的威风。可要怪,也只能怪这地大物博人才辈出的大楚竟无一人可令他仰仗。李道恒一脸被苍蝇卡住喉咙的表情,于是匆匆交代了守城事宜由他全权负责,让人退下了。 蜀军一到,颜俞就催着赵飞衡赶紧把周围几座城给打下来,以防止附近的城池支援武力和粮草,但是赵飞衡不以为意:“南楚还有人可用吗?” “你别太得意了,即使没了李定捷,安南也绝不会好打。” 赵飞衡派军从安南东西两路进发,共收了四座城池,只要把安南背后那座城收了,安南就成孤城了。 就在这个夜晚,一直顺利无比的蜀军却是遭遇了突袭,几百人在睡梦之中被一支十来人的小队杀得片甲不留,而大军是在粮仓起火后才反应过来的。 “他奶奶的,”赵飞衡忍不住骂道,“好不容易囤点粮,还被烧了。” 颜俞却是松了一口气,会烧粮的,不是徐谦。“别骂了,还好别的城里还有粮,只要安南城里讨不了好就行,守住这里,截断他们所有退路,若是明日有人叫战,一律不准应。” 第二日果不其然,南楚派了人到蜀军阵前叫战,但是颜俞叮嘱过不能应,赵飞衡不敢妄动,只由着他们喊,反正他们不敢直接打,就当作是让他们泄泄愤吧。 但是士兵的情绪终究是起了点变化,私下里都讨论着今年还能不能回家过年,原本就说来打安南的,现在人家叫都不敢应,还怕了他们了?要是怕又何必来? 颜俞对此不置一词,只保证说今年一定会让所有士兵回家过年,只字不提打安南的事。 “俞儿这是何意?”连魏渊也看不明白了。 “我怀疑守城的人换了,我们打了这么多城,没有一座城是这样守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不想轻易让将士们送命。” 颜俞心思敏锐不是一天两天了,魏渊相信他,却又担心:“若是明天,南楚仍是这般叫阵呢?” “那就说明,他们比我们更着急。” 实则卫益出的也是下策,他接管了安南的守城任务,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粮草,结果发现治粟内史连年虚报,早就是寅吃卯粮,剩余的粮草根本不足以应付全城士兵和百姓熬过这个冬天,于是他便打算从周围的城池把粮草运过来,没想到周围都已经尽归蜀所有,安南几成孤城。 最后一座城的粮草他们也不可能运回来,他便只能赌,一把烧了粮仓,又天天派人去叫战,若是蜀军打,他便有机会赢,若是不打,那就消磨他们的士气。 可也不知怎的,蜀军却是铁桶一个,叫也叫不动,反倒是去叫战的人先泄了气。 “这么瞎叫唤有什么用啊?蜀军哑巴一个,直接打得了!” “就是,叫得口干舌燥,有什么意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 “定安啊,南楚的嗓子都喊哑了,我们什么时候打呀?”赵飞衡愁眉苦脸,这一入冬可就不好打了,人都活动不开。 颜俞颇为淡定:“知道他们每天什么时辰叫战的了?” “辰时啊!” “那就明日辰时之前攻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赵飞衡很是兴奋,马上跑去让士兵们做好准备,但是卫益也是天天等着他们来攻城,卯时初刻远远看见了人,弓箭手和投石机就开始发力,蜀军还未接近城门就死了一大片,利箭不断飞来,石头接连砸下,士兵们畏缩着不敢前行,赵飞衡担心这样下去,士气都要丧尽,只得下令退兵。 “那守城的人还真是坚韧,这么久都如此警戒。”颜俞确定,他碰上了一个新的对手。 赵飞衡才不想管那个守城的人如何:“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我们要比他们更耐心,安南成了孤城,旨令传不出去,粮草运不进来,终究是会恐慌的。” “你可答应了会让士兵们回去过年的。” “翼之,别人可以不相信我,你不行。” 徐谦知道蜀军就在外头,也许魏渊和颜俞也在,也知道安南粮草不足,即使蜀军暂时不敢来犯,他们也挺不过去。但是他的心中不敢有希望,不敢希望输,也不敢希望赢,一颗心仿佛死水一般。 时节已是孟冬,天气渐寒,北风愈急,今年的安南会有梅花和大雪,也会有多年不见的故人,但不会再有徐谦和颜俞。 安南城内别说准备过冬,连饭都快要吃不上了。卫益下令削减了军中每日食粮,朝廷也减少了给百姓的放粮,开始有百姓骚动不安,齐晏平弹劾治粟内史虚报粮食数目,又不及时放粮,导致百姓怨怼,治粟内史只说了一句:“若是按照之前的数目放粮,那帝君和各位大人可都过不上年了。” 就这么一句,整个殿堂便都哑巴了,李道恒更是不以为意,挥挥手道:“就这样,别管那些贱民,实在不行,杀两个人就太平了。” 齐晏平张了张嘴,却被林广抢了先:“帝君圣断!” 仲冬之时,高陵城内终于打光了所有能打的将领,魏南甫不得不亲自出战,项起见着了他,也知道这无止尽的车轮战到了尽头,说:“除了你,没人了?” 第161页 “胡说!我北魏人数众多,高陵城内十几万人口,怎会没人?”魏南甫不知道怎么的,竟觉得自己有点像当年的赵飞衡了,只可惜,整整一个寒秋过去,赵飞衡没有来救他。 项起从前与他共事,知道他不经打,甚至没把他放在眼里:“别打了,你投降吧,我不杀你们!” 魏南甫自然知道如今投降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少,但是他顽抗这么久,不是为了投降的,当即挥枪策马,朝项起奔驰而去! 飞蛾扑火一般的阵势,令人痛惜不已,只可惜战场上从不讲这个。 项起轻叹一声,同样提枪迎战,长枪相撞,铿然作响,震得将士们耳朵发麻! 不过十来个回合,魏南甫的战衣上便血迹斑斑,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一个劲地往前冲。魏军不忍再看,一个个低下了头,默默等待着死亡的命运降临。 长枪刺破战衣,直朝胸膛捅入,顿时鲜血喷涌,魏南甫在故乡干燥的风里,触到了自己滚烫得可以抵御寒气的热血,口腔内一阵铁锈的腥味,而后眼前渐渐模糊,身体再控制不住,跌下马去! 项起还能记得那一年他与自己比武时憨厚又竭尽全力的模样,随后,那张脸便蒙上了薄薄的灰尘,混合着横流的血,满面污浊。 长枪“锵”一声,像魏南甫最后的誓言。 晋军叫嚣起来:“魏军将领已死!快快投降!” “杀进高陵!” 项起由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士兵们在这里熬了几个月,这会是怎么也呆不住了。项起掉转马头,下令攻入高陵,活捉魏方。 今年年初以来,秦文隅便常常进出秦正武的书房,进步颇快,秦正武十分欣喜,有时与狄行议事也不避开他。 东晋进攻北魏,捷报频传,唯有高陵受阻,如今项起终于攻入高陵,秦正武异常欣喜,反倒夸起人来了:“这魏南甫倒是突然硬气了,予以前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只觉十分蠢笨,没想到比他父王还能扛事些!” 秦文隅不知父亲如何想,他却是真心敬佩魏南甫的,堂堂男儿,自当为家国而死! 狄行一听,立即谄媚地笑了:“只可惜硬气得太晚了,攻下高陵实在费了项将军好一番功夫,况且魏王早已转移到宁成,看来还是打算负隅顽抗,若是剩余的城池都这般,恐怕损耗过多。” “依狄卿之见,该当如何?” “臣想,魏南甫已经把所有的将领打光了,到宁成应该没有太大阻力,不如攻入后一举屠城,一来宁成中还有魏王和随行的贵族,可斩草除根,二来可震慑别的城池,迅速消灭北魏残余势力,一举两得。” 秦文隅心中一震,他屡次在狄行口中听到些阴险狡诈没有人性的策略,对他十分害怕,可偏偏父亲对这个人言听计从,自己又说不上话,当即一阵恐慌,只想立刻跑回去找冯凌,又盼着父亲会摇头拒绝。 可是,秦正武想了片刻,竟点点头:“就照狄卿说的办。” 狄行十分得意,却也不显露,他如今深得秦正武信任,比之颜俞来前有过之无不及,便更加卖力地给秦正武出主意:“帝君,听闻蜀军在安南也是久攻不下,但南楚灭亡是毫无疑问之事,不如趁此机会令他们两败俱伤。” “这又是怎么说?” 狄行露出了熟悉的阴惨惨的笑:“蜀相魏渊的家人还在高陵,这消息可绝不能浪费了。” 秦文隅猛然打了一个冷颤,动静颇大,秦正武转头看他:“怎么了?” 秦文隅嘴唇都白了,却只是低着头:“儿臣无事。” 冯凌正从书房中出来,便撞上急急忙忙跑来的秦文隅,一头撞进他怀里,好似后面有鬼追他一般,冯凌笑了:“太子这又是怎么了?” “父亲,不,是狄相,”秦文隅跑急了,大口大口喘着气,连话都说不成一句,“他说,要屠城。” 冯凌眉头一皱,问:“屠什么城?” “宁成。” “什么?”冯凌眼前一花,宁成有数万百姓,还有他的映游姐姐,狄行怎么能传这样的令?冯凌拉开秦文隅,“太子此话可当真?” 哪能不当真?秦文隅缓过一口气,才知道害怕,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整个人一抽一抽地哭。 冯凌蹲下来,给他擦了擦眼泪:“太子,别慌,告诉先生,你从哪儿听到的?” “是狄相说的,”秦文玉抽噎着,“父亲已经答应了。” 冯凌脑中一片空白,双手忽然失去了力气一般垂落在他肩上:“发令了?” 秦文隅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点了点头。 “太子这几日自己习书,臣须得去宁成一趟!” 因着高陵是国都,项起花了几日时间处理事情,心中还计算着,若照这样的速度,恐怕得来年仲夏才能收拾完北魏。如今腊月快要来临,他要在今年结束之前抓住魏王,当即便动身领兵前往宁成。 宁成跟高陵比起来更好打,何况北魏已无人可用,项起没想到他还能接到帝君的诏令,就在快到宁成的时候,屠城令大大点燃了晋军的激情,他们憋了好几个月,如今能痛痛快快地杀人了,哪能不开心?当即便整齐划一地催促着:“屠尽宁成!踏平北魏!屠尽宁成!踏平北魏!” 与此同时,蜀军探子来报安南城内粮草已不足,颜俞才安排了二轮攻城,没想到再次失败,这跟他的预计相差甚远,连魏渊也隐隐不安起来,直到薛青竹前来:“公子,守城将领是卫益。” 第162页 颜俞猛地站起:“李道恒起用了卫益?!” 卫益这名字魏渊不熟,但是打仗厉害又是姓卫的,难免要跟当年的卫岚联系在一起。“俞儿可还有法子?” 颜俞坐至案前:“姑且一试。” 眼看着颜俞提笔写字,魏渊遣退了帐内的人,走过去轻声道:“还好你与兄长的关系无人知晓,否则,兄长如今在城内就危险了。” 颜俞笔一顿,不敢往深处想,尽力摒除一切杂念,专心写信。 其实颜俞有别的办法,他大可像离间李道恒和李定捷一样,在城中散布谣言,说他与卫益是旧交,卫益对自己一家被陷之事耿耿于怀,至今未曾放下,根本不愿意为帝君守城。但是听到卫益这个名字的时候,颜俞就不忍心了,虽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卫益会愿意为那个曾杀死了他父亲与祖父的昏君披上战袍,但是他感受到了卫益的心,即使父亲与祖父死不瞑目,他也仍然,抱着微弱的希望,要为卫家加上忠君之名。 卫家到他,就只剩一个人了,若不能为南楚战死,他无颜面对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现涨收藏了,双更!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卢照邻) 次日,蜀军没有攻城,南楚也没有叫战,赵飞衡一人来到城下,说要见卫将军一面,请他出城。城墙上的士兵们赶紧去禀报,卫益不知对方是何来意,但是这个时候,蜀军耗得起士气,他耗不起,便披上战甲,单独骑马出城。 “卫将军果然英雄少年,胆量过人。” 卫益保持着警惕:“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赵将军单独叫我前来,总不是为了奉承的。” “自然不是,只是我军军师是你的故人,特地叫我送来一封信。” “我不记得我在蜀中有故人。” 赵飞衡笑了:“应该说,只有蜀中有你的故人了,你的亲姑姑卫氏正是我嫂嫂,你与我蜀中王上是表兄弟。我虽未见过你,也不至于六亲不认到这地步。” 卫益先是一惊,怀疑他在诓骗自己,可又想起来,小时候父亲似乎说过这事,一时分不清真假,倒也没话回他。 “放心吧,我不是来攀关系的,我这军师说,卫将军是忠肝义胆光明磊落之人,定然记得他。”赵飞衡说罢,竟是翻身下马,徒步朝卫益走来。 卫益心中飞快闪过各种想法,或许他可以趁现在杀了赵飞衡,蜀军群龙无首,安南之危定然能解。 犹豫之间,赵飞衡已来到他跟前,伸手递出一封信,字迹颇为熟悉:“信,拿着,你若是现在杀了我,定然会落个不义之名,那时候可不要怪我军师用下作手段攻破安南了。” 卫益终究年轻,心思被窥破,竟是无地自容,沉默着接了信,便回去了。 “卫将军,若你还记得令尊蒙冤那年,曾有一封由齐宅送至卫府的信,那便是我了。”颜俞写这封信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对卫益的同情,到今日还有后续。 “天下大乱百年,民不聊生,当日颜俞离楚入蜀,便是为求一明君,匡扶天下。我亦知卫将军必定看不上颜俞此等叛臣贼子之行,只是一颗忠君之心固然可贵,可若没有用在对的人身上,也不过徒添杀戮。” “南楚帝君李道恒一生荒淫无耻,自私自利,前有卫氏无辜蒙冤,后有关将军惨遭夺妻,再有李将军曝尸荒野,更不必说兵发东晋强取四城,这些事情桩桩件件,你一问便知,我不再多言,若你有心,可去问问守城的士兵,有多少是真心守城的。” “今日蜀国灭楚,已是不可扭转之事,纵然卫将军用兵如神,但四周已成包围之势,安南孤城一座,城内粮草不足,即使士兵坚持守城,卫将军可忍心见城中百姓因无粮草而死?” “颜俞解你忠君之心,更明白卫家历代忠名,压至你一人肩头,安南是你故园,南楚是你归属,我不敢开口要你降敌,哪怕你降,我未必敢受。” “颜俞更自知不如卫将军,今日来信,不过盼卫将军体恤百姓,允许已无粮草的百姓出城,颜俞自当提供粮食,保百姓无虞。战争,乃不义之事,望卫将军勿要伤及百姓。” 若是别人的信,卫益定要破口大骂,但是偏偏是颜俞的,是那个在他孤独无助,无人可依的时候唯一送给过他一封信的人,他读完信,心头一阵激荡,却又不断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敌军的破城之际,他绝不可轻易动摇。 想是这么想,卫益还是忍不住到军营里巡视了一番,他不怕颜俞的花言巧语,却怕信中的内容是真,卫益清楚,他减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士兵们情况不如前番良好是肯定的,但他没想到,士兵们已经面黄肌瘦,动作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劲儿,更不要说城中的百姓了。 他疑惑,更是震惊,叫来分粮的人一问,却是怒不可遏了。 分粮的人说:“上头每次都要从我们这里扣掉将近一半的粮,说是帝君大臣们还吃不饱,我们怎么能拿这么多?” 卫益愤怒之下,差点就想进宫去跟帝君陈述此事,但是忆及信中颜俞对他的评价,更有自己一直以来所蒙受的屈辱和忽视,再看看这大楚,陈述又有什么用?若不是帝君首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扣士兵的粮? 卫益闭上眼睛,甚至不敢再想城中的百姓已是什么模样。 第163页 他带着两个普通的士兵到城中大小街道走了一圈,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店铺还开着门,看上去冷冷清清,凄惶得不行。卫益站了许久,长长叹气,才终于见着一个大人抱着小孩匆匆往家里走,正想上前问一两句,却听怀里的小孩不住小声说道:“爹爹,我饿。” “我们回家再看看,家里还有粥。” 卫益迈出去的一只脚被钉在了原地,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对父女,直到他们萧瑟的背影消失在北风中。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听颜俞的,放百姓出城。 若是放了,城内必定人心浮动,也不用指望再打了。可不放,便真要饿殍遍野了。 “整个安南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是吗?”卫益问,声音在空荡的街上显得异常萧瑟冷清。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终是鼓起勇气说:“将军,早就是这样了。” 早就这样了。 卫益回到营中,没有着急下令,却是回了一封信给颜俞,问他是否真的会安顿好百姓。颜俞次日便回了信,信中详细说明了蜀军现在的余粮,让安南城所有百姓吃上半个月都不成问题。 项起对秦正武的诏令并没有太多意见,于是让士兵们休息几日后便收整队伍,前往攻城。宁成守城的士兵一见着浩浩荡荡的晋军如黑墙一般压过来,骇得面容发白,转身就逃:“快逃啊!晋军来了!” 晋军攻城几乎不费力气,巨大的圆木一下接一下,“砰砰砰”撞开了厚重的城门。眼看着城破了,项起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传令副将屠城,自己回去休息了。发了疯似的士兵冲进宁成,拔剑端枪,在城里大街小巷盘踞着,见人就杀,根本不分那是些什么人,宁成顿时一片哀嚎之声。 魏方在听闻晋军前来的时候就被人护送着要离开,只是身材肥硕,不好行动,这会正慌慌张张跑在路上,身后的人却是一声“呃啊——”便倒了下去,魏方一回头,只见那人已倒地,眼睛仍不可思议地睁得大大的,眼前几步之遥就是前来屠城的晋军。 魏方本以为自己一国之君,他们应该不会这样杀了自己,于是傻乎乎地让人来抓:“我是魏王,你们不能杀我,你们带我去见晋王,不,是你们的帝······”魏方话没说完,腹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他低下头,原来是尖枪已捅破了身体,血液正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袍。 “杀的就是魏王!”那人手中长枪一转,几乎能听见魏方腹中内脏被搅动的闷响,再猛然拔出,魏方手指着他,嘴巴还动着,似乎要说话,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直挺挺地便朝后倒去。 “魏王已死!屠尽宁成!”那士兵挥舞着长枪叫喊,后头的士兵听见了,士气更盛,如猛兽出笼一般分头窜进了宁成各处。 唐元今天到了郎中令林广的宅邸,他平日与林广往来甚少,不知为何林广会找上自己。林广在厅里备了酒菜,丰盛程度与平日宴饮并无区别,根本看不出城中士兵与百姓正在忍饥挨饿的迹象。 虽然自围城以来,唐元的菜粮也没少过,但是总感觉良心上过不去,便每日减了一个肉食,这会看着林广的吃食,心中微微有些不安,问:“不知郎中令邀我前来是有何事?” 林广不着急,亲自斟酒请他喝:“小小宴席,不成敬意,确有事请唐相相助。” “你这可不是小小宴席了吧?” 林广笑了几声:“承蒙帝君错爱,令我官至郎中令,每天还能吃饱喝足,没有冻馁之患。” 唐元也跟着尴尬地笑,今天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听他对帝君感激涕零:“多谢郎中令招待,只是我从家中出来,已用过饭,有话,郎中令只说便是。” “唐相是爽快人,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南楚的境况你我有目共睹,即使有卫益,也撑不了多久,难道唐相打算在这城里等死吗?” 唐元心中震惊,难不成林广已经打算叛逃了? “我也不瞒唐相,即使今日你离开之后便去帝君面前告发我,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说句大不敬的,帝君如今也是他人俎上鱼肉,可我却不想一同任人宰杀。” “不知郎中令有何打算?”唐元很快镇定下来,他虽没有林广这么大胆,敢把这样的想法袒露在他人面前,但也确实打算过要离开安南。 “自然是打算离开安南,仗很快就会打起来,到时候场面一片混乱,换上寻常衣服扮作百姓出城去,定然还有活路,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只是,”唐元笑了笑,“郎中令为何特意告知我呢?你自己逃不是更快吗?我可不记得我与郎中令有何过命之交,值得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拉我一把。” “现在没有,以后可以有。”林广也笑,笑得轻蔑又阴森,“这个天下已经大乱,想当年,东晋是个什么东西,封疆的时候不过几座城,如今竟也雄霸一方,秦正武竟还称帝了!若是他秦正武可以,你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铛——”酒觚磕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唐元着实被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想逃而已,林广竟然连称帝都想上了:“郎中令,帝君尚在,你这是要造反吗?”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乐婉) “我说了,帝君已经是他人俎上鱼肉,你真的以为他能逃过这一劫吗?蜀中是狠了心要灭大楚,我们何必当个陪葬的?帝君若是陨落,我们保有一命,尚可为他报仇,光复大楚,又怎么能说是造反呢?只不过既保全自己,又剿灭叛贼,两全之计罢了。” 第164页 说得好听,哪有贼人说自己是贼的?唐元心中不屑,只想着若是仗打起来,自己跑就是了,断不可与此等人有来往,否则多年后史书上再给他安上叛贼之名,他还嫌自己玷污了这个姓氏。 “唐相有才,不如助我,来日荣华富贵绝不在今日之下。” 唐元没猜错,林广就是要招揽自己。“多谢郎中令抬爱,只是在下不才,实不能辅佐郎中令,还请另寻高才。”说罢便要走,却被林广一声喝住:“唐相且慢!难不成唐相对我所说没有半分心动?”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恐怕无福消受郎中令的荣华富贵。” “哼,唐相这会装起清高来了,你我不过是一样的人,再说了,难道唐相以为我这府邸跟外面的大街小巷一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唐元还欲说话,门却突然被打开,匆匆忙忙进来一个下人,慌慌张张道:“大人,城门开了!” 躲在家中的宁成百姓从窗户望出去,亲眼见到晋军杀人的惨状,那些士兵面无表情,杀人如同切菜,刀剑挥舞时好似没有心,不知道怜悯也不懂得慈悲,只有“啊——”的一声惨叫,血猛然溅到原本干净的街道上,还能听见“嘭”的巨响,不多时,街道便已全部被晋军占领,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并无人理会,血迹斑斑,血腥气更是飘进了周围的房子里。 “娘亲,我害怕。”房中的小孩小声哭了起来,他虽未亲眼看见晋军杀人,可是听见外面接连不断的惨叫,他好似能感觉到,连哭也不敢大声哭。 被唤作“娘亲”的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尽全力仍是止不住瑟瑟发抖:“别怕,娘亲在这,千万别出声。” 躲在房中的人无一不这么想,只要不出声,就能等到外面的晋军撤走,也许他们只是现在上了头,等晚些时候就不会杀人了,可是外头的晋军却三三两两踹开了各家各户的木门,“梆梆”几声干脆利落的响声,带来房外干冷凛冽的北风,呜呜作响,好似死神到来。 晋军搜索房子也经验十足,门后,床下,箱柜,各处能藏人的地方都用刀枪一一捅过,猛然掀开一个地窖的入口,一束光照进漆黑的的地底,光明与黑暗的分界划开一道笔直的线,如刀一般直劈下来,映出半张惊慌失措的脸。 “哇——”小孩一下哭出了声,吓得肝胆俱裂。 “求求你们,别杀他,他还小,他才五岁,求求你们行行好!”女子涕泪齐下地哀求,可是晋军只听了两句,便长枪刺入,哭声和求饶声戛然而止。 不消片刻,整座房子便如同死神扫过。 离城门尚远的地方还未被晋军占领,百姓们慌张不已收拾东西要逃,可是一往城门方向便遇上了晋军,再往回跑已是来不及,还没害怕完命就没了。 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杀,宁成的人们虽是手无寸铁,亦愤怒不住,十来个人空着手就上前去跟晋军扭打起来,男子们看了这样的景象,再也忍不住,既然都得死,那也不能便宜了晋军! “快跑啊!” 趁着男人们暂且阻住了晋军,女人孩子们都赶紧往外跑,生怕等会更多的晋军来了,跑也跑不掉。但是没有一个人能顺利到城门,城门处涌进了越来越多的晋军,宁成的百姓纷纷死在逃命的路上。 更多的百姓选择了往城门的反方向逃,在心里存着一丝希望,想从高高的城墙翻出去,能保住一命也不错。一路上跌跌撞撞,被踩死的就有好几个,哭喊声斥骂声不绝于耳。 “滚开!” “赶紧跑啊!” “我的行李!啊呀!” 颜俞今晨传令,安南城门会打开半日放百姓出城,蜀军不得趁机攻城,从安南出来的百姓,不仅不能伤害,还要给粮,安置妥当。 蜀军对此十分不解,但仍是相信颜俞和赵飞衡,早早准备好了几处分粮的地方,还分了一万人出来准备护送百姓到附近的城池去安置。他们打下的那几座城都有空房子,可让百姓暂且住在那,等仗打完了再回安南。 城门一打开,城里的百姓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出,铺天盖地的气势比战场还要厉害些,好在赵飞衡早有布置,先让士兵们围成人墙拦住百姓,再要求他们排好队,不要抢。别看人是饿的,抢粮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大家不要挤,每个人都会有粮食!”领队的小将扯开嗓子喊着,但百姓们呼喊的声音像浪潮一般,一波接一波,他的声音只能露出去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大家不要着急,我们有足够的粮食!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颜俞在后头远远看着,着实惊讶:“我没有想到,情况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 “你也不在城中,又怎么能清楚地知道呢?”魏渊安慰道,“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也会很快见到兄长。” “兄长”这两个字在颜俞心头撩起一阵不该有的颤动,他强压下自己的情绪,说:“先安顿百姓吧。” 安南城里消息传得很快,第一批百姓出城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消息了,甚至不少官员都在收拾东西准备一同离开,林广更是要把唐元绑了一起带走。 “大人,这样会不会引起怀疑?”下人问道,唐元这会已经被堵住了嘴,绑住了双手,他是个文人,即使是最简单的绑法,也挣脱不了。 林广换上日常的衣服,又装了些值钱的东西,吩咐道:“把他脸蒙上,一出城我们就往西跑,人那么多,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要是有人问,就说得了病,会传染!” 第165页 林广有妻妾三人,子女四个,但是人太多他带不走,只能把正妻和嫡子带走,剩下的就让他们自求多福了,一时之间整座宅邸哭喊声不停,像是死了人正哭丧。 想出城的不仅是百姓和官员,更有普通士兵,他们也吃不饱穿不暖,这仗又打不赢,留下来做什么呢?因而看百姓一波接一波地冲出城门,心中也起了别样的心思,立即跑去换下战袍,准备混在人群中出去。 卫益早下过令,只有百姓能出城,士兵定要死守安南,但他不知道,即使随便盘查,也抓住了几十个畏畏缩缩的底层士兵,他愤怒不过,只得抓出一人,当众挥剑斩首:“士兵若胆敢出城,如同此人!” 脖颈的热血如同滚烫的美酒,猛地泼洒一地,那些被抓住的士兵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出城的心思也暂且收住了,但同时,也再没有了守城的想法。 卫益忽然累了,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升上心头,却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安南,大楚,都守不住了。 齐宅里童子也在劝徐谦离开:“公子,安南城都快跑光了,内城都跑出了不少人,我们也赶紧走吧。” 外头是震天的叫喊声和跑动声,仿佛大地都在颤动,徐谦自然知道可以走,但他只是站在前院里,望着那株新栽的梅花,淡淡地说:“今年安南还没有下雪。” “公子!”童子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催他,“这安南城,是守不住了,您不走,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徐谦转过头,说:“你吩咐下去,宅里的童子想走的现在就走,趁着城开,蜀军不会杀百姓。但我要留下,若是我走了,就没有人守安南了。” 童子想,这大官老爷都不守城,哪轮得到你这个整天在这里看花看天的啊?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便跑走了。 赵飞衡骑在马上,看着从安南城里出来的百姓,一般穿着比较华贵或是行为比较诡异的他都会叫人去盘查一番,结果半日下来,竟抓住了不少大楚的官员。赵飞衡嗤笑道:“就你们这个样子,大楚不灭才是有鬼!” 那些被绑了丢在营帐中的官员面面相觑,明明早些时候在朝中相见时,对方还义愤填膺地怒骂蜀军或是高风亮节地保证要跟大楚共存亡,可一转眼,就都成了别人刀下瑟瑟发抖的阶下囚,士兵问道:“将军,这些人怎么处置?” 赵飞衡还没说话,求饶声便响成一片。 “将军,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求将军饶我一命!” “我可助蜀军攻破安南,将军别杀我!” “将军放过我们吧,我不是什么官员,就是普通百姓!” “别说了!”赵飞衡怒吼,“先关着,我问过定安再说。” 赵飞衡忙得很,没空和他们打嘴炮,十来万百姓出城,很容易发生踩踏和混乱,他须得照看着些,可实际上,出城的人这么多,他就一双眼睛,免不了有看漏的,还得靠底下的人做事。 ☆、三千宫女看花处,人尽台崩花自开(陈羽) “你们几个,去把那一家人拦下来。” 也不怪林广被拦,他的衣物,即使是平时穿的,也华贵异常,跟普通百姓身上既暗淡又破旧的衣服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在人群里扎眼得很,又带了一个蒙面的人,哪能不奇怪呢? 林广是擅长跟这些底层小兵卒打交道的,他当年不也这样上来的么?被抓了也不紧张,只赔着笑,掏出几颗珍珠往他手里塞:“您行行好,放我们走,我们自己有粮,不要你们的粮食。” 几个小兵围一块儿,那几颗珍珠就在其中一人的手里发着烫,几乎把他们的眼睛都扎伤。不过一瞬,那珍珠便被收了起来,小兵们惋惜不已,但手握珍珠的明显要机灵些,知道这是大户,不能便宜了他,当即朝向林广后头扬了扬下巴:“面巾扯下!” “别!”林广刚一开口,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安南城内,飞扬跋扈是不行的,还得低头哈腰,“我这哥哥前几天患了病,要传染的,还是别看了吧。” 这些说辞八百年前就用烂了,小兵走上两步,抬手就要扯开面巾,林广恨不得直接动手撂倒对方,只苦于敌众我寡,动手实在没有胜算,要是惊动了管事的,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心一横,手往怀里一掏:“且慢!” 宁成军的府邸离城门很远,魏致送魏方出了府邸,便立刻让妻儿们快跑,妻子还打算收拾行李,魏致推着她:“别收拾了,来不及了!你跟落蝶带着孩子先走,我去叫他们母子俩。” 婢女扶着夫人一路小跑着进了魏落蝶的房间,手脚并用地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拖着魏落蝶就要走,魏落蝶却不动,神色平静,说:“嫂嫂先走,落蝶随后就来。” “你还要干什么呀?”嫂嫂哭哭啼啼,“你哥哥已经被困在蜀都了,要是你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哥哥交代?” “嫂嫂别担心,”魏落蝶淡定地安慰着她,“落蝶只是收拾些平时要用的物品,很快就会追上。”转头看向婢女,“路上一定要照顾好嫂嫂。” 婢女点了点头,搀着夫人小心地离开了,口中又不住安慰:“夫人别伤心,定会平安无事的。” 魏落蝶眼看着嫂嫂走远,又看向外头阴沉的天空,光线几乎被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明明是白天,却仿佛傍晚一般。远处已传来了隐隐的尖叫声,晋军渐渐杀过来了。魏落蝶知道,晋军下令屠城,先跑后跑都是一个死,说什么逃命,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只是,可惜啊! 第166页 她走到妆台前,缓缓拿起了一把剪刀,自言自语着:“兄长,此生不能与你相伴,落蝶还要许你来生。”说罢,便将刀尖朝向自己,稳稳将剪刀插进了腹部,刺痛感传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好痛,比她想象中还要痛,原来她也不是那么勇敢。手上粘糊糊的,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沾了血,但她不害怕死,她只是笑着,伸手握住了眼前并不真实存在的颜俞。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呢?魏落蝶还能想起她初次见到颜俞的那个午后,阳光顶好,他的乌发束在脑后,一双眼睛瞧过来,里头就是藏着情的,但是她等了一生,也没有等到那份情。 后来颜俞并相三国,她还跟嫂嫂炫耀,说自己眼光多么好,一眼就看中了个当世无双的人,嫂嫂笑她不知羞,她也不管,终日想着将来要嫁给颜俞。 兄嫂其实为她说过很多次亲,但是都没有成功,她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 至死,也是要念着颜俞的。 魏致其实不怕死,但是他不愿意让魏氏这一脉绝后,当年魏渊向他求救,他虽有理,过后仍后悔不已,下定决心定要好好照顾齐映游母女,若是今日他们出了什么差池,他死了也没法交代。 “映游,晋军就要杀进来了,你快带着洋儿走吧。” 齐映游迈着小碎步往门口跑,她早就知道宁成会破,只问:“嫂嫂呢?” “我已经让你嫂嫂和落蝶先走了,洋儿呢?快叫他出来,我们也赶紧走。” 魏洋在房里听着魏致颤抖的声音,又提到自己,便飞跑出来,抱住了魏致。 晋军已经冲杀进来,几人都隐隐听见了刀剑乱鸣,魏致一咬牙,说:“我拖住他们,你赶紧带着洋儿从后门走,去蜀都找渊儿!” 齐映游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想去收拾行李了,但是魏致两鬓已苍白,抱着魏洋的手青筋凸起。他是魏渊的亲兄长,魏洋的伯父,在魏渊不在的日子里,是他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齐映游想,不能丢下兄长,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已传来哄叫声:“搜!” “快!”魏致还在垂死挣扎,推着齐映游和魏洋走,魏洋察觉到了什么,慌乱之中哭了起来:“娘亲!” 齐映游先是一慌,知道来不及了,却是立即镇定下来。她抱着魏洋温声道:“洋儿别怕,你父亲常说生死有命,如今命便来了。” 魏致皱着眉头,眼中积着泪水,还想说些什么,几名士兵已冲了进来:“还想逃?今日宁成一个都走不了!” 眼看着魏致要求情,齐映游放下魏洋,抓住魏致的手,阻止了他。他一生虽无成就,但是至少有身份有封地,从未做过此等向人低头哈腰的事。“兄长别怕,映游既是魏家的人,自然不会在此求苟活,今日生死在天,必不求饶!” 李道恒昨日在后宫嬉闹了一整天,谁也不敢把卫益开城门的事情告诉他,生怕扰了他的好心情,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李道恒直到今日早朝,发现殿堂下的大臣少了几乎一半,才问:“人都去哪儿了?连唐元和林广都没来,难不成是饿得走不了了?” 一时之间没人敢答话,李道恒随手指了个老头子,老头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回,回帝君,臣也不知。” 李道恒真是烦透了,直接问道:“昨天城中可出了什么事?” “昨日······”老头左右瞥了几眼,盼着有人给他解个围,可是这些人昨天忍着不走已是良心发现,如今当然是各扫门前雪。 沉默好一阵,眼看着李道恒又要发脾气,齐晏平往前迈了一步:“启禀帝君,昨日卫将军打开城门,允许百姓出城,想必有些朝臣也跟着走了。” 李道恒闻言,猛然大怒:“卫益好大的胆子!谁给他的权利开城门!” 殿下“哗啦啦”跪了一片,连个站着的人都没有了。齐晏平说:“帝君息怒!卫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城中百姓无粮甚久,已有饥荒之兆,卫将军不过是体念百姓,实在无可厚非。况且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退兵啊!” “哼,予要问罪还看时间?来人,传令下去,”李道恒面容冷酷,“卫益抗命不遵,私开城门,斩首示众,首级悬挂城门三日。” 朝堂上下顿时一片冰冷,齐晏平继续说:“帝君,如今城内无人可用,杀卫益无异于自毁长城,帝君三思!” 因着朝堂上人少了很多,平日不言不语的齐晏平此时说起话来却是掷地有声,如刀剑相鸣。 “齐晏平,”李道恒正是气头上,“你这么舍不得他,那就陪着他去吧。” 卫益跪地听完帝君诏令的时候,竟也不觉愤怒,他好似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像他的父亲一样,连死,都不能死在战场上。 他安静接过诏书,最后深深地望了安南城一眼,他想,或许是没有遗憾了,虽然这个天下就要易主,但是他曾为他的家园奋战过一段时日,他已经竭尽所能,保全了安南的百姓,即使在地下见到父亲,他也是无愧于心的。 楚军原本就已军心溃散,如今看着卫益被斩首,心中除去一点恐惧,再无别的波澜,不少人知道他们也会死,死在这里和死在蜀军的刀剑之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卫益的首级被挂在城门上,不仅连楚军,就连远远看见的蜀军也吓了一跳。 第167页 这些日子,蜀军没有忙着攻城,十几万的百姓要安顿,士兵们也不敢懈怠,颜俞说过,统一天下,最重要的不是攻城略池,是民心所向。 士兵们原本还在想,待安顿完这些百姓,他们赶紧把安南攻下来,若是快马加鞭,还能回家过年。其实当他们看见安南城中出来的百姓时,已经没有那么想要回家了,他们还能吃饱穿暖,他们的家人还在家里平平安安,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卫益会死得这么快,而且不是死在任何一个蜀军手里。 颜俞听完探子回报的消息,眼前发黑,手脚瘫软:“是我,杀了卫益。” “俞儿,切不可这么想。从你要介入这个世道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死人,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正因如此,当初魏渊才一直避世,只可惜,世事弄人,他一只脚踩了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颜俞闭上眼睛,他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去做什么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梦中或可回到十年前的安南。但是他知道谁都可以睡,唯独他不行,他只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说:“卫益一死,安南城内再无人可守,兄长可下令攻城。” 魏渊点点头,虽然实际的谋划都是颜俞在做,但他才是那个可以下命令的人:“再过些时日,安顿好百姓,便全力攻城。”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向子諲) 冯凌从小便不喜骑射,很少练习,那时齐方瑾不强求他学,他便乐得自在,如今才知道当年不该偷这样的懒。他连着策马几日,不眠不休,一路疾驰,仍是没能赶上阻止那道诏令。他到宁成的时候,晋军的屠城已进行了一日,几乎屠尽全城,只有最后一些残余。冯凌靠着记忆,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宁成君的宅邸,心中不断得重复着那一点“或许还来得及”的希望,却只看到士兵们乱糟糟地搜查的景象。 “人呢?这里的人呢?!”冯凌厉声质问。 士兵们虽不认得冯凌,但他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大晋的官服。一个士兵立刻上前:“回禀先生,依照狄相命令,已全部灭口。” 冯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全部灭口,他的映游姐姐,玄卿兄长的一家人,一个都没了?他狂奔了这么几天,就为了在刀口下给魏渊留点念想,可是太迟了,太迟了。 冯凌身形一晃,身旁的士兵赶紧扶住了他:“先生,我扶您去休息吧。” 冯凌站定,确定自己已回过神,便用力推开他:“别搜这里了,都出去,滚出去!” “先生有命,不必搜查,收队!”那士兵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先撤,省得在这里当受气包。 待得士兵们全部离开了,冯凌静静望着这座宅邸,依稀能看出原来清幽别致的模样。他的兄长,他的姐姐,都是这样的人,淡淡的,不争不抢,平静如潭水。但它已变了,竹枝被拦腰截断,断口处锋利如剑,遍地落叶与血迹,石壁添了斑驳的划痕,假山上还残留了一把断刀,北风卷过,呜呜低诉,像不敢出声的哽咽,他盼着映游姐姐袅袅婷婷地走来,向他笑,或者说点什么。 但是齐映游不会出现了,永远也不会了。 冯凌恍惚间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她的映游姐姐还与他一同住在齐宅里,他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和风,也记得映游姐姐亲手做的点心,软软糯糯,一回头,他的映游姐姐就嫁到北魏去了,出嫁的女子最美,红衣金钗,眉目如画,他在北魏的盛夏与映游姐姐挥手告别,从此再没有见过她。 冯凌走到里头,新鲜的血腥气直朝他鼻子扑来,他捂着口鼻,在书房和卧室转了一圈,找到一些书籍手稿,以及齐映游和魏渊生前用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箱子里,命人送回了永丰他的府邸中。 算是给魏渊留点东西吧。 “死者的尸体呢?”冯凌问。 被问到的士兵并不知他想做什么,呆呆回答:“已全部运送出城填埋了。” “这户人家,所有的尸体都给我找回来!” “这······”士兵想说,运出去的尸体少说也有几万,又有不断运送的,哪能这么容易找得到几具尸体?况且他也没见过这家人,谁知道这家人长什么样呀?正想推辞,却被冯凌狠狠瞪了一眼,只得道,“是!” 反正他也不会去找就是了。冯凌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用不着害怕他。 冯凌自然知道自己说话没什么用,他不是秦正武跟前的红人,甚至很少在朝中露面,现在想办点事简直难于上青天,只得问了填埋尸体的地方,自己过去找。 死尸须得及时填埋,否则容易出现瘟疫,士兵们不敢懈怠,冯凌出了城,远远便见着一处原本荒芜的平地,如今却是堆满了尸体,站满了正用力挥动铁锹铲子挖大坑的士兵,又有另一些士兵两两成对,一头一脚抬着尸体往大坑里丢。冯凌赶紧跑过去,迅速在尸体堆旁搜索起来。 项起听说了有个穿着大晋官服的年轻人在找尸体,心中奇怪,便过去看了眼,只见那人眉清目秀,很是文雅,甚至在一堆五大三粗的士兵里,显得有些孱弱。 “你是什么人?”项起不懂得客气,站他面前便问。 冯凌见过项起,立即站定,施施然朝他行礼:“项将军有礼,我乃文学侍从,太子师,冯凌。”冯凌原本不想说太子师的,仿佛故意拿身份来压人似的,只是这会,有这么个身份,事情会好办很多。 第168页 项起果然收敛了些,也随便朝他拱手:“太子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只是我有故人在宁成,想为他们收尸而已。”冯凌实话实说。 “什么样的故人?派人来找就是。” 冯凌知道项起说话定然管用,他这么问了,就是要帮自己的意思,便跟他说了齐映游一家的情况,只是他多年没见过齐映游,更是从没见过魏洋,描述得不甚清楚,项起只得多叫了些人把年龄相符的都找出来,又让冯凌先去休息。 冯凌几日未曾歇过,自然是累的,但是比起休息,他更想快些找到齐映游的尸体,于是便推辞了:“我一同在此处找,将军不必为我费心。” “行,你们几个,跟着一块儿找,听见没有?” 时间已到腊月中,蜀军仍有少数士兵等着颜俞发话让他们回家过年,再不回去,便来不及了。 就在士兵们十分焦虑的时候,赵飞衡远远看着如同一座死城的安南,终于平静发令:“攻城!” 这一日,安南飘起了小雪,蜀军冒着飞雪前进,却并不感觉寒冷。 城墙上卫益的首级已经被取下,守城的又换成了原来那个姓胡的将军,终日战战兢兢,有时候真盼着那把屠刀赶紧落了,也不愿意忍受等待的煎熬。这日听得城墙上的士兵来报,说是蜀军已大军来袭,他手一抖,洒了一觚刚热的酒:“死守!” 死守,都死了就不用守了。 蜀军架起云梯,楚军则射下弓箭,砸下石头,雪花混着滚烫的热血,一下便化作了水淌在士兵们脸上,顺着流进了脖子里,受伤士兵的惨叫在这严寒的天气中显得异常沉闷。尽管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伤,但是没人敢停下来发抖,一停便要殒命的,战鼓声、嚎叫声、长矛刺破铠甲尖枪捅破血肉的声音,隔着远远的距离隐隐传到蜀军的主帅帐中。 天气太冷了,颜俞想,似乎连打仗都是没有声音的。 小半日过去,薛青竹掀开帐帘进来:“魏相,公子。” “城破了?”颜俞想,这也太快了些。 薛青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说:“不是。” “那是何事?” 薛青竹心猛然跳了一下,魏渊很少直接问他问题,可为什么偏偏这一次是他直接问呢?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看薛青竹心不在焉的样子,颜俞笑道:“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是我经不得的。” “是,北魏的消息。” 颜俞竟也呆住了,他确实什么都经历过了,可是魏渊还没有,他有父母,妻儿,有家有国。颜俞预感到了那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便不再追问,魏渊却仍是一派平静,笑说:“说吧。” “东晋攻破高陵······” 他的国亡了,魏渊想,他贵为蜀相,却再也没有故国了。 “魏将军战死······” 国亡了,一国之将战死也是正常的。 “晋军攻入宁成······” 魏渊心中一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魏王已死,晋军,”薛青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魏渊的表情,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屠尽全城。” 魏渊合上了双眸。 连颜俞也是眼前一花,差点踢翻了帐内的小桌案,一时之间帐中寂静一片,外头传来的战鼓声好似晚夏天边的闷雷。 “魏相?公子?”薛青竹放轻了声音,试探般喊了两声。 还是颜俞先反应过来,挥手道:“你先出去。” 魏渊已呆了很久,仿佛外面并不是在打仗,颜俞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旁:“兄长。” “生往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既然世间不平,早些归去也无妨。”魏渊嘴唇微启,轻声道。 这些话若放到平日,魏渊还可以说得更淡然,只是他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其实他并不是完全这样想的,他舍不得齐映游和魏洋死,还有他的兄嫂和妹妹,他甚至有一瞬间对身边这个人起了些怨恨的感觉,如果当初他没有执意入蜀救俞儿······ 可是就算他没有入蜀又怎么样呢?他又阻止不了晋军屠城,不过徒添一条人命罢了。 可是,能跟他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啊! “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颜俞这么多年都没有完全接受魏渊的神神叨叨,他想,自己的一家人突然之间全死光了,人怎么会不伤心呢?他说这些话真的可以自我安慰吗? “兄长,你若是伤心······” “有什么可伤心的?”魏渊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迟早要一同去的,只是可惜洋儿,一生太短。” “兄长,我知道你怪我。”颜俞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难受,“你要是生气伤心,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兄长。”说到最后声音已染上了哭腔。 魏渊只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地响,手似乎是不经意间握成了拳,可等到他望向颜俞时,那手却一点一点松开了,好似有人掰着他的手指,不许他握拳。 他没有打颜俞,他舍不得。 他只是把颜俞抱进了自己怀里,喃喃道:“兄长就只有你了。” 颜俞感到有水滴自上而下掉落,没入头发中。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高启) 攻城持续了一日,楚军疲惫不堪,死伤不计其数,眼看着城就要破,城里还留存的百姓这会也不再慷慨激昂地说什么要与大楚共存亡了,早些时候没走,是以为大楚气数未尽,不愿意离开故土,却不想蜀军速度这么快,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忙着逃难,城中又是一片慌乱。 第169页 赵飞衡自然不会如晋军一般屠城,但是宁成被屠的消息传进了安南,谁还敢对敌军抱有期待?当然是有多快跑多快。 这时候齐宅里只剩下了两个童子,是数日前坚决不走,要留下陪徐谦的,一听说要屠城,一童子慌慌张张奔至徐谦跟前:“公子,我们也快些走吧,听说晋国已把北魏灭了,蜀国这次定要把我们也给灭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谦站在梅花树下,已隐隐听见厮杀的声音,空气中都带了些血腥气,那株新栽的红梅吸食着血气,竟又多开了几朵,分外艳丽。 童子也知道他那句话,他走了,就没人守安南了,可是安南这么大,公子这么柔弱的一个人,怎么守得住呢? “不少朝中大臣都已经逃了,公子您何必呢?听闻晋军攻破宁成的时候屠尽全城啊!” 宁成!屠尽全城!徐谦猛然回头:“那宁成君呢?” “都死了,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映游,洋儿!徐谦呆了片刻,好似失去了意识一般,往后踉跄了两步,童子跟着扶了扶,但徐谦没有说话,只是痛苦地阖上双眸,他亏欠魏渊的太多了。 “城破了!”宅门外头有人高声叫嚷着,声音惨烈至极,像是死前的挣扎,又掀起一阵喧闹的波澜。 “公子!”童子催促道。 徐谦又睁开眼,仰头看着开得正灿烂的红梅,发间沾了雪花,远远看去像是已经老去头发花白一般:“不必惊慌,收一瓮雪水。” 童子茫然:“收雪水做什么?” “等故人。” 赵飞衡出兵前便已下了令,将大楚帝君一族全部下狱,此外不得伤害城中百姓,不得掠夺百姓分毫财务,不得进入百姓家宅。 因而城破之后,许多百姓先是兀自惊慌失措了一阵,然后才发现似乎并没有人要杀自己,便又赶紧躲回家去了,紧紧关上家门,躲鬼一般。 蜀军仅用一天便收拾了安南的残局,期间雪停了一阵,但是天空仍然暗沉,天地之间只有微弱的雪光照着,薛青竹来报事情都已处理完毕,只是有些南楚官员不知去向。 “不重要的就算了,身居高位者必得继续追查,很有可能混在百姓中出城了。” “将军让我同您说,唐元和林广都不见踪迹,今早查问了郎中令府邸中的人,说是林广带着唐元逃了。” 颜俞心里头“咯噔”一下,虽然知道灭楚不会这么顺利,但是终归不太舒服,唐元顶多阿谀谄媚,林广却是毫无底线,他带着唐元逃,还不知道要给后面的残局带来多少变数。 不过如今,他想也没用了。 “继续查吧,”颜俞起身,“李道恒呢?我想亲自送送那位大楚帝君。” 按理说李道恒应该要押送回蜀都处理的,但是一来赵恭说过赵飞衡可以便宜行事,二来颜俞竟不知怎的,并不愿意让李道恒忍受囚车和斩首之辱,想让他死在安南,留个全尸。 赵飞衡听说此事,便立刻赶来了,他自然是不解,但是也习惯了摸不清颜俞的想法,反正李道恒总是要死的,至于怎么个死法,又何必在意? “我同你去?”赵飞衡说。 “不必了,城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之后还有南楚未归顺的城池,你就别跟着我了。” 赵飞衡不大放心,颜俞笑说:“不如,兄长陪我去吧。” 魏渊这一天沉默了太久,且与他过去宁静悠然的沉默不同,这种沉默里充满了随时要离开人世的可能,颜俞想找点事情给他做,分散他的注意力。 魏渊没有拒绝。 魏渊和颜俞一同走在前往牢狱的路上,脚步声一下一下,似乎特别响亮。魏渊终于开口:“俞儿,你不必太过担心我,你与兄长还在,我便还有念想。” 早先颜俞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生怕他伤心过甚,如今魏渊一提起,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和徐谦已经离得这么近了。 他终于要去面对徐谦了。 颜俞笑笑,拉着魏渊的手,彼此安慰。 南楚皇族均已下狱,曾经的大楚帝君李道恒在牢狱里还保持着几分帝王之风,铺满干稻草的地板坐出了明堂的气势,听见“哒哒”的脚步声,也没有惊慌失措地去看来人是谁,好似仍在等着别人给他通报。 直到魏渊和颜俞站在了牢门之外。 “颜俞,果然是你。”李道恒并不觉意外,除了颜俞,有这么通天本事的人可不多了,“自从你逃走后,予日日后悔,没能把你吞吃干净!” 李道恒的吞吃干净就是字面意义,他在这牢狱中,不止一次地想过,他那一天该把颜俞和李未一起剁成肉酱,一口一口吃掉,这样,他的大楚就不会灭了。 可是,那时候他又怎么会舍得呢? 颜俞懒得跟他斗这一口气,淡淡地说:“阶下囚,可以不必自称予了,省得折煞。” 李道恒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予一日是帝君,便一生为尊,今日便是死了,也是至尊之躯。” 薛青竹按照颜俞的吩咐端了案器前来,其上放置了一壶酒和两个酒觚,颜俞自袖中掏出牢门的钥匙,准备开锁,魏渊拉住他:“俞儿,还是兄长去。” “无事。”颜俞神情淡然,“哗啦”几声打开了牢门,接过薛青竹手中的酒案,放在李道恒面前,随后端坐于地,与他相对。 第170页 “大楚最后一位帝君,送你一程。”颜俞在两个酒杯中斟满了酒,酒无毒,只是提前在李道恒用的酒觚上浸了毒。 李道恒还不至于蠢到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样的死法他也给过别人,可是他常常觉得,一杯毒酒,实在比不上烹杀或车裂痛快。不是死的人痛快,是他看得痛快。 颜俞给他这样的死法,还真是,仁慈。李道恒嗤笑了一声。 薛青竹和魏渊在牢房门口看着,若是李道恒突然跳起,他们便立刻冲进去,总之不能让颜俞陷入危险之中。但是颜俞却浑身放松,他听着李道恒的笑,心中明了,他已无反抗之心。 李道恒看着眼前的两个素面陶觚,比起自己平时用的实在太差,料想里头也没有什么好酒,他就在这样荒唐的对比中明白了,大楚气数已尽,就是亡在自己手里的。今日他一死,此后历史长河中便再没有楚这个朝代,他一生荒淫无耻,莫说为人君之心,哪怕连为人之心都没有,可竟在临死前生出了些许对列祖列宗的愧疚。 颜俞自然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虽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有时候不一定对,但是临死之人心中所想却必定与以往不同。李道恒虽荒诞不经,但毕竟是一代帝君,更听人说这是位对艺术与美人颇有研究的帝君,想必心中所思或有可听之语。 只是颜俞是来给他送行的,不是来跟他聊天的,他端起面前的酒觚,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一饮而尽。 看着颜俞仰头的模样,脖劲处线条紧致,若是以双唇细细勾勒描摹,定然是人间妙事。可惜啊,李道恒想,大楚天清十二载,他坐拥这个天下十二年,竟然没有令颜俞心甘情愿地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怎能不令人惋惜?可是至少有过那么一天,是不是?若是来世还有机会,美人在怀,他定将江山拱手相让。 “帝君。” 李道恒轻笑一声,当初颜俞在朝堂上见他,还执拗地不肯叫这一声帝君,如今一叫,可真是讽刺。 罢了,死不过也就那么一回事,一仰头,一咽气,无喜无悲,不痛不苦,有什么好怕的? 李道恒端起那杯酒,手微微有些颤抖,酒水也跟着摇晃,但他仍是笑着看向颜俞:“能得美人相送,予死而无憾。”说罢,一口气将酒饮尽。 毒尚未发作,颜俞站起身:“帝君一路好走。” 李道恒一生见过颜俞三次,马背上懵懂稚嫩,朝堂中意气风发,牢狱里居高临下,他觉得颜俞的模样太熟悉了,他仿佛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这三种模样。 直到他倒在地上,蓬乱的头发染上鲜血,他才明白,原来是新生。 颜俞是新生的模样,但他已枯朽。 颜俞头也不回走出牢房,吩咐薛青竹:“埋了吧。” 薛青竹应声称是,但他不大明白,为何颜俞明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却丝毫不见轻松,脸上表情仿佛更沉重了些。 魏渊和颜俞一同离开,外头天已昏暗,魏渊说:“俞儿今夜先休息吧,明日再想别的。” 这安南城里,除了徐谦,还有什么可想? 颜俞心中填满了不安,终于点头答应。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卢仝) 安南城外,林广一行人往南逃了一日,他要到知夜去,当年他留在知夜的兵马都还听他的话,他要在那里享受一回称王称帝的快活。 唐元被绑在马车里颠了半日,骨头都要碎了,马车里除了他,便是林广的妻儿,十来岁的胖小子眼睛眯成一道缝,突然伸脚狠狠踹了唐元一脚,唐元嘴还被堵着,只紧皱着眉从缝隙中泄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林广的妻子则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连制止也不敢。 唐元脑子里迅速转着,林广大约还不会要他的命,否则也不会千辛万苦把他带离安南,可是林广估计是打定主意要自立为王了,难不成他真要当那个叛臣? 不,他不是,他撑死了在史书上留个谗臣的恶名,但是逆臣,绝当不得! 只是如今没有机会逃,他一直呆在马车里,连到了哪里都不知道,又谈何脱身? 车舆的后门猛地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唐元紧闭起双眼,耳边响起林广的嗓音:“唐相,往后可就依仗你了。” 唐元从没觉得林广的声音这样恶心,轻佻,最可怕的是,他要逼自己造反! 不行,他不能反!他是大楚的相! 唐元心头震颤,却强忍着不表现出来,只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林广:“郎中令,唐某实在没有什么本事,愧对郎中令垂青。” 林广笑了两声,仿佛下一刻就可以把唐元生吃活剥一般:“唐相,可就别再想什么忠于大楚了,再也没有大楚了,若你愿意帮我,保不齐还能打回去,给帝君立块碑,不然,可就连命都没有了!” “不知郎中令是要在下帮什么。” “装傻?”林广斜觑着他,“省省吧。” 唐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除了故作冷静以外,竟想不到任何办法逃脱,沉思之际,车舆门又被关上了。 蜀军将安南大小街道都围了起来,虽然不拦着百姓进出,但要防着有人趁夜作乱。当夜徐谦仍旧安安稳稳地睡下,似乎城破国灭都与他无关,次日清晨醒来,徐谦垂着眼眸,吩咐童子道:“将雪水取来,”他朝窗外一望,雪已经停了,树上的雪干干净净的,“罢了,收一瓮新鲜的。” 第171页 故人今日便要来了。 童子不明所以,只得照吩咐办事,给他把雪收来,又在他房里烧起了小火炉,徐谦一个人在房里,看着炉火渐旺,沉默着将那一瓮雪放在了炉子上。 颜俞很明显一夜都没有睡好,面容十分憔悴,打不起精神,颇像几年前刚从狱中出来的时候,魏渊很担心他,他笑着:“兄长不必担心我,最坏,不过一死而已。” “俞儿,兄长不会······”魏渊说不下去了,他们几个人,大概除了冯凌,也没有谁是真正过得好的,彼此安慰,越听越像个笑话。 颜俞做好了受死的准备,哪怕徐谦一剑捅了他,他也绝不会有怨言,这么多年前前后后都是他做的孽,今日不过被判刑而已。 只是,当两人走至熟悉的齐宅门口,仍是小小地震惊了,此处与当年并无两样,他们也都没想到,再次回到齐宅竟是这样的场景。薛青竹本想带着人陪他们一起进去,魏渊却拦下了。 “魏相,不可······” “无妨。”若是这里都不能放心,这世上哪还有安全的地方? 颜俞顿时觉得脚有千斤重,一提起来就像要他的命似的,心中既是期待,又是愧疚,微微地混杂着点滴害怕。他本以为物是人非,但迈进这院子的第一刻便知道,连物都不一样了,这宅子再没有了过去的雅致和生机,只剩下冷清,寂静,萧瑟,一个童子在院子里低头扫雪,仿佛没看见人似的,魏渊走了几步,便停在院子里,对颜俞说:“你去见兄长吧。” 颜俞有生之年第一次产生近乡情怯的感觉,模模糊糊的,描述不清楚,大约是既想马上见到徐谦,可到了能见的时候,却又不敢见了,退堂鼓在胸膛里响亮用力地打着,脑子里冒出无数个不见的理由。 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先想想见了要说什么?其实见了也没什么用,别见了,这样也挺好的,有什么话让人传达吧,可能见了还不如不见。不,还是要见,哪怕他要我死,可是,他真的会舍得吗? “俞儿!”魏渊盯着他,看他突然回过神来,如梦初醒,眼神依然闪烁着,“你在想什么?” “我······兄长,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他有胆量独自约见赵肃大谈他的纵横之计,也敢于只身来往四方舌战群儒,他未曾畏惧李道恒的帝君之威,更不曾在牢狱与死亡面前退步。 但他,是真的害怕见徐谦的。 魏渊沉默着拉起他的手,颜俞像是要上刑场一般,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待得两人来到徐谦房门前,颜俞惊觉自己的双腿都软了。 徐谦一直听着外头的声响,脚步声停,身后的雪水便沸了。 是俞儿来了。 徐谦房门前站了个童子,见两人过来便主动上前,显然是早已被吩咐过的,弯腰行礼道:“公子交代,若是有人请见,除颜俞公子外,均可入内。” 颜俞顿时如五雷轰顶,脑子空白一片,童子说话平静缓慢,他却觉得像霹雳闪电,如高山崩塌,石块泥土滚滚而下。 什么叫做除颜俞公子外,均可入内。 什么人都能见,唯独他不能。 可笑他还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心里头不断想着见了人要怎么开口才是最好的,但是人家却早就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颜俞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身形摇晃,魏渊赶紧扶住了他:“俞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见兄长,这当中定然有误会的。” 颜俞机械地点点头,他不点头能怎么样呢?那人连句话都不给他,甚至一个眼神也没有,就这么轻飘飘地碎了他一颗相思至病入膏肓的心。 他看着童子为魏渊打开门,脸上假装不在意,眼睛却使尽办法往里瞧,能看见地上一线影子也是好的,但是他只看到空空的一片,直到魏渊进去,房门复又关上,徐谦连个影子都不舍得给他。 颜俞不得不死心,往后退了几步,见到那株红梅在寒风中开得正盛。 他定睛一瞧,却发现不大对劲,这不是徐谦为他栽的梅花。 “兄长。”魏渊一进门便看见仍穿着丧服的徐谦,在他背后唤了一声。 徐谦正站在房间内室的桌边,那个地方虽不正对窗户,却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致,他为了躲颜俞,只开了一线,隐隐约约看见颜俞站在树下的背影。 “俞儿,太瘦了。”徐谦转过头来,走至魏渊跟前,对他端正行礼。 魏渊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兄长这是做什么?” “玄卿该受兄长这一拜,谢你保全俞儿一命,还有这些年来照顾他。”徐谦对魏渊有愧,“我当日不知救俞儿,代价竟是这般大,若是知道,兄长无论如何不会开这个口。” 魏渊坦然一笑,宁成屠城的事连徐谦都知道了:“俞儿曾问过我,会不会怨他,为了救他,离家离国。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却知道,若是我不救他,我必会怨恨自己。后来的事,谁又能预料呢?即使我不入蜀,也阻止不了东晋灭魏,如今幸能保全俞儿,否则我又如何面对兄长呢?” 徐谦当年不是没有想过,若是颜俞死了,他跟着去便是,千百个来生,总有再遇见的那一世。 “知道俞儿活着,我······”徐谦声音已颤抖。 “俞儿日夜念你,常有梦魇,会梦见你怪他,恨他,杀他,醒来时一身冷汗,后来终日不敢入睡,连进食也不能,只日日盼着见你一面。兄长何不见他?” 第172页 徐谦听魏渊提及这些,心都要碎了,眼睛一眨,眼泪便利落地砸在地面上,连眼眶都不曾红:“见了之后呢?父亲与老师皆因他而死,父亲与老师一生力保大楚,他却几乎只手将其覆灭,我心里不愿怪他,但不得不怪他。若徐谦只是徐谦,我甚至可以跟着他走,看着他统一四海,但我不仅是徐谦,还是大楚子民,徐贞的儿子,齐方瑾的学生,我心中存着他这个念想,便已是罪该万死,我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好儿子,更不是好兄长。” 魏渊知道劝不动他,他和颜俞内心都有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支配着外在的躯壳,让颜俞成为颜俞,让徐谦成为徐谦。 “兄长,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无法抉择,你与俞儿,都太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最后总是自损多于伤敌。” 徐谦浅浅地笑:“你无欲无求,凌儿弃绝人情,若是能学得你们两个一星半点的洒脱,也不至于如此窘迫。兄长只是时常后悔,当年不该一时冲动,与俞儿多生情愫,如今也不必这般牵累他。” “兄长觉得那是牵累,可俞儿甘之如饴。”魏渊实在太心疼徐谦了,他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宅子里守了两年有余,亲人丧尽,日夜牵挂颜俞,却被心中无数的规矩束缚着,连见一面都是奢望的逾矩。 “我有负于他,或许将来,还要辜负更多。” “俞儿在秋澜郡为李将军立了碑,当时李将军的尸体已经腐烂,我们没法送回安南,你若想,便去看看吧。”魏渊还记着李定捷是徐谦最后一个亲人。 徐谦笑了笑:“你代我谢过他。” “谢就不必了,俞儿也不是为了听兄长这一声谢,兄长有别的话要我代为传达吗?” 徐谦又朝窗外望去,颜俞今日穿了天青色的袍子,好看,但是单薄,徐谦喃喃道:“他穿的这样少,容易受寒。” “若他问起,你便说,那是第一年的红梅,若不问,便算了。”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汉·佚名) 颜俞听见魏渊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止了。颜俞转头,本想问徐谦都说了什么,但是又知道他们俩一定串好了词,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问:“这是第一年的红梅么?” 魏渊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他想好了颜俞问各种问题时的回答,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诧异着,真有这样的灵犀吗? “怎么这样问?” “看着陌生,料想是我没见过的,可不就是第一年的红梅吗?”颜俞说罢,竟连回头都不曾,径自抬脚离开了。 颜俞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错失的第一年的梅花,竟是以这样的代价让他看见的。他终于知道,那些年错过的花朵与晚霞,错过的时光和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魏渊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又担心着颜俞,便不再停留,追了上去。 房中的徐谦追索着颜俞的背影,寒风中形销骨立,摇摇欲坠,唯有天清色的袍子襟带飘飞,仿若那年他在桃林中奔跑的模样。他眼眶刺痛,视线模糊一片,直至视野中消失了那熟悉的身影,院子里那株红梅依然骄傲挺立。 攻破安南的消息传回蜀都,赵恭喜不自胜,虽然朝会之时尚把持得住,但回了书房,便问赵祈:“当初东晋偏居一隅,晋王尚且能称帝,如今我蜀中灭了大楚,卿觉得,寡人能否称帝?” 赵祈向来没什么主见的,这就是为什么赵恭不信任别人却会一直把他留在身边,这会听赵恭有称帝的意思,便顺着他的话说:“王上乃众望所归,顺应天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称帝自然可行,只是具体事宜还需待将军与魏相回来后共同商议。” “这是自然,魏相与叔叔都是我蜀中栋梁之才,只要他二人无异心,寡人必保他二人将来荣华富贵,奏报可有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禀王上,奏报说魏相处理完安南的事情就会归蜀,赵将军还需前往收归南楚剩余土地,大约明年春归。” 赵恭不知怎么的有点遗憾:“叔叔不回来陪寡人过除夕么?罢了,他有他的事要忙,今年除夕便让叔叔一家人进宫吃团圆饭吧。” “是。”赵祈心想这王上平时装得这般成熟老到,其实也不过一个孩子,无父无母,要换了别人,肯定十分惹人怜爱,只是他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殿堂之上,就不得不孤独了。 年关将至,为了前番说会给士兵们回家过年的承诺,赵飞衡跟颜俞闹了点脾气,南楚还有不少地方不知道李道恒已死,他须得前去收服,这时候若都让士兵们回蜀中,难道他单枪匹马去跟别人打? 眼瞅着颜俞状态不好,赵飞衡这脾气发得也不畅快,末了俩人都憋着,还是魏渊出了主意:“将军,此事不难解,你通传下去,前番俞儿说的话仍旧作数,愿意回家过年的自行回家,愿意与你同去剿灭南楚残余势力的便留下,如今士气正盛,前往收服剩余城池不是难事,留下的定比要回去的多。” 赵飞衡如此一说,果然大部分士兵仍是群情激昂,急着去为蜀中建功立业。赵飞衡顿时通体舒畅,带着兵马就离开安南了。 再过几日,安南一带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魏渊便要回蜀都了,但是颜俞不愿意走,原因么,自然不必多说,见不到人,与他住在一座城里,也是好的。 “你要留便留吧,兄长先行回去,蜀都不能没人。” 第173页 “王上可会为难兄长?” 魏渊笑了,说:“俞儿不必担心,若是兄长连让你留在安南的本事都没有,也不必当这个蜀相了,如今安南归蜀中所有,赵将军又尚未归来,便说把你留在这里接应赵将军。” 颜俞不大放心,可又不愿意走,只得说:“若是王上因此事怪罪于你,兄长定要来信或派人来报,俞儿会马上回去。” “好。” 颜俞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开口说:“兄长,俞儿还有一事求你,兄长回去后,若是得空,替我送一物过来。” 魏渊其实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总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临走前不住叮嘱薛青竹多看着他,又偷偷派人给徐谦送了一封信:兄长,我明日便要归去,俞儿仍要留下,个中缘由已不必多说,这两年来,俞儿身体受损严重,恐不复当年风采,我亦担心,若是俞儿时日无多,兄长与俞儿均要抱憾终身。兄长决断,我不敢多言,唯望兄长顾及自己。 颜俞送走魏渊,把要做的事情吩咐下去,继续追捕在逃的南楚臣子,粮草牲畜一律登记入库,安顿百姓,修补房屋,下面的人领了差事,陆陆续续走了。颜俞望向门外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心想,今年安南的最后一场雪要来了。 因着魏渊和颜俞费尽心力恢复安南的民生,临近除夕,街上竟也有了些许年味,许多人家在门口挂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照出一个温暖的冬天。 “公子,今日便休息吧。”薛青竹走过来说,“安南后面的事还要依靠公子呢!” 颜俞伸出手,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仿佛想接几颗雨珠或是一片雪花,但是只有空荡的朔风掠过,一阵冰凉。 “今夜风大,可能快要下雪了,公子回屋里去吧,屋里生好了炉子,暖和些。” 薛青竹自颜俞入蜀便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大起大落,得意的时候睥睨天下,失意的时候生死挣扎,可是他没有见过颜俞这个样子,无悲无喜,似乎这个世间都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情了。 颜俞仿佛没有听见薛青竹的话,他转身回屋,披上裘衣和外袍,薛青竹骇了一跳:“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不必跟着我。”颜俞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迎着朔风走出了大门。街上行人寥寥,除去风声与脚步声,毫无生机。他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步,踏向心中所归属的家。行至齐宅门口,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 “请通传一声,颜俞来访,请见徐公子一面。” 其实颜俞是知道答案的,必是“颜公子请回吧,公子说,除颜俞公子外,均可入见”,但是他要来,来等着他心软,等着他不舍。 颜俞站在齐宅大门前,这宅子不似过去那般辉煌,生出了些破败的气息,一如这几百年来的大楚,就在童子开门的瞬间,天上飘下了第一片雪。 颜俞看着那鹅毛一般的雪花,心想,必是一场大雪。 “颜公子,您请回吧,公子是不会见您的。” “知道了。”颜俞很平静,但是他动也不动,童子迟疑半刻,又劝了一句:“一会这雪就大了,天也黑了,颜公子还是尽早回去吧。” 他不说话,只仍旧站在那,雪花在半空中遭了风,漫天飞扬,轻轻地飘在颜俞的发梢。童子摇了摇头,转身关门进去了。 徐谦靠着房门看了好一会雪,直到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刚好把地面盖住,他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喃喃道:“飞雪落九天,梅花开一度。” 他跨出房门,慢慢踱至庭院中的梅花树下,天已全部黑了,只有廊下的灯笼照出些轮廓,飞雪漫天,梅骨坚挺,花蕊昂扬。不多久,徐谦的头便也白了。 童子刚在门口劝了一个,回来还得劝一个:“公子,快些回屋去吧,您穿得太少了,这么下去,要病的。” 徐谦想,病就病了,死就死了,早些断了此生,来世再见岂不更好? 童子还欲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丢下徐谦,自己躲回房中了。 一人候门外,一人立院中,颜俞便是这么隔着一扇门,一道墙以及多年流逝的岁月与徐谦遥遥并立。 夜晚,风声如泣,大雪埋城,黑暗中唯有两个孤单的轮廓执着不肯离去,提醒着那些如歌的过往与长久的分离,还有不可磨灭的仇恨与再难启齿的深爱。 雪飘了多久,颜俞不知道,他只知道眼睛涩了,腿酸了,身体都冻僵硬了,手指已弯曲不得,但他依然在等,等那扇门重新开启,等那个也许一生都等不到的人。 徐谦盼着雪停,也盼着日出,盼着这个夜晚过去,颜俞离开。“俞儿再不回去,便要病了。” 颜俞等了一夜,没等到门开,徐谦也等了一夜,没等到他走。 天边泛起熹微晨光之时,大雪初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亮得刺眼。大雪已盖过脚面,踩上去很安静,寂静中连远处集市的车轱辘和脚步都没声儿了,但他就是知道安南城醒来了。 他使劲抽出自己被埋在雪里的双脚,转身一步步离开了齐宅,他身后,唯有昨夜站过的地方留下两个干净的窟窿。突然一下,周围的雪塌下,这点等待的痕迹也被抹去了。 颜俞归来,一病不起。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 却说魏渊回到蜀都,向赵恭说明了安南的具体情况,孰料赵恭却是大发雷霆:“你们居然只用一觚毒酒就让李道恒舒舒服服地死了?他杀了卫益,卫益是寡人的兄长!李道恒的尸体在哪里?寡人要鞭他的尸!” 第174页 “王上息怒!” “李道恒他强夺我蜀中四城,是我父王早逝的凶手,又杀我母舅一家,他凭什么死得这么体面?!” 魏渊知道他在闹孩子脾气,也不愿意碰这个钉子,便安静地由着他把话说完。赵恭原本是愤怒,一提到赵肃,便伤心不止,连身份也顾不上了,嚎啕大哭:“李道恒他杀了我的亲人,他杀了我父王,除了叔叔,我再没有亲人了!” 魏渊心中一阵酸涩,这世上多的是没有亲人的人,可是多少人连这般愤怒发泄都做不到,乱世之中,何必说谁比谁更惨? 赵恭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缓了缓说:“是寡人失仪了,魏相不要见怪。” 魏渊神色如常:“若是太平年间的普通人家,王上这个年纪还是孩子,不必在意这么多。只是王上,臣须得提醒您,您是一国之君,您的所作所为绝不可像普通孩子一般任性,南楚帝君虽然荒淫无道,但南楚灭亡,他已受到惩罚,臣决定用毒酒而不是其他手段送他上路,为的就是蜀中不要留下南楚一般的暴虐之名,以显示王上的仁德宽厚,王上切不可再对此事有其他想法。” 赵恭抽噎了一阵:“魏相考虑周全,应当如此。”又思及魏渊痛失北魏家人,便笨拙地安慰了一番,“魏相,你也不要伤心太过,此后蜀中便是你的故园,你就留下来,哪里也不要去。” 魏渊笑了笑,心想这孩子一边想安慰他,一边又藏不住自己那点心思,当真好笑。“王上不必担心,臣入蜀,便没有打算离去。” “寡人还有一事想与魏相说。” “王上直言便是。” “寡人的老师,似乎这段时间少与寡人见面,朝堂之少也不似过去事事出言,可是寡人做错了什么?” 单尧?魏渊心中一动,连赵恭也发现不对劲了。“王上多虑了,王上的老师与王上自然最是亲厚,只是自臣入蜀以来,王上许多事情都与臣相商,想必与单先生相处的时间少了些,故而觉得疏远,王上日后多请他来相商国事便是。” 颜俞在安南卧床月余,就连元日和上元夜这些热闹非凡的节日也是在床上过的,薛青竹哪儿也不敢去,一直在塌前照顾他,听他深夜梦中神志不清地呢喃着“兄长”,还甚是奇怪——公子也不小了,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这般依赖魏相么? 正月过去,颜俞的病方有些起色,期间很多人来看过他,安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赵飞衡留下的照管安南的将领,甚至是许多见过他的士兵。他看着薛青竹笑着迎来送往,好似那些人不是来看望病人,倒是欢欢喜喜地拜年。 他虽不喜这般吵闹,但每一次仆人通传有人来看他时,他总要努力地支起身子,伸长脖子往外看一眼。 那一双丹凤眼里满含着期待和泪水,仅有的光芒却一次次消散开去。 他望过了这个冬天,也没能望到徐谦。 赵飞衡那头,一路南下,无比顺利,诸多郡城早受够了李道恒的压迫与剥削,如今换了个作主的,心中不免高兴,表面假装打一阵,一两日就有种种理由投降。赵飞衡好笑不已,分明是求一生路,还想保全名声,这世上的人,脑子里的弯绕,比肠子还多些。 嘲笑归嘲笑,要是所有城池都这样,赵飞衡不知有多高兴,但是他终于是碰上了钉子。 知夜城门紧闭,严阵以待。 赵飞衡还是用一样的办法,把知夜围成了铁桶,可是知夜里不缺粮食,围了十来日也没有动静,探听之后才知,里头正是林广。 赵飞衡没法一直耗在这里,只得一边派人给颜俞和魏渊送信,一边部署周围的防守,绝不能让林广依仗知夜反击。 唐元听得蜀军军队兵临城下,心神飞转,林广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笑问:“唐相可有什么想法?” 唐元只是笑,道:“尚未有想法。” 唐元不是没想过要逃,可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刚到知夜时又被饿了几天,最后林广威逼利诱一两回,他就半推半就地答应助他称王。 保命重要。 如今林广自称“吴王”,但是唐元实在叫不出口,两人一说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 林广知道唐元心里还是不服气自己,不过没关系,他不需要唐元心服口服,只要唐元给他当牛做马。 颜俞能再度独自下床行走时,安南已春回大地。看了赵飞衡的信,颜俞当即提笔,给赵飞衡出了主意。魏渊也送信过来,说蜀都一切顺利,东晋因为要收拾魏国这么一大片地方,暂时还没有动作,让他安心休养,不必担心。 颜俞出了房门,先问过他卧病这段时间安南的大小事宜,基本上按部就班,没有出什么问题,他放了心,看了一眼外面碧蓝的天空,便又要出去了。 “公子不可。”薛青竹就要给他跪下了,“小人先奉将军的命跟随公子,后听魏相的令照顾公子,公子先前那一病,我已是百死莫赎,若公子再这样出去,我如何跟将军和魏相交代?” 颜俞自顾自穿衣服:“不用你交代,你如实说拦不住我,我自己去挨训便是,你若不让我出去,我现在就处置了你。” 颜俞自然不会处置薛青竹,但薛青竹也知道,他要拗起来,是真正的九头牛都拉不回,于是让了一步:“公子让我跟着吧。” 第175页 “不许!” 话是这么说,但是薛青竹还是远远跟上了,只见颜俞到了齐宅,却没有让人通报,只是绕着齐宅的高墙,缓缓走了一圈。 颜俞从前不知道齐宅这么大,如今在最外头一走,才知道原来他住过的地方是这样的,西边有扇偏门,离冯凌小时候的住所最近,他那时带着小小的冯凌出去玩,晚了便要从偏门进去,魏渊会在那里等着他,有时候还会被徐谦抓住;再往西的那个墙头,他跟徐谦闹脾气的时候蹲过,他回想曾经,才知他等着徐谦已等了很多年了;再过去,便是齐宅的后院,那里有一片桃林,每当春风降落在安南的时候,徐谦便整日整日地站在桃花树下,仿佛是他的目光吹开了盛放的桃花。 颜俞忽然停住了脚步,院墙高处一朵孤零零的桃花正朝向他,似是对他笑,他伸出手,想碰一碰那朵花,可手伸出去才知道原来院墙那么高,伸手了也没用,桃花仍在高处,沉默地望向他。 颜俞没把整个齐宅绕完,在那朵桃花注视的地方呆到中午便回来用饭,下午处理各种事务,看上去消停了许多,薛青竹也放心不少。只是此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去齐宅后院的院墙呆一个上午,什么也不干,就抬头看那朵桃花。 只可惜,那朵花命薄,没几天就在一场春雨里谢了,而那枝条上,整整一个春天,再没长出花来。 徐谦站在桃林里的时候是能感觉到颜俞的,他们都太熟悉彼此了,风一吹,他就嗅到颜俞的气息,但是他仍然不能见颜俞,生怕一见自己就会忍不住,只能捎信一封给魏渊:“俞儿终日在后墙外,等一枝或许永远不开的花,每当他到来时,风中气息都缱绻不已,我便在墙内描摹他的轮廓,仿若他就在我眼前。他虽不知,而天地与桃花俱知。” 赵飞衡听从颜俞的意见,以蜀中的名义承认林广是吴王,并正儿八经地缔结了两国之约以暂时安抚知夜。林广没想到自己称王会这么顺利,人都飘到半空了,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赵飞衡迅速安排好相关事宜,便要班师回朝。蜀军回程路上十分兴奋,相较来时更为高昂,不少人得了赏赐,升了军衔,私底下已经在描绘蜀中并吞八荒的美好图景了。 赵飞衡路上听说颜俞在安南病了一个冬天,便顺道来收拾他,哪知一见面,人家正忙着处理事情,赵飞衡又不好意思说他什么了。 “你别呆这儿了,跟我回蜀都去,省得没人看着你,你就作妖。” 颜俞有多少伶牙俐齿也不愿意拿来遮掩自己对徐谦的心思,也不愿意对赵飞衡说,便执拗着:“我不回去。” 赵飞衡无法,把薛青竹叫来一问,才知道颜俞是思恋少时,眷念故土,虽说无可厚非,可他这小身板成天病来病去的,要是哪天死了,赵飞衡可怎么跟他死去的王兄交代? 无奈之下,赵飞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群仆人侍女,吓得颜俞面无血色:“你干什么?” “照顾你咯,以后要干什么全吩咐别人帮你干。” 颜俞简直想一脚踹飞他:“我要静养,静养你懂不懂?” “你要不想留在这儿,那就跟我回蜀都去。”赵飞衡得意道。 却不想,颜俞脱口而出:“人留下,你走吧。” “哎,颜公子,这安南到底哪里好?你倒是告诉我,我蜀都怎么就比不上安南了?你的相府在蜀都,你的兄长也在蜀都,你留在这里干什么?连说话都没人,不嫌憋得慌!”赵飞衡在他身后叽里呱啦,根本就不管什么静养,吵得薛青竹耳根子都痛了。 颜俞淡淡地想,蜀都是好,但古人说,虽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有徐谦的地方才是他的故土啊! ☆、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黄庭坚) 颜俞把赵飞衡送来的人都安置在一处院落中,不许他们到自己的院中来,至于要怎么办全交给了薛青竹,赵飞衡骑在马上,心想,等我回到蜀中,就叫阿恭派旨让你回去,看你还能在这儿呆多久?面上却是一脸不满:“今日不同我回去,来日便不当你是兄弟了。” 颜俞一阵好笑:“赵将军再过几年便至不惑了,怎么还似尚未加冠?” 赵飞衡自然听得出来他嘲自己幼稚,但实在懒得与他计较,一挥鞭便扬起尘土,带着他的大兵朝蜀都去了。 连着奔袭近十日,回来便听说赵恭正准备称帝仪典,赵飞衡颇为谨慎,拉过魏渊低声问:“你给弄的?” 魏渊摇头:“并非,王上早有此意,我不过帮着准备仪式祭礼而已。” 赵飞衡一想,这不就是叫颜俞回来的好机会吗?还省得他另寻时机了,当即单膝跪下,拱手道:“王上,称帝大典乃我蜀中盛世,颜俞虽不在朝为官,但此番灭楚,实是出力不少,在他面前,连臣也不敢居功。王上称帝,定然让颜俞见证才是。” 赵恭点点头,他也早想叫颜俞回来,无奈魏渊一再保证颜俞只是在安南接应赵飞衡和处理剩余事务,他顾着这几人都是功臣,不敢太过分,如今赵飞衡已回来,又是主动提出让颜俞归来,他顺势答应便是:“这是自然,那便让颜俞尽快回来吧,免得误了称帝大典。” 魏渊实在不解,赵飞衡一向与颜俞交好,怎么这番便要违逆他的心意?赵飞衡解释道:“你是没看见你那弟弟憔悴成什么样,青竹也就能办办事,照顾他怎么成呀?青竹说他夜夜睡梦喊着兄长,你这做兄长的怎么一点不心疼?” 第176页 魏渊不能把徐谦的事说出去,只得叹气:“将军,这世上有许多事,别人避之不及,但俞儿却是心甘情愿的。” “比如说,折磨自己?” 魏渊简直哭笑不得。因着赵恭要派人去召颜俞回来,魏渊终于想起他离开安南前颜俞叮嘱自己的事,他回到家中,进了颜俞的房间,在他说的箱柜中找到了那把弓。魏渊颇为奇怪,他要一把弓做什么,翻过来一看,只见弓身上刻着一个“谦”字。 赵恭的称帝大典半月后就要举行,颜俞身体不好,不能骑马,路上花费时间多,须尽快启程才是。薛青竹生怕误了事,催促道:“公子,我们要上路了。” 颜俞看薛青竹已把东西都收拾好,手中握着那把弓,说:“我知道,再给我一个时辰,我最后出去一趟。” 最后去的地方当然也是齐宅,颜俞把弓交给童子:“请转告徐公子,我今日便走了,此物转交给他,谢他······”谢他什么呢?颜俞想了想,说:“谢他,为我栽过梅花。” “我会把话带到的。”童子双手接过弓,颜俞仍忍不住伸长脖子朝里头张望,但所见空空如也。 他们同住一座城里,经过一个冬又一个春,曾只隔一扇门,但是他终究没能见到徐谦。他不怪徐谦,他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离开的时候步子是那样沉重,转身走到街角,还是回头望了一眼,不切实际地幻想着会有奇迹出现,但是老天爷,没有眷顾他。 他想,这一生自己还有许多话没有对徐谦说,早知道,那年春天在珉江见他的时候,应该多说一些的。 但是这世上,本没有早知道。 徐谦握着自己的弓在房里沉默了大半晌,想起过去种种,泪满襟袖。 他不是不爱,不是不想,是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徐谦木木地起身,像失了魂魄一般,只靠双脚机械地牵引着,缓缓走出齐宅门外,痴痴地望着蜀都的方向。 那是颜俞要去的地方。蜀都与安南,他与颜俞,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比远方更遥远的灰暗岁月。 都说白驹过隙,可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不在乎,他只知道,从此以后,都再不会有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了。 回蜀都的路上,颜俞从马车的侧窗探出手来,在路边折了一条柳枝,一路带着回去了。 他骗自己,那是徐谦为他折的。那地方,与安南已相隔千万里,只怪风景太好,他流连这这一场春光,千里仍回首。 十多日后,赵恭称帝大典临近,蜀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郊外草木繁盛,城内张灯结彩,朝中官员都忙个不停,尤其是奉常,差点连头都要秃了。魏渊接到薛青竹派人传来的口信,说是颜俞今日午后便要到蜀都外城了,魏渊匆忙处理完事情,亲自到蜀都城门接颜俞。 “魏相。”薛青竹站定行礼。 魏渊着急异常:“俞儿呢?” 薛青竹未回答,只是愁眉不展,魏渊便知情况不好。他几步上前,打开马车的后门,只见颜俞躺在马车里,似是睡熟了,又像是晕过去,怀里躺着一条蔫了的柳枝。 “俞儿,俞儿。”魏渊钻进马车里,唤醒了他。 颜俞懵懵懂懂地醒来,眼神空洞地望向魏渊,呆呆地笑了笑,像个新雕出来的木偶。 魏渊抱着他,拍着他的背:“俞儿,没事了,会好的。” 嘴里说着会好,魏渊却比谁都清楚,很有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好了,他的弟弟,在过去的冬春里,耗尽了魂魄,马车只带回了他的空壳。 颜俞强撑着参加了赵恭的称帝大典,其实他以前无数次地幻想过赵肃称帝,但是赵肃没有帝王命,便只能把这事留给他的儿子做。新制的帝王礼服袖袍宽大,花纹繁复,冠冕沉重,加在赵恭一个孩子身上实在太重了些,但是他颇为兴奋,在祭坛上高声诵读祭文,追念他的祖先,感恩他的百姓,很有一代明君的风范。 赵恭称帝,定元吉庆,追封先王赵肃为惠帝。 若是这事早发生两年,单尧或许就不会去找狄行要什么九卿之位,如今他们握着彼此的把柄,天下又已经变了个模样,他想抽身也不行了。 这么一场称帝大殿,祭坛上下,蜀都内外,所有人都怀揣着自己的想法,敲着心中的算盘。 吉庆元年,这个天下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赵恭称帝后,天气便入了夏,除了颜俞身体抱恙以外,蜀中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切顺利。相比之下,东晋就麻烦颇多。 先是冯凌去年冬天从宁成回来便闷闷不乐,秦文隅更甚,冯凌走后就被病了,一整个冬天都没怎么起来,如今好了便是两人对坐着不高兴不:“先生先前去宁成,可曾见到您的故人?” “没有,”冯凌努力在秦文隅面前藏起自己的情绪,但是效果始终不理想,连扯出的笑容都是苦涩的,“臣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杀了,连尸体也未曾找到,臣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秦文隅虽然没有失去过亲人,但已能理解冯凌的痛苦:“先生,是因为你很爱他们,是不是?” “自然,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们都是善良无辜的人。”冯凌道,“臣先前与太子说过,普天之下均按律法行事,若是他们犯了死罪要被处死,即使我伤心,也是绝不可惜的,但若是安分守己却死于非命,那必然是居上位者的过错与法律的漏洞。” 第177页 “学生受教了。” 冯凌这一个冬天对秦文隅忽略了很多,知道他大病一场,直到现在脸色还是苍白的,便也不说那么多课业了,反倒坐过去,像抱着弟弟一样搂着他,轻声给他讲贤君明臣的故事。 秦文隅靠在冯凌怀里,昏昏欲睡。 除了秦文隅以外,秦正武也不得安宁。一方面,他如今对狄行越来越依赖,另一方面狄行却屡遭其他大臣弹劾,尤以秦景宣为最盛。秦景宣是秦正武的旁支,也不知要算到哪一代才是同一个祖先,但是秦这个姓氏冠在这里,使得他自小心气颇高,除了正儿八经的王族和确实有真才实学的人以外,别的一律看不上。多年前狄行到东晋求官,他便十分瞧不起狄行轻浮自大的模样,屡次阻止秦正武给狄行授官,没想到狄行起起落落,竟然还是坐在这个相位上。他虽抓不到狄行的把柄,但是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正巧从去年冬天起,就陆陆续续有人告诉他狄行私底下做的好事。 原来狄行自稳坐相位之后,便偷偷卖官鬻爵,朝廷中塞不下人,但是各地郡县却可以,秦正武把许多事情交给他管,他换几个县丞郡守不是大事,既不会被追究责任,又能财源广进,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却不想,去年东晋各地就陆续出现了冤假错案,一会是判决不公,一会是清白蒙冤,个别正直的官员知道这些事报上去也没有用,很有可能还会被狄行暗中记仇,又知道秦景宣与狄行素来不和,便写信给了秦景宣。 这个头一开,秦景宣收到的信竟如雪花一般。按理来说,这些事都不归他管,但是这些事实在太多,东晋几乎就要变成下一个南楚了。更让他下定决心去扳倒狄行的是元日当天,他骑马出行,一老妇人拦住他的坐骑,跪在地上哭诉自己遭遇的冤枉,后竟反身撞死在永丰的街道上,围观的人群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新年的第一天见了血。 狄行听说这件事后,下令封锁消息,不许任何人传播此事,更不能报到秦正武那里去,自然也贿赂了秦景宣,结果秦景宣前一天还笑眯眯地接了他送来的礼物,后一天就到秦正武面前把事情给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李清照) 如今北魏的大片土地都已收归东晋所有,各郡县的管理又是一大批官员空缺,秦正武想着,警告过后还是把事情交给狄行,毕竟他有经验,能为自己省不少事,但是秦景宣却是一力反对,日日跟狄行在朝堂上吵个不停,有时还得吵到书房里来。 秦景宣骂狄行为了一己私利弃大晋于不顾:“狄相所为,全是为自己牟利,于国家毫无益处,长此以往,大晋会变成什么样子?百姓还怎么信任帝君?又遑论统一四海?” 狄行则说自己不过是推荐人才:“看到优秀的人才,臣自然是要给他们机会,举荐他们,为的便是吸引天下名士入晋,助帝君完成大业,只是他们在任上胡作非为,又岂是我所能管束?大晋如今拥有辽阔疆域,大小官员不胜枚举,若是人人都要管,臣实在鞭长莫及。倒是郎中令,本不该管这些事,如今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若是狄相少惹些麻烦,我自然不用管,只是狄相所作所为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我今日袖手旁观,便是不忠不义。” “郎中令言重了,不过刁民混闹罢了,为官者也是人,难免有判决不当的时候,有冤情改过来就是了,何必如此紧抓不放?我们这么吵一天,郎中令可知要耽误多少事?” 秦景宣虽然没有颜俞那般好口才,但也不怕狄行:“磨刀不误砍柴工,先把朝纲整肃清楚,再说别的事不迟!” 狄行笑了笑,武人的心思总是直了些,既在秦正武面前说话,那必然还是要称他的意。“郎中令说朝纲不正,那可是在怨怼帝君?帝君将大小事务交由我管理,若我真同郎中令所说,那岂不是帝君识人不清之故?” “你!”秦景宣愤怒不已,又反应过来狄行是给自己扣了个大不敬的帽子,赶紧拱手道,“帝君,臣绝无此意!” 秦正武懒懒地一挥手:“好了,别说了,哪些人有问题革职查办就是。” “那新任官员······”秦景宣迫不及待要问。 “还是狄行去吧,只是这次要认真些,别搞那么多事出来,予的事情一大堆,没空管这么多。” “帝君!”秦景宣还想争,秦正武却挥手叫他们出去了。 外头,秦文隅已等了许久。秦景宣一出来便问:“太子怎么不进去?” 秦文隅下意识的往秦景宣身边靠了靠,离狄行远些:“我听见两位先生与父亲议事,不敢打扰。” 狄行见秦文隅手中拿了卷子,想必又是来给秦正武检查功课的。他之前想着要收拾冯凌的,却不想冯凌倒是安分守己,真就安安稳稳地当着太子师,他也就没把那人放在心上了。“那太子还是快些进去吧。” 秦文隅匆匆朝他们两人行了礼,便小跑着进去了。 “儿臣见过父亲。”秦文隅在书案前几步跪了,秦正武一抬手:“你又有什么事?” 秦文隅起身来,他这两年长高了些,隐隐有点大人的模样,尤其双手捧卷奉上的时候:“儿臣来请父亲检查功课。” 秦正武取过卷子,秦文隅的字越发端正了,只是中规中矩,没有太多特色。秦正武原本已十分疲累,只打算随便看看,鼓励一两句就让他回去,没想到却一下看精神了。 第178页 秦文隅的文章写的是以法对犯人进行判处的关键,先言目前中央及各地判案,多以官员的个人喜好来进行,难免出现误判、重判,更会导致贿赂成风,政治腐败,致使百姓受苦,国家衰蔽,极言后果之重。接着假使天下以统一的律法公正判决,便可杜绝以上所说大部分问题,使绝大多数人满意,且百姓行事前还可衡量自己行为的后果。 “令则行,禁则止,公正的律法乃国家不可或缺之物······”秦正武喃喃念着,“你老师呢?” 若说原本秦正武继续让狄行统领大晋事务乃是无奈之举,秦文隅却让他看见了新的选择。或许这世上,除了颜俞和狄行,会有人更适合治理这个天下。 冯凌本在藏书阁中,刚从拥挤的书架中跻身出来,便瞧见秦正武父子俩站在外头,当即吓了一跳,立刻上前行礼:“臣见过帝君,太子。” 秦正武看他衣冠有些散乱,料想是刚刚找书的时候弄的,随口道:“不必多礼。” 但冯凌仍是弓着腰:“臣衣冠不整,不宜面君,恳请帝君稍待片刻。” 秦文隅倒也知道老师的尴尬,乖巧地带秦正武去坐着,又斟了酒。秦正武看他这礼数周到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病可好全了?” 秦文隅听父亲这么一句关怀,心中不胜欣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病刚好,别累着了。” 父子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一会,不多时冯凌才干干净净地出现:“臣不知帝君今日会到此,有失远迎,望帝君见谅。” “冯卿不必拘束,予今日看了太子的文章,实在惊艳,便想来见见是什么样的老师。”秦正武上一次见冯凌便是他入晋,两年半过去,冯凌身上已没有那等令人一眼就瞧出来的稚嫩之色,成熟稳重不少,且一直担任太子师,未尝浸淫官场,又没有狄行那般圆滑之态,令秦正武耳目一新。 冯凌虽未在朝中参与那些明争暗斗,也谨慎得很,并不敢将这话当作夸奖:“臣学识浅薄,所教不过皮毛,太子聪慧异常,博学强志,将来有赖帝君亲自教导。” “冯卿是有才之人,不必过谦,予今日来,是有事想请教你。” 冯凌拱手低头:“帝君但讲无妨。” 秦正武站起身来,朝后走去,冯凌便立刻跟上。一路走至花园中,周围安静许多,秦正武方才开口:“如今蜀已灭楚,我晋已收北魏,蜀晋南北分立,赵恭称帝,蜀国有魏渊和颜俞在手,狄行虽在谋略上有所作为,但东晋的治理实在令人失望,如此下去,东晋恐难强大,但予手中无人可用,若予要灭蜀,冯卿可有法子?” 冯凌没有立刻回答,秦正武以为他有所顾忌,便道:“当然,那二人是你兄长,你不说,予不怪你,你的任务本只是教育太子。” “有。”冯凌蓦然开口,“变法。” “什么?”秦正武没听清。 “无论当日南楚还是如今蜀晋,都没有明确的法度,一切皆由执政者随心所欲,没有约束,自然要乱,唯有变法,方可强国,由上到下,事无巨细,均由法律规定,便可使百姓各得其所,政治清明,国富民强,要夺取天下,便是手到擒来的事了。” 秦正武早已在这两年来秦文隅的文章中看过这样的观点,如今听他说来,别有一番感觉,心中不住吃惊:“按理说,颜俞乃你兄长,为何我从前没听颜俞说过这些?” “老师从前便没有强制规定我们学什么,只是潜移默化,教我们诗书礼仪,是以臣与兄长想法不同,实则齐门中人都是如此,各不相同。” “不瞒冯卿,予今日读了太子的文章,确有明法度一想,冯卿教导太子两年有余,可见变法一想早有计较。” “臣不敢有所隐瞒,自臣入晋以来,已根据东晋的情况拟出大部分法条,只是没有实行,臣不敢妄言效果如何。” “好!”秦正武甚是满意,“果然齐门中不出无才之人,冯卿将来怕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臣不敢与师长相较,师长之才堪比日月,臣不过荧荧烛火。” 秦正武想,冯凌现在比起刚入晋的时候,太谨慎了些,说起话来倒有些拘束。“冯卿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才学,世人会为你明证。冯卿若得空,可将草书送来,予过目后再行决定。” “是。”冯凌心中甚是激动,他想了这么久的法治终于有机会实现了,怎能不激动?但欢欣之余,又明白自己才学不足,若要统一四海,恐怕还不够,“帝君,以法治天下,固然能强国,但若要尽快完成统一大业,还要请一个人。” “谁?” 冯凌抬起头:“徐谦。” 秦正武眉头一皱,又是个熟人。从颜俞到魏渊,从冯凌到徐谦,一个比一个有本事,还真是应了齐门不出无才之人那句话,整个天下都被他们师兄弟几个玩弄于股掌之中,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几人均是才华横溢,学识满腹,于是定了定神,说:“那便下令去请。” “此时不可。”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正武可是一日都等不及了。 冯凌平心静气,并不着急:“入秋。” 冯凌躬身等待秦正武离开,脚步声消失片刻后他才直起身来,却不想身后的树丛却是动了动:“何人在此处?” 第179页 那树丛又晃了晃,不多时竟走出一名光鲜女子来,冯凌不知这是何人,也不敢说话,倒是那女子主动行了礼:“先生有礼,我是太子的姐姐。” 太子的姐姐,那不就是?冯凌一惊:“臣不知是公主在此,惊扰公主,罪该万死。” 秦萧玉急急上前两步,又立刻止住了,头上金钗晃动不止:“先生不必多礼,是我不顾礼数。先前在太子口中听闻先生才学过人,不同凡响,对先生······今日一见,方知太子所言不虚。” “公主过誉了,臣不胜惶恐。”冯凌不敢抬头看她,早知东晋民风开放,但冯凌从小被齐方瑾和徐谦教着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心中早已震荡不已。 秦萧玉也觉得自己实在不矜持,脸颊羞红一片,说:“今日是我冒犯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说罢便匆匆跑走了。 冯凌听着“哒哒”而去的轻快脚步声,却是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雕谈筌奥旨,妙辩漱玄津(骆宾王) 次日冯凌便将自己这两年多来拟好的草书送过去了。虽说是草书,其实已有定稿模样,几乎可直接颁布。里头的内容从军事到经济,再到文化,一一名列清楚,例如徭役赋税方面,规定每户需有一人参军,若家中无人可参军,以三年赋粮来抵;若有多余一人参军,可免除三年赋税,再多一人,官府便供给家中剩余人口两年口粮,以此类推,鼓励男子参军。男子参军,若有逃跑、投降,家中人口一律连坐死刑,若在战场上牺牲或立功,官府则为其照顾家人,有儿女的给予口粮至儿女成年,没有儿女的则给予其父母或妻子口粮直至其死亡。 东晋的征兵向来粗暴,若不是靠着物产丰富,人数众多,也未必能打得赢魏国,如今冯凌的变法正可解东晋之难,秦正武连夜将这份草书看完,心情大好,次日便在早朝时提起这事。 狄行被吓了个半死,那冯凌平日不声不响的,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也不知什么时候冒的头,真让他干成了这事,自己的相印又要不保:“帝君,此乃国家大事,不知这冯凌是何等人物,若是他存有二心,恐变法对东晋有百害无一利。” “冯卿虽未身处高处,却是日夜为东晋与太子操劳,是否有二心,予看得出来。” 秦景宣一听,秦正武明显是在表达对狄行的不满,当即兴冲冲地帮腔:“帝君明智,听闻冯先生教导太子两年有余,太子进步神速,想必冯先生定然才学过人。” 狄行自然不会任人宰割,来一个颜俞已经够他受的了,再来一个冯凌,岂不是要了他的命?最好还是尽快掐死秦正武变法的想法:“帝君,容臣一言,臣听闻,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远的不说,就说南楚,建朝四百多年,就没有过这般荒唐之事,我大晋正处于要夺取天下的关键时刻,变法一出,恐怕百姓只会无所适从,甚至会指责帝君,于统一大业没有分毫好处。再者,天下之人,从帝君至奴隶,人人有其正位,在其位谋其职,又何须法条规定?即使退一万步来讲,大晋顺利变法,可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若遇上法条之中无法处理之事,又当如何?” 朝中不乏与狄行交好之人,听出狄行的言外之意,便纷纷出言附和:“帝君,狄相所言有理!” “是啊,不能随便变法。” “实在荒唐!” 秦正武这时候真是有点讨厌这些文人,他答不上话来的时候实在显得无能,只得道:“那便请冯卿来,郎中令!” 秦景宣欣然领命,赶紧去请冯凌。冯凌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换个官服都弄了半天,一路上都快蹦起来了。秦景宣边走边告诉他狄行反对变法,要他小心应对。 冯凌甫一出现在朝堂,议论之声再次响起,朝臣们纷纷交头接耳,难以置信。 “这又是什么人?” “毛头小子,果然草率!” “看来是不成了。” 冯凌早知道变法不会顺利,心中做好准备,到了朝堂之上倒不担心了,周遭的议论声都被他自动隔绝,只端正跪下行礼,不慌不忙听完狄行的反对意见,才笑着一一批驳:“第一,有史以来确实没有出现过律法规定一事,但南楚之前也未有分封属国一事,今人倒觉得不分封属国才奇怪,可见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开端的。况且,南楚已经灭亡,狄相以正强大的大晋与南楚相比,未免有不敬之意。第二,在其位谋其职自然是理想情况,但是天下更多的人都不愿意安于本职,否则狄相与我,甚至更多有才之人也不必到处寻一个明君了,安分在家耕种岂不好?正是因为人人有想做的事,却又不知道做出这样的事会有怎样的后果,律法规定才成为必要,百姓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没有逾矩之举。第三,变法自然不是一蹴而就,完善与更新都是必然的,臣一人之力尚薄,还需狄相与各位大人相助。” 冯凌论辩的风格十分平稳,条理清晰,不似颜俞爱钻空子,气势强盛,可是却更加不易反驳,狄行只得提出其他问题:“若是变法出现问题,你可担得起责任?” “变法乃大晋之事,上有帝君将相,下有群臣百姓,臣一人不敢担此重任。”这话还是小时候颜俞教他的,颜俞被徐谦骂完之后就会到他那里有模有样地学着徐谦的样子说:“带凌儿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得起?哼,我还没说他整日拘着你,出了事可担得起!厨子整日做饭给你吃,出了事可担得起!你整日看书习字,出了事可担得起!你这么大一个人,兄长我自然担不起,要担也是大家一起担!” 第180页 果然这话一出,狄行的脸都绿了,这么熟悉的风格,他化成灰都记得。 倒是冯凌厚道些,没有就这样等着看他笑话,主动解释道:“变法从未实施过,有问题才是正常的,只要帝君与朝臣百姓同心协力,必能够解决问题,度过难关,可若是因为害怕出现问题就永远不去尝试新的做法,岂不是因噎废食?” 秦景宣见缝插针道:“冯先生说的有道理。” 朝臣们也都不是瞎子,眼看着冯凌占了上风,又有秦景宣相助,便开始摇摆不定。 “确实如此。” “可是,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么年轻就提出变法,可见是有才学之人。” 议论声越来越大,狄行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两句话就给打败了,当年跟他师兄大战几百回合的时候还不知他在哪里玩泥巴,难不成这几年越活越回去,连颜俞的师弟都打不过了?“帝君,臣还是担心,若是变法一事遭遇百姓反对,到时民愤难平,恐对我大晋造成伤害,如今正是晋蜀相争,我大晋一弱,得利的自然是蜀中,臣若没记错,冯先生可是当年颜相与如今蜀中魏相之弟,谁知冯先生有没有包藏祸心?” 冯凌仍是不紧不慢的:“若是担心变法大规模展开,百姓难以接受,帝君可以永丰作为先驱,先在永丰内试行,若是利大于弊,自然可在大晋推行,这么简单的事料想帝君早已经想到。至于我与两位兄长的关系,帝君不是今日才知,我若有心弱晋强蜀,当日便不会入晋,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倒是狄相与我兄长积怨甚深,还望狄相能分清楚,兄长是兄长,我是我,切莫借题发挥。” 狄行的小肚鸡肠朝堂之上有目共睹,这时候把颜俞和魏渊扯出来倒是越描越黑了,朝臣们虽没有明确表态,但是不少人心里已经站了边。秦正武更是十分欣赏冯凌,初次上朝舌战狄行便有此等气度,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当即大手一挥,将冯凌封为廷尉,统筹变法一事。 “众卿不必担心,予对变法一事已然深思熟虑,绝不会草率,予已命人将冯卿的法条誊写出来,晚些传给各位,若有意见大可以提出,冯卿一人之力,想必还有不完善的地方。” 这回没有谁再敢说话,秦正武王向来杀伐决断不讲情面,决定的事就没有改过的,今天已经是给足了狄行面子,现在狄行也都被驳得没话说,大家便赶紧领命。 一月后,秦正武宣布永丰进行变法,法条张贴在大街小巷,更有官兵在街道上一一讲解,永丰城内百姓在各处围成一团,既奇怪又兴奋。“以后均要依照这份律例办事,不得逾越!” 变法初期,官府倒还循规蹈矩,只是贯彻不到下头,例如,有些人家实在不愿家中男子去当兵,私底下贿赂负责征兵的军官,避过三年赋粮也是有的。冯凌私下走访了永丰下属几个地方,回来向秦正武报告,秦正武颇有些着急:“是不是这法条有什么问题?” 冯凌早已想到这些情况,不如秦正武一般紧张:“帝君不必太过担心,变法初期,百姓还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这是没有契机可立威的缘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冯凌说不准什么时候,但是他知道,绝不能这样回答秦正武,便说:“变法同统一四海一样,乃是千秋功业,即使帝君有心,也是急不得的。” 颜俞从赵恭称帝结束之后,基本上就卧病在床,多少汤药灌下去也没有起色,不过他心态好,总是笑着安慰薛青竹:“我命硬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 薛青竹总要怪他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魏渊倒不大在意,仍是念着些“生死有命”的话,搞得薛青竹愁闷不已。 这一日,赵飞衡提着酒来相府,颜俞听从太医的嘱咐,如今已不喝酒了,赵飞衡却偏要在他跟前喝,用他的话说,就是用酒把颜俞给馋好,等他馋得不行了,就知道要赶快好起来了。 这会儿赵飞衡还欢欢喜喜地带来一个消息:“听说永丰现在搞了个什么变法,以前还不知道狄行和秦正武有这种本事。” 颜俞和魏渊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赵飞衡仍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他们能弄成什么样,听说弄得也不怎么好,你俩说我们能不能趁这时候去打东晋啊,他们忙着那劳什子变法,肯定没空应对,到时候就把东晋收归所有,不久统一天下了,你说······” “这恐怕,不是晋王和狄行的主意。”颜俞冷不丁开口打断了赵飞衡。 赵飞衡一愣:“那是谁?” 颜俞笑了笑,说:“东晋如今这么一大块地方,谁知道有多少能人在里头?我哪知道是谁的主意?只不过,以我对晋王和狄行的了解,知道他们干不出这事罢了。” “管他多少能人!”赵飞衡不屑地一哼,“能比你颜公子还厉害?” 这话一出,颜俞和魏渊竟又想到了徐谦,魏渊知道颜俞不欲再说,便主动道:“人外人有,谁说得准呢?俞儿再厉害不也是人?” “唉,”赵飞衡叹气,“倒也是,如今快要入秋了,你这身体老是不好,总得注意点。” 颜俞无奈地笑:“翼之,你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不如你来照顾我,让青竹替你领兵去。” “好啊!可千万光说不做,还有知夜呢!” 赵飞衡这么一说,颜俞倒想起来了,那会儿为了安抚林广,暂且收兵,还承认了他的吴王地位,但总不能就这么下去,知夜在蜀地境内,这个大麻烦还得他们自己解决。 第181页 知夜也是老城池,防守坚固,里头少说有三万兵马和半年粮,林广死守,颜俞又卧床许久,竟也让这吴王存在了小半年。 “别急,今年,我一定给你想出法子来。”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李绅) “凌儿出手了。”待得魏渊送走赵飞衡,颜俞说道。 魏渊却是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你应当还不知道,凌儿加冠的时候,老师为他取了字,云中。” “字云中,”颜俞喃喃着,“甚好,凌儿确有凌云之志。” 两人沉默了一阵,似乎谁都不想先提起那避不开的人,最终还是颜俞开口问:“他呢?是不是也快了?” “凌儿应该会在三年孝期满后请兄长,兄长大约不会拒绝了。”魏渊叹气,“这天下乱得太久了,若当年,是你与兄长联手,今日不知是何情形。” 东晋能请徐谦,蜀中自然也能,但如果徐谦一定要选择一个能统一天下的君主,肯定不会选择将大楚覆灭的赵恭。他与徐谦联手?颜俞想也不敢想这样的事,连再见一面都难上加难,他又何必徒添烦恼?颜俞垂着眼睫:“狄行在一天,他入晋就会有危险,凌儿势力单薄,怕保不住他。” “你想怎么做?” “引之以绳墨,绳之以诛戮,故万民之心皆夫而从之,推之而往,引之而来。”颜俞淡淡地说,“凌儿变法后劲不足,该立威了。” 永丰变法的消息在蜀中传得沸沸扬扬,赵恭也少不得要在朝堂上问:“我们是不是也要弄个变法?” 魏渊笑道:“帝君不必多虑,如今东晋变法效果并不十分好,更何况,蜀中与东晋情况不同,我们不必亦步亦趋地跟在东晋后面,否则倒给天下百姓留下蜀中对东晋有样学样的印象,有损蜀中之威。” “就是,”赵飞衡附和道,“臣看那变法还不如不变,事事都这般规定着,就像给人套了枷锁似的,怎么着都不舒服。臣还记得去年年末打南楚的时候,魏相看准了士气高昂,便让士兵们自己选择回家过年或是去收服南楚,结果几十万大军自愿前往南方降服南楚城池。要是强迫士兵们前往,士兵们反倒不乐意,强行规定实在比不上算准人心。” 朝臣们频频点头,赵恭也说:“叔叔此言有理,予相信魏相和叔叔。” 魏渊又道:“帝君,时下已入秋,各地都已丰收。今年无战事,臣想前往各地看看百姓们收割粮食,一来可了解蜀中情况,二来可显示帝君关心百姓,请帝君允准!” 赵恭想了想便答应了:“魏相为蜀中与百姓劳心劳力,予自当准奏,这些事治粟内史单卿更了解,不如单卿一同前往,只是不要离开蜀都太远太久,予实在······” “帝君放心,”魏渊浅笑,“臣自知蜀都事务繁多,绝不敢以此逃避公务,只在蜀都及周边城池走走便罢了,此番辛苦单先生一同前往,在此先谢过。” 单尧这段时间跟赵恭的接触多了些,仿佛又回到当年师生情深的时候,这会魏渊和赵恭说的话都在理,他没法推辞,可又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此乃臣分内之事,自当全力以赴。” 蜀都及其以南地区主要的粮食作物是稻,与北方种麦不同,唯一相似的大概是秋天来临之际,田野中均是一片金黄,飒爽的秋风吹过,便是一层一层荡漾开去,仿佛连绵起伏的波浪,连带着吹开了农人喜悦的笑声。 “单先生,这些年蜀中的收成都好?” 单尧跟在魏渊后头,毕恭毕敬地回答:“是,自魏相入蜀以来,百姓休养生息,又得上天护佑,风调雨顺,自然是连年丰收。” “我听赵将军说过,几年前蜀中多种菽,怎么如今又变稻了?” “魏相有所不知,蜀中人本就多食稻,菽只在急需备粮那几年种过,后来不缺粮了,百姓们又种回稻了。” 魏渊“嗯”了一声,走到一处舂谷的地方,伸手往稻谷中一捞,一颗颗的谷粒金黄饱满,粗糙的外壳蹭得他掌心皮肤有些刺痒,“单大人可估过,加上今年的粮,蜀中可支撑连续用兵多少年?” “魏相这是打算来年出兵东晋?” 魏渊在单尧面前看似随意,实则十分谨慎,不愿意落下话柄:“出兵是赵将军的事,我不过随口一问,想听听蜀中的情况罢了。” 单尧笑了笑:“下官多言了,以蜀中的情况,支持连续用兵三到五年没有问题,以魏相之智和将军之勇,三五年内必能拿下东晋。” 魏渊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分忧虑:“统一天下,谈何容易?单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晋的人才又何尝比蜀中少?更何况,真正能统一天下的人可还没出手呢!” “下官倒不知这世上竟还有能胜于魏相与颜公子之人。” 魏渊笑笑,颇为谦虚:“我与俞儿师出同门,齐门中人甚多,胜于我们的又岂在少数?” “魏相可是说那徐公子?” 魏渊只是笑,却没有再回答。 更南方收割得早,如今按照赋税规定上交的粮食也已到了蜀都,单尧须得将这些粮草登记入库。魏渊对此颇感兴趣,便跟着看了几日,称重,登记,入库,归档,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单尧本就存了私通狄行,将蜀中卖给东晋的心思,前几年没人看着他的时候,粮仓里混进不少陈粮,今年魏渊一旁看着,他不好动手脚:“魏相如今在这,这粮册还得您签字。” 第182页 魏渊抬手一挡:“这是单先生的职务,我不便插手,各司其职便是。” 单尧微微一点头:“也是,魏相既看过没有问题,那臣便签字归档了。” “这几日辛苦单先生,明日我便不来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情堆着,我不能一昧躲懒,今晚一起用膳吧,就当是酬谢单先生几日辛劳。” 单尧一拱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谦今日收到了冯凌的信,往常信一来,他都满心期待,想着又能听到些颜俞的消息,而且魏渊说自从颜俞回去之后,便再没有好过,他更是担心。一见了是冯凌的信,心中竟然颇有些失望,失望完了又少不得嘲笑自己,这个兄长当得实在偏心——凌儿也是弟弟,凌儿的信也是信,该开心才是,有什么好失望的? 一展开信,徐谦便看见冯凌熟悉的笔迹,冯凌的字迹与他的有六分相仿,只是更为端正。 “兄长,想必你已听说凌儿在永丰变法之事,凌儿盼这一日已盼了多年,心中实是惶恐,担心变法无效,遭遇阻挠,过早失败,凌儿知自己才学尚浅,未能如几位兄长一般辅佐君王,更害怕使天下愈加倒退。 东晋帝君多年前便已显露统一四海之念,如今蜀中也已称帝,蜀晋南北分立,天下不可避免要有一场大战。凌儿知兄长忠于大楚之心。然今大楚已灭,兄长才学满腹,即便不为自己谋出路,也应当以天下人为重,方不负老师教导之恩。 凌儿知兄长与定安兄长情深意重,玄卿兄长亦在蜀中,定然难以抉择。凌儿来信,不过是为兄长提供另一种选择,于私,定安兄长与兄长有深仇,于公,蜀中乃灭楚凶手,若兄长不欲入蜀,东晋帝君亦时时盼望兄长到来,助其完成统一大业。 以兄长之才,定能迅速平定天下,凌儿离开兄长日久,亦十分想念,日日念起兄长教导之恩,望能与兄长于永丰相见,以解思念之苦。” 徐谦收起信,苦笑一阵,心想凌儿出去这么久,大概是真的安于当个太子师,也没有浸淫官场,否则不会还想当年一样,心里想什么都要表现得如此明白。 徐谦原本也没有入蜀之想,冯凌大概给他算好了三年的丧期,他这个时候回信,冯凌那边派人来接,刚好足够让徐谦脱下丧服。 他想,就这样吧,他躲得够久了。 魏渊一整夜没有回来,颜俞也不担心,仿佛连他今晚在哪里说些什么话都已经算好了似的。 魏渊是在一处酒馆招待单尧的,席中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最后魏渊都有点醉了,嘴里喃喃地说着:“真想让帝君去请兄长,这样我就不用当这个蜀相了,也不用整天劳心劳力了,买个宅子,赏花论道,喝酒品诗,单大人,你可喜欢这样的生活?” 整个蜀中都知道当年魏渊是被赵恭强留下来的,这几年虽然也干得还行,单尧却没想到他这么不愿意当这个蜀相,笑问道:“既然是这样,魏相何不让帝君去请?” “你当我没试过?在安南的时候,我和俞儿亲自去请也请不来,他同凌儿呆的时日久,恐怕要被东晋请去了。”魏渊仿佛真的醉了,双眼朦胧,什么都往外吐,“要是我兄长真的到了东晋,恐怕狄相的相印又要不保,哈哈哈,这天下,除了我兄长,大概别人也拿不去。” “魏相,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蜀中有您和颜公子,这两个还比不上他一个吗?” “不能这么比,我们都是他教出来的,老师在的时候,便是最喜欢兄长的。” “那这徐公子就没有什么弱点?” 魏渊顿了顿,好似在认真地想:“好像没有,不对,他很弱的,连自保也不能。” 单尧眼看着魏渊醉了,尽职尽责地派人送了他回相府去,再回头去给狄行写信。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顾敻) 魏渊次日醒来,头还胀痛,不知想到什么,还是强撑着起身了,到颜俞房里一看,颜俞今日倒是乖觉,已把药喝了。 颜俞半躺在床上,轻笑道:“昨日辛苦兄长了。” 魏渊上前来:“青竹已经去了?” “嗯,”颜俞点点头,目光有些躲闪,正好看魏渊不大舒服的样子,便道,“兄长回去休息吧,俞儿没事的。” 但是魏渊没走,反倒握住了他的手,颜俞心里重重一跳。 “俞儿,”魏渊好似没看到他的闪烁目光,自顾自道,“我们到底还要这样算计多久?” 颜俞一颗心猛然掉回了原处,可是又愧疚起来,是他把魏渊拉入了这个泥潭,把他变成了一个勾心斗角的世俗之人,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 但他没有道歉,只说:“兄长,我没有回头路了。” 魏渊也没想要他的道歉,只轻轻把他揽进怀里,叹息一般道:“兄长是怕你,撑不过去。” “不会的,”颜俞伸手抱住他,“我一定会看到四海统一那一日。” 一定会等到他来杀我那一天。 狄行知道徐谦答应入晋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不知道冯凌怎么就突然跟秦正武这般亲近了:“帝君,此事事关重大,为何不先通知臣一声?” 秦正武随口解释道:“原本也只是试试,没曾想这徐谦竟然一下就答应了,过几日便让冯卿派人去接他到永丰来。” “帝君是打算给这位徐公子一个什么职位?” 第183页 秦正武不是不知道狄行那点心思,说:“狄卿放心,如今永丰正变法,即便把人请来了也得立了功才能授予职位,不会再像从前一般,说给就给。” 可是狄行根本不可能放心,那徐谦是颜俞这几人的师兄,又有冯凌这个大红人在,想要立功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不愿意在秦正武面前表现得这么小肚鸡肠,于是道:“一切但凭帝君作主。” 秦景宣心念一动,不知想到什么,竟主动请命:“帝君,臣请亲自前往安南迎接徐先生。” 狄行眼皮重重一跳,皮笑肉不笑道:“郎中令未必太过小题大做了,由安南至永丰,哪有什么危险?竟值得郎中令亲自前往?何况,郎中令若是大张旗鼓进入安南,定会引起蜀中注意,到时恐怕徐谦才是真的危险。” “臣若是亲自前往,定会小心谨慎,望帝君允准!” 秦正武一抬手:“准了!” 狄行嘴上说着一切随便,一回到相府便焦躁不已,甚至生出了现在就让人去把冯凌杀了的心来,心烦意乱之时,单尧的信来了。 信中单尧一再向狄行表明自己的忠心,不欲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大晋相位,但又说需为自己考虑,所以想跟狄行做个交易,只要许下九卿之位,必定能永绝后顾之忧。 狄行看完信,仰天笑道:“单尧啊单尧,可真会算计,为我杀了徐谦自然是好,可我若不给,你又能奈我何?!” 单尧信中说已派人前往刺杀徐谦,不日便有消息传到永丰,只需狄行静候佳音,狄行当然要给他这个面子,当即回信感谢单先生未雨绸缪之策。 狄行的信还没有出去,秦景宣却是早已收拾好一切,带着人乔装打扮,前往安南。 徐谦人还在安南,可已察觉到周围一片肃杀之气,这肃杀不是秋风带来的,是人,是躲在齐宅周围的人。 “回去休息吧,不管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来。”徐谦淡淡吩咐道。 童子不明所以,喏诺应声离开,院子里只剩下徐谦一个人,秋风又起,金黄的落叶像蝴蝶一般翩跹。他斜眼看着落在肩上的那片枯叶,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刀剑碰撞的铿然之声。 在院墙外,要杀他和护他的人正厮杀,他却一身白衣,端立在树下,不动如山。 蜀中的水太深了,东晋的水也深,两边加起来,想杀的人不计其数,想护他的人理由自然也有一箩筐,他想不出,也不愿意去想,这两边到底是什么人。 他只知道,他是一定要到东晋去的。 “锵——”的一声,凄厉嘶哑,光是听着就令人虎口发麻,徐谦收在宽大袖子中的手指猛然一蜷缩——这实力太悬殊了,结束得太早了。 不管来的是谁,他都不会任人宰割的。 自永丰到安南得花些时日,秦景宣不欲引人注目,一路上低调行事,也没有过于着急。但另一边,薛青竹却是快马加鞭地回了蜀都,提着个人径直进了相府:“公子,魏相。” 今天颜俞状态不错,只在厅上坐着,眉眼低垂地倒了一觚酒递给薛青竹:“辛苦了。” 薛青竹恭敬地接过酒觚,却没有喝:“公子,怎么处置?” “你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我来。” “可是公子······”薛青竹实在担心他不在,万一这人突然挣脱绳索伤了公子,他岂不是百死莫赎?只是话还没说完,薛青竹却是看见魏渊摇了摇头,他便住了口,躬身告退。 颜俞另外端了一觚酒,慢条斯理走到那五花大绑的人跟前,动作轻柔地拿出他嘴里的布条:“单先生的壮士,颜俞敬你。” 那人嘴里的布条被取下,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得他准确无误地点出自己的身份,一时之间惊讶得连话都忘了说,半张着嘴,呆滞得很。 “放心,我不会让你指控单先生的,你有更高的价值。” 那人终于是反应过来,面前这冷淡的公子正是把自己抓来的人,骂道:“呸!你当我是谁都能用的?!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颜俞笑笑,转身坐了回去:“单先生许给你什么好处?荣华富贵?他自己都是个泥菩萨,怕是只能说空话了。” 那人“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并不看他。 “看来我猜错了,单先生并未许给壮士什么好处,那便是绑了你的双亲妻儿要挟你了,这倒也像单先生的下作手段。” 那人猛然转过头来,狠狠瞪着颜俞。 颜俞笑出了声,他本就是随意猜的,这个天下,有太多的人没过好,一点好处一句威胁就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不管你的刺杀任务成功还是失败,你和你的家人都是活不了的,你心里清楚得很,愿意去,不过是为了求一线生机,想着万一单先生突然大发善心呢?一高兴把人都放了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你的任务失败,不管在我这,还是回到单先生那里,都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有活下来的希望。” “活下来,才能报仇。” 厅堂陷入了沉默之中,颜俞倒酒的声音无比清晰,斟满一觚,颜俞递给魏渊,魏渊接过,轻声问:“俞儿还坐得住吗?”仿佛这里没有外人。 “无妨。”颜俞再转头,和地上那人四目相对,“壮士可想清楚了?” “活命的机会?你当我傻?” 第184页 “在蜀中没有,在东晋有。”颜俞向后靠住靠几,轻飘飘地甩出一张绢布,上头正是东晋新实施的律法。 薛青竹将那人带下去后,魏渊便要颜俞去休息,颜俞缓缓走进房中,忽然听得魏渊问:“俞儿怎知那是单尧的人?” 颜俞在床上坐下:“若是在他看来,要杀他的人实在太多,帝君、翼之、狄行、单尧甚至你我,都有可能,可是我们自己看,要杀他的人不过狄行和单尧,而狄行,速度没有这么快。” “俞儿神算,”魏渊笑着扶他躺下,又想到了别的,问,“只是,兄长还有一事不明,俞儿怎么算的准一定会有人动手?万一单尧和狄行都按兵不动,俞儿又该如何?” 颜俞的心重重一跳,他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这沉默来得不合时宜,魏渊本想说俞儿也有算漏的时候,可是他瞬间就明白了——颜俞没算漏,从来没有。 魏渊放开他的手,脸上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俞儿,你如实告诉我,如果单尧和狄行都没有动作,你会怎么做?” 颜俞低垂着眉眼,窗外已是夕阳垂地,金灿灿一片,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会自己动手是不是?”魏渊声音颤抖,“你派青竹过去,有人要杀兄长,就保护他,没人去,就让青竹自己动手,是不是?” 然后栽赃嫁祸。 颜俞心里默默回答,是。 “俞儿。”魏渊又叫了他一声,颜俞忽然一阵心慌,抓了魏渊的袖子辩解道:“兄长,我不会伤他的,最多做一场戏而已,只有这样,我才能扳倒狄行,他在永丰才会安然无恙。” “做一场戏?”魏渊冷笑,“你告诉我,要多大的一场戏,才能扳倒狄行?” 颜俞不知道,他当时跟薛青竹说,只要不死。 魏渊突然一肚子气,颜俞早就被他们宠坏了,他和徐谦,一个个的舍了命地护着他,他一转身就能没事人似的算计他的兄长们。 “兄长,你听我解释,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他的······” “啪——”,一个耳光把颜俞所有的话都打断了,魏渊五指颤抖,他没敢相信那是自己动的手。 颜俞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可是他有什么办法?难道让他看着徐谦到了永丰与狄行纠缠盘旋么?怎么可能? 他要为徐谦肃清道路,他要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徐谦前行的脚步。 他要徐谦全须全尾地来报仇。 魏渊当然知道颜俞的心意,可是他一想到徐谦这几年来的信,一字一句,写的全是颜俞,他根本就冷静不了,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俞儿,兄长不曾负你,你······你再好好想想吧。” 颜俞未曾抬头,但他能听见魏渊离开的脚步声,“哒”“哒”“哒”,又轻又缓,像极了他这个人。颜俞想,这世上的人都从未负他,是他负了天下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曹丕) 三年丧期已过,徐谦脱下丧服,再次祭拜过父母和老师,收拾好齐宅,尤其是当初他们几个的东西,以及这些年来魏渊写来的信,便安心等着冯凌派来接他的人。 行李没有收拾多少,也就几件衣服,他绕着整座齐宅走了一遍,从前齐映游的院子,冯凌的院子,他们的书室,齐方瑾的书房,会客的偏厅,藏书阁,后院的桃林,还有他们那一排房间,从前他们三个连着的。 在颜俞的房门前站了许久,自从他把颜俞的《论辩术》烧了之后,便很少再进去了,守丧的这几年更是连门都没有开过。大约是想到自己真的要去杀他,徐谦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那扇常年紧闭的门,里头一点都没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飞扬的灰尘,呛得他咳了几声,把口鼻给捂紧了。 他其实不害怕要杀颜俞,他只怕,颜俞等不到他去杀,就已经死了。魏渊说过,从夏天开始,颜俞就很少出门了,走一刻钟的路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养了许久,也不见起色。 徐谦想,是自己伤了他的心,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死了,也该算是亲手报了仇的。 泪眼朦胧间,徐谦仿佛看见颜俞赌气一般地侧躺在床上,故意背对着他,话也不说,但他一伸手才知,自己已不是二十岁那年的模样。 他才三十二岁,但是这一辈子好像早已经过完了,在他第一次见到颜俞的时候,就已经过完了。也许,这就是许终身的含义。 即使知道他做了那么多无法被原谅的事,即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杀了他,即使知道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爱他,但是,一想到他,心中便涨满了异样的期待和疼痛,仿佛娇嫩的桃花不合时宜地开在了漫天的冬雪里。 “公子,有位秦先生求见。” 几日后,一辆马车悄悄驶离蜀国领地,往永丰驶去。 徐谦偶尔会掀开侧窗的帘子朝外望,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安南,对东晋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游学之时,他在途中为颜俞折过一枝柳,后来,他再没见过那样好的春光。 秦景宣误以为他是着急,宽慰道:“先生不必着急,再过两日,就能到永丰了。” 他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徐谦眼神温和:“有劳郎中令。” 两日过去,马车还没有望见永丰城门,保护马车的侍卫便已感觉到不对,这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好似有人特意等着他们似的。 第185页 “徐公子小心。”一个侍卫在车舆旁轻声说。 徐谦猜到一路不会如此顺利,杀他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心?只是如果上次来保护他的不是冯凌或东晋帝君,那就只有蜀中了。这一次对方是料定蜀中的手伸不到这里了吧。 一声凌厉的风响,大刀划破空气,直朝着车舆而来,车舆旁的侍卫立即拔剑去挡,无奈慢了片刻,右手手臂被划开一个口子,好在没有伤着车舆里的人,否则即使逃过这一劫,回去也是不能活命的。 这么一醒神,侍卫们发现马车周围已是被包围了,几个穿着普通衣物的陌生男人持刀出现,不等他们准备好便直冲着马车而去,徐谦一听车外风声猎猎,刀剑相蹭,发出令人心惊的鸣响,便知有变。外头已打了起来,刀剑铿锵,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徐谦挑开一点帘子,只见来人出手狠戾,不像是要留活口的样子。 既是别人先容不得他,那就怪不得他先动手了。 徐谦出来时除了衣物,便只带了一把弓,趁着他们打得热火朝天,自己好似散步一般拿着弓悠悠下了马车,朝着侍卫的马走去。 眼见着徐谦出现,立刻有人要朝他冲来,又被侍卫抵挡住:“公子,快回马车上去!” 徐谦好似没听见,从侍卫马上的箭筒中取出一支箭,环视周围一圈,搭上箭,拉满弓,对着最远的那人射了过去。 “嗖——”的一声,原本还在和侍卫相拼的男子突然倒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其余的人见了,一失神便又被杀了几个。 来人人数不多,也并非十分厉害,不多时便已被杀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人看情况不对,立刻使出几招狠戾的杀招,等着对方抵抗不及,转身便朝林中奔去。徐谦一手握着弓,另一手拉过缰绳,长腿一跨,翻身上马,顺手在侍卫的箭筒里抽了支箭,直追着那人而去,顿时尘土飞杨。 “徐公子!”侍卫们慌了,赶紧追了上去。这可是帝君亲自下令要请的人,要是出了点意外,他们有多少脑袋够赔? 徐谦驾着马,双眼一直盯着慌不择路的那人,待得距离合适,他便搭箭,拉弓,瞄准那人的右肩,一箭射了出去。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歪倒在一棵树上,他刺杀徐谦两次,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要杀的文弱书生,其实是齐门骑射第一人。 后面的人匆匆赶上,将受伤的人提到徐谦跟前,等着徐谦审,却不料徐谦只斜觑他一眼,轻蔑地说:“你们狄相也就这点本事,辅佐东晋帝君这么久,竟然没被灭国,果真是上天护佑啊!” 侍卫们都惊了,一是惊这是狄行派出来的人,二是惊徐谦还没审就得出了结果,三是惊徐谦说话也太不敬帝君。 徐谦慢悠悠地拉过缰绳:“行了,带回去慢慢审吧,你们帝君不是正愁变法没立威么?这便来了。” 那人被绑了起来,往后头马车一丢,便跟着进城了。 徐谦走上大晋朝堂的第一天,提了一个要求:“帝君,晋相狄行行事不正,谦,不与其同朝为官!”朝堂上一片惊异之声,议论纷纷,这徐公子可还没有官职在身呢,就摆明了要求帝君废了狄行,虽说朝上众人对狄行有颇多不满,但狄行为东晋劳心劳力十数载是事实,岂能说废就废? “帝君,”狄行“扑通”一声跪下,“臣自知愚钝,不能为帝君解除烦忧,完成大晋霸业,为今之计,自是令徐公子辅佐为佳,但请帝君以大局为重。” 狄行这些年私下笼络了不少朝臣,他一脸苦相,差点连眼泪都挤下来了,朝上立刻有人出来说话:“帝君,狄相为我大晋兢兢业业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公子初来乍到便提此等要求,未免欺人太甚!” “王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徐公子与狄相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可随意弃置啊!” 还有人搬出了冯凌的律法来:“帝君,永丰实施变法不久,正是要在大晋推广的时候,一切讲究按律法办事,若狄相有过尽可按规章处置,切不可如此!” “要按律法办事是吧?”徐谦终于应声了,“本想给你们狄相留点面子,你们不接就算了。”徐谦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布,那是他昨晚审问刺客的结果——狄行恐徐谦入晋夺取其相位,派人在途中截杀。徐谦并不惊讶,这朝堂之中也就只有狄行会干这种事,“狄行罪证在此,人还在昨晚我下榻的驿馆中,帝君尽可去查!” 狄行早在见到徐谦的时候就知道单尧派去的定然是群废物,没想到废物没死绝,反倒被抓住了把柄,如今只好死不承认,况且那本不是他派的人:“徐公子怎可凭空污人清白?怎能凭你一纸文字便判断刺杀你的人是我派出去的?” “除了你还有谁有必要做这种事?我入晋,大概狄相感到危险了吧?” 朝堂上一片窸窣之声。 狄行仍旧跪在地上,额上冷汗不止,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也可能是你的好师弟派的,他刚得势,你入晋,难道他不会嫉妒吗?” 徐谦笑:“若是冯凌,他不会派这么少这么不耐打的人去刺杀我。” 狄行失策了,平日看冯凌柔柔弱弱的,倒不知他这兄长能文能武,况且就连单尧的信中也说徐谦是个文弱书生,可事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双拳难敌四手,如今向秦正武求庇护才是正确的选择:“帝君,臣自知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只是徐先生与冯先生二人联手谋害臣,还望帝君明察,还臣清白。” 第186页 “合谋害你这种事,想一想便污我师门清誉!”徐谦只一瞟,眼神中满是嫌弃,“我倒要问问,狄相尚未看我出示的罪证,怎知我被刺杀?” 众人俱是一惊,刚刚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二人的交锋上,完全没看到所谓的罪证。眼睛搜索一阵,见着那绢布正在冯凌手上。冯凌刚看完,已是后怕,若是徐谦真在路上出了事,他恐怕无法原谅自己,此刻远远近近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上,他只能先将这份证词呈上。 秦正武像看戏一样听完了两人的争辩,又冷眼看完证词,狄行基本是没得翻身了。 徐谦问:“按照大晋律法,恶意致人死亡,该当何罪?狄相身为高官,知法犯法,又该如何论处?” 冯凌回答:“应,斩首示众。” 狄行魂都被吓没了:“王上,不可听信他二人一面之词,这都是圈套啊!” 有了徐谦,秦正武就不必在乎狄行,他不是念情的人,拖了这么久也只想看看,徐谦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如今看来,至少比狄行好用,他很是满意:“来人,将狄行收押。” 朝堂上一阵哄闹之声,狄行求饶的声音不绝,秦景宣一阵好笑,立即叫人上来把狄行带下去,求饶之声终于是渐渐远了。 朝堂上众人收回目光,秦正武和徐谦在一片慌乱之中对视了一眼。 这一场,秦正武见识了徐谦的本事,徐谦却见识了他的冷血。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之仪) 一日后,秦正武下令免除狄行晋相之职,五日后斩首示众。按照律法规定,徐谦为大晋铲除奸邪,算大功一件,只是还够不上晋相的位置,因而暂时封了博士。这大晋的相印竟是暂时落空了。 徐谦住在冯凌府上,秦正武为表示对徐谦的看重,派秦景宣亲自前去宣读旨意,徐谦不悲不喜地谢恩领旨,也不如其他人一般讨好秦景宣,只由着冯凌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去了。 冯凌从大门进来,只见徐谦仍是站在院子中,手中拿着封官的旨意,似是深思,便问:“兄长想什么?” 轻轻一阵北风刮过,在快要落光的树枝间发出轻微的响声。“我在想,狄行截杀我,被我反击,直至如今斩首示众,这一切好像太顺利了,似乎······”徐谦一想到这个,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似乎有人在安排?”冯凌并不藏心事,“兄长怀疑我?” “不是你,是······”徐谦伸手搭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忽然间一用力,树枝应声而断,冯凌也吓了一跳。 “兄长怎么了?” “被当刀使了!”徐谦咬着牙,他竟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刺客供认狄行的时候爽快得很,虽说按照东晋律法,主动坦白罪责可免一死,可是若真是狄行派的人,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不过,这样也好,就当是他为魏渊和颜俞报仇了,接下来······ 接下来,就可以去讨父亲和老师的仇了。 颜定安,我来赴你的战局了。 狄行在狱中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可是如今永丰都是按法办事,尤其他这事一出,已经没人敢胡作非为了。他想逃也难,唯一的办法只有推翻徐谦在朝堂上说的话,一想起这茬,狄行心中便懊悔不已,当时不该惊慌失措之下失了分寸,否则也不至于死得这般快。 当年逃过颜俞,如今竟没能逃过徐谦。 哼,不知是不是单尧故意害我?麻烦没处理好就来问我要九卿之位,要是我死了,他也别想好过! “喂!你过来!”狄行大约忘记自己是在牢里了,仍是一派颐指气使的模样。 狱卒并不理会他,狄行更气了,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叫你呢!听见没有?!”两只手穿过牢房的门,在空气中胡乱抓着,仿佛这样就能把人抓过来。 却不想,这几声把秦景宣给叫过来了。秦景宣看他那老鹰抓小鸡的样子实在好笑,竟在阴暗的牢狱里笑出了声,听上去尤为刺耳和突兀。 狱卒们见了秦景宣,都拱手行礼,秦景宣一挥手,慢悠悠地走到狄行的牢门前。 “是你,是不是?是你陷害我!” “在下可没有狄相这么大的本事,不过说回来,狄相在我大晋十几年,吃香喝辣,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不过是你一人斩首,并无牵连族中一人,甚至连家产都没有收归国有,也算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了。” 狄行一听他提到族人,立刻叫起来:“我的族人呢?我要见他们!你让我见他们!” “狄相无须担心,”狄行已不是相,但秦景宣仍这般叫他,摆明了是羞辱,“按照律法规定,行刑前一天,你的亲人可以来探望你,但狄相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否则,可就保不住你狄氏一族了。” “按照律法规定······”狄行喃喃着,又是这该死的律法,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喊,“按照律法规定,我可以戴罪立功,我知道蜀中的消息,让我出去,我可以不用死!” 秦景宣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狄行下狱的消息传到蜀都时,单尧正吃饭,碗一下跌落在席——狄行竟然下狱了?徐谦还活着?那自己的计划又该怎么办?会不会都泄露出去了? 手还颤抖着,脑中已是飞速掠过如今天下的局势,蜀中为魏渊一行人把持,东晋迟早是徐谦冯凌囊中之物,这偌大的天下,到头来,除了齐门的四公子,别人竟是分不到一杯羹! 第187页 他没有机会了,无论是蜀中的相还是天下的九卿,他都没有机会了! 不,他现在还是治粟内史,仍是赵恭的老师,若是赵恭真的吞并东晋,他还可以是九卿,对,是这样的,只要接下来不行差踏错,安静看他们斗法坐享其成就是了。 想通这层,单尧顿时慌张全消,冷静起身,进到书房,找出狄行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全都丢进炉子里烧成了灰。 什么通敌,什么密谋,全都没有了。 单尧看着炉子里的火焰和灰烬,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相府。上回魏渊打了颜俞后,多日不曾去见他,想着让他自己好好冷静,只每天从薛青竹那问他的情况。如今,徐谦的消息来了,魏渊总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还是往他房里走了一趟。 “兄长。”多日不见,颜俞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更憔悴了些。 一见到他,魏渊颇有些愧疚,他不该放任颜俞一个人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打也打过了,他怎么能不管俞儿呢? “俞儿。”魏渊上前去,摸了摸他挨过耳光的那一边脸,只是现在已经消去了痕迹,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怪兄长,兄长不该打你的。” 颜俞笑笑,毫不在意:“不怪兄长,是俞儿的错。” “俞儿······” “兄长不必担心俞儿。” “兄长他······” 颜俞一听那两字,脸上血色尽失:“他怎么了?” 魏渊握着他的手安慰道:“他没事,只是如今,已是东晋的官员了。” 颜俞听罢,先是放了心,又生起些苦涩来,对魏渊一笑:“他终于去了。”魏渊心情复杂,又听他自嘲似的问,“不知再见时,我唤他兄长,他还应不应我?” “俞儿,你知道,兄长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是我当年选错了。”颜俞眼睫一闪一闪的,又掉了几颗泪,“回也回不去了。” 魏渊想,俞儿又何尝做错过什么呢?那时不选赵肃,难道要他站到李道恒身边助纣为虐吗?怪只怪造化弄人太过。 午后,颜俞不知想到什么,竟自己一人跑了出去。自从安南回来,他已许久未出门,这次径直到那波涛滚涌的江边站了一下午,望着那滔滔东流的江水发呆。时下已完全入冬,江边温度更低,颜俞却不觉寒冷,反倒甚是愉悦。 永乐江的水啊! 几只鸿雁自江上飞过,颜俞目光追寻了一阵,愉悦之中又生出些许悲凉:兄长还会记得永乐江的水吗? 无可问君安,但见江水长。 徐谦来了几日,只上了一日朝就没有再去,原因是他多年生活在安南,如今甫一换了新环境,竟是不大习惯,有些水土不服,连着几日上吐下泻。 冯凌这几日都是一回来便去看徐谦,给他熬了碗药粥,端到他跟前。 徐谦接过粥却不喝,只用勺子一圈圈搅着。 冯凌对徐谦的尊敬不亚于对齐方瑾,即使官职高于他,来看他时也是站着,徐谦不说,他也不坐。 “兄长今日可好些?” “好些了,”徐谦笑着应了,“但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兄长喝不惯永乐江的水吗?” 徐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眸子轻轻一抬,眼波里浮着一层水,温声回答:“嗯,太苦了。” 永乐江的水,太苦了。 冯凌没弄懂他的意思,他接着放下碗,说:“我看过你制定的条律了,很好,有些地方我做了修改,你回去看看,此外还需再加一条。” “兄长请说。” “战时,不得伤害俘虏、降军、百姓一人,不可掠夺百姓财物,违者,斩!” 冯凌很少见徐谦眼神如此凌厉,连声应道:“是,凌儿回去便加上。” “狄行的事现在怎么处理?” 那日狄行嚷嚷着要戴罪立功,秦景宣带着人去他府上搜,最后竟搜出了一沓单尧的信,狄行说这是他在蜀都的眼线,将来还可继续用,接着便是求饶不断,总之就是厚着脸皮要留一条命。 若是按照东晋律法,确实可以免掉死刑,但是徐谦却谨慎:“那一沓信呢?” 冯凌带着徐谦去翻找单尧的信,徐谦一封一封看过,大部分跟狄行说的都对得上,正要说话时却看见了不同的字迹。 单尧的信里混了一封别人的信。 而那个别人,正是他的俞儿。 那是俞儿的字,霸道得很。 冯凌看兄长突然停了动作,还以为是找到了什么重要证据,当即凑上来问:“兄长,可有什么发现?” 徐谦双手捧着拿着旧绢布,虔诚得像朝圣,他摇摇头:“这是,是他二十二岁那一年,去蜀中前写的信。” 颜俞那时候二十二岁,还没到蜀中,就已经知道要放长线钓大鱼,利用韩墚促成三国合纵,最后成功并相三国。徐谦忽然笑了,他的俞儿,从来就没有笨过。 “这不是证据,让我带走吧。” 冯凌看了一眼那信,立刻认出是颜俞的字,他们兄弟向来情深,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他没有理由阻止徐谦。 “那其他的······” “信件可以伪造,你建议帝君验过真假之后再行判断,免得狄行轻易逃脱。” “可是兄长,要怎么去验真假呢?” 第188页 “不着急,如今狄行的消息传得盛,验不出什么,先让他在里面呆着吧。” 秦正武听从了徐谦和冯凌的建议,暂时不动狄行,狄行一个大饵放出去,竟然没钓到自己想要的鱼,心中不甘,日日在牢中吵嚷,闹得狱卒耳根都不清净。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唐婉) 东晋的律法经过徐谦修改,便可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秦正武看过徐谦修改的部分,不过是将刑罚和赋税等减轻了些,不由得感叹这徐公子可比冯凌仁慈多了,不过他没有太多异议,便下令全国从腊月起按照律法行事。好容易了了一桩大事,待得徐谦好些,秦正武便急不可耐:“予还没问过徐卿打算如何助予完成大业。” “仁民爱物,恢复礼乐。”徐谦神情总是淡淡的,既没有对国事的郑重,也没有对帝君的尊敬,仿佛他面前坐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他们谈论的也不过是些茶余饭后之事。 秦正武说:“推行律法,减免赋税,难道还不是仁民爱物吗?” “还不够。” “那还要如何?” 徐谦一抬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不如今年除夕,帝君便出宫,同永丰百姓一起过年吧,正好也听听百姓对律法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可能?刚要拒绝,却是秦文隅壮着胆子说:“父亲,我想去。”秦文隅再怎么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个孩子,出宫和百姓一同过年,听着就有趣。 一声“胡闹”还没有骂出口,徐谦便立刻笑吟吟地接上了:“太子代帝君前往也可。” 连着被堵了两回,秦正武都要怀疑他们是串通好了的,却又想,他儿子当了冯凌几年学生,如今还得管徐谦叫师伯呢,串通也不奇怪,当即有些生气,又不想驳徐谦的面子,人是自己请来的,再尴尬也得用。“此事晚些再讨论,恢复礼乐又是哪一说?” “臣希望帝君从现在开始,恢复一切应有的礼仪制度,今年就从腊祭开始吧。” 秦正武有点头痛,徐谦提的都是自己不喜欢干的事:“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正是有这些虚礼,帝君才知道自己应当畏惧天地,统领众臣,教化百姓,治理国家,平定四海。当年大楚正因为礼乐崩坏,君不君,臣不臣,方有灭亡之祸。”这些话已经在徐谦的心里积存了许久,“帝君率先遵循礼乐而行,群臣百姓必定跟从,如此,才有政通人和一说。” 秦文隅今日是第一次见徐谦,听徐谦说话不紧不慢,丝毫不害怕他父亲,比起老师来还要气质卓绝,要不是他已经有了一个老师,真想现在就拜徐谦为师。 秦正武陷入了沉默,大殿之上竟无人说话,徐谦眼神里没有期待,仿佛也并不在意秦正武会不会听从他的建议,又或许是自信过甚。 “便依徐卿所言。” 秦正武开了这个金口,满朝上下都忙碌了起来,原本秦正武是最不在乎祭祀之事的,奉常便闲得发慌,今年突然来了差事,反倒手忙脚乱起来,有许多事还不会,只得上冯凌的府邸去问徐谦。 好在徐谦不是那等难相处之人,别人来问他就答,一时之间冯府门庭若市,连冯凌都大大吓了一跳:“兄长,我这儿可比以前齐宅热闹多了。”言下之意,是徐谦比齐方瑾还厉害些。 但是徐谦只是苦笑:“若当年大楚帝君有如今帝君半点虚心,齐宅就不至于无人问津,大楚也不会毁于一旦,我不过比老师幸运罢了。” 冯凌怕他伤心太过,只得安慰:“兄长不必多想,眼前的事要紧。” 徐谦哪还有什么需要他安慰的?要是这点事都想不开,他又怎么会到东晋来?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又转身忙去了。 赵飞衡气势汹汹地到了相府:“定安,你这身体还能不能好了?我可听说了,东晋现在不用狄行了,全国变法,还换了个叫徐谦的。” 颜俞那日从永乐江边回来,身体更虚弱了些,此时对赵飞衡的话充耳不闻,嘴里一直喃喃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到底如何,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这说什么呢?”赵飞衡问魏渊。 魏渊摇头,颜俞的声音大了些,仿佛要说给他们俩听似的,可眼睛又垂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我竟然不知道······” “定安!”赵飞衡忍不住吼了他一声。 颜俞猛地咳起来,几声之后竟是咳出一口血来,不多,却重重地吓了两人一跳,一时之间“定安”和“俞儿”的喊声惊慌地交错在一起,颜俞却毫无反应。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颜俞扶上了床,赵飞衡正要去叫医师,却被颜俞死死抓住了袖子。 “定安?” “翼之,储粮,备战。” 他没有办法了,面对徐谦,他用不出那些诡计,只能硬打。 赵飞衡被吓坏了,疑心是自己方才太着急才导致这般状况,当即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歇着,别急。” “还有,林广······”林广的事颜俞想了许久,法子不是没有,但是损失太大了,一用就是几十年的灾祸,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知夜的夏天来得早,初夏雨水多······” 颜俞还没说完,赵飞衡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水攻。 第189页 “定安,没有别的法子了?” 颜俞闭上了眼睛,虚弱地摇了摇头。 赵飞衡的手和声音都是抖的:“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 夜深时,魏渊送赵飞衡到相府门口,多嘴问了一句:“翼之,水攻不可吗?” 赵飞衡情绪低沉:“一旦泄洪,知夜的田地都会淹没,知夜的百姓可能很多年都没法恢复民生,我知道定安不会愿意用这样的法子,但是他没办法了,我说想想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如果他都没有法子,谁还有呢?” 魏渊在黑暗中轻声叹气:“打仗的事我不懂,我只知,这乱世,要么放手不管,一旦插手,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有的时候,你跟定安,心都太软了。” 赵飞衡轻笑一声,他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心软。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不如问,如果不采用水攻,任由林广称王,知夜会变成什么样。” 赵飞衡在夜色中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这一年的腊月,永丰的腊祭场面盛大,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从晋王宫里出发,沿着永丰的主干道到祭坛去。秦正武穿着新制的祭服,威武严肃地站在马车上,永丰百姓纷纷到街上来瞻仰圣容,不住地赞叹着帝君的英武神勇和腊祭的庄严肃穆,更有不少百姓沿路追着,直到祭坛不远处才停下。徐谦颇为享受,只是苦了秦景宣和项起,又是护卫又是巡查的,一整天提心吊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腊祭仪式是在大楚腊祭仪式的基础上改动过的,既保持了原有的念祭文、祭酒和进行祭祀乐舞表演等程序,又增添了在回程途中向百姓分发祭祀果品的环节。秦正武累了一天,本以为祭祀结束就可以休息了,没想到一路上百姓的欢呼声吵得他耳朵都麻了,碍于徐谦在侧,实在无法发作,这才生生忍了下来。 “真的见到帝君了!” “帝君的车马好威武啊!” 秦正武看了看满街的百姓,笑声震天,仿佛在庆祝喜事,似乎又不那么烦了:“徐卿此法虽然烦琐,不过······倒也可以。” 徐谦骑马在秦正武的车舆旁跟着:“这样的机会将来多得是,帝君做好准备就是。” 秦正武噎了一下,那还是不要那么多机会了吧。 秦文隅站在后一辆车上,手里端了一盘果品,欢喜异常地向百姓递了几次东西,一脸天真无邪的笑。 “老师你看见我了吗?”秦文隅是第一次出宫,还不知道外面这般热闹,孩子心性总是爱玩的,四更天便起床,这会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觉得累,挥手喊人的时候仍是中气十足。 冯凌与他隔开了几米远,只得大喊道:“臣看见了,太子小心些!” 秦文隅笑得灿烂,一回头又抛了一手的糖出去。 冯凌瞧着,笑容漫溢。 徐谦之前就吩咐过,腊祭的事一定要传到各郡县去,为的就是在全国恢复祭祖念旧的习俗,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明白这一生要往哪里去。 腊祭过后,便陆陆续续有大臣来向秦正武报告民间的反应,秦正武坐在大殿上,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听到徐谦说:“除夕快到了。” 秦正武一哽,虽然百姓的欢呼令他喜闻乐见,但是这么烦人又没有直接收益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徐卿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此事再议。” 徐谦也不强求,当即拱手告退。 秦正武感觉徐谦一来,自己忙碌的事情完全换了个样,从前是想着如何扩张如何征兵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如今却是如何腊祭如何过除夕,所有事情井井有条游刃有余,仿佛自己不是帝君,而是个寻常百姓。 但是这终究不是他最想要的。 好在徐谦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这几日当真没来烦他,秦正武想着,要不就糊弄糊弄过去算了,毕竟是能助自己夺取天下的人才,不能太怠慢了。 “帝君,”正想着,秦景宣进来禀告,“公主来请见。” 秦正武一皱眉头,秦萧玉来干什么?“让她进来。” 秦萧玉袅袅婷婷地进来,行过礼,便说:“儿臣有事求父亲。” “平时没见你求过什么,说说,看你爹我给不给得起。”秦正武这几天有点飘,连“爹”这个自称都拿出来了。 秦萧玉脸一红,似乎不大好意思:“儿臣听闻父亲要让太子出宫与百姓一同过除夕,儿臣想同去。” 秦正武手中动作一顿,秦萧玉觑着,生怕父亲要发脾气,立即跪下,怯怯唤道:“父亲。” 不是,他什么时候答应秦文隅出宫去同百姓过除夕了?“谁跟你说太子要出宫去的?” 秦萧玉并不答,只是并不像要服软的样子,秦正武闭上眼睛,大手按头,掐了下太阳穴:“你先回去。秦景宣,去叫徐谦过来。” 他倒是小看徐谦了,入晋不过两三月,连秦文隅和秦萧玉都攀上了,假以时日,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吴文英) “帝君唤臣来有何事?”徐谦微笑着踏进大殿,问。 “你不就是想让予出宫去同百姓过除夕吗?”秦正武瞪他一眼,“准了!” “帝君不可!”反对的是秦景宣,他被上次腊祭给整怕了,“帝君万金之躯,若有损失,臣万死莫赎!” 第190页 徐谦回道:“既然万死莫赎,那便不要死,郎中令不必太过紧张,若是帝君连自己的百姓都不能信任,还能信任什么呢?” 秦景宣扭头对他道:“你可知帝君身份贵重?徐博士既说要规范礼乐,却又让帝君与百姓同食,岂不自相矛盾?” “嗯,是自相矛盾,”徐谦正经地点点头,“但在臣心里,帝君与百姓同食,可是帝君高攀了。” “这是何意?”秦正武也忍不住要问。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徐谦问,“帝君是不是高攀?” “谬论!”秦正武骂了一句,还从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徐谦闲庭信步:“是不是谬论帝君心中有数,自古以来,从未有轻贱人民而能兴盛的朝代,也未有奴役剥削百姓而长久的帝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楚如何灭亡的,帝君还须谨记!” 秦正武也奇怪,徐谦说话态度就不讨喜,跟颜俞和狄行都差了许多,可是自己居然能听进去,难道还真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 “予知道,”秦正武不知不觉间语气软了些,“此事交由徐卿安排吧,郎中令也听徐卿分派便是。” “帝君!”秦景宣还是不同意,无奈被秦正武制止了,徐卿领了命就要走,却被叫住了:“予还想问问你,你也是这样跟太子和公主说的?” “臣记得,太子是一开始就答应了的。”徐谦笑,他当时只不过特意问过冯凌,知道那天秦文隅会在一旁罢了,后来又让秦文隅到姐姐那里大说特说腊祭那一日的盛景,秦萧玉自然过了爱玩的年纪,可却正是春心初绽的大好年华,“至于公主,帝君可是还未曾为她许亲?” 秦正武一震,难不成徐谦想要他女儿?徐谦将来若作了他的相,才学,容貌,气度,地位,均是一等一的,也不是不行······ “正好我家凌儿,也还没许亲。”徐谦猝不及防开口,打碎了秦正武的美梦。 徐谦笑了一声,施施然告退,秦正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 冯凌,差了点,但是吧,也勉强可以······ 冯凌好久没见过徐谦笑了,而且是这般一路笑着回家,整个人都懵了,便追着问:“兄长什么事这样开心?” “无事,”徐谦笑得止不住,“只是今年冬天实在很暖。” “兄长怕冷吗?以前没听兄长说。” “我不怕冷,自然有怕冷的人。”又想到了颜俞,徐谦不止一次想去信给魏渊问问他的情况,只是现在他们两个身份特殊,万一信件落入别人手中,一衣带水的,对他们兄弟几个都不好。 “依凌儿看,兄长开心,是因为做到想做的事了吧。” 徐谦突然一怔,随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也许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他一生中最想做的事,都留在了记忆里的安南。那些年的安南,有满城的桃花。 颜俞下不了床,只能由魏渊和赵飞衡一同去核对粮草数目和兵力,灭楚的时候没有杀俘虏,投降的人又多,如今蜀中兵力有大几十万,只是人一多,难免尾大不掉,特别是原来的楚军与蜀军作战方式不同,打起仗来可能有些麻烦,颜俞便建议赵飞衡将楚军与蜀军混合搭配,一同训练。 赵飞衡已经接受了水攻知夜,这段时间频繁出入相府,他得和颜俞商量好各种攻打计划,到时若颜俞上不了前线,他要保证万无一失。 攻打知夜没有什么要说的,只等夏日一到,雨水充沛之时便可在沧荥河流经知夜那一段堵水,让大水冲破知夜城门,在此之前只要让林广放松警惕就好。 至于东晋,颜俞策划了三条线,一是从北面平原攻入,可避开永乐江,不必和东晋打水战,但是进攻路线长,花费时间久;二是沿着永乐江攻打,到永丰距离最短,但是蜀国的水军比不上晋军,容易战败;三是由原先南楚与东晋的交界打过去,但是需提前将兵力掉过去,容易走漏风声,引起东晋警戒。 “我与玄卿看过,粮草充足,作战两到三年不成问题。”言下之意是要选第一种。 “但是你要考虑到,知夜攻下来后,那一城的百姓都要靠这些粮草养着。” “知夜没有这么多人,更何况,如果晚些出兵,有些地方还可以收上来一季粮食。” “不能这么草率,”颜俞摇摇头,“若是别人,可以这么算,但是他不行,你得把预定的进攻时间增加一倍。” “什么?也就是说至少要四年才能打下来?” “是的,至少。”也许,还打不下来。 赵飞衡看了一眼魏渊,想从他那里寻求一点安慰,但是魏渊却是点了点头,同意了颜俞的说法。“那徐谦有这么厉害呀?” 魏渊抬手指着第三条路线:“其实,这一条线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我们同时往整条边境线调兵,便可迷惑东晋,令他们判断不出我们即将出兵的地方。” “或许可行。” 如果能瞒过东晋,第三条路线确实是最佳选择,赵飞衡接着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兵?” “急不得,俞儿身体实在太虚弱,支撑不起连年的心神消耗,再过段时间吧,何况,现在知夜还没有解决。” “确实要再过段时间,”颜俞低低道,但却不是因为知夜,“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做什么。” 第191页 连续这么商讨了几个晚上,赵飞衡也累,干脆一把将地图抓起,丢到一边去了:“这除夕又快到了,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阿恭明年要加冠了,他如今可怎么行冠礼呀?” “帝君的冠冕戴得也不少,行不行冠礼还重要吗?”魏渊笑道,“更何况,帝君不是还有叔叔和老师吗?” 这倒是提醒颜俞了,狄行已下狱,那单尧又会如何行动? 赵飞衡骂道:“那单尧不过庸碌之辈!也不知我王兄当年怎么就瞧上了他,还让他当了阿恭的老师,搞得如今什么也不会,成天怀疑别人。要是换了你们两个去,如今还有东晋什么破事儿?” 魏渊看颜俞似乎有话想单独跟自己说的样子,便笑着说:“翼之,天晚了,你先回去吧,俞儿熬不住。” “行,我走了,”赵飞衡冲颜俞说,“你好好养着,天下还等着你呢!”赵飞衡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想说你以前答应过我王兄的,千万不能食言,可是不知怎么的又说不出口了。 颜俞半躺着看他离开,方才对魏渊说:“单尧,他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兴起浪来,我不□□心,也许是狄行现在太安静了,不太像他,恐怕会有后招。” 魏渊忍不住要笑他:“狄行不是你一手帮着铲除的吗?怎么这样说?” “他这个人,哪怕是死了,也不会让别人安宁的。” 魏渊知道他是担心徐谦在东晋有危险,宽慰道:“俞儿别想了,兄长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你好生歇着,兄长会小心的。” “我看徐先生是太闲了,整日搞这些事情出来,倒不如赶紧想想要如何助帝君夺取蜀中!”秦景宣看着前头乌泱泱的一群百姓,个个面带兴奋不已的笑,自己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自从秦正武答应徐谦出宫过年之后,徐谦便开始选地方,很快选定了永乐江边的一处亭台,这里既挡风保暖,又能瞧见永乐江上繁华的夜景,最是合适。但选地方只是其中的小小一环,最令秦景宣头痛的就是现在,要选择和帝君一同过除夕的百姓。 为着这事,秦景宣还在秦正武面前与徐谦吵了一架,秦景宣说大可请秦氏王族旁支前来,既省事又安全,但徐谦却坚持要从百姓中挑选,而且男女老少皆有,无论贫富,无论阶层。两人把秦正武吵得头痛,最后是秦文隅在一旁小声说“儿臣觉得徐先生说得对”才把这件事定下来。 消息一出,永丰百姓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争着要参与这项盛事,这才有了如今的盛况。前来的百姓须得先登记,再进行调查走访,连任何有关系的亲属朋友都不能放过,一再确认是永丰多年的居民,不会对秦正武造成危险才能考虑是否能来与帝君共度除夕。 徐谦不仅不觉得累,还快活得很:“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在帮助帝君夺取天下。” “哼!徐先生这话也就骗骗自己,就算真的能统一四海,恐怕也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若是郎中令有更好的法子,不如说来听听。”徐谦轻轻的一句话,却是四两拨千斤,把秦景宣说得哑口无言。 眼看着秦景宣消停了,徐谦便慢慢踱步至前面,百姓们拥挤着,生怕迟一点自己的名字就写不上了,轮到的人则欢天喜地地报着名字,甚至不断地说着些“让我来吧,上次腊祭我也去了”一类的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徐谦不知怎么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秦观) 徐谦和秦景宣忙着,宫中也没得消停,因为这事决定得太仓促了,很多事情都要挤着干,一会是量尺寸裁新衣,一会是请帝君过目宴会的流程,一会是报告除夕之夜的安防布置,整个宫中忙乱一片。 秦文隅今日试了两套新衣,都是特地为了这次除夕裁的,一时之间竟没选出来哪个好,最后竟跑去向老师求助了:“先生,你说我穿哪个好?” 秦文隅这两年长高了些,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一双眸子仍是澄澈透明,冯凌笑笑:“臣觉得哪个都好,太子喜欢哪个?” “就是都喜欢才来问先生呢!”秦文隅抖搂了一下身上的袍子,随口道,“姐姐说这身好一点。” 冯凌抬手掩住口鼻,不自觉地咳了一声:“那就,这一身吧。” 秦文隅眼睛都亮了:“哎?先生也觉得我穿这身好吗?” “自然是都好的,只不过若是为了都喜欢的事犹豫不决,浪费时间,那就不好了。” 秦文隅点点头:“那我就穿这身了!” 看着秦文隅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冯凌突然就想到秦萧玉穿新衣的模样。 冯凌猛地摇了摇头,好似要把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他统共才见过秦萧玉几回啊,一天到晚想什么想?! 除夕当天,帝君的仪仗浩浩荡荡地从宫中出发,前往永乐江边的亭子。亭子里入选的百姓都已经一一检查过,各自坐好,只等待着帝君到来。一路上,不少人围在道路两旁,等着在这儿幸运地见上帝君一面。 秦正武在车舆中听见外头的欢呼声,忍不住掀开侧窗的帘子瞟了一眼,不曾想,这一眼就掀起了千层浪,百姓们大叫着“帝君”,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兴奋激动的笑容,他竟忽然间不知所措,正想放下帘子,旁边徐谦便骑着马过来了:“帝君,跟您的百姓打个招呼吧。” 第192页 秦正武抬头看他一眼,这位徐公子仍是岿然不动的淡然神态,好似自己做什么都不能得到他脑子里头真正的统一之法,秦正武不知怎么的,有点挫败,正要松手放下车帘,徐谦的目光却好巧不巧转了下来。 秦正武五指抓紧了车帘,对着外头皮笑肉不笑地拉了一下嘴角,于是百姓们的叫闹声更响了。 倒是徐谦,真是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相比起来,后头秦文隅和秦萧玉的车舆就不得消停,秦文隅换了新衣,欢喜得不得了,他平日被拘得紧,虽然未曾抱怨,但总是喜欢新鲜事儿的,上回腊祭根本满足不了他,这回一直掀着车帘往外瞧,看见不少孩童跟着车舆奔跑,有些年纪比他还小,一时忍不住,抓了几把车舆里的糖丢了过去。 秦萧玉坐在车舆另一边,一会儿偷偷掀开车帘看后头冯凌一眼,若逢着冯凌看过来,必要飞快地躲开,有时候一回头还看见弟弟整个人都要飞出去了,又心惊胆战地把人捞回来:“太子!” “姐姐别拦我!” “你摔出去怎么办啊?”秦萧玉想的也不是弟弟受伤了怎么办,一心只想若是弟弟伤了,说不定冯凌会觉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没尽到责任。 秦文隅正兴奋,一手甩开秦萧玉:“不会的!” 秦正武在车舆里也听见秦文隅的笑闹声,生怕儿子摔着磕着,刚掀开车帘想喝止他,便被徐谦叫住了:“帝君放心让他去,太子是将来天下之主,这些孩童当中保不齐哪一个就会成为天下的肱股之臣。” 秦景宣愤愤地想:也许哪一个将来还是天下的逆臣贼子! 秦正武正憋屈,反击道:“徐卿可不要告诉予,你小时候也这么跟在南楚帝君的车舆后跑。” “臣没有,”徐谦坦坦荡荡回答,“所以臣也并未辅佐大楚帝君。” 听完这话,秦正武才反应过来,他干什么拿南楚那亡朝来比自己儿子,晦气! 徐谦淡定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太子这般开心,帝君高兴才是,十几岁的孩子,会玩才好呢!” 就像他的俞儿。 秦正武回头看了几眼,发现秦文隅果然笑得开怀,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见儿子这么开心过,当即放下车帘,随他去了。 待得秦正武一行人在亭台中坐定,群臣百姓先行朝拜,再一一入席就坐。宴席开始不久后,徐谦提醒秦正武去给百姓敬酒,秦正武颇为憋闷地走下亭台,觉得自己在徐谦手中简直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童。 亭台里诸臣相谈甚欢,重要的臣子都被邀请来一同过除夕,秦萧玉看着冯凌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地与他喝酒,握着酒觚的手松了又紧,始终没敢上前去。 秦正武在低下与百姓饮酒正欢,群臣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去,冯凌身边也终于空了,秦萧玉端着酒觚,提着裙子,迈着碎步上前。 “先生,前番多有冒犯,特来致歉。” 冯凌看清来人,简直受宠若惊,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又见秦萧玉端着酒,便也赶紧去端酒觚,却不想,手一抖,竟将满觚的酒碰翻在桌,酒水漫溢。 秦萧玉看着冯凌手忙脚乱的样子,放下自己的酒觚便取出帕子:“先生,擦一擦吧。” “啊?”冯凌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出窍了,好似根本没听清秦萧玉说什么,也没听见底下百姓和群臣的欢呼声,满眼都只剩下了秦萧玉。他看着秦萧玉一笑,倾国倾城。 桌上的酒水还在到处流淌,秦萧玉头略低了低,便将手帕递到了冯凌手里,隔着手帕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直到秦正武从底下上来回到主位时,冯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急急道歉:“公主,臣失态了,还望见谅!” 秦萧玉只是笑:“先生还未饮我敬的酒。” 冯凌深吸一口气,另外倒了一觚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连项起也放松下来,一个劲儿地吃,只有秦景宣差点气了个半死。 项起拉他:“你不要这么紧张,上回腊祭都没事,这次也不会有事的!我可跟你说,今晚的菜都是平时吃不到的,今晚不吃,就可惜了!” “吃你的吧!”秦景宣剜了他一眼。 “郎中令那么紧张,难不成是布防有问题?”徐谦冷不丁在他背后出现。 秦景宣原来以为弄走了狄行,自己应当会开心些,没想到这徐谦更麻烦,一天消停日子也没给他过,恨恨道:“布防能有什么问题?” “既然没问题,那便,”徐谦环视一圈,只见冯凌已与秦萧玉交谈起来,虽然没有十分张扬,但已是冷落了秦文隅,惹得他学生一旁眼巴巴地瞧着,“请郎中令陪陪太子吧。” 秦景宣一瞧,秦文隅果真恹恹的,便立刻过去问他怎么了。 徐谦看秦文隅眼角垂落的委屈模样,当真像极了小时候的颜俞。徐谦记得,俞儿最是受不得委屈的,一丁点不愉快都要被他放大几十倍,眼中总是泪汪汪的等着人去哄,越是冷着他气性越大,可是这样的俞儿啊,如今已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永乐江上原本许多大船上都为达官贵人开着除夕宴,但船中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从窗子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十分羡慕的样子。 徐谦笑了笑,永乐江依旧如此繁华,甚至较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再也没有那样明亮皎洁的月光了。 第193页 这么想着,心思也不由得飘远了:不知齐宅的梅花是否开了,也不知蜀中是否有风雪。 一定,要活着,等我。 元日过后,上元夜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秦正武派人出去探访民意,发现只区区两件事,他的名声竟然出乎意料地好,只是心中仍是忧虑,若是蜀中已亡,他自然有时间慢慢做这些事,但是蜀中仍在西南虎视眈眈,他如何放得下心? “徐卿,予知道你的用意,只是当初予请你来,不是干这个事的。” 徐谦仍旧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帝君莫要着急,待得帝君的爱民之声传遍天下,便会要什么有什么了。” 古人曾说,若是国君品行端正,以民为天,他去攻打哪座城池,哪座城池就会主动来降,他没去攻打的城池就像盼望雨水一样盼望他,甚至会反过来埋怨他为什么不先来收服自己。 不战而屈人之兵。 更何况,蜀中还没有把麻烦处理完,这时候出兵,实在趁人之危。 他要颜俞毫无后顾之忧。 秦正武虽不太受得了他这慢腾腾一点不着急的样子,但又知道自己身为国君,一定要信任他,只得按下不提。 “若是帝君实在担心我们做的事没有用,那便将这些事都传入蜀中境内,到时帝君自然明白。”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李世民) 草长莺飞二月天,天地之间开始长出新绿,农人忙碌起来,农田中一派生机勃勃之景,风调雨顺,赋税减免,太平盛世。 于是徐谦又来了。秦景宣现在形成了不自觉的反应,一看到徐谦,他就不自觉地想拔刀,知道不能,又强迫着按住。 徐谦悠悠行礼:“春光明媚,正是亲近百姓体恤百姓的好时候,帝君可别浪费了。” “难道予如今还不够体恤百姓吗?”秦正武想,近百年来都没有哪国的百姓赋税徭役如此之低,为什么还要成日叫我做这做那? “帝君可知道如何耕种?” 秦正武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等会徐谦就会接着问他是否知道如何喂养牲畜,如何织布,如何制作车辆,他堂堂一国之主,要知道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帝君何不去看看百姓如何劳作?若百姓见到帝君,必知帝君爱民之心。” 秦正武忍着气,甩着袖子,像个螃蟹似的,摇摇摆摆走下台阶,经过徐谦身边时歪头一瞥:“这些也是齐方瑾教你的?” 不,是俞儿教我的。 徐谦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并不应答。 秦正武气冲冲地出去了。 分明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徐谦不知怎么的却想到宁成的秋天,满目枫叶飘红,俞儿穿着白色的袍子蹦跳在田间,宽大的袖子被他甩了又甩,像嫌碍事似的。 这是徐谦第二次跨足田间地头,脚边正是农夫刚插下不久的绿秧苗,嫩嫩的,弱弱的,一脚踩下去就会顿失生机,却又偏偏是它们,养活了这片土地上的无数百姓。 秦正武原本烦躁不堪,怎知农田上的人们一见到他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欢呼着迎接他。不知所措的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秦正武向徐谦投去求助的目光,不料徐谦只是笑,半点指示也没给。 秦正武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徐谦手中变成听话的孩童,因为徐谦让他做的事他根本就不会啊! 还好旁边的近侍识相,见帝君一副为难的样子,赶紧随便朝农人们问了几个问题,诸如播种顺利与否、雨水可充沛等,百姓们当是帝君开金口了,七嘴八舌地回答着,都是些溢美之词,说着说着又归功于帝君爱民,上天赐福。 蜀中形式原本也是一片大好,只是陆陆续续传来了东晋帝君如何如何与民同乐的言谈,似乎蜀中百姓也十分向往的样子,赵恭心中颇为慌张,朝会时问:“这又是东晋的什么奸计?” 魏渊心想,这恐怕就是徐谦要做的事了。 “魏相,你可有应对之策?”赵恭问。 魏渊想说顺其自然啊,如果这天下终究是东晋的,我们争也没有用,但是这话不能说,至少不能在这里说,便只能低头:“臣愚钝,尚未有法。” 赵飞衡骂道:“哪个吃饱了撑的胳膊肘还往外拐?我看是日子过得□□逸了欠收拾!” “将军慎言!”魏渊忙阻止他,又用眼神示意回去与颜俞商量过后再行决定,赵飞衡便住了口。 “帝君不必担忧,臣必定竭尽所能为帝君解除忧虑,蜀中能人众多,必不会轻易为东晋所破。”魏渊再次躬身道。 “那便有劳诸位爱卿了。” 散朝后,赵飞衡便追着魏渊而去:“定安真的会有办法吗?” “若是他没有,别人也不会有了。” 此事对颜俞来说似乎非常简单,他坐在榻上,随手用钩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把东晋屠尽宁成的事再传一遍,越夸张越好,越详细越好。” 魏渊听见宁成二字,心中少不得有些触动,但如今若是畏首畏尾,便连蜀中也守不住。赵飞衡不解:“可是东晋屠城的事以前大家也知道啊,现在拿出来说是什么意思?” “无妨,人总是健忘的,做个提醒而已。” 几日之后,蜀中上下街头巷尾都在描绘东晋屠城的惨状,同时流出的还有蜀军进攻安南的时候安顿了全城百姓,没两下居然点燃了蜀中百姓心中的战火,纷纷要求着出兵东晋,铲除恶人,还天下一个太平。 第194页 这些言论传到两国接壤处,连东晋百姓心里都起了疑惑:“我们帝君不是爱民如子吗?怎么是他们说的那样?”有些久远的记忆也被唤醒:“是屠过一次城,听说一个活口都没有。”又生怕对面真的哪天就打过来了,一时之间竟是人心浮动,事事不安。 这一场蜀中算不得赢,东晋占领了主动,他们不过没有太狼狈而已,赵飞衡高兴不起来,他就要调兵前往知夜了:“玄卿,阿恭和定安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去通知我。” “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魏渊宽慰道,他知道的,在他们没有收拾完林广之前,徐谦不会轻易动兵。 “五月,我必定回来。”赵飞衡翻身上马,决绝转身。 赵飞衡走了没几天,事情又变了个样,东晋的律法漫天飞舞,说是按照律法,即使是打仗了,也不能滥杀无辜,根本不会再出现以前屠城的惨状,更何况,从前的晋相狄行已经因为犯下恶行被处决了,东晋早已不再是以前的东晋。 东晋的律法直接飘到了蜀中的朝廷之上,赵恭眼眶都红了。 这回叔叔不在,连个安慰他的人都没有。 魏渊笑:“晋相是换了,可东晋的帝君没换。何况,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东晋的律法还热乎着呢,谁知道能坚持得了几年?” 事情刚稳下去,东晋那边竟是翻出了更久远的事,说蜀中连律法都没有,从前颜相说罢免就罢免,说下狱就下狱,就连如今的魏相也是被强行扣留的,谁又知道魏相坚持得了几年? 一整个春天,两国百姓除了耕种放牧,打渔织丝,还在隔空打口水仗,比三岁小孩成熟那么一丁点儿。 ——“我们帝君跟百姓一同腊祭,过除夕,还亲自看百姓耕种,慰问士兵!” ——“你们屠城!无辜百姓一个不留,简直没人性!我们帝君攻打安南,没拿百姓分毫东西,连南楚帝君这般荒淫无耻都能宽大仁厚留一个全尸!” ——“屠城是以前狄行说的,他现在死了,东晋现在按律法办事,根本不可能屠城!” ——“这法才变多久呀?也好意思拿出来说?说不准明儿就没了!” ——“总好过连律法都没有,蜀中帝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年随随便便就罢免颜相,让将军下狱,现如今的魏相还是被威胁留下的,可见不得民心,无人愿意辅佐!” ——“强留又如何?东晋到现在可连相都没有呢!” 最后一句直接惹怒了秦正武,朝堂之上就要立马封徐谦为相,搞得徐谦哭笑不得:“帝君,咱们前些日子还在传东晋按律法办事呢,如今您是要自己打自己的脸?” 秦正武气愤不已:“大晋国土泱泱,连国相都没有!” 殿下众臣不住喊道:“帝君息怒!”唯有徐谦不动声色:“帝君为何不这样想,相乃国之利器,蜀中还配不上。” 此言一出,就连冯凌都禁不住呆了,他印象中的兄长从来不是这般狂妄之人,但想想,天下英雄,又有谁敌得过他? 徐谦是从不在意那个位置的,楚相唐元,天下存亡之际弃城弃君而逃;晋相狄行,小肚鸡肠阴险狡诈做尽天理不容之事;蜀相魏渊,性情淡泊无争却被困异乡亲人丧尽;还有当年的三国并相,他的俞儿,先倾危天下后尝尽人间苦痛。他所知道的相,从来就没有好结果,仿佛那个相印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诅咒,将荣华富贵与阴暗血腥一并加诸人身,他又何必追求呢?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直吵下去不是徐谦的风格,那更像是颜俞会干的事,光吵架谁也吵不赢他。徐谦说:“事实胜于雄辩,帝君只需沿着我们设定的路线一直往下走就是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帝君也是如此,天下会知道帝君是个怎样的人。” 这些争论传到知夜,林广高兴得很,准备趁此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唐相,你看这是不是我吴国的机会?” “自然,郎······王上可坐山观虎斗。”唐元唯唯诺诺,还老也改不掉郎中令的称呼,每次说话都战战兢兢。 却说唐元刚来时也一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模样,林广只饿了他两日,便什么都答应了,如今也还是唐相,只不过再不是李道恒的相了。 “斗是由他们斗,只不过蜀中先前答应我们的互通有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拖下去,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实际上,从上个月开始,城中就已经有百姓吃不上饭了,但是林广早早就搜刮了民脂民膏存着,到现在还是衣食无忧的,在这一点上,林广堪称目光长远。 先前蜀都传来消息,说是赵飞衡要过来跟他们商讨这几年的往来,以保两国安宁。唐元道:“待赵将军来了,王上再与他商讨便可。” 林广刚吃饱,正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宽大椅子上,一挥手:“此事就交由唐相去办。” “呵呵······”唐元干笑两声,“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 蜀晋的争论传得到处都是,就连牢里的狱卒也拿来当饭后谈资,嚼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后面徐博士要怎么回蜀中呢?本以为我们能占上风,没想到蜀中也挺会打嘴炮。” “管它呢!反正咱们还是得在这监牢里看犯人,我看赶紧杀了算了!” 第195页 “你说得轻松,你现在杀个人,蜀中的口水能把永丰淹了!” 这段时日狄行安静了些,只竖着耳朵听他们讨论,来回几次也大概知道了外面什么情况,于是趁着两个狱卒中其中一人出去打酒,把剩下的那个狱卒叫了过来:“哎,你过来,我给你一个大富大贵的机会,让你以后不用在这儿守犯人如何?”狄行清楚得很,他的事情说出去那么久,徐谦和冯凌估计把什么该查的都查了,到现在还不放他出去,肯定是故意的,他得为自己寻出路。 那狱卒冷笑着走来:“阶下囚还说什么大富大贵,你早点死就算超度我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富贵险中求,我这法子也不要你做什么,就算没求到富贵,你也没有损失,我看全天下都没有我这么稳赚不赔的买卖,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狄行说着还往里头挪了点,“反正这牢里的狱卒多的是,我不缺人。” 狱卒蹲下来:“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说得爷开心,爷晚上就多给你一碗饭,说得不好听,这几天就饿着!”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狄行现在已经当了很久的牢蛆,为了重新当回强龙,还是要低头。 三月中,赵飞衡到了知夜附近,偷偷布置好兵力才把自己到了的消息放出去,果不其然,林广立刻就派人来请他进知夜了。 林广本就不是什么当君主的料,不过为着那一点荣华富贵,该做的事几乎一并交给下面的人,这天与赵飞衡商谈的事就交给了唐元,他自己就坐在上头,吃吃喝喝,随便听听。 不过唐元也没有多想当这个相,随便混混而已。颜俞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让赵飞衡独自应付。 “赵将军,蜀中与我吴国,呃,约好互通往来,”唐元连吴国这俩字还说不利索,“还有文书为证,可是今年开年来互通往来的次数大为减少,实不相瞒,知夜已有些支持不住,不知这是为何?” 赵飞衡不紧不慢地饮酒,缓缓道:“请吴王和唐相放心,前番是蜀中需处理东晋的事,想必知夜也听说了一些,所以才怠慢了知夜,我在这儿给吴王和唐相赔不是了,这回我来,就是带来了知夜需要的东西,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互通。” “那就好那就好。”唐元并非看不出赵飞衡敷衍,但是他想逃,这未必不是机会。 林广在上头舒舒服服地笑:“赵将军一言九鼎,我们可就等着赵将军的粮了。” “好说好说。” 林广挥挥手,示意婢女扇风:“知夜热得快,如今就可换单衣了,知夜不好制冰,要是赵将军有冰块供给就好了。” “自当竭力满足知夜需求。”赵飞衡朝他敬了杯酒。 林广被哄得高高兴兴,尾巴都不知道朝哪边摇了。 蜀晋两国都争论还在继续,谁也说不赢谁,东晋继续实施变法与仁民政策,蜀中则加紧练兵备粮,商讨出兵的时间与具体路线。 “我们一定要比东晋早,占领主动,否则就难了。”颜俞忧心忡忡道。 魏渊于军事上一窍不通,只得道:“兄长能做的,一定尽力做,只是,最终还要听天命。” “不,”颜俞脑子“嗡嗡嗡”的,竟想起那句“逆天而行”,他现在是真的要逆天而行了,“翼之说过,天道断不会如此待我蜀中百姓!” 魏渊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 这么过了个把月,南方汛期将至,但是蜀都却传来了新的故事,这故事有头有尾,如同两月前的东晋律法,雪花一般飘来——早年蜀中治粟内史单尧与前晋相狄行相勾结,多次向东晋透露消息,并虚报粮草数量,以次充好,暗中帮助东晋,还有单尧的信件拓本为证。 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生气的同时又激动不已,蜀中竟然有这么大一个蛀虫,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蜀中要除蛀虫,永丰却未必见得多开心,冯凌把消息告诉徐谦的时候,徐谦脸都僵了:“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先留着狄行吗?” 冯凌也不明所以:“不排除是他自己搅的浑水。” 徐谦本想一举灭掉狄行,但是现在消息漏出去了,若是被轻易证明是真的,岂不又让他逃脱?徐谦愤怒之下,竟一掌拍在桌上,把冯凌镇得大气不敢出。 房间里奇异地沉默着,冯凌思索几回,终于压着声音问:“兄长,现在,该如何是好?” 徐谦脸色稍微松动一些,语气却不见得如何好转,冷冷道:“要玩是吧?那就陪他玩,凌儿,你再去传个消息。” 蜀都这里,单尧的事传了两日,好似突然变了风向,有人与狄行通敌一事仍然存在,只是又说那人不一定是单尧,只隐晦地说那人开罪不起,一说到这,无一不是闭上嘴摆摆手,还要配上些害怕的神情。 单尧前两日还能冷静,直到这会,听完新的传言后在家中大骂一声:“狄行当真厚颜无耻,下狱了还不忘搅浑水,故意将这话传得真真假假,更令帝君疑我在背后操控舆论,撇清自己!真是不得安生!”说罢,便匆匆换上朝服,进宫去见赵恭,在赵恭面前涕泪齐下地哭诉:“臣今日听到消息,吓得手足无措,只能来求帝君庇佑!帝君,臣在蜀中已近二十年,沐浴惠帝恩泽,后承帝君荣光,早已是无以为报,此生都为蜀中所有,又怎会做出此等吃里扒外之事?虽然臣当年为狄行呈过一封信给帝君,但本意也是为了蜀中和帝君着想,且后来再没有联系了,帝君定要明鉴啊,这是有人怀恨在心陷害臣啊!” 第196页 赵恭是早听到那些消息的,两个版本他都知道,只是朝堂上众臣碍于单尧的身份,没人多说,如今单尧竟是第一个主动向赵恭提及此事的人,赵恭不由得多想:“这话已经传了几日,老师怎么这会才听说?” “臣确实几日前就听闻消息,只是原本清者自清,并不放在心上,如今蜀都传的话虽不直接说臣,但是字里行间俱是要置臣于死地,臣不怕死,但是却害怕帝君受小人蒙蔽啊!帝君想,若真是臣干的,如今该急着逃命才是,怎么会跑来送死?” “老师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单尧当年怕的就是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每一次写信都是找人代笔,狄行从没有见过他真正的笔迹。“帝君将民间流传的所谓臣的信件拿来一看便知,那根本不是臣的笔迹,一定是有人在陷害臣的!” “谁会陷害你?” “臣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是予的老师,位列九卿!”说完这话,赵恭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予会查清楚的。” “臣谢过帝君,只是那人若是敢这么污蔑于臣,必定还有后手,望帝君圣心明察!”这一句,似乎意有所指。 魏渊和颜俞也听闻了此事,包括原来的和后来的版本,魏渊还奇怪,怀疑这是不是颜俞干的:“俞儿?” 颜俞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魏渊这么唤他一声,他便知对方想问什么,浅笑道:“我日日卧于榻上,做了什么,兄长岂会不知?只是,这事虽不是我,但也合我的意,狄行没死,自然还要兴风作浪,他是在帮我们。” 魏渊略略一想,也即刻明白其中关窍,想起这些年徐谦的来信,不免伤感:“兄长是为了你。” “一石二鸟之计······”颜俞不知怎么的,颇为欣喜,笑容久久不歇,“兄长,你说玩些小时候的游戏,算不算联手?” 魏渊也笑:“俞儿说算便算吧,只是,会不会坏掉兄长的计策?” “不怕,他接得住,这一回,”颜俞看着魏渊,“兄长可能要受委屈了,记得一件事,帝君没问之前,兄长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魏渊点点头:“你放心,这点小事,兄长应付得来。” 不出颜俞所料,当天下午,赵祈便出现在相府门口,说是帝君请魏相进宫一趟。魏渊心头一动,放下手中的东西,叮嘱薛青竹照顾颜俞,不必等他,便匆匆走了。 进了宫,也没有立刻见到赵恭,魏渊被安置在一处便殿中,有些疑惑,便问:“不是帝君叫我来的吗?怎么又把我丢在这儿?” 赵祈也不知道如今到底什么情况,只得如实回答:“帝君还在与其他大臣谈话,魏相稍候片刻。” 魏渊不禁想笑,这位小帝君恐怕心中早有了定论,大概是怕被百姓嚼舌头,才作出这么一派模样。 片刻后,赵祈送来了赵恭今晨派人收上来的信件,这就是传闻中所说的证据。赵恭确认过,那不是单尧的笔迹,但也不是魏渊颜俞任何一人的,想来他们都是聪明人,不至于傻到亲自动笔。关于粮草一事,魏渊去年的确跟随单尧一同去登记粮草,还是主动要求的,信中又详细提及徐谦的消息,怎么看都更像魏渊或是颜俞干的。 魏渊看到信就知道定然是单尧将脏水泼到了他身上,只是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况且这些也都是颜俞算好的,他倒不惊慌:“便请郎中令转告帝君,臣实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还望帝君明示。”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 知夜下了第一场大雨,“啪嗒啪嗒”像是要把天地淹没,赵飞衡站在高楼上,看着沧荥河波涛奔涌,水位不断上涨,心中颇为烦闷,此时下属又来报:“将军,吴王那边又派人来催了。” 林广这个月已经来催了两次,要这要那的,赵飞衡都给搪塞了过去,这会又来,赵飞衡挥挥手道:“就说东西已经从蜀都运出来了。” “可是将军,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赵飞衡躁动不已,一拍桌子道:“那就说大雨误期,让他等!” 下属少见将军发脾气,即刻战战兢兢地应声告退了。 楼上又恢复了安静,耳边只剩下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远远近近的,连成一片,赵飞衡想,再来一场这样的大雨,他就要动手了。只要下一场雨来得够快,他就再也不必理会林广那些屁话了!可是知夜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前一个人刚走,下一个人又来了:“将军,堵水的沙袋都准备好了,十日内估计还有一场大雨。” 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动手了。 赵飞衡低沉地点点头,挥手让人下去了。 “兄长!”冯凌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出事了!” 徐谦心头忽然一紧,衣袖下指甲猛然嵌进了掌心,印出深深的纹路,语气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什么事?” “是蜀中的事,”冯凌在桌案前跪坐下来,表情凝重,“玄卿兄长,下狱了。” 徐谦咬紧牙关:“哪里来的消息?” “传得到处都是,似乎跟狄行有关。”冯凌简明扼要地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便等着徐谦出声。 徐谦却沉默了,他把这消息弄得虚虚实实就是为了帮魏渊除去单尧,怎么会反而让魏渊下狱了?难道是颜俞没有接住这一招?是他出什么事了?可是即使颜俞接不住,魏渊也不会不明白啊! 第197页 “玄卿下狱······”徐谦喃喃道,“玄卿怎么会下狱呢?消息真假莫辨应该更容易让蜀王对单尧起疑才是,难道蜀王对单尧如此信任?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冯凌不敢出声,生怕扰了兄长,外头忽然一声闷雷,天色暗得可怕,就要有一场大雨来了。 “除非是最关键的部分出错了,证据······难道狄行的信件是假的?” 冯凌和徐谦双眼俱是一亮——他们抛出去的饵又被抛了回来! “太胡闹了!”徐谦一甩袖子,心中又急又气,他们两个怎么能这么冒险,就算这是颜俞的主意,魏渊怎么能不拦他呢?万一魏渊在牢狱中出了事,又该怎么办?实在是······ 冯凌着急,也顾不上会打断徐谦的思路,问:“兄长,如果以此置狄行于死地,那玄卿兄长该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将计就计! “他既敢做,必有后手!”徐谦目光锐利,“快,先收拾狄行,接着把消息放出去!” “好!”冯凌一点头,就要往外奔去,外头“轰隆”一声,一场夏雨迎头泼下,双目所及之处一片白茫茫的雨帘。 “快!今天务必冲毁城门!”赵飞衡在雨中艰难前行,地面的积水已经淹到小腿,早先布置的士兵都在沧荥河里冒雨干活,堵水的沙袋一层抗不住,还得不住加厚。 赵飞衡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帮他,今年的雨水远远超过了往年的降水量,即便水位没有淹过大坝涌向知夜,知夜里头也已经遭了灾,据探子回报,有不少百姓逃到高处躲避,低洼处的房屋淹了许多,照这样下去,很快便会瘟疫横行。但是,林广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一个劲地派人来催他的冰块。 “将军!水势太大了,咱们的人怕也有危险!”一个副将大喊。 赵飞衡自然知道,可是又不能停下,只得拖动着浸在水中的两条腿,走到最前方,抗了一个沉重的沙袋甩过去,跟他的士兵们在一处战斗:“大伙都小心些,堵住今天的水,仗就不用打了!” 眼见着将军亲自督战,士兵们士气大涨,前番的疲惫消失一空,又继续埋头搬运沙袋,甚至以身体为盾,死死挡住摇摇欲坠的沙袋墙,倾盆而下的雨水把全身泼了个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肉上,可甚至没人停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水。 水位不断上浮,就要淹过大坝了!前方的士兵感受着沧荥河河水的涌动,其中一个士兵脚下一滑,差点被冲了出去,好在身边的人赶紧拼了全力拉住他。 赵飞衡见状,忙不迭上前将人往回拖:“大家都注意着点,大水就要冲进去了!都小心些!” “将军,有相府的来信!” “什么?”赵飞衡一愣,他来前几个人分明商量好了的,他还没有攻下知夜,相府怎么会轻易来信让他分心?赵飞衡的心似是重重跳了一下,心不在焉拍了拍身边士兵的肩,转头便往回走。 知夜城里,唐元同林广说百姓们都在高处忍饥挨饿,粮食短缺了许久,又碰上这样的大雨,若是林光袖手旁观,知夜就要变成人间地狱了。 林光半躺在床上,身边还有一个漂亮婢女给他喂点心。他昔年跟在李道恒身边,别的没学到,享乐倒是学了十分。听完唐元的话,林广只道:“下雨了,那我怎么没听到雨声?” “呵呵······”身边的美人掩着口鼻轻笑几声,又瞟了唐元一眼,仿佛在告诉他,讥笑的就是你。 林光似是被这一声笑挑逗到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唐元啊,你这个人,就是操心太多,连深宫妇人都在笑你呢!” 唐元心里默默叹气,想:还好我也不是你的臣子,等到赵飞衡攻城,趁乱跑了便是,省得以后受你拖累! 正想着赵飞衡呢,殿门口又匆匆跑进来一个侍卫,说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为过,在这大殿之上简直不成体统。 “什么事?还能把你吓成这样?也就这点胆子!废物!”林光皱着眉,越骂越大声,“老子养着你们干什么吃的?有爹生没娘养的畜生!” 那侍卫战战兢兢地跪好,只是一出口,声音还是颤抖的:“禀,禀王上,蜀军就要攻破城门了!” “哈哈哈哈······”林光仰天大笑,“说什么笑话?赵飞衡那厮昨日才跟我说再过五日冰块就送来了,怎么可能来攻城?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巴不得早点死,日日散播这些消息,来人,给老子割了他的舌头,我看还有谁敢乱嚼舌根!” 唐元猛地一颤,那侍卫亦如晴天霹雳,忙磕头求饶,林光却不再看他,只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去,随即转向唐元:“怎么?唐相怕了?只要唐相不想着背叛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唐元缓了缓,扯出一个生硬的笑,道:“臣,不敢。” 知夜的北城门被沧荥河的河水冲击着,守城门的士兵眼看抵挡不住,纷纷弃甲曳兵而走,城门忽而被撞倒,却在齐腰的水上漂着,浑浊的河水一波接一波涌进来,很快吞没了低矮的房屋,一些躲在高处的百姓见了,接连尖叫着。 “啊——姐姐,我害怕!” “我们的家没了!” “呜哇!爹爹还在下头!” 一时半会之间,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们的啜泣声,女人的叫喊声连成一片,而河水还在不断向前奔涌。 第198页 东城门的守卫见了这阵仗,连忙集合士兵,可是队伍还没有整好,就被河水无情冲散了,于是百姓的尖叫声中又混入些士兵的惨叫。 守卫宫殿的禁卫军自然也知道了,只是林广刚刚才处置了这么一个,现在谁还敢去说,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犹疑不决。 “要么,咱逃吧!” “殿里头坐着的那位什么脾性,你还敢说逃?” “可现在逃不逃都是个死,还说这些干什么?”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丢下了武器,在宫墙上摔出一声清脆的响,后来便一个接一个,跑的跑,逃的逃,等到殿中的林光和唐元发现不对劲,出来看时,宫殿已混乱一片。大雨仍在继续,但是宫道上宫人们纷纷摔了手上的东西,东奔西窜,像被端了窝的蛇鼠一般。林光大怒:“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没人来说?” 唐元心说刚刚来报的那个还是被你割了舌头,如今还指望谁给你报信?“王上,现在还是先上宫楼上看看情况如何吧!” 情况当然不如何,河水已汹涌而至,林广怒拍栏杆,骂道:“谁干的?!” 唐元心想你这么个脑袋,竟然还想着称王称帝,岂不贻笑大方?口里却不敢说什么过分的,只道:“大概是赵飞衡了,他连日拖延,恐怕就是在布置此事。” “赵飞衡竟敢诓骗于我!我要杀了他!”林广环视左右,“人呢?军队呢?为什么不攻出去?!” “王上冷静,现如今军队都已被冲散,王上宜自谋出路!” 但是现在哪还有出路可谋?林广忽然大笑:“老子就是死也不会放过赵飞衡的!”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李鸿章) 狄行在狱中听到假造证据意欲脱罪的罪名时,双腿已瘫软,整个人失神倒在稻草铺上:“怎么可能?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要见帝君!让我见帝君!” 秦景宣和冯凌今日奉旨来监刑,看他一边被拖上刑场一边仍骂骂咧咧,便干脆让他当个明白鬼:“你说蜀中治粟内史是你的眼线,但消息放出去,蜀中帝君却并未处置他,可见你所说是假,不是假造证据意欲脱罪是什么?” “不可能!单尧跟我串通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狄行睁大了眼睛怒吼,“单尧阴险诡诈,必定会为自己脱罪,他要害我!他要杀我!” 冯凌摇了摇头,心想你真是到死都想不明白,单尧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哪里有空管你?于是上前两步,在他跟前低声道:“不是单尧要杀你,是我兄长要杀你!” “徐谦!”狄行惊叫一声,却又突然懵住了,“不是,你兄长是,是颜俞!是颜俞要杀我!哈哈哈哈······我当初怎么会放过他?我应该让他死在我的相府里!颜俞,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那便等你做了鬼再说吧。”冯凌冷冷转身,“郎中令,劳烦。” “秦景宣,你听到了!他承认和颜俞勾结害我,你为什么不抓他?!” “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攀扯他人,狄先生也就这么点本事和心眼了,怪不得不得好死!”秦景宣不但没听他的话,还倒打一耙,气得狄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当狄行被处死的消息传入蜀中时,赵恭收到了赵飞衡的第二封信,说是知夜已经攻破,如今正安置百姓,要了一批粮草,还说不日便会归来,魏渊的事情一定要等到他回去再做决定,不可轻举妄动。 这不是赵飞衡第一次不让赵恭动魏渊了,赵飞衡第一次写信回来时便是知夜大雨那日,信中说魏渊是帝君亲口封的蜀相,决不可随意处置,否则有损天威,恐导致军心不稳。那时正是攻城的关键时期,赵飞衡就差直接把威胁两个字写在信上了。 正是因为这个,赵恭再不高兴,也没敢随便动魏渊。 朝堂上的大臣日夜不得消停,分成两派争吵不休,一边是以前同赵飞衡和颜俞交好的,极力要求帝君将魏相放出,另一边则是与单尧私交甚笃的,反应虽不激烈,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一定要处置魏渊。赵恭迫于双方压力,只得一再搪塞,既不敢将魏渊放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这些都是颜俞算好了的,他出不了门,每日只能从薛青竹那里得知朝堂上的消息,现在的局面,他已经很满意了,只要魏渊没事,等着赵飞衡回来便是了。 赵飞衡是十日后归来的,还带回了他在知夜内活捉的重要人物,林广和唐元。 颜俞听罢薛青竹的回报,沉默了许久,竟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青竹,扶我去看看。” 薛青竹一惊,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如今身体虚弱得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交代不了,于是道:“公子,要看什么,交代我去便是,您现在,不宜走动。” 颜俞只是笑:“没有什么不宜的,死不了。” 薛青竹大概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得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扶着,像捧着个瓷器,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唐元在宫殿内被绑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吓到腿软了,心一直“扑通扑通”地响,越怕就越响,越响就越怕,这一路上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偏偏又没有逃跑的能力,只得任由赵飞衡一路将自己和林广等人押送回来。 林广没少笑话他:“唐相啊唐相,有什么好怕的呢?伸头一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更何况,以你我之才,蜀中帝君少不得还要巴结我们,求我们给他当差呢!我看啊,到了蜀中,他们还是得舒舒服服地伺候老子。” 第199页 唐元现如今不必拗口地唤他王上了,连话也不回,只一心想着到时候会见到什么人,要是见到他的师弟,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一群人被送到蜀都后,便关进了牢房里,林广和唐元都是单独一间牢房,两间牢房相连,颜俞来的时候还跟赵飞衡打趣:“你这是与我方便呢!让我一回见两个。” 赵飞衡自是恼怒他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出来,却又知道说不过他,干脆瞪他一眼:“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颜俞笑笑,同他一道走进牢狱之中。 昏暗中,一声嗤笑传来:“唐相,我没骗你吧,蜀中帝君这么着急就派人来拉拢咱们了,不知是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唐元听到这话,赶紧窸窸窣窣地爬到了门口,双手抓着牢房的木杠,眼巴巴地朝外望着。 牢中光线太暗,直到颜俞和赵飞衡走上前来,唐元才看清来人,见到是颜俞,脑子都兴奋了起来——他有活命的机会了!只是人还瘫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还没来得及说话,林广就先开口了:“颜公子,我与你有几面之缘,只要你让蜀中帝君给我九卿之位,我也不是不能为蜀中效力。” 赵飞衡冷笑一声:“你也配?!” “我不配?老子再怎么说也是大楚帝君的郎中令,你说我配不配?!” 赵飞衡正欲反驳,却被颜俞拦下了。颜俞轻描淡写道:“大楚亡了,你嘴里的帝君正是亡朝之君。” “小师弟!”趁着林广没再说话,唐元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抓着颜俞的襟袍,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不知能不能救命,但一定要抓,“你救救我,你知道的,我能做点事,别让他们杀我!” 不知为何,唐元这副嘴脸落在颜俞眼里,竟觉比林广更可恶。他用力扯开了自己的衣服:“小师弟?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师的学生?”他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见到唐元,他是万人之上的楚相,那辆马车华贵异常,配饰在齐宅门口“叮铃铃”地响,诱得颜俞怎么也想出去看一眼,可他却无论如何不愿意对这个人行礼,想来,那时候就是不屑于这个楚相的。 唐元立刻改了口:“是,我不配,但你留我一命,我,我当牛做马,一定报答你!” 但是颜俞既没说杀他也不说救他,只丢了一句:“你真是,污了老师的名字!” 赵飞衡见他要走,赶紧追上,问:“你想好怎么处置他们了?” 颜俞并没有马上回答,赵飞衡怕他心软,又问:“你还真的想留这些人一命?” “我不知道,”颜俞心中也很迷惑,他来之前,甚至是刚刚见到这两个人的时候,都觉得定要杀了他们,只是,稍稍一缓,他便犹豫了。他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越是到天下要统一的时刻他越彷徨,“我说过的,要用最小的代价······”那是他离开安南前对徐谦说过的话。 “可是这些人,留着是祸患,你今天心软,来日受苦的就是我们的百姓和士兵!” 颜俞叹了口气:“翼之,你说得有理,交由你处置吧。” 赵飞衡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没有再追问什么,过了会,听他问道:“翼之,知夜的情况如何?” 这回叹气的换成了赵飞衡:“定安,你见过四城的百姓,知夜那里,只怕比当年的四城还惨烈许多。” 听了这话,颜俞的心又沉下去了,这是他出的主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从来,就没有对得起任何人。 林广和唐元隔日就被斩首示众,蜀都百姓皆呼过瘾,赵恭除去了心头大患,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应风平浪静的一天,赵飞衡却带着百来人闯进了单尧的府邸,说是接到线人的消息,治粟内史府中有里通外国的罪证,必须进行搜查。 单尧原本还想不明白,狄行为什么会突然被斩,为什么狄行死了而自己却没被盯上,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私通他国的根本不是他,而正是这一群人,名声赫赫的齐门四公子! “将军,臣可否问一句,您可有帝君下发的搜查文件?臣再怎么卑微,至少也是蜀中的九卿,将军这么大肆搜查,是不是不合规矩?” 赵飞衡淡淡地说:“我自然知道不合规矩,可实在是这个罪名吓人,我也来不及请示帝君了,单先生放心,搜查的文件稍后一定补上,若是没有查出东西,我自当向帝君请罪,到时候单先生要怪罪我也是无话可说的,只是现在,还请单先生同我一道候着吧。” 府中所有的人都被抓到前厅看守起来了,赵飞衡带来的人在府中闹得鸡飞狗跳,嘈杂得仿佛是战前逃命,单尧神色如常,狄行下狱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所有信件烧掉了,他就不信赵飞衡能凭空生出证据来。 但是,赵飞衡真的能。 “将军!”一个士兵匆匆跑来,呈上一沓信件,“这是在书房中搜出来的。” 单尧一惊,这怎么可能? 赵飞衡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暗笑,起身去把信件拿过来:“单先生放心,所有的信件我都不会动,只会直接呈到帝君面前,到时候就看单先生如何辩解了。” “臣怎么知道这信,是从臣的书房搜出来的还是从哪里来的?” 单尧与赵飞衡对视着,两人心知肚明,这些信件就是伪造的,可赵飞衡甚至在笑,他们知道有什么用呢?得赵恭知道才有用。 第200页 “就看帝君怎么判断吧,有的时候,谁说话都不管用,帝君说的才是对的,你说是不是?” 单尧看着赵飞衡带队离开,心想,这回竟是被他们摆了一道吗? ☆、交情得似山溪渡,不管风波去又来(杨万里) 赵恭看完赵飞衡呈上的信件,竟然没有发怒,只是想起了单尧当初说的那一句“后手”,最初的谣言不知从何而起,如今的后手却是自己的叔叔,魏渊,颜俞,赵飞衡,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体的吗? 赵飞衡没有料到赵恭竟会不信这证据,更没有想到赵恭会让单尧前来对质。口舌之辩原本便不是赵飞衡的长处,遇上单尧,他没有胜算。 倒是单尧,心中甚为欢喜,没想到自己在这小帝君心里地位还挺高,只是得了便宜也知道不该卖乖,因而并未咄咄逼人,只是平静地问了几个问题:“敢问将军,可否告知帝君告密之人是谁?若是这告密者与我有仇,难免不会公报私仇栽赃嫁祸于我。其二,为何这告密者要等到晋相狄行被斩首之后才说?如今死无对证,真相更加扑朔迷离,难道不是让帝君更加为难?” 当然没有告密的人,信件也不过是当初的拓本,让士兵带在身上,再说是从单尧的书房中搜出来的。赵飞衡想了想,说:“帝君,线人原本就是担心会被报复,所以屡次叮嘱臣不能将他说出,如今臣若是说了,只会让蜀中百姓觉得臣不可信,臣一人事小,但臣多年身系蜀中,实不敢拿蜀中与帝君的信誉开玩笑。单大人的问题臣不善言辞,无法回答,只一件,这些信件乃由单大人府中搜出,信件均为狄行此人笔迹,信中屡次提及单大人与其密谋之事,该当如何,帝君心中应有判断。” “帝君,之前便有臣里通外国的信件满天飞,只是帝君明察,那并非臣的字迹,如今又来了新的证据,非要将臣往那逆臣贼子之路上推,臣不知得罪何人,竟落得如此地步,还望帝君可怜臣!” “你!”赵飞衡没想到单尧竟开始卖惨,赵恭也明显把心往他老师那里偏了,如今再提把魏渊放出来的话,无异于引火上身。 “叔叔不要再说了,予自有判断。”说罢,竟是起身亲自将单尧扶了起来,无声地将自己的判断昭示得明明白白。 按照颜俞的预算,这一夜魏渊应该要回家的,但是魏渊人没影,赵飞衡也没有送消息来。颜俞心中颇为不安,睡得很浅,次日醒来还是昏昏沉沉。用过饭后,赵飞衡才到:“定安,失策了!” 赵飞衡迅速把昨天的事同颜俞说了,颜俞并不言语,赵飞衡眼中尽是愧疚:“玄卿多次叮嘱我,你如今思虑不得,但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否则,不仅玄卿,就连你我,蜀中,都要垮了。” 没有办法,颜俞脑中不断重复着,如果去解释这一切事情,只能更加引起赵恭怀疑,为什么当初知道单尧是内奸而不说?如今再说出来岂不是欲盖弥彰?单尧一定也想到了,所以他们才没有救出魏渊来。“要洗刷兄长的冤屈,太难了。” “那就不救了?那可是你兄长,你在狱中的时候,单枪匹马入蜀拼了命要救你的兄长啊!”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他有办法的,他一定有办法的,颜俞逼着自己,快一点想,一定能想出来的,双手不住颤抖着,眼前也是渐渐模糊,颜俞紧紧抓着赵飞衡的手,一张嘴,话没出口,竟是“哇”地吐了一口血。 “青竹!”赵飞衡吓得赶紧喊人。 “翼之,”颜俞气息微弱,抓着赵飞衡袖子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你把,兄长无辜下狱,还有单尧通敌的事,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 “你这是,”赵飞衡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要天下人逼着阿恭放了玄卿?” “是,”颜俞一头冷汗,汗水从额上留下来,打湿了睫毛,双眼亮闪闪的,“我要逼他不得不放了兄长。” 薛青竹跑了进来,赶紧和赵飞衡一起把颜俞扶上了床。 赵飞衡在他床前站了片刻,似乎是想问什么,但最终一句话也没出口。 有的时候,赵飞衡并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他是赵恭的叔叔,却跟外姓人联起手来逼迫于他,可他又是蜀中的将,却不能保帝君的股肱无恙,不管是作为亲人还是臣子,他都没有做好,将来,无言面对赵肃。 薛青竹看着自己的旧主子步伐沉重地离开,一言不发跟了上去,赵飞衡头也不回地问:“你出来做什么?定安还病着。” “将军······” “回去吧,如今,定安才是你主子。” 薛青竹停了脚,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突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将军明明是厉害的人,怎么看着这么狼狈? “现如今蜀中百姓都被煽动起来了,到处求着要放了兄长,还有几个地方起了几场动乱,但都被镇压下去了。”冯凌把这十来天的消息同徐谦说了,徐谦眉头紧皱,担心不已。 失策了,怎么会这样?以民意相逼倒也算个法子,快准狠,向来是俞儿的风格。但是群情激愤难免惹怒赵恭,恐怕适得其反,要想救魏渊,须得让赵恭有不得不放的理由才是。 不得不放的理由,有什么事情是只有玄卿才能做的? “凌儿,地图。” 第201页 冯凌不知所以,只赶紧取来地图铺在桌案上:“兄长,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趁着蜀中君臣不睦,干些下作的事情。” 下作这词放到谁身上都可以,唯独徐谦不行,冯凌并不担心,只是低声告退,免得打扰他。 只是这一告退,冯凌就再没找到进去的机会,徐谦的房间紧闭,房中的灯连着彻夜亮了两晚,冯凌好几次端了吃食,想要敲门进去,只是一抬手又放下了。 两日后,徐谦终于整理衣冠出门,只是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带上书表进宫去见秦正武了。 徐谦一进殿,即使疲累至极,仍是听见秦景宣拔出刀又迅速收回的一声“锵”,总算让他在接连两日两夜高度紧张的思虑中轻松了下来。 秦正武如今一见着徐谦也会下意识地问:“徐卿这回又要予去干什么?” “今日臣说的事,大约帝君会有些兴趣。” “哦?说来听听。” “帝君所求不就是灭蜀么?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帝君可择日出兵。” 秦正武颇有些奇怪,按照徐谦这不紧不慢的性子,怎么会突然说要出兵?“徐卿为何突然要出兵?” “想必帝君也听闻了,蜀中帝君已将国相下狱,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趁别人内乱进行攻打,倒也说得过去。“徐卿可有必胜的把握?” “若是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说出来了。”徐谦微抬眼皮,“出兵之前,想先跟帝君求两个恩典。” 都求恩典了,那便是没有后顾之忧了,秦正武心情大爽,朗声说:“徐卿要什么,开口便是,你为我大晋呕心沥血,予能给你的,必定决不犹豫!” 徐谦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虽说提前出兵是不得已之举,但是这一去就必定要跟颜俞针锋相对,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以后。秦正武观察着徐谦的表情,他仿佛并没有为这份应承开心多少,语气都没有起伏:“第一,攻破蜀国都城后,臣请求辞官归家,若是可以,请帝君把安南的齐宅一并赏给臣。第二个恩典,到了合适的时机臣自然会说,必不会令帝君为难。” 秦正武倒不怕他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徐谦这个人,他要是担不上君子二字,也没人担得起了,第一个要求都算不得要求,想必这第二个要求也不会难到哪里去,便应了他:“好,予答应你,要什么,徐卿随时可以开口。” “臣谢过帝君。” “那便请徐卿告诉予,你的计策吧。” 秦正武让秦景宣去把项起也请了来,徐谦不着急说,毕竟他从没真正打过仗,多少有些害怕自己纸上谈兵:“臣想先听听帝君和将军的看法。” 三人在书房内围坐一桌,桌案上铺着蜀晋的地图,项起率先开了口:“帝君知道我的,我没有主意,上战场还行,谋划的事还得靠帝君和徐先生。” 秦正武对这份地图早已了然于胸,他做梦都想得到蜀中这块地,而今把地图一展开,竟是激动得微微颤抖:“予想过,从槲城切开,我军可沿水路而上,大晋的水军精良,打起来最是简单。” 项起点头赞同:“那是,我大晋水军,连当年南楚都比不上的。” “恐怕不行,永乐江虽然在大晋境内适宜打水战,但是在蜀中的这一段,周围山多地险,很容易被伏击,蜀中历来以易守难攻著称,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徐谦设定的最快的路线也要一年半,这还是一路顺利的情况下,“帝君与将军,要做好连年征战的准备。” “这是自然,”项起应道,“打仗嘛,哪有去几天就回来的?” “徐卿有何想法?” “帝君要攻槲城,不如先攻这几个地方。”徐谦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小地方。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畅当) 秦正武不以为意:“这几个地方还用得着特意攻?” 徐谦不为所动,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大概蜀中的想法也和帝君的一样,并不大在意这几处,因为太小,太散。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轻易夺取。重要的是,这几个村镇是重要的粮食供应地,平时觉不出重要,一旦战时供粮,便是重要据点。占领这几处,不仅能切断对方的粮草供应,更可作为我军的战备。除了这几个地方,还有这里,这里······”徐谦一连在蜀晋边界画出了二十来个这样的小村镇,“这些地方都可以打,但不要一次全打,可以东边打一回,西边打一回,动静不要太大,最好能悄无声息地降服官府,让附近城池以为是流匪作乱,不必在意。” 不仅秦正武,就连项起也惊讶了,或许,这才是冯凌坚持要请徐谦的原因。 如今蜀中已是民怨沸腾,几乎每日都有大臣反应各地百姓一直要求把魏渊放出来,洗刷冤屈,单尧也适时地说过几句话,多是一定要彻查真相,还魏相一个清白,否则臣百死莫赎一类,越说赵恭便越生气。好在颜俞早叮嘱了赵飞衡,无论闹成什么样,他一定不能在赵恭面前为魏渊说话,因而赵恭问到的时候也只说:“臣不敢妄言,虽然臣与魏相平时确有私交,可并不完全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敢确定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此事便只能依靠帝君做判断了。” 赵恭原本想只要赵飞衡跟自己站在一起,他就有底气不放魏渊,若是赵飞衡为魏渊说话,那就是心虚着急,可是这叔叔两边不站,撸起袖子来看戏,他再问便是多余了。 第202页 “此事还没有查清,不能随便把魏渊放出来,但是诸卿放心,予必不使一人蒙冤。” 单尧在底下偷偷瞄着赵飞衡,这人却是一点动静也无,着实令人佩服。 颜俞本打算秋季出兵,如今才仲夏,只要赵恭不敢杀魏渊,他就还有机会,可是不料,仲夏未过,边境已是不安。 如今不是战时,城池与村镇的联系弱了很多,即便有些反常也没有人注意到,流匪作乱的消息报到赵恭那里的时候已有七八个村镇失守了,而且十分分散,一点规律都没有。 赵恭的目光投到赵飞衡身上:“叔叔,可有办法解如今之急?” 赵飞衡微微皱眉,到底是看出了些端倪:“为今之计,只有从城中派兵支援附近尚未失守的村镇,再伺机夺回被流匪占领的地方。” “当地流匪作乱,”赵恭有些不安,“不必叔叔亲自去吧?” 赵飞衡的不安更甚于他,沉吟片刻道:“臣不确定,请容臣去问一个人。” 这么小的事情自然是不愿意劳烦颜俞的,他那日吐了血,薛青竹说连着几日吃不下东西喝不下药,又跟从前似的,只是魏渊不在,赵飞衡束手无策。 “定安,”赵飞衡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你······” “出什么事了?”颜俞知道,若非紧急至极,赵飞衡不会轻易来问他。 看着颜俞脸色苍白地半躺在床上,赵飞衡又不忍心了,替他掖了掖被角:“罢了,无事,你歇着吧。” 颜俞只轻笑:“有话就说,你这般吞吞吐吐,倒教我放心不下,也不是为我好。” 赵飞衡叹了口气,灭了南楚后以为日子会好过一点,没想到总是不得消停,颜俞要是真的思虑过度英年早逝,以后他连赵肃的牌位都没脸看。“定安,就这一回,这一回过了,我说什么也得让阿恭把玄卿放出来。”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告诉我。” “边境出现了流匪,有七八个村落失守了。” 颜俞双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地图拿来。” 薛青竹递上地图,赵飞衡亲自捧着给他指了失守的几个地方,颜俞一一看过:“这不是流匪。” “果真有问题,是不是?”赵飞衡心“咯噔”一下,“我立刻回去下令让附近城池派兵支援。” “不可!”颜俞迅速打断了他,“未失守的村镇有这么多,若附近的城池要把兵力派出去,城中便空了,兄······东晋占领村镇后必定在其中屯兵,打算随时攻城,若是这时把城中的兵派出去,那可就让他们称心如意了。” “是东晋吗?”赵飞衡喃喃道,“那该如何是好?” 颜俞指出地图上边境线中间的三座城池和三个村镇:“由这三个城池分调一小部分兵力护这三镇,这三镇的粮草还可支持一段时间,其余地方,死守。”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不,他不会这么早出兵,东晋还没有得到天下民心,他为何这么轻率?” “你说什么?” 颜俞不理会赵飞衡的提问,自顾自想着,忽而眼皮一抬看向赵飞衡:“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时机。” 赵飞衡按照颜俞说的,令人快马加鞭将军令送到边界线各座城池上,暂时先守住剩余的村落,待得几日过去,军报传回朝廷,说是虽然守住剩余村落,但是仍有流匪作乱,赵飞衡才说:“帝君,臣推测,这不是流匪。” 赵恭急忙问:“那是什么?” “可能是东晋的兵马,趁机骚扰蜀中边界,有可能会大举进攻蜀中。” “那可怎么办?” 赵飞衡叹气,似是无奈至极:“为今之计,只有将魏相先放出来,若是大举开战,蜀中少不得他,至于其他的事情,可等战争结束后再行商议,臣虽不知魏相究竟做没做过此等令人不齿之事,只求帝君以大局为重。” 单尧一听,大为惊慌:“将军可确定那是晋军?” “单先生什么意思?” “臣只是觉得,前有百姓呐喊,后有敌军入侵,未免太凑巧了些。”单尧说罢仍是一拱手朝向赵恭,“帝君明察!” 不等赵恭开口,赵飞衡立即应道:“既然单大人说了,想必其他大臣也有这样的想法,那臣也不敢要求帝君将魏相放出来了,只是请帝君要给臣一个能解除当前之忧的人才好。” 赵恭一边不想放魏渊,一边又害怕晋军真的会打进来,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问:“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想法?” 众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看出个结果来,殿下只沉默一片,赵飞衡斜眼瞧着单尧:“不知单先生可有什么好主意?” 单尧低着头:“臣愚钝,不能为帝君分忧。” 赵飞衡狠狠剜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愚钝还不赶紧闭嘴?! “颜俞!”赵恭忽然叫起来,“还有颜俞是不是?!” 赵飞衡回答:“臣实不敢相瞒,臣日前确实去相府向颜俞请教过这事,但想必帝君也听说了,如今颜俞卧病在床,别说筹谋退敌,就是起身都有困难,否则臣也不会令帝君为难,非要把魏相放出来,若是帝君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若是有意做戏,查也是查不出来的。”单尧慢悠悠道。 “单先生这话有意思,那我能不能说,魏相这事,若有人背后刻意做戏,查也是查不出来的?” 第203页 单尧猛然对上赵飞衡的目光,又立刻心虚地避开了:“帝君,臣绝无此意!” 赵恭颓然地坐着,这么几年,他终于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会累死在这个位置上,即使他有赵飞衡有魏渊,但也有无穷无尽的烦心事,大臣们永远在下面吵来吵去或者什么也不说,自己总也找不到最合适的解决方式,最后一定要迁就一方,即使那不是自己所愿。 “赵祈,把魏渊带上来。” 这一回魏渊下狱,情况比当年颜俞和赵飞衡都好多了,因着赵恭没罢免他的相位,赵飞衡又私下交代过狱卒,所以魏渊在狱里也没受什么委屈,他又是那个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性子,关了一月有余,除了衣服脏些,倒看不出与进去前有什么区别。 “臣,见过帝君。” “魏相请起,”赵恭说,“私通外敌粮册造假一事先放一边,如今蜀中遭遇侵袭,还望魏相能尽力退敌。” 赵飞衡心中颇为紧张,若是魏渊为着这事记恨赵恭,他夹在中间可就难做了。 “臣,必定竭尽全力。”魏渊冷清开口,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没变,当真没有一丝怨气。 赵飞衡大大松了一口气。 “徐卿之计虽好,可惜中间这几座没能打下来,这可是入蜀都最近的路。”秦正武明显对这段时间的战果十分满意,没出多少兵,又夺得了粮草,心情都好了不少。 徐谦毫不担心,他的对手是他看着长大的,身上每一寸每一缕都摸得清清楚楚。“最近的路未必是最好走的,帝君何不舍近求远?” “徐卿的意思是?” 徐谦在地图的南边画了一个大圈:“此处是原本南楚领地,蜀国收入囊中之后,投入兵力较少,前番在知夜又花了大力气,是蜀国如今最薄弱之处,帝君可一路由此处进发,虽然路途较远,但损失最少,夺城最为容易。至于北边一路,可陈兵于边境作为牵制,让他们不敢轻易调兵离开。” “若他们真敢调兵离开呢?” “那便打!” 其实徐谦心里总有些愧疚和遗憾,他现在做这些事像欺负颜俞似的,颜俞去了半条命,苟延残喘着和他斗智斗勇,赢了也没什么光彩的。 真可惜,他没有碰上颜俞最好的时候。 项起兴奋地一拍掌:“徐大人好计谋,跟当初颜俞的计策有点像呢。” 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字从别人嘴里不咸不淡地说出来,徐谦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片刻后才开口:“兵家之道,无非以强攻弱罢了,相似也是正常的。”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临洮(马戴) 从徐谦入晋到现在,他立过的功,再怎么算也够得上那个相印了,秦正武亲手将大晋的相印给了徐谦,笑道:“待予统一了天下,必给徐卿换一个更好的。” 徐谦好不容易笑了:“帝君忘了?您已经答应臣,待攻破蜀都,许臣辞官回家的。” “随你!”秦正武想,你辞官回家也好,不然以后可能还要去看百姓怎么放牧,百姓怎么做生意,百姓怎么打渔,一抬头,却又看见徐谦那熟悉的表情,“都要出兵了,徐卿还想让予干什么?” “既是要出兵,那便请帝君亲征,与士兵同食!” 秦正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得过农田逃不过行伍。 单尧本还担心魏渊出来自己要遭报复,没想到魏渊看也没看他,只一心在听赵飞衡说当前的局势。赵恭一说让大家散了,魏渊便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路上听赵飞衡说颜俞自他入狱后就不太行,魏渊心都被揪紧了:“俞儿,是兄长。” 颜俞整日闭眼躺着,可就是睡不着,终于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才放心地睁开眼:“兄长受苦了。” “俞儿还坚持得住吗?”魏渊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他这一生很少哭,就连宁成屠城的时候也只是呆愣了半日,但是他现在看着颜俞,却只想,别管什么天下了,那都是别人的天下,兄长送你到永丰去,你去见他一面,一面也好······ “兄长,兄长,别慌,”颜俞握住了他颤抖不已的手,“俞儿还好,边线要开战了,蜀中还要靠兄长。” “什么?”魏渊愣了愣,终于冷静了些许,“边境是真的?兄长以为······” “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为了救你,也是什么都能干的。” “所以现在,我们已经陷入被动了吗?” “未必,开始调兵吧。” 蜀中和东晋都开始全线布兵,两国兵力相差无几,谁也别想一口气把对方给吃了,赵飞衡按照原定计划将主力派到原先南楚与东晋的接壤处,探子却发现,东晋的主要兵力也往这一处调了。 “怎么会这样?” 颜俞看过军报,一开始虽是不解,却也很快理解了徐谦的做法,他说过的,哪里弱打哪里,蜀中地势险要,轻易不可攻破,从南方来,虽然绕了远路,但是却容易得多,他当时选择这一条路不也是为了更容易吗? “出征吧,到前线去。” 说是这么说,但是没有人会同意他去,赵飞衡甚至连魏渊都不让走:“我一个人去就是了,你好生养着,玄卿也留下照顾你,我就不信东晋还能让那个徐谦跟着打过来。” “他必然是会跟着过来的,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第204页 但颜俞终究没说赢赵飞衡,主要是没人愿意带他,光靠自己,他是真的下不了床,更不要说骑上马到前线去,于是便只能眼巴巴地留下了。 入秋之时,兵力已布置妥当,东晋不仅徐谦,就连秦正武和冯凌都是跟着前往的,秦景宣一力阻止,最后只得到一句:“你留下来,守好永丰,待予凯旋。” 秦文隅在秦景宣的护送下,在城门相送:“儿臣祝父亲大胜敌军,得胜归来!”又悄悄往冯凌手里塞了个香囊,“老师,这是姐姐要我给你的,她说,等你回来娶她。” 冯凌握紧了手中的香囊,低头在秦文隅耳边道:“多谢太子,请太子代臣与公主说,臣一定,在永乐江畔亲迎!” 秦正武亲征,队伍浩荡如龙,铠甲迎光,旌旗作响,马蹄声铿锵,响声震荡山岳,徐谦骑在马上,本应激动异常,他却十分平静。 “兄长,凌儿有一事不明。”冯凌跟在他身侧。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打仗不是凌儿所长,兄长为何一定要凌儿前往?” 徐谦看着遥远的前路,问:“难道你不想去见一见你那两个兄长吗?” “只是为此吗?” “那你还想为了什么?” 徐谦带他来自有深意,但是现在局势未明,实在不能轻易说出。 相比秦正武一行,赵飞衡就磨蹭多了。毕竟魏渊和颜俞都不能跟着去,所以须得安排好所有的事情,考虑到各种情况。 赵飞衡最担心的是粮草,魏渊虽然被放出来了,但实际的粮草问题并没有解决:“粮草怎么办?如果这仗真的要打一两年,士兵们有饭吃吗?” 魏渊出来后去认真核查过好的粮草数量,大概是原计的一半不到,又因为前番安置知夜的灾民,如今更是捉襟见肘:“支撑一年不是问题,如果再长,恐怕就······” “先打着吧,”颜俞说,“今年秋还能再收一季粮食,但是这粮不能再让单尧沾手了。” 赵飞衡点点头:“我知道,我去跟阿恭说,让他派赵祈去,赵祈人老实,绝不敢乱动粮草。” 待得安排好一切相关事宜,赵飞衡才出发,不曾想他刚到前线,晋军竟是士气高涨,长途奔袭后不曾休息,已从南面攻破蜀国的防线。 赵飞衡立刻在三十里后的幽城派兵增防,同时派人传报回去。 虽然南面的防线距离蜀都甚远,但是赵恭已然十分害怕,看魏渊单尧等人并无办法,差点就要自己上手把颜俞从床上拖起来了。 颜俞今早咳了血,赵恭派人来请了三次,魏渊都拒绝了,最后赵恭亲自上门,魏渊无奈,只得看着颜俞强行坐起,面对地图沉思,心中竟想,别打了,投降算了。 再这么打下去,颜俞会先死在蜀都里。 齐方瑾的学生里,习兵法的甚少,大概是齐方瑾从来不喜欢战争的缘故,最后四个学生,认认真真读过兵书的只有徐谦,颜俞这点本事还是徐谦教的。 颜俞的房里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群人,都在凝神屏息,听颜俞发话。“转守为攻,不必等晋军前来,他们长途奔袭,必然疲累,我军可主动出击,但不必恋战,且战且退。迫不得已要撤退时,记得烧掉粮草,不管是谁的。” 众人一听要烧掉粮草,心都凉了半截,战时粮草都是命啊,何况他们本来就没粮,再烧还吃什么呀? “这样一来,我们的粮草不也吃紧了吗?” 颜俞又何尝愿意烧?当初他躺在徐谦的腿上听他说如何打仗,最后说的便是不要烧粮草,但他还能如何?“只能在伏击时尽量抢夺粮草,从现在开始,多余的粮草全都往后方运。”跟徐谦打,后面的才是硬仗。 “前方来报,我军先头部队遭遇袭击,死伤两千,粮草全部被烧,不得已驻扎在城外十里。”探子单膝跪地,向秦正武禀告。 徐谦心里突然空了一阵,他终于还是选择烧粮了,是自己逼得他走投无路了吧! “徐卿,接下来当如何?” 徐卿沉吟片刻:“继续派遣先头部队前行。” “兄长,”冯凌出言制止,“我军已有死伤,为何继续出兵?” “先头部队可佯败,引对方乘胜追击,我军再行攻击侧翼。” “好!”秦正武拍掌称赞,“徐卿果真妙计。” 徐谦不知怎的,打不起精神,生硬地一扯嘴角:“说不上,知道蜀军想要一场胜利罢了。” 但是这妙计并没有奏效,晋军试了两三次,可蜀军并不追,有时候杀他们一点人就退回去了,有时候抢他们一点粮草,畏畏缩缩,颇有点小家子气。晋军的攻击主力甚至没有发力的机会。 其实赵飞衡是很想追的,尤其是士兵们问他为何不追的时候,开战以来,蜀军士气一直不高,就算杀了晋军,抢了粮草,也打不起精神,一点没有当初打南楚的阵仗。 但是魏渊说过,颜俞才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别人可以不相信颜俞,但是赵飞衡不能。 于是他便只能不顾士兵们看着晋军撤退的焦急视线,大声下令全军回营。 冯凌把这消息告诉徐谦的时候,徐谦颇为惊讶:“倒是很聪明。” “难道定安兄长识破了兄长的计策?”若是秦正武在此,冯凌是不敢说定安兄长几个字的,但是此刻只有他和徐谦,便不用在意了。 第205页 是识破了,“不对,俞儿他······”徐谦改了口,“颜俞在城内?”他的身体,魏渊说过的,已经不行了,魏渊怎么会让他到这儿来?若是他没来······ “来人!”一名士兵应声进了营帐,“去打听清楚,守城的是谁?可有颜俞在?” “是!”士兵听命出去了。 若是颜俞不在,就能未卜先知,那他便要更快了,否则赵恭真把颜俞推到前线来,徐谦未必能赢。 当时以为自己欺负他呢,现在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了。 知道颜俞不在,后面的事情就可以放手去做了,徐谦笑问:“凌儿,你可知你那兄长有一件攻心之事做得最为出色?” 冯凌不解,只摇头,徐谦先是一笑,忽然想起李定捷,心中添了些苦涩,低声说:“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秋瑾) 徐谦没用离间君臣那一招,颜俞用过的招数再用就容易被识破,幽城内起的传言是东晋在蜀中北面入侵,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就连晋军如何败退如何狼狈都绘声绘色,秦正武听完都一脸铁青,准备质问徐谦为何这般损自己威风。 徐谦淡淡地笑:“帝君威不威风自己知道,我军有没有败帝君也知道,又何须在意这一点流言?更何况即使真败又如何?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逞一时之勇。” 秦正武没话说,接着传言就更厉害了,说是南面的晋军听闻大晋战败,士气萎靡,都已经不想打了。幽城里的蜀军原本就渴望一场大胜,即使不打进东晋国土,至少也要把前段时间被东晋攻破的地方抢回来。 赵飞衡日日都被这么吵着,头昏脑胀,虽然已经派人传信回去,但是一来一回,即使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七八天,时间都没过半晋军又来叫阵了。 “听说晋军不想打,可被他们帝君逼着,没办法呀!” “那可不,东晋那帝君刻暴是出了名的,只管自己高兴,才不管士兵死活。” “我看他们也就想随便叫叫,应付一下。” 城里百姓的讨论有头有尾,听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同样被影响的还有蜀军的将领们。 “将军,您听他们这鼓声,像个娘儿们,劲儿都没有,我们还不打?” “就是,将军,咱们都憋坏了!” “再不打,士兵们都想回家了!” 赵飞衡架不住这压力,只得出城应战,但仍是叮嘱:“穷寇莫追,他们撤退了我们就回来!” 这一场异常顺利,跟前几次一样,甚至比前几次更好打,晋军确实心不在焉,随便打打就回去了,赵飞衡没忍住,带兵追了十里路,发现晋军的战旗都倒了,他想继续打,又不敢,便还是回去了。 赵恭接到战报,仍是亲自到相府去请教颜俞,颜俞的病只在去年风平浪静的时候好了那么一点儿,自徐谦入晋后,他的脑子就没有停过,心中忧虑异常,开战后更是愈加衰弱,日日脸色苍白,像吊着最后一口气似的,连话也说不顺畅。 “让翼之,别追,是个圈套。”颜俞边说边喘,仿佛随时会断掉这一口气,但仍是要求,“帝君,让我到幽城去吧,这里消息,传得太慢了,来不及。” 赵恭可不能让他走,颜俞是他的保命符,颜俞不在他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不行,你要是走了,谁来保蜀都?” “幽城离蜀都,还远得很,看见情况不对,我便会往回撤,必不会,落到晋军手中。” “万一呢?!”赵恭现在颇有些后悔当初要置颜俞于死地,好在他没死成,“予不允许!” “那幽城便要破了。”颜俞的眼神暗了下去,“让翼之往回撤吧,守住安南。” “不行,幽城决不能破!叔叔是我蜀中的战神,他不可能被打败的!” 别说颜俞了,就连在场的其他人听到这话也是不由得叹息,这世上能有谁永远不败呢?如今战局不利,可帝君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蜀中危矣! 时下已是深秋,眼看着赵恭从相府出去,颜俞叫来薛青竹:“青竹,赵祈被派去收管粮草,帝君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若是幽城和安南破了,蜀中就要亡了。翼之一人在幽城,恐怕抵挡不住,你送我到幽城去。” 薛青竹一听这话,双腿发抖,猛然跪倒在地:“公子,您这个样子,出不去的,一路颠簸过去您就没命了!” “不会的,没有这么严重,”颜俞想,即使死,也绝不能死这么快,“你相信我,我不会死的。” “公子,求您了,有什么事您让我去做,否则小人没脸去见将军了!”不过短短两句话,薛青竹竟是说得涕泪齐下。 颜俞看着他,他跟了自己八年有余,除了开始那两三年,其他时候都在被自己为难。“青竹,我对不起你。” “公子别说这样的话,折煞小人了。” 魏渊进房时见这主仆两人一躺一跪,狼狈不堪,问:“这又是怎么了?” 颜俞不愿让魏渊担心,扯了个谎:“我担心帝君的消息传得太慢,让青竹亲自传信给翼之,他放心不下我,不愿意去。” 魏渊不动声色地笑笑:“没事,青竹去吧,有我呢!” 薛青竹抬起头,却是一脸雾水,他哪知道要传什么消息,颜俞适时说:“我就说没事的,你还不信,你去吧,去幽城告诉翼之,幽城守不住了,退守安南,中间几座城也不要了。” 第206页 其实颜俞也算不上说谎,这原本就是他的第二个计划,只是魏渊来得太早他没机会说而已。薛青竹看他神情认真,立即领命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两人,颜俞有点心虚,低着头不敢看魏渊。魏渊上前来,似是疲累至极地叹了口气:“我从前想,什么也不必争,该有的都会有,不该有的也强求不来,但是俞儿,兄长是真的想求你,求你活着,不是为了天下,也不是为了别人,为了你自己,活着,好不好?” 颜俞颓然地垂下双眸,无奈地点了点头。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晋军再来,赵飞衡有了些底气,带着兵马追了几十里地,南方的秋天来得晚,野外仍是一片青葱茂盛,赵飞衡追着追着却发现晋军跑没影儿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快撤!有埋伏!” 身后的大军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乍闻将军这一声惊呼,竟是愣了片刻,喘息之间,情况突变,周围的青草树丛中杂乱地射出箭矢,虽然力度和精准度都不够,但是数量取胜,一时之间不少蜀军受伤落马。 赵飞衡“锵锵”几声挥剑挡开射来的箭矢:“快往后退!回城!快!” 一些马儿受了惊,嘶鸣着仰头狂奔,田野上一片灰土飞扬,蜀军惊慌着往回撤,竟是对上了迎面而来的晋军,赵飞衡心里一咯噔,便知道自己今天不该追,但是世上本没有后悔药,只得迎头直上。 “降军不杀!”“快快投降!”晋军大声喊着,赵飞衡生怕此时军心动摇,使劲力气大喊:“不准降,不准逃,违者斩!”说罢矮身策马,迎风挥剑,直朝着项起而去! 蜀军听了命令,只得勉力与晋军对打,原本平静的田野刀剑争鸣,鲜血喷涌,惨叫连天。徐谦还在营中,算好时间便下令攻城,此时幽城内无人可守,攻城几乎毫不费力。 赵飞衡与项起从前便较量过,赵飞衡胜在招式,项起却胜在力量,在这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上,花拳绣腿是绝不管用的,谁的力气大,谁挥动的武器猛,谁就能赢。赵飞衡顾不上士兵们的死伤,只专心与项起对打,耳边尽是□□与刀剑刮过的风声,十几个回合下来,赵飞衡已是落了下风,可项起还看不出一点变化,好似刚刚那十几个回合不过是热身。 “投降!不杀你!” 赵飞衡哼了一声:“我要是降了,不用等你们杀也迟早是亡国奴!”说罢又再次提剑挥来,他已拼尽全力,但项起的□□却仿佛轻轻一挡就让他无法前进分毫,他想,差得太多了。 赵飞衡猛然收回剑,换了个角度刺去,又被避开,来回几次,竟然没有伤到项起一星半点,赵飞衡边打边观察周围的形式,蜀军大势已去,只剩下小部分的人在负隅顽抗,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儿吗? 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赵飞衡大吼一声,抱着必死的决心朝项起冲去,项起身体却突然一歪,仿佛受伤了似的避开了,赵飞衡一看,他的手上果然中了箭,这是,援兵? 确是援兵,那日薛青竹正要走,魏渊去向赵恭请命,允许薛青竹带兵前往救援。薛青竹带着五千兵马一路奔袭,终于是救下了赵飞衡。 剩余的蜀军连同援兵一起冲杀,杀得眼都红了,人也没了知觉,总算打开缺口突出重围。沿着薛青竹打头的撤退路线奔了几十里地,赵飞衡才停下,看着几乎个个带伤的蜀军,想到自己损失这么多人,不由得懊悔:“下一城,老子一定要把晋军杀个片甲不留!” “将军!”薛青竹急忙说,“公子交代了,中间几城不要了,退守安南。” “为何?” 薛青竹愧疚地低下头:“小人不知,公子现在已经快不行了,帝君几乎日日前去相问战事,公子有时连气都喘不上。” 赵飞衡一听,知道自己丢掉幽城必定会令颜俞担忧,心中更是难受:“青竹,你立刻回去,就说我都听他的,必定守好安南。让他,让他······” “将军,小人都知道的。”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韦庄) 幽城攻破后,晋军俘虏士兵五万,一律丢在幽城外城临时建起的营地中。徐谦亲自到了那处,却没有处置任何人,只说:“诸位想必很久没有归家,如今幽城已破,晋军接管,我以晋相的身份在此承诺,绝不伤害城中百姓,诸位可脱下战袍,自行回家,要出城也请随意,必不会受到阻拦,只是所有的兵器和盔甲,你们是不能带走了。” 蜀军狐疑着,原本一个个的做好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的准备,此刻却被告知可以回家了,还很自由,这算怎么回事?就算当年他们也没有杀南楚的降兵,可至少要收归己用啊,况且,晋军以前不是还有屠城一说? 但是看守的晋军确确实实收起了兵器,不像要伤害他们的样子,徐谦接着说:“你们也不要想着人多势众,大不了再空手打回来。”他转头看向看管俘虏的将领,声音却大,根本就是说给所有人听,“待会将老弱兵与青壮年混在一起,从不同方向放他们离开,每个时辰出去一千人,若是有不顾自己性命想要拼死一搏的,剩下的士兵便都杀了,诸位可千万顾及战友们的命。” 徐谦说完便走了,只剩下面面相觑的蜀军和准备给他们发粮送他们出城的晋军。终于,不知在队伍的何处走出了一个身影,径直朝着城门而去,之后便越来越多的人跟上,不到半个时辰,就排起了几支长队。 第207页 剩余的蜀军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还在犹豫,只是晋军也没管他们,一部分人仍像原来一样看守着他们,另一部分人则去带领那些决定回家的士兵往城门走去。 要出城的蜀军每个都得了两日的口粮,排成长队往不同的城门去。 徐谦和冯凌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出城的蜀军,他们脱了盔甲,穿着普通的衣服,放在人群中就是最平常不过的百姓。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跑向不同的方向,冯凌见了不免有些担心:“兄长,他们都跑向别的城了!若是他们······” “无妨!本来就是让他们去传消息的,最好能传到蜀都去。”徐谦说罢又叹了口气,“伤亡人数知道了?” 冯凌知道徐谦要心疼士兵的,只好说:“兄长,乱世逃不了要死人的。” “按照律法规定给予死伤士兵家人补偿,蜀军的也一样。” 幽城被占领,士兵被遣散的消息传到蜀都,当时赵恭还在相府里,听后大为光火:“让附近的城池把那些士兵统统抓回来,予好不容易征的兵,怎可······” “不可!”颜俞大声反对,“咳咳,晋军此计便是收服人心,帝君若是下了这样的命令,剩下的仗就不用打了。” “那现在怎么办?” “传令给蜀国所有守城将领,把城守住,三月后,许所有士兵轮番休假五日,回家探亲。” 赵恭憋得眼眶都红了,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可是他那么小,那么弱,即使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帝君”,他也不能改变什么。 魏渊默默叹了口气,到现在,他已经插不上手,想必那头冯凌也是一样,这完全变成了颜俞和徐谦两个人的战场。以前倒是不知,他们收服人心还这么有一套。 而大为光火的除了赵恭,还有秦正武,徐谦让他减免赋税,去腊祭,陪百姓过除夕,看百姓耕种,他都忍了,可是拿着大晋的钱粮去补偿死伤蜀军的家属算怎么回事?钱多得没地方花吗? “徐谦!”秦正武好几次都想把徐谦给发落了,要不是冯凌和项起一直劝,恐怕徐谦现在就没有命了,“你不要挑战予的底线!这是予的天下!予的战场!” 徐谦却是不为所动,毫不惧怕:“君臣猜忌的后果帝君看得多了,不必臣提醒,若是连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帝君又何须把这相印交到臣手上?!” “予将相印交给你,是让你辅佐予,不是让你挥霍予的钱财!” 冯凌急得不行,开口就要解释:“帝君,兄长是······” “凌儿!”徐谦喝住他,不许他多话。 秦正武知道自己还少不了他,更何况徐谦十分得民心,若是轻易处置了他,将来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平息了好一阵,强压着怒气问:“此次从上到下,都有谁参加了补偿蜀军家属?” 项起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实在是人太多,一时半会说不完,秦正武瞪了他一眼:“出的钱,从这些人俸禄里扣,扣完为止!” 徐谦竟是一言不发。 但事情后续的发展实在出人意料,晋军一路往蜀都的方向前进,从幽城到安南,秦正武做好了啃硬骨头的准备,却不想,连着十来座城池,晋军没费一兵一卒,每到一座城下,城内官员与守城将领便举城来降,甚至不少蜀军主动要求加入晋军,两三月过去,将近除夕之时,晋军已一路长驱直入,来到安南城外。 收到消息的赵飞衡和颜俞虽远隔万里,却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句感慨:“不战而屈人之兵。” 颜俞快把那张地图盯出洞了,魏渊劝他:“俞儿,歇歇吧。” 地图猝不及防地被取走,颜俞的心都跟着跑了:“兄长,我还没想到要怎么守安南。” 魏渊看似毫不在意,轻笑一声:“也许,兄长也没想到要怎么攻安南。” “是了,他会怎么攻安南呢?”颜俞换了个思路,“如果是我,我怎么攻安南呢?” 魏渊满心无奈,颜俞自小就是这样,主意太正了,似乎一天不想问题就活不下去,只是如今的境况,多想一日,却是少活一日。 正想着,魏渊却看见颜俞起了身,直朝着地图走去。“俞儿,你做什么?” “我想到了!兄长我想到了!”颜俞兴奋地扯着魏渊的衣袖,“我要为先王守住安南!” 魏渊转身抱住他:“俞儿,够了,你为蜀中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这片土地辜负过你,你不必为它而死。” 颜俞的身体僵了片刻,而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蜀中辜负过我,但是先王没有。” 魏渊一个失神,颜俞已挣脱他的怀抱,独自拿着地图到案几前坐下,又低低说了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晋军驻扎在安南郊外的一片林子后,那里正是当年大楚帝君为打猎而建的猎宫。徐谦独自一人站在猎宫高处,放眼望去,树林带着稀疏的青绿,想来不用多久便可以郁郁葱葱了。 他就这么站了一天,什么话也没说,连冯凌也没敢去问兄长在想什么。 秦正武知道安南是赵飞衡在守,根本不会再有举城来降的好事发生,安南又是旧时南楚都城,城防坚固,最是难打,少不得要问徐谦。但是自从那一次大吵之后,君臣两人竟再没说过话,徐谦倒是很沉得住气,一副“你实在看不过就杀了我”的样子,闹得秦正武一肚子气。 第208页 除夕夜将至,秦正武有回见了冯凌,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兄长呢?” 冯凌也很为难,只好如实作答:“兄长一个人在房中。” 秦正武深吸了一口气,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去问问你兄长,今年除夕,予该怎么过?” “兄长说了,帝君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秦正武:“······”这齐门四公子,当真一个比一个厉害。 冯凌一脸无辜。 除夕当夜,徐谦谢绝了冯凌的邀请,一个人在房中坐到深夜。不远处就是安南,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看见安南。这一座几百年的老城,大楚都城,后为蜀中占领,现在又被晋军争夺,不得片刻安宁。 今年的冬天不甚寒冷,他不知道老天爷是在帮他打仗还是看着颜俞快死了不忍心,但他想,这样就很好的。 自从和颜俞分开后,徐谦每一年除夕的晚上都会梦见颜俞,梦见他孤孤单单地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满脸冰凉的泪水;或者是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喃喃地说着“兄长不要娶别人”,再或者是拿着一支鲜艳的桃花,欢欢喜喜地向自己跑来。有的时候,他在梦中会突然变小,蜷在自己的怀里,呼呼大睡着,口水都要流出来。 只有一年,他在梦中见到一个陌生的颜俞,以为自己已经把他忘了,吓了一跳,醒来时泪满襟袖,后来魏渊就给他送来了一幅画,此后,他再没有梦到不认识的颜俞。 到底已经多少年了,他做了多少年这样的梦,梦中有多少个他不能触碰的颜俞。 “俞儿······”徐谦喃喃地喊了一声,冰冷的声音消失在寂静的房中。 他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他,他只能解衣上床,盖上被子,去梦中见他的俞儿。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汪藻) 又是几日过去,秦正武终是忍不住亲自来找徐谦,实则除夕当晚他就下令给所有士兵做年夜饭,亲自到营里与士兵们同食,算作一个间接的低头,没想到徐谦架子实在太大了,听闻这件事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秦正武无法,不得不拉下脸来。 “徐卿,我们到这里也将近半个月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吧。” “徐卿,这安南总是要打的,有什么计策不如先说说。” “徐卿,这大军还等着你一声令下呢!” 他妈的真是恃才傲物恃宠而骄有恃无恐,灭了蜀中之后老子就要剁了他! 蜀中那头赵恭在相府里,他这段时间几乎日日出入相府,连除夕和元日都没有好好过,颜俞的身体眼见着好了些,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晋军到安南了,现在怎么办?” “帝君别慌。” “怎么能不慌?!”赵恭忽然提高音量吼了一句,魏渊连忙叫住他:“帝君!” “予实在是太着急了。” “我知道,”颜俞淡淡地说,“只是帝君乃蜀中之主,蜀中群臣百姓的目光都在您身上,即使心里慌张也不要表现出来,若是被有心人抓到把柄,这场仗不用打,我们就已经输了。” “你教我!”赵恭握着颜俞枯瘦的手,“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父王的,你还记得吗?” 赵肃,如果赵肃还在,这天下就不是这样了。颜俞手心微微用力:“我记得。” 秦正武看着徐谦一点反应都没有,又知道这人逼迫不得,只得低头认错:“徐卿,前番补偿蜀军家属的事是予错了,如今还望徐卿教寡人!” 徐谦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秦正武只得继续道:“予不该疑卿,这笔钱还是从大晋国库里出,克扣的俸禄会全部如数补发。” 徐谦眨了眨眼,示意你继续,便听得秦正武低声下气地说:“以后无论何事,予都会相信徐卿,绝不会再如此。” “嗯。”徐谦终于应了一个字。 “安南是南楚几百年的都城,城防坚固,粮草充足,易守难攻,只要翼之在,安南不会失守。”颜俞说道。 “那能不能出兵去夺回被东晋收走的城池?”赵恭问。 “很难,既是举城去降,可见人心向背,夺得回城,夺不回民心。” “会不会打到蜀都?” 魏渊心想帝君也太能添堵了,俞儿还愁着安南呢,提什么蜀都?于是安慰道:“帝君不必惊慌,晋军也是人,总有疲累的时候,一年半载的士气就会衰弱,能不能打下安南还两说,何必杞人忧天?” 赵恭终于把心放回了胸腔,点了点头。 “照徐卿的说法,这安南一点缺点都没有,当初蜀军怎么打下来的?” “当初大楚帝君是自毁长城,”即使南楚已经灭了,徐谦仍要称之为“大楚”,“无人守城,城内粮草不足,人心浮动,就连官员都往外逃,自然守不住,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秦正武当然知道当年强弩之末的南楚与现如今的蜀中不能比:“那这么说,岂不是打不下来了?” “不至于。” “现在要怎么做才能保住安南?” “要那怎么才能把安南打下来?” “死守。” “强攻。” 徐谦话音刚落,一名探子匆匆跑进来,跪地禀告:“启禀帝君,猎宫外林子因不明原因已起火,帝君需尽快离开!” 秦正武还没消化完这句话,却是徐谦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第209页 探子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徐谦还没告退就跑了出去,站在猎宫高处望去,林子几乎全部烧了起来,黑烟滚滚升空,士兵们在外围传水救火,但是速度太慢了,这片林子怕是要烧个精光! 颜定安! 秦正武和冯凌了追出来:“快救火!” “来不及了!”徐谦迅速回话,“火太大了!” 冯凌不明所以:“兄长,到底怎么回事?可要护送帝君离开?” “帝君不必惊慌,对方没想行刺,只是攻打安南一事,恐怕要延迟了。帝君,恕臣告退。”徐谦说完,又匆匆下楼离开了猎宫,除了灭火以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能每次都被颜俞按着打。 跟颜俞比起来,他实在太迟钝了! “将军明智,那林子一烧,晋军这几日果真惊慌许多,短期内应该不会前来攻城。”蜀军这几日心情不错,几个副将都在拍赵飞衡的马屁。 但是这明智的却不是赵飞衡,而是颜俞。颜俞早些时间传信给他,信中详细推测了对方攻城的方法,还给他提了守城的建议。赵飞衡一看到那信,心中便做了决定,当即派人出去烧林。春季就要来临,现在不烧,再晚就烧不起来了。 但是到了现在,赵飞衡也不敢放松,别人都高兴了他也高兴不起来,他丢了这么多城,脸面早就跟着一起丢光了,再守不住安南,就算敌军不杀他,他也是要以死谢罪的。 “千万别乐过头了,烧了这林子,晋军定然要去别处找巨木,他们背后都是已收服的城池,我们没法潜过去,一定要在他们来之前做好守城准备。” “是。” 前几日开始,安南城内便如火如荼地忙碌着,制造投石机,准备弓箭大石等武器,日日盯着蜀军的动静,今日赵飞衡说了,下头的人更得卖力了。 林子被烧后,秦正武才知道徐谦攻打安南的计划。他要以战车做遮蔽和运输,以云梯爬城。战车是旧时君子之战用的作战工具,这近百年来,随着割据日渐严重,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放弃了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作战方式,改为攻城略池,屠杀士兵,以震慑对方。可是,徐谦竟然决定要以这么一种古老的方式来夺取这座同样古老的城池。 但最可怕的是,蜀军已提前预知了他的计划。 秦正武喃喃道:“颜俞真是个人才!” 徐谦现在没空管颜俞到底是不是人才,这片林子烧了,制作战车和云梯的材料化为乌有,他只能日日亲自去催促士兵到附近去寻找木材密集的地方。 徐谦发了话,底下的人不敢偷懒,士兵们由此处往各个可以前进的方向奔去,但是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没有。 项起有时跟徐谦一起听士兵们的回报,不由得叹气:“徐相,不如另想法子吧。” “没有别的法子,若是安南闭门不出,你又如何?难不成等他们把粮吃完饿死在里头吗?” 其实这也不是不可以,蜀中的粮已不多,又支援给知夜一大批,只要他们能等,最多两年,安南会不战而降。 但是这两年,晋军的士气同样会被消耗,也许颜俞还会想出反攻的法子。 正想着,又进来一个士兵,还未说话就被项起拦住了:“不是好话就别说了!” 那士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个普通小兵,哪知道将军国相要什么?又怎么判断这是不是好消息呢? 徐谦笑笑:“无妨,说吧。” 士兵得了这话,拱手禀报:“底下的人在猎宫西南处发现一片小林子,不知是否符合要求,斗胆请将军和国相前去定夺!” 徐谦忽然站了起来,颇为激动,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项起见了连忙跟上。 几人骑上马,士兵领着他们两个,却没有直接往林子的方向去,倒是走到一条溪流上,道:“属下带人在附近搜索时,偶然发现溪流中有树叶飘下,这才派人到溪流上游去寻找,果然溪流上方有树木!” 眼前的溪流水浅而清,虽无游鱼,但细石纹路历历可数,正汩汩向东而去,带着春天将至的暖意,轻盈欢快。 徐谦一晃神,好似颜俞就在自己身旁。 回过神来,那士兵还在继续:“属下想,木头沉重,若花费人力搬运,不如直接在上流将木头放至水中,任其顺流而下······” 项起道:“要是赵飞衡早知道我们攻城的计划,定会准备火油,木头浸泡过水,就烧不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徐谦慢悠悠道,“只是,泡过水的巨木太过沉重,于我们也无太多好处。” 唉,这烦心事可太多了! 一行人逆着溪流往上,绕过一座小丘,在马背上颠簸近一个时辰,才终于看见树木的影子,项起笑道:“徐相,这回可以不必担心了!” 周围的士兵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片林子,虽不密集,但是应该足够了,徐谦的眼睛却一直盯在某一处。 项起奇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所到,竟是一株孤零零的桃树。 “桃树有什么可看的?树干这么细,干不了什么!” 那桃树枝上点缀着两朵零星的早春桃花,徐谦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他们年少的时候,他的俞儿曾经踩过银铃般的溪水,曲折而上,或许是想为他折一枝桃花,或许是想给他保留一份惊喜,但是终究没能成行,只留下了手心里几乎被捏成汁水的破败花瓣。 第210页 而他当时,用马鞭在俞儿的脖子上抽出了一道血痕。 “既然没有什么用,就留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折花是在第一卷春猎差点失身的时候。 ☆、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毛文锡) 这天下午,稀疏的林子里响起了斧斤斫木的声音,被砍下的树干顺着溪流而下,若在中间卡住,则由溪边的士兵往下推。从第一根长形树干被运送到营地时,晋军的欢呼声就没有听过,晚上还打着灯火干活,就连火星也欢喜地摇曳着,像在助威呐喊。几日过去,营地便堆起了许多长形树干。 “徐相,够吗?” “不知道,”徐谦心里没底,“但不管够不够,都必须上,有原材料还不够,须得重金招募附近城池的工匠,否则就太晚了。” 秦正武看着外头热热闹闹的,也忍不住出来瞧,却看见徐谦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徐卿,还有何难处?” 徐谦叹气,道:“臣想到,此番死伤人数会很多,但是打下安南,便几乎可以直到蜀都,中间不会再有太多困难,这一战至关重要,臣担心士兵们看到战友牺牲会退却,帝君恐怕要辛苦些,在这段时间内保证士气昂扬。” 亲征都来了,还怕什么辛苦?秦正武点点头:“予都到这里了,亲自去攻城也是可以的!” “这就不必了,帝君若是有个万一,对士兵们影响很大,是此役胜利的关键。” 早春还十分寒冷,晋军在附近募到了十来个匠人,按照项起的命令制作大量的云梯和战车,扎稻草人,整个营地一派热火朝天,甚至有些祥和。 项起和徐谦就在营地中间模拟攻城。 “如果我守城,必然会在第一时间阻断对方前进的道路,我们的前进会很困难。” “让他们看不见不就成了?” 徐谦一抬头,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法子他怎么没想到?不由得摇了摇头:“还是将军厉害些。” “你就埋汰我吧,徐相是实战少了些,不然懂的一定比我这个大老粗多。”项起笑说。 两人还挺快乐,制作云梯和战车的士兵也一样,虽然身体疲累,可是心中却十分轻松,还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呢! “这回定能一举攻下安南!” “哪那么容易?至少得几个月。” “操心这些干嘛?天塌了有帝君盯着,咱们只管做事。” “就是就是,有活就干,饿了就吃,哈哈哈哈······” 正笑着,却突然有人喊了起来:“那是谁?” 众人顺着他的指示方向望去,只见一群人骑着快马而来,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认不出是谁。 直到对方领头的一样如箭一般袭来,一道白刃划破风声,一串鲜红的血珠在半空出划开,晋军才反应过来:“偷袭!偷袭!” 最外围的晋军忽然如受惊的鸟群,有的高喊着“蜀军偷袭”,有的往回跑,有的随手就拿起地上的木头做武器,但蜀军一路斩杀,晋军竟是反抗不得。 “快报将军,蜀军——”话未说完,人已是倒了下去。 营地中间的人听到声响,不少人都拿起了武器,边跑边叫喊着“备战”“集合”,整个营地顿时消失了原本的祥和气氛,忽然之间尘土飞杨。 项起和徐谦都快走到猎宫了,却突然听得一阵窸窣的兵器响声,两人猛然回头,正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狼狈地往回跑:“蜀军偷袭!蜀军偷袭!” 项起一惊,立刻大声喊道:“全体备战!” 周围的士兵先是慌乱,又迅速地恢复冷静,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在带领下快速集结。徐谦看着这颇为慌乱的景象,心里重重一跳,猛地往回跑。 晋军很快集结完毕,刚一整肃地要攻出去,蜀军却退了,一骑绝尘。大家颇为失望,又不能立刻去攻城,只得回去埋葬死者。 这一场偷袭,蜀军来得突然,晋军损失了近千人,还有几百人受伤,有几辆刚制作好的战车也被毁了,士气瞬间低落下去。 徐谦回到猎宫,确认秦正武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对方要趁这个时候来杀秦正武,没想到只是一场单纯的偷袭,不过猎宫守卫森严,若没有缜密的计划,也确实不能轻易潜入。 徐谦还没把当时的情况说完,项起便来请罪了。他这段时间顾着让士兵们制作云梯和战车,却忘了要布防,这一场偷袭他难辞其咎,但是现在正是紧要时机,徐谦也很怕项起被处置,于是赶在秦正武开口前问:“死者和伤者可按照规定给予补偿了?” “一切照规矩办。” 秦正武明白徐谦的意思,只得道:“现如今攻下安南才是大事,予准你戴罪立功。” “谢帝君!” 项起从猎宫出来,就在各处加强了布防,每处以岗哨连接,若有一处发生偷袭,各处都可知道,其余则一切照旧。 实则赵飞衡搞这一场偷袭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想摸清楚晋军准备到了哪一步,他带人出去之前就被千番阻拦,毕竟是一军主帅,若是出了问题,安南就不用守了。 但是赵飞衡的固执程度平日不表现,到了关键时刻只多不少,偷袭回来,心中还不断骄傲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不但知道了晋军的攻城进度,还挫伤了对方的士气,一举两得。 第211页 “将军,现在要怎么办?” “按照那日看到的,晋军最迟孟春就会攻城,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但是该做的也不要落下。” 副将不解:“既然晋军孟春才攻城,何不趁此机会主动出击?” “不行,晋军遭了一次偷袭,必然会加强防守,若我军大举出击,难保晋军不会兵分两路,偷偷攻城。” 说罢这个问题,副将又接着说:“如今城内箭矢已上万,不知是否足够?” “不够,多少都不够。”赵飞衡忽然很怀念那些年颜俞跟着作战的时候,只要他坐在自己身边,无论多么困难的处境,他都一定有办法,但是现在,赵飞衡只能靠自己了。 一个半月过去,时间已快到孟春,这本该是万物复苏充满希望和生机的时候,但是安南城内城外却满是杀气。南方雨水多,今日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徐谦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道:“这场雨大概还会下几天,将军定要抓住机会,一举攻下,否则便还要再等。” 项起点头:“自然,徐相放心。” 这日营地外围还是一排制作云梯战车道忙碌景象,项起却已在猎宫背后集结了队伍。四辆战车为一组,在前方运送云梯和巨木,以盾牌阻挡城墙上射下来的弓箭,步兵跟在后头前进。大军穿着整齐划一的战衣,一手执盾,一手持枪,均是昂首挺胸,雄姿英发。秦正武前来,在阵前肃穆朗声道:“诸位均是我大晋大好男儿,今日为了天下统一平定四方,随予前来伐蜀,各位待大晋之恩,予与大晋一日不敢相忘!今日一战,或身死魂灭,或高歌凯旋,予不敢夸海口,但无论如何,大晋是你们永远的归依!死伤者,予为你们赡养父母,照顾妻儿,杀敌者,予为你们准备恩赐奖赏;大晋由北到南,从西向东,会永远为你们吟唱不朽的战歌!” “必不辜负大晋与帝君!”庄严的队伍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今日为帝君赴汤蹈火!” 士兵们的情绪就这样被带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攻破安南,统一四方”,喊得秦正武心头阵阵激荡。 徐谦遥遥看着,士兵们整齐有力的步伐一声声打在心上,连他站的地面也隐隐震动。“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实在是没办法了。” 冯凌站在他身后,说:“迫不得已,兄长已经尽力了。” 入夜,安南与晋军的营地都熄了灯,只余下几处防守的灯火,寂静的黑暗中逐渐响起车轮的吱呀声。 战士们衔枚前进,以战车作掩护,在黑暗中摸索。第一批前往的将士是过去近两个月里日日观察前进道路方向的,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也能控制住车马,而不使其相撞。马蹄声“哒哒哒”,在寂静中打在战士们的耳膜上,像擂鼓一般。 众人都知,安南守城必定准备了投石器等,心中不住祈祷,马儿再快一些,声音再小一些,过了投石器的攻击范围,他们的进攻就会顺利很多。 突然之间,两辆战车相撞,发出“砰”的巨大声响,炸开了黑暗,这两辆战车上的士兵都随着猛烈晃动起来,马儿也嗥鸣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 “快,快拉开!” “别搞这么大动静!” 两辆车的士兵相互小声呵斥,又是下车又是拉缰绳,手忙脚乱。 忽然之间,他们只感到这片黑暗被打破了,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庞,众人俱是一惊,抬头远望,只见安南城楼上火光连成一片。 被发现了!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令狐楚) “晋军来袭!全体备战!” 安南城墙上巡防的士兵原本就听见些微声响,后来那一声碰撞更证实了他们的猜想,于是迅速点亮了所有的火把,把整个安南城楼照得如同白天一般,虽然晋军离得还远,但是足够他们看见模糊的影子。蜀军训练有素,即刻吹起了号角,示意敌军来袭。 休息的蜀军三三两两地从睡梦中起来,一听晋军来袭,什么也顾不上,立即起身穿衣,边套战袍边踹身旁睡得正香的战友:“快滚起来,火烧到屁股了!” 赵飞衡睡得浅,一听这声就立刻翻身起来了,他是穿着战甲睡的,脚一沾地就直往城墙上跑。不过短短半刻钟时间,城墙上已来了不少士兵,都按照原来训练的,摆上投石机,准备好大石,弓弩手则立刻就位,只待敌军一靠近便立即射杀。此外,厚重的城门下,虽然还什么都看不见,但士兵们也已准备好,一旦城门被攻破,绝不能让敌军轻易冲杀进去。 赵飞衡颇感欣慰:“好,今夜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听将军号令!” “快回去!我们暴露了!” “不能回去!大晋儿郎抵死不退!” “就是!来都来了,还能怕了蜀军不成?!” 此处离城墙尚远,人也还争吵着,忽然几支弓箭射来,打断了他们的话。战车上的士兵齐齐摆上坚硬的铁盾,将箭矢阻隔在外,只听得“铛铛”几声,箭矢便掉落在湿润的草地上。 “快,全体以战车做隐蔽!” 原本争执的几人也停了,随着众人一起躲到各自的战车后方,盾牌齐举向外,继续缓缓前进。 安南城墙下负责运送弓箭和大石的士兵们井然有序,将武器一一从下往上递,口中不住小声喊着“快些”,虽是忙碌但并不惊慌。 第212页 眼看着晋军并未放弃攻打计划,反而逐渐靠近,赵飞衡平静发令:“用火箭,投石机准备!” 弓箭手将事先准备好的箭矢燃上火,“咻咻咻”地朝着那一排巨大的战车而去,远远便见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带着火焰的箭矢落在晋军的战车上,前进的道路上,场面顿时一阵混乱。 更有一晋军战衣沾火,急得在地上直打滚。 蜀军瞧着这场面,兴奋不已,又急急射出了一轮火箭。 但落在对方战车上的箭矢都只烧了一会儿,便灭了,对晋军的伤害微乎其微。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赵飞衡感受着落在自己脸上的细细雨丝,忽然抬手,示意停止使用火箭,而后出声道:“投石机!” 蜀军得令,齐齐在投石机中搬入大石,看着举旗的军官将旗一挥,便一同将投石机奋力拉起,一片大石无声地砸向前来的晋军。 晋军营地里,项起带着人离开后没多久,便立刻集结起了另一支队伍,前面那一批人基本都是要去送死的,能打开一个缺口就算不错了,后面还要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力,一鼓作气打下安南,绝不能让蜀军有休整的时间。 项起带着第一批援军出营,骑着马遥遥跑在前头。纵使他想过这场仗会格外惨烈,看到的时候仍是不免心中震颤。 安南高高的城楼上,箭矢和巨石齐发,教人躲闪不得。 “啊——”一个士兵中了箭,后头一人立刻补上他的位置,另有两人将他从队伍中送回去,项起大喊一声:“儿郎们小心!” 喊痛声此起彼伏,好几块铁盾被砸得凹下去,十来个士兵头破血流,因着想避开石块,队伍前方略微有些散乱,战车被撞得东倒西歪,御者手忙脚乱。项起大喊:“不要慌,保持队形,继续前进!援兵就在身后!” 第一批援兵已经出营,沿着先锋前进的道路而来,这一路的尘土,还没停歇下去又再次飞扬起来,好似这些年来的天下,从来没有安宁的时候。 晋军好不容易继续前进,又一轮大石砸下,项起长枪扫开一块石头,命令道:“继续前进!” 赵飞衡观察了几轮投石机的效果,虽然每次都能有效阻碍晋军前进,但他们总能趁装石的时间空当恢复过来,想了片刻下令道:“投石机按照单双数分为两轮,一轮装石,一轮投石,不要给他们停歇的时间!” 这样一来,石头就没有停歇过,虽然不是每次都会有石头砸到同一个地方,但是晋军难免会产生下意识的躲避反应,一时之间竟是前进不得。 “将军,晋军过不来了。”隔得远,安南城墙上看得并不分明,但能肯定晋军的战车确实是不动了。 东方的天空已露出鱼肚白,赵飞衡的精神始终紧绷,片刻不得放松过,他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赢。颜俞不在,很多事他心里没底。 “将军,要不要让士兵们歇会?” “不行,累了就换人上,投石机和弓箭不能停!” 时间长了,晋军虽然没能完全摸出投石机的规律,却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被砸过一回,就会有一小段安全的时间,有几个胆大的士兵干脆弃了战车,前后扛着云梯,举着盾牌往前冲。 整个战场太吵闹太慌乱了,他们甚至没敢抬头看一眼安南城楼上的情况,只一个劲往前冲。 后头一人朝后看了一眼:“他们也跟上来了,学咱们呢!” 前头一人自觉过了危险地段,笑道:“蜀军这帮欺软怕硬的娘儿们,还以为老子怕——”话未说完,却是两眼直瞪,片刻后面朝黄土倒了下去,他的背后,直直地插着一根箭。 有了第一批战车在前,后头的战车和步兵士气高涨,顿时连大石和箭矢也不放在眼里了,只一心要往前冲杀,高喊着就朝城门奔去。 蜀军尚未有伤亡,而晋军已有死伤,尤其是被大石砸伤,被箭矢射伤的大有人在,重伤的被抬了回去,轻伤的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仍在往前冲。晋军黑色的铠甲和头盔像大海一般,而其中刀剑和枪尖的寒光则像水面反射的粼粼光亮,在蜀军的眼中隐隐闪着。 最快的一批人来到城墙下的时候,连云梯还没放下,大石便滚滚而落,搬云梯的士兵应声而倒,其他的士兵立刻补上,但是大石不停,这一批人只架好了一架云梯便死绝了。 城墙上的蜀军大大松了一口气,黑夜已渐渐消逝,金色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明明该是温暖的,可额上却全是冷汗。 蜀军用绳子吊了一个士兵出去,要把云梯给搬开,但那士兵刚踢歪云梯,便被晋军的一支箭给射杀了,尸体如同风筝一般被一根绳子挂在空中晃了好一阵,眼珠子仍直勾勾地盯着几十米的地面上死掉的晋军。 没人顾得上他了,晋军已如潮水一般接连而至,弓箭手,投石机,搬运武器的士兵,拼了命地要杀死对方,而晋军仿佛没有感觉,前一个死了后一个就补上,一时之间城墙好几处都是晋军在架云梯。 “快!用石头砸!箭直接往下射!” “动作快点!补充箭矢!” 晋军好容易架好了一座云梯,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往上爬,一支尖锐的箭矢从上而下,“嗖——”一声直插云梯上那人的肩膀,那人一失力,松手从云梯上滚落,连带着把下面的人也给撞下去了,后面的士兵又接着往上爬。 第213页 其他地方也架好了云梯,最重要的是晋军还在不断前来,安南城上颇有些焦虑:“将军,这么下去,可怎么办?” “我就不信他们有这么多人!接着打!” 晋军今日前来就是送死的,徐谦的估计,死不到一万人都不要妄想登上安南的城楼,前进、架城墙、登云梯,每一步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上了城楼之后势单力孤,也是要死的,但却只能这样打开缺口,不断地送人上去,方有夺城的希望。 营地里已经送出去第三批援军了,前前后后有近五万人,项起带的那一批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虽然有登上城楼的,但不出徐谦所料,一上城就被杀了。攻城从半夜持续到午后,唯一让徐谦还保留着希望的就是没有士兵后退和逃跑。 “徐卿估计,大概还有多久才能有人登上城墙?” “臣不知,”徐谦望着外头,战火冲天,“臣只知,若是这一回攻不下,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晋军爬上云梯,蜀军直接将油桶泼头倒下,火把一丢,火焰就在空气中燃烧起来,着了火的晋军在云梯上猛然滚落,带着没有尽头的尖叫。云梯也跟着燃成了火龙,一时之间,城墙外尽是燃烧的火焰。 项起见了,顾不得那么多,大喊:“快撤退!” “快往回退!” 安南城下烧成了人间地狱,绵绵的春雨不起任何作用,士兵在地上翻滚,被火烧得哀嚎连连,只能躺着任由战友将自己拖回去。 双腿尚能行动的士兵丢盔弃甲,一边听着身前身后的惨叫一边竭尽全力往回跑,只想保住一条命。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徐锡麟) 晋军退到了最初开始进攻的地方,蜀军的弓箭射不到这么远,而且项起推测,蜀军的巨石应该用完了。 “休整一下,将伤员运回去,天黑之后继续攻城!” 这一场进攻持续了近十个时辰,由此处至城门全是大石、尸体以及被摧毁的战车和云梯,幸存的士兵筋疲力尽,一听到还要继续攻城,心中疲累不已。 项起深知士气的重要,开口道:“大家再撑一撑,蜀军的投石机应该没法用了,弓箭也不多,咱们要不趁这个时候攻下,后面还得更辛苦,只要这场仗打赢了,离回家就不远了!” 不知是谁低声问了一句:“还能回家吗?” “能!”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徐谦亲自来了,“我知道大家正因为战友的死伤而萎靡不振,也知道大家害怕蜀军的巨石、箭矢和火油,我也怕。” 徐谦的坦白让士兵们半是疑惑半是释然,看着这些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士兵们,满脸带血,眼神迷茫,他接着道:“我一生中见过很多死亡,老师,父母,舅舅,很多很多的人,在这近百年来的乱世里,几乎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或许你们当中的一些人也经历过,战乱让死亡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躲避死亡,而是为了将突如其来的死亡从我们的身边驱赶开。为了我们的父母可以安享天年,为了我们的妻儿可以安然无恙,为了我们的兄弟姐妹可以安居乐业,我们必须要站出来,打开这一条堵塞了多年的通往平安与幸福的道路,而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条道路上的先驱!” “也许我们当中有人回不了家,但是为了这世上更多的人能够有家可回,为了那一点渺茫的希望,我们必须挺身而出!我们的子孙将会铭记我们,赞颂我们,因为我们在某一天的英勇,将会成为后世千千万万年历史的转机!史书,是我们的鲜血写成的!” 队伍中有人红了眼眶,也有人小声抽泣,徐谦顿了顿,接着说:“如果你们感到害怕、伤心,就尽情发泄吧,发泄完了,胜利还在前方等着我们!” 徐谦来这一趟帮了项起大忙,只是项起还来不及谢他,他便赶紧走了,后方的事情也多,他没法留在这里。 “将军,晋军似乎还不退。” 赵飞衡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双眼通红,大家都熬了太久,石头没了,箭矢告急,士兵们趁着晋军回退的空档背靠着背休息,一闭上眼就睡了过去,城墙上一片狼籍。 “收拾东西,容大家歇两刻钟,然后备战!” 别人至少还有两刻钟,他却半分都没有,一路指挥着还有余力的士兵们搬开投石机,收集剩余的箭矢,准备好火油等。 晋军再来时,攻势大概不如前番,只是,他们也累了,虽说损伤不多,可晋军还会派上新兵,好似杀也杀不尽。 赵飞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身旁一个士兵道:“将军,您歇着吧!” 赵飞衡拍了拍对方的肩,咬咬牙道:“不必,你们休息吧,还有硬仗要打。” 夜色再度降临大地的时候,黑暗却没有来,安南城墙上亮着无数的火把。徐谦新派了一批兵马出来,让他们在前面开路,原来退回来的士兵就在后头跟进。 这一回进攻项起没再用战车,只让大家列成方阵,扛着云梯和巨木,以盾牌作为掩护前进。 少了笨重的战车,这一回的前进顺利许多,只是刚进入蜀军的射程,弓箭便像雨点一般落下,砸在铁盾牌上,发出“铛铛铛”的声音。 项起的判断是对的,这一回再没有巨石落下,弓箭只射伤了少数几个人,晋军堪称快速地到了城墙底下。 第214页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项起这回留了一部分的弓箭手在下头,以弓箭作为掩护,帮助登楼的士兵拖住敌人。 晋军不善射,箭矢出去能伤人的很少,却也让城墙上的蜀军一阵闪躲,前方的晋军很快搭起了云梯。 仍然有爬到一半的人被箭矢射下,但是却没有立刻泼下油,烧起火,这个时间虽然不长,却让晋军得以靠近城门。 “砰砰砰”的巨响从下方传来,是晋军用巨木在撞击城门,赵飞衡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们当初就是这样撞开安南城门的:“让城下的士兵备战!弓箭手往城门射!” 蜀军早在城门后架设了巨大的横木抵挡,外面攻,里面守,没有力气了也得守,这是他们之前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凭什么拱手让人? “快挡住!多来点人!” “一,二,三!一,二,三!”蜀军听着外头晋军整齐地喊着口号,城门不断被撞击,一下又一下,从毫无变化到微微松动,他们越来越挡不住了。 赵飞衡刚把一个登上城楼的晋军杀掉,可是又上来了更多的,上头急,下头也急。他红了眼,冲副将喊道:“你守着上头,我开城门迎敌!” “将军!”这一声喊出去,赵飞衡已是不见踪影。 冲头的火光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一味厮杀。徐谦陪着秦正武往安置伤员的营地走,一路上看见负责运送伤员的士兵抬着担架,上头躺着刚受伤被送回来的人。徐谦知道,比起前番,现在受伤的人数已大大减少了,想必快要攻破安南了。 营中受伤的士兵随意坐在地上,包扎喝药,血腥气和药草的苦味混合在一起,再配上士兵们“哼哼”哭痛的声音,这大概就是整个乱世的模样了。 “帝君,这一回,国库又要掏空了。” 秦正武瞥他一眼:“不是正合你意?”他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外头远远闻着味道就想吐了,却硬被徐谦按着进来了:“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你却连看他们一眼都不敢?” 秦正武想,大概以前也没有什么君王这样来看过士兵,他想统一四海想了十几二十年,看这么一回就再也不想打仗了,更不要说什么屠城。 士兵们见着帝君同徐相一起来了,纷纷要起来行礼,秦正武赶紧挥手:“免礼!诸位今日都是我大晋的功臣,不必多礼!” 有一个刚被送回来的伤兵,额头处破了,一边包扎一边兴奋地喊:“帝君,咱们就要攻破安南了!” “好,待攻破安南,各位想要什么,予统统都给!” “多谢帝君!”营中的道谢声此起彼伏,听着欢喜得不得了,哪里像打仗的样子? 赵飞衡不是第一次和项起打了,他早知道自己不能赢,但是战死,是他的归宿。 城门打开,门外的晋军惊愕了片刻,随即如翻滚的浪潮摧毁大坝一般涌入,最开始进入的那部分人还没迈开步子,便被马上到赵飞衡一剑封喉。跟随赵飞衡出城迎敌的将士一手控马,一手挥剑,很快就将第一批晋军斩于马下。 但是他们早就知道,晋军是不怕死的,也是杀不完的。 项起就在城门外,一样骑在马上,等着赵飞衡。 前番见面还能劝几句,这几回下来,赵飞衡的倔脾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项起不再多言,策马向前奔去! 两军对战,周围已是喧嚣一片,尘土飞扬,赵飞衡借着火光辨认项起的方向,同样疾驰向前,丝毫不避! 刀剑在摇曳的火光中铿锵相撞,双方都是竭尽全力。项起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慨然,赵飞衡分明不如他,又强撑了这么久,此刻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实在令人佩服。 赵飞衡不知他心中所想,仍是继续往前,长剑挥舞,用尽他所有的招式和力气,只为伤到对方一分一毫! 赵飞衡奋力挥出一间,只听得利刃划破衣服的声音响在耳畔,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剑必定划到了血肉。 果不其然,项起说了一句:“好身手!” “那便快快受死!” 两人这样打了几十个来回,赵飞衡拼着一死,竟没有落下风,周围惨叫声不绝于耳,根本分不清敌我,而天,就要亮了。 火灭了许多,赵飞衡反倒能看清项起了,他拉着缰绳,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战衣破了几处,他自己也数不清被伤到几次了,只看见身上的布料正不断洇出血迹。 但他分明也伤到了项起,哼,赚到了! 赵飞衡如此想着,双腿一夹马腹,再次冲杀上去! 可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他的双眼分明已经看到项起长枪的寒光,却挡不开,也避不开,那尖尖的枪头,直朝着自己而来! 赵飞衡盯着项起,嘴里闷哼一声,却终于从马背上滚落。失重那一刻,他看见安南高高的城墙上,他当初亲手立下的那面战旗,在战火与风声中被斩落,在这片尘土飞扬中,它是最鲜艳的色彩。而这抹亮色,却飘飘荡荡,和他一起落在了地上。 地面的火焰突然升高,“轰”一声,吞没了他的战旗。 赵飞衡再也支撑不住,眼皮不可控制地合上,最后一刻,他看见安南城墙的背后,一轮旭日正喷薄而出。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 “传闻帝君刻暴少恩,倒也不全可信。”徐谦一路跟着他,发现这位大晋帝君从伤员营中出来便红了眼眶。他原本只想让秦正武去看一看,却不想,秦正武在里头一呆就将近一整晚,那些受伤的士兵竟也不睡,就这么陪着帝君说话,徐谦都不好意思开口让他回去。 第215页 秦正武进了营帐,哼了一声:“怎么?看予的笑话让徐卿很开心?” 徐谦低头笑笑,缓缓撩起襟袍跪下,他入晋一年有余,却是第一次主动跪秦正武:“体恤百姓,怜悯士兵,厚爱苍生,因他人之苦而有悲痛之感,此乃帝君之相。” 秦正武有些发愣,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叫他起来也忘记了,冯凌进来时见徐谦这样跪着,以为秦正武在问罪,心中不由得一牵:“帝君,这是?” “徐卿快快请起!”秦正武终于反应过来,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冯凌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徐谦:“兄长。” 徐谦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才问:“怎么了?” “帝君,城开了。” 秦正武的悲伤顿时消散一空,笑道:“好!此次攻下安南,徐卿功不可没。” 徐谦笑笑,眉眼间却是有些担心:“只要帝君记得答应我的两件事就好了。” 夜间,颜俞从梦中咳嗽醒了,一阵接一阵,声音又急又猛,双脸憋得通红,眼泪直流。 魏渊闻声而来,被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赶紧端了碗水到他床边去,但是颜俞这个样子,还怎么喂得进水? “俞儿,俞儿,你看着兄长。”魏渊紧紧抓着他的手,“兄长在呢,你怎么样?” 颜俞似乎想说话,可是咳嗽声一直不停,连吐字都不成。 “你别担心,凡事有兄长。” “安南······我梦见安南······破了······”颜俞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一小口暗红的血喷在魏渊手上,湿热刺眼,“翼之······翼之······” 魏渊赶紧把他抱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血给擦了,一开口,鼻音浑浊:“俞儿做梦了,不能当真的,翼之身经百战,安南城防坚固,不会轻易破的,别想太多了行不行?” “不是轻易,是他,他破了安南,他什么时候来,来杀我······”颜俞一句话没说完,竟是晕了过去,魏渊慌了手脚,从前没有这样过的:“俞儿,俞儿!你别吓兄长!快来人!” 颜俞到那些话魏渊自然不敢随便在外头说,只是一边担心他,一边担心赵飞衡,六神无主了好半天。 两日后,赵飞衡战死安南城破的消息传回蜀都。赵恭茫然失措地瘫坐在地,赵飞衡战死,颜俞两日没有醒来,他没有人可问了。 魏渊听闻,双手忽然就抓紧了袖子,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有震惊,也有悲伤,还有担忧,可是这些情绪里头又夹杂了些暗喜,他不知道这对不对,只是吩咐薛青竹,别告诉颜俞。 “小人明白的。”薛青竹照顾了颜俞两天,眼前这个已经够让他忧心了,现在连将军也死了,他心中悲苦不已,却还要隐藏着。 魏渊听颜俞提过薛青竹过去是跟着赵飞衡的,此刻也能推知他的心情,但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得拍拍他的肩,道:“辛苦了。” 等项起收拾好安南的残局,秦正武一行人才进城。城中的百姓似乎是有了经验,这一回平静得很,既没跑又没叫,反正蜀军晋军都是一样的,不要杀人抢财就好了。 项起向秦正武报告完了所有事情,徐谦的目光才不经意地跟他对上。 “徐相请。”从殿中出来,项起引着徐谦前往安置蜀军将领的地方。 徐谦在后面跟着:“多谢项将军。” “谢倒不用,律法规定嘛,不要滥杀无辜,赵飞衡这人除了是蜀军以外,也没哪里不好,不过这消息放出去还挺管用,蜀军哗啦啦地就降了。”项起带徐谦进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他就在里头,肩上和腿上都伤了,应该伤不了人。” “无妨,我也不至于弱到任人宰割。” 项起知道徐谦要单独见他,便识相离开了。徐谦掀开帘子,只见赵飞衡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旁边什么也没有,想找点东西当武器都不行。 “赵将军。” 赵飞衡是昨天晚上醒来的,他失血过多,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便知道安南破了。可是晋军不杀自己,还包扎喂饭,端水送药,他倒想拼着一死也不接受他们的好意,但是项起居然拿安南城里十万俘虏的命威胁他! “你谁?”赵飞衡虚弱地问。 距离徐谦与赵飞衡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十三年了。那是在蜀王宫里,但那时他们谁也不注意谁,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要不是项起提前告诉徐谦这就是赵飞衡,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来人并没有回答,赵飞衡也不放在心上,却不想,那人竟是几步上前,按住了他肩上的伤口,痛得他嘶叫起来:“你动私刑吗?” 徐谦从小练骑射,手劲很大,当初教训颜俞,单就一根普通的竹鞭,隔着衣服都能见血。“颜俞呢?”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赵飞衡咬着牙跟徐谦对视,这个人长得太端方温和,眼神却如此狠戾决绝,两种气质在他的目光中奇异地交织着。“怎么?怕了?他好着呢,等着受死吧!” 徐谦猛然松开了手,好,那就行了。“蜀中已经知道赵将军战死了,不过晋军不会杀你,你好生养着,等着我攻破蜀都,自然会放你。” “等你攻破蜀都,放我当个亡国奴么?” “当不当由不得你,别妄想自杀或逃走,我不派人看着你,但是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徐谦冷着脸吓唬他,“下一座城,我就屠了!” 第216页 “厚颜无耻!” 徐谦只笑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颜俞这回是真把魏渊和薛青竹给吓着了,看他一醒来,谁也不敢提安南城破的事,只一个劲儿让他吃药休息,别想太多,但是颜俞实在太敏感,光看他们二人眼神的躲闪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从安南到蜀都,中间的城恐怕也要举城去降了,翼之不在,还有谁能守蜀都? 赵祈? “公子,喝药了。”薛青竹端了一碗黑色的药汁进来,味道难闻,光看颜色就知道很难喝。 颜俞接过药,并不喝,却是打量了薛青竹一番,看得薛青竹浑身不舒服:“公子,您把药喝了,我去给您找些蜜饯来。” “青竹,”颜俞突然开口,“你从前跟着翼之多久?” “从小就是跟着将军的了,”薛青竹伤心,又不敢在颜俞面前表现,只好垂着头,“不说多,十几年总是有的。” “翼之带兵打仗的事,你知道多少?” “知道一些。” 颜俞把药放到一边:“去跟帝君说,让你去守蜀都,就说是我的意思。” “公子!”薛青竹大惊,颜俞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事?难道是知道将军战死了? “去吧,慢的话,蜀都还有一年时间给你准备,快的话,我也不知他何时会兵临城下。” 安南一战损失太大,晋军留在安南城内休整了两月,该养伤的养伤,该安抚的安抚,该休息的休息,士兵们也算是得到了片刻放松。从去年仲夏骚扰蜀中边境开始,也算是打了一年的仗了,好在前面十城都是主动投降,城中粮草足够支撑一段时间,还用不着从后方运粮草。 “徐卿后面可有什么计划?” “从安南一路往蜀都去,应该跟之前一样,以投降居多,不必花费太多力气,但是北面还没有被入侵,蜀中有一定的兵力留存,可作为后盾,保不齐会迁都呢!” “我们在北面也布置了兵力。” 徐谦点了点头:“正是,这一路过去,既没有什么难度,就不用拘着项将军了,否则岂不是大材小用?” 项起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后面那句,意思仿佛是让自己别跟着了,顿时就着急得不行:“徐相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大材小用,我不打仗到哪儿去呀?” “自然也是打仗,只不过不在这里。”徐谦的意思是让他到北面去,从北方进攻,一路打下来正好可以跟他们在蜀都回合,包围蜀都,“只是北面地势陡峭,易守难攻,恐项将军一人应付不来。” “徐卿想跟着去?” “嗯,”徐谦点点头,“自然,这一路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不过多一个人随机应变罢了,凌儿留下,帝君有什么事问他就是。” 秦正武没有异议,点点头:“便依徐卿的安排。” 安南是徐谦真正的也是唯一的故乡,说要走,其实还是舍不得,趁着项起整顿军队,徐谦和冯凌回了一趟齐宅。 “凌儿多久没回来了?” 冯凌想想:“将近五年了。”但是五年过去,这座宅子还同当年一模一样,除了无人居住缺少生机以外,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跟原来一样。 那俞儿有多久没回来了呢?徐谦鼻头一酸,几乎要滴下泪来。 冯凌知道兄长睹物思人,他自己何尝不是?他还能记得自己在那小院里习字的时候,颜俞忽然就会从窗户伸个头过来说带他去摘莲蓬,或者在那清风吹拂的明亮午后,他的映游姐姐会提着亲手做的糕点来看他。 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兄长,回去吧。”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黄景仁) 临走前一晚,徐谦独自坐在一个小篝火堆旁,正无聊地拨弄着火堆中的木柴,赵飞衡却来了。 赵飞衡的伤已经养好,但是只能在营里走动,哪儿也去不了,更顾虑着徐谦说要屠城的话,虽不知真假,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到底,是谁?”赵飞衡坐在火堆的另一头,问徐谦。 “无名之辈罢了。” “哼,就凭你的长相和气度,怎么可能是无名之辈?” 今夜的徐谦比那日掐他伤口的要温和许多,甚至有些脉脉的深情,他低声问:“颜俞,厉害吗?”虽然努力控制着语气,但是赵飞衡听得出波动。 “自然是厉害的,劝你小心些。” 饶是徐谦心中多少悲伤,也被赵飞衡这话逗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 “我知道,”徐谦认真回答,“他的兵法,我教的。” 这下换成赵飞衡愣了,不是,那他们还打什么?又猛然记起颜俞话中那个很厉害的人物,莫非就是眼前这位了?纵使赵飞衡知道晋相是徐谦,竟也没有和眼前这人联系起来,“你是······算了,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定安提过你。” “定安”二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徐谦的心情又是不得平静:“他,说了什么?” “不战而屈人之兵。” 徐谦笑,没一会儿又想哭,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你不能放过定安吗?” 徐谦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了:“可他并没有放过我的父亲,我的老师,我的舅舅,还有,我的故国。” 第217页 这样的深仇大恨么?赵飞衡的心也颓了:“你会杀他吗?” “会。” 火光映照着徐谦的侧脸,赵飞衡好似看见了他眼中的泪光,他想,这个人真奇怪啊,明明很温和,却能下那么重的手去按他的伤;明明说着要杀人,眼里却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那你,”赵飞衡想起与颜俞相识的这些年,心中尽是惆怅,“要快些了,我怕他,等不到你去杀。” “好。”徐谦颤抖着开口,眼泪忽的坠落在火堆的黄色光亮中,好似答应了赵飞衡什么重要的事。 次日出发,徐谦没说太多,要交代的都交代过了,只跟冯凌说:“看好赵将军,别让他伤了死了。” “为何?”冯凌不解,他们自然不会杀赵飞衡,但又何须额外费心? “他跟你那两个兄长交情颇深。” 冯凌点点头:“凌儿知道了,兄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的弓,替我收好,到了蜀都会合,我便去取。” “兄长放心,我们在蜀都见。” 立秋之时,蜀都东南方已陆续沦为晋地,同时北面的号角也已吹响,颜俞提出的迁都建议还没有得到所有大臣认同,这条路就完全被切断了。 “当真是四面楚歌。”颜俞勉力坐着,脸上是颓然的笑。 魏渊知道蜀中无力回天,赵飞衡战死,颜俞病重,粮草紧缺,连连投降战败,而对方气势正盛,兵强马壮,一路长驱直入,两相对比之下,蜀中要翻盘,难于上青天。 “没想到,这天下,最后竟然是东晋的。” 颜俞笑:“当初那样的形势,谁能预料得到呢?与其说天下最后是东晋的,倒不如说天下最后是他辅佐的那个人的。” “兄长韬光养晦多年,始终不愿轻易出手,自然是为了一出手便翻云覆雨。老师从前说过,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也只有兄长配得上这句话。” “我能,等到他来吗?”颜俞轻轻抬起眼皮,眼中毫无波澜。 徐谦与项起一路从北面往蜀都方向进军,路上十分轻松,徐谦不过偶尔提点几句哪些地方会有埋伏,哪些地方要绕路,他心中着急,大军休息时间非常少,好在胜多败少,士气也能保持得住。 连着几月过去,初冬寒风降下,秦正武派人传信来说他们已到蜀都城下,正静候北面大军到来。徐谦看了一眼地图,只差两座城,他们就能跟秦正武回合了,那时候,蜀都便是真正的孤城了。 这世道乱了百来年,还从没有这么接近过统一,晋军心潮澎拜,都觉得自己是历史的创造者,是那个平定天下的人,纷纷高喊着要尽早出兵,完成大一统。 徐谦听着外头士兵们的呐喊,却根本没心思想什么统一四海,只想:俞儿,兄长来带你回家。 蜀都这半年已经加固了城防,之前各地多余的粮草也一直往蜀都运,因而城中暂时不会有断粮的危险,薛青竹听从颜俞的吩咐,不断设想敌军会用何种办法攻城,再一一想办法应对。 赵恭早就吓得不知所以,城中无人可用,就连赵祈也被派去守城,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早朝浑浑噩噩,其他时间则躲在书房中,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好似这样,晋军就不会前来。 朝中已有不少人为自己想好了后路,最典型的当数单尧,当初想当相,没当成,后来想安居九卿,也没法了,后来连粮草赵恭也是派赵祈去接手的,那自己还有什么用?正好东晋也要打进来了,他不如当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于是早早收拾好了东西,等着晋军打上来,他就趁乱逃跑。 徐谦和项起的大军浩浩荡荡由北方而来的时候,不少百姓趁着城门开的最后一天跑了出去,单尧也在其中。他乔装成普通百姓,为了跑快些,连家里人都没有告诉,只一个人溜了。 北边城门拥挤如潮,徐谦下令不得伤害从城中出来的百姓,但是人们依旧恐慌不已,相互推搡踩踏,男人的叫骂声和女人的哭喊声尖锐刺耳。 “快让我们出去!” “别推我!我的孩子!” 单尧混在当中,逃命之时居然还能分心注意身边的动静,竟发现有人趁乱偷他的东西。 “你干什么?来人呐!抓贼了!”单尧大概忘记了现如今是个什么场面,根本无人理会贼人,只一个劲儿地往外推挤。单尧颇不甘心,他带的可是自己下半辈子的富贵,怎能轻易教人偷取?那个小偷如同滑溜的蛇一般往人群中躲去,单尧尖利的目光紧盯着他,手脚用力推开身前身后的人,想要横穿人流前去追回财物。 “哎呀!干什么呀?!” “快走!” 单尧朝着周围的人怒吼:“我东西被偷了!我要去追!” “啊!” “城门要关了!” 远远地看着城门即将关闭,人潮更加拥挤涌动,也不知是谁手劲大了些,推倒前面的人,这一倒,便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倒了一片。可后面的人赶着逃命,不管不顾地踩踏过去,地上的人刚想爬起来,却又被踩了下去,能起来的只有几个身强体健的男人。而大部分摔倒的人,再也没有站起身。 夜晚城门关闭后,尚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在城门处哭喊着,士兵们花了半夜时间才把人都驱赶回城中,又花了半夜时间将被踩踏至死的尸体一一摆好,在城中发布告,让找不到家人的前去认领尸体。 第218页 薛青竹去看了一眼,这一天,在拥挤中被踩踏至死的有好几十人,单尧就在其中。 至此,蜀都被围,成了天下最后一座尚未被东晋收入囊中的城池。 徐谦和项起布置好兵力后,便绕着蜀都前去跟秦正武和冯凌会合。秦正武这一路上实在顺利,心情好得不行。他原以为亲征会疲累异常,但是连连取胜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出来一年多也不觉得烦闷。 “徐卿实是我大晋功臣。” “臣不敢当,大晋先有凌儿变法,后有项将军领兵,更有帝君仁民爱物,大晋乃是顺应天命。” 说到冯凌变法,秦正武就要笑:“这几月太安逸了些,冯卿已经耐不住性子,要准备全国推行律法了。” 冯凌不好意思地笑笑:“自然是着急的,以我军的速度,蜀都也不是问题,到时候天下统一,律法又怎能滞后?只是臣在想,各地实际情况不一,律法也须根据各地情况来调整,不可一概而论,到时候还得劳烦兄长替凌儿看看。” 徐谦微微点头:“凌儿这段时间颇有长进。” 言归正传,秦正武问:“这蜀都也不比安南好打,徐卿怎么看?” “先休整队伍吧,我看蜀都也不着急,定然有粮,恐怕守城的法子也是有的,况且天气寒冷,攻城不易,只能先消磨消磨他们的士气。” 正说着,便有一士兵进来,向秦正武禀告:“报告帝君,离营地十里处发现有蜀军的探子,该如何处置?” 秦正武下意识地望向徐谦,徐谦说:“下令全军休息,给将士们发棉衣,至于探子,让他探。” 连着温暖了两个冬天,今年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徐谦在北面进军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当时以为是地处北方的缘故,却不想蜀都也是这般严寒,才仲冬,便已飘起了雪花。 颜俞自入冬开始就住进了宫里,一来赵恭要依赖他守城,时常出宫又不方便,便干脆把他接了进来,二来宫里条件更好些,有利于他养病。 无论是谁,都不会希望颜俞这么早死。 赵恭和颜俞听完探子的回报,竟是沉默了好一阵。赵恭放了心,蜀都不会破这么早了,颜俞却是担心,蜀都要破得更早了。 “帝君,传令下去,晋军的一切活动不准在城中透露,尤其是将士那里。” “为何?他们分明不想打仗的样子,告诉我们的将士,让他们放心不是很好吗?” 颜俞笑笑:“晋军巴不得让我们放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2020就要过去了,俞儿祝大家新年快乐! ☆、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徐陵) 晋军又是加餐又是发衣服的,自然不会短了赵飞衡吃喝。赵飞衡在晋军当中十分自由,连个看管他的人都没有,想去哪里都无人阻拦,包括徐谦的营帐。 赵飞衡掀开帐帘进去的时候,徐谦正和冯凌讨论攻破蜀都的方法。 “怎么?赵将军有何高见?” 赵飞衡自是开心不起来,他的国要灭了,他又无能为力,蜀都像是悬崖边上一块巨石,随时会从高处砸落,把他砸得粉身碎骨。 徐谦是经历过亡国破城的人,当然理解他的心情:“要不,赵将军还是去别处逛逛吧。” “不必了,我想听听你们打算怎么攻破蜀都。”赵飞衡一咬牙,竟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是了,就让他亲眼看看蜀中是如何灭亡的吧! “围困,水攻,火攻,强打,都不行。”徐谦如是说。 赵飞衡嗤笑,心想你还真是坦荡。“为何不行?依我看来,都行。” “城中颜俞在,必然有破解之法,况且,我不愿城中百姓受难,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这话让赵飞衡想起了赵肃,他苦笑一声:“若是我王兄还在,你定然愿意辅佐他。” “有幸见过先蜀王两面,确是谦谦君子,有为君之风。”徐谦是真心夸赞他的,即使他当年再如何不认可颜俞的做法,也必须要承认颜俞的眼光和选择是对的。 “所以你想到什么新的办法了吗?”赵飞衡突然把话题转了回去。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应该是······” 冯凌知道他想说什么:“是定安兄长,对不对?” 是,只要颜俞出城,什么都好说。只不过,赵飞衡的重点似乎不放在这里,他问冯凌:“定安是你兄长?” 冯凌想,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吗? 赵飞衡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明明就是敌人,还兄长兄长地叫,定安也是,一天到晚兄长不离口,特别是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连夜连夜地唤,听着比死了还难受。” “哗啦”几声响,徐谦不知怎么的打翻了桌案上的东西,赵飞衡和冯凌俱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他却像忘记了这两个人的存在,双眼无神。 “兄长······” 徐谦似乎没有听见,心烦意乱间,拖着疲软的双腿地走至帐外,忽然失力猛然跪倒,双手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周围的士兵见了,都以为他是疲累过度,纷纷要上前扶他:“徐相······” 徐谦一抬手,示意他们别过来,寒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和他苦涩冰凉的泪水。 帐内赵飞衡还在追问冯凌:“你怎么那么多兄长?定安是你兄长,他也是,那他们俩······”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倏地住口了。 第219页 转眼就是除夕夜,蜀都城中一片愁云惨雾,没人有过年的心情,虽然这一个多月晋军并没有什么动作,城里的粮也还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蜀都最后的苟延残喘,死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死罢了。 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死,越会想,不如早点死吧,早死早超生。 晋军这边,徐谦一改前番的失魂落魄,满是轻松愉悦:“不如今晚就让士兵们放松一下吧,传令下去,各营加餐,还有,篝火都生起来,让他们唱会歌,每个时辰安排人把站岗和巡逻的士兵轮换下来,让每个人都休息一下。” “是。”士兵得了命令,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秦正武如今很少对徐谦有什么不满了,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徐卿这也太体恤士兵了,万一蜀军今夜出城袭击······” “不会。”徐谦远远望着黑漆漆的蜀都城楼,“他们都累了。” 蜀军确实是累了,今晚的所有士兵都不能离开军营,他们在黑暗中或低着头,或望着天,均沉默无言,听着远远传来的隐隐歌声,眼眶却已湿了。 “今夜兄长休息吧。”冯凌取了披风,亲手为他披上。 徐谦只呆呆地望着蜀都的方向,不言不语。 今夜风寒,勿要伤俞儿。 站了好一会儿,徐谦转身朝营帐走去,冯凌紧跟着,忽然听他问:“凌儿从前没来过蜀都,对吧?” “嗯,这是第一次。” “蜀都的雪景,天下独绝,”徐谦的声音里带了难得的笑意,“雪后放晴,聚峰上金光闪耀,山水相错,山路上有行人欢喜的笑声。夜晚风停,灯火燃成长龙,树尖上盛着干净的新雪,亭下放个炉子,温着酒,几人对坐吟诗,最好天上还能有几点星光······” 冯凌听他平静地描绘蜀都美丽的雪景,一开始分明是愉悦的,可那点愉悦又很快消失在风里,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来由的寂寥和惆怅。 “兄长想起老师了?” “老师,玄卿,还有,”徐谦放轻了声音,“还有俞儿,他那时,当真,天下独绝。” “兄长。”眼看着徐谦踉跄了一下,冯凌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兄长,亏欠他良多······”话音未落,竟是泣不成声。 分离这么多个年头,徐谦第一次没有在除夕夜梦见颜俞,他醒来时平静异常,或许,就连上天也知道他今天要动手了。 营帐外士兵们都已醒来,这段时间休息得太好了,也没有感觉疲累,只是多少有些想回家了。冯凌小跑几步上前来:“兄长起来了?” “嗯。”今日的徐谦早已不见了昨夜的失态,又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我的弓。” 冯凌不解:“兄长要做什么派人去就是了。” “你且说这里有没有人比我的箭法更好,若没有,便去取弓。”徐谦顿了顿,“而且,我要他知道。”是我,在要他的命。 徐谦一路由永丰到蜀都,除了衣物,只带了这把弓,就如同他当时入晋一般,想来,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了。 徐谦拿了弓,骑上马,甚至不再看冯凌一眼,只慢慢地到了距离蜀都城墙最近的边线,士兵们都向他行礼,他伸出一只手去:“箭。” 士兵们惊了,晋军向来不擅长用弓,却没想到看上去从不动武的徐相竟要射箭。士兵们不敢多问,双手递上一支箭,徐谦熟稔地搭箭拉弓,朝着蜀都城楼上射出。 接着便听那边一阵隐隐的喧闹,原来是那箭擦着一个士兵的脸就飞过去了,钉在了后头的墙壁上。 士兵们尚未来得及惊讶徐谦的好箭法,便听徐谦吩咐:“若有人前来交涉,就说交出颜俞,我军往后退二十里地。”说罢便驰马离开了。 士兵向秦正武报告了徐谦的动作,秦正武知道颜俞是此役关键,说:“才二十里地,蜀军也未必动心,告诉他们,如果颜俞出城,我们退兵。”想了想,仿佛觉得不够似的,又多加了一句,“否则,晋军攻入蜀都,蜀都恐怕就会变成下一个宁成了。” 元日少有这样晴好的阳光,蜀中的朝臣们,连同虚弱的颜俞都被叫了起来,要到朝堂上议事。魏渊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晋军围城这么久,一直没有动作,今天却连颜俞都要到朝堂上去,魏渊想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都不行。 正殿之上闹哄哄的一片,待得魏渊和颜俞出现,赵恭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帝君,可是晋军那边有消息了?” 赵恭朝赵祈看了一眼,赵祈将晋军射来的箭呈到二人面前:“这是晋军今晨射到城墙上的箭。” 颜俞拿起那支箭,那箭通体乌黑,并无什么特别,但是颜俞心中却生出些朦胧的感觉,眼底浮着模糊的温柔:“是他的箭。” 魏渊又是心疼又是悲伤,此刻却不能表现,只追问:“晋军不会只射来一箭,还说了什么?” 赵祈犹犹豫豫:“晋军还说,还说,只要颜公子出城,即刻退兵,否则便屠城。” 徐谦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他的命,可是颜俞并不意外,他很早之前就盼着徐谦来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颜俞身上,魏渊不忍再想,出言道:“王上,颜俞乃是此役关键,若是让他出城,晋军更加无所畏惧,何况将颜俞交出去,他们也未必会退兵。” 第220页 “可是晋相,徐谦徐公子可是天下最讲信义的人了吧。”一老臣颤颤巍巍地反驳。 “你也知那是晋相?若是东晋帝君坚决不退兵,他又能如何?”魏渊心急火燎地反驳,吓了众人一跳。他平日风轻云淡,这么着急实属第一次。 赵恭微微抬手,示意魏渊不要再说,他这一个多月都在想,只要能保住蜀都,他什么都能做,今晨这箭来了,他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即使别人再怎么争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颜俞,你有何想法?” 颜俞兀自坦然一笑,天下归一,他年少时的梦想,他曾说过为此可不惧魂灭,如今这一日就要到来了,只是终究是对不起赵肃的,他没能做到答应赵肃的事情,保蜀中百姓,扶持赵恭。 不过,以东晋这两三年的表现来看,若是秦正武统一了四海,百姓过得也不会差,赵肃应当不会怪他了,就算要怪,他也没法子了,油尽灯枯,如果这副残躯还能换来片刻的宁静,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颜俞手中握着那箭,聚起全身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答道:“若俞一人抵得过蜀都万千百姓,俞,万死不辞!” 魏渊愣了,他以为以颜俞那颠倒是非黑白的伶牙俐齿,再怎么样他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可是他竟然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请帝君容我与兄长道个别,傍晚时分,俞自会出城。” 这可真是最好的结局了,颜俞主动要求出城,蜀都甚至不会非议赵恭一句,赵恭点头,派人去与晋军交涉,便遣散了诸位大臣。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李益) “俞儿你这是何苦?”魏渊还存了一丝挽留颜俞的心思,“你一出城,便命在旦夕,兄长不会杀你,可东晋帝君却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颜俞平静回答,“俞儿这一走,蜀都便守不住了,但俞儿与兄长说一句交心的,他在外面,即使我不走一样守不住,拖得太久了······” “所以你便想趁早了结是吗?用你的命去换是吗?” “知道他想要我的命,我是很欢喜的,兄长也该庆幸,我这条命,还值一座城。” 魏渊实在听不得这样的话:“俞儿你······” “俞儿这一生,经历过生死,大起大落,佩过相印,也下过牢狱,有明君,有良师,有益友,有甘愿为了我放弃故国的兄长,还有,有过安南的桃花,聚峰的雪,永乐江的水,此生已无憾。” “最后的愿望,不过是见他一面而已。” “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兄长成全我吧。” 颜俞傍晚出城的消息在晋军的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将士们欢喜异常,颜俞出城就意味着蜀都破了,天下归一,他们就要回家过太平日子了。 赵飞衡自然也听说了,急急忙忙跑去拦徐谦:“你放他一马。” 徐谦不想跟他谈颜俞,偏开头说:“赵将军这样实不像一国之将,国要灭了不担心,反倒担心一个异姓之人。” “你们都打到这里了,我担心有什么用?他死了,蜀中才是真要灭了。” “他对你们,有这么重要么?蜀中又不是没人。” 赵飞衡痴傻地走了两步:“你不明白,是他把蜀中从一个人人欺辱的小国变成后来能与你们东晋平分天下的大国,是他在我王兄最艰难困苦的时候选择了毫无希望的蜀中,他是我整个蜀中的恩人。没有他,蜀中早就亡了。”赵飞衡说着已开始掉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赵飞衡戎马多年,流血都是常事,却只有这会提起颜俞才哭,“你听说他并相三国的时候吗?其实没有外人说得那么好听。他只不过从一个地方奔波到另一个地方,什么都要做,他也不是这几年才身体不好的,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是用命,换蜀中苟活了这么些年。” “收回四城的时候,他连着半个月睡在粥棚里,每日只休息两三个时辰,醒来就到处安顿百姓。”赵飞衡突然冷笑一声,“你知道他怎么收回四城的吗?他在安南楚宫里,受尽了李道恒的□□,一路发着高烧回来······” “你说什么?” 赵飞衡看着徐谦一脸震惊,却不觉得奇怪,颜俞这样的一生,谁不震惊呢?“是不是没有你想得那么风光?他不是为了富贵才来到蜀中······” “我问你刚刚在说什么?”徐谦揪着赵飞衡的衣领,猛地将人推到了墙上。 赵飞衡被吓傻了,纵使他认识徐谦时间不长,也知道这人不轻易动气,更何况是这般疯狂的模样。 “你说他,受尽□□?”徐谦声音颤抖。 赵飞衡缓缓点了点头。 徐谦忆起那时在楚宫外送他和关仲阔离开,自己拉着他的手,哭着说他还在发烧,他竟然······徐谦没法再想,蓦然松开了赵飞衡的衣领,跌跌撞撞地朝外走。 赵飞衡不明所以,在他背后开口追问:“你是他的兄长,为何一定要杀他?他对百姓,对天下的情意并不比你少。” “不,”徐谦站住,却不回头,只涩涩开口,“我不如他。”徐谦想,他对颜俞和这个天下都了解得太晚了,否则不会一开始就那样固执地推着他远离自己,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无法挽留与弥补的伤心遗憾。 徐谦下午就开始在城门不远处等着,一道前来的还有项起和几队士兵,颜俞是蜀中的希望,几乎全军将士都在等着看他死。 第221页 魏渊送颜俞到城楼下,薛青竹跑来:“公子,我随您出去吧。” 颜俞笑了笑,说:“我去送死,你去做什么?我出去了,你也不必死守,将士们都累了,晋军不会杀人的,他们只是想要我而已。” 薛青竹猛然下跪,朝颜俞磕了一个头:“公子多年来待小人之恩,小人没齿难忘,还望来世能跟随公子左右。” “一辈子已经够苦了,还要来世做什么?我不过是去还债。”颜俞说罢,转了个身,“开城门吧。” “俞儿······” 颜俞回头,对魏渊露出一个笑:“兄长深恩,俞儿此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罢了,若有来世,兄长千万离我远些。” “傻话!”魏渊含泪骂了一句,“真有来世,兄长也必会拼死护着俞儿。” 这一句话太熟悉了,魏渊想,他是什么时候说过的呢?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得他都忘记了当时的情景,却始终记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颜俞朝他笑了笑:“兄长保重。” 徐谦远远见着蜀都厚重的城门开了一个缝,那一线光明中走来一人,身着天青色衣衫,形单影只,萧瑟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徐谦实在有些疑惑,为什么颜俞总是穿天青色,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兴许这个颜色真的很衬他,明亮洁净,像初春的原野,衣袖一挥就带起微风,恍惚间还能闻到青草的气息。 周遭一片欢欣鼓舞,徐谦却眼眶酸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腰背挺直,目视前方,毫无惧色,一如他那年坚决离开齐宅入仕蜀国一样。徐谦握弓箭的手逐渐使力,骨节发出瘆人的脆响。此刻他身边的士兵如果低头看一眼,一定会发现他的指节已然发白,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徐谦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似乎生出了棱角,硌得他心肺生疼,但是他得忍,这会儿没人安慰他,更没人把他当小孩疼,他能怎么样呢?他只能看着这一生最后一个曾给过他至深至纯之爱的人一步一步走来,来赴他定下的死期。 他曾给过颜俞一把弓,现在要再给他一支箭。 徐谦另一手抽出一支箭,平静无言,抬手搭弓,拉开弓弦,瞄准,箭尖指处摇摇晃晃,最终指向了颜俞苍白的脸。太阳正要落山,蜀都高大的城墙那头是燃烧的金光,灿烂至极,刺得徐谦眼泪都满溢出来。 箭尖朝下移了些许,徐谦眼力甚好,别人都还只能看见颜俞这么个人,他已将箭从他右胸口又移至左胸口,这一箭下去,能不能活,都得看老天爷,但是射不射,却是没有选择的事。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徐谦想到赵飞衡的话,心痛不已,他可以为齐方瑾和徐贞报仇,可是谁来为他的俞儿报仇? 视线竟渐渐模糊了,徐谦深深地呼吸着,竭力稳住心神,心里不住说这,这是他为齐方瑾和徐贞射的,这一箭下去,旧恨俱消! “嗖——”的一声,徐谦手中的箭已离弦,如光线一般,笔直地朝颜俞飞去,徐谦就在那光阴的罅隙中猛然记起,颜俞到齐宅的第一天晚上,他和魏渊为了颜俞要穿的衣服争执不休的事。 “我要给他穿这个!” “不行!这个才好看!” “这个花纹多!他肯定喜欢这个!” “可我才是兄长!你要听我的!” “他要是留下了,我也是他兄长!” “可这个是天青色,我娘亲说漂亮的小孩要穿天青色!” 蜀都城楼上隐隐的惊呼声把徐谦从回忆中拉回来,他双目通红,不忍再看,转头吩咐道:“把他带回来!” 徐谦回来后四肢就一直瘫软着,秦正武还以为这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搞得徐谦这般愤怒,竟要自己动手杀人。 军医已过去看伤,徐谦不敢跟着去,倒是赵飞衡冲去:“怎么样了?” “幸亏射偏了一点,”军医一边上药一边回答,“现在还死不了,但是这人身体原本就虚弱,后面就难说了。” 颜俞双眼闭合,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冯凌也去看了一回,顿时涕泪齐下,不住在心里怪徐谦狠心。他们明明可以打下蜀都的,兄长明明已经出来了,为什么一定要他死呢? 秦正武传来命令,颜俞醒后便带到他的营帐中去,冯凌知道,即使他现在不死,帝君也不会让他活。 他的兄长有什么错呢?各为其主罢了。 颜俞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看见眼前的一切,充满了不真实感,他到底死没死呢?稍微动了动,身体右侧传来巨大的疼痛感,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活活撕裂开来,他痛呼出声,这才确定自己没死。 还活着,活着受这巨大的痛苦,来偿还他欠徐谦的债。 “兄长!”一声惊呼把颜俞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世上叫他兄长的只有一个人,但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冯凌,那个尚未加冠的总是想着要去实现理想抱负的孩子如今已是大晋的变法者,已经这般玉树临风了。 “兄长,你醒了!”冯凌昨日哭了一回,今日看见还是想哭,“兄长,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凌儿,”颜俞小声吐字,“你都,这么大了,别哭了。” 大约是听见帐内的响动,帐外进来一人:“冯先生,帝君有旨,要见颜公子。” 冯凌的脸忽然僵住了,颜俞却是笑:“凌儿扶兄长过去好吗?昨日死,今日死,都是一样的。” 第222页 不是的,凌儿不要兄长死。“兄长答应过凌儿,来年要带凌儿摘莲蓬的。” 多少年了,说来惭愧,颜俞记得很多事,却唯独忘记了这一件,冯凌比他们几个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忽视了冯凌。“对不起,兄长要食言了。”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孟郊) 颜俞被冯凌半扶半抱送进了秦正武的营帐,徐谦已等在那里。颜俞跪在地上,全身力气已然流尽,整个人摇摇欲坠,心中却只想,他终于见到徐谦了,徐谦这回总算不能说什么“除颜俞公子外均可入见”的鬼话了。 秦正武也惊讶,他有好几年没见过颜俞,眼前这人跟他印象中差距甚远,就连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丹凤眼也失去了神采。“颜俞与我大晋为敌了这么多年,虽然予不愿多添杀戮,四海统一在即,予不得不为世人作出警告,要他们知道与大晋为敌的后果,颜俞你还有何话可说?” 颜俞抬头,却只望向站在他右前方的徐谦,他的兄长还跟印象中一般,如一棵松木,沉静直立,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颜俞突然笑了,漠然开口:“颜俞无言。” “好,即刻下旨,将颜俞斩首示众。” “谢帝君。”颜俞话语间竟然毫无惧怕之意,声音依旧平稳坦荡,教这几人心中一惊,仿佛秦正武不是将他赐死,而是赐了他一块宝地。 颜俞是真心实意谢秦正武的,谢秦正武,让他再见兄长一面。 颜俞被两个士兵带下,徐谦连头都不回,只缓缓开口:“帝君曾答应过臣,若是成功灭蜀,便应我所求,如今蜀都虽还未完全归顺,但失了颜俞,剩余的事情便不再费力,臣想提前要了这份恩典,只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自然,徐卿在此役中居功至伟,要何赏赐直言就是。” “我要颜俞,活的。” 将颜俞从营帐带至斩首处尚且有一段距离,冯凌早在秦正武说斩首时便想开口,无奈找不到机会,此刻徐谦又慢悠悠的,毫不着急,心里急成了热锅上瞎跑的蚂蚁。 等待秦正武开口的那一瞬被拉长了数十倍,冯凌紧紧盯着他的嘴,生怕这上下嘴皮一碰,吐出半个“不”字,他几乎就要撩起襟袍下跪了,只见秦正武神色一凝,干脆应答:“好!” “还不快去!”未等秦正武下令,冯凌便已对左右脱口而出,毫无礼数可言,还好无人与他计较。 徐谦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恍若无事一般与秦正武商量了些别的事情,半个时辰后才与冯凌告退。 “兄长,你方才这么慢,万一······”一出营帐,冯凌便急不可耐地询问。 “没有万一,”徐谦神色如常,偷偷摊开微微颤抖的手心,却已是满手冷汗,“我算得准时间。” 冯凌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心中颇为责怪,又想到他射出去的那一箭,恼怒道:“你算的可是定安兄长的命!” “我知道。”所以算得最为谨慎。徐谦仿佛此刻才从那千钧一发之际回过神来,膝盖突然一软,跪倒在地,冯凌见状,惊呼一声“兄长”,立刻上前去扶,只见徐谦唇色发白,鬓发已被冷汗浸湿。 “照顾好俞儿。”徐谦抓着冯凌的手,咬着牙道。 冯凌知道错怪徐谦,愧疚不已,连忙应道:“凌儿知道。” 颜俞出城已两日,但晋军丝毫未退,蜀军再次派人来交涉,但是晋军毫无回应。赵恭便知上当受骗,但是他蜀中鼎盛时期的将与相,都已经不在了。 “帝君,投降吧,晋军不会杀蜀都百姓的!”朝堂上喊“投降”的不止一个,赵恭已是六神无主,呆呆地看向魏渊:“魏相,你说呢?” 魏渊面无表情,他只知道颜俞刚出城就被射伤了,死了也说不定。“帝君,放颜俞走的时候,您就该想到今天,很多事情臣已经提醒过你。” 赵恭一脸颓然,后悔莫及:“是予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予不该疑心颜俞,也不该强留魏相,更不该对这天下起贪心之念。” 一群人在殿下听着赵恭细数自己的罪过,一边在心中叹气一边催促,你倒是快点儿做决定啊! “帝君,趁此时晋军还没有大举攻城,主动投降吧,若是惹怒了晋军,到时想活命可就难了!” 赵恭自然知道,可是别人可以只想活命,他却不能,否则他对不起自己的姓氏,对不起他父王留给他的这片疆土。 只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众卿不必忧心,明日一早,予必定给众卿一个满意的答复。” 就在这个夜晚,赵恭躺在床上,想起他父王死的那一晚,仿佛也是这样,仰头看头顶的帐帘,他那时还奇怪,父王为什么走到人生的尽头都不看看他,而要看着空空如也的帐帘。那里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呀! 但是他如今明白了,他和他的父王都不需要那里有任何东西,他只想这样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 父王,儿臣好累了,动也不想动了。 他想,他不该举行什么称帝大典的,他原没有帝王命,如今这般落魄,父王见了,大约只会笑话他,他逼死了父王曾经最倚重的人,亲手把蜀中推入了绝境。如果当初没有听信奸人的谗言,依旧任颜俞为相,蜀中会变成什么样呢? 但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他多疑心了那么一层,这天下已是风起云涌。 第223页 吉庆四年的第四日清晨,蜀王宫中的宫人们再也没有叫醒他们的帝君,这是蜀中第一任帝君,也是最后一任。 赵恭没有子嗣,赵氏只剩下赵飞衡的孩子,今年才十二岁。更重要的是,蜀中不缺帝君,却缺愿意继续守城的臣子与将士。 群臣在正殿上沉默不语,如今已没有能说话的人,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出声。 “投降吧。”魏渊淡淡开口。 众臣均是松了一口气,好似把什么重担卸下来一般,纷纷附和:“但凭魏相吩咐。” 魏渊见惯了这群人的虚伪面目,也懒得计较,只提笔写了降书,朝臣们则争着去签字,生怕落后了没命似的,当日下午便递交出去了。 秦正武大喜过望,命人速速将降书抄写出来,给全军将士传阅,并下令明日便前往接管蜀都。 当天晚上,赵飞衡穿行在营地中,看着将士们手舞足蹈,还以为他们要去攻城了,没想到随手揪过一个士兵来问,才知蜀都已投降。 赵飞衡如同五雷轰顶,忙问:“真的假的?” 那士兵兀自笑着:“真的啊!骗你干嘛?降书都交了!” 赵飞衡虽然不愿意相信,心里却已有了答案:“降书呢?” 那士兵察觉不出他的愤怒,赶忙小跑着找了一份降书过来给他看:“看,听说可是蜀相亲自写的,他们帝君啊,都吓得自尽了!” 赵飞衡一愣:“你说什么?” “这是蜀相亲自写的降书啊!” “不是,你说谁自尽了?” “蜀中帝君啊!听说还是个孩子呢,其实也不必自尽的,帝君顶多将他废掉······” “你听谁说的?”赵飞衡手中紧紧攥着那份降书,额上尽是青筋。 那人终于感到不大对劲了,没再继续唠叨,只指着他手里的降书:“你自己看。” 赵飞衡双手抖开绢布,双眼飞速扫过:“······帝君已故,群臣实不忍将士百姓受苦······惟望四海平定,再无战乱,街市可有繁华盛景,村庄亦有炊烟袅袅,万物皆得其所······”是,是魏渊的手笔,阿恭真的自尽了,蜀中亡了! 他看着长大的阿恭,孤零零地走了。 他以为的惨烈战况并没有出现,甚至没有粮草尽绝,仅仅要了颜俞,就已经把蜀都帝君逼得自尽! “哈哈哈······”赵飞衡几近癫狂地仰天大笑,笑得周围的士兵都奇怪不已,忽然,他朝前几步,抽出一把剑,士兵们纷纷后退几步,“蹭蹭蹭”地拔剑相向:“要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有个机灵的,转头小声对后头的人说:“快去告诉徐相!” 但是赵飞衡并不理会他们,只一个人自言自语:“蜀中亡了,蜀中亡了!” 有士兵壮着胆子回他:“蜀中亡了,不要再抵抗了,快把剑放下!” 不要再抵抗了,赵飞衡满心凄惶,挣扎了这么多年,只换来了这么一句话,早知终究难逃一死,何必赔上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他怎么去面对赵肃,面对蜀中死去的英魂?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回天无力啊! 赵飞衡仰起头,朝天呐喊:“王兄,是天亡我蜀中啊!”可是周围一片寂静,晋军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妄动。而上天,不言不语。他早死去的王兄,更不可能给他一句应答。 赵飞衡低下头,看着周围的晋军,凄然一笑,天命,天命不公啊!笑罢,反手提剑架上脖颈,士兵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见一滩暗红的血泼洒在地。 周遭顿时一片惊呼,“哐啷”一声,那沾着鲜血的剑也摔落在地。 蜀将赵飞衡,殉国了。 徐谦赶来时,只看见赵飞衡的尸体,人已没了气息,双眼却还睁着,仿佛心有不甘。围观的士兵们自动为徐谦让出一条路,徐谦蹲下来,伸手合上了赵飞衡的双眼:“厚葬赵将军!”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晏几道) 晋军浩浩荡荡地进入了蜀都,秦正武跨上蜀王宫的正殿,至此,天下再没有蜀国,也没有别的什么国,已然全是大晋领土。 也并不是进城了就完事了,接管城防,安顿百姓,了解政务,每个人都忙个不停,冯凌就这样见到了魏渊:“兄长。” “凌儿?”魏渊对长大后的冯凌同样不熟悉,甚至不敢确定这是他。 “是凌儿!”冯凌的兴奋劲儿一过,便想到齐映游,心中满是愧疚:“兄长,宁成一事,凌儿无力阻止,去的时候已迟了,也没有找到尸体,凌儿只得在宁成为姐姐和洋儿立了衣冠冢。” 魏渊没想到冯凌还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心中五味杂陈:“多谢凌儿,生死之事,谁能说得准?你已是尽了全力了。”说罢这话,又问道,“怎么不见兄长?” “他在相府里,他说,定安兄长住在那里可能会好一些。” “俞儿还······”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冯凌点点头:“只是伤很重,兄长亲自照看着,不必担心。况且,”冯凌有些不好意思说,“兄长是蜀相,如今恐怕需要与我交接一段时间,不能离开了。” “无妨,本是分内之事,俞儿有兄长照顾,我自然不担心。”已然放心了很多。 冯凌是见到魏渊才明白当时徐谦为何一定要让自己随军,恐怕为的就是保住魏渊,颜俞和魏渊都是蜀中极重要的人,他是怕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第224页 那日徐谦从秦正武的旨令下将颜俞抢回来后,士兵们把颜俞抬到了徐谦的营帐中,徐谦和冯凌回去时他已再次晕倒。 于是又急急把军医叫来,军医为他换过药,开了内服的药方。徐谦问:“他还能不能好?” 徐谦记得军医很轻地叹气,又摇头:“病得太久了,伤得又重,就算这一回好了,也不能指望有多少寿数了,跟常人一样是不可能的,好生照料着,大约还有个十年八年。” 徐谦一颗心沉进了无底的深渊,直到冯凌连着叫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军医不知什么时候就离开了。 秦正武收到降书后,他便归还了相印,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到,秦正武虽不舍,但也没有为难。城开后他便跟着进城,把颜俞安顿在了相府里。 徐谦看见相府院子里那一株桃花,抽了新芽,不知他还能不能和俞儿像年少时那样,一同看一回桃花。 徐谦亲手为他换药喂药,日日悉心照料,除了他,其他人一律不准进这间房,饶是这样,颜俞仍昏睡了三日方醒。这期间,徐谦未曾离开房间半步。 颜俞醒来时徐谦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双手负在身后,多年过去,那身影竟丝毫未变。 “我以为,”颜俞蓦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徐谦猛然转身,“你会恨不得我死。” 徐谦心中波涛滚涌,他醒了,他终于醒了!终于活过来了!但是岁月弄人太过,徐谦早年那一腔柔情,已经被深深隐藏至颜俞看不见的地方,见他醒来,甚至开口说话,徐谦脸上竟无半分欢喜之意,只低头注视着他,冷冷道:“所以我射了你那一箭。” 颜俞似是早就料到,缓缓闭眸:“那又为何救我?” 因为即使恨不得你死,也还是舍不得你死。 徐谦心中一痛,勉力冷静着:“待你伤好,我们离开此地。”我们回齐宅去,回桃林里,再也不出来。 “何必呢?老师一生以我为耻,至死未改,你不必······” “我不是老师。” 徐谦的意思颜俞已经很明白了,于是问:“蜀国已亡?” “他们降了。”原本想告诉他赵飞衡的事,怕他撑不住,便不说了。 “兄长尚在城中。” “不会有事。” 这么几句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徐谦注意到了,颜俞没有再叫自己一声兄长,他口中出来的那两个字指的是魏渊。徐谦当时那一箭过去,就没有指望着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兄长”“兄长”地叫,但事实摆在眼前,竟还是有些失望。 “你的伤,再过些日子便好了,我们,就可回安南去。” 颜俞嗤笑:“还回得去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回得去,徐谦想,他这么多年来都在等他们一起回到安南去。 颜俞已苏醒过来,徐谦不愿意在他面前表现得关心太过,加上又熬了好几日,便去歇着了。 只是歇也歇不好,傍晚时分小憩一会,刚入夜便醒过来了,心里头还是惦记着颜俞,于是披上衣去看他。 颜俞伤很重,精神不济,只清醒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又睡过去了。徐谦轻手轻脚地推开他的房门,放缓脚步踱至他床前,却见颜俞满头的冷汗,汗珠像豆子一般,一颗颗自额头滑落,鬓发已湿了些许。 徐谦看得心中难受极了,整个儿心脏都被揪了起来,他刚想把颜俞叫起,只听颜俞忽的一声“兄长”,声音虽低,却凄厉无比,大概是梦到了不好的事情。 或许是他中箭那一日吧,徐谦想,他受不了了,何苦这么日日受煎熬?他宁愿被射中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兄长!”颜俞又唤一声,却变成了哀求,头一偏,似在挣扎着醒来,“兄长。”又像是呢喃了。 徐谦滴着泪,轻轻挪开他的头,在床头坐了下来,握住了颜俞的手:“兄长在呢。” 颜俞自小身体弱,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病痛,卧床是常有的事。每一次躺在床上不安稳的时候,他嘴里便要喊兄长,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没有,徐谦迫不得已,硬是靠着他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推测他做了什么梦,然后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兄长在呢,颜俞就好像知道似的,再也不怕了,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就像现在这样。 颜俞做了什么梦呢?徐谦在黑暗中感觉着他的呼吸,古人云几回魂梦与君同,他怕是连与颜俞同梦一场都不行了。 徐谦不敢合眼,生怕颜俞又做噩梦,直到天光熹微,光线照进窗来,他终于看清颜俞的模样,胸膛平稳起伏着。他笑了,小心翼翼地松开颜俞的手,又退出房去了。 本算着时间,颜俞该醒了,正准备过去看他,外面却来人了,说是冯先生送来一人照顾颜公子。徐谦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好一番,说:“不需要,无论是谁让你来的,都回去,让他以后不要派别人来了。” 眼看着徐谦要关门,那人大喊:“我照顾了公子很多年的!”这人正是薛青竹,魏渊怕徐谦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特地跟冯凌说找到他,让他过去。 却不想徐谦几乎是凶狠地回了一句:“我也照顾了他很多年!”说罢便命人把门关上,不许这人进来。 薛青竹碰了一鼻子灰,愤愤地走了,这地方变成相府以来,他还没吃过闭门羹!不让进就不让进,有什么了不起的!没走出几步,却想,说不定等会公子知道我来了,反而会找我,我不能丢下公子不管,于是又绕回去,坐在相府门前等。 第225页 颜俞醒来后便试着自己下床穿衣服,不料脚一沾到地面,便立刻摔了下去,整个人狼狈地歪倒在床边,一点劲儿也使不上。门突然打开,徐谦一见颜俞这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赶紧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颜俞并不知道自己昨晚已被他看了一夜,想到刚刚的狼狈模样,实在是难看得很。 这是颜俞最后一点脸面,徐谦只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沉默着扶他起来换药。箭伤正在愈合,早几日便不渗血了。颜俞受过太多的伤,并不觉得疼,只是一想起那是徐谦亲自射出的箭,总还是一阵阵抽痛,甚至不知究竟是痛在何处,也许是伤口离心脏太近了些,就连哪里痛他都给搞糊涂了。 他们两人之间太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彼此折磨着,像是几生几世的仇敌一般。徐谦想,或许他该留下薛青竹的,但是他真的不愿意再错过颜俞的任何时刻。换好药,徐谦为他穿好衣服,搀他到桌案边坐下,然后出去给他端早饭。 颜俞独自一人在房中苦笑,他多难堪的样子徐谦都看过了,又偏偏不杀他,留着他这条贱命日日看笑话么? 早饭端进来,徐谦收拾好了放至他跟前,就差没一口一口喂他了。颜俞定定看着那碗粥,熬得烂,好让他消化,但是他没有心情:“这算是什么呢?堂堂晋相,亲自伺候我一个乱臣贼子。” 房中诡异地沉默着,徐谦不知该如何作答,手指在膝上卷曲又伸直,如此来回好几次,终于说:“我已不是晋相了。” 其实徐谦想说——做了这么多年自己不愿意做的人和事,想做一回自己,想与你好好过完下半生。但是他看着颜俞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想着他衣服下斑驳的伤,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合时宜了些,便什么也不说了。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性德) 待得颜俞在徐谦的陪伴和注视下艰难地喝完粥,徐谦终于主动说了句话:“今日,凌儿派了个人来照顾你,说是照顾了你很多年。” “青竹!”颜俞猛然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要出去看,但双腿尚未站稳,整个人再次摔倒在地,徐谦忍不住了,为什么他总是能对别人这样上心,却这般忽视自己?愤怒之下骂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颜俞趴在地上,嘴里只喃喃地叫着“青竹”,徐谦胸中一腔怒火,一脚踹开门出去,准备寻人去告诉冯凌,再把刚刚那人叫回来,没想到一打开相府大门,那人就坐在外头。徐谦稳了稳,说:“你进来!” 薛青竹猜想定是公子知道他来了,赶紧拍拍屁股起身进去,少不得要说徐谦几句:“公子身体这么弱,你这么凶,怎么照顾得好他?” 徐谦一愣,是,他从来没有照顾好颜俞,不然也不至于此。 薛青竹远远地见了颜俞的房门开着,埋怨道:“风这么冷,怎么留门开着?”说罢便飞奔过去,正见颜俞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公子!” 紧随着薛青竹进来的是徐谦,颜俞看着徐谦,心想,若是这般厌恶自己,何不杀了就行?难不成还要留着给他出气吗? 夜已深,薛青竹伺候颜俞睡下,正要离开,却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站了个人,定睛一看,仿佛正是白天那位公子。白天的时候那人太凶,薛青竹只觉陌生,到了晚上他这么站着,却应了人家说的“君子如玉”,薛青竹走过去轻声问:“您是徐公子吗?” 徐谦偏头一看,反问:“他睡了?” “嗯,我们家公子是有点难伺候,您要是不愿意伺候,有事叫我做就成,可千万别对他撒气。”薛青竹不由得感叹魏相有远见,知道徐公子不会照顾人,把自己叫了来,幸亏自己来得早,不然也不知公子还有没有命。 徐谦想,他还不如一个仆人,鼻头酸涩,黑暗中眼眶红肿,只庆幸着光线昏暗,没人看见。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薛青竹久久不答,徐谦便已知道了答案,换个问题:“这相府里,怎么也没人给他栽一株梅花?” “可是公子喜欢的是桃花呀!”薛青竹回答。 “不是的,他分明最爱梅花,从小就是。” 薛青竹颇不服气:“说了您还不信!相府里头的东西都是原来惠帝给安排的,公子搬进相府这么多年,什么也没要过,就让我给他栽过一棵桃树,但是他那时候很忙,年年春天都不在,总是问我花开得好不好,后来当不成相了,才有机会看上一眼,有时一看就是一天,眼睛都舍不得眨。” 徐谦泪流如注:“还有什么?说给我听。” 薛青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徐公子白天还凶得很,怎么晚上听自己几句话就哭了呢?“其实也没有什么,跟外面说的差不多,将军和魏相待公子都极好的,但是公子似乎很惦记他的兄长。” “从狱中出来就瘦了,在安南的时候,有回晚上出去,第二天才回来,烧得像块火炭,熬了一个多月才好,好多人去看他,但是公子也不是很高兴,每天都在等人,但我也不知道公子等谁。”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好起来了。” “公子很聪明,待人也很好,打仗死了人他是很难过的,但是没什么人知道而已。” “别说了,别说了,”徐谦连连阻止,他已是站都站不住,只能扶着桃树的树干撑着,“别再说了······” 第226页 薛青竹一头雾水,这徐公子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这日后,徐谦和薛青竹的关系就缓和了许多,徐谦甚至会像一个学生一样,专心地听薛青竹说颜俞这些年来的生活习惯和他不知道的事情。 有天徐谦终于鼓起勇气,问:“我听说他回安南取回四城,并不是很顺利?” 薛青竹愣了愣,这件事是他和颜俞、赵飞衡几个人之间的秘密,太久没人提,他都要忘了,如今一想起,又添一份伤心:“徐公子,您还是不要问了,我们都是当作不知道的,谁也不敢提,怕公子伤心呢!” 徐谦心一沉,他想,赵飞衡没有骗他,颜俞确是遭到了侵犯。 “无妨,你随便说说,我也当随便听听,听完了就忘。” 薛青竹渐渐对徐谦放下了心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公子是一个人去安南的,他说去取回四城,其实是想救知夜君的,他一直觉得愧对知夜君。” 徐谦手边放着颜俞昨日换下的衣物,他要学着给颜俞洗衣服了,可是听着薛青竹的话,他半分心情都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在安南发生了什么,后来是关将军把公子带回来的,关将军说公子烧了一路,后来我们找军医来看,才知道······” 徐谦眼眶渐渐红起来,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往木盆里倒水。 薛青竹的声音里染了哭腔:“公子,伤得很重。” 徐谦忽然之间打翻了木盆,清水泼了一地。薛青竹下意识弯腰去捡,拿着木盆直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徐谦手在抖。 “徐公子,”薛青竹敛了情绪,叮嘱道,“您可千万别在公子面前说,公子定要伤心死了。” “我,我,”徐谦声音也是抖的,“我知道。” 薛青竹低沉了一会,又说了些别的。他一开始没多想,后来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徐公子,您跟公子到底什么关系?” 徐谦一时无言,他本想说颜俞是他弟弟,但是想一想,薛青竹口中那个兄长如此不称职,还有什么资格自认兄长呢? “你就当,是个故人吧。”徐谦苦笑。 薛青竹抬头看了他几眼,这几天忙着照顾颜俞,他压根没空管这徐公子是谁,这会儿细细打量,却发现有些眼熟:“徐公子,我是不是见过您?” 徐谦疑惑,见过也不奇怪,可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薛青竹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欢喜地大喊起来,“有一年,在岷江,您同齐方瑾先生一起来的!” 想起是一回事,薛青竹倒也没把这个人和颜俞的兄长联系起来,却叹了口气:“那天早上,你们走了,公子回来就吐了血,病了好几天呢!” 徐谦久久无言,由着薛青竹长吁短叹的,最终只轻声问了句:“他这些年,早就把身体熬坏了,是不是?” 薛青竹低着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又过几日,颜俞已能下床,甚至可以独自出房去。这几日都是薛青竹在照顾他,他连徐谦的面也没见着,还以为徐谦已经离开了。趁着今日薛青竹有事出去,他便一人在府中闲逛,他这段时间闷得太久,好不容易能走动,像重新获得自由一般,心情好了不少。只是颜俞并未想到,他这相府中竟连一个仆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像个无人居住的宅院。 难不成平时就青竹一个人在干活?那徐谦真的走了吗?也是,天下归一,他该很忙的。颜俞呆呆地想着,心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不知不觉走至后院,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不像流水,倒像是有人在干活,颜俞探着头往里头瞟,竟只看见徐谦的背影。 徐谦背着他,在水池旁洗衣服,一双手在水里冻得通红。徐谦自小便是世家子弟,别说洗衣服,若非必要,连水也是不必碰的,就算不是晋相,也不至于请不起仆人,更何况还有青竹呢。可是颜俞亲眼看见了,看见徐谦在洗衣服,洗的还是他的衣服。 颜俞有点想哭,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但凡涉及到徐谦,他就不受控制地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他只是有些疑惑:徐谦到底是不是恨他入骨呢? 大概是想得太辛苦了,晚饭时分,颜俞好几下就把饭食给扒光了,薛青竹与徐谦心中俱是一惊。这还是颜俞住在这里这么久,第一次把饭吃完。 眼看蜀都渐渐恢复了平静,虽然很多事情没有交接完,但是秦正武不能一直逗留外面,于是决定先由项起护送他回去,冯凌则在此处与魏渊处理蜀国事务。 从徐谦交出相印的那一刻起,冯凌就知道这相印会落到自己手里,只是真到了捧着这沉甸甸的一块方印时,心中仍是震颤不已。 “剩下的事辛苦冯卿,冯卿不必着急,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 冯凌郑重道:“臣必不负帝君所托!” 秦正武离开的那日,徐谦也前来相送,秦正武似乎还想再挽留他一番 ,但最终没有开口,徐谦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 目送着帝君浩荡的队伍离开蜀都,徐谦心中却是空落落的,这个乱世是真的结束了,他们兄弟几个也再不必分离了,可他总觉得不真实。 “兄长,定安兄长可好些?你同定安兄长说,待凌儿忙完了,再去看他。” “你忙你的,他这几日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我要带他回安南去,你若要看他,便等忙完再回去吧,不着急。” 第227页 冯凌想说现在颠簸回去会不会太仓促了些,可是兄长要做的事他又怎么能阻止?于是点点头:“待事情处理完,凌儿与玄卿兄长一同回去吧。” “嗯,你代我问玄卿安。”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桃花落尽,颜俞的身体好了些,徐谦便要带他回安南了。薛青竹自然是想跟着的,但是徐谦却并不愿意,虽然薛青竹确实能照顾颜俞,如果一直这样,那他和颜俞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么多年的结? “就算您不让我跟着,好歹也问一下公子的意思。”薛青竹不服气,如果是颜俞,肯定不会丢下他的,除了颜俞,他还能跟着谁呢? 徐谦犹豫着:“那你,去与他说吧。” 薛青竹三两步就跑进了颜俞的房中:“公子,徐公子说要带你回安南了,我也一起去吧。” “你去做什么?”颜俞下意识地反问,话音一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公子您说什么?我不去谁照顾您?” 在颜俞的记忆里,安南是属于他和徐谦两个人的地方,撑死了再算上魏渊和冯凌,这是他绝不可被侵犯的回忆,即使薛青竹只是为了照顾他,也不行。 徐谦在门外听着他的话,心中颇为欢喜。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是蜀都人,何苦跟着我到处跑?你去找兄长,”他说的是魏渊,“你是有本事的人,他不会让你埋没的。” “公子!” “好了,堂堂男儿,总是跟着人伺候做什么?” 薛青竹赌气道:“多少人想伺候公子还不成呢!” 颜俞笑道:“青竹,这些年你够辛苦了,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天下太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若是得空,再去安南看我。” 薛青竹忽然间就释然了,他好像从来没见公子这样笑过,轻松,又满足。 他想,只要公子高兴,怎么都是行的。 因着蜀都事情太多,徐谦走的那日魏渊和冯凌都没能前来相送,于是徐谦便独自驾着车,带着颜俞回去了。 颜俞在车舆里头掀开侧窗的帘子,竭力回头望,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春天几乎消逝干净。十年前,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节来到蜀都,整整十年过去,不知是否还是那些草木在相送? “玄卿与凌儿说,待事情忙完,便回安南看你,你莫要忧心。” 颜俞放下车帘,一声不吭。 一路无言,只有徐谦让他吃饭和休息的声音,颜俞没想好如何独自面对徐谦,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过去。 直至回到齐宅,徐谦终于说了句:“你去看看老师吗?” 老师,颜俞心头一紧,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齐方瑾的灵牌在安南城外齐氏的祖庙里,如今是齐晏平的庶子在看管。但是颜俞的身体根本经不起再多的颠簸,徐谦说的去看看老师,也不过是看看老师过去在齐宅里生活的痕迹。 “都过去了,”徐谦自顾自地说,“我们几个,谁也没保住大楚,老师要怪,也是一起怪的,倒是你走后那几年,老师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就当,就当了他一桩心愿。” 颜俞踌躇半日,最终还是迈到了老师过去的书室前,在门前跪下,喃喃道:“老师,俞儿,回来了······” 此后便沉默无言。徐谦担心他的身体,不敢让他久跪:“起来吧,老师从前最是心疼你,知道你身上有伤,定然舍不得看你这么跪着的。” 颜俞磕了三个头,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徐谦架着他,分明那样亲密地贴着彼此的身体,却还是无话可说。 回到齐宅后,颜俞自由了许多,这个地方他太熟了,加之身体也恢复不少,不需要徐谦时时跟着,他倒乐得自在。 一日独自步入书房中,旧时的回忆忽的涌上心头,一会是他还小的时候在徐谦怀里撒泼打滚,一会是他和魏渊相互在对方脸上画画,齐方瑾一来便赶紧擦掉,视线一转,又看见尚未加冠的自己坐在徐谦旁边,趁着他不注意,突然凑到他脸上一吻,看他促狭愤怒的表情,自己却哈哈大笑······颜俞坐在自己过去的位置上,像从前那样往徐谦的位置瞟过去,虽不见人,余光却瞧见那桌子底下有一卷轴,颜俞犹豫片刻,起身将其取出。 颜俞的心“砰砰”地跳,直觉告诉他这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徐谦放在此处定是常常用到,却不放在桌面上,是担心童子无意中碰到。 他缓缓将卷轴打开,笔墨刚露出,颜俞便知是画,画意飞扬,似是魏渊的手笔。随着卷轴展开,他看见了孤零零的一棵桃树,飘飞的花瓣,像蜀都的相府。颜俞的手猛然僵住——他看见了自己。 他两手颤抖着,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当真是他,待得他展开全部卷轴,看到最后两行字时便完全确定了——那是魏渊的字迹。 所以,徐谦一直知道自己的情况么? “容颜未曾改,相思已入骨。”他未曾向魏渊直言过自己的思念,但是竟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那么他呢?他也曾这样想念过我吗? 颜俞心情激荡,满嘴腥甜,袖子往口鼻处一挡,竟是咳出一口鲜红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把卷轴放回原处,生怕袖口上的血沾到上头,随后离开了书房。 第228页 即使回到齐宅,颜俞的衣物仍是由徐谦亲手洗,他回到房中,看着袖子上一片血迹,不知如何才能隐瞒得过,愈发心慌意乱起来,手忙脚乱把外衣一脱,想将它偷偷丢掉,一开门却见徐谦已站在门口。 “拿着衣服要去哪里?”徐谦说着便伸手去拿。 颜俞心虚,立刻将衣服往身后一藏:“没有。” 徐谦看他不愿让自己知道,便算了:“俞儿想在何处用晚饭?” “随便。” 颜俞不敢提及此事,只能暂且压下来,虽然箭伤已逐渐痊愈,但心头愁绪只增不减,身体也没有好起来,整日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徐谦只得更费心思看顾他。 直到那一日,齐宅门外响起了“咕噜噜”的车轮声,马车带回了两个人。 徐谦吩咐童子照看颜俞,自己到门外接人,可颜俞突然福至心灵,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药也不喝,径直朝大门跑了出去。 “兄长!”颜俞尚未到门口,已见着了魏渊的身影。 徐谦回头,见他嘴唇发白,额上一缕头发已散乱,如从前一般斥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颜俞不顾徐谦,甚至没看一眼冯凌,迈大步走至魏渊跟前:“俞儿有事,想请教兄长。” 魏渊看着他那焦急和恳求的眼神,心里明白了大半:“那便让我与凌儿先进去吧。” 颜俞跟到魏渊房里,未等魏渊安顿好,关上门便问:“兄长,你在蜀都那几年,是否,是否一直与······” 颜俞声音哽咽,话已无法说完整,魏渊知道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 “书信呢,可还在?” “在,”魏渊道,“待我整理好行李,便交予你。” “我替你整理!”颜俞脱口而出,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他要知道徐谦在那些年里是挂念过他的。 看着他已红了的眼眶,魏渊颇有些不忍:“俞儿,你该知道,兄长未曾有一刻忘记过你。”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说?” “如果你当初能为了天下离开兄长,便能理解兄长无法在道义与你之间平衡,借我之手,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 “我知道,我知道,”颜俞的眼泪像掉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下来,“你让我看一看,求兄长让俞儿看一看。” “好,兄长为俞儿把信找出来。”魏渊领略过他并相三国纵横天下的风采,见过他毫无畏惧慷慨赴死的坦然,可在他心里,颜俞,他的俞儿,仍然是那个会动不动就翻白眼掉眼泪的小孩儿。魏渊跟着红了眼眶,酸了鼻子,仿佛颜俞还没长大似的摸着他的头发,“俞儿莫再哭了,身体要熬不住的。” 另一边,冯凌正跟徐谦说着秦正武统一四海之后施行的新策:“兄长不必忧心,大多还是兄长原来定的,赋税减免,休养生息,废除重刑,颁布新法。” 徐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笑说:“有凌儿在,兄长放心。” “凌儿看定安兄长似乎好了些。” 徐谦先是笑,后又叹气:“嗯,但也好不了多少,方才见到玄卿,心情激动,怕又是不得消停。” “辛苦兄长了。” 在魏渊到来之前,颜俞想象过无数次徐谦的字迹,但是见到的那一刻他仍然感到震惊。魏渊在他身边两年多,徐谦共写了七十多封信,每一封魏渊都小心收好,标上了序号,颜俞忽而轻轻一笑——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这两位兄长,瞒得自己好苦。 颜俞将信用木匣子装了,珍而重之地捧着回了房,端端正正在桌前坐下,如同以前上早课一般,虔诚而惶恐地展开了第一封信。 “玄卿,俞儿受困,我与凌儿力尚薄,能相救者,唯你一人而已。我纵然明白俞儿咎由自取,却不得不求你救他,兄长一生不曾求人,万望玄卿念及往年同窗情谊,施以援手,留我余生残梦。俞儿经世之才,如若此番受辱,或存死志,万勿令他自寻短见。若他平安,请答书于我,此外,不必向他提及我。” 颜俞的眼泪猝不及防滴在信纸上,一见着那湿答答的圆点,颜俞立刻慌了,赶紧用袖子去擦,生怕污了这字迹,可他也不知怎么的,越是擦眼泪越是要掉,到最后几近嚎啕大哭。 “想重新在庭院里栽一株红梅,俞儿喜欢的。” “今夜风大,今冬蜀都恐有大雪,俞儿体弱,不可受寒。” “桃花又开,忆及俞儿在丛中奔跑的影子,恍如隔世。” “近几日心神不宁,唯恐俞儿出事,收到你来信说俞儿伤愈,心便定下来了。” 读至“新岁之时,故人入梦,眉眼陌生,竟至不敢相认”一句,颜俞再也控制不住,哭得整个人直躺在地上干呕,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萧衍) 颜俞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眼睛还睁不开,耳边便传来徐谦颇为责怪的声音:“怎的会这样?” 是兄长吗?是我的兄长······ 颜俞太累了,根本不想动弹,只有脑子在动,恍惚间感到有人轻柔地扶起了自己,接着唇上传来柔软熟悉的触感,颜俞想,兄长要做什么? 还没想完,一股细细的水流便从唇上渗了进来,浓郁的药味浸满了整个口腔,直接就把颜俞苦醒了:“咳咳咳······” 颜俞身体一歪,猛地推开徐谦,张嘴把药吐在了地上,仍旧咳个不停,边咳边想:真可惜啊,好不容易碰上兄长喂一次药。 第229页 徐谦眼见着他把自己亲口灌进去的药吐了出来,又是生气又是担心,本想问连我喂的药都不愿喝吗,突然发觉他正紧紧抓着自己一只手,似是有话要说,无奈咳得停不下来,也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徐谦轻拍着他的背,看他额头青筋凸起,纹路清晰,大颗大颗的汗珠渗了出来,定是难受得很,心也一同揪了起来。 颜俞突然抬头,没看徐谦,只望向窗外的天空,笑着说:“真幸运啊,我还能再度看到梦中的晚霞。” 他有多久没听见颜俞的笑了?徐谦心头一阵悸动,却没多说话,只跟着望向窗外,此时正值夕阳落山,大片大片的红霞席卷天空,仿佛把天烧着了,远处的房子也被映得通红。 他想起从前他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晚读前就在书房门口看晚霞,说晚霞像什么,他和魏渊总是让着颜俞,颜俞便得意促狭地笑,很容易就满足了。 他也记得颜俞被罚跪,自己一个人看晚霞,徐谦来唤他吃晚饭,他便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今天的晚霞跟其他时候不一样。 还有他们送映游去北魏的时候,颜俞背对晚霞看着他,说:“自从俞儿心里有了兄长,便觉得晚霞实在没有什么可看。” 可徐谦现在摸不准颜俞心里怎么想的,更不知该如何问,他一直都在等颜俞开口,从蜀都等到了安南,几个月过去,颜俞都没有提起他们的事,现在要说了吗? 徐谦没急着问,反而对童子说:“再倒一碗药来。”随后扶着颜俞半躺着,“蜀都的晚霞不一样吗?” 颜俞一笑:“从前觉得不一样,现在觉得一样了。” 徐谦尚不知他已见到自己写给魏渊的信,还以为他对自己失望,已无留恋过去之心,心猛然沉了下去,再不说话。 待得童子端药进来,徐谦便唤他喝药,颜俞手伸至一半,又放了回去,是拒绝的意思。 “别闹,药是一定要喝的。”徐谦眼神暗了下去,“你若不愿见我,我出去便是。” 颜俞原本盼着他像之前那样一口一口喂自己的,可是徐谦竟然说他要出去,而且真的毫不犹豫,将药碗放在一旁就走了。 颜俞一肚子气发不出来,狠狠在被子上捶了几下,又反手猛地把药碗给摔了,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他明明想好好跟徐谦说话的,可是他说不出来,发了这么一通脾气,心里更是懊悔,不知如何是好,双目滴着泪,心抖揪着痛。 徐谦过了片刻再回来,看到的就是颜俞一个人抱着被子哭的场景,又见药碗摔了,无奈到了极点,只得把手里头东西放下,蹲下身来收拾地面的狼藉。 “我去给你拿蜜饵了,”徐谦觉得这解释实在多余,“青竹说你喝药的时候要备着,可我记得以前明明不用的,怎么······” “以前不用是因为······”颜俞突然打断了他,一嗓子中气十足,压根不像病了的人,但是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的事,以前不用蜜饵,是因为徐谦会陪他一起喝药,到后来,他们厮混在一起,徐谦甚至会一口一口喂他,就像他昏迷时那样。 他从来没舍得让他的俞儿独自吃苦。 徐谦眼眶也红了,走到床边,不声不响地把颜俞揽进了自己怀里。颜俞一开始还挣扎着,可徐谦怎么都不放手,干脆放弃了。他嗅着徐谦身上熟悉的气息,最后一道心防如同泄洪一般崩溃,哭着说:“兄长,对不起······” 徐谦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掉,他终于再次听见了这一声久违的兄长,生怕自己听错了,可颜俞就在他的怀里,哭着说些孩子气的话:“你说过不丢下我的,我刚刚以为你再也不管我了······” 哭了好半天,颜俞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一些,徐谦又哄了许久,才让童子重新端药来。这回徐谦没把药低过去了,自己低头含了一大口药,低头对着颜俞的唇将药水送了过去。 两人薄唇相碰时,徐谦的心都一同震颤起来,虽然最开始那一口也是这么喂的,可那时颜俞睡着,现在却是两人默契认同的,他甚至感觉到颜俞借着喝药的劲贪婪地吮吸自己。 一口药完毕,颜俞久久不肯放开,好似要把徐谦口腔里的药味都舔干净才高兴,徐谦自然也不愿意放开,可是顾忌着他的身体,却不得不轻拍着他的背,让他放松。 “别闹。”仍是训斥,语气却那么宠溺。徐谦说罢,又含住一口药,给他渡了过去。 这么喂药,徐谦喝的远远比颜俞多,徐谦怕药太少起不了作用,一连这般喂了两大碗,颜俞喝了药,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睡过去,嘴里还喃喃地叫着:“兄长,别走。” 徐谦叹了口气,自顾自答道:“兄长不走,兄长守着俞儿。”再一低头,颜俞已然睡熟,徐谦给他盖上被子,和衣躺在了他身侧。 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后,颜俞才知道自己高烧那几天冯凌便赶回永丰去了,不禁懊恼了好一番,自己和冯凌连话都没说上,好在魏渊留下了。 从那日后,颜俞和徐谦的关系日益缓和,能说话了,徐谦一日之中甚至能见着他笑几次,两人又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魏渊,惹得魏渊总是酸不溜秋地逗徐谦:“兄长这几日心情倒是好很多。” 自然是好的,只要能和颜俞恢复如初,他什么都是愿意做的,只是颜俞的转变来得太突然,徐谦连高兴都不敢太彻底,疑心是梦一场,醒来便剩空欢喜。 第230页 直至一日,徐谦给颜俞打扫屋子,在他书桌上见着了装信的木匣子,正好奇着要打开瞧瞧,颜俞便推门进来了。一见情况不对,颜俞立刻奔上去夺过木匣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捏着他的命,别人碰也不许碰,徐谦也不行,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那些信都吞吃干净,全部化在他的血液骨骼里,即使死了也要带着走。 徐谦微抬着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动他的东西,颜俞回来之后太敏感了,徐谦生怕刺激到他,身体又受不住:“俞儿别怕,兄长不动你的东西。” 颜俞突然发觉自己反应过度了,何况那哪是他的东西,说是魏渊的或是徐谦的都行,偏偏不是他的。也许,正因为不是他的,才这样紧张吧。思及此处,又不禁潸然了。 “俞儿,别这样,身体要熬不住的。”颜俞现在的身体状况跟吊着一口气差不多,徐谦好不容易把人给弄活了,他要是一不小心又出了什么事,那是在要徐谦的命啊! 兄长就剩你一个了。徐谦想。 颜俞抹了一把泪,把匣子放回了桌上:“兄长,把这个留给我。” 徐谦倒疑惑了,他的东西怎么让自己留?但此刻已只能先顺着他了:“好,兄长什么都答应你。” “兄长这又是怎么了?”魏渊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四海已定,国泰民安,俞儿也已好起来,正是该高兴的时候。” 徐谦勉强笑笑,却实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笑完还是一脸苦闷。 “兄长若是想知道什么,或许我能告诉你。” 徐谦抬头看他一眼,想说的话已然明了,魏渊也不遮掩,道:“那日我回来,俞儿问我要了你的信。” “他怎么会知道?”徐谦脸色一变,差点就要质问魏渊为何要告诉颜俞,但终究是忍住了。 “他自己知道的,兄长没想过,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 不对啊,徐谦想不明白,魏渊的信他都是装好放在房里的,即使是如今关系缓和,颜俞也不会主动到自己房里去,更不要说刚回来的时候,难道他放了什么在外头? 徐谦脑中灵光一闪,转头跑进书室里,桌子底下那幅画还在,他急急忙忙将其取出,也并未有什么不同,徐谦忽然丧了气,右手垂在画作一角,只觉无力,对于颜俞,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轻叹一声,正要把画作收起,徐谦右手一抬,却发现画的右下角不大对劲,凑近细细一看,那处多了几点不规则的红。徐谦突然心惊——那是颜俞的血。 他回到房里,把魏渊写给他的信整理好,一并拿到了颜俞房里。此时夜已深,颜俞沉沉睡去,徐谦没有叫醒他,只把信放在颜俞的木盒旁,想来,他醒来就会明白了。 徐谦都走到门口了,不知怎么的,还是折返回来,站在颜俞床前,在他的额心轻轻落下一吻。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南北朝·佚名) 秋风落下,冯凌写来长信,告诉徐谦他重新修订的律法。因着全国各地实际情况差别甚大,这一次的律法也跟从前东晋的不大一样。冯凌如今已能独自处理大事,但还像小时候读书识字一般,要向徐谦报告情况。徐谦花了大半日在书室中细细阅读,不时提笔作些批注,打算给他回封信。 颜俞坐在一旁看书,自他把徐谦和魏渊的来信读完,又生气又高兴地闹了一回脾气之后,齐宅的气氛就祥和多了。两人虽还不似从前亲密,但已是心满意足。颜俞轻轻倚靠在窗边,风吹来便撩起他鬓边一缕未梳整齐的碎发,空气中带着秋日独特的花草清香,惬意至极。唯一令他不大高兴的或许是徐谦太专心了,总也不看他,他时时以书作遮挡偷瞄徐谦,均只见那人身形端正,专心致志,与从前读书时并无二样,实在无趣。 徐谦阅毕冯凌的书信,面露欣慰之色,不住夸赞:“凌儿做得甚好。” 颜俞脸色沉了,他这么多年来都在等徐谦认可他,哪怕不赞同他的方式,也应该承认他为四海归一付出许多,但是徐谦对此从来闭口不谈,难道是因为他灭了南楚么?不,南楚是他与魏渊一起灭的,但玄卿兄长那可是被逼无奈,否则还好端端地呆在家中逗妻弄儿呢!所以想来,徐谦怨恨的只有他一人吧。 即使徐谦的信里说过那么多担心那么多思念,也一定是有恨的吧! 所以才会到东晋去,才会要他死。 颜俞再没有读书的心思,每当想到徐谦,尤其是涉及到他对自己的情感,颜俞心中便像长满了恼人的杂草,除也除不尽,烧也烧不死,都不必等春风,徐谦给句话它们便可以牧牛羊了。他恹恹地放下书,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何故叹气?”徐谦倒像是一直注意颜俞,颜俞自己尚未发觉叹气一事,他却先说了。 但颜俞并未因此多开心,抿着唇,垂着眸,敷衍地摇摇头。徐谦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轻声问:“与你去看菊花?” 颜俞仍旧摇头。 徐谦的目光幽静深沉,他明知偏居一隅,整日读书折花不是颜俞最好的归宿,但他的身体折损太过,再经不起折腾,颜俞这副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像烧红的铁片狠狠烙在他心上,“滋啦滋啦”地冒着烟,当真求死不能。 “俞儿莫要想太多,兄长在呢,兄长陪着俞儿,哪儿也不去。” 第231页 “你能不能,”颜俞想了想,提了个自己觉得不那么过分的要求,“叫我的字?” 徐谦不解,只是笑:“俞儿在想什么?” 颜俞摇摇头,就像以前他们意见不合时那样,连解释都懒得做:“没事。” 第二年的早春,桃花刚开,徐谦便将后院中的人都遣开,与颜俞幕天席地,完成了颜俞年少时向往已久的梦想。 徐谦脱了外袍铺在地上,草地太凉,他怕颜俞受不住。颜俞盘腿坐下,问:“那时不肯,如今怎么肯了?” “那时是顾虑甚多的徐谦,如今是你的兄长。”徐谦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双眸,就是这一双眼睛,不少人曾断定他非池中之物,后来他确实翻云覆雨,也是这一双眼睛,眼角虽无意,却不知勾去多少人的心,徐谦那颗心,他一笑便拿走了,至今也没有还回来。 颜俞几乎要在那样的深情里融化了,过去因为种种缘故,他们很少能像如今这般毫无顾忌地对视着,不管时间流逝,无论周遭环境,颜俞喜欢看他,光明正大地看,偷偷摸摸地看,他一看,便要疑惑,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疑惑完了,心中的幸福与满足便溢出来,老天爷待他太好,大手一挥就把这世上无双的翩翩公子赏了他。 颜俞凑上去,轻啄徐谦的唇,他的唇湿润冰凉,柔软甘甜,他们离得那样近,颜俞抬眼时甚至分不清他看到的是谁的眼睫,他真想,化作水,化作风,融进徐谦的身体里去。 徐谦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的吻,舌头温柔地抚过他的齿尖,细细勾勒着他口腔内的轮廓,颜俞身体逐渐热了起来,徐谦感应着他的变化,就着这个绵长的吻脱掉了他的外衣。 “唔——”颜俞喘不过气了,徐谦只得放开他,两人双唇通红,成了这桃林里异样的花朵。颜俞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与徐谦肌肤相亲了,停下时身体颇有些尴尬。 “是兄长,俞儿不必担忧。” 颜俞点头,伸出手去解开了徐谦的衣带,他们一层一层,轻缓地脱下了彼此的衣服,郑重得像某种不可俭省的仪式。 徐谦扶着颜俞躺下,头顶处落下一片花瓣,沾着清凉的露水,他们交换着彼此的体温,感受着彼此身体的变化,在青草桃花香气中由生涩变为熟稔。 这是他们曾经最熟悉的对方,颜俞的头发披散在青草地上,徐谦紧紧抱着他,即使知道一用力就要折断他的腰肢仍不愿放手。他们曾彼此相爱,相互厮杀,互为怨恨,最终在这个春天里以最原始的方式握手言和。 “俞儿,俞儿。” “兄长。”颜俞回应他,他们失去彼此太久了,久得忘记了抱着对方的感觉,直至今日,这种充实的感觉终于回到了他们生命里。 这一年仲夏,冯凌在永丰成亲,秦正武把秦萧玉许给了他,至此,冯凌风头无两,他是整个大晋的相,是太子的老师,还是公主的丈夫。 徐谦一行人慢悠悠地驾着车去参加冯凌的婚礼,魏渊笑说:“还挺像我们那年游学的时候,只可惜,老师已不在了。” 这三个人里头,大概只有魏渊能毫不愧疚地提起齐方瑾,他是唯一一个能坦荡荡地说没有对不起老师的人,故而这话一出口,马车便奇异地沉默了。 魏渊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合适,便笑着换了个话题:“那会俞儿一闹脾气,兄长就紧张得要死,变着法儿逗俞儿开心呢!” 徐谦轻笑:“兄长愚笨,从来也哄不好俞儿。过去和现在都是。” 颜俞扭开头:“我又不是小孩了,不要你哄!” 几人一路上又是看风景又是回忆少年时光的,提前两个多月出发都差点赶不及,冯凌还以为他们路上出了事,要派人去找呢! 婚礼当天,几乎整个永丰都是喜庆的,秦正武排场很大,送亲的队伍排满整条长街,各种仪式繁复累赘,但是冯凌很高兴,一一照做,才终于将秦萧玉接回府邸。 师兄弟几个站边上,看得清清楚楚,冯凌的嘴就没合上过。颜俞眼里满是艳羡之意,恨不得去抢了冯凌那一身衣服,自己当新郎,然后,哼,让徐怀谷带上凤冠披上红盖头嫁给他。 晚宴的时候冯凌要顾着这一屋子客人,不能在几个兄长这里逗留,只待了一会便要走:“待凌儿得空,再给几位兄长赔罪!” “快去吧,不用你陪着!”徐谦笑道。 颜俞虽身处丰盛筵席之上,却不能多喝,只能看着他们几个你来我往,清酒一杯杯下肚,好不痛快。颜俞故作忧郁,叹了口气。 果然,徐谦立刻赶上:“俞儿,怎么了?” “这下就剩我们两个没成过亲了。” 徐谦笑,刚想说话,却听魏渊淡淡地说:“不成亲,也耽误不了你们天天洞房啊。” 颜俞哈哈大笑,徐谦的脸却渐红,看来是喝多了,又或许是满院的烛光太喜庆,将他的脸也染了颜色。 冯凌婚礼后,魏渊留在永丰住了些日子,徐谦和颜俞则沿着从前跟随齐方瑾游历的路线绕了一圈,但这回没有正事,便日日纠缠在一起,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君子风度了。 “兄长那时就是在这里亲的我!” “分明是你先······” “是我先什么?难不成那会兄长没有喜欢我?!” 徐谦说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去,于是这一路上,便都是颜俞一锤定音了。 第232页 “兄长还记得这里吗?咱们在这看过星星,兄长那时侯抱着我,想不想要我?” “这里的枫叶最是好,但兄长肯定没看,是光顾着看我了?” “兄长就在这儿收了雪,那晚还把我背回去了,俞儿那时候就在肖想兄长了,兄长想过吗?” 这些问题徐谦压根就没好意思回答,只能任由他胡言乱语。颜俞很享受在言语上戏弄徐谦,说开心了就往他怀里一倒,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 秋天的时候,魏渊离开永丰,回了一趟宁成,找到了冯凌为他一家人立的衣冠冢。 宁成如今已有了新的居民,里头的人也许会口耳相传着这座城池的悲惨过去,或许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再不管过去了。 衣冠冢在宁成郊外,寂寥冷清,碑上落了厚厚的灰。魏渊用绢布细细将其擦拭干净,拇指指腹抚过碑上的“宁成君一族”几个字,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许久,魏渊哑着声音道:“映游,洋儿,这天下终究是统一了。” 简单祭拜过后,魏渊进了趟城,宁成的格局基本没变,他沿着熟悉的道路,很快找到了原来的自家府邸。 只是,原来简朴的宁成君住宅如今已换上了朱红色的大门,灯笼高挂,金玉相错,再看不到过去的模样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魏渊站在门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抬脚离开了。 隆盛十一年,帝崩,太子秦文隅即位,次年岁首改元嘉宝,天下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艰难地he了,后面是番外。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 嘉宝三年,颜俞在深冬时分病倒,他和徐谦都像感受到了什么,平静得不像话。颜俞甚至开玩笑似的对魏渊说:“这么多年,总算是知道兄长心胸开阔了。” 魏渊纵然对生死之事看得开,也不能毫无波动:“俞儿,莫要瞎说。” 颜俞笑笑,转头看着窗外开得正烈的梅花,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其实早已经是没有遗憾的了,虽然短暂,但是从来没有对不起天地,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只是,对不起徐谦罢了。 “我若是走了,”颜俞顿了顿,“兄长,替我照顾他。” “这担子太重,兄长担不起,俞儿还是好生养着,自己照顾吧。” 颜俞数了数,自己走过近四十载光阴,大江南北,四海八荒,战乱和平,刀光剑影与唇枪舌剑都经历过,想来多少人虽然过得比自己长久,也未必有这样精彩的人生。 只是,他年少时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个问题,如今还是要问:“兄长,会有来生吗?” 这一年的除夕,徐谦分明在屋里生好了炉子,颜俞却一定要到院子里去赏梅花,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徐谦拗不过他,只得说:“就看一会,一会就回来。” 颜俞乖巧地点点头,听话地披上了外衣,往寒风中一站,还是冷得发抖。 “兄长,俞儿觉得这一生,真是幸运至极。” 徐谦自欺欺人似的嗔怪道:“说什么一生?还早得很呢!” “无论早晚,俞儿这句话也是不会变的,遇见兄长,是世上最幸运的事。” 徐谦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寒风中抱紧了他。 嘉宝四年的早春,天气迅速回暖,但是颜俞的身体却没有恢复过来,反而日渐衰弱,桃花开的时候,他已经连床都下不来了。 徐谦终日陪他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无聊的话,听他短暂地笑一声,心中却尽是苦涩。颜俞的气息一日比一日短,颇有些后悔,刚回来时不应该与徐谦那样生分的,不知平白浪费了多少时间。 “俞儿先歇着,兄长去端药过来。”徐谦刚起身,便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他紧紧抓住了。 “兄长别去。”他说。 颜俞大限将至,徐谦却不敢落泪,只勉强拉出一个笑,坐回床上,安慰他说:“俞儿别怕,兄长很快就回来了。” 颜俞躺在徐谦怀里,气息渐弱,仍强撑最后一口气:“兄长,我怕,后世史书,要把我们分开。” 徐谦咬着牙,拥着他的手力气渐大,恨不得把他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一开口,抖碎了一室阳光:“俞儿莫怕,兄长给你写,不会分开。” 颜俞缓缓抬起苍白瘦削的手,想去触碰徐谦,眼皮已然再撑不住:”但是,俞儿不仁······兄长······却是君子,俞儿不配······不配······“声音已弱了下去。 徐谦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没有,定安很好,定安胜过千千万万人。“他不敢等到颜俞把话说完,他怕这话说完了,颜俞也要走了。 颜俞笑了,他这一生都在等徐谦说一句不怪他,但这几十载光阴里,徐谦坦言的恨远远超过了爱,他竟是最后一刻才听到这一句,颜俞放了心,想说你终于叫我的字了,可是张了张嘴,声音却没发出来,伸至半途的手终于失力,软软地砸在了床上。 徐谦只觉胸口突然一沉,怀中人整个瘫了下来,再不言语。 俞儿,兄长的俞儿啊! 徐谦心里是平静的,不知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还是齐方瑾说过的“哀而不伤”深深刻进了他心里,他竟没觉得难过,只是重新抱紧了颜俞,给他盖好了被子,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俞儿别怕,兄长在呢······” 第233页 天渐渐暗了下去,徐谦像是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双眼空洞洞地睁着,什么也没看,魏渊进来,轻声道:“兄长,生老病死,天地循环,俞儿回去了。” 徐谦终于动了,空洞的双眼往下一闭,掉下两行泪来。 他的俞儿,在这个早春,像他最喜欢的梅花一样,骄傲而潇洒地谢了。 一日后,徐谦和魏渊给颜俞办了葬礼,没有把齐宅挂满白布,只是将颜俞遗体移至江边,放在一只竹筏上。颜俞面容安详,没有怨恨遗憾之色,倒十分满足,想来这一生爱过恨过,骄傲过,落魄过,走过南北大地,见得天下归一,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谦给他穿的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天青色袍子,鬓发梳得整齐,他躺在竹筏上,无声地告别了他停留过四十载光阴的天地。 岁月厚待他,四十岁的人还像加冠那年,鬓发乌黑,肤色雪白,连皱纹都没有一道,只是太瘦了些。 徐谦跪在竹筏旁,仍紧握他的手,他不切实际地期盼着这只手会调皮地回应他,挠挠他的掌心,或是别扭地抽回去,怎么样都行,只要他动一动,但是颜俞真的不再动了。 泪眼朦胧间,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把颜俞圈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一转眼他就长大了,可以自己坐在案头读书,老师在的时候乖巧听话,老师一走便满地打滚,爬到魏渊身边说话,或者凑到自己跟前讨打。 再后来,他长到和自己一般高了,眉眼越来越精致,小脾气也多,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不说话,那时候觉得真是怕了他了,可又止不住喜欢他。 再后来······ 俞儿,若有来生,盛世相见吧,就再没有那些分别与苦痛了。 若有来世,兄长为你栽红梅,带你去看永乐江的灯火,聚峰的雪,还有安南的晚霞。 来世啊,兄长只做你一人的兄长。 若真有来世,就好了。 徐谦已然泪流满面,他轻声道:“给俞儿折一枝桃花吧,我怕他路上孤单。” 魏渊折来一枝粉色桃花,让颜俞轻握着放在身上。两人将竹筏缓缓推入江中,江流平稳,无风无波,颜俞在徐谦和魏渊的注视中,带着桃花顺着水流渐渐漂了下去。徐谦一直盯着颜俞,最开始连他手指弯曲的弧度还看得分明,很快便只能看到人了,徐谦觉得好似一眨眼,就连人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江中竹筏一点,到最后,连那一点也没有了。 天地浩茫,而人那么渺小。 “兄长,回去吧。”魏渊扶着他。 徐谦踉跄一步,抓着魏渊的手臂才站稳,他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江中那一点仍然不见踪影,而春风,又过花千树。 冯凌是除夕前收到的信,说是颜俞可能不行了,但他事情多,一直耽误着,好不容易赶回来回来的时候已没有颜俞这个人,他甚至没能看上一眼兄长的遗容,能见到的只有面容憔悴、寝食不安的徐谦。 “兄长要保重自己啊!”冯凌扶着他,力气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徐谦像一片枯叶,遇风而凋,风静而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枯落的脆响。 徐谦一手扶着门框,抬头望向远处辽阔的蓝天,轻声道:“俞儿已逝,保重不保重的,随缘便是了。” 冯凌不知该如何接话,徐谦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指向那株梅花:“从前,你定安兄长最喜欢在这里看他的梅花,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站在树下手舞足蹈,他一回头,还是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俞儿在兄长心里,永远是俞儿。” 冯凌劝不住徐谦,又担心他的身体,只得让魏渊多加照顾着:“兄长思念过甚,恐损伤身体。” “你当他是如今才思念过甚吗?”魏渊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仍斟酒小饮。 冯凌叹了口气:“世上情深者,凌儿唯见兄长一人而已。” “你那是没见到俞儿,他们两个纠缠一生,旗鼓相当。” 徐谦用两年时间写完了颜俞的传记,几乎把他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生又过了一遍。他从前不能理解颜俞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齐宅前往蜀国,哪怕与他分离也在所不惜,可就在他写下来的瞬间,他豁然开朗,颜俞是这个乱世中的英雄,比他和魏渊甚至冯凌都更适合这个混乱的时代,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个乱世,也想用这个乱世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和这个乱世,是相互成就的。 但徐谦明白得太晚了。两年来,每写下颜俞的一段经历,他便不受控制地掉一阵泪,终日像个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到这传记写完时,眼睛也快看不见了。 但他想,没关系,闭上眼还能看见颜俞的身影。 书稿完成后,徐谦将其交予魏渊,并叮嘱:“待我死后,你为我作传,跟俞儿的并在一起。” 魏渊安静接过,他看得分明,颜俞走后,徐谦早已无所牵挂,若不是要为颜俞作传一事撑着他最后一口气,能活几天都说不准,如今最后的事已完,大约兄长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次日清晨,魏渊去唤徐谦吃早饭,发现他已安然离世,表情仿若颜俞那时,了无牵挂,一生无憾。 魏渊早看惯生离死别之事,从老师到父母妻儿,再到颜俞徐谦,他不伤心,这是非之地,早走早好。他像两年前一样,将徐谦放在竹筏上,为他折了枝桃花,让滔滔不绝的江水带着他离开了。 第234页 回程的路上,桃花纷纷飘散。 自梅花一般的傲骨碎了之后,那温若桃花的君子也永远地逝去了。 魏渊独自一人在齐宅内,作完了徐谦的传记,并将其与徐谦留下的手稿合并,定名争鸣——徐谦颜俞列传。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 “兄长!”颜俞抓着一根缀满花朵的桃枝,一路朝徐谦奔去。他的兄长正站在和煦的阳光下,微笑着朝他伸手。 “这么着急做什么?”颜俞气喘正急,还未说上话,徐谦的手指便替他抹去了额上晶莹的几颗露珠。十八岁的颜俞,皮肤光洁细腻,魏渊说过,他像个女孩,总是粉嫩嫩的。 “急着,”颜俞又喘了两下,“见兄长。” 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芳香,颜俞挥舞着桃枝,娇艳的桃花偶尔碰在徐谦的一袭白衣上,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暧昧。徐谦日夜与他股颈相交,不可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原本平静的心绪也酥酥麻麻起来,指尖有意无意地点弄着颜俞的耳垂。 “兄长······” 徐谦心里头一片空白,只觉得他这一声“兄长”就让自己的心完全充实起来,那样的快乐与幸福似乎是一切事情都无可比拟的,仿佛他的俞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而他,只想在这里沉浸至死,他是心甘情愿的。 “俞儿!”忽然一声呼唤把两人早飞到九天云外的思绪拉了回来。颜俞欢喜地回头,只见魏渊扶着老师出来了,他便抛了徐谦,猴子似的蹦跳过去:“老师!兄长!今天太阳真好,是不是?” 徐谦在后头无奈地摇摇头,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齐方瑾在院子里头的石凳上坐下,拉着颜俞的手,笑说:“俞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颜俞坐在地上,靠着齐方瑾的膝盖,撒娇道:“因为俞儿是最聪明的呀!” 齐方瑾知道他与徐谦的事,并未反对,颜俞欢喜不已,这段时日仿佛越长越小,还不如冯凌成熟懂事了。 徐谦上前来:“怎么凌儿没有一起出来?还在读书?” 魏渊笑笑:“书是早读完了,映游说给他做点心,便跟着映游去了。” “凌儿倒是黏映游黏得紧。” 齐方瑾一边用手捋着颜俞的头发一边说:“这会当然要黏得紧,再过些日子,映游出嫁了,再见就难了。” 魏渊难得地脸一红,连徐谦也不禁笑出声了。 颜俞就这么趴在齐方瑾的膝盖上睡着了,阳光温暖和煦,桃花香气环绕着他。 颜俞再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桃花的气息消失一空。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徐谦爱他,齐方瑾宠他,所有的人都还在,外头也太平无事,就连天气都好得不像话。他知道,那是他渴望的青春与一生,但是一切,都在他选择离开齐宅的时候永远地消散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小时候老师告诉他的,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什么错,也许这一切,早就他与徐谦一同出生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以及即将崩塌的天下时,就已经错了。 可是这么一想,却更难过了。因为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一生,都根本无法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是时代与天下的兵刃,时而同仇敌忾,时而挥戈相向罢了。 “兄长······”颜俞在寂静的房中呢喃了一声,声音仿佛梦中的桃香一般渐渐散开,没有任何回应。 颜俞闭上眼,双眼如同干涸的枯泉,哭也哭不出来了,他却在这样的悲伤之中隐隐约约听见徐谦的声音:“俞儿······” 多年后,颜俞将这些事告诉徐谦,徐谦安静地听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自己还在。 虽然我们都是时代的棋子,有过不可言说的身不由己,也有过不可胜数的悲伤遗憾,但是至少也曾为了心中所向往的天下,做过一次困兽之斗。 “俞儿,你是对的,一直都是。”怀中的颜俞已经睡熟了,徐谦轻声道,而后,他看见颜俞闭合道眼角缓缓落了一滴晶莹的泪,他低头,在颜俞头上轻轻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这个小说最早在19年七八月的时候我就有想法了,中间花了蛮多时间去构思和学习,但是我也知道它可能是一次不成熟的尝试,但不管怎么样,写完了算是对俞儿的交代吧!谢谢大家陪伴俞儿这么久,我们下本见!如果你们还想见我的话。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