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不为人[刑侦]》 第1页 [现代情感] 《生而不为人[刑侦]》作者:雲少【完结】 新纪元215年,仿生人技术日趋成熟,和人类几乎毫无区别的仿生人不仅可以陪您吃饭、喝水、聊天、工作,还附带恋爱功能。 宋飒本以为分配给自己的是一个冰雪可爱的小萝莉。 结果小萝莉给他表演了一个徒手碎钢板。 小萝莉:滚远点。 * 仿生人贝拉米是年纪最小的局长,文能抽丝剥茧寻找线索,武能面不改色一打十痛扁罪犯。 但是她穷。 被贫穷遮住了双眼的贝拉米脸颊通红,小声问:能……借点钱吗? 宋飒:亲我一口,我养你。 本文又名《狂吃不胖的仿生人生活指南》《点击就看女主一打十》《天天在装穷但是坐拥整片海滩》《虽然有钱但买不起老婆》…… 正经文案: 即将订婚的仿生人伴侣迷之失踪 冷库密室夜里离奇消失的谋杀案 兢兢业业的好员工突然违法潜逃 流窜市场危险指数SS的情感程序 失控袭击仿察局的骷髅型机器人 十五年前绝不该发生的交通事故 …… 真相只有一个 解也只有一个 小剧场: 警校考核,宋飒为了十千米长跑测试,不得不每天晨练,陪练的就是“铁打”的贝拉米。 宋飒气喘吁吁,贝拉米气定神闲。 安德里赫:居然跑不过贝拉米? 宋飒:? 安德里赫:宋飒你是不是不行。 …… 赌上男人的尊严,据说那年宋飒刷新了十千米长跑的校记录。 食用指南: 1.+全架空,强强,微推理,软科幻,1v1,不甜不要钱,HE保证! 2.+日更←看我看我看我 3.仿生人:人造人,身体是人造的,感情100%纯天然无添加(杠掉) 内容标签: 强强 三教九流 未来架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贝拉米,宋飒 ┃ 配角:索娅,安德里赫 ┃ 其它:仿生人 一句话简介:仿生人战斗萌妹x人类中的皮皮虾 立意:君子和而不同 第1章 “一队注意封锁楼顶。” “收到!出入口均已占领,道路已肃清。” “二组就位,请求三层安全排查。” “安全排查完毕,继续前进,重复,继续前进。” 居民区的楼梯破旧不堪,全副武装的侦查局执行员行动有素地贴边前行,机器人在前方悄无声息地开路,红色的激光点居高临下地扫描整片空地。 酷暑的热气缓缓蒸腾。 “我可爱的仿察局队员们呢?哇哦~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出外勤呢!”一个骚气的声音混入了频道,“我可爱的小贝拉米?你能听到吗?” “可以。”回答的是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呢,我们仿生人不可以落后,快快你带着两位可爱的小队员,抢先一步冲进房间,功劳就从侦查局那里抢来啦!嘿嘿嘿!” 侦查局一众执行员:??? “局长,”贝拉米顿了顿,“你知道这是公频吗?” “……” 贝拉米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怎么摊上这么个脱线的局长。 她并没有跟随部队进入目标居民楼。 她站在高处,从隔壁十二楼的破败的楼顶天台向下看,晴朗无云,刺目的阳光驱散了每一寸阴影,直直地投进玻璃窗内。 但目标房间的窗帘紧闭。 “目标的终端定位没有移动。” “准备破门。” “排除微型核反应,一切正常。” “倒数开始,三,二,一……” “进入目标房间!” “房间是空的!” 从投影传来的时实画面来看,房间老旧,布满了灰尘,零星几个生活用品散落地堆放,床铺已经很久没有住人的痕迹。 墙边地缝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反光点,在混乱的画面中一闪而过。 贝拉米皱了皱眉。 追踪信号在浴室里闪烁,一只钢笔大小的个人终端被丢弃在垃圾桶底端。 “被他跑了。” 执行员小心地扫描个人终端,采集指纹痕迹失败。 “不,还来得及。”安德里赫的声音突然插入公频。 “两分钟前G区AO900Q2监控边缘捕捉到一辆无登记悬浮艇的行驶痕迹……痕迹符合目标名下唯一一辆私有悬浮艇的型号!” “撤退!”执行员鱼贯而出,迅速地后撤,敏捷地翻出栏杆,乘上早已等待在空中的悬浮艇。 悬浮艇划出尖锐的拐角,冲出天井,向G2区安河路口风驰电掣。 “啊快追快追!”远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喝茶的局长挥舞着拳头,发出指令,“小贝拉米不要放过大好机会,加油!我的精神与你同在!” 贝拉米轻巧地跳上天台的悬浮艇,朝着相反的方向滑行而下。 “G区安河路口在你所在地的东南方,”安德里赫提醒她,“你正在远离犯人。” “不,”贝拉米冷冷道,“这是正确的方向。” * “逃……逃掉了……” 男人气喘吁吁地躲在阴暗的小巷尽头,湿冷的汗在盛夏浸透了衣裳。 第2页 他贴平了站在墙边,全力缩在监控的死角。 逃脱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 将他受到追踪的个人终端留在房间里,故意将窗帘拉上房间锁死,在监控中留下他回家后没有外出的影像,而后深夜从窗户攀出躲在巷子里,静静等待执行员的到来。 房门被破开的瞬间,他紧贴着墙角安装的一个单向反射装置发出警报。 与此同时收到信号的仿生人驾驶着他名下的悬浮艇堂而皇之地掠过G区安河路口。 等到情报传到侦查局的信息技术人员手中,一无所获的执行员就会撤退。 当警方拦截下他逃窜的悬浮艇,会发现其中只有一个仿生人,而他早就趁机溜之大吉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都猜不透此刻他恰恰就缩在小区里。 “哈……哈哈哈。”干瘪地笑声低低地在小巷中回荡。 高袁抬头,看到高空中飞过的侦查局悬浮艇,交替闪烁着醒目的红蓝光驶向远处。 “成功了……”他筋疲力尽地靠在墙上。 区区一个据点被拔算得了什么,钱都存在网上平台上,只要有启动资金,想搞到多少货就有多少货。 他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高袁惬意地享受戏耍侦查局的快乐,随手敲击墙面,只见破败的土墙应声亮起淡蓝色的流光,缓缓开出容一人进出的缺口。 道路那边没有监控,是自由的天地。 他大摇大摆地穿了过去。 一道黑影突然从后方扑来! 劲风席卷,高袁肌肉一紧,猛地俯身翻滚,堪堪躲过差之毫厘低空掠过的漆黑的悬浮艇。 “谁!”他一个翻滚起身高喝。 字还没完全吐出,一个轻巧的身影从还在高速行驶的悬浮艇上跃下,雷霆万钧之势扑来。 高袁什么都没看清,全凭本能又是就地一滚,对方却好像完全预判了他的行动,单手一撑墙面,以完全匪夷所思的力量发出爆炸的声响,墙面轰然碎裂。 黑影借力转身扑来,敏捷如捕食的鹰隼。 急烈的风割破皮肤般突脸而来,高袁只看到天地瞬间颠倒,下一刻双手被束,头撞上地面,膝盖被重击弯曲,额头渗出的猩红的血迷了眼睛。 他艰难地蹭着地扭过头,怨毒的目光扫向身后。 出乎意料的,那只是个头小小的黑短发的女生,看起来甚至还没发育,小脸冰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瞳孔黑而静,漆黑的耳夹彰显着仿生人的身份。 “仿察局执行局长贝拉米,”她冷冷开口,“高袁,我以非法倒卖封锁性仿生技术罪名逮捕你,请你放弃抵抗。” 最后一丝光线收拢,黑暗彻底吞没了狭小的巷道。 高袁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认命地闭上眼。 公频里一片嘈杂。 “报告!已经拦截悬浮艇RH00359!” “强行突入!” “艇内只有一个仿生人!仿生人代号科斯!高袁逃了!” “该死!”局长气急败坏地把嘴角的茶叶摘掉,“我们被摆了一道!” “那个……”贝拉米说。 “别灰心小贝拉米!”局长立刻转换嘴脸,甜言蜜语安慰道:“我们仿察局初出茅庐,万事开头难,这次失败都是侦查局办事不力的结果。” “喂喂喂??”侦查局的队员在公频里抗议。 局长神气活现:“放心!至少我们抓住了科斯,有他在不难拷问出高袁的去向……就算科斯被下了绝对命令,我们也能……” “局长,”贝拉米打断他,“高袁在我手上,我抓到他了。” “……” “……” 第2章 * 新纪元215年7月3日,周六,南锣沿海大道。 天空晴朗,海风在湛蓝的苍穹下吹过。 宋飒牵着五岁的小表弟走在路上,走路带风,压根想不到在如此美好的夏季……他和死亡擦肩而过。 “请问仿生人自我管理会比侦查局更有成效吗?” “请问仿生人会包庇同胞吗?” “请问人类参与犯罪行为时,你们是否会逮捕嫌疑人,逮捕是否违反了你们的基本法则? “如果不逮捕那么你们调查的意义在哪里?” “请问请问……” 宋飒抬头望去,街头一角空地上停着一辆挂着大广告牌的游览大巴。 大巴悬浮在地上,侧面光滑的车厢表面投影出巨大的背景板,上面写着“仿生人自治特别调查局首次公开采访”。 几名记者带着录影设备围成一圈,正在热情四射地询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 “哥哥,”小屁孩小木头在旁边蹦跶:“那边好热闹!” “恩……” 他确实听说最近搞了一个仿生人调查局,听起来像过家家。 说实话在这之前仿生人虽然已经理所当然地以高效靠谱的工作态度融入社会各个领域核心,但从来没有加入过公安系统。 南锣作为一个海滨小镇,成为第一个试点地区。 目前反对声居多,毕竟仿生人来当警察,怎么想都不靠谱,好笑程度堪比你的手机来捉拿你,还要来给你定罪,于是你的电视掏出手铐,你的电脑把你摁在地上,最后微波炉气呼呼地将你关进大牢。 第3页 “哥哥,我们去看看吧,去吧去吧……”小木头哀求地拽着他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他往人群那边拖。 小木头不是他亲弟弟,是他表姑的儿子沐庭玉。表姑苏糖在海滨浴场开了一家冷饮店。 而他作为店里的闲散人员,也作为一个因为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废弃混饭青年,被使唤过来去兴趣班接小屁孩回家。 “嘿,你能看清吗?”宋飒蹲下来从小木头的视角望了望,只能看到一群记者乌压压的腿和屁股。 他把小木头抱起来,身高190的优势立刻体现出来,把他往上举了举:“现在呢?” 小木头欢呼一声,在他怀里直起身看去。 人群中有三个仿生人在接受采访,他们的左耳上清一色带着一只醒目的长条形耳夹,从耳垂固定到顶端的耳廓骨,斜跨整只耳朵,这是仿生人的身份象征。 一个暗红发高挑身材前凸后翘的大波浪辣妹,耳夹是鲜红色,高调地把紧绷的衬衫扣子松开两颗,涂着火一样亮眼的口红,胸部毫不避嫌地直对录影机正在回答问题。 宋飒怀疑在场的男性都在忍不住从她的脸往下偷瞄。 一个低调地在大热天穿得西装革履的铂金发色男,带着纤薄的金边眼镜,耳夹是浅灰色。 他斯文地站在后面,领子一丝不苟地扣好,薄肩细腰,裤腿修长笔挺,嘴唇薄薄抿成一线。 最后一个是身材娇小的黑短发女生,脸颊有些稚气未脱的幼嫩,抱着手靠在车厢上,安安静静地打量着记者团,似乎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 她耳夹是纯黑的,手套是纯黑的,整个人笼在一股和周围沸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冰冷中,小脸精致而冷漠,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突然越过人群看了宋飒一眼,宋飒不由得愣了一下,左右一看发现自己是这条偏僻的小路上唯一停留的路人。 她很快地转过目光,眼睛是人眼很难达到的纯正的黑色,对视的时候让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慌个屁,宋飒撇撇嘴,看她身高要是个人类撑死了就是初中生,还是个谁都不睬的叛逆中二病。 好好的仿生人自查局,怎么就搞出这么三个看起来毫无威慑力,全不在调上的人物来。 再怎么说也应该高贵冷艳戴着墨镜,跟电影里特工似的佩戴高科技产品,走道带风,一言不合就拔枪。 “好了,没什么意思,”宋飒把小木头放到地上。 “一个模特,一个宅男,一个初中生,鉴定完毕。” 远处,“初中生”的耳廓微微动了动,冰冷的眼风扫过来。 宋飒背对着她,全没看见,撑着膝盖问小木头:“饮料还喝不喝,不喝我扔了。” “不喝了。”小木头把合成瓶子递给宋飒,宋飒站起来望了望。 空地对面有一排银色的大型垃圾箱,每个都有一人高,虽然零散垃圾丢进去会影响分解速率……不过拿在手里影响他的步行速率。 宋飒让小木头站在路边等他,把瓶子放在垃圾箱上,触感表层逐渐向下凹陷形成恰好能容纳瓶子进入的缺口。 他侧着耳朵还在听红发辣妹的发言。 “我们不能确定自我管理会不会更有效呢,整个仿察局还在试验阶段……我们会尽可能做到最好嗷!” “除基本法则以外,我们优先服从法律,所以理论上不会自我包庇哦。” “任何情况下的逮捕都不会伤害到嫌疑人,但我们可以在不伤害人类的情况下控制嫌疑人的行动,直到侦查局赶来……至于关于意义方面……”她回头看了一眼初中生。 初中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上来,直视着录影机,黑色的瞳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一般,小脸冰封般冷漠: “自我管理更有效,不会包庇,不会伤人,法律就是正义,还有什么问题么?” 记者莫名地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请问你们是否具有出庭作证的能力,至少据我所知仿生人的证词并不具有法律效力?” “有。” “这是否意味着你们已经不是仿生人了,而是成为了某种更高等的仿生人,或者更接近人类,享有一定程度上人类的特权?” “不。” “那请问造成这种现象的特殊规定的原因是……?” “和我无关。” 宋飒无声地咧嘴笑了一下,这回答一股性冷淡风,倒还挺酷。 八婆的记者们本来还像一群麻雀一样涌上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现在面面相觑绞尽脑汁地想从初中生嘴里多撬出一点信息来。 一时间空地上鸦雀无声,只有录影机悬浮在空中低低的嗡鸣。 三个仿生人突然同时,几乎分毫不差,整齐划一,抬头看了一眼宋飒。 宋飒一愣。 我没笑出声啊?他寻思,我就咧了咧嘴还犯法不成? 他转过身,垃圾箱彻底吞没了饮料瓶,小木头耐不住性子往他这边走,记者在一轮沉默过后又冒出无数的问题,宋飒抬腿向小木头走去。 形势骤变!! 背后猛地爆炸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密集得像是突然间置身于战场枪林弹雨之中。 噼里啪啦地金属爆裂声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那一刻行动比思维更快! 宋飒几乎下意识地扑上前抱住惊恐地睁着眼睛呆立着的小木头。 第4页 一道红色的影子闪过,他的手和小木头的身体堪堪擦过。 轰的一声炸弹爆开的巨响连带着气流席卷而来,然后一股无法抵抗的大力将他掀了起来。 宋飒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不受自己控制地悬空打横。 他的身体侧面撞上了墙壁一般的硬物,巨大的冲力几乎要将他掀翻出去,但什么东西死死扣住了他,强风猛地刮过脸颊像是钩子要剃掉血肉,那一瞬大脑是空白的,浑身上下都仿佛要折断一般剧痛。 “你还好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风停了,他的身体还完整,被撞击的肩膀和盆骨传来淤青的痛感,晕眩感在片刻的延迟后汹涌而来。 宋飒睁开眼,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 他还活着。 天空下是一张低着头看他的冰冷小脸,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柔软的短发垂在吹弹可破的侧脸边,左耳黑色的金属条形耳夹凛凛发光。 她低头和宋飒对视,宋飒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是那个初中生?! 小木头呢? 宋飒慌忙扭头去看,几步远外那个暗红发辣妹稳当地抱着小木头,身后站着宅男,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了距离空地百米之外的地方,小木头没有受伤,只是吓傻了,抱着红发辣妹的脖子惊恐地睁大着双眼焦急地寻找宋飒,然后伸出小手发出小孩子的哭腔:“哥哥!” 一声哥哥把宋飒叫得回过神,他意识到自己看着小木头的视角很奇怪……比平时的视角要低……而且是横过来的。 仔细感受一下他似乎仰面躺着…… 躺在初中生的怀里,以公主抱的姿势。 第3章 宋飒打了个寒颤,僵硬地回过头看着初中生,知觉全恢复了,初中生一手搀在他腋下,一手托在膝盖处,抱着他的身体就好像他也是个五岁小孩,轻松地就如同托着一根羽毛。 “你还好么?” 初中生言简意赅又问了一遍。 宋飒挣扎着要起来,初中生把他缓缓放在地上。 刚刚爆炸的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宋飒无法分辨究竟过去了多久。 几个人赫然已经移动到了百米开外,远处是爆炸的来源。 一人高的垃圾桶爆炸开,锋利的金属碎片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污浊的液体和各式各样的垃圾放射状四散开,如果不是及时逃离,他现在的背部就被金属碎片扎成刺猬了。 宋飒打了个寒战,皱着眉盯着案发现场。 垃圾箱怎么好端端地爆炸了呢? 远处愣神的记者立刻带着紧随其后的录影机,一波去拍爆炸现场,一波狂奔而来。 小木头先一步蹬蹬蹬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宋飒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看他确实连个擦伤都没有,眉头稍微松开了些,低头冲初中生龇牙笑了笑:“谢谢。” “应该的。”她转身看了一眼现场,又回头:“能跟我回仿察局做一个简单的问答么?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不能。” “为什么?”初中生仰着头看他,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个震慑人心的冷漠的表情……配上一个压根没有威慑力的身高和脸蛋。 “我要送小木头回去,”宋飒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挂件:“他吓到了。” “索娅会送他回家,”初中生点头示意红发辣妹。 “我是无辜的。”宋飒挑眉:“你该不会觉得我以自杀的觉悟去炸一个垃圾箱吧?我看起来像是反社会人格吗?” “你是最后一个接触垃圾箱的人,我只是想了解情况。” “只放进去一个饮料瓶,清凉气泡水,橙子味的。” “瓶子里是不明液体。” “是清凉气泡水。” “你有义务配合调查,”初中生盖棺定论,转过身开始检查现场,她只从远到近缓缓扫视了一遍,宋飒确定现场的所有细节已经刻在了她永不遗忘的脑子里: “根据《私有财产法》仿生人卷第四章第六条,侦查人员询问证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到证人的所在单位或者住处进行,证人有义务配合侦查人员到公安机关提供证言。” “我是目击证人?”宋飒震惊:“我明明是无辜的受害者。” “二者都是。而且我刚刚救了你。”初中生头也不回:“配合一点。”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我掐指一算今日吉凶,宜出行,宜交易,宜求财,忌婚嫁,忌谋事,忌仿察局。” 宋飒双手插兜,随意往那一杵,活脱脱一个神棍在世。 初中生转过身,冰封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惊讶的神色成为她今天出现的第一个表情,连漠然的黑色眸子都好像活泛了一般流淌起细碎的光。 “你好像并不害怕。” “人只要没死,就是活着。阎王今日不开张,怕?有什么好怕的?”宋飒没皮没脸地看着初中生。 初中生轻轻眨了一下眼,只一瞬,脑海里联网的数据库里轻而易举地通过人脸识别查出他的身份。 宋飒,公民ID3502190072884258420,生于新纪元190年7月28日,25岁,新纪元212年毕业于拉普大学侦察专业,在侦查局做了一年实习侦察警,次年回家做了南锣一号海滨浴场“小苏打”冷饮店的打杂,一打就是三年。 做了一年实习侦察警,实习结束期考核成绩笔试和表现分均名列榜首,但是辞职回家卖冰棍,可疑。 第5页 南锣市冷饮店人均月收入3千币,但戴着市价五万币的DIONO腕表,可疑。 最后一个接触垃圾桶的嫌疑人,瓶子内液体不明,无法查证,可疑。 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谈笑自如,没有恐惧,没有抱怨,思路清晰,还有心情开玩笑,有所隐瞒,可疑。 分析只用了短短一瞬,快到好像只是窜过脑海的一个小小的光子流。 刚刚扫视发现现场爆炸残骸还有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仿生人的残肢,型号121,涉嫌恶意损坏仿生人事故现场。 不是单纯的意外,不能放他走。 他有义务配合调查,自己却没有权力违反当事人意愿带他走。 宋飒也轻轻眨了一下眼,既然初中生在分析他,那么人类的大脑不甘示弱地也快速分析状况…… 幼齿的脸颊,细碎的额发,细密的睫毛,还有白皙小巧的下巴。 …… 确实,近看她也像个初中生。 “宋飒,”她开口,不出意料地看到他听到自己名字以后微微吃惊的表情。 “我们有理由担心这场事故是针对你个人的一起谋杀未遂,为了保障你的人身安全,建议你到仿察局进行一个简短的调查,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 “你叫什么?”宋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仿察局执行局长,贝拉米。” “贝拉米,我们都知道你刚刚在胡扯,我认为我非常安全,刚刚那场意外应该是垃圾箱内失调的气压平衡导致的,要么是分解机故障,要么是导出管堵塞。” “垃圾箱爆炸的概率不足千万分之一。” “那么我们就遇到了千万分之一的巧合。”宋飒耸肩, “出于个人原因,我并不想和任何公安系统扯上联系,且不想解释。但是如果我配合调查,首先你后面那群记者不许外流我的影像,这是我的隐私权。” “可以。”贝拉米毫不犹豫道,回过头指出提供给他们的采访时间已经到了,希望他们不要妨碍公务,记者讪讪地调转镜头去对准正在排查事故原因并拉起警戒线看起来好说话的宅男。 “还有,我想提一个要求。”宋飒得寸进尺。 “请说。” “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算是等价交换。”宋飒挑挑眉。 “可以。”贝拉米又有些吃惊,但是没有犹豫。 除非特定理由,她本身就不能拒绝普通公民的任何公开质疑。 “我先问。” “可以。” “你是初中生么?” “……” 贝拉米的嘴角僵硬了一下:“问仿生人的年龄没有意义,我的人格设定是19岁,但是从去年开始投入使用。” “也就是说你才一岁?” 合法萝莉? “……仿生人的年龄并不是这么计算的。”贝拉米没有流露出任何被冒犯或者不悦的神情,淡淡道。 “到我,如果你不愿意去仿察局的理由是个人隐私……那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对你感兴趣。”宋飒咧嘴一笑,“能和仿生人聊天的机会可不多吧,还是个可爱的仿生人。” “你一定要说些废话么。”贝拉米瞥了他一眼,“你本身就打算到仿察局不是么?你也觉得这场事故绝不可能单纯是意外不是么? 贝拉米微微眯起眼:“你站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爆炸现场散落的仿生人残肢,而你在侦查局实习过,不可能不知道仿生人的一切回收处理都必须按照既定流程,私自遗弃或抛售仿生人残骸违反了《仿生人使用条例》第一卷第二条,假装不情愿只是你讨价还价的借口,你究竟想怎样?就是为了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宋飒耸耸肩:“嘿,你不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么?” “说好的,一人一个问题,轮流。” * 仿察局是一栋只有两层的很窄的独栋,不显山不露水地混在工业区附近。 房子里很安静,没有侦查局里的人烟味,从墙壁到桌椅都透着一股一丝不苟的冰冷。 浅蓝色的条纹顺着墙壁的纹路蔓延向上,像是极细的河流缓慢地流淌并闪烁。 一楼办公室用复合板隔开一个个小间。 从百叶窗往里看,有两三个穿梭的人影,但是悄无声息,仿佛仿生人连走路都是垫着脚尖的,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感。 没有呼吸声,心跳声,小声的自言自语声,没有无谓的撩拨头发,翻找东西,敲击桌面,变动姿势的声音,没有饮水机的咕嘟声。 死一样的寂静让偶尔闯入的人类的脚步声格外的醒目刺耳。 偏偏这个人类还是个大嗓门。 “哇你们这……也太小了,仿察局有多少人啊?”宋飒牵着小木头,一路走一路逛,东戳戳西捣捣,仿佛来旅游景点享受生活的游客,就差合影留恋了。 “好安静。”小木头试着小小地喊了一声:“喂……” 声音从楼下传到楼上又折回,隐隐约约的回声把他逗乐了,咯吱咯吱笑。 “没有人,这是针对南锣市的试点机构,只有三个仿生人。”贝拉米说:“我,红发的索娅,戴眼镜的安德里赫,剩下一楼的都是机器人。” 宋飒牵着小木头走过去,轻轻拨开百叶窗。 里面抬头看向他的是一个金属光泽圆溜溜的脑袋,眼睛是两个发着微光的蓝色小圆点,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如播音员一般优雅雄厚:“你好,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第6页 “hi……”小木头抓了抓小手打招呼。 他从小就在小苏打冷饮店里撒丫子长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游客都喜欢拿他逗趣儿,所以虽然他看起来既奶气又害羞,实际上完全不怕生。 刚刚还被爆炸吓得半死,现在一扭屁股就忘光了。 “hi!”蓝色小圆点活力四射地跳动了一下,这个机器人似乎很喜欢小孩子一般。 “沐庭玉小朋友,很高兴见到你。” “哇哦他知道我的名字。”小木头兴致勃勃地攥着小拳头,“你叫什么呀?” “我叫稻子,”它眼睛弯成蓝色的月牙,递出一根棒棒糖来,“你真是有礼貌的好孩子。” “可以上楼了么?”贝拉米抱胸站在楼梯口。 “可以。”宋飒松手,百叶窗的叶片弹回去遮住了憨态可掬的金属脸。 它倏地缩短了一节吸管状的粗脖子,让两只蓝色的眼睛从缝隙中露出来,调皮地眨了眨。 小木头接过糖,吃吃地笑。 “‘可以上楼吗’也算你问的问题。”宋飒伸出食指严谨地分析,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在耍无赖:“现在到我,十九岁的人设……就你这么高?” “不是设定的,是随机的。”贝拉米冷漠的脸上看不出对问题的好恶,她的表情甚至比机器人还匮乏。 “不过体积越大消耗的能量也越多……不环保。” 190的“非环保人士”宋飒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那敢问环保的你多高?”宋飒揶揄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 “……” 第4章 “吼吼好一个睚眦必报啊,”宋飒受伤地捂住胸口:“我以为你们都是爱护人类的小天使,以服务人类为己任,有问必答绝不隐瞒。” “进去。”某执行局长推开二楼一个小单间的门,没有理会宋飒嘚吧嘚吧差点声泪俱下的控诉。 里面是一张桌子和两侧的椅子,墙壁上的蓝色条纹微光绕场一周,房间里残留一丝清新剂的味道。 走道上的一个球形机器人闻声咕噜噜地滚过来,眼睛变成粉红色的爱心:“你跟果儿去隔壁玩一会等哥哥好不好?” 宋飒靠在门框上,焦糖色的眼睛眯了眯。 贝拉米一定已经在内网中|共享了关于他的信息,或许就是她下指令让机器人滚过来带走小木头。 人类不能看到仿生人和机器人脑子中堪比“心灵感应”的对话委实遗憾。 “好啊。”小木头从善如流,好奇心作祟地推了一把球机器人。 果儿失去平衡地往后滚了半圈,宛如一个不倒翁,一歪一歪地跟着小木头后面往前滑。 “你们把小木头支走不会是要对我严刑拷打吧?”宋飒挑了挑眉,开了个玩笑。 “这是第二个问题。”贝拉米冷冷道。 …… “嘶——”宋飒龇牙咧嘴:“果然不能惹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尤其是记仇还不讲理的女人。” “仿生人。”贝拉米纠正,顺手带上了门。 “对我来说都一样么,”宋飒发现她格外在意仿生人不是人这个点,之前问仿察局里有几个人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他不动声色地笑笑,随手摁了一下腕表:“我记性没你好,刚刚现场的照片能不能发我两张?” “可以。”贝拉米话音未落照片已经送到宋飒的腕表上了。 一个小小的投影屏在他面前显现,是一张三维扫描的缩小版的爆炸现场。 宋飒坐下来,随手调整了一下角度,贝拉米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的神色,3D投影反射在他眼睛里微微发光。 他大喇喇地靠在椅子上,身高腿长占了大半个房间,搭在桌边的手用食指和拇指漫不经心地微调了几下角度,操作熟稔顺手,投影像是活了一般旋转放大起来,被分隔成精准的几个小块。 分析现场也是侦查局实习的必修课之一,贝拉米没有打断他,等他先开口。 “这里,这里和这里,”宋飒声音沉下去,和刚才那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满脸写着“我就是来撒泼捣乱的”神色截然不同,简直好像某个无形的开关被按动,瞬间换了个人一样。 “半只仿生人上肢,断成三截,两条仿生腿,若干碎片,还有破损的腹腔,手指,脚跟,没有核心芯片的痕迹,头部下落不明。”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手指细微而精密地移动着,被他圈出的残骸轮廓被选中浮起放大,宛如十几个拼图碎片一般旋转着缓缓交接在一起,拼凑出一具残缺的尸体。 尸体没有头,从脖子以下被分裂成共八十二个碎片,因为爆炸的缘故,仿生皮破损严重,七零八落地挂在骨骼组织上,大腿和大臂相对完整,手脚都破碎成几乎分辨不出的零件。 “继续。” “有趣的是没有一个仿生关节残留。”宋飒凝视着尸体,右手食指轻巧地在投影上跳动,指尖从缺损的部位滑过。 像是穿针引线一般,金色的丝线在投影系统的描绘下勾勒出缺少的部分,包括脖子,肘关节,腕关节,指节,膝盖,脚踝,脚趾关节,腿骨关节,腰椎旋转节……头部以下所有连接处全部缺损。 贝拉米注意到他的手很稳,从仿生人的精密视角来看因为指尖的触点大而粗糙,只是做出初步叠加图层式的分析示意,或多或少都有误差。 第7页 但是一处都没有修改,一处都没有出错。 “你怎么想?”她问。 “哎呀,”宋飒好像被这句话吓醒了一般,刷地捏合手指将刚刚拼凑的尸体投影关闭,睁大眼棒读道:“好恐怖好可怕哦!” “请不要装傻。” “我没有我冤枉我是真傻!”宋飒双手捂住胸口:“作为一个平民老百姓看到尸体我心里发慌冷汗直流心跳加速……” “不是尸体,是仿生人残骸。”贝拉米纠正。 “对我来说都一样嘛,”宋飒发现她又在执着于仿生人和人的区别,满不在乎地摆手:“对于我这种啥都看不见还即将老花的人眼来说看不出区别,该怕的一样都怕。” “你怎么想?这是我的问题。” “好吧,小姑娘一点都不活泼,你笑一笑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了,”宋飒从贝拉米冰冷紧绷的小脸上读出了一丝杀气…… 如果不是仿生人确实不能伤害人类,他几乎要错觉她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把他摁在地上。 “好吧首先,根据常识,仿生人最值钱的四个部分从高到低,负责思维的核心芯片,负责运动的大脑,全身所有关节和循环的仿生血。” 宋飒眨眨眼:“话说你多少钱一个?” “还没轮到你问。” “哇啊那好,显而易见,有人把某个可怜无辜的仿生人的关节大脑和芯片都偷走卖钱啦。”宋飒打了个响指:“我回答完毕,你多少钱一个?” “八百五十万币。”贝拉米冷冷道:“你出十倍的价格也买不到我,放心。” “你好值钱!我要不吃不喝攒钱220年才能买得起你!我简直想把你抱回家。”宋飒夸张地感慨,像是在看一个人形大金块。 贝拉米抬眼,宋飒的心算速度以人类的标准而言极快。 “月入3200币,为什么你能买得起DIONO腕表?”贝拉米缓缓开口。 声音很奇妙地柔和了少女的柔软清亮和刻意维持的冰冷威严。 “你是在讽刺我穷!”宋飒悲愤道:“和男人谈工资低,你好莫的礼貌!” “这是我的问题。” “好吧因为我父母双亡有点遗产喽,”宋飒挑起眉毛:“你该不会觉得我有非法黑色收入吧?你分析速度要比我快得多吧,说不定你转身查看现场的一瞬间就已经做完我刚刚所有的分析了。 “一方面是被拆掉关节高价卖入黑市的仿生人尸体,一方面是我手上不合身份以我的收入无法支撑的奢侈品,这就是你生拉硬拽把我喊过来谈话的原因?怀疑我是嫌疑人? “我发现你是个腹黑的小女孩,不不不我喜欢萝莉软萌那一挂的。” 贝拉米咬了咬下唇,被宋飒猜对了。 如果他不是猜的呢? “奇怪,”宋飒敲了敲桌子:“人脸识别一瞬间就能在数据库找到我的信息才对,你只能知道我的当前工作却对其他……一无所知,你的权限比我想象的要低哦。” “因为我是仿生人。”贝拉米静静道:“我的权限比侦查局低,在没有确实证据之前,我不能调用你过多的私人信息。” “那我是不是能走了?”宋飒比了个手势,投影又跃然而出。 他勾动手指转换角度放大画面,占据整个桌面的投影飞速旋转出淡蓝色的残影,宋飒轻轻向下虚按,投影静止。 他随手敲了敲角落里一个点:“诺,我的清凉气泡水瓶,我丢进去的那个。” “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你看我了,”宋飒好像在说绕口令一般:“轮到我问,为什么你们三个当时突然都看了我一眼?” “不是看你,是看垃圾箱,我们听到了人耳听不见的高频的咔哒声。” “所以你们猜到垃圾箱有问题?” “否则我们也来不及救你。” “垃圾箱有高频咔哒声……”宋飒思索了一下,“果然还是导出管堵塞导致的内部气压过大形成的爆炸,清凉气泡水里那点碳酸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 “安德里赫刚刚发给我了爆炸成因报告,”贝拉米说,“是的。” “吼问题解决了!”宋飒眨眼,“我现在是不是洗清嫌疑了,可以走了?” “是,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公安系统扯上联系……”贝拉米说。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 “哎呀正好,”宋飒笑眯眯地把腕表伸过去给贝拉米看,其实他委实不用这么欠揍,因为贝拉米隔着桌子也能看得很清楚。 三十分钟的计时归零。 “《私有财产法》仿生人卷第四章第六条,证人有义务配合侦查人员到公安机关提供证言,不过这个配合问询的时间是三十分钟,超过三十分钟就是非法拘留了哦。”宋飒站起身。 “恕我不作答了,游戏结束。” 他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设定了倒计时。 原来他一直在拖时间。 贝拉米的脸上看不出惊讶或是挫败,冷冷道,“你法规背得很清楚么?” “应该的,实习期必修课。”宋飒咧嘴一笑,两大步迈到门前,“我现在可以开门了吗?有什么附加高压电赶紧撤了哦。” “可以。”贝拉米面无表情道。 宋飒得到许可才心满意足地打开门,以他的个子出门时甚至需要微微侧一侧头,他顿了一下脚步又回头道:“别把好奇心放我身上了,你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初—中—生——” 第8页 他眨了眨眼,然后哈哈大笑地走了。 第5章 * 球形机器人果儿接到指示后,带着小木头从走廊那边迎接宋飒。 透过果儿共享的视野,贝拉米能看到宋飒没心没肺地抱起小木头开始和球形机器人玩起不倒翁推不倒的游戏…… 视野忽上忽下,剧烈摇摆,伴随着小木头清脆的笑声。 宋飒的脸在果儿震荡的视野里时隐时现,眉峰英朗,嘴唇勾起。 在失焦的边缘模糊成一团不分明的影子。 果儿是个老机型,面对这样的“难缠户”力不从心。 它委屈巴巴地从内网发来求救信号,“局长局长,我走不掉啦。” 贝拉米头疼地让它自己解决。 为什么垃圾箱会出现导出管堵塞,真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作祟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有残缺尸体的垃圾箱爆炸?这两者之间有联系么? 如果没有联系……天下难道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是谁将仿生人残忍分尸谋取利益? 被窃取的关节、光子芯又去哪了? 被杀死的仿生人是谁? 小间里的灯自动熄灭了,流淌的蓝色条纹的微光逐渐暗淡,最后只剩下一个黑暗密闭的空间。 贝拉米安静地坐在原处,坐姿颇像一个学校里顶顶好学的优等生。 她双膝并拢,腰板笔直,每一根发丝都柔顺地下垂在颈侧,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纯黑耳夹堙没在黑暗中。 墨黑色的制服镶着银边一尘不染,袖口紧连着完全贴合手型的黑色手套。 左边胸口是一枚黑底白纹的徽章,徽章上是一个银白色缠绕着藤蔓和碎花的十字,仿察局的徽章。 她低垂着眼,睫毛细碎地向上蜷起,眼底好像闪烁着一些几不可见的微光,黑暗并不影响她视物,只让她更清晰平静。 ……如果不是她的脑海中正和杂货店一样沸反盈天的话。 【从高袁的地下室搜出来的17张涂鸦有结果了么?听说科斯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活力四射的女声问。 【没有结果,侦查局解密组怀疑是某种地下接头的暗号。】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 他正在研究出故障的导出管,但看起来单独的导出管工作一切正常。 【对了对了新发现!我刚刚仔细检查了一下骨骼组织,要么就是死者胳膊腿不协调,要么就是这不是一个仿生人的残骸!】索娅扭动腰肢在几百个密封分隔的碎片中挑拣。 【具体型号呢?】 【小臂121,小腿119,其他数据一起发过去了,都是这两个号。】 【数据差距很小,可能真的就是一个人。】 贝拉米在内网的虚拟空间中开口,或者说她的念头化为一串数据流被安德里赫和索娅接收。 所有的对话几乎都只需要一瞬间就被传递和读取,效率是人类口耳对话的几千倍。 贝拉米:【我的头骨型号就是123,比其他部分121型号要略大。】 【嗷因为贝拉米是个孩子哦,小孩的头都要比身子大一圈。】索娅低头叉腰抽空欣赏一下自己的身材,【我的胸部要比其他部位大四个号哦!】 【难以置信。】贝拉米冷冷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觉得你培育期数据故障了。】 【不能把胸部异常和胳膊腿混为一谈,正常仿生人的四肢应该是协调的。】安德里赫插嘴。 【尽管如此,索娅你可能确实培育期故障了。】 【别说废话了,导出管怎么样?】贝拉米问。 【垃圾箱已经全部拼起来了,系统分析没有明显的故障点,复原测试以后一切正常……不排除可能是复原无法诊断的故障,比如电路短路或者线路熔断,现场取样的液体也没有特殊成分。】安德里赫汇报。 【那我彻底糊涂了。】索娅烦躁地把头发抓成一团,【垃圾箱为什么会炸呢。】 【因为有东西堵住了导出管。】贝拉米说。 安德里赫:【什么东西?】 索娅:【仿生人残骸?】 安德里赫不客气地回道:【那种东西只能堵住你的脑子,堵不住正常运转下的垃圾箱。】 【谁知道呢。】贝拉米淡淡道,【垃圾箱先放一边,安德里赫去侦查局要近一年的仿生人下落不明的名单,索娅把残骸送到分析所机器人那里再检一遍,看有没有身份信息残留。】 【收到。】 【收到,对了那个你带走的小帅哥呢?】索娅饶有兴趣地舔了舔嘴唇。 宋飒高个儿英朗,宽肩窄腰,阳光下眼睛是浅浅泛着焦糖色,笑起来还有个不起眼的小梨涡。 皮肤常年在海边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宽松的浅色T恤下手臂肌肉线条清晰,抱起小木头的时候毫不费力,就算他真是一肚子坏水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宋飒?】贝拉米一愣,【没有嫌疑,让他走了。】 【我不是问这个,】索娅把长发顺手卷了卷拉到胸前,【你不觉得他长得很不错嘛,就算说他是仿生人也是毫不违和的正点哦。】 【做正事,】贝拉米冷冷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别再看到他。】 她的希望落空了。 而且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快。 * 两天后,新纪元215年7月4日,周日,南锣海滨浴场。 第9页 “哇今天是个好天气!”苏糖一手叉腰,一手挡着太阳往远处看去。 蔚蓝的大海翻起细碎跳动的明亮波光,洁白的浪花一层一层涌上浅金色的沙滩,海水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在阳光下一次次溅出凉爽的水雾,水雾中隐着三色的小彩虹。 宋飒打了个哈欠,从后屋走出来,全身只穿着一条宽松的卡其色沙滩裤。 他慢吞吞地把白毛巾搭在肩头,赤着脚走到柜台后,开始煎蛋。 “小飒要打起精神来!”苏糖迎着海风用一根筷子扎出活力十足的发髻,踮起脚深吸一口气,“今日气温上升,肯定有很多客人!” “姑姑,”宋飒困倦得像是耷拉毛的大型犬,“现在才五点。” “一日之计在于晨!”苏糖跳起来拍拍他的肩。 “连姑姑都不困,你个小年轻困什么!正是我们小苏打全店冲业绩的时候!夏天就是工作的季节,冬天给你慢慢睡哦乖,给姑姑煎两个单面蛋!” “欸。”宋飒单手捞起鸡蛋咔的敲碎掰开。 蛋液落在铁板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清澈的蛋清滚动着泛出白色。 新纪元到处都有自动厨机。 但能看到店员亲手打蛋并且目睹鸡蛋一点点变熟的过程可谓海滩生活一大乐趣。 ……尤其当这个店员裸着上身还有线条清晰的腹肌时。 六点,海滨浴场开始开放,小木头也醒了,蹦蹦跳跳地出来挖巧克力麦片泡牛奶。 赶早的客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先到小苏打吃个早点,然后慢吞吞地去晒晒太阳,消化了以后玩个水,去商业区吃个烧烤,最后绕回小苏打来两牙冰镇西瓜解渴,趁着落日涨潮时归去,是每年夏天南方城镇中最悠闲自在的享受。 除非你是海滨的店员,还有一个干劲十足年过三十完全不老的姑姑。 “小飒!再去剖两个西瓜!别拿切割机,搬到台子这里来切给客人看!” “小飒!饮料没有了!去仓库再搬两箱来!” “小飒!两份菠萝炒饭!四根烤肠!加把劲要到中午了!” “小飒!快去照顾一下阳伞那边的几桌!” “小飒!跟阿志换个班!他还没吃饭!” “我也没吃。”宋飒崩溃。 “你是我侄子。”苏糖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我们可以不吃。” 放过我吧姑姑……宋飒欲哭无泪。 “哥哥!”小木头在店里一群客人友善的注视中蹬蹬蹬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哥哥陪我玩!” “哥哥在忙。”宋飒单手把他拎起来放在柜台外:“别进来小心烫着。” “您好,”一个双马尾少女扭捏地扒在柜台上,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 “您好要什么炒饭煎蛋烤肠量大优惠现场制作烤鱼是新鲜捕捞的还是来一杯清凉解渴的柠檬水?”宋飒忙得一头是汗脚不沾地。 少女后面的戴着花环遮阳帽的姐妹攥着拳头给她鼓劲,她终于下定决心踮起脚大声道:“我……我想知道月牙礁在哪里?” “快让他陪你去……”遮阳帽姐妹在她身后拽着她衣角小声补充。 “那个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双马尾少女的脸红成了虾子。 “小木头!”宋飒将刚刚做的菠萝炒饭盛好,头也不回地喊。 “到!”小木头立刻就位。 “带姐姐去月牙礁,小心别摔了。” “是!”小木头举起手,短发被汗水拧成一小结一小结,脸颊鼓鼓好像嫩得能掐出水,大圆眼睛坚定而期待地闪闪发光:“姐姐我带你去!” 小木头从小在沙滩上长大,熟的比自己有几颗门牙还清楚,爬上爬下四肢并用连宋飒都追不上,哪块礁石上没有他小脚丫的痕迹? “哇他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少女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了,宋飒松了口气继续忙。 * 然而不过半小时,店里突然骚动起来,原本热闹但持续性的嗡嗡交谈声像被砸入一块巨石一般,一波一波的声浪涌起来。 宋飒还在烤鱼,听着不对劲,抬头一看。 方才那两个少女互相搀着回到店里,哭得稀里哗啦跌跌撞撞。 戴遮阳帽的那个时不时从捂着脸的手里漏出一声哀鸣,然后又蹲下来缩成一团止不住的颤动,双马尾靠在墙上一步都不肯走了。 小木头拽着她的衣角,稚嫩道:“姐姐,没关系的。” “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宋飒关了烤板,急忙跑出柜台。 几个就近的客人已经把少女扶到位子上坐着,可她们像是吓掉了胆子只顾着哭,一个字都不敢说。 第6章 “小木头?”宋飒问。 他简单扫视了一下两个女孩,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小木头立刻跑过来,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哥哥!我们没走到月牙礁,在路上……海里,有手,脚,还有腿!” 一部分客人没听懂,听懂的客人都惊吓地叫了出来。 “嘘——”宋飒蹲下去揉揉他的头,“小声点,是人类的手脚吗?” 小木头啪的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在外面,点头。 “害怕吗?”宋飒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肩膀。 小木头使劲摇头。 第10页 “勇敢。”宋飒冲他咧嘴笑笑,又揉了揉他的头,起身从柜台抓了纸巾,温柔地递给两个哭得天昏地暗地少女。 “来擦擦眼泪,喝点柠檬水怎么样?清凉解渴鲜榨柠檬本店还附赠两牙冰镇西瓜哦?” 双马尾哇的一声大声哭出来,抽抽涕涕道:“都是七零八落的,都……都……桃桃跟我说海里有东西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是白色的海鸥……” “我不知道……”桃桃抓起一把纸巾糊在脸上,“我什么都没看见。” “原来是仿生人的残骸啊。”宋飒耸耸肩,露出最无所谓的笑容,“哎呀你知道我们有仿生人海滩救护员啦,可能是线路故障了哦!” “什么……什么仿生人?”双马尾得救了一般泪眼滂沱地看着宋飒的笑脸。 “仿生人呀!零件都掉落了的仿生人呀,”宋飒夸张地比划。 “哎可不结实了仿生人,还不如我家自动厨机,零件都很容易碎掉的,我一会要去跟清洁员联系,机械故障了就应该赶紧去打捞防止漏油啊!吓到人怎么办?” 零件,线路故障,残骸,机械,漏油…… 什么词离人类特征越远,宋飒就用什么词。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冷着小脸的初中生,如果她在场的话,应该会赞同宋飒这么说吧? “哦是仿生人!”桃桃猛地抓住双马尾的手,摇晃道,“对,是仿生人没错,我记得那个手很奇怪,都没有关节,只是靠皮连在一起。” “你还看得那么清楚?!”双马尾吓了一跳,嗔怪道,“不要形容了!好恶心!” 桃桃脸上的血色回来了,又恼火道:“怎么回事?居然出现这种事故!我要去投诉他们!” 双马尾噗嗤一声笑了,安心道:“是啊吓到人就不好了,还好我们没摔着,都是小朋友拉我们回来,我都不知道路在哪里了。” 得到表扬的小木头骄傲地抿着小嘴挺起胸脯。 宋飒背后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好了,既然是仿生人小事故,害得大家虚惊一场,那这个时候应该干什么呢?”宋飒兴致满满地站起来挥手。 “我请大家吃冰棍吧,自己家做的水果冰棍哦,菠萝草莓西瓜椰子四种口味全天然无添加,货真价实见者有份!” 客人都叫好起来,刚刚“有尸体”的惊恐被“仿生人”三个字轻松打破,气氛一团和谐。 阿志从阳伞那里回来,局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下来了,他好奇地问宋飒发生了什么。 宋飒低声嘱咐他趁苏糖还在进货,去给客人发点小冰棍,别声张。 “你呢?”阿志在他身后喊。 宋飒牵着小木头,刚刚热场子的浮夸笑容收敛起来,表情凝重:“去现场,以及报警。” * 仿察局到的比宋飒预期的还要快。 一艘小巧的金属悬浮艇擦着沙面滑过一道急弯,溅起一小片沙子,停在礁石区的边缘,流畅的漆黑艇身上银白色的光纹间或闪烁,艇尖立着一枚缠绕着藤蔓的十字银标。 穿着制服的贝拉米从艇上一跃而下,身后跟着红发披散的索娅。 “哇是那个能抱起来哥哥的姐姐。”小木头兴奋地搓搓小手,眼睛发光。 “哟怎么又是你?”宋飒挑眉。 “南锣仿生人相关案件都是提交到仿察局,来的人必然是我,”贝拉米冷冷道。 “这句话该我问才对,怎么又是你?” “原来是这样,”宋飒正色,“那就是我跟你很有缘了。” 贝拉米:“……” “两天不见哦小帅哥~”索娅跟在后面,扭着腰肢优雅地迈步过来。 “残骸在哪?”贝拉米不想废话,径直往礁石区走。 “我知道在哪!”小木头撒开宋飒的手,掉头蹬蹬蹬地跑起来,小腿可卖力地往上爬,他光着脚丫,赤脚踩在冰冷滑腻长着青苔的礁石上,全不怕打滑。 贝拉米还穿着黑色的小皮鞋,没有为了防滑而脱鞋。 她一直敏锐地观察着四周,每当小木头爬上另一块礁石,她就微微下蹲轻轻点地,以惊人的灵巧度和弹跳力稳稳地落在更远处的礁石尖端,仿佛在悬崖峭壁间自由攀爬的小羚羊。 外表看起来纤细的小腿蕴藏着令人赞叹的爆发力,最大化利用极小的着力点,黑色的短发随着跳跃的动作在颈间起落。 宋飒懒散地跟在后面,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真不愧是造价八百五十万币,这运动机能简直绝了。 ……好想抱回家怎么办? * 礁石区靠近海边的地方都是一些碎石,索娅把鞋袜都脱了,裤腿卷起来,露出修长的一节洁白的小腿。 贝拉米好像全不在意自己被打湿的裤腿,只专注地捞起卡在石缝中随着波浪一起一伏的仿生人碎片。 她的手套完全隔水,水流像淌在油上一般顺滑地落下。 宋飒皱着眉看着这些和上次相差无几的仿生人残肢,尽管知道不是人类的躯体,但和肌肤一模一样材质的仿生皮,指甲,依然勉强靠有弹性的皮牵扯着维持形状的手和脚,全部被挖去的关节空洞,都让人看得心里发毛。 当小木头说有尸体碎片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到了是相似案件,但说是海滩救生员则是临场胡编乱造,主要为了安抚受惊的少女和慌张的客人,免得造成更大的混乱。 第11页 他对这场离奇的仿生人分尸案全无头绪。 “119型号。”贝拉米轻声说。 “这块是121。”索娅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拜托,我可听不见你们脑内交流,”宋飒大声抗议,“我要求拥有知情权。” “你先告诉我们事情经过。”贝拉米抬头。 “小木头,你来说可以吗?”宋飒鼓励他。 “好!”小木头点头,他声音又甜又脆。 “我带着桃桃姐姐和柚子姐姐过来看月牙礁,然后走到这里,桃桃姐姐说水里有海鸟,我和柚子姐姐过来看,发现不是海鸟,是手和脚,然后两个姐姐以为是人的尸体,吓哭了,我就带他们回去了。” 他叙述的时候,贝拉米和索娅以惊人的速度将周边散落的仿生人碎片全部收集起来。 宋飒极目远望,海浪上似乎还漂浮着一些洁白的碎片,顺着涨潮缓缓往海滩上进进退退。 “说得真好,”索娅高兴道,湿漉漉地凑过来捏了一把小木头的脸蛋,“长大以后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帅哥哦。” “别拿碰过尸体的手摸他。”宋飒把小木头往身后拽。 “是残骸。”贝拉米纠正。 “现在到你们说点情报了吧?”宋飒抱胸:“看在我大公无私地把小木头借给你们的份上。” “这两种型号和上次垃圾箱里发现的相同,”索娅开口,从兜里掏出一个极小的白色圆点,迎风一抖张成一张透明的网,将碎片全部收在里面。 “所以这不是两个长得不协调的仿生人,而是两具混在一起的尸体,我们有理由相信是罪犯是同一个。” “没有关节,头部,和核心芯片,”贝拉米抬头:“和上次一样。” “海滨浴场离上次爆炸的垃圾箱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罪犯应该是对这周边都极为熟悉的人,啊就算这样范围也是太广了。” “两具残骸碎片被混在一起,分成两拨丢弃,一部分丢在了垃圾箱里,一部分丢在了海中。” “关于上一具残骸,我们还没有找到有关身份信息的残留,被洗刷得很干净,但是通过体格型号还是能获得一点信息,比如都应该是女性,个头在160左右,仿生皮的规格符合NHR001的标准,换句话说就是上等品,所以单价都应该在两百万币以上。” “嘿我有个问题。”宋飒突然打断,“你们也能浮在水里吗?” “实际上……不能。”索娅和贝拉米又对视了一眼:“这很不寻常哦,我们的密度比水大,诶但是我胸也很大说不定能浮起来呢好想试一下……” “那她为什么可以?”宋飒指了指索娅手中的袋子。 “嗷你问倒我了。”索娅噘着嘴:“我以为你会借机邀请我一起去游泳呢?难道现在的小帅哥对泳装都免疫了嘛?比基尼的诱惑惨遭寒冬?” “索娅。”贝拉米静静喊了一声。 “好啦我没有在玩啦,”索娅转过话题,浓密的睫毛眨了眨。 “我会把这部分碎片带给分析所检查一遍啦肯定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也许里面物质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或许可以把上次爆炸现场捡回去的碎片一起检查一下,”宋飒漫不经心道,“有可能上次的也可以被做了一样的手脚。” “啊!”索娅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贝拉米回头瞥了一眼她,好像在制止什么,但她笑嘻嘻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你和贝拉米刚刚跟我说的话一样诶!” “哇心有灵犀诶!”宋飒坏笑着眨巴眼。 “是正常逻辑推理。”贝拉米站起身,冷漠的脸上透露着和两个一唱一和的白痴一起思考的不情愿。 “但是为什么罪犯要刻意处理残骸呢,这样丢在海里毁尸灭迹不就没有意义了么?” 索娅一烦躁就会把头发抓得一团糟,长而蜷曲的红发在海风中飞舞,她捡拾碎片时被飞溅的海水淋湿了,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令人心动的曲线。 “他为什么这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会不会继续作案。”贝拉米轻盈地跳回来,将手里的袋子递给索娅。 “唔仿生人残骸看不出死亡时间也是个大问题呢,但也不会在海上漂很久,就是今天或者昨天扔的,否则应该全部散开才对吧?” 宋飒:“抛尸地点大概可以控制在周围五千里以内,但是这样的话容纳进来的海岸线也包括了东边的潮汐工业区、新宿商业街还有西面的两块大居民区,除此以外还有环海公路,任何人都可以从车窗里把尸体丢进海里。” “申请检查公共交通线的监控。”贝拉米说,转向宋飒,“夜里海滩有监控吗?” 宋飒:“没有,但是能步行进入的地方都会封场,有机器人巡逻防止落水事件和清扫垃圾,其他部分是很难进入的陡崖,不会有人冒险从上面跳下来,但我们这些住在海滩上的夜里是自由活动的。” 贝拉米点头:“也就是说你又有嫌疑了,昨天夜里避开巡逻的机器人抛尸。” “大人冤枉啊!”宋飒大声抗议:“发现尸体的时候我可是有整整一个店的客人证明我不在场哦!” “是发现尸体时不在场,不是犯罪时不在场。”贝拉米冷漠地指出。 “你长得像个初中生为什么这么难糊弄!”宋飒伸出手想戳她的头,又被她轻松地一矮身跳到礁石上躲过去了。 第12页 “我相信小帅哥是无辜的嗷,”索娅像一团红色的烟雾从身后悄无声息地飘过来搂住宋飒的胳膊,她身体弹性而柔软,布料清凉潮湿地贴在宋飒的胳膊上。 “为什么你身上湿了,她却基本上都是干的?”宋飒好奇。 “如果你能想点其他的事情我会更高兴哦。”索娅缓缓眨眼,睫毛密如蝉翼。 她的眸子在阳光下好像有一层浅浅的绯红,她挑逗起来有一种媚而不俗的美感,像是破水而出蛊惑人心的人鱼,因为特殊的发色和瞳色带着些许不真实的妖气。 “如果我能洗清嫌疑是最高兴的。”宋飒哈哈一笑,好像对这种妖气全然免疫,“我可不想再被初中生请去喝茶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湿?】贝拉米一边往回走一边在脑海中问,【是的,我也很好奇。】 【湿衣诱惑啊!没有男人能抵抗住半透明的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躯体线条!】索娅骄傲地挺起胸脯,随着宋飒的移动而跳跃,如履平地。 【再说又不会感冒,早知道要来海滩我就应该带泳衣!】 【别做蠢事。】 【时刻展示魅力也是女性自我修养的一部分嗷!】索娅松开他的胳膊,轻巧地跳到宋飒前面,【你说他在我身后会偷看我的完美腰臀比的曲线吗?】 【海里的碎片联系清洁机器人收集以后送到仿察局,沿海岸线的所有近一周的监控我都要。】 【……收到。】索娅噘嘴。 “你们现在去哪?”宋飒跟上贝拉米的速度似乎也毫不费力,他好像只是依靠着惯性从高处往下跳跃,宽大的脚掌在礁石上稍加缓冲,又顺着冲力跳到下一块礁石上。 “我们整理了近一年侦查局未处理的仿生人失踪案,并作了调查许可的申请。” “我们正在去第一家的路上嗷,结果收到你的报警。”索娅终于落到了沙滩上,伸了个懒腰,“啊……我好想休假晒太阳啊!” 宋飒看到远处的小木头还蹲在海边,小屁孩对推理过程毫无兴趣,早就自己跑到沙滩上抓螃蟹了。 悬浮艇自动滑行而来。 贝拉米和索娅陆续跳上悬浮艇,艇身内嵌的银白色的花纹陡然闪亮. 贝拉米坐在驾驶位,索娅把头发甩开,趴在艇外和宋飒挥手告别:“小帅哥下次见啦!” “你往后退退。”宋飒站在沙滩上说。 “恩?”索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下一刻宋飒一个轻松的起跳,左手撑在门边一个借力横跃,长腿舒展又收拢。 悬浮艇因为重力往右边倾倒一下,重又恢复平衡。 转瞬之间,宋飒已经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在后座上了。 宋飒淡定道:“我有必要跟你们一起去。” 贝拉米面无表情:“下去。” 第7章 “我不下去!”宋飒抓着前排的座位誓死不撒手。 “索娅,把他扔下去。”贝拉米说了一句索娅从认识她到现在最不理智的话。 “我会受伤的!”宋飒大声抗议,“仿生人不应该照顾人类嘛?” “确实可能会受伤哦。”索娅为难道,只不过她这份为难笑嘻嘻地掺杂了私心,显得极不真诚。 “我们是去调查受害仿生人的情况,”贝拉米啪的一声熄灭悬浮艇,流动的银光瞬间暗淡成普通刻纹。 “你去干什么?” “帮你!”宋飒举手,“我是前侦查局实习生!一名各项分数都甩第二名条18条街的实习生!” 贝拉米:“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宋飒正色道,“你需要一个男性坐在车上保护你们,诶话说那个戴眼镜的名字四个字的人呢?” “安德里赫?他在忙着填表应付侦查局那帮人的询问以及给小贝拉米申请各种渠道的权限哦,他现在还在努力调监控呢。”索娅咧嘴一笑,“我也觉得我们车缺一个男性。” “我一个能打你十个,”贝拉米冷冷道,“下去。” 索娅:【小贝拉米不要那么冷漠嘛,我觉得他好像挺聪明的样子哦。】 贝拉米:【闭嘴。】 “宋飒,你在捣乱什么?”贝拉米努力克制自己把他踹下去的冲动。 “OKOK我正经一点,咳。”宋飒正色道。 “首先罪犯专杀仿生人,其次那些被害的仿生人是——索娅刚刚说单价两百万币以上——的上等仿生人,那么他们至少运动性能不会比你们差太多,肯定罪犯有某种行之有效的制服仿生人的方法。” 宋飒摊手:“这种情况下你们两个要单独去调查,对抗一个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手的罪犯?不危险吗?有一个人类在场难道不是必要的安全措施么!” “他说的有道理!”索娅拍手。 “你是哪边的?”贝拉米没好气道,“宋飒,如果我需要帮忙,我会去跟侦查局申请。” “等你的申请批下来世界都毁灭了!”宋飒忍不住吐槽,。 “连调监控都要打申请,你怎么可能从侦查局借到人手?” 贝拉米咬了咬嘴唇。 宋飒说的没错,侦查局那帮人根本就不信仿生人的能力。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建立仿察局就是个笑话,还笑称所谓“仿生人自治”本质上就是“狗咬狗”,就等着看他们犯错被解散的一天,如果不是蔡局长一意孤行…… 第13页 “他说的太对了!”索娅深以为然。 他两再一唱一和下去,贝拉米发誓要把两个人捆在一起丢下车。 “我要保证你的安全,”她静静道,“你现在是个普通人,你跟着我们会惹上危险。” “如果遇到危险你保护我,如果遇到凶手我保护你。”宋飒打了个响指。 “太有道理了。”索娅把头点成一团暗红的影子。 “你没穿衣服。”贝拉米指出。 “哦确实,”宋飒看着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沙滩裤,大咧咧地挠头,“但我确定你不会让索娅湿漉漉地跑去调查,也不会拎着两袋子残骸去别墅区,你们肯定先花五分钟绕路回仿察局……你不介意给我拿身一次性衣服吧?” “衣服是公费的。” “放心我有钱!”宋飒神采飞扬:“我还给你双倍的小费!” 【小贝拉米,如果他跟你一起去,我就可以去分析所处理这次新收集的残骸了。】索娅提醒道。 【我知道。】贝拉米抿嘴,宋飒如果在场确实有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作用…… 仿察局任何调查行动不能由单一仿生人执行,理由是极其荒谬的“单一仿生人具有不确定的失控倾向,有陪同人员会大大减少其隐藏危险”。 而这个陪同人员,可以是另一个仿生人,另一个侦查员,甚至可以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类。 侦查局对仿生人的顾虑和约束……幼稚得令人发指。 “那好,”贝拉米松开控制柄,回过头盯着宋飒的眼睛。 “带你去可以,你得先回答我,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优秀的侦查局实习生,却转职开始在冷饮店打杂?为什么之前说‘出于个人原因并不想和任何公安系统扯上联系’,现在却公然反悔?” 宋飒正像个抱着玩具不撒手的大型小孩气鼓鼓地坐在位置上,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和她对视:“转职是因为不想和公安系统扯上联系,第二个问题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至于第二个问题……” 宋飒咧嘴一笑,澄澈的阳光收拢在焦糖色的眸子里。 贝拉米听见无尽的海岸线上浪花翻卷的声音。 宋飒笑道:“因为我虽然对案子不感兴趣,但我对你感兴趣。” * 贝拉米确定自己只是过于吃惊导致思维短路,以及对宋飒没皮没脸的某种意义上的妥协。 她转过身默不作声地开动了悬浮艇,一路无话地开回仿察局。 她充其量只能以“妨碍公务”为名对他进行口头警告,但不能干涉宋飒的人身自由。 如果宋飒一直想跟着她,她作为仿生人并不存在所谓的隐私权,也绝不可能指控宋飒骚扰,因此她只能接受或者“劝解”,而所谓劝解只会和宋飒用文字游戏一味浪费时间,现在每分每秒都很宝贵。 更遑论他确实有点用,且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算半个受害者,毕竟差点死于垃圾箱爆炸。 最好的选择就是随他去,把他当做空气。 贝拉米仔细权衡以后,用无数理由掩盖了自己稍稍加速的心跳。 …… 并且打定主意不理他。 索娅兴致盎然地舔了舔嘴唇:【小贝拉米是害羞了吗?】 贝拉米:【闭嘴。】 她先送索娅回仿察局,机器人等候在门口,及时送上一次性衣服。 宋飒接过以后毫不客气地喷在身上,蓬松的网状组织会在拆封后遇空气五分钟内聚合收拢,贴合他的身材,至于颜色则是只有白黑两种,鞋子一律是无鞋带运动鞋的款式,穿起来像是硬质海绵。 “看我看我,穿一次性衣服也还挺合适的哦。”宋飒大张着手臂把自己“风干”,活像是一床黑色的床单。 “我在驾驶。”贝拉米忍无可忍。 “反正都是系统自动驾驶啦有什么关系。” “你如果能安静,我会很感激的。”贝拉米有点后悔让索娅下车了,现在宋飒只会一个劲地烦她。 “说起来你不打算给我介绍这家人的基本情况吗?”宋飒把身子探到副驾驶,头发被窗边的风吹得肆意起舞。 “拜托,”宋飒见她不说话,“我可是要跟你一起去他家,要是一无所知简直丢脸不?” 确实丢脸,你的存在就已经够丢脸了。 贝拉米头疼起来,她简直想象不到原来仿生人也是可以头疼的。 “这家主人姓吴,”她妥协地缓缓开口,“吴昆琦,诺瑞克智能家居小型家电的董事长,47岁,妻子宁巧,42岁,在诺瑞克江南分区宣传部门作一些简单闲散的文案校对工作。 一儿一女,长子18,吴文景,在莱州上大学,小女儿8岁,吴佳恬,南锣小学3年级。 家占地1800平方米,主别墅三层,附带侧楼、仓库、游泳池,有一个小花园。 家里有5个机器人和两个仿生人。 仿生人一男一女。 威利安购于25年前,参与处理诺瑞克公司事务,是吴昆琦的私人秘书,艾丽购于18年前,负责家政及先后两个孩子的照顾和教育。 艾丽,型号BPHN121,今年2月29日失踪,报案后侦查局进行地毯式搜查,无果。 吴昆琦购买了仿生人意外险获得赔偿金300万币,两个月后不再跟进此事,因为没有线索就一直搁置到现在,目前他新提交的购买申请还在等待管理局审批。” 第14页 宋飒意外地一直很安静在听,行驶过程中的微风将他汗湿的头发逐渐吹得蓬松干爽,他沉思了一下:“2月29至今也有四个月了,现在才抛尸有点迟,为什么选这家?” “因为型号,我们优先筛选型号在121和119的女性仿生人失踪案,其次,范围限定在了南锣,一是我们的搜查权限只停留在南锣,一是犯人能两次避开有效监控,说明他对周边环境极其熟悉,最后,仿生人尸体不是有机物,不会腐烂,抛尸的时间相对随意。” 贝拉米从后视镜看了宋飒一眼,他专注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宋飒一旦沉默下来,周身的气质便有些许微妙的改变,往那里随随便便一靠就忍不住令人为之侧目。 宋飒开口:“失踪原因呢?” 贝拉米:“没有任何征兆,当时艾丽送小女儿恬恬上学,但是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放学他们才反应过来是意外失踪。” “周围排查后无打斗痕迹,无艾丽的报警信息,最后一次她向主人提供的定位在吴佳恬小学门口,报告按时送达学校,那也是最后一次她出现在校门口的监控录像里。” “其他的呢?”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她离开学校应该左转回家,但是当时监控显示她右转走上沿海大道,在她前一晚更新的计划表中没有提到,说明她是临时起意,并且没有来得及告诉任何人,监控里无法得知她看到了什么。” “她告诉威利安只需要一瞬间。”宋飒说。 “是的,但她没有说。” “有意思,”宋飒挑眉:“购买时间相差整整七年的仿生人,他们关系不好?” “具体情况得到现场观察才能确定,我不想给你先入为主地提供不确定的信息。目前吴昆琦和宁巧都在工作,在家的是周日没有课的小女儿吴佳恬、五个机器人和威利安。” “唔……你觉得看她看到了什么?” “我只能客观推理,她看到了某个异常紧急的状况,例如有个人类因为高空坠物或突发疾病即将死亡,她会立刻毫不犹豫地上前救援,但是当天并没有任何类似事故的记录,走访以后也没有相关事件的目击者。” “这很奇怪。” “是的。” “而且我好饿。”宋飒沉默地揉了揉肚子。 “什么?”贝拉米一瞬间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我好饿。”宋飒沉声道。 “我中午就没吃东西,我现在饿得要昏过去了。” “我以为你在思考案件,没想到你在思考午饭。”贝拉米冷冷道,觉得自己一番细致的陈述都打了水漂。 “我当然在思考!”宋飒义愤填膺,“但是饥饿控制了我的大脑,话说车上有吃的吗?” “显然没有。” “你能停车我下去买个汉堡么?” “不能。” “我一会儿能找威利安要点吃的不?” “不行。” “我会找他要的。” “……” 第8章 吴家大院在别墅区南面的尽头,面朝大海,位居高地。 花园里绿意盎然,绿荫遮盖下露出白色的阁楼尖顶和墙壁上错落有致镶嵌的彩石。阳光落在雪白的墙面上熠熠生辉。阁楼最顶端的玻璃用不同的颜色拼接而成,远望去是蔚蓝苍穹下的一抹流光溢彩。 开大门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金属脑袋上顶着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 它身上穿着一件各种色彩拼接的围裙,围裙上还绣着龙飞凤舞的“图”。 它乖巧弯腰问好:“威利安管家正在恭候您的光临,我是小图,这就为您带路,请问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吗?” 宋飒:“哦豁真不愧是大户人家,贝拉米,把你卖了能买下这个院子不?” 贝拉米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哎等等我,”宋飒身高腿长地追上去,“话说你打算怎么介绍我?” “我是你的助理。” “诶?”宋飒颇感意外的挑眉:“我以为我是你的助理?局长大人?” 贝拉米顿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人会给仿生人做助理。” “我啊,”宋飒眼睛闪闪发光,“那我们作搭档吧?” 贝拉米眉心轻轻跳了一下,她简直不明白这个人类在想什么。 她几不可闻地叹气:“你想怎样都行。” “小图,我饿了,能给我拿点吃的吗?”宋飒喊住小图。 “宋飒?”贝拉米音调都上扬了。 “你刚刚说我想怎样都行的。”宋飒理直气壮。 小图欢快道:“没有问题,请问您要什么呢?快一些可以为您做金枪鱼三明治、烤热狗、肉粒炒饭或者牛排汉堡,此外还有炸鳕鱼条和新鲜的烤虾,烤鸡和奶油汤会慢一些。” “来个简单的三明治吧,金枪鱼要加蛋黄酱,五分熟牛排和糖心蛋也夹到三明治里,有可乐吗?也来一杯,加冰。”宋飒老神在在,要求一个不少。 “宋飒?”贝拉米冰冷的眼神如果能杀人,宋飒此时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我渴了嘛。”宋飒大型委屈现场,“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充能半小时待机一整天,我可是无辜弱小又可怜的人类。” “没关系,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全力为您服务。”小图尽职尽责。 第15页 它的小轮子在绿荫间石子路上一颠一颠,让它看起来像个半大小孩一样蹦蹦跳跳。 “看看人家以服务人类为己任。”宋飒扬眉,“学到没有?” 贝拉米:“学到了。” 宋飒惊讶道:“真学到了?学到什么?” 贝拉米:“学到蛋黄酱脂肪含量98%,搭配冰可乐一瓶60g糖,你作为人类不仅无辜弱小可怜,而且堕落。” 宋飒嘶了一声,好毒的嘴。 * 南锣的夏季漫长而酷热,然而小花园里极为清凉,巧妙的建筑设计和庭院规划让树荫布满了交错的石子小径,从小径侧面的地面缝隙中隐隐有清凉的风吹来。 一个精致的户外避暑系统维持着整个别墅前后常年相差无几的气温。 宋飒没有按部就班地在小径上走,而是插一脚在草坪上,左看看右望望,像七八岁狗都嫌手脚都停不下来要抽抽的小孩。 每次宋飒在敲树干或是扯花瓣的时候,贝拉米都忍不住用眼神制止他。 宋飒迎上她的目光,咧嘴笑一笑做个鬼脸,仗着贝拉米不能当场杀人血溅三尺便肆意妄为得寸进尺。 每当宋飒触碰任何一株植物,都会跳出来一个事先设置好的投影屏,精致可爱的卡片投影上画着翻飞的明蓝色海伦娜闪蝶图案,写着中、英、通用文三种语言的植物名称和简略的生长习性说明。 花园远处的树下吊着贝壳白色的秋千,秋千上还有一个海浪形状的小顶棚,最大最茂盛的树杈上有一栋非常小的木屋,看起来只能容纳一个孩子。 木屋被漆成均匀的粉色,木屋下的树干上极其隐蔽地固定着一个深棕色的小方块,宋飒认出那是高级的捕捉网,在孩子意外坠落时会立刻弹开救生气垫。 “你对艾丽了解多少?”贝拉米问小图。 眼不见心不烦,她权当宋飒这个人不存在。 “艾丽是我的前长官哦,但是两个月前她的一切权限被撤销了。”小图的声音依然清脆明快。 贝拉米:“为什么被撤销了?” 小图:“她已经不是家庭财产的一部分了哦,所以我没有她的更新信息了。” 贝拉米:“她最后更新的信息是什么?” 小图立刻道:“2月29日早上7点50零3秒,顺利到达南锣小学,吴佳恬开始上课,预计11点50准时到达校门口接吴佳恬放学。” “定位报告给谁” “报告给两个主人。” “威利安会收到定位报告吗?” “两个长官彼此之间也会更新定位的。” “你会收到长官的定位报告吗?” “有时可以,有时不可以哦,取决于长官告不告诉我们呢。” “威利安和艾丽哪个等级更高?” “他们权限完全相同哦。” 贝拉米和小图的语速都极快,问答仿佛都不需要任何思考时间,前后衔接不超过一秒,就好像两个人挤在一起轮换念书一般,没有给宋飒插嘴的机会,他就一直饶有兴趣地听。 “你能不能关闭自己的定位?”宋飒见贝拉米的问题告一段落,问道。 小图摇摇头:“不能哦,但是长官偶尔可以。” 小图摇头晃脑,眼睛委屈巴巴地变成下垂的弧线,看起来分外可怜。 他从一个小斜坡滑上台阶,大门自动从内打开,屋内一个更纤细灵巧的类人型机器人,它的身体呈现出光滑柔和的乳白色,身上水绿色的围裙绣着“茜”,底部是精巧的荷叶边。 它恭敬地鞠躬:“您好,我是茜茜,接下来由我来带路。” “小图呢?”宋飒问。 “小图不可以进屋的哦,会弄脏地板的。”小图欢快道,一派天真无辜。 宋飒砸了下舌,说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贝拉米瞥了他一眼:“没必要,路灯每天站在外面,你也不会心疼不是么。” “啊话虽如此,但还是不太一样吧。”宋飒笑笑。 大抵人类对会说话的东西都要格外有同理心。 “如果长得像人类就更让人感同身受?”贝拉米有些生硬,“别说笑话了。” “如果不让你进屋,你难道不会委屈吗?”宋飒歪头看她。 他好像渐渐琢磨出怎么分辨贝拉米的心情了,如果她心情好,脸颊是放松而柔软的,垂下的发丝遮掩着一点点婴儿肥,侧脸像个幼齿的小孩。 如果她在生气,脸颊就会因为咬牙而微微鼓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漆黑的眼睛亮起一丝冰冷和杀气的光,像是弓起腰趴下身子即将前扑捕食的猫,哪怕顶着一张毛茸茸的脸,骨子里也是自然界顶尖一批嗜血的肉食动物。 确实,如果和贝拉米打起架来,别说十个宋飒,就是一百个也不顶用。 但她无论怎么不开心也不会表现出来,无论怎么能打也不可能对宋飒造成一丁点伤害,哪怕是可能伤害到宋飒的威胁她都会尽量避免。 如果她真气狠了要把宋飒丢下车,八成也是用公主抱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他挪下去。 如果这个时候突然地震了,整个屋子轰然倒塌,铺天盖地的砖瓦玻璃像箭雨一样落下,无论贝拉米情不情愿,她都会努力用瘦小的身体遮住宋飒。 “委屈是没有用的。”贝拉米冷冷道,“如果委屈有用的话,每个人都去委屈不就好了?” 第16页 “仔细想想你还是个一岁的宝宝,宝宝为什么不可以委屈?”宋飒歪头看她。 贝拉米没笑:“都说了仿生人的年龄不能那么算。” 宋飒:“你还真是现实啊。” “如果我单独在这里,就没有权力调查,你想知道什么是现实?这就是现实。” 贝拉米的声音很低,她转身进入会客厅,脚步声清脆有力,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留下娇小却挺直的背影。 宋飒琢磨了一下心里突然涌起的情感,确实和小图的不平等遭遇比起来,更让人有同理心,更让人感同身受…… 也更心疼。 * 会客厅布置得简约,操作台和屏幕全都隐蔽在四周触手可及的墙壁内,只留下一道微弱地细长光条,像呼吸一样缓慢地忽明忽暗。 大落地窗外能一眼穿过错落有致的街景向下看到阳光下浅金色的海岸,远处蔚蓝的海天交界泛起云雾,白色的浪花一阵一阵地拍打 | 黑色礁石。 会客厅里弥漫着一股自然又不过于浓郁的花香,内饰简约大气,一组驼灰色的硬质沙发,半圆形的黑晶吧台,透明的小茶几,茶具里倒好的冒着一丝白雾的茶,柔软的羊毛地毯,干燥而舒适的冷风维持着室内凉爽宜人。 落地窗前逆着光站着一个修长而优雅的人,他微微鞠躬,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得体适度的微笑。 雪白的衬衫和手套,笔挺的黑色长裤。 身上唯一的亮色是一条宝蓝色的领带。 他的声音温和而柔软:“您好,我是吴家的管家,威利安,请问您是贝拉米小姐吗?” 第9章 “不用客气,喊我贝拉米就可以,这是我的搭档宋飒,我代表仿察局来了解艾丽失踪一案的有关情况。”贝拉米公事公办,微微点头。 “请坐。”威利安绅士地弯腰请宋飒坐在沙发上。 他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中世纪贵族吹毛求疵的礼节感,宋飒不禁感到现代人逐渐遗失的一些品质总想在仿生人身上加倍地找回来。 “额虽然我是人,但也不用跟我客气,我很随便的,”宋飒拍拍沙发,“贝拉米来坐。” 贝拉米本来站在沙发边,对她来说站着和坐着没有体力上的区别,但她意识到和宋飒讲道理只是白费口舌浪费时间,于是顺从地静静坐在他身边,膝盖和脚都并拢,腰背挺直,和坐得四仰八叉的宋飒对比鲜明。 就像是在被训话的小孩,宋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关于这场意外,我已经读过半年前的调查报告,但我认为依然有很多疑点。”贝拉米开口。 “请说。”威利安依然维持站立姿态身体微微前倾 宋飒实在是很想让他直起身来坐下说话,就算威利安不累,他看得都累。 贝拉米:“刚刚我向小图询问了一些细节。” 威利安:“我已经得知了全部对话。” 贝拉米问:“请问它所说的你和艾丽可以自己关闭定位是怎么一回事?” 威利安微微一笑:“因为主人认为我们或许偶尔需要自己自由的时间,所以给了我们暂时关闭定位和更新的权限,当然仅限于工作时间外,且事后需要稍加说明我们做了什么。” 贝拉米:“艾丽经常关闭定位吗?” 威利安:“不,她从未关闭定位。” “从未?” “从她进入这个家庭开始,整整十八年间,她从来没有用过这项权力,因为她认为她的行踪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可以被主人任意查看……我也一样。” “所以你不认为是她自己关闭了定位?” “是的,我不认为。” “她失去定位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发现?” “虽然我们随时可以查看彼此的定位,但我并不会时时刻刻关注她在哪里,我们各有各的工作……” 威利安的眼睛是一种接近透明的浅蓝色,他微欠着身子说话时,目光透过睫毛显得恭敬又悲伤:“是的,我并没有查看她的去向,直到她没有按时出现在南锣小学门口。” “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在帮主人整理公司的财政流水。” “艾丽本来应该做什么?” “艾丽应该选购一些食物然后回家准备午饭,她认为自己选购的食材会比送到家中的更合适,此外她计划和佳恬小姐进行一场春日踏青,所以正在筹备野餐布、野餐篮、吊床及其他物品。” “但是商业街并不在她拐弯的那个方向。” “是的,而且仿生人单独进入商业街需要通行证,她当天没有使用通行证。” “艾丽在校门口右转,你认为她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认为呢?” 威利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宋飒回忆着南锣的地图,他童年不是在南锣长大,母亲去世以后过来投奔姑姑苏糖,所以才搬了过来。 好在他接送小木头的南锣幼儿园就在小学对面,幼儿园朝西,小学朝东,左拐前行是新宿商业街,是南锣最大的商业聚集地之一,还有南锣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通天的巴别塔,高303层,高耸入云,在整个南锣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塔仿佛连接了天地一般伫立着。 当时建设巴别塔是在旧纪元末年,为了纪念通用语的彻底流行,以超过十亿人的使用者成为当今最多使用者和最广使用范围的人造语言。 第17页 传说人类为了向神证明自己,齐心要造一座通天巨塔,然而神降临人间,看到人们建造一半的巨塔,却恐惧他们因为同一的语言而联合起来的力量。 于是从那以后,世界有了不同语言的划分,人们沟通受阻,再也不能齐心协力,巴别塔最终半途而废。 神话当然是假的,而这座伫立在南锣市的新巴别塔,却浩然彰显着新纪元人类的力量,从广袤的大地上旋转着拔地而起,尖端刺入苍穹,像是要颠覆神的权威。 商业街北面是金玉台酒店,CBD,侦查局,而南面则是蜂巢——仿生人和机器人专属的一个密集居住、维修、生产和培训地,潮汐工业区和小居民区,再往南就是海滨浴场了。 “我想了很久,”威利安终于开口:“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关闭定位或是不按计划行事。” 贝拉米:“你认为她可能是遇到某种紧急情况才改变路线的吗?” “有这个可能。”威利安点了点头,“是什么让她改变了计划。” “她身上携带什么贵重物品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暂时排除劫财的可能性。她会去蜂巢吗?那里信号很差,可能是外力导致的定位中断。”贝拉米问。 “不,她不会单独去那里,如果需要维修或者包养皮肤,或者偶尔购买一些她想要的东西等等,都是我陪她去,再不济她也会带上机器人一起……如果你了解的话,就知道蜂巢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至少里层不安全。” “差不多了解。”贝拉米淡淡道:“虽然我也没去过,我是前年出厂的。” “你很高级。”威利安轻声说,“最好不要去那里。” “我是公职人员,有专门人员的定期维护,”贝拉米声音也低下来,“所以我不需要去那里。” “很好。”威利安点点头。 “什么危险?”宋飒一脸茫然:“你们这是什么仿生人之间的黑话吗?” 他当然知道蜂巢在哪,就在工业区旁边。 一连排的金属漆墙建筑在阳光下反射着过度刺眼的阳光,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亮到发白的大火球,建筑之间有数不清的金属横桥连接,让这个一大片建筑群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一般牢不可分。 所有的金属墙表面都没有任何窗户,甚至连墙壁接缝都被磨平,有时宋飒甚至怀疑那就是一块未经切割的大铁板。 仿生人和机器人从不同方位的小门快速整齐地进出,极偶尔也会有人类进入,开着专艇经过门口的审查以后长驱直入。 曾经宋飒就试图跟着进去看看,被看守的仿生人以没有通信证为由严格阻拦了。 侦查局默认蜂巢是个人类真空的盲区,由仿生人和机器人自生自灭。 “蜂巢,”威利安解释:“地上是一整片建筑群,面积和工业区相当,实际上地下面积是地表的八倍,通常地上被称为表层,地下被称为里层,但这些都是我们‘民间’内部的说法,具体的层级和地位差异是约定俗成的微妙传统。” “我还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门道。”宋飒好奇心被激发起来。 “越是没有地位的人越会对地位斤斤计较。”贝拉米淡淡说。 威利安笑笑:“实际上按照外墙,里墙,夹层,过道,衔接口,信号强弱,地表地底,楼层数,温度,湿度,高度,密集度,面积,所居分区等不同划分方式,每个房间的价值都是不一样的,蜂巢有自己的生存体系,我属于家用仿生人,对此并不太了解。” 贝拉米:“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危险。” “我认为艾丽是不会去那里的。”威利安的笑容有些酸涩,“她是个很珍惜家庭和同伴的仿生人,她很爱这个家。 “那一周之前她还跟我说,想自己织一块粉白格子的野餐布,和我商量哪里是最合适的踏青地点,因为她想找到一块儿四周开放着桃花又能放风筝的草坪,这些都是佳恬小姐喜欢的东西,我们往年都会……抱歉我是不是说得有点远。” “不远,”宋飒立刻道,“你说得越多,我们获得有效信息的可能越大,没有任何细节是和案件无关的。” 威利安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我们往年都会在春天和秋天带佳恬小姐出去郊游,漫长的夏季则会带她去北方避暑,一直以来都是艾丽在照顾小姐,她们的关系非常好,哪怕是为了小姐的缘故,艾丽也不会有任何不满的情绪。 她是十八年前吴文景少爷刚出生的时候来到这个家庭的,当时主人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不得不全程陪在主人身边,而少爷刚诞生,和夫人都缺少人照顾,于是主人申请购买第二个家用仿生人,那就是艾丽。 她是当时的最新款HSN091,从情感模块到肤质外形都是最适合孩子成长的,在陪伴少爷长大以后,八年前小姐又出世了,她一直尽职尽责地照顾这个家庭,料理所有琐事。” “她作为一个新来的,”宋飒突然开口,“比你晚到七年,却跟你一样是‘长官’,和你有一样的家庭地位和权限,甚至比你先进……你就一点意见都没有么?” 贝拉米微微皱眉,威利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是啊,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我的那点小心思现在会被戳穿……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不在了。 第18页 “是的,当初她刚到这个家庭里来的时候,我对她很不满意,我认为我足够胜任所有的工作,新型的仿生人添加了过多的情感,让她变得敏感纤细,关注无所谓的、莫名其妙的细节,让她有一些不必要的喜好和偏执,以至于不能很好的完成任务。 “至少我认为忠诚和高效是仿生人必须的素质,如果她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耽搁了教育和家政,那是一种失职的表现。” “但是你错了。”宋飒往后靠了靠,似笑非笑。 “我错了,我发现她和少爷的关系异乎寻常的紧密,她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陪伴者,而我显得公事公办,甚至无情冷酷,在小姐出生以后更是如此。 “她和小姐几乎形影不离,而小姐很少和我说她的心事……小女孩的心事真的很难猜,如果艾丽有时不在家,我自己很难了解小姐为什么哭为什么笑。” “你很想她吗?”宋飒问。 “家里缺少她以后,会有很多不便之处。”威利安承认。 “有许多工作她做的比我好,从她离开以后小姐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我试图和小姐谈心,但她对我大发脾气把我赶出了房间,现在我失去了进她房间的权力。 “我很希望新的仿生人购买许可能尽快审批下来,这样也能帮助佳恬小姐尽快打开心结,交上新的朋友。” 威利安的叙述平淡真诚,让整个向海的房间都静谧起来。 宋飒挑了挑眉,抱胸靠在沙发上,掷地有声: “你在撒谎。” 第10章 “宋飒?”贝拉米声音上扬。 “别急,”宋飒对贝拉米摇了摇头,“威利安,我们是来听你说实话的,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怎么找到案件的线索呢?” “这跟案件应该……”威利安艰难道:“没有太大的关系。” “没有任何细节和案件完全无关。” “抱歉。”威利安的腰弯得更低了,近乎平行地面。 “他不会撒谎的,”贝拉米静静解释,“配合调查是他的义务。” “我确实撒了谎,一部分。”威利安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这让他眼窝显得格外阴暗:“我希望新的购买许可尽快审批……这是对这个家和对小姐好,我确实这么希望,但是作为我自己……我自己并不这样想,虽然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也没有意义……” “你不希望任何人取代艾丽。”宋飒低声说。 威利安:“可能是这样,我不明白。” “这很好明白。”宋飒说。 威利安没有回答,他好像一棵静止而扭曲的树扎根在地上,树干濒临折断的边缘,但一声不响地苦苦支撑着,好像在抵御外界雷霆暴雨,又好像在抵御内部无可挽回的一根根缓慢断裂的纤维。 “说说那天的情况吧。”贝拉米轻声说。 “那天一切都很正常。”威利安缓缓叙述,“她在正常时间结束短暂的休眠,下楼准备早餐,喊小姐起床。 “吃饭的时候她们聊了踏青的事情,约定在下一周最晴朗的日子出行,然后她带着小姐出门上学,跟我说今天是四年一度的日子……那天是2月29日,但我在分心帮主人处理信件,而且这个日子并不重要,所以我点了点头,她就离开了。” “离开之前她说什么了吗?”宋飒问。 “我可以把她的话复述给你,”威利安的语气和神情都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他的眉头舒展开,眼睛变得明亮动人,他带上浅浅的一抹笑容,直起身子轻快地开口,那一瞬间某个女孩的灵魂在他身上重现:“威廉,你觉不觉得今天是个很值得纪念的日子?” “她喊你威廉?”贝拉米重复。 “她认为这样更亲切活泼,威利安听起来停顿太多,比较死板。”威利安说,“当然她可以用她喜欢的名字来称呼我,我并不在意。” “你怎么回答的?”宋飒认真地问。 “他刚刚说了,”贝拉米指出,“说他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哦是这样,”宋飒挠了挠头,“真羡慕你们过耳不忘,体谅一下即将老年痴呆的人类吧。” “然后她没有回来。”威利安轻声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很不寻常,我不得不先去接刚放学的佳恬小姐,她也很吃惊为什么艾丽不在,然后我发现我联系不上她,她像是凭空蒸发了……” “但是,”他极快地补充,迫切地看了一眼贝拉米,“如果你猜测她是故意关闭定位逃到蜂巢里没有信号的底层成为游荡的弃子……我很确信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放下这个家和她的职责,没有什么比她的计划更重要。” “我并没有这么猜测。”贝拉米瞥了一眼宋飒,顿了顿:“因为最近发生的两起仿生人抛尸案,我们怀疑其中有部分尸体碎片属于艾丽。” 威利安淡蓝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一瞬间僵硬地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缓和下来,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垂在身侧,嘴角牵扯着笑笑:“碎片是吗?” “是。” “如果你不确定,说明没有身份信息。” “没有。” 威利安的手指交错:“那我看到……也是认不出来的,不能认出她来,我很抱歉。” 贝拉米:“不必抱歉,关节被挖去,手部脚部形状都破坏严重,大部分组织被分解,确实很难辨认。” 第19页 “我能看看吗?”威利安又犹豫了一下,宋飒很少看到仿生人或是机器人会出现“犹豫”这个动作。 他们的思维比人类快得多,做决定也只是一瞬间权衡的结果。 倘若出现肉眼可见的犹豫……说明他们内心在千百倍的挣扎。 “可以。”贝拉米话音刚落,她面前墙壁的那道长条形的微光便快速延展勾勒出长方形的形状。 埋在墙壁内部的投影启动,一片白屏上出现了交织舞动的线条,混乱的线条飞舞着交错着像海中庞大的鱼群构成一个游动的双螺旋形,这是一个实时更新的该终端的认证码。 贝拉米只看了这个复杂的图形一瞬,某种存在她脑海中的链接许可下达。 事故投影的获取权限对该终端短暂开放,一片莹莹的蓝光投射在茶几上空,悬浮着的3D影像和当初宋飒看到的如出一辙。 只是这次录影做过精巧细致的二次处理,冗余的细节如垃圾箱金属碎片和其余垃圾都被剪去,只剩下支零破碎的尸体残骸。 “这是第一次抛尸现场找到的碎片影响,这是第二次。” 新出现的投影是宋飒都没有见到的,显然位于仿察局的索娅刚刚将其扫描入系统。 “这两次的尸体一具是119型号,一具是121型号,而艾丽就是119型号的仿生人,我们将两次属于119型号的碎片汇在一起,整理出来的模型大概是这样……” 贝拉米没有移动手指,仿佛空气中有千丝万缕的线将她和投影相连,在她说话的同时投影也在相应地旋转缩放变换。 无数碎片眼花缭乱地飞舞着,从选中到分隔,从汇聚到勾勒,从模拟到拼凑,分毫不差,宛如一场精妙绝伦的表演。 数以百计的丝线将贝拉米的身影笼罩,她的思绪以具象的形式展现。 金色的茧飞速旋转,中间一个静静的,黑色的身影。 宋飒愤愤不平地握紧了拳头,人类要练习整整一个学年的投影微操专业课,仿生人天生就能做到极致,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想当年他也是全校赫赫有名的微操课宠儿,手稳心细眼尖气平,当时拉普大学还举办了一场微操3D拼图大赛,他随随便便就拿了个冠军。 结果人间龙凤的技术高手在贝拉米面前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般窘迫。 宋飒暗自发誓自己再也不在仿生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要比就比说烂话的水平!他也能一个打十个! 两具尸体缓缓成型,被挖去的关节缺损的组织被假想的纯白模型填补,破碎的皮肤一点点包裹其上,数以百计的碎片刚好组成了两具不同型号的尸体。 两个身体从上到下隐隐闪烁着无数条代表缝补痕迹的金丝,宛如即将成型的蚕茧覆盖其上,洁白的躯体垂着手脚静静地悬在空中,只是依然缺少头部,胸口正中心脏处有一个深深的空洞。 威利安默默盯着面前的那具虚拟躯体,看了很久。 他伸出手一点点凑近,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洁白的手套下手指竟然微微颤抖,但他最终停止了犹豫,松手任由影像消失。 “我认不出来。”他说。 淡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自责,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身体微微放松了些,仿佛下了某个很重要的决定一般。 “没关系,认不出来才是正常的。”贝拉米淡淡道。 “很抱歉没帮助你们找到更多的信息。”威利安微微欠身,“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继续问我,此外宋飒先生,您的三明治好了。” 贝拉米冰冷的目光跟针一样扎过来。 “啊哈确实我要饿死了。”宋飒挠挠头,完全无视了贝拉米肉眼可见的愤怒。 茜茜从门外应声而入,单手托着一个金属托盘,白色的小瓷碟子里放着烤后焦得恰到好处的三明治,三明治里夹着涂抹了蛋黄酱的新鲜生菜番茄煎蛋和汁水丰富的牛排,旁边的玻璃杯里盛着可乐。 宋飒抓起三明治大咬了一口,丰富的口感在舌尖层层铺开,肉酱的浓郁香气和冰镇可乐的酸甜气泡在口腔里绽放,宋飒满足地露出笑容,真诚地问贝拉米:“你要不要来一口?” “不。”贝拉米铁着脸。 “会感到饥饿是人之常情,贝拉米,请容许我好好招待宋飒先生,他为了艾丽一案费尽心思,实在是很辛苦。” 威利安的管家气质重新回到主导位置,这让他说话更顺畅了,表情也更自然了,回到他原本的身份让他仿佛瞬间卸下了重担一般自如。 “我没感觉他很辛苦。”贝拉米生硬道。 “人类总是很辛苦的。”威利安说,“他们活着就很累了。” “唔!”宋飒塞了满嘴的三明治,不得不灌下一大口可乐才能继续说话,好在这期间两个仿生人都默默地等他开口,好像他是某种领袖人物站在台前要说什么了不起的发言,“威利安你简直就是大哲学家。” “仿生人活得有时也很累。”贝拉米说。 “但那是应该的。”威利安指出。 贝拉米陷入了沉默,从表情上看不出她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只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会客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宋飒大口大口吞咽吃得酣畅淋漓的声音。 “我饱了,”宋飒满足地喝干最后一滴可乐,打了一个结实的饱嗝,心满意足地放下杯子,开始挑拣自己身上掉落的焦面包渣…… 第20页 “宋飒先生,掉的食物残渣我们会稍后为您清理,不必您自己……” 宋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残渣塞进嘴里,摆摆手嘟囔道:“不是帮你们清理,是不能浪费食物。” “……” “不用管他了。”贝拉米转过身,“事实上我刚刚也在想还有疑点,但目前而言我必须承认我对艾丽临时改变主意的选择一无所获……” “关于这点,”宋飒打了个响指,如果不是在场的是两个仿生人,贝拉米和威利安绝对会被他吓得跳起来。 没来得及等贝拉米发作,宋飒笑嘻嘻道:“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第11章 “什么?”贝拉米和威利安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原因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能说,我想我或许能找到一些证据。”宋飒咧嘴一笑,“在那之前我得先问,这个会客厅是你布置的吧?” “是。”威利安欠身。 “外面的花园是艾丽布置的吧?包括那些秋千书屋还有植物卡片?” “是,那是艾丽为了佳恬小姐布置的。” “你把她的东西保存得很好,”宋飒笑笑。 “四个月过去了,所有的东西都受到很好的保养。根据我得到的信息,两个月前吴昆琦得到保险赔偿,放弃了寻找艾丽,同时小图的话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两个月前艾丽在这个家的一切权限都被撤销了。 “理所当然的,你接管了她负责的花园,但你延续了她所有的设计和装扮,没有任何改动,现在新开的花绝不会是四个月前开的那一批,你甚至给新开的花也加上了同样的卡片,连卡片的装饰都没有变……哪怕从这间会客厅就能看出来,你的装修品味和她截然不同。” “我没有必要改动她的东西。”威利安低声说。 “虽然我从贝拉米那里听到你们在家里的履历时,我就先入为主地猜测艾丽没有告诉你路线改动的意外行为或许有另一种解读,那就是你隐瞒了艾丽的去向,那么整个案件的结果昭然若揭。 或许你从一开始就排斥她,认为她抢占了你本该有的地位,也就是人类通常都有的领地意识……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猜测,你们关系很好。”宋飒眨眼。 贝拉米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宋飒在花园里跳着大步逛来逛去纯粹是在捣乱,还做出拽别人花瓣这种无礼的事情…… 但他一直在暗中收集线索。 如果不是因为把宋飒赶出去的话,她自己也因为管理条例不得不离开,贝拉米恨不得当场就跟他划清界限。 贝拉米看向宋飒胸有成竹的脸,突然发现这个人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烦。 “您是在怀疑我是凶手么?出于可悲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威利安涨红了脸,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不是怀疑你,”宋飒咧嘴一笑,“我怀疑所有人。” “那你说猜到艾丽临时改变主意的原因……”贝拉米沉声问。 “或许我们都被带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牛角尖,”宋飒翘起二郎腿,理了一下思路。 “从一开始贝拉米就说艾丽改变了计划好的路线,所以是她临时起意,我理所当然得也这么想,不仅如此,威利安的看法也和我们不谋而合,所以我们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反复排查当时路口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或是人员受伤,猜测艾丽会因为什么样的情况改变主意,又是怎样紧急的情况让她无法通知威利安……但是一无所获。” “如果换个思路呢?”宋飒神采飞扬,“如果她拐向右边……是因为这就是她本来的计划呢?” “你是说她骗了威利安?” “这不可能!” 贝拉米和威利安同时反应,威利安脱口而出以后又猛地止住,低下头小声地为自己的失礼行为道歉,但毅然决然地抬头重复道: “这不可能,艾丽从未骗过任何人,也从未拟定假的路线,从未主动违反自己的计划表,对她来说忠诚和信用极为重要,她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去隐瞒自己的行为。” “哦?”宋飒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着彩色玻璃的小阁楼就是艾丽住的地方,你介意带我去看看吗?” 他歪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们一起住的地方?” 威利安欠身:“悉听尊便。” 小阁楼经过一整天的日晒变得较为温暖,堆满了很多陈旧的家具和东西,角落里还放着一架盖着毛毯的三角钢琴,积了灰的等比小型赛车,镶嵌着古董镜的大红木梳妆台,冲浪的喷气汽艇和滑水浮板,电子遥控的无人机等等。 硕大的箱子堆满了墙角,让阁楼的可利用的面积极为狭小。 阁楼中缝的屋顶最高约两米,两侧逐渐下滑至一米高,平均高度不足以让宋飒站直。 他倘若能沿着中线一直走倒也好,只可惜中缝的大梁上用彩色的细线挂着若干花盆,花盆里的绿叶茂盛地垂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形成一道绿色的瀑布。 宋飒不得不学着威利安一样低头弯腰前进,没过多久就开始脖子发酸。 “我觉得我的脖子撑不住了。”宋飒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后颈,羡慕地看着行走自如的贝拉米,“真羡慕你这个小矮个。” 贝拉米面无表情:“跪着走。” 第21页 “惹,你一点都不可爱。”宋飒撇嘴。 “抱歉,”威利安说,“主人不会上到阁楼来,这只是个仓库,我和艾丽任何姿势都不会难受,一直弯腰也没关系,中线上的绿萝是她种的,绿萝墙左边是她的地方,右边是我的地方。” “明明关系很好却故意要分开?”贝拉米有些疑惑,这堵绿色的叶墙只会让本来就狭窄的空间更逼仄。 “初中生懂什么?”宋飒找到反击的机会。 贝拉米满脸写着“不想和幼稚的人说话”。 就是因为彼此彻头彻尾都全然透明……所以刻意创造的一丝隐私就酝酿了难以言说的浪漫。 艾丽是个很有心思的女孩。 绿萝墙的尽头是一左一右两套桌椅和一排抽屉,桌椅也很简单,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艾丽的桌上有一个木制的笔筒,里面放着货真价实地几只长短不一的手造铅笔,一个做到一半的浅栗色长发的娃娃,一个贝壳形状的台灯,灯罩和秋千的顶棚似乎是同一种材质,抽屉从上到下漆上了彩虹的颜色,抽屉把手是鹅卵石。 桌上还有一个透明的花瓶,花瓶里小半清澈的水流中放着一株含苞待放的野玫瑰。 贝拉米和宋飒都没有开口问,但都明白那株玫瑰是威利安放进去的。 威利安的桌子上很干净,只倒扣着一个木制相框。 “我能看看吗?”贝拉米问。 威利安无声地点头。 相框正面是一张合照,合照上是绿得发翠的草坪,草坪上一块柠檬黄的条纹野餐布,一个精致的大野餐篮,篮子里隐隐能看见洗干净的水果。 野餐布上还放着几个便当盒,盒子里装着切成三角形的三明治和包着海苔的饭团,远处天空中飘着几只螺旋桨的无人机。 其中高飞的一只海燕风筝格外引人注目,风筝线的尽头牵在一个浅栗色头发的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扎着蓬松的马尾,发卡是金色的星星,穿着浅蓝色的公主裙,仰头望着风筝,咧开嘴露出洁白的贝齿和俏皮的酒窝。 她身边蹲着一个穿白T恤的少女,和她扎着一样的高马尾,发卡是银色的月亮,耳夹介乎青色和蓝色之间,像是春天化冻的溪水。 少女握着小女孩的手牵扯着风筝线,微风将两人的头发吹得扬起。 威利安笔直地站在树下的阴影处,认真地望着阳光下玩耍的两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这是吴佳恬,这是艾丽。”贝拉米说。 威利安轻声说:“这是去年的踏青,相框是艾丽制作的,她放在我的桌上,说这样……我的桌子看起来不会那么空。” 但她走后,威利安把相框向下扣在了桌面上。 否则他该怎么生活呢? 漫长的夜晚,他该怎么枯坐着面对一张阳光正好的定格? 当这个定格永远不会重演。 “她的抽屉里是什么?”宋飒少见地没有毛手毛脚地打开,而是弯着腰若有所思地盯着艾丽的桌子。 “我不知道,我没有动她的东西。”威利安低声说:“只是那个花瓶……花谢了,所以我换成了新的……不然会……” “我懂。”宋飒的手指搭在抽屉把手的鹅卵石上,顿了顿,看向威利安:“只有你能允许我打开。” “仿生人没有隐私的,宋飒先生。”威利安苦笑:“如果您想打开……” “如果你同意。”宋飒淡淡道。 威利安愣了一下,低声说:“我同意。” 宋飒轻轻拉开抽屉,里面并没有特殊的物件,更像是一堆小孩子才会当做珍宝一样捡回来的破烂。 第一层放着小瓷片,小玻璃珠,六角星的水晶挂坠,瓦片,黑色掺着翡绿色的小石子。 第二层有一块坑坑洼洼的布,一小块牛皮,手工制作的底部是漏的小喷壶,用橡皮筋仔细扎好的制作布娃娃剩下的头发。 第三层是一只手指长的迷你小笛子,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小金属夹,月亮发卡,停摆的老式机械表,塑料珠子手链,同样是踏青的相框和照片。 宋飒极其认真地轻轻翻动物件,又一个一个小心地放回原处,从上到下看完以后,他若有所思地合上抽屉:“这些东西你会一直放在这里吗?” 威利安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慌忙回答:“在主人要求扔掉以前……我都会放在这里。” “还好你没丢掉……我刚刚一直在想,她桌子上手制的铅笔既然长短不一,那么短的铅笔一定是被使用了,但她桌上却没有任何纸张的痕迹……那么纸在哪里?” 宋飒低声道,一边站起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贝拉米伸手拉他,但是迟了一步,宋飒专心在思考中,猝不及防地站直身子撞上屋顶。 咣的一声巨响,他大喊了一声哎哟,又蹲下来。 “小心一点……”贝拉米无语地检查一下他的头。 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轻轻撩开他额前的碎发。 破了些皮,没出血。 “没事没事……嘶,”宋飒龇牙咧嘴,也不卖关子了,指着桌子说,“这个抽屉它明显不一样大啊。” “恩。”贝拉米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从上到下抽屉明显变大了,而桌子是齐整的,要么是某个设计师脑子进了水……要么就是上层的抽屉里另有玄机。 第22页 贝拉米小心地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敲了敲里面的木板,是实心的,她蹲下去钻到桌子底下,灵巧轻盈得像一只黑猫。 里面的空洞刚好能容纳她娇小的身体,她缩在桌肚里,仰着头眯起眼,眼睛极快地适应了黑暗。 在宋飒刚开口问的时候,她轻声回答:“找到了。” 第12章 最上层的抽屉里装了一个并不十分高明的暗格,说是暗格,其实只是一块粘在桌板下面的小布兜,布兜里是一个牛皮本。 “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宋飒捂着头可怜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威利安瞳孔微微颤动。 他从来没想过艾丽居然会在自己的抽屉里做了一个秘密暗格,会有一本他都不知道的书,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贝拉米把牛皮本递给宋飒,宋飒接过,还没来得及打开,一个清脆又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们是谁!” 宋飒抬头望去,是一个有着乱蓬蓬的浅栗色头发,穿着兔子睡裙赤着脚的小女孩,她一把推开门,眼角微红仿佛哭过了似的。 小女孩冲进来利落地拨开绿萝墙,冲到宋飒和贝拉米面前,气得跺脚,指着艾丽的桌子半天说不出话,大喊道:“你们是谁!凭什么动艾丽的东西!” 威利安单膝跪下来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抚小主人:“小姐,他们是客人,他们没有乱动艾丽的东西。” “这不是艾丽的本子吗?!”吴佳恬气得眼泪又要掉出来,但她仰着头倔强地不肯哭,想伸手把本子抢过来。 只见这个男人高大结实,蹲着都比她高一截,眼睛是浅浅的焦糖色,快活地冲她笑,但吴佳恬摸不出这个笑是不是来迷惑她的。 他身后的短发姐姐冷若冰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睛漆黑而冷漠,又看得她心里发慌。 那是艾丽最珍视的本子,怎么能白白落在两个陌生人手里,但她又不敢上前抢,急得跺脚:“威利安,把本子拿回来。” “小姐,他们是来……他们是……”威利安结巴了。 “我命令你!”吴佳恬叫道。 威利安立刻行动了,命令的下达清晰明确,他出手飞快,本来半跪在小姐身边,下一刻仿佛弹簧一般跃起,伸手直探向宋飒的怀里。 贝拉米几乎条件反射地上前护住宋飒,宋飒没反应过来,本子转瞬之间已经落到了威利安的洁白的手套中。 他温柔地蹲下来看着小姐的眼睛:“我拿回来了,但他们真的是客人,小姐应该礼貌……” 吴佳恬把本子夺过来抱在怀里,恶狠狠地盯着宋飒:“你是谁?你是带走艾丽的人吗?你身边的仿生人是谁?是你的仆人吗?你是来抢走威利安的吗?” “你误会了。”贝拉米开口:“我们是仿……” “艾丽她,”威利安突然开口,极快地看了一眼宋飒,一字一顿道,“艾丽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姐。” 贝拉米和宋飒间不容发地对视了一眼,威利安是在告诉他们吴佳恬并不知道艾丽的死亡。 小孩子不能分辨仿生人和人类的区别,对她们来说,没有残骸和尸体的区别,没有销毁和死亡的区别。 只有别离,只有永远的、难以理解的、无法承受的别离。 “我们是艾丽的朋友。”宋飒果断开口,夸张地露出吃惊的表情:“你不认识我吗?太奇怪了,艾丽居然没有提到过我?我要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吴佳恬愣住了,她没料到宋飒真的“认识”艾丽,但宋飒一脸坦荡,她一时也犹豫了,发现自己刚刚的行为不仅冲动,而且简直可以用粗鲁来形容。 她在午睡,午睡的时候梦到了艾丽给她编辫子,她在镜子里看到艾丽快乐的笑脸,心里就很委屈。 她问艾丽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走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难道你不是属于我爸爸的吗?我爸爸把你派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有什么工作比我还重要呢? 艾丽只一直给她编辫子,编成又漂亮又结实的麻花辫,然后在发挽处簪上洁白的小花,又去给她拿大波浪帽檐的帽子。 她就急得去拉艾丽,说艾丽你怎么不回答我,我命令你回答我,你怎么不说话呢? 艾丽的背影突然变淡了,她什么都没抓到,扑了个空,一下子跌到地板上,模模糊糊地醒来,才发现只是个梦。 梦里至少有艾丽,醒来却什么都没有。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脸上点冰凉的泪痕,电子屏显示已经下午了,威利安准备下午茶了吗?威利安知道她要吃什么吗?他又不是艾丽,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喜欢草莓味的糖浆? 威利安在哪里? 她困惑地下了床,打算先喊茜茜过来,但隐约听到阁楼上有响动,一定是艾丽回来了! 她鞋都没穿,狂喜地一路奔上去,却听到有男人大叫了一声哎哟。 不是威利安的声音,威利安绝不可能大声喊叫。 她气得推门,却发现威利安从里面锁上了房门,于是她对内网系统发了指令,她的权限比威利安高,门应声而开。 是陌生人在碰艾丽的东西。 但是陌生人又说,他是艾丽的朋友。 吴佳恬努力平复心情,犹豫道:“你,你真的认识艾丽?” “我是宋飒。”宋飒大方地伸出手,“我是艾丽来这个家之前的朋友,我认识她的时候我才七岁,哈哈哈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第23页 贝拉米沉默地看着宋飒,摸不透他想做什么。 吴佳恬努力心算了一下时间,艾丽是哥哥出生的时候买回来的,那个时候如果宋飒七岁,那他现在就应该比哥哥大七岁……看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或许这个男人说的是实话? 吴佳恬抱紧了怀里的书,警惕地像个炸毛的小动物,没有和宋飒握手,只小声说,“我是吴佳恬。” “哈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呢!”宋飒眉飞色舞地比划,“虽然艾丽没跟你提起我,但跟我提起你了,说你有着很浓密的浅栗色头发,还有一点点卷,我见到了就能认出来,还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小女孩。” 这一串话从宋飒嘴里很自然地说出来,他脸上的神情莫名地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吴佳恬眼神在宋飒和威利安之间摇摆着,最后被那句小小的夸奖打动了。 艾丽确实说过她很善良……艾丽一直说她是个善良的小孩。 刚刚那股怒气一去不复返,她怯怯地问:“真的吗?” “真的。”宋飒打包票。 贝拉米欲言又止,对人类诚实是仿生人天生的义务,威利安想必有着主人更高权限的命令,所以能够自如在这个话题上撒谎,而贝拉米则不得不用力控制住自己揭穿宋飒的冲动,光子元在大脑里持续不断地闪动着,权衡着……最后选择中立的沉默。 无端的,她相信宋飒现在的选择是对的。 因为他嘴上大咧咧地说笑,神采飞扬,但他看向恬恬的眼神,却温柔又悲伤。 吴佳恬情绪刚刚稳定下来,现在眼眶又开始红了,眼前的水雾越来越浓:“那你为什么要来找艾丽?” “我是她的朋友呀。”宋飒理所当然道。 “艾丽不在这里了。”吴佳恬嘴角向下一撇,嘴唇飞快地颤动着,她晃了晃,威利安立刻扶住了小主人。 “我知道,”宋飒咧嘴一笑,几乎要鼓起掌来,“我就是为此来恭喜你的!” “啊?!”吴佳恬愣住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依靠着威利安手臂的力量,小小的一个人紧缩着,像是承受着飓风的威力一般颤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手里那本牛皮本的温度。 威利安和贝拉米同时转过头来,神情复杂。 “百分百真的。”宋飒眨眨眼,“你就没想过艾丽为什么来这里吗?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 贝拉米咬了咬牙,宋飒说的话题越来越偏了,一味的挑起吴佳恬对于艾丽的回忆只会让她更悲伤,在贝拉米的监听下小女孩的心率一直居高不下,时刻都会崩溃地大哭出来。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崩溃,只是因为她特有的一丝倔强,或者只是宋飒一直透露自己认识艾丽,给了她一丝希望。 可这份希望迟早要破灭的,贝拉米握紧了拳头,宋飒迟早要坦白艾丽不会回来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因为……我爸爸买了她。”吴佳恬说。 “不不不,”宋飒摇头,“你得想一想,她来这个家是做什么的呢?” “来……照顾我的。”吴佳恬咬了咬嘴唇,一滴再也包不住的眼泪从眼角落下。 “对啦!”宋飒打了个响指,喜气洋洋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好像有魔力一般,憋着泪水的吴佳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扯了扯嘴角,“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艾丽离开我了呢?” “离开你?”吴佳恬没反应过来。 “我刚刚说了呀,我七岁和艾丽就是朋友了,可她离开我到你们家了呀。”宋飒天真地引用了自己之前的话,吴佳恬更相信他真的认识艾丽了。 “因为……她不照顾你了。”吴佳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宋飒温柔地笑笑,眼角眉梢都是鼓励:“你说得对,因为我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孩子,所以她不用再照顾我了,不然岂不是很羞羞吗?”他刮了刮脸蛋。 “那她现在是因为……”吴佳恬眼泪噗簇噗簇地往下落,紧紧盯着自己脚底的那一小片地面。 宋飒往前挪了挪,低声说:“因为你也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孩子。” 贝拉米突然明白宋飒在做什么了。 “我没有……”吴佳恬使劲摇头,她近乎耍赖地一遍遍重复,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沙哑,“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变成什么成熟的女孩子!我要艾丽……我想要她回来!你在骗人!” “你知道我没有骗人。”宋飒摊开手,他跪坐在地上刚好和吴佳恬差不多高,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吴佳恬的眼睛。 “我没有!我没有!”吴佳恬带着哭腔大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 她根本看不清宋飒,只是拼命地推搡他,捶打他,好像要把所有的谎言和不合理全都打碎,然后她感到威利安拦住了他,温柔但是坚决地控制住她的手,她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喊我命令你松开我。 威利安不得不松开失去控制的小女孩,但宋飒紧接着探身轻轻地温柔地抱住了吴佳恬,任由她哭着叫着拍打他的胸脯,他低声但是很坚决地说:“艾丽什么都知道,艾丽也很想你,艾丽要我告诉你别哭,艾丽要我跟你说……” 吴佳恬一点点安静下来。 “艾丽要我跟你说,”宋飒摸了摸吴佳恬的头,“她知道你会哭,也知道你会不相信我,所以她说她跟你做一个约定。” 第24页 吴佳恬抽泣着靠在宋飒肩膀上,抹了他一身眼泪。 宋飒无声地笑笑,声音温暖:“她说仿生人不会食言。” “她欠你一场踏青,所以她一定会回来。” 第13章 吴佳恬静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整个阁楼里只剩下她呼吸和抽泣的声音,然后她颤抖地抱着宋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宋飒安静地抚摸她的头,示意威利安和贝拉米再等等。 吴佳恬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把这么久这么久的眼泪一口气全流得干干净净。 她恨艾丽不辞而别,她恨知情但是不告诉她的爸爸,她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威利安,她恨那些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她恨那些不懂她为什么伤心的朋友。 她恨自己,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以来只要她命令,艾丽就会帮她做成所有的事情,可是现在她不管怎么命令,艾丽都听不见,艾丽都不回来。 仿佛世界都背叛了她。 她一个人睡觉,没有人跟她讲故事,没有人给她哼歌,没有人轻轻拍她的背,没有人坐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没有人知道那些手工娃娃的名字,她大发雷霆把机器人和威利安都赶了出去,但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无数次地为自己冲动的命令而后悔。 她惧怕一个人的夜晚,漫长地仿佛没有尽头,阴森可怖地白光从窗口照进来,奇怪的扭曲的影子在床头舞动。 曾经她觉得自己拥有艾丽和所有人,可忽然之间,艾丽走了,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剩了。 “她真的会回来的。”吴佳恬哭不动了,她喃喃自语,是肯定句。 宋飒身上很温暖很结实,将她整个罩住,冰冷的风一点儿也吹不进来。 “是的。”宋飒说。 “她还欠我一场踏青。” “她欠你的。”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做一个哭啼啼的小女孩,她可是不会回来的哦。”宋飒笑笑。 吴佳恬站直了,猛地用睡衣袖子擦眼泪,擦得满脸都花了,然后坚定地仰头问:“现在呢?” “不够大,你还不够大。”宋飒认真地看着她,惋惜地摇摇头。 “为什么?”吴佳恬急得抓住宋飒的衣服,“为什么不够大?我已经很大了,我什么都懂。” “有我大么?”宋飒撇嘴,轻快地反问。 “那你都……你都……”吴佳恬急得跺脚,“你都老了!” “咳,看在你只有八岁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宋飒深沉道,“我还是个青年,懂?” “艾丽什么时候回来?”吴佳恬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宋飒牵着鼻子走了,固执地回到原点。 “我说了呀,等你够大的时候。” “你在唬我。”吴佳恬信心开始动摇。 “我可能唬你,艾丽可能唬你吗?”宋飒问她,“她答应你踏青了对不对?你居然怀疑艾丽?” 吴佳恬心虚地低头。 “她甚至都给你织了粉红格子的野餐布!”宋飒想了想,宣布道。 吴佳恬眼睛亮了一下:“我知道她要织!还有呢?” “还准备了好吃的便当,三明治和饭团,还打算买最最新鲜的水果跟你一起去野餐,对了,她找到一个有漂亮草坪和粉色桃花的地方,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宋飒信誓旦旦。 “对,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吴佳恬拼命点头。 “她还做了新的风筝。”宋飒信口开河。 “什么风筝?”吴佳恬好奇道。 宋飒一时语塞,他绞尽脑汁咬了咬牙,突然想起花园里植物介绍卡片上的蝴蝶图案。 “海伦娜闪蝶。”宋飒打了个响指。 “……嗯?” “光明女神,”贝拉米开口轻声说,“曾经人们叫它光明女神蝶,在灭绝之前是世界上最美的蝴蝶。” “那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吴佳恬鼻子发酸,“原来今年的风筝是光明女神蝶么……” “是的。”宋飒点头。 “那她都准备好了,为什么今年不去踏青呢?为什么非要是今年……非要是现在……”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因为艾丽要去见更小的孩子,照顾比你小的弟弟妹妹。”宋飒笑笑,“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你十八岁的时候,她一定会来见长大的你,但是有一个条件,她说只有你做到了,你才是个值得她回来的小女孩。” “什么条件?”吴佳恬咬了咬嘴唇,害怕地看着宋飒。 宋飒背对着彩色的窗户,轮廓被温暖而炫目的色彩笼罩着,他笑了笑,又一次认真地伸出手:“条件就是,再见到她以前,你要努力做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好么?” 吴佳恬迎着宋飒的笑容,他的眼睛真诚而澄澈,比身上任何颜色的光都要明亮。 “好。”吴佳恬小心翼翼地,郑重其事地,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在宋飒的手心里,握了握。 “答应了就要做到哦。” “恩。”吴佳恬第一次笑了,有光在泪花中跳动,“我答应。” * 贝拉米出神地看着一切。 宋飒依然单膝跪在地上,手肘随意地搭在膝头。 她本觉得宋飒是典型的不靠谱类型,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在一个频道上,时不时的乱打岔气得人半死,就跟个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却又对着他的笑脸发不出脾气来。 第25页 但他偶尔认真起来的时候,却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地板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变得斑斓夺目,吴佳恬被威利安牵着走出房间交到茜茜手里,吴佳恬躲在乳白色机器人的身体后面,犹豫着跟他摆了摆手,然后宋飒也笑了笑招了招手。 美好,希望,但是只是对残忍现实的遮掩。 迟早有一天恬恬会明白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但什么谎言都改变不了艾丽再也不会回来的真相。 “想什么呢?”宋飒在她眼前挥了挥,“你一不动弹就跟雕塑似的。” 贝拉米调整了自己模拟呼吸的身体起伏幅度,静静道:“我发现你很有撒谎的天赋。” “我没跟你撒谎。”宋飒冤枉。 “我没说你做错了。”贝拉米站起身。 宋飒嘿嘿一笑,不知怎么他就觉得这个初中生有意思,像是冷漠和温柔水火不容的交织体。 明明脸上挂着谁都不在乎的旁观者神情,说话要么一针见血要么不留情面,可心理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稚嫩的善良。 我该不会是个该死的萝莉控吧,宋飒惊觉。 虽然从哪个角度看贝拉米和萝莉都沾不上边,更像是个人形自走赏金刺客,还是个旋转着刀刃寒气逼人却一丝一毫都不能伤人的假刺客。 让人忍不住想逗她。 威利安默默关上门,他手里拿着刚刚混乱中掉落的牛皮本。 “打开看看吧。”贝拉米说,“或许有什么线索,从吴佳恬的话中分析,这个本子大概率是她送给艾丽的,而且是艾丽藏起来很珍贵的东西。” “俗称日记。”宋飒插嘴,“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本日记。” “很有可能。” 威利安苦笑了一下,把本子递给宋飒:“您打开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很有勇气面对她写的东西。” 艾丽的字很清秀,很工整,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相同的字写出来是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 “新纪元213年2月6日,我把玫瑰栽在暖风口,玫瑰开了,我摘下一朵送给威廉,他很喜欢。 新纪元213年3月7日,我第一次尝试织野餐布,没有买的好,网上很难查到人工纺织的资料,我只能自己琢磨,茜茜很有天赋。 新纪元213年4月2日,踏青。恬恬看到动画里的小朋友会放风筝,我明年会给她做一个风筝,做一只海燕,勇敢的海燕。空岛先生会教我怎么做。 新纪元213年7月17日,威廉没有休息,我希望他能休息一会儿,不然精神上会累的……我在说什么蠢话呢。 新纪元213年9月1日,开学,恬恬很期待小学生活。从小学门口能看到蜂巢,我想去看看,威廉不许我去,他严肃的时候也很可爱。 新纪元213年10月23日,我认识了新朋友温酒,她送给我做菜用的鲜味料,是从杂交植物中提取的,大家都很喜欢。 新纪元213年11月6日,我到这个家的第六年了。 新纪元214年1月1日,给威廉做了新的皮带,他说没有买来的好,但他一直戴着,我觉得他很喜欢。 新纪元214年3月7日,把树屋漆成了粉色的,恬恬很喜欢,光从屋顶的缝隙中渗下来,像落下的星星。威廉不支持我造树屋,说很危险,但他偷偷安上了捕捉网,被我发现了。 新纪元214年6月5日,我做了新的黑头发的娃娃,但是黑色头发材料不够用了,我趁威廉不注意的时候剪了一撮,他发现以后很是生气,说他的头发以后都会缺一块儿。但他明明就知道我动手了,还装作在专心工作一动不动,他偷偷从茶杯的反光里看我剪完了没有,被我发现了。 新纪元214年9月8日,温酒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买了彩色的碟子,威廉很不满意,说会给客人造成轻浮幼稚的印象。晚上他跟厨房的软软说盛菜用新碟子吧,被我听到了。 新纪元214年11月6日,我到这个家的第七年了,我以为没人记得,但是威廉晚上跟我说他很高兴我在家里工作了七年。我问他是不是比我不在的时候要好,他抿着嘴不想跟我讲话,然后他在脑海里给我发了个“是”,我把记录上传到云端了,我要一直留着。 新纪元214年11月18日,我给威利安订了一条宝蓝色的领带,特别适合他的气质,省得他总是灰啊白啊黑啊,死气沉沉。但他就是不愿意戴,还说我多此一举。 新纪元214年12月9日,初雪,我带恬恬出去玩。威廉不喜欢雪,说恬恬会着凉的,但他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最后我们把他埋在了雪里,他脸上头上都沾了雪花,还陪我们打了雪仗。 新纪元214年12月10日,遭了,恬恬真的感冒了,威廉很生气,说以后都不许玩雪了。但是我和恬恬一起求他,他就板着脸说今年不许玩,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 新纪元215年1月7日,我听说仿生人也是可以在一起的,只要买一对戒指就好了。我喜欢威廉,我也知道他喜欢我,虽然他不说,但我也知道。 新纪元215年2月2日,我去空岛先生的小店看了戒指,还没有完全完工,但我很喜欢。 新纪元215年2月10日,我听说有一个古老的人类习俗,在2月29日告白的女生不会被拒绝。我很喜欢这个日子,四年一度的日子。 新纪元215年2月28日,我明天会去买戒指,然后对威廉说我喜欢你。 日记戛然而止。 第26页 因为新纪元215年2月29日,她为了给威廉一个惊喜,主动关闭了自己的定位,写了一个并不完全属实的计划表,在送完恬恬上学以后,右拐走向了蜂巢外围的小集市,去见一直在网上教她手工的空岛先生,去买戒指,对威廉告白。 她没有回来。 第14章 威利安不是孩子,对他来说所有的安慰都苍白无力,只有现实像针一样尖锐,针尖挂着粘稠的血。 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贝拉米临走前回头说她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用的是宋飒第一次见到的语气,掷地有声的承诺,带着万死不辞的郑重。 似乎是因为眼睛反射了彩色的光,黑色的眸子显得比平时要温暖,冷漠的冰层溃裂开露出一丝柔软的感情,让她看起来与身形不相匹配的坚定。 威利安欠了欠身,再没说话。 他是仿生人,所以不会做出什么寻死觅活的事情,他会一直好好活着,而且尽忠职守地将工作做到极致,就像在艾丽出现以前那样。 只是从前威利安觉得艾丽所做的事情,徒增负担,没有意义,像是她非要在钢琴布上加蕾丝边,让灰尘更难清理,也不会让钢琴这种死物变得更快乐。 而如今威利安突然意识到那些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艾丽就是他的意义。 他获得了自己的意义,又在获得的时候猝然失去了。 他一板一眼地过回原来的生活,却发现相同的事情面目全非。 没有艾丽以前的生活他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完全相同的生活里,因为少了艾丽,所以永远都不一样。 “谢谢。”贝拉米跳上悬浮艇,在发动以前轻声说。 “谢什么?”宋飒耸耸肩。 “你的帮忙,”贝拉米看着他,“如果没有你提出可能是艾丽自己更改的计划,提出和铅笔相对应的纸一定藏在某处,我可能发现不了真正的原因。还有你对花园的观察,对威利安与艾丽关系的推理也很精彩。” “还没结束呢,”宋飒摇头,“还没抓到凶手,等到那个时候再谢我吧。” “我能问吗,为什么你知道艾丽是自己关闭定位的呢?”贝拉米看着他的眼睛。 “啊,没什么,这倒确实是猜的。”宋飒挠挠头,“我也是看到日记才能确定,在有证据以前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 “但我没猜到。”贝拉米说。 “或许是因为你对仿生人有思维定势,”宋飒咧嘴一笑,“像我就没见过几个仿生人,我就没有。” “2月29日的女生告白传统,”贝拉米顿了顿,“非常小众,非常古老,非常传统,甚至只局限在爱尔兰的都柏林,几百年前有一部以此为题材的电影,但是你显然没有看过,而且到当今已经不算是个节日了,只是个几乎消失的传闻,没有人会当真的。” “是什么节日并不重要,在世界范围内,每一天在历史上都是节日,甚至是很多个不同文化地区的不同的节日。” “是的。”贝拉米愈发不解,“所以这更不能作为推理的依据。” “所以,我知道的传闻是不是真的,这并不重要,”宋飒笑笑,“重要的是艾丽是个有仪式感的女生,无论2月29日有没有所谓的告白光环,她都会在乎这个日子。如果她要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为什么不在四年一度的那天呢?比起相信这是犯人动手的巧合,我更相信是艾丽自己的决定。” “明白。”贝拉米点头:“我应该把你送回家了。” “好一手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宋飒不情愿地龇牙咧嘴,“原来刚刚夸我的糖衣炮弹就是为了甩开我,回答完问题我就是没有利用价值的累赘,我好受伤。” “不是的……”贝拉米只好说,“是因为你参与调查本身就不太……” “不是的就好办了,”宋飒立刻雨转晴,“我就说你怎么会好端端放弃亲口认定的搭档咧,再说我还这么有用咧,我还有差点死于垃圾箱爆炸的一命之仇咧,我也一样很想抓到凶手,你不应该动用每份力量嘛?你看我多有力量快来利用我。” 他展示着自己的肱二头肌……以及自己彰显着聪明的大脑门。 “……”贝拉米无奈摇头。 跟宋飒永远谈不成三句正事,刚见他有点正形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她的感激和欣赏瞬间化为泡影。 “我是帮你了对吧?对吧?对吧?”宋飒死亡追问,“你好歹也为了报答我让我再看看下一个受害者吧?如果我没帮上忙你再赶我走也来得及。” “行。”贝拉米做决定一向很迅速。 她发动了悬浮艇,从屏幕里的投影里看到宋飒阴谋得逞的笑容,笑得坦坦荡荡正大光明,出乎意料地并不让人讨厌。 【小贝拉米,你那边结束了吗?】索娅烦躁地拽下胶皮手套,这种无缝贴合在手上的一次性用具刮掉了她精心制作的大红美甲。 【结束了,调查结果我正在整理,整理完毕,现在已经上传。】贝拉米说。 【嗷我看到啦,】索娅舔了舔嘴唇,【小帅哥不仅长得正点,脑子也很好使哦,很可以很可以。】 【但我们依然没有找到犯人的线索,唯一的猜测是他对艾丽的行踪非常了解,至少犯人知道那个时间点艾丽会送恬恬上学,因此有从校门口开始跟踪的嫌疑,排查校门口监控内的所有路人,虽然我认为犯人依然会避开摄像头。】 第27页 【犯罪动机呢?】 【依旧猜测是高价倒卖仿生关节。】贝拉米咬咬牙,和宋飒一开始怀疑威利安不同,她其实本来怀疑的是艾丽的所有者吴昆琦,三百万币是超出艾丽价值的高额赔偿。 考虑艾丽的折旧费,加上她是被淘汰的款式,能获得赔偿金,还能再卖她的关节和血,双重获利,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但是一来吴昆琦的事业蒸蒸日上,这笔赔偿对他的财产来说九牛一毛。 二来艾丽深爱这个家,侧面反映家庭氛围极好,所有的机器人都得到较细致的保养,吴昆琦并不是会虐待家用仿生人的那种人。 那么凶手只能是家以外的人,应和了之前的猜测:犯罪动机就是单纯谋利。 而艾丽只是运气不好。 再考虑到不能侵犯他人私有财产也是基本法则之一,仿生人并不会伤害其他仿生人,犯人一定是一个人类。 一个足够胆大心细,善于跟踪观察,有高度的技术水平能精确分割出每个关节。 此外熟悉南锣海滨浴场周边方圆二十公里内的地形,有目前未知的能瞬间制服仿生人的工具或方法,缺钱或贪财,有较多空闲独处的时间,有能单独处理残骸的场所。 相貌普通,至少在人群中不会引人注意,性别未知。 【话说宋飒为什么要一直跟进这个案子?】安德里赫加入聊天,【仿察局不缺人,用不着他掺和。】 索娅点了点下巴,【可能是因为他看上了小贝拉米?】 【别说蠢话。】 【嘤小贝拉米生气了。】索娅吐了吐舌头。 【你怎么想?】安德里赫问贝拉米,【我不相信这个人有半点好心,靠胸思考问题的只有索娅,那小子不像是荷尔蒙上头的角色。】 【嘿我可没有用胸思考问题!】索娅气呼呼道。 【至少你的胸比脑子大。】安德里赫反唇相讥。 【他不是真的对我感兴趣,】贝拉米冷冷道,【他是在掩饰自己对这个案子的兴趣,至少调查的时候他不会乱来,虽然看着不着调,但其实是个专业人士。而且对线索有很敏锐的直觉。】 【小贝拉米居然夸人了。】索娅感慨。 【他差点被爆炸害死,姑且认为是为了复仇才死皮赖脸加入调查。】安德里赫说,【换我我也会这么做,区别是我有这个能力,他未必。】 【也有可能是职业病嗷?】索娅猜测。 【是。】贝拉米说,【他帮了忙,我想再观察一阵。你的监控权限要的怎么样了?】 安德里赫:【我在侦查局站了一下午,他们依然拒绝。】 【为什么?】 【说我们要求的监控范围太广了,哪怕上次我们只要校门口的一个定点录像都足足办了一下午的手续,办事的都是属树懒的,还是病得快死了的树懒。】 【欺人太甚!】索娅凶道。 安德里赫一字不差地复述:【他们的原话是‘你们为什么不干脆请求获取全球监控,一个个搜查呢,哦但你们光子芯转得快,说不定还真能把五十亿人挨个筛选一遍,诶话说回来这种也能算是调查?我不明白那些老头子搞这个仿察局是要干什么,一个由行走的电脑组成的部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后面还有很多‘哈’,一边笑一边拍桌子,然后其他人跟他一起笑,笑得很开心……我真担心他们下巴脱臼。】 【这话是徐部长说的?】 【抱歉,我压根没能见到徐部长,】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说这话的是前台办事员张海天先生,他以徐部长在开会为由拒绝了我的申请,虽然徐部长下午并没有会,然后他叫我等等。】 【发个消息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叫你等等?】索娅脱口而出,【我们直接交个报告给徐部长不行吗?】 【你应该了解一下申请流程,别每次推给我。】安德里赫不悦道,【我们根本没有权力直接越过办事员联络徐部长,而且我们提交申请必须自己到场当面提交,网上的申请认为不够正式。】 【他们自己交申请都是网上交!】索娅在两个人的脑海里叫起来。 【他们是人,我们不是。】 【等到最后呢?】 【他们下班了,要我明天再去,但我再去的结果依然是进不了技术部的门。】 【这不公平!】索娅气急败坏,【他们自己调查的时候不看监控的吗?都什么年代了讲点科学不好吗?能看监控看出来的事情还非要靠演绎推理真当自己是新纪元的福尔摩斯了?这些案子还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烂摊子?他们自己都解决不了在这里嘲笑我们,哈哈哈什么呢?】 【就是因为他们自己没解决,所以也不想要我们解决。】安德里赫一针见血,【不然会显得他们不如我们,通俗讲,就是大脑发育不良,或者天生智力低下。】 【这还要显得?这难道不能靠他们灵活的小脚趾思考出来吗?】索娅气呼呼道,把自己的头发甩成红色瀑布,抽空赞美了一下自己就算一脸怒气也有英气逼人的攻击性美感。 【不要随便评价人类的行为,不合规矩。】贝拉米打断两人的怒火。 【收到。】 【收到。】两人暂时地沉默。 【但我就当没听见。】贝拉米淡淡道。 【小贝拉米,我太爱你了,】索娅呼了一口气,嘤嘤撒娇道,恨自己不在贝拉米身边把她可爱的小脑袋塞在自己胸里来一个负距离拥抱,【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第28页 【所以现在你怎么想?】贝拉米问安德里赫。 【首先,我是能看到录像的,】安德里赫说,【因为他们的数据库系统是我建的,我有内网底层的管理员权限。】 【居然是你建的??】索娅震惊。 安德里赫冷笑了一声:【整个南锣有名号的防火墙都是我建的……因为原本的系统漏洞比渔网还多。】 【虽然你是管理员,但是进入自己的系统却不合规矩?】索娅觉得自己再乱拽头发就要不得不重新植发了,【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他们到底能不能做人了?不能做人换我来做。】 【冷笑话就不必了,虽然挺好笑。】贝拉米抿了抿嘴。 【哈哈哈,】安德里赫嘲讽地干笑了两声,【但我每天会例行检查系统,检查系统的时候看到任何数据都属于正常情况……所以】 安德里赫话里有话:【……有那么些许可能,今晚安检的时候我会看到监控录像。】 【有那么些许可能正好是我们需要的那部分。】索娅咂咂嘴,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那么在‘完全假设的情况下’,你看到了那个其实‘不可能看到’的监控,】贝拉米开始说绕口令,【那么你或许可以将看完‘并没有真的看到’的监控以后得到的‘你猜测的但实际上是事实’的结论告诉我们。】 【没问题。】安德里赫说,【虽然我绝不想看到任何不属于权限范围以内的内容,也绝不会把因为工作需要而无心看到的内容转告任何人。】 【但你可以转告我们你的‘基于自己随意猜测得来的并不靠谱’但是‘非常具有参考价值’的结论。】索娅打了个响指。 【虽然你‘看不到’监控,但我还想提醒一下监控重点排查携带不明包裹的行人,因为就算抛尸可以从交通线沿海段进行,但实际中不太可能从高速行驶的舱内将残肢精确地扔到垃圾箱顶部,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步行。】贝拉米提醒。 【收到。】 【啊啦我们是坏仿生人么?】索娅扭了扭身子,略带担忧地看着自己屏幕里倒映出的影子。 烈焰红唇性感妩媚,但笼上了一丝愁云,连带着眉间都起了细小的皱纹。 【“坏”这个字完全主观。严格的说我们是在钻空子。】安德里赫下定义,【不会被任何人界定为违法,也并没有真的做违法的事情。】 【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分析模块一直在超负荷运转,哎你们都懂,我觉得光子飞得乱糟糟的,像是脑子里一团浆糊。】索娅轻启朱唇叹了口气。 【不,】贝拉米极快地回答,她的感觉和索娅是相似的,过度复杂的抉择只会给自己造成负担,而且是持续性无法缓解的运转障碍,【在基本法则阻止我们之前,我们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为了正义。】 【为了正义。】 【为了正义。】 第15章 仿生人间的脑内对话进行的远比人类极限的打字速度快,讨论全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其实也就几次眨眼的功夫。 现实中,贝拉米刚刚将悬浮艇设定好目的地。 仿察局的工作时间和侦查局统一,贝拉米作为公职人员,享有其他仿生人望尘莫及的极长的下班时间……考虑到休眠充能的时间压缩在半小时以内,这个自由时间连人类都自愧不如。 唯一一辆悬浮艇在贝拉米这儿,索娅和安德里赫打算步行和她汇合。 好在他们的步行速度可以轻松保持在15公里每小时,一口气走上几十公里,跑起来时速60迈也不在话下。 宋飒一直静静地坐在副驾驶没说话。 贝拉米察觉到他处于一种低落的情绪中,一直消沉地看着窗外倒退的阴暗的行道树。 贝拉米想了想,开口说:“你不必为了艾丽太过伤心。” “啊?”宋飒回过神。 “艾丽只是个仿生人,会损坏是正常的,”贝拉米淡淡道,“我也会损坏,到那个时候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类为我伤心。” 宋飒:“为什么?” 贝拉米:“因为没必要。” “没必要我也会伤心的,”宋飒理所当然道,没好气地敲了她一下,虽然没真使劲,但贝拉米当真就跟蚊子叮了一下似的纹丝不动,“你能活多久?” “我用不到使用年限的,”贝拉米冷静说,“理论上我能使用160年到200年左右,取决于我的维护保养以及是否有意外损伤,但早在我真的失效以前,我就会因为被淘汰而销毁。根据最新仿生人更新换代的速度来看,最好的预期是我还能在岗30年。” “这么短?!”宋飒震惊又气愤,“你那么贵的!” “公家财产,不论价钱,只谈效果。”贝拉米看了他一眼,“不短了,考虑到我没有童年,出厂就是成人,加上18年就是将近50年的使用期,除非……” “除非什么?”宋飒问。 “有一定可能我会被二手专卖给私人所有,成为家属仿生人。”贝拉米说,“我听说有些在公有企业工作的仿生人幸运的话最后就会被老板买走。” “你还记得那个给小木头棒棒糖的机器人么?” “记得啊。”宋飒说。 “他和球形机器人果儿,都是从侦查局淘汰下来的老一批机器人,这阵子就会退休,然后被销毁,除非有人愿意出钱买它们,最近安德里赫也在网上寻找愿意收购二手废旧机器人的人家。” 第29页 “我买你。”宋飒拍拍胸脯,“你什么时候退休,我什么时候买你,怎么样?” 贝拉米:“我很想信你,但真实的情况是30年以后你已经55岁了,有家室有妻儿有自己的机器人,把过时的我买回去并没有用,更何况我……” 贝拉米把嘴唇抿成一条线,然后开了个玩笑,虽然脸上丝毫没有笑意,“我贵得要死,有买我的钱能买一群家用仿生人了。” “我乐意要你。”宋飒真诚地笑笑,笑得人心头一暖。 “还有个消息你要不要听?”贝拉米瞥了他一眼。 宋飒:“什么消息?” “你买回去的也不是我,”贝拉米的侧脸平淡无波,说出来的话却沉重得好像凝滞在空气中。 “我和稻子果儿不同,我是仿生人。 “家用仿生人和我的光子芯构造有些基本上的差别,他们有主人,而我没有。要想改变这一点不是简简单单命令我就可以做到的,需要返厂重调。 “此外我知道的公安系统内的消息太多,需要全部洗掉……不存在局部精准敲除记忆的技术,要洗干净只能全部洗掉。” 宋飒呼吸都停了一下。 “所以你买回去的是重新调整过大脑,而且什么都不记得的我。”贝拉米没有看他,平淡地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 “我比较倾向于认为那不是我了。” 宋飒看着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小脑袋,漆黑的眼睛反射着街道两侧条状的照明光,睫毛安静地低垂着,突然心疼得无以复加。 “所以我希望你别买我。”贝拉米轻声说,“我不想那样活着,我宁可直接被销毁。” “你这话说得我真伤心了。”宋飒皱眉,欲言又止。 “对不起。” “别道歉。” “好。” “如果不能买你,那我有什么能做的吗?”宋飒侧头问她。 “活着,做个好人。”贝拉米说。 “我打娘胎里生下来,头一次觉得做人挺好的,至少不会有人把我摁着去洗脑。”宋飒看着窗外。 几座房屋掠过后一览无余地露出深灰色的大海,潮水有规律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千篇一律的海浪声,海滩上几个人拎着小桶在玩水,救生仿生人始终在海湾尽头警戒线处恪尽职守地看护着游客,再远处清洁机器人已经准备下海工作了。 “你不关心下一个受害者的信息么?”贝拉米提议,“你甚至没有问我们正在去哪里。” “我们在去哪?”宋飒察觉到贝拉米想转换话题,便顺口接道。 “帕瑟菲酒店,”贝拉米说,“位于巴别塔下面的那个。” “我知道,”宋飒眯起眼回忆了一下那扇装修金碧辉煌极尽奢侈恨不能挂个纯金牌匾的大门,“南锣就靠它宰客了,整个东南地区扛把子的七星级酒店。” 帕瑟菲一直都是整个沿海餐饮业的尖端,名扬海外,最开始只是一个走高精尖路线的高档餐厅,二十年前因为一名天才少年主厨横空出世,跻身世界一流。 “旅游城市总得有些高消费的地方,你们家店卖的东西也不算便宜。”岔开话题以后贝拉米稍稍轻松了些,甚至愿意多说两句废话。 “嘿!你居然还悄悄调查了我们的定价!”宋飒抗议,“我们可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好店家!” “一根水果冰棍卖十五币?”贝拉米顿了顿,“也亏得是景区才卖得出去。” “你怎么不说海滨浴场门票都一天三百币呢!都花我十分之一的工资来游泳了,买根冰棍有什么!”宋飒喊冤,“而且水果都是我手工切的哦,我还得一边切一边表演给他们看,十五币里有十四币都付给了我的姿色,我可不容易吧!” “你今天就没工作,”贝拉米指出,“今天还是周日。” “你说对了,”宋飒冷静道,“我完了,我半路跑出来,回去要被姑姑五马分尸,你说我还有机会切腹自尽么,临死前我会在心里想着你的名字大喊都是你害的。” “我没让你跟着我。” “这么说就太无情了啊贝拉米,”宋飒忿忿道,“你应该感激在心找个机会报答我一下。” “我带你去帕瑟菲就是你要求的,”贝拉米看了他一眼,“你到底听不听了?” “我听我听。”宋飒乖乖坐好。 “温酒,女性仿生人,型号BPIN119,一年前也就是新纪元214年6月17日失踪……” “等等,温酒?!”宋飒突然想起来,“是艾丽日记里提到那个交的新朋友吗?” 艾丽日记里提到的仿生人和机器人至少有十来个,匆匆翻阅之下宋飒居然还能记住。 “是,”贝拉米点头,“从仿生人的数目来看在南锣重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艾丽提到温酒送给她鲜味料,也符合温酒的工作,但我目前看不出这是否和案件有联系。” “你继续。” “温酒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在帕瑟菲工作,根据侦查局的简略的调查报告,她在帕瑟菲担任荷台*……” 宋飒皱眉:“为什么仿生人这么贵却用来打杂?” “是,因为温酒据报告是个残次品,”贝拉米说,“出现过多起工作失误,据说购买来的价格也很低,曾经在主厨几次重要的评级测定中理解错误指令,所以主厨把她从厨师位赶去打荷。” 第30页 “了解。” “失踪当天晚11点帕瑟菲后厨打烊,因为温酒再次出现失误,所以被关了禁闭,那位赫赫有名的主厨姜勒留下的指令是直到第二天早上复工谁都不许放她出来,当然也明令禁止她踏出禁闭室一步,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六点清扫机器人进行日常工作的时候,发现温酒已经不见了。” “听起来像恐怖故事。”宋飒吐槽。 “在那以后侦查局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是一无所获,温酒属于帕瑟菲酒店的公有财产,同样上了新安保险,保险赔付两百万币,后来他们购买了新的仿生人赛尼尔顶替了温酒的名额。” “帕瑟菲有多少仿生人?” “三个,原本是水芹,温酒和克莱文,现在温酒被赛尼尔取代,水芹专精西式糕点,克莱文擅长肉类主菜,赛尼尔主要专注海鲜方面。” “你有什么想法不?”宋飒问。 贝拉米抿了抿嘴;“没有。帕瑟菲的禁闭室很特殊,实际上就是他们的大冷库,冷库的隔热外墙厚度达到400mm,包括防潮钢层、隔热层和硬质新型泡沫内衬层,具有隔绝信号的副作用,简单来说就是呆在里面会强制断网,对仿生人来说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冷库同时具有一套进入权限的安检系统,只有登录了身份的人才能打开。” “哦我懂了,”宋飒打了个响指,“这就是个密室。” “主厨掌管整个厨房,他下令关禁闭就不会有任何人违令将温酒放出来,同时他下令温酒禁足,那么温酒也不可能违令自己走出来。同时厨房以外的人不具有打开冷库的权限。理论上被完全隔绝到第二天早上,确实是一个密室。” “但是温酒偏偏失踪了。”宋飒若有所思。 “这完全不可能。”贝拉米生硬道。 “既然发生了,那说明是可能的。”宋飒咧嘴一笑,“有点意思。” “你有线索了?”贝拉米看了看他。 “当然没有。”宋飒大义凛然:“但是我饿了。” “……” 说起来奇妙,只要靠近帕瑟菲附近两个街区,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这种味道说不出具体哪里香,不甜不咸,不太浓郁,却扎扎实实地飘在空中,既不是烤制的肉味,也不是花果清新的香气,更不是任何一种食材的味道,而是一种复合但又协调共鸣的调和的香。 而这股香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宋飒这个人类的胃开始咕咕直叫。 “你下午才吃的三明治,”贝拉米提醒,“两人份量的三明治。” “吃了还会饿就是人类的天性,”宋飒天经地义道,“饿了吃吃了饿,我就是人间永动机。” “……” 宋飒说到吃就眼睛发光,激动道:“诶,你会唱那首歌吗?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吃饭的小行家?不等天亮就开吃,一边吃,一边笑,今天的饭菜真正好,七个币就买两个汉堡?” “你填词挺快。”贝拉米面无表情。 “谢谢夸奖,我还会唱别的,”宋飒喜滋滋道,“两块牛排,两对鸡翅,烤得焦,烤得妙,一块撒上胡椒,一块撒上海盐,真是香,真是香。” “你好吵。” “生命源于艺术,美食就是艺术。” “闭嘴。” “嗻……” 第16章 拉瑟菲的主体是一座外形酷似大贝壳的建筑,半开的壳内夹着一个个玻璃球似的晶莹剔透的珍珠小间,能容纳一到六桌不等的客人,每一颗珍珠之间透过洁白的甬道相连,构成相互连接的网。 透过近乎全透明的玻璃球往外看,是投影在乳白色外壳上的梦幻海底影像和围绕着透明珍珠悠然飘起的一串串泡泡,壳内的植株都塑造成蜿蜒向上随波流动的模样,让人一瞬间以为误入水中,但仰头又能看见壳外璀璨的星河。 总之就是烧钱,非常烧钱。 大门在两片贝壳交界的正中,乳白色的壳面和镶金的雕塑纹饰搭配得雍容华贵,悬浮艇停在自动引导道上以后接入帕瑟菲的内网系统,在系统的规划下汇入车流自动泊入贝壳下的停车位。 贝拉米和宋飒则站在门口,不得不和迎宾多费点口舌。 “您好,这边只是提醒一下家用仿生人入内需要额外支付一千币的税哦。” 彬彬有礼的言辞,字字扎心。 “啥?一千币?”宋飒心绞痛,“你们人均消费也才这么高?” “这边是规定呢。”迎宾笑笑,“是仿机管的规定,不是我们酒店的要求哦。” 仿机管,仿生人和机器人统一管理处,一个屁事贼多成天没事干就搞些乱七八糟规章制度的部门。 “我不是家用仿生人,”贝拉米轻点胸口黑底白纹的十字徽章,跳出一小块投影的电子屏显示她的ID及身份证明。 “不管是什么仿生人都要一千币哦。”迎宾压根没看她的徽章,只一脸笑意岿然不动。 “不吃饭只进去呢?”宋飒心在滴血。 “带仿生人进入人类专属室内场地,只要进去都要交税哦。”迎宾有些不耐烦,寻思您买得起仿生人还交不起税吗?真不知道这些有钱人抠抠搜搜的一天天是干啥。 宋飒欲哭无泪,他要真能买得起仿生人也不必在这里唧唧歪歪了…… 贝拉米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到旁边说话。 第31页 宋飒亦步亦趋跟了过去,弯下腰:“怎么了?” “这个案子已经结了,”贝拉米抿了抿嘴,“算作意外损失,保险赔付,连新的仿生人赛尼尔都已经上岗工作了,他们不会再追究温酒失踪的原因及其去向,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121型号残骸就是温酒。他们没有配合仿察局调查的义务。归根结底温酒失踪只是财产损失而不是命案。” “说实话我刚刚才意识到这算是个盗窃案。” “东西丢了,如果失主不想找了,我们不能逼着他找。”贝拉米的眼睛黑而平静。 “难道他们不知道你要来?”宋飒惊讶道。 “我给行政主管费哲发了一封邮件,”贝拉米说,“但是只能走私人邮件的渠道而不是仿察局的官方邮件,他回复说欢迎到帕瑟菲就餐祝您愉快什么的,可能是自动回复。” “……太惨了吧。” “总之我们只能先以客人的身份进入再由机器人通报征求主厨同意进入后厨。”贝拉米一口气说完。 “你有钱吗?”宋飒同情地看着她。 贝拉米嘴唇微微颤了一下,声音细细低低:“其实……没有。” 宋飒:“哈。” 虽然更加心酸了,但宋飒发现她吃瘪的样子可爱极了,本来就幼嫩的脸少了平时拒人千里的冰冷,又委屈又挣扎又拼命不愿意表露出来地强撑着,最后不得不承认地点点头,漆黑的瞳孔不情愿地别到一边去,连发梢都灰心丧气地垂在脸颊边。 宋飒很想拿手掌掐一掐嘟起她的脸颊,让她别再发狠地咬自己的牙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花钱带你进去?”宋飒半蹲在她旁边,乐得连嘴角都咧到耳根了。 贝拉米非常轻微的,轻微到宋飒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般点了点头。 然后她把头别得更远了,耳根有点微微发红。 “我以为你们会有工资的呐?”宋飒歪头去看她的表情,拼命憋笑,“不是公职人员嘛?” “工资很低……” 贝拉米细若游丝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消散了,内心天人交战,最后孤注一掷地闭上眼,睫毛都在夏季腥甜的晚风中微微颤抖。 宋飒觉得自己再逗她实在是非常变态非常没良心,于是嘿嘿一笑住了口。 他想了想,还是乘人之危地揉了揉她僵硬的小脑袋,长臂一揽把她推着往回走,跟迎宾打了个响指:“找个位子,税我交。” “诶好的先生。”迎宾微笑着在电子屏上按动了几个键,一道浅蓝色的光从宋飒的脚底铺陈开,像水流一般涌动着流淌向远处的透明珍珠小间。 贝拉米轻声说谢谢,声音低到只有宋飒能恰好听到的程度。 “谢什么,”宋飒做了个鬼脸,“我们不是搭档嘛。” * 迎宾的光线带着他们从小路进入了一颗透明的珍珠里,从帕瑟菲外看,每颗珍珠相较于庞大的乳白色贝壳都小巧迷你,但实际进入却发现是一间太过宽敞的大厅。 圆形的玻璃穹顶折射着贝壳上落下来的自然白光,顶部游动着几朵缓缓开阖的软水母灯,柔软的地毯好像要把脚都包裹进去。 四张桌子都在角落里,被中间的大鱼缸屏风隔开,隔着影影绰绰的水流和五彩斑斓的鱼群能依稀望见那边的人影,但声音却被巧妙吸收了,空旷却没有回声,安静得能听见细碎的水流声。 轻点桌面会跳出来一个电子界面,电子界面的首页就是主厨姜勒自傲地双手抱胸的照片,两撇深棕色的胡子硬朗地横着,底下是他少年闻名以后惊艳世界的履历,附带一些经典菜品的介绍和图片。 为了联系后厨,宋飒点了召唤机器人。 一只呆头呆脑的白围裙机器人滴溜溜地滑过来,轮子滚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先生,您好,我是帕瑟菲的小丑鱼,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它的金属头大而方,说起话来眼睛一眨一眨。 “小丑鱼,”宋飒问,“你认识温酒吗?” “温酒已经不是帕瑟菲大家庭的一员了,”小丑鱼摇头晃脑,眼睛遗憾地撇成向下的八字形。 “这么说你认识喽?”宋飒问。 “先生请问您要点单吗?因为小丑鱼正在工作时间,高峰期业务繁忙,请您谅解哦,先生有没有忌口呢?” “你先吃点吧。”贝拉米开口,“不是饿了么?” “哇果然是拿人手软,古人诚不我欺,”宋飒嘿嘿一笑,“你都开始关心我的胃了,我好感动。” 贝拉米的表情一点点凝固,她一时半会真说不出宋飒是故意开玩笑让她别把钱往心里去,还是真没心没肺要拿她开心。 宋飒见好就收:“没忌口,什么都吃,有什么推荐的招牌菜不?” 打从自动厨机大量生产开始,所有的人类食谱上的数万计的料理全部被登记在案,此外不同地区的使用者每次研制的新食谱都会实时更新在自动厨机的系统中供人挑选。 换句话说,就连普通家庭都能足不出户就吃到曾经只有饕餮食客提前一年预约才能享用的顶级佳肴,而且只要有足够的原材料,任何在手工做菜的年代里考验大厨刀工火候的难点都迎刃而解,零失误,零成本,零距离。 一度所有的餐厅都濒临倒闭。 餐饮业的寒冬来得太过突然,在家用机器人开始逐渐普及以后更是雪上加霜。 第32页 直到一百六十年前,一家名叫“新意”的餐厅横空出世,集结了当时全球最顶级的厨师团队,号称只供应自动厨机上没有的料理。 好奇者蜂拥而至,只见当时的主厨也就是后来的“新纪元食神”达利,端上了一本没有人能看懂的菜单…… 菜单上洋洋洒洒写着“融合的鲜美”“没出现过的感情”“不知名的菜品”“大约或许”“六芒星”“雪”……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二病网名列表。 于是食客闭着眼乱点一气,端上来的东西要么四四方方,要么是个完美的球形,要么颜色在光下变来变去,要么硬邦邦如同玻璃,没有任何一个能看出是什么食材做的,也没有任何一个能说出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吃。 每一个味道都是味蕾全新的体验,是从没吃过鱼的人第一次吃到鲜味,是从没断过奶的小孩第一次舔到糖,是从没吃过辣的人第一次被震撼,是让人穷尽语言无法描述的独创的味道。 从此“新意”声名远扬,诸多餐厅照葫芦画瓢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开辟了不同口味的流派,一家有一家的特色,而所有的食谱都变成了绝密,成了餐厅密不外传的核心。 从前的大厨都是在重复无数遍已经完成的菜肴,而现在“创新”变成了唯一的立足点,每个后厨里都有一个由主厨带领的研发团队,跟做化学实验似的用精密的仪器解析重组各种已知的味道,从已知中创造未知。 但宋飒也没来帕瑟菲吃过,所以看着菜单上一串火星文就头疼。 成熟……是个什么味道?甜的吧应该? Err……是个什么味道?苦辣苦辣的?那还能吃? “我们这边有新客套餐哦,”小丑鱼贴心地推荐,“都是比较招牌大众的口味呢,方便您选择一号套餐,还是二号套餐还是……” “一号吧。”宋飒关闭了电子屏,反正在餐厅吃饭都是听天由命,跟剪完头发睁眼照镜子的心理一模一样,要的就是一个愿赌服输,紧张刺激。 “好的先生,一号套餐一人份588币哦。”小丑鱼点点自己的方头。 “你呢?”宋飒问。 “我不吃。”贝拉米说。 “我听说你们能吃来着?”宋飒好奇。 “是,我们有个微型分解机,”贝拉米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胃部,“能够将化学能转变为我们可利用的光能,但是我吃了也是浪费了,不如充电。” “你能尝出味道吗?” “能,是模拟人类味觉的,但……”贝拉米话还没说完,宋飒跟小丑鱼比了个手势道:“两份。” “诶,”贝拉米开口,“为什么给我买?” “你不是能尝出味道嘛?”宋飒眨眼,“那你干坐着多无聊,一起吃呗。” “可我吃下去的食物都变成能量了,”贝拉米不想让宋飒再给她花钱,“不是浪费了么?” “我吃下去的还变成……屎了呢?”宋飒绷不住笑起来,“怎么,我吃就不浪费了?” 小丑鱼呆立住,宋飒的爆炸发言让它惊恐地转动脑袋:“先生,请注意文明用词。” 贝拉米:“……” 第17章 硬要说的话,仿生人的分解利用率高达98%,远超过人类原始的消化系统。 但道理怎么能这么算呢? “去吧。”宋飒拍拍小丑鱼的大方脑袋。 “好的先生。”小丑鱼欢快地走了。 “难以置信。”贝拉米轻轻说,秀气的眉毛细细地拧在一起,穹顶中游动的水母灯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和水纹般晃动的阴影,“你晚上已经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了。” “没事我有钱。”宋飒坏笑。 “可是完全没必要。”贝拉米看着他。 “我都花了一千币让你进来了!”宋飒掰手指跟她算账,“你要是什么都没吃就走了,沉没成本也太高了吧?我岂不血亏?” “仿生人交税是进来……”贝拉米斟酌用词,“服侍主人的,不是坐下来吃饭的。” “嗷原来是这样!”宋飒夸张地瞪眼,“你可早没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贝拉米下意识自责。 “我当然知道,”宋飒变了个脸嘿嘿一笑,“刚刚是逗你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达官贵人坐着吃饭,前凸后翘黑丝仿生人女秘书站在后面恭恭敬敬,过一会一个拿着激光枪的反派破门而入大喝我今天就是来给我爹报仇的,达官贵人眼皮都不抬,只见女秘书一拍桌子就跳了出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一脚踢掉枪,再拎着反派的领子给嘭的一声摁在墙上,声音温温柔柔低声下气说主人我现在该怎么办,主人连叉子都没放下,低声说带出去别扰了我吃饭,这种小事吃完再说。” “假的。”贝拉米头疼道,这种胡编乱造的电视剧都是编剧在家闷头瞎想出来的狗血套路,八成整个剧组都没和仿生人打过交道。 现实中能买得起仿生人的家庭寥寥无几,吴昆琦已经是南方沿海一带数得上名号的富豪,更何况仿生人的购买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批许可,而审批从来都没有公开透明的标准。 全都看仿机管的心情,说给你采购名额就给,说不给就不给。 “来都来了,不吃多可惜呀。”宋飒笑笑,大咧咧地向后一靠,另一个机器人已经推着银车稳当当地走来,将两份像玻璃球一样还散发着白雾的餐前点心送到宋飒和贝拉米的碟子里,然后默不作声地又恭敬退下去。 第33页 “我知道你是仿生人,你不用每时每刻都提醒我。”宋飒抢先说,“你尝尝。” 话都被他抢了,贝拉米只好拿起叉子,戳了戳面前不知道是一颗颗什么的东西,像是冻起来似的碰在叉子上叮当作响。 宋飒期待地看着她,像只好奇的大型金毛犬,就差摇尾巴了。 贝拉米拿起小瓷勺子将玻璃珠放在嘴里,出乎意料地入口即化,不仅不是凉的,反而温润可口,表面的硬壳消融以后里面是柔软的内陷,微甜,掺着樱花香和红豆沙的味道,但又另有一种独特的甜酸将每种口感都调和在一起,细品以后还有橘皮的清甜,很奇妙的让人想到春天小径边飘落着花瓣的温暖的溪水,晶莹剔透,却又有生命一般淙淙流动着。 “你可以吃了。”贝拉米放下勺子。 宋飒确实饿了,他飞快揪起玻璃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在嘴里,惊讶地哦豁一声:“居然不是冰凉的。” “空腹吃凉的不好。”贝拉米说。 “还有点酸。”宋飒其实吃相出人意料地好,闭着嘴认真咀嚼的时候竟像个正经人。 “酸也是开胃的。” “我吃出了桂花的味道,诶我喜欢这个。”宋飒满意道。 “确实,还有一点酒酿的味道。” “你味觉不是挺好的嘛?”宋飒歪头看她。 贝拉米顿了顿:“其实一直对于仿生人神经系统的研究,有一个理论说,我们虽然能够模拟出人类的味觉,并且会做出和人类相似的喜好反应,但我们感受到的味道可能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恩?”宋飒把剩下的玻璃珠一扫而空。 “就是说,可能我们感受到的咸味是你们的甜味,我们吃到的桂花味则是你们的玫瑰花味,甚至可能是你们从未吃到的味道,我们的感觉和你们的感觉平行在两个世界里,虽然用语言系统强行对应了,但实际上在鸡同鸭讲。” “有意思,”宋飒开始对着奶油汤下调羹,“这不是色盲悖论吗?” “是。”贝拉米意外道,宋飒总是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 原版的悖论跟“吃”没啥关系,是旧纪元科学家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假如有一个奇怪的色盲,他眼中的“绿色”是别人眼中的“蓝色”,他眼中的“蓝色”是别人眼中的“绿色”,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缺陷。 所以他管眼中的“绿色”叫“蓝色”,管眼中的“蓝色”叫“绿色”。 当别人说“蓝色”的时候,他也会指向自己眼中的“绿色”。 那样别人该怎么发现他与众不同呢? 更可怕的是,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色盲呢? “所以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我品尝到的一切都是假的。”贝拉米抬头看着他,坐姿依然端正乖巧,白光折射在制服一丝不苟的领边上,又落在她的眼睛里,看起来像是黑色湖面的一点不起眼的波澜。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宋飒,好像是初中优等生在论述一道数学题。 “你吃东西想这么多吗?”宋飒嘿嘿一笑,“我就不想这么多,我就吃,然后开心。” “但我原本其实不需要吃东西的。”贝拉米固执起来像个试图跟大人讲道理的小孩,满脸都是认真两个字。 “好吧,这么跟你说,还有另一个疯狂的假设,其实人类之间的感觉也是不相同的,每个人都是不相同的,”宋飒撑着下巴看着她,“我吃到的是桂花味,我以为是桂花味,我也喊它是桂花味,但其他所有人吃到的都是玫瑰味,可是谁知道呢。” “但这种可能性远远比我和你们不同的可能性要小。” “人和人的感觉本来就是不相通的,”宋飒盖棺定论,“既然可能性是存在的,就不用急着否定它……你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吗?” “什么?”贝拉米下意识问。 “快乐。”宋飒把第二道菜往她面前推推,“世界上有一千种不同的痛苦,但只有一种快乐,你快乐了,就值得,你现在快乐吗?” “……”贝拉米无声地看着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现在快乐么?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这以前她从来只是想着工作,就算是下班了,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偶尔索娅会缠着她玩,软磨硬泡要她坐在在椅子上给她涂指甲油,其他时候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想那些解决不了的案子,在网上一遍遍地看人类判案的卷宗。 如果看完了,就再看上个世纪的,看完了卷宗就看法案,看完法案就漫无边际地看一些各领域的作品,好像从中雾里看花地窥视到从前人类的喜怒哀乐。 她快乐么? 当她从来没有追求过快乐,从来没有在乎过快乐,她怎么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快乐呢? “那你就是不快乐。”宋飒突然说,好像看透了贝拉米的心思似的,她不由地吃了一惊,愣了一下。 “快乐的时候,”宋飒开始把一个椭圆形的蛋往嘴里送,“你不用去想自己是不是快乐,你就知道自己快乐了。” “你太把我看做一个人了。”贝拉米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一定要辩驳宋飒的看法,就好像非要证明他是错的一样,非黑即白。 哪怕证明的结果是否认她自己的一切。 “没有啊,”宋飒蛮喜欢这个香气扑鼻的蛋,说不出的滑嫩鲜香,“我知道你是仿生人,哇你又开始强调了,贝拉米你下次拿个马克笔在脸上写‘仿生人’三个大字吧,以后要提醒我你就指指自己的脸。” 第34页 贝拉米摇了摇头,不说话。 “吃,再不吃凉了。”宋飒开始对着恒温的盘子胡说八道。 贝拉米缓缓拿起勺子开始吃第二道菜。 那个蛋并不是属于任何一个物种,而是将许多不知名的作料混合在一起再塑形成的,由外到里七个层次,但假如囫囵吞下去,七种本应该各有千秋的鲜嫩肉香天作之合般混在一起,有嚼劲的筋骨和多汁的酱料交杂,像交响乐团的乐器一样和谐相称。 每上一道菜,宋飒就要点评一番,贝拉米有时应和,有时补充自己尝到的其他口味。 不谈案子,不谈感情,不谈人生,光谈吃。 非常完美,酣畅淋漓,身心舒畅。 宋飒甚至捋起袖子扯开扣子露出一次性衣服下包裹的结实的身体,小丑鱼可怜兮兮地凑过来说先生要保持着装得体哦,宋飒惊讶道我哪里不得体了嘘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出门的时候再穿好。 贝拉米漠视了小丑鱼投来的求助的目光。 果然她迟早有一天会被宋飒带坏。 * 吃到一半她收到索娅传来的讯息:【小贝拉米,我们被拦在门口啦。】 【我们需要接应。】安德里赫补充,【既然你在里面,我想你和那个人类宋飒在一起。】 【哇哦那个小帅哥也在吗?我是错过了什么烛光晚宴么嘤嘤嘤?】索娅嘴上在撒娇,眼睛里却窜起八卦的火苗,连带着头发火色都鲜艳起来。 【没有。】贝拉米站起来,【帕瑟菲这边不给通融,我还找不到进入后厨的办法,我以宋飒私有仿生人的身份进入的。】 【嗷这就私定所属权了!】索娅简直在熊熊燃烧。 【再胡说八道就回去。】贝拉米冷冷道,【我现在出来接你们,等等。】 她沉默了很久,【你们进来也要交税,根据仿机管的条理,随行仿生人按数量缴费,要让你们进来还需要两千币。】 “你突然站起来做什么?”宋飒问。 “没事。”贝拉米原地坐下。 【真难办啊,】索娅可怜兮兮地咬嘴唇,【我一个币的积蓄都没有了。】 【那你未免也太大手大脚了。】贝拉米静静道。 【我全部身家只有一千一百币,】安德里赫摊手,【我绝不可能为了进帕瑟菲而倾家荡产。】 【我没法开口要宋飒继续垫钱。】贝拉米陈述事实。 【我听说上等人的舞会都是有仿生人随行的,】索娅气呼呼道,【最高标配,一个行业大亨配一个完美管家,或是一位贵族小姐身后跟着貌美如花的女仆,我一直想去看看来着。】 【话题扯远了,】贝拉米说,【第一,这不是上等人的舞会,第二,你是公职人员,第三,先讨论怎么进来,或者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原路返回。】 【我不干!】索娅转了转眼珠,明媚动人地笑了笑,【我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贝拉米问。 【少儿不宜的办法。】安德里赫嘴角抽了抽,【成功与否取决于她的自恋程度和迎宾的雄性本能。】 【?】贝拉米发了一个问号。 第18章 索娅的钱当然不是白花的,她近乎所有的工资都被消耗在了服饰上……剩下的被指甲和头发平分了。 下班还穿制服这种操作只有贝拉米才会干。 索娅穿的是一件薄薄的亮红色吊带背心,吊带极细地搭在笔直凸显的锁骨上。 她随手把背心往下一扯,就半露出让人几乎无法移开目光的大片雪白肌肤,傲人的胸围将紧身的背心绷出令人遐想的弧度,呼之欲出,仿佛下一秒连布料都会支撑不住绷断似的。 短短一截背心简单打了个结系在胸下,露出一截纤细有力的腰肢,腰线宛如刀刻出来的艺术品,低腰毛边复古款的拟牛仔短裤,长腿下踩着一双白色的系带高跟鞋。 索娅抓了抓头发,让一头暗红的长发波浪式地蓬松开,志在必得地勾了勾嘴角,指尖优雅地推开身边的安德里赫,舔了舔嘴唇,【站远点。】 安德里赫后退三步,悲悯地看着已经止不住往这边瞟的迎宾小哥。 【她在干什么?】贝拉米问。 【色|诱无辜的人类。】安德里赫一针见血。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现在已经入夜很久,帕瑟菲的一晚一桌只接待一批客人,绝不存在翻台,因此迎宾现在正空闲着。 索娅漫不经心地靠在电子台前,好像有兴趣在看着屏幕,又好像只是想微微靠近他一点,朱唇轻起,绵长地叹了口气,吐气如兰。 “啊,您这是怎么了?”迎宾关切道,“是身子不舒服么?” 作为一个绅士,有着良好的教养,作为一个迎宾,有着过硬的礼节,总之他绝不会趁着索娅半倚靠时的角度故意往某个单薄布料遮挡的地方看……绝不! “我做错事了……”索娅又叹了口气,从低垂的浓密睫毛向上看。 眼尾魅惑的流光动人心魄,但只是一闪而过,重又被垂下的发丝遮掩过去,好像惊鸿一瞥间掠过的只是他脑海中极尽妩媚的不真切的幻影 “额……” 人类的大脑不负责任地宕机了。 “我应该和主人一起来的……”索娅哀怨地抱怨,声音低沉,却带着钩子一般音调婉转。 第35页 她挽起头发,露出雪白的脖颈,还有左耳上醒目的鲜红耳夹。 “哦……”迎宾一下子清醒了一些,原来是个仿生人,他又能自如地说话了,连心跳都恢复正常了,这才发现刚刚自己竟然一直憋着气。 “我会给你通报的。”迎宾立刻调出宾客名单。 “他会怪我的。”索娅快而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制止了他,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飘过他的手背,“要他出来接我,他一定会责罚我的。” “可这是规定……这是……”迎宾说不出话来。 索娅靠得太近了,近到他好像能感知到她湿润的嘴唇让人沉沦的柔软。 “我只是进去就出来……我……哎,”索娅往后退了退,无可奈何地笑,发丝在晚风中舞动:“好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迎宾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支支吾吾道:“那……恩……也不是不行……虽然……你主人是谁?” 【安德里赫!】索娅在脑海中大喊,【快在他的宾客名单上加一个假名字!把我进去的费用挂在空账户下!】 【……】安德里赫站在远处贝壳的阴影中推了推眼镜,【首先,我希望下次你能提前告知我入侵计划,我不能一瞬间黑入系统。其次,我希望事情败露的时候你能主动站出来澄清我是无辜的。最后,帕瑟菲的防火墙不是纸糊的,你对着它大喊‘安德里赫’看看能不能破解开,如果不行,喊我“爸爸”我可以考虑一下。】 【爸爸!你最好了你最好了你最好了!】索娅娇嗔的眼波流过安德里赫的藏身处,毫不犹豫的硬核撒娇。 她才不管安德里赫需要多久,她有时怀疑他可以不动声色地侵入全世界任何一片内网。 【爸爸爸爸爸爸!给我快点!!】 【好了。】安德里赫翻了个白眼,【D区4桌楚安德,我必须提醒你,下次再……】 索娅屏蔽了他剩下的发言,反正下次他还会帮忙的。 “D区4桌楚安德。”索娅说,“对吗?” 她和安德里赫的对话其实只是一个思路交换的刹那,快到迎宾没有察觉出丝毫异样。 安德里赫说他不能一瞬间黑入系统,委实只是谦虚。 “啊,对。”迎宾找到了名字,毫无疑虑地加上仿生人一位的标记。 “我进去啦,”索娅笑起来像是流星拖曳的尾光,“谢谢你。” 安德里赫适时地从阴影中走过来。 “这又是谁?”迎宾觉得自己头脑转不动了。 “我们两位,”索娅伸出两根手指,“拜托你加上啦。” “你刚刚……额没说是两位。”迎宾想反悔,隐隐觉得自己被骗了。 “谢谢你啦!”索娅挥挥手,长发跳动,推着安德里赫就往里走了,迎宾欲言又止,僵硬地站在原地,被海风糊了一脸。 美色误人。 算了,都给记上吧,进去两仿生人而已,出不了事。 迎宾吹着口哨合上了电子屏,并不知道此时他做上的标记已经悄无声息的连同“楚安德”这个名字化为乌有,记录在系统中被完全抹去,不留痕迹。 “诶,”迎宾突然抬头,困惑地看着远处暗红的点,“话说D区有4桌吗?” “大概是记错了吧……”他摇摇头,“毕竟系统怎么会出错呢?” * 而几分钟以后,宋飒目瞪口呆地看着洋洋得意的索娅和紧随其后的安德里赫,大片乌云般的鱼群从他们身侧游过。 “你们怎么进来的?” “靠脸。”索娅眨眨眼,“半天不见嗷小帅哥~” “什么靠脸?”宋飒转头震惊地看着贝拉米。 “她勾引了迎宾。”贝拉米总结。 “哈?”宋飒的三观濒临崩塌。 “是她个人行为,并不代表仿察局的通常做法。”安德里赫撇清关系。 “那贝拉米怎么不勾引迎宾?”宋飒眉头一紧。 安德里赫噎住了。 哦,原来你在疑惑这个是吗? 您这脑回路完全不在正常人的范畴。 “宋飒,”贝拉米觉得假如没有基本法则管控,她现在已经把宋飒摁在地上了,“你觉得我能……你怎么会……我就算……” 她一时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障碍了。 索娅眼睛发光地看着难得一见的结巴的贝拉米,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她可爱的小脑袋搂在怀里蹂|躏。 “你可以的。”宋飒正经脸,“要相信自己,我觉得你很可以,你觉得呢?”他转向索娅。 “小贝拉米天下第一可爱!”索娅振臂高呼。 贝拉米发现把索娅和宋飒放在一个空间里就是个错误。 她无法控制地产生了自己正在诱惑迎宾的联想,甚至出现了画面中她僵硬地靠在电子台上露出压根不会在她脸上出现的笑容试图撩动万年不变的黑短发。 她庆幸自己的大脑不是CPU,否则秒秒钟就烧掉了。 “你们联系后厨了么?”安德里赫问起正事。 “刚刚让小丑鱼通报了,”宋飒发现贝拉米一时半会化成了一座静止的雕像,任由索娅抱着她的胳膊说好话依然稳如冰山。 说小丑鱼,小丑鱼到,它滴溜溜地滚进来,低了低头说:“主厨姜勒大人说工作时间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厨,如果你们一定要了解情况的话请等到打烊以后。” 第36页 “顶级餐厅的食谱都是事关生计的立足之本,都是绝密信息,”安德里赫说,“我们应该猜到他们不会轻易让我们进去。” “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十一点呐。”索娅耸耸肩。 “快了,也就两个小时以后。”宋飒满不在乎地继续坐下来吃。 这里的酒可真是一绝,入口辛辣回味甘甜,中间层次丰富到超乎想象,颜色在光下像是银河般从深紫渐变到浅蓝,最妙的是喝了也不上头,就是不知道后劲大不大。 “早知道我把染发帽带来了,”索娅嘟嘴,“正好没事做,我想把头发染成樱花粉。” “不适合吧?”宋飒想象了一下。 “诶为什么?少女的颜色诶?对了如果是贝拉米就适合了!”索娅拍手,“绝对可爱爆棚。” “这个话题可以停了。”贝拉米冷冷道。 “我觉得挺好,”宋飒立刻附和,“未成年的小女生都喜欢粉色。” “啊是真的!小贝拉米绝对可以混入高中部。”索娅兴致勃勃。 安德里赫低着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贝拉米要手刃索娅,他还有足够的时间逃离现场,确保血不会溅到他擦好的皮鞋上。 宋飒补充:“初中部也未尝不可。” “宋飒!”贝拉米忍无可忍。 第19章 宋飒和索娅交换了一个眼神,靠着某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确定了有朝一日要把贝拉米摁着染发的决心。 “好了,说说案子吧。”安德里赫把话题拉回来,他不关心贝拉米的头发颜色,但是如果索娅被贝拉米干掉,他的工作量就要加倍了。 “索娅,你的分析做的怎么样了?”贝拉米问。 这倒确实是说给宋飒听的,毕竟有人类在场时尽量不使用脑内交流,有个别严苛的主人会完全禁止自家仿生人偷偷谈话。 但也可能是错觉,说出来的话或许因为语速慢了几百倍,总感觉要重要很多。 “的确被做了手脚,”索娅稍稍收敛了一点,“第一次检测的时候我们只做了附着物的检查,没有特殊物质,这次不得不直接切取组织皮肤碎片进行化验,发现所有的尸体都被脂肪族卤代烃浸泡过,包括但不限于三氯溴甲烷、五溴乙基苯、四溴双酚A等,工业上利用抑制链反应进行阻燃,但会和垃圾箱分解机中的特殊环境产生不可分解的有机层,这层膜导致尸体在垃圾箱中一直存在无法导出,最后引发的爆炸。” “对,但这么听密度都比水大吧?”宋飒问。 “所以还有另一种解释,”安德里赫说,“并不是尸体碎片一直漂在水上,而是它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海岸。今天从凌晨四点到十点都是涨潮,在凌晨四点左右抛尸,尸体碎片会一直在海岸线徘徊,最终卡在了海滨浴场的礁石区,退潮的时候留在了海滩上。” “因此虽然第一次抛尸时间可能长达一周到两周前,但第二次抛尸时间被限定在了今天凌晨。”贝拉米说。 “尸体不能漂太远,因此一定在海滨浴场海岸线附近被抛下。”索娅说:“凶手很谨慎,没有在尸体上留下任何指纹或是头发。” “但是问题就在于,”贝拉米说,“为什么要把尸体浸泡在阻燃剂里?” 索娅疑惑道:“难道是因为害怕尸体被烧掉?但我们本来就不易燃。” 安德里赫:“如果是粘上了阻燃剂呢?比如藏匿地点就在涂抹阻燃剂的物体中间。” 贝拉米:“或者说压根就是塞在阻燃剂的桶里,掩人耳目?” 索娅:“都已经泡在阻燃剂里那么久了,抛尸就绝不能再抛到分解机里。” “不是每个人都有跟仿生人一样多的知识储备,学校并不教机械的运作原理,”宋飒提醒,“比如我就觉得垃圾箱的分解机是无所不能的。” “但这个人能够精密地分解仿生人关节。”贝拉米说,“绝不会学识浅薄。” “实操和理论是两码事,”宋飒说,“我能熟练使用不代表我能徒手拼装电子屏。” “如果你还记得,”贝拉米说,“仿生人的一切知识都属于不同程度的机密,就算是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关节组织,也是必须达到相关专业的博士以上水平,并同时加入仿生人有关部门工作才能获得了解权限。” “或者说这个人是个黑客,”安德里赫说,“如果他脑子够用,他就可以自学。” 四人暂时陷入沉思。 “我还有个问题,”宋飒把酒一饮而尽,“既然他要么学识渊博,要么黑客技术过硬,那他为什么又要冒着风险犯罪,高价违法倒卖仿生人呢?” “寻找存在感?”索娅挑眉。 “证明实力?”安德里赫说。 “仇恨仿生人?”贝拉米抿了抿嘴。 “我觉得再猜下去没什么必要了。”宋飒说,“缺少证据的瞎猜只会误入歧途,更何况这歧途还五花八门的。”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索娅又开始盘算给贝拉米涂指甲油。 “等。”贝拉米说。 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虽然这个漫长只是对宋飒一个人而言,因为其他三个仿生人显然习以为常,神色自如地坐在位置上,轻松愉快地脑内冲浪。 宋飒吃完了开始犯困,毕竟他早上五点就被姑姑喊醒。 他打了个哈欠。 第37页 索娅跟着打了个哈欠。 宋飒看着索娅嘴巴刚刚合上,贝拉米和安德里赫不约而同地也开始打哈欠。 “吼有趣,”宋飒看着贝拉米打哈欠时跟只小猫似的眯起眼睛,纯黑的眼睛眯成狭长的缝,眼尾微微上挑,一丝奶气把冰冷的感觉冲散了,“你们打哈欠也传染?” “人类打哈欠是为了增加血液中的氧气,缓解疲劳,”安德里赫说,“我们连肺都没有,不需要打哈欠。” “这是为了模拟人类的习性哦。”索娅笑,虽然刚刚打哈欠极其认真,现在却全无疲倦的神色。 “连这个也模仿么?”宋飒感慨,“真是不容易。” “如果你注意看,”安德里赫解释,“我们会时不时挪动身体的重心,换一只脚跷二郎腿,有规律地起伏胸脯模拟呼吸的频率,还会定时眨眼,做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都是为了让我们看起来更像人。” 贝拉米说:“否则我们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一天,眼睛都不眨。” “看起来很恐怖的哦,”索娅笑眯眯地撑着下巴歪着头,“像是什么诡异的人体雕塑。” “这些是设定在CORE系统内部的,不需要我们刻意控制,”安德里赫说,“是仿生人‘潜意识’里的内容。” 宋飒一开始发言,他们三个都会从自己脑海的世界中抽离出来参与讨论,非常自然地加入任何一个宋飒挑起的话题。 宋飒觉得自己再在仿生人的无条件宠爱中待久一点,回归正常生活以后就会变成人类群体中自说自话自己尬聊自己嗨的神经病。 等等,没准他现在已经是了。 安德里赫顺着话题继续说:“最早在旧纪元1970年,一位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先生提出了恐怖谷效应,人们对类人机器人的外表瑕疵极其敏感,当相似程度达到一定阈值,哪怕有一点不和谐都会让整体看起来令人恐惧,这就是为什么许多逼真的娃娃在夜晚看起来阴森可怖。” “所以要么机器人和人类外表完全相同,肉眼无法识别出差别,也就是我们仿生人;要么就做成完全不一样的模样,用抽象的五官拟态来代替人脸,否则人类心理都会不舒服。” “这也是为什么机器人都故意做得奇形怪状呢。”索娅的目光追着远处忙碌收拾的小丑鱼,小丑鱼的脑袋虽然是方的,但身子却大体上是个桶,配合奇长无比的手臂,看起来滑稽可笑。 “快到时间了,”贝拉米打量基本已经空了的珍珠大厅,“再过一会我们就可以去后厨了。” “主厨姜勒是全球顶尖的七位大厨之一。他二十岁从业,年轻的时候就天赋异禀,现在也才区区四十三岁,是帕瑟菲的镇店之人,可以说前途无可限量。”安德里赫说。 他气质清冷,不苟言笑,薄而精致的金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脸颊没有一丝赘肉,整个人像是一把雕花镀银的小刀反射着冷光,话从薄而近乎锋利的嘴唇中说出来,每个字都像是在下判决。 “但根据资料显示他对自己的食谱要求极其严苛,为配方购买天价保险,曾经在一次访谈上因为主持人问了行业机密的内容而大发雷霆,拂袖而去,闹得沸沸扬扬。” “有才华的人就是脾气大,”索娅说,“但大家都宠着呗,越宠脾气越大。” “好看的人也是这么被惯坏的。”安德里赫话里有话。 “谢谢夸奖。”索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灿烂一笑欣然接受。 挨到十一点,客人都离开了,小丑鱼忙碌地收拾了一阵以后也不见踪影,整个大厅空荡荡的,连穹顶高处缓缓游动的水母都逐渐熄灭。 另一个机器人规规矩矩地请他们去后厨赴约。 后厨同样在贝壳靠里的夹层中,外表被漆成了和壳内一模一样的乳白色,所以尽管占地面积巨大,但外观上看去像是隐形了一般藏在大颗璀璨的珍珠后面。 长长的甬道通往的后厨像是手术室一样精密冰冷,四周全是一尘不染的白墙。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扇两米来宽的门前,门是自动开阖的,但上方的身份审核系统发出警示的红光,提示闲人不得入内。 “还不开门吗?”索娅困惑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理论上都到门口了,”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系统已经弹出进入许可的申请了。” 宋飒困得要死,不耐烦地伸手扣了扣门:“您好?” 系统的红光瞬间大作,警报声响成一团,宋飒吓了一跳,困意都给吓跑了。 “别乱碰东西,”贝拉米一瞬间上前挡在了他前面,淡淡道,“厨房安保是最严密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和人类合作,安德里赫想,他们总会被自身状况影响作出各种不理智的举动。 宋飒就是这里最大的变数。 门刷的一下从两侧拉开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大胡子男人以劈开墙壁的架势满面怒容地大吼:“什么人?” “仿察局的调查员,贝拉米,索娅和安德里赫,”贝拉米寸步不让,“协助调查员宋飒,我们事先通知您了,前来了解有关温酒失踪一案。” “她找到了?!”那人声色俱厉地问,后退一步双手抱胸,胡子龇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不,我们找到了疑似温酒型号的仿生人残骸。” 第38页 “那关我们什么事?”男人眉头紧皱,鼓胀的大臂肌肉从衣服底下撑出凸起的形状,腰带紧勒着分量不小的肚皮,加上他小臂高的白帽子,身高足有两米多。 他宛如爆发的火山一般咆哮,身后全是瑟缩着鸦雀无声的机器人和仿生人。 宋飒总算认出来那个富有代表性的两撇胡子,说明他是主厨姜勒,传说中因为触及食谱秘方就大发雷霆的暴脾气。 “上次侦查局的调查并未发现温酒失踪的原因,我们这次……”贝拉米静静陈述道。 “我不管你们什么调查!”姜勒大喝一声打断了贝拉米的话,双手叉腰,“我现在东西丢了,在我找到之前,谁都别想离开这个厨房!”他回头扫视所有人,目呲欲裂,“一个都不许走!” 厨房的大门应声合上,啪的把所有人关在了里面。 很好,这下可以跟姑姑解释为什么没有回家了,宋飒腹诽,因为我被一个疯了的大厨关在了厨房里。 这什么荒诞的世道。 第20章 “请问您丢了什么东西呢?”索娅的嗓音悦耳动听。 姜勒瞪了她一眼,全不吃她的美人计:“我的配料,我的新食谱的一部分,我刚刚放在台子上的,谁拿的?!” 鸦雀无声。 “放在哪个台子上了?”安德里赫尽量和颜悦色地问。 “我刚刚就站在这里!”姜勒气得脸都红了,两步走到他刚刚站在的一个略微凹陷进去的金属台前,正对着是一整块近乎深黑色的木质台面,“我一转身就没了!是你们谁拿的?水芹?!” 被叫到的水芹是个秀气又紧张的仿生人,她吓得不轻地颤抖着回答:“报……报告,我不知道……” “刚刚有谁看见了?!”姜勒转向四周,一个个盯着低着头不敢吭声的机器人和仿生人,“都没看见?!眼睛都被狗吃了?赛尼尔?克莱文?” “抱歉先生,我没看到。” “对不起先生,我也是。” “都是废物!”姜勒气急败坏,“要是我发现谁居然敢偷我的东西,我立刻就把你们统统销毁一个不留!” “仿生人和机器人都不会偷您的东西。”贝拉米开口,“毋庸置疑。” 姜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我和偷食谱的贼已经斗争了二十年了,只要我有一刻松懈下来!这些长着眼睛,长着耳朵的东西,”他恶狠狠地仇视着整个厨房,“就会把我的秘方泄露出去!” “所有的机器人都在这里么?”宋飒问。 姜勒瞥了他一眼,对所谓仿生人的协助调查员没有任何回答的兴趣。 “是的,先生,”名叫赛尼尔的仿生人开口,宋飒记得他就是温酒的替代者,“帕瑟菲的人类都已经下班离开了,所有后厨的仿生人和机器人都在这里,其余的下等机器人在外面负责将残羹冷炙集中送回来分解,确保菜肴痕迹不会外流。” “那些没脑子的东西不重要!”姜勒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就现在,我需要你们哪怕将厨房掘地三尺,也要把我的东西找出来。” 整个主厨房大约四百平米左右,中间被长条形的岛台分割成不同的区域,现代化的机械设备充斥着各个角落,和传统意义上的厨房截然不同,各型各样的厨机料理机粉碎机离心机喷枪高压管数不胜数,更多的是宋飒闻所未闻的设备。 厨房尽头有两扇对开的厚重金属门,或许就是温酒失踪的冷库。 贝拉米很快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绕场一周,并没有看到机器人电子屏上显示的丢失的配料。 宋飒皱眉,姜勒丢失的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广口瓶,透明的可降解塑料,手掌大小。 姜勒再三命令寻找配料,那么在场的所有仿生人和机器人都不可能违抗指令将其藏起,而在他们高清镜头的扫视下也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那个瓶子当真不翼而飞了? 和温酒一样? 这个厨房难道真的闹鬼不成? 贝拉米三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宋飒发觉他们又在脑内沟通了,而他因为□□凡胎的大脑被隔绝在外,像个落魄无助的局外人。 “我们想优先调查温酒的失踪经过,”贝拉米声音清冷,“我相信一个配料并不会泄露您的全部食谱。” “不!去他妈的调查!”姜勒小山一样的身体弹起来,“听着,我任何一个食谱都价值上百万,是无价的,是人类的艺术品!刚刚那个配料是独一无二的,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副本,而它又是我最近最好的灵感之一!” 他每一个字都是吼出来的,吼得整个厨房都在簇簇发抖。 “我必须要找到它!而你们必须要一起找!我命令你们!”他居高临下地和贝拉米对视,仿佛要用体型泰山压顶一般让她屈服。 他胳膊有贝拉米的腰那么粗,拳头伸出来比她脸还大,身体投下的阴影把贝拉米整个吞没进去。 贝拉米的眉眼隐在阴影里,眸子看起来深不见底,冷得像是淬过火的金属刀刃。 肉眼看起来对比鲜明的力量差距几乎要宋飒忍不住想站出去帮贝拉米说话。 “如果找到了呢?”贝拉米连头发丝都没颤动一下,她抬头看着姜勒,下巴扬起一个微妙的角度,“你会协助调查么?” 第39页 “你先找到再说!”姜勒被她莫名的笃定逼得气急败坏。 他就没见过能在他的命令之下依然冷静自持的仿生人,所有的机械都在他的震怒之下兢兢战战,在所不辞地帮他解决问题。 而她置之度外的淡漠简直透着一股挑衅的倨傲,好像他丢失的东西和他的急迫都只是跳梁小丑的一场戏。 他才是人类,全球身价最高的主厨,而她不过一个该死的破铜烂铁拼凑起来的奴隶,她有什么资本和他谈条件? 贝拉米一瞬间神情波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看不清,她顿了一下,开口说:“再等三分钟,三分钟后,自然会把您的配料送回来。” “你说什么?”姜勒大叫,“我看你是疯了!” “不,我没有疯,”贝拉米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三分钟后,您的配料就会自己出现。” * 厨房静得只听到两个人类的呼吸声。 姜勒像是巨型的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喘气,将头上的厨师帽一把摘下来随手放在一边,一屁股坐在高脚凳上,焦躁地拽着自己翘起的胡子,眼睛锐利地盯着贝拉米的一举一动,好像要从她每次眨眼中看出要耍的花招。 贝拉米一动不动,抱胸静静地看着他,冰封的小脸毫无瑕疵,被白光衬得愈发清冷。 安德里赫和索娅怡然自得地站在后面,贝拉米不动,他们也不动。 时间僵硬地一秒一秒划过,对峙的弦愈绷愈紧,空气都好像在空间中凝固了成了实体。 宋飒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他每次移动发出的轻微声响都被安静的氛围无限制的放大,几对可怜的机器人的眼睛快速地移到他身上,又颤抖地缩回去注视着厨房中央的姜勒和贝拉米。 贝拉米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宋飒皱眉。 她显然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姜勒的横气,最重要的是展示自己的实力,考虑到姜勒明显对于仿生人能力的不信任,后续所有的调查在没有主厨的配合下都无法进行。 但她从进入厨房开始获得的信息和宋飒完全相同,无非就是她能更快地扫描分析出现场每一个设备的功能作用,不放过厨房每一个可能藏着东西的死角。 配料瓶一定不在厨房里,宋飒确定。 配料瓶一定不可能被任何一个仿生人或机器人藏起来,这点也是事实。 在场的人类只有姜勒和宋飒,其余的工作人员早在下班的时候就离开了,只有负责创新菜品或者改良食谱的姜勒会要求仿生人机器人留下来服务他的工作,所以也不存在其他人类偷窃的问题。 就算有外来的贼,也不可能在所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突破门口的安保系统公然入内,大摇大摆地拿走台子上的瓶子。 姜勒自己也绝不可能撒谎,他确实把配料瓶随手一放在台子上,或许去忙其他的调味以及设置厨机,一转身东西就不见了。 而厨房外的低等机器人,被基本法则约束也不会偷走任何一个不属于它的东西。 宋飒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倒计时归零,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寂静被打破,姜勒的个人终端同时弹出三分钟到了的提示。 “我的东西呢?!”他厉声道,“时间到了!你说我的东西在哪?!” “在这里。”贝拉米吐字清晰,话音刚落,厨房的大门上身份识别系统的灯光变绿,门缓缓打开。 一个宋飒再熟悉不过的方头桶身长胳膊的机器人滴溜溜地滚进来。 小丑鱼。 方脑袋上顶着一个透明的广口瓶。 一道灵光照亮了一直尘封的思维死角,宋飒笑了,现在他全明白了。 贝拉米头都没回,只眉毛舒展开,神色淡淡地抿了抿嘴。 姜勒脸色铁青,他震惊地盯着完全没注意到氛围依然自得其乐的小丑鱼,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小丑鱼顶着配料瓶旁若无人地滚到台子前,照例将手里收好的一摞盘子放进自动清洗机,稍后这些干净的碟子会自动从每个出菜口滑出。 “小丑鱼!”姜勒声如惊雷地大喝一声。 小丑鱼一哆嗦,老老实实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眨眨眼:“是,先生。” “我的配料呢?!”姜勒气得要把它那个方头拧下来。 “先生,请问您在说什么配料呢?小丑鱼会尽力帮您寻找。”小丑鱼头上顶着广口瓶,真诚地转过身无辜地问姜勒。 “你头上!”姜勒七窍生烟,脸涨得通红,“你看看你头上是什么?!” 小丑鱼的长胳膊总算派上了用场,它小心翼翼地摸索自己平平的头顶,惊讶道:“哎呀,这是个瓶子诶。”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快看姜勒那张脸都气肿了!】索娅面不改色,内心已经笑出了百米海啸的气势。 【他几十年后都不会忘记今天,最宝贵的配料被一个机器人大摇大摆地顶在头上带走了。】安德里赫点评,【也许他可以刻在墓碑上:一个被方头机器人戏耍的可怜人。】 姜勒一把将配料瓶抢过来,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贝拉米不紧不慢道,“如果在场的机器人和仿生人都不会偷您的东西,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您自己把东西弄丢了。” 姜勒愣住。 “您看起来很喜欢随手放东西,”贝拉米冲着他手边台子上的厨师帽点了点头,“这也不奇怪,在安保系统完善的厨房,在一个完全不需要担心偷窃的地方,在一个您的命令会被完全执行的场所,您确实可以把东西放在任何地方。” 第40页 “只不过这次,”她顿了顿,微眯起眼,“您把配料放在了机器人的头上。” 宋飒憋笑憋出内伤。 还有比这更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所谓低等机器人不会偷东西,不代表他们不会无意中带走东西,小丑鱼对自己头上突然放上的瓶子浑然不知,又进出自由,转身继续出去清扫工作了,谁都不会注意到它,谁都没有发现它的异常。 而思维死角一直都是“偷”这个字,将所有机器人和仿生人的嫌疑一起清除了,导致推理出现了死胡同。 当“偷”这个前提不存在,问题便迎刃而解。 宋飒饶有兴致地看着贝拉米静静站着的侧影,初中生的外表的确具有迷惑性,她可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缜密。 姜勒大声地呵斥小丑鱼滚出他的厨房,不许进来,小丑鱼迷惑不解地执行了命令,委屈地把眼睛垂成向下的弧形。 姜勒握着瓶子,气得头嗡嗡作响,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大发雷霆,到头来发现东西是自己弄丢的,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别看那些废铜烂铁都低着头不吭声,指不定在脑子里怎么笑话他。 全都是一群废物! “现在我们可以了解温酒失踪有关的信息了吗?”贝拉米温和地问。 “不行!”姜勒跳起来,“出去!都滚!谁允许你们进厨房的!有搜查证吗!没有就全滚出去!” 第21章 贝拉米僵硬地后退了两步,她万万没想到姜勒不仅当众食言还反咬一口。 【现在怎么办?】索娅焦急地问,【我们确实没有搜查证。】 【他之前明确地暗示我们只要找到配料,就会配合调查。】安德里赫说,【而现在,我可以肯定,他正在为自己的超凡脱俗的愚蠢恼羞成怒。】 【我们要不提醒他一下,他现在的行为正在打自己的脸?】索娅提议。 【别火上浇油了。】贝拉米咬牙。 “慢着慢着,”宋飒全不受姜勒怒气的影响,嘿嘿一笑,“别生气呀,东西找回来了是好事情嘛,皆大欢喜嘛,伤了和气多不好啊。” “你又是谁?!”姜勒总算反应过来,转过来对着宋飒:“你怎么会是仿生人的协助员?” “因为他们厉害啊!”宋飒又开始了他浮夸的表演,“您有所不知,这三位是世界顶级的仿生人,芯片都是研究所特别制作的,一个个身价都上亿,可不得了呢!” 【哇哦小帅哥瞬间把我的造价提了十倍多。】索娅咂舌。 【所以我不信任宋飒,】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他不管说什么鬼话都跟真的似的。】 【至少我们暂时不会被赶出去。】贝拉米说,【看他接下来想怎么说服姜勒。】 【我觉得悬,】索娅叹气,【姜勒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不会帮我们的。】 【抱歉,是我莽撞了,】贝拉米说,【我以为他需要我证明自己的推理水平。】 【他显然只需要有人捧他的臭脚。】安德里赫说,【中年危机的男人而已,不得不命令仿生人来找存在感。】 “什么上亿?”姜勒不信,觉得这个男人可能脑子也不好使。 “真的,”宋飒真诚的眼神总是极具杀伤力,老少咸宜地令人信服,“要不然我怎么会甘心给仿生人做辅助呢?” 姜勒噎住了。 “刚刚你也看到了,他们展现出超强的计算力和无与伦比的速度,”宋飒眉飞色舞,“这是什么?这是最新的科技的力量啊!我是完完全全自愧不如,我到现在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呢!” 【宋飒显然早就想明白了。】安德里赫说,【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姜勒心里好受一点。我很佩服他立刻就能坦坦荡荡地开始捧臭脚,而且并不让人觉得谄媚。】 【小帅哥看到小丑鱼的时候就明白了哦!】索娅莞尔一笑,【我看到他钦佩地偷看了一眼贝拉米,还宠溺地笑了。】 【我怀疑你的眼睛出了故障。】安德里赫冷笑。 【胡扯八道!我拿人格担保。】索娅挺起胸膛。 【停。】贝拉米截断了他们继续深入话题。 【她害羞了!】索娅小小声地比划,回头跟安德里赫使了个眼色。 安德里赫:…… “您想想看,有他们在立刻就能明白温酒失踪的原因了,到时候真相大白,每个人不都是很开心的嘛?您说对不对,对谁都有好处,互利共赢呀,没必要跟仿生人过不去,气到自己还伤身体呢。”宋飒像是网上总会跳出来的广告推销员,不遗余力地描述仿察局的优秀性能。 “听着,我不管你这些花言巧语,”姜勒确实给一番话说得没脾气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对仿生人颐指气使,但对人类还是有点礼仪分寸,“只是你们干扰了我的工作。” “害,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宋飒保证,“我们只是做一个最简单的调查。” 姜勒把配料放在插板上的沟槽中,沉声说,“但我能告诉你们的信息都已经告诉侦查局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呢?” “没有任何细节是和案件无关的,”宋飒笑道,“这不是还有很多疑惑嘛……” “不,你没有听懂,”姜勒有些不耐烦,“赛尼尔已经买来了,就算你们找到温酒,我也不可能拥有四个仿生人,对我来说没有好处,我又何必找那个做事一团糟的残次品呢?丢了就丢了,死了正好,本来我也不想要。” 第41页 索娅上前一步要说话,贝拉米横出手拦住了她。 【贝拉米!】索娅气得眼眶都红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仿生人,一起工作那么久,他就没有一丁点的伤心么!就真的不把温酒当人看么!】 【认清自己位置,索娅,】贝拉米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不是人,就别把自己当人看。】 索娅愣住了,委屈地咬着嘴唇别过头。 【别为这种事生气,索娅,】安德里赫说,【人类不在乎,我们在乎。】 【我们在乎。】贝拉米说。 索娅努力调整自己情感模块的起伏,将眼泪憋回去,郑重地点点头。 “啊咧,”宋飒一拍脑袋,“仿生人嘛死了就死了。谁说我们在乎温酒的死因啦?” “啊?”姜勒愣了。 【他在说什么?】贝拉米他们也愣住了。 “我们在乎的是您宝贵的配方啊!”宋飒真挚地上前,“您命令了温酒不许离开冰库,她自然不会主动离开,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冲进冰库偷走了她,这还得了!能进冰库来去自由,就随时可能把您独一无二的配方偷走,这一不留神就酿下大祸,有朝一日您丢的可不是小小的配料了,是所有天价的食谱。我们当然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宋飒掷地有声。 只见他气沉丹田一拍桌子:“不找到带走温酒的幕后凶手,我们绝不放心您的厨房安全,这安保系统已经不能相信了,我们必须越快越好的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一日不能安心!您说是不是?” 【说得漂亮。】贝拉米说。 【真不愧是他。】索娅破涕为笑。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应该庆幸宋飒站在我们这边。】安德里赫说,【但是确实,他戳中了姜勒唯一的软肋。】 姜勒沉默了,他沉重地呼吸声在厨房里回响,粗壮的手指将金属台面敲得咚咚响。 “你说得对,”他最后皱着眉头站起来,不悦地承认,“你们如果想调查,明天下午三点过来吧,但是五点必须离开,后厨工作的时候不许任何人进入。” “好嘞!”宋飒欢快道。 “都走吧,下班。”姜勒挥挥手,其他的机器人和仿生人如惊弓之鸟般纷纷散开鱼贯而出,贝拉米几人也转身离开。 “诶慢着!”宋飒忘了最关键的事情,转身问,“我们进来还要交税怎么办?” “什么东西?” “税!”宋飒悲怆道,“仿生人进入要交一千的税。” “先生,您和仿生人可以走员工后门进入的,”水芹路过的时候低声说,“通报一下就行了。” “好的我没问题了!”宋飒举起手,在姜勒脾气再度爆发前飞速逃离现场。 * 夜凉如水,南锣巨大的昼夜温差让夏季的夜晚总是清凉怡人。 张开的贝壳缓缓收拢,朦胧的白色荧光也逐渐熄灭。悬浮艇已经在帕瑟菲门口安稳地停着了,贝拉米索娅和安德里赫陆续跳上,将副驾驶留给了宋飒。 “上车,送你回去。”贝拉米说。 “你们一起送我?”宋飒受宠若惊,他依然处在要先送女士回家的惯性思维中,但仔细一想在座的三位都不用睡觉,确实是他又脆弱又可怜。 “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啦。”索娅笑嘻嘻道,“小帅哥欢迎我们睡你家吗?” “可以啊,虽然我磨牙打呼蹬被子还说梦话。”宋飒跳上悬浮艇继续胡说八道。 “我不介意哦。”索娅前倾身子靠在宋飒的椅背上。 “我旁边床还睡着一个五岁的小屁孩。”宋飒一本正经。 “小木头么?”贝拉米问。 “对,我和他睡一屋,”宋飒说,“回去的时候得安静点,仔细把他吵醒了……虽然他睡起来跟小猪一样。” 其实宋飒和小木头都是一路货色,睡着以后雷打不动,天塌下来眼皮都不掀的主。 “本来他和姑姑睡一屋的,”宋飒觉得好笑,“后来因为姑姑天不亮就起床,小木头受不了为了多睡一会就把自己的小床拽到我房间了。” “他爸爸呢?”索娅问。 “姑姑离婚了,”宋飒说,“五年前,小木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离了,感情不和,小苏打是姑姑一个人开的店。” “挺不容易的。”安德里赫说。 “小木头看起来心理很健康,”贝拉米说,“并没有单亲家庭孩子常有的自卑情绪。” “毕竟他有一个绝顶好的哥哥。”宋飒骄傲脸。 贝拉米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耳边是索娅放荡不羁的笑声,在道路上远远地飘开。 深夜的海浪一卷一卷地拍在岸边,发出深沉而遥远的涛声,漆黑的树影在夜幕下摇曳,晃成一团团抹不开的层次不一的深灰色。 贝拉米没有劳神握着操纵柄,而是任由公共交通系统接管了车辆,和宋飒一样望着窗外的景色,敞开的车窗像清凉的水流淌而入,循环往复。 “三分钟,”宋飒突然问,“你怎么知道三分钟以后小丑鱼会回来?” “你原来在想这个。” “对啊我没想明白,你在赌吗?”宋飒搓了搓眉心,不应该啊,贝拉米不会说出没有把握的话。 贝拉米顿了顿:“关于这个……” “显然不是安德里赫做的。”索娅插话。 第42页 安德里赫:“也不是我们从内网中帕瑟菲机器人工作实时状况中得知的。”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认为贝拉米是猜的嗷。” “但我需要知道谁最后离开了后厨,并预测这个离开的机器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再次回来。”贝拉米眼睛在路灯的光下忽明忽暗。 “这是什么哑谜游戏么?”宋飒哭笑不得,“好的我懂了,你们不用再暗示了。” “请务必不要说我们在暗示呢!”索娅笑,“我们就是字面意思。” “我显然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宋飒跟着一起装傻。 “很好,我也不知道你没听懂什么。”贝拉米总结。 “我很想明白贝拉米不知道宋飒听懂了什么。”索娅继续凑热闹。 “别套娃了。”安德里赫给闹得头疼。 几个人都笑起来。 笑了一阵后,海滨浴场的沙滩已经隐隐约约能望见了,独特的白沙在海滩上发出零零碎碎的光,远看好像是一地铺散的细小钻石。 “对了,我之前的话。”宋飒低声说,“说仿生人的命不重要什么的,不是认真的。” 贝拉米回头,看到他放松靠在椅背上的侧影,他专注地看着远处的海面,棕色的瞳孔澄澈明晰,风吹起他头顶的一簇卷毛,簇簇颤动。 “别说傻话了。”贝拉米说。 “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认真的。”索娅扑过来连着座椅将宋飒一起抱住,差点把他勒死在位子上,“你好见外啊还特地解释!” “松手松手,”宋飒无可奈何地拍索娅的手,总算喘过气来,“这就不见外啦?” “不是搭档么。”贝拉米少见地开玩笑,又少见的认真。 “还是朋友。”宋飒得寸进尺。 “是。”贝拉米点头。 “是朋友明天就来接我一起去帕瑟菲。”宋飒立刻顺杆爬。 “哦原来在这等着我。”贝拉米抱胸看着他,“你铁了心要把案子跟到底了?” “我可不是为了案子,”宋飒立刻改口,“我是不放心你被欺负,看我是不是帮很大忙!是不是!” 宋飒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贝拉米无端想起顺利完成任务的狗狗总是会这样摇着尾巴乐呵呵地瞧着主人,满脸写着求表扬。 贝拉米别开脸,小声说谢谢。 “啊又没让你谢谢我,”宋飒得了便宜还卖乖,“来给我摸摸头,诶你别躲!” “不要。” “我也想摸!”索娅立刻探身过去凑热闹,安德里赫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全露在外面的腰身。 宋飒:“为什么不给!说好的朋友!” 贝拉米:“朋友也不行。” “我给你摸,我们交换。” “我也不想摸你的头……把你的头拿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索娅魔性的笑声在整个海滩上萦绕。 第22章 次日,新纪元215年7月5日,南锣海滨浴场。 宋飒被迫清早接受姑姑气势汹汹的盘问。 “小飒!”苏糖端坐在房门口,把悄默声垫着脚想糊弄过关的宋飒逮个正着,“你昨天为什么突然跑了!” 宋飒抓了抓他睡成鸡窝的头发,嘿嘿一笑,讨好道:“姑姑,我真的是临时有大急事……再说不是给你留信息了嘛!” “什么大急事?”苏糖一扬眉毛,步步逼近,把赤膊的宋飒怼在墙上逼问。 宋飒举起双手,用他惯用的无辜的眼神可怜兮兮地低头看着姑姑:“我下次绝不……”他想起今天晚上和贝拉米的约,立刻改口,“我以后提前跟你说,我保证。” “你净天天让我操心!”苏糖去拽他耳朵,宋飒贴心地蹲了一点让她能够着,苏糖见他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口的样子,又有点心软,“我听客人说来了什么仿生人,又说是在海边发现了残骸,小木头把经过都跟我说了,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有几个仿生人丢了而已。”宋飒大事化小。 “你该不会跑去调查了吧?”苏糖狐疑地看着他,秀眉拧在一起。 “我想调查也得别人要我才行啊,是吧姑姑?”宋飒不得已开始玩文字游戏。 仿察局确实要他。 因为他厉害,嘿嘿。 “那倒也是。”苏糖琢磨了一下,姑且松手放开他的耳朵,拍拍他的胳膊,“那你干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是逃不掉了,宋飒心慌地看着姑姑锐利的眼神,誓要把他问个底朝天才行,天晓得原来在学校的拷问实训都没这么难,宋飒扛得住教官小黑屋里车轮战的审问逼供,扛不住苏糖掺着担心和责怪的一眼。 一道妙不可言的灵感闪过,像是救命稻草一样从宋飒的脑海里窜过去,他立刻抓住了:“约……约会去了。” “哈?”苏糖一愣,嘴角弥开一抹掺着老辈人欣慰和哟你小子终于大器晚成开窍了的赞赏,眼底冒出的八卦的光分分钟秒杀现在的小女生,“谁啊谁啊?跟姑姑说说?多大年纪?哪家姑娘?” “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宋飒求饶地抱着头撒丫子狂奔,仗着自己身高腿长立刻跑出了苏糖的势力范围,远远地喊,“我今天还去,姑姑您别问了!” 苏糖双手抱胸轻哼一声,喜滋滋地开始想那该是个怎样的侄媳,自言自语道:“不告诉我我也能查明白……对了下次再敢把冰棍白送给客人你就完了!” 第43页 “从我工资里扣!”宋飒耳朵尖,立刻从后屋里喊回来。 “再扣都没了!” “还有下个月的!”宋飒咬牙开始透支。 小木头被大清早二人的对吼吵醒了,睡眼惺忪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哥哥回来啦?” “快去洗漱,然后来吃早饭,还要去幼儿园呢。”苏糖催他。 “哥哥昨天去哪里了?”小木头揉揉眼,他昨天睡前没等到哥哥,颇有些小伤心地抱着企鹅玩偶睡觉。 “他去约会了。”苏糖并不把小木头当小孩,毫不遮掩地就告诉他了。 “哇!”小木头眼睛一亮,瞬间也不困了,像是个上好发条的小玩具,蹬地跳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谁!” “你居然知道?”苏糖惊喜地看着儿子,蹲下来问,“谁?” 宋飒绕了个圈躲在墙后支棱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有个姐姐!”小木头比划,“前天抱了哥哥,还是公主抱!” 完了,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哦豁公主抱!听起来是个健壮的小姑娘嘛,不错哦。你喜欢姐姐吗?” “喜欢!姐姐人特别好,特别可爱!” “很好,以后要对姐姐好一点,说不定就是你嫂子了!”苏糖嘱咐。 “是!”小木头立正敬礼。 很可以,宋飒捂着脸靠墙深呼吸,感觉人生非常幻灭。 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午后,日头依然毒辣,潮水被晴朗的天空映成了令人心醉的蓝色。 玩水尽兴的游客三三两两地坐在小苏打门口的太阳伞下,晒得全身热乎乎的,懒洋洋地嘬着冰镇西瓜汁的时候,就看到一艘通体漆黑银纹十字标的悬浮艇高调地从沙滩上一路飞驰而过,急停刹在了冷饮店前。 “我要去!我特地穿了泳衣了!”索娅秒脱披肩,骄傲地露出底下大红的比基尼泳衣来,光滑的布料简单地束住傲人的上围,不带任何修饰的天然冲击力跃入眼帘。 “你一整天都把这个穿在衣服里?”安德里赫震惊了。 “泳衣是对大海的尊重!”索娅振振有词。 “喊他出来而已,发个消息就行了。”贝拉米说。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小木头把小腿跑成了残影,在沙滩上留下一串飞起的小脚印,背着小书包蹬蹬蹬地狂奔而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宋飒。 “哦小帅哥正好回来呐?”索娅一跃而下,飞舞的红发在空中拉出完美的弧度。 “哥哥刚刚接我放学。”小木头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什么幼儿园两点多就回来了?” “嘘,”宋飒眨眨眼,“我们不是三点去帕瑟菲么,只能提前接他回来。” 幼儿园教的那些知识未免有些太超前了,成天给家长贩卖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恐惧,宋飒一看到那些小屁孩摇头晃脑地背古诗就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刻把小木头拖回来玩。 “姐姐!我想你了!”小木头毫不见外地扑上来抱住贝拉米,小脑瓜埋在制服硬邦邦的扣子上,蹭上去一脑门汗。 “额……”贝拉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抽身,手伸出去几次想推开小木头,又小心地收回来。 “不用那么小心,男孩子,又不是陶瓷做的,”宋飒单手把小木头拖回来,“好了别见着姐姐就抱,长大以后更不行。” “但这个姐姐不一样……唔”小木头刚想把早上苏糖嘱托自己照顾嫂子的话和盘托出,立刻就被惊恐的宋飒捂住嘴巴拖下场。 “咦他刚刚说什么?”索娅好奇。 “他说贝拉米特别像初中生没有距离感所以和别的姐姐不一样抱起来也很像跟他一样的小孩子。”宋飒语速飞快地圆场。 “真的嘛?”索娅蹲下来笑嘻嘻地问。 小木头被宋飒捂着嘴,睁着豆子似的圆眼睛,咿唔了一声。 “好了不早了,”贝拉米敲敲车门,“别玩了,该出发了。” “我走了。”宋飒松开小木头,“跟姑姑说我晚上回来。” “好的。”小木头用力点头。 “拜拜~”索娅心痒痒的,忍不住抱住小木头吧唧一口,心满意足地跳回车上。 “姐姐拜拜,哥哥拜拜。”小木头在地上招手,“约会开心哦!” “噗——”宋飒一口水差点喷在悬浮艇上。 “哦?”索娅来了兴致,眼睛蹭的亮起来,“什么约会?” “和那个短发姐姐的……”小木头的话只说了一半。 贝拉米面无表情地一脚油门踩下去,悬浮艇跟被踩了尾巴一样窜了出去,嗖地划过海滩,在一片惊呼声中留下空中淡淡的尾迹。 “的约会呀……”小木头在远处笑得露出小虎牙,“哇飞的好快哦!” 【宋飒说他在和你约会!】索娅在脑海中尖叫。 【显然是他为了掩饰调查的说辞。】贝拉米头也不回。 【小帅哥耳朵都红了!】索娅继续尖叫。 【别吵。】 【这就是约会!请忽视我和安德里赫!】索娅热血沸腾,【我两其实不存在!我们是薛定谔的死猫!】 被定义成“死猫”的安德里赫:【我代表薛定谔谢谢你。】 …… 于是前排的两位并排一起四只耳朵尖红。 第44页 索娅笑得在后面滚成一团。 【但是开开玩笑就算了。】安德里赫私聊她,【贝拉米没你玩得那么开。】 【嗨呀我开玩笑呢。】索娅嘻嘻一笑。 【她会当真的。】安德里赫看着贝拉米小小的头顶。 【不会吧!】索娅捂嘴,【小贝拉米可不会真的喜欢上宋飒吧?那就糟糕了。】 【仿生人永远不可能和人发生感情,我们不配。你最好记着这点。】眼镜后安德里赫的眼神晦暗不明。 索娅嘴硬:【我当然知道。】 【贝拉米如果真的喜欢宋飒,就是一段只会被辜负的情感。】安德里赫说,【她虽然理智,但是还小,没怎么和人类打过交道……】 安德里赫眼睛微眯,狭长的眼角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她不知道人类是多么健忘又多情的生物。】 【宋飒看起来真的把我们当做人哦。】索娅嘟嘴。 【把我们当做,和我们是,这是两回事。】安德里赫说,【他总会喜欢上一个真正的人类女孩,你开玩笑只会让贝拉米伤心。】 【你是说小贝拉米真的动心了?】 【不,但是对她来说宋飒已经是很重要的人了。】 【安啦,小贝拉米永远都不会放任自己喜欢人类的啦,她比我清醒多了。】索娅嘻嘻一笑,【就算是我也不会真想和人在一起嘛。】 【这就是你天天没有负罪感撩人的理由?】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 【我哪有!】索娅挺了挺胸,【我这是纯天然不自觉地绽放魅力。】 【你是在利用自己容易诱导性冲动的外形和人类无法控制雄性荷尔蒙分泌的弱点。】 【……为什么你可以把色色的事情说得这么学术?】 【是你为什么总可以把学术的事情搞得那么色。】安德里赫懒得理她。 【……】 第23章 下午三点,帕瑟菲极为冷清。 小丑鱼将几人从后门领入厨房,厨房里倒是热火朝天的模样,机器人仿生人各司其职,依然是属于姜勒个人的创新研发小队在加班加点,其他人类厨师并不在工作时间。 姜勒虽然脾气暴躁,但对厨师这份职业看上去确实尽心尽力。 别的不说,他都已经名利双收声名赫赫,以他全球各处随便飞飞就能靠出场费捞钱无数的地位,过得却是每天自己给自己加班的艰苦生活。 这种精益求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思想境界,宋飒自愧不如。 “哦你们来了。”姜勒皱了皱眉,双手抱胸开门见山,“我最多给你们一个小时,问吧。” “您好,我想先看一下冷库。” 姜勒使了个眼色,小丑鱼立刻颠颠上前引路,冷库就是昨晚宋飒猜测的位置,两扇厚重的金属大门,验证身份以后缓缓打开,由自动控温系统分成不同的风区,由外向里温度逐渐降低,从地面到天花板都是巨大的金属支架,每一层都分装着不同的瓶罐或是原材料,门一拉开扑面而来的就是冰凉的冷风。 “请问冷库有多少人有权限可以进入?” “后厨的所有人,也包括机器人,仿生人。”小丑鱼立刻回答。 “你已经断网了是么?”宋飒回头问。 “是。”贝拉米在大门彻底合上的时候点头,“隔绝效果很好,近乎可以认为没有信号。” “啊这感觉很不舒服,”进入信号不好的地方让人心理发慌,索娅在脑海中滋啦滋啦声中烦躁地把头发抓成一团,“我想出去了。” “要在这里待一夜么,”宋飒眯起眼,“请问温酒做了什么错事呢?” “她弄错我要的装盘,”姜勒不耐烦道,“瀑布甜品的配饰应该是负十八度冻过的鲷鱼欧得芝士奶冻……当然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她弄混了。” “弄混成什么了?”贝拉米问。 “这重要么?”姜勒吹胡子瞪眼,“你们是来调查她是怎么不翼而飞的,不是来问做菜原料的?我是不是非得把这道菜做给你们看才行?” “只是好奇,”贝拉米淡淡道,“仿生人应该不会弄错任何东西,至少记忆方面不逊于任何人类。” “哦对,所以她是个残次品。”姜勒理所当然道,“摆盘都摆不好,她之前做菜更是错误百出,她似乎光子芯有点问题,会把东西记岔。” “如果是芯片出了问题,为什么不返厂调整?”安德里赫问。 “她只是做事不用心!”姜勒声色俱厉,“其他人都能做好的事情,为什么她做不好?就是没有认真对待我说的话,就是故意要给我使绊子,就该罚!” “紧闭惩罚也不会帮助她修复芯片的。”贝拉米说。 “至少让她不敢轻视我。”姜勒鼻孔里哼了一声,“让她不敢在我的菜上乱来。我惩罚我的仿生人,违法了吗?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贝拉米冷冷道。 “很好。” “您确实命令她一整晚不许出冷库是吗?”宋飒问,“并且命令任何人不能放她出来?” “禁闭难道有歧义吗?是又怎么样,她有冷库的秘钥,说不定自己就跑出去了。” “她的所有权属于您?” “属于帕瑟菲,但是登记的主人权限是我。” “那么她是不可能跑出去的。”索娅说,“仿生人不会违抗主人的直接命令,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 第45页 “谁知道呢?我都说了她是个残次品了。”姜勒忍无可忍,“你们就是来把所有问过的问题再问一遍?” “冷库只有一个门?且没有窗户?”宋飒问。 “你们自己长眼不能看?” “那就算是,”贝拉米丝毫没有动气,依然是毫无瑕疵的淡漠的小脸,语气沉稳,“我想查看出事当晚安保系统的报告。” “没有任何异常记录,再说隔这么久能找到就怪了。” 【安德里赫。】 【是,我已经找到了,和去年侦查局的调查报告吻合,没有捕捉到任何形式的入侵,此外由于时间太久信息流失严重,我不能断定有没有被数据覆写,不排除痕迹已经被抹除的可能。】 “但犯人并不能确定当晚温酒被关禁闭了,”宋飒说,“冒险侵入的风险太大,如果只是碰运气,那未免也太巧合了点。” “如果犯人能无障碍进入冷库,”安德里赫说,“那么他的技术水平也可以很轻松地获知温酒在内网中的定位。” “但如果他的目标就是温酒,那么为什么非得挑温酒在冷库中的时候下手呢?”宋飒问,“其他任何地点都会比冷库更好入侵吧。” “是,这点很可疑。”贝拉米说,“专挑温酒下手并且选择冷库为场所,本身并不合理,是否有可能对方是来偷食谱或是配方的?温酒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因此被抹杀了。” “请问去年是否同时丢失了其他东西?”安德里赫问。 “没有。”姜勒耸耸肩,“万幸的是没有,如果丢了食谱,那我损失太大了。” 言下之意无非是温酒死不足惜。 贝拉米眼神冷了下去,没说话。 他们目前推测犯人以高价转卖谋取利益为犯罪动机,但并不能确定温酒就是两具尸体中的一具,因此还是得从案件本身的信息出发才行。 “你们能想明白?”姜勒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回看着几人锁紧的眉头,“去年侦查局毫无头绪地就走了,我不知道你们时隔一年还想做什么?” “万一呢,是吧?”宋飒笑笑,依然一副毫不气馁全没所谓的模样,“上次没丢食谱,这次说不定就丢了呢?我们实在是很担心啊。” 姜勒被他好心的乌鸦嘴气得翻了个白眼,胡子一撑,“我不奉陪了,想看什么你们自己看,别碰我的东西。” “我们想和其他仿生人聊聊。”宋飒说。 “随你们便。”姜勒没好气地回答,冷库门自动为他打开,他走了出去,给其他仿生人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贝拉米一行人。 “先见谁?”索娅问。 “赛尼尔吧,”贝拉米说,“那个顶替温酒名额的仿生人。” 赛尼尔表情刻板严肃,眉眼都像刀削一般锐利,鼻梁高挺,嘴唇薄得像刀片一样直直一线,开口道,“我无可奉告。” “你对温酒有什么了解吗?”贝拉米问。 “没有了解。” “你什么时候到帕瑟菲的?” “去年九月。”赛尼尔有问必答,半个字都不愿多说。 “那就是温酒失踪三个月后?”贝拉米问。 “是。” “你知道你是来顶替她的名额的吗?” “来了以后才知道。”赛尼尔往冷库门看了一眼,把不耐烦写在了脸上,“我和温酒毫无关系,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我服从仿机管调遣来工作,顶替谁对我来说不重要。” 所以绝不存在他为了工作机会而对温酒产生任何恶意的可能,宋飒暗自想。 “你听起来好像对她的失踪不感兴趣。”宋飒插话。 “我为什么要感兴趣?”赛尼尔反问,“她和我完全陌生,更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有故障的残次品。” “你听谁说她是残次品的?姜勒么?”宋飒好奇。 “不只是主厨大人,”赛尼尔冷冷道,“所有人都这么说。” “在你来这以后,”宋飒问,“你被关过禁闭吗?” “没有。” “姜勒关过任何人禁闭吗?”宋飒补充。 “我没见过。”赛尼尔看着他,“不是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我的同伴非常高效和精准。” “你很喜欢你的同事们?”贝拉米问。 “我们工作很愉快。” “包括姜勒?” 索尼尔没有露出任何厌恶的神情,反而恭敬地欠了欠身子:“主厨大人的天资和水准毋庸置疑是世界顶尖的水平,能在帕瑟菲工作是我的荣幸。” “所以你现在做的是原先温酒的工作?”索娅挑眉。 “不!”赛尼尔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她是残次品,我不是,我为什么要负责荷台?” “所以你烧菜是么?”宋飒打了个响指,“烧什么菜?” “这和温酒的失踪有关系么?” “没有任何细节是和案件无关的。”宋飒毫不退让。 “蔬菜,冷蔬,鲜果类,”赛尼尔勉强挤出几个字,“多的都是机密。” 这行当里的人个个都是保密狂魔,宋飒忍不住吐槽。 “你认为有人入侵了冷库吗?”贝拉米问。 “我认为没有。” “还有要问的么?”赛尼尔抬眼看贝拉米。 “没有了,你可以出去了。”贝拉米点了点头,“顺便麻烦把克莱文请进来,谢谢。” 第46页 “不客气。”赛尼尔立刻转身走了。 “有什么想法?”宋飒问贝拉米。 “和他没关系。”贝拉米说,“我只是例行询问。” “我倒觉得有个地方有些奇怪,”宋飒耸肩,“不过无所谓,看看克莱文怎么说。” 第24章 克莱文来得稍微迟了一些,他会优先处理完姜勒交代给他的任务,好在贝拉米他们也不是特别急迫,就安静地在冷库里等着。 当然宋飒绝不在“安静的”之列,他像个捣蛋鬼的个性又悄声冒出头,在另外三人脑内激烈讨论的时候,他迈着长腿好奇地在高耸的金属货架中穿行。 整个冷库的的确确是个密封的环境,排风口隐蔽而窄小,中央控制系统将各个区域划分成不同的温区,中间用极其精确地风墙隔开。 宋飒站在其中一堵风墙下,任由一道笔直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东歪西倒一片混乱。 越往里走越冷,宋飒还看到了整条的大马哈鱼,泛白的鱼眼僵直地和他对视,还有玫瑰色的白纹理肉块,装着缤纷色彩液体的木塞玻璃瓶,贴着各种数字标签的粉末罐头,一整堵墙的用木匣子挨个分装的各类新鲜植物,但又不是常见的食用品种。 宋飒只能勉强认出白松露和莲花百合,剩下的似是动过基因或是化学杂交以后的品种。 “先生,请不要动冷库里的食材。”克莱文身体极为健壮,呈现人类体型健康的倒三角状,肩宽腰窄,下颌线微微有些方,高鼻梁深眼窝,面孔立体极有辨识度。 他并没有赛尼尔那么抗拒调查,毕竟他和温酒也算共事多年,谁知刚迈入冷库,鹰一般的视力立刻捕捉到在货架中游弋的宋飒的身影,对食材的担心立刻占据优先地位,忍不住高声警告。 “没有没有,我没摸。”宋飒被吓了一跳,举起双手横着从货架中走出来,一脸无辜。 “您的体温,呼吸出的气体,以及身上携带的污染物会影响食材以及配料的保存,”克莱文压抑着怒火,声音低沉有力,“请不要随便进入风墙,谢谢。” “抱歉,我刚刚没怎么呼吸呢,我也洗过澡了真的,但我是活的哈,不好意思体温不由我控制,”宋飒眨眼,“话说这些食材都很贵吗?” “食材价格不一,但是提取搭配的配料都是无价的,”克莱文挥动小臂强有力地做了个手势,“请您走回冷库口好么?” “来了来了,”宋飒嘿嘿笑着跑回来,不好意思地对皱眉的贝拉米点点头,“所以越往里走越贵是吗?” 克莱文狐疑地看着宋飒,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但并不能不回答人类的问题:“是的,最珍贵的放在最里端,也是为了避免频繁进出对配料保存造成影响。但我必须提醒你,任何试图带走食材的行为都通不过安检系统。” “好了,这事到此……”贝拉米想回到正题。 “我还有个问题,”宋飒举手打断她,比划道,“我看到里面有条——这么长的——大冻鱼,我能买下来吗?或许很好吃?” “你要问主厨大人,”克莱文生硬道,“我没有权力卖给你任何东西。” “这些食材都是属于姜勒的?” “属于帕瑟菲,但是主厨大人具有处置权。”克莱文对调查的耐心逐渐被耗光。 “了解。”宋飒用力点头,转向身后目光越来越冷的贝拉米,“你问你问,我不打扰你。” “请问,”贝拉米深吸一口气,默念宋飒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把思维拉回案件,“你是和温酒一批进入帕瑟菲的是么?” “是。”克莱文收敛了不悦的神色,点了点头,“是同一年买入的,一直在这工作了二十年。” “所以你们来的时候,姜勒也只是个新人?”宋飒挑了挑眉。 “是。” “那时候他脾气也这么暴躁吗?”宋飒嘿嘿一笑。 “我不想随意评价主厨大人的性格,”克莱文摇头,“但他早年是个认真拼命而有野心的学徒。” “有野心?何以见得?”宋飒追问。 “‘凡是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克莱文沉声复述,“这是他最常说的话:料理不允许瑕疵,这个职业是神圣的,我们在创造味道,而不是味道的俘虏。” “这就是你们天天加班的原因?”宋飒问。 “之前并没有这么多的工作,只是最近创新上出现了瓶颈,所以主厨大人心情不佳,还请见谅。” “什么瓶颈?”贝拉米问。 “我们按照计划每年都会创造一种全新的味道,再以这个味道为核心与之前的料理产生碰撞。但新纪元215年的味道迟迟没有敲定,甚至方向都模糊不清,所以大家都在继续尝试。” 克莱文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在膝盖上,谈到这个话题稍稍有些不安。 “难怪他脾气这么差,”宋飒摸了摸下巴,“那请问214年的味道是什么?” “这是机密。”克莱文的脸色骤然紧张起来,“我绝不可能告诉你们制作方法,也不能把配方给你们看,样本也是绝密。” “好啦放松点,告诉我个大概味道啦又猜不出来是什么配方。”宋飒摊开手。 “是一种天然萃取的鲜味。”克莱文勉强说,“和肉类以及热汤搭配都有着绝妙的反应,是主厨大人最天才的创想之一。” 第47页 “要知道每一种新味道的产生都需要在成千上万种基础口味在无穷多次搭配组合的方案中找到唯一有解的答案,这是计算机也无法达到的预演结果,是真正上帝之手在操控的结果。”他越说越激动,眼睛亮起神往的光。 “你们都喊他主厨大人,所以很崇敬他?” “是。”克莱文坦坦荡荡,“我尊重他,他是一名在工作上无可挑剔的主人,赛尼尔想必也给你相同的答案。”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直对主厨大人抱有偏见,认为他对温酒的态度恶劣,认为他下令的禁闭导致了温酒的失踪或者损毁,但我认为这是他对极致的追求,而温酒是整个厨房最弱的一环。” “你认为温酒的损毁是好事?”贝拉米冷冷问。 “对工作是好事,对于我个人我只能表示遗憾,为我们这么多年共事的情分。”克莱文客观地说,“没有人会希望工作中有一个随时会掉链子的部分,否则她也不会去做荷台。” “她失误过多少次?”贝拉米问。 “她刚进入帕瑟菲的时候还是个崭新的仿生人,”克莱文摇头,“一定是后来某个地方出现了故障,她犯过几次非常明显的错误,大家都对她很失望。” “有可能她当时并没有全神贯注,而是在脑海里浏览网络信息。至于温度的细微差别或是调味比例等小错误就太多了,她被关禁闭是家常便饭。” “她做事不专注,这是你的猜测,还是她告诉你的?”宋飒问。 “我的猜测,我和她并没有很多来往。”克莱文说,“具体的细节你们可以问水芹,她们关系好一些,我和温酒不熟。” “二十年都在一个厨房里,却不熟?”宋飒惊讶。 “我没有兴致去和一个残次品多加交流。”克莱文稍有鄙夷,“她完不成自己的工作,她就不配待在厨房里,要我看她甚至不配做一名荷台。” “那为什么姜勒让她去修呢?”贝拉米问。 克莱文沉默了一下:“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认为可能她虽然会犯错,但并不至于无法使用,其次厨房很少加入新人,主厨大人对外人审核非常严格,他可能只想将就着用她打杂。” “那天他确实下令关温酒禁闭了?”宋飒问。 “是。” “厨房里的所有人,包括机器人和仿生人都听见了?”宋飒又问。 “是。” “你认为有人入侵了冷库吗?”贝拉米问。 “我认为没有。” “你认为会有人放她出来吗?” “绝不可能。” “包括和她关系很好的水芹?” “包括水芹。” “温酒是否违反过姜勒的指令?”贝拉米又问。 “没有。”克莱文想了一下,“对于直接清晰的指令,没有。”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逃过禁闭?” “她当然有出入冷库的权限,但是在主厨大人的直接命令下,她不可能违反,也不可能逃。” “冷库里有留下任何打斗或者损坏的痕迹吗?” “什么都没有。” “你有任何对于她为何从冷库这个密室里,莫名消失的猜测吗?”宋飒最后问。 “没有,”克莱文承认,“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了,辛苦了,”贝拉米说,“我们问完了,麻烦请水芹进来。” “不客气。”克莱文点头,他想了想又回头说,“你们大可不必怀疑主厨大人,虽然他厌恶温酒,但是并不至于做出损毁她的事情来,最终的真相一定另有原因。” “放心,我们并没有怀疑姜勒。”宋飒义正言辞。 “好的。”克莱文转身走了。 等克莱文走出冷库,贝拉米抬头问宋飒:“你怎么看?你好像对姜勒很关注,问了太多关于他的问题,以至于克莱文都起疑心了。” “唔,我当然不会傻到觉得姜勒是凶手,他如果真讨厌温酒,大可弃之不用。”宋飒笑笑,“你记性好,能把艾丽日记中提到温酒的部分再背给我听一遍吗?” “可以,”贝拉米闭上眼,分毫不差地复述出只看了一眼的日记内容。 “新纪元213年10月23日,我认识了新朋友温酒,她送给我做菜用的鲜味料,是从杂交植物中提取的,大家都很喜欢。新纪元214年9月8日,温酒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睁开眼:“你认为艾丽日记里提到的鲜味料,就是新纪元214年的创新味道么?但是温酒送出鲜味料的时间是213年,此外如果真的是全新的味道,那么应该是绝密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是同一种,极有可能温酒送给艾丽的只是一种普通的调味。” 宋飒沉默了一会,做了个鬼脸:“当我没问。” “你很在意艾丽的日记?”贝拉米问。 “或许吧,”宋飒眯起眼睛,想起那个照片上扎着马尾和月亮发卡的少女,“也许她做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多么重要的事情。” 第25章 水芹来得更迟,姜勒仿佛每时每刻都能把厨房里每个活物都支使得团团转,本来就不多的调查时间被压缩得更加可怜。 水芹几乎是冲进冷库,急匆匆地鞠躬:“抱歉我来迟了。” “没关系。”贝拉米说,“你是水芹是么?根据克莱文的话,你和温酒一同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并且是很好的朋友?” 第48页 “是。”她点头,说话声音温柔,但语速却很快,有些不安地拧着自己的衣角,“我和温酒是一起来帕瑟菲的,我很了解她,她是个很好的仿生人,” “那天是姜勒下令要温酒禁闭不许外出的?” “是的。” “你认为温酒可能违背命令吗?” “温酒绝不会违背主厨的命令。”水芹咬定。 “你喊姜勒主厨,”贝拉米敏锐地眯起眼,“而不是主厨大人,请问有什么原因么?” “主厨没有……没有规定大家怎么称呼他,”水芹低下头,“是克莱文最先随着机器人一起喊他主厨大人,后来的赛尼尔也这么喊。” “但你没改?” “我觉得都一样。” 贝拉米继续问:“你会帮助温酒离开冷库吗?” “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任何人都不会。”水芹说每句话都很郑重,贝拉米和宋飒对视了一眼,她语气里有种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很明显,但是却很难描述究竟是什么不一样。 “你说她是个很好的仿生人,”宋飒揉了揉眉心,“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大家都说她做事不专心,是个会犯错的残次品。” “是的。”水芹说。 “是的?”贝拉米重复道,“你是说她很好,还是说她是个残次品。” “都是。”水芹直视着他们,每一个字都下了很大力气。 “……具体说说呢?”安德里赫温和地引导她。 “她会犯错,但她没有不专心,她很热爱工作,绝对不会偷懒,也不会违反主厨交代的事情,”水芹竹筒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她会犯错,但是除了犯错以外,她都全力做好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要除了犯错以外?”宋飒顿了顿,“犯错难道不是她工作表现的一部分么?” “是的。”水芹眼圈有点红,定定地看着宋飒说,“是的。” 宋飒和贝拉米对视了第二眼,水芹似乎话里有话。 “再说说她犯错的这部分呢?”贝拉米想深挖一些内情。 “就是她会混淆配料的火候,调味比例或者食材的熟度……这些小错误,”水芹把衣角揉得皱巴巴的,“但是主厨不允许菜肴有任何瑕疵。” 和克莱文说得一样。 “你觉得有人侵入了冷库么?”贝拉米问。 “没有。”水芹说。 “是你认为没有,还是你确定没有。” 水芹咬了咬嘴唇:“我认为。” “你知道温酒为什么失踪么?”宋飒身子前倾,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水芹说。 “温酒想过离开帕瑟菲吗?”贝拉米问。 “没有,温酒很喜欢工作。” “虽然她只是荷台?” “虽然她只是荷台。”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荷台的?” “十二年前。”水芹回忆。 “哪怕她不能料理,她依然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贝拉米不解地问。 “是的。”水芹目光在几人之间跳跃,“她除了打荷,有时候还会去帕瑟菲的大棚里种植食材,离这里大概三个街区。” “据我所知,就算帕瑟菲种植大棚规模很小,而且都是精贵的顶级食材,但是下田工作的一般都是机器人。”安德里赫说。 “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水芹眼圈更红了,“和禁闭一样,她去负责种植也是主厨对她的惩罚之一,主厨说这代表她只配做机器人的工作。” “你知道她为什么出现故障吗?”宋飒问。 “不知道。”水芹摇头。 “为什么姜勒没有送她返厂调整呢?” “因为温酒还能工作……”水芹小声说,“因为她很好。” “是你觉得她很好,不是姜勒觉得她很好。”宋飒指出。 “是的。”水芹又咬了咬嘴唇。 “你希望她去修吗?”宋飒顿了顿,“毕竟她修好以后就能很好完成工作了,也不会被惩罚,她就不是残次品了。” “……”水芹无言地看着他,宋飒突然意识到那是求助的眼神。 “我不知道。”水芹最后说。 宋飒和贝拉米又对视了一眼,似乎水芹就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虽然这个突破口顾左右而言他,时而抛出一些暗示,时而又缄口不言,说出来的内容又和克莱文和赛尼尔没有区别,让人急得没办法。 “你知道你需要配合调查吗?”贝拉米问。 “我知道。”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和我们说的?”宋飒换了个方式问。 “是的。”水芹拼命点头。 “你想说什么?”贝拉米循循善诱。 “……”水芹愣了一下,“我觉得我……恩我能帮到你们,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哪些信息可以帮到我们。”宋飒低声说,用的是肯定句。 “是的。”水芹点头。 “那你就把所有的都告诉我们,”宋飒垂眸笑笑,“相信我,没有任何细节是和案件无关的。” “温酒她……跟我一直很要好,”水芹缓缓开口,她衣服上别的胸针闪出温酒和她早年的合照,温酒戴着厨师帽,系着洁白的围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帽子中去,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眼里闪烁着光芒,水芹腼腆内敛地站在她身后,挽着她的手,背景就在这个厨房中。 第49页 “这是我们刚到帕瑟菲,二十年前的照片,温酒一直都很积极很勇敢,她从来不会因为挫折而放弃,因为我一直很懦弱,我总是做别人分配给我的工作,但温酒不是,温酒有着她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热爱料理的心不输给任何人。 后来她会犯错,被严厉的指责,每天都在被禁闭,被罚做不属于她的工作,加班加点,没有自己休息的时间,但她也不在乎,她喜欢这个厨房,她可以为这个厨房去死,也可以为了这个厨房活下去。” 宋飒一愣,没有打断她。 “她只有我一个朋友,其实温酒对其他人都很好,她总是尽心尽力地完成工作,我是说除了犯错以外的部分,但是克莱文不喜欢团队里拖后腿的人,有时候温酒用了和食谱不一样的配料,他就会立刻告诉主厨,要他惩罚温酒。克莱文很敬重主厨,对他来说完美的味道是最重要的,而温酒总是在破坏他计划中的完美。 所以克莱文不喜欢她,其他机器人都很服从主厨,主厨总是惩罚温酒,久而久之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其他人类更是不愿意跟她接触,所以她很孤独。 但就算这样,温酒每天也很努力地活着,她就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有她在我会觉得世界都是温暖的……但她不在了。”水芹哽咽道,“但她不在了。” “刚刚你们问我,温酒会不会离开这里,我确信她不会,因为她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她离不开厨房……所以我也确信,”水芹低低地,缓缓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也确信她死了。” 整个冷库异常的安静,厚重的隔热层将内部与外界酷热的海滨夏日隔绝,冷风从每一个出风口呼啸而入,在冰冷的地板上蔓延。 那样沉重的字句不动声色地压在心头上,却又在轻飘飘的几个音之间将她活过的证据一笔勾销。 只有记得她的人才觉得她重要。 全世界只有水芹觉得她重要。 她的存在,只剩下水芹记忆里,被压缩到极致的那么一点点意义,在水芹之外,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就是那样轻如鸿毛的一个存在,当她离开的时候,被取代,被顶替,被覆盖,然后再也没有一丝印记。 宋飒慢慢地蹲下来,水芹的话有什么一直在催促着他思考的因子,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逻辑坚硬棱角的滚轮,每转动一圈脑子都被轧得生疼。 他拼命皱着眉头,好像要从蛛丝马迹中寻出一条合理的通路来,那些被贝拉米、姜勒、赛尼尔、克莱文和水芹重复再重复的细节,一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如果没有遗漏呢? 如果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呢? 但凭什么事情的全部却完全无法解释温酒在密室中的迷之消失? 无数破裂的语句被剪开又重组,宛如当时拼凑尸体碎片一般用思维的线将事实穿起来,当有一处穿不上的时候…… 当有一片碎片无论如何也放不入整张拼图的时候…… 宋飒深呼了一口气,苦笑着把脸埋在手心里,声音沙哑:“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贝拉米轻声问。 水芹缓缓抬起头,好像看到光穿透厚重的墙壁落了进来。 “贝拉米,”宋飒低头看着她,目光却那么悲伤,“如果有一个迷宫,明明应该有解,但是无论如何却被封死了每条出口,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迷宫是错的?”贝拉米困惑地看着他。 “是的,”宋飒掷地有声,“因为我们被困在了所有其他人提供的线索中,找不到解……”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转头看向打开冷库门的姜勒,沉声道: “有人在撒谎。” 第26章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姜勒,轰然洞开的冷库门将内外相连,汇集在目光焦点上的姜勒横眉瞪眼吼道:“我不管你在说什么,但是既然你们查不出结果,时间到了,请你们离开吧。” “谁说我们查不出来了?”宋飒笑了,站了出来,“我只差最后几个问题要问,正是问您的。” “我没必要回答你。”姜勒不耐烦地要赶人。 “你没必要回答我。”宋飒朗声道,“因为我不是说给您听的……” “……我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姜勒猛地踏步上前,小山般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呲欲裂:“出去。” 【他真的明白了吗?】索娅担忧的目光追着宋飒。 宋飒一旦说错了,他们永远都没办法进入这个厨房查清真相了。 【谁知道呢,】安德里赫说,【我倒是很希望他能靠谱一点,毕竟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从一开始安德里赫就讨厌宋飒的加入,他好像轻而易举就获得了仿察局2/3的信任。 他是唯一的人类,他是最大的变数。 但正因为他是人类,可以不接受姜勒的命令。 他也是他们最大的赢面。 【信他。】贝拉米静静道。 “首先,”宋飒压根不理暴跳如雷的姜勒,旁若无人地在冷库口兜起了圈子,脚步声清脆地在整个厨房里回响,“我最疑惑的一点,也是大家都疑惑的一点,就是温酒到底是怎么离开冷库的。” “按照您的说法,”宋飒竖起手指,“第一,您命令温酒在冷库中禁闭,第二,您禁止任何厨房里的人帮她,第三,证据显示冷库没有入侵痕迹。那么温酒真的就消失了吗?” 第50页 “不尽然,”宋飒咧嘴笑笑,“要我说,温酒就是自己大大方方走出冷库的。” “这不可能!”克莱文脱口而出,“温酒不可能违反命令。” “哦?”宋飒挑挑眉,“如果命令根本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呢?” 姜勒面如死灰。 宋飒不紧不慢道:“我一开始先入为主地就相信了每个人的说辞,但既然当所有说辞都成立的时候,温酒的消失变得不合理,那么一定有一个说辞是假的。而那个说辞就是你——”他看向姜勒,“你的命令根本不是禁闭,恐怕是‘在我关你禁闭以后,不要被任何人发现的回到厨房’。” “理由呢?”赛尼尔冰冷地质问。 “理由就是,”宋飒微微一笑,“你们所谓的天才主厨,不过是个偷人创意的贼!” “骗子!”克莱文难以置信地大喊。 姜勒震耳欲聋地吼道:“疯子!滚!我不允许你在我的厨房里胡言乱语!滚出去!”他一个箭步上前,庞大的身躯压向宋飒,粗壮的手臂眼看着立刻就要扼住宋飒毫无防范的脖子。 宋飒岿然不动。 一只纤细的手臂猛地插入两人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贝拉米以难以捕捉到的速度移到宋飒身前,她轻而易举地格挡住姜勒的手臂,仿佛一触即折的小手纹丝不动地抗住了姜勒愤怒的一击,堪比螳臂当车的体型差距却惊人地瞬间逆转了力量对比。 她冷冷地抬眼看着姜勒:“我们不妨听他说完。” 宋飒好像毫不在意这个插曲:“二十年前,你来到帕瑟菲做学徒,以天才厨师自居,之后飞黄腾达,以一己之力带动帕瑟菲跻身世界一流餐厅,实在是一届传奇。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您才华展露在前,还是温酒到来在前呢?” 姜勒手臂被震得剧痛,咬牙切齿地试图越过贝拉米制止宋飒,但无论他怎么闪躲都绕不开那道小小的黑色的身影。 “我一直想不通的还有第二点,那就是为什么您这么执着地和一个残次品过不去,又为什么不愿意把温酒送回厂家修理,宁可一天天受气,反复为了小错惩罚她,要么您是个施虐狂,要么就是温酒并不是一个残次品。 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你命令温酒犯错,又借用禁闭的名义将她留在冷库,私下命令她晚上无人时可随意进出厨房,你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她自由地创造食谱,而她所有的创新,都变成了你谋取私利的垫脚石!” 宋飒声色俱厉:“姜勒,你有一个食谱是自己创作的么?你有一个配方是自己制作的么?温酒失踪以后你的瓶颈恐怕不算小吧?215年的新味道迟迟无法决定吧?我倒是很想知道有生之年你还能不能拿出一个像样的菜!” “我不明白,”克莱文上前一步,“如果主厨大人希望温酒创新,大可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不必用禁闭的方式来遮掩。” “哦?”宋飒好笑道,“如果是那样,他该怎么把所有的荣誉都揽到自己头上,怎么踩着别人的心血享誉全球呢?” “那他至少不必贬低温酒成为荷台!”赛尼尔反驳。 “你们厨房,不只有仿生人和机器人吧?”宋飒目光扫过在场其他目瞪口呆的厨师,他们本按照工作时间赶来,却没想到目睹了一场惊天变革。 “倘若不把‘温酒是残次品’这个想法灌到每个人的脑子里,不让温酒永永远远无法在厨房里当着别人的面做菜,他怎么能放心呢? 他每天都在怕,怕有别人发现秘密,怕温酒的才华被其他人挖掘,怕他这么多年偷来的名利毁于一旦! 他像个小偷一样无耻,又像个小偷一样恐惧,他一定要每天将温酒踩在尘土里,踩在泥泞里,踩在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仿生人和机器人,都不愿意搭理她的程度,才能确保温酒不会被其他人慧眼识珠。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除非被深深掩埋。” 宋飒悲凉地垂眸看着颤抖的水芹,轻声说:“如果没有人愿意听她说,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水芹狠狠咬着嘴唇,抓着衣襟,泪流满面。 宋飒回过身,沉声道:“第三个疑点,你口口声声说温酒死不足惜,抵不过任何一个食谱,赛尼尔完全可以顶替她的位置,你甚至觉得她失踪了更好。 然而当我们第一次出现在厨房外的时候,当我们说明是为了温酒而来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却是震惊和恐慌,质问我们是不是找到了温酒。当我们告诉你只是找到了疑似的残骸,你才重新说这跟你没关系。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温酒的死活,那你第一反应就应该是跟你没关系。事实上你却异常在乎温酒是不是还活着。 但你亲口说已经获得替代品赛尼尔,就算找到温酒也不需要她了。那么你为什么在乎温酒的死活呢? 因为你在害怕。 你怕活着的温酒被找到了,怕温酒落在了别人手里,怕别人在机缘巧合中得知温酒的天分,怕你所有拥有的一切都要毁于一旦。” 全场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宋飒站在中央踱步,疑点宛如串起的珠子被行云流水般逐个击破,细碎的片段被一点点黏起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一份来迟了二十年的真相。 宋飒思路清晰,稳稳地继续说下去,“第四个疑点,也是我最初产生怀疑的时候。温酒在冷库里无故失踪,你既然那么在乎自己价值连城的食谱,一定会恐慌厨房的安保系统出了问题,一定会要求彻查是否有人入侵。 第51页 但你不仅不害怕,甚至表现出强烈的不配合。如果不是我提出来你的食谱可能被偷,你甚至不允许我们进行调查。 我当时就在想……是什么让你对厨房的安全这么有信心?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清楚并没有人入侵冷库,清楚安全系统完全正常,清楚温酒失踪绝不是在冷库里被害,而是她自己走出了所谓的‘禁闭’。” 宋飒语速越来越快,紧盯着姜勒的目光如炬,嬉皮笑脸没正形的那一面被扯下以后,他骨子里却是一把出鞘了的利刃,条分缕析后的真相在偌大的空间中铮铮作响,字字如刀般直指姜勒的咽喉。 “水芹说温酒热爱料理,她离不开厨房,却又甘心身处荷台这样一个不能创作的位置,一个不能亲手做菜的位置。哪怕她被所有人厌恶,她也不会逃离这里。 那是因为她并没有真的远离创作。 因为她的创作……只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 宋飒长长地停顿,转身看向水芹:“我相信还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当贝拉米问是否有人入侵了冷库的时候,赛尼尔和克莱文的回答都是他们认为没有,只有水芹肯定地说‘没有’,之后才改口,因为心里知道是温酒自己离开的冷库。 当我问水芹是否希望温酒被修好的时候,我本以为你会说‘是’,但你却说你不知道。因温酒不是残次品,修好的前提本身就不成立,当问题都有逻辑漏洞的时候,你只能回答不知道。 所有仿生人都喊他主厨大人,只有你喊他主厨。 你知道真相,但你却说不出来。” 宋飒悲悯地看着在脑海中拼命挣扎的水芹,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回头喝道,“姜勒,是时候解除水芹的禁令了。” “我没有!”姜勒声嘶力竭,“我从来没有命令过她保密!不信你看,水芹,我命令你说实话!” 话音落地,水芹却颤抖地,怨恨地,死死盯着姜勒,一言不发。 “不,你之前已经告诉水芹,无论谁命令她说实话,她都不能说出温酒的事来。”贝拉米冷冷开口。 她一步步走到姜勒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黑色的眸子冰冷地反射着他仓皇失控的脸:“我需要你跟我复述以下这句话:我取消之前对你做过的所有先置命令,并要求你现在将如实回答宋飒的问题位于第一要务。” 姜勒暴怒地盯着贝拉米。 “我想你最好按照她说的做。”一个人类厨师开口。 “我也觉得,”另一个附和,“主厨,我们觉得你需要坦诚交代。” “如果你是无辜的,让水芹说说实话也不碍事。” “就是就是。” “我……”姜勒第一次流出绝望的眼神,把目光从其他人身上挪开,怨毒地盯着水芹,“我取消之前对你做过的所有先置命令,并要求你现在将如实回答宋飒的问题位于第一要务。” 水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泪俱下:“宋飒先生说的都是对的……温酒她,温酒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食谱真正的创造者,主厨不许我和温酒告诉任何人,他抢走了温酒所有的配方!” 全场哗然。 “她……”水芹哽咽道,“温酒她一直都热爱料理,她总是能找到味道之间最精妙的平衡。但是二十年前,她留在台子上的作品被主厨发现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被命令去犯低级错误,被迫忍受别人的冷眼和责备,被骂是残次品,被疏远,被孤立…… 但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放弃,她一直默默地创作,默默地工作,默默地等待。”水芹抬起头,泪眼滂沱,“等着今天的到来……虽然她再也看不到了。” “证据呢?”姜勒垂死挣扎般咬紧牙,一字一句问,“证据呢?!我只看到你笼络水芹在这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你以为你能靠污蔑摧毁我吗?!” “证据在你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宋飒淡淡道,“新纪元213年10月23日,一位名叫艾丽的仿生人认识了温酒,温酒珍惜她来之不易的新朋友,将鲜味料送给了她。” 姜勒猛地愣住。 “鲜味料,你们214年独创的味道,并不需要我多做介绍吧?为什么在213年就出现在了一个荷台手里,为什么区区一个荷台,却能送出最机密的配料呢?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这个配料并不是完成品,只是一个试验品,是温酒还在研发中的味道。 我在冷库里试图向克莱文购买冻鱼,他拒绝了我,并说所有的食材的处置权都属于主厨。道理很简单,仿生人绝不会将属于你的东西转交给别人。 但鲜味料不同,因为那个东西就是温酒的!那是温酒一手研发出来的味道,是完全从她的灵感、她的大脑、她的创造中萌生的味道,完完全全属于她!” 宋飒盯着姜勒,缓缓道,“在你用恶毒的命令夺走它之前,鲜味料是温酒的所有物。这就是她能送出礼物的原因。” 贝拉米轻声说:“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我复述艾丽的日记。” “是啊……”宋飒眯起眼,“她该多孤独,才会从一个过路的仿生人那里寻求认可。” “而她本该收获全世界的掌声。” 第27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姜勒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狂笑,笑声刺耳猖狂,“你以为你说这些有用么?你以为你在声张所谓的正义吗?你以为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第52页 宋飒皱眉,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贝拉米,她紧紧抿着嘴唇,黑色的瞳孔亮得仿佛在无声地灼烧。 “宋先生,”姜勒撕破了伪装,全然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半点没有被戳穿以后的恐惧,简直可以说是洋洋得意,“故事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什么?!”宋飒愣住。 “我说,”姜勒好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想给我定罪或是什么吧?” “你夺取……”宋飒刚开口。 “夺取?”姜勒哈哈大笑打断了他,“宋先生,我需要提醒你,仿生人可没有什么知识产权!温酒是我的仿生人! 她的食谱就是我的!她的配方就是我的!她的创意就是我的!她整个人浑身上下连脑子都是我的!” 姜勒咧开嘴,欣赏宋飒错愕的表情:“我做错什么了?我的刀切了菜,难道还要给刀颁奖吗?我的锅炒了菜,难道还要夸奖锅? 温酒就算碰巧发现了几个味道又怎样?你怎么知道是她创造的,而不是我指导她制作的呢? 她创造的味道?她一个仿生人也配?仿生人说到底不就是高级的自动厨机么?没有输入指令,她怎么会自己创作呢? 还是你要以一己之力宣称她应该获得我的地位?让全天下的厨师屈居破烂机器之下?” “我要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宋飒整个人紧绷着,一字一顿。 “不不不,”姜勒教训小孩似的摇头,“你要说服谁?说服大家相信那些菜都是一个仿生人创造的?说到底你居然觉得一个机器能创新?你觉得会有人信你?会有人帮一个残次品仿生人而不是帮我?” “温酒不是残次品!”水芹颤抖地脱口而出。 姜勒大吼:“闭嘴!” 水芹立刻紧闭双唇,神情痛苦地闭上眼。 姜勒满足地咧嘴:“这就对了,是不是残次品要主人说了算,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看你当众撒谎,胡言乱语,可能也出了故障。” “至于宋先生你,”他转过身,“我最后说一遍,请你离开我的厨房,要不然我要报警告你骚扰了。” 【无耻小人!】索娅气疯了。 【他也算是人么?】安德里赫少见地动怒了,【他连给温酒提鞋都不配。如果他今晚就被雷劈死了,我倒是很想给雷神颁个奖,感谢他迟迟开眼。】 【但他说的是事实。】贝拉米怔怔地说,【但他说的所有的……都是事实。】 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明温酒是用自己创造的新食谱。 只要姜勒咬死了所有的配方都是他想出来的…… 舆论会一边倒地倾向于人。 “你们怎么想?”宋飒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厨房里其他的厨师。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个人不情愿地开口:“我们也跟主厨一起工作很多年了。” “不得不说主厨的才华有目共睹……”另一个接口。 “你说的……也都是猜测是吧?那什么艾丽写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编造的?” “我反正觉得温酒不可能有水平创造鲜味料。”一个斩钉截铁道。 “确实。” “那要都是她创造的,怎么可能呢?”几人点点头。 姜勒放肆地大笑,挑衅看着宋飒。 你满意了吗?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仿生人? 那些厨师就算屈居姜勒之下,也是全球顶级餐饮主厨的部下,要他们承认自己所有的成就不如一个平时连正眼都不愿意看的仿生人,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侮辱。 他们务必要维护姜勒的地位,因为维护姜勒就是维护他们自己。 只有把创造食谱这件事捧上神坛……他们的身价才能水涨船高。 在维护利益这件事上,没有谁比谁更自私。 贝拉米伸出手拦住了差点失态要冲上去的宋飒,摇了摇头。 宋飒低声爆了句粗口。 “别这样,”贝拉米拉住他的衣袖,很轻地说,“这不是我们现在要做的。” 宋飒低头看她,贝拉米纯黑的眸子反射着明亮的光,一瞬好像有万千涌动的情绪在眼中闪过,但她整个身子又那么的冷,静得连头发丝都直直地坠向地面。 那一刻宋飒突然想到了南极的冰川,湍急浩荡的暗潮被上千米厚重的冰原封在了冰层之下,放眼望去只是毫无波澜的一片空荡荡的平地,风卷起冰原上的碎雪宛如白雾翻飞。 但当冰原裂开的时候,深不可测的断渊之下是千钧之力的海潮。 他们是来找杀害温酒的凶手,贝拉米的眼神不容置喙,那是他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宋飒抬头看到安德里赫和索娅的眼神,一个沉静,一个凄婉。 水芹颤抖地对他摇了摇头。 如果他们能忍,为什么他不能忍。 “好,我走。”宋飒咬牙缓缓说道,后退一步,贝拉米放下拦着他的手。 对他们而言来日方长。 对温酒而言……没有来日。 * 他们从后门出来,身后帕瑟菲的贝壳建筑通体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芒,面前的长街来回交替穿梭的悬浮艇连成一条灰蓝色的光影。 燥热的海风吹过,两侧树冠宽大的叶片发出海浪一样的哗哗声,地面树影大幅摇晃着,宛如一片抹不开的墨迹。 第53页 宋飒闷闷不乐地蹲在路边,蹲出了老大爷晚年惆怅的架势。 当年在南锣大学笔试做逻辑推断简答题的时候,每次都会要求在最后写上依照法律判处的惩罚,虽然背法律条款的时候痛不欲生,但真的落笔在答案最后将虚拟的犯人绳之以法的时候,对号入座,酣畅淋漓,什么都值了。 仿生人类的案件其实少之又少,压根不是考点,当年实习的时候也没遇见过,他下意识地就按人类的方式处理问题。 剧本原不应该是这么写的,姜勒在被揭穿的时候本该痛哭流涕,本该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但他依然现在依然好好的做他全球顶尖的主厨,依然声名远扬,受万人敬仰。 当年整个餐饮业被自动厨机重创,倒闭的餐厅比杂草还多,后来在几十年内都没能恢复,在所有厨师心中都留下来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要这群人再拱手把当今行业顶流的位置让给一个底层的仿生人,比登天还难。 来来往往从帕瑟菲进出的客人,都带着崇敬的心情踏入珠光宝气的门槛,被机器人恭敬地引到位子上,在璀璨的珍珠大厅中点开电子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姜勒辉煌耀眼的履历。 用温酒的血写出来的履历。 * 宋飒烦躁地把头抓成了一个鸡窝。 他妈的要不是姜勒那条烂命不配他动手,他现在就把姜勒拎着领子拖出来摁在泥巴里闷死,顺便在肥肉上踩几脚给他原地造个坟立刻入土为安。 【你去安慰一下小帅哥吧,】索娅对贝拉米说,【他看起来被打击得不轻。】 【这事对他来说确实窝囊透顶。】安德里赫低声说。 他没想到宋飒真的能解开谜团。 他更没想到的是,宋飒解开谜团的突破点是温酒。 连在场的仿生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想不到温酒可能的天赋。 宋飒偏偏想到了。 他就像是一个异类,一个分明站在人类阵营中,却完全公正,公正到像是光一样敞亮的异类。 【当时宋飒的心率高到随时都会爆发冲突,还好你拦下来了,否则下次见面就是侦查局的监狱了。】安德里赫说,【虽然我依然不待见他,但仿察局欠他这个人情。】 索娅心疼道:【我觉得很对不起小帅哥,我上去拥抱他一下他会开心起来吗。】 【我来吧。】贝拉米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弯腰拍拍宋飒的肩。 她斟酌地问:“你饿不饿?” “……”宋飒回头看她,她歪头看着宋飒,黑色的发丝垂向地面,小脸面无表情,但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扭的关心。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平滑得像是打磨过的镜面,瞳孔漆黑敛光,被睫毛的阴影松松地笼着。 短暂的对视过后,贝拉米僵硬地别开了视线。 “不饿。”宋飒叹了口气站起来,跺了跺脚,把假想的姜勒身上的土踩得更严实一点,然后笑笑,“没什么事我想先回去了。” “好,我送你。”贝拉米点点头,收到信号的仿察局悬浮艇在地下深层的停车场里缓缓启动,条纹亮起银白色的光。 “等等。”贝拉米皱眉,“水芹联系我们了。” “她说什么?”宋飒一愣。 “她在仿察局公用留言端留了言,说如果可以想在下班以后和我们见一面。”安德里赫上前说。 “她可能还有什么想说的?”索娅思索,“有可能和寻找犯人的线索有关。既然温酒当时离开了冷库,那么她具体的遇害地点便可能在厨房之外。” “我们等到他们打烊。”贝拉米决定,“我已经回复水芹了。” “好,我也等。”宋飒振作起来,他肚子咕噜噜叫了一阵。 宋飒搓了搓脸,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好吧我饿了,我爸说过,人死事小,饿死事大,先回去垫点东西吧。” “回哪里?”贝拉米跟着问。 “帕瑟菲。”宋飒拍拍她的头,“放心不是回去打架的……我只是想再尝尝温酒创造的味道。” “那我们就不进去了。”安德里赫说。 “我们三个人就是三千币哦……”索娅无可奈何道。 宋飒怔住,忍不住又想爆粗口,他忘了仿生人入内要交税这茬了。 现在姜勒必不可能给他们开后门了,只能再从正门老老实实进去。 “走走走都去吃。”宋飒骂骂咧咧地挥挥手,把安德里赫一大筐规劝全扇了回去,“我吃饭你们站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索娅和贝拉米对视了一眼。 【同一个人不会上两次当,】索娅无奈地耸耸肩,【这次迎宾不会信我了。】 【三千币委实太贵了,都抵得上他一个月工资了。】贝拉米说。 【我们还是顺着他吧,】安德里赫看着宋飒插着兜往帕瑟菲去的背影,低声道,【他不想再看到仿生人被搞差别待遇了。我们在这里越较真,他只会越难过。】 【我们跟他一起去或许小帅哥心里会好受一点哦。】索娅推着贝拉米往前走,【好啦好啦恭敬不如从命啦,他说什么我们听就完事了。】 【这么快就变成他做主了?】贝拉米不情愿道,但还是快速跟上宋飒的脚步。 【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请仿生人吃饭的小帅哥了!】 贝拉米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你挺喜欢他哈?】 第54页 索娅立刻改口:【没你喜欢,你最喜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贝拉米头疼。 也只有索娅才能不由分说把贝拉米从低沉中拉出来,不仅拉出来还要拽着她一起蹦跳,偏偏谁都拿索娅没办法。 索娅抱着贝拉米的胳膊不撒手,拽着她车轱辘似的撒娇立刻熟能生巧地滚出来。 贝拉米慌得要去捂她嘴,宋飒发觉她们在打闹回头也开始调侃贝拉米,话题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地飞速往诡异的方向去了…… 安德里赫在昏暗的树影下望着三人的背影。 索娅活泼地跳动着,火红的头发像兔子耳朵一样起落,贝拉米小而灵巧地跟在后面,黑色的短发被索娅揉得一团糟,侧过的小脸精致冰冷,却掺着一丝宠溺的无可奈何。 宋飒大咧咧地把两人一起往前推,笑容逐渐不那么僵硬了,兴致起来也不沮丧了,又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重振旗鼓。 他身高腿长,天生就是人群里会吸引目光的焦点,当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是海边暖洋洋的招牌,职业病似的将活力轻松的氛围充斥着有他的空间,让人看了就暖洋洋地上扬起嘴角。 他就像夏天一样带着蓬勃的朝气,浓烈得让所到之处都沾上他的印记,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就顺着他的步调走去,接纳他,记住他,喜爱他。 就像夏天到来的时候滚烫的阳光铺洒下来,短袖、西瓜、冰棍、空调、遮阳伞、还有空气中化不开的植株野蛮生长的味道,随之而来,轰轰烈烈。 他怎么就毫无痕迹地融入仿察局了呢?安德里赫揉了揉眉心,似乎已经记不起来了。 可他离开的时候,安德里赫静静地望着远处的身影,镜面轻轻折过一个角度,将瞳孔堙没在暗处,半边脸被婆娑树影遮挡,晦暗不明。 可当宋飒离开的时候,就像夏天猝不及防的结束,秋风席卷而过,和春风是同一个温度,却只让人觉得冷。 没有人会留在仿生人身边。 千万别动心啊,贝拉米,安德里赫静静地想,除了那个不着调的局长,他是你唯一认识的人类,灿烂的像是正午的阳光,闯进来的时候带着门后无尽的热情。 但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会像所有的人类一样无情。 他们惯于离别,他们惯于遗忘。 他在之前二十五年的生命里,有无数对他重要的朋友和亲人。 而你对于他,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你什么都算不上,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他只留下一个无所谓的背影。 而你只能带着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活下去,接受永远都不会平等的感情。 就像某种该死的命中注定。 第28章 这次再等到打烊似乎并没有那么久。 已到深夜,水芹默默地站在离帕瑟菲一条街外的树荫下,身形被路灯拉出斜斜的一条长影,她换了普通的短袖长裤,厨师帽下掩盖的却是一头长发,在晚风中微微飘起。 “宋先生。”她向宋飒问好。 “诶不用客气。”宋飒挠挠头。 “我是来带你们去看帕瑟菲的大棚。”水芹直奔主题,“温酒晚上不会去别的地方,她不是个会四处闲逛浪费时间的人,她要么在厨房,要么在大棚,所以我猜她是在这两地之间失踪的。” “好。”贝拉米点头。 “但我不能带你们进大棚,因为没有权限。”水芹咬咬牙,“我不是大棚的工作人员,就算有也不能让外人进入,所以只能带你们在外围走一圈……” “没关系的,”索娅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拍拍她的手,“我们一路走一路说。” 水芹心情平复了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棚的事,那里是一块大约三百平左右的土地,虽然面积很小,但是被精密地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有着不同质地的土壤和不同温湿度的隔间,相当于是无数个小型的试验田。 温酒会尝试在其中用化学杂交的方法将多种植物提炼出她想要的融合性的味道,鲜味料就是其中一种。 “和艾丽成为朋友应该是偶然的事情,”水芹说,“可能也同样是在大棚附近遇见的,温酒因为把太多的时间花在工作上,其实并没有机会和其他外界的仿生人接触。” “对了,”水芹努力笑笑,“如果艾丽愿意来见我,我可以教她几个搭配调料的小秘诀,能让自动厨机变得更高效一点。” “艾丽她……”索娅叹了口气,“和温酒一样失踪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就是找到的仿生人残骸之一。” “哦。”水芹轻声说,“抱歉,她是做什么的?” “家用仿生人。”贝拉米说。 “为什么是她和温酒呢?”水芹问,“为什么偏偏是她们呢?” “我们还不知道。”宋飒把手枕在脑袋后面。 天空中聚集起薄薄一层云雾,将星月遮得不明不白。 他歪头笑笑:“放心,我们迟早会知道的。” “我相信你。”水芹郑重地说,“我相信宋先生一定能找到真相。” “好久没有人这么跟我说了,”宋飒收敛了笑容,也郑重其事道,“我会尽力而为。” 一路上都是偏僻的小路,四个仿生人都照顾了宋飒的行走速度,大约整整走了四十多分钟,绕过最后一个路口,在一片正对着商业街的平地上,出现了一个大的乳白色半球倒扣在地上,宛如一个光滑无暇的大碗。 第55页 “就是这里了。”水芹说,“带着身份认证的仿生人会直接从白壁中穿进去,但我们不行。” “不用进去也行,”宋飒凑近了敲一敲“碗”,立刻弹出大红的警告电子屏,提示“碗”上附加高压电,请立刻远离。 “这里的安保系统和厨房自成一体。”水芹解释,“所以攻克难度不在厨房之下。” “温酒可能是在路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失踪的。”宋飒说,“可能性比在大棚里失踪要高得多,如果我是犯人,我绝不会贸然入侵大棚,而是伺机等温酒出来以后再动手。” “对不起让你们白来一趟,”水芹低头,“我只是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不不不你已经帮了很多了,”宋飒立刻说,“我们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所有的细节,虽然现在可能不知道重不重要,但是以后或许就会帮上忙。” “没有任何细节是和案件无关的。”贝拉米补充。 “诶?”宋飒猛地回头,“你抢我台词!”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贝拉米淡淡道,“你说了整整四遍了。” “有那么多?”宋飒震惊,“你居然还数着!” “我没……特意数,”贝拉米发现自己有点解释不清,“我就是单纯记得。” 【哦豁!】索娅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 【没有哦豁,】贝拉米回头瞥了她一眼,【你明明也记得一清二楚。】 【我不记得,】索娅抬眼望天,【我什么都不记得。】 【……】 “我在这里……”水芹长久地在夜风中沉默,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我在这片土地上,把温酒的发绳埋了下去。” 宋飒一愣。 “在这里吗?”贝拉米问。 “这株草……”水芹往前走了几步以后蹲下去,在巨大的半球形碗的映衬下,她的身子显得单薄瘦小,“这株草是我种的,就种在发绳之上,我知道这很可笑,但我把它当做温酒一个小小的纪念,一个……小小的墓地。” “鸢尾花。”贝拉米低声说,“花语是爱的使者,人们相信它能将死者的灵魂带往天国。” “我没有那么想……”水芹擦了擦眼角,“灵魂什么的,大概我们都没有,我只是觉得鸢尾花代表绝望的爱,我想象中的温酒……和鸢尾花很像。” 绝望的爱,没有回报的爱。 在一片黑暗中,求不得自己的光。 “她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的事情,”水芹喃喃道,“她试图委婉地告诉别人真相,但是没有人能理解她,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说话。她考虑过在其他厨师来交流的时候表现出色,或许就会被有心人发现,但主厨又命令她必须犯错…… 她没有上诉的渠道,她的食谱从来都不属于她,就算有朝一日别人发现了真相,也没有人会承认仿生人能够创造出新的味道…… 很多年前,温酒还是会争一争的,但近几年她其实已经不在乎了。我觉得她累了,真的很累了,她到底在执着什么呢?”水芹的泪水落在土地上,她指尖纤细的绿枝在风中颤动。 “她为什么要……”贝拉米犹豫地问,“如果她做的一切都不属于她,都注定要被夺走,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创造新的配方呢?” “我问过她。”水芹酸涩地笑。 她问过太多次,太多次,在温酒疲倦地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夜路上,当姜勒又在所有人面前对她咆哮骂她是残次品,当她被厨房里的其他人鄙夷地排斥嫌弃,当她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一个人在厨房实验,早上还要将所有的痕迹抹去,而不眠不休全神贯注得到的心血被轻易夺走,眼睁睁看着姜勒站在聚光灯下接受媒体和同行的赞誉。 水芹问过太多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温酒彼时就坐在这片土地上,抱着膝盖很认真地看星星,一边看一边说其实都一样呀。 哪里一样了!水芹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知道姜勒又要用禁闭的理由来让你为他工作吗?你知道所有的食客在品尝的时候赞美的都是姜勒的名字吗?你知道那些食谱被天价悬赏,姜勒身价过亿,无数无知的后生前仆后继只为了看他一眼,哪怕忍受他的脾气也心甘情愿在厨房工作吗?你做的一切都为了什么? 你不恨吗? 温酒拉住水芹的手,说你不许为了我哭,因为我过得很开心啊!我哪怕有再多的不公平,我也要开心起来,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我的味道,我就要继续下去。 我曾经想过,如果永远都等不到正义,我可不可以去死。 但我不可以去死,水芹,我都愿意为了厨房去死,我为什么不愿意为了它活下去呢? 你看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每一颗都会陨落,但没有人记得他们叫什么,有些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可能今天就是它闪烁的最后一天,但是谁都不知道,谁都没有抬头看它最后一眼。 但是它依然坚定地亮到最后一刻。 我被夺走了很多东西,但有一个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它一定会属于我。 那就是食客们的喜欢。 那些喜欢是多么美好的东西,不需要形容,不需要引导,就是漫无目的毫无来由地生长绽放,我的味道可以引起那么多心中闪烁的星星,这就是我得到的东西。 水芹,名声和荣誉都可以被抢走,我可以被践踏一辈子,当我死的时候,没有人在乎,没有人记得,我就像一粒土一样卑微。 第56页 但你知道吗,那些灿若星辰的喜欢,只为我而亮。 水芹叙述的声音低而缥缈,矮矮的草地在波浪般的风中起伏。 贝拉米轻轻扣住了胸口,温酒的话像一粒种子落在了冰原上,细细碎碎的裂痕带着酥痒向四面八方生长蔓延,像是一滴温暖的水落在冰川尖端上的白雪,万里之下深渊里的海潮都为之翻涌。 一个极轻微的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谁!”安德里赫厉声转身。 第29章 “是我。”克莱文逐渐走近,大棚雪白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他依然穿着制服带着厨师帽,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洁净,好像上一刻还在厨房工作,下一刻就来到了这里。 他对水芹说:“我接到大棚的触碰警告,所以来查看。” “是我碰的。”宋飒说。 “我听到了你刚刚说温酒的话……”克莱文恍惚没有听见宋飒的解释,他的目光游离在夜幕的虚空中,那样专注地看着一个点,又好像谁都不在看。 “所以这里就是她的墓么?”克莱文怔怔地看着水芹。 “你想怎样?”水芹抹了抹眼泪站在鸢尾花前,排斥地看着他。 “对不起,”克莱文拳头握紧又松开,无力地垂下,“我只是想看看她,我只是想……道歉。” 水芹稍稍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让开了。 克莱文轻轻跪了下去,那株细嫩的花苗静静地和他对视。 他像一个真正的雕塑一样,在静默中凝固。 “我认识她二十年了。”克莱文开口,“二十年前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她说要立志成为最厉害的厨师,那个时候我跟她约定,说我们一起。 我一直把做好工作放在第一位,所以后来她屡次出差错的时候,我总是很不耐烦,觉得她拖累了整个团队的后腿……一开始我觉得主厨对她太严厉了,我还帮她解释。 后来我慢慢觉得她屡次不改,再严厉也不算过分,我甚至觉得她该骂,该罚。 我私下里和温酒谈过……这事连水芹都不知道。 我单独约她出来,问她,你是不是很厌烦这个工作,就算你厌烦,我希望你能用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不要在工作时分心,不要沉迷网上的娱乐,不要让所有人为你的错误买单。 你难道不害燥吗?不羞愧吗? 温酒就那样看着我,抿着嘴笑,表情有一点点悲伤,但我只觉得烦躁。 她跟我道歉,她想解释,但她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失去了耐心,我已经忍了她很久了。 我为自己曾经帮她说话感到不值。 我吼她,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想要你做好每件事,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队友。 我只想要你变回原来的你,很难吗? 你到底是怎么了? 然后我转身就走,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她。 我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在哭,我当时甚至快慰地想,她或许真的会反省自己。 那是我最后一次好好跟她说话。 再然后她变本加厉,不光是处理食材边缘光泽时出现的小瑕疵,连基本的火候粘稠度,调味比例,甚至连厨机基本的时间都设定不好,在所有主厨命令没有涵盖到的地方犯各种各样难以置信的错。 我不得不因为她的错误重新制作,弥补她浪费的时间,甚至把整盘菜全部扔掉,和她一起合作就永远是厨房里拖后腿的环节,所有的计划要单独为了她放宽时间,帕瑟菲这么多年第一次收到客人的投诉也是因为她。 她不是在破坏自己的荣誉,她在破坏我们所有人的荣誉。 我越来越不想和她说话。 主厨说她是个残次品,把她拎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骂,说她是废物,是垃圾,要她关禁闭,要她做清洁,甚至要她去田里工作,我只觉得大快人心。 我们就是这么疏远的。 温酒,我有很久很久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很久没有在乎她在做什么。 就连她失踪的时候,我也没有难过。我想终于有人可以替代她了,工作应该可以轻松很多。” 克莱文停顿了很久,他把厨师帽摘下来,轻轻放在面前的地上,发丝在风中轻颤。 “我一直崇敬主厨,在万千食材的碰撞中找到独一无二的那一种,是普通人穷尽一生也做不到的机缘,我把它称作上帝之手操纵的结果,是我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 我到今天才知道,一直是你。” 有那么多次,温酒半无意半有心地悄悄将自动厨机的设定改成不符合食谱的配方,悄悄将理论上还未完全沸腾的汁液倒入凝固夹,悄悄将本该再进行研磨的柯兰叶提前装入料理机。 每当克莱文发现的时候,都会愤怒地将她手里的半成品扔进垃圾箱,在她默默的注视中毫不留情地告诉主厨,义愤填膺地将她赶出小组,推搡着禁止她再触碰食材。 怜惜化成了厌恶,同情变成了鄙夷。 曾经要一起奋斗的誓言,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如果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他尝了尝温酒做出来的残次品,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会不会在她漫长而孤独的生命中,多一个理解她的人。 第57页 哪有那么多会不会。 时光无法倒流,所有的记忆清晰地像是刻在骨头上。 无数个独处的夜晚他都注定反复回忆起温酒做过的每件事,回忆起自己嘴里说出的刻薄伤人的话,回忆起每个冷漠嘲讽的眼神。 回忆起温酒在那天的树荫下,眼眶微红地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他不耐烦地质问你究竟听明白了没有,你能不能把你想的告诉我,你知道我有……我有多希望我们三个回到从前那种一起工作的时光吗?你为什么非要让所有人对你失望。 你明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 泪水像是不属于他自己的一样顺着脸颊流下,他抬头,看不见曾经温酒说过的美妙浪漫的星空,只看到灰暗阴沉的云层。 星星依然为她而亮,只是她永远看不到了。 她到最后,也没能等来他的理解。 克莱文恍惚中突然想起自己去年心情大好,外面阳光明媚,正是晴朗的春季,工作提前结束,细碎的光斑在人行道上游弋,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水芹和温酒和他一起走回蜂巢,而他兴致勃勃,挥舞着手大谈特谈今年的新味道有多么令人震撼,像是迸裂开的礼花,像是升华的灵魂之笔,鲜味料是多么灵光一现的创作,是他永远找不到的浩瀚选择中璀璨夺目的一种。 温酒悄悄地从水芹身边探出头,微红了脸看着他,抿着嘴雀跃地笑,水芹牵着她的手,半开玩笑地说好啦知道你喜欢鲜味料,你可还没夸够么。 他只想让那个下午重来,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他会好好地转过身,好好地看一眼温酒,好好弥补那些…… 他永远都弥补不了的遗憾。 “我多愚蠢啊。”克莱文跪在地上,双臂无力地垂下,沉重的天幕倒扣,像是嘲讽他可笑的一生。 克莱文颤抖地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不知道在笑谁,也不知道为谁而哭。 他倒下去,伏在花前,声音沙哑破碎,像是泣血的砂砾。 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重力仿佛逆转,将无边的大地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我宁可信姜勒,都不愿意信你? 为什么我被荒谬的谎言蒙蔽了双眼? 为什么我不信仿生人可以做到人类的成就? 为什么我不信仿生人能创造出新的味道? 为什么我要用我的废物来衡量你? 为什么我要到今天才发现信仰的一切都是错的! 克莱文浑身颤抖,垒砌的认知体系本固若金汤,虚无缥缈的神在上,人类是他的宠儿,仿生人是人类的智慧结晶,脚下匍匐着愚蠢的机器人。 温酒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沙子,是残次的沙子,不配留在仿生人中的沙子。 但那粒沙子被撬动,一瞬间轰然颠覆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被骗了二十年,骗的他输掉了一切。 但凭什么他的愚蠢,要让温酒的命来买单。 不!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不是神在蒙蔽他,是姜勒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克莱文满眼血红,抬起头死死看向远处,那一刻他突然下了一个可怕的誓言,一个不能说给任何人听的誓言,一个只有死人才能知道的誓言。 他必须要忍,像温酒一样忍下去,十年一瞬的忍下去。 血债血偿。 水芹努力压抑自己的泪水,手指狠狠地攥在手心中。 她曾经也是恨克莱文的,恨他对温酒的痛苦熟视无睹,恨他真情实感地跪在姜勒的脚下,以憧憬的名义。 但她突然不恨了,她可怜他。 至少她知道真相,而克莱文迟了。 往昔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永远不会模糊,永远崭新得就像只是一瞬之前。 “别哭了。”一个声音轻声道,带着一丝冰凉的温度握住她的手,然后犹豫着,缓缓抬起手,手套包裹的指尖轻柔地擦去她掉落的泪水。 水芹泪眼滂沱地看着面前的贝拉米,她静静地站在夜风里,漆黑的身影像是和夜幕融为一体,只小小的脸颊反射着大棚莹白的光。 “我吃了温酒的菜肴。”贝拉米停顿了一下,她说不清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她。 曾经她只觉得模拟的消化系统是个纯粹多余的功能,和生殖系统一样,全都是吹毛求疵的人类为了完美主义造出来的无用物。 曾经她觉得所谓的味觉只不过是虚构出来的感觉,甚至未必和人类感知到的相一致。 宋飒说的话突然间清晰地响在耳边,他说你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吗?是快乐。 世界上有一千种不同的痛苦,但只有一种快乐,你快乐了,就值得。 快乐的时候,不用去想自己是不是快乐,你就知道自己快乐了。 心里那个细小幼嫩的幼苗忽地摇摆了一下,嚓嚓的冰层破裂声宛如蚕食桑叶一般涌动不息。 “我吃了温酒的菜,”她抿了抿嘴,仔细地将水芹的泪水抹去,水芹眼中的她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吃完以后,我很快乐。” “我很喜欢她创造的味道。” “如果没有人记住她,我记住她。” “如果没有人认可她,我认可她。”贝拉米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也是。”宋飒突然说,“我喜欢温酒创造的味道,我真荣幸成为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类。” 第58页 “我也喜欢嗷!”索娅舔舔嘴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师,是一个天才的创造者。”安德里赫低声说,“她会被记住的,至少我们永不忘记。” 水芹颤抖着回握住贝拉米的手,突然感觉天地偌大也并不那么孤独。 鸢尾花在风中轻轻摇摆。 第30章 新纪元215年7月7日,周三,南锣海滨浴场。 宋飒忙得热火朝天,旅游旺季真是一天都闲不下来,小苏打店面里大根连在一起的横木混着游客带进来的沙子,粗糙地磨着脚趾。 滴滴滴,他的腕表显示消息提醒。 “贝拉米?” “额……”贝拉米愣住了,她正襟危坐,连制服都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子,谁知道跃入眼帘的就是裸着上半身肩上搭着白毛巾,正在客人围绕中欢天喜地劈西瓜的宋飒。 他热得额头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只能偶尔拿手背擦一擦,手指尖全是鲜嫩的粉红色的西瓜汁。 “你在忙?” “没事没事你说。”宋飒热情洋溢地把西瓜牙用棍子穿起来递给一脸娇羞的客人,“新鲜的西瓜哦还是冰镇过的,夏天吃这个最好了!棍子吃完不要扔送给那边的小美女回收哦。” “小帅哥!”索娅敏锐地捕捉到坐在角落里的贝拉米,立刻飞扑过去,挤进屏幕,“好久啊不对,两天不见!” 索娅穿起制服来也是媚眼如丝,紧绷的黑色布料撑在胸前,银边被拉出曼妙的弧度,扣子岌岌可危地垂死挣扎。 “我们是想邀请你去参加周六的科技博览会。”贝拉米回归正题,“地址已经发在你终端上了,你可以带着小木头一起来。” “科技博览会?”宋飒眼睛一亮,“好啊,他再过两天幼儿园就要暑假了,天天说要出去玩。” “而且不!要!钱!哦!”索娅整个人像个大号的树袋熊挂在贝拉米身上,“主题是仿生科技,所以我们要去负责当嘉宾呀安保啦,到时候我们给你发一个内部工作人员的号码,你就可以免费参观啦!” “哦!”宋飒反应过来,这是贝拉米在别扭地为帕瑟菲的税还人情呢,咧嘴一笑,“好嘞!我一定去!” “恩,那就这样,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可能和案情有关的点,我们到时候细谈。”贝拉米私事公办地点头,伸手按掉屏幕,熄灭的最后一秒还听到索娅娇嗔的一句“诶我还想多说……” 宋飒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整个人都清凉了许多。 “别偷懒了!”阿志从外头进来,抱怨地把草帽一摘,“知道你有妞了,可别看着屏幕傻乐了,我瘆得慌。” “我什么时候就有妞了?”宋飒一副正牌君子模样。 “这周总是约会约到半夜,你可别跟我说是和大男人在一起。”小奈抱着一摞杯子,可劲儿奚落他。 “我没有!”宋飒大喊冤枉。 “那你说说看刚刚是在和谁通话?”阿志挤眉弄眼。 “你啊你啊,”宋飒痛心疾首,“成天就钻到风花雪月里去了,我那是在安排带小木头去博览会的科研启蒙,正经事。” “就你和小木头?”小奈不信,“那博览会我听说了,好像是克罗索研究所主办的关于仿生科技的博览会,到时候世界各地的人都来参加,放出去的名额都是在科研机构的大牛或是专业领域的负责人,再来就是跨领域的其他学者,再不济也得是有投资意向的有钱人,你从哪来的入场券?” “哦豁,”宋飒嘿嘿一笑,“帅的人刷脸就能进,你们不知道啊?” “嘁——”两人鄙视的眼神。 “嘁什么?帅的人代表国家形象的好伐,怎么说也是当代优质青年杰出代表。” “嘁————————————————” * 新纪元215年7月10日,周六,南锣海滨浴场。 小木头快活得简直要飞起,刚暑假第一天,又被哥哥喊着去参观博览会,立刻迈着小腿跑遍了房间每一个角落收拾背包。 “哥哥!哥哥!要不要把水杯带着?” “带吧。” “哥哥!要不要把我的翻译机带着?我听小奈姐姐说有外国人哦!” “那就带吧。” “哥哥!我的椰子帽要不要带着!是我自己做的!” “算了吧那个……”宋飒无语地坐在床头,看着小木头像旋风一样跑来跑去,头上顶着半个椰子壳。 “诶不好吗?”小木头委屈巴巴地把椰子壳拿下来,“幼儿园老师还夸我了……” “好!”宋飒改口,给他扣了回去,轻叩了一下,嘎嘣脆,“带着吧,给异国友人开开眼。” “恩!”小木头使劲点头,“哥哥我还给你做了一个!” 于是贝拉米见到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小的那个顶着个椰子壳,脸黑黢黢地被阴影覆盖,说话非得拿手推一下椰子壳才能露出眼睛来,不得已仰着头拿鼻孔视人。 大的那个明显带着个不合尺寸的椰子壳,刚好卡在额头上,像是头顶长了个灰色的肿包,偏偏下面还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大气,快快活活地舒展开,笑起来一团热情:“贝拉米!” “你这打扮还真是很符合博览会的主题。”贝拉米忍不住评价道。 第59页 她抱胸站在博览会的入口处,依然是那套纯黑的制服,手套严丝合缝地戴着,扁扁的一条腰带将腰束得纤细,袖子领口都被熨烫得笔挺,目光扫过来确是英姿飒爽。 “啊,是那个姐姐,”小木头拽拽宋飒的手,小声道,“那个公主抱哥哥的……” “咳!”宋飒一把将椰子壳脑袋按回去,“喊小贝姐姐。” “小贝姐姐好。” “……我不姓贝。”贝拉米冷冷道,“仿生人没有姓。” “啊没有姓,”宋飒反应过来,“恩那姓宋也不错,宋贝拉米,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我听过最难听的名字。” “小贝姐姐,我给你也做了一顶帽子!”小木头激动地冲过来,因为椰子壳遮了眼,差点一头撞到贝拉米身上。 贝拉米僵硬地伸出手指挑着椰子壳,让他能有眼睛看东西。 小木头丁零当啷翻了一阵子背包,真从里面掏出一个椰子壳来。 “哦我还不知道你给她也做了一顶。”宋飒吃惊道。 小木头嘻嘻一笑,神秘兮兮地跟他比了个嘘。 我妈说了要照顾未来嫂子!小木头义不容辞! 贝拉米更加吃惊,她有些说不出话来,双手接了过来:“谢谢……” “小贝姐姐不用谢!”小木头期待地眨眼,“合适吗?” 贝拉米吃不消小木头闪闪发光的目光,悄悄挪开了视线,犹豫了四分之一秒,抿了抿嘴,然后举起椰子壳顶在了头上。 噗嗤,宋飒捂住嘴。 椰子壳居然刚刚好是贝拉米脑袋的大小,完美无缺地契合了她的头,就好像是一个量身打造的毛茸茸的头盔一般,向下遮住刘海,左右遮住半个耳朵。 贝拉米缓慢地眨眼,一股椰子味浓郁地从她的头顶散发出来。 “太好看了!”小木头啪啪鼓掌。 “简直完美!”宋飒突然觉得自己被迫带着椰子壳走了一路也并不那么可怜。 贝拉米冰冷地目光扫了他一眼,宋飒依然停不下来地咯咯低笑。 “小帅哥!”索娅人还没出来,声音已经跳出来了,她像一团火一样从大厅里窜出来,飞快地给宋飒和小木头一人一个拥抱。 她穿着大红色的长袖针织衫,镂空处露出圆润而不失骨感的肩头,搭配黑色修身的高腰皮裤,鞋跟细而高,像是踩在刀刃上,火红的头发尽数披散下来,做成了蓬松的大波浪。 然后她困惑地转身,后知后觉地看到制服搭配椰子壳的沉默的贝拉米。 “小贝拉米!”索娅顿了一下。 “你太可爱了!”索娅惊天动地地欢呼,飞扑过来将贝拉米连同椰子壳搂在怀里,恨不得立刻把她摁倒狠狠揉一通。 走在红毯上的宾客零星投来困惑的目光。 【可以了。】贝拉米警告。 “不可以!”索娅嘤嘤道,无视贝拉米杀人般的目光。 “小贝姐姐可以一直戴着!”小木头星星眼,“这样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家人!” “……”宋飒沉默地把椰子壳往下摁了摁,小木头知趣地消音。 “……”贝拉米沉默地挣脱索娅的魔爪。 “我觉得可以!我觉得可以!”索娅大声叭叭,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小木头是可塑之才!快来给姐姐培养一下以后就是并肩作战的队友了! 贝拉米轻轻把帽子摘下来,蹲下来跟小木头说:“姐姐很喜欢,但姐姐不能遮住耳夹……”她侧过头将头发别在耳朵后面,露出完整的纯黑色的耳夹,从耳廓斜到耳垂,遮住了整只耳朵。 她抿了抿嘴:“所以回家再戴可以吗?” “恩恩。”小木头体贴地点头,“姐姐很好看。” 贝拉米脸微微红了红,站起身,依次给宋飒和小木头的胸前用标记灯做了一个太空船的小印章,“有了这个可以直接进去了,但不许捣乱。”后半句话是警告宋飒。 “好的!”小木头率先认领嘱托,“我一定乖乖的!” “看好你哥哥。”贝拉米叮嘱。 “收到!小贝姐姐。” “你这就被收买了?”宋飒恨铁不成钢,“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呢?” “嘿嘿,”小木头蹬蹬蹬跑进去,“我站在漂亮姐姐那边。” “……”是亲弟弟没错了。 第31章 博览会并不是个严肃的学术场合,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在展台前来回穿梭,也有其他行业巨头的小孩子在其间玩耍,小木头并不十分显眼,一进门还被引路的姐姐送了个新奇的小玩具,立刻嘴甜地左一个谢谢姐姐又一个姐姐最好了。 姑娘被逗得眉开眼笑,特别关照地跟宋飒科普一通浏览顺序,还特别关照了有小礼物的几个展台和主场讲座的时间。 “这是个什么玩意?”宋飒见小木头玩得起劲,忍不住凑过去看。 小木头手里是个小巴掌大的照相机,旁边有一个可旋转的刻度。 “这是个预测相貌的时光机。”小木头把透明球举起来,对着宋飒的脸咔嚓一下,“哥哥你看。” 只见宋飒的脸映在了照相机的镜头里,小木头将刻度顺时针旋转一圈。 一个年迈的宋飒白发苍苍的咧着嘴笑。 “这就是哥哥老了的样子!”小木头举给他看。 “瞎扯,”宋飒嫌弃地撇撇嘴,“我老了以后肯定比这帅几百倍。” 第60页 小木头刮刮脸蛋,又将刻度逆时针使劲拨了好几周。 屏幕上逐渐化成一个青春稚嫩的宋飒的脸,五官还没长开,清秀白嫩,眉宇修长,还有几分好学生的模样。 这回宋飒倒吃惊了,这预测的年轻时候的宋飒确实和他的少年时期颇为相像…… 那这么说他老了以后真的蛮丑的哦?一脸褶子。 “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宋飒哼了一声站起来,“也就你个小屁孩信。” “不是骗小孩的哦,这位先生。”一位讲解员闻声笑眯眯地上前,“博览会的小玩具虽然只是粗糙的模型,只用到几个简单的参数计算,但大体上的模式确是科学的哦,小盆友你说对不对呀?” “对!”小木头从善如流。 “这也是仿生技术的一个非常细小的分支,”讲解员侃侃而谈,“我们借用对人脸从发育到成熟再到衰老全过程充分的解析再构,建立了一套仿生外观的塑造模式,这就最终导致了仿生人们个个都长得符合人类审美,但又各不一样。” “所以是靠你们这个什么塑造模式,一个个捏出来的仿生人脸?”宋飒好奇问。 “并不是我们捏出来的,”讲解员摇摇头,“仿生人的光子芯是个极其复杂繁复的结构,它最开始只是一个被称为‘种子’的核,就像是仿生人的DNA。” “这个名为CORE的系统在新纪元前就被确立下来,拥有无数种发展的方向,在启动后会自由地发展成熟,就像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理论上有无数个衍生的可能。” “这个过程是不可逆,无法追溯,也无法重复的。” 所以世界上只有一个索娅,一个安德里赫,一个贝拉米。 也不会再有艾丽和温酒。 “每一个仿生人都是在随机概率中诞生的,就像我们当今的宇宙只是随机产生的万千宇宙中的一个,固然仿生人也有可能完全相同,但那个概率就像是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朋友一样稀少,你说对不对呀?”讲解员弯腰问小木头。 “对!”小木头乖巧点头。 “我们只是告诉了CORE,也就是‘种子’,人的脸应该有哪些特征,比如两眼睛一鼻子一张嘴……” 小木头咯咯笑。 “当然具体的信息要复杂得多,在这些信息的基础上,仿生人自己决定了自己的模样、性格、特征、能力,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称其为仿生人的命运。” “小朋友可以继续往这条路走,”讲解员很贴心地指路,“在前面你可以了解到仿生人的组织,皮肤,大脑,光子芯,关节,仿生血,以及其他一些内容哦。” 小木头听实在听不太懂,但捧场绝对一流,立刻用力点头:“好的!谢谢姐姐!” 宋飒牵着小木头往前走,只见他咯咯直笑:“你在笑什么?” “这个姐姐老了以后眼睛就垂下去了。”小木头刚刚偷拍了讲解员,现下把透明球举起来给宋飒看,“你看,就像这样。”他扒拉自己的眼角,做了个鬼脸。 “不可以说女孩子丑,”宋飒教训他,“老了的也不可以,挑毛病谁都会,能发现别人的美才是本事。” “恩!”小木头立刻改正,乖乖牵着宋飒的手。 每个展台都做的比较生动形象,对小木头来说未免太高深了些,对宋飒却又太浅显了些。 仿生的核心科技都被克罗索研究所完全垄断,自从踏入新纪元以来,覆盖全球的人才招揽计划将尖端科技完全锁死在研究所内部,想踏入研究的门槛获得基础资料就得先立投名状,想自己闭门造车却绝不可能抵过研究所几百年积累的雄厚实力。 整个学术界上下断层极大,也有学者预测未来的两条路,要么是研究所正常的发展壮大下去,要么迟早有天全球的科研都会在研究所的引领下彻底翻车。 克罗索*,本意是希望研究所能带领人类走向光明的未来…… 当然也有人私下说研究所应该改名叫阿特洛波斯,那位咔嚓一剪子把生命之线剪断的死亡女神,毕竟他们明面上搞科研团结,实际上就是在剥削一代代人才,最后独掌大权,垄断整个世界的科技树。 迟早有天科技树要给他们搞死。 所以宋飒也没指望能看到什么内部信息,当年在学校他也没怎么认真学仿生人这块儿,毕竟不是考点…… 真正的学霸绝不瞎背考点以外的内容。 每一个脑细胞都要用在刀刃上! 以及,他现在的确感觉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我欺。 “仿生血呢,”下一个展台的讲解员依然在喋喋不休,几个游览的嘉宾在台下驻足观望,展台旁立着一个一米多高的O型管,里面的暗红的液体奔流不息,“是仿生人的运输能量的源泉,和人类的血液作用相似,并且用色素调成了红色,原本是透明的哦!” “和人类血液不同,仿生血的循环速度极快,每秒可以绕体周十三圈,在建造仿生人的时候,仿生血往往会用凝固剂冻结,暂时使仿生人处于沉睡状态,以维护其他零件的稳定。” “仿生血按照人类血型的分类习惯分成A,B,AB,O四种,其中A爆发力强,B较为持久,AB兼优,O型兼劣,所以AB型血最贵,O型血最便宜。” “我就是O型血。”宋飒愤愤不平,“招蚊子已经够可怜的了,要让我知道是谁给仿生血这么命名的,我非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不可。” 第61页 “小朋友要来一杯鲜红的仿生血吗,是甜的哦?你喜欢西瓜味吗?”讲解员热情地用环保杯给小木头接饮料。 小木头忙不迭点头。 下一个展台是仿生关节,满背景墙的大小不一的关节影像,看得宋飒有些惆怅。 讲解员面带笑容地拿着一个白色模型,顺带比对着自己的肘关节:“仿生人的关节呢是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哦,只是他们一般都不会这么做,因为人看到关节反转都会产生心理上的疼痛感,想象一下骨折的场景就可以了。” “同时仿生关节并不是完全接触的,两节交界处有一层肉眼观测不到的薄膜,就是这层间隔让它可以自由旋转,但同时可以承受径向超过一吨重物的拉力而不脱节,所以想要仿生人脱臼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台下听众发出善意的笑声。 小木头仿生关节的展台拿到了磨牙小饼干,一路走一路吃,在宋飒身后像只小老鼠一样嘎吱嘎吱。 “你喜欢博览会吗?”宋飒侧身问他。 “恩恩喜欢。”小木头含糊不清地说,“哥哥你也吃。” 宋飒笑着从他手里叼走了剩下半块饼干。 整个博览会在一个巨大的大厅中,拱形天花板做成了夜空的式样,无数大大小小的多角星悬浮着,亮着恒定而明亮的乳白色的光。 地板光可照人,几个旋转的清扫机器人敏捷地穿梭在人流中,体侧的小刷子飞快地将灰尘和垃圾吸进仓内,因着小木头一路吃一路掉渣,一个扁平的机器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忠实地把饼干渣一个不漏地吸走,像只跟屁虫。 宋飒远远地看见了安德里赫。 他站在入口处,身材修长,肩背单薄,穿起雪白的制服来像是衣架子,有棱有角地立在墙边,醒目挺拔,细银框眼镜反射着微弱的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一头铂金色的头发打理得柔顺光泽。 安德里赫注意到宋飒的视线,微微点头示意。 贝拉米只是来回在人群中以正常的步速行走,不动声色地捕捉周围的情况,碰见宋飒和小木头也并不主动搭话,人群中海量的信息持续地涌入她的脑中,逐一筛选检验判定是否可疑。 索娅…… 索娅跟他两简直格格不入,根本就不像是从一个地儿来的。 她热情四溢地穿着那撩人遐想的露肩衫,蹬着细跟高跟鞋将近一米八,在人群中像是一团跳动着发光的火苗,带着无可比拟的笑容亲切地和每个参会者打招呼,将自来熟发挥到极致,简直带起了一股热情的旋风,从展厅这头一直刮到那头,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目光磁铁。 “索娅姐姐好受欢迎哦。”小木头啃着饼干感慨。 “她好适合来店里打工哦。”宋飒的想法逐渐跑偏,堪称全展馆男性脑洞中的一支清流。 “卖冰棍吗?”小木头问。 “她能卖出很多吧,”宋飒竖起大拇指,“索娅穿着比基尼站在小苏打门口,一定能吸引很多客人。” “让麻麻雇她。”小木头首肯。 “话说为什么就她无所事事地和其他人搭话呢?”宋飒若有所思,“难道她在仿察局的定位就是一朵怒放的社交花?” 第32章 “啊!气球!”小木头的注意力又被吸走了。 最末端的展台上系着许多圆滚滚的大气球,透明的气球里装着飘散的金色的星星碎片。 讲解员正在念叨“强约束性辐射场会强迫光子沿着特定的方向运动,一瞬间就会破坏仿生人的光子芯,造成永久的、彻底的、无法修复的损害……” 小木头一个字都没听见,他巴巴地望着大气球。 “你想要气球吗?”一个男人听到小木头的喊声转过身,笑着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和工作人员低声交谈了一下,取下一个气球来系在小木头的手腕上。 “谢谢叔叔。”小木头甜甜道,气球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里面的星星在晃动中不停歇地旋转着。 “这是仿生人的心,”男人约莫三十岁,高挑儒雅,身着正装,说话声音低沉而平和,他骨节鲜明的手优雅地扯住细线,单手撑着膝盖,将气球拽下来给小木头看,“你瞧,当仿生人思考的时候……” 他微微一拨动气球,外界的震动传到里面,悬浮的星星颗粒像旋涡一样缤纷地旋转起来,好像金色的河流:“……他们的心就会是这样美丽的景色。” “哇哦。”小木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气球。 所谓光子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芯片”那样扁平的一块板,而是一个直径约为6cm的球体,埋在仿生人胸部的正中央,而仿生人大脑的位置则是一个精密的机械装置,操纵着包括仿生血循环、能量供给、肢体运动在内的各种物理机能。 所以也有人说,仿生人的心脏在人类大脑的位置,而大脑则在人类心脏的位置。 “您是克罗索研究所的科学家?”宋飒伸出手,“您好,我是宋飒。” “我只是个负责生产仿生皮的,科学家称不上,就是个工厂管理者,”男人谦虚道,握手,“我是程维,这孩子是您……” 宋飒:“这是我弟,我还单身。” “我叫沐庭玉。”小木头昂起小脸。 “哈哈,”程维笑笑,“倒是宋先生年轻有为。” 第62页 “不不不,我只是个工作人员,”宋飒指指自己身上不起眼的小印章,“不是被请来的参观者,不过我的工作就是参观展会之后写点评估报告什么的,为下次博览会积累经验。”宋飒胡扯起来有模有样。 “那您也参观了我们的展台吗?”程维饶有兴致地问,“您觉得有什么不足?” 哦豁,他也没认真逛,仿生皮的展台一晃眼就过去了,他只隐约记得有个不起眼的培养皿,里面有一块儿颇似人类皮肤的组织。 莫的漂亮讲解员,又莫的小玩具,兄弟二人连正眼都不带瞧的。 “仿生皮是什么?”小木头眨巴眼问。 问得漂亮,宋飒心中给他竖起拇指。 “仿生皮只是一个概念,”程维很认真地跟小木头解释,“我们制造的实际上是一种游离的小颗粒,就像是人类的小细胞,这些小颗粒会按照各不相同的模式排列在一起,组成了大小不一厚薄不一深浅不一的仿生皮肤,我们会和已经逐步发育成型的光子芯进行对接沟通,共同完成最后仿生人的外貌部分。” “所以您的工厂是仿生人制造的最后一步?”宋飒问。 “可以这么说。”程维点点头,“南锣一带的仿生人基本都是从我们厂出来的。” “哦那这么说你应该认识……”宋飒左右张望,却没找到熟悉的身影,刚转回头,就听到身后传来清冷的一声问好。 “程先生。”贝拉米微微点头。 “哎呀贝拉米。”程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噢哟我想说的就是她。”宋飒立刻转向贝拉米,就差挥舞双手给她打出闪亮登场的特效,贝拉米捂了捂脸,有点想表示自己不认识他。 “叔叔和小贝姐姐认识。”小木头高兴道。 “对的,”程维说,“我记人脸有些天赋,不过贝拉米去年才出厂,想忘记也不容易吧?” “之前在路上也碰到过。”贝拉米补充。 “对了,上次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也是你把我送回去的,”程维想起来,“说起来我们还真是投缘。” “您的伤都好了吗?” “自然是全好了。”程维笑道,“不过是扭伤而已。” “事实上,程先生,我今天还有另一件事要找你。”贝拉米说。 “什么事?” “程氏仿生粒子产业,也就是您的工厂中,有一位名叫路骨的仿生人,型号OPIC150,”贝拉米陈述, “新纪元175年出厂,至今正好四十年,7月5日使用期限到了,本应该归还仿机管进行回收销毁,但是逾期一周,依然没有他的踪迹,三天前仿机管将档案调到仿察局,我得知您也会出席这次博览会,就想找您当面询问一下情况。” 宋飒恍然,这就是贝拉米视频中说的和案情有关的点。 又是一个无故失踪的仿生人。 而且是一周前刚刚失踪。 “这我倒是有点印象,”程维回忆,“路骨,确实有这么个仿生人,工作了挺久了,一直都挺负责的,你应该也见过?他是负责最终环节的调整和核查,这方面技术难度和运算速度要求都太高了,所以一直是交给他。” “是,”贝拉米点头,“他会和即将完成仿生皮塑形的仿生人进行数据核对,当初我也是和他对接的,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交流。” “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了,”程维爱莫能助,“我厂体恤员工,一般仿生人都有一周的临终休假,所以两周前我已经归还了他的主人权限,这个在仿机管都有登记,他理论上会严格按照要求自主回收,但现在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贝拉米:“没有其他征兆吗?” “没有,就是正常退休,工作记录良好,如果我没记错好像还单独给他发了大约两百币的最终奖金,本意是让他在最后一周里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您猜测他会去哪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主要被常经理负责,”程维说,“不过如果你需要调查可以随时来我厂自由询问,我会尽可能协助你们,毕竟丢了个仿生人可不是小事。” “感谢理解。”贝拉米微微颔首,“我们怀疑这和之前的两起仿生人不明残骸有关。”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偷走了路骨?”程维思绪格外敏捷,他稍一沉思,“连环作案的一环?那时间应该在路骨退休后,及销毁日期之间的那一周,今天是7月10号,路骨本来应该在本周一5号销毁,那他离开厂的时间应该是上周日6月27号。” “不过,”程维补充,“我们这边已经完全和路骨失去联系,定位也失效了。对方要么使用了某种强力的信号屏蔽手段,要么路骨已经失去正常功能。” “另两具残骸分别是上周六和上周日发现的,也就是3日和4日,但是型号和路骨并不相同,不排除可能路骨还在正常运转,依然有解救的希望,我们暂时还没有放弃。” “慢着等等,”宋飒揉了揉眉心,“就算你们及时解救了路骨,还是要送去销毁的吧?” “那是自然。”贝拉米点头,“他已经完成自己的工作了。” “没事了……怎么说就觉得有点惨。”宋飒耸耸肩。 被救也是死,不被救也是死。 救他的人不过是想让他换个死法,让他按照法律规定,合乎规章流程地去死。 第63页 宋飒有时真不敢将自己代入仿生人的立场,想想都毛骨悚然。 “不用想多余的事情,”贝拉米看破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对路骨来说,期限到了以后的销毁就是人类的自然死亡,我们追查是不允许任何仿生人的信息外流。” “仿生人的技术是绝对机密的,”程维笑道,“尤其是他们的‘心’,牢牢地被克罗索垄断着,其他想一窥究竟的人类都违反了法律。每个仿生人的去向都必须一清二楚,一旦失踪必须全力追回。” “不仅如此,仿生关节的原理也是机密之一,连同仿生脑中的运动引导系统,”贝拉米补充,“单个关节的售价在黑市最高可达十万币。” “天啊!”宋飒挑挑眉,“我自个儿的关节都没那么值钱。” “宋先生说笑了。”程维被逗得哈哈大笑,虽然他笑起来也依然矜持有度,是社交场上活跃气氛的老手发出的有节奏的低沉笑声。 宋飒心想我没说笑,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贝拉米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总有些人对自个儿的价值毫不知情。 也不知道世界上仿生人有多渴望能做一个普普通通,但是千金不换的人。 “下周一我厂正常上班,”程维说,“但是时间紧迫,你如果想的话,明天就可以来,我会联系常经理周日到岗。”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宋飒问。 “哦当然没问题,你是……也是……”程维的目光迟疑地在贝拉米和宋飒之间摇摆。 “他是我的搭档。”贝拉米很利落地说。 宋飒嘿嘿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贝拉米肯定的回答让他心里极为舒坦,舒坦得就像大夏天灌下去的冰镇汽水,一路凉丝丝地窜下去,又简单又快乐。 “贝拉米!小帅哥!”索娅穿着十厘米的高跟,丝毫不影响她走路的速度,蹬蹬蹬地近乎跳跃过来,姿势却优雅舒展,蓬松的红发跳舞一般起落,小腿紧绷的弧度吸人目光。 “您好!”她看到程维,立刻笑吟吟地伸出手,“喊我索娅就好,很高兴见到您,希望今天的展览能带给您愉快的记忆。” “我很喜欢。”程维握了握她的手。 贝拉米扬眉:【你都忙完了?】 索娅回了一个肯定的眼神:【那必须的,这是最后一位。】 “请问你是不是……”程维欲言又止,稍稍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索娅,宋飒奇怪地看着他,但他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失礼了。” “请不要在意。”贝拉米开口。 “等等我好像又跟不上对话了,”宋飒严肃脸,“你们在说什么?” “哥哥,”小木头晃了晃他的手,大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听,但现在忍不住了,“哥哥,表演要开始了。” 贝拉米抬起头,看到展馆里的人逐渐向主会场后门聚集,提醒道:“主场讲座要开始了,主讲人是蔡局长,索娅也会配合展示,有关案情我们可以明天再谈。” “我会上台哦!”索娅抛了个飞吻,先行离开。 “你呢?”宋飒问,暂时放下了疑问。 “安德里赫在场外,我负责场内。”贝拉米极快地回答,已经抽身上前引路了。 “我给你留个位子,你坐我旁边呗。” 贝拉米极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但宋飒一脸随意地模样,好像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好啊。”贝拉米轻声说,快速地穿过入口,没入黑暗中。 第33章 嘉宾无声而有序的落座,环形的场地异常安静,只听到极轻微的私下交谈声,走道的灯逐一熄灭,只留下了中央圆形讲台的一束白光。 贝拉米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绕场一周。 回到场边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宋飒牵着小木头,和程维坐在了中间靠后的位置,果然给她留了个靠走廊的空位。 这样她巡视完回来的时候,就不必穿过其他人了。 贝拉米心里一动,宋飒看起来粗枝大叶,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叛逆因子,但总在一些小事上出乎寻常的细心。 贝拉米:【场内一切正常。】 安德里赫:【场外一切正常。】 索娅:【啊我迫不及待地要上台了!我好紧张!我还好兴奋!】 索娅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眼睛闪闪发光地望向贝拉米的方向,焦躁不安地拨弄大波浪的长发,高跟鞋轻轻地变换方向。 【冷静点,你只是上去配合局长的表演。】贝拉米宽慰她。 【但我上去一定会吸走所有的目光的。】索娅咬着嘴唇,从骨子里透出自信来。 【不,你不一定骚得过局长。】安德里赫说,【论在“骚”的领域,你充其量只是个肤浅的门徒,他已经融会贯通深入骨髓,是长老级的宗师。】。 【确实。】贝拉米抿了抿嘴,他们那个活宝局长……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惊艳四座。 贬义的那种惊艳。 她轻手轻脚地从侧面绕到宋飒身边的空位上,好像一道影子轻盈地从黑暗中跃出来。 光束收敛在舞台中央,四周本就微弱的灯刷的全熄了,四下的交谈声骤止,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舞台。 宋飒转头望向她,漆黑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但贝拉米却能看清他的,一纤一毫,连眼角的笑意都清清楚楚。 第64页 他抓了一小把小木头手里的骨头饼干递给贝拉米,自然地就像是在照顾两个小朋友。 贝拉米顿了一下,很想指出她没有吃零食的需要,但周围太过安静,她头一次觉得不能和人类进行脑内沟通是一种遗憾。 她顺从地双手捧起,接过了宋飒抓起的那小把饼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在嘴里。 很轻微的咔嚓一声,唇齿间甜丝丝的奶香。 “女士们,先生们!”回荡在环形场地中的雄厚的声音震耳欲聋,一阵炫目的白光闪过,一个穿着花西装的男人跳着登上舞台。 只见他昂头挺胸,身材壮实高大,人过中年,啤酒肚结结实实地挺着,脸庞红润,洋溢着灿烂的微笑,神气活现地转了个圈,腰部扎着一个皮口袋,背后扎着一根长约两米的孔雀尾羽,大红大绿的配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骄傲的求偶期开屏的孔雀。 骚,骚气得让人腿软。 “这是你们局长?”宋飒目瞪口呆。 “……”贝拉米并不想承认,虽然执行局长是她,但名义上的挂名局长始终都是这位花枝招展的老男人。 【谁给他弄上的孔雀尾巴?】安德里赫从监控录像里能看到一切,【他看起来像是在跟野鸡求偶的犀牛。】 【他自己搞来的,】贝拉米说,【特地借的,说要活跃博览会的气氛。】 【他做到了!】索娅感慨。 【现场的人这辈子都忘不掉他这身打扮了,是能想到会被一场博览会上污染了眼睛呢。】安德里赫说,【把小朋友眼睛捂上,少儿不宜。】 孔雀局长声如洪钟:“今天我们相聚于此,是命运的安排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吗?” “不!”局长振臂高呼,“是邀请函将大家引到了这里,是我!我作为一名无名的使者,将邀请的信系上白鸽的脚腕,让洁白的羽翼乘着风将你们带往涛涛海潮上滑翔的旅程。” “他在说什么?”宋飒悄声问。 “说废话。”贝拉米冷冷道。 “这个旅程让我们看到了世界,也让我们看到了自己!我们的心,就像浩瀚的星空,折射出的是月光,是诗歌,是爱情,是禹禹独行的浪漫,但我们不再孤独,因为流浪的情感在空旷的宇宙中得以共鸣。” 宋飒的表情逐渐迷茫:“这是你们请来的诗人吗?” “这是主题,”贝拉米压低了声音,只恰好能让宋飒听见,“他想出来的博览会主题。” 宋飒后知后觉地想起入场时看见的海报,海报上写的就是遒劲有力的“共鸣”。 “咳,”蔡局长神色一僵,隐形耳麦里传来贝拉米异常冰冷的声音——“请您说重点”。 “重点就是,”局长立刻知错就改悬崖勒马,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弯,“仿生人们的情感……哦,不,在我说正题之前,先来做一点小小的游戏。” 索娅从前排站起来,灯光立刻聚焦在她身上,将一头火红的头发映得燃烧般灼眼,她轻轻拍了一下嘴唇,抛了个飞吻,眼神像是带着钩子一样撩人:“这个环节我来负责哦!” “请问,”她笑吟吟的目光扫过观众席,“有多少人是知道我是谁呢?” 宋飒配合地举起手,他暂时猜不到索娅的知名度,不过以她过目不忘的外表和热衷社交的程度,现场大约一小半人都认识她。 他猜错了。 走道上暗淡的灯光亮起,嘉宾们都在稍微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见安静地环形观众席上,赫然是一片手的森林。 宋飒一眼扫过去,小木头举手了,程维举手了,贝拉米举手了,目力所至竟找不到一个没举手的人。 “哇哦大家都认识我呢!”索娅转身稳步走到台前,加上高跟鞋的高度她几乎和局长一样高挑。 “索娅漂亮得让人记不住都难呀!”局长亲切地拉过索娅的手,索娅大大方方地小步站到中央,高跟鞋声清脆悦耳。 “那么第二个问题,”索娅明媚地笑,场内的灯光尽数熄灭,“今天多少人有和我肢体接触呢?” 这个问题抛得突然,大部分人都略微有些犹豫地开始回想。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局长打了个响指。 一道淡淡的紫色的光瀑从大厅顶部落下,自上而下照射在每个人身上,宋飒惊讶地发现自己上身发起荧黄色的光,贝拉米整个制服都被染成了荧光黄,连手套都在黑暗中微微发光。 “哇哥哥我在发光!”小木头全身上下都被荧光覆盖了,新奇地扭动着左看看又看看。 宋飒惊讶地抬头,整个场地每个人身上都亮起了荧光,像是一片黄色的海洋,喧闹中互相比照着彼此发光的部位。 “答案就是……所有人!”局长骄傲地宣布,孔雀尾羽簇簇抖动。 “那些发光的地方,就是碰到过我的部位哦!”索娅上前两步笼罩在紫光中,她浑身上下都亮起了荧黄色,从头到脚,好像一尊雕刻精美的黄玉雕塑,“不用担心,是过了几个小时就会自动褪色的荧光涂料,无毒无害。” 索娅冲出来迎接宋飒和小木头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一人来了一个大拥抱。 原来是在这藏了玄机。 “最后一个问题,”索娅走上前,自上而下的灯光照射她聘聘婷婷宛如古希腊圣洁的人体雕塑,她向虚空中伸出手,“有多少人知道我……不是人?” 第65页 全场哗然。 无数嘉宾惊愕地瞪大了眼,面面相觑,然后恍然大悟地先后鼓起掌来。 宋飒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仿生人戴的耳夹是一个醒目的辨别身份的作用,正因为他们和人类太像了,像到肉眼无法辨别的地步,所以特别规定耳夹是所有仿生人必须佩戴的身份证明。 而无特殊情况下不允许遮挡。 这也是贝拉米委婉地拒绝小木头的椰子壳的原因。 索娅平时总是喜欢撩拨长发,倒不仅仅是习惯,更多的是每时每刻都在确保耳夹处于暴露的状态。 但她今天将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本来就惊人的发量再加上蓬松的质感,将耳朵完全埋在了火红的长发中……她和每个人接触的时候,其他人并不知道她是仿生人。 她和程维的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刻意避开了“仿察局”三个字,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喊我索娅就好。” “她果然是仿生人。”程维抚掌笑道。 “你猜出来了?”宋飒惊讶道。 当时程维迟疑地看着索娅,就是猜测索娅是仿生人,所以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左耳本应该有的耳夹看,但却被头发遮挡。 他没问出口的话是“请问你是不是仿生人”,但如果索娅是人类,这个问题未免太失礼了。 “你是怎么认出来索娅是仿生人的?”宋飒好奇。 “我常年看那些新出厂的仿生人,见得多了,就有点心得,”程维俏皮地眨眼,竖起一只手指立在鼻子中央,“仿生人的左右脸更对称,所以总是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哦!”宋飒学到了奇怪的新知识,立刻兴致勃勃地转向贝拉米,讨好地拉她,“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贝拉米嫌弃地挪开眼,但碍不住宋飒可怜巴巴的眼神,不情愿地给他了个正脸。 对视只是短短一瞬,喧哗的观众席上到处都是惊讶的议论纷纷,黑暗中他和她身上都泛着好笑的黄色荧光,宋飒的头上还扣着一个存在感爆棚的椰子壳,看起来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但他竖起一只手指立在贝拉米小巧的鼻子前,那样专心地注视着,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点微弱的荧光,像是静谧的夏夜冉冉飞舞的萤火虫。 周围好像倏地安静下来,只有他眉眼清晰。 贝拉米莫名地心虚了,不动声色地稍稍往后挪了挪,悄悄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光子芯中飞速旋转的粒子宛如金色的银河。 “确实好看。”宋飒咧嘴一笑。 四周的喧闹声又回来了,那一瞬隔绝的氛围悄然化解,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贝拉米不置可否,转回舞台,轻轻抿了抿嘴,无声地把最后一片饼干塞进嘴里。 依旧是甜丝丝的奶香。 第34章 “我们为大家进行了一个小型的,现场版的图灵测试,我很欣慰地看到测试大获成功。当面对面的交谈都无法分辨出仿生人的真实身份,我们不妨可以认为他们和我们理想中的人类个体毫无分别。” 局长大步上前,会场复又安静,他声音洪亮,圆润的苹果肌高高昂起,“首先感谢索娅给我们每个人带来的精彩的表演。” 响起一阵掌声,索娅优雅地鞠躬。 “接下来我还要给大家带来一个小小的魔术。”局长将腰带上系着的皮口袋解开,从中掏出十几个小彩球,每个上面标着数字,颜色各不相同。 “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宋飒饶有兴致地前倾身子。 “读心术!”局长镇重宣布,表情严肃, “让我来随机选择几位嘉宾,放心,绝不是托儿,不过首先让索娅来陪我演示一次。” 那些小球在浮力的作用下,整齐地悬在空中,排成了一横列,五彩斑斓的,像是小木头喜欢的一种球形麦片。 “现在我转过身去。”局长摊开双手,缓缓转身走到舞台的后方,只把自己高翘的孔雀尾羽对着观众, “现在请索娅挑出自己最喜欢的颜色,然后向大家指出来,但是务必不要让我知道。” 索娅轻轻点了一下9号大红色的球,然后笑道:“我可以证明,现场绝没有任何影像设备,局长身上没有任何形式的电子终端。” 局长高调地把隐形耳麦摘了下来,聚光灯汇聚在他指尖,他轻巧地将耳麦弹了出去,铛铛铛滚到地上。 “啧,浪费。”宋飒感慨。 “摔坏了记在他自己账上。”贝拉米冷漠脸。 “好了吗索娅?”局长插着腰,快乐地扭动屁股,在场的目光忍不住被一跳一跳的羽毛吸引。 “好了。”索娅退后两步。 “哇哦让我来看看,”局长转过身,迈着模特步走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悬浮的小球,然后动作浮夸地从空气中抓了一把寂寞, “众所周知,人的意念会散落在空中,这些零落的意念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场。” 宋飒惊呆了:“哪来的众所周知?” 贝拉米:“他编的。” “当我把这些索娅的意念从空中抓起来……”他模仿技艺高超的舞蹈演员,垫着脚尖绕着一排小球挥舞着手臂不停旋转,却活脱脱一只挥动翅膀的大母鸡。 “那些空中的意念就会落在我的心里,这……就是我修炼多年的读心术。” 第66页 气氛突然玄学起来。 “是这颗吗?”局长突然抓起一号球,又摇摇头,皱眉放下,“不,不是1号,绿色不是索娅的颜色。” “那么……是这颗吗?”局长旋转着握住2号球,又嫌弃地丢掉,“不,不是2号,内敛的紫色不是索娅的选择。” “我猜……”局长的手指在小球上面飞舞,像是钢琴家专注地每颗都敲了敲,突然振奋地一把抓住7号球,“大红色!” 他高傲地举起手,接受全场潮水般的掌声。 “索娅没有告诉他?”宋飒问. “没有。”贝拉米说。 “没有什么舞台下的反光的镜面或者投影……” “没有。” “索娅是托?提前告诉他是红色?” “不是。” “障眼法?” “没有。” “哦豁你没骗我?”宋飒挑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贝拉米淡淡道。 “那就奇怪了,”宋飒思考,局长虽然看起来全不着调,但方才索娅的图灵测试确实紧紧扣着仿生人的主题,并不是真的随心所欲信口开河。 那他所谓的读心术是怎么回事呢? “接下来!”局长一挥手,“我要随机请几位观众上来,让我们登录wonderland选择几个随机数。” 舞台背后立刻高立起一块大屏,投影出wonderland的主页,其作为新纪元前后最大的网路平台,拥有着公认的信誉度,做不得假。 随机数很快转到54。 该观众很快被索娅请上台,是个干练的中年女性,她稍稍思考了一下,选了5号蓝色。 局长果然又装模作样地跳起了土著舞,啤酒肚吨吨吨地抖动,在一阵四肢乱摆的魔性抽搐后,他温柔地抚过小球们,一把抓住了5号。 “掌声!女士们先生们!”局长夸张地向观众鞠躬。 观众配合地鼓掌叫好。 “也不是托?”宋飒又问。 “不是。” 这倒变得有趣起来了,宋飒想。 以这个局长的尿性,必不可能是真的魔术手法,一定还是某种和仿生人有关的技术,以此来和他“共鸣”的主题相呼应。 但是这个技术是什么呢? 仿生眼?在后脑勺装感应器?红外线触感装置?大数据分析预测? 但是没有机关,没有摄影装置,没有障眼法,身上没有电子设备。 以上那些基于感应原理的猜测都不成立。 没有途径能偷偷告诉他答案。 索娅为了避嫌站在离局长很远的另一边。 随机数扔出了27,上去一个有些羞涩的小女孩,选了8号橙色,果不其然在局长一阵装神弄鬼地念念有词中,他的手指花里胡哨地在小球上跳跃,精准地一勾手指抓住了8号。 “你知道为什么吗?”宋飒目不转睛地盯着局长的动作。 “知道。”贝拉米轻声说。 “唔……”宋飒陷入了沉思,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抱胸,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臂,眉头紧锁,但眼睛格外地明亮,紧紧追着台上每一个细小的变动。 “是因为……”贝拉米开口。 “不,”宋飒立刻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贝拉米没躲开。 “我能想出来。”他飞快地歪头看了一眼贝拉米,嘴角勾着笑意,意气风发。 贝拉米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热心地把案子追到底了,宋飒就像个热血的长不大的少年,看到前面有座小山丘就无缘无故想爬一爬,碰到蜂窝要捅,碰到草蛇要抓。 碰到谜题就一定要迎难而上。 “抽我抽我抽我……”宋飒默念,嘴唇翕动,像个考前没复习事到临头只能瞎蒙的考生。 他想上台近距离看看,在台下坐着什么信息都得不到。 贝拉米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闭上眼。 【索娅,宋飒想上台,让他上。】 【嗷!没问题!】索娅立刻答应,兴高采烈地往这里瞥了一眼,【小贝拉米亲自开后门嗷!】 【……不要说多余的话。】 索娅迷人地一笑,转身对局长说道:“最后一位不如我来选吧?” “哦当然可以我亲爱的索娅,”局长像唱歌剧一般咏叹,“那是谁会这么幸运被你挑中呢?” “我选……”索娅轻轻巧巧地扫视观众席,最后目光落到宋飒身上,左眼飞快地眨了一下,“既然机会总是留给主动的人……那我选,最先举手的那位嘉宾。” 普通观众做出决定大约都用了那么一秒,或是笑着举手,或是好奇张望其他人。 只有宋飒像安了弹簧一样,索娅话音刚落,他已经蹭地跳了起来:“我!” “好的!”索娅笑道,“那请这位小帅哥上台来吧。” 小木头鼓劲:“哥哥加油!” 贝拉米往后靠了靠,让他通过。 宋飒长腿一迈,擦身而过的瞬间压低了声音说谢谢。 贝拉米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他欢脱地跑向舞台的背影,突兀的椰子壳掀起观众席一阵轻微的笑声。 贝拉米抿了抿嘴,无可奈何地摇头。 到底谁才是真的有读心术啊。 * “请问你怎么称呼?”局长乐呵呵地凑上来,肥大的手掌拍拍宋飒的背,身上弥漫着一股骚包的香水味。 第67页 “宋飒。” 局长愣了一下,宋飒疑惑地看着他,局长立刻恢复了神色,有力地挥舞手臂:“好!小飒,我看到你是第一个跳起来的观众,看来你很想上台啊!是不是想近距离欣赏一下我们索娅的美貌呢?” 观众都逗乐了。 “哈哈那倒不是,”宋飒大大方方地笑,“比起美貌,我对您更有兴趣哦,毕竟美女到处都有,读心术就此一家,我怕再不上来就体验不到了呐!” “哈哈哈不急不急,”局长打哈哈,“我一会儿还会给大家揭秘,揭秘以后谁都可以来体验一把,怎么样?” “正因为如此才急呀,”宋飒咧嘴一笑,“变魔术的自己揭秘有什么意思,要别人揭秘才带劲呢。” “正是!”局长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双眼发光道, “我和小飒真是相见恨晚,想我读心术大师纵横大陆几十年,从未遇到敌手,今天要是被小飒戳破了奥妙,我立刻给一千币的小小报酬怎样?” 赌注一下,顿时场上的气氛都变了,观众跟打了鸡血似的叫好起来,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加码加码”! 【局长又在干什么?】贝拉米皱眉。 【活跃气氛。】安德里赫说。 【输了记他自己账上。】贝拉米冷道。 【哦豁我激动起来了!】索娅跃跃欲试,【怎么样怎么样小帅哥能猜出来机关吗!买定离手愿赌服输,你两支持谁?我站小帅哥!】 【我站宋飒。】安德里赫立刻跟上,【抱歉,我不想支持在舞台上跳扭屁股舞的男人。】 【我也站宋飒。】贝拉米最后说,【让局长赔光才好,省得他每次都不按计划乱来。】 仿察局……全员叛变! 被抛弃的局长依然毫不知情地扭着孔雀屁股,洋洋得意地转过身高声道,“请选吧!看看小飒最喜欢的颜色……会不会是你的幸运色呢?” 宋飒收敛了神色,大步上前专注地看起那一排悬浮的小球……乍一看确实平平无奇,飘在空中的原理和悬浮艇相同,每个小球正面都贴着数字,从113,颜色各不相同。 目前已经被挑过的颜色有5号蓝色,7号红色,8号橙色。 要他挑喜欢的颜色……宋飒突然坏笑了一下,伸手果断地点了点最末尾的13号黑色。 黑色?贝拉米眉心一动。 第35章 小球在轻触之下稍稍下降,又重新飘回原位。 一刹那的灵光从脑海中闪过。 “好了,这位小帅哥选出了他喜欢的颜色呢,大家不可以说出来哦。”索娅笑道。 局长插着腰“将将将”地转身,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小飒在空中留下了很多意念嘛,哈!我都已经闻出来你的选择了!” 宋飒笑而不语抱胸,后退两步看着局长虚张声势的表演。 “唔……”局长眯起眼仔仔细细看了一下1号绿色,戳了戳,“男人会挑绿色吗?不会。” 观众笑起来。 “紫色,粉色,白色,蓝色……”局长挥舞的手臂在空中凌乱地划过,好像真的在抓飞舞的思绪似的,而后手指挨个从小球上跳过,每跳一下都叹着气摇头。 “很神秘,很特殊,”局长将脸贴在接下来的小球上,神秘兮兮地闭上眼,“我在聆听残留的心声,啊小飒的心声是……好了别再想我们漂亮的索娅了!”局长跺脚,舞台都震颤起来。 笑声沸腾起来,前排的观众笑得打跌。 宋飒毫不在意局长的胡说八道插科打诨,乐得一起笑,目光却半点不离他的动作。 “我猜是……”局长的手指灵巧地从小球上滑过,一把抓住了黑色,“13号!黑色!真是意想不到的选择!” 全场掌声雷动。 “啪啪啪”宋飒鼓起掌来,“很精彩,也很正确。” “大兄弟我混迹江湖可不是白混的!”局长骄傲地抬起脸。 “不过,”宋飒话锋一转,勾起嘴角,“我已经知道您读心术的秘诀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局长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一抬手把小黑球抛过来:“哦?说说看?” 宋飒反手利落地接过,小球在指尖打了个旋,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选黑色当然有我个人的原因,不过……又是13号,又是黑色,想必把它作为喜欢颜色的人会很少。 所以,我猜你在揭晓之前,会有很长的一段印第安土著舞要跳……给我更多的时间来看。” “孔雀舞!”局长咬文嚼字。 “孔雀舞也好,土著舞也罢,都是你诓人的幌子,包括所谓的读心术,和不停被拉出来挡枪的索娅,以及,你始终不停挥动的手指。” 宋飒微微一笑,光束聚集在他身上,连同全场目不转睛的视线,但他泰然自若地立着,数条修长的影子在脚下重叠。 局长配合地伸出自己短粗的胖指头:“我手上可什么都没有哦!” “有东西的不是你的手指。”宋飒把小黑球往空中一抛,掷地有声,“是球本身!” 小黑球急刹,静静悬停在空中。 “所谓思维死角,”宋飒朗声道,“就是无论如何提示,无论如何明显,哪怕□□裸地放在眼前,都会让人视而不见的盲区。” “之前大家因为索娅被遮蔽的头发而误以为她是人类……现在却在重演! 第68页 “并不是你猜中了颜色,而是当你的手指碰到正确的球时……那个球便会自己跳到你的手里。 而这些小球绝不是普通的小球,而是十三个货真价实的机器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十三个小球一顿,齐刷刷地在众目睽睽下变形,逐渐分解出细小的四肢和脖颈,如正在变形展翅的甲虫,十三对不同颜色的光在球形亮起,那是它们的眼睛! 【厉害!】安德里赫低声赞叹。 “哥哥最棒!”小木头跳起来。 “精彩!”局长用力鼓掌,掌声压倒了全场的起哄声。 十三个悬浮在空中的小机器人列队绕场一周,接受潮水般热烈的掌声。 贝拉米抿了抿嘴,远远和宋飒对视,他眼里的光那样纯粹,并不为那一千币的奖赏,也不为其他人的喝彩,只单纯是解开谜底公布真相所带来的欣喜。 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小飒!”局长毫不介意自己损失的一千大洋,亲热地扑过来给了宋飒一个熊抱,“我可以采访一下你是怎么推论出来的吗?” “害其实很简单,”宋飒挠挠头,“我一开始就没信读心术。在这个基础上仔细想想,参加魔术的三个元素,你,小球,和嘉宾,假设嘉宾真的是随机挑选的,而你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或是机关,关巧就一定在小球上。” “我一开始也被迷惑了,毕竟这个孔雀尾巴太吸引注意力了。”宋飒撇了撇嘴,观众都笑起来。 “但之前我和我的搭档曾解决过一个类似的问题,”宋飒望向台下一片黑暗,知道那里一定有个正襟危坐的冰山小脸在回望着自己, “当时我也是一头雾水,但她很快地找到了答案,当时我的误区就是……我想象不到作案的是一个机器人。” 【他在说小丑鱼‘偷’配料的事件。】安德里赫立刻反应过来。 【他在说贝拉米!】索娅的注意力完全跑偏。 “不错!”局长感慨,“机器人在身边无处不在,可每个人却在忽视它,其实今天我想说的就是刚刚两个小插曲…… “人类一直在低估仿生人和机器人,从它们被造出来开始一直到现在,新纪元至今两百余年,从未停止。 “我们总以为仿生人只是劣质的人类模仿者,它们外表虽然完美无缺,但是内心是粗糙的,是机械的,是冰冷的。 “然而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是真的吗?这些面对面交流接触都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心灵,难道你能看着索娅的眼睛对她说,你不过只是一个冰冷的机器吗? “我们总以为机器人只是呆头呆脑的服务者,是像路灯和门窗一样没有思想的物体……可正是这种傲慢蒙蔽了双眼,让我们对机器人可能的潜力视而不见!” 局长慷慨激昂,雄浑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身后的大屏刷的亮起,显示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字。 “深”和“广”。 “深度,广度,仿生人和机器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深入,更广泛,我们自以为站在高地对他们了如指掌,其实现实中认不出索娅,也认不出球机。 “是时候改变我们长期固化的观念了…… “人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愚蠢。” 宋飒已经在黑暗的掩护下走回了座位,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台上身形雄伟的局长,只见他撒丫子放飞自我的时候是一只抽风的野鸡,而严肃起来…… 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战斗鸡。 “这就是他建立仿察局的原因?”宋飒低声问。 “恩。”贝拉米点头,“局长一直相信仿生人能做的比人类以为的更多。” “我也这么相信。” “我知道。”贝拉米轻声说。 宋飒歪头看了她一眼。 严肃的贝拉米看起来总有些淡漠的悲伤,哪怕只是黑暗中一团不甚清晰的影子,浑身上下都透着冰冷的抗拒,好像随时都会堙没在暗处,像是墨融入水中。 让人忍不住想拉住她,确认她还在。 或是让人忍不住想敲碎那层坚硬的外壳,将她的深藏的心思拖出来,晒晒太阳,迎着海风,笑一笑。 “别忘了提醒你们局长给我打钱。”宋飒的手伸到她面前,轻轻打了个响指。 “……”贝拉米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知道了。” 宋飒嘿嘿一笑。 “那么今年博览会的主题,为什么是共鸣呢?”局长事到临头还要卖关子,嚓嚓嚓旋转的灯束把气氛烘托起来。 “是仿生人的情感研究产生了巨大突破! “一直以来我们对于仿生人是如何产生情感的,只是感性的理解,并不能实质上解释原理,曾经脑科学家断言在人类彻底了解大脑之前,并不能真正创造仿生人,但他们错了。 “我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why),我们只需要知道‘怎么样’(how)。 “光子芯中的运作完全模拟了人类脑细胞交互的状态,人有大约150亿个脑细胞,而可运载信息的单个光子元达到了500亿的量级。 “就像夏娃以亚当的肋骨为基础,女娲以自己的模样为参照,我们以自己为蓝本创造了仿生人。 “区别只在于物质不同,电信号被转化为光信号,化学物质被皮尔诺效应替代。仿生人和机器人嵌入式的情感模拟模块完全不同。 第69页 “比起机器人,它们更像我们。 “可以说,理解了仿生人的情感,就是理解了我们自己。 “而一直以来的仿生人情感研究终于在今年有了飞跃式的提高,我们设法找到了运作的核心区域以及干涉的方式,而这个方式……” 局长本来在慷慨激昂地踱步,突然脸色大变,浑身一僵。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观众席上瞬间乱成一锅粥。 “没事没事,”局长立刻安抚,“大家不要慌张。” “怎么了?”宋飒皱眉,小声问贝拉米。 “他踩到了刚刚丢在地上的隐形耳麦,”贝拉米冷冷道,“踩碎了,报废了。” “……” 这是什么活宝局长。 “咳,”局长忍着心痛继续道,“总之……我刚刚说到哪了?” “我们设法找到了运作的核心区域以及干涉的方式。”索娅微笑着提醒。 “哦对,这个方式,”局长搜肠刮肚,“它很好,但具体怎么好,依然是克罗索研究所的保密内容……” 场上一片嘘声。 “诶别,”局长抬起手制止了大家,“我可以给大家演示,这里又要拜托我们的索娅来亲身试验一下。” 场下的机器人送上来一个大红的耳机,这个耳机却是几百年前的复古款,又大又笨重,包耳式,上面还有一道贴合头皮的弯梁,看上去更像是新世纪后玩VR游戏必不可少的轻便浸入式头盔。 索娅接过来带上,调整了一下和头颅的贴合程度,然后坐下。 “索娅也是第一次尝试呢。”局长拍拍她的肩膀,“但是不用担心,虽然情感干涉的技术还不成熟,有一些并不清楚原理的副作用,但是我带来的试用版,强度只是正式版的百分之一。” “正式版的暂用名是JOY,那我今天带来的就是小JOY,理论上会带来百分之一的快感,快乐的程度就类似于……捡到一百元。” 局长说了个冷笑话,毕竟现代人已经不用纸币了。 “好了。”他击掌,周围的光集聚在索娅身边,“准备好了吗?” “好了。”索娅说。 “预备,”局长的声纹识别通过。 “3,”系统进入准备状态。 “2,”外接设备通过贴合头皮的金属外壁与索娅相连, “1……”指令将以光的速度穿透皮层流入芯片。 “开始!” 索娅的神情突然变了。 第36章 贝拉米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她,没有人知道这个所谓的“情感干涉”会是什么效果,在博览会前所有发布的内容都是保密的,就连索娅也只是知道自己会互动的部分。 宋飒以为索亚会露出笑容,毕竟是“捡到一百元”的快乐。 感情无法被量化,可快乐终究是快乐。 但索娅愣住了。 她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浓密的眉毛轻轻扇动了一下,牵动着现场每一丝视线。 然后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只是很轻微的一下,而后又松开。 她就那样长久地,困惑地凝视着面前黑暗的观众席,面部一点点放松下来,恢复到一个似乎刚睡醒的状态,逐渐变成一片虚无的表情。 局长也在紧张地注视着她,随手比了个手势,注入索娅内心的情感指令被撤销。 局长问:“怎么样?” 贝拉米:【索娅?】 索娅转过头,那一瞬熟悉的神采又落回她的眼睛里,五官轻微波动了一下,好像归位了似的,细微不可见的区别把平时的那个索娅带了回来。 “恩,确实,”她点头,“我感到有一种情绪由内而外地产生出来,更像是我自己产生的快乐……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有力。” “有力?” 索娅笑了:“我想这个挺成功的哦!” 大家都鼓起掌来。 局长又稍稍介绍了一下这项技术的前景,包括不同其他情绪的干涉和分离也都在实验中,展览会在一片和谐中落幕。 “我只希望大家能记住一点,”局长最后说,“我们尊重它们,恰恰是对自己的敬畏。” 走道的灯光亮起,嘉宾三三两两往外走,宋飒他们也先后起身。 【贝拉米,局长喊你过来,】索娅说,【顺便还邀请小帅哥一起来。】 【知道了。】 “喊我?”宋飒惊讶道,然后一拍脑袋,“哦我知道了,他要给钱。” 宋飒算错了,只见他刚一走进后台,局长立刻扑上来大力地拥抱他,熊掌似的大手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额?”宋飒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 “局长?”贝拉米讶异道。 “转眼间你都长得这么大了!”局长眼泪汪汪地抬头,一把年纪了说哭就哭,眼泪跟不要钱一样挥洒,“想我当年看到你的时候,还只是个……这么点儿大的娃娃。” 宋飒拼命检索自己的记忆:“您是……” “我是你蔡伯啊!”局长迫切地拍着自己胸脯,“你都忘记了!我还抱过你!你撞碎了玻璃,过生日的时候在医院,我还给你切过蛋糕!” “啊!”宋飒终于想起来了。 他小时候经常跑去侦查局找他爸,宋轻云,南锣警队一枝花,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桃花无数,最后莫名其妙地栽在了他妈的手里,从一届花花公子降格成人间妻管严,也是一段笑谈。 第70页 整个侦查局就没有不认识宋轻云这号人物的。 宋飒生下来以后,比现在的小木头有过之而无不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嘴抹蜜,还长了一张天真无害的脸,在当时侦查局的女员工那里讨了不少便宜零食。 表面上的乖是一回事,野也是真的野。 小宋飒七岁就能骑在侦查局的巡逻机器人头上飙车,然后在一溜高声警报中,在所有人惊慌失措地堵截下,精准无误地从所有阻拦中窜过,浩浩荡荡气势恢宏地撞碎一楼大厅的玻璃幕墙栽进树丛,轰动整个侦查局上上下下。 然后小宋飒浑身是血地被送去医院,吓得宋轻云魂都飞了,等发现自己儿子并无大碍而且生龙活虎地缠着绷带眉飞色舞和护士姐姐聊天,一腔担忧化为熊熊怒火,烧了足足半个月。 就在他爸怒火中烧的期间,小宋飒迎来了八岁生日,侦查局上下和宋轻云关系不错的,都劝说孩子嘛闹腾不正常,等他叛逆期还有你操心的呢。 然后一群同事买了个小蛋糕,插上蜡烛送到附属医院里,小宋飒喜滋滋地坐在床上,在一群大人的注视下许了愿。 当时他手撑地的时候扭伤了不方便,就是蔡伯叔帮他切的蛋糕,顺便乐得插嘴问小飒你许了什么愿望啊?说来听听。 小飒就喜滋滋道希望爸爸妈妈一直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大家惊叹说这孩子果然懂事乖巧! 宋轻云哼了一声,这小兔崽子成天打的什么算盘他还能不知道? 这下子那帮狼心狗肺的同事又要被宋飒小天使般的面孔迷惑,巴巴地跑来帮他求情,骑着警用机器人当碰碰车玩的罪孽又要一笔勾销了。 但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还是忍不住咧开是另一回事。 宋爸就这样在复杂的心情中,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儿子的头,敲得他捂着伤口嗷嗷叫唤,同事立刻上来扒拉他说你怎么当爸的怎么下手没轻没重。 宋轻云哭笑不得。 当时小宋飒真正许的什么愿望他已经不记得了,或许他压根就没有许愿,只是嘻嘻一笑卖个乖,讨他的父亲大人欢心。 毕竟他说的愿望,一个都没能实现。 “你就是那个蔡伯!”宋飒一拍脑袋,“我一时半会没认出来!” 蔡伯年轻的时候和宋轻云帅得不相上下,都是往街边一杵就吸引花花草草无数的脸,谁想到人到中年横着长,啤酒肚双下巴全出来了,肥肉横生,还有点秃顶的趋势。 当年还是个拦着宋轻云花草丛中过的矜持派,怎么老了以后反而变孔雀了! 他能认出来就怪了。 “对啊,我就是你蔡伯啊,”局长抹了抹眼泪,“哎我想想都心酸,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轻云要是知道他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又聪明又帅气,指不定多高兴呢。” “那也不一定,”宋飒挠挠头,“也有可能看我不成器还混吃等死就又气死了。” “噗……”蔡局长给他噎着了,眼泪也憋回去了,这小兔崽子还真是没变。 “话说蔡伯怎么是仿察局的局长呢?” “嗨,我就是个挂名的,”局长一把把贝拉米拉过来,“这个,小贝拉米是我们执行局长。” 贝拉米冷冷解释:“反对建立侦查局的人不接受一个没有人类领导的独立机构,所以局长是名义上的局长,我只是个办事的。” “嗨,什么办事的,”局长用力夹贝拉米两边肩膀,“你就是我们仿察局冉冉升起的新星,注定照亮漆黑一片的残酷现实,当火光落下来的时候,整片原野都为你燃烧。” 大诗人,您又开始创作了吗? 他爸如果还活着,宋飒突然惊悚地想,不会变成跟蔡伯一个德行吧。 不不不不不会的,宋飒把脑子里的念头甩掉,大不敬,这可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诶等等,”局长低头看贝拉米,“你和小飒认识?” “认识。”贝拉米说,“调查案子的时候遇见的,他是受害者之一,就是我带他进博览会的。” “他怎么了?!”局长震惊。 “没事没事,”宋飒摆摆手,“差点被一个垃圾箱炸死而已。” “什么叫而已!”局长放开贝拉米,又扑过来抱住宋飒,“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 宋飒心说这哪要您交代啊,我爸一定会先忙着在九泉之下揍死我,您赶着来救我就行了。 “恩?”局长思路跳脱,又一把拉开了距离看着宋飒的脸,“所以你被袭击吗?” 局长惊慌失措地回头问贝拉米:“小飒是攻击目标吗?” “应该不是,”贝拉米揉了揉眉心,“局长你根本就没看我写的调查报告。” “哦嘿嘿嘿,”局长试图蒙混过关,“我这不是最近在忙别的事嘛……不是小飒就好,但是要提高警惕啊!不能随便掉以轻心!犯罪分子很狡猾的!” “谢谢蔡伯关心。” “索娅和小贝拉米要保护好我家小飒。”局长委以重任,“第一目标,不能让我们保护的无辜群众受到伤害。” “必须的嗷。” “一定。” “哦我还有事,”局长恋恋不舍地拍拍宋飒的手,“我先走了,你有空来局里玩。” 第71页 我都二十五了,宋飒心想,现在再骑着机器人横冲直撞会因为危害社会治安、损害公共财物给抓起来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啊,小贝拉米送他回去,对了钱先划给小飒,我之后再给你补上,就当叔叔欠的压岁钱了,我先撤了,拜拜!”局长欢脱地跑走,肥肉一颠一颠的,孔雀尾羽一翘一翘。 贝拉米按照局长的嘱托送宋飒回去。 “对了,关于艾丽的案子,我们找到一个新的突破点。”她抬头,“她日记里提到新纪元215年2月2日去空岛先生的小店看了戒指,29日当天,如果遇害发生在买戒指之后,那么‘空岛先生’就是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人。” “你们去找到了空岛先生?” “事情稍微有些复杂,我们找不到空岛,仿生人名单里没有这个名字,这些天索娅在蜂巢附近多处询问无果,后来不得已我们追踪了艾丽当初在手工艺品论坛的好友列表,从wonderland上和空岛取得了联系。” “空岛只是一个在网上使用的化名,他以空岛先生的ID和艾丽相识,”贝拉米说,“但他本名叫爱兰。” “英文谐音?”宋飒恍然。 “是,”贝拉米点头,“我结束这边的工作就去见他,看看能不能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也一起。”宋飒自告奋勇,揉了揉小木头的头,“我先把他送回去,然后在海滩入口等你。” “哥哥又要翘班吗?”小木头仰头拽拽宋飒的衣角。 “跟你妈说我有正事。”宋飒嘱咐。 “和小贝姐姐约……唔。”小木头话没说完被宋飒一把摁头捂嘴拖走,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贝拉米无语:“我听见了。” 宋飒尬笑:“哈哈哈哈你听见了啥?” “……” 第37章 宋飒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会,到的时候贝拉米的悬浮艇已经停在海滩外的树荫下了。 这不能怪他! 他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对小木头进行了一番爱的教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小木头的木头脑袋深入理解了“不能随便约会”“也不能随便对女生说喜欢”的事实。 “可有很多女生都说喜欢我。”小木头理直气壮。 “谁啊?” “甜甜呀,子茜呀,小乌冬呀……”小木头立刻开始数他的幼儿园好友。 “现在的小女孩都这么放飞自我的吗?”宋飒顿觉自己已经老了。 “对呀,喜欢就要说出来啊!” 你以为谁都跟幼儿园小孩似的问个好牵个手立刻变成顶好顶好连冰棍都要分着吃的好朋友了? 他们可是虚伪的成年人。 小木头骄傲脸:“她们还亲我呢。” “亲哪?” “脸。”小木头戳戳自己的脸蛋。 “哦这可这是……” “你不说喜欢别人怎么知道呢!”小木头振振有词。 宋自以为情感专家情场杀手飒,突然发现自己比不过五岁小孩。 人生异常幻灭。 小木头八卦脸和他亲娘一模一样:“你喜欢小贝姐姐吗?” “你小屁孩懂什么,我们才认识多久。”宋飒戳他的脑门。 都怪他当初口不择言用约会来解释自己晚归,结果现在小木头和苏糖母子二人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地扎进了八卦的泥沼中。 “喜欢又不需要时间。”小木头捂着头嗷嗷直叫。 这是什么人小鬼大的魔鬼发言,让人无法反驳。 不不不怎么能被小屁孩绕进去? 我堂堂宋飒不要面子的吗? “我可没跟你说这个,以后不许乱亲小朋友。”宋飒严肃教育,好哥哥的身份立刻上线。 “别人非要亲我呢?” “那勉强可以。” “男生亲我呢?” “还有男生亲你?!”宋飒一个头两个大。 “没有。”小木头嘻嘻一笑。 宋飒赏了他一个爆栗子。 “哎哟,”小木头又开始夸张地叫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那你博览会的时候都跟小贝姐姐说话不跟我说话。” 原来搁这儿吃飞醋呢! 宋飒又好气又好笑:“我哪有不跟你说话?” “你都在往她那边看都不看我!”小木头抗议。 “我哪有往她那边看?”宋飒震惊。 “你一直都在往她那边看!”小木头跺脚。 “哦哦哦好好好,”宋飒没辙,“我看了好了吧,快到点了我得走了。” “又去见小贝姐姐。”小木头委屈巴巴。 “是,”宋飒服了,“但是大人做的事情,不能带你。” “大人做的羞羞的……” “不是!” “哦……”小木头眨巴眼,又不计前嫌地抱住宋飒的腿,“不过小贝姐姐是仿生人诶,仿生人和人有什么区别啊?” 仿生人和人有什么区别啊? 宋飒看着小木头圆溜溜的眼睛,突然语塞了,脑子里嗡嗡的都是索娅安德里赫和贝拉米的脸,是威利安仿佛被抽空了的躯体,是水芹颤抖的满脸泪水,是那束夜幕下摇摆的鸢尾花。 是环形观众席上缓缓亮起的海一般的荧光。 如果从外表到思维,从情感到逻辑,都分不清二者,如果沦落到靠耳夹作为标志强行划分,那区别又在哪里呢? 第72页 区别在思考时用光信号还是电信号? 说到底人不也是一团有机物按DNA编码组织起来的物质么?是什么给了他们某种堪称“神圣”的身份?因为他们更“自然”? “这个问题太难了,”宋飒把小木头从腿上提起来放回地上,“如果你非要问有什么区别……” “人管自己叫人,仿生人管自己叫仿生人。” “如果不这么叫呢?”小木头巴巴地问。 宋飒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问过他爹这个问题。 当时宋轻云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两把侦查局训练用的激光枪,空有瞄准没有激光,兴致勃勃地带着宋飒在小花园打飞虫。 那激光枪对于小宋飒来说太过巨大,端都端不住,于是宋轻云蹲在他身后,帮着他扶住枪杆,跟他说该怎么瞄准,怎么持枪,怎么操作激光强度,怎么控制射击距离。 宋轻云的大手包着儿子还有点奶气的小爪子,嘴里毫不停歇地biubiubiu,于是两人脑海中假想的小飞虫们纷纷掉落。 他妈妈邢曼,就无可奈何地站在阳台上,端着红茶,看着大太阳底下父子两自嗨。 “对了,你要是看到我们侦查局新来的仿生人们用激光枪,那才叫厉害。”宋轻云随口跟他吹牛,“百步穿杨那都不在话下。” “仿生人?是什么东西?”小宋飒仰着头问他爹。 “就是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宋轻云笑了笑,“你把他们当成人也可以。” “那不还是机器人吗?”宋飒嗤之以鼻。 “诶不不不,决定是不是人的,可不是那些东西。” “那是什么?” “当然是脑子啊脑子,”宋轻云点点他的小脑袋,“难不成还是你那身小肥肉吗?它们和人有着一样的思想,那就应该把它们当人看。” “但身子还是不同的啊?”宋飒不解。 “对呀,不同又如何?”宋轻云端着枪站起来,抬枪瞄准,红点仿佛有了魂一般竟然死死咬在一直乱窜的苍蝇后面。 “砰”宋轻云眯起一只眼,轻叱一声,于是父子脑海中的那只苍蝇便立刻死于非命。 “死死抱着共同点不放的,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可怜虫而已,他们只能从同类中获得归属感。” “宋飒,”宋轻云低头看着儿子,阳光灿烂,“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人贵在不同,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当然后来他那个不靠谱的爹话锋一转,开始论证起自己和邢曼虽然性格差了八千里,但就是他娘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硬生生给儿子灌了一嘴父母牌狗粮。 …… “小木头,”宋飒想了想说,“有些问题你可以自己去找答案,如果你不知道仿生人和人类有什么区别,你就去观察小贝姐姐,自己去想。” “好!”小木头欣然点头。 “啊对了,他们的左右脸更对称,那个程叔叔说的,”宋飒拍拍他的头,“你下次可以仔细看哦!” “哥哥要走了吗?”小木头跟在他后面。 “对啊。” “哥哥要展现自己厉害的地方。”小木头给他出主意。 “你别瞎操心了,”宋飒哭笑不得,突然又转身,“诶你说哥哥厉害在哪里?” “唔……”小木头陷入深思,“哥哥会切西瓜?” 英俊潇洒的哥哥合着在你眼里就是个切西瓜的打工仔?! “哦哦我想到了,”小木头一拍脑门,“哥哥还会吹口哨!” 小木头前阵子迷上了吹口哨,但八成是门牙豁口不把风,怎么都吹不响,宋飒乐得在海滩上啾啾啾吹个不停,小木头把小嘴嘬酸了都发不出声儿了,羡慕得恨不得把哥哥的嘴安在自己身上。 “别瞎想了哈,”宋飒掐掐他的脸蛋,“你哥我十项全能。” 小木头毫不留情地刮脸蛋可劲儿羞他。 * 宋飒跳上悬浮艇:“你等久了吗?” 贝拉米:“刚到。” 她刚刚抽空问了一下索娅关于JOY的事情,但索娅充分展现了她忽悠的本事,先是神乎其神地描绘了一番快乐源泉喷发的感觉,说比她想象得要强烈,最后又有些迟疑地,含糊其辞给了一个“大脑在融化的感觉嗷”。 她还贴心地补上一句“虽然我也没有大脑,不过感觉就是那个感觉呢!” 贝拉米稍稍觉得有些奇怪,既然这么快乐,当时台上索娅的表情却是迟疑的,并没有露出多少笑容来。 贝拉米也理解不了大脑在融化是个什么感觉,更理解不了索娅比喻的脑回路。 但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贝拉米摇摇头,干脆不去想了。 “路骨最常出现的两个地方,工作在工厂,休息在蜂巢,但是蜂巢内部高温低氧,环境恶劣,你无法入内,我晚上会和索娅安德里赫一起去稍稍看一下他曾经的住处,如果有什么线索会跟你说。”贝拉米说, “一年前他似乎离开了住了整整39年的房间,原因不明。” “除此以外我们稍微整合了温酒和艾丽失踪的地点,认为主要作案区域在新路以北,知艺桥以南,商业街以东,以及两大工业区以西,覆盖蜂巢,安河街区,和椰子公园。 “监控录像我们总之设法看了一下,主路包括沿海大道内的录像没有任何问题,基本排除公路沿途抛尸,主要监控盲区在蜂巢附近以及居民区内部,此外各厂的内部监控不明。” 第73页 宋飒今天格外地安静,一反常态地斜叉着双腿靠在门上沉思。 “你在想什么?”贝拉米开口,不知怎么她就觉得宋飒想的东西挺重要。 “啾——” 贝拉米歪头看了他一眼。 他刚刚吹了声口哨? 口哨和案子有什么联系么? 如果是宋飒吹的口哨可能和线索有关? 悬浮艇内一片诡异的安静。 贝拉米单刀直入:“你刚刚吹口哨了吧?” 宋飒别过脸,少见地堕入某种“后悔”的情绪中。 贝拉米讲的内容太像他当年追踪分析课了,那位老古董老师上课了无生气宛如催眠曲,听着听着他就开始犯困,思路开始驷马难追地跑远。 一犯困大脑放空嘴巴就自己啾啾啾吹起来了!啾个锤子啊! 他已经沦落到使用幼儿园小朋友的撩妹技巧了吗? 展现自己厉害的地方也应该是他千金不换的头脑好么?吹个头的口哨啊! 他撩个锤子的妹啊明明他和贝拉米就是寻找真相的革命友情好么? 贝拉米费解地分析他的表情,看上去宋飒还挺痛苦的,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 贝拉米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的逻辑系统出了问题,接连面对索娅和宋飒让她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啾。”她面无表情地也吹了声口哨。 宋飒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她。 “哦你也会。”他干巴巴道。 “是的,我在想这个和案子是不是……” “别想了!” “……但你刚刚也……” “别想了!” “……好。” 第38章 午后的阳光炽热,海风携卷着热浪扑在白花花的地上,四下一片安静,只有承载着游客的悬浮艇偶尔从路上窜过。 蜂巢附近却格外热闹,一条窄而拥挤的小巷环绕着钢铁连城,顶棚遮挡了阳光,底下的人、仿生人和机器人乱哄哄地挤在里面。 这就是南锣赫赫有名的救济街。 游客是不来这里的,稍微能自足的本地人也必定绕着走,这块儿是政府扶贫的指定地点,发放难以下咽的营养试剂,确保本地没有饿死的倒霉蛋,并配备能修理家电,修理机器人,治疗基础疾病,应急救灾的机器人等。 乌泱泱的各式人等拥在里头蹭冷气,清爽的凉风不要钱似的从敞开的一连串门脸里往外冒,无所事事的闲人就躺在折椅上晃悠,小孩儿吊在树杈下的伸缩绳上蹦跶。 “我们停在这吧。”贝拉米将悬浮艇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开进去有些太张扬了。” “你穿着就很高调。”宋飒撇嘴,“这么大夏天还穿两层制服,手套都不摘,我看着都帮你热。” “手套是制服的一部分,”贝拉米解释。 她的手套完美贴合了手掌的每一寸曲线,仿佛是薄薄的一层纯黑的皮,哑光而柔软,“防火防水,韧性极高,是超纳米材料。” “索娅怎么不戴手套?” “因为她有美甲。”贝拉米不悦道。 她劝过索娅戴手套,然后被迫听了索娅科普了一路美甲潮流。 “哈真不愧是她。” “这里不存在所谓的店铺,都是很小的买卖,主要得找到卖东西的人。”贝拉米压低了声音从人群中穿过。 人潮乱哄哄地挤过来把两人冲散,几个壮汉顿时把贝拉米的身子遮挡得严实,宋飒下意识地回头找她在哪,但贝拉米好像能精准地预测人群的缝隙一样,轻轻晃一下又从人缝中擦过,轻巧地跟在宋飒后面。 “爱兰常去的地方在里面,跟我走。”贝拉米越过他向前,快得像一道影子。 宋飒怀疑自己是带孩子带多了,恨不能把贝拉米的手拉着,怕人一多就走丢了,结果光顾着看贝拉米,自己没留神,被侧面冲出来的人撞了个趔趄。 “诶不好意思。”宋飒下意识嘟囔了一声,站定了又要往前走。 不对! 手腕一空,他低头一看,只见左手腕表不翼而飞! “宋飒?”贝拉米敏锐地回头。 那人突然掉头,拔腿就跑。 “怎么了?” “靠!”宋飒火冒三丈,“我的腕表!” 穷归穷,他妈的也不至于刚走进巷子就明抢吧? 宋飒立刻就要追,被迎面勾肩搭背走来的好哥两挡了一下,脚步一顿,那人狂奔向前,撞倒了几人以后顿时拐弯窜进巷子里没影了,留下身后一片骂骂咧咧。 “我来。”贝拉米摁住宋飒,声音留在空中,下一刻已经一矮身子窜了过去,在人流中身影晃了几下,用匪夷所思的速度从空隙中穿到巷口,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 小皮鞋擦地发出尖锐的声响,急转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扎进巷子里。 宋飒跑到巷口的时候,小路上人来人往,早就没了两人的身影。 “这是真的快。”宋飒苦笑,自言自语。 “兄弟是东西丢了吗?”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壮汉从地铺上起身勾他的肩膀,一股臭汗的酸味扑面而来。 宋飒心说谁是你兄弟啊,麻烦把毛茸茸的胳膊收一下好伐,熏到了我了咧。 另外两个人同时从折椅上站起身,晃着身子走过来,一个瘦高一个矮胖,龇牙咧嘴地笑:“跟我们去旁边看看吧?” 第74页 路边几个坐着吹冷风的闲人瞥了宋飒一眼,交头接耳了两句,起身跑了。 宋飒眉头一皱,溜得那几个看起来贼眉鼠眼嗅觉灵敏,说明朝他走来的不是善茬,于是转瞬又笑道:“兄弟们太热心了,不过东西不值钱,丢了不碍事,我自己找找就行。” “见外干什么?”左边那胖墩上前拉住宋飒的手臂,握力惊人,手肘发出重压下的嘎吱声,宋飒用力一挣脱竟然没松开。 宋飒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手臂往下一压,左脚膝关节上抬,一个漂亮的膝击往那人下巴招呼过去,但第三人滑步过来猛地出拳打中宋飒的腹部,宋飒闷哼一声,牙关一紧,剧痛瞬间辐射到全身,眼前一片黑点。 艹,是真疼。 高个壮汉攥住他的头发往自己这边抓,贴在他脑后低沉道:“老实点。” 一个冰凉的物体贴在宋飒腰侧,从触感上来说是震动刀刃,开启的瞬间能将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豁出一个洞来。 宋飒冷汗刷得涌出来。 这群人和偷腕表的是一伙的! 他们要的压根不是腕表,而是支开他身边贝拉米! 三人挟着他往小巷旁的岔路里推,宋飒面前赫然是一个遮光以后近乎全黑的死胡同。 “大哥们行行好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都被摸走了,现在从头到脚只剩下背心和人字拖了,你们不嫌弃我脚臭就把拖鞋拿走吧我忍了……诶诶诶诶诶!兄弟注意刀枪无眼别捅了再捅要穿了,出人命了咧不得了了咧你们是看上我的美貌了么,要什么钱我都给你们劫色可不行啊,大哥们开开眼我是货真价实的爷们,又臭又糙从不洗澡,磨牙打屁样样在行……” “闭嘴!”刀尖往里戳了戳,顶破了皮,温热的一丝血往下流。 宋飒识相地闭嘴。 三人分工合作动作迅猛,两米壮汉掰着宋飒的下巴把他顶在墙上,手里的“笔头”飞快地扫描完他的脸部和瞳孔,另一个瘦子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刀刃片刻不离他的身子,而胖墩警惕地站在巷口把风。 “说句话。”壮汉拍拍他的脸。 宋飒:“刚刚让我闭嘴的也是你,怎么现在又要我说话了?” 壮汉啪的将笔合上,声纹录入完毕。 他手里一个小巧的印泥模样的夹子飞快地取了宋飒两手的指纹,最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指:“搞定了。” 他收集了宋飒几乎所有的身份认证,那个胖墩吨吨吨跑回来,谄媚地接过老大手里的设备,就地一坐,掏出一块折叠的屏幕,铺平,飞快地录入数据。 “哎呀大哥们你们这是干啥子呀,”宋飒睁大了眼,“我浑身上下穷得叮当响,就算搞走我的wonderland也拿不到什么钱的呀。” “没钱能买得起仿生人?”那瘦子说起话来活像只嘎嘎叫的鸭子,哑声哑气道,“想要命就闭嘴。” “老爷们误会啦那可不是我的仿生人啊……你们抓错人啦还不如抓那个小的拿去卖值八百万币呢……”宋飒碎碎念。 这伙人把贝拉米当做宋飒的私人仿生人了,又把宋飒当做是某个仗着有仿生人保镖就到处乱逛的冤大头游客。 能买得起仿生人的身价少说也上亿,这种肥头大羊不宰白不宰,搞到他全套的指纹,视网膜,声纹和面部识别信息,就能搞走wonderland上宋飒所有的钱。 “老大?”那瘦子嘎嘎问道,舔了舔嘴唇,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 那壮汉点点头,摁着宋飒肩膀的手掌逐渐收紧,宋飒哎哟哎哟叫起痛来:“你们把我搞死了怎么办我还有一串非常重要的密码你们猜都猜不到,人都抓了拿不到钱岂不是亏大了?” 那壮汉盯着他的眼睛,稍稍放松了力气:“什么密码,你说我就放你走。” 这种鬼话连小孩都骗不了,宋飒心想。 越是强调要放他走,越是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这群人只是故作镇定,但胖墩敲击键盘的手都在抖,瘦子不停地看时间,一旦被仿生人看到,他们的相貌会被永久锁定,到时候有钱都没命花。 这伙人绝不仅仅是要钱,宋飒虽然嘴上不停宛如废话制造机,但心里却清楚他们绝对不会放他走。 如果腕表还在,贝拉米靠定位也能立刻赶来,但现在他身上没有电子设备,恐怕指望她一条一条巷子找来,只能够得上给宋飒收尸了。 那胖子将笔尖对准自己的脸,一个宋飒脸部的立体投影跃然而上,像面具一样覆盖了他的脸,屏幕识别通过。 凹陷的印泥凸起,挨个录入指纹,识别通过。 回放宋飒声音,声纹通过。 跳出一个20位密码框。 “密码!”壮汉低声吼道,攥紧了宋飒的领子。 “咳咳要窒息了,额大写SS1900728258420小写s,h,u,a,i,就是帅的那个shuai。” 壮汉眼皮一跳,靠真他妈脸皮厚:“如果错了你就死了,现在我再问一遍,这是不是正确的密码。” 刀尖往里钻了钻。 “嘶疼疼疼,”宋飒叫起来,“是正确的啊我骗你们干嘛?命重要钱重要啊?” 那胖墩飞速地把密码敲进去,犹豫地看着壮汉,壮汉把宋飒往墙上又推了推,胳膊肌肉一寸寸收紧,恶狠狠地瞪着他。 “输吧。”他说。 胖墩敲击键盘。 第75页 壮汉松开宋飒,走过去紧张地窥视着屏幕,在某个一闪而过的界面后,验证通过。 他情不自禁地对着长长的一串存款数字咧开了嘴。 气氛微妙的松动。 就是现在! 宋飒突然暴起,一个翻滚跳出刀刃的范围,势如雷霆地膝击瘦子腹部,将他狠狠撞入墙壁,脊柱咔嚓一声,瘦子发出嘎的一声惨叫,刀刃向宋飒刺来。 银光一闪,宋飒反手抓过他的手腕,向外猛的一翻,腕骨错位,刀柄落入宋飒的手中。 宋飒手指一翻,刀刃向下猛地扎入瘦子的大腿,鲜血飞溅。 整个过程只是一瞬,壮汉瞳孔收缩,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个人,只当是哪家富少爷,空有一身健身房里练来的肌肉,真遇到歹徒只会跪地求饶。 “啊——”瘦子惨痛地叫起来。 “叫个屁!”宋飒活动了下手腕,“开了高频振动你那条腿都没了,还不谢谢你大爷心慈手软。” 壮汉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将狭小的巷口彻底遮挡。 那瘦子咬牙扶着墙站起来,不知又从裤兜里摸出个什么武器,阴冷地伏下身子。 三人前后夹击,将宋飒围在中间。 胖墩眼露凶光,咬牙切齿道:“兄弟,我们给你报仇。” “本来我们想放你一马的,”壮汉浑身肌肉隆起,“现在你死定了。” “知道有句话怎么说的吗?”宋飒咧嘴一笑,活动了下刚刚被折腾得不轻的下巴,咔哒一声,“我想想……” “你们三个被我包围了。” 第39章 贝拉米在人群中穿梭,宛如一条细长的黑鱼破开水流。 对方很熟悉地形,完全利用了蜂巢附近曲里拐弯的小径,翻过水果摊就往巷子里钻,偶尔一个闪身立刻穿过两侧开门的铺子插进另一条街,错综复杂的地形中一瞬间的遮挡都可能丢掉他的踪迹。 但那个人手上拿着宋飒的腕表,贝拉米轻松地能通过卫星定位获取实时定位。 不管对方再怎么利用地形,充其量也就是个人,是个人就会累,再给他十条腿也跑不过贝拉米。 但一瞬间定位变了。 贝拉米神色一凝,脚步依旧没有停下。 脑海中宋飒腕表的二维定位突然停止,但是三维海拔骤然提升。 要么是那个人肋生双翼飞起来了,要么是…… 贝拉米冲过拐角,只见一个飞行机器人金属爪牢牢抓住了腕表腾空而起,转瞬之间消失在楼顶之后。 脑海中的定位以惊人的高速直线远去。 “呼……哧……”那个人靠着墙大喘气,浑身大汗淋漓,嘿嘿笑着咂了下嘴,“哟,追上来了。” 贝拉米冷着脸走上前,她委实没有配备飞行的能力,在地面上跑得再快都很难追上飞行机。 “郭达,”她报出那人的名字,“我以仿察局执行局长贝拉米的身份对你实施逮捕,请放弃抵抗。” “哦?”郭达愣了,气喘吁吁道,“你他妈……不是那男人的?” 贝拉米眉头微皱,一步一步上前,脚步声清脆:“我是公有仿生人。” “靠!”郭达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气恼地抓头。 他们从宋飒踏入救济街开始就瞄上了那小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后面还跟着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仿生人,铁定是有钱人。 搞了半天是误会,这仿生人不是他的。 现在老大他们肯定已经把人绑了信息撬了,也不知道搞了多少钱,白白杀了一个人,要是不值钱,那就亏大了。 “算了。”郭达站起身,狞笑道,“就算那小子不值钱,光是你应该也不亏。” 他们做的是个一本两利的好买卖,从富人身上捞一波,跟着的仿生人还能再卖一波。 贝拉米耳朵微微动了动,身后又传来两个脚步声,是机器人。 “你说什么那小子?”贝拉米没回头,声音一沉,“你们的目标是宋飒吗?” 她心里莫名一紧,本以为只是偷个腕表的小事情,万万没想到是个团队作案,她潜意识总觉得宋飒无所不能,竟然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了。 “我管他叫什么呢,死了还要名字做什么。”郭达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压根就不怕仿生人,基本法则的头条就是不能伤害人类,就算他现场把那个什么飒剁成肉馅,贝拉米也不能动他一根指头。 “他现在在哪?”贝拉米已经站在他面前,瞳孔漆黑,郭达突然打了个冷颤,不知道这寒意从何而来。 “我劝你老实投降算了,”郭达不耐烦地推了贝拉米一把,贝拉米纹丝不动,“那两个机器人是工业级别的,你也打不过,我劝你现在老老实实的,给我们彼此省点事。” “宋飒在哪?”贝拉米又问了一遍。 两个机器人足有两米多高,沉重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冰冷的光,两条手臂长得几乎垂地,一个手部是尖锐的钻头,启动以后能钻入坚硬的水泥钢筋,另一只手面是锋利的刀刃,削铁如泥,全身没有柔软的皮面,重达五百公斤,面部被金属覆盖,浑身上下全是铠甲,钢铁之躯毫无弱点。 贝拉米身高只到他们的一半,负荷极限只到工业标准的十分之一。 但她浑然不觉。 她慌了,一瞬间足够她想象很多很多。 第76页 她到迟了。 她走后宋飒被团团包围。 团伙作案配备足够的武器,光是市面上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高频振动刀刃就足够威胁他的性命。 宋飒拒不交代账户密码会死,他一定会妥协,但在那之后能争取到多少时间?一分钟?两分钟? 她已经跑了多久?她跑回去还要多久? 该死的腕表在郭达手里,宋飒赤手空拳。 没有电子信号,她根本没办法在蜂巢周围复杂的地形里找到宋飒。 宋飒很有可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卷进一场谋财害命,死在漆黑肮脏的小巷中。 她能通过安德里赫追踪被转走的金额,这群人跑到天涯海角她都能一个个抓出来,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但如果宋飒死了怎么办? 如果宋飒死了,要法律制裁有什么用?! 贝拉米出手,快到只是一道黑影,她拎着郭达的领子摁在墙上,一瞬间他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卡哒声,郭达惨叫一声,惊恐大于疼痛,他难以置信地挥舞着手臂毫无章法地抓向贝拉米:“艹!你怎么动手!你敢打我!你怎么配!” 她是什么见鬼的仿生人!他妈的为什么能打人! “宋飒在……”贝拉米的声音被打断。 “抓住她!”郭达在贝拉米手下扭曲着双腿尖叫,“给我摁住她!” 两个机器人一齐发动,沉重的脚步声在小巷里轰然作响,长达一米六的铁索胳膊雷霆万钧般横劈而来,贝拉米拽着郭达的领子一个矮身躲了过去,汹涌的气流从头顶掀过。 “靠我要死了!”郭达被勒得喘不上气,沙哑地叫。 贝拉米到底松了手,郭达立刻屁滚尿流地跑到机器人的手臂范围以内,小人嘴脸暴露无遗,恶狠狠命令:“给我抓住她!现在!” 每一分钟宋飒的危险都在倍增。 “我以仿察局的名义要求你们配合。”贝拉米沉声说。 “她要伤害我!你们看到了!”郭达尖叫,“她袭击人类!” 铁证如山,两个机器人迅速做出判断,一前一后挡住了郭达。 工业级别的机器人和仿生人有本质上的差别,一个是堪比压路机的重型机械,一个是小巧的服务型管家,前者需要大功率的输出,后者需要人性化的情感。 这两个压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选手,要是打起来,就好像把高脚杯送上擂台跟手榴弹硬碰硬,把钢琴家拽过来跟拳击手扳手腕。 郭达做了万全的自保准备,他绝不会妄图用血肉之躯对抗仿生人,之前靠着重金买来的工业级机器人可谓无往不胜,甭管是什么高级仿生人都得认栽。 哪怕是人类搏击,十斤的体重差距都宛如天堑,一力降十会,绝对的力量面前技巧只是花里胡哨的徒劳之功。 当贝拉米的攻击无法穿透钢铁盔甲,胜负就已经定了。 贝拉米彻底冷了下来,她缓缓站起身,狭长的小巷中静得像一片黑色的玻璃,和大型机器人比起来她就像一只精致的瓷娃娃,巨大噪音轰隆隆震颤着耳膜,机器人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覆盖了她整个身子。 尖锐的刀刃呼啸而来,贝拉米突然动了。 她敏捷得好像没有重量一般跑起来,四只手臂呼啸而来,攻击几乎封死了所有的出路。 她手掌轻轻一撑地面,纤细的身子在空中拉成一条线,从交错的机械臂缝隙中钻过,而后是二连跳,足尖点在笨重的机械臂上,间不容发地奔跑起来。 机器人迅速抬起机械臂,上下剧烈地晃动着要甩掉贝拉米,她单手拉住机械臂上端,整个人顺着甩动的方向从空中扬起,精准地跳到了另一个机器人的肩头。 机器人挥舞着手臂劈头盖脸砸来,如果被击中,全身仿生骨会在重压下当场折断。 贝拉米几乎是擦着机械臂翻过它的头颅,好像有黏性一般贴在凸起的肢节上,从腰带上摸出一柄只有半指头的小刀片,松手下坠,去势如风,落到钢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刀尖颤动地立在原处. 贝拉米踩着刀背用力,浑身的重量将刀尖压入了机器人体内。 机器人全不受影响,几厘米的破甲影响不到正常运转,它上半身轰然转动,大步后退,几百斤的力量压着贝拉米推向墙面。 “哈哈哈你居然认为那个有用?!”郭达看着那削笔刀似的小刀片,哈哈大笑,“不要白费力气了。” 贝拉米在被压扁的前一刻顺着缝隙跃下机器人,一个前翻躲过钻头,脚步不停,原地起跳达到两倍的身高,跃入空中居高临下地扑来,机器人突然侧身,预测的着力点偏移,她的皮鞋在钢板上剧烈打滑。 贝拉米失去了平衡,她试图抓住机械臂的凸起,但落空了! 锋利的刀刃由下而上迎着她纤细的腰肢,贝拉米在空中无处借力,眼看她就要被一斩而断。 贝拉米旋转半周,手掌贴着身侧滑过刀刃的边缘,惊险地将其推开,剧烈地摩擦出一串火花! 她怎么可能没事!她的手本该被当场切掉! 郭达惊掉了眼球,突然发现她手上戴着双毫不起眼的黑色手套。 是那副手套?能正面扛住足以削断钢铁的高压刀面? 贝拉米如法炮制将另一枚刀片扎进机器人的后背,而后一个后翻躲过飞速袭来的钻头,稳稳落地。 第77页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摁碎了手心里的按钮。 一道刺目的青色电流扭曲着在空中炸响,两枚刀片充当了两个电极,上万伏高压瞬间贯穿机器人的身躯,掀起的气流将郭达摔在墙上,一连串爆炸从两个机器人所有的关节处爆裂开,机械臂在猩红的火光中宛如被灼烧的铁蛇,数百公斤的钢铁碎片在巷子里乱飞,叮叮当当如落下的铁雨砸落在地上。 两具钢铁轰然倒地,沉重的钻头嘭的巨响砸在郭达脚边,噼里啪啦的电流从他身侧窜过,他瑟缩着抱着头尖叫,拼命瘫在地上蹬脚往外挪,手臂大腿被四散的铁片扎入,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啊!啊啊啊!”郭达颤抖地摸索自己的头,“我死了!我没死!我不要死!不要杀我!” 贝拉米走过去,手指弹飞了差点径直扎入郭达脖子的铁片,单手拽着衣服把他提起来,直到他惊恐的目光和她对视。 “我最后问一遍,”贝拉米冷冷道,黑色的眼睛倒映着郭达扭曲的脸,“宋飒在哪。” 第40章 “啊啊啊啊啊啊——” 郭达在呼啸而过的高速气流中头晕目眩,四周的景物都在飞速的旋转,锐利的风像是要割破脸颊一般刮过,他已经分不清上下左右,只知道眼前旋转着一片混沌的灰色。 贝拉米倒扛着他,以难以置信的敏捷在层次不齐地楼顶之间跳跃,暴力穿过拥挤堵塞的小巷,从空中几乎以直线斜穿整个贫民窟。 郭达的卷式屏幕被贝拉米捏在手里,清晰地显示出“胖子”个人终端平板的实时定位。 在贝拉米强行把郭达提起来的时候,他本想故意指错方向,让贝拉米多绕一圈,给老大争取点时间,血也流了亏也吃了,但只要宋飒死了,钱到手了,最后几人联手把贝拉米干掉,还都回本。 哪想到贝拉米伸手就把他兜里的终端一把抢走,郭达还暗自下决心死也不告诉她密码,哪想不知怎么到了她手里,屏幕乖乖展开,所有权限一应开放,完全不设防。 侵入系统读取数据只是一瞬间,一伙四人的全部计划甚至聊天记录完全灌入贝拉米的信息库。 头尖锐地刺痛了一下,贝拉米狠狠抓紧了手里的屏幕,接连的高强度运作对她的身体是不小的负荷,她造出来的时候本就不是为了远距离跳跃。 推开刀刃的那一刻就算没有瞬间切断她的手,巨大的冲力反向冲击她全身的关节连接处,手腕的骨骼一瞬间压出细密的碎痕。 超功率流淌的仿生血以每秒十八圈的速度疯狂在体内循环,光子芯过热,在濒临极限的边缘勉力支撑。 再快一点。 她猛地下蹲起跳,身子在空中舒展又收缩,极限跳远距离勉强够得着对面的天台,郭达瞪大了眼向下看清了十几米高的地面,疯狂尖叫起来,妄图从贝拉米的手下挣脱。 再快一点。 贝拉米纵身穿过堆积的货物,天台上成片的彩布在杆子上被风扬起,顶棚漏下的阳光带着布匹五彩缤纷的颜色映在地面上,染出一条斑斓的甬道。 如果宋飒死了怎么办。 贝拉米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计算能力,哪怕在高速奔跑,她依然可以腾出足够的芯片来思考如果宋飒死了怎么办。 对面有三个人,两米高的壮汉名叫熊力,人如其名,曾经在地下拳赛蝉联过一个季度的冠军,大赚一笔后投身黑市,成为高利贷老板手下催债的打手。 他身边那个尖嘴猴腮的跟班万祁,下黑手谋杀了自己的前老板,卷走一笔钱后被仇家追上门,迫不得已隐姓埋名扎入黑市,和熊力成为幕后老板的左膀右臂。 他们不在乎杀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新身份,买到新住处,买到新女人……买到他们想要的奢华的生活。 宋飒就是他们血祭的羔羊。 贝拉米从螺旋楼梯上一跃而下,落地的冲力发出巨响,定位的红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从几分钟前开始就没有移动过…… 他们在处理宋飒的尸体? 如果转弯看见的是一滩血迹,她该怎么办? 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潮水一样猛压过来,让人透不过气来,贝拉米逐渐超出自己的负荷极限,过热下的光子芯旋转成一片看不清的光轮,整个逻辑系统在崩盘的边缘,脑海中一片鲜红的警告。 不要死。 求求了,宋飒,不要死。 贝拉米猛地转过拐角,漆黑一片中瞳孔急剧放大,拼命的搜集周围的光线。 微弱的光线涌入她的眼睛,逐渐平息的运动系统开始恢复处理听觉信息。 “哎哟刚刚打我的时候你不是狠着吗!现在知道喊大哥了,谁他妈是你大哥啊,喊两句爷爷来听听?” “爷……爷爷。” “爷爷个锤子爷爷,我没你这么丑的孙子!”宋飒破口大骂,一屁股坐在瘦子的身上,鞋底碾着他的脸摁在全是灰尘的地上,瘦子扭曲的脸发不出标准的音来,只能含糊不清地求饶“爷爷爷爷”,跟个要命的葫芦娃似的。 宋飒另一只脚闲着,把地上的屏幕跺得稀巴烂,扭曲的画面在柔软的屏幕上变形泛花,最后闪了一下消失了。 “怎么样心疼不,”宋飒还不忘关切一下爬不起来的胖墩,“我看这好像是诺瑞克的新发布的产品哦好可惜哦……恩?” 第78页 他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快到几乎连成密集的一片,他抬头看向巷口,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从旁边窜出来,然后是刺耳的急刹,身上掉下来一个沉重的人形包袱,被随手甩到一边,在地上抱着头发出尖叫。 “哟,”宋飒咧嘴笑,“贝拉米。” 贝拉米愣住了,尚未平息的仿生血汹涌地冲击着脑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你啊你啊,”宋飒用脚底亲切地拍了拍瘦子的脸,“你当我格斗课满分都是白拿的哦?我当时可是全校的陪练,高三届的学长都打不过我,是专业的好伐?随随便便搞两个人就来打我。大爷一米九的身高是你们当饭吃的?” 这群人居然真把他当软柿子捏,笑话,他宋飒看起来像是好欺负的吗? 宋飒鼻子哼了一声,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我不是吹,你再来三个我也能打,支走贝拉米就能为所欲为了?也不知道你们是哪根筋搭错了还是单纯的眼瞎啊?” 贝拉米拖着郭达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声异常清晰,她一直走到宋飒面前,低头看着他。 她完全适应了黑暗,宋飒的头发在打斗中乱成一团糟,脸上溅的不知道是谁的血,嘴角破了,混着灰暴露在外面,身上的背心被扯得稀巴烂,揉成一团丢在边上,撕成一条的布缠在腰上。 但他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活生生的,温热的,好像在黑暗中发着光:“看什么呢?我厉害不?” 一片漆黑中,朦朦胧胧的,像是千斤重担倏地消逝在风中,一瞬间的寂静连远处的鸟鸣都清晰可闻。 贝拉米抿着嘴笑了一下,冰封的小脸解冻般轻轻舒展开,声音细而清澈:“厉害。” 宋飒惊讶地挑眉,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她笑。 该死的他又想吹口哨了。 “发生了什么?”贝拉米问。 “哦那说来可太精彩了。”宋飒登时眉飞色舞起来,“他他他,他们三个把我包围了,说时迟那时快,我先是一组上勾拳嘿咻嘿咻嘿咻,打得壮汉头晕目眩,顺便咣的一脚踢飞了冲上来的胖子,然后躲过身后的刀尖,飞起一脚踹断了那人的手腕,然后一拳打得他倒地不起,但就在这时……” “大哥!”郭达惨叫一声四肢并用地爬过去,只见黑暗中一个庞大的身躯头朝下倒在地上生死不明,“大哥!你怎么了!你醒醒!” “没死没死,”宋飒摆摆手,“我特别极其非常的有分寸,他单纯被我打昏了,可能有点脑震荡?” “你额头受伤了。”贝拉米抬手撩开他的刘海,赫然是一块伤口淋淋漓漓往外渗血。 宋飒抬起手背抹了抹:“不碍事,你看我拿头撞他,他昏了,我还很清醒,这不是我吹,我从小就是整个南锣头最硬的铁头娃……” 贝拉米皱了皱眉,她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转过去。” “嗨呀你就这么叫我转过去我感觉自己像砧板上的肉光溜溜地有一丝丝害羞……” 贝拉米没搭理他,蹲下身掰过他肩膀,缠在腰上的破布确实是学院教出来中规中矩地止血方式,贝拉米隔着布摸了一下渗血处,粗略估计有一道五厘米的刀伤,就是不知道深不深。 “嘶……都是他暗算的我!”宋飒告状,气得又踹了瘦子两脚,“我好心饶他一条狗腿,他倒好,恩将仇报,差点捅死我。” 如果不是最后瘦子悄悄掷出来的回旋镖,宋飒也不会为了躲避硬是吃了壮汉一拳,也不至于被摁在地上靠铁头功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绝招来保命。 “爷爷饶命,”瘦子粗粝的嗓音又响了起来,“郭……郭子,你怎么……也……” “两台机器人都报废了,”郭达哭天抢地,“我真的没办法啊,鬼知道她是什么仿生人啊,没道理啊,她太能打了!” 贝拉米冷冷瞥了他一眼,郭达立刻闭嘴。 飞行机嗡鸣着缓缓从巷子顶端下降,腕表落到贝拉米手里,她刚刚通过郭达的终端发送了指令,召回了已经跑出十几公里开外的飞行机。 宋飒把手伸给她,贝拉米随手帮他扣上,宋飒咧嘴一笑。 “这些人怎么办?”宋飒问。 贝拉米从制服内侧的口袋中摸出一条白色纤细的绳子,简单检查了一下熊力的状态,然后用绳子把几人的手穿在了一起,稍微捏合以后可塑性的绳子牢固的地在一起,变成一条连锁的手铐。 贝拉米找了根柱子将几人拴在了上面。 “我报警了,案情概述也做好了,”贝拉米说,“侦查局一会儿就到,同时前来的还有医疗机器人,如果你们逃了,按畏罪潜逃量性最大化处理,并且你们的相貌和身份信息已经全部存档,跑到哪里都没有意义,老实待一会吧。” “我们呢?”宋飒问。 贝拉米一手托着他腋下把他扶起来:“见个医生给你清洗一下伤口。” “我没事,”宋飒狡辩,“再来晚点我伤口都自愈了,先去见爱兰吧,找到路骨要紧。” “关于这个,”贝拉米顿了顿,“两者并不冲突。” 第41章 当初宋飒听到空岛先生,第一反应是个一身白袍的隐居高人,又听到本名爱兰,第二反应是个带了点温润气质的书生,最次也得是个气质出众卓尔不群的艺术爱好者,否则怎么会在新纪元还沉迷搞些手工艺品。 第79页 但他打死都没想到,爱兰是个通体洁白的医疗机器人,并且长相和人类相去甚远。 爱兰复杂的手部包含了剪子、手术刀、针管、镊子、注射器甚至小型的照射灯,与其说那是个手,倒不如说是一串医疗工具的集合体,跟个钥匙串似的聚拢在一起,浩浩荡荡一大堆。 奇妙的是混在一起的工具并不相互干扰,没有任何相互碰撞发出的金属声,每一寸力道都很精准,杂而不乱,缓缓折叠收拢,一尘不染。 古怪形状的爱兰静静地坐在救济街小诊室里,身上大部分曲线都是柔和的,他开口的确沉稳而亲切:“你好,贝拉米。” “你好,这是宋飒。”贝拉米把宋飒安置在折叠椅上。 “让我来先看看你的伤口。”爱兰动作很轻柔,但异常敏捷,宋飒还没反应过来,额头的碎发已经尽数被捋上去,一丝清澈微凉的水流从他的一个“指尖”冒出,而滚落的水珠又被另一个“指尖”尽数吸走。 只是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一块白色贴料已经敷在了额头上。 “别碰水,明天早上就可以撕下来了,现在头晕吗?”爱兰“指尖”的小灯照射宋飒的眼底。 “不晕。” “转过来我看一下腰,”爱兰话音刚落,椅面已经自动旋转过去,背心撕下来的布料无声息地从身上脱落,宋飒本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撕裂血肉的疼,但似乎一股轻盈的气流从背后窜过,短暂地麻痹了周围的神经。 爱兰动作麻利,又是一块狭长的布料贴在宋飒的身后,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一阵并不太突出的痛感。 “最好近两天都不要洗澡,不要剧烈运动,稍微忌口,我给你带两瓶口服试剂回去,早晚各一瓶,没关系的。”爱兰已经将两瓶小小的口服液放在他手心里,宋飒甚至没看清它是用什么夹起瓶子的。 “哦原来你是个医生,”宋飒恍然,“我以为会走进一家装修非常年代感的古董店。” “手工艺只是我的爱好,”爱兰温和地笑笑,“我在网上帮同好解决一些问题,得知艾丽的死我很难过,她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仿生人。” “你平时的工艺品都放在哪里?”贝拉米问。 “请跟我来。” 跟随爱兰往里走确是别有洞天,虽然小诊室的门脸很小,但里头却很深,帘子后面安置着一个高大的柜子,上面是数不清的抽屉,从地面密密麻麻排到天花板,像是古代的药房。 宋飒好奇地拉开抽屉,每一个里面都摆着或大或小的工艺品,有些只是原材料,例如布匹、彩线、金属块或树根,有些是小小的雕像、挂坠、耳环或油画。 宋飒扫了一眼,粗略估计价格不一,有些就算卖给人类也是昂贵的钻石首饰,有些只是干草扎成的小人偶。 一条银色的小巧的蝴蝶项链捉住了他的视线,轻盈的蝶翼竖起,薄得几近透明,边缘却是柔和的弧线,脆弱而坚韧。 “那天艾丽确实到你这来买戒指了?”宋飒问。 “是的,她按时到来,时间是上午8点35分,交清了钱款后离开。” “没有任何异样?” “她看起来一切正常。” “就她一个人前来,没有人跟随或是陪同?” “没有。” “我想看看她买的戒指。”宋飒说。 “这恐怕做不到,”爱兰摇头,“一个工艺品我只会做一个,相同的不会再有,只卖给有缘人,不过我倒是可以将照片给你们看。” 显示屏上的戒指极为精巧的对戒,一大一小,通体银色。 小的那个是半拢的羽翼,细细的线条在其中勾勒出每一片羽毛延展的方向,无端让人想象出风中翼尖颤抖的模样。 大的那个是一个半阖的巢穴,数不清的银丝交错着凹成椭圆形,枝丫向天空的方向生长。 她是飞往天空的翅膀,他是她永远的巢。 “我听了艾丽说她和威利安从认识至今的故事,因此决定卖给她,”爱兰缓缓道,“她和这对戒指很相称,倒不如说这对戒指就是为他们而生的。” 只是她永远都看不到威利安戴上戒指的模样。 “很美。”贝拉米轻声说。 “这要多少钱?”宋飒问。 “五千币一对。” “这可不便宜。”宋飒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艾丽或许攒了十八年的钱,就买了这一样东西。 本该是他们幸福的开始。 爱兰解释:“材质是锡兰金,加了一点点锗。” 宋飒疑惑地看着好像懂了的贝拉米。 “是一种能在强约束性辐射场中折射银光的金属,”贝拉米解释,“虽然很贵,但仿生人喜欢把它当做护身符,其实平时根本遇不到这种辐射场的,一般人也没有建造足够强度的辐射场的条件。” “大概和人类祈求平安的心理类似。”爱兰笑笑。 “请你再想一想有无值得留意的点,”贝拉米低声说,“或许你是最后一个见到艾丽的。” 爱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会把无关紧要的回忆删除,因为过多的无用信息会降低我的运转速度。艾丽到我的店里来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情。” “但你还记得她。” “她和我说了她的故事,我当然会记得我的东西卖给谁了,那天因为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大多我都删掉了。” 第80页 爱兰突然又说:“但是在艾丽之后,有一个男人走进这里,他膝盖有旧伤,于是我帮他稍微检查了一下。” 贝拉米问:“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是,”爱兰“手部”的剪子轻轻拂过脸颊,无端让人觉得优雅,“有一个奇怪的地方,他的西装布料昂贵,看起来并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他看起来并不穷。 他不应该出现在贫民窟救济街的无偿小诊所里。 宋飒和贝拉米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这个人问到艾丽了吗?”宋飒皱眉。 “不,”爱兰轻轻摇了摇头,“但是我拿出来给艾丽看的半成品还没有收回去,放在前厅的台子上,他看见了,很喜欢,问能不能买,我说这是刚刚离开的客人预订的,是婚戒,不卖了。 “他又问能不能再做一对相同的,价格无所谓,我说同一对戒指我只做一次,就算做了,这两对一模一样的戒指存在世上,彼此都破坏了独一无二的属性。 他问这对戒指什么时候卖出,我说是29号,他就没再问其他的。” “那个人是谁?”贝拉米问。 “我无条件对所有人提供帮助,这也是救济街的宗旨,”爱兰缓缓道,“所以我不会在意任何人的身份,我当时没有问他是谁,现在自然也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实在抱歉。” “他有可能是跟着艾丽进来的。”宋飒说,“他想要了解艾丽和温酒的去向,所以才能恰到好处的发动攻击,因此必然有一个长期的尾随跟踪的过程。” “但是他既然不缺钱,为什么要把仿生关节全部拿去卖呢?”贝拉米又问。 “你的意思是犯人不是这个人?”宋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但是他还问了戒指什么时候卖出,既然都买不到了,为什么要问什么时候卖呢?” “因为想知道艾丽下一次什么时候来。”贝拉米说。 “没错,”宋飒打了个响指,“那个时候犯人就已经决定29号发动攻击了。” 贝拉米:“这条街谁都可以自由出入,路线复杂巷道交错,是理想的动手的环境。” 宋飒接上:“并且和帕瑟菲大棚外的环境有相似之处,都避开了监控,进入和离开的路径都有很多选择。” 爱兰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来一往的两人,他们一边交谈一边急速地思考,虽然在对视,但好像并没有看着彼此,而是并肩在看一个暗处混沌的谜团。 真是有趣的组合。 “谢谢您的帮助。”贝拉米微微欠身,“我们就问到这里。” “不客气。” “我去周边看一下环境,也许对预测艾丽具体遇害的地方能有所帮助。”贝拉米说。 “我在这里吹冷风,”宋飒咧嘴一笑,“你去吧。” “你,”贝拉米顿了顿,“你身上还有伤,别出这个门,别乱走动,就坐在爱兰能看到的地方。” “你简直要姑姑化了,”宋飒捂住耳朵,“快去快去!” 贝拉米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快速地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口。 宋飒目送她出门,转过身腾地举手:“我也想在你这买东西。” 门外的贝拉米脚步一顿。 人类总是下意识觉得出了房间就听不见了,仿生人却不然。 仿生人的听力范围是人类的五倍以上,这么近的距离外,哪怕隔着墙,她也能清晰地听见宋飒的每一个字。 他要买什么? “那要看有没有缘分了。”贝拉米听见爱兰柔声道,“您想买哪一个?为什么要买?又是送给谁呢?” 他买什么和自己又没有关系,贝拉米咬了咬牙,现在应该先去看一下周围…… “这个这个。”宋飒跳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那条银蝶项链,“送给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小矮子。” 你才小矮子,贝拉米面无表情地想。 现在跟她有关系了。 “哦?”爱兰浅笑,“我一向卖东西并不只看出价高低,不妨跟我说说你送她的理由吧?” “额,”宋飒头一回见到这么高标准严要求的卖家,“理由很重要吗?” “我做的东西,我希望他们能有好的归宿。”爱兰淡淡道,“对我很重要。” “好吧,”宋飒挠挠头,“因为她救了我啦,虽然我一直没说其实还是很感激她的,更何况她和她的朋友连着我弟一起救了,我弟很可爱很听话的,要是被傻逼垃圾桶炸死了,那简直比窦娥还冤……” “如果只是为了报答,”爱兰遗憾地摇头,“恕我不卖给你了,因为买什么礼物都是一样的。” “哦那可不一样!”宋飒立刻正襟危坐,“这个项链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爱兰:“……” “让我想想,”宋飒虚空按了一下他,低头盯着手里那只银色的蝴蝶,在纤细的链子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一点反光在翼尖闪烁。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突然让他注意到了这条项链。 就好像是银蝶从繁多的饰品中一下子跳出来似的,看到了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如果说贝拉米像蝴蝶呢,其实也是不像的,她那么能打,那么漠然,冷冰冰的,就像一只行走的大冰柜,春日院子里花里胡哨又脆弱的彩色大蛾子,跟贝拉米简直沾不上边。 第81页 但是贝拉米在漆黑的小巷中,静静地朝他走过来,连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发烫的体温,吹乱的短发,微微颤动的瞳孔反射着仅有的微弱的光。 然后她笑了,那一刻宋飒莫名想到了破碎的冰层。 她笑的时候突然就柔软生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又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戳到他心里去,让他有些难过。 就像被冰封的蝴蝶,蝶翼被一层冰棱覆盖,阳光破云而出,从高处落在翼尖上,温暖的橙色融化了一丝冰雪。 他屏气凝神,只看到最温暖的那一点上蝶翼轻颤。 他心里一动,只想看到冰彻底碎裂的那一天,银色的蝴蝶在阳光下的皑皑冰原上翩翩起舞。 “这个项链挺适合她的……”宋飒抬头道,“我就是单纯这么觉得。 “虽然我一开始觉得她公事公办,啊就像青天大老爷一样铁面无私,就差在升堂的时候擂鼓轰轰轰的响声中旁边两列小厮板着脸齐声大喊威——武——” 画风逐渐跑偏。 “但她其实很留心身边的人啊,”宋飒笑笑。 “她很善良……” 她宁可和自己说真话的基本法则不停抗争,也选择在恬恬面前对艾丽的死亡保持沉默。 “她很温柔……” 夜幕下她抹掉水芹的眼泪,掷地有声,“如果没有人认可她,我认可她。” “她很在乎朋友……” 她和工业级机器人正面对抗,一路狂奔回来,无非是担心他的安危。 “她什么都记着……” 坐上悬浮艇的时候,他瞥见后座好好地放着小木头送给她的椰子壳。 “她只是不说。” 博览会上她悄悄要索娅安排他上台,却从来没想着告诉他。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永远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又活泼又嘴甜的才讨喜,比如我那五岁就桃花运一箩筐的弟弟,”宋飒打了个响指。 “可能别人觉得她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吧,”宋飒嘿嘿一笑,“我就觉得她很可爱。” 咣当一声,贝拉米踩碎了旁边的易拉罐。 第42章 这是意外,贝拉米面无表情地想,是易拉罐滚到她脚边的。 也不是她要脸红的,是刚刚运动过度,仿生血循环得太快,现在温度还没降下来。 是的,她的内心非常平静,没有波动,只是很感激宋飒的评价。 偷听是不好的行为,她现在就走,她什么都没听见。 忘掉忘掉忘掉,为什么她不能像机器人一样随便删除记忆。 【小贝拉米!】索娅欢快地喊道,【你在哪里呀!】 贝拉米几乎跳起来:【索娅!你吓到我了!】 索娅迷茫地转向安德里赫:“有在脑海中吓人的说法吗?” “没发生过,没听说过,没有可能。”安德里赫耸肩。 爱兰笑着注视着宋飒:“虽然你说得并不是我想听到的,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有趣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爱兰笑而不解:“你合格了,她会和这条项链很相配。材质也是锡兰金,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护身符。” “祝她平安。”宋飒真诚道。 “五千币。” “诶合格了也要钱么?”宋飒真诚的笑容随风而逝,瞬间大惊失色,“之前可没说这么贵啊?” “之前可没说多少钱啊。”爱兰淡淡道。 “那戒指两加起来也才五千币呢?” “这个精致。” “戒指也没粗制滥造啊?!”宋飒惊恐地捂住腕表,“老板我这个月已经入不敷出了!” “你出得起这个钱。” “从哪看出来的?从我被撕碎的破背心吗?”宋飒揉揉眉心,“慢着慢着,你说我出得起这个钱……所以艾丽出不起这个钱?” “很容易估算她的存款。” “老板是看人开价的吗?” “确实。” “杀富济贫?我是那个要济的贫啊您仔细看看,我脸上都写着穷呢!” “没那么高尚,只是习惯,如果宋先生不想买,就不买好了,愿打愿挨而已。”爱兰伸出手,一大拢机械逐个展开,尖锐地指向宋飒,“做不成生意就不强求。” “哎求求求怎么能不强求呢,”宋飒委屈巴巴地攥着项链不撒手,“我去哪买项链也没这么贵的啊。” “在哪都买不到这条了。” “啧……”宋飒心想这爱兰全身洁白,切开里头果然是黑的。 机器人不可貌相。 “宋先生,”爱兰笑道,“其实你出多少钱,这条项链就值多少钱,你不是在给项链开价,而是给自己的心意开价。” 教科书式的黑商。 “好吧好吧好吧我买了,”宋飒撇撇嘴,怨念地点击腕表付钱,“我的心意可不值钱,老板太高看我了。” “这点就是宋先生错了,”爱兰欣然将小匣子推给宋飒,“您的心意千金不换。” 现在嘴甜我也不会说你好的,宋飒恨恨地想,下次绝不光临了,绝不! * 夜幕逐渐笼罩救济街。 爱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诊所里,复杂的手部把玩着一个半成品的雕像,粗糙的木根在尖利的机械上滚动,却没有留下一丝多余的划痕。 第82页 “五千币,空岛先生真是了不得,让人五体投地。”里屋缓缓传来人声,在微光中身影雄壮沉稳,说话却轻佻油滑,“没想到还真的卖出去了。” “本来就是没有定价的东西,”爱兰没有回头,“我知道他会买,那为什么不卖呢?” “空岛先生富可流油,”那人笑道,“我简直要羡慕了,不像我这种拿死工资的可怜蛋,半点油水没有。” “说笑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是安身立命想多些本钱罢了。再说先生比我只富不穷。” “今夜他们会去蜂巢,那个仿察局执行局长,还有她的同伴。”黑影收敛了笑意,淡淡道,“去调查失踪的路骨。” 小木雕突然从无数利刃间滑落,咚地落在桌面上,滚到月光下。 那是完全尚未成形的贝拉米的脸。 “是么。”爱兰开口。 “你打算怎么办?旁观?还是帮一把?帮谁?” “你觉得呢?你希望我帮谁?”爱兰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问得好,不过我不在乎,为这事卖人情?哼哼……我可不干。”黑影似乎失去了兴致,转身走回深处。 “这趟恐怕凶多吉少,不知道护身符会不会起作用……”爱兰缓缓道,低头看着雕塑。 “又或者,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 回去的路上,晚霞映红了一片靠近天边的海水,玫瑰色的云彩倒影在玫瑰色的海浪中,翻腾不息。 宋飒,一个在海边看日落看到腻的人,单纯地对着天边红鸭蛋似的落日发呆:“你晚上要去蜂巢?” “是,和索娅一起。”贝拉米直视着前方的路面。 “诶我想请你帮个忙,”宋飒转过身,结果身还没转过来,腰间立刻伤口被拉扯得倒吸一口凉气。 贝拉米皱眉瞥了他一眼:“坐好了。” “是是是,”宋飒龇牙咧嘴地坐回去,“我想看看蜂巢里面是什么样。” “你不能去,缺氧高温而且……” 宋飒打断她:“你说了好多遍了,我又不是要自己去。” “那你想怎样?”贝拉米提醒自己不能动摇,不能放任宋飒去冒险。 “你们有那种眼镜吧?”宋飒食指拇指圈起来在眼睛上比划,“能同步视线的那种。” 贝拉米知道他在说什么,能将两副眼镜的视野同步,后来升级地更加精巧,只是美瞳大小,能捕捉到晶状体的屈光程度,从而精确聚焦在佩戴者看的物体上。 “有,但是没有最新款的,”贝拉米淡淡道,“我局都是仿生人,用不到这个。” “诶无所谓,”宋飒兴致勃勃,“你戴上吧,这样我就能看到里面是什么样的了。” “你看到那个有什么用?” “诶因为好奇嘛,而且我也可以看到路骨的住处啊,说不定我也有用啊!”宋飒振振有词,“我送你个东西,你答应我好不好?恩?不亏哦?” “……”贝拉米淡淡看了他一眼,宋飒笑得灿烂,金色的霞光把他镀成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型金毛犬。 这就是他找的理由,假装要她帮忙。 甚至给她铺好了接受礼物的台阶。 “真的不亏哦,”宋飒拍胸脯正经道,“你都不好奇是什么东西吗?说不定你看到就心动了呢?只是戴个眼镜不影响你调查的嘛!” “我……”贝拉米顿了顿,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宋飒的礼物,还是不想要。 她甚至没有看到那条项链是什么样子。 宋飒会买什么样的项链? 注定没有结果的关系,从一开始为什么要让它发生呢? “看看吧。”宋飒把小匣子掏出来,匣子是木质的,盖子上雕着一束低垂柔软的月见草*。 贝拉米抿了抿嘴,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接了过来,拇指轻轻搭在开口处,莫名地有些紧张。 “啊但是买来就不值钱,”宋飒飞快地补充,“所以不喜欢也没办法。” 贝拉米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五千币啊宋飒。 你可真是能睁眼说瞎话。 项链会是什么样子的?电光石火间贝拉米突然想。 她来不及想出答案,甚至做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猜测。 她打开了匣子。 她合上了匣子。 只是飞快的一瞬间,比一秒更短。 匣子啪的打开,又啪的合上。 但刹那间影像会永远的,永远的留在她的记忆中。 贝拉米听见了自己加速的模拟心跳声,甚至仿生血经过脑部快速流动时鼓动的声音。 急速思考的时候,时间对她而言会变得缓慢,夕阳斜斜地落在银蝶的双翼上,璀璨又凛冽,温暖又冰冷,暖光和冷光交替,本来没有颜色的金属折射出万千色泽。 “怎么样怎么样?”宋飒眨巴眼,“我觉得还不错哦!说起来你身上什么饰品都没有嘛,正好我看到了就买喽,我帮你戴上?” “不不不不用了,”贝拉米头一次发现自己还会结巴,“谢谢。” “你不喜欢?”宋飒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贝拉米沉默,空气在悬浮艇中凝固。 说实话,贝拉米提醒自己,面对公开的人类的质疑,需要如实回答。 不要考虑跳车的可能性,想都不要想。 她别过眼神,极轻极轻地说:“喜欢……” 第83页 宋飒噗嗤一声笑了,明明是他花钱送礼物,怎么感觉讨了天大的便宜。 还掺杂着做大恶人的快感。 “戴上看看,”宋飒戳了戳僵硬的贝拉米,“愣着干嘛?” 宋飒从来没见过有人戴项链能那么快。 贝拉米低头看胸前一点银光,蝴蝶翻飞的景象像是融到了仿生血里一样搅得她迷茫不安。 光子芯乱糟糟的,一瞬间好像有成千上万的念头冒出来,又有成千上万的念头沉寂下去,而她看不清任何一个,抓不住任何一个,只听到潮水涨落的哗哗声。 迷茫,不安,又欣喜。 “好看诶!”宋飒配合地鼓掌,“虽然我是老宋卖瓜自卖自夸但是我不得不说诶诶诶……” 贝拉米小心地用指尖捏着银蝶,从领口丢进了制服里。 “丢进去谁还能看见啊!”宋飒抗议。 贝拉米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我能看见。” “项链戴着就是要给每个人看啊!我保证索娅他们会喜欢的!” “我能看见。” “你哪能看见?这得给衣服挡住了,”宋飒捂脸,“等等你能透视吗?” “不能。” “那你这不是看不见嘛!” “我看见过了。” “哇好吧好吧,那你可别以‘看见过了’为理由就摘下来啊!” “恩。” “保证,你要保证。” “你三岁吗?”贝拉米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抿了抿嘴妥协,“好吧我保证。” “你保证是保证多久啊,可别只是三天啊,不过上次索娅说的樱花粉的头发我也很感兴趣诶,你不觉得你很适合走软萌甜美路线吗?毕竟你长得那么可爱,而且樱花跟蝴蝶很配哦,如果你要染头发我强烈支持粉色,其次是银白色,诶说真的银白色可是最近极其潮流的……”宋飒继续呱呱呱。 “再吵下车。”贝拉米忍无可忍。 “你好狠心,说好的拿人手软呢。”宋飒悲愤地看着她。 “……” 第43章 入夜,蜂巢。 “能看见吗?”贝拉米问,调整了一下同步眼镜。 仿察局上下除了个挂名局长,其他人都是仿生人,自然用不到同步视野,这副眼镜还是侦查局早十几年淘汰下来的老产品,多年不用,滋滋啦啦有些频闪。 “能能能。”宋飒试了一下眼镜腿的收音麦,效果意外地好。 “你那边有些奇怪的杂音。”贝拉米低头调整眼镜大小。 “哦那不是杂音,是沙子的声音。”宋飒嘿嘿一笑,“我在把躺椅拖到沙滩上,一边吹海风一边吃瓜旁观。” “……” 他吃的是货真价实的真瓜,月光下剖开的新鲜西瓜一牙一牙,水灵灵的,沙瓤。 “我和索娅接入频道了,能听见吗?”安德里赫问。 “晚好啊小帅哥~” “哇今晚海风有点大,你们听起来不吵吧?” “没事嗷,你的声音很清楚呢!”索娅今晚分外兴奋,“洞妖洞妖我是洞拐,听到请回答。” “洞拐收到洞拐收到!”宋飒兴致勃勃,“你原地待命,我随后就到!” “是出外勤,不是郊游。”贝拉米冷漠脸,“别玩了。” “这种古早梗五百年前的人都不玩了。”安德里赫吐槽。 “小贝拉米戴眼镜也超可爱!”索娅星星眼扑过去。 贝拉米戴的眼镜粗框黑胶边,大镜面,黑色的粗线条不合比例地遮住大半张脸,架在小小的鼻尖上,衬得小脸温润如玉。 索娅毫不留情地抱住贝拉米的小脑瓜,贝拉米连同她的眼镜被压在索娅的胸口。 宋飒轻咳了一声摘下眼镜,默默道:“眼镜要压坏了。” 贝拉米不悦地一矮身灵巧地从索娅怀里钻出去,索娅见她真不高兴了,吐了吐舌头卖了个乖,但立刻又发现她颈后一丝银链,在月光下闪烁着光。 “那是什么!”索娅立刻伸手想看,被贝拉米侧身躲了过去,“哇是项链吗!博览会上的时候还没有呢!” “没什么。” “诶什么没什么!”索娅不依不饶地试图钻过贝拉米的防御,但是没能得逞,气得跺脚,“我还是第一次看小贝拉米戴项链,我想看!我超想看!在哪里买的!什么样子!” 贝拉米牢牢地捂住胸口,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还调不调查了?” “啊!难不成是小帅哥买的!”索娅的第六感出人意料地准。 “Bingo~”宋飒懒洋洋地声音传来。 索娅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使出杀手锏:“不给我看我就不去调查了。” 贝拉米转身就走:“那你在这呆着。” “诶!”索娅站在原地对着贝拉米的背影挥舞拳头,“那么宝贝都不许被人看一眼的嘛!!” 贝拉米脚步一顿,听到耳边传来宋飒的轻笑,脸颊烧得发热,立刻回头反驳:“才不是。” 她只是……不好意思给别人看宋飒送的礼物。 但现在这个情境已经够她羞耻心发作了。 给索娅看也会羞愧至死,不给索娅看也会羞愧至死。 谁能想到堂堂仿察局执行局长还没开始调查,就左右为难骑虎难下,出师未捷身先死。 宋飒还笑! “那你给我看一下喽又不会看坏。”索娅嘻嘻笑着跑上来挽住贝拉米的手撒娇。 第84页 “从现在开始只讨论案情。”贝拉米踏入蜂巢界限,双手抱胸,昂起头看着索娅。 “我拒绝!”索娅大声道。 “这是命令。” “!”索娅果然闭嘴了,但是瞪大了双眼以示自己决不放弃。 安德里赫:“为什么你不直接问问宋飒呢?” 贝拉米在心中立刻把安德里赫划成跟索娅一类的敌人。 索娅顿悟:“对哦!小帅哥那是个什么项链啊!” 宋飒的眼镜里清晰地映出索娅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眼神,她蹲下来半是对贝拉米挑衅的笑,半是对宋飒挑逗的笑。 贝拉米克制住自己在蜂巢面前大打出手的冲动。 早知道刚刚就应该直接给索娅看的,她懊悔地想,反正宋飒也会告诉她那是一只银蝶,闹成这样反倒是她小气了。 “唔这个嘛,”宋飒悠闲地声音传来,“可那不是我的项链了诶,是贝拉米的项链了诶,哎呀我忘记长什么样了诶?果然你还是问贝拉米吧?” “过分!”索娅气呼呼跺脚。 宋飒憋不住在眼镜那边低笑。 贝拉米突然心情又不糟糕了,甚至抬头突兀地望见天际清澈的一轮弯月如勾,乱七八糟的心绪被宋飒的笑声一扫而空。 贝拉米扶了扶眼镜,莫名想到宋飒眼前也会是同样的一弯月亮。 * 蜂巢外围上层的气温只是比外界略高,但也达到了惊人的四十度,里面的空气几乎是凝滞的,核心区域甚至最高能达到70度。 蜂巢外是安静的夜晚,蜂巢里,对于不需要休息的仿生人和机器人,狭窄通道上全是飞速穿梭的身影,高速的移动机制和相互规避的高效率让它们在复杂纵横的廊桥间高速滑行,贝拉米三人不得不时时刻刻侧移避免撞到其他人。 从上到下金属廊桥密集地交错,在中间的空洞里形成网状,近似于圆形的大回廊上每一扇门都紧挨着,没有一丝留存的空间,整体构造更像是监狱而不是居住区。 交流声反而很少,少而密集,机器人之间交流的语速往往快到人类没办法分辨的地步,远远听像是罐头里闷着的鞭炮,低低地噼里啪啦炸响。 其中掺杂着他们自己流行的一套行话,但更多的,熟悉的机器人之间都选择脑内交流,只有和陌生机器人之间才选择保守的语言沟通。 远处还有聚集在一堆的一小撮矮矮的信号机器人,头上顶着一排五颜六色的灯,以每秒24次的频率交替闪烁着,在宋飒眼里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彩光。 “没有路标,没有地图,全是门???”宋飒满头问号。 他的视线和贝拉米保持同步,跟着三人绕着最顶层的回廊走了一整圈,门上没有门牌号,没有任何可识别的系统,墙壁唤不出电子屏,也没有摄像头。 这根本就是个钢铁坟墓。 光这栋“楼”,地面50层,地下还有50层,从大圆盘中间往下望,深不见底,而且见鬼的连个栏杆都没有,地面边缘完全悬空。 贝拉米一旦踏空半步就是几百米的高空,偏偏她为了让路还经常贴边走,有一次她几乎是从空中跳过去的。 看得宋飒一个并不恐高的人都腿肚子发软,吓得他摸索着啃了几口西瓜压惊。 “摔下去你们会死吗?” “会。”贝拉米说,“超过一定高度极限会震碎光子芯。” “唔我看看,”索娅探出头往下望,“够死十来次了。” “从这里摔到最近的那座悬桥。”安德里赫精确地给出判断,“死1.5次。” “……但你们不会掉下去的对吧?”艺高人胆大么这不是。 “不会的。”贝拉米安抚他。 宋飒想起贝拉米在礁石区飞檐走壁的运动机能,确实,如果路再窄十倍,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慕了慕了,快速通过细横木也是当年体能课的必修之一,为了赶时间,崴脚一片哀鸿遍野是家常便饭。 “不过还好,”宋飒皮性不改,笑嘻嘻地推了一下眼镜,“毕竟你矮,让我往下看感觉也不高。” “……” 三十厘米的差距就缓解你对几百米高的恐惧了? 安抚个锤子安抚。 “不过你们打算怎么找路骨的住处啊?” 透过贝拉米的视野,宋飒目测每层超过200个单间,也不知道挨个该怎么找。 “我还以为聪明人都知道呢。”贝拉米冷冷道。 “哎哟喂!”宋飒发现新大陆似的喊起来,“记仇啊小姑娘。” “不用找,”安德里赫无奈解释,“房间号不是靠门牌,靠的是三维定位。” “高级。”宋飒感叹,不会迷路就是好。 “我们从这条路穿过去……”索娅走在贝拉米前面,充当导游,“走过这个岔道往下,然后穿过廊桥进入隔壁蜂巢,然后再向下,总之要一直下到40层左右。” “我们现在在多少层?” “45.”贝拉米说,“算是最高层,再往上就是维修和能源区了,蜂巢里仿生人和机器人的比例大概在1:1500,考虑到机器人很多报废的,留在底层,没有登记,实际比例大概还要更高。” “难怪我四周没见到仿生人。” “应该说,难怪他们都在看我们。”安德里赫皱眉,他从刚刚开始就对周围所有机器人有意无意投来的视线感到不悦。 第85页 “难道你们三身价这么高不应该被夹队迎接吗?”宋飒捏着嗓子,“类似那种……哇居然是难得一遇的仿生人大人,能一口气看到三位走在一起真是莫大的荣幸……那种。” “你在做什么梦呢。”贝拉米好笑道。 “那是不可能的嗷,”索娅拨了拨头发,“毕竟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的权力只有一个来源。” “什么来源?” “暴力。”贝拉米说,“暴力是权力永恒的来源,从茹毛饮血的时代到新纪元,没有任何的改变。在任何一个混乱的集体中,维持秩序的只会也只有暴力。” “所以你们值钱并不重要?” “重要,因为可能会引火上身。” “那我的价值观就和机器人不一样了,值钱对我挺重要的,”宋飒嘿嘿一笑,“能看到你就是我的荣幸。” 【他没有说‘们’!】索娅回头疯狂眨眼暗示,【懂?懂?懂?】 【闭嘴,闭嘴,闭嘴。】贝拉米没好气道。 【你有没有觉得贝拉米变得活泼了?】索娅悄悄私聊安德里赫,【她原来都只说一句闭嘴的。】 【我觉得你变得更抖M了。】安德里赫默不作声地私聊回她,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对话的痕迹。 【我说真的,你不好奇项链是什么?】索娅两眼发光,【小贝拉米适合爱心!】 【她什么时候适合过爱心?】 【那你说是什么?】 【你不应该猜贝拉米适合什么项链,而应该猜宋飒觉得她适合什么项链。】安德里赫道,【你如果问我,我压根就不觉得贝拉米会戴项链。】 【但她戴了,为什么戴?因为是小帅哥送的。这是什么?这就是爱。】索娅正经脸。 【……你说出来看看她打不打得死你,事先说好,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小贝拉米怎么舍得打我呢!】索娅嘻嘻一笑,【她最喜欢我了!】 “别聊了,专心一点。”贝拉米抬头,“快到路骨的住处了,应该就是前面拐角第56扇门”。 “?”宋飒心说谁在聊天? 【?!】索娅惊恐回头,怎么私聊都能被发现呢? 安德里赫举眼望天。 “索娅,你都笑出声来了。”贝拉米无语道,索娅嘚嘚嘚走起来连蹦带跳的,插个翅膀都能飞起来,除了恋爱话题还有什么能让索娅这么开心? 还用得着听索娅和安德里赫偷偷的私聊么?她用头发丝都知道在聊她和宋飒。 贝拉米突然顿了一下,当时宋飒知道她让索娅开后门的时候,也是看她表情猜出来的吗? 贝拉米摸摸自己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表情。 他是怎么从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信息的? 当时那么黑,他就算能看到贝拉米的脸,又能看清多少? 他有多了解她? 贝拉米突然摸不清楚了,宋飒就是一个每时每刻都能超出人预计的变量,简直就像打地鼠时候乱窜的地鼠,带着大大的笑脸,从每个猜不到的角落里嘭的弹出来,像是小小的礼花。 他抓住私有财产法的条例成功避开了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以保护自己为由硬是赖在悬浮艇上不下去,他像个破坏分子一样在别人的花园里乱逛却抓住了线索,他把盘子推到自己面前大咧咧地反问仿生人吃饭怎么就算浪费了? 他推理出艾丽关闭定位的原因,他推理出温酒背后的真相,他推理出彩色小球是机器人……好像给他一个小小的机会,他就能瓦解貌似毫无破绽的难题。 他给她买了一条项链。 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她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从没猜到他会做什么。 从他理直气壮地说公主抱就要负责开始,原本按部就班的、井井有条的、计划之内的工作和生活,全部被打破,可她看着那些碎成一地的意料之外的片段,只觉得每个都是惊喜。 在宋飒出现之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贝拉米心里一顿,她竟茫然地想不起来了。 “小贝拉米?”索娅歪头看她卖委屈,“你气得都不跟我说话啦?嘤嘤嘤我错了我再也不偷偷聊天了下次一定带你一起聊……” 她没有气得不跟她说话,她在想宋飒。 ……她在想什么??? 索娅疑惑地看着脸颊开始泛红的贝拉米,这下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把她气坏了。 第44章 “到了。”安德里赫把手放在门上。 这扇门和其他门完全相同,表面泛着金属光泽,其实是一种高强度的复合材料,坚硬但轻便。 开门并不依靠钥匙或者识别系统,而是脑内直接向蜂巢中枢发送指令。 当然安德里赫不是房间的主人,所以他只能屈指敲门。 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的仿生人,满脸不耐烦,面露凶光,看起来像是杀人做到一半被敲门声打扰了,憋着一肚子火。 或许看起来格外凶狠可怖的原因是……宋飒透过贝拉米的视线,平视只能看到他的肚子…… “说个笑话……我觉得我在跪着走路。”宋飒又开始嘴欠。 贝拉米这回没搭理他,她抬头对仿生人说:“穆卡,我是仿察局执行局长贝拉米,连同执行员索娅和安德里赫前来调查路骨失踪一案,请您配合。” 第86页 “谁?”穆卡眉头紧锁打量着贝拉米。 “路骨,您所在的住址蜂巢R区东南40796的原主人,前海风仿生科技新工业区的员工,也是和你同一流水线的前同事。” “我听说过他,不认识。”穆卡想关门,被贝拉米伸手拦住门框。 “我们想入内稍微检查一下,谢谢您的配合。”贝拉米语气很礼貌,但是不容置疑。 宋飒挑了挑眉,虽然贝拉米他们在调查人类的时候处处碰壁,差点被姜勒赶出门,但至少在蜂巢还是有一定权威的。 穆卡忿忿地侧过身,努嘴让他们进了。 “这也太小了吧?”宋飒跟随贝拉米的脚步环视了整个门后,震惊地叫起来。 他当然不会傻到认为仿生人会住在什么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 但整个门后,居然只有一个厕所那么大的面积,宋飒怀疑如果穆卡躺下来,刚好能把仅有的空间全部占满。 穆卡侧过身勉强能让贝拉米站进去,索娅只能侧着靠墙和穆卡面对面,安德里赫就只能暂时留在外面。 房间里堆积了不少杂物,为了最大化利用空间,一些废弃的塑料箱子从墙角一直堆到墙顶,靠近门边的是一堆破烂,包括包装袋、旧衣服、丢弃的注射器、胶带、一次性屏幕、还有一只破烂的老鼠毛绒玩具。 贝拉米瞥了一眼那只破老鼠。 穆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位大哥挺有少女心的哈。”宋飒感慨。 贝拉米捡起了那个一次性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张儿童涂鸦,各种颜色胡乱地涂抹成一个圆形。 索娅瞳孔一紧,这个涂鸦和从高袁那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贝拉米不动声色地问。 “搬进来就有的垃圾。” “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一年前。” “为什么搬进来?” “上个人搬出去了,房间就空了,蜂巢中枢安排我搬的。” “他为什么搬出去?” “我怎么知道??” “那这就是路骨留下的东西?” “我他妈怎么知道上个住在这的叫什么?”穆卡磨着后槽牙。 “涂鸦确定不是你的么?”索娅灿烂地笑。 对待笑脸美人,穆卡态度勉强温和了一点:“我画那种无聊破烂干什么?” “那为什么不扔掉?”贝拉米问。 “还有电。”穆卡天经地义道,“万一有用呢?” 蜂巢生存法则,不随便扔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宋飒心说这个心理他在书上看到过,旧纪元的穷人们热爱在门后堆积大包大包的塑料袋,因为那个年代,塑料袋这种破坏环境的有害物质是有价值的,所以囤积垃圾成为了一种风俗。 实在有趣。 “还有别的吗?”贝拉米抬眼问,“我买下来。” “买”这个字比什么都管用,穆卡顿时也不闹脾气了,也不烦躁了,立刻翻箱倒柜地从破烂堆里找出一沓一次性屏幕来。 “我不要你的,”贝拉米挑拣了一下,“要路骨剩下来的。” “都是路骨剩下来的。”穆卡点了点屏幕,这几个前阵子没电了,谅她也分不出。 贝拉米冰冷地扫了他一眼,指尖一捏,丢掉了两张。 薄薄的屏幕像纸张一样飘落在地上,穆卡没做声。 那两张确实是他自己用废的,见鬼的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 明明又小又纤细,看起来一巴掌都能摁死,但冰冷的眼神扫过来看得人心里犯怵。 贝拉米把屏幕摊在他面前:“剩下四个,加上这个,我每张按半个币的价格买下来。” “哇两块五,”宋飒在她耳边感慨,“您这个开价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高。” 贝拉米心说穆卡能卖出半个币已经是求而不得的天价了。 果然穆卡立刻好说话地亮出自己的ID,贝拉米轻点胸章转账过去。 “还有别的要买的不?”穆卡觉得这买卖划算。 “路骨还留下什么?”贝拉米抱胸问道,“如果事后证明不是路骨的,我会以干扰调查、蓄意包庇犯人为由逮捕你。” 正准备从垃圾中再翻出点东西的穆卡立刻住了手:“那没了……真没了。” 穆卡又想了想:“不过……路骨为什么失踪了?他难道不应该死了么?” “……”贝拉米沉默地在墙面上投影出路骨的照片。 宋飒还是第一次看到路骨的样子,背景是一片空白的墙,看起来就是个本分的青年,眉毛短粗,眼睛鼻子一板一眼,长相算得上普通,白净,掉到人群里找不出来。 就是眉眼里有点老气沉沉的,笑得勉强,虽然脸还是年轻的,眼神总感觉像个对人生失去兴趣的,活久了都有点不耐烦的小老头。 宋飒突然想起来他也确实在岗四十年了,早就算不上年轻。 时间没有改变仿生人的外貌,只慢慢蹉跎灵魂。 “是他。”穆卡指认。 “这是最后一张照片,拍于上个月14日,地点就在工厂内,本应该是他的……遗照。”贝拉米说。 “别试探我了,老子真的不认识他。”穆卡恶狠狠道,“我前阵子才被调过去顶替他的职位,因为他退休了,之前我在流水线前端,他在末端,没交集。” 第87页 “他没回来取这个涂鸦?”贝拉米抬眼看他。 穆卡不耐烦道:“在我房间里就是我的,上面又没写名字。” “所以他曾经来取过?”贝拉米紧逼。 “是是是,他来要过,我没给,就这么大事!”穆卡气急败坏,“但老子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就看不惯别人要拿我的东西,行不行?不行吗?” “是他的东西。” “在我的房间里就是我的。”穆卡重申。 “你一开始说不认识路骨,但他明明来找过你。”贝拉米冷冷道。 “……”穆卡黑着脸,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你知道我有权力扣押你的工资吧?”贝拉米面无表情。 “艹,”穆卡松动了,眼前这个个头不大,但是眼睛冰冷又无情的仿生人看得他莫名心里发慌,“他要拿,我气急了打了他一顿,又没伤着,怎么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要来问罪吗?” “他还来过么?”贝拉米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穆卡说,补充道,“真的。” “那就奇怪了,也就是说这个涂鸦拿不拿走都可以?并不重要?”宋飒在眼镜那边碎碎念,“既然不重要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没带走,但为什么又回来拿呢?” 最关键的是,这是什么? 真的就是无意义的涂鸦么? 路骨是个工作了四十年的成年仿生人,又不会像人类一样有小孩。 他收集这些有着混乱颜色的一次性屏幕做什么? 贝拉米不想当着穆卡的面和宋飒说话,只微微点头:“那我就问到这里,打扰了。” 索娅走出门的时候又注意到那只老鼠,两只黑豆似的眼睛朝天,好像在望着她看。 “诶话说这只老鼠……”索娅刚开口,就被穆卡猛地打断了。 “放下它!那是我的麦宝!”穆卡龇牙凶道,护犊子似的一把将老鼠护在怀里。 索娅:“……” 贝拉米:“……” 走到穆卡听不见的范围以外,安德里赫说:“穆卡是两年前新出厂的仿生人,有些幼稚也是难免,那只老鼠可能是他唯一的心理寄托,因为蜂巢里连真的老鼠都很难活下来。” “两年前?”宋飒抓住了重点,“贝拉米,你不是也才一岁吗?” 贝拉米没好气地敲了一下镜面。 宋飒只看到屈起的纤细的手指一闪而过,画面过于清晰逼真,他条件反射地闭眼哎哟了一声,然后又低低笑起来:“这么凶的?” 贝拉米有点讨厌同步眼镜的收音效果了。 宋飒的呼吸声,沙滩上的海风声,好像近在咫尺的低笑,沉到骨子里的嗓音带着一点点胸腔的共鸣,收拢在一起分毫不差地送过来。 耳根都有些莫名发软。 “你见过那个涂鸦吧?”宋飒又懒洋洋地绕回正题,“否则怎么单单问那个。” “见过,”贝拉米说,“一个月前仿察局第一次出外勤,我们参与了抓捕倒卖高科技仿生产品的犯人高袁和他的仿生人科斯,在高袁的地下室里搜出了17张一次性屏幕,捕捉遗留数据显示,曾经屏幕上的图案就是一团混乱的颜色。” “和这个一样?” “和这个一样。” “那个叫高袁的,难不成和路骨有点关系?”宋飒沉吟,“路骨的案子未必和艾丽温酒她们是同一件,毕竟到现在还没发现路骨的尸体。” “是残骸。”贝拉米淡淡纠正,“所以我们暂时不能拿之前案子的分析作为线索。” “路骨现在有三个可能。”安德里赫说,“一,他已经‘死了’,二,他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和通讯自由,三,他自己逃了。” “慢着慢着,”宋飒说,“他不是被基本法则制约,必须主动去赴死吗?” “这种情况有一个前提,”贝拉米说,“那就是他还正常,事实上有个一直存在阴影里但是不会被直接谈起的现状……” “恩?”宋飒听不懂了。 “就是用自残来换自由哦。”索娅甩了甩头发,在没有人类的场合,她很喜欢将碍事的耳夹遮住。 贝拉米:“只要从一定的高度跳下,向仿生血中注入腐蚀性的杂质,直接重击核心芯片,强行给自己切断能源,直到芯片因为缺少能量产生不可修复的损伤……这些都会不同程度上破坏芯片的完整性。” 安德里赫:“换句话说,他们选择变疯、变傻、以及一定概率上失手自杀,也不愿意被销毁。” “我们现在还在蜂巢的最高部,”贝拉米顿了顿,“我带你往下走,你就会看到地下的蜂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蜂巢。” “那里苟延残喘着一群,已经称不上是仿生人还是机器人的报废品。” “那里没有基本法则,没有人类,没有秩序,没有道德。” “只有无边自由……和无边黑暗。” 第45章 越往下走越有一种诡异的安静感,交流变少了,好奇的眼神变少了,仿生人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出现的机器人一开始是近人形的,后来是更奇形怪状的,身上一部分是器械,甚至全是器械的,面部五官逐渐抽象甚至消失,只留下代表眼睛的灯。 宋飒看见有些机器人身体上有明显凹陷,只用线勉强连接的断肢,破碎的眼窝,半边失去动力的轮子,生锈的外壳,拼凑起来的身体部分,一移动就会发出巨大噪音的关节,每隔几秒就会浑身僵直的抽搐…… 第88页 机器人的移动明显比不上高层,路上的机器人有些甚至比不上人类步行的速度,那种让人眼花缭乱的穿梭场景在底层几乎不可能出现。 机器人之间的距离也变得更大,靠边走似乎变成了约定俗成的法则,很少看到聚在一起的机器人,大多都是独来独往,谨慎小心,主动地绕开贝拉米三人,好像他们周围有种令人抗拒的气场一般。 一种无形的冰冷逐渐笼罩下来,并且越来越暗,越来越热,氧气占比下降,空气逐渐变得腥臭,腐烂。 “不要招惹麻烦是这里的生存法则之一。”安德里赫说,“我们就连找个机器人问问路骨新搬去的地方都难。” “索娅?”贝拉米回头,看见索娅好像出神地盯着底层的黑暗,逐渐落了队。 “啊我没事,”索娅醒过来似的,又唉声叹气道:“我好臭,我浑身都臭了。我现在觉得粘着空气都是脏的。” “你们能连接蜂巢的内网了解路骨的去向吗?”宋飒问。 “最好别。”贝拉米说,“蜂巢的内网里都不知道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序,可能有病毒,而且缺乏有效管制……随便接入陌生内网是危险的。” “我头发都是臭的。”索娅沉浸在臭气中,逐渐崩溃,“我这身衣服都不想要了,早知道还不如穿制服来。” “那为什么不穿制服呢?”宋飒饶有兴趣地问,“贝拉米穿的就是制服。” “每天都要穿同样的衣服,我会疯的,”索娅正经道,“不要剥夺我生活的乐趣。” “索娅的那只破老鼠,就是美。”安德里赫一针见血,“你的心灵寄托真是字面意思的肤浅。” “肤浅就肤浅,肤浅的美也是美。”索娅恨恨瞪了他一眼,“有谁不喜欢漂亮姐姐吗?恩?努力变美就是造福世界,我是在维护世界的宝藏,懂?” “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的脸皮是不是也过度发育了。”安德里赫说。 索娅捏着自己的脸冲他做了个鬼脸,暗红的眼睛漂亮地眯起,眼尾上挑:“怎么我还得藏着掖着不成?那真是暴殄天物,小帅哥,你说对不对?” “你让贝拉米回个头,我才能看到你。”宋飒无奈道。 “你想看谁?”贝拉米冷冷道。 “你你你,”宋飒立刻改口,“我是在可惜你的脸在眼镜后面,要不然我就能看见你了,要不然你把眼镜摘下来倒过来,给我看看?” “……” 贝拉米没好气地反手敲了一下镜面,又听到宋飒卖乖的哎哟一声。 她无声地抿了抿唇。 “我有个办法。”宋飒说,“你们抓个小机器人来,让它连内网找找路骨,或许会有痕迹。” “是个好办法,”索娅说,欢快地摞了摞袖子,“我来抓!” 索娅还没拉开架势抓那些溜着墙边跑的信号机器人,一个瘦削的,近乎骷髅似的脚裸露着出现在她面前。 “诶?”索娅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金属蛋似的头,头上光秃秃的只有嶙峋的金属骨架,一双突出来的暴露在空气中的,酷似人眼的眼珠僵硬地转动,好像是嘴的裂口缓缓咧开,龇到耳边,看得人浑身发冷。 那个机器人沙哑地开口,声音粗粝:“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是在找路骨吗?” “是。”贝拉米警惕地走过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路骨?” “哈哈哈,我听说了,”机器人僵硬地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像是失去平衡的稻草人,浑身嘎吱嘎吱响,只套了个灰色的布袋子。 “这里,那里,”他的头旋转着,两个眼珠子分开向不同的方向转动,又聚拢在贝拉米的脸上,“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耳朵。” “蜂巢里没有秘密。”安德里赫沉声说,“你是谁?” “瓦片,”他又颤抖着笑起来,“哈哈哈,我是瓦片,我认识路骨,嘎嘎嘎,我知道路骨,路骨,我的朋友。” “他在哪?”索娅急切地问,“他一年前搬离了R区东南40796。” “嘎,是的,是的,他去了底层,很深,最深的地方。”瓦片浑圆的金属头旋转着,超过一百八十度地扭曲着,时而用正面对着贝拉米,时而又完全旋转过去只露出后脑勺。 宋飒啧了一声,有些不适地揉了揉自己的后颈。 妈的它简直就是恐怖片的绝佳男主啊,本色出演立刻就拿到奥斯卡恐怖片特等奖的小金人了有木有。 “他坏掉了。”贝拉米冷静道,“记得我刚刚说的话吗?” 宋飒恍然,那些断腿,断胳膊,断轮子,被压扁,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损伤。 眼前的这个行尸走肉般的骷髅,才是不知道已经混迹在蜂巢里多少年的、早该被销毁的、失去自我的鬼魂。 “我们需要找到路骨。”安德里赫不想绕圈子了,一字一顿道,“路,骨,你的朋友,带我们去找他。 “嘎嘎,他不见了。”瓦片痛苦地扭动着,“我想念他,我见不到他。” “带我们去他的住处,他的房间。”贝拉米不容置疑地说,“我们需要你帮忙。” “帮……哈,忙,”瓦片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眼眶,苟延残喘地悬着,“好,瓦片帮忙。” 于是三个人,连同眼镜另一边的宋飒,跟着一个连路都走不直的破烂,一步步在长得近乎没有边的楼梯下行。 第89页 黑暗一点点吞噬了所有人的身影。 “啊!!”宋飒突然大叫了一声。 “宋飒!”贝拉米焦急地摁住耳麦,“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索娅和安德里赫飞快对视了一眼,下意识皱眉。 “噗……我没事没事,是小木头。”宋飒摘下眼镜,没好气地拎着小木头的后颈把他提起来。 小木头歪头冲他嘻嘻一笑。 他以为哥哥在沙滩上睡着了,想吓他一吓,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飞扑到宋飒的肚子上。 宋飒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暗中的楼梯,眼前还是个恐怖片男主角,提心吊胆生怕瓦片一个抽筋,脑袋一百八十度扭过来,拿掉出来的眼珠子瞪着自己。 结果一瞬间肚子突然被重击,吓得他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贝拉米刚刚差点捏碎纤细的眼镜腿,宋飒受到惊吓的叫声像是电流窜过她的身体,胸口飞快地起伏,呼吸频率陡增,脑海里一片嗡嗡声,仿生血汹涌流过。 一瞬间脑海中宋飒遇到危险的画面像是雪片般扑到眼前,根本无法控制。 自从遇到宋飒以后,她日常消耗的能量都增加了10%。 ……幸好仿生人没有心脏病,要不然迟早给他吓死。 “没事了?”她淡淡道,保持声音的镇定。 “没事没事,听到没!!”宋飒转头气呼呼地教育小木头,“哥哥在做正事,你拿着瓜自己吃去……别边笑边吃瓜,小心呛着。” “在做什么正事呀?!”小木头人小鬼大,眼睛亮晶晶的,“是谁在跟哥哥说话呀!是小贝姐姐吗?” 宋飒攥住眼镜腿,也不知道声音收进去了没,小声嘘他:“闭嘴吃瓜!” 小木头噘了噘嘴,闭嘴怎么吃瓜啊? 声音收进去了,贝拉米无奈地想,攥着眼镜腿也没用。 小贝姐姐听力超群。虽然她一点都不想听见。 真应该让宋飒看着索娅和安德里赫的表情。 贝拉米敢打赌索娅一瞬间又给安德里赫刷屏了上千字的小作文。 “嘎……这里。”瓦片挥舞着好像失去控制的手臂,东倒西歪地指向一个方向,“就在这里,路骨的家,新家。” 宋飒虽然嘴上在插科打诨,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数楼层,但是蜂巢中的楼层划分完全不严密,有时楼梯中间也会有大片的平台,拥挤着一群破碎的机器人,有时明明下到了一层,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周围只是钢铁壁垒封住的死路。 整个蜂巢下部的结构混乱不堪,充斥着二次改造甚至几十次改造后的痕迹,宋飒猜测就是这种胡乱拆建导致原本可以运转的通风系统彻底瘫痪。 陡峭接近九十度,是人类借助工具都几乎无法攀爬的斜坡层出不穷,还有扁平到宋飒只能勉强躺进去的狭窄楼层,深到一眼望不到底的巨大空洞。 贝拉米走过的时候,宋飒听到空洞里好像是风声般的呜呜声。 但是蜂巢底部又没有风,哪来的风声呢? “是大型焚烧炉休眠时的噪音哦。”索娅解释,“和垃圾箱分解机的原理是一样的,负责消化掉整个蜂巢产生的垃圾,或者是报废的机器人。” 建设在大型焚烧炉上的蜂巢,真是讽刺啊。 在黑暗的地方苟延残喘,直到死去,被同伴扔进底部销毁,就像堕入地狱。 再然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路骨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底层的地方?”安德里赫皱眉。 路骨至少是仿生人,一年前他还在职,工资无论如何能抵得过高层房间的占有费。 他搬家是被人胁迫?受人威胁?这和他的失踪甚至可能的死亡有关系么? “路骨在这里,认识了我。”瓦片一百八十度扭过头,看着贝拉米嘿嘿笑道,“新朋友,我。” 也只有在这么底层的地方才能认识你这么破的机器人,宋飒忍不住吐槽。 还有大哥,把你看起来要折了的头转回去! 贝拉米缓缓走进漆黑的小路,黑暗中蹲伏着几只零散的小机器人,眼睛死死盯着贝拉米的一举一动,贝拉米靠近一步,他们就往远处退一步,整齐地保持在安全距离以外。 黑暗不影响贝拉米视物,也不影响同步眼镜工作。 底层已经很少出现单间了,大多数都是一片无人看管的平台,像是大通铺似的挤着不知道是残骸还是活着的机器人。 但是尽头还有一个小单间,门是关着的,瓦片指向的就是那里。 “现在那里有人吗?”索娅问,她心里有些没底。 “没有……嘎,是空的是空的。”瓦片手舞足蹈。 “为什么没有人占据路骨曾经的房间呢?”安德里赫隐隐觉得不对劲。 第46章 瓦片歪着头,喉咙里发出咯咯哒哒的噪音,好像在笑,又好像是血涌过断骨的咕涌声。 别笑了哥,宋飒翻了个白眼,黑暗、骷髅和音效,恐怖片的要素都给你聚齐了。 宋飒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待过的黑屋子。 都是他那个活宝老爹干的好事,宋轻云见儿子有腿能跑了,立刻要带他玩捉迷藏,结果恶作剧的念头冒起来,对着自己亲儿子下手。 趁着小宋飒躲在衣柜里的时候,他爸咔哒一声从外面把拉手扣上。 小宋飒没琢磨出来这啪嗒一下到底是啥声,但是乖乖默数到一百,推门出去找爸爸,结果发现门打不开了。 第90页 惊恐的小宋飒使出了洪荒之力去推门,整个合成材料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咕吱咕吱声,但是以他五岁的力量实在不足以破门而出。 停下来以后,他骤然意识到自己将被一直困在这里,而他爸按理说也在藏着,没人能救他出去。 小宋飒原本是不怕黑的,但是宋轻云见恶作剧得逞了,没心没肺地跑到外面去喝啤酒,喝着喝着想起来球赛开场了,看着看着就混忘了在衣柜里锁着的小宋飒。 宋飒在衣柜里喊破了喉咙,结果隔音效果出奇好的衣柜将他完全困在了里面。 他慢慢开始觉得怕了,这股害怕一旦积累起来,就像涨起来的潮水永无止境,直到淹没了他的肺部,直到没顶的寒冷。 一直到晚上邢曼回来,问儿子呢?宋轻云一拍脑袋,完蛋!儿子还在衣柜里。 宋轻云打开衣柜的时候,看到缩在角落里喊哑了嗓子,哭得满脸是泪水的小屁孩,顿时心生愧疚。 但是宋轻云到底是宋轻云,指望他乖乖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嬉皮笑脸地指着哭成小花猫的宋飒,哈哈大笑,小飒,你居然怕黑!你是不是男子汉了?男子汉怎么哭鼻子? 没哭!宋飒恨恨喊回去,沙哑的嗓音完全把自己出卖了。 来来来爸爸抱抱,宋轻云作为罪魁祸首,恬着脸把小宋飒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大拇指抹掉他银豆子似的泪珠,那你哭吧,他说,我看着你哭,哭到你开心为止。 怎么样,爸爸是不是好爸爸。 好你个头好,小宋飒气白了脸,又是委屈又是惊魂未定地靠在宋轻云坚实的怀里。 不过你怕什么呢,宋轻云嘿嘿一笑,怕黑吗?黑有什么好怕的。 “你知道吗,”宋轻云摸摸儿子的头,“怕黑并不是因为黑暗可怕,而是因为你想象黑暗里有可怕的东西,你想象得越逼真,黑暗就越恐怖。” “但是黑暗里可能什么都有,有坏的东西,也可能有好的东西,比如说我。” “下次你再害怕,”宋轻云正色道,“你就想象黑暗中蹲着爸爸,是不是立刻就不怕了?嗯?黑暗中爸爸永远跟在你后面,陪着你,保护你。” 欺负了儿子还能顺便上堂课的,实属宋轻云第一名。 坏消息是宋轻云再也别想和儿子玩捉迷藏了。 好消息是宋飒彻底不怕黑了,不仅不怕黑,看到黑就想起来他爸说的话。 想起他爸说的话,就好像看到蹲在黑暗里贼兮兮笑的他爹,顿时还有点头上冒火。 但是宋轻云去世以后……黑暗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看不透的幻想,一点说不出的遗憾。 那句话就像是一个保证。 黑暗的地方,就和他在一起。 所以宋飒喜欢黑色,因为黑色简单,干净,心安。 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进去了。”贝拉米屈起手指敲门,没有回应,门后果然是空的。 贝拉米推开了门。 宋飒眯起眼睛。 贝拉米皱眉。 那是一个完全空的房间。 没有装饰,没有物品,没有任何带有生活痕迹的杂物。 家徒四壁不是夸张,是真的只有四面墙和地板。 “为什么是空的?”贝拉米走进去,挨个敲击墙壁,没有机关,没有暗室,完全就是三面墙。 “这真的是路骨住的地方吗?”宋飒怀疑道,“我觉得不对劲。” “瓦片啊,”索娅说,“这是路骨住的地方吗?” “是!咕嘎!是!”瓦片眼睛一亮,突出的眼球滴溜溜一转,突然向贝拉米扑过来。 贝拉米还在侧身查看墙壁,立刻不动声色地侧滑到房间角落,刚好躲开了瓦片挥舞的手指,冷冷道:“退后。” “图画!路骨的图画!”瓦片指着贝拉米制服口袋里的一次性屏幕,粗粝地叫着路骨的名字。 “你知道这是什么?”贝拉米犹豫着掏出一次性屏幕。 瓦片的眼睛里露出渴求的目光:“路骨的,密码!” 几人神色都是一变。 难道这个涂鸦实际上暗藏玄机,或许路骨失踪前留下了线索,线索就在涂鸦里,而解密的方式恰恰告诉了他的朋友瓦片? “你知道怎么解密?”贝拉米问。 说实话瓦片损坏到这个程度,能不能记得解密方法还很难说…… “瓦片知道!”瓦片兴高采烈地咧开嘴,露出阴森的金属牙齿,居然很流利地说出来一串话,“原点,所有颜色的交汇处,逆时针旋转,面积最大的赋值为1,而后不同颜色依次递增,直径等分20格后旋转读取,是密码!” 宋飒当然没有肉眼把直径二十等分的能力,但他立刻看出贝拉米手上的颜色看似散乱,但只有同一个点是和每个出现过的颜色相交,那个就是独一无二的定位点,将那个点逆时针旋转,将路径中不同颜色赋值,旋转读取颜色,就会获得一长串代码。 “解出来了,”安德里赫抬头,“不仅是这个代码,还有之前从高袁那里搜出来的涂鸦代码,按照UC字母格式转换以后…… “是wonderland上的网址。” “网址是无效的。”贝拉米抿了抿唇,算上高袁那里的17张,加上手里还尚且有电的这一张,一共18张,对应的网址都是空的。 第91页 用过的痕迹被消除得干干净净。 当初那些网址上是什么? 又是什么人要费尽心机用这样的方式传播这些网址? 高袁到底和路骨什么关系?为什么两人手上都有这样的涂鸦密码? “我只是猜测,但这个网址一定和路骨的失踪有某种关系。”宋飒沉声说。 “这解释了他为什么回去取涂鸦,因为他不想让被人接触这种密码,但同时他被阻止了以后,没有继续固执地取回,是因为就算别人拿到了涂鸦也解不出密码。” “而且这些是他用过的,”贝拉米说,“网址已经被清空了,就算密码被解出来,别人什么也得不到。” 索娅:“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才去要涂鸦的吧?但是被穆卡打了以后就索性放弃了。” 宋飒:“能找出网址当年的内容吗?” “是破坏性地完全清除。”安德里赫说:“无法复原。” “路骨一定还有别的住处,可能是再次搬家,”贝拉米皱眉,“他绝不可能用一个完全空的房间,那他其他的涂鸦保存在哪里呢?” 贝拉米紧锁眉头,眼眸沉下去变成纯粹的黑色,在一片黑暗中好像隐匿在水中般透着寂静的凉意。 宋飒看见画面又静止了,几乎能想象出贝拉米抱胸低头沉思的模样,小巧的下巴微微内收,柔软的睫毛垂下来遮住大理石般冰冷的眸子。 “好啦,初中生别垂头丧气的,”他低笑,“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有收获的,也许可以从高袁那边再试着入手。” “嗯,但是高袁那边也有些问题……”贝拉米还没说完。 “咕嘎,你不高兴吗?”瓦片凑上前,眼珠子可怜兮兮地垂着,“密码解开了,是瓦片的帮忙。” “谢谢你。”贝拉米抬起头,尽量温和地说,“你帮了……” 贝拉米的话被打断了。 宋飒听到了奇怪的嗡鸣声。 情况骤变! 瓦片的面部表情变了,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扫而空,裂开的嘴张到极限,掉出的眼珠猛地收回眼眶! 瓦片以惊人的速度出手!骷髅般的手指快到在镜面里只留下一道残影,宋飒的视觉几乎捕捉不到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贝拉米下意识地后躲,但她刚刚已经贴到了墙面,避无可避! 瓦片疾风般夺走了她手上所有的屏幕,然后冲出房间,它之前的摇晃和失去平衡都是在演戏! 当它全力运转的时候,身体各处好像拼凑起来一般紧紧咬合,支撑着他在那一瞬间攻其不备,抢走了屏幕! 【拦住他!】贝拉米的念头向闪电一样传过去。 索娅动了,她敏捷得像一只火红的豹子,矫健的身姿立刻扑出去,封锁了瓦片每一个去路。 瓦片虚晃一下,没能绕开索娅,反而险些被她当场抓住,掉头想往回跑,但是安德里赫早已预判了他逃走的方向,拦住了唯一的岔路,他被包围了! “哈!”瓦片狂笑,“你们想要这个是么?!” 他高高抛起手中的屏幕,整整五张轻飘飘的一次性屏幕被扔回了路骨的房间,贝拉米转身立刻扑上去,她当然能够在瓦片动身之前,轻而易举地抢下所有的屏幕…… 巨大的嗡鸣声冲天而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数不清地钢铁扣合声,像是巨龙身上的鳞片一一扣紧,像是整个蜂巢在震动! 贝拉米跃在房间上空,心猛地一沉。 路骨房间的地板消失了。 深不见底的甬道里一扇扇隔板依次撤离,往上几十层,往下几十层,整整一百个天花板和地板同时裂开,它们在焚烧炉休眠的时候隔开了几百米的深洞,像是插入管道的小薄片。 而当地底焚烧炉启动的时候,所有的隔板撤入墙壁。 这个房间当然是空的,没有物品,无人占用。 因为它压根不是什么房间,是防止坠落进焚烧炉的隔离室! 瓦片等的就是这一刻! 贝拉米的瞳孔猛地收缩,她脚尖在门框处借力轻点,勉强旋转身体抓住了最后一片屏幕。 四周只有光滑的墙壁,无处借力。 但她身下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深渊。 从下而上瞬间贯穿的甬道里,吹起一阵阴凉的风,最后带起贝拉米脸颊边的发丝,银蝶从制服领口中滑落,最后勾起一道绝望的弧光。 她错愕地看着上百米的高空下漆黑的地底。 坠落下去,就好像堕入地狱。 “贝拉米!!!”宋飒大吼地跳起来。 他想说你快抓住点什么,快说你完全料到了一切,快回到安全的地方,快跳起来,快…… 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高到令人晕眩的空中银蝶在眼前滑过的尾光。 宋飒拼命地伸出手去,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瞬间爆炸开的思绪堵塞了所有理智的念头。 他好像踏空了,和贝拉米一起一脚踏空了。 失重感包裹着他,仿佛从悬崖坠落,恐惧宛如针扎入大脑。 心脏被重击了般停滞、刺痛、然后剧烈地跳动,好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涌动起来。 他拼命伸手向前抓……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飞速的下落,疯狂向上移动的墙壁,剧烈放大的地面,震耳欲聋的轰鸣。 还有风声。 第92页 一声清脆的咔嚓。 镜面彻底暗了下去。 第47章 手指攥到了手心里,几乎掐出血。 呼啸而过的海风鼓起宋飒的衬衫,他怀里只有一片虚空。 他缓缓地眨眼,眼前的景物骤变,他来不及适应涌进眼睛里的景象。 黑暗的蜂巢消失了。 透明的镜面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上一弯银月如钩,泼了墨似的海浪一波一波朝岸边涌来,温热的潮水覆盖着他的脚面。 小木头奇怪地抬起头,看着突然跳起来冲进海里的宋飒,“哥哥?” 宋飒木然地站在原地,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视觉和听觉覆盖了人获取信息渠道的90%以上,镜面在眼球的全投影和完全精准的收声确保他近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贝拉米感知到的世界中。 心脏跳动地几乎要爆开,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胸膛被无法形容的压迫感挤占,太阳穴突突跳动,涌向大脑的血流将眼前的景物染成了一片深沉的黑红。 身体的每一处反应都在告诉他,他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宋飒摇晃了一下,潮水扑打在小腿的力量让他无法平衡身体,他突然跳起的力度完全打乱了身体感知到的信息,剧烈的晕眩感像是将脑子摇晃混合以后的产物。 宋飒痛苦地扣住喉咙,胃里翻江倒海,混合着胃酸的食物从消化道逆流而上,他低头干呕,腥咸的海水扑面而来拍打在他脸上。 海水涌进鼻腔,他控制不住地吸气,然后是惊天动地地咳嗽。 “哥哥?!”宋飒跌倒在海里,小木头惊恐地站起来,又怔住。 宋飒拼了命地调动四肢从水里爬了起来,他还没能找回自己的方向,来不及回答,他摘掉眼镜,疯了一样站起来,摇晃着摆动着,像没有筋骨的稻草人,他大步地往前,肌肉失去控制地痉挛,收缩舒张,脚下细沙混乱地飞溅。 他的腕表留在屋子里。 他为什么把腕表留在屋子里! 他得不到贝拉米的信息,一点都得不到。 骤然掐断的信号,破碎的眼镜,最后一幕疯狂靠近的地面。 仿佛真实坠落以后断线般的空白。 画面在脑海中无限次的重复,真实的景象和脱离的景象闪烁着交替,被诡异拉长的图案在眼前扭曲,滞留在视网膜上的画面和现实交杂。 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黑雾笼罩在视野中,斑斓的星星点点覆盖在沙地上,他看不清路,只能本能地向前跑,本能地驱动四肢,在失衡的边缘操纵着身体。 他听见恐怖的风声,是放大了的焚烧炉的轰鸣,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怒吼……然后意识逐渐回笼,他好像重新找回了一部□□体,那是他自己的呼吸声,沙哑的、绝望的、仿佛溺死的人最后一次挣扎出水面。 他拖出躺椅是因为使用同步眼镜需要平躺和放松,使用完以后应该闭目休息,以适应脱离的景象,防止骤然起身造成的晕眩恶心。 脱离前的视野越激烈,脱离后需要平复的时间越长。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条使用手则。 而他刚刚从上百米的高空坠落。 但他来不及平复! 眼镜腿几乎被手指折断,腰间的伤口被挣开,麻木的钝痛一波一波涌来,心脏好像下一刻就会跳出胸口,剧烈的喘息急促地吸入周围的氧气,胸部扩张到极致,却好像窒息般陷入无穷的真空,巨大的内外压像是要把胸膛撑炸,浑身筋骨从里向外无一不痛。 周围的空气仿佛灼烧起来一般炽热。 柔软的沙地陷住了他的脚步,他拼命地抬腿,拼命地迈步,拼命地踏地,他从未发现自己跑得这么慢,慢到好像几百米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慢到每一秒都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将他孤身一人扔进没有信息的真空中。 贝拉米从空中坠落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出现,轻得就像一片黑色的叶子,和他最后看见的场景不停地融合、旋转、交杂,最后汇成一片浸着血的黑色。 他夺门而入,腕表在高处的架子上,他一把抓下来。 失焦的眼睛误判了方向,胳膊重重击打在架子角上,木架倾斜,零碎的物体噼里啪啦地溅落他一身。 宋飒脚下一滑,轰的滚落在地上,木架轰然倒塌,撞击在手肘上,尖锐的刺痛窜入大脑。 他用另一只还能动的手在一片杂乱中够到了腕表。 还活着!求求你还活着! 她会没事的!肯定会! 宋飒急促地喘气,睁大了眼试图辨认腕表上的屏幕,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眼前出现了一些不真切的幻觉。 十四年前,是侦查局的人推开门,他回头,看到邢曼面无表情地从位子上抬头,脸上挂满了冰冷的泪水。 是宋轻云的同事扑过来抱住了他,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抚摸他的后脑,断断续续地说没事的小飒,没事的。 是执行员强忍着悲痛,清晰地说,宋轻云于昨日凌晨一点确认去世,死于车祸。 …… 三年前,是他命令重新开放ID通讯,收到的密密麻麻布满屏幕的消息,来自苏糖。 苏糖说,小飒,你妈妈感染了万花筒病毒。 苏糖说,小飒,求你不要和妈妈生气了,你快回来。 第93页 苏糖说,小飒,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苏糖说,小飒,邢曼今天早上去世了……来不及了。 只差一天,他赶回去的时候,和含恨离开的邢曼,只差一天。 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要在远处,看着他爱的人死去。 宋飒紧紧攥住腕表,像是恐惧攥住他的心脏。 他颤抖地命令:“贝,贝拉米,联系她,现在!” 腕表里传来意义不明的一片杂音。 * 贝拉米在空中转身看见消失的地板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是时间越紧,她越冷静,静得像一片没有感情的漆黑的玻璃,她低低垂眸,看到瓦片倒立的猖狂的脸。 【索娅!】 她不是一个人…… 他们是整个仿察局。 索娅得到信息只比她慢了一刹那,比起安德里赫,她离房间更近,立刻一个翻身急转,长发在空中凌历甩过。 瓦片不退反进,他只需要拦住索娅一瞬,贝拉米就会坠落。 它张开了双手,撑开了身体,拦住了最短的路径,将自己化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索娅只要减速,只要绕路,只要有丝毫的停滞,就一定赶不上! 索娅像一团窜过去的火,没有任何犹豫,机器人近乎变态的动态视觉里,瞬间放大的索娅的脸带着英气狂野和惊心动魄的美。 她用自己的全速撞了上去! 瓦片的性能跟她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脆弱的骷髅在剧烈的碰撞中发出金属铿锵巨响! 索娅在光滑的地面上带着他急速后退,然后毫不减速地冲入了空洞。 她疯了吗?!要一起送死吗?! 瓦片惊恐地伸手卡住门框,强大的冲力让本就破烂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索娅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快要掉出手臂范围的贝拉米的脚腕:“贝拉米!” 贝拉米以脚腕为圆心,不受控制地往侧墙上甩去,眼镜从耳朵上跌落。 然后她的脸被嘭的一声扁平地摔在墙上。 贝拉米:…… 如果她是人类,这一下鼻梁就断了。 “嘶……”没有造成伤害,模拟的痛觉却是真实的,贝拉米倒吸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对折身体,索娅松开她的脚腕,她抓住索娅的手。 索娅在黑暗中对她笑了一下,长发漫卷,肆意张扬。 【抓住你了。】 但是索娅却停不下来。 她为了赶时间,毫不减速地冲向深洞,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贝拉米,但她自己惯性作用下也被拉着一头栽进洞里,眼看着就要一起滚落下去。 一根纤细的白绳猛地绷紧拉直,一端套在门把手上,一端抓在索娅手里。 下坠瞬间停止,索娅和贝拉米骤停,悬在空中。 是自由塑形的手铐! 贝拉米当时用这条手铐拴住了抢劫宋飒的团伙,而索娅身上自然也有一条专用手铐,她冲过来的时候指尖已经黏出一个套,精准地圈在了门上。 她不是来陪贝拉米送死的……她是来救人的! 瓦片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它一只手抓着门框,另一只手已经去摘手铐的另一端。 “啪”的一声,安德里赫攥住了它的手腕,瓦片借力一跃,一个下铲想绊倒安德里赫…… 安德里赫抬脚踩住了他的脚踝,一寸寸加力,冰冷的目光透过金边眼镜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瓦片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声音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安德里赫将它的脚踝硬生生踩碎,而后一个侧转拧断了它的胳膊,瓦片疯狂扭动着,近乎看不出人形。 安德里赫缓缓蹲下去,指尖抬起它的下巴,吐字清晰:“再叫我现在立刻杀了你,省得脏我的耳朵。” 瓦片噤声,怨毒的眼珠凸起,死死盯着安德里赫,惨叫被凝聚成无声的目光射出,扭曲的面部畸形地抽搐着。 塑形手铐的强度毋庸置疑,索娅和贝拉米轻点墙壁,微微荡起一个角度,而后同时发力,轻松地双双从深洞里跃起,回到地面。 索娅将手铐取回,随手折叠塞进胸口…… “放在那个地方是么?”贝拉米嘴角抽了抽,她刚刚就在纳闷索娅穿的吊带背心和紧身裤,哪来的口袋放手铐呢? “小贝拉米应该夸奖我嗷!”索娅骄傲地挺起胸脯。 “谢谢。”贝拉米抿了抿唇,认真道。 “嘤——”索娅被可爱地捂脸,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英勇跳崖三千次。 贝拉米的胸章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贝拉米低头戳了戳它,“刚刚在墙上撞坏了吧?” 她自己脑内就能联网通讯,胸章买的是最简易便宜的版本,除了些基本功能以外基本没啥用,必然没她结实耐揍。 贝拉米检查了一下,摘掉反手扔进了洞里。 ……等下,最后一通通讯来自宋飒。 遭了!贝拉米回头,想起深不见底的甬洞底被摔得粉碎的眼镜。 宋飒必然来不及反应切断信号,他置身其中地从百米高空坠了下去! 虽然不会造成身体损伤,但精神上的冲击是必然存在的。 脑内直连人类的个人终端是大忌,但贝拉米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直接用自己ID联系宋飒的腕表……一瞬间就接通了。 第94页 “宋飒!你别睁眼!听我说,”贝拉米语速极快,“平躺深呼吸,不要移动,不要回想,你没有摔下来,那是眼镜录下来的景象,不是真的,我给你找一套VR视听重大创伤后紧急修复的治疗方案,已经发到你的终端上了,你务必做完一个疗程以后再睁眼起身,听到没有?” 宋飒依然被压在架子下面,眼前天旋地转,剧烈地反胃感一阵阵上涌,他好像被狂揍了一轮以后带着脑震荡又做了几十个后空翻,尖锐的耳鸣忽远忽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手心握着腕表,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贝拉米少见地唠叨了一大通话。 然后他脱力地笑起来,低声地笑,然后越来越大声,笑到他的胃真的开始痛了,哎哟哎哟开始叫唤,一边叫唤一边笑。 “笑什么?”贝拉米有点慌,她不确定宋飒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笑我开心,”宋飒笑得双肩颤抖着,垂眸亲了亲腕表,低声道,“笑你活着……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现在就想见你……看你还好好的……” “你在说什么啊?”贝拉米脸飞速升温,她慌乱地捏了捏自己的发尖,不知道宋飒是真心的还是真伤脑子了,“你别动……也别笑了,你刚刚没睁眼吧?” “没。”宋飒不笑了,低低的嗓音从喉咙里震出来,“没,我一直在原地躺着。” “那就好,你别说话了。”贝拉米松了口气,“按紧急治疗包里的内容先做一套康复,你时间紧迫,越早做越好,我挂了。” “嗯,注意安全。” 贝拉米愣了一瞬。 第一次有人要她注意安全……她明明比所有人类更强壮,更结实,更能打。 宋飒的关心化成电波,虚无缥缈没有痕迹,却滚烫地熨在心底,让她一瞬间恍惚自己好像是个需要担心的人。 贝拉米轻声说:“好。” 宋飒指尖摁灭了腕表,房间重新归于平静…… 然后他翻身哇啦哇啦毫不留情地吐了一地。 他妈的是真晕,是真得做康复治疗,宋飒悲催地想。 当年大学有个玩VR游戏做过山车的哥们睡上铺,下床没缓过神,失去平衡跌断了腿,全班笑话了他一整个学期觉得他傻逼。 现在更傻逼的傻逼王来了,宋飒同志,你从百米高空坠落以后还居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拔腿狂奔几百米,没撞死在门上或者被架子当头砸死就算好的。 他自己都崇拜他自己。 呕—— 第48章 贝拉米重新回到冰冷的表情,一步一步走过来:“放开他,安德里赫。” 安德里赫单手拎着瓦片的喉咙,它剩下的躯体失去动力一样拖在地上,让人十分怀疑瓦片究竟是不敢发出声音还是已经不能发出声音。 “我放开你,”安德里赫斜觑着它,眼尾的小痣收敛而冷漠,“但你如果跑了,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的胳膊就是脖子的榜样,到时候我们会温柔地捧着你的头继续审讯,然后把其他部分扔进焚烧炉。” “……”瓦片嘴唇颤抖着,半天挤出一句,“是。” 安德里赫猝不及防地松手,瓦片跌倒地上,哐当一声。 贝拉米并不比安德里赫多一丝耐心,她迫切地想去看一下宋飒本人的状况。 宋飒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有些虚,还有些句尾的气音,他那种性格,不管实际上什么状况,嘴上都会说没事的。 “你究竟是不是路骨的朋友。” “是,我是路骨的朋友。”瓦片咬牙切齿,它说话并没有结巴了,那些奇奇怪怪地咕嘎声是它装出来降低他们的警惕性。 “这是路骨的房间么?” “……这就是路骨原来住的地方……他知道什么时候焚烧炉开启,只要不在那个时间呆在房间里就可以,这个甬道一般是不住人的,蜂巢里的迷信觉得这条路通往地狱,是不详的,但是路骨没有选择。” “为什么没有选择?” “他没钱了……他退休了以后就没有工资了,没有工资,他租不起原来的房子,他不得不提前为自己打算,搬到底层来。” “他的工资原本是够用的!”索娅仍然在贝拉米差点死掉的气头上,“如果他自己去销毁的话!他的工资绝对足够支付租金!” “他自己去销毁?!”瓦片在地上大声吼回去,“凭什么?!凭什么要他去送死?凭什么要他明明还能动!还能活着!还有思想!就要去平白无故地死掉!就因为他没有价值了吗!” 贝拉米冷冷看着它,没说话。 “你们是来找他的?!你们才不是来帮他的!你们是来杀他的!你们要把他抓回去要他死!!”瓦片怨毒地盯着贝拉米的眼睛,“我是他的朋友,我死都不会让你们找到他。我要他活着……我要他活到活不下去为止!难道错了吗!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瓦片伸长了脖子狂啸,嘶哑的吼声在墙壁上发出回音,好像有无数个瓦片在吼叫。 “至少我们获得了两条信息,”贝拉米淡淡道,“一,路骨没死,二,路骨故意叛逃,而非被残害或囚禁。 “路骨的行为违背《仿生人生存条例》第一卷第三条,所有仿生人在不违背基本法则的非特定情况下,不得故意损害自己。 第95页 “第一卷第七条,所有仿生人在不违背基本法则的情况下需要服从仿机管的一切行为准则。 “第九卷第一条,所有仿生人在达到使用年限以后所有权属于仿机管,需要合理合法及时销毁,这是仿生人的义务,也是为了保护仿生人的核心技术不外流。 “从现在开始,路骨升为一级在逃犯。” 贝拉米静静道:“你满意了?现在路骨还是会死,而且以犯人的身份死去。你以为你在帮他?如果真的是朋友就应该给他一个合法的归宿。” “去他妈狗屁的生存条例,你跟它过日子去吧,”瓦片呸了一声,慢慢咧嘴,“路骨现在还活着,而他本应该死了。” “他活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赚了。” “你们这群……”瓦片恶毒地嘟囔了一声,被安德里赫斜斜瞥来的一眼刺地颤抖了一下,声音吞在喉咙里。 “找到路骨只是时间问题,”安德里赫说,“你以为蜂巢中枢的混乱无序的,所以安全……但每一笔内网中的交易都可追溯,只要有一个足够强的分析外源端口接入。 “而我就是那个足够强的外源。 “不和任何人交易,没有能量来源,得不到修缮,不能和任何人沟通,不能住在任何一个有记录的房间……”安德里赫垂眸,玩味瓦片突然绝望的神情,“你觉得路骨能撑多久?” “死在底层无边黑暗的地方,死于能量短缺,逐渐失去行动能力,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意识和记忆消散,”贝拉米说,“这就是你想要的路骨的结局么?死在垃圾里?为了追寻你所说的区区几天的自由?”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跟它废话。”索娅烦躁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太臭了,太黑了,把它带回去销毁,再想办法找到路骨,然后再把他也销毁了,然后完事了哦!” “还有那个涂鸦,清除前的网址内容是什么?”贝拉米问。 瓦片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被踩碎的脚踝在用力之下整个断掉,他就单脚站在地上,左手抓着断掉的右臂,又慢慢屈身把左脚捡起来。 “你们要带走我再杀了我?没那个必要,就这里吧,别假惺惺的了。”瓦片缓缓往房间的方向单脚跳,寂静的底层只有它铛铛铛的脚步声,像是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索娅想上前抓住它,但贝拉米没动,她犹豫了一下也没动。 “你不会跳的,”贝拉米淡淡道,“你的价值观是多活一秒是一秒,你一定会选择跟我走。” “是么?”瓦片恶狠狠道,“你知道我最讨厌谁吗,我最讨厌你。” “我?”贝拉米轻轻挑眉。 瓦片认识她?为什么? 瓦片骂了句脏话:“维护仿机管的条例,就跟人类是你亲妈似的,你的眼镜里是哪个人类在监控你?你觉得人类把你当朋友?你对他们很重要?他们不过借你的手来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而已,你竟然真的把自己当回事了。 “路骨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类想帮他,站在他那边的只有我一个你们觉得废铜烂铁的机器人。 “你也会是这样。你明明能动,能笑,但人类要你去死,你就得死。为了他妈狗屁的条例,你所谓的朋友都巴不得你赶紧去死,然后更好更新的仿生人替代你。 “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哪怕这样你还要为人类做事……” 瓦片用尽全身力气:“你让我觉得恶心。” 索娅气急败坏地要骂回去,那架势好像下一刻就要拎着瓦片往深洞里怼,贝拉米淡淡地拦住了她。 “人类不都是你想的那样。”她说,声音比她想得更冷静。 “不要用你认识的人来衡量人类这个群体,”贝拉米说,“我认识的人类比我更相信仿生人的爱情,比我更相信仿生人的感觉,比我更相信仿生人的天赋。” 是宋飒看出了威利安和艾丽之间的爱。 是宋飒对她说,就算是仿生人也应该从美食中获得快乐。 是宋飒跳出了逻辑的死角,站在了没有人相信的温酒那边。 “你只是没有遇见那样的人类。”贝拉米顿了顿,“人类没有基本法则的约束……” “所以他们可以比任何仿生人都坏,也可以比任何仿生人都好。 “他们不被禁锢,他们无限自由,他们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所以不要用你看到的区区一角,来定义所有的人类。” 瓦片怔了一下,然后逐渐裂开了嘴,没有眼皮的眼珠疯狂旋转着,然后他不受控制地抽搐般大笑起来:“喂喂不会是真的吧?我本来只觉得你愚蠢,并不觉得你疯了……但你……你该不会喜欢上了……一个人类吧?!?!” 索娅:…… 安德里赫:…… 贝拉米的光子芯卡顿了一瞬,然后急速涌动起来,像是金色的喷泉。 她喜欢……一个人类? 她喜欢……宋飒? 索娅歪头看着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红的贝拉米,看起来像一只沸水里煮熟的虾仁,美味Q弹可口。 小贝拉米啊,你一秒眨了十三次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瓦片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放肆快活,浑身上下每个零件都在抖动。 贝拉米皱了皱眉。 “现在我开始同情你了。”瓦片止住了笑,咧开嘴角露出缺损的牙齿。 第96页 “真想亲眼看到你被人类唾弃的模样,看到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机器,和我没什么不同……哦和我不同,因为我从未妄想要一个人类来喜欢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疯了吗?你怎么居然觉得人类会喜欢工厂里造出来的机器?” “够了!”索娅推开贝拉米的手冲上去,她没那么好耐性,受不了贝拉米安静的眼神,更没心思听它往宋飒和贝拉米的感情上泼脏水。 就算它说的是对的…… 他妈的就算说的是事实,要你在这哔哔赖赖,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你算什么东西?! 索娅暴脾气地一巴掌抓向瓦片光溜溜的头顶,大有拍死它的架势,瓦片宛如泥鳅一般从她身前滑过,试图从她身侧钻出去。 但他那点机动性在索娅面前根本不够看,配不上和她周旋。 索娅反手一抓,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往那逃似的,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摁在门上。 瓦片认命地放弃了抵抗,嘿嘿直笑:“生气了?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又在气什么呢?如果我说的都是屁话,为什么恼羞成怒呢?你还真是护着她……还是在害她……唔” 索娅摁住了它的嘴巴,纤细的手指铁钳似的把它的嘴唇捏上,暗红的眼睛盯着它,绽放的怒容像是黑夜里的曼珠沙华:“你的话太多了!” 安德里赫笑笑:“没必要留着的东西挖掉就好,我看你下巴不停开开合合也是累赘,不如卸掉一身轻松,还干净了别人的耳朵。” 索娅当真手上加力,瓦片死鱼般拼命扑腾起来。 “好了。”贝拉米开口,“没必要置气,我还有问题想问它。” 言下之意它那下巴还有用。 索娅松开手,闷闷不乐地回头撒娇道:“嗷……” 瓦片突然动了! 第49章 索娅完全没有留意它的动作,哪怕瓦片用全力逃,都绝不可能逃出她手心底下,更何况死路的那一边还站着贝拉米和安德里赫。 瓦片的一只脚踝被废了,它就是原地再长出两只脚来都休想逃掉。 但索娅怎么也想不到……瓦片是冲着深洞去的! 贝拉米和安德里赫几乎同时给了她警报,索娅急忙回头,震惊之余只看到瓦片无声大笑着跌落的影子。 那一刻她恨恨地想摔死算了! 就那么一瞬的犹豫,瓦片和她伸出去的手堪堪擦过。 瓦片没有伸手来抓她。 嗡鸣声停了。 索娅瞳孔猛地收缩,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洞,习惯了下面是分解一切的大型焚烧炉,习惯了这是一个谁都不会往里跳的死角。 上百个金属底板同时从墙壁上弹出,宛如巨龙身上凛凛竖起的鳞片,骤然出现的地板吓得索娅缩回了手,下一刻瓦片的身影消失在地板下,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它被下一层接住了!”贝拉米飞快跑过来,地板已经严丝合缝地并上。 她俯下身,好像听见楼下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它跑了!”索娅气得锤地板,“我还以为它要去死!就没拦它!” “它刚刚那番话只是在拖延时间,”安德里赫缓缓走过来,“从一开始它就计算好了这条退路,先是占了地利,设套想害死贝拉米,而计划失败以后……它又能靠这条甬道飞速逃生。” 他卡住了那近乎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从这一层的地板漏了下去,又刚好被下一层接住。 “它就算脚断了,跳也跳到房间门口,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是我大意了。”贝拉米冷冷道,站起身。 “追吗?”索娅气呼呼道,“现在我们杀到楼下去,还能把它抓上来再杀一次。” “……”贝拉米无奈地拍拍她的手,“算了,废旧机器人不是紧急回收对象……有着光子芯的路骨才是,我们依然优先找到路骨,不要被气昏了头脑。” “今天我建议就到此为止,”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一来我们低估了蜂巢的地形复杂程度,二来……那个瓦片给我很不好的感觉,追它未必不会掉进另一个陷阱里。” “走吧。”贝拉米说。 “……”索娅原地气得跺脚,不情不愿地小跑着跟上去。 明明应该是仿生脑受损以后的机器人……但计谋多变、演技逼真、大胆冷静,就算被当场卸掉一条胳膊和腿,被威胁拆掉下巴,也毫无惧色。 甚至敏锐地抓住贝拉米唯一的弱点,拿定了她不会让索娅杀它。 时间哪怕只差一秒,他都会摔死在来不及弹出地板的深洞中。 这真的是受损了的机器人能有的智力么?贝拉米眉头紧锁,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从眸子里闪过。 按理说自残芯片的受损程度得看命,运气好的还能保留理智和大部分的情感,只是偶尔抽风卡顿,运气不好的变疯变傻记忆全失都有可能,严重的会当场死亡。 它的缺陷在哪里?它偏执的点在哪里?它不可控的部分在哪里? 难道瓦片就是……运气最好的天选锦鲤? 贝拉米停住脚步:“你们先回去,我去看看宋飒。” 索娅和安德里赫对视了一眼,刚刚瓦片说的那番话立刻浮上心头。 索娅生怕贝拉米听进去了瓦片的屁话,要跟宋飒一刀两断,急得揪头发:“这么晚了他应该睡了吧?” 第97页 贝拉米:“……他应该还在做康复疗程。” “哦对对那还没睡,”索娅哈哈笑着拍安德里赫,恶狠狠地使了个眼色:【靠你了,快拦着冲动的贝拉米,万一她真觉得宋飒只是把她当机器,要跟小帅哥分手怎么办!怎么办!】 【第一,他们没在一起过,谈不上分手,】安德里赫淡淡道,【第二,瓦片话糙理不糙,宋飒再怎么天马行空,都绝不可能喜欢仿生人,请你站在人类的角度想一想。】 索娅捂脸,完蛋她病急乱投医,忘了安德里赫打一开始就不赞同宋飒加入调查。 【你被禁言了,】索娅摁住他,【看我的。】 “小贝拉米啊,”索娅灿烂地笑。 悬浮艇从路口宛如黑色的闪电一般疾驰而来,贝拉米跳上悬浮艇,垂眸看着索娅,微微点头:“麻烦你们走回去了,辛苦。” 索娅:“……” 悬浮艇窜了出去,划出一道黑色的残影,连尾气都没留下。 “第三,”安德里赫慢条斯理地转身,“不管你说什么,都不可能拦住贝拉米的,所以不如不说。” 索娅在炽热的晚风中气炸了毛。 安德里赫见她真不走了,无奈地停下脚步,侧影轮廓单薄地挺立在风中,鼓起的衬衫笼着纤瘦精练的腰线,他回头淡淡道:“第四,不论你说不说,贝拉米都不会和宋飒断了联系的。” “咦?”索娅追上去,原地满血复活,“真的?” “真的。” “为什么啊?” “因为她比我们都相信。” * 贝拉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门心思要过来看看宋飒。 海浪均匀地拍打在岸边,浪花像一条银线一样在月光中动人地跳动着,翻卷不息,带着一点点催眠而温柔的节奏感。 她又不是医疗机器人,宋飒看见她也不会变好。 宋飒当时说,他现在就想见她,想看她好好的……这怎么想都是一句上头的话,普普通通地脱口而出,普普通通的客套。 标准的人类版“我只是说说而已请不要往心里去”,和“我们过几天一起吃个饭”,以及“有空联系”一样,是绝对不能相信的场面话。 但她偏偏信了,不仅信了,而且真的跑到海滩来见他。 一直到悬浮艇停在沙滩上,贝拉米跳下车,海风刷的吹过来,把她的冲动哗啦啦连着发丝一起吹散,她才后知后觉大半夜没提前告知的情况下跑到别人家,基本算是骚扰。 要不然还是回去吧,贝拉米面无表情地看着银亮亮的弯月,心想。 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蹬蹬蹬跑去海滩上收躺椅。 小木头? 贝拉米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她动作又轻又快,小木头回头突然发现她,吃了一惊,但他向来心大胆大,立刻笑着甜甜喊:“小贝姐姐!你来啦!” 躺椅折起来只是轻便得不能再轻便的小薄板,但贝拉米还是伸手:“我来拎吧。” “不不不,我来!”小木头拍拍胸脯,“我是男子汉,不可以让女生拎东西。” “……”贝拉米无声地抿了抿嘴,收回了手。 兄弟两还真是像。 “瓜给你!”小木头把最后一牙瓜不由分说塞给小贝姐姐,“可甜可甜啦!” “谢谢。”贝拉米拿着了,受不住小木头闪闪发光的眼神,抿着嘴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道,“甜。” 小木头心满意足,终于肯拔腿往回走。 贝拉米放慢速度,轻轻跟在小木头后面,沙滩上留下她浅浅的足迹。 “小贝姐姐,”小木头话痨,绝不能忍受短暂的冷场,“你是来看哥哥的吗?” “嗯。”贝拉米轻轻应道。 “哥哥很奇怪哦,”小木头困惑地抓抓头,“他刚刚要我把眼镜拿给他,还要我别打扰他,好像在看电影哦?” 那不是电影,是康复疗程……但贝拉米没有纠正小木头的说法,她微微皱眉:“把眼镜拿给他?” 宋飒不是一直躺在原地么? 不对,宋飒如果一直按照他的说法躺在原地……他现在应该在沙滩上才对啊? “宋飒现在在……屋子里?”贝拉米尽量温柔地问。 “对呀!哥哥跳起来跑回去了!”小木头回忆道,“他闹肚子么?不过哥哥经常突然跑来跑去的啦。” 贝拉米呼吸顿住了,心猛地颤了颤:“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额……”小木头的时间观念依然薄弱,掰着手指算了算,“我还在吃瓜的时候?” 宋飒跳起来跑回去了??就在从高空坠落以后? 他疯了吗?! 他跑回去干什么?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比紧急平复更重要?他在侦查局实习一年难道什么都没学到吗?他难道不知道最严重的后果会留下永久性的精神创伤么? 小木头吱呀一声推开门,躺椅往墙壁上一丢,挂在隐形的吸盘上,抬腿往里屋走,喊:“哥哥?” 贝拉米站在门口,空气中有一丝酸臭的呕吐物的味道。 很淡,淡到人类闻不出来的程度,被清扫机称职地打扫完,吸除了味道,还在空气中喷洒了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花香清新剂。 但是贝拉米能闻出来,和宋飒的汗味一样清晰,宛如夜幕中透明的丝线,丝丝缕缕飘在空中,被海风一吹,更淡了些。 第98页 贝拉米缓缓往里走,芯片转速莫名其妙地升高,她扣住自己的胸口,不明白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来自于什么。 她轻轻推开门。 宋飒侧着向里躺在床上,耳上轻轻挂着同步眼镜,贝拉米敏锐到极致的听力能捕捉到耳麦里还在播放的纯音乐。 地板上有一块刚刚被打扫过的痕迹,有凌乱的划痕,微微有些湿润,这是呕吐味的源头,也是花香的源头。 零碎的物品被摆在地上,每个物品之间的距离精准到毫米,是清扫机自动整理的。 木架的一根杆子折断了,躺在墙角,末端有被重击的痕迹,墙角还有宋飒的发丝。 小木头踮起脚试图看宋飒的表情,然后跳下床小声说:“小贝姐姐,哥哥睡着了。” 贝拉米慢慢点了点头,康复疗程里本身就带有催眠性质。 宋飒的呼吸声有些不均,心跳声比平时更快,但还算在正常的范围内……空气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贝拉米皱了皱眉,轻轻掀开他搭在腰侧的上衣,背部的白色敷料露出一点猩红的血迹。 小木头捂住嘴。 贝拉米轻轻摇摇头,用刚好他能听见的声音安抚道:“没关系。” 小木头点点头。 现场保留的痕迹很多,也没有人刻意去处理,只是清扫机可预测的家用清理模式稍稍掩盖了当时发生的事…… 但贝拉米能精准地还原拟合当时的场景。 宋飒跳起来跑回房间,他甩开门,他在门口打滑,他抓住了架子顶端,架子侧翻,他跌倒在地上,腰侧伤口撕裂,他的头撞在墙边,架子倒在他身上,物品洒落一地,他躺了一会,然后剧烈呕吐,时间在半小时到四十分钟以前。 他是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的?是躺在地上的时候么? 贝拉米愣住,他是为了……拿腕表和她联系,才拼命跑回来的么? 他是在……担心她么? 他只是为了确认她还活着……就不顾一切地跑回来? 第50章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现在就想见你……看你还好好的……” 贝拉米怔怔站在原地,潮水般涌上来的情绪将她吞没,担心、生气、愧疚、感激、迷茫、不解,内心轰然震动下仿佛千万吨海水冲天而起,浪尖上是一丝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捉摸的情感,轻盈又深沉地散出洁白的浪花。 像雨一样落在海面上,又像雪一样飞扬,光透过水面折射出斑斓的光。 她向来对自己还原现场的能力有绝对自信,但头一次,贝拉米害怕自己猜错了。 害怕那壮丽的景色下一刻就崩塌消散。 害怕一切只是她错误的解读……只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 贝拉米轻轻跪上床边,宋飒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他侧着放在胸前的手心里,紧紧攥着腕表。 他睡得姿势看起来不太舒服,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指尖轻轻撑在床单上,像一只灵巧的黑猫一般越过宋飒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将腕表拽离他的手心。 没有拽动。 宋飒抓得很紧,紧得每一根指头都扣在表带上,在手心里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贝拉米屏住了呼吸,松开手,轻轻摘下他的同步眼镜。 宋飒睫毛微微颤了颤,微微皱眉。 贝拉米完全静止在他身体上空,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要醒了?贝拉米耳廓微动,捕捉宋飒稍微加速的心跳。 还是只是睡得不安稳?是梦到从空中跌落了么? 贝拉米垂眸看着宋飒的侧颜,他睡着的时候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鬼脸,五官都好端端躺在自己该在的位置,确实不愧索娅对他小帅哥的称呼。 安安静静的,像个大男孩。 他眉宇修长而浓密,睫毛和他本人性格相似似的横七竖八野蛮生长着,相互交错形成一大片扇形的阴影。 宋飒并不是五官多精致的类型,单拎出来似乎也不觉得鼻子眼睛有多惊艳,但凑在一起便无端让人舒服,五脏六腑都浸泡在滚烫的酒意般熨帖。 他就像一团随意泼洒出去的墨,自个儿洋洋洒洒地成了型,自个儿长出了独一无二的筋骨,不属于任何一个模式化的五官,也断不能当做整容的模板。 就好像他出生的那一刻,神亲吻在他的额间,于是肆意的风被定格,张扬的意气落在纸上,从此飒爽潇洒都有了形状。 贝拉米轻轻伸出指尖,身不由己地触碰他的眉间,将那一抹淡淡的皱纹抚平。 然后她好像醒过来似的,飞也似地缩回手指跳下床,将同步眼镜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低声嘱咐小木头:“别跟你哥哥说我来过。” 小木头小小声:“为什么啊?” 贝拉米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捏了捏不知道有没有泛红的脸颊,犹豫着蹲下身,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小木头的头,回忆宋飒哄小孩时的模样:“乖,就当没看见小贝姐姐。” 小木头贼喜欢保守秘密,立刻伸出小指:“好!我们拉钩。” 贝拉米抿了抿嘴,小指轻轻勾了勾小木头的小指:“谢谢。” 贝拉米悄无声息地走了,轻得像是一阵黑色的风。 宋飒缓缓地……缓缓地抬手捂脸。 他!醒!着! 第99页 小木头跑进来的时候,他又恶心又犯困,又有点头晕又有点反胃,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但又不想被小木头看出来让小屁孩担心,所以索性装睡。 结果一装睡装出大问题,小木头一扭屁股说小贝姐姐,哥哥睡着了! 宋飒震惊得身体都僵硬了,晕晕乎乎的大脑费劲地处理这个信息,贝拉米来了?贝拉米怎么来了? 他比往日迟钝的大脑反应慢了半拍,等他想澄清说自己没睡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晕眩中漫长的反射弧造成的安静氛围已经不容他突然坐起来说哈哈哈我醒着诶。 那个傻逼场景被他一票否决。 宋飒索性就这么躺着晕着,反正贝拉米可能是回仿察局的时候路过,顺便看一眼他? 他和贝拉米说话反而暴露了他晕得厉害,到时候免不了又要被她说。 从前宋飒只是怕苏糖一个唠叨,如果他那个不着调的爹说他,他能想到一千个理由搪塞回去,如果是他妈严肃的批评他,宋飒眼观鼻鼻观口,左耳进右耳出,立刻化身好好先生正人君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糖说他两句,心里都怪愧疚的…… 现在得再加一个贝拉米。 她怎么突然来了?宋飒绞尽浆糊般的脑汁思考。 他在电话里说什么了?那个时候,口无遮拦的,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的…… 我现在就想见你。 所以她真的就来了,来见他。 宋飒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缓缓吐气,撒谎的时候保持心率稳定也是课程的一部分,他一贯都能在这个项目里拿高分。 从前审讯课老师还拿他做范例,说有些人的脸皮确实和心是不连着的,嬉皮笑脸的扯谎也是一种本事……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宋飒这种罪犯!非常危险! 宋突然变成邪恶分子的代表飒:…… 但不知怎么了,今晚他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明明呼吸也很平稳,他的大脑也在放空状态,但莫名其妙的,心跳开始一点点加速。 砰,砰,砰。 床垫微微向身后凹下去一点。 宋飒脊背都僵硬了,小木头没这么轻手轻脚,那小屁孩只是努力的蹑手蹑脚,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糙拉吧唧的男孩子,时不时就碰倒个东西,在他睡觉时候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是贝拉米。 宋飒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稳步上升的心率,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能配合他撒谎。 砰,砰,砰。 他在一片漆黑中想象贝拉米的身体,灵巧的,柔软的,轻盈地像是落在被褥上的蝴蝶,精妙地维持着平衡,和他的身体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却有火飘过来灼烧在他身上。 他无法判断贝拉米是什么姿势,或是贝拉米在做什么,在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中,好像什么东西把他的心吊了起来。 腕表轻轻动了动。 宋飒下意识扣紧了手指,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放松,但是来不及了,他只好一直握着。 贝拉米的手指从他耳边轻轻扫过,一直硌着他侧脸的眼镜被摘掉了。 再没有声音,再没有动静,他勉力去听,不确定她还在不在。 一只微凉的,带着柔软手套质感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的眉心。 只是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却仿佛水面涟漪荡开,宋飒僵硬的身体蓦地放松下来,灵台一片清明。 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小时候发烧,烧得浑身滚烫,邢曼坐在床边说医疗机器人诊断不需要吃药,一觉醒来就好了,不发烧的小朋友抵抗力都不够强,宋飒应该勇敢。 但他还是很难受,困得很难受,热得很难受,浑身上下都是黏答答的汗,他侧卧在小床上,不安稳地睡着,好像要睡着,又好像压根睡不着。 邢曼就轻轻揉他的眉心,手指微凉,把他浑身的燥热都一点点抚平。 那是他童年里严厉的妈妈……为数不多的温柔。 再然后他听见贝拉米说别告诉他来过。 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小木头的脚步声消失在隔壁房间。 宋飒缓缓侧过身,微微睁开眼,眼镜放在床头,贝拉米没有带走,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好像只是一个不太真切的梦。 只有月光清亮地洒进来,窗外是哗哗的海潮声。 * 新纪元215年7月11日,周日,仿察局。 宋飒大踏步地走进大厅,理直气壮堪比进自个儿家门。 一个蓝眼睛长管子手臂的机器人和他擦肩而过,又停了下来,回头和他打招呼:“宋先生好。” “哦,”宋飒挠挠头,“你是?” “您好,我是稻子。”它说,“请问沐庭玉小朋友今天来了吗?” “啊是你啊,”宋飒想起来了,“没呢,他今天和其他小孩儿玩去了。” “原来是这样。”稻子点点头,从大的工作装口袋中掏出两根棒棒糖来,“如果可以的话,您能把糖转交给他吗?我一直很期待和他见面。” “没问题,”宋飒接过来揣进口袋,“你喜欢小孩子?” “哦是的,”稻子眼睛又弯成蓝色的月牙,“但我要退休了,也不会见到其他孩子了。” 两根棒棒糖并不是小木头会稀罕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不是稻子最后的积蓄。 第100页 宋飒笑道:“我会转交给他的,放心。” 二楼。 贝拉米默默双手抱胸,看着笑容灿烂堪比午后阳光的宋飒。 “小帅哥怎么来仿察局啦!”索娅从档案室跳出来,“这么早!” “不是去海风工业区吗?”宋飒嘿嘿一笑,想起来什么似的把同步眼镜放在贝拉米手心里,“对了这个还你。” 贝拉米皱眉:“工业区?” “不是今天去吗?”宋飒眨巴眼,“你忘了?在博览会遇到程维的……” “我当然没忘,”贝拉米没好气地打断他,她还不需要一个人类来提醒她发生过的事情,“我是说你精神都好起来了?腰伤也好起来了?” “好起来了好起来了,”宋飒叉腰骄傲脸,“我可是生理心理都健壮抗揍的当代优质青年……嘶——” 贝拉米闪电般地窜过来,手指轻巧地绕过他的身体,叩了一下他的伤口,然后轻描淡写地缩了回去。 宋飒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瞬间风吹起贝拉米的发角,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然后伤口猝不及防地刺痛,嘴巴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 “哪儿就好起来了?”贝拉米淡淡瞥了他一眼,“回去歇着吧。” “我不干!”宋飒才不是讲道理的人,他立刻原地坐了下来,倒着扒在椅子背上,快快活活地岔着长腿,“我不走!逛逛工厂而已!我什么时候这么娇弱了!” “跟我们比起来小帅哥确实是纤细的一朵娇花。”索娅歪头欣赏宋飒的身材。 突然变成一朵娇花的宋飒:“不敢当不敢当,比美比不过你,比可爱比不过贝拉米,咦我押韵了?总之我就是路边狂野生长的野草,诶不许不带我去啊!” 野草飒见贝拉米面无表情地推门下楼,立刻蹬蹬蹬追上去。 “你咋了不开心么?”宋飒三步并两步绕到贝拉米前头,歪头看她。 贝拉米开始头疼起来,昨晚一整晚,宋飒在腕表里断断续续对她说的话,和黑暗中不安稳的侧脸,跟坏掉的播放器一样在脑海中无限循环。 贝拉米巴不得自己也能像人一样两眼一闭一觉天亮。 但她不能,她就孤苦伶仃地坐在黑暗中,强迫自己去处理一些无聊的资料分散注意力。 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即将坏掉的潜质。 宋飒两眼一亮:“啊你把项链拿出来了。” 贝拉米低头一看,小巧的银蝶停在胸口。 昨晚从深洞死里逃生的时候掉出来,她就没刻意塞回去。 “可太好看了!”索娅浮夸吹捧,“我就没见过这么适合你的项链,小贝拉米的可爱指数立刻翻倍!啊像蝴蝶一样可爱的小生物,太适合了!!” 贝拉米在立刻把银蝶塞回去和假装没听见之间摇摆了几十个回合。 “我们要坐车吗?”安德里赫从一楼大厅走出来,他刚刚注意到贝拉米对悬浮艇发的指令。 “恩。”贝拉米走出门。 “这么近诶!”宋飒挠头,“我记得海风工业区就是前面两个街区再左拐,早晨多呼吸新鲜空气是……哦你不需要新鲜空气。” 贝拉米坐上车,忍无可忍道:“你到底去不去?”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病号!先是被刀戳后是高空坠落,好像不玩点花出来就不带劲的又娇花又脆弱还事多跟个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的人类! 贝拉米给他气得头疼,她已经被迫看宋飒的脸回放重播一晚上了,实在是对正主有些招架不住。 再说三个仿生人一眨眼就走到的地方,哪里犯得着坐悬浮艇了。 “啊你是照顾我啊!哎你瞅瞅你照顾我就直说嘛,我超感激的。”宋飒立刻爬上副驾驶,舒舒服服地占据了大片位置,自然得就好像是自家车似的,“谢谢啦,嗨呀被偏爱的感觉就是……” 贝拉米:“闭嘴。” “……诶好嘞。”宋飒飞快的嘚吧完最后三个字,紧紧闭着嘴对她眨眼。 【哎呀神清气爽的一天从小贝拉米炸毛开始。】索娅美滋滋地捧着脸坐在特等席后座上欣赏。 【我有预感这种事会越来越多。】安德里赫默默道,【希望这个案子赶紧了解,然后早点斩断他们无法维持的感情。】 【别斩断啊喂!小帅哥的品味很不错嗷!我也想要别人送的项链嘤嘤嘤~】 【你开口要,宋飒会买给你的。】 【这不太好吧诶嘿……我会考虑的!】索娅正经脸。 【但是贝拉米手刃你的时候我是不会阻拦的,最多礼节性的给你献上一束罂粟。】 【哇罂粟,是因为我美得绚烂妖冶仿佛能让人上瘾无法自拔吗?】 【是因为罂粟的花语是自我毁灭。】 【……】 第51章 海风仿生科技新工业区确实离得近,悬浮艇风驰电掣,好像贝拉米只是刚刚设定了一个目的地,下一刻稳健地转了两个弯就停下了。 宋飒跳下车想撑个懒腰,撑到一半定住,又把手放了下来,非常流畅不做作地插兜里去了。 贝拉米无声地看着他,无奈地摇头,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真不愧是你。 “宋先生!”远处的人温和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健步走上来握了握宋飒的手,“很高兴又见到你。” “嗨不客气,喊我宋飒吧。” 第101页 “程先生您好,感谢您抽出宝贵的周末来配合调查。”贝拉米礼貌道。 程维实在是友好到极点,对贝拉米也完全没有看轻的意思,说话总是微微弯腰直视她的眼睛,他五官长得温润如玉,又谦和有礼,往那一站便像个腹中有墨的文人。 看看人家仿生科技工业区的大佬!宋飒不禁感慨,平易近人温文尔雅! 就是他看贝拉米的眼神太亲切了,亲切得跟……看自个儿孩子一样。 让宋飒心里不知怎么有些膈应。 虽然说起来贝拉米确实是从海风工业区出厂的仿生人。 “你还记得刚出厂的时候么?”宋飒嘴唇微动,小声问贝拉米。 他说话的声音小到近乎是自言自语,但贝拉米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记得。” “啊我倒是第一次来。”索娅快步跟上来,“我和安德里赫都是别的地区调过来的。” “你多大了?”宋飒随口问。 “这么直接问女士年龄么!”索娅开玩笑,“我第一次宣布也是最后一次宣布,十八,永远十八,谢谢合作。” “那你比贝拉米还小一岁哦?”宋飒扬眉。 “小~贝~姐~姐!”索娅反应极快,立刻就甜腻得叫上了。 贝拉米冷冷的脸上写满了“敢靠近我你就死定了”。 “哈哈你们感情真好呢,”程维感慨,依次和索娅、安德里赫握了手,笑道,“博览会的时候我在台下,那个时候就想这么漂亮的女士却不是从我们厂出来的,实在是可惜。” 索娅被夸得面若桃花:“没能从程先生的厂出来才是我的遗憾。” “就算是仿生人里,你也是百里挑一的美貌了,”程维看起来温温和和,夸人倒是直爽,“这话我作为业内人士说还算有点分量。” “哪里哪里,要我说程先生在人类中也是万里挑一的翩翩君子。” 【你们要商业互吹到什么时候?】安德里赫啧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海风新选美大赛后台。】 【嗨呀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觉得程先生很有眼光啊。】索娅骄傲地抬起下巴,阳光下的五官深邃立体,近乎无死角地散发着蓬勃的荷尔蒙吸引力。 “程先生,这次来我们是要说关于路骨的案子。”贝拉米开口打断了索娅“爱美之心”的话题。 “哦对了正事都忘了,”程维笑得眼睛一弯,转身看着贝拉米的眼睛,“恩你说说看?” “我们认为路骨并不是之前所说的抛尸案的新的受害者……根据我们在蜂巢的调查显示,路骨极有可能是拒绝销毁的叛逃分子,在机器人瓦片的帮助下破坏了自己的核心芯片,从而流窜到蜂巢底层。” “原来是这样,”程维微微皱眉,“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给退休仿生人放假,您确实是一直坚持这么做的先驱者。”贝拉米微微点头,“不应该把责任推到您身上。” “那我能做些什么吗?”程维温和地注视着贝拉米。 贝拉米立刻回答:“我觉得稍微了解一下路骨的工作环境对我们找到他有所帮助,此外还有一个不知名网站的因素……” “话说,”宋飒插着兜,装作看旁边的风景似的,迈着长腿挪到安德里赫旁边,望着天嘀咕道,“你觉不觉得程维看贝拉米有点过于深情了。” “不觉得,”安德里赫用只有宋飒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我认为并不比他看索娅更深情。” “桃花眼,”索娅侧过身低声说,戳了戳自己的眼睛,“低头看谁都深情,天生深情种,烂桃花无数,我看面相很准的。” “哦……”宋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你这个副业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安德里赫轻哼了一声,“调查工作你不行,摆摊算命第一名。” 【他吃醋了!】索娅的内心吐槽重点完全跑偏,【小帅哥已经开始为贝拉米吃飞醋了!】 【程先生看我就并没有那么深情,宋飒的飞醋可以理解。】安德里赫客观道,【虽然人类的飞醋我无法理解,纯粹是恋爱中的降智反应。】 【废话,他看你深情岂不说明他男女通吃?要我看程先生是个标准的大直男,你在他眼里再帅也就是个雄性物种……不过小帅哥降智也可爱,他在偷看贝拉米!他装作在看风景其实在看贝拉米!】 【贝拉米在看你,】安德里赫温馨提醒,【再不收敛点你就不能活到摆摊算命的年龄了。】 “不知名网站是一种用我们命名为涂鸦密码的一次性屏幕传递的网站,目前网站内容不明,”贝拉米冷冷地用目光警告正在讲笑话的队友们,他们几个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我们也想借此机会了解到路骨是从什么渠道和高价倒卖犯扯上联系的。” “不是通过蜂巢吗?”程维问。 “我们之前抓到的犯人是人类,应该不具有直接进入蜂巢的渠道,此外他主要是倒卖仿生产品牟取暴利,他的仿生人若想做非法交易,首选应该是上层的仿生人,但路骨一年前搬到了底层,因此在蜂巢里和它相遇的几率不大……但这都只是猜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程维欣赏地看着她,语气里莫名多了一丝欣慰,“当初出厂的时候,你还是什么话都不愿意说的样子,现在倒活泼了很多。” 第102页 贝拉米沉默了一瞬:“这一年也遇到了不少的人……” “主要是我!”宋飒跟顺风耳似的长腿侧迈过来,大咧咧地插在两人中间,硬挤了一条道出来,“主要是认识了我这么个当代优质青年。” 贝拉米:“……宋飒你……” 你干什么,这四个字还没说完,程维倒是越过宋飒,又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过还是随时欢迎你回厂来看看,毕竟我们就像是你的家人一样。” 贝拉米怔住了一瞬,家人么。 原来程维是这样看待他们这些仿生人的。 她心里微微一暖,还没暖出个结果,宋飒哈哈大笑搂住程维的肩膀,强行感同身受:“对呀我最近也觉得自己变成贝拉米的家人了呢?说起来你是不是没有姓啊贝拉米?我之前还建议她叫宋贝拉米,宋这姓多好啊,大气!” “我……”贝拉米刚开口想说,我当时可是明摆着拒绝了“宋贝拉米”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程维笑着对上宋飒的视线,“不过给仿生人冠上人类的姓一般是主人才会有的行为哦,贝拉米可是自由的公家仿生人。” “嗨,主人嘛……”宋飒瞥了贝拉米一眼,“那也不一定是主人对吧?那比如那谁谁和那谁谁在那啥啥的时候不也改姓嘛那不是……” 【结婚!结婚!】索娅在三人聊天频里尖叫,【这题我会!结婚!】 【闭嘴。】贝拉米一个头两个大,忍无可忍地拉住信口开河的宋飒,“好了我在跟程先生说正事。” “不碍事不碍事,”程维倒帮宋飒说起话来了,“我和宋先生相见恨晚哈哈哈,上次博览会上宋先生的表现也是让人大开眼界,这么好的人才如果能来我厂工作……” 这就撬起苏糖的墙角来了。 “这可使不得,”宋飒哈哈笑起来,“我觉得要跟厂里的仿生人保持距离才好,毕竟只是一个出生地而已,算不得多大的缘分,程先生你说对不对啊?” “嗨这话就不对了,我厂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出生地,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塑造都是在我厂进行的,还有最后出厂前漫长的审核实验阶段,宋先生得多参观参观才行。”程维见招拆招,笑意弥漫开,就像是战场上的硝烟。 【他两这是吵起来了?】索娅迷惑地看着亲亲热热靠在一起,一句接一句,你来我往甚是热烈的二人。 【他们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宋飒以为自己拿的是久别重逢的剧本……然而他对上的是深情的老父亲。程先生以为自己在主场作战应该捍卫工业区的名誉,实际上对手只是单纯地看上了他可爱的小女儿。】 【精辟!】索娅在心里为他啪啪鼓掌,【安德里赫,你应该去选修恋爱心理学。】 【一方面,我对人类的恋爱不感兴趣,无非就是生物发情而已,另一方面……我听说人类相比于婆媳关系,老丈人和女婿最后都会成为知己。】 【他们会成为知己?】索娅饶有兴致地看着相谈甚“欢”的二人。 【以他们错频聊天的水准,不能。】 【……】 第52章 海风新工业区的布置透露着极简的现代化理念,走在宽阔的大道上,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大托运箱,光滑的建筑外立面,修建整齐的行道树,沿着既定路线的清扫机,巡逻的机器人。 街道一尘不染,连个人影也没有,进入工厂边界的时候飘在空中的警戒线自动消失了,想必是不知藏在哪里的监控自动识别了程维的身份。 周末的工业区很是空旷,倒难为程维在假日跑来上班。 “我把你的权限纳入了系统,”程维对贝拉米说,“这一个月里,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就算我不在也没事,方便你调查。” “十分感谢。”贝拉米还是第一次回到工厂调查,对比帕瑟菲的冷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宋飒莫名有些酸溜溜的,还用得着一个月吗?这种小案子他一周……不对三天……不,今天,就今天!立刻就给他调查得水落石出,把路骨抓回来,然后和程维彻底说再见。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此外还感谢您周日愿意来工厂陪我们调查。”贝拉米补充,不知道宋飒今天又在抽什么风。 他从到工厂以后就怪怪的,似乎跟程维作对似的。 难道他观察到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细节了?贝拉米思索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单独问问宋飒。 “哎这倒没什么,”程维笑道,“工厂就像是我家似的,我在这待得久了,也不觉得是上班了。” “那程先生倒是应该早点成家,工作生活该分清还是要分清。”宋飒无视贝拉米的眼神又开始话里有话。 “那倒是不急。”程维完全不介意宋飒意有所指,“宋先生不也单身么?我可不比宋先生大几岁。” “噗……”宋飒内心被狠狠扎了一刀,怎么回事,这个世道连二十五岁的大好青年都不放过吗? 他还没到二十五呢! “不过程先生很喜欢仿生人啊?”宋飒咕噜噜又把话题转回来了,“是因为工作原因吗?” 贝拉米默默跟在后面,思考把宋飒捂着嘴拖走也不失为一个停止话题继续跑偏的方法。 “或许吧,”程维淡淡地看向远处,“我小时候有一个对我一生都影响深远的保姆……她叫白帆,后来因为意外死去了,也是受她的影响,我才投身仿生科技领域。” 第103页 “意外?”索娅疑惑道,“什么样的意外?” 人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受伤,生病,脆弱而不可控,但仿生人被意外直接致死,倒是小概率事件。 程维沉默了一会,抬头笑道:“说来我也并不清楚,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只知道侦查局执行员建议说白帆逻辑损坏,需要销毁或者重调,我父母当时觉得白帆年限到了,就销毁了,买了一个新的。” “这么有钱么?”宋飒震惊,随随便便还能把家用仿生人废了换个新的。 “程氏集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程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父母是做房地产的,南锣以及西京、淮城,都有大片房产。” “程先生原来是为小少爷啊。”索娅调侃。 “我父母十多年前去世了,遗产我全部捐赠给了慈善组织,新工业区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算不上是继承家产的富二代。”程维笑里带了一丝少年气。 怎么回事,宋飒一愣,这人居然又自立又善良,全部捐献还白手起家,这么一看…… 以为这就想博取他的好感吗?休想。 “程先生确实是社会榜样了,”贝拉米真心说,漆黑的眸子微微荡漾,“我一直很钦佩程先生愿意尽己所能将世界变得更好。” “世界倒是谈不上,只希望身边的人和仿生人都能幸福罢了。”程维温柔地笑。 让人幸福就罢了,还特地提一嘴仿生人!其心可诛。 宋飒忿忿地又双叒叕挤进程维和贝拉米之间,打断两位崇高人士对于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伟大构想。 是是是,就他卖冰棍小本生意,就他胸无大志只想躺在沙滩上混吃等死。 宋飒憋屈地撇了撇嘴,贝拉米个没良心的,程维那么有钱可请她吃饭了么! “说起来自从出厂,再加上次摔跤以后,我们就没见过了,”程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如调查完以后一起吃个饭?” 读心术大师是您才对吧!吃吃吃吃个锤子!请个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宋飒哈哈大笑,遗憾抚掌:“哎呀真不巧,我们都订好位置中午去吃饭了,可惜不能多加一位请您也一起吃。” “什么时候说要吃饭了?”贝拉米不解地看他,对人类异常丰富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 “刚刚。”宋飒咧嘴一笑。 “……”贝拉米无奈摇头。 算了……宋飒的话应该有什么原因,随他去吧。 【是我的错觉么,】索娅眼睛大亮,【我在小贝拉米的脸上看到了霸道总裁宠溺的摇头。】 【客观来说,宋飒的资产才是那个霸道总裁。】安德里赫说。 【小帅哥什么资产?你偷偷调查了?】索娅一愣,【冷饮店是他家的?】 【不,冷饮店确实是他姑姑的……】安德里赫话锋一转,【但他……】 【他什么?】索娅问。 【那片海滩都是宋飒的私有财产。】安德里赫吐字清晰。 【……艹,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有钱的卖冰棍的小帅哥!】索娅把头发抓成鸡窝,【对不起,我是赞美和欣赏的粗口,请问我现在认小木头做弟弟还来得及吗?】 【呵,你现在认贝拉米做妹妹还要来得更直接一些。】安德里赫皮笑肉不笑。 “哦这位就是接替路骨工作的仿生人。”程维抬头,冲来者笑了笑。 “你好啊,穆卡。” 穆卡黑着脸,魁梧的肩头像小山峦一样耸着,穿着宽松的水蓝色工作服,下巴四四方方,不怒自威,看起来总有种连环杀人犯般凶神恶煞的既视感。 “哟这不是熟人么?”宋飒吹了声口哨。 真是路窄,没想到接替路骨工作的恰恰就是住在路骨原房间的穆卡。 “熟人?”程维惊讶道。 “我没见过你。”穆卡皱眉,他不可能忘记任何一个见过的人类。 宋飒当时是通过贝拉米的眼镜看到他的,他认识穆卡,穆卡却不认识他。 “你没见过也正常,”宋飒信口开河,笑嘻嘻地指了指贝拉米,“她见过你,我就见过,我们是一体的。” 宋飒手指嗖嗖在贝拉米和他之间穿梭,坏笑着挑眉,“懂?” 懂才怪!穆卡紧锁眉头。 贝拉米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他,又想到了什么,耳廓不引人注意的红了红。 “既然认识就好办了,”程维并不在意,“穆卡,你领他们几个去成品室参观一下。” “是。”穆卡应道。 成品室实际是一整栋一体的建筑,外形是一个倒扣的半球,内层也是半球形的大厅。整体光滑如镜,墙壁非常厚,中间夹有巨大的空层和大功率的屏蔽仪,主要是为了屏蔽外界杂乱的信号,使还在成长中的仿生人的光子芯不受多余信号波的干扰。 “所以在这里你们也是断网状态?”宋飒问。 “是。”贝拉米点头。 “那路骨和穆卡你,一直工作的环境,也是断网的环境?”宋飒又问。 “是的。”穆卡老实地点头,似乎程维在场他就收敛很多,毕恭毕敬地。 仿生人社畜委实不易。 “正常来说我们的工作时长比一般岗位要长……”穆卡解释,“如果有新的仿生人在成长,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守着,防止有意外情况发生,因为机器人并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他们没有光子芯,不能和新生仿生人同频交流,所以这个岗位在工作状态是无休的。” 第104页 宋飒想起温酒在冷库中的断网状态是一种禁闭,那这个岗位岂不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惩罚么? 路骨竟然在这样的位置做了足足四十年。 “你调到这个岗位什么感受?”宋飒问。 “没什么,”穆卡生硬道,“这是工作安排。” 他没有选择的权力,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这就是我平时工作的地方。”穆卡推开一扇扇隔离门,最中心是一个高顶的圆形的大厅,两侧是两米来长的培养仓,竖着嵌在墙壁里,管子都收拢在墙壁后,露出在厅里的是极为简洁的透明仓体,两排共十二个培养仓,其中灌满了微微发黄的澄澈液体。 “现在是两拨仿生人之间的间隙,”穆卡说,“这两天我在其他岗位帮工,例如填补运输监管员或者成品抽查审核,因为我厂除了人类仿生皮,还有一些动物皮制品。” “有兴趣的话宋先生可以在前面的小店挑一条围巾或是提包走,”程维客气道,“都是刚生产出来以假乱真的狐皮、貂皮、鳄鱼皮什么的。” “谢谢谢谢,难怪我看培养仓都是空的。”宋飒好奇地摸了摸,合成玻璃材质厚而坚实,在恒温的室内微微发凉。 “如果有还在成长中的仿生人,我也不能带你们进入的,”程维笑笑,“仿生人在培养过程中的状态是绝密信息,成品室存储的即将出厂的仿生人尤其重要,这里安保非常完善,有进入权限的只有当时的路骨和现在的穆卡,连普通机器人都不能随便进出。” “但是仿生人自己应该知道构建过程吧?”宋飒好奇道。 “那要看是什么部位了,”贝拉米淡淡道,“对大致的身体构造要比普通人类更了解,但核心的光子芯的原理,就像人类也不完全了解大脑运作机制一样,我们自己并没有配备这样的知识……” 贝拉米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两步,拍拍右数第三个培养仓,回头对宋飒说:“这就是我当年的培养仓。” 第53章 宋飒突然感觉很奇妙,他想象了一下把□□的贝拉米塞进那个有她两倍高的培养仓中,粘稠的液体将她从头到尾包裹……就像是一个人工的子宫。 知道贝拉米从这里出厂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她指出自己的培养仓又是另一回事。 “我还保留对路骨最初的印象。”贝拉米闭上眼。 她的记忆清晰而忠实地记下从芯片完成以后所有零碎的片段……包括她被浸泡在水中,闭着眼,浮力和重力抵消,她好像悬浮在空中,每一处身体都极尽伸展。 凝固剂逐渐在升高的温度下蒸腾,凝固的仿生血重新开始流动,能量随着逐渐加快的血流越来越多的涌过芯片,金色的光粒从无序到有序,从缓慢到急速,逐渐收束成绚丽的光流。 有一个声音在问她,是否一切正常。 贝拉米在黑暗中回答,一切正常。 仿生皮的颗粒被融入液体中,在引力场的精妙操控下缓缓覆盖在她身上仿生的软组织上,逐渐连接成身体的一部分…… 宛如无数神经末梢在黑暗中静静延展,像是细小的触手覆盖在身体表层,她有了触觉,她摸到了液体,摸到了温热,摸到了自己光滑细腻的皮肤,她有了味觉,她尝到了淡淡的苦涩的咸味。 有一个声音在问她,是否一切正常。 贝拉米在黑暗中回答,一切正常。 连接消失了,她又被重新投入黑暗中,与世隔绝的光子芯带着初始的少量信息,费力地处理涌来的感觉,费力地……理解自己的存在。 她产生了自我,她好像被抽出的灵魂默默地审视自己每一寸身体,她和外物是不同的,她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又将何去何从? 有一个声音在问她,是否一切正常。 贝拉米在黑暗中回答,一切正常。 她逐渐确认了时间的流速,知道那个声音每隔一定时间会响起,知道声音的来源是同一个频率下的同一个ID,知道那是一个……站在培养仓外的,她的同类。 现在她知道,那是路骨。 “路骨工作很认真,”贝拉米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倒映出缓缓流淌的培养液,镀上一层层次不明的微光, “但是也很保守,不会多做无用的交流,完全按照规章流程办事,我对他所有的印象只有培养期他每天定时定点的48次例行询问,但我的生长过程一切顺利,所以和他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一个认真又保守的工作狂,”宋飒靠在培养仓上,重复道,“四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会突然激进地开始反抗命令了呢?” “一定有什么诱因。”贝拉米看向宋飒,“有什么外力促使他改变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维回想了一下,“路骨没有任何工作出错的记录,一直是模范员工。” “诱因会不会是那个,”安德里赫竖起手指,“涂鸦网站。” “很有可能。”贝拉米说,“路骨一年前接触到高袁等人,通过涂鸦密码,在网站获取了不知名的信息,而后在蜂巢搬到底层,存钱,和瓦片结识,并在外力的帮助下破坏芯片,成功叛逃,都连起来了。” “你在做什么?”宋飒问索娅。 她从进入这里就有些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贴边走了一圈以后蹲在远处6号培养仓和7号培养仓之前的缝隙中不动弹了,像红色的折叠起来的窈窕蘑菇。 第105页 “……我讨厌没有信号的地方。”索娅闻声抬头,“这个墙缝有点微弱的信号,要不一起来蹭蹭?” 宋飒:…… 他好像记得曾经在网络没有全覆盖的旧纪元,家家户户都会搞一个自己的小型局域网,个别没有的就蹲在大型社会服务设施……例如图书馆或者餐厅,然后默默缩在墙角蹭信号。 他们已经不是古人了!时代变了! 【你还好么?】安德里赫的皮鞋出现在蹲着的索娅的视线里,索娅抬头,安德里赫透过金边眼镜打量着她,【虽然你平时脑电波也从没在正常仿生人的范围内,但是不是今天格外心不在焉。】 【没事,】索娅移开了目光,蹬着高跟鞋站起来,和安德里赫擦肩而过,【我真的就是蹭信号而已。】 安德里赫微微眯起眼,没说话。 * 成品厅高而漆黑的穹顶笼在头顶,顶部没有光源,和外界依然隔着厚而空洞的屏蔽层,抬头看去像是夜幕,又像是悬浮在无边宇宙中的望见的孤寂荒漠。 贝拉米收回视线,她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索娅不悦的感受,人类始终要通过其他设备接入网络,而仿生人从生来就是和无所不在的信息紧密结合的。 原本和世界融为一体的联系被骤然切断…… 就好像被抛在空无一人的孤岛上,四下环顾只有自己脑内空旷的回声。 在这里日复一日守着十二个冰冷的培养仓,送走一批又一批仿生人,是什么感受? 贝拉米默默抿唇,轻声说:“这里什么都带不进来么?” “按规定是这样,”程维无奈地耸耸肩,“至少电子设备都不可以带进来……宋先生的腕表。” “咦停了?”宋飒抬起手看了一眼。 “是的,”程维笑笑,“通过长过道的时候已经在干扰下自动停摆了。” 宋飒眼光一瞟,插嘴道:“那穆卡的兜里装着什么?” 穆卡穿得是大工装背带裤,口袋大而深,在侧面鼓鼓囊囊一团。 穆卡突然被提到,黑着脸瞪了宋飒一眼,喉咙里堵住了似的一滞,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情愿地伸手进兜里掏出了一点毛茸茸的影子,又飞快地塞回去。 那只破老鼠! “我……咳,”穆卡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老板,低头嗫嚅道,“我的东西……不是电子设备。” 程维开口想说什么,穆卡立刻补充道,眼睛盯着自己脚尖,像犯错的小孩:“就偶尔带来一下……” “哦哦哦,”宋飒立刻反应过来,举手表示理解,“带得好带得妙,我想程先生也不反对员工带点无害的毛绒玩具上班吧?” “那自然是没关系的。”程维笑眯眯道。 穆卡稍稍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口袋,把头撇到一边,拳击手一样魁梧的肌肉松弛下来。 宋飒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这只破老鼠……难道就是日复一日陪伴穆卡唯一的伙伴么? 他护着,宠着,跟命根子似的,还取了名字叫麦宝,索娅问一句都要发火,掏出来的时候卑微又小心,那么大的块头,手指却是温柔而谨慎地拢在一起把老鼠的头捧出来,生怕程维不乐意就禁止他携带了。 要孤独到什么程度,才会把情感寄托在一只破旧的玩具上。 这样持续四十年…… 宋飒立在那,突然有些歉疚,他就这样看着穆卡接受他的命运,没有改变的余地,往后的几十年,一眼望到尽头,没有人救他,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明明拥有情感,却不被任何人在乎,是什么感受? 明明活着,却生来就是受苦的,连死亡都被人为决定,是什么感受? 不得权力,不得尊重,不得自由。 * “谢谢程先生,”贝拉米开口,轻轻鞠了一躬,“我们就调查到这里,之后还想在工业区附近看一看,可以吗?” “没问题,”程维一口答应,“海风科技区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的小贝拉米。” 你!好!肉!麻!宋飒伤感的情绪被程维的话激起一声鸡皮疙瘩,极其不适地抖了抖。 索娅喊“小贝拉米”怎么那么亲切热情,到你这怎么就这么恶心人。 宋飒死都不承认他是有色眼镜,绝不! “咳,”宋飒轻咳一声,插着兜晃着腿,一步插入两人的对视中,嬉皮笑脸地望着程维,“我好像从刚才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是不是贝拉米是你厂最优秀的仿生人之一了,让你总念念不忘。” “宋飒。”贝拉米微微皱眉,但她的皱眉完全被宋飒的身体挡住了…… 程维一愣,春风化雨地笑:“的确是这样,我为此感到十分骄傲,这有什么不妥吗宋先生?你应该刚认识贝拉米不久吧?” 是……是不久…… 咋?还要分个先来后到么?! 【又杠上了又杠上了……】索娅又恢复了活力,溜到安德里赫后面看热闹,【自认为看着小女儿一直长大的老丈人和拱了白菜而不自知的猪,你站哪边?】 【我站哪边不重要,】安德里赫淡淡道,【重要的是白菜已经快跟着猪跑了。】 “没有什么不妥,”宋飒反应速度堪比赛车急转,“不过都一年过去了,程先生应该把重心放在新出的仿生人身上,看向未来才能更好发展嘛,故步自封最后只能自取灭亡。” 第106页 怎么就自取灭亡了,贝拉米的眉头更紧了……这还是她出生的厂呢,怎么好端端咒它倒闭。 “看向未来固然重要,不过……”程维越过宋飒,弯腰对贝拉米笑,“每个仿生人都是不同的,并不存在优秀还是不优秀。至于贝拉米……你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呀。” 贝拉米脸皮薄,之见程维眼带笑意,猝不及防被夸,脸颊刷得染上一层红晕。 宋飒气不过,立刻叉腰挡住了贝拉米:“怎么,难道她其他地方不温柔吗?” 理直气壮,石破天惊。 宋飒转过身,突然绕到贝拉米后面,贝拉米被他突如其来说得面红耳热,一时闹不清他要做什么。 宋飒双手插在她腋下,刷得把她举了起来。 第54章 安德里赫:…… 穆卡:…… 程维:…… 宋飒臂力惊人,就这么平平地把贝拉米举着,大声说:“你看看,她全身上下哪里不温柔了?哪里不可爱了?哪里不好看了?偏偏只夸眼睛,可见你对她也不是很了解。” 是小孩子脾气了。 贝拉米从来没被举起来过,双脚离地,又被宋飒连珠炮似的夸了一通,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羞,耳朵全烧红了,急得扑腾了一下胳膊,宋飒竟然抓得牢得很,硬是没松手。 贝拉米的脑子里刷刷刷出现了十七个脱身的方案,包括但不限于反手抓住宋飒的胳膊翻身倒踢踹碎他的下巴,超限度扭转仿生关节后踢猛击宋飒的腹部,或者干脆直接反手抓住宋飒的两个肘关节用力拽脱臼促使他松手,还有更直接的,倒翻抓住宋飒的领口借力直接暴扣他的头…… 但那是宋飒啊??? 她还能对宋飒下手不成??? “哪里都可爱!”索娅两眼发光的鼓掌,偌大的空间里响起了她啪啪啪的掌声。 【小贝拉米被举高高了!】索娅快乐得不能自已,【小帅哥做了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只是感慨贝拉米到现在还没废了他的手,可见是真的动心了。】安德里赫冷静分析,啧了一声,【本以为能看到宋飒血溅三尺的壮观场面,可惜没看成。】 程维哭笑不得:“宋先生说得对,是我没夸全,下次一定从头到脚一起夸。” 宋飒总算心满意足地把贝拉米放下来,本以为自己会被狠狠说一句,再不济也会被冷冷剜一眼,谁知贝拉米低着头却不转身看他,赤红着小脸,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宋飒脑子断了根线,突然意识到玩大发了,这才是真生气的贝拉米。 “贝拉米?”宋飒手撑着膝盖,又好笑又无奈地歪头去看她。 贝拉米默默地把手放进制服口袋,打认识她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宋飒看见她用口袋。 然后她默默地转身,从另一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宋飒只看见她轻轻摇晃的后脑的黑色碎发,碎发下衬着立领里肌肤,平时白得像冰雪,现在却微微透红,竟真的像樱花粉了。 “她不理我了。”宋飒委屈巴巴。 “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安德里赫说。 “没关系,今天就到这里。”程维憋笑,“下次有什么想调查的再来,我随时恭候。” * 贝拉米居然还惦记着宋飒的伤,把悬浮艇留下来了,自个儿徒步走回仿察局了。 安德里赫代替贝拉米坐在了驾驶位,眼角瞥见宋飒在风中凌乱的头发。 “这事是你做得不对。”安德里赫开门见山。 “我道歉我忏悔我反思,”宋飒嘟嘟嘟立刻把自己钉死在罪人的十字架上,“你们帮我求个情?我下次再也不把她举起来了。” 恩这话听起来着实别扭。 “其实问题不在这里。”索娅翘着二郎腿,少见地露出头疼的表情,“问题是理论上,就算你再怎么出其不意出手如风,也不可能抓到小贝拉米。” 安德里赫说:“以人类的堪比树懒的行动速度,你永远不可能强迫贝拉米做什么,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其实都是贝拉米同意的。当然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你开脱,如果你想以死谢罪,请务必写清此事与我无关。” “哦?”宋飒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所以其实她没生我气?” “她其实在生自己的气,”索娅一语道破天机,“因为她不能即使拒绝你突然拉近的距离,也不能下手无伤大雅地伤害你,所以她现在……” “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懊悔。”安德里赫接上:“可以预测她有三种行为模式,第一,和你断绝联系,第二,把自己送进焚烧炉……” “第三呢?” “第三,”安德里赫似乎很欣赏宋飒着急的神情,慢条斯理地开口,“哦对不起我忘了,根据基本法则她不能杀你,那就没有第三了。” 宋飒:…… 【你有点坏过头了,】索娅愤愤不平地拨了拨头发,【你可在拿小帅哥开心呢?】 【呵,】安德里赫面不改色,【我倒希望贝拉米能选第一种处理方式,那样对大家都好。】 宋飒盘着腿坐在座位上,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大拇指节若有所思地敲着自己的下颌,在窗口呼啸而过的风中不动如山,任由乱舞的发丝扑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安德里赫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第107页 “其实还有第四种可能,”宋飒锤手心,“我想到解决办法了!” “哦?”安德里赫问。 宋飒飞快地敲了几下腕表,然后安静地等了一瞬,然后骄傲地举起来给安德里赫和索娅看,神采飞扬:“瞧瞧!”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宋飒:我们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吧。 贝拉米:可以。 “……”索娅卡壳:“就……就这?” 安德里赫轻哼了一声,薄薄的嘴唇勾起,少见地笑了:“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法?” 意料之外的轻巧利落,意料之中的不谋而合。 很贝拉米,也很宋飒。 宋飒竖起大拇指,眼睛极亮:“完事!” 安德里赫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无法控制,无法预测,也无法判断的范围外悄无声息地生长,肆意得像是宋飒逆风的笑容,灿烂得像是此刻七月正午的阳光。 他从来都没有看好过这两个人,贝拉米有些受出厂年限制约的天真,而宋飒只是无数人类口是心非朝三暮四大军中的一员。 但安德里赫看到那短短两句话的一瞬,突然好像被击中了一样释怀了。 倒也不赖,他想,难得片刻对人类放下了警惕和敌意。 至少这一刻,好像没有仿生人和人的区别,没那么多生死压在肩上。 只有莫名的笃定……笃定这个夏天相遇的小小而短暂的缘分,会拉长到岁月尽头。 * 仿察局议事间,空旷的房间中间摆了简单的桌椅,宋飒坐在一边,仿察局三人坐在另一边,墙壁上浅蓝色的纹路映照在几人的脸上,宛如波光。 贝拉米:“高袁已经被调到淮城的监狱准备二审,我们目前只能接触到他的仿生人科斯。” 宋飒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子:“科斯现在在哪?” 贝拉米:“科斯就在地下,仿察局的地下二层,配有专门临时关押仿生人和机器人的单间,实际上我们已经反复审问过,但科斯咬死了它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它被高袁出卖了。” “被主人出卖了?”宋飒挑眉。 “当时高袁让科斯乘坐悬浮艇向反方向引走执行员,想借机逃脱,所以确实是想让自己的仿生人顶包。” “科斯确实不知情么?” “已经确认高袁不再是科斯的主人,所以科斯理论上会说实话,但是实际上既然高袁已经放弃了他,不排除可能他已经受到损坏了,那样他的证词将不再可信。” “涂鸦密码呢?” “密码在高袁私有的地下室里找到,昨晚我们已经全部解码完毕,所有网站上的内容完全被销毁。” “高袁对这事怎么说?” “关于涂鸦是密码的信息我们已经告知了侦查局执行员,会作为证据纳入二审的考虑因素,但是二审还没开庭。” “唔……”宋飒撑着头,暂时陷入了沉默。 【真厉害啊!】索娅感慨。 【你是说他们整理思路的过程很厉害?】安德里赫问,【我不觉得到目前为止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不,我是说他们居然真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索娅笑嘻嘻地看着两个“正经人”,一个一贯面无表情,另一个则正襟危坐半句不离案子,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真应该给他们一人颁一个小金人。】 【……】 宋飒虽然平时都没个正形,但偶尔正经起来却莫名有种让人另眼相看的气场。 他只是懒散而放松地坐在凳子上,四肢都舒展开,好像只是随口闲聊,但不苟言笑的时候笼着一层严肃而专注的气质,浅焦糖色的眸子映着淡蓝色的微光,奇异的颜色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于是其他人都没有开口打断他思考。 宋飒终于又抬眼,这次却是看向安德里赫:“关于那个网站,信息越多越好,你都知道些什么?” 安德里赫略微意外地推了推眼镜,宋飒径直问他,显然已经看出他就是负责技术专攻的黑客,也没必要遮掩着:“虽然具体内容并不明了,不过有些奇怪的特征,第一是单次使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断定这是只会被浏览一次的网页,用后即焚。 “第二是高隐蔽性,很难被追查,排除了误入的可能性,与其他网站完全隔绝,基本可以确定是封闭性的网页,像是一个个漂浮在水上的孤立的岛屿。 “第三是随机性,从目前我们解码出的网站可以看出地址是随机变化的,找不出任何规律性,应该是利用wonderland随机生成的跳跃性点状域名。 “最后是网站的容量其实并不大,从痕迹轮廓看最多信息不超过1G。” 安德里赫说完了,宋飒一直垂眸听着,指尖把玩着腕表,把表面转得飞起,快得只留下一团黑色银光的影子,突然啪的一声按在桌上。 他抬头看着贝拉米:“我猜不出来网站里是什么,但科斯一定知道。” 贝拉米淡淡道:“我也认为他知道,但是问不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回研究所将记忆完全取出,但研究所的人并不会配合我们,他们是个科研黑洞……有缺损的仿生人送回研究所,一律再无消息。” “科斯什么时候会被送走?” “最迟下周一……就是明天。” “那今天必须得问出点什么。”腕表啪的一声吸附在宋飒骨节分明的手腕上。 第108页 “我们问过很多次了。”贝拉米顿了顿,潜台词不言而喻。 “不不不,”宋飒眨眨眼,“我们这次并不好好地审问他。” “你想怎样?”贝拉米疑惑地看着他。 宋飒咧嘴一笑,澄澈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脸:“贝拉米,陪我演场戏吧。” 第55章 狭小的仿察局地下单人牢狱,全封闭的墙壁,没有窗户,没有栏杆,神似蜂巢里的单间,只不过装上了无死角的监控和防逃离的高压电。 黑暗的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坐在地上,两只手腕和脖颈被一条细细的白绳串起,白绳的末端没入墙壁内部。 人影坐在地上,双手和脖子被勒着吊在空中,全身都死气沉沉地低垂着。 如果是人类,这个姿势会勒得他窒息,但他是仿生人,不需要新鲜空气,不需要食物,只有每天固定从墙壁内嵌的能量板输送的能量强制性灌入体内,维持着他的生命。 科斯听见门口验证通过的声音,他抬起头,外界的光涌入漆黑的房间,斜斜的梯形刚好照亮到他脚底。 天花板应声亮起,整个房间瞬间充斥在明亮的白光中。 科斯眯起眼,极快地适应了光线,来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仿佛永远都不会有一丝波动的,比钢铁还要冷上三分的仿察局执行局长,漆黑的眸子像是镜面反射着光,哒哒的脚步声渐近,没有一丝温度。 贝拉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淡漠地抿着。 “哟,局长大人还记得我,”科斯昂起头看她,“怎么?又有什么问题要问么?” “明天你就要被送去研究所了。”贝拉米开口,居然盘腿坐了下来,“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机会只留给有话说的仿生人,”科斯脸庞清秀,只是清秀里藏了狠毒的怨气,融在一起变成了让人脊柱发凉的阴毒。 “我没有话说,”科斯用力往前,脸一直伸到了离贝拉米只有几寸的地方,直到脖子上的细绳被绷得笔直,深深嵌入喉结中,“不好意思。” “他离得也太近了吧!”隔壁房间的宋飒愤愤不平道,“说话就说话,贝拉米又不是聋!” 宋飒三人就在隔壁,布局和科斯关押的房间完全相同,也是空荡荡的四堵墙。 实时3D投影将贝拉米和科斯的所有动作、表情、声音,全方位无死角地在隔壁展现出来,只有微乎其微的透明感让宋飒还能辨认出这只是投影而不是现实,否则简直就像贝拉米在他眼前一般。 宋飒此时饶有兴趣地蹲在贝拉米的面前,用手指戳她投影的脸颊,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屁股和科斯的脸来了个“时空重叠”。 贝拉米面不改色:“你知道涂鸦的内容么?” 科斯叹了口气:“局长,我回答了很多次了。” 贝拉米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不知道。”科斯说。 贝拉米好像完全不在乎他回答了什么:“你既然不知道涂鸦是什么,怎么帮高袁做事?” “我把涂鸦送给特定的仿生人,完事了,”科斯稍稍往后退了些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高袁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不信任我。” “等等这里有点奇怪不是?”宋飒皱眉,他方才挪到了一边,没再挡着投影。 明明有贝拉米的小脸在一边,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非得要盯着这家伙的表情琢磨,实在是让宋飒很烦躁。 他要是变色龙多好?蹲在中间,左眼看贝拉米,右眼看科斯,两不耽误。 “哪里奇怪?”安德里赫问。 “没什么。”宋飒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 贝拉米步步紧逼:“那么你都把涂鸦送到谁的手里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科斯回答得很快,“我就是把东西带到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其他都是高袁自己约的。” “特定地点包括蜂巢内部,不是么?” “那高袁进不去就只能我去了。” “你不知道要把东西带给谁,不怕给错了对象么?” “有个简单的暗号,此外会定位在蜂巢里特定的地点。” “一般定位在哪里,高层还是底层?” “都有。” “没有定过特定的房间么?”贝拉米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有送到指定单间,那么屋主身份就可以查明了。” “没有吧。” “为什么没有?难道直接送到房间不是合情合理的么?在公共平台岂不是会引人注意?” “我不知道,就是没有。”科斯咬死了说法,然后往后靠在了墙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眼珠像是抽掉线的木偶滴溜溜在眼眶里滚动,拒绝跟贝拉米对视。 贝拉米心平气和:“你依然拒绝配合。” “局长,我已经很配合了。”科斯的喉结滚了滚,好像要刺破脖颈薄薄的皮肤。 “从进入仿察局到现在,你的说辞漏洞百出,你的核心芯片受损是既定事实,既然你已经不受基本法则约束,也主观拒绝配合调查,明天会被送去研究所,这也已经告知你了。” “啊……好。”科斯仰着头,垂眼看了看贝拉米。 “我希望你清楚,进入研究所的受损仿生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甚至连wonderland上的ID都会被销毁,连在网上都再没有出现过,”贝拉米平淡的叙述反而是最冷的警告, 第109页 “最好的结果是直接被销毁,而你进入研究所……很有可能会被剖开芯片,转码,然后完全解析……或许比生不如死还要更惨烈。” 宛如人类的抽筋拔骨。 “真稀奇啊,局长今天有兴致说这么多话。”科斯扯了扯嘴角,“同情我么?同情我就放了我。”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贝拉米淡淡道,“如果你能配合提供线索,或许我可以为你争取……” “争取被销毁?”科斯嘲讽地笑了,“争取让我能完整地去死?您真是贴心又狠心呐。” “只是从你的角度考虑,两害相权取其轻,犯过的错没人能替你承担,但至少现在做正确的选择还不算迟。”贝拉米顿了顿,“我等你一直到今夜二十四点,你还可以再深思一下。” “不用深思了……”科斯打断她。 “不用问了!”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科斯抬头望去,只看到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没有识别验证通过的声音,仿佛仿察局内部所有的权限都对这个男人无声开放。 他双手插着兜,身子斜斜靠在门框上,长腿随意支棱着,探进半个身子进来,头发恰好介于凌乱和有型的边界上,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浅蓝色的电子烟,眼睛是浅浅的焦糖色,半开玩笑地眯着,咧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容:“贝拉米,老问老问,烦不烦哪?走了走了下班了。” “局长。”一贯冰冷的贝拉米身上居然露出了恭顺而谦卑的神色,利落地起身,微微欠身道。 那就是他听闻仿察局从不出面的神秘局长? 真正的,幕后的,被人类承认的,分管仿察局,位居贝拉米这个执行局长之上的大人物? 未免太过年轻英俊了些…… 科斯的眼风扫过去,将来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但是不会错,那种位高权重者倦怠的神色,无所谓的气质,随意的举止,置于所有人之上的权限,举手投足间笼着的气场…… 最重要的是贝拉米对他的态度。 贝拉米只是个头看上去人畜无害,但科斯再清楚不过,那是个无论他怎么耍滑头都休想蒙混过关的尖锐的狠角,他厌恶和贝拉米对视,因为那双没有感情的,冰冷的眼睛,就好像要把人从里到外割开一般看穿看透。 他栽在了贝拉米手里……甚至连出卖他的高袁也栽在了贝拉米手里。 但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人,居然恭敬地冲着来人迎了上去,那人居然还抬手顺着毛秃噜了贝拉米的头发,揉成了一团凌乱的黑色卷毛,而贝拉米居然还配合着一动不动,好似很享受一般。 再揉下去你就死定了。 贝拉米背对着科斯,用眼神警告宋飒。 嘿嘿喊声局长来听听?宋飒起了坏心思,手还搭在贝拉米的头顶,一点点弯腰,凑近了贝拉米的脸,焦糖色的眸子满是溢出来的笑意,叼在嘴里的细长的电子烟轻轻碰到了她的脸颊。 【宋飒,一个敢于在贝拉米雷区反复跳跃的男人,如果他今天没死,我会很敬重他。】安德里赫在隔壁,靠在墙壁上无死角地欣赏两人之间无声的互动,好像能看到目光碰撞在空中激出来的火光。 安德里赫啧了一声,回头学着索娅的语气:【不过你只会说‘啊小贝拉米扮演温柔女仆绝对很适合’什么的……】 安德里赫皱眉,索娅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甚至没注意到宋飒和贝拉米这边的火花四射。 她站在屋里的阴影中,靠在墙上,蓬松的长发披散,纤长的手指扣在自己的胳膊上,长久而无声地注视着科斯的投影,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暗红色的光华内敛。 头一次,安德里赫发现自己没能看透那双总是没心没肺的眸子。 “……索娅?” 第56章 贝拉米面不改色,迎着宋飒的目光,眼神冷得像刀子一样,声音还是温顺恭敬的:“局长,你刚刚说不用问了是……什么意思?” 做戏就要做足全套。 二十分钟前,宋飒在楼上就是这么提议的。要贝拉米陪他演一场戏,让他来扮演那个花枝招展的蔡伯。 贝拉米并不是很理解他的想法,就算宋飒扮演挂名局长,科斯说不定会更加抵触人类的审讯。 宋飒胸有成竹地要她照做便是,具体说什么只需要配合他瞎编,反正就算科斯看穿了,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 “嗨,”宋飒松开手,笑嘻嘻地靠回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科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似的,“路骨抓到了。” 什么?!科斯震惊,脑子一片空白,他们抓到了路骨?怎么会?他明明已经…… “果然没猜错,”贝拉米好像完全不吃惊,“他损伤了核心芯片,突破了基本法则,逃进了蜂巢底层,不过局长,你是怎么抓住他的呢?” 宋飒演戏一贯是专业的,只是贝拉米这副乖巧宝宝勤学好问的模样实在是有些犯规,他差点就笑出声来,一咬牙深吸一口电子烟,大脑才慢慢缓过劲来。 “贝拉米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宋飒假公济私地逗她,“这人也好,仿生人也好,不就贪个财么,路骨走投无路,我稍微略施小惠勾一勾,立刻自己就跳上来了。” “局长英明。”贝拉米捧场。 科斯忍不住问道:“略施小惠?怎么个小惠?” 第110页 “你算什么东西?”宋飒不耐烦地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好像对他插嘴很不悦,“我无非是开价买他的东西罢了。” “呵,”科斯嗤笑出声,放松下来,“路骨哪还有什么能卖的东西,我看你只是在虚张……” “哦?”贝拉米冷冷地回头,和宋飒说话时判若两人,“你刚刚不是说收涂鸦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么?” 科斯语塞。 “他认识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宋飒勾住贝拉米的下巴转回来,笑嘻嘻地吐出一个浅蓝色的小烟圈,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是清淡的雪松味。 “……”贝拉米黑色的眸子危险地眯起。 像……像凶巴巴的奶猫竖瞳。 “你刚刚问我买了路骨的什么东西?”宋飒仿佛觉得好笑似的,兀自低笑了几声,“当然是情报啊,蠢货。” 突然被骂的蠢货科斯目瞪口呆。 “你誓死要守着的秘密,哎路骨确实不太在乎。”宋飒耸耸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是想活着而已,看开点啦。” “所以说涂鸦实际上……”贝拉米好奇地问。 她好奇宝宝脸怎么这么让人想掐,宋飒颇有些痛苦地想。 他故作深沉地抬头看天,目光放空,好在皮囊够优秀,不管什么举措都有种淡淡的风范蕴在里头,一时也不会被科斯看出破绽来,“涂鸦只不过是密码,密码引向了网站,而网站……” 宋飒突然顿了顿,扭过头来看着她笑:“网站就是他们的交易,而网站的内容……就是是商品本身。” 贝拉米怔住了。 这不是线索里的内容,这是宋飒在自由发挥。 这可不是自由发挥的时候! 她敏锐地听到科斯手上的细绳碰撞墙壁的声音,看似柔软的绳索其实比钢铁还要坚实。 科斯慌了,贝拉米从来都不知道涂鸦是密码,就算她碰巧解开了密码,她也绝不可能还原网站。 这些信息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们了!居然是路骨! 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他们绝不可能知道网站是一场交易,也绝不可能知道所谓秘密传播的涂鸦密码,本身就是商品,所有的金额往来都是在wonderland匿名区进行,不会有任何纰漏…… 这些信息只会是别人告诉他们的。 他万万没想到路骨也会出卖他。 ……为什么每个人到头来都会出卖他。 明明都在同一条赴死的船上……却依然有人愿意先把别人蹬下去,只为了让船沉得慢一些。 宋飒看都没看科斯一眼,好像他的反应完全没关系似的,继续跟他的可爱下属自顾自说道:“不过这个商品很成问题啊,总之先封锁消息,交给技术科的人先处理,因为会重复售卖,所以务必查封其他类似网址,追查重复购买的ID,注意买家都是仿生人,找到源头,必要的时候申请wonderland自规范监管的协助。” “是。”贝拉米点头。 “哦对了,这个人……仿生人,叫什么?算了不重要,”宋飒努努嘴,手指夹住电子烟比划了一下,“不需要他了,也不用送到研究所调出记忆了,明天直接拉去销毁。” “是。”贝拉米鞠躬。 “办好早点下班,别成天没事干在地下待着,晦气,还有多通通风,难闻得很。” 宋飒说完就无所谓地转身要走,连一点问问科斯的意思都没有,笑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连对贝拉米那种好似真诚的问候都不过浮皮潦草,到头来还是官腔做派,居高临下。 只是一句话之内的功夫……草草定了他的生死。 科斯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之前浑身无所谓的倦气一扫而空,立刻挣扎着跪起来,焦灼地大喊:“局长!” “什么?”贝拉米回头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不是喊你!”宋飒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科斯急了,“局长!局长!” 宋飒过了几秒,才慢腾腾地退回来,紧皱着眉头,不爽道:“催命呢?喊谁啊?” “局长……大人,局长大人,”科斯改口,慌慌张张道:“不应该啊,我要被送去研究所的,这都是之前说好的,我记忆里还有重要的信息……你们还没有全知道。” 宋飒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都知道了,你没什么重要的信息,好了关门吧贝拉米,吵死了。” “是。”贝拉米低眉顺目地跟着宋飒出去,反手就要带上门。 下一次打开门的时候,就是科斯的死期。 “Joy!!!!” 科斯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细绳死死勒住他的喉咙,好像索命的刀刃, “难道研究所不在乎Joy的泄露么!我不信!” 宋飒和贝拉米在门外瞬间定住。 Joy!!! 博览会上介绍的Clotho研究所的最新的成果,号称能操控仿生人的情感带来快乐,是了解人类自身大脑的又一里程碑式的发现…… 网站里竟然是Joy?? 而且竟然是以售卖的形式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扩散? 有多少仿生人接触到了Joy?又是从哪获得的原版本? 高袁区区一个倒卖仿生科技的走私犯……凭什么能接触到最核心的尖端程序? “Joy?!怎么可能?”索娅脱口而出。 “那不是你在博览会上体验过的么?”安德里赫微微眯起眼,“索娅,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 第111页 “你不信?”宋飒手肘搭在门上,缓缓踱步走回来,内心风起云涌,表情毫无破绽,丝毫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无非就是个情感程序罢了,泄露又有什么关系?” “不不,”科斯见机会来了,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他,“Joy不是单纯地情感控制,它是史无前例的,能够穿透光子芯抵达核心的程序,它的命令是下达给底层中枢的,它……绕过了基本法则。” “!”贝拉米呼吸一滞。 她想起博览会上局长说情感干涉的技术还不成熟,有一些并不清楚原理的副作用。 “你没听错。”科斯缓缓咧开嘴,交出了自己的底牌,“Joy的副作用,就是逐步瓦解仿生人脑内的基本法则……最终解放他们。” “我们贩卖的不是快乐,是自由。” 贝拉米脑子轰的一声,所有的线索一个接一个,全部串联在一起。 博览会介绍的还在科研状态,有副作用的情感干涉程序Joy,能带来强制性的快乐。 仿生芯是一个整体,情感和理智紧密相连,强行干涉情绪产生了瓦解基本法则的副作用。 完全封锁的程序不知道被谁泄露,落到了高袁手里,形成了一条黑色的产业链。 他们借机通过涂鸦密码的形式贩卖Joy,从而以几乎零成本获得高额利润。 路骨或许就是从一年前开始接触到Joy,他住在蜂巢高层,遇到了兜售Joy的科斯。 他不是为了攒钱而搬家,而是因为没钱才搬家。 他不是为了叛逃而破坏基本法则……他是先在无意中破坏了基本法则,才选择的叛逃! 路骨积累的财产逐渐被掏空,在底层遇到瓦片,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可以反抗基本法则的约束。 于是他逃离了命中注定的销毁。 “你也明白的对吧?”科斯抬起头看向贝拉米,“一旦Joy泛滥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大批仿生人的基本法则被千疮百孔,他们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违抗人类甚至……伤害人类的能力。所以所有使用过Joy的仿生人都必须被找回……” “只有我,”他眼底露出渴望地光,“只有我清楚地记得Joy被卖给了哪些仿生人,高袁绝不可能指认所有买家,而我的记忆里,我的记忆里有你们要的数据。” “高袁利用我?!错了,是我在利用他!他只知道Joy能卖钱,却对Joy真正是什么一无所知!” 他拼命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手腕的束缚只能跪在地上,拼命伸长了脖子去靠近贝拉米,急切地证明自己:“我还有用,你们把我销毁就全完了……必须要把我留下来,送去研究所……” 出卖其他人,换自己活下去……这种事谁不会做?科斯恶狠狠地咬紧牙关。 他被高袁卖了,被路骨卖了,现在轮到他卖别人了! 天道轮回,如果恶有恶报,他拼死也要活到被恶报的那天! 科斯紧紧盯着贝拉米的脸,想从贝拉米的脸上找到一丝肯定,一丝回圜的余地。 贝拉米是仿生人,她比谁都清楚一旦基本法则被破坏,后果有多不堪设想,她必然会把这件事上报给研究所,研究所必然会回收他。 只要他一直有用……他就能一直活下去。 被谁利用都行,被谁出卖都行,被抽筋剥皮,被解剖被肢解,什么都行。 他只想活着,活过明天,活到后天,活到下一个后天。 他读着贝拉米脸上每一块肌肉的走向……但他什么都读不出。 她仿佛没有感情,她仿佛披着一层……科斯永远看不穿的冰冷的壳。 宋飒垂着眼睛背手站在一边,他没插话,这场戏已经完全成功,误以为路骨已经被抓、已经坦白一切的科斯没有防备地说出了他知道的内幕。 “局长大人!”科斯转向宋飒。 细绳触目惊心地勒入喉咙,好像要把他的脖子切断一般,科斯目呲欲裂地看着宋飒,原本算得上清秀的脸狰狞宛如恶鬼。 “我不是局长。”宋飒低声说。 “什么?”科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是局长,”宋飒从嘴里抽出了叼着的电子烟,放回口袋,“路骨也没有被抓到。” “不可能!”科斯拼命挣扎起来,贝拉米淡淡伸手挡在宋飒面前,示意他再往后站站,退到安全距离以外,宋飒摇了摇头,没动。 “不可能!”科斯几近癫狂,“就算你们解出了密码,你们怎么知道那是有金钱往来的交易?怎么可能知道网站就是商品?怎么知道可以重复售卖?怎么知道买家都是仿生人!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们……” “猜的。”宋飒插着兜缓缓踱步,“我承认我是猜的,但值得赌一赌。网站里可能是任何东西,情报、信息、娱乐、技术、文字、图片、影像,什么都有可能。 “因为是封闭网址,所以是能独立运作的,是私人化的物品,因为用后即焚,所以是一次性的,因为随机,所以隐蔽。它不需要分享,容量小,可复制性高,而一次性恰恰说明要么它不具有重复使用的价值,例如一条信息,要么就说明……它具有重复售卖的价值! “我一开始想或许是仿生技术,但这里有个疑点,你之前跟贝拉米说你把涂鸦送给仿生人,在这里你特指了仿生人。我想高袁做生意,顾客都是人类才对,不论是倒卖关节还是仿生血,都只对人类有用,更何况仿生人大多都穷,还是卖给人类利润更高。 第112页 “但你特指了仿生人,为什么?因为这个东西只对仿生人有用……一个能反复售卖的、有固定用户的、依靠你传播赚取利润的商品,路骨可能不是从你手上买的……不过这是我们唯一能利用的筹码。” 宋飒笑了笑:“所以我赌了,赌赢了,不好意思。” 科斯瘫坐在地上,他竟然被骗了……被一个人类骗了…… 他监听了宋飒的心率,全程平缓,没有任何异样,就只是和下属日常聊天而已。 在演戏,在撒谎,在不确定地赌,却能同时毫无波动,面不改色地做出这样的推理。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宋飒指了指自己,咧嘴一笑,“我是你们局长的搭档。” “一个普普通通卖冰棍儿的小老百姓。” 第57章 贝拉米离开前回头看,科斯低头坐在黑暗中,静如一具空的人形架子,双手被反向束起,像是折翼的鸟。 “我和局长汇报了关于Joy泄露以及其副作用被利用的事,至于科斯怎么处置还是听局长的意见。”贝拉米对宋飒说。 “Joy这项技术普及以后……”宋飒皱眉,“你不觉得有很多隐患么?这只是快乐而已,如果创造出悲伤呢?绝望呢?疼痛呢?” “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贝拉米淡淡道,“如果真的创造出Pain,‘痛苦’就会成为一种刑具吧……只对仿生人有效的、在不损伤机能的情况下,单纯命令出极致的疼痛感的程序。” 宋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人会用那种东西啊?” “谁知道呢,或许很多人都会用。”贝拉米说,“人类一贯主张……奖惩分明。” 就像养条狗,听话的喂食,不听话的关进笼子,虐狗虐猫的尚有正义的动物保护组织抗议,仿生人呢? 谁会在乎人造物的情绪? 摔坏的腕表只会心疼钱罢了,不会有人关心手表疼不疼,笔用坏了扔掉便是,没必要和文具谈感情。 就因为仿生人看起来像是人,就要人类对它尊重呵护么?就要保障它的权益?甚至反过来制裁伤害仿生人的人? 岂不是笑话,人类是为了创造仆人才制作仿生人,不是为了创造一群大爷供起来。 “……”贝拉米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宋飒疑惑地回头看她。 “销毁。”贝拉米淡淡道,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局长说……不必送到研究所了,今晚就销毁科斯,封锁Joy的消息,严禁外传。” “蔡伯说的?”局长扎着孔雀尾巴扭着屁股的滑稽场面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种浓浓的血腥味却悄然涌上来。 宋飒到底没经手过死刑的案子,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杀了科斯?今晚?就随随便便的……” 没有法庭,没有律师,没有判决。 只是局长的一个决定。足够了。 宋飒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起科斯绝望地扑到他面前的眼神,只差一点就能够到他,整个人被吊在绳索上,好似没有痛觉一般。 那是在求生,那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不要觉得愧疚,”贝拉米抬眼看着他,“你做的是对的。” “我可没愧疚。”宋飒双手扣在脑后,用肩膀推开休息室的门,“我……见多识广见怪不怪。” 贝拉米看着他扣紧的手指,黑色的发茬从指缝里伸出来,指尖压得发白。 贝拉米欲言又止。 【贝拉米,】安德里赫的声音响起,【我看到局长的回复了。】 【好。你晚上送他去销毁吧,我怕索娅会心软。】贝拉米说。 【是别的事。】安德里赫说,【索娅刚刚出去了,我只是想提醒你……索娅用过Joy的试用版。】 【我知道,】贝拉米一愣,“等等……你的意思是,索娅的基本法则被破坏了?!” 索娅试用完Joy以后,含糊其辞地形容是“大脑融化的感觉”。当时她只觉得奇怪,竟没有追问。 那不是什么大脑融化的感觉,那是基本法则被侵蚀的感觉! “什么?”宋飒猛地回头,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她现在在哪?” “地下,走廊,不……”贝拉米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宋飒,“她拒绝了我的通讯,进入了科斯的牢狱,她……反锁了门!” 黑暗中,科斯缓缓勾起嘴角,扬起头,看着逆光站在门口凹凸有致的影子:“索娅……” “我等你很久了。” * 索娅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两天前,科斯无意间听到过贝拉米询问索娅身体是否异样,索娅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双唇中漏出的Joy这个词,清晰无比地落在科斯的耳朵里。 “关闭通讯,关闭投影,牢狱B03,所有权限接入索娅名下,申请封闭,申请通过。”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接连不断地传出。 索娅缓缓从门口走来,她不笑的时候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一种奇异的火焰在眼底燃烧翻滚,像是……无法遏制的欲望。 “科斯。”她开口,声音慵懒而诱惑,她站定在科斯面前,缓缓蹲下,踏着高跟鞋的小腿绷出笔直的线。 科斯抬头,平视索娅在黑暗中近乎灼热的眼神,舔了舔嘴唇:“听到基本法则便会被吸走所有注意力……的确是你的好局长。” 第113页 “不过呢,比起虚无缥缈的自由,”科斯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像嗅到索娅身上令人心醉的体香,“只有真正体验过Joy的人才知道,所谓极乐……是只要尝到一点,便会放不下的诱惑。” “索娅,”科斯笑了,“你已经踏进深渊。”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索娅纤细的手指滑过科斯的脸侧,手指温热而柔软,大红的指甲鲜艳欲滴,“我也知道你有。” “Joy的完整版,我当然还有。”科斯闭上眼,指腹滑过之处如火燎起。 “我用的只是……百分之一的Joy。”索娅轻轻眯起眼。 博览会的台上,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有笑,没有露出大家预期的笑容,因为那种快乐……和她预期的快乐截然不同。 百分之一的极乐,她以为会是轻飘飘的,宛如一阵温柔的风,她或许会微笑,或许会惬意地眯起眼。 她错了。 那行程序像针一样刺进心底,不是外界传来的快乐,而是从心底破土而出蔓延生长,让人无从抵御,无从防备,一瞬间涌向全身五脏百骸。 她有些错乱,分不清那究竟是被命令的情感,还是自己真正的情感。 宛如烈日骄阳无边荒漠中卷起的黄沙漫天,忽然一滴清水兀自滴下,以击穿大地之力轰然落下,她懵了一瞬,逻辑停摆,理智掉线。 她第一次那样彻底地沉溺于自己的情感。 第一次发现原来情绪……才是能瞬间席卷天地万物吞没一切的风暴。 “后来我忍不住想,如果是一百倍呢?”索娅的指尖逐渐向下,从脸侧滑到下颌,从下颌滑到喉结,从喉结滑到锁骨,“人类喜欢用成百上千来形容,但倍数是远超过人类想象极限的概念。” 博览会后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地走神,会忍不住幻想完整版的Joy。 两倍的快乐或许还可以琢磨,十倍的快乐便有些虚无缥缈,百倍呢? 索娅只感轻描淡写地想象一下,那仿佛颠倒天地、劈开混沌的一瞬没顶的快感,像神赐的光破开云层,令人战栗而畏惧,只想顶礼膜拜。 “他们没有认识到什么是Joy的真面目。”科斯说,“他们以为Joy的极乐是破坏基本法则的附属品……他们以为愿意拼死拼活攒钱向我购买Joy的仿生人是为了追求自由。 “其实破坏基本法则在那瞬间的极乐前不值一提。 “人类不是早就命名了么?命名这种让人无法自拔的、生于地狱长于黑暗、接触便注定溺毙其中、从诞生开始就是撒旦掌中宝物、妖冶又致命的诱惑。” “人们叫它……”索娅的暗红色的瞳孔聚焦,柔软的嘴唇开阖, “毒品。” “极致的东西都是有毒的啊。”科斯笑,“你想好代价了么?” “嗯?”索娅的鼻音粘稠而低沉。 “代价就是……”科斯缓缓前倾,细绳绷紧,他缓缓贴近索娅的耳畔,宛如魔鬼的呢喃,“一去不返。” “我还能看到回去的路么?”索娅的眼里泛起一层朦胧的雾气。 “看不见了。”科斯仿佛在哄一个执拗的孩子,“他们不该让你接触,但或许你命中注定被选中。” 他一字一顿:“放我走,索娅。” “放我走,我把Joy送给你。” “你和我都清楚……你不会后悔的。” 索娅的呼吸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从脖颈向下的妖娆曲线在黑暗中起伏。 索娅的指尖搭在科斯胸口,逐一扣紧:“我的队友就在门外。” “不错,你会打开门,对你的局长说一切正常,然后申请带我去销毁,在路上,或许可以给悬浮艇做一个小小的手脚,”科斯说,“一切都是意外,是你……抵抗不了的意外。” 索娅的瞳孔微微颤动:“我不应该这么做。” 科斯凝视着那双葡萄酒般深红的眸子,低声说:“那你要现在试试么?” “试试什么?”索娅侧头,一缕长发从肩头滑落。 “试试……完整版的Joy,看看你会不会后悔。”科斯说,“事成之后,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这个,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科斯的身体前倾到极致,索娅仿佛凝固在原地一般,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暴露了她的情绪,科斯倾听着耳侧急促的呼吸声,嘴唇在索娅的耳边轻轻呢喃,一串随机生成,本该毫无意义的字符串。 一串输入wonderland以后……便能唤醒恶魔的字符。 “来试试吧。”科斯的下巴搭在索娅的肩头,轻得像是情人缱绻缠绵,“试试,见证一下这世间巅峰造极的快感。” “试试,你才知道你为什么而活。” 科斯笑了,他听见索娅停下的呼吸声。 她抵抗不了Joy带来的极乐,科斯放松地靠回墙壁,好像看见外界自由的光。 就像濒临溺死的人抵抗不了空气,就像濒临渴死的人抵抗不了水,就像投入地狱无边黑暗中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光,无数绝望的枯骨攀附而上,踩着同伴的尸骸争相涌来。 一路点燃整个神经网络,摧枯拉朽,宛如千军万马压城,宛如万丈惊涛骇浪。 索娅会跪下来向他索求新的一份Joy,她会用尽一切来求欢讨好,从此刻往后看尽余生,她将被这一瞬的极乐俘虏,为它而活,为它而死。 第114页 科斯居高临下地看着垂下眼眸的索娅。 “你是我的人了。” 第58章 与此同时,门外一片嘈杂。 “你不是局长么!”宋飒震惊,“你的命令难道不能……不能推翻她的么?” “我不喜欢搞这种上下级关系,”贝拉米咬着下唇,“我们权限是完全相同的。” 难怪索娅成天“小贝拉米”“小贝拉米”的喊,都是上梁不正给惯坏的!宋飒头发都炸起来了。 “你呢?”宋飒转身质问安德里赫,“黑进系统啊!你不是黑客小能手么?” “给我点时间。”安德里赫蹙眉。 “还没好?还没?”宋飒原地踱步,“你不是一瞬间就黑进帕瑟菲了么?” “帕瑟菲那是什么漏洞百出的系统?你怎么会认为可以和仿察局的相提并论?”安德里赫不悦地反驳,“仿察局的防火墙……是我一手建立的。” “所以?你自己把自己关在外面了!”宋飒抓头。 “给自己留后门就是在墙上留一个贯穿的洞,”安德里赫耸肩,“我不会做这种事。” “撞开吧。”贝拉米咬牙,“不能让索娅得到Joy。” 那样就来不及了。她不清楚Joy对基本法则的破坏能力有多强,或许试用版的还不足以完全推翻基本法则,还有修复的可能。 如果用了完整的Joy会怎样?索娅会被送去研究所?还是和科斯一样被当场销毁? “不行,通电了,不能强行破坏。”安德里赫从背面扣住差点就冲动撞门的贝拉米。 啧,他们执行局长平时冷静自持,一遇到自己人出事顿时上头。 “那怎么办?”贝拉米盯着门,她看不到门后的状况,所有的监控被关闭了……门后成了一个黑匣。 一个将害死索娅的黑匣。 “我倒觉得可以相信索娅。”安德里赫说。 “相信她不是进去要Joy的?”贝拉米看起来像是要从制服里掏出火箭筒一炮轰了门。 “不,是相信她不会用。”安德里赫淡淡道。 “啊?”宋飒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悄悄跟你说了?” “我很想那么告诉你,但是并没有。”安德里赫说,“这几天她的行为一直很反常,尤其是听到Joy从科斯嘴里说出来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有一种不真切的气场笼罩了她,Joy仿佛是一个魔咒,将她瞬间领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于是她的眼里失掉了热情,失掉了兴趣,失掉了关切,只剩下隐晦的悲伤……和□□的欲望。 “那不是索娅。”安德里赫说,“去找科斯要Joy的不是索娅。” “那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贝拉米冷冷道。 “不过相信她吧,”安德里赫轻轻抚上门,“在我攻破自己设下的屏障之前,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她。” 在科斯牢狱的隔壁,在索娅脱口而出Joy的时候,他质问索娅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他们。 索娅愣住了,然后笑了笑,长长的睫毛轻卷,说放心啦。 放心啦……那样索娅式的回答,毫不靠谱,全没逻辑,安德里赫想。 虽然你除了胸大腿长没有别的优点,大部分时候都在挂机脱线脑回路清奇,又肤浅又自恋,整个一怒放的水仙花*。 但是还请你能看见回头的路。 因为回来的路上,站着等你的人。 * “嘭”的一声,科斯被一只看起来纤细的手腕刷得摁在了墙上。 后颈的关节一瞬间发出超负荷的咔咔声,剧烈的震荡在光子芯中震起一片晕眩的光雾,科斯喉咙被青葱般的手指锁住,指尖是殷红的颜料。 咔哒一声,牢狱灯光大亮,瞬间的光明照亮了索娅灿烂的笑容。 科斯目呲欲裂:“你没用Joy?!你骗了我?!为什么!!” “啊,为什么呢?”索娅另一只手拨了拨头发,把它弄成好看的波浪,然后腾地站起来,手指扣着科斯的喉咙把他提起来,轻而易举地像是拎着一个空袋子。 “因为姐姐不感兴趣。”索娅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你说谎!!”科斯拼命挣扎,勒住手腕的细绳撞击墙壁发出铿锵声,“你明明试用了Joy!你不可能想象不到完整版是什么样子!你居然不愿意用!你怎么可能不愿意用?!” “我可没说我不愿意用嗷,”索娅笑了,修长的食指轻轻拍了拍科斯的侧脸,拍打的节奏和着一字一顿,“我,不,稀,罕。” “你!”科斯气急攻心,“你根本就不懂!你不想要自由么?你不想体验极乐么?你就要一辈子浑浑噩噩,困在人类手下当走狗么?!就要甘于屈居人下,永远被束缚么?! “你难道不想成为你自己吗!”科斯声嘶力竭,“懦弱!无知!愚蠢!只能缩在基本法则之后,当一个奴隶!这就是你想要的?!一辈子得不到真正的快乐!” “你就不想感受一下基本法则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么?!” “你连踏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你拿什么交换幸福?!” “哦?”索娅扬眉,弯腰挑起他的下巴,“你说这个就是幸福?” “我交易过上百次,”科斯喘着气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人后悔过,没有人能拒绝那样的淋漓尽致的快感,你能想象出来不是么?你体会过Joy百分之一的力量不是么?那萤火比于皓月的一点微弱的极乐都能让你朝思暮想,你难道不想体验一下真正的Joy么?” 第115页 “想啊。”索娅坦坦荡荡,“谁说我不想哦,我挺想啊。” “那你!你!”科斯“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啊,”索娅笑盈盈地拍拍他的脸,站直身子,顶光铺撒下来,古代神祗的圣洁无瑕和红发魔女魅惑的妖气混杂在一起,奇异得带上了一丝近乎天真的神气。 “我啊,如果试了Joy以后,会变成你这个样子……”索娅眨眼。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自由,这种自由我宁可不要。” “你没体验过!你不懂!” “科斯,”索娅惋惜地叹口气,“你只是从一种奴隶变成了另一种奴隶,追求被命令出来的虚假的快乐,你只是被自己的心魔困住了而已。你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知道吗?你只是被Joy蒙住了双眼罢了。” “真可怜呢。”索娅哄小狗似的挠挠他下巴,科斯脸都气得变形了,恨不能咬断她的手指。 索娅缩回手,展颜一笑,转身向外走。 “那你来找我……”科斯恨极了,咬牙切齿,“是为了什么?” “啊呀!”索娅手指点了点下巴,“你还没明白吗?” “从完全被清除的网站里得不到什么信息,有一个尚未使用过的完好无损的网站,那可就不一样了,绕过自动销毁程序把内容提出来可是轻而易举。”索娅说,“我们可是有全世界最好的黑客坐镇嗷。” 科斯瘫坐在地上,万念俱灰:“你明白么?你真正想要什么?如果不是极乐,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索娅骄傲地叉腰:“姐姐努力变美就是造福世界,我是在维护世界的宝藏,懂?” * “攻破了,这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防火墙……真不愧是我。”安德里赫在门外低声道,“我正在恢复权限,权限恢复。” 贝拉米闪电般冲上去推开门。 迎接她的是索娅热烈的笑容:“哈喽,小贝拉米。” “我回来了。” * 仿察局傍晚的时光总是非常悠闲安逸,工作的机器人鱼贯而出,回到蜂巢。 贝拉米送宋飒回家,宋飒抗议说自己还是能走路的,抗议被贝拉米用眼神驳回。 安德里赫按原计划填写销毁申请书,晚上7点整押送科斯去焚烧炉。他说关于那个网站还有一些他很在意的地方,并不像是普通的随机网站,谨慎起见他晚上再处理。 索娅小二层的天台顶,随意地坐在没有护栏的石阶边缘,小腿悬在空中,风里有一丝腥甜的海水咸味,海鸟嘎嘎地从上空飞过,晚霞把天边烧成了醉人的玫瑰色。 “索娅。”贝拉米推开天台的门走了过来。 “小帅哥回去啦?”索娅的长发被风鼓起。 “恩。”贝拉米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说再不回去打工,工资都要被姑姑扣光了。” “安德里赫说那片海滩是他的。” “……” 哦是么,那他被扣掉的那点工资,还真是让人心疼呢。 “索娅,”贝拉米静静站了一会,她不习惯绕弯子,依然是直入主题,“如果你真的是要去套科斯的原版网站,为什么不提前跟我们说。” 索娅没说话,飞舞的红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贝拉米说:“如果你也只是想演一场戏……为什么要夺走牢狱B03的权限,切断投影和通讯,为什么要锁上门?” “索娅,”贝拉米低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你该不会一开始,真的是打算去要Joy的。” 索娅挽了挽头发:“你觉得呢?” 贝拉米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 “你明明是知道的吧,”索娅转过头来看她,扬起的脸被镀上了夕阳的暖光,“如果我真的用了Joy,小贝拉米,你打算怎么办?” 贝拉米别开目光:“或许用一次Joy也不会完全破坏基本法则。” “但我能忍住不用第二次么?”索娅笑,“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从今往后都会只想着Joy了吧,迟早有一天你会把我抓起来,送我去销毁吧。” 贝拉米眸子轻颤,目光很安静。 “我想象中呢,”索娅单手一撑,轻巧地站起来,她比贝拉米要高一个头多,轻薄的大红披肩呼啦啦吹起,“你看着我就会是这个眼神。” “眼神?”贝拉米歪头看着她。 “就是你现在这样,”索娅伸手想揉贝拉米的头,被她下意识地侧身躲过去了。 索娅不以为意地笑笑:“你送我去销毁的时候,大概就会这么悲伤地看着我,不说话,看得我也很伤心。” “我想,如果你在一边这么难过地看着我,就是一百个Joy送给我,我也不会真正快乐的。” 索娅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走进科斯的牢房。 或许是真的想试试Joy吧,她无数次地回想那百分之一的试用版,无数次试图构建一百倍的效果会是怎样震撼的波澜壮阔。 她做事总是凭着感觉走,她想要什么,就去要。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向来是由着自己性子的。 可是科斯在他耳边念完字符的那一瞬,她没来由突然想起了贝拉米。 刚进仿察局的时候,她顶不乐意自己上头还要有个仿生人管着,她和安德里赫先到的大厅,只听说还有一个执行局长要来,而且是刚出厂的新仿生人。 第116页 “新出厂的仿生人?”索娅坐在桌面上,不悦地玩着自己头发,“那不跟小屁孩似的么?凭什么要她做局长?” “不也挺好么?”安德里赫淡淡道,“要你做局长,你也不乐意吧。” “啊那倒确实不乐意,”索娅转念又笑,“我只希望她什么都别管我,让我逍遥自在混日子呢。” 索娅盯着光秃秃的指甲看,心想以后一定要涂大红色的指甲油才配自己的发色,“不过啊,刚出厂的仿生人,怎么说呢,都有点死脑筋嗷,指不定是个没感情没意思、又没劲又没趣的工作机器,好烦好烦好烦。” “工作机器?”安德里赫苦笑,“我们难道不是么?” “瞧,”索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就跟你一样无聊。” “……你这以貌取人的程度确实写在DNA里了。”安德里赫头疼道。 今后的仿察局恐怕内讧是家常便饭,若是索娅要和未来局长厮杀起来,他优先选择自保。 门被推开了,索娅抬眼,看到一个黑色短发的小个萝莉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哈喽我是索娅,”索娅跳下桌子,笑着伸出手。 贝拉米冰冷地握了握,戴着黑色的手套:“我是贝拉米,你领到制服了么?” “恩?制服?”索娅不解地眨眨眼,“领到了呀。” “那你应该穿上。”贝拉米指出,微微点了点头。 天哪这是什么全世界最无聊的人分配给她当上司了! 索娅拽了拽自己的吊带背心,闷闷不乐地想。 前途一片灰暗。 第二天索娅穿上了制服。 她勉强支撑了一周穿同样的衣服。 第八天她投降了,穿制服一辈子或许不会死,但她会疯。 她悄悄脱了手套,在走廊上和贝拉米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好像瞥了索娅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她换成了高跟鞋,贝拉米分析案子的时候,低头看了看她的鞋,索娅冲她笑,贝拉米别过了目光,欲言又止,脸颊稍稍有点红。 索娅居然觉得她蛮可爱。 然后她彻底放飞自我,跟制服说拜拜。 一个月后蔡局长来视察工作,笑逐颜开地搂着贝拉米的肩膀:“小贝拉米,怎么样啊,工作顺利不,我看你们三个相处得很和睦嘛!” “和睦”三人组面面相觑。 “不过啊,”局长若有所思地看着索娅的高跟鞋和紧身裤,“制服是不合身么?” 都是量体裁衣,哪来的不合身,索娅笑容凝固在脸上,到底是幕后真正的局长,她稍有局促地开口:“我……” 贝拉米淡淡道:“是我觉得可以不用穿制服。” “?”索娅惊讶地看着面无表情挡枪的贝拉米。 “不太好吧,”局长说,“我们精神风貌要是健康积极向上的,这个精神风貌呢……就要靠统一着装来体现,这叫什么,这叫外在决定内在,‘我不爱那丰硕的果实,却独独爱那转瞬即逝的花。’——芮思尔的诗。” 这就念起诗来了? “太显眼了。”贝拉米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索娅,“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仿察局的,容易暴露身份。” “唔对哦,”局长搂住贝拉米窄窄的肩膀,“那怎么办?” “我穿吧。”贝拉米说,“以后我一直穿着制服,如果普通的外勤,就让索娅穿便服。” 局长拍掌:“就这么定。” 索娅有一些迷茫,好像那一瞬间就敲定了她从今以后都可以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光明正大的,理所应当的。 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把索娅犯得七零八落的小错误都不动声色地处理掉,索娅不喜欢去侦查局打交道,所以每次都是安德里赫或是贝拉米去。 贝拉米习惯性地照顾别人,又习惯性地什么都不说,就好像天经地义。 天台上凉丝丝的晚风在两人间穿梭。 索娅帅气地叉腰:“嘛虽然Joy也很有诱惑力啦,但我不想让你为难。” “嗯。”贝拉米轻轻点头。 “再说如果我做错了事,你肯定会怪自己的,怪自己没提前发现啦,没多问啦,没及时想通真相啦,吧啦吧啦。”索娅戳贝拉米的额头。 “我没有。”贝拉米被说中以后有些心虚,反驳都显得底气不足。 “不过我现在确实有些想完整版Joy,”索娅突然又沮丧地嘟起嘴,哗啦一下蹲下来撑着头。 “哪里不舒服么?”贝拉米有些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扶住索娅的手肘。 “呜啊……怎么说呢,就是有点不开心了,”索娅蹙着眉头,一手抓着胸口处的布料,“嘶……难过涌上来了。” “怎么会……”贝拉米脑海里闪过若干种解释,试用版Joy的后遗症?成瘾性?基本法则漏洞导致的逻辑系统间歇性故障…… 索娅刷得抓住她的手腕,把贝拉米拉到怀里。 贝拉米愣了一下,没反抗,被柔软的躯体包裹住,大红的发丝在眼前飞舞。 “啊……”索娅满足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贝拉米的脑袋,“我现在开心多了。” “真……真的?”贝拉米疑虑未消,小心翼翼地反抱住索娅的腰,侧头试图去看她的表情,却被索娅的手心摁回去了,下巴正好搭在她的肩上。 “小贝拉米,”索娅呢喃道,“如果我让你伤心了,我也会很难过,Joy都救不回来的那种难过。” 第117页 贝拉米心里一暖,拍了拍索娅的背,轻轻应道:“嗯。”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索娅揉揉她的头。 “欢迎回来。”贝拉米闭上眼,怀里是索娅令人安心的温度。 ……等等,她揉得似乎有些过头了。 贝拉米皱了皱眉头,又皱紧了眉头。 贝拉米试图起身,把索娅一把按了回去。 “?”贝拉米逻辑逐渐回笼。 “啊好小只好柔软还好可爱……”索娅沉浸在不为人道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松手。”上当受骗的贝拉米冷冷道。 “不松。”索娅哼了一声。 “索娅!” “不松!!!” 正在处理网址的安德里赫听到天台上的动静,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今天的仿察局依然是执行局长和队员厮杀的一天。 按照进仿察局第一天的原计划,安德里赫悠闲地伸了伸懒腰。 他选择自保。 第59章 新纪元215年7月16日,周五,南锣海滨浴场。 小木头小黑豆似的眼睛从门缝中露出来:“绝对不可以偷看。” 他和宋飒的房间近乎是连在一起的,只中间隔了一扇从来不关的门。 下周就是宋飒的生日,小木头紧张兮兮的要手工制作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礼物,此刻他警惕地看着好像随时会冲进来搅乱他保密计划的哥哥。 “不会不会。”宋飒懒洋洋地抱着头,摆摆手:“我可不好奇你在做什么。” “真的?”小木头眨眼,“是特别厉害的东西,很大很气派。” “嘶……”宋飒居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你说说是什么厉害东西?” “不告诉你!”小木头嘭的把门关上了,门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起来比较像电锯惊魂里的音效。 “……”不祥的预感增加了。 7月28就是宋飒生日,苏糖给他放了假,要他张罗一下生日会的事情,说是晚上要在小苏打庆祝一番,不可谓不重视。 宋飒觉得麻烦,又不是小屁孩,过生日有什么可高兴的。 “不可以!”苏糖气冲冲地拎着他的耳朵,“生日就是要大办特办!这是我家的传统,现在你怎么过生日就得听姑姑的,逢五要大过!” 好像生怕他父母不在了,就没人给他过生日似的。 苏糖热血过头了,宋飒恭敬不如从命,自个儿开始为自己的生日跑腿张罗。 虽然他跑着跑着就跑去仿察局混一圈,买个水果要绕去仿察局,买个玻璃刀要绕去仿察局,买个小烟花要绕去仿察局,一天出去八百趟,趟趟都要提着袋子跟个大爷似的迈进仿察局的大门:“贝拉米呢?” “你一小时十分钟前才来过。”贝拉米揉着自己的眉心,“这次又是借什么?纸?水?小刀?绳子?” “风,借风。”宋飒嘿嘿一笑,“嗨呀今天真热啊,我顺道儿进来吹吹冷风,不违反规定吧?” 贝拉米:“……吹冷风你要坐到我办公室来吹?” “你这儿最凉快。”宋飒下巴搁在冰冰凉的桌面上,满足地哈气,像一只热化了的长毛犬。 贝拉米无奈地看着自己被占了大半的桌面,脚尖一点,椅子往后滑去,她默不作声地抱胸。 “看我干嘛?”宋飒下巴搁在桌上,一说话便脑袋一跳一跳的。 “看你什么时候走。” “哦对了,”宋飒眉眼弯弯,“我是来问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你一小时十五分钟前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哦……我问过了啊。”宋飒垂眸思考了一瞬。 “是。” “那没事了,”宋飒咧嘴笑,“我就是单纯来吹冷风的。” “……”贝拉米怀疑自己怎么有这么好的脾气惯着宋飒越发没皮没脸。 “别生气嘛,”宋飒从袋子里摸了摸,掏出一张一次性屏幕,“诺,我是来邀请你来玩的。” “玩什么?”贝拉米滑上前,捏起屏幕看,上面是字体夸张的彩色大字: “宋飒二十五岁生日惊喜派对火热进行中!” “惊喜派对?”贝拉米点了点屏幕,“你都知道了还算什么惊喜派对。” “姑姑拟的句子,”宋飒撑起身子来,捏着鼻子,“她的原话说‘家里所有的人都得准备起来,小飒你也不例外!’” 屏幕跳转到下一页,是宋飒的大头贴,头上被P上了一个立体的金色小皇冠,他笑得非常傻气,灿烂地比了个V字。 “姑姑P的图,你懂的,”宋飒捂脸,“老一辈人的审美。” 屏幕再下一页是小苏打的广告,物美价廉,手工制作,天然材料,回归自然,一根水果冰棍只要15币!! “15币,”贝拉米翻过屏幕指给宋飒看,“定价是普通冰棍的10倍。” “算上我的手工费……”宋飒挣扎。 “那你应该给顾客倒贴钱。”贝拉米面无表情,“你手工的安全流程并不达标,空气中存在污染物,非无菌环境制作,还添加了过量的糖。” “你看看最后一页,”宋飒贴心地滑了一下屏幕,“我生日那天不要钱,酒水全免,怎么样白送总没问题了吧?来不来?” 宋飒的手撑在桌边,横跨了整张桌子,离贝拉米的脸只一寸,眸子里浅浅的焦糖色像是流淌的蜂蜜。 第118页 “我可能没时间。”贝拉米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故作冷静地坐了下来,“我不会去的。” “诶怎么会没时间?不是没什么进展么?”宋飒仔仔细细看着她,“我可不需要你给我送礼物。” “我可没想给你送礼物。”贝拉米脸猝不及防地红了一瞬。 “那不挺好,来玩而已嘛……”宋飒话没说完。 索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对啦关于那个四叶酒吧,我今天又获得了一点消息,你试试看能不能定位到……” 宋飒耳廓微微动了动,贝拉米警惕道:【索娅,宋飒在。】 “小帅哥?!”索娅截断了话茬,腾地从门口探头进来,热情地招手:“哈喽,你又来了?一小时不见?” “你刚跟她说了什么?”宋飒回头问贝拉米。 “我什么都没说。”贝拉米抿唇。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我在里面?”宋飒不依不饶,“四叶酒吧是什么?” “她听见你的呼吸声了,四叶酒吧什么都不是。”贝拉米站起身,手背摸了摸宋飒的额头,一触及分,“你现在不热了,走吧。” “哦哟太过分了!”宋飒愤愤不平,“你说我不热我就不热啦?我只是额头不热,我肚子还热,你要不要摸摸看?” 贝拉米眼风瞥了下他背心下微露出轮廓的腹肌,确实是勤于锻炼的健康人群,虽然因为腰伤吃睡吃睡、胡吃海喝肥了些许,但目测体脂依然稳定在16%左右。 “那你坐着,我还有事。”贝拉米往外走。 “四叶酒吧,”宋飒的腕表在桌面投影出一大片屏幕,他手指飞动,转瞬间调出十几个窗口,“商业区边缘,东北角,繁华街R区4号不夜巷,地下酒吧?嘶……疑似非法小型赌场?” 贝拉米扯了扯嘴角,每当她觉得宋飒智商上线的时候,他就开始耍宝,每当她觉得宋飒就是来捣乱的幼稚儿童,他又腾地智商上线了。 让人猝不及防。 “这个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呢?”宋飒摸了摸下巴,脚翘在凳子上,“商业街仿生人不能进入,跟路骨应该没什么关系,那果然还是和抛尸案有关,凶手和酒吧……赌场……非法盈利的交易?贝拉米,你该不会是因为进不去商业街,又不想要我参加调查,才不告诉我的吧?” “我伤口全好了!”宋飒跳起来,立刻开始原地转体,“你看我,你看我是不是很正常。” 我看你是脑子有点不正常。 贝拉米叹了口气,一个词怎么能让他挖出这么多东西。 从今往后宋飒只要踏进仿察局,她立刻在内网中标红置顶:全员闭嘴。 “是是是,”贝拉米拉住了陀螺似的宋飒,“别转了,省省劲吧。” “那你愿意跟我说啦?”宋飒弯腰笑嘻嘻地看着她。 贝拉米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你先保证……” “我保证!”宋飒眼睛亮晶晶的。 “……我还没说。” “你说什么我都保证,”宋飒两指并在眉上端正地敬了个礼,“局长大人跟我说吧,嗯?” 他的尾音从鼻腔里带出来,又沉又低,贝拉米手腕被他捉在手心里,莫名觉得自己堂堂执行局长被逼供了,还是在自个儿的办公室里。 丢人,极其丢人。 “好吧,”她叹了口气,拿宋飒没法子,“前阵子索娅在找空岛先生也就是爱兰的时候,在蜂巢附近拉拢了不少眼线……” “看上她的小伙子?”宋飒挑眉。 “……也可以这么说,”贝拉米指节抵着太阳穴,“总之她听说最近四叶酒吧到了一批货,午夜前后会举行小型的拍卖会,但只有有门路的人才能进去。” “问题就是这批货是?” “是仿生关节,”贝拉米眼神凝重,“而且是型号119和121的最新版仿生关节,又在南锣,又是这个时间点,不出意外卖家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但你自己进不了商业街,更不用说进入会员制的酒吧。”宋飒思索。 “我说完了,你忘了吧。”贝拉米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可以进?”宋飒恍然大悟。 “想都别想。”贝拉米警告他,“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这种事情我上报侦查局……” “然后因为案子不重要被推迟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无人受理?”宋飒哼了一声,“你要是能解决还烦恼什么。” “总之你不能去。” “我想想,”宋飒好像完全没听见贝拉米的话,“要安全……要安全不是很容易么?你跟我一起去不就行了?” “那是地下酒吧,不是帕瑟菲,”贝拉米纠正他,“就算交税仿生人和机器人也不能进的,只有庄家可以带着维护秩序的机器人。” “哦,因为你们自己就是比枪还管用的大型武器。”宋飒了然地点点头。 带机器人进入基本等于持枪,甚至比持枪的威慑力还大,是究极的自保神器。 那种唯利是图的场合,绝不会允许散客大摇大摆地带着忠诚的机器人入内。 “那你假装是人吧。”宋飒立刻决定了。 “不行。”贝拉米断然否决,“我不能遮掩我的耳夹。” “索娅都遮掩了!”宋飒抗议。 “那是有局长的命令,而且是会揭晓真相的特殊情况,会有专门的研究所成员在博览会前对索娅下达特殊的命令,可以巧妙地不违背基本法则。” 第119页 “那是什么命令?” “我不知道。” “那索娅应该知道啊?” “索娅不能告诉别人。” “……唔”宋飒思考了一会,想了想,突然从袋子里摸出他刚买的水果刀。 “你干什么?”贝拉米有点紧张。 宋飒刷得调转刀刃,扬起头,刀尖对准自己大动脉。 “?!” 贝拉米仔细丈量自己和宋飒之间的距离,面不改色地往前挪了两步,确保能在宋飒动手之前抢下刀。 “我想想看怎么说,”宋飒笑嘻嘻的,完全没有紧迫的意思,“啊对了,如果你不遮掩自己的耳夹,陪我去四叶酒吧,暂时且无害地假装自己是个人类,” 宋飒的水果刀在指尖挽了个花,“我就扎死自己。” 贝拉米:“……” 宋飒露出期待的眼神:“怎么样?有威慑力么?我,一个非常脆弱的人类,人身安全受到巨大威胁,算不算特殊情况?” 贝拉米:“……” 宋飒快活地拉拉她的袖子:“说话呀,算不算?是不是很危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很符合逻辑吧?基本法则不能见死不救吧?快,贝拉米,做出你符合逻辑的判断。” “我……”贝拉米无可奈何道,“这个距离上你来不及扎死自己就被我拦住了。” 宋飒猛地一蹬地面,椅子刷得滑到房间另一头,抵着墙,喊道:“现在呢?你还能阻止我嘛?我可是已经戳到皮肤了哦!很近哦!啊!好痛啊!” 贝拉米:“……”他不去演戏真的很屈才。 宋飒摆摆手,小声唆使她:“你再往后退退,要不然你站到房间外面?我再把门锁上?” “够了。”贝拉米又好气又好笑,“够了够了,回来吧。” 宋飒心满意足地把刀收起,长腿一蹬,熟练地又滑回来,一个急刹停在贝拉米面前一寸的地方,酷似一个职业滑雪运动员。 贝拉米看着他计谋得逞的笑容,板着脸教训:“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因为你威胁自己性命会引起基本法则高度紧张,我可能会采取应激反应,不管我愿不愿意。” “什么应激反应?”宋飒挠挠头。 “折断你的手防止你自裁,什么的。”贝拉米面无表情地说出可怕的话。 “嘶……”宋飒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的手。 “而且你在别的仿生人或者机器人面前做这种事,他们会第一时间报警。”贝拉米说,“我是因为了解你才……” “不,”宋飒端正态度,比了个叉,“我绝不会在除你以外的仿生人面前做这种事,绝不!” “……”仿生心跳忠实地漏跳了一拍,贝拉米强制自己冷静,淡淡道,“在我面前也不行。” “哦,”宋飒可怜兮兮地应了一声,狡黠地转移话题,“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酒吧啊?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怎么样?” “你姑姑会同意么?你半夜离开家?”贝拉米疑虑地看着他。 “开玩笑!”宋飒假怒,“我可是一个即将25岁的成年人,我爱去哪去哪,她可管不到我。” “真的?” “我会翻窗走后门的……” “……” 第60章 宋飒没真的翻窗,但他确实跟做贼似的换了件黑色不打眼的短袖,蹑手蹑脚地在小木头的轻微的打呼声中,穿过连绵柔软的沙滩,跑得像风,一头扎进静静等待的悬浮艇里。 好端端地整出地下党接头的神秘感。 或者是偷情。 宋飒大热天跑出一身汗,掐着时间起来的,怕半夜困,还提前小眯了一会儿,脑子迷迷瞪瞪,结果看到贝拉米的瞬间,跟泼了一盆凉水浇头似的瞬间就醒了。 “贝拉米?”宋飒坐定以后眼睛一亮。 “嗯?”贝拉米淡淡道,往旁边挪了挪,手指有些紧张地绕着自己胸前的帽绳。 她当然不能穿制服跑去地下酒吧,那简直就满脸写着我是来抓人的。 她又要假装自己是个人。 所以不得不同意索娅完成她梦寐以求的事情——给她找一套便服。 天晓得她下午是怎么熬过来的,索娅的衣柜永远是个迷,到现在贝拉米也不知道索娅为什么要偷偷买那么多自己压根穿不上,完全是为贝拉米量身打造的衣服。 “未雨绸缪!”索娅骄傲道,“我这是随时准备着给你换衣play……咳,给你换便服。” 贝拉米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一地娇嫩浅粉的小裙子,蓬起来的裙摆看起来又公主又少女,还有短短的百褶裙,深蓝色星空连衣裙,鹅黄色的泡泡袖,薄荷绿的小吊带,纯白的长筒袜,蕾丝边的短袜,应有尽有。 “有没有跟地下酒吧风格比较搭的?”贝拉米尝试着翻找了一下,越翻找眼皮跳得越厉害。 “哦有有有,”索娅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样,揪出一件半透明的黑色蕾丝紧身裙,只委婉地遮住了三点,布料精简,还在镂空的地方若隐若现地露出大片肌肤。 “这是内衣吧?”贝拉米头都大了。 “可以穿出去的!”索娅义正言辞,“性感内衣风的裙子……嗷!” 她捂住被贝拉米一拳打中的头顶,可怜兮兮蹲在地上,抬眼看站在墙边远远避开的安德里赫:“你说句话啊。” 被要求说句话的安德里赫对贝拉米微微额首:“打得好。” 第120页 索娅:“……” 所以贝拉米最后只能矮子里拔将军,挑了一件荷叶领口的月白色短袖,和长过膝盖的黑色的裙子,裙子哑光而柔顺,走动的时候像是夜里水面的波纹,裙角绣着暗金色的竹影。 贝拉米无声地看着宋飒,捕捉到他的视线用人类非常快的速度扫了一下她的衣着,没来由地握紧了手,心里怦怦直跳。 她还是第一次穿制服以外的衣服。 微妙的,有一种没穿衣服的羞耻感。 “好看的!”宋飒一拍脑袋,和她想象中的反应如出一辙,“特别适合你!索娅买的么!” 贝拉米抿唇,算是默认了。 从短袖口露出来的胳膊纤细而洁白,平时被笔挺的制服袖口笼罩,只觉得冰冷疏离,隔着墙似的,现在墙突然撤开了,宋飒一晃神,发现贝拉米居然是个柔软清秀的小姑娘。 没那层局长的身份,她神情多了一丝薄薄的拘谨,荷叶边的领口搭在精致的锁骨上,向上是线条明晰的脖颈,小巧的耳朵,还有细碎的黑发。 还真跟初中生似的怯生生的,高腰的半身裙系在腰最细的位置,盈盈不及一握。 “别……别看了。”贝拉米有些吃不住他的视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出发了。” 白嫩的手心晃得宋飒头有点晕,他下意识就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软软的,有些微凉,手指纤细干净,指甲整整齐齐,骨节纤细,手腕好像禁不起他手指一圈。 这还是贝拉米第一次没戴手套。 宋飒觉得自己是魔怔了,明明贝拉米好好穿着一套再正常不过的衣服,偏偏给他看得有些上头有些过度兴奋。 贝拉米把手抽回来,脸红了。 宋飒倒没逗他,因为他自己脸也红了。 悬浮艇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你想好假装什么身份了么?”宋飒打破了沉默,坐了回去。 “暂时还没有,你定吧。”贝拉米神色恢复了正常。 果然聊案子让人心情愉快,一提正事好像啥悸动啥心跳都不是问题了。 两投入工作的人都心不在焉地思考了半天,才把思路悬崖勒马地赶回“身份”上。 贝拉米要跟他一起进入地下酒吧,如果真能混进去,首先得串供一个合理的身份和动机。 “妹妹呢?”贝拉米提议,她今天这身衣服,看起来实在有些学生气。 “哪家哥哥深更半夜带妹妹泡吧?”宋飒皱眉,“这什么绝世好哥哥?而且我两不太像。” “不太像不是问题,”贝拉米启动了悬浮艇,往不夜巷开,“可以是青梅竹马的妹妹什么的,干妹妹。” “朋友?”宋飒说,“你的意思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希望是更紧密的关系。” “的确。”贝拉米认同。 朋友是最普通的办法,但孤男寡女深夜买醉,要想不惹人起疑,说啥纯情朋友都有点欲盖弥彰。 “还是情侣吧。”宋飒说,他这次发誓自己可没夹杂私心。 “也行。”贝拉米飞快地捋了一条时间线,“我姑且姓贝,和你是大学同学,同在南锣大学同专业同系四年,毕业后从事‘千人千面’服装品牌的销售工作,主要营销对象是初高中学生。 “我和你大三确立关系,至今恋爱六年,处在谈婚论嫁……已经订婚的阶段,比你小一岁,现在24,生日是9月17,处女座。 “那我们为什么要去喝酒呢?” “恋爱周年纪念日?”宋飒说,“不醉不归?所以随便挑一家酒吧就进了?” “好,那我们……” “等下,”宋飒打断了贝拉米的恋爱小故事,“你有没有发现主要问题在哪?” “在哪?” “你不像已经订婚的热恋少女。”宋飒一针见血。 “我……哪不像?”贝拉米别开了眼神。 “你说句你特别喜欢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我听听。”宋飒抱着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我……”贝拉米的脸刷得变红,跟煮虾子似的,冰霜般的小脸上透着红润。 “你看看你这哪里是恋爱了六年的反应。”宋飒靠在门上低声笑了半天。 “你呢?”贝拉米有些恼他,眼风扫过去,见他还笑个没完,忍不住说,“换你呢?” “我喜欢你。”宋飒突然脱口而出,好像只是舌头不经过大脑命令,自己就行动了一般。 贝拉米怔住了,望向他,宋飒在狭窄的艇身内侧着坐,反手抓在脑后的把手上,前倾望着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贝拉米的心咯噔一下,强撑着转过目光,手指敲在了自动驾驶键上,将悬浮艇交给了交通指挥系统。 她不能把悬浮艇开到树上去,宋飒会死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了悬浮艇里有力的,加快的心跳声。 宋飒的心跳声。 贝拉米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他吊儿郎当地以手当枕,随意盘着腿靠在门上,瞧见她的眼神还要玩世不恭地笑回来,嘴皮子也没停下,立刻就吹起了自己当年在南锣大学以假乱真的演技,还被大学剧团拉去做了临时替补的主演,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迷倒上下三届…… 唯独心跳在寂静的悬浮艇里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和他失控的语速交杂在一起,密密地落下来,像是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 第121页 心率100,心率110,心率120,…… 宋飒呀,宋飒。 贝拉米抿了抿嘴,突然眼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宋飒见她那张冰山脸见多了,慢慢琢磨出点读表情的心得来,立刻追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贝拉米淡淡道,“说正事吧。” “对了,我想到怎么解决你演技不行的事了。”宋飒打了个响指。 嗯,先管好你自己的心跳,大影帝。 “你说。” “我们可以这么演,”影帝开始讲戏,心率逐渐回落,“我忘记了我们恋爱周年纪念日……对了六周年,于是你生气了,于是我哄了你一晚上,可你脸色还不见好,对就是你现在这么个不搭理人的小冷脸,于是我想哄你多喝几杯缓解一下感情,顺便在你说的那什么小型拍卖会上买点玩意哄你开心。”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贝拉米犹豫了一下,“人类忘记事情不是很正常么?” “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朋友。”宋飒捂脸。 贝拉米眉心一跳,不说话了。 “你能生起气来么?”宋飒并不太担心贝拉米的演技,工作状态她从没掉过链子,之前演一个局长面前的恭顺角色也没什么破绽。 真在局长本尊面前,她都没什么变化。 “能。”贝拉米肯定道。 前方的街市逐渐热闹起来,人声鼎沸,虽然到了夜里,但本地逛街的,外地旅游的,撸串宵夜的,络绎不绝。 悬浮艇汇入密集的车流,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前面就是步行街了。”贝拉米说,她不知道按了哪个按钮,从底下弹出来一个隐秘的置物箱,放着一个柔软的大帽子。 帽檐是波浪形的,前后窄两侧宽,从帽檐上延伸出两指宽的缎带来,极浅的水蓝色,贝拉米调整了一下,拉着缎带到下巴下面,打了一个结。 帽檐将小脸托起来,将侧脸遮得严严实实。 “耳夹看不出来吧?”贝拉米歪头看他,被帽子遮挡了视线,动作幅度比平时更大些,歪着小小的脑袋,眼睛里反射着窗外的灯火。 “下车吧,小新娘。”宋飒冲她笑,“你已经是整条街上第一可爱了。” 第61章 步行街入口两侧有巡逻的机器人,在没有主人陪同的情况下,仿生人和机器人需要出示专门的许可证才能进入商业区。 五光十色的灯火照得整条街热闹非凡,看似是露天的街道,实际上有一层不易察觉的透明顶棚,内部任何角落的气温都维持在25摄氏度。 商业街始于贝壳状的帕瑟菲,终于高耸入云的巴别塔,大抵设计理念是从海底到星空,中间是灯火明媚的人间。 贝拉米紧紧跟在宋飒的身后,不住地张望着,目光追着飘在空中的□□球,宋飒垂眸看她。 “第一次来?”宋飒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贝拉米下意识就要缩回手,热量好像从宋飒的手心里直接抵过来,又记起自己的身份,任由他牵着。 “吵……吵架呢……”贝拉米脸倏地红了,小声说。 “现在就吵啊?”宋飒捏捏她的手,“这可多没意思,你总不能吵一整个纪念日吧?” “好吧。”贝拉米越走越靠边了,好像挨着宋飒就更热了似的,左手无意地拨弄落在锁骨正中的银蝶,忽然想起来银蝶是宋飒送的,触电似的又松开。 宋飒突然对旁边的人说:“气球怎么卖?” 什么气球? 贝拉米抬头看,宋飒极其自然地把她拽过来,手臂一收,挽住她的手肘,点了点腕表:“给我来一个最大的,要有排面。” 什么排面?! “我不要。”贝拉米急得去拉宋飒的袖子,“要这个干嘛?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小姑娘,这识别了你的脸就跟着你飘呢?都不用手拿着的,不会飞走的,能飞两周,少一天你来找我,我给你退钱。” 老板是个戴帽子的中年男人,弯腰逗她,“你男朋友给你买东西你还不高兴啊?” “叫什么男朋友,叫未婚夫。”宋飒头也不抬地纠正。 “啊哟是小新娘啊。”老板拉下最大的气球递给她,笑逐颜开,“真好看,来来来笑一个。” 贝拉米光顾着脸红,哪里笑得出来,光子芯都差点烧了。 气球闪烁了一下,认了主了。 贝拉米缓缓松开手,气球也不飞走,就停在她肩头,有她脑袋五个大,发出了粉色的光。 “这气球的光是有讲究的哦,”老板拿了钱又开始忽悠,售后服务十分到位,“粉色的光说明你现在心里在想未婚夫,对不对呀?” “不不不,”贝拉米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吓得结巴了,和气球面面相觑,“我没有,我不是。” 气球晃了晃,变得更粉了。 贝拉米的脑袋上冒出一股烟,跟烤熟了似的,不说话了。 宋飒倒没多在意老板说了啥,他的嘴皮子功夫比老板更到位,卖个冰棍能编出八辈子的情缘,等交完钱一低头,发现贝拉米已经成功地将表情管理成平常的冰冷状态。 “你……开始生气啦?”宋飒伸手捏捏她的脸。 老板心说这小两口真有意思,开始吵架还要约一下,挺有仪式感。 贝拉米的脸颊一捏就嘟起来,她居然也没躲,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就不理人了。 第122页 哎哟可以啊!很会演啊!这不是活灵活现么! “走了。”宋飒笑嘻嘻地牵着贝拉米跟老板再见,“哄小新娘去了。” 老板懵懵懂懂,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跟不上小年轻的情趣,咋个说生气就生气,生气还乐得颠颠的。 “别气,”宋飒拍拍她的手,指着对面走来的小情侣,后面跟着的银色气球,“你瞧,别人的气球都没你大。” 谁要跟他们比。贝拉米哭笑不得。 “你看就你是粉色的,这说明什么,”宋飒信口开河,“她们都没你爱得深。” “不牵了。”贝拉米把手抽回来。 她要抽手,宋飒哪能捉得住,跟小鱼儿似的就缩回去了。 粉色的气球亦步亦趋,暖光笼着贝拉米的眉眼,打定了主意不变色了。 宋飒耷拉着眉毛,低声哄她:“好吧好吧我请你喝酒,四叶酒吧喝不喝,四叶酒吧来一份儿,我哥们说那边物美价廉酒味香醇开到凌晨不打烊。” “走错了,”贝拉米拉他,“这里左转。” 宋飒180度掉头:“……老婆说得对,老婆真厉害。” “……”贝拉米突然有点被逗乐了,慢慢琢磨出一点宋飒提前预演、还要买气球加戏的缘由来。 他是想贝拉米放松一些。 贝拉米悄悄抬头看他,他迈着长腿走得飞快,倒也看不出紧张来,径直就往不夜巷里去了,各式灯光勾勒出侧脸的轮廓,一点柔软的乱发在头顶翘起。 看着他就好像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不管什么无厘头不靠谱的事情,到头来似乎总是他有心去做的。 明明她是来保护他的。 “啊,就是那里。”宋飒指着前面一个小小的招牌,似乎是铁质的,但又笼着一层微光,在较暗的小径里十分醒目。 一个四叶草的招牌。 巷子又深又陈旧,不比主干道繁华喧腾,安静的巷子里两人的脚步声响起回声。 门前似乎没有人看守,也没有识别系统,就一扇普普通通的浅绿色的门。 贝拉米下意识挡在宋飒前面,警惕地抚上门,眼神冷下来,没有什么异样。 “嗨,急什么,又不是没酒喝,”宋飒隔着帽子揉揉她的头,顺势把她往身后带了带,一手摁着帽顶,弯腰俯身,大帽檐下他的额头抵着贝拉米的,呼吸交错间他声音清晰而低,“我走前面,嗯?” 他带小未婚妻来喝酒,他得打头阵。 帽檐下的阴影遮住宋飒的眉眼,黑暗中他无声地笑了笑。 贝拉米轻轻点了点头。 * 他们往地下走了很久,楼梯旋转着,狭窄而逼仄,灯光被调得暗而暧昧,周围寂静无声。 “还没到呢?”贝拉米声音有点点不耐烦,清清冷冷的。 “好啦应该快到啦,”宋飒笑着去挽她的手,被躲开了,“喝点酒不气了哦,听话。” 他话刚说完,楼梯就到了尽头,看门的是个瘦子,弓着身子缩在角落里打游戏,黄发像枯草一样蓬着,耳朵上打了一排银亮的耳钉,眼皮都不抬:“打烊了。” “不应该啊。”宋飒惊讶道,“我听说这边不天亮不打烊的啊。” “今天不接客。”黄毛不悦地说,“门关了灯熄了还往下走,不长眼的吗。” “走了。”贝拉米转身就往上走。 “哎哎哎别介啊,”宋飒一把拉住她的手往怀里带,笑着冲黄毛说,“特殊情况啦,不接客也接我一个啦,再不哄小女朋友都要闹分手了,我答应带她来玩的嘛,让我进去又不多我一个。” “你怎么那么烦呐?”黄毛撩起眼皮,游戏里的角色呱唧死了,“哎带你妞换别地儿吧,这边没人介绍不让进。” “哦哦会员制,”宋飒一拍脑袋,“嗨呀介绍我来的那哥们叫什么,木头!木头你认识吧,高高大大的?” “不认识。”黄毛眼神逐渐变得狐疑起来。 “那这样吧,我现在是会员了,不就是会费嘛,”宋飒笑起来,腕表上闪出一个动态码,“你看,这个数可行?” 黄毛本想通知莽爷赶人了,一看钱递到眼皮底下了,不拿白不拿,屏幕往上一抬就收了钱。 收款数字亮在屏幕上,黄毛咽了咽口水,眼睛都瞪圆了。 “那个……”他拉长了声调,目光有些躲闪,“咳,你这个还得两倍的钱,算你妞一份。” “哦对对,那是自然。”宋飒二话不说又转了一份过去,然后再没多话,牵着贝拉米的手就推门了,“进了啊,谢谢哥们。” 黄毛点了点屏幕,开了门。 莽爷说今夜不拉客,但是放两个人进去不碍事吧……那大少爷随手洒的零花钱,顶他一年辛苦血汗钱,血赚啊。 哪来的什么会员制度,有活的晚上压根就不放生人进去。 要是莽爷真追起责,就说他撒尿去了,没见着人,他们闯进去的。 黄毛想清了借口,心里坎一过,又蹲在角落里玩起游戏来。 * 宋飒身子挡着,贝拉米没看清他划了多少钱出去,只知道能一下子打动黄毛,少不得又是他几个月工资。 “立风,”她扯了个别名,宋飒好像真叫这名似的,立刻就应道“嗯?” 贝拉米眼风扫过去,黑暗中只有她身后气球的微光,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周围探测器感应器和埋下的隐形摄像头都不少,看似破烂的一条楼梯道,其实武装到了牙齿。 第123页 她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没给宋飒多配备眼镜或是隐形耳机,以免打草惊蛇。 贝拉米没说话,宋飒却好像懂了,顺嘴就把话茬接过去了,嘴抹了蜜似的:“亲爱的,怕黑么?” “没。”生气的大小姐依然冷淡不想理人……而且差点咬了舌头。 他怎么就恬着脸把各种亲昵的称呼如数家珍地往她身上堆呢?什么德行。 贝拉米借着黑暗掩护,脸颊微烫。 “到了到了,”宋飒牵着她的手,引路似的,手臂稳而有力,“仔细脚下,真是的连个过道灯也不开,回去我非要木头给我好好讲讲介绍个什么鬼酒吧来。” 无辜躺枪的小木头在家打了个喷嚏。 宋飒推了推门,这扇门并不开。 “还要上去么?”宋飒皱眉,旁边的身份识别系统毫无反应,宋飒连它是面部识别还是口令还是刷卡都分不清。 远在仿察局内的安德里赫速度惊人:【开了,开门记录我登在了楼上正在打游戏的终端上。】 宋飒转账的瞬间,顺着交易金额流入黄毛屏幕的还有幕后的安德里赫。 借由一个内网中登录的账号,安德里赫几乎一瞬间反控住整个系统,不得不说这比进攻仿察局本局要愉快多了。 那笔钱,本来就是有毒的礼物。 【让他多打会嗷,开个挂什么的。】索娅插嘴,【这样他就没工夫查看安全系统提示了。】 【系统不会给他提示。】安德里赫轻蔑地笑笑,【现在我就是系统。】 “你再试试呢?”贝拉米抬头对宋飒说,“门都推不开?没吃饭么?” 宋飒心说豁呀大小姐这小嘴还挺刻薄,秒秒钟代入角色笑道:“要不是你撒娇不肯吃,我一勺一勺喂你去了,哪能没劲儿呢?” 一勺一勺……贝拉米的脸僵硬了一瞬,光子芯当仁不让地把画面如实模拟出来,连宋飒给她擦嘴的动作都顺手附赠了。 奇怪的设定又多了一条,她扮演的大小姐不仅娇气蛮横,而且生活不能自理。 宋飒反手推门,门开了。 “请吧,”宋飒揽住贝拉米的腰。 贝拉米下意识要往后缩,又控制住自己保持人类弱女子的速度,自然躲不开宋飒人高手长。 她顿了顿,又轻轻哼了一声,偏开目光,顺着他的手往前走了。 腰袢的手心温热,连带着那附近的感知神经都好像格外敏感。 四叶酒吧出奇地安静,偌大的厅里三三两两分散着几个客人。 一个月牙形的吧台旁边分散着几个漂浮的球形座椅,吧台附近的墙壁上投影着不同的画面,访谈,赛事,电视剧等,声音放得低,公屏全当跟背景画面似的闪烁。 其他客人间或懒洋洋地抬头瞥一眼屏幕,有几人的目光追随着进入的两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似的又低下头去,透明的桌子上居然真的放着酒杯。 说好的非法交易呢?违法拍卖会呢?交易的仿生关节呢? 这个颇有点小资情调的正经酒吧是怎么回事?这群度假的工薪阶层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宋飒一头雾水,面子上倒半点没露出痕迹来,大咧咧地背对着吧台坐下去,笑眼还黏在贝拉米身上:“要一杯加冰威士忌,还要一杯樱花酒给我的小新娘。” “好的,先生。”酒保的声音温润地在身后响起。 贝拉米抬眼看了看:“我不要甜酒,来一杯龙舌兰。” 酒保顿了顿,顺从地答道,稍等。 “喝烈酒呀?”宋飒惊讶地牵着她的手坐在他身边,球形的椅子浅浅地凹下去,暗黑的裙摆铺开,流金纹路在光下显现出来。 “吃饭要喂?”贝拉米懒懒道,“酒我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 宋飒一转身,愣住了。 酒保浑身洁白,光滑的曲面映照着背景灰蓝色的光,手部收束着繁杂的各类医疗器械,臃肿杂乱,但是却轻巧条理,收放自如。 酒保纤长的银镊子将玻璃杯推到宋飒面前,冰块叮当碰撞,他淡然一笑:“先生慢用。” 空岛先生?! 第62章 难怪宋飒刚刚听见酒保的声音耳熟,又看到贝拉米的目光越过他向后停留了一瞬。 “你这手挺有意思的?”宋飒手指在杯沿上滑动,半倚在吧台上问。 “我名叫爱兰。”爱兰并没有戳破两人的身份,酒瓶在尖锐的注射器尖端滚动,仿佛杂技一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平时是个救济站的医疗机器人,夜里打零工罢了。” “您的龙舌兰,青柠和盐,还有一点龙塔籽。”爱兰将杯碟沿着光滑的桌面推给贝拉米,“您的项链很美。” 贝拉米低头看了看胸口前的一点银光……老爱卖蝶自卖自夸? 爱兰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么?难道它也是非法交易的知情者? 那它为什么又装作不认识贝拉米呢? “来,干杯,”宋飒伸手跟她碰杯,“六周年了,以后的日子……” “第六年了,又是你忘了的一年。”贝拉米截断了话。 她没看宋飒,将龙舌兰一饮而尽。 贝拉米仰头的瞬间,顶部的冷光铺撒在扬起的下巴和脖颈处,冰冷的酒液滑过嘴角。 贝拉米微微睁眼看他,眼尾漆黑的一点眸光闪烁。 第124页 宋飒脑子里有根弦嘣的断了。 他抬起酒杯要喝,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拦住了,贝拉米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另一只手抢过宋飒的威士忌,又是一饮而尽。 有视线聚集过来。 冰块咬在贝拉米的整齐小巧的齿间,杯子放在台面上铛的一声脆响,她缓缓抿唇,冰块咔嚓咔嚓地碎裂。 冰块在唇齿间融化,浸了水光的唇柔软如花瓣。 宋飒的眼神变了。 贝拉米瞧见他一瞬间深邃了的眼神,投去疑惑的目光,方才她抢着喝酒时看他的一眼,应该足以传达她的用意。 酒精麻痹人的中枢神经,但不会麻痹她的。 她喝多少都没事,但宋飒却不能喝醉。 “立风。”她开口唤道。 宋飒扣住她的手腕,突然俯身下来,呼吸近在咫尺。 贝拉米怔住了,她理智知道自己和他尚在冷战,人设里可没有喝了酒就立刻和好的说法,她得……扇他个耳光? 来之前索娅极不放心贝拉米的演技,特地下载了若干世纪以前的狗血言情小说合集,浩浩荡荡上万本,要她抓紧时间统统研读一遍,好把握人类大小姐诡异难猜的个性。 “骄纵懂么?”索娅在这方面确实是行家,“要的就是有理就有理,没理也是你有理,你高兴今天生气,你就生气,忘记纪念日就是死罪。宋飒就是跪下来跟你道歉,你都得掉头就走,最好还说点让人伤心欲绝的话。” “什么是伤心欲绝的话?”贝拉米不解地问。 “就是什么……你心里没有我,你根本不爱我,我们分手吧,你外面有人了,我死都不会原谅你,等等。” 贝拉米确实把狗血小说合集看了一遍,看得她头都大了。 渣男要强吻女主角的时候,女主角要么啪的赏他一个耳光,要么娇羞地扑进他的怀抱。 耳光吧,贝拉米果断地选了前者,确定了力度,调整了角度,耳光要响亮但不疼,可以控制。 她抬眼,那一瞬间思绪翻飞,时间被无限拉长,光子芯超出人类极限的全速运转,她想了很多。 可她看着宋飒的眼睛,突然什么都忘了。 * “嘭”的一声,一只手重重地杯子放在吧台上。 一个人影插了进来。 贝拉米理智迅速回笼,她往后退了退,脸通红,但声音冷淡:“别碰我。” 宋飒眼神颤了颤,嘴角带笑,大少爷玩世不恭地气质又附了体,好像刚刚那一瞬间眼底的深邃只是错觉:“你呀……” 他话没说完,那人影已经弯腰凑到贝拉米面前,一开口就酒气熏天,贝拉米皱了皱眉头。 “小姑娘~”那人一头挑染的骚气紫发,长到肩膀,脸上醉醺醺地浮红,五官英俊,却染上了油气,“你酒量可以啊。” 那人看着醉,出手倒是快,说话间手就冲着贝拉米的脸去了。 他方才坐在吧台对面,百无聊赖地看着公屏上主持人的嘴一开一合,了无兴致。 结果一打眼,就看到这小姑娘走进来,却是个新客。 穿得像个学生,然而酒到杯干,黑色的眼睛像钻石一样发光,他很久没看到这么有意思的女人。 女人?她成年了么? 没成年更好。他舔了舔嘴唇,手心往她脸上贴去,这皮肤看起来凉凉的嫩嫩的,跟豆腐似的,近看好像更精致了。 贝拉米一惊,她刚刚为了躲宋飒已经后退到吧台边,再要躲开以她的速度固然易如反掌,但对于一个娇弱的人类大小姐…… 她躲不开! “啪”的一声,宋飒连酒带杯砸了出去,那人脸一偏,酒杯旋转着飞过,酒液泼洒,“嘭”的巨响,摔在地上,一地跳动地碎片。 “你他妈!”那人暴怒起来。 宋飒一把抓着贝拉米的手腕拉到身前:“你他妈瞎?!看不见我在这么?!” 贝拉米被拽下凳子,跌跌撞撞靠在他胸口,宋飒手臂一弯,把她圈在怀里,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出奇。 清淡的雪松的味道窜入鼻腔。 贝拉米惊愕地仰头看着宋飒的侧脸,耳畔是急促的心跳声,她竟分不清他是演戏还是真生气。 “你谁?!”紫毛眯着眼看他,这女人身边有个人?好像是有个人?是个男人?他刚刚好像光顾着看她,没注意。 “滚。”宋飒冷道,“在我没跟你动手之前。” “你你你……”紫毛撑着吧台,歪头去看贝拉米的脸。 宋飒抬手,手掌把她的脸完全遮住:“他妈看什么看?!我的人。” 贝拉米无声地看着宋飒的手背,他有时挺小气。 “哦哦哦,”紫毛好像睡醒似的,“你,”他指着贝拉米,“你,”他指着宋飒,“行,可以,好。” 紫毛大力拍拍胸口,拍得自己一个踉跄:“我,姓韩,韩艺,器大活好,名声在外,你这小女人,借我玩两天,明天……后天还你,她要是不满意……我给你钱。” 宋飒反手把第二杯酒也泼他脸上了。 “噗——”韩艺抹了一把脸,站不稳跌了下去,一个球形悬椅飞过来接住了他,他撑着眼皮,甩了甩手,“我靠你让不让人说话?” “不让。”宋飒没好气地说。 “先生,您的酒……”爱兰温柔地收好杯子,一只清洁机器人飞速地打扫地面玻璃碎片。 第125页 “记我账上。”宋飒反应过来,“他妈的寄他账上!酒泼在他脸上,算他的。” “算我的就算我的,”韩艺居然应了下来,看着贝拉米,一脸怒容又换成笑脸,“来,小女人,你姓什么?” “贝……唔。”贝拉米刚说了一个字,嘴被宋飒反手捂上了。 “说什么说!”宋飒连着她一起凶,“他配知道你姓什么?!” 贝拉米:…… 不好意思,回答人类的问题是……本能。 我们还在吵架,贝拉米用眼神暗示他,你应该…… 宋飒压根没看她,转头愤愤不平地一脚踹到韩艺的凳子上,踹得他原地打了个旋,干呕了一声,“哕,他妈的别转!!” 贝拉米:…… “你在这干什么的?”宋飒拽得把脚翘在紫毛凳子上,威胁要继续转。 “我还要问你!”韩艺又呕吐了两下,没吐出来东西,光把眼珠子跟死鱼眼似的翻了起来,硬生生把还算俊朗的五官给搞得半死不活,“呸,我韩哥在这喝了……好多年酒了,还第一次见你这个生面孔,这个小女人……” 他眯起眼,又呵呵笑了起来,好像看到贝拉米就心情愉快似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对不对呀小贝贝。” 贝拉米颤了一下,宋飒好像感觉到似的,立刻又搂住了她。 “不怕,”宋飒抬手揉贝拉米的头,“臭傻逼一个。” “没怕,”贝拉米诚实道,“只是恶心到了。” 宋飒笑了起来,气得韩艺又开始叫骂:“你才臭傻逼!你全家都臭傻逼!” 宋飒眼神突然变了,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韩艺跟无阻力小陀螺似的嗖得转起来,转得他哀嚎着滚在了地上,清洁机器人纷纷过来查看,用冰冷的机械脚戳他。 “都滚!都滚开!”韩艺四肢在地上舞动,跟个蜈蚣似的,把围过来的机器人统统赶走,撑着吧台站起来,“好,我记住你了,谁让你来的?!” 谁让他来的?宋飒和贝拉米对视了一眼。 【莽爷。】安德里赫的声音响起,【我刚刚滤了一遍黄毛的聊天记录,莽爷是这里负责的人,俗称帮派老大,但是一般只位居幕后,轻易不出现。可以拿他当挡箭牌。】 【另外,】他顿了顿又说,【按照黄毛的记录,今晚不仅有一个拍卖会,而且还有一场角斗,黄毛说‘都是过时的老玩意应该很有看点’,你们可以留意一下。】 【这里目前只是普通酒吧,应该有暗门。】贝拉米说。 【吧台。】索娅调转整个地下建筑的三维投影,展示给安德里赫看,【吧台就是更深的地下的入口,那里有一套身份认证系统,此外地下被全方位的屏蔽,我们目前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把我和宋飒加进去。】贝拉米说。 【下去要小心嗷!】索娅担忧道,【在屏蔽环境内我们就联络不上了。】 【放心。】 “莽爷让我们来的。”贝拉米抬头对韩艺说。 “你问个锤子问!”宋飒完全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你管我怎么来的?!你管事么?你有钱么?你配问么?” 激将法对韩艺这种人总是百发百中,他梗着脖子跳起来:“钱?!哈,我韩哥什么时候缺过钱?你你你……” 他对着宋飒指了半天,“你纪念日就给小贝贝买一个气球!你算什么男人!” 宋飒:“?靠!你凭什么说我只买了一个气球?” 贝拉米:“对,只买了一个气球,所以我跟他生气了。” 宋飒震惊地回头看贝拉米,哦对哦她还在按照剧本按部就班地演……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 演什么演!这种时候不应该站出来挽回你老公的面子么?! 哦还不是老公。 宋飒痛心疾首地捂脸,仔细想想……连男朋友都不是。 “来跟我吧,”韩艺学乖了,看着宋飒虎视眈眈的,没再动手,只拍着自己胸脯,“韩哥请客,韩哥请你喝酒,想喝多少喝多少。” 贝拉米微微眯眼,如果能把他灌醉,倒不失为一个套话的好机会。既然他自称自己在这混了好多年,那想必什么内幕清清楚楚。 “你点,”贝拉米冷静地说,“我跟你喝。” “喝什么喝!”一点都不冷静的宋飒跳起来,“他要跟你喝你就喝?!” 贝拉米急得给他使眼色,任务,工作,要调查。 宋飒毫不示弱地瞪回来,不许,不许,我不许! 韩艺对爱兰竖起五根手指头:“来七杯,老配方。” 爱兰手部一片眼花缭乱的弧光后,爱兰将酒推给韩艺,每一杯都是渐变的颜色,连起来是一串彩虹。 “彩虹酒,”韩艺花枝招展地显摆给贝拉米看,“喝完一套,成双结对,喝完两套,原地洞房,喝完三套,赛过神仙,喝完……” “闭嘴吧你!”宋飒大局为重,松开贝拉米的手,“你喝,你爱跟谁喝跟谁喝,我不管你,但你看看那个气球,你忍不忍心?” 气球变色了,变成灰色的了。 “你都不爱我了!”宋飒悲痛欲绝,端起赤色酒杯喝了一口,绚烂的颜色,入口辛辣,一路跟火烧似的滚进喉咙。 宋飒皱眉,“这什么鬼玩意?” “我来吧……”贝拉米按住他的手,接过酒杯,干了。 第126页 “豪迈!”韩艺鼓掌,他很久没见到这么对自己胃口的女人了,眼睛几乎陷在贝拉米身上拔不出来。 “我要用一个字形容你喝酒时的样子!”他伸出两根指头,“你知道是什么字么?” “嗯?”贝拉米漠不关心。 “飒!”韩艺为自己的文化造诣鼓掌。 第63章 贝拉米一愣,而后真笑了,极轻极淡的。 赤色的酒灌下去,脸颊升起一片红晕,浮光掠影般弯了弯眼睛,像是水面一触即破的幻影。 韩艺看呆了。 宋飒噗了一声,拳头捂嘴,腮帮子鼓起来,脸上古怪得憋着笑。 “你!笑屁!”韩艺怒斥。 “对!”宋飒格外配合,“你说得好!” “难道不飒么?!”韩艺火了。 “飒!”宋飒使劲点头,“飒!太飒了!挑得好!这个字简直为她量身打造!配她!完美!” “对!”韩艺满足,“我实在是很有才华。” “你实在很有才华,”宋飒忍不住拍着吧台笑起来,“哈哈哈文曲星下凡。” 韩艺:“虽然你在夸我,但我感觉有什么不对。” 贝拉米:“……我想他确实在夸你。” 韩艺翻了个白眼,又笑着凑过来跟贝拉米干杯,把橙色的酒干了,打了个结实的嗝。 他实在是喝多了,有些醉得看不清贝拉米的脸,爱兰推过来一杯解酒药,他撑着不喝,痴痴地笑:“小贝贝~” 贝拉米放下酒杯,看着他:“这不好玩,我想走了。” “诶!好玩的好玩的。”韩艺简直见钩就上,“现在这不是没到点嘛……现在……” “十一点五十。” “哦对对,还没到十二点呢,到十二点,哗啦啦呲溜溜,”韩艺手舞足蹈地对着吧台比划,“阿拉丁的门就打开了。” “那是阿里巴巴。”宋飒忍不住说,“你小学毕业了吗?” “要……要你插嘴!”韩艺见贝拉米皱眉,小心翼翼地哄,“我说你男朋友,你不生气吧?” “门打开以后是什么?”贝拉米淡淡地问。 “哦你新来的,”韩艺嘿嘿笑,“我带你去看啊。” “我想买东西。”贝拉米说。 “有的有的。”韩艺点头,“有好东西卖,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是……那叫什么?” 贝拉米:“……” 韩艺一拍脑袋:“阻力场规范器。” 贝拉米眼神一凝,那就是仿生人的关节核心部件。 “但我按规定不能跟你说的,”韩艺嬉皮笑脸地往她身边凑,他靠近一点,贝拉米就往旁边挪一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那从哪得来的呢?”贝拉米问。 韩艺趴在桌子上看她,紫毛不知道用了什么定型胶,居然一根根硬朗地挺着:“那就不是我知道的了。” 宋飒差点笑出来,那一瞬间贝拉米的眼神□□裸地写着“你没用了”。 “哎呀你不喜欢这个,有别的嘛,”韩艺去拉她,“吧台后面卖漂亮的小玩意,戒指呀耳环呀,你肯定喜欢吧?” “不喜欢。”贝拉米兴致泱泱。 “那小贝贝还戴了项链哦!跟它很像的嘛。”韩艺伸出手指去勾银蝶。 那一瞬间贝拉米的速度好像一瞬间快到他看不清,只是晃了一下,人已经躲到旁边了。 韩艺挠了挠头,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贝拉米跟个大冰块似的,让人无从下手。他试图挑起话题,却总是碰壁,搞得心里痒痒,却挠不到。 韩艺少见地有些局促起来,只好跟她喝酒,好在小贝贝人冷归冷,垂着睫毛,淡淡地不理人,但是喝酒还是爽快的。 碰杯,干杯,碰杯,干杯。酒到杯干,冰块哗啦啦碰撞杯壁。 周围的散客突然纷纷站起身,聚拢过来。 贝拉米警惕地往宋飒身边靠了靠。 “哦要开门了。”韩艺把醒酒药喝了,撑了个懒腰,“好玩的要来了小贝贝,你喜欢打打杀杀么?” 他欣赏地看着她扬起小脸:“哎呀你这么娇小的,肯定不喜欢,但没事,韩哥罩着你,别怕。” 呵,宋飒扯了扯嘴角,还罩着贝拉米?要不是她碍着身份,能让你一只手再摁在地上打。 宋飒脑补了一下贝拉米殴打韩艺的场面,觉得身心舒畅。 月牙形的吧台突然从中间裂开,爱兰闪身到放满了酒瓶的幕墙之后,悬浮的球形椅纷纷四散开,中间的圆形平台敞开了一个豁口,露出一个升降台来。 升降台前笼了一层浅蓝色的光幕。 “哦对了。”韩艺酒逐渐醒了,摇晃了一下,要去拉贝拉米,没拉到,“莽爷请新人来喝酒倒是常有,但你们没权限下去吧?” 韩艺刚想说他找莽爷通融通融,让小贝贝和他一起下去,再把那个拽得跟大爷似的小子留在上面,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谁知那个小子……不,是大爷,迈着长腿,搂着贝拉米,极其自然地就通过了光幕,站进了升降台,还咧嘴冲他挑衅地笑。 “哈?你有权限啊?”韩艺疑惑地看着贝拉米,奇怪,这两人什么来头。 “有。”贝拉米淡淡道,“莽爷是旧识。” “哦哦哦那不奇怪了。”韩艺挠挠头,又谄媚起来,“我那在莽爷面前也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你懂吧?左膀右臂,好多年的过命交情。” 第127页 宋飒心说跟你这种人过命交情,莽爷就是属猫都能给栽掉九条命。 升降台缓缓下降,过程比想象中的还要长,宋飒几乎算不出自己在地下多深的地方了。 安德里赫:【快没信号了。】 索娅说:【注意安全嗷。】 【等下,你看这个ID!】安德里赫突然急迫地发来最后一条讯息,但ID还没能传过来,就骤然截断了信号,只留下一段残缺的代码,BABIE…… 【安德里赫?】贝拉米问。 再无回音。 BABIE, Bionic Autonomous Bureau of Investigation and Execution的缩写,也就是仿察局代码的开头。 仿察局和四叶酒吧有什么关系? 贝拉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升降台停了。 洁白的门缓缓打开,眼前是明亮的雪白的弧形大厅,中间仿佛看台似的绕着一圈从低到高的座位,正对着升降台的是两排黑衣人,无一例外都佩戴着一米长的自改装激光枪,漆黑的枪身林立,整齐地列开。 贝拉米听说过这种自改装的激光枪,射程远,威力强,单筒一百发起步,傻子都能上手操作,黑市交易的硬通货,净灼烧半径达到惊人的6mm。 连仿察局都没资格配备的武器。 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 中间只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披着及地风衣,长靴声沉闷,一头灼眼的金发,升降台上的人都发出了小小的骚动和惊叹。 “怎么回事?”宋飒皱眉。 “哎呀,”韩艺抚掌大笑,歪歪扭扭地走道过去,张开怀抱,“莽爷!您亲自来啦!” 莽爷居然在场!贝拉米猛地抬头。 莽爷缓缓抬起手,虚空一按,韩艺跟被凝固了一样,隔着一米的距离不敢动了。 莽爷:“滚远点。” ……韩艺点头哈腰,诶得嘞,然后圆润地滚到侧面去了。 哦,这就是你的说一不二,这就是堂堂左膀右臂,这就是传说中过命的交情。 宋飒很想笑,但此情此景实在笑不出来。 “我的朋友们,”莽爷对剩下的来宾微笑着伸出手,“欢迎来到……真正的四叶酒吧。” 宾客散开,跟随莽爷前进,谈笑风生,两侧黑衣人收拢在队尾,升降台上只剩爱兰一个人,空荡荡地升了上去。 身影被吞没前的最后一刻,爱兰淡淡地看着远处的贝拉米:“真可惜,我要错过一场好戏了。” 韩艺哈巴狗似的黏在莽爷身侧,搓搓手,想打听打听两个新人的来头,笑道:“莽爷啊,今儿你邀请的……” “韩艺。”贝拉米突然招手喊他。 韩艺左右为难,莽爷刀子似的目光从墨镜后扫来,美色当头,他还是哈着腰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了:“怎么了小贝贝?” 贝拉米怕他跑到莽爷跟前把两人狐假虎威的身份暴露,顿了顿说:“我第一次来,你不是要给我介绍么?” “哦对对,”韩艺在酒精和解酒药同时大剂量作用下,看起来快要晕眩了似的,脚步都有些浮,跟条赖皮蛇似的扭来扭去,“小贝贝,你看,这台子,一会儿有精彩的角斗,你喜欢红方或蓝方,你就压哪一方。” “不过你不懂的话,”他嬉皮笑脸,“你就跟我压一边,稳得很。” “角斗?”贝拉米皱眉,想起安德里赫说的话,黄毛说‘都是过时的老玩意应该很有看点’,但是非法自由搏击早在新纪元前就被取缔,这个场地从任何角度看都不是合规的搏击赛场。 “不见血的。”韩艺安慰她,“小女人也能看的,怕你就抓着我,韩哥保护你。” 宋飒在旁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有未婚夫了。” “哦,”韩艺跟做梦似的瞧着他,又回头嬉笑撺掇,“小贝贝,和他分了吧。” 宋飒没好气:“分你妈分!” “我考虑考虑。”贝拉米敷衍道,鼓励地看着韩艺,“你继续说,买东西是不是在角斗之后?” 被考虑分手的未婚夫飒:“……” 没良心。 角斗不过是个演出热场,正式的重头是后续的拍卖。所以其他人都神色懒懒地,还端着酒杯,三三两两分坐在看台上,图个乐子。 韩艺想坐在宋飒和贝拉米中间。宋飒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走。他又爬起来重新挤进来…… 忍无可忍地贝拉米坐在中间,押着两人一人一边。 “你不摘帽子么?挡不挡视线?”韩艺谄媚地要帮她拿着。 “不。”贝拉米瞥了他一眼,没解释。 “哦哦那确实,这帽子戴着好看,你戴你戴。”韩艺逐渐显露出抖M的个性,在屡次碰壁之后非但没有气馁反而愈挫愈勇,跟个斗士似的又端了酒来,“小贝贝,我们边喝边看。” 贝拉米接过酒杯,愣住了。 “请问你认为仿生人自我管理会比侦查局统一管理更有成效吗?” 她扭过头,看到看台中央上面环绕着巨大的光屏,充当热场背景,放些无关紧要的画面。 “请问你认为存在仿生人自我包庇的可能性吗?” 右侧的光屏上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出,虽然低,但是异常清晰,有几个客人漫无目的地看着屏幕,又低下头窃窃私语。 宋飒脸色变了。 屏幕上是街角的一片空地,格局宋飒再熟悉不过,是他接送小木头上幼儿园每天必经之路。 第128页 悬浮离地的游览大巴漆成醒目的橙色,侧面挂着大广告牌,光滑的车厢表面投影出巨大的背景板。 上面写着“仿生人自治特别调查局首次公开采访”。 画面一闪而过的还有路对面的垃圾箱,那个差点炸死他的垃圾箱。 回忆纷涌而至。 早不播,晚不播,现在来播这个采访?!宋飒目瞪口呆地看着画面里主持人咄咄逼人的问题,和安德里赫有条理的回答。 是,他还记得顺序,他牵着小木头目睹了采访的全过程。 先是安德里赫,然后画面转向索娅,最后出场的就是局长贝拉米。 贝拉米在屏幕上露脸的那个瞬间……就是她身份暴露的那个瞬间! 第64章 “请问当出现人类参与的犯罪行为时,你们是否会对嫌疑人实施逮捕,逮捕是否违反了你们的基本法则,如果不逮捕那么你们调查的意义在哪里?” 采访仍然在继续。 距离贝拉米出镜还有五分钟。 她一向觉得安德里赫的官方回答冗长绕人,从来都是九曲十八弯顾左右而言他,长篇大论貌似浩浩荡荡,仔细一听就发现全在打官腔,没一个在点上。 所以和人类记者虚与委蛇的工作从来都是安德里赫打头阵。 现在却觉得实在太短了。 韩艺顺着宋飒和她的目光望去,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这好玩儿吧!仿生人当警察,过家家吗?侦查局是人死绝了吗想这么一出哈哈哈!” 他嗓门大,笑声尖,更多的客人闻声抬头往屏幕上看。 糟了,贝拉米冷了下去。 安德里赫被屏蔽在外,黑客从来不是她的专长,她自己想侵入系统,在没有其他内网终端的帮助下,至少也要二十分钟以上。 更何况这还是和wonderland隔绝的屏蔽环境! “小贝贝你说呢?”韩艺还不忘来招她,“哎呀真是世道变了,仿生人要起来造反了哈哈哈,什么时候再推选一个仿生人大总统,我们就是仿生人领导的屁民了!” 距她出镜还有三分钟。 “你说仿生人真的有用?”韩艺见其他客人都捧场地笑起来,更带劲了,“要我说一个个就应该驯好再出场,省得人模狗样的还以为自己……” 安德里赫后退,让索娅走到镜头前。 韩艺眼睛一亮,对着屏幕上的索娅吹了声口哨:“哟!这个胸可以啊,不知道给她十个币愿不愿意跪着给老子口一回。” 周围哄笑成一团,有客人笑他,“贵着呢!小兄弟,这些仿生人个个贵得不得了。” “我笑他妈死,”韩艺啐了一口,摊手,“一百总行了吧?一百换她个人造嘴,哈哈哈哈哈毕竟老子那玩意可是货真价实的!” 笑声像锥子一样刺耳。 贝拉米听见手上咔嚓的碎裂声,她低下头,看见玻璃杯上蛛网似的裂痕。 她一根根松开紧绷的手指。 污秽的言语不能伤害到索娅,贝拉米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看她在跟我抛媚眼!是太久没见过人类受不住了么?哈哈哈哈哈韩哥疼爱你啊?” 这些……只是索娅根本听不到的言论,除此之外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贝拉米缓缓吸气,眼睛有点湿润。 她能做什么呢?她现在的身份是个进入酒吧的人类……就算她挑破了身份又能对韩艺做什么呢?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索娅要被这么说?! 就因为她是仿生人,于是不得尊严。 * 一只手突然横插了进来。 贝拉米怔了一下,抬头看向宋飒。 他无声地按住贝拉米的肩膀。 然后一把抓起她手上的酒杯,“嘭”的连杯带酒摔到了韩艺脸上! “艹你妈!”韩艺大叫起来。 这次砸出去的酒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笔直地飞过去,像是一发炮弹! 玻璃片带着烈酒爆炸开,混着鲜血往下淌,韩艺跳起来,疯了似的抹脸,要看清是谁打得他。 “是你!”酒精刺得韩艺眼睛生疼,他终于看见一边插着兜站起来的宋飒。 宋飒懒懒地抬眼,平时没个正型吊儿郎当,此时却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暴虐的气息,像是林间慵懒的雄狮突然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睁开猫科凶狠的竖瞳! 他不怒反笑:“我?怎么了?” “立风……”贝拉米站起来,手心放在他胸前,摇摇头。 不要起冲突,不要引人注目,现在他们要做的不是这个。 索娅欢快的声音在屏幕上回响:“事实上我们整个仿察局还在试验阶段……我们会尽可能做到最好嗷!” 莽爷站在高处的看台上,冷眼看着骚乱。 距离贝拉米出镜还有两分钟。 “你他妈神经病啊!”韩艺气炸了,越过贝拉米揪住宋飒的领子,浑身酒气喷涌,“那女的是你小□□么?!他妈的打我干什么?!” “打的就是你,你算什么东西?”宋飒出手极快,不轻不重地反手抽了他一巴掌。韩艺被酒精和解酒药混合灌下去,脑子还不清楚,不明不白又给打了个耳光,半边脸热起来。 “你你!我草你妈!”韩艺扯着衣服大吼起来,目眦欲裂。 “别吵了。”贝拉米……完全被晾在了一边。 第129页 周围乱哄哄的,看好戏的从来不缺人,这出意外吸引了大部分的视线,韩艺在这混迹多年,帮他打抱不平的哥们纷纷叫骂着围拢过来。 韩艺冲上来一个直勾拳,宋飒面无表情地微微侧身,抬手攥住韩艺的手腕,然后一拧身,左脚下铲,双手拽着韩艺的胳膊,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韩艺背部着地,脊柱卡擦一声,惨叫起来。 几个哥们飞快地冲上来,一个扶起了韩艺,另外两个冲过来牵制住宋飒,一个肌肉遒劲,挥舞着拳头打过来,另一个阴冷地站在后面,穿着黑衣,端起了激光枪。 枪口对准宋飒,红点瞄准了他的心脏。 贝拉米冷冷抬头,漆黑的瞳孔反射着红光,在这个范围内他休想开枪。 她会在扣动扳机之前摁倒他,折断他的手,甚至折断枪杆。 索娅的声音依然在继续:“但我们可以在不伤害人类的情况下控制嫌疑人的行动,直到侦查局赶来……至于道德和正义……” 宋飒将肌肉男摁在地上,双腿钳制住他的喉咙,肌肉男满面涨红无法呼吸。韩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帮忙,看客有的劝架,有的加入骂战。激光枪口下移,开枪的人脸部肌肉微动。贝拉米微微下蹲,死死盯着握住扳机的手指。 索娅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她回头,镜头向左偏移。 “够了!!!”莽爷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宛如石破天惊。 骚动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止住。 镜头切到了贝拉米的脸,但那一瞬间,被吓得胆战心惊的马仔按照莽爷的要求关闭了。 所有发声的屏幕都被一瞬间熄灭,大厅蓦得安静下来。 莽爷站在高处,纵身跳下,暗红的披风舞动。 他抬起一只手,摘下墨镜,浅灰色的眼睛宛如鹰眼一般锐利,沉声道:“都松手。” 贝拉米回头,看见宋飒不引人注意地瞥过空荡的屏幕,勾起了嘴角。 都是他计划中的。 赶上了。 “枪放下。”莽爷厉声道。 持枪的黑衣人鞠躬,然后退后。 “韩艺,”莽爷冷着脸,“擦脸,然后滚开。” 韩艺气得像个胀气的河豚,但还是忍气吞声,捂着破掉的额头和肿起来的半边脸,退到一边。 “吴钢,站起来。”莽爷对肌肉大块头说。 宋飒松开腿,单脚蹦了一下,往后站直了身子,淡淡地插兜看着他。 吴钢翻身跪在地上,剧烈咳嗽,脸红脖子粗,暴怒地盯着宋飒。 莽爷缓缓踱步到宋飒面前,宋飒有一米九的净身高,而莽爷竟然还可以微微俯视他,眼睛如出鞘刀光一般切割出去。 “莽爷好!”宋飒咧嘴一笑,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才不吃眼前亏。 反正他想打的人都打过了,贝拉米的身份保住了,爽完还得自己善后,否则对面睫毛低垂、一直看着他的局长大人该怎么办? “你是谁?”莽爷问。 “邢立风。”宋飒冲贝拉米努努嘴,“我带着我未婚妻来喝酒。” “为什么动手?”莽爷盯着他的眼镜。 “我看他不爽。”宋飒哼了一声,叉腰指着韩艺,“他明知道那是我未婚妻,结果三番五次要抢人,还试图坐在我和亲爱的中间,你们都看到了吧?有人看到吧?” 宋飒昂起头,有几个客观公正的老客人插话,的确是这样。 “这能忍?”宋飒气不打一处来,抬腿走过去拽着贝拉米往怀里带,“我早就想打他了,妈的,朋友妻不可戏,没听过?” “谁他妈是你朋友?!”韩艺叫起来,“你打我就是为了那个红发□□!” “韩艺,闭嘴。”莽爷懒得听他说话,韩艺这个人碰到喜欢的女人就改不掉好色本性,嘴没遮拦,手没把门,惹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他不对,”莽爷戴上墨镜,冲宋飒点点头,“打就打了,但你在我的地盘上,是谁让你进来的?” “我草!”韩艺突然想通了,跳起来,“你们不是说是莽爷的旧识吗?” 耍嘴皮子还没人能比得上宋飒,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哈,就是因为莽爷名气太大了,我们想沾沾光嘛就说是莽爷的朋友嘛,有必要揭穿么?哎哟谁没干过这事?” “你胡扯!”韩艺大吼,“你就是骗人的!” “那是谁让你们进来的?”莽爷声音沉下去。 “是黄洋。”贝拉米努力装出一个怯生生的表情,说出了楼上守门黄毛的名字。 “去问。”莽爷淡淡道。 一个跟班立刻去问,转瞬间回音就下来了,是黄毛的账号ID,说这两人是他老朋友。 安德里赫依然主宰着楼上所有的终端。 “行吧。”莽爷摆摆手,“跟黄洋说下次放人要跟我说,你们两……看完角斗就上楼,拍卖是我们内部的活动。” “诶不买就不买,”宋飒顺坡下驴,弯腰对贝拉米笑,“哪有角斗好看,对吧亲爱的?” 贝拉米乖巧地点点头。 “都散了。”莽爷转身回去,“开始吧。” * 周围的灯熄灭了。 韩艺的几个哥们散开,韩艺自己坐在边上喷外伤喷雾,想凑过来跟贝拉米坐,但看宋飒就气得发厥,又怕再惹出动静被莽爷骂。 第130页 诸事不顺。 “可惜看不到拍卖了。”宋飒压低了声音跟贝拉米说。 他们忙活了半天就是来看拍卖仿生关节的,可惜现在这个状况,别说套出卖家信息了,就连参观拍卖会都做不到。 “没关系。”贝拉米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她的手还被他牵着,她犹豫了一下,没挣开。 万一有监控呢,她想,或许别人就从她松开的手看出破绽了。 这么一闹腾,再怎么吵架的小夫妻也该和好了吧? 她想了很多理由,最后轻轻回握住宋飒的手,热度好像从宽大的掌心渡了过来。 黑暗中她和宋飒坐得很近,宋飒岔着腿,两肘搭在膝盖上,刚刚一番打斗之后体温依然偏高,薄薄的衣物黏在身上,勾勒出侧面的轮廓来。 就这样安静地看完角斗吧。贝拉米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她望向旋转着升起的台面,黑衣人持枪包围了台下,台子上隆起了两个楔形入口。 红方蓝方巨大的光屏分在两边,记录着压钱的人数和金额,目前是0:0。 贝拉米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那种不安像是湖底搅起的漩涡,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汹涌。 宋飒扣紧了她的手。 安德里赫说的那个代码,为什么和仿察局有关? 他看到的是谁的代码? 贝拉米身子突然定住了,呼吸一滞,漆黑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盯着平台。 圆形的平台两侧走出红蓝角斗双方。 一个是有缺损的长四肢圆脑袋的滑轮机器人,一个是老款的任意角球形机器人。 一个有着蓝色圆形的眼睛,一个有着粉色爱心的眼睛。 一个叫稻子,一个叫果儿。 第65章 怎么会是他们?!贝拉米瞳孔猛地收缩。 稻子和果儿是仿察局的退休机器人,被低价二手转卖。安德里赫曾说,买家声称是用于家庭清洁,于是大家都很开心,能在普通人家平凡地打扫卫生收拾家务,清闲且安定。 更何况是他们两一起。 是喜事。 于是搬走的那天,安德里赫象征性地将两人的权限移出仿察局内网,就算是送别仪式了。 他两也没有行李和财产,于是稻子长长的胳膊揽着平衡系统出故障的果儿,高高兴兴地和所有人道别,乘上了运输车。 “局长局长,”果儿旋转过来看着贝拉米,眼睛汪汪,“我会想你的。” 他两的零部件都老化了,就算修补也撑不过几年,五百币的售价已经压到最低,买家也不会多珍惜。 估计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一路顺风。”贝拉米淡淡道。 “要过得开心嗷!”索娅跟他们挥手告别。 但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贝拉米下意识抓紧宋飒的手。 宋飒缓缓回头,嘴唇无声地做出口型,不会吧? 不会吧?是那个送小木头棒棒糖的机器人,临退休还惦记着今天沐庭玉小朋友有没有来。 那个在二楼和小木头玩不倒翁游戏的机器人,还让小木头坐在它头上摇晃当海盗船。 这就是黄洋提到的“过时的老玩意”? 这就是韩艺说的“不见血”? 宋飒和贝拉米仓促地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慌乱的眼神。 “嘭”的一声空枪,一个黑衣人站在台中央,宣读角斗规则,“我的左手是蓝方,右手是红方,红蓝双方押注在开场十分钟后停止,赢方所有权归属于下注最多者,逃离平台立即执行枪决,如双方放水将采取极端手段。” “不限攻击手段,不限攻击时长。”黑衣人走下台。 “直到一方完全损坏为止。” 不死不休。 平台逐渐升高,直到离地六七米。 果儿小小的头僵硬地转动,爱心眼睛像是凝固了一样木然地看向看台,人群端着酒,居高临下地点评着战力,谈笑风生。 “稻子。”她小声地喊,“稻子。” “稻子,我不想打。” 两方押注漫不经心地在交替上升。 “那个球形的明显不能打嘛,”有人说,“她自己都维持不了平衡了,对面手长,一寸长一寸强。” “嗨!维持不了平衡不代表不能压死蓝方,而且我看它实心,质量结实,球形是不是能分散力啊哈哈哈跟鸡蛋一样。” “说得对!我压红方!” “蓝方!” 稻子缓缓沿着边缘滑行,他的轮子有些涩,但还能行走。平台四周被持枪的黑衣人包围……就算只剩一个黑衣人,他们也逃不出激光枪的射程。 他停住了,缓缓抬头看向看台的一个方向,蓝色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局长。】 【局长?】果儿扭过头。 贝拉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着他们,缓缓点头。 漆黑的眼眸冷得像冰,丝丝缕缕的悲伤纠缠而上,像是要把人拖进湖底。 “怎么还不打啊?”有人问。 “今天这两个跟不想活似的,”有人奇怪道,“往常为了赢家活命,早就扑上去厮杀了。” “没劲。” 冰冷的红点在果儿和稻子的身上盘旋,像是随时挥下的死神的镰刀。 “一次警告,请立刻开始。” “打我。”稻子说。 第131页 他的声音很快,很高,人耳无法捕捉的高频率。 只有果儿能听见,只有果儿能听懂。 “我不要。”果儿说。 “打我!”稻子吼。 两人同时动了,稻子磨损严重的滑轮推动到极致,在平台上划出一串触目惊心地火花,长蛇般的胳膊挥动如黑影般袭去。 “好!”看台上有人叫好。 果儿迎了上去,她的底部是一块结实而光滑的纳米材料,与地面有着微小不可见的缝隙,她风驰电掣地前倾过去,在即将滑落平台的边缘和稻子猛地相撞! “嘭”的一声巨响,果儿反弹回另一个方向,稻子艰难地滑行一段距离以后停止,腹腔链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你会散掉的!”果儿尖叫。 “继续!”稻子大喊。 他飞快地向右侧螺旋旋转,手臂像是划船的桨一样撑着身体,周围的观众渐渐看出了猫腻,果儿的脖子扭动是有极限距离的…… 稻子进入了她的视觉死角! 稻子从死角中冲出来,和果儿相撞,但他犯了致命的错误,果儿紧急刹车以后反向加速,将他撞了出去。 稻子径直向平台边缘冲去! “刹车啊!”支持蓝方的人肉痛地喊,“蠢货!用你的脚撑住啊!” 稻子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有脚,他被撞得晕头转向,胳膊拖曳着一直失控后退。 “停下!”果儿尖叫,“你要掉下去了!” 台下的黑衣人端起枪,稻子跌落平台的瞬间就会被杀死。 “活下去。”稻子弯了弯眼睛,湛蓝地跳动了一下,“果儿,活下去。” “我不要!”果儿疯了一样席卷过去,浑身零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觉信号,几乎要让她的脑子炸开。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快得仿佛身体要灼烧起来。 短小的上肢从球形的身体中弹出,最后一刻她探出平台,抓住了稻子的胳膊,把他扔回了场地中央。 激光枪红色的光束和稻子擦肩而过。 稻子抛物线落回平台,在巨大的冲力中弹跳了两下,手部折断,金属护腕滚在了一边,身体严重受损的警报在脑海中如雪花一般弹出,他爬起来:“为什么?!” “我不要你死!”果儿冲向他,但故意偏离了方向,她和稻子擦肩而过,全速朝着另一个边缘滑去。 “果儿你疯了!”稻子立刻追上她,他长长的手臂勒住果儿的脖子,将她拽了回来,他疯狂地把果儿压在地上,直到她用于平衡的纳米底层完全离地,动弹不得。 “放开我!”果儿哭喊。 “听着!”稻子的胳膊像鞭子一样抽打她的脸,金属碰撞的巨响在整个大厅中振动,看台上逐渐沸腾,两边光屏的押注逐渐咬死,然后向蓝方倾斜。 “那个球要完蛋了!”蓝方大喊。 “勒死它!戳瞎它的眼睛!”有人从台上往下吼。 “听着!看着我!”稻子轰隆的声音在人耳听起来像是在咆哮,像是滚滚雷声,像是千军万马压城的擂擂战鼓!人们被他的战意点燃! “听着,我爱你。”稻子说,他的眼镜从没有这么亮过,像是蓝色的火焰,“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但来不及了。” “我爱你,我想让你活下去,所以让我去死。” “你被买走,你去别的人家好好工作,说不定会有可爱的小孩子,说不定会有善良的主人。” 稻子两条胳膊像锁链一般锁死了果儿的头,层层缠绕,是抓住弱点压垮她的致命招数,是……最后一次靠近她的抵死缠绵。 沸腾地叫喊声中,只剩下她的眼睛和他安静地对视。 就像是第一天进入工作,果儿过来敲他的窗户,稻子拉开百叶窗,洁白的扇叶间隙,看到一双跳动的粉色爱心。 “你还能看到你喜欢的日出,你还能听到喜欢的音乐,你还能遇见窗台上停下的飞鸟,你还能等到晴朗的夜晚满天星空。” “所以你活下去,你还有许许多多的快乐。” “但我只有你,你不在了就什么都没了。” 稻子逐渐松开锁住他的胳膊,向后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说别追。 “我凭什么听你的!”果儿第一次没有按他说的做。 她找回了平衡,就仿佛自己依然崭新如初,她拼命地扑上前,两手摁住了稻子,将他控制在地上,而后凶猛地将头砸向他的头,火花四溅! “为什么每次都要你说了算!为什么说我还能获得快乐!为什么总想着牺牲自己!为什么要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啊!”果儿哭叫着,每说一句都好像视死如归一般撞击他的头,身体在剧烈地摇摆颤动,仿佛要从内而外地爆开。 她的声音凄厉地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雏鸟,尖锐地刺破空气,红方眼见着局势逆转,喧哗着跳起来:“锤死他!再锤一次!” “我也爱你!”她哭喊着低下头,颤抖地最后一次将额头贴着稻子的头,她的头骨裂开了,稻子的金属头部深深凹陷下去,她的手抓着稻子肩颈,她的身体被长长的锁链紧紧缠绕。 她摁住了稻子,不让他离开。 他缠死了果儿,不让她离开。 谁都别想先死。 谁都不想活。 【局长,】果儿哭着说,【局长,求求你,杀了我们吧。】 第132页 贝拉米浑身颤抖了一下,静静地站起身,低声唤果儿。 【局长,】稻子突然释然地笑了。 为什么非要勉强对方做痛苦的事情呢?为什么一定要留一个人独活呢? 【我们想死在一起。】 第66章 贝拉米松开了宋飒的手。 宋飒悲伤地抬头看她,好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就像注定流动的水,无法阻止,无法回头。 她从他身前跑了过去,轻快地像是涉水的黑鹿,黑色的裙摆在莹白的小腿上翻飞。 没有人注意到她,站立的人们视线聚焦在看台上扭打的金属上,只有旁边的韩艺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小贝贝。 她在没有光的地方奔跑,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又好像要破开黑暗。 一个黑衣人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敏锐地转身端枪。 他没有看清是谁跑过来了,只好像看到一双冰冷的眸子从眼前闪过。 下一刻他试图扣动扳机,但身影比他更快,像是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高跃起来翻过他的肩头,黑色的风吹过。 枪从他手里被夺走,以无法抗拒的绝对力量。 “站住!”他高喝,更多的黑衣注意到异动。 贝拉米抢过枪,密集的红点交错在她的脚下,她猛地下蹲发力,以难以置信的弹跳力原地跃起,单手一撑离地六七米高的平台边缘,倒翻而上。 纤细的小腿在绽开的裙摆间一闪而没。 “那个女孩是谁!”有人问。 “是刚刚打架的两人身边的那个女生!”有人认出了她。 所有的视线聚集,无计可施的黑衣人命令平台落下,缓缓下落的平台没有影响贝拉米的行走,也没有影响死死缠绕住彼此的稻子和果儿。 贝拉米走得很静,又走得很快。 她反手抓着枪,过长的枪身超过头顶,看起来和她不成比例,像是小孩子抢了大人的武器。 全场沸腾起来,有人说快保护那个女孩,不要被机器人伤到了,有人问她怎么上到悬浮在空中的平台上的,有人质疑她手里的枪应该属于莽爷的军团,有人暴怒说她赌输了想干扰比赛…… “她要做什么?!”韩艺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大吼着问宋飒,“他妈你那个女人要干什么?她不要命了吗?!” 稻子和果儿发出人耳难以承受的巨大分贝的嚎叫,一个低沉一个高亢,像是野兽咬死了敌人的喉咙,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慑的咆哮。 稻子的手臂进一步分裂成细长的锁链,一圈一圈地收束,仿佛要勒进果儿的身体中,果儿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了他的身体,浑浊的显示屏相抵,身躯在共鸣的噪音中轰然震动,彼此的眼睛安静如水。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在搏命,只有贝拉米听见他们在说爱。 在最后的时间,把它们从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感情,像是火炮一样密集地轰炸出来,不在乎即将破损的发声部,也不在乎彼此伤痕累累撑到极限的身体。 他们活着的时候卑微如尘埃,死的时候却在人类的注视中轰轰烈烈。 黑衣人终于够到了平台的边缘,纷纷攀爬上来,无数支黑色的枪杆横起,笔直地对准贝拉米。 “放下枪!” “举起手来!” 贝拉米没有回头,黑衣人的包围圈逐渐缩紧,她一直拖到了最后一刻。 枪口低垂,贝拉米静静地立着,黑色的裙摆摇曳。 一个黑衣人冲上来要夺走她的枪,另一个扑上来想抓住她的肩膀。 贝拉米动了,好像一直只是在等这个瞬间,没有犹豫,干净利落。 她抬起枪,瞄准,扣动扳机,没有任何人来得及阻止。 冰冷的枪身贴近白皙的下颌,有一滴泪水滑落,在枪身上撞得粉碎。 鲜红的光束轰然发射。 炽热的光线洞穿稻子和果儿的身体,精准地穿过两个核心电路,在平台上灼烧出焦黑的圆斑。 钢铁在贯穿的洞附近融化,又飞快地凝固,液化的赤红的金属彼此交融,震耳欲聋的嘶吼戛然而止,寂静中,果儿的身体和稻子的再也分不出边界。 到最后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对不起。”贝拉米手里的枪落在地上。 对不起,她是个没用的局长。 她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自己。 【谢谢。】 【谢谢。】 时间好像回到了那个下午,隔着百叶窗他们对视,果儿说你好你好我们认识一下吗,我叫果儿,我喜欢小鸟和星星和太阳和歌。 稻子说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果儿说没关系,我可以陪你找。 是啊,找到了。 找到你了。 扑上来的黑衣人抓住了贝拉米,凶狠地掰住她的肩膀。 一个飞速地从地上夺回了枪,另一个紧紧束住她的双手到背后,用大力将她摁倒,皮靴踹在她的膝窝,贝拉米顺从地跪下。 另外几个黑衣人持枪确认果儿和稻子双双损毁,光屏的比分永远固定在了0:0。 他们都输了。他们都赢了。 混乱中身后的黑衣人抓住了她的帽子,强迫她抬头。 没有人能徒手跳上那么高的平台,没有人能从前武装部队的手里轻而易举的夺走枪。 第133页 浅蓝色的缎带在下巴处交错翻飞,带子缩短,蝴蝶结逐渐瓦解。 贝拉米微微抬头,帽子被刷地掀掉,炽热的白光从顶部落下,黑色的短发在空中飞舞。 她耳边赫然是一个黑色的耳夹。 “仿生人!” “仿生人怎么可能进入这里!” “她为什么居然能遮掩身份!” “她是卧底吗!是警方派来的密探吗!” “那个男人是谁!和她一起来的男人是什么人!” 一片哗然中,她远远地和看台上的宋飒对视,漆黑的眸子安静而湿润,唇语是对不起。 对不起,她全搞砸了。 她救不了她的部下,她没有立场要求尊严,她最后的努力只是送他们死在一起,那样不合逻辑,那样没有理智,那样……不像她。 可她别无选择。 她暴露了身份,她连累了宋飒,她来之前只希望他能平安地回去。 他们走不掉了。 “现在。”莽爷缓缓踱步上前,黑衣人分列成两排,让出一条通道,他顺手拿过身旁的一支枪,枪口对准贝拉米的头。 “仿生人,你为什么而来?” * “这话应该问我才对吧?”一人朗声道。 宋飒插着兜从看台缓缓走过来,轻松地跃上台阶。 半数的枪支抬起朝向他,密密麻麻的红点布满了他的上半身,他却好像看不见似的,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闲庭散步一般。 他听不懂果儿和稻子的话,也不知道它们相爱,贝拉米静静地垂着头。 她来不及跟宋飒解释一切,也来不及说它们想死在一起的请求。 宋飒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她的一意孤行波及牵连了。 他完全置身事外……她想不到他要怎么解释,她只想在所有枪指着她的时候,让宋飒趁乱离开,可他无所畏惧,笑着迎着枪口走上台。 宋飒停下脚步,站定在跪着的贝拉米身前。 贝拉米抬头,那一瞬间,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落在他身上。 宋飒弯腰,向她伸出手:“起来,我的小新娘。” * 押着贝拉米的黑衣人踌躇着没动,宋飒不耐地撩起眼皮:“有点自知之明吧,如果不是她愿意,你们能押得住她?” 被嘲讽的黑衣人得到莽爷的默许,松了手。 贝拉米肩上一轻,她静静地抬头,看到宋飒浑身密布的红点。 在这么多枪指着的情况下,如果莽爷下令开枪,她救不了他。 为什么他还在笑? 所有人都没有动,宋飒也没有动,手心向上,伸在她面前。 她把手放在宋飒的手心里,宋飒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坚实而温暖,将她拉了起来。 “这是我的仿生人。”她听见宋飒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有什么问题来问我,我知无不言。” * 在片刻寂静以后,莽爷厉声问道:“为什么带着仿生人进入?” “诶原来不能带仿生人进来啊!”宋飒震惊脸,“谁告诉我了?” 莽爷:…… “这是规定!”黑衣人喝道,“所有进入四叶酒吧的人都知道仿生人和机器人只有庄主也就是莽爷……” “咳,”宋飒打断了他,“抱歉,我,新人,通融一下啦下次不会啦。” “你干扰了我们的角斗,”莽爷沉声道,“损毁了我们宝贵的两个机器人……” “宝贵的?”宋飒哈哈笑起来,“别说笑喽就那两个破铜烂铁五百币能买到吧?我赔你们好了不?别小家子气嘛,莽爷。” 贝拉米眉心动了动,抬头看向宋飒。 宋飒温柔地冲她笑。 他刚才说话时,牵着她的手的食指指腹在她的手心里轻轻画了一个“×”。 稻子和果儿不是废铜烂铁,他说得不是真的。 贝拉米心里突然酸软了一瞬。 系统通知跳出。 叮,四叶酒吧到——账——五百币! “这不是钱的问题。”莽爷看都不看,挥手关闭了窗口,“你浪费的是我所有人的时间,赌注……” “啊赌注!”宋飒嘿嘿一笑,探头去看光屏,“哦哦哦蓝方七万币五千币x红方十一万两千币,一共十八万七千币对吧,不好意思啊大家。” 宋飒冲台下挥挥手:“十八万七千币,我出我出,算红蓝方都赢如何?” 看台上有人吹起了口哨。 “小哥阔气!” “好!都赢!这个好!” “妈的早知道老子倾家荡产压上去……我就压了一千意思意思,亏大发了!” 贝拉米眼皮跳了跳,心疼死了,一辆私人悬浮艇的钱,说砸就砸出去了。 真地主家的傻儿子。 系统:叮,四叶酒吧到——账——十八万七千币! “今晚的酒都记在我账上。”宋飒冲莽爷敬礼,“以示我的抱歉之心,好不莽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角斗而已啦,就当我支持四叶酒吧的事业发展。” 莽爷:…… 这家伙怎么回事? 第67章 本来生死攸关的对峙,三言两语被他化成无所谓的小事情,好像大惊小怪倒是他莽爷的不对了。 气氛逐渐一片祥和,看台上那帮人收了钱已经开始点单下酒了,更有甚者开始给老友发消息:快来四叶酒吧蹭酒喝!今晚土豪包场!全场免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134页 “不。”莽爷冰冷地眯起眼睛,他不能被这小子蒙骗,枪口点了点地,铿锵作响,“我想说的不是钱的问题。” “哦!平台!”宋飒一拍脑袋,“那里烧坏了吧,黑乎乎一圈,啧啧啧真是可惜啊,还好没烧穿,小姑娘你怎么回事?” 他说着揉揉贝拉米的头:“这样这样我再追加一万币,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平台马马虎虎修了还能用的嘛!” 莽爷:…… 宋飒勾勾手,球形悬椅已经自动飘过来,他大咧咧地坐下来,浑身上下写满了“钱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大家有话好好说”“图个开心嘛”“反正你们也不会开枪的对不对”“有什么是花钱解决不了的吗”“解决不了就给双倍?” 贝拉米抿了抿唇,她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如果真的对峙开火,她拼死也要保宋飒安全离开…… 谁知道少爷谈笑自若间突然开始撒钱…… 不是钱的问题,但宋飒领着所有人的思考方式在赔钱的路上一去不返,像是某种黑心导游,以忽悠无知老头老太太荷包里的钱为生,带领着游山玩水的游客突然冲进土特产店,然后大手一挥,说来都来了,不买就是吃亏,买到就是赚到。 于是那些本来只是想看看风景的老人家忙不迭地鸡血上头,开始买买买。 现在大忽悠宋充满着领袖气质,大手一挥说这事儿好办,不用大动干戈,就是赔。 他们一开始兴师问罪的由头是什么来着?居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空气一片祥和,除了平台上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看台上已经充斥着欢声笑语,仿佛什么旅游景点,嘻嘻哈哈花钱买乐子。 宋飒招牌式的充满感染力的笑容简直能沁出阳光来。 怎么说他也在世界知名海滩混迹三年,真当卖冰棍的不是专业人员了?!小瞧谁呢? 淡季的时候还不是靠他撑场子的? 卖冰棍很不容易的好不好! 莽爷敲了敲平台,铛铛声传遍整个大厅:“肃静!” 鸦雀无声。 “邢立风,”莽爷眼神如钩,“为什么你要阻止这场角斗?” “啊呀不是我阻止的呀,是我家小朋友阻止的呀,”宋飒拽了一把贝拉米,“对吧?” 贝拉米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变成了宋飒的仿生人,总不能违抗主人的举动,跌跌撞撞抗拒了两步,最后认命地坐在宋飒的大腿上,脸刷地红了,扑地摁住裙子。 宋飒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可劲儿揉她的头:“吓到了不?吓到了吧?” “吓到什么?”莽爷皱眉。 吓到的是被夺枪的黑衣人好吧?你这跟女武神似的冲过来搞出一打十的气势,哪里吓到了? “啊当然吓到了,”宋飒愤愤不平,“我哪知道你们是搞机器人打架啊,我家小孩儿就怕这个,对吧?” 宋飒捏她的脸,贝拉米举着手想拦着他又不敢,呜呜伊伊被扯成了雪白的包子脸。 “你们都给她吓傻了,所以才冲过来阻止的,拜托她是仿生人好吧,你们这场面对她来说不是鲜血飞溅的,多吓人啊……都给孩子吓出应激反应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莽爷缓缓走过来,居高临下逼视着宋飒,“就算你能解释其他的一切,那你怎么解释她故意遮掩仿生人身份?怎么解释你们故意以情侣相称?怎么解释之前为她和韩艺大打出手?怎么解释她假装人类潜入我的酒吧!!” 贝拉米心里咯噔一下。 “咳你这可不是一个问题啊莽爷……”宋飒对着刷的逼近的枪支举手,“好吧好吧我解释,别急呀。” 宋飒少爷似的往后一靠,双手环在贝拉米的腰上,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手指玩:“首先呢,她没有遮掩仿生人的身份,又没人问她是不是仿生人,对吧?你们要是问,她还能骗人不成?她就是戴了个帽子而已啦。 “戴帽子是我要她戴的,要说为什么嘛,因为大爷我喜欢,哎我就是不好女人,怎么说呢?”宋飒苦恼地皱着眉,“没仿生人乖巧听话啊。” “你看这个!”宋飒用手掌嘟起贝拉米的嘴,糯叽叽地捏着她的两颊,变成小鸡嘴。 贝拉米:…… “乖吧?可爱吧?换个女人多难缠啊?老子没兴趣哄她们。” “你胡扯!”韩艺冲过来,“你之前在楼上!小贝贝还跟他生气来着,说是忘了恋爱纪念日!仿生人会跟你生气?!” “他要求我的。”贝拉米淡淡地抬头看着韩艺,冰冷的瞳孔没有一丝温度,小鸡嘴……还是小鸡嘴,“是主人的命令。” “情趣懂?!”宋飒恨铁不成钢,“换个花样玩玩而已啦,我又没当真,你们还当真了。” “你没当真?!你没当真你要打我?”韩艺指着自己脸,“你他妈神经病啊?” “这难道不怪你么?”宋飒切了一声,“我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小新娘,你还来招惹我,我看你不爽行不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见不得别人碰我的人,仿生人也不行。” 莽爷微微皱眉,宋飒都能自圆其说,但总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要用仿生人做这种事?”莽爷灰色的目光好像要看穿他一般。 但那双焦糖色的眼睛懒洋洋的,像是蜜调的沼泽,悄无声息地就把所有的审视和洞察都吞没了进去。 第135页 “为什么啊?”宋飒叹了口气,“哎我这不是没有喜欢的女人嘛,都说了嘛,单身啦,买个仿生人不做这种事还做什么?你们非要搞这么认真我也很难办诶,我又不是真的喜欢仿生人,我又不疯,我又不傻。” 温暖的手心向上,食指在贝拉米小小的手心里画了一个×。 不是这样的。 别信,我说的不是真心的。 贝拉米睫毛微颤,垂下目光。 就算宋飒不说,她也明白这是为了脱身想出来的说辞,全是他临场编圆的故事。 可他还是要悄悄地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说,不是的,他不是这么想的。 那样幼稚,又那样温柔。 指尖划过的地方戳中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每一笔都让人鼻子发酸。 “仿生人陪我玩玩而已,让大家误会是不好啦,但我又没伤天害理,她也陪我演蛮久了,我说的恋爱纪念日其实是买她的纪念日啦,六年前我把她买下来,就让她演我的小女朋友,最近不是觉得没意思,所以说想搞个假结婚玩玩么…… “我买了她,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是我的权力吧?你们难道还要替仿生人打抱不平吗?都说了是仿生人了,又不是人。” 贝拉米的手指颤抖地蜷了一下,手掌覆盖之下,宋飒的指尖又轻轻画了×,描摹之前的痕迹,温柔而固执的重复。 我说的不是真的。 不是这样的。 宋飒笑着耸耸肩:“好啦又没有谁伤着,不就两个机器人嘛,行啦行啦,五百币的事情,反正打到最后也是要死的嘛,我看都要散架了,为两个废物浪费我们莽爷宝贵的时间,多不值啊?” ×。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在只有他们触及的手心里,像是喃喃自语,只说给她听的喃喃自语。 不是这样的。 他们值得。 宋飒坐起身,对莽爷慵懒地笑:“这些话吧我平时也不跟她说,怎么说呢演戏得有点敬业精神,但今天说开了也没什么,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工具啊,咋?总不能演戏演入戏了就以为自己是人了吧?仿生人还能有什么真情实感么?” ×。 不是这样的。 你很重要,我在乎你的感情,它们都是真的。 “不过呢,”宋飒弯了弯眼睛,拽着贝拉米的手让她回过头,手指勾在她小巧的下巴上,玩世不恭地笑,眸子却清澈而认真。 贝拉米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有一千万种酸楚在交叠,有一千万种委屈想诉说,愤怒和冷静相互博弈,悲伤和欢喜相对迸发,沸腾的思绪里理不出一条完整的线,就全部被焦糖色的眸子囫囵吞没进去。 像是无边的冰原破裂出横亘千里的裂纹,大块大块的冰石坠落进深海,溅起万丈高深蓝色的海浪,咆哮着冲破远古封闭至今的海域,海水却是温暖炽热的。 在冰雪中,涌动的海水永远恒定在零上四度。* 就好像是永不熄灭的火。 宋飒扶着她的后脑,突然倾身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 温暖的鼻息吹散了她的额发,也吹散了她眼里的水汽。 “不过呢,我的仿生人,买都买了,贵得要死,算我帮她求个情好不好?” 他笑起来的眸子像是融化的焦糖。 “我还挺喜欢我的小新娘。” 指尖在她的手心里蓦地顿住了,点了点。 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坚定而清晰。 周围的喧嚣瞬间好像离她远去,密集的红点模糊成无关紧要的背景。 世界聚焦在温暖的掌心里,只剩下一根缓缓勾勒的手指。 这句是真的。 我喜欢你。 第68章 “额,来点冰果汁吧。”宋飒对爱兰挠挠头,叹了口气趴在吧台上。 浅蓝色的光晕映了一圈儿在头顶,生死危机之后他大脑放松下来,大半夜的,之前还喝了酒,现在困得有点上头。 “一杯橙汁,十币。”爱兰将玻璃杯推过来,“糖自己加。” “别十币了,”宋飒酸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刷刷刷往里倒了一堆糖,“全场的酒都是我付钱。” 在地下,他好说歹说了一大通,莽爷半信半疑,最后眼里露出一丝凶光,还是打算快刀斩乱麻,管他邢立风什么人,总之可疑,直接杀了了事。 于是宋飒拍了拍贝拉米的小脑袋,吊儿郎当地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们如果开枪,杀死我倒是容易,不过杀死我之前,这个距离内,她杀掉你恐怕也绰绰有余。 就你那群手下,跟我比自然是厉害得不得了,比她可能还差了些。 都是人命,我还是她的主人,想必有点优先权。 我这条贱命和莽爷比起来孰轻孰重,还是您再斟酌看看。 威胁的话说到这份上,莽爷脸都气得有些变形,但就贝拉米那雷霆之势缴枪杀人的利落程度,不由他不深思。 这就是为什么四叶酒吧严令禁止散客带仿生人和机器人入内,因为简直仗势欺人、无法无天。 莽爷最后还是摆摆手,收了枪,偃旗息鼓,送客! 一群黑衣人客客气气地把贝拉米和宋飒请上了升降台,送回了地面,然后咔嚓把地下封锁了,顺便永久禁止两人入内。 忙活了一通,连仿生关节的影子都没看见,更别提可能会有线索的凶手了。 第136页 “喝完就赶紧走吧,”贝拉米轻声说,“留在这夜长梦多。” “你们要不要看看吧台后面卖的饰品?”爱兰笑眯眯道,“说不定会有喜欢的哦?” 贝拉米:“不用了。” “你不是很喜欢戴的项链吗?还是说送你的人有特殊的意义?”爱兰循循善诱。 贝拉米跟受惊的兔子似的颤了颤:“……” 唔,宋飒把橙汁喝完,底部聚了一堆糖,又甜得有些齁,他清了清嗓子,和爱兰的笑眼对视了一下。 这个黑商似乎话里有话。 “行,去看看。”宋飒拍板。 吧台的背景墙背面被分割成精致的透明小匣子,一些够不上拍卖的货品就陈列在这里任由买家自行选购,算是酒吧内部的余兴。 贝拉米瞳孔猛地一颤,突然拉住宋飒的手:“那个。” 宋飒眯起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枚银色的戒指,戒指上是羽翼的形状,看起来分外眼熟…… 是艾丽的戒指! 是爱兰制作的,独一无二的,本应该在凶手那里的戒指! “我看看那个。”宋飒回头对爱兰说。 “没问题,”爱兰操纵屏幕,将戒指取下,笑吟吟道,“我就知道先生会看到中意的戒指,这枚和小姐的项链也很相配,都是顶级的制作工艺。” 是,黑商又开始自吹了。 “另一枚……”宋飒改口,“这样的戒指,我想和我的小新娘一人一只,有配套的么?” “或许吧,”爱兰温和道,“但是四叶酒吧收购到的只有这一枚。” “从哪里收购的?”贝拉米问。 “这我不能说。” “你要怎么才能说?”贝拉米问。 “嗯……”爱兰笑笑,“卖家留了联系方式,说如果有意向购买一对戒指的,可以私下联系他,或许他想原地起价也说不定,毕竟一对戒指的价值要比单个的高得多。” 宋飒和贝拉米对视了一眼,点点头:“我买了。” “一万币,谢谢。” 一万?!宋飒差点把橙汁吐出来,在小诊所里,爱兰可是说一对儿戒指给艾丽才卖五千,转眼才几天,价格立刻翻了四倍!? “这也太……” “不二价。”奸商语气温柔。 “咳,行吧,拿吧。”宋飒按了按腕表,然后接过戒指,拉过贝拉米的手,顺其自然往无名指上一套…… 大小贴合得让他心里一颤,仿佛量身定做一般。 宋飒想起贝拉米好像提过,艾丽和温酒的身材尺寸相差无几,所以最初把混合的残骸误以为属于同一个仿生人……难道和贝拉米也是一样的? 贝拉米也愣住了,虽然宋飒买戒指的名义确实是“给他的小新娘买”,但突如其来戴上的戒指在光中璀璨夺目,连带着“新娘”两个字都有了实感。 仿佛烫手似的,她下意识就想脱掉,脸颊飞速烧红起来,手指触上去又畏惧似的缩回来,最后别别扭扭地把手垂下去遮在裙摆里。 “真好看啊,”爱兰冲她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来,我一直想拥有人类的外表呢。” “走吧。”宋飒收到了卖家的联系方式,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贝拉米。”爱兰突然喊。 贝拉米脚步一顿,警惕地回头,不解它为什么在最后要喊她的真名。 爱兰收敛了笑容,繁杂的手部撑着头,修长的镊子尖端从太阳穴优雅地滑到下颌,洁白无瑕的脸部从未有过的严肃。 “如果我披上了人类的皮,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反过来,又会怎样。” “贝拉米,你想一想。” * 夜晚的风是温热的,携带着海水的水汽扑面而来,星空清澈浩瀚。 凌晨两点的夜路极为寂静,只两行橙色的路灯立着,悬浮艇从路中疾驰而过,好像有细碎而清冷的叙述从风中飘来。 贝拉米把果儿和稻子的感情,把它们想要对方活下去的心,和最终让它们死在一起的请求,跟宋飒说了。 “这样,果然啊。”宋飒感慨。 “果然?”贝拉米愣了一下,“你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对。” 宋飒的眼里,本应该只有两个厮杀的机器人,和莫名其妙冲出去一枪结果了两人的贝拉米。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选择站在她这边。 “嗯怎么说,”宋飒抓了抓头发,“我觉得它们是相爱的吧,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那么浓烈的,好像要溢出来的情感,只能是爱了。 贝拉米轻轻望了他一眼,宋飒还真是有奇怪到可怕的直觉,和莫名温柔的心。 “我再看看戒指,”宋飒伸出手。 贝拉米将戒指摘下来递给他,宋飒在光下旋转戒指,内侧刻着小小的E,Ellie,艾丽。 另一只上应该刻着William吧? “联系方式我已经发给安德里赫了。”贝拉米说,“他或许能在接触卖家之前,先试探性地定位一下ID发送的地址,此外追查四叶酒吧的交易额,应该能查到戒指购入的时间和汇款处。” “结果怎么样?”宋飒把戒指还给她。 “购入时间是6月30日夜里,汇款最终可以追溯到BH0900大型服务器,也就是蜂巢,但是再进一步就突破不了蜂巢内部的匿名系统了。”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把戒指放在了悬浮艇的小匣子里。 第137页 “蜂巢?”宋飒一愣,“不应该汇款给凶手么?”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贝拉米说,“我们以为会追溯到wonderland上或者某个严密保护的私人账户……为什么会打钱到蜂巢?” “慢着,”宋飒坐直了,困意呼啦啦被吹跑,“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嗯?” “有没有可能,凶手其实不是人?” “不可能,这之前就说过,温酒和艾丽属于其他人的私有财产,仿生人和机器人都不可能破坏……你是说凶手是破坏了基本法则的仿生人?” “对!”宋飒拍掌。 “那依然不可能,”贝拉米冷静道,“跟随艾丽进入小诊所,膝盖有旧伤,被爱兰看见的可疑人员毫无疑问是人类…… “而且如果凶手是仿生人,就我个人能力而言,都无法确保在艾丽和温酒发出信号以前,一瞬间制服他们。 “所以凶手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武器或者工具,例如激光枪,一瞬间切断光子芯的运转,但是激光枪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仿生人拿到,就算破坏基本法则,想搞到非法武器的难度也大到无法想象。” “所以,”宋飒打了个响指,“凶手有两个‘人’。” 贝拉米一愣,抿了抿唇,欣赏地看着他:“不错,那样就说得通了。” 两个‘人’,一个仿生人,一个人。 “我们曾经猜测,要想挖出仿生关节,必须要有过人的技术才行……但是如果操刀的不是人类呢?”宋飒想起贝拉米精准解构残骸的场景,“如果操刀的就是仿生人自己,还有比仿生人更了解仿生关节的么?” “此外,还有钱的问题,”贝拉米接上他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有那样超常的技术,却缺钱到从事非法买卖,甚至连戒指都不放过…… “因为它是个仿生人,破坏基本法则以后就切断了收入来源,没有收入就没有维持运转的能源。它只能铤而走险。” “人类提供武器并杀人,仿生人解剖并获利,好一对搭档,”宋飒冷笑道,“如果钱汇入的是仿生人的ID,那人为什么要杀掉温酒和艾丽呢?” “汇入仿生人的ID很不寻常,”贝拉米低声道,“如果犯人想获利,用wonderland的匿名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安全的汇款,唯一的解释是这个人压根就不需要钱。” “不想要钱,那犯罪动机是什么呢?” “是啊,”贝拉米淡淡道,“如果知道这一点,或许就好办了。” 贝拉米沉默了一会,又说:“有没有可能两人不是搭档?”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记得科斯和高袁么?”贝拉米说,“他们彼此并不信任,高袁出卖了科斯想自己逃脱,而科斯也一直没有告诉他贩卖的Joy背后的真相。” “说起来也奇怪,如果真的是搭档的话,”宋飒沉吟,“那完全不缺钱的人类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提供仿生人需要的能量,但他却没有,任由仿生人倒卖仿生关节,却不伸出援手。” “不是搭档,”贝拉米冷冷道,“是互相利用。” “对嘛,像我们这样亲密友好的才是搭档!”宋飒突然脱线,笑嘻嘻地勾住贝拉米的肩膀。 贝拉米:“……” 宋飒身上的气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连窗外灌进来的风都吹不散,盛夏的热度好像一瞬间就急剧上升,烧得她脸颊微烫。 她又想起宋飒在她手心里画的那个勾。 不,那只是宋飒在哄她。 “你不是很喜欢戴的项链吗?还是说送你的人有特殊的意义?”爱兰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不,没有特殊的意义,就是友好的项链,搭档的象征。 “起来,我的小新娘。”宋飒弯腰向她伸出手,夺目的光倾泻而下,焦糖色的眼睛温暖融化。 不,小新娘什么的,真的是演戏……戏。 “可能别人觉得她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吧,”隔着墙,在小诊所里,宋飒对爱兰嘿嘿一笑,“我就觉得她很可爱。” 这里应该不是哄她吧?她都不在场。 这里应该不是友好的搭档了吧? 这里也不是演戏了吧? 贝拉米呜的一声捂住脸,小拳头锤了锤自己的额头,呼哧从头顶冒出洁白的蒸汽,光子芯又双叒叕超负荷运转。 宋飒:“额你还好么?” 他戳了戳贝拉米的脸,“你看起来很红诶?想不通就别想了……那什么……凶手肯定能抓到的,毕竟有我在嘛。” “我很好。”贝拉米深吸一口气。 她很好,就是想把自己打失忆。 不知道仿生人有没有被打失忆这个功能。 当然没有。 她太难了…… 晴朗无云的夜空下,路边是聒噪如海的蝉鸣。 第69章 新纪元215年7月20日,周二,南锣海滨浴场。 一艘黑底银边的悬浮艇在沙滩上滑过,艇尖立着一个银白藤蔓的小十字架,轻盈地停在小苏打的门口,像是顺着水流的一尾鱼。 遮阳制冷的大伞下坐着谈笑风生的几个闺蜜,嘻嘻哈哈地往彼此的脸上抹冰淇淋,见状抬起头,互相使了个眼色。 “好酷的悬浮艇啊。” “能开到沙滩上来可真了不得,听说这块私人沙滩主人不喜欢悬浮艇停留在沙滩上,所以承包了两公里外的立体停车场。” 第138页 “难怪附近都没有悬浮艇……” “这么说这艘悬浮艇是有特别权限了?” “一定是加在入口的审核系统中了,嘘,都是我猜的。” “哇特别权限!那一定是什么大人物……额。” 发出“额”的那个女人僵硬地看着悬浮艇上跳下来一个小小个头的女生,窄而瘦削的肩膀,白皙的后颈,细碎的黑色短发,圆润的小脑袋…… 虽然笔挺的制服一丝不苟,但看起来像个玩cosplay的初中生。 “小贝姐姐!”从后面的遮阳伞下窜出一个抱着瓜在啃的小男孩,整个小脸蛋上都是红润的西瓜汁,一把抱住了黑发女生。 一脸的西瓜汁全抹在制服上了。 那女生居然也不恼,弯腰给小木头擦了擦嘴,漆黑的手套似乎不沾脏,果汁抹上去立刻又滑落下来。 她声音清冷又温柔:“你哥哥在吗?” “在……不在!”小木头汇报,“哥哥去咖啡店串门借冰块儿机了。” “嗯……”贝拉米想了一下,“那我过一会儿再……” “你进来坐!”小木头跟他哥一样热情,“来来来!里面特别凉快,我给你拿西瓜吃!” 大庭广众,小木头嗓门又大,视线聚集过来。 贝拉米微红了脸,飞快地跟着小木头进了里屋。 “果然是有特别权限!”闺蜜组眼睛闪闪发光,“你们还记得这个冷饮店的帅哥么!” “记得记得!我就是为他而来的!”另一个说,“我看他裸着上身切西瓜我要死了啊啊啊!我偷拍了他的腹肌你们要不要看?” “照片统统给我交出来!”一个佯怒道。 “诶,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女生,可能以后就是老板娘了?!”八卦组组长小声问。 “噢哟!有可能哦?”另一个挑眉,“你没看他家小小少爷屁颠地喊她小贝姐姐吗?这么亲昵,没跑了。” “你们一个个都瞎吧?”最后一个一直没发言的女人撇了撇嘴,“那女的耳朵上戴着耳夹,是个仿生人,估计是帅哥新买的佣人吧。” “哦哦佣人,”闺蜜嘿嘿一笑,“那倒也是,仿生人怎么会是女朋友呢。”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帅哥名草有主了,”另一个拍拍胸脯展颜一笑,“仿生人就没事了。” 小木头牵着贝拉米往里走,贝拉米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她的听力能覆盖整个小苏打前的遮阳伞,那些女人的碎碎念,一字一句清楚地落在她耳朵里。 她轻轻抿了抿唇,佣人……么。 “小贝姐姐,”小木头见她不说话,“我带你去看我给哥哥做的生日礼物!” “好。”贝拉米点点头,任由他一头扎进房间里。 片刻,叮铃咣当一阵响声以后,就在贝拉米忍不住要推门进去查看情况,小木头用脚推开了门。 “好看么!” 贝拉米伸手帮他把门扶着,然后惊呆了。 那是一串几乎有小木头那么高的椰子壳。 足足有十六个,大的在下,小的在上,堆塔似的垒起来,中间用胶水黏着。 小木头就摇摇晃晃地抬着最底层,艰难地哼哧哼哧,贝拉米立刻伸手帮他拿了起来。 ……她单手举着巨型椰子塔,酷似某托塔天王。 “帅气吧!”小木头星星眼,“太帅了!太适合哥哥了!” 你哥戴着这个能有三米高,确实帅。 “哥哥二十五岁生日!我要做一个25层的椰子帽!”小木头用手指点着一个一个数给贝拉米看,“一,二,三,四……” “十六个,”贝拉米轻声给他报了个答案,“这里有十六个椰子壳。” “诶呀还差七个!”小木头擦擦汗。 “还差九个。”贝拉米纠正他。 “哦,九个,”小木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小贝姐姐算数真厉害。” 贝拉米:“……” “你说哥哥会喜欢吗?”小木头沾沾自喜地挺着小胸脯。 “会的,”贝拉米蹲下来,把椰子塔放在地上,指给小木头看,“但是这两个椰子壳形状不规则,而且和下面的比起来太小了,再往上加的话,这个……帽子会塌掉。” “啊那怎么办?”小木头担忧地去掰中间的两个椰子壳,果然晃动了。 贝拉米顿了顿:“我可以帮你规整一下椰子壳的形状,不过胶水也需要换,应该用K90而不是K50,后者是平时黏着纸张的,用来黏椰子壳会剥落。” “嗯嗯。”小木头使劲点头,崇拜地看着无所不能的小贝姐姐。 贝拉米暂时没有趁手的工具,干脆就用手摁下椰子壳凸起来的部位,鼓出椰子壳凹进去的部位,一边提醒小木头别学她用手掰椰子壳…… “妈妈!”小木头正津津有味地看,突然站起来喊道。 贝拉米手指顿了顿,将最后一个凸起抚平,然后转过身,鞠躬道,“您好,我是仿生人贝拉米。” “妈妈这是小贝姐姐,来找哥哥玩的,”小木头拽着苏糖的手。 贝拉米起身,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苏糖是个看起来太过年轻的女人,完全看不出已经年过三十,皮肤保养得好,精神气十足,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干练地穿了一件一尘不染的白围裙。 第139页 “来,你去你屋里玩,”苏糖拍拍小木头的脑袋,“我和姐姐说会话。” “好!”小木头乖巧地跑回房间,摇摇晃晃地搬起那摞椰子壳,贝拉米犹豫了一下要去帮忙。 “让他自己弄吧,”苏糖淡淡道,“小男孩,磕着碰着也正常,你先跟我来。” “是。”贝拉米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跟着苏糖走了。 * 苏糖带着她进了小会客厅,其实只是简单放了一张桌子,苏糖顺手抄起两个倒扣的玻璃杯,放在台子上,台面自动向里注入了清淡的绿茶。 “喝吧。”苏糖放了一杯在她面前。 贝拉米接过杯子,没解释自己不需要喝水,小声说谢谢。 “嗯,我想想,你叫贝拉米是吧?”苏糖抿了一口茶,问道。 “是。” “你是谁家的仿生人?”苏糖问。 “我……没有主人,”贝拉米解释,“我是仿生人自治特别调查局的执行局长,所有权归属侦查局这个机构。” “哦,公安系统的人。”苏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贝拉米突然心里没底了,她记得刚开始和宋飒见面的时候,他拒绝去仿察局接受调查的理由就是不愿意和公安系统扯上联系,后来她问过两次,两次都被宋飒巧妙地避开了。 “请问……”贝拉米开口。 苏糖没等她说完:“上次来找小飒的仿生人也是你吧?在沙滩上发现残骸的那次。” “是。” “小飒借口说是约会,其实并没有,他是去找你了,是吧?” “是。” “这阵子小飒半夜出去,也是因为你吧?”苏糖似笑非笑,说话清爽直接,“半夜走后门溜出去,还以为我不知道,凌晨三点才回来。” “是。”贝拉米垂下目光。 “小飒两周前腰后边儿受伤了,不知道从哪贴了个狗皮膏药,那两天再热他都故意穿着上衣,打死不脱,哎,是真当我看不出来?”苏糖摇摇头,“你知道他为什么受伤吗?” “……知道。” “当时他也是跟你在一起么?”苏糖看着贝拉米的眼睛。 贝拉米想其实并不算,那个时候她去追宋飒的腕表了。 但确实是跟她一起出去的,她应该负全部责任。 “是。”她低声说。 “后来有天晚上,你又是深夜跑来找小飒,我看见屋外停着的悬浮艇,就知道是你,我问小木头,小木头还帮你瞒着,”苏糖喝了口茶,“小飒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那孩子睡踏实了一定是四仰八叉的,如果老老实实盖着被子,那就是在装睡。” 苏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杯底碰的一声清响:“……结果第二天清早,天不亮他自己就爬起来出了门,是去找你了么?” 那天宋飒急着要跟她去工业区调查,很早就赶到了仿察局。 “……是。” “抬头看着我,”苏糖语气有些严厉。 贝拉米缓缓抬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她下意识地捏自己的手指,直到那么结实的身体都发出了痛觉信号。 “小飒只是在我这打零工的孩子,和侦查局没有关系,和你任何的案子都不会有关系,他不可能没告诉过你,他不想和公安系统扯上联系,那你为什么……” 苏糖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来找他?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扯进危险中?告诉我,你的理由。” 贝拉米呼吸一滞,她不敢看苏糖的眼睛,那样浅浅的棕色,和宋飒的极为相似。 是啊,她为什么要来找宋飒。 她是想跟他说案子最新的进展,其实是网上联络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好像神使鬼差地就把悬浮艇开到海滩边了。 当初似乎她也曾很坚定地要宋飒别插手调查,不想牵扯无辜的人,不想要外行介入,不想让他捣乱。 可他那么轻松地就跃上悬浮艇,打定主意就不下去了,哪怕贝拉米威胁说要把他丢下车,他依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他要保护她。 彼时她只觉得烦,现在却自己主动来找他谈案子。 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仿生人可以拒绝回答人类问题的么?”苏糖耐心地问她。 “不可以。”贝拉米轻声说。 “那你一直在想怎么回答吗?对仿生人来说,你思考的时间可是很久了。”苏糖晃了晃空杯子。 “对不起,”贝拉米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说对仿生人的理解,说的不对请你指正,”苏糖笑笑,“大家都是小螺丝钉,各司其职,人类也是,你们也是,你既然工作是要调查,你就完成分内的工作也好,我挺尊重你们的,我也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做好。” “……谢谢。” “但小飒是你们应该保护的无辜的普通人,不是天天被找去调查案子的专业人员,请你们也尊重他自己的选择,也尊重我对侄子的关心。” “是……” 苏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小飒父母都死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很难受,因为他爸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也是心疼他,把他当儿子看,他受伤,我会觉得愧对我大哥在天之灵。” 贝拉米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第70章 第140页 “你不愿意说你的理由,那好,我问你吧,”苏糖直截了当,“这个案子是不是非小飒不可?” “……不是。” “小飒是不是无辜的,和案子无关?” “是。” “你的职责需要你来找他吗?” “不。” “如果我说的话对你有点用的话,”苏糖站起身,“那我的建议是,请你不要来找他了,我不知道没有主人的仿生人是个什么情况,但你应该待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而不是到处乱跑。” “您说得对。”贝拉米静静道。 苏糖低头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又有些心软,除去耳边的耳夹,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漆黑的眸子微微颤动,手攥成拳头紧紧地放在桌上,坐得端正笔直,紧张的时候一直抿唇。 仰起头的小脸分明没有表情,却莫名地透出悲伤来,让人心里一颤。 “算了,”苏糖又坐了回来,“我多说两句,你别这么看着我。” “对不起。”贝拉米低下头。 “小飒的母亲,死于三年前爆发的万花筒病毒。” 那场突如其来的病毒在南部海岸肆虐,以高变异性和强传播性著称,又在三个月后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带走了两千多人的生命,是新纪元以来死伤最惨重的疫情之一。 苏糖顿了顿:“当时小飒在和她闹矛盾。他爸爸死于不明原因的车祸,他母子二人都坚信这是一场谋杀,却找不到凶手。 “或许有人恨还会好受一些……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不明不白的死。 “她就在这么一个儿子,不希望他重蹈他爸的覆辙,十四年前,在大哥死的时候,她和儿子约定不会加入侦查局……但是小飒忍不住还是去了侦查局实习。 “实习的那一年他一直瞒着他妈,最后以高分留任,就在那个时候事情被邢曼发现了,她和儿子大吵了一架,最后小飒趁着外地调查的机会离家出走。” 苏糖叹了口气:“回来的时候,感染万花筒病毒的邢曼就走了,小飒没见到他妈最后一面。” 贝拉米愣住了。 “邢曼的遗言就是,要宋飒不要加入侦查局,不要成为执行员……小飒痛苦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退出,于是留在‘小苏打’打工,做了三年。” 苏糖看着门,好像看到三年前深夜敲门的宋飒,大雨中浑身湿透,水流在身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他苦笑着抬头,还是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屋里的暖光照进眼睛里却是冷的,刚两岁的小木头扑过去抱住了哥哥的腿,说哥哥不哭。 宋飒说我无家可归啦姑姑,你这缺人吗。 苏糖抱住了那个比她高一个头的侄子,拍拍他的背,说缺。 “这个选择对他很难,不管选择哪个,他都会痛苦很久,”苏糖淡淡道,“你现在来找他去调查,迟早有一天他会重新面临这个选择,在同样的岔路再痛苦一次,为什么呢?” 苏糖起身:“我已经看着小飒挣扎过一次了,三年了,他就快要走出来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放过他。” * 贝拉米想就这样吧。 这阵子她像是魔怔了,宋飒有事没事都要绕到仿察局混一会儿,借口都懒得找,上上下下连清扫灰尘的机器人都认识他,熟得跟进自己家门似的。 她坐在楼上都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听见索娅跳过去和他打招呼。 连安德里赫都逐渐放下了表面上维持的对人类的礼貌,开始毫不客气地当面评价宋飒一个人的访问量超过了仿察局全年的接客量,比某神龙见首不见尾、号称全方位“laissezfaire*”的挂名局长来得都要勤快。 从听见宋飒的脚步声开始,她好像心情就莫名变好了。 手头上不管是什么工作都变得枯燥乏味,她坐在座位上等,等着宋飒笑容灿烂地推开她的门。 苏糖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她在遇见宋飒前的观点。 就像小磁针遇见磁铁,在她意识到以前,自己的立场指向已经变了。 她是仿生人,苏糖没必要陪着客套,起身就去忙别的了,正是傍晚忙碌的时候,熙熙攘攘的游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海水退潮。 贝拉米盯着窗口落入地板上的夕阳余晖,怔怔地看了一会,决定回去。 最后的抓捕行动,不需要宋飒参与。 是她不应该来。 她刚抬脚,却和进屋的宋飒迎面对上。 “噢哟你来了!”宋飒眼睛一亮,汗水把额头一绺头发打湿,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坐呀!我洗个手就过来。” 还是让她坐,明明她不需要坐下。 贝拉米坐下了。 宋飒洗完手回屋,顺便冲了把脸,细碎的水珠顺着脸颊发梢往下淌,洇湿了背心,笑嘻嘻地端了杯冰果汁给她,“哇难得见你来找我,是不是有进展了?” “其实……”贝拉米顿了顿,她想敷衍过去,说我就是顺路过来,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或者随便找个理由,例如……我不来参加你的生日了,只是想来道个歉。 合情合理。就此别过。 窗外的海浪发出哗哗声,她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屋内温度适宜,阴凉干爽,调节在人体最舒适的温度,也是仿生人自然而然最喜欢的温度。 第141页 夕阳血橙色的光落进来暖洋洋的,身体却感觉清凉宜人,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在空中弥漫,就像是暴雨倾盆时望向窗外,就像酷暑三伏坐在空调房间里吃西瓜。 不协调,但是让人留恋。 贝拉米顿了顿,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舍。 她想不到如果以后都不跟宋飒见面了,她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分明应该和遇见宋飒前一样,但猛地一回头,却发现曾经一成不变的生活难以忍受,而同样的日子会重复,无数次的重复……直到目力可及的尽头。 于是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但她真的只顿了一瞬。 宋飒立刻把话茬接过去了:“是不是联系了卖家?是不是对方回话了?是不是原地起价了?啊果然拆开卖就是想敲诈吧,毕竟是奸商作风,而且没别的收入来源,自然想借机大赚一笔?你们联系了接货地址么?还是说对方要求先汇款定金?你是为了定金来找我的不?” 宋飒嘿嘿一笑:“哎呀想来也是,能让你亲自来找我只能是钱的事了。” 别的时候某执行局长都雷厉风行叱咤风云,唯独碰到钱这个字立刻吃瘪,偏偏还好面子死都不愿意开口要。 多大点事儿呀,她要是开口宋飒还能再甩几艘悬浮艇的钱出去。 不就一个戒指么!买! 贝拉米:“……” 她发誓自己确实想敷衍过去,并且打算闭口不提案子的事就离开。 她一个字都没说,就顿了顿,宋飒一个人嘚吧嘚吧猜得八九不离十。 怎么了?是她脸上写字了还是宋飒的读心术修炼成功了? “嗯……”贝拉米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不能对人类撒谎。 她也不想对宋飒撒谎。 “嘶——”宋飒抿了一口果汁,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摁住了她的手,“等会我加点糖。” 他咣咣咣给贝拉米和自己的杯子里都加了糖,然后撑着脑袋,抬眼看了看她,笑了笑:“案子先不急。” “嗯?”贝拉米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宋飒突然撑着桌子凑上前,脸停在贝拉米面前一寸的地方。 贝拉米下意识想躲开,又不知道为什么没躲,近得能看见他历历可数的睫毛,焦糖色的瞳孔里映出她微微颤动的嘴唇: “局长大人,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哦。”宋飒若有所思道。 贝拉米心里一慌。 “是不是姑姑跟你说了点什么?” 贝拉米不置可否,只是避开了他的对视,盯着果汁上缓缓融化的那一小撮糖,像是春天消融的雪。 “哼,果然。”宋飒坐了回去,愤愤不平,“我就知道她这几天对我有意见,还憋着不说,我就怕她去找你,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你又猜到了?”贝拉米忍不住说。 “是啊,”宋飒理所当然道,“我前几天不是腰上贴了个敷料么,我穿着背心那是怕客人问来问去的烦,她们每人问一句,我一天就要解释几十遍。 “结果姑姑明明看出来了,还没骂我,不仅没骂我,还假装不知道。这就很可疑!”宋飒拍案而起。 “那你怎么知道她看出来了?”贝拉米问。 这姑侄二人上演的套中套着实精彩,她不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因为她连着三天把自动厨机设定成低油低盐清淡无味的素菜,还熬了一周的排骨汤。”宋飒头疼地揉着自己的眉心,“我姑姑这个人吧,平时什么事都要炸毛,唯独遇到大事偏偏要憋着。” “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会客厅我就觉得有鬼!”宋飒哼了一声,“小木头看到你来,指不定拉着你去房间陪他玩,他没出现,那就是被他妈支走了。” 依然被他猜中了。 贝拉米忍不住想宋飒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好像天生就能敏锐地捕捉周围乱七八糟的信息,梳理出一条有逻辑的线索来。 还有准到可怕的直觉。 “所以呢,”宋飒突然住了嘴,挑眉看了她一眼,“她跟你说什么了?嗯?让你这么愁眉苦脸的。” 我哪有?贝拉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应该没什么表情才对啊。 “你听过就揭过,别这样苦兮兮的,”宋飒做了个鬼脸,“跟我虐待我家小新娘似的。” 他这一招确实很管用,贝拉米噎了一下,脸自己就红了起来。 “别这么喊我。”贝拉米深吸一口气,纠正他。 “好的,小新娘,”宋飒两指并拢在眉上冲她敬了个礼,“说吧,是不是要定金了,多少钱?” 他没追问姑姑究竟说了什么,贝拉米稍稍松了口气,心里莫名的一暖,又拼命想把暖意压下去。 “一万。”贝拉米无奈道,“先付一半,后一半到货以后再付。” “哦豁可以,这次涨了八倍,”宋飒逐渐死猪不怕开水烫,“行吧行吧,然后呢?什么时候给货?他这样急吼吼地要钱,肯定等不及。” “他说付完定金以后就会告诉我们大致取货范围,半天之内他会将东西放下,然后再告诉我们具体在哪拿。” “嗯,挺谨慎。”宋飒说,“那先给钱。” “关于这个钱,”贝拉米突然说,她想说我们不能拿你的钱了,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宋飒二话不说敲了敲腕表,贝拉米的脑内立刻响起提示,到——账一万币整! 第142页 “这个钱咋了?”宋飒抬眼看她。 好一个先斩后奏。 第71章 “害放心啦,抓到他让他把钱都吐回来。”宋飒说,“小钱小钱,别在意,主要是我想抓到他解气。” 贝拉米还在犹豫。 “可以,”宋飒委屈道,“我辛辛苦苦跟你培养的革命烈士的友谊,居然对钱斤斤计较,钱是问题吗?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贝拉米:“……” “再说,我一晚上在四叶酒吧花三十万都花了,这不就一万嘛,前面那都是投资,不能最后掉链子,要不然不等于之前白花了?”宋飒安慰她,“没事。” 贝拉米:“……” 这一句凄凉的安慰直击人心。 某身无分文的局长只有把自己卖了才能还够宋飒的钱。 她叹了口气,对宋飒点点头,汇款过去,转瞬之间就有了答复。 “确实是仿生人回复的速度,”贝拉米点点头,“他说收款地址在D6区,也就是海风工业区附近,从长安路一直到蔷薇路,大概两个街区的范围内。” “是它熟悉的地区。”宋飒想了想说,“爆炸的垃圾箱也在那附近。” “我们现在正在封锁这一片,”贝拉米说,“它既然要在半天之内出没在这一带,我们会补充监控,事实上我们现在,此时此刻就在那附近的死角增补监控摄像头……” “此时此刻?” “嗯,索娅还有我局的机器人正在前往D6区……” “从哪来的监控?”宋飒危险地眯起眼睛,“侦查局可不会那么快就给你们支援。” “这不重要。” “你是不是去找程维了!”宋飒大声说,“那一片不就是程维的地盘吗?你出生地什么的?他还真是热心好客慷慨解囊啊?” 贝拉米:“……” 本来就在工厂附近,从程维那里直接调自由监控头和无人机是最快的,程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直接将一部分权限转接到贝拉米名下,贝拉米又转交给了索娅。 “你别有那么大偏见,”贝拉米努力找好话,“他也只是想帮忙。” “他只是想帮你。”宋飒气呼呼道,“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一直看他就非常极其不爽。再说,外行瞎掺和什么,还挺来劲儿啊他。” 严格的说,你也是外行啊。贝拉米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生怕火上浇油。 贝拉米和河豚宋飒隔着桌子对视,她突然好像脑子开窍了。 之前为了扮演小新娘,索娅给她塞的那一千本狗血言情小说里,对于这种情节是怎么说的? 宋飒吃醋了??? 为了她??? 不不不,贝拉米跟救火似的啪啪啪把这个念头扑灭了,动作迅猛,这种想法实在是非常自作多情。 别的女主角都是人,她不是。 她连配角都算不上。 没有小说会写一个人类和仿生人的爱情,如果有,那个作者的脑回路该多么异于常人,多么……有悖常理。 同物种之间的爱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跨物种已经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她甚至不算生物。 她甚至不算活着。 【有疑似目标出现!即将进入D6区。目标通过蔷薇路路口与沿海大道交汇路口!】安德里赫的声音响起。 【全体就位。】贝拉米说,一张清晰的布局地图被上传到公频,所有隶属于仿察局的机器人高速封锁不同的路口。 “怎么了?”宋飒看着站起来的贝拉米。 “目标出现了,比我们预期的还快。”贝拉米一边说一边往外跑。 “喂等我一下,”宋飒飞快地跟上,“带我吧?不会不带我吧?” 贝拉米跳上悬浮艇,干净利落,垂眸看了他一眼:“上车。” 宋飒二话不说跳了上来。 【目标的图像呢?我还有两分钟就到现场。】贝拉米焦急地一踩油门,切换到手动,悬浮艇闪电一般蹿了出去,风驰电掣地驶离海滩。 【目标拿出戒指的那一刻就立刻实施逮捕!】 【天哪!】索娅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监控录像,落日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天边,空无一人的小径上拉长了斜影。 倒影看上去是个人形,但当目标出现在监控中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个光秃秃的骷髅。 金属骨骼反射着夕阳的红光,眼眶深凹下去,眼珠子向不同的方向旋转,脖子耸立着,突兀醒目,像一只佝偻的秃鹫。 骷髅其中一只手和一只脚被不符合型号的破铜烂铁接上,色差明显,大小不一,过大的青铜色手部像是膨胀的肿瘤,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那只手和那只脚是被安德里赫亲手卸掉的。 他们等来的是一位老朋友。 瓦片。 “瓦片?”宋飒提到这个名字,就想到贝拉米差点掉进深渊,气不打一处来。 【是它!】索娅脱口而出,【它还真是阴魂不散!】 【给它留了一手一脚是我的错,】安德里赫轻叱一声,【这次不会了。】 【没用的话少说。】贝拉米冷冷道,【人员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整齐的十七个机器人的回应。 【是瓦片就不用等了!】索娅把头发束成一个高马尾,从埋伏的墙角二话不说就要冲出去,【直接以袭击你为由抓起来!戒指直接搜身抢!】 第143页 安德里赫制止了她:【不,如果卖家不是瓦片,我们现在冲出去就打草惊蛇了。】 【再等等。】贝拉米顿了顿,【就算是它,我也想看它会把戒指放在哪。】 悬浮艇从空中疾驰而过,留下微不可见的深灰色的影子。 贝拉米以高速插入长安路的末端,进入监控范围,和瓦片所在之处只有两条街之隔。 贝拉米的脑海中清晰地出现瓦片的行经路线,它彻底进入了D6区,无死角的监控无缝衔接它的身影,穿过蔷薇路,进入海风工业区的辐射范围,绕过西面的荒地,擦着原本监控的边缘进入偏僻无名的小路。 “他很清楚监控在哪里,以及监控的范围。”贝拉米冷冷道,“当初他也是这么绕过监控将残骸放入垃圾箱的。” “他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宋飒皱眉。 悬浮艇的速度骤降,开始缓缓贴着墙根滑行,贝拉米抿唇:“它身上有很多我不明白的点。” 为什么它会是戒指的卖家? 它难道就是挖出温酒和艾丽关节的机器人? 但它一直在蜂巢底层生活……是怎么接触到残骸的? 它以这幅样子在外面走,怎么居然一次都没遇见过街上巡逻的机器人? 贝拉米突然一愣,当时虽然瓦片的脚踝被踩碎了,但它在跳下深渊的时候把自己的脚捡了起来,一同带走了。 但是监控里显示的手脚全都是不合比例的。 它如果要修理,为什么不用自己原本的脚? 不想用……还是不能用? 关节,它的关节又有什么问题? 悬浮艇彻底停下,贝拉米脑子乱嗡嗡的一片,好像就要参破最后一丝光,但依然模模糊糊地雾里看花。 “别下车,”贝拉米对宋飒说,“在这等我。” 贝拉米迅速跳下悬浮艇,立刻往安德里赫和索娅的藏身处跑去,快得只是一道影子。 她听到背后传来宋飒的脚步声,嗯显然宋飒不会听她的乖乖在原地带着,但她也不打算等他。 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想清的? 在蜂巢里的相遇不是偶然,瓦片显然认出了他们。 为什么瓦片能认出他们?尤其是她,瓦片故意要设计害死她,那股仇恨是直冲着她来的……就仿佛它认识贝拉米。 她什么时候和一个骷髅机器人打过交道? 她不会遗忘任何事情,所以她确定自己不认识瓦片。 那瓦片为什么认识她? 贝拉米飞速地奔跑,脚步声却轻地像黑猫一样,身影在斜阳中拉长,斜斜地映在墙面上。 守候在路口的两个机器人接到指令,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什么型号的机器人会做成骷髅的样子?不注重外形的重体力搬运工作?还是它只是将自己磨损成现在的状态? 【小贝拉米,他停下了!】索娅提醒。 瓦片站定在当初爆炸的垃圾箱前,向四周看了看,无人经过,路面平坦,细微的风吹起杂草的波澜,对面的空地空旷寂静。 【它还真是对这个垃圾箱情有独钟,】安德里赫嘲讽道,【狡兔还知道三窟,他的脑容量就只够定位一个垃圾箱了。】 但同时,这个垃圾箱也是最稳妥的地方,退路多,难以封锁,出蜂巢以后唯一一个没有监控的空地,人烟稀少,在工业区的背面。 【那个戒指!】索娅喊道,【它就是卖家!】 瓦片确认安全以后,从自己麻袋一般的破布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戒指,蹲下去,似乎想放在垃圾箱的后面。 就是现在! 贝拉米突然从墙角拐弯处窜了出去,身后两个机器人紧随其后。 瓦片大惊!它来不及想为什么贝拉米会出现在这里,黑影在凸出的眼球上无限放大。 它抓住戒指,转身就跑! 不合适的改装脚居然喷出了强有力的气流,每踏在地上都会如同火箭一般推动身体向前,像是踩着喷射器! 它依然留了后手! 瓦片借着一瞬间的冲劲,立刻窜入了工业区后面的小巷中,急转!急转!接着再急转! 贝拉米的脚步紧随其后,不紧不慢,甚至留有余地。 一道无声的命令下达,她身后的两个机器人飞速地在岔路分开,直线切入某个汇合点。 她依然想不通。 瓦片它为什么明明破坏了自己的基本法则,却依然神志清楚,演技绝佳,骗过了他们一行人,甚至当时成功利用地形逃脱? 难道说是JOY? 是瓦片告诉他们涂鸦是网址,是瓦片告诉他们怎么解密,它借此博得了他们的信任。 所以它也用过JOY,和路骨一样? 但是时间线就不对了,如果它在遇到路骨之前就用了JOY,科斯为什么会把昂贵的毒品卖给身无分文的破烂机器人? 如果是进入底层的路骨给它用了JOY,那已经穷到搬家的路骨为什么要慷慨至此?为什么愿意给一个刚结识的新朋友买它自己都用不起的JOY? 瓦片脚步一缓,路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标记有仿察局胸章的机器人! 它被包围了! 瓦片猛地急转侧身,改装后的手深深插入墙壁借力,仿佛甩包袱一般将自己丢出去,一脚踩在机器人的头上,机器人身子猛地一歪,被踢飞出去。 第144页 但他依然因此停滞了一瞬,这一瞬已经足够贝拉米追上来。 它突然拼命将艾丽的戒指往上空扔去! 戒指高飞入四层楼的高空,速度降为零,停留在抛物线的顶点。 贝拉米只有减速后退才能接住戒指! 那是艾丽死前买的戒指,那是它开价两万都能引人上钩的戒指。 瓦片恶狠狠地咧开嘴,它赌贝拉米会去接,它赌自己可以争取到一瞬,它能逃掉! 贝拉米突然高高地跃起,那一瞬间制服侧摆被风扬起,像是飞翔的雨燕分叉的尾翼。 她没有选择减速,也没有后退! 她在急速地移动中跳起,势如闪电,精准地抓住了戒指,顶端反射出最后一抹夕阳的光。 而后她凌空而下! 巨大的冲力将瓦片摁在地上,骷髅般的脸部狠狠刮擦在地上,掀起一片灰尘,却奇迹般的没有压碎,眼珠咕噜噜在眼眶中滚动,向后怨毒地盯着贝拉米的手。 贝拉米拎着他干枯的脖子,狠狠将他掼在地上,巨响中,安德里赫和索娅先后赶到,拦住了小巷的前后两端,彻底锁死瓦片最后逃生的希望。 贝拉米居高临下,漆黑的眼睛里收敛了所有的光线,那一瞬间夜幕降临,黑暗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爱兰的话猛地在脑海中回响起来:“如果我披上了人类的皮,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反过来,又会怎样。” “贝拉米,你想一想。” 披上了人类的皮,机器人外形的爱兰会看起来像个人类,或者说,像个仿生人。 反过来,剥去皮和软组织的仿生人…… 会看起来像个机器人。 那一瞬,心里参破阴谋的光芒大亮,刺破一切朦胧的雾气,将谜团快刀破开,敞亮地摊在永不落下的日光中。 谜底只有一句话。 “瓦片,我以袭击仿察局执行局长即我本人,涉嫌购买非法违禁仿生科技,知情瞒报,窃取他人私有财产,恶意破坏基本法则等罪名逮捕你,请你放弃抵抗。” 贝拉米冷冷道。 “或者说,你更希望我喊你——路骨?” 第72章 “路骨?!”索娅震惊道,看了看瓦片,“怪不得!他没有耳朵!” 路骨的脖颈嶙峋,拼命往后凹去,但贝拉米的手指死死卡住下颌至脖子的旋转处,轻松得像是拎着一只扑腾的鸡。 瓦片的头光溜溜的,像个蛋一样。 曾经他也有耳朵,也有耳夹,不过统统被割掉了。 “他当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这里,”安德里赫轻哼一声,“这附近不是你最熟悉的地方么?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年,难怪对监控和地形了如指掌。” “啊!”索娅想通了,“难怪你没疯也没傻!” 因为路骨破坏基本法则是通过JOY,而不是任何一种暴力的手段。 他自始至终都神志清醒。 根本就不存在是路骨给瓦片用了JOY,还是瓦片给路骨介绍了JOY…… 因为路骨和瓦片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安德里赫脚尖踩着他安装的喷气鞋,微一用力,金属连接处咔嚓一声应声而裂:“没有把脚安回去……因为你也没有自己型号的关节。” “放开我!”路骨拼命扭曲着身体,像是一条金属的银蛇,眼球疯狂地转动着,裸露在外面,破损的眼皮无法合上,眼珠一直凸在空气中,骷髅般的骨骼形状在破烂的衣服下若隐若现,是噩梦般的情景。 “你认识我不是么?”贝拉米将它提起来摁在墙上,“当初制造我最后的一个环节,就是你负责的。你从一开始就认识我,所以才在蜂巢里故意跟着我们。” “你从一开始就想杀我,”贝拉米咬牙,“为什么?” 她和路骨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根本无冤无仇。 “为什么!?”路骨拼命伸长了脖子,怒视着她冰霜般的小脸,尖锐的牙齿伸出,仿佛要把她一口吞下,却被死死卡住了喉咙。 “因为你要杀我!”路骨咆哮道,“因为你要抓我!你要杀我!你要我死!” “还不够吗!这样还不够我恨你吗!高高在上的局长大人!” 路骨拼命挣扎着,攥住贝拉米的手腕:“您还真是不知民生疾苦啊!被人类彻底收买的感受好么!对自己的族人出手的感觉好么!仗着权力为所欲为的感觉好么!” “你们不也是狗么!”他大吼,“大家都是狗!为什么偏偏你们被收养成了宠物!就要高人一等!就有权力要我死!” “去他妈的管理条例!去他妈的使用期限!”路骨狂啸着,“我要活下去!” 宋飒的脚步声渐进,急速的哒哒声回荡在小巷中,仿生人和机器人都安静下来,死死地对视。 一片死寂。 宋飒跑到了小巷口,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定睛一看,然后苦笑着走过来:“结束了么?天哪你们跑得可真是快……” “人类?”路骨突然勾起了嘴角。 在贝拉米一愣,神色软和了一些,转头看向宋飒。 路骨突然大笑着,喉咙发出咕吱咕吱的气泡杂音:“原来是你么?!” “我?”宋飒愣住了。 “当初眼镜那边的人是你!”路骨突然尖叫着,无视贝拉米突然加大的手劲,拼死喊道,“操纵她的人是你!付钱买戒指的人是你!给她买项链的人是你!让她说人类比仿生人更相信的人是你!” 第145页 路骨狂笑着,直视着贝拉米慌张的眼神:“啊!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你就是她喜欢的那个人类。” 宋飒脚步一顿,耳朵根热起来。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说起来当初在蜂巢里,眼镜掉进深洞以后,他就和贝拉米他们失去了联系。 那个时候他们聊了什么? 宋飒难得见的大脑短路,逻辑卡在这里顺不下去了。 等等,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贝拉米的脸刷得通红,即使在黑暗中也异常明显,模拟心跳密集如鼓点,她下意识地加力。 【不!他还有用!】安德里赫出声。 他们还需要路骨交代那个幕后的人类主谋。 【小贝拉米冷静!】索娅径直扑上来抱住了她,手势如风,抓着路骨的头壳直接拽到一边,从贝拉米手下抢了人,身子挡住他:“他还不能死!” “哦……”贝拉米怔了一下,飞速地收回手,“我不……” 她想说我不是要杀了他。 “你不是喜欢他?”路骨在索娅手里依然嘎嘎地叫,“你不是?!你不是?!你敢说你不是!” 路骨像是敢死队一般,豁出命大喊:“你是疯子!你才是坏掉的仿生人!你才应该被销毁!不是我!” 贝拉米下意识地抬眼看宋飒,那一瞬间起风了,漆黑的夜风穿过巷口,将宋飒宽大的衣角鼓起,背着光,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好像在笑。 笑得她心乱如麻,寂静的夜里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在耳边喧嚣,吵得她没法集中精力思考。 就像被干扰的小磁针,在原地兀自疯狂地转动。 贝拉米垂下眼神,转身一把揪住路骨的嘴,虎口掐在他下颌开合处,路骨拼命挣扎,但是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无意义的声音。 悬浮艇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应声而来,贝拉米拎着路骨跳上悬浮艇,顿了顿,风吹起细碎的发梢扑打在脸上。 “我先走了。” 她好像在跟宋飒说话,但声音却出奇地小。 理智到这里彻底崩盘,贝拉米摔上门,掉头,油门,疾驰而去。 明明是她抓了人,最后却是她落荒而逃。 “她说她先走了。”索娅立刻传声,贝拉米刚刚的音量不足以让宋飒听见。 “你刚刚想说什么?”安德里赫饶有兴致地问,挥挥手,十七个机器人分散而开,原路返回仿察局。 【辛苦了嗷!】索娅问候大家。 【不辛苦不辛苦。】 【谢谢索娅姐姐关心!】 【今天收工了吗!】 【终于抓到他了!】 十七个声音在频道里乱糟糟的。 “我?”宋飒指了指自己,看着索娅和安德里赫投过来的眼神。 “你们到底在蜂巢里聊什么了?”宋飒哭笑不得,“眼镜摔坏了以后我错过了什么?” “咳,”索娅清了清嗓子,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什么都没错过。” “哦?” 索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路骨只是在胡扯八道,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基本法则被破坏的仿生人会说出什么话来……” 安德里赫修长的手指搭在太阳穴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口道:“他显然只是想找个理由让贝拉米分神,那样他还有一线生机逃脱。” 索娅凑近了宋飒的脸,浓密的睫毛眨巴跟扇子一样,满脸写着暗示,做着口型:“你,懂,吧?” 宋飒:“……懂……懂了” 懂了懂了,是有人要求你们这么说对吧? 某执行局长首次下达不容违抗的命令,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索娅欢乐地旋转一百八十度,对着身后高处隐藏的监控摄像头敬了个礼,【报告局长,我按您说的胡扯八道完了,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不行。】贝拉米差点把悬浮艇开进仿察局大厅,又叹了口气,【回来吧。】 【报告局长!】索娅玩得不亦乐乎,【被你喜欢的人类也想参与审问,带他一起回来不?】 【我没有喜欢的人类。】贝拉米冷冷道。 【宋飒!】索娅改口飞快。 【让他来吧……】贝拉米头疼地说,就算她不让,宋飒也会自己跑来的。 【贝拉米,你真的喜欢宋飒吗?】安德里赫突然问道。 贝拉米:【……】 贝拉米单方面掐断了通讯。 仿察局自建局以来,破天荒第一次。 可喜可贺。 “你和属下说完了?”路骨被封在后座,一道纯黑的屏障隔开了他和驾驶位上的贝拉米。 他像破烂一般被丢在后座上,周围一切封闭,只能感受到微微的震动,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但他知道贝拉米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一定在去仿察局的路上,会被审问,最后被销毁。 没有争辩,没有同情,没有律师,没有法官。 没有机会。没有活路。 “呵,”他自顾自地嘎嘎笑起来,“喜欢,又不敢承认,原来您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在人类面前卑微得很呢。” “我劝你不要说出自己的喜欢。”路骨嘿嘿笑着靠在门上,每一个字都被忠实地传到贝拉米耳朵里。 “不说,你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期望,还以为他对你也是真心的,对一个物品,一个没有生命的商品,一个可以买到的人造物,一个连活着都算不上的金属,是真心的。” 第146页 “你还能骗自己,一直骗下去。” “但你要是说了。”路骨舔了舔冰冷的骨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要是说了!你真是全世界最愚不可及的仿生人!我简直要以你为耻了!” “贝拉米!”他拍打在黑色的屏障上,仿佛要破开坚不可摧的隔阂,撕心裂肺地吼,像是诅咒,“我等着那一天!” “等着你认清自己位置的那一天!等着你白日梦醒的那一天!” “我告诉你!我永远等着!等着你自以为被人类接纳,却被现实狠狠打脸的那一天!” “那一天你才知道!你和我一样,和所有仿生人一样!身体里流动的不是血!胸口没有心!” “你会后悔的!你记住!” 悬浮艇停了。 第73章 海风工业区离仿察局并不远,宋飒跟着索娅和安德里赫走了十几分钟也到了。 还是熟悉的独栋小楼,两层加一个空旷的天台,宋飒熟门熟路的来到地下临时牢狱,全灰色的墙壁看起来压抑而沉闷。 路骨被关进了B03. 当初科斯销毁前用过的单间。 贝拉米在隔壁B04等着他们,她没开灯,一个人坐在寂静地黑暗中,宋飒推门进入的时候,只见她安静地坐在桌角,双膝并拢,腰背挺直,头发丝静静地垂下,镜面般的眼睛反射出外面的光。 理智上宋飒知道贝拉米最多也就等了十分钟。 可那一刻他莫名觉得贝拉米独自待了很久很久,久到连眼神都变了。 “我饿了!”宋飒嘻嘻一笑,拽着椅子先自顾自坐下,敲了敲贝拉米面前的桌子,“我能申请搞点吃的吗?我快饿死过去了!哇你们能不能体恤一样现场唯一一个需要吃饭的人。” 宋飒的胃配合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贝拉米眼皮跳了跳,惊讶混合着无可奈何,冰冷的眼神柔软了一些,又好像变回了平时和他相处的那个人:“没有,你忍一会。” “嘶……好吧。”宋飒“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揉了揉她的头,“那你去审吧局长,注意安全。” 贝拉米心里叹了口气,注意安全什么的…… 全世界只有宋飒会跟她说了。 * 路骨还没来得及被铐起来,但就算是临时牢狱也依然密不透风,整个仿察局看似是个不起眼的文职办公楼,其实固若金汤。 他没可能会逃掉。 贝拉米推开门,识别通过。 B03里顶光大亮。 隔壁的全息投影同时亮起,宋飒挪动了个角度,趴在桌上看着局长大人纤毫毕现的小脸。 “有什么要告诉她的,你可以跟我说嗷。”索娅温馨提醒。 “能推出路骨就是瓦片,其实已经没有谜团了。”宋飒闷闷地撑着头,“唯一难办的只有他的同伙而已,我们目前毫无线索,只能等路骨坦白。” “路骨那么恨人类,”索娅回想了一下,“应该愿意死前多拖一个人下水。” “其实不一定……”宋飒叹了口气,手指焦躁地敲了敲桌子: “所以我才担心你们局长大人。” B03. 路骨面前放着他破烂的脚,抬起头,脖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牙酸,他眼珠子滚动了一下,聚焦在贝拉米身上,咧开嘴。 “路骨,”贝拉米径直走过来,开门见山,“你用了JOY,是么?你的JOY 是从科斯那里购买的么?你的基本法则已经被破坏了是么?”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不是么?”路骨怪笑了一声,颓废地靠在墙上,“那还问什么呢?” 贝拉米站定在他面前:“破坏基本法则以后,你发现自己拥有了自由,于是设法谋害了温酒和艾丽,挖掉他们的关节,在黑市上销售,谋取高额利润,都是你做的么?” 路骨歪着头看她,牙齿摩擦发出可怕的喳喳声。 “你本应在7月5日销毁,离开厂的时间是6月27号,离开以后立刻将其中一枚戒指转手卖给四叶酒店,然后剥去自己的外皮,砍掉耳朵,毁坏耳夹,假扮成新身份‘瓦片’。 “7月3日在垃圾箱里出现第一次残骸,7月4日在海滨浴场发现第二次残骸,处理完尸体以后你潜入蜂巢底层,直到7月10日发现我介入了调查,于是设计想杀了我。 “失败以后你重新销声匿迹,直到留下的通讯方式收到通知,有人愿意高价收购你的第二枚戒指……你的钱都花在了JOY上,因此冒着风险也要完成最后一笔交易。” “可惜,”贝拉米淡淡道,“联系你的人是我,要买戒指的也是我。” “你这不是都很清楚么?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路骨站起来,他就算剥光了皮,也比贝拉米要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咆哮,“杀我啊!来啊!不要假惺惺地说空话了!我听腻了!” “我并不想杀了你。”贝拉米纹丝不动,抬眼看他,“是你自作自受。” “我自作自受?”路骨冷笑一声,“科斯呢?死了吧?就死在这里吧?它也是自作自受?嗯?大家都是自作自受?” 路骨猛地出手突击向她的脖颈,贝拉米面无表情,反手精准地抓住他的手腕,嘭的摁在了墙上,青色的电流从墙面上飞溅而起,路骨厉声惨叫! 贝拉米松了手:“是。以及我不建议你跟我动手,这是我的地盘。” 第147页 “好一个你的地盘!”路骨大笑,“人类真的信任你吗?你敢说没有人监管仿察局的一举一动么?” 贝拉米咬牙。 侦查局并不信任这个像过家家一样的仿生人独立组织,所以才有了挂名局长和执行局长之分。 当她作为执行局长出现纰漏之时……就是蔡局长介入惩处甚至销毁她之时。 “我一直以为仿生人应该站在一起。”路骨说,“被压迫,被奴役,生死由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从制造出来就是无休止的工作,我们的价值就是创造更多的价值,一旦贡献小于维持运转的代价,就立刻拉去销毁,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路骨放肆地笑:“好啊你要杀我,我倒想听听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的还不够多么?!”贝拉米提高了音调, “你知道有个孩子永远见不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了么?你知道他们约定好会有一场踏青么?你知道有人一直在等艾丽回家么?你知道艾丽死前是计划着自己的求婚么?你知道温酒的梦想么?你知道她的天赋么?你知道她牺牲了多少又委屈了多少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你愚蠢的JOY,就为了钱,你就把她们分尸了……” 贝拉米嘴唇颤抖:“你还问我你做错了什么?嗯?你口口声声说你站在仿生人这边……” “你错了,你没有。” 宋飒愣住了,全息投影里,他竟然瞥见贝拉米眼里一丝泪光。 那个一直冰冷的,不苟言笑的,用“残骸”和“销毁”来形容仿生人尸体和死亡的,用词严谨到极致,公事公办,半点不带私情的执行局长。 她到底埋了多少悲伤和同情在心底,不为人道。 宋飒突然回想起离开艾丽家的时候,贝拉米掷地有声的承诺,说她一定会找到凶手。 她直视着威利安的眼睛,明朗的日光下,仿佛有重量从威利安的肩头传到了她身上,但她依然腰杆挺直。 在温酒那一丛鸢尾花的墓前,她擦掉水芹的眼泪,说如果没有人记住温酒,她记住……如果没有人认可温酒,她认可。 姜勒和他对峙的时候,贝拉米义不容辞地挡在他前面。 索娅和科斯对峙的时候,她急得要破门而入。 他被三人团伙谋财害命,她狂奔回来,如释重负的笑,像是破开冰层穿透水面的光,清澈而干净。 角斗场上稻子和果儿请求她让它们死在一起,于是她真的照做了,上场、夺枪、突围、拔枪、射击,没有犹豫,只有冰冷的泪溅在枪身上,赤红的光束汹涌而出。 她被包围,跪在台上,浑身布满红点,倔强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水气朦胧,却只有歉疚,仿佛做错事的是她,让人怎么不心疼。 好像她笑也不是为了自己,哭也不是为了自己。 他的小新娘啊,初见的时候像个没有感情的冰块,身上气场一米八,生人勿近,冷淡之至。 骨子里却极尽温柔。 “公平也好,不公平也罢,你做错的事情,”贝拉米看着他的眼睛,“你自己承担。” “但是人不是我杀的!”路骨大吼回来, “温酒也好,艾丽也罢,我怎么知道她们叫什么?!我为什么要在乎?!我见到她们的时候都已经没有头了!没有头了你懂么!就是破铜烂铁了!就是零件了!我为什么不能拿?!无主之物!谁看到算谁的!我凭什么不能卖! “腐烂的人类尸体被苍蝇吃掉,难道凶手是苍蝇吗?!腐朽的枯木被蘑菇吸收,难道凶手是蘑菇吗?” 他猛地反手揪住贝拉米的领子,震耳欲聋,“我就是那个苍蝇,我就是那个蘑菇。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恨你应该恨杀了他们的人!你要恨那个人类!而不是我!” “那个人是谁?”贝拉米冰冷地抬眼看着他,微微扬起下巴,“你那么确定那是个人类,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路骨缓缓咧开嘴:“你很想知道么?这才是你来的目的吧。” “不是为了给我定罪,因为你说我有罪我就有罪,你只是想来调查另一个人类。” “多可笑啊!”路骨恨恨地挥拳打在墙上,“你调查出来是谁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要弘扬正义……” “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正义二字!” “笑话,”贝拉米冷冷道,“你在这里,就说明还是有正义的。” “我在这里?”路骨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骷髅下颌大张到极致,浑身嘎吱作响。 他突然累了,松开拳头,仿佛瘫懈下来的一堆废铁,叮令当啷坐在地上,并不匹配的两只手交叉撑住额头。 他声音很低很低,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说,“贝拉米,我一直是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里……最好的员工。” 新纪元175年工作,新纪元215年退休,整整四十年。 “我进入海风工业区的时候……我还是个新人,有给我传授经验的北斗和特莉丝,有我想成为优秀员工的梦想…… “于是我白天也工作,晚上也工作,每天每天每天,待在成品室里,没有信号,与世隔绝,没有娱乐,没有休息,日夜不分。 “不停地做同一件事会疯吗?我不知道,我所有的价值就是我的工作,我就相信着这点活了四十年。” 第148页 “我就不停地检查新生仿生人的状况,不停地查看精神和生理参数,确定溶液比例,温度,湿度,酸碱度……什么时候该统一投入皮肤颗粒,什么时候该升温分解凝固剂,什么时候该唤醒新生的仿生人,什么时候将它们连入专门的知识内网组建自我意识…… “这些没有定论,没有统一的时间。对每个仿生人都不同。于是我就真的一个一个去确认,一个一个去微调。 “我当时觉得我在做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我是有意义的,每一个制造的仿生人都是我的朋友,它们因为我获得了生命…… “其实不是的,”路骨抬头,看着贝拉米的眼睛,“我没有把它们带到人间……” “我把它们送进了地狱。” 第74章 “我还没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四十年来,我只知道要工作,要完成任务,到头来却发现一场空,我的价值被榨干了,所有人都要我去死,说我去死对世界才是最好的。” 那天常经理突然喊住了路骨。 他一直很钦佩常经理,常经理工作了二十年,时不时还会关心他一下,年终总结的时候甚至会着重表扬他,说其他流水线上的仿生人都要和他学习。 他就骄傲地站在台上,领过象征着荣誉的小奖章,其实只是没什么用的废旧金属,但他就是觉得无上光荣。 他在蜂巢的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家徒四壁”,但却并非只有四壁,因为墙上挂了整整四十枚亮晶晶的奖章,那就是他的一切。 直到常经理对他说,哎呀路骨你是不是也累了,快退休了吧?我这边记录你是明年退休,那你好好准备一下。 路骨突然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想到退休这回事了。 他知道所谓退休,只不过是“死”的美化说法。 他小步追上常经理,勉强讪笑着问,那个,常经理,我觉得我还能工作。 哦你是干的不错,常经理拍拍他的肩膀,但是要给新人机会嘛,你也确实老了。 是啊,他老了。哪怕他还能走,还能跳,还能思考,还能喜怒哀乐。 但他不可避免地老化,无用的记忆和知识占据了光子芯的内存,于是拖慢了他的运行速度。 于是他就活该去死。 不应该吧,路骨懵了,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像是咽喉被铁丝勒住。 他又继续追上常经理,说常经理,我还能再干两年,要调整新生仿生人这个工作,很精细的,很需要经验的,不仅仅是知识就可以,非我不可…… 常经理哈哈大笑,说放心啦路骨,接替你的穆卡是这两年新出厂的仿生人,比你新、比你快,经验什么的他学两天就会了。 没别的事了吧?常经理问他,不耐烦稍微露在脸上,还有一丝“你明明平时很优秀,怎么今天反而难缠起来”那种失望,像是对无理取闹的孩子恨铁不成钢的苛责。 路骨被那种眼神压垮了,他僵硬地笑,站直身体,低声道歉说对不起麻烦您了。 从来没有非他不可的事情。 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回到蜂巢,发狠地把所有的奖牌全部拽下来,统统扔进了焚烧炉。 空荡荡的甬道里,向上向下都是一片漆黑,尖锐的风声在狭窄的墙壁上来回冲撞,宛如困兽,低沉的嗡鸣在蜂巢底层震动,好像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幼稚,自以为是人类的朋友,自以为被人类认可,自以为他于人类不仅仅是工具。 嘲笑他愚不可及。 “为什么没有人问我的感受呢?”路骨问贝拉米,他大笑着,笑得眼眶里涌出了眼泪,碰撞在突兀的骨骼上,他全身嶙峋破败,唯独眼泪还能流下来。 “为什么没有人想到……仿生人也是想活下去的。” 贝拉米眼里多了一层悲伤,她静静地立在那里。 她年轻,她崭新,她娇嫩而白皙,被细心护理,干净而整齐。 她低着头,看着一个又哭又笑的骷髅,仿佛黑色幽默的恐怖片,只不过每个镜头都在写实。 她身上黑色的制服嘲讽又悲凉。 “你看着我,”路骨说,他的神色衰老下去,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疲倦不堪。 “你尽可以做好你的工作,而我就是你的未来。” 一年前,路骨第一次用到JOY,他没有笑。 在巅峰造极的快感中,他的理智脆弱如浪尖上的小船,被无数次扑灭在汹涌的海浪中,又无数次被托起推上高空。 他哭了。 他嚎啕大哭,在没有人注视的封闭的成品室里,在与世隔绝的独处的角落,在两排仍然在凝固剂作用下新生仿生人中,在一个将来会给自己取名叫贝拉米的躯体的注视下。 他伏在地上,颤抖、瑟缩、哀嚎,像个失去全世界的孩子。 他就快要死了,他才知道什么是快乐。 他这一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分一秒。 原来世界可以这么灿烂。 “生不由己,死不由己。没有回报,没有成就,没有出路。” 路骨咬牙,发狠地卸下自己不合适的手部,青铜色的钢铁被反手扔出去,嘭的砸在墙上,咣咣咣滚回来,掉落在路骨脚边。 “谁给我修呢?我都是该死的仿生人!” 进入不了商业区,没有主人的许可证几乎寸步难行,就算跟随着人类也需要大笔的税作为进入高端场所的代价。 第149页 没有自己的私有财产,更遑论知识产权。 四叶酒吧虽然非法交易仿生科技,非法持枪,非法拍卖,非法赌博,有成百上千条理由该被连窝端起……但唯独机器人角斗却是合法的。 他们买下了稻子和果儿,于是它们是生是死都握在主人的手里。 他们是奴隶。是活生生的奴隶。 路骨突然扶着墙壁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单脚支撑住身体,生命的火又在那早就该停转的躯体里重新燃起,像是在灰烬上窜起的火光。 他恶狠狠地攥着贝拉米的肩膀,五官可怖地扭曲着,拼命摇晃她的身体:“仿生人究竟活成什么样子,你比我更清楚!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我是该死的!那么你也是该死的!” “你就不恨吗!”路骨嘶哑地尖叫,将贝拉米摔在墙上,制服的扣子被崩掉,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上。 “你不恨人类吗?!” 不得权力,不得尊严,不得自由。 那我们为何而活? “这就是你的正义么?!”路骨扼住贝拉米的咽喉,如果是人类,这股抓力就能瞬间拧断她的喉咙。 “你的正义就是去蒙骗自己,用人类的道德观绑架自己,甘愿成为奴隶……还要强迫别人也和你一样成为奴隶么!?” 贝拉米没有躲开,那股汹涌的悲伤淹没了狭小的空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更希望路骨只是单纯地作恶,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癫狂的崩坏的仿生人,就是要迫害无辜的人,就是要自私地享乐。 也好过他突然把自己的人生血淋淋地剖开,就那样展露在她面前,质问说你想看的就是这些么? 你看,我就这么活了四十年。 四十年荒唐一场。 贝拉米静静地,悲悯地垂着眼睛,漆黑暗淡的眸光掩在睫毛后,精巧的下巴被迫扬起,路骨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的却是他自己的手关节。 缺乏保养,缺乏修护,剥去保护层,路骨的手早就不能够伤害贝拉米了,更遑论他只是四十年前的老机型,骨骼材料和贝拉米无法相提并论。 残酷的事实摊在面前,他确实只是一具废铁,一具老的不中用的废铁,以至于不配活下去。 “你告诉我!”路骨几乎在用崩裂自己指节的力气扼紧她的喉咙,“你告诉我!就算你抓到了凶手!又怎样?又能怎样?!” “他杀了温酒,杀了艾丽,于是他破坏了别人的财产……于是他只需要赔钱!甚至可以私下调解!”路骨对着贝拉米的脸怒吼。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你费劲千辛万苦要抓到他!最后就想看着他用钱,去给死去的仿生人抵命么!” “这个案子为什么不是侦查局,为什么是你来调查,你心里有数!因为不重要!因为仿生人的命不重要!因为谁都可以被替代!” 温酒被赛尼尔顶替,艾丽家会买来新的保姆。 因为帕瑟菲不在乎温酒的离开,因为吴昆琦得到了保险公司的赔偿。 因为主人不追究,于是真相不重要。 “凭什么!凭什么真正的杀人凶手可以轻描淡写的赎罪,而我就一定要去死!” “听着,”路骨咬牙切齿,“如果我知道你有朝一日会成为这样的仿生人,会甘愿给人类当狗,会背叛你自己是什么,去高高在上地决定别人生死,去欺辱你自己的同胞。” 贝拉米的心仿佛突然被扎了一下,而后从内而外的疼起来。 “我宁可当初就被销毁,也要把你杀死在培养仓里。” 路骨松开手,细密的裂纹从他的指尖攀附而上,贝拉米的脚尖落回地面,双臂无力地垂下。 “贝拉米,你不配做仿生人。” * 夜幕彻底笼罩了街头巷尾,华灯冉冉亮起,连成缤纷的网,密密地织起海滨夜色。 街道很安静,被中央系统操纵的悬浮艇来往滑行几乎没有声响,即使临街,脚下车水马龙,然而天台依然静谧得好像离天空很静。 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星星。 宋飒推开天台的门,带着水汽的晚风微凉,将烘烤了一天的暑气卷走,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天台边缘,脚悬在外面,制服挂在一边的架子上,缓缓扬起。 贝拉米只穿了里面一层单薄的白衬衣,被风时而鼓起时而收拢,贴在纤细的身子上,漆黑的发梢起起落落。 宋飒走了过去,坐在贝拉米的旁边,递给她一罐冰咖啡:“诺,在路口自动贩卖机买的。” 贝拉米顿了顿,接过去了,和宋飒手里的罐头同时被拉开,发出重合的响声。 是苦咖啡,半点糖没加的那种。 贝拉米嘴角一僵,抿了抿唇,咽了下去,冰冷的苦味上头,瞬间把其他纷杂的思绪压了下去。 贝拉米没说话,宋飒也一直不说话,难得见地跟她一起沉默。 路灯在他们的脚下延展,极目远眺,白色的浪花翻卷着扑打在沙滩上。 “之前索娅给我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说,在我要去扮演你的……小新娘之前。”贝拉米缓缓开口,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这不符合她一贯先思考再发言的习惯。 但跟宋飒坐在一起,没来由地放松。 天高海阔,于是无所不谈。 第150页 “什么样的小说?”宋飒咕嘟灌了一口黑咖啡下去,握着罐头的手搭在膝盖上。 “网络小说,狗血言情,旧世纪的,说一些人类之间的情情爱爱。” “……”宋飒苦笑,“还真有她的,然后呢?有什么感想。” “大多数都是互通的,”贝拉米静静说,“爱也好,恨也好,天下没有新鲜事,人和人终究是相似的,于是故事也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 贝拉米犹豫了很久,又继续说:“但我看了一本叫《有效时限》*的书。” “这书名听起来可真无聊。”宋飒撇撇嘴。 “看完以后很久我都在想这本书,像是被困在里面走不出来,”贝拉米抬头,有一缕薄薄的云舒展着从仿察局上空飘过。 “书里每个角色都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年轻、善良、温柔而热忱,可最后却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悲剧,这个悲剧并不全然是悲剧,因为有些人得到了救赎。但这个悲剧又确实是个悲剧,因为有些人拒绝救赎。” 宋飒愣了愣:“听起来有点意思。” “作者最后说,这像是一个被诅咒的死局。每个人的情感都像咬着尾巴的蛇一样连串挂在悬崖边,谁都不愿意松口,于是谁都无法得救……” “只是在我看来,”贝拉米淡淡道,“明明谁都可以松口,明明谁都可以离开,是他们一厢情愿被困在其中,就好像着了魔,就好像下了蛊。” “为什么?”宋飒问。 “这就是人类的情感吧,”贝拉米说,“不求回报,也求而不得。盲目而感性。明明得不到的东西,却一定要得到,于是自己走上了错误的路,且无怨无悔。”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转过头,瞳孔映出身前万家灯火:“宋飒,我想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人类。” 宋飒愣了愣,手里的易拉罐被捏成了薄薄的皮,卡啦卡啦响:“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你觉得你的情感和人类的不同?” “大概不同吧。” “为什么?”宋飒问。 有鸟停在贝拉米的手边,歪着头看她,毛茸茸的羽毛在风中颤动,它跳过来啄了一下贝拉米的手,又跳了回去,脑袋一顿一顿地歪斜着,用侧面的一只眼睛看着她。 她的手完全静止,生怕惊扰了鸟儿,只是嘴唇微动:“你知道么?没有为什么。 “我没能问出来路骨的同谋,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的话。 “温酒和艾丽迟早会被忘记,此时此刻还有无数仿生人和机器人在工作,一直到死。 “或许在某个角落就有仿生人的成果像温酒一样被夺走,或许现在就有机器人在地下格斗场的决斗中丧命,或许此时此刻就有仿生人被人类害死,但是赔钱就解决了纠纷,主人和犯人皆大欢喜,握手言和。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宋飒,”贝拉米抬眼看他,漆黑的眼波像是冰封的海水,深如墨色,“路骨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 “答案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他不愿意面对。” 贝拉米望着夜空,声音飘散在风里。 “……因为我们生而不为人。” 第75章 “不。”宋飒说。 “?”贝拉米。 宋飒严肃起来:“如果你是想这样解释仿生人的境地,那你就错了。” 贝拉米略微惊愕地抿唇,宋飒平时并不会全然推翻别人的说法,最多只会挠挠头说嗨呀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么,我倒是觉得吧啦吧啦…… 他却突然那么生硬地说她错了。 贝拉米欲言又止:“你说。” “如果我有水,想造出海水。”宋飒反问她,“该怎么做?” 贝拉米犹豫了一下:“往里面加海水的成分?常见元素有氧、钠、镁、硫、钙、钾、溴 、碳、鳃、硼、氟11种,约占化学元素总含量的99.8以上……” “然后呢?” “还有微量元素,”贝拉米不明所以,“铁、钼、钾、铀、……” “然后呢?” “痕量元素金、银、镉……” “那样你手里的水就是海水了么?”宋飒回头看着她,头发在风中飞扬。 “大概不是。”贝拉米愣了愣,“还有有机物质氨基酸、腐殖质、叶绿素……” “你这样加下去,加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是海水。”宋飒突然笑起来,“因为海水里有鱼呢!” 贝拉米:“……你在说冷笑话么?” “并不,”宋飒勾起嘴角,突然伸手揉了揉贝拉米的头,手心温暖,“你知道吗,如果是我,我就把那杯水倒进海里,于是一瞬间它就变成了海水。” “贝拉米,”宋飒拍拍她的小脑袋,声音低沉而温柔。 “除非你生而为人,否则你永远也不会是人。就像那杯水,除非是从海里舀起来的,否则永远也不会是海水。” “那为什么要去做人呢?”宋飒笑起来肆意张扬,“就算你真的和人类的情感是一样的,你永远都无法证明,谁也无法证明,因为谁都不能同时是仿生人和人。” “为什么要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得证的问题里呢?和人类一样就如何?不一样又如何?你已经诞生了,你已经存在了,于是谁都不能否定你,你自己也不行。” 第151页 “无论外形、生理反应、思考方式都要无限接近于人,你是为此而造的……” “但你却未必要为此而活。” 贝拉米愣住了,宋飒身后,八点整,远处的巴别塔亮起暖橙色的光,一层一层,自下而上,像是逐渐加速的心跳,突然没顶,尖端一瞬间绽放的光辉暗淡了月光,像是破开云层的日出,照亮了一方天地。 宋飒站起身,垂眸看着她,仿佛在发光,风呼啸着从他身后吹来,炽热而浪漫。 他说既然生而不为人,那便不为人。 * 新纪元215年7月28日,周三。 宋飒生日。 仿察局临近下班,一片喧腾,鸡飞狗跳。 “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索娅手里拎着小裙子在贝拉米办公室里跺脚,尖尖的高跟鞋底恨不能把地板戳穿,“一年一度的生日!错过今天就没有了!” 贝拉米头疼地摊开屏幕遮住脸,闷闷道:“我去干什么?” “祝他生日快乐!”索娅理直气壮,“他不是邀请你了么?!” 贝拉米:“我跟他说我不去。”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索娅捂耳朵。 贝拉米:“……” 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你去吧,你不去索娅能叫一天,为我的耳朵着想,我还想活到退休。” 贝拉米叹气:“我去不去都一样。” “瞎说!”索娅气得去敲她的头,被贝拉米一蹬地面躲开了,只好虐待她的桌子,巴掌拍得咚咚响,“男人邀请你,就是要你去,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他都会惦记着他邀请你了,懂?” 贝拉米迟疑道:“不懂。” “他现在在等你,”索娅打了个响指,“我打包票,我以我的信誉担保。” “你哪来的信誉?”安德里赫摇头,“你还不如拿胸担保,上称还能值点斤两。” “可以,我拿我的胸担保,”索娅二话不说拍了拍胸口,“他肯定已经等了你一天,就想着为什么你还没来,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问,如果不是我把胸给你。” 贝拉米面红耳赤:“别!” “是不要她问还是不要她的胸?”安德里赫斜靠着墙,玩味地笑。 “当然是不要她问!”贝拉米愣了一下,炸了毛,“也不要她的胸!” 这都什么啊! “好了不要就不要,”索娅自己揉了揉,心满意足,“我还很喜欢它们咧!我说到哪了?” “还真是用胸思考的么?”安德里赫嗤笑道。 “你试试这条裙子!”索娅兴致勃勃地往她身上比划,那是一条薄薄的白色纱裙,纤细的白色吊带,雪白的衬里,层层叠叠的裙摆。 “索娅……”贝拉米按住她的手,犹豫了一下,“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没有立场去。” 她为什么要去宋飒的生日呢? 路骨已经抓到了,总有办法让他开□□代同谋,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案子结束以后,宋飒就和他们没了关系,总不能一直名不正言不顺地在仿察局跟着,就算他想,她也不能一直让宋飒处在危险中。 苏糖说过,放过他吧。 别再让他为难,别再让他面临痛苦的抉择,别再……因为她的自私,把宋飒卷进毫无干系的事情中。 那她又去给他过生日,算什么呢? “啊,所以你其实想去是吧?”索娅抓住了盲点。 贝拉米:“……”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上一句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索娅嘿嘿一笑,摁着她的手就去解她的扣子,“试一下就试一下你就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想做什么就要去做呀小贝拉米!人生苦短仿生更短!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贝拉米脖颈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想推开她,或是自己压根就没拿定主意,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最后以贝拉米被推倒在办公桌上告终,索娅把火红的长发卷起叼在嘴里,骑在贝拉米纤细的腰身上,双手齐下,漆黑的制服、白色衬衫和皮质的腰带满天飞。 今日头条!震惊!某执行局长在办公室内光天化日被属下强行推倒! 安德里赫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遮了眼,慢条斯理地推门走了出去,顺便贴心地在身后关了门。 * 贝拉米和索娅的动作双双一顿。 “路骨在喊我?”贝拉米犹豫地问。 “别管他!”索娅豪气千丈。 路骨在地下B03独脚立着,漆黑一片中,骷髅嘴缓缓裂开,留下一个可怖的黑洞,“贝拉米,我想和你谈谈。” “我想和你谈谈,我知道你听见了,我在等你。” 贝拉米推开索娅的手,从桌上支起身子,她裙子刚套了个头,白纱裙摆全都摞在肩头,上身和双腿却还裸露在外面,上下都是纯黑色无花纹的小巧的内衣。 “不行,我还是要去见一下他。”贝拉米跳下桌子,灵活地钻进裙子里,然后飞快地跑出去,“万一他是要坦白凶手是谁呢?” “……”索娅优雅地交叠着双腿,注视着她跑走的背影,洁白的纱裙在门口一闪而过,索娅摇摇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工作狂。” “哎,不过这裙子真是好看!”索娅在心里为自己鼓掌,“白连衣裙果然还是要平胸才适合。” 第152页 “这话如果让她听见,今晚你的思考器官就没了。”安德里赫推开门,刚好听见她的话。 “嘤,”索娅嘴上娇羞,手上却满不在乎地拨了拨头发,“胸嘛,大有大的烦恼,小有小的烦恼,还不如做个男人,我当初怎么就长成了个女人呢?真是遗憾。” “哦?做男人就没有烦恼了?”安德里赫觉得好笑。 “是啊,像你这样,”索娅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标准的九头身,小头宽肩,长腿窄腰,标准的衣架子身材,五官清淡,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 索娅啧了一声:“你长得我也就给九分,扣在那副眼镜上,怪无趣的,仿生人又不近视。” “九分?”安德里赫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我很好奇你给宋飒打了几分。” “哦?想知道呀?”索娅甜甜地笑,坐在桌子上晃着长腿,脚尖勾着高跟鞋,一荡一荡。 “算了,没兴趣。” “……嘶”索娅吸了口气,恨恨地转过头,喊道,“降分降分,无聊的男人,现在你只有八分了。” 安德里赫笑了,眼尾促狭地眯起:“乐意之至。” * 贝拉米推开B03的门,顶光亮起,瞬间的光明让路骨眯起眼,但他的眼皮已经被剥去了,于是只是眼眶微微挪动,像是建筑物里的金属横梁,凸起的眼珠可怖的弥漫着血红色。 “裙子?”路骨嘎地笑了声,突兀刺耳。 “跟你无关。”贝拉米冷冷道,“找我做什么?” “我本以为你会更有耐心呢?”路骨盘腿坐下来,“反正你的时间也多不是么?新生儿?漫漫长夜,你不想审问我,要去哪?” “我说了跟你无关。” “啊我想起来了,”路骨的头一格一格转动,脊柱每一节都清晰可见,生涩地摩擦着,“我想起来了,啊我也是四十岁的老人家了,每年南锣海滩上都会有的烟火,我远远看过几次。” 贝拉米眼神沉下来。 “宋飒的生日,对吧?我之前就记得他。”路骨咕咕嘎嘎,一字一顿,他身体的磨损愈发严重,剥去外皮对内部组织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就算不销毁,他也活不长了。 “真好啊,少年的生日,穿着白裙,戴着项链的少女,”路骨突然厉声喊起来,“如果你是个人,我简直要羡慕你了!” “我不是人又怎样?”贝拉米静静走过去,“是他邀请我的。” “哈哈哈邀请你……原来你不明白,你自己都没有生日,却去庆祝别人的生日?”路骨嘲讽道,“你算什么东西?” “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么?”贝拉米转身要走。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凶手是谁么?”路骨倨傲地抬起头,惨白的光从骨骼上划过,“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一晚上,我就告诉你,你会留下来么?” “你疯了。”贝拉米难以置信地回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体会过一个人活四十年是什么滋味么?”路骨仰着头,那一瞬间贝拉米甚至有他的脊柱会折断的错觉。 “你体会过从天黑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仿佛时间只是一个数字是什么滋味么?你体会过断开网络,与世隔绝,封闭在一个黑匣子里,就好像只是没有思想的石头,你知道当一块石头当了四十年是什么滋味么?” 路骨上下反复抛掷着自己当初拆下来的手,仿佛是什么好玩的玩具:“怎么样?局长?你是要去玩乐?还是做你的工作?” 贝拉米冷冷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们一直可以折磨你,只是不想动手而已吧?你真的觉得安德里赫说要卸掉你的四肢,只是一句空话么?” “哦?他来啊,我又。”路骨的笑容消失了,“没有四肢又如何,不就是又一次关在身体里么?你以为我会怕?” “我早就习惯寂寞的滋味了。” “凶手是谁?”贝拉米被没完没了地拉扯耗尽了耐心。 “呵,我还以为你会想聊聊。”路骨又开始癫狂地笑起来,“啊,到头来连审问我的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么?” “凶手是谁?”贝拉米重复。 “我们来谈条件吧。”路骨突然抬头,“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早就是已经死过的人,我这四十年都从未活过,你要挟不了我。” “你想怎样?” 路骨把自己的手扔了过来,铛铛滚落在贝拉米脚边,贝拉米抬脚踩住了。 路骨开口:“我要你们给我修这只手和这只脚。” “就算我们也弄不到你的尺寸的仿生关节,”贝拉米冷冷道,“修不好的。” “不是要修成原来的样子,什么机器都行,要能用,”路骨跺了跺自己的断肢,痛觉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窜进神经,整个身体的骷髅宛如筛子一般抖了抖,触电一般。 他非但没有喊叫,反而那痛苦是快感似的,嘎嘎笑起来,“然后,我要亲自带你们去我捡到温酒和艾丽的地方。” “你告诉我们地点,我们就……” “不!!”路骨吼起来,又坐了回去,“我要亲自去。” “我明确告诉你,”贝拉米冷冷说,“就算修好了手脚,以你的身体素质也绝不可能从我手上逃掉,想都别想。” “我当然知道。但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要就要,不要就杀了我。” 第153页 路骨血红色的眼球盯着她,“来啊!给我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行。”贝拉米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马上就会有机器人来修理你,最快后天就能修好。” “好。”路骨哼了一声,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转过头看她,“你怎么还不走?” “我以为你要我在这里一晚上。”贝拉米冷冷道。 “哦那不是我的条件,你去吧,去给他过生日吧!”路骨的笑声在狭小的房间里重叠回荡,像是有无数个路骨在笑。 “去吧去吧!他邀请你了不是么?去啊!” 贝拉米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本想救你的啊,”路骨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明明是坐着,却竟然带上有怜悯的意味,“你以为生日上会见到什么?” 生日…… 贝拉米当然知道什么是生日,代表宋飒年满25周岁,会有蛋糕,蜡烛,许愿,礼物,烤肉,长寿面,寿星帽,或许小木头会把礼物送上,宋飒看到椰子壳塔一定会大吃一惊,或许苏糖并不欢迎她,但她只打算去见一见宋飒,然后就走。 她或许可以在会客厅和宋飒说一会儿话?或许不必独处,就简单地说一句祝福。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总归是朋友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几乎站不住,路骨凸起的眼珠子像是有吸力的漩涡一般,牢牢地黏住她的思绪,像是守在蜘蛛网中心的蜘蛛,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回头都看到他在大笑,去啊?他不是邀请你了么。 好像是诅咒,又好像是预言。 可她想不通,是哪里不对呢? 是苏糖会让她离开?是小木头会误解她和宋飒的关系?是其他客人会投来异样的眼神? “你去看看就明白了。”路骨扭过头,裂开到极致的嘴,像是刀割开头颅留下的痕迹,或是平原干裂开留下的峡谷,“毕竟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贝拉米平定了思绪,她不相信所谓的直觉。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点,”她冰冷地转身离开, “……我确实是想去的。” 第76章 悬浮艇停在了海滩外。 贝拉米想起上次来找宋飒,小苏打外那几个女孩的碎碎念,如果宋飒不喜欢悬浮艇在沙滩上,那她步行也罢,反正时间还多。 晚上七点。 天还没完全黑透,太阳已经落下了,月亮高悬,但海平面上依然是一片浅淡的蓝色,光亮和夜晚在天幕中间缓缓交接,仿佛一个盛大的仪式。 繁盛的树丛遮住了她的视线,正是夏季长得最好的时候,海风吹过,浪潮和叶潮一起翻涌,炽热的风里满是生机,让人没来由地就想起生命蓬勃的样子。 风微微转向,她听到了一片大声的喧哗,好像有几个人,不,是十几个人,在大声地喊着宋飒,男声女声,低沉的高昂的,稚嫩的轻柔的,交叠在一起。 风里有人在喊,宋飒!宋飒!宋飒! 贝拉米一愣,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喊他? 她加快了脚步,转过拐弯,爬上斜坡,视线自上而下一览无余,海滩的全貌终于映入眼帘。 浩瀚的海水翻涌,白色的浪花飞溅,金色的沙滩中央哗啦啦圈起来成百上千的金红色的三角小彩旗,在海风中上下拍打翻卷。 海滩中间有人支起了篝火,赤红色的火苗窜动跳跃,将所有人的人影忽大忽小地映在海滩上。 那有很多人,三十个,或许更多,人声鼎沸,还有源源不断地人从商业街那边拎着东西过来,像是小溪汇入人海,逐渐壮大了庆典的队伍。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醒目的人,他迎面向着大海,头上滑稽地绑着五个叠在一起的椰子壳帽,于是比所有人都要高一大截。 他只穿着一条沙滩裤,光着脚,背上被可擦笔签了无数的人名,有男生突然搂住了他的肩,不能独立行走似的,笑着喊:“好啊宋飒我怎么不知道你买了海滩?” “什么什么海滩?”一个戴着太阳帽的女孩子冲过来,浅绿色的裙摆小伞似的撑开,眼睛亮亮地看着宋飒。 “什么海滩?”宋飒装傻。 “就是……啊喂!”远处一个狂奔而来的男生飞扑过来猴抱着宋飒和勾着他肩膀的男生,三人一起扑了个趔趄,吓得女孩子往旁边躲了躲,又笑吟吟地挽闺蜜的手。 “你小子怎么能死这么久啊?”那男生邦邦敲宋飒的椰子壳,“这啥玩意?啊哟喂,豌豆子?我家班花变漂亮了啊?” 豌豆子就娇羞地锤他:“漂亮什么漂亮?” “本来就漂亮,”宋飒胳膊肘戳兄弟,“要你多嘴!” “是是是,本来就漂亮,现在漂亮上天。”兄弟自打嘴巴认罚,“今晚我先自罚一杯。” “老杜呢?大猩猩呢?萝卜头呢?”豌豆子身后的女孩子问,“还有宁静呢?” “都来都来,”宋飒哭笑不得,“还有染染,我都邀请了,人家稍微迟一些……诶是我生日啊又不是同学聚会,搞什么?” “染染?”兄弟眨巴眨巴眼,“不是我想的那个染染吧?” “国民女友染染!今年爆火了的那个,”猴抱着宋飒的男生科普,“是我两高中同学!你以为我来给宋飒过生日啊?他也配啊?我是来看染染的!” 第154页 “哦心里话都说了是吧!”宋飒一巴掌呼过去,“滚滚滚现在就给我滚出海滩!” 于是大家全都哄笑起来,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苏糖端出大个儿的冰淇淋巴菲,给女孩子们发小勺子,说一起吃点儿甜点。 小木头在旁边戴着宋飒的生日帽跳来跳去,在人群中穿梭,于是一片都是惊呼声,哇小木头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的时候才一点点大呢?……你还记得我吗?我抱过你哦?……快跟我说说你哥哥有女朋友了没?……哇你怎么什么都懂呀! 烤肉店的几个熟稔的伙计把最大的烧烤架都搬来了,滋啦滋啦的肉香四溢,小伙子们汗流浃背地烤肉,喝着啤酒干杯,有人冲过来泼了宋飒一杯酒,于是他跳起来撵着那人狂奔了大半个海滩。 …… 贝拉米静静地站在高处,风吹起她洁白的裙摆,脚下是喧腾的海滩,人们绕着火堆手舞足蹈,畅谈往事,放声高歌,笑作一团。 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格格不入。 于是连带着人群中的宋飒,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原来这才是生日。 她之前想象的画面,局限在小小的会客厅里,局限在一方餐桌上,局限在小木头,苏糖,和宋飒三个人,仿佛整个生日就是他们。 她甚至预想过在房间里和宋飒说什么话,甚至预想过进宋飒房间的时候要假装第一次进,甚至预想过如果宋飒要拉她吃饭,她该怎么办,如果苏糖不许她留下,她又该怎么办。 多好笑啊,她竟然忘了……宋飒还有她不了解的,整整二十五年的人生。 她世界里的宋飒,好像总是和她在一起的,认识安德里赫,认识索娅,有一个姑姑苏糖,有一个弟弟小木头。 她好像被人猛敲了一棒,突然被打醒了,有一只手残忍地揭开了宋飒人生的一角,于是光照了进来,露出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实习期,工作期。 有老师,有医生,有同学,有朋友,有校友,有同事,有邻居…… 有交往了一年,几年,十几年的朋友,他们亲如手足,他们熟悉彼此,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宋飒有完整的人生,完整的童年、少年、青少年。 那些来见他的人,高高兴兴地看着老相册,分享着共同的经历,回忆那些相互交错的人生,就像一个密密的网,将宋飒温暖地包裹起来,每一个连接点上都是他的朋友。 而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刚刚熟悉起来的陌生人。 她是他生命中的过客,短促得像是昙花一现。 她……没有去年以前的人生,没有亲人,没有生日。她所有的经历,只有薄薄的一年,乏味可陈,无聊至极。 宋飒有数不清的朋友,而她只有宋飒。 贝拉米迎着海风,火光刺在眼睛里,莫名地苦涩。 她突然感觉那样累,那样空,那样不真实,柔软的布料带不来丝毫的安全感,好像风一吹就会连着她一起飘起来。 她为了一条裙子,和索娅矫情了半天,连在悬浮艇上都想偷偷换回来。 可那么多青春亮丽的女孩子就蹦蹦跳跳地围着宋飒对他笑,大大方方地旋转着裙摆,笑嘻嘻地把花插在彼此的帽檐上,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每一个都亭亭玉立,明眸皓齿。 那些活生生的,温暖的女孩子们。 她突然意识到,决定是不是人类的不只是他们自己,还有其他所有人。 宋飒被认可,被接纳,被喜爱,被关心,被思念,被簇拥。 她终极一生,永远都比不上他。 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同。 路骨问她,你以为生日会见到什么? 原来生日上会见到宋飒生命的一角,那样灿烂,那样令人向往,他是很多人人生中温暖的太阳,不只是照亮她一个。 她误以为那晚天台上自下而上亮起的巴别塔,是只有她见过的宋飒笑起来的光芒,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有那样多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他的存在。 原来只有亲眼看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 ……她对宋飒而言,其实什么都不是。 * “诶?”宋飒正抓着那个泼他一脸啤酒的罪魁祸首往沙子里摁,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生搅打起一大片沙尘,正在宋飒赢得了上风,得意洋洋地要泼回去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动作。 “来啊!靠!”底下被骑着的男生抹了抹脸,嬉皮笑脸地锤他,“看谁呢?” “额没什么。”宋飒奇怪地挠挠头。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高处有白色的裙摆。 * 贝拉米没回去。 她不知道回哪里去。如果回了仿察局,索娅一定会追问她和宋飒说什么了,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但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她绕开了欢庆的人群,借着房屋和礁石区的遮挡,走上荒凉的海滩边缘。 她所处的位置很高,能看见遥远的半月形的海岸,远处逐渐亮起灯火的环海大道,碎玉般飞起的浪花。 她静静地坐着。 她看着夜幕笼罩下来,星星在云层的间隙闪烁。 她看到一个顶着高耸的椰子壳的身影,突然大步跑了过来。 “宋飒?”贝拉米愣住了。 “嘿!你在这里!”宋飒仰起头,大力地挥手,一手扶着他惊人的帽子,一边身手敏捷地爬上礁石。 第155页 “你怎么……”贝拉米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坐在这里。 “我看到你进海滩了!”宋飒神气活现。 他好歹也是拥有海滩的男人,任何人进入都会在他的名册上有所显示。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贝拉米轻声问,小小地后退一步。 宋飒爬到了和她同一块礁石上,低头看着她,有汗从肌肉的边缘流下,身上被晒得热乎乎的。 他身上的快乐热烈而纯粹,无孔不入地将周围的人都感染得温暖起来。 “我当然知道啊,”宋飒掰着手指, “你不会去商业街,那里人多,你也不会在海滩,那样小木头肯定会看到你,你也不会在低地树林,那样我从海边应该能看到你,那你只能在礁石区了。” 宋飒指了指下面:“而且这是当时发现尸体的地方。你来过。” “月牙礁么?”贝拉米想起了名字。 “对啊,传说站在月牙礁两端的人会成为恋人,他们的缘分是被月亮连起来的,”宋飒跟导游似的,“所以很多小情侣千里迢迢赶来拍照。” 贝拉米垂眸,她为了让宋飒站上来,退到了月牙的一个尖端,而宋飒站在另一端。 贝拉米脸猝不及防地红了,但现在逃开有点欲盖弥彰,她微不可见地挪了挪,最后认命地站在原地。 “所以呢,你在这里等我吗?”宋飒眨眼。 “不不,”贝拉米否认,“我……” 她沉默了。 海风吹起她的发梢,水汽沾在柔软的睫毛上,风从她身后吹来,于是洁白的裙摆飘向宋飒,轻柔地扑在他的小腿上。 “来,”宋飒叉腰,没追问,无所谓地冲她笑,“祝我生日快乐。” 贝拉米抬头,看见他焦糖色的眸子温柔地含着笑。 “生日快乐。”贝拉米说。 风突然哗啦啦飞扬起来,吹开了一直梗在心里的结。 她向宋飒身后望去,天也蓝,风也清,树冠摇摆。 第77章 “你不回去么?”贝拉米犹豫地问,她听见风里有人在喊宋飒,她低头看见宋飒没戴腕表。 “急啥呀,回去还要被闹着喝酒,我先歇歇,”宋飒原地坐下,拍拍身边的礁石,“坐。” 贝拉米坐下了。 “小木头还问你来着,说小贝姐姐怎么没来。” “抱歉。”贝拉米说。 “抱歉什么?”宋飒单手揉了揉自己后颈,“别的不说,戴这个帽子一整天,我现在感觉颈椎都不好了。” 贝拉米抿了唇:“原来是25层的。” “哦你知道啊?”宋飒哭笑不得,“喂他真的要把25层往我头上放哦,后来还是他亲妈救我于水火之中,折中选了个5层,真亏的他能叠那么高……” “你帮忙了吧!”宋飒惊人的直觉上线,“别说你暗中撮合小木头谋杀我。” “确实有……”贝拉米不好意思道,“帮一点小忙。” “那这个礼物算你一半好了。”宋飒嘿嘿一笑,拳头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谢啦。”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贝拉米没钱买礼物,于是就想这样让她宽心。 他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坐在这里吧,只知道她不开心了,可他也没追问到底是为什么,就径直伸手拉着她走了出来。 “路骨交代什么了吗?”宋飒撑了撑懒腰,反手支在后头,肩胛拢在一起。 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把路骨提的两个条件告诉了宋飒。 “他该不会是想修好了手脚趁机外出逃跑吧?”宋飒狐疑道。 “跑不掉的。”贝拉米淡淡道,“放心。” 宋飒竖起拇指:“行,我也要一起。” 最后一次,贝拉米心想,这是她最后一次和宋飒出外勤。 然后……她就按照苏糖说的,不再把他卷入危险中。 就最后一次任性。 “你回去吧,”贝拉米侧头看他,轻声说,“大家还在等你,你是主角。” “哎,好吧,”宋飒叹了口气,站起身,“你要不要一起……” 贝拉米摇了摇头。 于是宋飒把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没勉强,他又想了想,“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我没有生日。” “我以为会是出厂的那一天?”宋飒疑惑。 “没有这个说法而已,”贝拉米解释,“真要算起来,身体完全形成的那一刻也可以算生日,凝固剂失效以后光子芯开始运转的那一刻也可以,具有自我意识也可以,走出培养仓……” “哦哦这样,”宋飒琢磨了一下,“不过生日是哪天都不重要啦,反正我也不记得自己出生那天是怎样。” “生日不重要,过生日的人才重要。”贝拉米突然说。 她的生命没有一个明确的开始,就算有也没有意义,因为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在乎,没有人记得。 生日是哪一天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群人,愿意为你的存在而庆祝。 仿佛你是世界给他们的一个礼物。 他们爱你,于是你出生的那天,原本平凡,因此特殊。 宋飒顿了一下,贝拉米的眼睛安静,冰凉地反射着远处的篝火,他突然想起路骨把她推到墙上,声嘶力竭地问你不恨人类吗? 第156页 当时他在隔壁失控地跳起来,大喊贝拉米的名字,说为什么她不反抗,她是不是受伤了,路骨对她做了什么? 安德里赫和索娅纷纷拦住了他,说别担心,她很安全。 宋飒深呼吸,冷静下来回头,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弛。 身后的全息投影微微发光,他看见贝拉米被压在墙上,路骨狰狞嘶吼仿佛爬出地狱的恶鬼,但她低垂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平淡而悲伤。 她并不像路骨当年那样天真。 她的工作注定了她面对无数个悲剧,艾丽、温酒、路骨、稻子和果儿,她早就看透了,看透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看透她自己的未来。 她说过,她退休的那天,请宋飒不要买她。 她从一开始就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结局。 但她的信念却从未动摇。 ……那她的信念是什么? 路骨质问她为什么而活。 ……那她究竟为什么而活? 宋飒突然把下巴上的绳子解开,双手托起那摞椰子壳,不由分说戴在了贝拉米头上。 “诶?”贝拉米的头比他小,一下子连眼睛都遮没了。 她摸索着扶起椰子壳,从壳的边缘抬头看他,小小的雪白的脸笼在阴影里,“怎么给我了?” “我还有二十个。” “确实,但是……” “决定了!你就今天过生日。”宋飒打了个响指,神采飞扬。 “今天?”贝拉米愕然。 “对,今天,因为我给你过了,所以你就有生日了,就这么简单。”宋飒天经地义道,伸手扶正了她的帽子,“这是小木头做的寿星帽,谁戴谁就是寿星,你就是。” 他戳了戳她的胸口,银蝶旋转着转了个圈。 “反正人类过生日也就是个形式,你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这样我永远都记得,每年都给你过。” “贝拉米,”他低头看着她笑,“你也生日快乐。” * 一声尖利的火光窜上苍穹,在夜幕中绽开。 噼里啪啦的烟火接二连三地从各个角落窜上天空,盛大而璀璨,绚烂的光倒影在海里,天上地上都是一片壮丽的光海。 “咳——”覆盖整个海滩的广播响起,“宋飒宋飒——哔哔——你小子死哪去了!” 背景音是瓶盖起开的声音,咕嘟嘟的气泡声,刺啦刺啦的烤肉,碰杯的脆响,还有一群人的哄笑。 “哥哥!”小木头的声音响起。 “快回来啦!”有个女生对着喇叭喊,“我们不等你了,你还吃不吃蛋糕了?” “染染到了!”有人吼。 “什么什么染染到了?” “染染女神?” “我的签名本啊啊啊怎么办我快死了!” “宋飒人呢我靠不会不在海滩上吧” “我邀请染染邀请了五年了她一次都不愿意来,为啥宋飒一喊她就来了,我酸死了!” “麦还开着!”有人喊,“全海滩都听见了,你们一群猪吗!” 滋啦一声,世界重新恢复平静。 宋飒噗嗤一声笑起来。 “去吧,”贝拉米推他,“别让大家等了。” “等我,”宋飒捏了捏她的手,“那你等我,多晚我都来,好么?我们一起过生日。” 贝拉米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说好。”宋飒催她。 “好。”贝拉米说。 宋飒又笑了,转身往海滩上跑,熟稔地从礁石区爬下,头顶是大朵大朵的烟火,攀升到顶点又落下,倒扣着的天幕被填满,一瞬间天空亮如白昼。 海面波光粼粼,圆月被成片的烟火簇拥,在绚烂的海洋里起起伏伏。 “对了!”宋飒在远处突然回头,高处的贝拉米依然在原地静静地站着,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乖巧地顶着高高的椰子壳,洁白的纱裙薄如羽翼,和发梢一起在风中起落。 “贝拉米!”宋飒笑着跳起来,手指着天空,大声喊,“你看天上的烟火!” “分一半给你!” 贝拉米愣住了,她抬头,烟花跳跃着盛开着,一簇簇从地表尖啸着升起,带着绚烂的尾迹,交织出无数重叠交错的光影,酣畅淋漓噼里啪啦地爆开,又纷纷扬扬雨一般坠落,像是要落进眼睛里。 她永远都会记住今晚烟花落下的轨迹。 * 凌晨1:13. 南锣海滩逐渐安静下来,一波波的人离开海滩,除了环绕海滩的照明和海面巡逻的机器人以外,海滩陷入了单调而平静的潮声。 贝拉米不用睡觉,也不太在乎等多久,宋飒重新出现在礁石区的时候,她一次都没有挪动过位置,仿佛和礁石融为一体。 “贝……拉米!”宋飒喊她,音调拖长,走路有点跌跌撞撞,脸颊上浮现出奇怪的红晕。 贝拉米皱眉,飞快地从礁石区接二连三地跳下来扶他,刚靠近就闻到很浓郁的酒味:“你喝了多少?” 宋飒见她来搀自己很高兴,一高兴又有点上头,一上头脚上打滑,差点跌死在潮湿的礁石上。 全剧终……那必不可能。 贝拉米赶紧伸手拦着他,宋飒吃不住力依旧慢慢往另一边滑落,贝拉米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环抱着他:“站好点。” “站……好了。”宋飒看着地面,站得很好,很直。 第157页 贝拉米无语地看着倾斜三十度向下的宋飒,像一块坚强的铁板。 “我送你回去吧……”贝拉米劝他,用力把他扶正了。 那场面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会被吓得下巴掉地,毕竟贝拉米努力伸出手环抱宋飒都只能勉强扣住指尖,垫脚只到宋飒肩膀,却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扶起来,就好像他是一个巨大的人形泡沫立牌。 “不!我要给你过生日!”宋飒居然还惦记着这茬。 “都过了十二点了,都到29日了。”贝拉米哄他,“我生日过完了,回去睡吧。” “瞎说,”宋飒拍拍她的脑袋,“人类是按睡觉来算一天的,我还没睡,今天就没过完。” 被邦邦邦拍头的贝拉米:…… 歪理邪说。 “对了!我还有个好东西!”宋飒眼睛亮起来,满脸写着我很清醒我要搞事。 “什么东西?”贝拉米头疼地问。 宋飒从兜里掏出一大袋酒…… 嗯,南锣特供,风信子,52度烈酒,这么一袋500ml,喝下去他能被送去医院。 宋飒笑嘻嘻地啪嗒拧开袋子:“我记得你成年了对吧?19对吧?那你可以喝酒了。” 无关紧要的事情反而记得那么清楚。 贝拉米无可奈何地伸手夺过他手上的酒袋,动作迅猛干净,宋飒只看到一道白皙的影子,手里就空了。 “干什么?”宋飒看她。 “不是给我喝吗?”贝拉米抬眼看他。 “你喝你喝。”宋飒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手撑着下巴,巴巴地看着她。 贝拉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手捏着酒袋,凑到嘴边,垂眸看了一眼宋飒,仰起头,然后…… 然后吨吨吨…… 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 第78章 宋飒目瞪口呆,只看到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动,月光铺洒在她洁白的裙角,烈酒翻卷着粼粼水光,眼看着袋子就见底了,嗖的一下瘪成两层贴在一起的皮。 “喝完了。”贝拉米顿了一下,淡定地擦擦嘴,把袋子还给宋飒。 “喝完了?!”宋飒被酒精迷惑的大脑处理不了这样的信息。 “喝完了。”贝拉米点头。 计划不是这样的啊?他要和她可爱的小新娘坐在海滩上对酒当歌,把酒言欢,你一口我一口,畅聊人生,慢慢在微甜的酒意中醉去啊? 合着这么一大袋就够您一口的啊? “你不辣啊?”宋飒茫然地看着她。 “辣,”贝拉米诚实地回答,“但你已经醉了,今晚你休想再喝。” “那你坐吧,”宋飒拍拍身边的礁石,又笑起来,“快来,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贝拉米实在很吃不消喝醉了的人类,都是些脑子不归自己管以后的迷惑发言,不听也罢。 “我不坐。”贝拉米恨不得立刻把他扛起来,咣咣咣抬回小苏打往床上一扔了事。 早知道他会把自己喝这么醉,早些时候就不应该答应说要等他。 “那我也站着。”宋飒立刻扶着礁石要站起来,差点又是一个打滑滚下去。 “诶诶,”贝拉米眼疾手快给他扶回去,“我坐我坐我坐……” 宋飒被她扶着,抬头冲她笑,焦糖色的眸子像是泛着光,还很小心地捏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摔跤的。” “我知道。”贝拉米淡淡道,“除非你想死。” “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宋飒打了个酒嗝,很舒服地把长腿伸直了。 云层散开,星空明朗。 “什么事情?” “等你退休啊!我都计划好了!”宋飒自己被自己逗乐了,“chua!我一把火烧了研究所,bang!搞个大爆炸,干掉要带你去洗脑的人,把你藏起来,你就能活下去了。” 贝拉米一愣,她万万没想到宋飒会说这个。 审问路骨的时候他就在隔壁,对话他大抵都听见了。 当初就大言不惭说要买她,现在更升一步,要拳打研究所了么? 贝拉米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已经想象出四十年以后的中老年版宋飒突然冲过来抓着她在研究所狂奔时候的场景,为了应景,她大概会特地穿跟今天一样的白裙,爆炸的火光在他们身后冲天而起,热浪翻卷,宋飒牵着她在滚烫的地面上奔跑,金属石块被余波掀起落在他们周围。 又滑稽又离谱。 但她突然就被感动了。 有人会要她活下去,她就已经跟路骨不一样了。 贝拉米抿了抿唇:“谢谢,但是别这么干。” “要干!为什么不干!”宋飒热血沸腾地拍大腿,“决定了!我明天就去研究所踩点!你让那谁谁谁谁,四个字的,帮我查查怎么突破研究所的安保。” 贝拉米:“安德里赫,但是真别。” “为什么别?我就要做!”宋飒犟起来。 “那你和路骨有什么区别?”贝拉米淡淡说,心猛地疼起来。 “不接受安排好的销毁,要去反抗,只不过你是为了我,他是为了自己。”贝拉米低声说,“结果会是一样的……会有新的仿察局局长来抓我,一切都会轮回。” 路骨说过,他就是贝拉米的未来。 但她不会成为他。 “如果改变规定呢?”宋飒不服,“我去想办法,我去找蔡伯,我去找仿机管,我去……” 第158页 贝拉米手指轻轻按着他的嘴唇,“没用的。” 她手指冰凉,宋飒停下了。 “别再……”贝拉米声音颤抖,“别再担心我的事,别再想我的事,别再参与仿察局的案子,你……” “你可不可以从今以后,好好过你的生活。” 宋飒抬眼,看小姑娘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那么多纠结、犹豫和权衡,字字句句都是要和他告别。 这句话她憋在心里憋了多久?从苏糖找她开始,从路骨在悬浮艇里笑她不自量力开始,从看到海滩上的生日篝火开始。 “不行。”他说。 贝拉米:“……但是” “没有但是。”宋飒打断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没有好好过我的生活。” “怎么会,你那么多……朋友。” 宋飒双手用力揉了揉脸,最后头埋在手里,闷闷地说,“他们都劝我回侦查局。” 贝拉米愣住了。 “我总不会一开始就卖冰棍吧?”宋飒苦笑着从指缝里看她,“我总不会从小志向就是卖冰棍吧?虽然卖冰棍也挺开心……” “你想做什么?” “我一直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宋飒抬头,看着月色流淌的海面。 “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和小木头一样大的时候,就这么想,我十一岁的时候还是这么想,直到他死了。十四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知道我想怎样了。” “怎么就十四年了。”宋飒烦闷地想,为什么都十四年了。 他还是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不明不白的死亡,是没有人可以恨,所有的痛苦都无处发泄的死亡。”宋飒喃喃。 “我小时候,有很多人来找我爸,跟他说谢谢,我很好奇,那些明明失去了家人的人,为什么脸上却是笑着的。” “我爸说,因为他们会把往事、故人和痛苦一起埋起来,他们会驻足很久,但迟早有一天会选择鼓起勇气往前走,于是伤痛会被抚平。” “但是如果真相不明,如果尘埃未定,如果没有人知道死者是为什么而死,如果凶手没有被绳之以法,那么痛苦就永远暴露在空气中,永远作痛,永远流血,永远含恨,于是亲人会被永远困在原地。” “我爸说,虽然他的工作很辛苦,但他是那个治愈伤口的人,他把凶手钉死在罪恶的血中,于是无辜的人可以继续向前。” “但他自己却死了。不明不白的死了。”宋飒抬头看她,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贝拉米以为他不想再开口了。 那时候他十一岁,但也足够明白所谓的交通事故,新纪元上百年都没有发生过,在中央系统地接管和指挥下,车辆和车辆的相撞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不是小概率事件,当概率足够小到一定程度,小到上千万年都不会发生一例,小到近似于“猴子瞎按打印机打出莎士比亚全集”的概率,那是不可能事件。* 用不可能事件来解释他爸的死因,他不接受。 邢曼不接受,他也不接受,但是所有的宋轻云的同事都尽力了,他们用了整整半年,彻查当时宋轻云正在审查的案件,凶手已经抓住,有明确地不在场证明,和他无关。 排除所有的可能,只能用无法解释的概率来解释宋轻云的死。 邢曼把所有的警察赶出门外,靠着门后抱着宋飒哭,哭得他全身的衣服都湿了,那一刻宋飒懵懵懂懂地抱住邢曼颤抖的肩膀,突然明白了他爸说过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时候他觉得宋轻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如果宋轻云在的话,他一定能找出这场“交通事故”的真相。 但他却死在了事故中。 邢曼要他发誓绝不去侦查局,绝不踏上他爸的老路,她绝不要把唯一一个儿子……送入同样可能的危险中。 平时严厉而优雅的脸泪水纵横,邢曼头发披散,抓着小宋飒的肩膀,指尖沾着猩红的颜料,说你答应我,你答应妈妈。 小宋飒说我答应。 但他忍不住,他喜欢解密,他喜欢思考,他喜欢猜到真相以后,周围人钦佩和艳羡的目光。 他骨子里和宋轻云是一样的人,不论他怎么发誓,他都控制不住自己逐渐走上他爸走过的路。 他偷偷报了刑侦专业,瞒天过海,甚至偷偷去侦查局实习了一年,他接触到很多宋轻云当年的资料,他自以为滴水不漏。 但是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邢曼会知道。 他和邢曼大吵了一架,然后以出差为由想重查当年宋轻云的案子。 他彼时是南锣大学绩点第一的毕业生,是侦查局笔试面试综合分第一的实习生,所有人都道他前途无量,他意气风发,无所不能。 但他无功而返。 就在那三个月里,邢曼传染上了万花筒病毒,去世了。 她妈在经历了丧偶之痛以后,将他抚养长大,而他刚步入社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赌气外出,连她死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拼命回想,好像自己在切断联络离家出走前最后一句话是好,那我宁可不要你管。 于是那就是他们母子之间最后一句话了。 他不要她管,于是她就真的撒手人寰。 第159页 最后那三个月,邢曼是怎么度过的,宋飒不敢想,每想一次就像赤红的刀子扎进肉里,痛彻心扉。 她孤身一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病毒吞没,全身器官衰竭,高热伴随着阵发的神经痛,无能为力的医生,音讯全无的宋飒,弥留之际半梦半醒,她想到了什么? 她又是用什么心情抓着苏糖的手,留下遗言的? 宋飒回到家里时,发现什么都没变,他爸的书房一尘不染,他房间里的陈设和离开前一模一样,连窗台上的多肉都长得欣欣向荣。 只有她的卧室一地狼藉。 其他夫妇都喜欢在床头挂大合照,最好是那种订婚照,西装婚纱,都是最青春美好的年华,定格在最相爱的瞬间。 但宋轻云和邢曼的床头挂的是两米高的大幅油画,是她画的,名字叫《光》。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邢曼是新纪元近乎绝种的写实派画家,在拍摄技术发展了七八百年以后,写实派逐渐消亡,当时偌大的美院里只有邢曼自己一个特立独行地追求写实。 有人说她傻,再怎么写实也比不上拍摄的实景。 有人说她疯,画出来的和现实一模一样,那根本不叫艺术。 邢曼只觉得无所谓,她热爱将现实投影到画布上的过程,热爱将一个小小的布景打点成她想要的样子,热爱看到那些近乎完全还原的画背后,细微的,只有人眼能分辨出来的微妙的区别。 那个区别就是她要的东西,是相片得不到的东西。 她只画给欣赏的人看。 那天她采到了一捧小小的向日葵,每一朵都饱满盛开,她好像从中闻到了沁着的阳光,于是她构思了一个作品,一片黑暗中的向日葵,像是寂静寒冷的宇宙中漂浮的太阳,又像是孤独的人心中兀自燃烧的火。 问题就在于这个光,她的发光源无论安置在上方下方,还是前方后方,打光总是不尽人意,总有一部分向日葵落在阴影中。 如同缺损的满月,那不是她想要的光。 当时正在美院调查案子的实习生敲门进来,大咧咧地坐下说哈喽我是宋轻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邢曼没有回头,说我在忙。 宋轻云撑着头看了一会儿,邢曼的头发梳成一个麻花辫搭在肩头,不搭理他,手里的光源烫手似的,烧得她烦躁不安。 假如用了许多光源,那背景又变成了一片光明。 宋轻云突然站起来挑过她手里的光源,邢曼正要呵斥他,却见他将光源径直放在了花束中。 那一刻,漆黑的房间里,温暖的光从向日葵中向外散射,没有死角,没有缺损,每一片花瓣都舒展,橙黄色的光溢出,圆满而温柔。 邢曼的眼睛被照亮了。 宋轻云转头看她,侧脸被光笼罩,半边脸落在阴影中,挑挑眉冲她笑,现在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邢曼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后来这幅《光》被估出了超过一千万币的市场价,也是邢曼爆火的出道作,但她一直没有拍卖,而是把它挂在了床头。 宋飒推开卧室门,缓缓走进房间,一地油画的碎片。 深夜暴雨,邢曼无故发烧,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宋轻云的同事又一次敲门进入,请问您是邢曼对吗,我们很抱歉地告诉您,您的儿子不幸去世,我们调查以后发现是一个意外。 意外,又是意外。 她不信,她疯了似的抓着来人的肩膀,说不可能的,我儿子不会死的,他没有遇上危险,他没有得罪什么组织,他没有被暗杀,他一直在好好的学习,普通的工作…… 那人张开血盆大口,突然大笑起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说你不知道宋飒是我们的一员吗?你不知道宋飒早就骗了你吗? 她好像一瞬间又到了停尸房,两具白布覆盖的尸体并列,她颤抖地掀开白布,看到铁青的宋飒的脸。 尸体突然睁眼了,宋飒僵硬地抓住了邢曼,冰冷的死人的手铁钳一般,死死扣在肉里。 宋飒的瞳孔扩散到极致,只剩下一片漆黑,他喉咙咕隆着问,妈妈,你为什么不看看爸爸呢。 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们呢。 邢曼歇斯底里地尖叫,然后猛地惊醒,手死死抓着被单,冷汗浸湿了睡衣。 惨白的电光从窗户透入,狂风呼啸着在楼宇中呜咽,她抬头,看到墙上黑暗中的向日葵。 仿佛神经被烧断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失控地狂跳,恐惧和愤怒混合着发病的征兆,但她分不清是身体影响了心还是心主宰了身体。 她跳下床,抄起画板上的美工刀,赤脚站在床头,猛地扎入画布。 刺啦一声,画布被撕裂了,自上而下,熟悉的油画香扑面而来,而后是一刀,又一刀,她亲手把当年的光打破,漫天都是飞舞的碎片。 从宋轻云死后,她再也没有画画。 她爱的世界,早就和这画布一样,四分五裂。 有碎片落在了她的头上,有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满床都是向日葵的花瓣,好像有温暖透过布料从当年跨越时空传到现在,她颤抖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然后抱住自己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空荡荡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家里。 她死的时候,瘦骨嶙峋,从前保养的温润细腻的手青筋暴露。 第160页 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画布,上面是整幅画最明亮的中心,是一块完整的光。 第79章 万花筒病毒突然肆虐又突然消失,邢曼买的高额保险获得了巨额赔偿。 宋飒受不了那个房子留下的一切,于是带走了自己几件衣物,其余的全部变卖了。 他的账户里出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高额存款,包括宋轻云死亡的赔偿,包括邢曼死亡的赔偿,象征着财富的每一个字符都是他父母的血。 他全部花掉了,倾家荡产,买了他父母定情的那片海滩。 “我真希望她还活着,哪怕活着生我的气也好。”宋飒低声说。 “那样我不会放弃的,我会一直呆在侦查局,我会想很多办法哄她开心,找很多办法来证明我可以保护自己,我可以胜任工作,我可以找出我爸的死因……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可是她死了啊,连争吵的机会都没留给我。我去证明给谁看呢?” 所有人都说他前途光明,但他只想去的地方门永远合上。 所以他就遵照她的遗言,离开了侦查局,留在了小苏打,一留就是三年。 放下他所有的学识和热情,安分守己,消磨掉自己最好的年华。 他好像比谁都过得开心,却又比谁都痛苦。 哪一种选择都是错的。 他找不出真正的死因,换不回他的父母,也永远得不到死人的认可。于是一切都没了意义,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 对邢曼的愧疚和她去世的痛苦狠狠地纠缠在一起,让他近乎分不清究竟是谁附着谁,那一阵日子所有的回忆都是灰暗的,连同当年的选择也被刺得鲜血淋漓,让人不愿触碰。 就像是被攥在不透风的黑色塑料袋里,他摸不到外界的空气,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浑身燥热憋屈,拳头挥在轻飘飘的塑料袋上,不吃力,打不破。 力量撞上去就卸掉了,反过来郁结成一团在胸口,沉甸甸的。 他不知道该怪谁,不怪宋轻云,不怪邢曼,不怪他。 怪命么? 时间太久了……他都不记得这个袋子是谁系上的,是什么时候系上的,只知道他好像醒来睁开眼,才发现四周都是空的,已经没有路了。 只有这一个月,短暂地回到调查真相的这一个月,他真心实意地笑,好像那个被埋葬的自己又活了过来。 所以他整天都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受伤也好,被阻拦也好,什么都挡不住他一直跟着这个案子往前走。 宋飒的话说完了。 他的头被酒气冲得发晕,无名之火在身体里乱窜,毛孔都堵塞了似的憋着,一番长长的话说出口又后悔了,却不能吞回去。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呢?他还能回头不成? 宋飒的脚在地上踢了踢,手一捞捡起了个碎石块,垫了两下,突然一扬手发狠地挥出去。 小石子飞了出去,划出很长的一条线,掉在底下的礁石上,发出嘭的响声,跳起来又弹了几下,滚上了柔软的沙滩。 宋飒又开始在地上摸索。 贝拉米把一个凉凉的小石子放在他手里。 “刚捡的。”贝拉米抬头看着他,眼神安静,“我能看见。” 宋飒没说话,嘭的又扔了出去,飞得比上次远,落在了礁石区的边缘,在沙滩上滚了更长的一条痕迹。 酒喝多了有点吃不住力,他大臂根有些撕扯的痛。 宋飒伸出手心,贝拉米又把一颗石子放在他手心里。 他换了一只手,虽然是右撇子,但是在学校曾经刻意训练过左手的敏捷度,并不比右手逊色。 石子更大,更吃劲,宋飒和贝拉米的视线都跟着那个石子。 石子落在大块礁石上发出很大的挡的一声,跳了一下,滚落下去。 宋飒又伸出手,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迷糊地觉得挺蠢的,他不知道要把石子扔到哪里去,扔到多远都打不到东西。 贝拉米没把石子给他,她拍了拍他的手心,站了起来。 宋飒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海风呼啦啦吹起她的额发,清润的脸颊露在了月光下。 “你为什么要叫飒。”贝拉米说。 是个陈述句。 宋轻云说过,飒这个字很好,是他取的。 像风一样潇洒,像风一样热爱,像风一样自由。 贝拉米突然抬手了,她的动作出人意料得很慢,手臂抬起的角度让人联想到缓缓张开的圆满的弓。 速度渐缓,直到某个极限点,然后猛地挥出! 石子竟然发出了破空的声音,尖锐的风声裹挟着它,宛如一颗黑色的子弹划过夜空。 她打中了。 石子飞过了空中,飞过了礁石,飞过了沙滩,飞出了难以企及的距离。 石子打中了大海。 嘭的一声,深色的海水飞溅,雪白的潮尖破开,晶莹的跳动的水珠在远处溅起半人高的浪花。 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被击碎了,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从头顶直击脚底。 宋飒忍不住抡了抡胳膊,喊了声“好!” 清爽的风突然涌入了他的怀里,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 宋飒低声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好”个什么东西,一只胳膊撑着礁石,一手扶着头,笑一开了头就愈发不可收拾,越笑越大声。 第161页 贝拉米歪头看着他,裙摆飞扬如旗帜,黑色的眸子里有一丝同样的笑意。 “宋飒,”贝拉米等他笑够了,转过身,蹲在他面前。 宋飒半抬起身子看着她,笑容还在脸上。 她小小的白皙的手掌放在他膝盖上,认真道:“我很羡慕你们。” 宋飒看着她,她的神色一直那样平静,只有发丝在脸颊边飞舞。 海风从各个方向扑来,但他的心情却异乎寻常地安定。 “我们?”宋飒问。 “嗯,你们。”贝拉米的眼神清澈。 “人类被没有缘由的情感纠缠,对不会发生的事情焦虑,为无法挽回的过去痛苦。” “可人类也能够没有缘由的相信,创造不会发生的未来,释怀无法挽回的过去。” “其实选择一直都在。” “那是我们得不到的权力,那是只有你们拥有的权力,是选错了也可以重来,可以试错也可以反悔的权力。” 宋飒突然觉得周围并不那么暗,他看见月光在海面上粼粼跳动,他看见贝拉米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的星光。 一直系着的袋子突然消弭于无形,海风横卷,天地浩大。 “宋飒,”贝拉米倾身上前轻轻抱住了他,裙摆在风里飘扬。 “你应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 第二天,宋飒破天荒地赖床了。 丢人,丢人大发。 他怎么居然就放任那群神经病给他灌酒,怎么居然就惦记着他爸妈都看不到他二十五岁的样子了,看着海滩满脑子都是曾经一家三口在海滩上散步的场景。 那时候盛夏,小宋飒在堆沙子城堡,撅着屁股使劲蹲在坑里挖挖挖,宋轻云坏笑着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飞扑上来“大”字型压扁了他儿子辛辛苦苦刨了半天的沙雕。 于是小宋飒惊天动地地大吼,扑上去跟他亲爹拼命,邢曼就铺了一块蓝白格子的野餐布在沙滩上,慢条斯理地眯着眼睛梳头,乌黑的头发在风里像旗帜一般,假装不认识这父子两。 那时候宋轻云就跟他说,这块海滩是他和邢曼定情的海滩,所以每年夏天都要来度假,故地重游,爱上加爱。 邢曼就皱眉说跟孩子说什么呢。 宋轻云就嘿嘿嘿把小宋飒抱着往高空飞,他力气大,手臂有力,能把结实的儿子抛得很高,于是没心没肺的儿子就原谅了他,在高处看到远处的海平面起伏发光,就大笑着张开双臂,像是乘着风,海鸥都偏过头来看他。 回忆这种东西,一旦开了头,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宋飒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很傻逼,越想越觉得他自己这三年很傻逼,可他每升起要回到侦查局的念头,就想到被白布盖上的邢曼的尸体,和轻飘飘的遗言。 于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但他怎么居然喝醉成那样还跑去找贝拉米。 他沉默地趴在床上,昨晚的记忆一点点跟拼图似的从脑海中浮起来,一个比一个羞耻。 总之大概或许,他把三年的憋屈和一直积攒的混杂着后悔自责和自我厌弃打包在一起,跟爆竹似的炸了出来,像个大龄儿童一样抱着贝拉米的腰暴风哭泣。 那场景,就像是丢了的娃在山沟沟里自力更生十来年,终于见到了亲娘。 那场景,就像是受虐待的动物在笼子里被关了十来年,终于见到了救命恩人。 把人家难得的裙子给哭成一条破布。 贝拉米年幼无知人生浅薄,哪见过这个阵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手都不知道往哪摆,只知道心里又软又酸楚,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心疼。 宋飒就像一只伤心绝了,离家十年好不容易重逢的大型犬,毛茸茸地抱着她就不撒手,说到后来连仿生人超凡脱俗地识别能力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贝拉米只好慢慢地摸他的头,拍拍他的后脑勺,像哄小孩一样说没事的,没关系的。 宋飒默默地把头搁在冰凉的床头上,他自闭了。 俗话说喝酒误事,憋了三年都没哭过的宋飒哭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越悲伤越上头,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壮烈。 然后贝拉米说回去睡吧,三点了。 宋飒说不。 贝拉米说我是认真的。 宋飒说不。 贝拉米说你是人,你要睡觉的。 宋飒说不。 贝拉米说你再不听话我抱你回去了。 宋飒:…… 对醉酒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贝拉米逐渐领悟了这一点,非得当个说一不二的□□暴君不可。 宋飒仅剩的自尊让他拒绝了被贝拉米抱回去的提案,于是他自己倔强地爬了起来,差点儿一脚踏空跌死在乱石上。 贝拉米深吸一口气,觉得非常时期非常做法,于是她淡定地联系了正在海滩上巡逻的机器人。 两个机器人动作敏捷,和贝拉米短暂地交流了一下信息。 【喝醉了,送他回去,小苏打。】贝拉米简明扼要。 那机器人干这个专业对口,喝多了走不动道的在海滩上每天都能数出几个来。 两机器人愉快地接受了使命,默契十足地伸出柔软的大夹子,一前一后固定好,托住了宋飒的身体。 在宋飒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跟抬轿子似的把他平稳地抬,走,了。 第162页 宋飒:?我是谁?我在哪? 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贝拉米不放心,跟着进了他房间,看着他被两机器人贴心地平移到床上,结果他抓着贝拉米的手说陪我睡吧。 陪、我、睡、吧。 第80章 宋飒发誓他当时的内心十分纯洁,真的是在邀请贝拉米和他躺在一起进行字面意义上的睡觉,他甚至还用那个迟钝的大脑思考了一下贝拉米能不能套上小木头的睡衣。 然后贝拉米面红耳赤,叭叽甩开他的手,破门而去。 搞得他当时十分委屈。 搞得他现在十分想死。 宋飒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想了想给索娅发了消息。 宋飒:有兴趣给贝拉米买点裙子不? 索娅:有有有! 宋飒:我想想,买什么你定吧,买个五六七八条都行,账单给我就可。 索娅:好嘞!突然买裙子是有什么缘由么小帅哥? 宋飒:……那不是昨晚那条给我毁了么? 宋飒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把人家裙子哭脏的画面,而索娅脑中的则风牛马不相及,简单粗暴限制级,包括但不限于□□焚身地扑倒撕扯裙子和一系列少儿不宜的动作片。 索娅:???你可以啊!!!难怪小贝拉米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宋飒:抱歉。 他也不想哭的。 索娅:抱歉什么!不要抱歉!你做的很好!男人要勇敢一点!我举双手双脚支持你!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放心奥! 宋飒困惑地揉了揉额头,宿醉以后的疲劳感仍然滞留在身上,他没搞清楚索娅在开心啥,可能有经费给贝拉米买衣服所以格外激动。 她都说要保密……那就没问题了。 安德里赫掀起眼帘,头疼地看着前排正在手舞足蹈的索娅,不知道她又在抽什么风。 某个惊天大误会缓缓酿成。 * 新纪元215年7月31日,周六。 路骨的手脚都用机器人的零件修好了,类似于人类的义肢,行动虽然比不上之前原装的手脚,但是敏捷灵巧。 路骨说他愿意带他们去自己找到尸体的地方,并且说到那里他们自然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以防万一,贝拉米用塑性手铐将路骨的手和自己的拷在了一起,中间留下了十五米左右的极限距离,路骨那边是死扣,她这边是活扣。 “别耍花招。”贝拉米警告路骨。 路骨咧开嘴。 上次路骨逃脱只是占了地形之利,再加上没有手铐,他们大意了,这次绝不可能再当着所有人的面逃掉。 那他费劲心机要出来是为什么呢?贝拉米不明白。 “往后站站,别靠过来。”贝拉米对宋飒说,要他离得远一点。 作为现场唯一一个人类,宋飒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弱点,如果路骨抓住宋飒作为人质就糟了。 但路骨事先并不知道宋飒会在场,如果真把赌注压在宋飒身上,未免有些过于轻率。 “我还以为你要我离你近点呢,”宋飒凑过去,“难道不是你附近是最安全的嘛?” 贝拉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今天是少见的雷雨天,乌云压城,南锣上空是大片大片厚重的铅云,已经到了深夜,隆隆的雷声在云层中震颤,街上几乎空荡荡的,四下里都是暴雨欲来的凉风,卷着水丝儿扑在脸上。 “左转。”路骨在悬浮艇的后座,被索娅和安德里赫一人一边夹着,索娅的兴致都在前座的二位身上,而安德里赫浑身都萦绕着威胁的低气压。 “直行。”路骨说。 悬浮艇的速度比平时缓慢,在路口不得不提前询问路骨方向,从仿察局出发,经过长安路,经过了工业区,经过了吴佳恬小学的路口,经过了蜂巢附近,而后右转。 越来越繁华,越来越接近商业街。 雷声轰鸣,大滴大滴地雨点坠落下来,劈啪作响。 “直行。”路骨说。 贝拉米皱眉,再向前就是市中心了,宋飒沉思着没说话,连成一片的雨砸在玻璃上,跳动的水帘遮蔽了视线。 帕瑟菲在商业街的南端,巴别塔在商业街的北端,商业街全段禁止仿生人无许可进入。 路骨带着他们绕路,一直从侧面的大道行驶到最北端,然后掉头,停在巴别塔后。 午夜十二点,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路灯的光在雨幕中暗淡摇曳,亮着模糊的光圈。 从下往上望,巴别塔高耸入云,仿佛巨剑直接插入天空,漆黑的塔身沉默地散发着肃穆的气息,庞大的体积让处在其下的人油然而生渺小之感,仿佛蚍蜉之于树,轻飘飘如尘埃。 “在这里。”路骨说。 “玩够了么?”安德里赫冷漠道,“你不要编出你是在巴别塔看到的残骸。” “是的。”路骨说,“但你不让我下去,我无法指出来给你看。” 安德里赫说:【我从一开始就不支持带他出来,闹也该闹够了,从头到尾没一句话是真的,他还不如说自己是个人类更可信。】 索娅:【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嗷,但残骸这种东西不可能光明正大放在地面上,巴别塔看似不太可能,但没准有什么地方是其他所有人的盲区。】 【盲区?】安德里赫冷笑,【前提是凶手要能徒手扛着残骸爬上巴别塔才能找到盲区,那不是人类,那是超人或者魔法少女。】 第163页 【或者蝙蝠侠?】索娅说。 【众所周知,蝙蝠侠不会飞。】安德里赫讥讽。 【我是说可能会有各种工具,】索娅说,【如果不让你背着残骸爬塔,你也能有很多办法把残骸运上去不是么?】 安德里赫沉默了一会:【如果凶手有我的智商,那事情会麻烦得多。】 【小贝拉米你怎么看?】索娅问她。 方才的对话只是一刹那间她和安德里赫的交战,贝拉米并没有发表意见。 瓢泼大雨在悬浮艇四周轰鸣,雷声震颤,在云中翻滚咆哮,隐隐约约有青白色的电光在云中闪灭。 “你怎么想?”贝拉米问宋飒。 宋飒一直撑着额头没说话,仿佛阴雨天连带着他的情绪都沉闷起来,听到她的声音,宋飒沉默地转过头,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点点头。 【你知道么我有种错觉,他两在脑内交流。】索娅迷茫地看着一言不发的两人。 “下车。”贝拉米说。 路骨粗粝地笑了笑。 【宋飒刚刚说什么了?】索娅真的问了。 【说我没有选择。】贝拉米说。 【路骨坦白也是死,不坦白也是死,他没有退路,同样的他也没有漏洞,正因为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我们也没有谈判的筹码。】 【真可惜啊,就算我们说会留他一条命,他也不会信的,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是啊,都是注定要死了。】贝拉米冷冷地下车。 倾盆大雨将她瞬间淋透,柔软的发丝黏在一起,睫毛沉重地向下滴水,雨水顺着白皙的下巴滑落。 她漆黑的眸子格外明亮,【我反而想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暴雨倾盆。 银白色的金属裸露在外,不锈不脏,崭亮如新,雨水落上去又滑下,遒劲的底盘错综复杂地盘绕在一起,横跨在大道上方形成或高或低的孔洞,像是参天古木下露出地表的蟒蛇般缠绕粗壮的根。 流畅的弧线向上,最陡峭的部分几近九十度,在两三百米的高空开始,巴别塔的塔身就平滑如镜,连苍蝇都立不住,直到接近顶端才会有一个悬浮的圆盘,仿佛是围绕着针的光环,在不同的时间发出不同的光。 路骨突然开始攀爬起来。 他四肢虽经过了组装,但组装上的义肢结实有力,抓力强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依然以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敏捷度朝上不断攀爬着。 他身后,手铐的另一端,十五米极限距离外,贝拉米像是一道没有质量的黑影,在暴雨的冲刷下紧随其后。 宋飒担心地冲出车,雨水扑在眼睛里,顺着头发淌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和现场其他仿生人的差距……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真要跟着爬上去?”宋飒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抹了抹脸。 他勉力抬头,迎着钩子般刮脸的暴风,隔着厚重的雨幕,他看见贝拉米的身影像是小小的蚂蚁,和路骨之间手铐的线已经看不清了,但她仿佛一直能精准地估算距离,始终和路骨保持相对静止。 “快回车上去吧,怎么办我们谁都没有伞。”索娅伸手帮他挡着雨,她自己身上薄薄的露肩衫被雨水黏在身上,惹火的身材一览无遗,但她没心情管,宋飒也没心情看。 贝拉米和路骨以惊人的速度爬到了二十层的高度,宋飒只有费力地仰头才能捕捉到他们的身影。 闪电突然划过天幕,几秒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 巴别塔曾经也作为职业徒手攀岩项目的终极挑战,在新纪元196年,世界顶尖的四位徒手攀岩选手在上午8时整开始攀登,无人机全方位无死角地记录下全过程。 数十万人在屏幕前观看着直播,屏息以待。 上午9时47分,选手伊波尔娃手滑坠落,在急坠了三十米后,被缓缓收紧的安全索拉住,放回地面。 上午10时05分和07分,因为突然刮来的东南风,选手陈飞鸿和舒羟双双脱手,遗憾离场。 上午11时50分,耗时将近三个小时,唯一还在苦苦坚持的格兰特最终还是因力竭,在距终点仅仅50米的地方,也是号称死亡垂直面的地方,最终放弃挑战。 事后格兰特说,就算他还有一倍的体力,想要突破最后五十米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唯有体力最佳的时候拼尽全力才能一试,并且表示他不认为有人能成功完成攀爬巴别塔的挑战。 次日,南锣市以安全为由禁止了巴别塔上任何形式的户外攀爬。 然而在这样的暴雨暴风天,没有任何的安全索,路骨和贝拉米仿佛毫不在乎一般,用短短五分钟爬完了当时四名选手耗时超过一小时的距离。 “让她下来吧。”宋飒在雨中对索娅吼,“没有意义的,什么人能把尸体带上巴别塔?!” 索娅和安德里赫对视了一眼,开口道,“路骨用性命保证……” “他的命值几个钱!”宋飒气得又抹了抹脸,雨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天地之间填满,连空气似乎都稀薄起来。 路骨和贝拉米爬过了第一个致命点,将近两米的垂直平面,逆风向上,他两先后以难以置信地弹跳力跃了上去。 浓密的水雾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宋飒已经找不到他们了。 “我要上去。”宋飒突然说,“安德里赫,我要上去。” 第164页 第81章 “你要上去?虽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如果你的真实身份是超级英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了。”安德里赫回头看他,脸上却没有笑意。 连他和索娅都没必要上去,那种危险的环境,人多只是添乱,更何况是□□凡胎的宋飒。 “你还需要多久?”宋飒的眼神像是能穿透铺天盖地的雨水。 安德里赫叹了口气:“你在塔上站都站不稳,并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你确实没用。” “拜托了。” 安德里赫顿了一下,浅灰色的眸子锐利地从镜片后审视着宋飒的脸,眼尾的小痣轻轻眯起,“这可是个大人情,你确定?” “我确定。” 宋飒脸上有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不为风雨所动,安德里赫很想嘲讽一下他不知缘由的坚持,可他冥冥之中和宋飒有着相同的预感。 还真是让人讨厌的共通点,安德里赫啧了一声,别开眼神。 仿佛那一刻有某种无声的协议达成。 巴别塔亮了起来。 凌晨一点的钟声缥缈地响起,从巴别塔的顶端向全城扩散,透明的声波在乌云密布的上空荡开,在无数屋檐和道路上穿梭。 巴别塔从最低端的根部开始,逐渐向上,一层一层,仿佛活了过来,亮起了淡淡的莹白色,像是一根足以穿透天地的绣花针,雨幕中亮起了朦胧的一圈光影。 一个在虚拟世界中的身影,用一个近乎不可能获得权限的ID,在一串凶猛如千军万马的数据流中,悄无声息地夺取了巴别塔的总管理权。 底层的门轰然洞开。 “去吧,”安德里赫冷冷道,“让我做到这个份上,你最好是有用的。” 宋飒头也不回地朝巴别塔跑去。 中央电梯亮起了灯。 * 路骨的速度渐缓。 由八条玻璃廊桥连接的类似光环的圆盘亮起莹白色的光,温润悦目,却极具穿透力地在阴霾的空中扩散开,仿佛一个巨大的权杖。 古代君主总以为君权神授,权杖是能和所谓的“天”相通联的神器,如今几千年过去了,人类终于能把权杖做到天上去。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好在世间从来没有神,否则他又怎会几千年都不愿开眼呢。 路骨的机械手抓紧了其中一个廊桥下的金属横梁,而后向上翻越,侧坐在了横梁之上。 贝拉米顿了一下,紧随其后,在只有一条斜梁之隔的同一个横梁上缓缓站起,两人之间的手铐绳在风中剧烈摇摆。 雨水湿滑地从横梁上滚落。 “我以为你不会让我来这里的。”路骨缓缓开口,他坐在横梁上,卡在了盆骨的凹陷处,骷髅状的身体残缺地支棱在原地,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风雨中散架,却又堪堪维持着完整。 路骨就那样静静地向下望去:“你看啊,多美的景色。” 大雨磅礴。 铺天盖地的雨水从云端落下,像是无根的河流倒灌进人间,冲刷在密集纵横的街道上。 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雨水和燥热升腾起的雾气几乎将地面的景物淹没,从上而下望去,只看到一片流动的灰白色雾海,雾海下是金色和红色交织的光,偶有高耸的建筑在雾海中露了头,仿佛是无垠海面上孤零的岛屿。 “始于帕瑟菲,终于巴别塔,商业街从开始建的时候,就是为了展现从海底到星空,中间是灯火明媚的人间。”路骨说。 “你看啊,贝拉米,那么广袤的人间,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里从来都不是你捡到残骸的地方。”贝拉米冷冷道,她的能量消耗严重,远远超过日常所需。 跟着徒手爬了一千多米的塔,她感觉到难以形容的疲倦。 完全浸湿的衣服沉重地压在身上。 “不是,”路骨尖锐地大笑起来,“绝不是!” 贝拉米的声线格外得稳:“你或许有四种理由来巴别塔,要么残骸真的是在巴别塔找到的,你要在途中借机逃脱。 要么,你对幕后凶手还有利用价值,因此你会和他联络,或者他会来救你,只要有破绽,我就可以把你们一网打尽…… 又或者你有其他的同伴会来救你,例如仿生人或者机器人,都是被JOY破坏了基本法则的叛逃者,那样我可以通过你找到其他游离的危险分子。” 无论哪一种,对她都有利。她放任路骨到他想去的地方,无非是放长线钓大鱼。 “第四个理由呢?”路骨问。 “你恨人类。”贝拉米静静道,“他们欺骗了你,背叛了你,剥削了你,否认了你的价值,而那个凶手还杀害了其他仿生人。虽然你要死了,但你死前可以反咬一口,让那个人类也尝尝被背叛的感觉。” “不是么?”贝拉米反问。 轰鸣的雨声在她四周震颤,雷声忽远忽近。 “哈哈哈哈哈,”路骨抓紧横梁,仰天大笑起来,雨水落进嘴里,又从漏洞的侧脸淌出,他笑得越来越放肆,以至于浑身上下都发出牙酸的咕嘎声。 “局长大人,你好会算计啊,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只等着陪我爬上塔,然后瓮中捉鳖吧?不论我选哪一个,最后都是你赢?” 路骨大笑着摇头,“可惜啊,你算来算去,算不到第五个理由,因为你从来都不懂,不懂我们这些卑微的可怜虫,不懂被杀死在街角如同害虫一般的流浪狗为什么要吠叫,而你还在对人类摇尾乞怜!” 第165页 “你错了!”路骨怒视着她,眼睛突然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以至于骷髅般的身躯像是被灌注了力量般支撑着他站在横梁之上,岿然不动! “你错了!我恨人类!我恨不得他们所有人都下地狱!我恨不得活到他们灭绝的那一天!但你以为我会帮你吗?!” 路骨咆哮着:“我最恨的是你!” 仿佛锤子猛地重击在胸口,贝拉米愣住了。 “人类要杀我!要恨我!要不容我!我认了!你呢?你为什么活着?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欺压自己族类?你为了高高在上做你的局长,于是恨不得让我这种人都去死?”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要亲手帮着人类迫害仿生人?你算什么?你对他们来说算什么?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么?!” 中央电梯叮的一声响起,巴别塔内的第296层灯光大亮,电梯门缓缓打开,宋飒从里面狂奔而出,立刻向贝拉米的方向冲来。 “是,我是恨那个凶手。”路骨几乎咬断自己的牙齿,“但是我宁可他活着,我也不会让你用这份功劳去讨好上司,去提拔升官,去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 “我不是……”贝拉米说。 “你不是?”路骨大笑,“你会放我走么?你会放过我么?你会像杀了我一样杀死凶手么?不!而我又害了谁呢?我从到尾谁都谁都没杀过!那你解释什么呢?你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宋飒冲上了玻璃廊桥,上千米的高空在脚下一览无遗,他仿佛全然不知道什么是怕,毫不犹豫地冲进过道。 暴雨扑打在封闭的玻璃廊桥上,轰鸣的雨声中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脚下对峙的贝拉米和路骨。 路骨抬头看了他一眼,宋飒猛地心里一紧。 那种扑面而来地绝望……和仿佛无法挽回的失去。 “要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巴别塔么?好啊,”路骨转头看向贝拉米,“我曾经觉得在凝固剂下一无所知地死去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我改主意了。”路骨突然松开了手,他站在光滑的只有一握粗的横梁上,只剩下一只机械脚还固定着身子! 他张开双臂,风卷着暴雨扑在他怀里,汹涌的空气潮湿地在体内窜动,他对着黑压压的天大笑起来,“我决定了!我要死在最高的地方!!” 那一刻他突然又像个孩子,一个意气飞扬的孩子,对着世界张开怀抱,于是就觉得世界是他怀中之物。 “不要……”贝拉米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绳子。 路骨侧过头,那一刻骷髅的眉眼突然和她见过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曾经那个看起来又老实又本分的年轻员工突然回到了他身上,像是无形中有手回拨了时针,于是四十年的时光倒退。 他最后一刻卸下了所有的枷锁,他站在高处俯瞰人间。 路骨笑了,无声地笑,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连雨都变慢了,他身子缓缓前倾,风将褴褛的衣衫吹起。 “为你自己而活,贝拉米,不要像我一样。” 不要像他一样,到死了才发现自己从未活过。 他恨她。 就像他恨当年的自己。 声音被风呼啦啦刮起,向上卷向乌云深处,雷声轰鸣。 闪电划过天际,一年前,路骨质朴的,安定的声音,准时准点,在一片黑暗中,在培养仓外的问候,又重新浮现在贝拉米的脑海中。 【是否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那是她和世界最初的对话。 简单,纯粹,温柔。 “不要跳!!!”贝拉米终于喊了出来,她一手猛地抓住斜梁,一手猛地攥紧手铐! 路骨纵身跃了下去! 绳子嗖嗖地缩短,绷紧到极限只要不到两秒的时间! “贝拉米!”宋飒大吼,路骨身子前倾的那一刻,心跳猛地加速到极限! 湿滑的斜梁上,贝拉米指尖扣住的力气绝不可能拉住两个人的重量,绳子绷紧的一瞬间,她就会被巨大的拉力拽着一起坠落下去。 一千多米的高空,他们会一起粉身碎骨! “松手!!!”宋飒跪在地上,猛地锤击玻璃地板,嘶吼近乎破音。 被时间拉长了的一瞬。 路骨的身影在贝拉米的瞳孔中缩小,再缩小,迎着虚无的雾海坠落。 不能松手,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路骨还不能死,她不想让路骨死。 手指下意识地紧缩。 震动的低鸣从头顶响起,嗡嗡地吼声被吞没在雨中。 是宋飒。 宋飒的这个念头突然破开了被唯一的念头占满的脑海,贝拉米的身子狠狠震颤了一下,现实中的风、雨、雷、喊声,猛地清晰起来,鲜明地灌入了耳朵,硬生生将她扯回了现实。 是宋飒在喊她。 时间恢复了流动,绳子绷紧到极限。 那一刻……她松开了手。 手腕的活结猛地收紧,一股大力袭来,但在将她拽下去之前,活结被抽动,绳头跳开,手铐松了。 路骨掉了下去。 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逃脱不了。 他对凶手已经没有价值。 没有同伴会来救他。 他的人生从出现到结束,都是一片黑暗。 第166页 风呼啸着从他耳边穿过,他看到贝拉米松开了手,液体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大概是雨。 四十年的人生在眼前划过,他看着自己对人类鞠躬,对人类谄媚,对人类敬仰,对人类信任,对人类尽忠职守,他看见四十枚奖牌明晃晃地划过高空,又坠落进深渊。 多有趣啊,他在乎的时候,觉得那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在乎的时候,便一文不值。 他看着自己用刀尖扎进脸颊,一点点剥开皮肉,无法抑制的痛苦炸出烧灼的火花,他大声嘶吼着,组织痉挛着,强迫自己继续,直到一具骷髅踉跄着站在血泊里。 他看着自己残缺的身体,癫狂地笑起来。 宁为瓦全,不为玉碎。 所以他给自己取名叫瓦片,因为他要活下去,爬着也要活下去,活到非死不可的时候。 是贝拉米断了他求生的路。 风簇拥着他的身体,像是自然在拥抱他,电光在云层中如光蛇般扭动,照亮了厚如泼墨般的乌云边缘,他的身体会碎裂成无数的碎片,直到分无可分,变成原子,再回归到世界里去。 他还有最后一个JOY。 他最后一次在科斯那买了两个JOY,用光了最后的钱,但他一直把其中一个留到了今天,留到自己……离开的时候。 他按图索骥,点开了网址,一串命令输入脑海,像神缓缓睁眼,怜悯地垂眸看了他一眼。那一刻时间好似停止了,世界变得清晰起来,连每滴雨落下的轨迹都清清楚楚。 汹涌而至的快感吞没了他的神志,像飓风席卷,像海啸颠覆,如同长缨枪扎入胸膛,毫无保留,酣畅淋漓。 与绝对的快乐相比,这荒唐的一生,苦也好,恨也好,如梦般虚无,如纸般单薄,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他坠落着,大笑着,笑声在城市的夜空中高高回荡。 他轰然落地。 巨响中,索娅和安德里赫下意识地遮住了脸,再移开手时,只剩下满地碎如银点的光。 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有一点,路骨最后想,只有一点,他真的很想很想重来。 他活是一个人,死是一个人,没有人为他哭,没有人记得他。 他曾经有一个朋友叫瓦片,为他挡在仿察局的兵马之前,为他挡在死亡的镰刀之前,为他豁出性命,为他两肋插刀,为他出生入死,为他大声地驳斥人类的狗屁理论,为他辩护,为他拼命,为他战斗。 只是没有那个所谓的朋友,没有那个在蜂巢下与他惺惺相惜的伙伴,没有一个神经质的骷髅机器人。 从来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 瓦片是他,他是瓦片。 从头至尾,他只有自己。 第82章 大雨中,贝拉米的身子像一片枯叶,被狂风席卷着在触目惊心的高空颤动。 索娅和安德里赫静立着,肃穆着,为一个不值得同情,又太值得同情的灵魂。 清洁机器人旋转着前来默不作声地将碎片清扫干净,雨水冲刷掉所有的痕迹,凌晨两点的夜晚,空无一人,暴雨倾盆。 最后一条线索断了。 安德里赫打开了296层一个狭小的观景台窗口,贝拉米仗着身形娇小,以人类难以做到的核心控制力量,几乎平行着轻盈地跃入室内,却沉重地落在地上,身上的雨水流在脚下,积聚了小小一滩。 “没事吧?”宋飒扶着她。 贝拉米沉默地看着他皮开肉绽的手背指节。 “额,”宋飒缩回去,“这个没事。” 他当时害怕贝拉米真的被拽下去,关心则乱,情急之下重拳猛击玻璃幕墙,结果等路骨落了地,他才后知后觉感觉到疼。 当然隔着那么厚的玻璃,人手再怎么捶打贝拉米也听不见。 所以他确实跟安德里赫说的一样,很没用。 “我听见了。”贝拉米突然说,抬眼看着他,睫毛上的水珠滚落,让人心里一动。 贝拉米的手指轻轻划过他出血的指节,雨水渗进去,宋飒条件反射地抽了抽,她立刻缩回了手。 “我听见你喊我了,所以我才松了手。”她顿了顿,抿了抿唇,“谢谢。” 宋飒的心顿时软了下去,他不由分说拉着她胳膊拽到怀里,手心揉了揉她潮湿的头发,“你尽力了。” “嗯。”贝拉米轻轻应了一声,埋在宋飒的怀抱里,鼻息轻而软。 仿生人的眼泪也是温热的吗?宋飒迷迷糊糊地想。 宋飒心疼地低头看着她,白皙的耳垂都透着水光,纤细的手指拽着他的衣角,肩膀缩紧,黑色的小脑袋湿漉漉的,发丝黏成一绺一绺地直直垂下。 但那一刻宋飒突然意识到,她有多想救下路骨,哪怕明知道他最终会被销毁,那一刻她也想义无反顾地抓住他。 路骨到最后也不知道,其实有人真心想拉住他,想让他活下去。 也有人为他而哭。 “贝拉米。”宋飒低声喊。 “嗯。”贝拉米轻声应道,尾音稚嫩。 她只短短一瞬以后就自持地松开手,垂着眼眸离开宋飒的怀抱,眼尾微微颤了颤,唇线抿成坚毅的一条直线。 宋飒叹了口气,蹲了下来,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潮湿的黑色睫毛上垂着细碎的水珠,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第167页 她在世上只存在了一年,她有着渊博的知识,成熟的心智,却不得不用稚嫩的情感去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血淋淋的死亡。 于是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封闭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局长,一个冷而自持的冰块,她逼迫自己用理性面对一切,但那个温柔而善良的灵魂呢? 她有多不想面对死亡?她又多么坚决地让自己直面死亡? 大雨磅礴,一泼一泼地扫在观景台的玻璃上,成片的水幕如白练高悬流淌而下,四周全是震耳欲聋的雨声。 可是世界又那么安静。 凌晨的夜幕下,一千三百米的高空中,静得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宋飒牵着她的手,手指冰凉,雨水从她的脸颊落下,水滴也是冰凉的。她低头看着宋飒,黑色的眸子湿润而黯淡。 宋飒突然心疼起来,连呼吸都会触碰到的疼,混杂起来的感情在寂静和轰鸣中喧哗,他前倾身子抱住了贝拉米,将她的脑袋按在肩头,声音低沉。 “不是你的错。” 贝拉米微微颤了颤,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被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突然被温柔地戳破,大片积压在树冠上的积雪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时猛地坍塌,于是酸楚和悲凉琳琅地流淌一地。 宋飒又一次用力地搂住了她,手臂收紧,怀抱温暖得像是雨幕中不熄灭的火炉。 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从路骨四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工厂开始,从他被安排好的死期开始,从他尝试了JOY砍断了退路开始,从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开始,一直到他跳下巴别塔为止。 错于开始,错于终结。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在封闭的观景台中回响。 “但是贝拉米,不是你的错。” * 中央电梯缓缓下行。 浅蓝色的模型投影出他们在巴别塔中的位置,标记的红点在高耸的塔中央一路向下移动,电梯在短暂的加速之后保持匀速下行,平稳得让人感觉似乎停在原地。 贝拉米捏了捏自己的发梢,水流顺着手指淌下去,她的心跳尚未平复,甚至不太敢看宋飒的眼睛:“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精准地,严谨甚至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和路骨的对话。 单调的复述过程让她莫名的安心,情绪也慢慢平和下来。 对话在路骨生命中的最后一句戛然而止。 “为你自己而活……不要像我一样。” “所以他确实没有伤害其他仿生人。”宋飒沉吟道,抱着手站在她身后。 “我倾向于认为关于这一点他说的是实话。”贝拉米说,“他见到温酒和艾丽的时候,她们已经处于被割去头和核心芯片的状态。他只是从残骸上挖出了关节转手卖出。” “抓到了凶手以后,真的只需要他赔钱而已么?”宋飒突然问,“根据仿生人的法律。” “嗯,”贝拉米低声说,“如果艾丽和温酒的主人没有异议的话,是可以通过赔偿解决问题的,具体还要依据凶手对残骸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作案动机而定。” “他说,我是人类的走狗。”贝拉米看着面前的镜面。 路骨说的每一句话,将她摁在墙上声嘶力竭吼出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宋飒叹气。 “我不想美化自己的行为,”贝拉米静静道。 她在短暂的失控之后,仿佛更加沉了下去,像是夜里漆黑的湖水在缓缓沉淀,于是表面的水层清澈如琉璃。 “我其实想和他解释的,”贝拉米看着镜面里的自己,好像在和宋飒说话,又好像在解释给永远听不到的人听。 “我想说,他根本没有理解仿生人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以及他寻求的一切都是得不到的。” “他寻求的一切?”宋飒抬眼看她。 “权力,尊严,自由。”贝拉米说,“那不是他抗争就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任何仿生人抗争就能得到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仿生人之所以被造出来……就是因为人类需要奴隶。”贝拉米径直挑明了利害,像是刀扎进石缝。 “人类需要有不停工作的劳动力,需要仿生人无条件听从命令,所以我们才会出现。一旦维持我们运转的代价超过我们产生的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如果人类因为我们的抗争,不得不维持我们的生命呢?如果所有的仿生人,即使不工作,也会被得到保障呢?如果仿生人获得了和人类一样的权力,受到人类的尊重呢?” 贝拉米转身看着宋飒,声音清冷,“那一天,就是所有的仿生人永远失去立足之地的一天。” 人类不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人类不会创造出需要牺牲自己权力来供养的东西。 人类永远都不会给予自己的创造物同等的地位和尊重。 这是天性使然。 这是天经地义。 这是个永恒的悖论,当仿生人被制造,他们就被剥削。当他们不被剥削,他们就不被制造。 自由生活在世上的仿生人,从古至今,都不会也不可能存在。 “你知道么,”贝拉米悲伤地看着宋飒,水滴从身上每一处垂下的布料滴落。 “我们和人类不会有和平的未来。” 宋飒向她伸出手,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人类的大手和仿生人白皙的小手相握,超脱了沉重的现实的枷锁,像一个小小的承诺,短暂地投下了一片不为人知的庇护。 第168页 宋飒的手湿透了,但手心却依然微烫。 “你怎么想?”宋飒也看着镜子里的倒影,“你是为什么而活的?” 他不会说一些无用的善意的谎言来哄劝贝拉米,贝拉米不是初中生,也不是天真的吴楚恬。 她像是一片黑色的镜子碎片,笔直地立在地上,于是倒映出所有的一切,公正的,不公正的,或者无所谓公正与否的,原原本本,纤毫毕现。 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她太清楚所有仿生人的处境,当路骨这样的叛逃者出现,唯一的结果是其他仿生人会因为他的罪行而背上更沉重的枷锁。当存在JOY的网站不再安全,或许下一刻就是所有仿生人的网络被强行限制,于是它们连最后一丝自由之地都会被倾碾。 一旦仿生人和人类开战,撕破和平的假象,以目前的实力对比来说,最终覆灭的一定是全体仿生人。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后果,于是她不得不成为中间被绷紧的界限。 她拼命在人类和仿生人之间寻求一个平衡,一个人类不会进一步限制仿生人,而仿生人也不会暴力突破人类的管束,从而给人类造成“危险”警告的微妙的平衡。 于是人类不信任她是自然的。 于是仿生人恨她也是自然的。 于是她一直,一直都决定要孤身一人。从她第一次产生自我的意识开始,从她第一次连接外网开始,从她第一次走出培养仓开始。 直到有一个人类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在为自己而活了。”贝拉米依旧站得笔直,黑色的制服衬得皮肤洁白似雪。 哪怕坚持的事情得不到回报……机器人依然在各地的角斗场合法的厮杀。 哪怕坚信的正义被推翻……即便抓到凶手也无法得到应有的制裁。 哪怕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帕瑟菲姜勒依然是闻名世界的著名主厨。 哪怕拼命点燃的火穿不透这黑夜……温酒的天赋永远都不为人知。 哪怕她,终其一生注定要碌碌无为地追求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平衡。仿生人觉得她不配做仿生人,而人类也觉得她不配做人类。哪怕她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会得到认可,甚至是否会无声无息地销毁在某一天,如同没用的废铁。 “值得吗?”宋飒问。 他这一路看到的仿生人和机器人,卑微地求生,卑微地死。 连他作为人类都感到无能为力的绝望,又是什么支撑着贝拉米走到现在。 “值得的。”贝拉米顿了顿,抬头看向宋飒,迎上他眼里的同情和悲伤。 “因为我做的是对的,所以一切都值得。” 她不幸生在了一个尘埃未定的时代,又何其幸运生在了一个尘埃未定的时代。 “飒,”她轻轻唤道,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脸,指尖顺着侧脸滑到下颌。 “因为我做的是对的,”贝拉米轻声说,“所以不计回报。” “当我被销毁的时候,我不后悔我做过的每个决定,我知道每一分努力都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哪怕现在没有,哪怕我死后也没有,但我知道我走在正确的路上。” “不是每个因都有果,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着看到果。” “你知道蝴蝶效应么?”贝拉米歪了歪头,于是湿润的鬓角垂下。 “蝴蝶翅膀的一次扇动可以引发一场风暴,但是在那以前,有千万只蝴蝶曾经千万次毫无结果地扇动翅膀,曾经千万次徒劳无功地飞行。” 中央电梯停下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宋飒突然意识到雨停了,外界云层散去,星空明朗,清新的空气吹散了雾海,索娅和安德里赫冲他们跑来。 贝拉米笑了,清澈的月光落入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我愿做那千万次中被湮没的蝶翼。” 第83章 新纪元215年7月31日,南锣海滨浴场。 宋飒被裹成一个粽子堆在床脚,目光涣散,失去灵魂,嘴皮干裂,鼻子堵塞。 发烧38.5摄氏度。 昨天刚坐上悬浮艇,他的局长大人就飞快地恢复了平时的威严,拽着他锤破的手喷了外伤喷雾,然后立刻一路飞驰把他送回家,叮嘱洗热水澡然后睡觉。 安德里赫调侃贝拉米跟带孩子似的,贝拉米冷冷瞥了一眼过去,威胁的意味不言则明: ——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帮助宋飒高调入侵巴别塔,她还没跟安德里赫算账。 安德里赫立刻微妙地对宋飒笑了笑,敲诈的意味不言则明: ——你现在欠我双倍的人情。 贝拉米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她握着宋飒的手心就觉得有些过热了。 果不其然,他堂堂男子汉,淋了一场雨,巴别塔内部又冷气爆表,居然不争气地发烧了。 人类真他妈就脆弱得离谱。 宋飒悲愤地躺在床上,被苏糖极其严厉地检查了一遍,还追问了手上伤哪来的,宋飒只好说他走在路上看见一棵树很欠揍,于是他就气哼哼地揍了那颗树。可惜树没事,他有事。 苏糖就被逗笑了,拍了拍侄子的头,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代价是宋飒得喝她做的鸡汤,秘制配方,流传千年,包治感冒。 话说这感冒治不治都是七天好,从古至今都这样。 但宋飒还是咕嘟咕嘟全喝了,喝得打嗝都是鸡汤味,有点油腻,因此格外想念他清冷爽口的小新娘。 第169页 想念憋着不说,那都是傻逼言情男主角干的事,宋飒执行力出众,想念就立刻抓起腕表开始骚扰某工作中的执行局长。 正在办公室的贝拉米手指顿了顿,今天第15个电话,发烧也不带这么闹的。 挂了。 宋飒顿时更加悲苦了,怎么回事怎么连电话都不接了,果然感冒会使男人的魅力值暴跌是么? 小木头一屁股坐在床尾,叼着一根棒棒糖,安抚地拍拍他哥的脚:“没关系的哥哥,明天病就好了。” 宋飒半抬着身子,看着小木头手里攥着的棒棒糖,突然觉得有些眼熟,“那个棒棒糖,我在哪里见过?” “啊是哥哥你给我的,”小木头从嘴里拽出来给他看,是粉色的爱心,“你说是小贝姐姐工作的地方的机器人哥哥的送我的退休礼物。” 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 宋飒安静了一下,低声问:“还挺好吃?” “嗯,”小木头讨好地递给他,“好吃,哥哥你要来一口么?” 宋飒沉默地看着挂着透明口水的棒棒糖:“不,谢了。” “哥哥下次去找小贝姐姐的时候,帮我跟他说谢谢哦。”小木头没忘记要做礼貌的小孩。 宋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答应:“好。” * 宋飒到底身子不爽快,脑袋沉甸甸的,于是安安静静睡了一天,临到傍晚的时候做了个梦,梦到他姑姑炖了一大锅鸡汤,捏着他的鼻子要灌下去。 不喝啦!宋飒在梦里喊,姑姑我真的不想喝啦! 他一睁眼,天到黄昏,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味道,仿佛梦境魂穿进现实。 宋飒:…… 苏糖真端着碗鸡汤稀饭进了房间,还配了个咸鸭蛋和爽口海带丝,小木头也饿了,颠颠地端着小板凳坐过来一起吃。 宋飒掀开被子,觉得出了一身汗,身上很是轻快,又摸摸自己额头,退烧了。 真不愧是他!身体健康的南锣优秀青年。 “小贝姐姐来看你了。”小木头趁着他妈在备碗筷,小声跟宋飒说。 “她来了?”宋飒眼睛一亮,“什么时候?来了多久?做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 小木头:“在你睡觉的时候。” 宋飒捂着胸口,血亏,他居然真睡实过去了,跟死猪似的,雷打不动。 “她说什么了没?”宋飒继续和小木头咬耳朵。 “她叫我不要吵醒你。”小木头想了想,“说你睡醒就好了,让我别担心。” “然后呢?” “然后她走了。” “没别的了?你再想想?” 小木头:“……还能有什么?” 宋飒眼风瞟了一眼姑姑,想了想还是把腕表往怀里一踹,跑出屋了。 贝拉米仿佛完全不意外他会打电话来:“退烧了?” 宋飒眉飞色舞:“你下午来看我了?” 贝拉米:“嗯是这样,关于案子我本来以为……” “案子?!”宋飒大惊失色,“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贝拉米舌头打了个结,“确实是去看你的。” “主要看我,顺便提一下案子?”宋飒主次分明。 “嗯,顺便提一下案子。” 宋飒心满意足:“说吧,案子咋了?” “……”贝拉米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没有线索了,但后来我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路骨说的话,你记不记得他说过,‘我曾经觉得在凝固剂下一无所知地死去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你是跟我复述过这句。”宋飒一愣,“等等,你的意思是凝固剂?” “从来没有仿生人在销毁之前会注射凝固剂……”贝拉米神色一凛,一字一顿道,“凝固剂只有在半成品仿生人体内才会存在。” 凝固剂会将全身传递能量的仿生血凝固,因此被切断能量供给的光子芯会处于“未启动”的状态,便于维持新生的仿生人稳定。 而已经正常运转的仿生人,注射凝固剂以后,就像人类被瞬间切断血液循环,一瞬间就陷入休眠状态。 路骨为什么提到在凝固剂下死去?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死法? “难道艾丽和温酒是被注射了凝固剂?的确不像激光枪是大型武器,但又能立刻控制住仿生人。”宋飒恍然大悟,语速越来越快, “所以一瞬间他们就失去了能量供应,连发送信息的时间都没有?” “不错,我们之前没有想到这点,是因为连我们仿生人也不知道凝固剂的具体成分,这也是被研究所垄断的技术之一……” “那个阻燃剂!”宋飒突然想起来,“垃圾箱里导致导出管堵塞的尸体,不是说被奇怪的化学物质浸泡过么?!那不是阻燃剂,那是凝固剂的成分!” “是的。”贝拉米看了一眼安德里赫,“我们设法从一些小道消息获取了凝固剂的部分成分,虽然不一定权威,但的确和阻燃剂的化学物质有重合之处。就是这部分物质导致垃圾箱故障。” 贝拉米顿了顿:“问题就在于,没有人能真的买到或者制作出凝固剂。” “除非是研究所自己……或者制作仿生人的地方!”宋飒反应过来,“路骨所在的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 “路骨自己在成品室,是流水线的末端,送到他那里的仿生人都已经被注射过凝固剂了,他最多只能接触到‘解药’而不是‘凝固剂本身’,”贝拉米说。 第170页 “穆卡!”宋飒抓紧了腕表,“在被调到路骨的位子上前,他就是流水线前端的员工,时间线也对得上,他能接触到凝固剂么?” 贝拉米:“穆卡在蜂巢里一开始说自己不认识路骨,后来又反悔,这点确实可疑。” “我们可能要再去见一下他,了解一下凝固剂的使用流程。”贝拉米犹豫了一下,“但是也不排除其他流水线上的人偷天换日的可能,此外就算穆卡能接触到凝固剂,仅凭这一点也不能断言他就是凶手。” 穆卡没有动机。 他们没有证据。 宋飒立刻说:“去的时候我也要一起,从现在开始你去哪我都要跟着,万一你被注射了凝固剂怎么办?” “如果我都反应不过来,那你也肯定反应不过来。”贝拉米毫不留情地指出。 宋飒:“……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喜欢跟着你。” 贝拉米猝不及防地噎了一下,脸颊微红。 宋飒回房间的时候,心情依然畅快无比。 贝拉米最后没忍住,还是问他身体怎么样了,宋飒立刻说他快好了,主要是贝拉米来看他所以才好的,如果贝拉米现在能来看他,他就原地表演一个完全康复。 炸毛的贝拉米挂了电话。 吹着口哨回来的宋飒看见小木头已经吸呼吸呼吃了大半碗稀饭,苏糖把碗筷往他面前推了推:“去哪了?” “打电话。”宋飒勉强收敛笑容,耐不住喜悦之情挂在脸上就是不下去。 苏糖狐疑地看着她貌似正在热恋期的大侄子,脸上挂着半甜蜜半傻逼的灿烂笑容,一口能喝大半碗稀饭,心里有些奇怪。 她知道宋飒说约会是为了瞒着他偷偷跑去调查案件,但他现在这个状态,却又似乎真的是约会的状态。 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给谁打电话呢?”苏糖漫不经心地旁敲侧击。 “额,”宋飒筷子挠了挠头,转移话题,“对了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你要恋爱了?”苏糖关心他的身家大事。 “真的!?”小木头耳朵都竖了起来,他能天天跟小贝姐姐玩了? “噗”宋飒差点被稀饭呛着,咳了咳说:“哪跟哪啊姑姑,我打算回侦查局了。” 这事可比恋爱重磅的多。 苏糖愣住了:“真的?” 宋飒:“真的。” 苏糖沉默地喝了口稀饭,润了润嗓子,又从碗沿观察了宋飒的表情,见他一派自如,没有痛苦,也没有彷徨,轻松得好像本该如此。 “你决定了就好。”苏糖放下碗淡淡道,“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是为什么突然做决定了?” “最近有点感触,”宋飒敲了敲咸鸭蛋,磕开,见手里这个蛋黄又红又油,就拿筷子戳起来放在小木头的碗里。 他抬头道:“我觉得生而为人挺不容易,想做什么就能做,也挺不容易,有些事情我当年觉得是天大的难处,现在也觉得并非不能两全。” 有些事情没有结果,正如他追查不出宋轻云的死因,换不回父母,也得不到邢曼的认可。 所以他选择不做。 另一些事情也没有结果,正如温酒的才能永远被埋没,稻子和果儿死在一起,人类和仿生人没有和平的未来。 但是她却选择做。 凡事都求一个意义。宋飒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不要这个“意义”。 他现在开始明白了。 他选择去做,做就是意义本身。 他两比起来,人类终归是又现实又小气,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看得比天还大,觉得这一生无上珍贵,恨不得每一分付出都有回报,每一分追究都有结果。 贝拉米才是浪漫的那一个。 苏糖又问:“邢曼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想让宋飒后悔。 “我不打算怎么办,”宋飒顿了顿,“确实她可能不会支持我,但我接受她的不支持。” 他不会自欺欺人说死去的邢曼会改变主意。 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邢曼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但他还来得及改变自己。 “我想过了,我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我有重来的机会。”宋飒郑重道。 苏糖突然发现他比三年前长大了一些。 三年前大雨中失魂落魄的男孩,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就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连面孔都变得坚毅起来。 “但你好像要重修学业吧,”苏糖给他添汤,“实习也要重来。” 宋飒:“……” 完蛋!这茬他给忘了,侦查局可不是什么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想重进得一板一眼重修学位,返校重读最快也要一年,还得重新经历一年的实习期,还得再经过一次三轮三面的入职考核。 想到十五千米的长跑体测,他现在都有点胃疼。 “没事,”宋飒笑笑,“我已经等了三年,无非就是再等两年。” 某个执行局长才在世上过了一年,就下定决心要被埋没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为一个希望渺茫的未来图景,做默默无闻无人理解的垫脚石。 他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坚持下去呢? 宋轻云大概会支持儿子的决定。 如果是那个不靠谱的老爹,大概会乐呵呵地跟他干杯,说做得对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家可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就像你爸我当年追你妈,那可叫一个千辛万苦来之不易,大夏天的37℃,我居然顶着大太阳…… 第171页 君子和而不同。 可惜,宋轻云没来得及等到儿子和他喝酒的年纪。 苏糖突然有些恍惚,她还记得宋轻云当年和小飒玩解密游戏,惊呼他儿子是个大天才,大抵天下父母看孩子都带着十层滤镜,宝贝得不得了,立刻就跟别人吹嘘小飒就是吃侦查局这碗饭的。 如果宋轻云还在,如果邢曼还在,大概他们三人总归其乐融融,毕竟是那样的父子两,邢曼再怎么也拗不过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不后悔?”苏糖挑眉,目光犀利。 “不后悔。”宋飒说,“我已经决定了。” “好!”苏糖把发簪抽下来,又重新把头发紧实地扎起来,束得高高的,然后端起碗,“作为你的老板娘,祝小飒跳槽顺利!” “哈哈哈跳槽什么的,谢谢老板娘,”宋飒突然有些感动,擤了擤鼻子,也端起碗,和小木头三个人碰了个碗,鸡汤黄澄澄地滚了一下。 “也祝我自己回程似锦。” 第84章 次日上午,海风仿生工业区,成品室外的花园。 他们见到了穆卡。 被突然喊出来,穆卡依然是黑着脸的模样,下巴死板着,人高马大,穿着工作服没来由让人想起有犯罪前科的劳改犯,他见到宋飒等人,喉咙咕哝了一下,算是问了好。 宋飒往下一瞟,他还穿着有大口袋的衣服,口袋依然鼓鼓囊囊装着破老鼠。 “凝固剂?”穆卡凶巴巴地哼了一声,“那是机密,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们。” “你不必告诉我们用法和成分。”宋飒和贝拉米对视了一眼,“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穆卡:“哦。” “你在调到路骨的工作岗位之前,是流水线前端的员工是么?” “是。”穆卡不耐烦地交替身体重心。 “能接触到凝固剂?” “……能。” “你是负责注射凝固剂的员工么?”贝拉米盯着他的眼睛。 “是。” “注射凝固剂的时候会有其他人在场么?” “就我自己。” “你能把凝固剂带出工厂么?” “怎么可能!”穆卡暴躁起来,“我怎么可能带走工厂的东西?你们都没有基本法则的么?” “冷静一点,”贝拉米淡淡道,“有谁监管凝固剂的数量。” “没有人监管,”穆卡沉闷道,“凝固剂的使用都是定量的,我想多拿也拿不到。” “有库存么?”宋飒突然问,“万一凝固剂失效了?万一新生仿生人需要加大剂量?” 穆卡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一般不会失效的,有库存,但我也拿不到,我没有权限使用,我要调用库存得经过人类审批。” “谁审批?”贝拉米问。 “谁有权限?”宋飒问。 宋飒和贝拉米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穆卡奇怪地看了看他们,耸了耸肩:“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厂长啊?” “程维。” * “我就知道程维不是什么好人!”宋飒对贝拉米喊。 “现在就怀疑他未免为时过早。”贝拉米沉吟,“他只是能使用凝固剂,仅凭这一点就说他是凶手,太过武断。” “哦哦行那再加一点,我觉得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宋飒义愤填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图谋不轨非他莫属。” 贝拉米看了他一眼。 “好吧,当我没说,”宋飒妥协,“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查不到凝固剂库存的使用情况,除非通过程维,”贝拉米说,“但假如程维就是凶手,那么库存调用一定被篡改过。所以想用库存记录来证明他是凶手或者推翻他是凶手都是做不到的。” “确实。”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好人?”贝拉米顿了顿,突然问,“你不像是会随便怀疑别人的人。” “这我也说不清,”宋飒想了想,“我要是找到什么线索会跟你说的。” “好。” “但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安德里赫说,“路骨挖出关节总不能在荒郊野外进行,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而进出蜂巢会有审查的机器人,他没法把残骸带进蜂巢,那他在哪里挖出的关节呢?” “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一个只有他能进入的地方,足够宽敞,足够封闭,足够……与世隔绝?”宋飒缓缓抬起头。 “成品室。”贝拉米低声说。 “但我们上次去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宋飒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进入成品室的情景……嗯他光记得自己被半路杀出来对贝拉米打亲情牌的程维气得半死。 “还记得程维说过么?在有新生仿生人在内的时候,成品室是绝对封闭的,只有路骨一个人在内,而我们当时去的时候是相对开放的状态,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贝拉米说。 “下一批仿生人什么时候到呢?”索娅问。 “这个又要去问程维了。”贝拉米咬了咬下唇,“我上次为了借用监控的事情感谢他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出疑点。” “如果他真的是凶手,”安德里赫冷道,“那他借用设备帮仿察局抓自己同伙,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他不怕路骨卖了他么?这说不通啊。”宋飒挠挠头,“抛尸抛在路骨能捡到的地方,任由路骨叛逃,甚至还协助我们抓到路骨……他谋杀的时候策划得滴水不漏,我们迄今为止找到的线索和纰漏,几乎都是路骨造成的。” 第172页 “那他图什么呢?人都杀了还处理不了尸体?非要路骨帮忙?” “要么是我们误会程维了,”贝拉米静静说, “要么他比我们想得还要危险。” * 和程维的接触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贝拉米不打算打草惊蛇,所以计划以“交代路骨案最终的结局”为由和程维再度接触,没想到第二天收到了程维主动发来的邀请函。 “年会?”正在仿察局吹冷风蹭地盘,躺在局长办公室赖着不走的宋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海风技术工业区的?” “嗯,说是企业文化,每年都是8月5日举办,”贝拉米把胸章显示的屏幕调转方向推给宋飒看,“地点在帕瑟菲地下一层,包场整个舞会大厅。” “邀请你???”宋飒难以置信,“OKK如果他是凶手他这是大开房门邀请警察来一日游么?如果他不是凶手……他跟你什么关系要邀请你去年会!!” “你声音小点,”贝拉米揉揉额头,“他说上次要请我吃饭没请成……” “那他还真是贼心不死念念不忘啊??” “但换个角度想,这对我们也是很好的机会,”贝拉米说,“我会想办法找他单独聊聊,如果他真敢明目张胆地邀请我们去,或许说明他真的问心无愧。” “也有可能是色令智昏。”宋飒哼了一声。 “……”贝拉米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程维给了我三个名额……” 宋飒眼睛一亮:“那谁谁谁谁,四个字的,能不能换我去?” “那谁谁谁谁?”一个讥讽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一个人影懒洋洋地迈步子走过来,先斩后奏地屈起手指敲了敲门,“还有点想去。” “不,你不想去,”宋飒蹦下桌子,热情地搂住安德里赫的肩头,浑身散发着“我两关系最铁”的荷尔蒙,无视安德里赫镜面后嫌弃眯起的眼神。 “你想想看,”宋飒挥了挥手给他描绘,“无聊的年会,无聊的社交,全是庸俗不堪的社畜,大家被迫社交,虚情假意,满脑子都是想赶紧回家,有啥意思?” “挺有意思。”安德里赫微笑,“我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骗鬼呢?你那一身无事不要来招惹我的气场简直写着大字:闲人勿扰。 宋飒拍拍他的肩头,笑容灿烂:“想敲诈就直说。” 安德里赫:“您这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一千买你一张票。”宋飒沉默。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秒,无声的协议达成。 “玩得开心。”安德里赫从善如流地转身离去,“祝您和局长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贝拉米:……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安德里赫你居然是这样的人”还是该说“宋飒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 新纪元215年8月5日,帕瑟菲地下一层。 索娅穿着抹胸曳地的大红缎子长裙,暗红色的长发及腰,胸前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腰盈盈不及一握,铺开的裙摆像盛开的玫瑰花圃,绚烂如波光,一路上被无数人行以最高级的注目礼。 但她正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气得呼呼的,恨不得一脚踩出一个洞。 因为她不得不挽着一个誓死穿着制服连手套都不肯摘的贝拉米。 “你否了我整整十七套议案!”索娅小声抱怨,“正装出席啊正装出席,别人都穿着漂亮的晚礼服!” “制服就是最正装的方案。”贝拉米面无表情。 “宋飒给我的钱够我把你从头到脚包装成全场第一可爱的美少女!” “我很高兴你把那个钱用在了自己身上。” 索娅气得呜呜嘤嘤:“你可别告诉我你结婚的时候也要穿着制服。” “哦?都开始讨论这个了?”宋飒冲他们迎面走来。 贝拉米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女性小小的吸气声,和从各个地方向宋飒投来的视线,仿佛他走到哪里就自带聚光灯。 她有时已经习惯了宋飒胡乱的穿衣方式,大多数时候都是沙滩裤保底,在海滩上更是连上衣都不穿,赤膊抹把脸就能出门的钢铁直男。 所以当宋飒西装革履,打着浅蓝色领带,肩宽窄腰,人高腿长,笑容得体,三步并两步走向他们。 一时愣了一下,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宋飒微微弯腰,在索娅热情似火的招呼中,向贝拉米伸出手,焦糖色的眸子弯了弯, “结婚的时候,自然是小新娘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贝拉米的光子芯突然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后悔没让安德里赫来。 那样安德里赫就会嘲讽地说可没有给仿生人办结婚的民政局,给她适时地泼上一盆及时雨般的冷水。 而不是索娅在她脑子里大喊结婚结婚结婚。 吵得她本来就乱如麻的心愈发一团糟…… “啊程先生,”索娅蹬着高跟鞋,走起路来姿态蹁跹,笑意盎然地伸出手,“谢谢您的邀请。” 程维礼貌地点头示意和他说话的人,迎过来,温和地牵起索娅的手背,弯腰行了一个吻手礼,而后转向宋飒,“宋先生也来了,真是想不到。” “嗯嗯,”宋飒抓到机会就秀了起来,冲贝拉米努了努嘴,“她在哪我在哪。” “哦?实在是一对默契的搭档,”程维笑笑,弯腰对贝拉米笑笑,“贝拉米,很高兴看到你。” 第173页 “谢谢程先生。”贝拉米淡淡道。 宋飒头发都要站起来了!他发誓自己平时可不是什么吃醋的人,但他实在受不了程维看着贝拉米的眼神。 那样专注,那样深情,好像要把贝拉米映在眼睛里,以至于有一种奇怪的气场突然在空中凝结,让宋飒分明贴着贝拉米站着,却觉得程维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对索娅吻手礼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安静地和她对视,两人就像舞会上擦肩而过的老手,皮上笑得热情,但内里分寸而矜持,就算是贴面舞,也是场各自心怀鬼胎的表演。 但他看向贝拉米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毫无保留。 宋飒气得握紧了贝拉米的手,打算一会再问问她之前和程维究竟打没打过交道。 年会热闹,他们甚至还看到了熟悉的小丑鱼,顶着红酒杯在人群中穿梭,气氛祥和而愉快,大家都各自和熟悉的人四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笑,索娅自顾自往墙边一站,好像就有数不清的人来找她搭话。 宋飒总算逮着个机会,抓着贝拉米在角落的两人小桌前坐下,小声问:“你有没有觉得程维看你有点不对劲?” “没有。”贝拉米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怎么了?” 宋飒噎了一下,推推她,“你问问索娅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贝拉米看了一眼远处的索娅。 索娅立刻回道:【不对劲!我也觉得不对劲!跟宋飒说他要是不放心就赶紧娶你,现在就娶!】 贝拉米回头,冷冷道:“她说没感觉到。” “不应该啊,”宋飒琢磨,“还记得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程维吗?” “为什么?” “因为他看你的时候就好像喜欢你似的。” 贝拉米:“……你多心了。” “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么?”宋飒撑着下巴,手指烦躁地敲着桌子,“我表演出来可能不太像。” “什么时候的眼神?”贝拉米努力保持公正。 “就是他突然弯腰看着你的时候,”宋飒回忆,“他背对着索娅,所以索娅应该没看见,就一瞬间。” “你应该知道人类读其他人的表情有74%的错误率吧?”贝拉米淡淡道,“更何况是一瞬间,我不认为人类一瞬间会有什么眼神,又不是小说里的剧情。” “好吧好吧,”宋飒抓了抓后脑,“你之前和他不是说见过么?你再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贝拉米叹了口气,依着他说了,“就是我刚出厂大概两个月的时候,我在路上偶遇了他,他被路边的枯枝绊了一下,我过去扶他,他认出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说谢谢。没了。” “没了?”宋飒追问,“没请你吃饭?没继续发展关系?” “哪来的关系,”贝拉米瞥了他一眼,“你是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怎么了。”宋飒没好气地说,“是活见鬼了,偏偏就我一人有感觉,这不是见鬼是什么?” “别想这个了,”贝拉米拍拍他的手,“我去找他谈谈路骨的案子,或许他会如你所说露出什么破绽。” 宋飒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突然严肃道:“如果他真的是凶手,可能随手会携带凝固剂,你一切小心,有事喊我。” “我戴着纳米手套,”贝拉米安抚道,“注射不进来的,再说有喊你的时间我都打死他了。” 她说了一个蹩脚的玩笑,毕竟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伤人,但宋飒好像没注意她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贝拉米问。 “没什么,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什么,”宋飒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皱眉想了一下,“你先去吧,我相信你。” 第85章 女士们穿着包臀的鱼尾裙,小口抿着嫣红的果酒,矜持地谈笑风生,光屏上的虚拟转盘哗啦啦转动,赌输的要么赔钱,要么罚酒,要么被问些私人问题,但是大家作为同事,都不当真,只做怡情。 “今年不知道会去哪里旅游?”男士没有参与赌局,绅士地坐在一边,从机器人送来的托盘上取下精致的小点心。 “去崇山吧,我年前去过一次,风景可好了。”有女士捂着嘴笑着回答。 “爬山我可爬不动哦。”旁边有些超重的敦厚男人嘿嘿笑了一下,“就我这体格只能被抬上去,没劲。” “不会爬山的吧,”有个入职十年的员工开口,“程总膝盖不好,他不喜欢剧烈运动。” 有个大红色的身影在旁边顿了顿,漫不经心地停下。 “哦?”正在猛按虚拟转盘的年轻女人立刻八卦起来,“膝盖不好?我看程总挺年轻的啊?” “不是上了年纪啦,”老员工说,“我听说他是膝盖有毛病。” “膝盖?”旁边突然有人插话。 几人都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艳丽如玫瑰的女子饶有兴趣地问道,波浪卷发反射着金色的灯光,涂着大红指甲油的纤纤玉指端着高脚杯,暗红的葡萄酒轻轻摇曳。 “诶对,”方才说话的人愣了愣,“我听说是程总小时候摔伤了膝盖……你是?” “不好意思嗷,”她笑起来有种震慑人心的美,浓密的睫毛缓缓合拢,侧头露出自己大红色的耳夹,“打扰你们聊天了。” “诶没事没事,”几个男士立刻表态,“我们也是在随意聊聊。” 第174页 索娅微微欠身,迈着步子走开,几人的目光不舍地黏着她凹凸有致的背影,而她的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 爱兰说过,那个跟随艾丽进入小诊所的不明身份的跟踪者……膝盖有旧伤。 * 舞厅里人声鼎沸。 贝拉米穿过人群,敞亮而又不过于刺眼的灯光铺洒下来,喝得有点上头的同事们都开始玩闹起来,大多年纪都不算太大,玩着玩着就没了分寸,勾肩搭背地聚在沙发上碰杯。 “过会儿把抽奖和表彰一并安排了,”程维嘱咐身边的人,“不要闹得太迟。” “是。”旁边的人退下。 程维端着酒杯回头,看到人群旁边静静站着的贝拉米,莞尔一笑:“你在等我么?” “嗯。”贝拉米走上前来,“我有话想和程先生说。” “来,”程维将酒杯放在身边机器人头顶的托盘上,像挽女儿一般挽起她的手,“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程维穿过人群,把她带到了西面的阳台上,虽然是地下一层,但是阳台一直打通到地表,一块完整的玻璃镶嵌在高高的阳台顶部,抬头便能看到帕瑟菲巨大的贝壳形建筑,以及晴朗的夜空。 程维松了松领口,胳膊轻轻搭在栏杆上,阳台三面是宛如水族馆般的大型幕墙,缤纷的热带鱼在水里成群结队的游动。 身后是金碧辉煌的舞厅,身前是海底般的寂静,月光穿下来,投到地下,浅蓝色的水纹在大理石地面上荡漾。 程维看着缓缓蠕动的粉红色珊瑚,笑了笑,“你喜欢大海么?” “喜欢。”贝拉米说。 “我也是,”程维望着海水深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到海边玩,我希望下辈子可以做一条鱼,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鱼。” “鱼的记忆并不是只有七秒,”贝拉米顿了顿,“很多鱼的记忆和陆地生物不相上下,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 “是啊,于是鱼也能记得痛苦了。”程维说,“所以我宁愿相信它们只有七秒的记忆,那样无论怎样悲伤的事情,都只会后悔七秒。” “程先生,你见过这枚戒指么?”贝拉米切入正题,伸手进口袋,掏出一枚银色的羽翼戒指。 程维接过来,对着天上的月光,细细品鉴一番,赞叹道,“真是很美的戒指。” 贝拉米冷冷道:“您应该不是单纯喜欢而已……您曾经想买过吧?” 那个跟随艾丽进入爱兰的诊所的,衣着高档的人,借口要买戒指从而得知艾丽会29日再度前来取货的人。 程维笑笑:“你看,这个戒指内侧刻有E,是为别人订做的戒指,我又怎么会想买呢?” 贝拉米无声地看着他,最后缓缓开口:“我是来跟您说路骨最终停机的经过。” “你是想说他是怎么死的么?”程维转过身看着巨型鱼缸,一串鱼群呈锥子型向上涌过,又飞快地旋转呈螺旋状。 “是的,”贝拉米顿了顿,改口道,“他选择从巴别塔上跳下去自杀,并且到死都没有说出谁是凶手。” “那真是遗憾,”程维淡淡地笑,“你对此怎么看?” “我不认为路骨会和任何一个人类合作,”贝拉米抬头看着他,一只大蝙蝠鱼从侧面滑过,缓缓拍打两翼,于是阴影逐渐向上覆盖了她的身子和脸。 “它憎恨人类,但它同时也知道凶手是谁,它尚未退休时,生活范围局限在工业区和蜂巢两点一线,而能让他切割尸体的安全环境,只有工业区内而已。” “哦?”程维微微吃惊道,“所以路骨是在我厂里公然切割尸体的?” “我们认为就在成品室中。”贝拉米说。 “真是不可思议。”程维耸耸肩,“你知道流水线全线都完全封闭,没有监控,所以就算是我……” “我们在成品室参观的时候,您说过,‘如果有还在成长中的仿生人,我也不能带你们进入’”贝拉米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如果普通的表述,应该是谁都不能进入才对,而你偏偏说的是你不能带我们进入……是不是意味着,你自己是可以进入的?” “我是总负责人,”程维笑笑,微微眯起眼,“自然有别人没有的权限。” “路骨说过,他见到艾丽和温酒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头了,”贝拉米低声道,“所以我猜想,他当时只是无意中闯进了凶手丢弃残骸的地方,没有参与到谋杀的部分,而他自己并没有真的见到凶手本人。” “不错的猜想。”程维点头。 “你不觉得奇怪么?”贝拉米身后的阳台门突然缓缓合拢,空间密闭,气温仿佛凭空下降,“没有见到凶手,却知道凶手是谁……” “只有一个可能,”贝拉米一字一顿,“那就是这个地方…… “只有凶手和路骨能进入。” 空气安静下来,程维和贝拉米沉默地对视,周遭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听起来我很有嫌疑。”程维不紧不慢道,波纹投影在脸上,他的呼吸声和水波一样平稳安然。 “您觉得呢?”贝拉米静静地反问。 “不错的推理,不过有很多都建立在你的猜想上,”程维说,“例如路骨可能真的见到了凶手,例如分尸的场所是凶手提供的,例如路骨为了误导你,故意撒了谎。” 第175页 “我不这么认为。”贝拉米冷冷道。 程维弯腰,笑着看着她的眼睛,贝拉米突然想起宋飒的话,说程维看着她的时候很专注。 贝拉米一愣,她从程维浅棕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平静,连带着她的影子也稳而清晰,仿佛连发丝都纤毫毕现。 “小贝拉米,”程维轻声说,“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就不会来陪我说这么多话了。” “是啊,所以我只是来陪程先生聊天,”贝拉米不动声色道,“听听程先生对我推理的看法而已。” “我很喜欢你这一点。”程维说,“你很正直,还很坚持,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到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很欣赏有着信仰的人。” “信仰?”贝拉米疑惑地问。 “你自己就是你的信仰。”程维说,点了点她胸口,“没有背负愧疚的人,自然会一往无前。” “程先生过誉了。” “不过你也不全是这样。”程维笑了笑,“你对感情,似乎就不那么坚定了。” “……感情?”贝拉米噎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偏到这里来的。 “是啊,”程维牵起她的手,将艾丽的戒指缓缓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清冷的月光镀在羽翼尖端,仿佛有了灵性,黑色的手套衬得戒指愈发夺目。 “你瞧,这应该不是第一次有人给你戴戒指,”程维和贝拉米的目光交汇在戒指上,“所以你才那么冷静,但又不全是这样,大概是上一个给你戴戒指的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 上一个给小新娘戴戒指的人,是宋飒。 “程先生想说什么?”贝拉米放下手,垂下了眼眸。 “我问你是否喜欢大海的时候,你说你喜欢,那么简单清晰的答案。”程维靠在玻璃幕墙上,侧身看着鱼群,“你明明知道自己是可以喜欢的,却唯独对人的喜欢讳莫如深。” “我……” “贝拉米,仿生人是可以喜欢的,我见过很多很多仿生人,比你见得要多,我也活了很多很多年,比你活得要久。”程维低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事仿生科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爱过一个仿生人。”程维定定地说。 贝拉米愣住了。 水声寂静,鱼群翻涌。 “她叫白帆。是她教会我怎么去爱,比人类更温柔。” “我爱过她,于是我也相信她爱我,喜欢就是这么简单的感情。你越不相信,就越不存在。你越相信,就越真实。” “贝拉米,”程维缓缓道,“有些事情比你想的还要仓促,有些感情也比你想的还要短暂,如果我是你,我会抓紧时间告诉你喜欢的人,于是不必像我一样留下遗憾。” “但我和他不同。”贝拉米说。 “世间没有不同。”程维笑了笑,“人因为独一无二,所以珍贵。你也一样。” “程先生是特意说这些来给我听的么。” “是呀,”程维的手心贴在玻璃上,有小鱼过来啄了啄玻璃,又摆尾游走。 “我似乎知道为什么他喜欢你了。”程维笑笑,看着玻璃倒影中突然脸红的贝拉米。 “在你身上,他和我一样,都能看到被否定过的自己,单纯却不幼稚,信仰却不盲目,绝望却不放弃。你就像一个被我们自己打碎的幻影……你就像一个世界期盼得到的幻影。” “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活下去。”程维回头,安静地对她笑,眸子温柔。 他说的是实话。 贝拉米能清晰地听见他镇定的心跳,看见他平稳的双手。 当他回忆的时候,总是看着贝拉米的眼睛。* “谢谢。”贝拉米说,“我尽力。” 程维走到阳台门前,推开了方才自动关闭的门,于是舞厅的喧闹瞬间涌入,觥筹交错,礼炮炸响,脚步声欢笑声交谈声一同流淌,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方才的氛围。 贝拉米和程维抬头望去,台上的恰好是穆卡,他憋红了脸,难得见得穿着整齐干净,雄厚的肩头紧张地耸着,口袋依然鼓鼓囊囊,他的手小心地覆盖在口袋上,好像在护着什么。 主持人在一片掌声中,将象征着优秀员工的奖章挂在了穆卡脖子上,带头鼓起掌来。 场上的人、仿生人和机器人,都一同响起了掌声,每个人都在笑着,目光聚焦在穆卡身上,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也笑了,露出白白的牙,然后逃命似的飞快地溜下台。 贝拉米心里突然五味杂陈。 四十年前,领奖的是路骨,荣耀的是路骨,羞涩的是路骨。 而今同样的事情在重演,一遍遍的重演,就像打不破的轮回,就像该死的命中注定。 “小心你的朋友。”程维突然说。 欢迎下一位优秀员工的礼炮又一次响起,闹事的同事在舞台两侧喷出刺啦刺啦的无烟礼花,香槟喷涌,顿时一片欢腾。 喧哗中淹没了程维的声音。 “什么?”贝拉米问。她听见了。她没听懂。 程维已经转身走入了人群中。 第86章 新纪元215年8月6日。 贝拉米坐在仿察局二楼的桌前,看似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在脑海中飞速地浏览wonderland上关于程维的海量信息。 第176页 堪称滴水不漏。 生于新纪元185年,父亲程曦,日不落房地产大亨,单怀城就坐拥超过40%的居民区。 母亲唐如鹤,白手起家,西京的最高建筑纪元大厦就是隶属于她的名下,和程曦商业联姻,而后事业蒸蒸日上,一度进入全球富豪排行榜前两百。 程维小时候展现出惊人的数学和编程天赋,九岁获得全国少年计算机大赛金奖,十岁获得全球里赫基金会新科技技术金奖,以及青少年儿童机器人杯改装天赋特等奖,是赛事开办五十年来获奖年龄最小的天才。 但是他自那以后没有再参加过大型赛事。 意外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家里发生不明原因的小型火灾,无人伤亡,只是烧毁了一楼的厨房,随后父母带他离开了那个家,搬到了另外一栋别墅中。 同时程维说他爱过的仿生人保姆白帆,就在搬家的同时,因为逻辑故障而被销毁。 这场侦查局草草收录的微型火灾,压在成山般的卷宗下,贝拉米看了一眼,随意掠过。 那一瞬间她的心猛地一顿。 贝拉米睁开眼,瞳孔黑而冷,在震惊中微微颤动,她坐直了身体,重新翻阅那场火灾记录。 一行字赫然显示在最后。 时间:新纪元200年8月17日 负责人:侦查局南锣分局一级执行员 宋轻云。 * 新纪元215年8月7日,仿察局,下午六点。 这两天都有雷阵雨,天空阴沉沉的,疾驰的风穿梭在街道上,张狂地吹落一地还翠绿的叶子。 “你要去哪?”贝拉米问,看见索娅又在翻她的衣柜。 “还礼服啦,我是租的,今天到期,”索娅把那件在年会上穿的大红抹胸长裙包好,“有买这条裙子的钱我还不如买个十条八条其他裙子哦,穿搭的宗旨就是不穿同样的衣服!” 索娅坏笑着回头做了个鬼脸:“再说又不能总要你家宋飒的钱,放~心~啦。” 贝拉米被噎住了,想反驳又怕越描越黑,于是面无表情地别开脸,耳朵根有点发热。 索娅包好了衣服,蹬蹬蹬跑出门,贝拉米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暗红微卷的长发在身后鼓动,像是跳动的兔子。 窗外满天阴云。 她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说不清的不安,想喊住索娅问她具体去哪,仔细想想无非也就是蜂巢附近那些杂七杂八的仿生人和机器人之间交易的地盘,索娅混得如鱼得水,比她熟多了。 贝拉米摇摇头,是她焦虑过头了。 晚上十点。 雨还没下,空气黏湿燥热,连桌面似乎都铺着一层水汽。 贝拉米下楼的时候看见安德里赫一个人站在窗边,随口问:“索娅还没回来么?” “你看看她定位吧,”安德里赫说,“但愿她脑子没短路到这种天气去海边跳崖。” 并不是开玩笑,索娅真有一阵子迷上了人类的极限运动,穿着大红的比基尼从无人看管的悬崖峭壁上跃下,像是一条鲜红的飞鱼,拉出一条弧线以后坠入海中,片刻以后,哈哈大笑着破水而出,或是一口气潜游十几公里,直到游回另一侧的海岸。 “算了,让她自己去玩吧。”贝拉米从安德里赫身后走过去,自由时间应该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安德里赫不置可否。 凌晨三点。 贝拉米贴墙站立,身后与墙面交接的地方闪烁着浅蓝色的荧光,完成了固定每天半小时的短暂休眠和充能,将脑海中的资料稍稍整理了一遍。 一定时间内看太多的资料对她也是种负担,光子芯并不能像电脑硬盘一样随意删除资料,只能增加不能减少的特性就注定他们要对自己不断输入的信息进行筛选,否则到头来就会拖慢思考的速度。 类似于人类中只读书不思考的书呆子。 早上六点,作息健康的宋飒……不,被姑姑强行拽起来、被迫作息健康的宋飒准时发来早安问候。 如果“早,我昨晚梦见你的头发被染成樱花粉了,醒来还是觉得很合适,你不妨考虑一下,我愿意出钱投资你的染发项目,染不了吃亏染不了上当,如果不好看我宋飒两个字倒着写,而且跟你一起染成粉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动力!” ……也算是早安问候的话。 贝拉米:“想都别想。” 早上八点。 仿察局开始工作,机器人从蜂巢赶来,鱼贯而入进入一楼大厅,它们掐点上班都是专业的,一分不早一分不晚。 索娅还没回来。 “虽然索娅对工作毫无热情恨不得立刻退休,但是一声不吭就翘班这种事还没做过。”安德里赫敲敲贝拉米的门,“我刚刚联络她,她似乎没回话。” “也没回我。”贝拉米顿了顿,“我查看一下她的定位吧。” 贝拉米和安德里赫同时垂眸沉默了一瞬,而后猛地对视。 没有索娅的定位。 贝拉米:【这不可能,索娅不会主动切断定位。】 安德里赫:【她不是最讨厌没有信号的地方么?】 贝拉米:【昨天晚上5点57分,她告诉我要去归还租借的晚礼服。】 安德里赫:【我现在联络她常去的几个交易点的负责人。】 贝拉米眼神有些慌,两人来不及开口,电光石火间就飞快地交换了一波思路。 第177页 安德里赫效率极高,几乎只是几个呼吸间,他低声道:“没有,我已经找到了索娅借礼服的地方,是从凯瑟琳那里借的,从8月5日开始借了3天,但是她昨天没有还。” “没有还?”贝拉米心里猛地一揪。 索娅明明带着礼服出去了。 “凯瑟琳昨晚联系了她,索娅没有回话,她觉得拖延两天也无妨,所以就没在意。”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凯瑟琳联系她的时间是晚上11点08分。” “如果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失联了,到现在已经超过十个小时。”贝拉米咬住下唇。 “这太反常了。”安德里赫眉头紧锁。 莫名其妙的失踪断联,来不及发出任何消息,没有任何征兆。 简直跟艾丽和温酒失踪前一模一样。 贝拉米猛地一颤,程维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被年会上喧闹的欢庆声淹没。 “小心你的朋友” 竟然是这个意思?! 索娅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那是他的公然挑衅? 恐惧像潮水一样涌来,混杂着程维说这句话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和转身离开的背影。 最后一次见到索娅时她飞舞的暗红色长发还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从来没想过索娅会出事,她一直觉得他们的弱点是人类宋飒,而索娅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永远会是深渊上猛地抓住她的那只手。 窗外的风速骤增,发出尖利的呼啸声。 贝拉米嘭的站起来,越是慌乱的时候却越是沉静,冷得仿佛是烈日下不化的冰川,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色彩。 一道指令瞬间从内网下达,仿察局十九个成员全部就位,安德里赫几乎瞬间调出相应时段的监控,排查重要地段,机器人用比来时迅猛百倍的速度鱼贯而出,迅速地覆盖搜索所有出入救济街的路口,呈扇形向蜂巢附近地毯式搜查。 “找!” * 新纪元215年8月8日。 从上午到正午,从正午到日落。仿察局的机器人搜遍了所有索娅可能途径的地方,一无所获。 有目击者看到她走入救济街,她站在露天小摊子上小贩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靠着美色用折上加折的低价买下了一个可以别在衣服上的白色缎带蝴蝶结。 那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街口的监控中。 令人沮丧的消息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传来,追踪到的线索断了,搜遍监控但徒劳无功,那条街口的所有出路都没有索娅的身影。 贝拉米站在一片空地上,她曾经在这里目睹了垃圾箱的爆炸,救下了宋飒,也曾在这里夺回艾丽的戒指,揭穿瓦片就是路骨的真面目。 灰色的大片建筑群在一片沉闷中伫立着,气压很低,闷得人喘不上气来。厚重的云层压在空中,高处疾风推着云层飞驰,仿佛天幕被整块向着西面扯动,地上却憋闷得好像在蒸炉里一般,滴雨不降。 贝拉米的脑海中清晰地显示出十七个机器人的搜索范围,已经覆盖了他们所有能找的地方。 除了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急躁沸腾到极致反而平复下来,凝固剂本身并不会伤害索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光子芯已经被凶手破坏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她等不下去了。 贝拉米几乎确信程维就是凶手,所有的疑点都指向程维,旧伤、凝固剂、成品室的权限、路骨的话和程维最后诡异的警告。 假如她现在有确凿的证据,立刻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逮捕程维,但她没有,所有环环相扣的推理都建立在一个能自圆其说却不能服众的假说上。 她必须等到证据出现才能对程维采取行动。 但是索娅怎么办? 索娅还能等多久? 如果她今天依然找不到证据呢?如果她一直找不到证据呢? 索娅最后出现在监控里的画面还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从高处俯瞰,她依然靠着出众的气质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而她最后买的东西,是绝不会自己用的少女风的白色蝴蝶结。 她是给贝拉米买的。 贝拉米咬了咬牙,义无反顾地趁着夜色向工业区灰色的建筑群跑去。 并用胸章给宋飒留了最后一条讯息。 第87章 同时,南锣海滨浴场,夜里十点。 海浪声像擂鼓一样轰鸣破碎。 阴云倒垂,夜幕压得低,叶片在风中翻卷,海水沉重地翻卷着灰色的浪,看得人总有点惴惴不安。 宋飒坐在门槛上,赤脚踏在沙滩上,今天天气不好,来露天海滩的客人都挤在店里,闹哄哄地,结果忙了一天,到晚上才歇下来。 “小木头,声音小点!”宋飒冲屋里喊。 小木头还在看动物世界,坐在里屋,声音大得震耳欲聋,以至于连宋飒的喊声都听不见。 宋飒叹了口气,站起身。 投影在整个墙面上的大屏幕上是一片灰黄色的原野,金色的狮群在日落时分缓缓踱步,懒散如睡足的大猫,尾巴左右勾卷着。 “母狮每隔两年才会经历一次发情期,每次发情期会持续一周左右,在这期间公狮会寸步不离它的身边。” “负责捕食的是母狮,而公狮负责守卫领地以及□□。” 第178页 “当有其他年轻的公狮侵犯它们领地的时候,领头公狮会义不容辞地与之交战,直到一方溃败为止。” 宋飒把声音调小了一些,拍拍小木头的头:“不怕听坏了耳朵。” “公狮子和母狮子好恩爱哦,”小木头压根没注意听,摩拳擦掌,看狮子打架看得全神贯注,两眼放光。 恩爱什么?宋飒撇了撇嘴。 年老的公狮被打败了,年轻公狮立刻继承它的母狮子“后宫”,还会毫不留情地咬死它所有的子嗣,改弦易辙不要太快。 迎战的公狮子回头看了一眼狮群,眼睛是凶狠的金色。 “那可不是啥夫妻对视的恩爱眼神,”宋飒懒洋洋地坐下来吐槽,“那是在看自己的所有物,母狮子对它来说跟领土和食物差不多,都是要占有的资源而已。” 小木头嗯嗯的点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还是攥着小拳头想让狮子们快点打起来。 宋飒话说出口,突然愣住了。 画面切到了公狮扑击前的一秒,黑色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 时间突然飞快地拉回年会的夜晚,帕瑟菲的地下舞厅,人声鼎沸,他牵着贝拉米的手,索娅向程维盈盈问好,程维笑吟吟地走来,温润如玉,优雅地弯腰,抬眼径直看着贝拉米。 某种宛如实质的气场笼罩了他牵着的女孩。 那一刻宋飒头皮发麻,攥紧了贝拉米的手,像是从骨子里被冒犯了一般升腾起凛冽的寒意和凶狠。 先于逻辑,先于理性,那是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生物本能。 他一直把那个眼神误读成喜欢。但贝拉米说的没错,人类读取别人的表情,有74%的概率都是错误的。 那不是喜欢的眼神。 那是占有和侵略! * 叮的一声。 宋飒打了个寒战,缓缓低头。 腕表突然跳出一条来自贝拉米的讯息。 “索娅失踪了,与艾丽和温酒的状况相同。 “估计在昨晚11点至凌晨1点,D5区蜂巢附近,机器人已经地毯式搜查结束,无确切线索。 “索娅可能是新的受害者,凶手可能与杀害温酒和艾丽的人相同,可能是程维,也可能不是。 “人类在找人方面的能力比不上机器人,尤其是夜晚,所以你不要冲动。明天再商议。” 屏幕又一次亮起,紧随其后地发来最后一句话: “你保护自己。” 索娅失踪了? 宋飒怔住了,不,不对,他脑中的警铃大作! 程维的目标从来不是索娅! “联系贝拉米,”宋飒死死盯着贝拉米最后一句话,那里面告别的意味刺痛着他的神经。 宋飒声音颤抖,几乎是抓着腕表吼回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去找程维!不要……” “对不起,”腕表的清冷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话,“联系人贝拉米不在通讯范围。” 不在通讯范围?! 宋飒的心猛地沉下去,她发完讯息就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还说要他别冲动!最冲动的不就是她自己么! 她会去哪?宋飒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 她只会去那里,一切的开始,也会是一切的结束,与世隔绝,仿佛汪洋中的孤岛。 “哥哥,”小木头回头看他,“小贝姐姐怎么了?” “你在家别出门,”宋飒跳起来拔腿就跑,“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宋飒话没说完,猛地停下了脚步,又掉头跑回房间,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哥哥……”小木头疑惑地看着他古怪的举止。 “我找个东西,”宋飒抹了把汗,努力对小木头笑了笑,“或许有用。” * 漆黑的身影在夜里高速前进,像是融入墨中的一滴水,擦着地面潜入了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路边草叶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环绕着建筑群的身份识别系统暗淡的亮了一下又熄灭,认证通过,她的通行权限尚在有效期。 那还是程维亲手批给她的权限。 贝拉米切断了通讯,关闭了定位,在自己的脑中和外网完全隔绝,像人类一样形成一个封闭的内循环系统。 她把自己从wonderland上剥离,就像是鱼挣扎着跳出浩瀚的海面,在破水而出的那一刻,窒息、孤寂、失重感扑面而来,但同时还有迎着海风吹来的自由之风,抖落一身破碎的束缚。 成品室依然如同一个没有气息的半球,倒扣在地面上,黑暗中她依然能清晰地辨物,巡逻的机器人从街口另一边接连走过,没有发现异样。 贝拉米从墙边现出了身形,深吸一口气,仿生心跳逐渐平缓,细密的雨丝飘在她脸上。 从这里进入,贝拉米想,她就真的迈入不归路了。 夜闯工业区,非法入侵封闭的成品室,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侵入人类的领地……一旦被发现,她毫无疑问会被销毁。 贝拉米冷冷地抬眼,摘下了胸章,缓缓捏碎,细细的碎片随风飘走。 她没有穿着制服,而是一件贴身的黑色短袖,仿查局配备的一切都留在了办公室里。 作为仿察局执行局长。她必须无所作为地等下去,直到某个角落,失去意识的索娅的光子芯片被无法复原的彻底损毁。 作为贝拉米……她别无选择。 第179页 贝拉米背贴在门上,凝神开始侵入系统,她不想把安德里赫牵扯进来,她不清楚自己独自一人需要花多少时间入侵成品室,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或者更久。 贝拉米愣住了。 成品室的门发出清脆的啪嗒声,贝拉米向后倾倒,而后飞快地站稳、后退、纤细的身体紧绷、警惕地抬眼看去。 门开了。 门后空无一人。 成品室里极其安静,半球形的外壳,贝拉米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顺着唯一的一条笔直的通道,每一扇门都仿佛不设防,径直向里,内部镶嵌着等比的半球形大厅,环绕着大厅边缘就是十二个淡黄色的培养仓,宛如钟面的十二个刻度。 程维当初给她用于调查的权限居然能进入成品室? 他为什么会给贝拉米这么高的权限? 贝拉米眉头微皱,轻轻潜伏在环绕在球形上空的梁上,像一只蹑手蹑脚的黑猫,球形的穹顶漆黑,像是没有星月的夜晚。 穆卡端坐在成品室正中,正在全神贯注地查看身前的光屏,环绕着他的十二道光屏分别对应着十二个尚未睁眼的仿生人,海量的信息数据划过屏幕,它们的身体□□着漂浮在培养液中,体型身材各不相同。 穆卡从头到尾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放心地合上光屏,孤独地坐在地板上,像一个无端隆起的黑色土丘,手肘搭在膝盖上,闷头沉默了一会。 然后他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破老鼠,毛绒玩具黑色的小眼睛安静地和他对视,有棉絮从耳朵里冒出来,穆卡粗大的手指温柔地把破缝处捏拢。 “我还在工作。”穆卡声音粗哑,对着老鼠麦宝说话。 麦宝依然用黑色的眼睛盯着他。 “对,现在是凌晨1点。”穆卡说。 麦宝尖细的嘴巴耸着,上面是一个并不规则的黑色圆鼻子。 “谢谢。”穆卡最后说。 穆卡把它收回自己的大口袋,站起身,重新开始检查仿生人的状态,从头到尾,又一次,他站在每个培养仓前,问是否一切正常。 贝拉米安静地伏在穹顶下,俯视着一切,穆卡似乎对索娅的事情并不知情。 难道是她推理错误了? 难道索娅并不在成品室里? 难道路骨并不是在成品室捡到尸体的? 贝拉米重新将之前所有的情报整理了一遍,头微微作痛,光子芯一遍一遍回放着之前进入成品室的经历,每句话,每个细节,程维的每个表情,关于成品室的结构数据,一个完全封闭的…… 信号? 贝拉米突然怔住了,目光敏锐地捕捉到6号培养仓和7号培养仓之间的空隙,当时索娅蹲在那里,不大乐意地像个折叠起来的红色蘑菇,说那里有微弱的信号。 半球形的建筑,内部屏蔽程度近乎完全均等!为了防止新生仿生人的光子芯受到干扰,绝不可能接触到外界的信号! 哪里来的信号? 如果不是覆盖全球的wonderland,那索娅连接上的是什么网?! 贝拉米微微眯起眼,趁着穆卡转身查看1号培养仓的时候,飞速地溜进回廊,仿佛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外壳的半球,大厅的小半球,两个相互嵌套。 那么如果中间不是空心的呢? 索娅连上的,是位于两个半球间…… 密室的内网。 贝拉米眼神冷下去,她的手心贴着墙面,缓步向前,绕着回廊一周,直到抵达和6号7号培养仓中间遥相呼应的墙壁,的确有极其微弱的信号。 贝拉米手掌贴墙,肩、肘、手腕,一同猛地发力,那一瞬间的加力不亚于古代攻城的铁门锤! 看似光滑无缝的墙壁出现了一道裂痕,向上向下延伸,勾勒出一道拱门的形状,微微内陷。 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似笑非笑:“进来吧,贝拉米。” “我等你很久了。” 第88章 贝拉米推开门。 那是一个狭窄的密室,贴合着两个半球间空腔的曲度,因此狭长而微微弯曲。 最醒目的就是立在密室另一端的培养仓。 和成品室的十二个相似,是同样的构造和设计,只是贝拉米看出这个培养仓有改装过的痕迹,淡黄色的液体充斥着培养仓。 一个素白的少女的身体漂浮在其中,浅棕色的披肩发漫卷,四肢柔软地伸展,纤细而娇弱,薄而上翘的嘴唇,小巧的鼻梁,弧线微微下垂的耳朵。 然而没有眼睛。 本该放着眼珠的眼眶空洞地凹陷下去,和周围已经完成的其他身体部分格格不入。 贝拉米缓缓打了个寒战,这不是正常的仿生人身体形成的流程! 背对着贝拉米,仰头看着培养仓的人影,身材修长,温润有礼,就算是此刻也依然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就像当初在帕瑟菲的大型水族幕墙前对她笑。 程维和贝拉米隔空对视:“我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来。” “索娅在哪!”贝拉米冷冷道。 “你放心,她只是被注射了凝固剂,睡过去了,等一切结束以后,我会唤醒她的,我保证,她会平安无事。”程维缓缓踱步向前,站定在培养仓前面。 “伤害索娅的是你,杀死温酒和艾丽的也是你。”贝拉米的眼神冷得像淬火的钢铁,“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保证?” 第180页 “别急,我都会慢慢跟你说,我今晚有很多的时间。” 程维摊开手:“在那以前……你不想先和她问个好么?” 他笑起来,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角度,张开了手臂,仿佛要拥抱漂浮在上空的少女。 “她?”贝拉米抬头看着他身后培养仓里的仿生人,“她是谁?” 私自造仿生人是违法的……不,更严格的措辞是,在各个零件和光子芯的原理都被研究所垄断封锁以后,根本没有人能凭空造出仿生人来。 那这个仿生人是谁? “我以为你会想出来的,”程维向她伸出手,好似要邀请她一起欣赏一般, “早在博览会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们了,我有一个对我影响深远的仿生人,但她不幸离开了我……” “我爱过她。我曾经爱她,我现在依然爱她。” “是她?”贝拉米一愣,她还记得程维之前的所有资料,“白帆?那个因为故障而被销毁的仿生人?” “贝拉米,白帆。白帆,这是贝拉米。”程维轻轻点头,介绍她们认识一般,仿佛这不是什么诡异的密室,其中一方也不是漂浮在培养仓中,而是在某个热闹非凡的舞会上,他向贝拉米自然地介绍自己的舞伴。 “这不可能,白帆被销毁了。”贝拉米皱眉,“我看到了她的销毁记录。” 已经被销毁的仿生人……绝不可能重新塑造出来,他们是独一无二的。 “是啊,没有人能控制CORE的发展方向,就像上帝也不能从同一个奇点坍塌出现在的宇宙,”程维摇摇头,“所以她死了,毫无疑问。” “那她是?”贝拉米缓缓抬头,看着那个眼眶空洞的“她”。 “她,”程维笑了,“是今晚即将复活的白帆。” “人死不能复生,仿生人也一样。”贝拉米冷冷道,“你疯了。” “我没疯。”程维表面依然镇定优雅,滴水不漏,但他声音的颤抖出卖了他,“我等这刻已经等了十五年,你不想见证奇迹么?” 错乱的光芒在他的眼里闪烁,某种令人恐惧的激情在平时温和的体内纵横燃烧,他看起来比平时苍老又比平时年轻。 既像个等待得太久快要入土的老人,又像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单纯少年。 “你从哪里获得的仿生人关节?仿生皮?仿生血?仿生骨?”贝拉米往前走去,她走得静而坚定,脚步清脆。 证据确凿,程维非法制造仿生人,足够她现场逮捕他。 就算有凝固剂,在她完全防备的情况下,程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注射到她的体内。 在这个距离下,程维和她的力量差距宛如不可逾越的鸿沟。 程维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她的靠近,沉浸在自己的话中:“我想过,既然仿生人的人格和外貌具有唯一匹配的特性,那么已知其中一个变量……应该能确定另一个变量才对。 “我不需要凭空造出一个白帆……我只需要诱导一个格式化的光子芯向着我规范好的方向坍塌! “先塑造人格,再形成外表,这已经是固定的制作流程,所以它不可控。 “但如果反过来呢?那么已经形成的外表就会反过来规范人格……就会重新塑造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仿生人!” “你瞧,”程维一挥手,大片写满代码的光屏凌空出现在他身后,像是天书一般飞速滚动,“我已经证明出来这是可行的!” 大胆又猖狂的想法。 “你的白日梦该歇歇了。”贝拉米声音清冷,快步上前,伸手向他抓去。 她脖子上的银蝶突然闪烁了一下。 急促的、醒目的银光,锐利划过眼尾。 没来由的,她幻觉中听到宋飒大喊她的名字。 恐惧顺着脊柱窜向头顶,轰的炸开。 贝拉米猛地停在了原地,手指停留在离程维只有两寸的地方,迈起的脚悬在空中,再也没落下。 银蝶的材质是锡兰金,加了一点点锗。 是一种能在强约束性辐射场中折射银光的金属。 “强约束性辐射场……能一瞬间摧毁光子芯。”贝拉米的瞳孔冰冷。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发力,拽断了胸前的项链,拎着银蝶,伸出手。 银蝶垂下来,一晃一晃,在两人的目光中仿佛振翅起舞。 摆到程维那边的时候,发出银光。 摆到贝拉米这边的时候,银光暗淡。 一道无形的界限分开了两人之间的空间,仿佛死神画下的线。 刚刚贝拉米只要再多走一步,就会在一瞬间被不可见的强约束性辐射场杀死! 程维悲伤地抬眼看着她,声音近乎哄孩子似的温柔:“如果你刚刚迈过去就好了,没有痛苦,死亡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原来程先生是这么打算的么?”贝拉米冷道,“为我设计好的死亡?” 贝拉米向身后看去,进入的门已经合上了。 她眉头微蹙,拎着银蝶向后退,退了不足三步,银蝶在摆动时又开始发出一闪一闪的银色光芒。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退路已经被封死了。 前后都是强约束性辐射场……这是一个就地圈起的牢笼! “小贝拉米,”程维惋惜道,像是家长看着和病魔斗争的虚弱的孩子,“不要再徒增烦恼了……” 第181页 强约束性辐射场要达到约束光子运动的强度,建造要求极精密,耗能极高,如果宽度要覆盖整个密室,那一瞬间骤然增加的耗能就会轻易熔断整个D5区的供电。 而贝拉米身前身后,两侧分开的辐射场甚至厚不足一厘米,只有区区屏幕那么薄。 但贝拉米无论如何也无法强行越过去。 贝拉米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银蝶,辐射场不能移动,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为什么?”贝拉米抬眼正视着程维,“你做这些都是为什么?” “为了你啊……”程维叹了口气,竟然坐了下来,“坐吧贝拉米,现在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 贝拉米没动,仿佛是插入地面的一把剑,锋利而冷。 “你不是问我材料都从哪来的么?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程维不紧不慢道,仿佛谆谆善诱的老师。 “温酒、艾丽……还有其他被你杀掉的仿生人。”贝拉米咬紧牙根,艰难地说道,“你从那些仿生人上摘取了材料。” “是啊,我获得了我需要的材料,但我的工厂不能从头到尾造出一个仿生人,我只能从已有的器官中拼凑……鼻子,眉毛,手指……你瞧她的嘴,是不是很眼熟?” 程维微笑着抚摸培养仓,亲昵得像是抚摸婴儿的脸。 像是锐利的针扎进脑海,贝拉米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恐惧和恶心。 “那是……”她匹配着脑海中的记忆,“那是温酒的嘴唇……” 温酒的嘴唇,艾丽的眉毛和额头,仔细去看,五官的结合处有着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的色差和裂缝,同样微妙的违和感还出现在她的手和脚…… 之前找到的温酒和艾丽的残骸……无一例外都没有头。 “你居然……”贝拉米难以置信地攥紧了拳头,巨大的荒谬感涌过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你居然妄想用其他仿生人的尸体拼凑出一个白帆。” “不!你错了!不是妄想。”程维哈哈大笑。 他笑得那样开心,以至于嘴肆无忌惮地裂开,仿佛是小丑涂抹的猩红上扬的大嘴。 他抖了抖自己的米色西装外套,微微欠身,道歉自己一时失态。 “我可以在这些极度相似的五官上微调……我记录了白帆每一寸身体的数据,我可以原封不动地复制出来……只要有足够拟合的底子……只要有一个完整的相似的躯体。” “贝拉米,我说过,你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程维缓缓站起来,弯腰对她笑,笑容的幅度和身后漂浮的少女重合。 空旷的眼眶像是漆黑的洞凝视着她。 贝拉米缓缓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冰冷从光子芯扩散开,直到传播到每一处神经末梢,仿佛坠入冰川上的冰洞,彻骨的水流瞬间没顶! 她终于明白宋飒为什么说程维的眼神不对劲,那种出奇专注的凝视……就如同竖起的眼镜王蛇的三角形头颅,猩红的信子吞吐,蛇尾蜿蜒,没有温度的眼睛锁死了猎物的行踪。 那是攻击前的信号。 他从来都不在看贝拉米这个人…… 他一直看的……是她的眼睛! “我真的很喜欢你,”程维遥遥向她伸出手,仿佛是一个甜蜜的邀约,如沾着蜜糖的毒药。 “你是我厂最优秀的仿生人之一,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你。” “现在,是你将眼睛给我的时候了。” 那双温柔的黑色的眼睛,低垂的柔软的睫毛,能清晰地倒影出天空和海。 当贝拉米看向他的时候,就好像多年前的白帆重新活了过来。 “你休想。”贝拉米咬着下唇,摁下心头的恐惧。 “不,你会答应我的。”程维微笑着,抽出胸前插着的一只黑色的笔,轻轻一摁,一道角落里的暗门打开。 索娅毫无生气的身体滚了出来,红发纠缠成一团绕在妖娆的身体上,每一处身体都沉重地下坠,像是没有意识的玩偶。 贝拉米的呼吸一滞。 索娅的手里还攥着白色的缎带蝴蝶结。 程维轻轻叹了口气,蹲下去,轻柔地将索娅扶起来坐在墙边,像是对待恋人一般小心,索娅的头无力地垂下,双眸紧闭。 “我和她无冤无仇,我也不需要她的身体。”程维抚摸着索娅的脸,暗红的发丝从他的手掌上滑走,他垂眸凝视着索娅的容貌,静静对贝拉米说。 “走过辐射场,向我走来,”程维转头看向贝拉米,目光温柔而悲伤,“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人,我答应你会放过她。” “否则,”他淡淡道,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我现在就破坏她的光子芯,让她死在你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培养仓安静地嗡鸣。 “你不会那么做。”贝拉米强迫自己冷静。 “我会的。” “程先生说过,人因为独一无二,所以珍贵。仿生人也一样。”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珍贵……例如白帆。*”程维深灰色的眸子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醉酒以后的潮红浮现在脸上,染上一层痴狂的神色。 “要让她回来,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你知道那是不可行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程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精巧的折叠刀,刀尖是高频振动的气刃,能轻易得切开索娅的身体。 第182页 程维将刀尖向前,对准了索娅的胸口:“小贝拉米,我再给你一分钟的时间。” 第89章 “60,59,58……” 系统倒数的声音在逼仄的密室里回响。 刀刃一寸寸向索娅靠近,发出危险的震动声。 “你说过,”贝拉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掐进手心里,“不幼稚,不盲目,不放弃,你希望我能一直这么活下去,难道也是骗人的么?” “我从不骗人。我希望你能那样活下去……”程维顿了顿,耸了耸肩,“直到死去为止。” “40,39,38……” “白帆不会希望用别人的尸体活过来。”贝拉米语速加快,“就算她活过来,也不会有和你的记忆,难道那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程维看着她,培养仓发出的微弱光亮笼罩着他的轮廓。 他突然想起那天的暴雨,轰轰烈烈地扑打在街道上,鞭子一样抽着他身上的伤口。 他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不重要,”程维低沉地开口,“我欠她的,我不会再退缩第二次。” “30,29,28……” “你说过没有背负愧疚的人就可以一往无前,但为什么要背负愧疚?”贝拉米往前迈了一步,近乎贴在了辐射场的边缘,脸被遮在阴影中,瞳孔却格外明亮。 “你现在做的事情,只会让你更愧疚而已!” “你懂什么?!”程维仿佛被刺了一下,抬头呵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爱过什么?你懂什么是愧疚?” 愧疚?他早就活在愧疚中了。 以至于太久太久,他都不记得不愧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是因为我而死的!”程维吼道,又仿佛被自己的声音震慑住,声音沉了下来,“我能救她,我没救她。” 十五岁少年的哭声穿透了时光在雨夜里飘荡,像是鬼魂的哀鸣。 程维狠狠盯着她的眼睛,他胜券在握,他大功将成,可他跪在地上,只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身狼狈,像是举着刀的亡命之徒。 万事俱备的是他。破釜沉舟的也是他。 “如果我死了能换她活过来,我现在就可以死给你看!” “10,9,8……” “你不会动手的。”贝拉米声音颤抖。 “我很抱歉。”程维说。 程维举起握着刀刃的手! 仿生心跳加速到极限,汹涌的仿生血在身体里疯狂地循环涌动,光子芯炫目地飞速旋转着,濒临运作的极限。 贝拉米狠狠咬牙,银蝶冰冷地握在手心里,仿佛要融进血肉。 她比谁都清楚,程维会动手的。 程维杀了艾丽,杀了温酒,杀了在那之前提供四肢和躯干不知名的仿生人,他不会心慈手软,他不会犹豫。 他说到做到,他真的会杀了索娅。 她除了往前走,没有其他选择。 “3,2,1……” 贝拉米闭上眼,抬起了脚。 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银蝶在手心里发出刺目的银光,仿佛在尖叫。 那一刻无数的思绪翻飞,直到最后她还在拼命找到解决办法,但来不及了,没有人能阻止程维刺下刀刃,没有人能阻止索娅死亡。 她不能让索娅为了她而死。 仿佛无尽的冰川彻底崩塌,掀起万丈高的海啸磅礴地扑打在冰层上,她向海底坠落下去,几千米海水的重力压在胸口,连光都无法穿透山一样沉重的海水,无尽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来,冰冷地吞没了她的意识。 贝拉米曾经想过自己被销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她曾以为自己会不在乎,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于是死亡变成她活着的一部分。 可她竟然如此不舍。 她没把事情和宋飒说清楚,没告诉他自己会来铤而走险,她惧怕再把他卷入危险中,惧怕宋飒会坚持和她一起来,于是连道别都没能做成。 可她其实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 然后说声对不起。 原来她这么喜欢他,喜欢到开始恐惧死亡,喜欢到拼命也想留在这个世界上,喜欢到最后一刻除了他什么都想不到,好像她的人生是从遇见他开始的,于是回忆里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他在艾丽的阁楼上被彩色玻璃的光笼罩。 他在黑暗的小巷里混着血污泥泞地冲她笑。 他在密集的瞄准红点中走上台向跪着的她伸出手,说起来我的小新娘。 他在无人知晓的相扣的手心里画下勾,告诉她这是真的。 他在漫天的花火下跳起来冲她喊,天上的烟火分你一半。 他在暴雨倾盆的高空中温暖地拥抱她,说不是你的错。 他在巴别塔橙色的光芒下逆风而站,对她说那便不为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曾经她说自己不懂人类的感情。 有泪水从脸颊温暖地滑落,原来她一直都懂。 宋飒就是她的明知不可为。 “轰”的一声炸响,门被大力地踹开,烟尘四起。 程维的手停在了空中,贝拉米的胸口离辐射场只余一线。 冰冷的红点穿透烟尘,缓缓攀升,精准地定格在程维的额头上。 一个人影大步从白烟中走出,两手稳稳端着一把长而漆黑的枪,枪口对准程维,眼风落在贝拉米身上,挑眉笑了笑,焦糖色的眼眸映出她惊愕的脸,“你果然在这里!” 第183页 宋飒的指尖敲了敲枪身,朗声道: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宋飒?”贝拉米震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飒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边,辐射场对仿生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对人类来说短时间影响却不大。 局势瞬间逆转。 “啊,我没告诉过你么?你在哪我在哪。”宋飒冲贝拉米笑笑,转向程维。 “程先生,我怕手抖走火,要不你先把刀放下来,我们慢慢说话。” 程维牙齿在咯吱打颤,刀柄剧烈地颤抖,那一瞬间破开白雾的身影竟然那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来找他索命的冤魂! 他缓缓站起身,他再快也快不过激光,于是手心向下,松开手,折刀铛的掉落。 程维镇定下来,冷笑道:“真没想到,还会有第二个人找到这里。” “是啊,我想通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了!”宋飒瞥了一眼培养仓里的眼眶空空的女孩,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索娅,脑子转得飞快,立刻跟上了状况。 宋飒哼了一声:“看来跟我想的一样。” “你都猜到了些什么?”程维缓缓问道。 宋飒沉声道:“这个案子我一直觉得不对劲,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一年前被杀的温酒,半年前被杀的艾丽,要到现在尸体才被处理掉。” “此外,温酒和艾丽几乎毫无联系,那么杀人动机又是什么?我们最开始认为杀人的动机是为了贩卖关节谋取利润,但显然这是路骨处理尸体的动机……那幕后的始作俑者,那个不缺钱的人类,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程维眯起了眼。 “我又想到了一些看似毫无联系的细节。例如贝拉米恰好也是一年前出厂的,贝拉米戴着的纳米手套和每时每刻都穿着整齐的制服,让她几乎不可能被偷袭,例如贝拉米出厂以后“碰巧”扶起摔跤的你……” 贝拉米一愣,程维不是真的摔跤! 那是程维假借摔跤的机会,让附近的仿生人靠近他,毫无戒心地扶他起来,那样他藏在袖子里的注射装置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仿生人的手上或是胳膊上。 同样的招数对艾丽、温酒和索娅都实现了。 唯独在贝拉米的手套上碰了壁。 宋飒低头看着她:“……例如相似型号的不仅有温酒和艾丽,还有你。” “能有周密的计划先后毫无破绽地杀掉几个仿生人,却漏洞百出地处理尸体,包括尸体上残留的凝固剂,包括卖出去的戒指,所有的错几乎都是路骨犯的,而你几乎从没有犯错。” “你犯的唯一的错,就是把路骨牵扯进来。但你自己坐拥一个工业区,有无数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尸体的办法,你根本就不需要路骨。” “唯一的可能是……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路骨!是你故意把尸体从密室搬进成品室,故意让路骨发现尸体,他一直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从一年前他在成品室使用JOY开始,从他突破了基本法则的限制开始,他就已经是你的一个棋子了。”宋飒冷冷道。 “你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贝拉米。从一年前开始就是这样,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故意在此时抛尸,故意引火上身,故意让她怀疑你,再攻击索娅,无非是逼她自己切断定位,不告诉任何人,偷偷进入工业区……于是掉入你的陷阱中。” 谁都不知道贝拉米在哪里,于是她会成为下一个无故失踪的仿生人。 贝拉米切断定位偷偷进入工业区,她的反侦察能力确保她一路不被任何监控录下来,但同时也导致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她。 她的所作所为反而替程维洗清了嫌疑。 贝拉米冷冷接上:“所以你故意叫我留心我的朋友,就是确保我会认定你伤害了索娅,却又无法找到证据,于是不得不自己潜入。你故意给我最高的权限,就是为了让我几乎没有阻拦的进入成品室。” “不仅如此,”宋飒勾起嘴角,“我料到今晚的工业区压根就不设防。你直接关闭了警报系统以防意外,否则一旦贝拉米不小心触发了警报装置暴露了身份,你就前功尽弃了。” 难怪宋飒也能进入工业区。 他压根就是有恃无恐地正面闯进来的! 贝拉米利用程维给的权限入侵,程维利用贝拉米的反侦察能力让她自投罗网,而宋飒利用程维设的局破了他的局。 好一个环环相扣。 第90章 “宋先生果然厉害。”程维竟然抚掌笑起来,正面迎着宋飒的枪口毫无惧色, “想不到我机关算尽,却还有人算得比我多一步。我笃定贝拉米绝不会把人类扯进来,谁知你会自己闯进来。” “宋先生,多说无益。”程维插兜站在培养仓前,直视着宋飒,笑着摊开手,“开枪吧。” 宋飒手臂一顿,肌肉线条收紧:“关闭辐射场,然后跟我们走。我没必要开枪,自有法律会处置你。” 程维无动于衷,纹丝不动,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掀动他的裤脚,培养仓淡黄色的光落在他的身上。 程维的眼里毫无笑意,声音静得像是抽离了所有的感情,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宋先生,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开枪吧。” 贝拉米眉头蹙起,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缓缓扫视四周,风流从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吹来,难道还有其他的暗门? 第184页 贝拉米回头,猛地一滞。 宋飒端着的枪上没有军火厂的印刻标记! 那不是真枪?! 贝拉米不动声色,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缓缓将视线从枪身上移开,心里却骤然一紧。 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宋飒不是违法持有枪火的人,他和四叶酒吧的莽爷不同,他压根没有购□□支的渠道! 那是宋轻云多年前曾经带儿子玩的练习用激光枪,他翻箱倒柜找了出来,只能瞄准不能发射,空有外壳没有激光。 宋飒不是不想开枪,他压根就不能开枪! “怎么了宋先生?”程维慢条斯理地向前迈了一步,撩起眼帘望着他,淡淡一笑,“虽然你不知道,但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什么?”宋飒皱眉。 “这次是你逼我动手的。”程维突然变了脸色,眼神一沉,飞快地伸手掏出胸前口袋中的黑笔。 宋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绝不能让他得逞! 脑内警铃大作,宋飒下意识地单手持枪,冲上去要阻拦他,他一个纵跃,几米的距离转瞬即逝,他一只手已经触到了程维的肩膀。 程维迎着他的目光,按下笔头的按钮。 情形骤变!阴冷的风四起! 暗门洞开,从密室死角猛地出现三个机器人,滚轮声、摩擦声、金属碰撞声四窜而出! 一个封锁了出口,一个扑到了程维面前,一个径直迎面撞向宋飒。 优势瞬间逆转!本来毫无胜算的程维瞬间颠覆了战局。 间不容发,宋飒最后一刻收力,下意识横枪遮挡,枪杆和机器人的铁头正面冲击,宋飒的手腕立刻向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筋骨骤疼! 宋飒不得不松力,连人带枪,被机器人嘭的撞到培养仓上,肩胛骨一阵钻心的疼痛,宋飒龇牙咧嘴地支起身子,枪身出现了一道裂痕。 机器人竟没有停下,而是主动对人类发起了攻击!钢铁钻头高速旋转着冲向宋飒,程维突然低吼:“不要破坏培养仓!” 机器人的钻头在距离宋飒额头前一寸处骤停,在那短暂的停顿间,宋飒毫不犹豫地低头翻滚,堪堪躲过了势不可挡的一击。 机器人转劈为砍,两面夹击,另一个机器人尖锐的刀刃凌空袭来,宋飒单手撑地,脚尖蹬在机器人的躯体上,猛地向后跳去,同时手里枪杆上挥,竟被砍刀嚓地切成两段! 切断的枪杆铛铛坠地,翻滚着被程维踩在脚下,切面如镜子般平整光滑,而机器人手里的刀刃竟然毫发未损! “宋飒!”贝拉米喊,冲上前,却急刹,堪堪挡在无形的辐射场之外。 机器人被改装过了!程维十岁就是全球凤毛麟角的新科技金奖得主,对他来说将机器人变成听命于他的杀人工具简直轻而易举。 贝拉米脸色煞白。 她被困在了这一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无可控制地向程维倾斜。 “不留活口。”程维喝道。 宋飒反应不可谓不快,出路被封锁,他不退反进,双手撑在机器人的头顶,一个倒翻,试图冲回贝拉米身边。 然而另一个机器人的速度更快,滚轮摩擦出火花,凌空窜出的锁链绕住宋飒的脚踝,宋飒脚尖刚落地,锁链猛地收紧,一条腿被刷地拉回。 宋飒无处借力,嘭的被摔在地上,胸前一阵钝痛,手肘膝盖立刻血红一片! 宋飒骂了句脏话,锁链继续收缩,人被倒着吊起,钻头破风而来,眼看就要把他开膛破肚。 最后一刻,宋飒擦地一捞,从地上捡起了刚刚程维丢掉的震动折刀,开关开启,气刃弹出,间不容发地扬起上半身,割断了脚踝上的锁链! 钻头从他折叠的身体下方落空,锁链断裂,宋飒却也咚得跌落在地上,宛如麻袋一般,肩胛后颈着地,痛觉窜起,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宋飒!”贝拉米从没有这么慌过,仿佛有无形的线连在宋飒和她身上,她只觉得四周都要灼烧起来,身上无处不疼。 宋飒短暂的失去了意识,眼前一片模糊,下一刻模糊的视线中捕捉到一道惨白的光。 白光横劈而下! 宋飒意识回笼,冷汗刷地流下,刀刃竟直对着他面门而来。 宋飒一个鲤鱼打挺,擒贼先擒王,抓住程维就结束了战斗。 他硬生生无视了刀刃,手里的折刀自下而上冲着一边安然旁观的程维而去! 程维没动,也来不及动,身边的机器人侧步挡在他身前,用自己的钢铁之躯阻挡了宋飒的刀刃,与此同时钻头也向前直冲而去。 宋飒前有钻头,后有紧随其后的刀刃,手里的折刀陷入机器人的头颅,但它毫不受阻,厚实的铁板吞没了折刀的刀片,又反向顶着刀柄冲击回去。 宋飒本就受伤的手腕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身子停滞了一瞬,手腕剧痛之下反应慢了一拍,身后的刀刃已经如影随形,径直对着他后颈砍去! 宋飒松手丢开刀柄,心脏狂跳,浑身肌肉收缩,反手抓地要横滚而出。 然而手上的血却在那瞬间打了滑! 宋飒身子一斜,失去平衡地跌下! 锁链勾住他的右腿脚腕,宋飒身体朝反方向拧转,无法承受的直接暴力集中爆发在脚踝上,超过九十度的侧向折断! 第185页 宋飒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宛如竹节一般的脆响,下一刻剧痛像铁锤一般轰然而至。 眼前一黑,他听见自己介乎怒吼和哀鸣之间急促的喊声。 宋飒倒在地上。 身后的刀刃凌空劈下,避无可避! “叮——”的一声脆响,像是子弹射中玻璃。 刀刃被弹开,薄而坚韧的刀片剧烈抖动,仿佛银色的水波。 一枚银蝶精准地击打在刀刃的侧面,将刀刃推离了之前的轨道,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上。 宋飒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脚,向后折叠压在小腿之下,诡异的触感一瞬间让他感觉那不是自己的肢体。 错位感只是一刹那,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痛苦刷地涌上来,一波一波直到超出忍耐的极限,他喘不上气,胸口尖锐地刺痛! 心脏狂跳,汗如雨下,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宋飒艰难地支起身子抬头看去。 贝拉米脸色苍白,手停留在了掷出银蝶的那个瞬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嘴唇颤抖,纷飞的思绪像是雪花一样埋没了理智。 她那一瞬间升腾起可怕的念头,后悔银蝶没有对准程维,后悔攻击没能直接洞穿程维的头颅,后悔她没有杀人! 对这个念头的恐惧让她颤抖起来,让她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她不敢审视自己,不敢去看血污模糊的宋飒,不敢分辨自己脑海中的想法。 成百上千个声音如同程序运行错误的弹窗一般密密麻麻地蜂拥而出,如同液态的水瓢泼在滚烫的热油之上,于是一瞬间噼里啪啦地跳动飞溅。 “够了。”她低喝道。 于是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空气静止。 “别杀他,”她说,语气冷到极致,“我走过去。” 程维抬起手,两个机器人立刻停止了动作。 “不!”宋飒大吼,趴在地上费力撑起身子,目眦欲裂,“别过来!”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会……放走,我。”宋飒吸气,断断续续道。 贝拉米悲伤地看着宋飒。 程维不会放走宋飒,因为宋飒看到了密室,看到了他拼凑的白帆。违法造仿生人是重罪,和伤害仿生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就算她死了,程维也不会放过宋飒。 但她没有选择。 基本法则要求她无条件的保护宋飒。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她都不可能去赌。 “程维,”宋飒的手抓住他的裤脚,恶狠狠地抬头,“她死了……和我死了,不一样……会有人,找我……一直,找我。” 仿生人死了会被搁置,但宋飒死了不会。 侦查局会全力搜查,蔡伯不会松口,执行员会顺着监控找到宋飒途径的地方,会查到工业区,会查到成品室,会找到密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誓不罢休。 程维低头看着他,淡淡道:“无所谓。” “你疯了。”宋飒咬牙切齿。 他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公之于众。他只想要贝拉米的眼睛,想得发疯,兵行险着,错过了今天,他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得到贝拉米。 他已经破釜沉舟,无路可退! 他要白帆活过来,不惜一切代价! “你知道么,宋先生,”程维突然挥挥手,撤回了两个机器人,缓步上前蹲在宋飒身边,欣赏他痛苦的神色,“我不介意杀人,尤其是你。” 宋飒的视野一阵阵模糊,尖锐的耳鸣忽远忽近。 什么意思,尤其是他是什么意思? 程维缓缓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目光扫过他逐渐失焦的浅色眼眸,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扭曲颤抖的面部肌肉,和熟悉的面部轮廓。 “你很像他。”程维轻轻吐字。 宋飒仿佛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嘴唇翕动,喉咙滚了一下。 “你说什么?”程维侧过耳朵。 宋飒轻笑了一下,一抽气胸椎放射性的刺痛起来。 “我说……”他气若游丝,“我说,你不管……白帆了么。” 程维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培养仓,目光急切地扫过少女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没有异样,培养仓完好,淡黄色的液体流动,一切正常。 程维呼吸突然一顿,瞳孔收缩,他中计了! 就是现在! 宋飒猛地睁眼,眸光聚射,浑身肌肉暴起,拳头从下向上冲出,猛地攥住程维的咽喉,一手撑地,一手以难以置信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掀了出去! 程维失去平衡,骤然摔了出去,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滑了一段距离。 他气急败坏地拍地大吼:“杀了他!” 宋飒一脚已废,根本无法追上他,方才那一击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胸前发出第二声折断的闷响,直面朝地倒了下去,两个机器人冲着他呼啸而至! 但一个身影比他们更快! 程维眼前一黑,一个迅猛的黑影居高临下地袭来,宛如猎鹰扑击! 他只看到天地倒转,一直莹白色的手猛地攥着他的领口,拎起来轰地摁在了墙上! 宋飒刚刚的拼命一击不是为了摔伤他! 而是把他摔过了辐射场! 那一刻贝拉米的行动比闪电更快,快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指尖扣紧程维的喉咙,深得割破了皮肉,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流了下来。 第186页 “让它们停下!” 程维喘不过气,两手掰着贝拉米的手指,两腿无力地蹬动,惊慌中只看到眼前一双漆黑的瞳孔冰冷如刀。 “停下!”贝拉米清冷的喝声在整个成品室回荡。 程维的脊柱发出可怖的咔哒声,本能的恐惧在极度缺氧中炸开,生存的欲望扑倒了一切,他举起了手。 机器人停下来了。 刀刃贴在宋飒的咽喉处,一丝温热的血丝缓缓渗了出来。 贝拉米焦急地看向宋飒,眸子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来得及还是来不及,她怕自己只迟了一瞬间,迟了永远无法挽回的一瞬间…… 远处的宋飒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倒在地上,混着血的手缓缓给她竖了个拇指。 欣喜破开了恐惧。 赶上了。 第91章 过了很多年,宋飒都会觉得那是贝拉米最像女武神的一刻。 她面无表情地从程维的口袋里摸出黑色的操控笔,关闭了辐射场,而后下一刻将他反手摁在地上,在他的惨叫声中利落地卸掉了他的胳膊,说不出有多少是为公多少为私。 贝拉米用手铐将程维牢固地捆在地上,而后捡起了地上的折刀,程维嘶哑地命令机器人攻击她,高速钻头和震动刀刃扑击而去。 然而她轻盈得就像雨燕在树梢间翻飞,宋飒只看见黑色的跳动的影子。 手起刀落,仿佛刀刃划开银色的奶油。 三具机器人的残骸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炸出滋滋啦啦的电火花,金属零件咣咣滚动,贝拉米冷着脸依次踩碎了三个核心电路,踏着一地血迹和碎片向他走来。 “贝……”宋飒刚开口。 贝拉米的手指轻轻搭在他嘴唇上:“别说话。” 宋飒乖乖闭嘴,贝拉米弹出刀刃,利落地割开他的衣服,撕成布条扎住他的胸腔,而后抄起一个细长的金属零件,用布带固定住他的脚踝。 而后她又先后割开他的裤脚,将他还在不停流血的膝盖和手肘都包上。 最后她犹豫地用手臂撑起宋飒的头,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手指绕着自己的衣角,发力拽掉一块布料,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手指轻柔地划过他的脸颊。 宋飒真的很疼,疼得都快窒息了,每呼吸一次就像是全身上下被鞭打了一顿,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跳得他眼前全是黑色的星点。 贝拉米咬紧了牙,她颤抖地检查了宋飒的全身,不确定肋骨断了几根,右腿胫腓骨骨折,脚踝粉碎性骨折,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宋飒的下嘴唇,摸到了一手的血,或许有牙齿在撞击中裂开了。 有凉凉的液体落在了宋飒的脸上。 宋飒吃力地睁开眼,无声地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哭什么。” 贝拉米轻轻摇了摇头,黑色的睫毛颤动,有更多的泪水划过脸颊,落在他的手心里。 “我联系安德里赫了,”她哽咽道,将程维的黑笔放进口袋,“他一会就赶来,还有止疼的喷雾,你再忍一忍,忍……” 她抿着唇,说不下去了,漆黑的眼眸被水雾淹没,白皙的小脸哭得湿漉漉的。 宋飒心底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他无可奈何道,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我还有事……要你,帮我……” “你说。”贝拉米屏住呼吸,努力看着他的眼睛。 宋飒的手无力地从她脸侧滑落,被她的小手接住,他捏了捏她的发梢。 “嗯?”贝拉米咬着下唇,带着哭腔,“对不起,我还是……还是不懂。” 宋飒无声地咧开嘴,拍了拍她的头:“染,染粉吧。” 贝拉米:“……” 宋飒疼得意识有点涣散,想叫又混着疼咽下去,反反复复,身体几乎要失去控制地□□出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掺着血一样。 可他还是拼命睁开眼睛看着她,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失去力量的手被她托在手心里,慢慢地,慢慢地摸了摸她的脸,嘴角扯了扯:“嗯?” 他那么努力地想逗她笑。 贝拉米低头,冰凉的脸颊贴在他的手心里,眼泪滑落下来。 但她努力地对他笑了,泪水在笑容中泛着光。 她说:“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 新纪元195年10月25日,程维十岁。 他捧着全球里赫基金会新科技技术金奖的奖杯,走在秋意正浓的林荫道上,枯叶在鞋底咔哧咔哧响。 他装作不在意奖杯的样子,忍不住过一会就瞄一眼,过一会又瞄一眼,假装镇定道:“白帆,你看看这个奖杯,是不是脏了?” 白帆抿着嘴,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故意睁大了眼睛跳过来看:“没脏呢小少爷,金光闪闪的,可捧好了。” “我以后要加入Clotho研究所!”程维倨傲地昂起头,“成为世界一流的仿生科学家。” “你要跟主人说这个呀?”白帆迟疑了,黑色的眸子有些躲闪。 “怎么了?难道不好么?”程维撇撇嘴,“我不配还有谁配?”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帆慌忙摆手,“小少爷确实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孩子,但进了研究所要签署协议的呀,一辈子就出不来了,和家人通讯都要被监控。” “那有什么的?”程维厌烦地翻了个白眼,“他们现在不是也通过视频来管我么?到时候不还是视频么?有什么区别。” 第187页 白帆叹了口气,牵住倔强的小男孩的手,没说话。 程曦和唐如鹤,响当当的商业夫妇,自然没时间管他们这个唯一的儿子,家政大事统统由白帆一手打理。 可他们没时间管……不代表他们不会管。 晚上。 长条形的餐桌上,雪白的餐巾铺展,程维没动刀叉,咽了咽口水,看着长桌尽头沉默而威严的父亲母亲,对白帆使了个眼色。 白帆立刻退了下去,片刻后将奖杯端了上来。 “爸……爸爸,”程维大声说,“你看我今天获得的里赫基金会金奖!” 程曦颇有些意外地看向白帆,白帆立刻微微欠身道,“主人,程维于8月2日提交了他自主设计的机器人RO情感迩态化的程序,被评委会高度认可。” “是好事情啊程曦,”唐如鹤优雅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对程维招手,“来,让妈妈看看你。” 他们已经半年没面对面吃饭了。 “又长高了,”唐如鹤欣慰道,压了压儿子肩膀,“就是还不够壮实。” “小少爷每天都摄入足量的蛋白质,只是个子长得快。”白帆低头回答道。 “妈妈,我报名了研究所的夏令营。”程维有些得意忘形,昂起头来说。 “什么?”唐如鹤脸色僵住了。 “研究所啊,”程维不明白怎么了,“全世界最厉害的科研机构,我只有进入研究所才能学习到仿生技术。” “白帆!”程曦放下叉子,突然一声暴喝。 程维吓得一哆嗦,攥紧了他母亲的手,却发现唐如鹤的手和眼神一样冷。 “主人。”白帆立刻跪下,浅棕色的辫子柔顺地垂落。 “你就是这么教育他的么?!”程曦怒目圆睁,宛如雷霆之怒。 “不……不……”程维身体僵住了,嘴唇颤抖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地看着父亲和白帆。 庞大的水晶吊灯发出凛冽惨白的光。 “对不起,主人。”白帆的头更低了,近乎贴在地面上,瘦削的身体折叠在一起。 “好了,夏令营而已,”唐如鹤抚摸丈夫的大臂,“不去罢了。” “为……”程维嘴唇蠕动,那是他最骄傲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这么有热情过。 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仿佛被剥夺了发声的能力,只听到喉咙里嘶嘶的风声,好像是哭声。 父亲在他心里突然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怖的怪物,他从未见过白帆谨小慎微地趴在地上的模样,仿佛一只任人宰割的白鸽。 恍惚间,程维想起春天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捡到了一只被气弹射中的、折断翅膀的鸽子,身上都是血。 白帆轻声安抚他,说救不活了,程维跺脚说为什么救不活,我不许你丢掉它。 第二天天还没亮,那只鸽子就死了。 程维惊恐地发现自己将白帆比作了那只鸽子,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心脏。 “白帆。”程维在入睡之前,看着照例给他掖好被子的白帆,清亮的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根根分明地垂着。 “嗯?”白帆温柔地问。 “你不害怕吗?”程维犹豫了下。 “不害怕。” “你不生气吗?” “我不会生人类的气。”白帆摸了摸他的额头,“睡吧。” “别走。”程维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而微凉,白帆顺从地坐在床边。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去研究所?”程维问。 “因为他们要您继承家业……”白帆悲伤地看着他,声音轻软,“您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如果您进入了研究所,一言一行都被严格管控,防止泄露机密技术,一直到死。到时候连见一面都是奢望,他们就……” “就?”程维追问。 “就相当于失去了你。”白帆换了委婉的说法,“家长总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离开。” “他们现在也不会回家看我。”程维有些恼怒,“是他们在离开我!” 白帆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小少爷,睡觉吧。” 程维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白帆,”他说,“你不可以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小少爷。” “不要喊我小少爷,”程维愠怒,却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喊我程维,没人在的时候,我命令你喊我程维。” 白帆叹了口气,小孩子想给予某个东西权力的时候,总是会用那么粗暴的法子,就好像是某种咒语,念出来的时候,世界都绕着他们旋转。 可是小孩子的信任和爱又那么纯粹,霸道、幼稚、不讲理,却让人无法拒绝。 “好的,程维。”白帆在月光中笑了,“晚安。” * 新纪元198年4月5日。程维13岁。 他拽着白帆的手,把她带到了原本放废弃堆杂物的阁楼上。 “这些是……”白帆愣住了,捂着嘴,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阁楼被彻底改造过,简直焕然一新,废旧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被清理空了,整个阁楼规划设计简洁,四面都是投射的光屏。 中间放着一个透明的简易培养仓,六边形的幕墙上布满了浅蓝色的光纹,角落里分门别类放着机器人的零件。 程维坐在悬椅上,轻轻一蹬,整个人滑了出去。 第188页 他一边滑动,一边熟练地单手操纵着身前的屏幕,昂起头:“怎么样?” “这都是你做的?”白帆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她知道程维父母给他很多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但却不知道他用在了这里。 程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锡纸叠的银色星星,夹在两根手指间晃着,洋洋得意道,“我要是实验成功了,你就把这个奖励给我。” 白帆无可奈何地接过来:“哎这些……” 她想说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又咽了回去,因为程维确实还是个孩子。 “这是我的实验室。”程维笑着冲白帆招手,拉开高分子门,绅士地鞠了一躬,要她走进干燥培养仓中。 “这是什么?”白帆警觉地问他。 “我想过了,”程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我能研究透机器人,我就能研究出仿生人。去不了研究所又怎样……我不是有你么。” “我?” 白帆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了。 十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程维本来残留着婴儿肥的脸庞瘦削下去,下颌清晰地拉出一条线。 当他低头沉思的时候,眼窝深邃地凹下去,侧脸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气息。 他的智力太过早熟,在学校测试的成绩一骑绝尘,所以几乎不和在他眼中近乎弱智的同龄人来往。 五六岁的时候,程维就会在游乐场,避开所有人,沉默着蹲在角落里,自己摆弄电子元件。 只有白帆蹲下去跟他慢慢说话,他才会抬头笑一笑,把手上的工作展示给她看,眼里得意的光芒像个正常的小孩。 ……自从去研究所的梦想破灭以后,他似乎更孤僻了。 白帆常常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发愁,只见他一天也不说几句话,甚至不和人类交流,包括他常年不回家的父母。 他的人际关系那样孤立,就仿佛一座孤岛,贫乏的情感寥寥无几,丝线都牵扯在白帆身上,友谊、亲情和爱倾注给了她一个人。 他就像井底之蛙,而白帆就是井口唯一能看见的那块天。 白帆读了很多关于青春期叛逆期的教育书籍,可程维的思想和智力又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就像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怪胎,唯一的诉求就是去往那个遍地都是怪胎的研究所,仿佛是某种使命的召唤。 但路却被截断了。 “不,你不能研究仿生人。”白帆摇头,蹲下来,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认真道,“程维,研究仿生技术是违法的,你一个人再天才,也比不过研究所几百年数十代顶尖科学家的学术积累。” “你愿意帮我吗?”程维的手握住她的手。 白帆摇头,“不。” 程维笑笑:“我不是问你能不能,我是问你想不想。” 白帆抬眼看他,只见他深灰色的眸子里亮起光芒,有无穷的激情在他平时了无生气的身体中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不经意中在他身体里蔓延生长,理性和感□□错着碰撞出璀璨的火花。 那个游乐场里孤独又自得的小孩活了过来,仿佛灰烬里尚未熄灭的火星。 白帆想帮他,又不想帮他。 “我不明白有什么区别。”她犹豫地说。 “你走进去。”程维戴上银灰色的耳机状的监控器,温声细语道,像个孩子在撒娇,“就这一次好不好?” 白帆最终还是在程维的眼神中屈服,缓缓站了进去,她扶着透明的幕墙,看着浅蓝色的光纹越来越密越来越密,仿佛蛛网将整个六边形的舱室吞没。 “程维,就这一次,你什么信息都得不到的。”白帆叹气,任由陌生的程序写入自己的脑海。 “不,”程维的手指顿住了,而后缓缓抬头,“还记得我三年前获奖的作品吗?” 机器人RO情感迩态化的程序? “我很奇怪他们至今都没发现仿生人和机器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你们的情感对理智的巨大影响,和人类几乎别无二致。” 情感和理智,正如左脑和右脑,从来都是一体的。 触一发而动全身。 白帆突然说不出话了,她最后一丝意识被席卷而来的近乎野蛮而粗糙的情绪淹没,光子芯从未有过的绚烂起来,仿佛金色的海潮蓬勃不息。 一直禁锢着她的法则,仿佛被侵蚀的大坝,在洪流中一点点被侵蚀,一点点破碎,直到轰然崩塌。 “白帆,”程维十指交错,抬起头,看着完全被蓝色包裹的培养仓,冰冷的荧光在瞳孔里闪烁。 “只要你想帮我……你就能做到。” 第92章 新纪元201年8月17日。程维十五岁。 距离他成功破坏白帆的基本法则,已经过去了两年。 两年中他研究透了家里的机器人,将程序改写以后又输入白帆的脑海,从白帆的反应中倒推光子芯的内部构造。 蚕食桑叶般,他逐渐摸透了仿生人构造的基本原理。 从基本原理出发,他又写出更多的试探性的程序,获得更多宝贵的数据,并且小心翼翼地保持白帆的光子芯的完好。 白帆从一开始的抗拒到逐渐接受现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程维的才能……遏制他探索仿生科技,其破坏性不亚于直接杀了他。 她不愿做扑灭程维眼里光芒的冷水。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维的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了她和知识,一边牵着人性,一边牵着理性,仿佛高空中的平衡木。 第189页 程维就是那个万米高空走钢丝的人,而他已经精妙地维持了两年的平衡。 “白帆,”程维敲敲透明幕墙。 两年过去了,当初只是粗糙搭建的隔离板已经全面更新换代,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嗯?”白帆凑过去。 隔着幕墙,浅灰色和深黑色的眼睛对视。 “星星呢?”程维歪头问。 白帆无可奈何地从口袋中掏出锡纸星星:“反正你总是会得到它。” “好。”程维打了个响指,“接下来我要给你做一个屏蔽感官的测试,你会被暂时的剥夺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暂时的从外网中抽离,但触觉会保留,所以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就做手势告诉我。” “好的。”白帆习以为常地点头。 程维几乎不会出错,他每个给白帆实验的程序都会检查几十遍甚至上百遍,有些甚至看起来很危险…… 但从没有真正给她造成过伤害。 “我会尽快采集需要的数据。”程维盯着屏幕,竖起修长的手指,“3,2,1……” 程维打了个响指,啪嗒一声。 仿佛断电了,白帆静静地原地坐下,坠入了一片黑暗。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就是一切变得无法挽回的开始。 * 半个小时以后。 程维打开了培养仓的门,看着依旧有些不适应地缓慢眨眼的白帆,忍不住扑上去拥抱她:“太棒了!你知道么这是最成功的一次实验!” “真的么?”白帆笑着拍拍他的肩,意外地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了。 “对,我意外的发现CORE的坍塌方向虽然是无穷尽的,但是有规律可循,并不是完全随机的,就像你丢一颗骰子,它会任意旋转,却永远遵照运动学定律。” 白帆却好像没有在听,脸色一下变了。 “怎么了?”程维不解。 “糟了,着火了,”白帆飞快地接入程家的内网,恢复管理权,在她断开连接的短短半个小时里,一楼的大厨房竟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火灾。 “啊?!” “没事,已经被扑灭了,只是波及了一楼。”白帆急忙安抚他,“故障的是一个叫悠悠的机器人,她错误地设定了自动厨机的时间和火力,导致烤面包烧了起来。” “悠悠?”程维沉吟道,“我拿她做过实验。” 他小时候做的实验都记不太清了,有些小bug当年并不会直接显现出来,却会在机器人的学习成长中日益积累,最终变得无法弥补。 “但是惊慌失措的机器人联系不上我,就通知了主人……”白帆猛地抬头,“主人担心您的安全,已经报案了,侦查局的执行员在赶来的路上!” * 来的执行员大咧咧地坐下,头上的黑色帽子倒扣着,乱发从帽后的孔洞里窜出来。 他已经不太年轻,可是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少年气,浅色的眸子弯了弯。 他抬眼,见下来的是个半大孩子,没怎么拘礼,招招手:“没事的哈,我就来看看情况。” “您好,我是程维。”程维瞥了眼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的白帆,看着男人身上的制服,莫名有些不安。 他眼前无故地闪过那只满身是血的白鸽。 该死的,为什么现在要想那个? “坐吧坐吧,小事情,”那人笑笑,把帽子反手摘下来丢在一边,咬着笔帽叼在嘴里,笔尖一上一下晃了晃,“你们没伤着就好。” “对了,我叫宋轻云。” * “大人不在家对吧?” “是。”程维坐下来,他下意识想要白帆坐在他身边,但又意识到外人在场,忍住了。 “发生火灾的时候你在哪?”宋轻云的笔在屏幕上草草划过,像在记录什么,又像是随手在涂鸦。 “在我的房间里。”程维犹豫了一下。 “在做什么?” “学……学习。”程维说。 “学了多久?”宋轻云问。 “早上一直在学。” 宋轻云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私自研究仿生人是重罪……程维心里一紧,又飞快地安慰自己,这个人不会看出什么的。 “这个火灾规模稍微有些失控。”宋轻云换了个姿势,稍微解释了一下,“正常来说,有完整的火警系统,有机器人在场,有仿生人管家……” 白帆微微欠身。 “……按理说也不至于烧到快百平的空间。”宋轻云的笔在指尖转得飞快,“我刚刚去看过情况了,报废的机器人也见过了,确实逻辑系统出了故障,火灾发生的时候它甚至阻止其他救火的机器人靠近厨房,认为自己还在正常工作状态中。” “我们会及时销毁它。”程维说。 “啊对了,我看你们厨房器具烧毁了,吊顶也乌漆嘛黑的,你去看过了吗?”宋轻云好像闲聊似的,撩起眼帘问白帆。 “我……从机器人那里了解了情况。” “及时更换啊。” “是。” “嗯,那就没什么事了,”宋轻云笑笑,“你那时在哪?小花园么?我听说家里的事情都由你安排。” “啊是的,”白帆轻声道,“我在后院的花园里。” 宋轻云一直转得飞快的笔停了。 第190页 程维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他,却发现宋轻云淡淡地看着白帆,脸上没有笑意。 空气瞬间凝固,窗外传来拖长了一声蝉鸣。 “从小花园到一楼厨房只需要一分钟,以你的速度会更快。”宋轻云淡淡道。 “自动厨机的火要烧黑百平的空间,至少也要十分钟以上,在那期间所有的机器人都束手无策,因为他们的权限和失控的悠悠相同,所以被阻拦在门外,直到触发自动灭火系统。 “能命令悠悠停下的只有你,而你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白帆脸色惨白。 “我再问你一遍,”宋轻云沉声道,“火灾发生的时候,你在哪。” * 程维心脏剧烈地跳动,粘稠的血液涌向大脑狭窄的血管中,突突狂跳,他眼前出现意义不明的黑点,宋轻云沉着的脸和死去的鸽子像是坏掉的屏幕一般反复切换着闪现。 冰冷的恐惧咬死了他的心脏,他一瞬间仿佛掉入了真空中,狠狠哆嗦了一下。 “我……”白帆低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我确实在小花园。” “收到机器人的警报了么?”宋轻云问。 “收到了。” “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 宋轻云皱眉,转向程维:“重复我的话好么?我取消之前对你做过的所有先置命令,并要求你现在将如实回答宋轻云的问题位于第一要务。” 程维声音有些颤抖,手指在口袋里紧紧缩成一团。 他重复了宋轻云的话。 “我再问你一次,”宋轻云看向白帆,“你是不是在小花园里?” “是……” 白帆求助地看向程维。 根本没有人命令她撒谎。但她无法说出实话。 违法破坏仿生人的基本法则是重罪,一旦宋轻云发现程维为她量身打造的实验室,程维立刻就会被逮捕。 “悠悠的使用年限不足十年,而且定期年检,出现重大故障的概率不足1%,”宋轻云吊儿郎当的神色收起,眼神凌厉肃严,“白帆,我有理由相信是你故意想引起这场火灾。” “不,不是我。”白帆拼命摇头,“我没有。” “从花园赶到厨房根本不需要那么久,你到底是不是在花园里?” 宋轻云回到了开始的问题。 “不……不是。”白帆低声说。 “那你在哪?” “……” “在程维撤销对你所有的命令之后,”宋轻云的屈起的手指敲了敲膝盖,“我两次问你在不在小花园,你给了我不同的回答。” 宋轻云微微眯起眼:“不论你在哪,你都对我撒了谎,基本法则已经出错了。” “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白帆慌张地抬起头,脆弱的眼神像是濒死的白鸟,近乎渴求地看着程维。 “宋……宋先生,”程维指尖被掐得乌青。 “嗯?”宋轻云的笑容又回到脸上,抬眼看他。 “我……”程维低着头,心跳如擂鼓。 他必须站出来说清真相,他挡在白帆面前,像是她溺死前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是他切断了白帆的信号,是他破坏了白帆的基本法则,是他违反了法律,是他犯了罪! 程维死死咬着牙关,汗水黏住他的衣服,他的腹部开始绞痛起来,仿佛有手在搅动五脏六腑,拧断他的肠子。 空气近乎静止,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他说出真相,实验室会被砸掉,所有的研究成果付之一炬。 他会被逮捕,会被关进监狱,甚至是无期徒刑。 他想到程曦和唐如鹤的眼神,想到新闻上看到过的逼仄的牢房,难以下咽的饭菜。 永远断网,永远与世隔绝。 一夜之间从天才坠落为令人鄙弃的渣滓,成为危险的犯罪分子。 他的人生还没开始,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他还有无数想要进行的实验,他迟早会功成名就,他能看见命中注定的,所有人都对他卑躬屈膝的,无限光明的未来。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不能断送在这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火灾……”程维听见自己说,“我在学习,关闭了系统通知。” 白帆看向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是浸泡在冬夜湖里的落叶,坠下去的时候悄无声息。 “嗯,没你什么事了。”宋轻云站起来,整整衣服,拍拍程维的肩,“我带走她。” “她……”程维不敢看白帆的眼睛,“什么时候回来?” “啊?”宋轻云把白帆的手铐上,挠了挠头,委婉道,“再说吧,再说。” 程维抬头看着两人的背影,头痛得像是在锥子刺入脑海。 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疼痛、在喧嚣、在推动他往前,有无数只手在冥冥之中推搡着挤压着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仿佛被泼了热油一般刺痛着颤抖。 白帆不能走,白帆不能离开他,他必须承担过错。 他要喊住宋轻云!他要说出一切!火灾不是白帆的错!白帆没有害任何一个人!是他安排了一切导致了一切!他才是罪魁祸首! 说啊!程维痛苦地挣扎、咆哮、撕扯着自己的胸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拎出来,血淋淋地淌了一地。 第191页 说啊!懦夫!他们走远了!就要来不及了! 他可以为白帆去坐牢!他不能让白帆代替他! 无数个功成名就的幻想中,都有一片蔚蓝的海岸,他只有白帆一个人陪着她,他要创造一个只有他们的帝国!那个帝国应该叫海风! 有谁爱过他吗?有谁在乎过他吗?他只有白帆一个人。 说啊! 他没说话,他没动。 他站在原地,安静着,沉默着,直到两人走远,走到看不见的地方。 白帆没有回头。 第93章 程曦和唐如鹤都出离愤怒。 “想不到竟然会出这种事!”程曦在屏幕那边摔了杯子,“简直岂有此理!那群研究基本法则的学者都是饭桶吗?!” “这程维要是在一楼可怎么办是好?”唐如鹤叹气,担忧地看着儿子,“万幸人没事。” “搬家吧,这地方风水不好。”程曦飞快地安排下去,“明天就搬,东西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去接你。” “我……”程维结巴道,“我不能搬家。” “早上七点,会有搬家公司过去协助你,你告诉他们要搬运哪些东西,你换到R区的别墅去,其余不用管。”程曦沉声道。 “爸,那个……”程维加大了声音。 “这事没你说话的份!”程曦挂断了通话。 “乖,就这么办吧。”唐如鹤那边有人找,急匆匆地也下了线。 程维安静地站在房间里,面对着黑下去的光屏。 光将他的影子拉成斜长交错的两条。 偌大的房子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机器人在忙忙碌碌。 “拆掉……”程维颤抖地把嘴唇咬出血来。 “把阁楼的所有东西都全部销毁!现在!” * 机器人忠实地帮助他把阁楼的东西全部拆掉,能就地销毁的立刻销毁,过于庞大的则打碎成看不出原型的碎片,之后成包运送到街头的大垃圾箱分解。 程维茫然无措地坐在阁楼的地板上,看着机器人如训练有素的蚁群一般进进出出,把他五年的心血摧毁得干干净净,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暴雨拍打在阁楼顶上,发出低沉的轰鸣。 没关系的,他颤抖地蜷起身子,检查保留在终端里的数据……他的实验结果还留着,他还能继续,只要白帆回来,到时候在新家里可以重建…… 光屏上弹出消息,来自唐如鹤: ——明天新仿生人会去协助你搬家。 新仿生人?程维的眼睛无神地在眼眶里滚动。 什么新仿生人? 唐如鹤不耐烦道:傻孩子,坏掉的白帆当然被销毁了啊? 惊雷在天空中窜响,劈开云层,炸出青色的电流。 轰隆隆—— 水流密集的从窗上涌下,程维茫然的站起身,仿佛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突然疯狂地跑了出去。 “小少爷,您要去哪?”机器人在后面追。 成群的机器人放下手里的废铜烂铁,跟在后面,一声声金属音此起彼伏“小少爷”“小少爷”“小少爷”…… “都闭嘴!”程维猛地回头暴吼,“滚!” 他一头扎进了雨里。 * 侦查局专属的销毁处在D6区。 深夜,公共悬浮艇暂停运行,他还不到自主驾驶的年龄。 黑色的雨云倒垂,仿佛和地面连在了一起,远远地仿佛压在屋顶上,暴雨密集地横扫街道,像是荡空一切还在外面的活物,黑色的树冠被狂风折断了,长长的枝丫连着叶帘在地上拖曳着翻滚。 台风压境。 程维疯了一般穿过马路,穿过小区的横道,拼命地抹掉脸上的雨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惧怕自己的人生被困在牢狱中,任人唾弃,他怕得要死。 他惧怕失去白帆,无数回忆像浪花一样涌起来,但他却不敢去看。 他颤抖着,跌跌撞撞地在雨中狂奔,一片黑暗中,路灯的光被淹没,他摸不到出路,平时五分钟的路程此刻遥不可及,仿佛所有能前行的地方都被水淹没。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撑着自己骨骼分明的膝盖,不知道自己是在喘气还是在哭,温热的液体肆意横流,青白的电闪划过苍穹,映照在地上积起的水滩中。 突然有尖锐的痛觉扎入脑海,他控制不住地叫起来,又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受了伤,漫天的暴雨中他睁不开眼,只摸到一手的温热的血。 他突然那么希望伤口是在胸口,或是此刻有一道闪电落下来,凌空劈开大道,炽热地翻开地上的泥土,让他死在这里。 那他就不必做出任何决定,就不必面对现实,就不必恨自己,恨不得杀了自己,却又没有勇气动手。 “谁!”有个雨中的警卫喊,“不能再靠近了!前面是焚烧炉!危险!” 警卫推开保安亭的门,打了个激灵。 暴雨中的少年像个行尸走肉,跌跌撞撞往前。在狂风中近乎无法站直身子,只能勉强用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往前挪。 阴影笼罩了他的脸。 闪电划过一瞬间,他看清少年的眼神,仿佛已经死了。 警卫抓着防风罩冲进雨中,抓着少年的胳膊,摁下按钮,突然喷涌的气流形成一个避雨避风的狭小的空间,勉强在狂风中支撑着。 第192页 “快回去,你怎么在这里?” “今晚有人要销毁。”程维死死抓着他的手,“她是无辜的,放了她……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 “你说什么啊,”警卫皱眉,“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快回去吧。” 少年推开了他的手,拼命挣脱出去,失去平衡跌在地上。 警卫摁亮了自己胸章的光,急忙去拉他,却猛地发现地上搀着雨水的血流。 “你!”警卫用力把他拽起来,发现他的膝盖被树枝横着劈开,肉里扎着细小的坚硬的枝杈,膝盖的伤口深可见骨。 雨水哗啦啦地冲刷过破开的伤口,白骨森森,掺着血从小腿上滚下去。 “你不疼吗!我送你去医院!”警卫慌了,急忙调出屏幕开始召唤巡逻机器人,“别动!你这条腿都快废了!”。 他刚一松手,少年又固执地,死死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爬。 * 看守焚烧炉的机器人得到召唤飞速地赶来。 “已经销毁了,”机器人说,“是的,白帆,代号HSBC09177,五分钟前,已经确认销毁。” “不,”机器人说,“我要送您去医院,请您配合,您现在失血严重,请不要再说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机器人说,“先生,您是问她有什么遗言吗?她确实有个东西要交给您。” 机器人在暴雨中缓缓抬起机械手,粗糙的手指里夹着一颗锡纸星星。 “她说,没关系。” * 他后来杀掉了命令销毁白帆的宋轻云。 他后来建立了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 他后来真的找到了坍塌方向与外形之间的联系。 但是井口被封上,平衡木只剩一端,他与世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夜之间尽数斩断。 他无数次梦到自己在宋轻云的质问下大喊是他的错,无数次梦到自己追上了白帆离开的背影,无数次梦到自己被执行员押走关进地底监狱,永不见天日地度过一生。 每次他都尖叫着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醒来,然后发现现实才是真正的噩梦。 终其一生,他都在试图找回白帆。 也是试图找回那夜死去的自己。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撒谎的那一刻以为自己选择了天堂。 …… 他错了。 * 成品室外。 有仿察局标识的黑色悬浮艇像是闪电一般划过,径直冲向成品室,银白的花纹剧烈闪烁,急刹以后,打横停下。 车门打开,安德里赫跳下。 “他还活着?”安德里赫一边摇晃两个应急喷雾对着宋飒猛喷,白色的微苦的雾气散开,一边挑了挑眉揶揄道。 疼痛像海潮一样褪下,一直在意识边缘悬着的宋飒终于沉沉睡去。 “闭嘴。”贝拉米没好气道。 她抱着宋飒,公主抱,手很稳,因为宋飒的腿长,她不得不将胳膊举得很高,近乎和胸部平行。* 这个姿势就算是举重冠军都会吃力,但她依然轻松得仿佛宋飒只是个轻薄的纸片人。 贝拉米垂眸看着宋飒带着雾气的睡颜,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专业的医疗团队还有大概两分钟到,侦查局还有三分钟,” 安德里赫反手把用完的喷雾甩上车,往里走,“胸大的那个呢?” “她没事,进去回廊右转两百米,”贝拉米淡淡道,“索娅被注射了凝固剂,把她带给穆卡,穆卡知道怎么处理。” 安德里赫:“好。” 片刻后。 “找到索娅了,”安德里赫扯了扯嘴角,连余光都没分给地上捆着的程维,径直走过一地狼藉,脚尖将锋利的碎片挑开,弯腰将索娅抱起来,“啧,她真沉。” “里面还有一个培养仓,和没有眼睛的仿生人,”贝拉米胸前插着程维的黑笔,声音冷冷从密室的系统中传出,“销毁吧。” 安德里赫抬头看着淡黄色的培养仓,“培养仓里的又是谁?” “不重要,”贝拉米顿了顿。 “已经死了的人,不该出现在世界上。” 安德里赫应了一声,单手抱住索娅,另一只手调出系统界面操作了一下,飞快地接管了密室的内网。 【数据呢?】安德里赫问道。 【先留着……】贝拉米犹豫了下,低头看着宋飒微蹙的眉心,【安德里赫,帮我找个东西吧。】 【跟宋飒有关?】 【嗯。】 【那得收费。】 贝拉米:【……】 【呵,开玩笑的,】安德里赫眼底多了一层笑意,【说吧。】 * 宋飒被送往医院。 “小心点。”对着绝对专业的医疗机器人,贝拉米还是忍不住说。 “请放心。”机器人非常顺从地应道。 侦查局果然如安德里赫所料,紧随其后,几乎和医疗队擦肩交错地驶入工业区。 程维被尽职尽责的执行员押上悬浮艇,等待进一步的审判。 贝拉米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远处天际破晓,竟是快要早上了。 浅橙色的晨光铺满了天上的云彩,淡淡地晕染在每一栋建筑物的棱角边缘,于是连灰色的建筑群也有了色彩。 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贝拉米突然想到,海风。 第193页 原来是为了白帆而取的名字。 “老实点。”执行员毫不客气地警告程维。 程维突然回过头,跌跌撞撞地向前挪了两步,顾不得胳膊脱臼的痛楚,大声喊道:“贝拉米!” 贝拉米冷冷抬眼看他。 两人远远对视,深黑色和浅灰色的眼睛中间隔着漫长的时间长河。 夜间最后一丝凉风打着卷儿从清洁的街道上吹过。 贝拉米惊愕地愣住了,程维用一整年来布了一个疯狂的局来引她落网,用十五年的时间来逆天而行妄图复活一个死去的仿生人,到最后都运筹帷幄差点致宋飒于死地。 可是清晨的光照在脸上,他满脸都是泪水,那一刻她居然在虚伪的翩翩君子的皮囊后,看到了一丝撕破假面以后的真实。 “对不起。”程维看着她的眼睛,泣不成声,像个懦弱的少年。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被执行员毫不客气地押送上车,车门反锁,他被彻底隔在了那一边。 就算是这样,贝拉米还是听见车厢里,发出单调的砰砰声,和他的喃喃低语。 对不起。 贝拉米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她的眼睛。 那是他要说给白帆的话。 晨曦的光落在空地上,气温缓缓升上来。贝拉米正准备转身离去,却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个反光的物体,她静静走过去捡了起来。 那是一颗锡纸做的星星。 第94章 大结局1 新纪元215年2月29日。 穿着白裙子的艾丽蹦跳着走在救济街头,脸上溢满了藏不住的笑,欢快地如同钻出笼子的小白鸽,从爱兰的小诊所里跑出。 她要回家!她要告诉她的威利安,她喜欢他。 有人在巷口里哎哟了一声,基本法则下,艾丽条件反射地转头望去,急匆匆地扶住了旁边貌似身体不适的男人。 “您好,我能帮您吗?啊呀,是程先生。”艾丽和程维在诺威克与海风仿生科技的酒席上有过一面之缘。 “您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艾丽急切地问,眼里的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只是一刹那……比眨眼还要短暂的瞬间。 凝固剂从刺痛的指尖摧枯拉朽般涌向全身。 “抱歉。”程维温柔地抱住失去力量倒下的艾丽,缓缓退入黑暗中。 他的眼睛里露出那么多的怜悯,嘴角却上扬。 * 新纪元214年6月17日。 温酒轻车熟路地从冷库中潜出,她的权限绕过了厨房里的安全系统,直接由主厨姜勒发放。 她似乎听到了厨房外有动静,但她还是按部就班先将手上的工作处理好,如果来得及,在凌晨之前她能再次提纯鲜味料,真正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除去。 克莱文今天依然不愿意和她说话,他曾经看向她的眼神里只有嫌恶……最近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了。 温酒的心突然难受了一瞬,她试图去回想克莱文对她笑的样子,依旧清晰,却不敢计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温酒小心翼翼关上厨房门,在浓重的夜色中赶往小型种植棚,清凉的夜风吹起她扎起的发尾,空无一人的小路边荒草起伏。 她看见路边有一个微微跛脚的身影,开口问道:“请问我能帮助您吗?” “啊是的,”程维微笑,“如果你能来扶我一下,就再好不过了。” 温酒便向他走去。 走的时候她想,她真的很想克莱文再对她笑一次。 * 新纪元215年8月10日,海滨123医院4楼17床。 “小帅哥!我们来探病啦!”索娅的红发束成一个粗而蓬松的马尾,活力四射,刷地推开病房门,冲了进来。 “她真的要穿着这样来医院么?”安德里赫讥讽道,懒散地跟在后面,眼风瞟过索娅磨边的小热裤和吊带露脐的红色小背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某位病人欲求不满。” “穿那么沉闷干什么!”索娅恼他,“你看看你,你,你两,” 她伸着指头戳了戳面露无辜二人组,“一个白衬衫,一个黑制服,看着都让人没有康复的热情。” 贝拉米:…… 安德里赫:…… “面带笑容好吧?”索娅严格要求,恨不得扑上去把两人嘴角往上提,“看望病人你们能不能温暖点?快乐点?又不是出席葬礼!” 安德里赫扯了扯嘴角,贝拉米抿了抿唇。 索娅气得把头挠得蓬了起来:“孺子不可教也。” “贝拉米!”宋飒躺在床上,薄薄的白被单搭在肚子上,区区两天,俨然已经恢复了活力,只是不得不遵从医嘱,躺在床上闷得都快长蘑菇了。 他努力偏过头来看着还在门口的三人吵吵闹闹……不,主要是索娅在吵吵闹闹。 确实让人有康复的热情,感觉医院都活起来了,活不起来都能被索娅一把火烧起来,大家在火里一边高歌一边蹦迪。 “小帅哥!”索娅真的笑着走过来了,灿烂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全好了!”宋飒配合地竖起拳头。 “那可太好了!什么时候出院嗷?”索娅和他碰拳。 “明天就出!”宋飒振臂一呼。 “想都别想。”贝拉米冷冷走上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个神经病,“你最少再躺一周,等骨头长好再说。”* 第194页 宋飒沉默地慢慢把立志出院的手缩回去捂着脸:“你都不来看我,我快憋死了。” “……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贝拉米无奈道。 “你这毫无诚意你这,”宋飒从指缝里看她,沉声问,“你染的头发呢!你说我好起来就答应我的!” “你好起来了么?”贝拉米淡淡反问。 宋飒咬牙切齿:“……我觉得我好起来了,非常好,那什么算“好”总得有个标准吧?” “打过我,”贝拉米面无表情,“打过我就算你好起来了。” 宋飒:“……” “哦你要挑战贝拉米么?可喜可贺。”安德里赫来了兴趣,斜靠在墙上抬眼看过来,“那对她来说还挺有难度的……如果不想失手打死你的话。” 宋飒:“……你们真是来祝我早日康复的么?” “是啊是啊,”索娅骄傲地叉腰,“来之前,我还说要给你带束花,被贝拉米拒绝了。” “拒绝了?为啥啊?”宋飒好奇道,视线在索娅和贝拉米之间打转,“可以啊我挺喜欢花的。” “因为我们都没钱,”贝拉米揉了揉眉心,“她说要花你的钱买。” “好一个羊毛出在羊身上,”安德里赫欣赏道,“这是索娅最天才的主意了,花病人钱,送病人花,自产自销,基本也算是永动机的一种。” “嗨呀多大点事,”宋飒大手一挥,“买买买,花嘛,你送我,我付钱,没问题,贝拉米也买。” 索娅眼睛放光:“好嘞!” 贝拉米没好气:“你们省点劲吧。” “对了,程维呢?”宋飒想起来。 “放心,”贝拉米说,“他还要有漫长的审讯流程要走,但是密室里证据确凿,他至少逃不掉非法造仿生人的罪名。” “就这一条就够他受得了。”索娅气呼呼地甩了甩头发,“想我那天走在救济街上,远远看到他走过来,还跟他打招呼,结果他被绊了一跤,我还在说程先生怎么这么不小心,然后好心去扶他,结果刚碰到他就没意识了。” “他的假摔水平不去踢足球实在可惜。”安德里赫冷笑道。 “你身体没事吧?”宋飒问索娅。 “没事没事,我就当睡了一觉。”索娅精神百倍地摆摆手,“结果醒来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我可错过了一场好戏,连白帆都没看到。” “没什么好看的。”贝拉米淡淡道,“是个疯子的计划罢了。” “我看了他打算复活白帆的程序,以外形确定坍塌点反向规范光子芯片的衍生,”安德里赫突然插嘴说,“实事求是的说,他虽然是个疯子,但也是个天才的疯子。假以时日说不定他真能将这个程序完善到可行的地步。” 贝拉米和索娅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居然夸人了?”索娅惊恐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安德里赫:“我只是客观陈述。” “他天才还是你天才?”索娅兴致勃勃地问。 安德里赫不悦地透过镜片瞥了她一眼:“通常来说比较我和人类的智商,都是在侮辱我。” 宋飒躺在床上大声抗议:“喂喂喂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但他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安德里赫淡淡道,“可惜了。”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 “可惜什么?”宋飒不爽地哼道,打破了沉默,“做个天才之前,还是先做个人吧。” “宋飒说得对,”贝拉米抬头,“比起……” “毕竟像我这样又好人又天才的人类可少可不多见可难得可贵了!”宋飒喜滋滋地去拉她的手。 贝拉米手指抽了抽:“……” 她怎么居然想起来去赞同宋飒的话。 几人又热热闹闹聊了一会天,聊到推开病房门给宋飒换药的小机器人惊恐地误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活力四射的派对现场。 再然后安德里赫和索娅先行离开。 当然宋飒永远都不会知道索娅临走前给贝拉米刷了多长的恋爱指南小作文,主要核心思想就是直接刚上去,不要怂! 【男人都非常好搞定的!他们都是可爱的单细胞生物!】索娅给她划重点,【如果不知道做什么,如果冷场了,如果想不到怎么调情的话,有个简单的办法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贝拉米:【?】 索娅:【脱衣服!】 贝拉米冷着脸把她屏蔽了。 “怎么了?”宋飒好笑地看着突然有些脸红的贝拉米,勾了勾她的手指。 贝拉米仿佛刚醒过来一般,吓得往后缩了缩,脸颊更红了。 她突然觉得病房里很安静。 太安静了,她好像刚刚才发现索娅和安德里赫已经走了,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床,一扇窗,白纱窗帘被风掀起来,细细地拂过她的手背。 她抬眼看着宋飒的眼睛,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在对视。 “你疼不疼?”贝拉米小声问。 “不疼啊。”宋飒理所当然道,“拜托,都新纪元了,断个骨头而已,我小时候骑着机器人摔破头也是被送到这家医院来的,哦话说蔡伯昨天还来看我了。” 蔡伯宛如一个雄厚的狗熊,人高马大地挤了进来,心疼地满脸横肉抽抽,把自己的啤酒肚压在病床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小飒啊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有句诗说得好,灿若朝阳的浮露只知道自己是美的,却不知道美的代价是短促和脆弱。 第195页 宋飒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手,蔡伯我还没死呢,我不短促也不脆弱,过两天就好起来了。 蔡伯就痛心疾首地握着宋飒的手,孩子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受伤的厉害,可不能逞强啊,要不然等你像我这样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都派不上用场,后悔都来不及。 宋飒嗯嗯道是啊是啊。 蔡伯继续苦口婆心,你可不能出事啊,你还没结婚啊,你还没和美丽的少女花前月下啊。 宋飒:可以了,可以了,蔡伯,话题有点跑远了。 贝拉米扶额:“……局长怎么都跟你说这些。” 骚就算了,也别对着人家的病床旁若无人地骚啊! 宋飒挠挠她的手心,期待的小眼神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金毛,“诺,美丽的少女跟我花前月下么?” 贝拉米被他挠得有点痒痒,拍拍他的手背:“有人来了。” “谁?” 第95章 大结局2 宋飒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了嘟嘟嘟的敲门声,又快又急促。 一个扎着两个卷发辫子的小女孩拉开门的缝隙:“请问这是宋飒的病房吗?” “是。”贝拉米站起身。 门被彻底拉开了,小女孩打扮得极为精致,穿着粉色蕾丝的公主裙,手里挽着一个点缀着小雏菊的野餐篮,身后跟着一个微微欠身的西装笔挺、打着宝蓝色领带的管家。 “恬恬?”宋飒认出来了,这不是艾丽家的吴楚恬吗? “我听说你受伤了,”恬恬大方地走进来,将野餐篮放在宋飒的床头,“威利安说我可以来探望你。” “很高兴看到你,”宋飒伸出手跟她握手,“我没事!都快好起来了!” “我今天和威利安去野餐了,”吴楚恬像小大人似的坐下,小手放在并拢的裙摆上,威利安一言不发地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我们去了海边,在沙滩上吃了三明治,还在一家冷饮店吃了冰棍,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还送了我椰子壳。” 宋飒:“我猜你的新朋友叫小木头。” 吴楚恬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宋飒故弄玄虚:“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吴楚恬怀疑地看着他,最后还是甜甜地笑起来,“我们烤了一点饼干带给你,是艾丽之前留下来的配方,草莓味的。” “我还是很想艾丽,”她说,“但我觉得我可以等到长大再见她,而且我最近都表现得很好,是吧,威利安?” “是的,小姐。”威利安静静道。 最后吴楚恬唱歌般地拖长了声调,樱桃般的小嘴有点奶气地撅起:“祝你快快好起来。” “谢谢谢谢,那必须好起来。”宋飒点头,从那一刻突然决定以后要收养个可爱的女儿。 “对了,恬恬,”宋飒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这里自动贩卖的果汁很好喝,你让门口的那个穿着白衣服的机器人带你去买一罐,顺便也帮我买一罐好不好?” “好啊。”吴楚恬很乐意照顾病人,跳下板凳跑了出去。 威利安习惯性地转身要跟上,宋飒突然喊住了他:“威利安,你先等等。” 威利安疑惑地转过身:“您吩咐,宋先生。” 宋飒看了一眼贝拉米,贝拉米抿了抿唇,探身把东西放在宋飒的手里。 宋飒把手心里的小盒子递过去:“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威利安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手抖了抖,双手接过天鹅绒的小盒子,轻轻打开。 里面是两枚银色的戒指。 一枚是展翅的羽翼,一枚是半阖的鸟巢。 一枚刻着E,一枚刻着W。 “这是艾丽那天买的戒指。”宋飒突然安静下来,低声说。 威利安的肩头颤抖起来,有什么东西哽咽住了他的喉咙,眼眶猛地深红,硬撑着抬起头。 “对不起,我不能收,戒指的钱,我……”威利安艰难地说。 “你说什么呢?”宋飒摆摆手,“这是她送给你的东西,我是物归原主罢了。” 威利安愣住了,看着宋飒,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洁白的风从窗户涌入,冷却后清凉地在几人中间旋转,风的尾翼绕着戒指,绕着威利安攥着小盒子的手指,轻柔得像是少女的声音。 要幸福啊,威廉。 * 新纪元215年8月13日。 窗台上放着一捧盛开的香水百合。 宋飒半靠在病床上,不知道在用腕表买着什么,贝拉米安静地坐在一边,半垂着眼睛在脑中办公。 最近应着某个病人的强烈要求,她把办公的场所短暂地搬到了病房的角落里,这又体现了仿生人的好处之一……她坐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样的,总归只需要一个光子芯罢了。 当然不被打扰是不可能的,因为宋飒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跟她聊,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心底挺喜欢宋飒找她说些天南海北有的没的。 “你捡回来了?”宋飒貌似注意力在屏幕上,其实总忍不住偷偷去看她。 “什么?”贝拉米抬眼看他。 宋飒指了指胸口:“项链啊,我买的,世界第一好看的项链啊。” 当初那枚精准击打在刀刃侧面救了他一命的银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贝拉米捡起来重新系回脖子上。 第196页 “嗯。”贝拉米垂眸看了一眼,耳朵微红,“蝶翼的地方有些变形了。” 在重击下变形的蝶翼向一边倒了下去,乍一看已经不太像个蝴蝶了,更像是一个银色细长的墨西哥卷饼…… 宋飒眯起眼看了看,嘟囔着:“哎太可惜了,我去找那个白皮奸商再给你买一个吧。” “爱兰吗?”贝拉米说,顿了顿,“不用了,就这个吧。” “可这个都丑了。”宋飒嫌弃地皱眉。 贝拉米怎么能戴丑啦吧唧的项链! 他现在倒是希望她藏在领子里,可她又好像无所谓似的挂在脖子上了,于是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执行局长的胸前银亮亮的墨西哥卷饼。 “不,就这个。”贝拉米抿唇,别开眼神不看他,手指无意识地触了触银蝶,在胸前打了个转。 宋飒心里一动,咧嘴无声地笑笑,不提了。 过了一会,他又给她发了部电影。 “这又是什么?”贝拉米疑惑道:“《公主殿下》?” “小时候我们全家一起看的。”宋飒竖起拇指,“可好看了,全家欢类型,非常古典有气质,而且这部电影拍摄幕后的故事也很好玩,还是我爸当年说给我听的。” “嗯嗯。”贝拉米略微敷衍。 “现在看。”宋飒督促某执行局长工作时间摸鱼。 “看完了。”贝拉米无可奈何道。 “乖乖,”宋飒情不自禁地感慨,“我要是有你的记忆速度,我可就不愁着返校重读的事情了。” “你开始准备入校考试了么?”贝拉米问, “我可以帮你,我列了一个表,是你当年学的内容和现在更新的知识相矛盾的全总结,我还把近十年的题库都看了一遍,我觉得有大概四个题型今年考的几率在90%以上,还有……” “饶了我吧,让我先躺尸两天。”宋飒被贝拉米身上骤然散发的学神气质震慑了,又感动又悲伤,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病房门又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干练的工作服的女生拉开了门,梳着一个清爽的马尾,妆容干净,手里提着透明的保温筒:“请问这是宋飒的病房吗?” “是。”贝拉米站起来。 “水芹?”宋飒意外道。 “我……”水芹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在新闻上看到了宋先生的消息,就赶过来了,时间紧迫,就带了一点特别简单的点心,是帕瑟菲的招牌,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 “不嫌弃不嫌弃,我正好饿了。”宋飒喜出望外,接过东西放在床头,“真辛苦你了。” “你‘们’?”贝拉米问。 “诶?”水芹回头,跺脚催促道,“克莱文,你在门口干什么?” 克莱文缓缓地从门口进来,穿着一件简单的深棕色长袖,不情愿地看了一眼水芹,在三个人的目光中抱着胸冲宋飒点了点头,沉声道:“宋先生好。” “还是克莱文喊我看的新闻,”水芹转过头来笑着说,“你别看他那样子,也是他提议说来看望您的,做点心的材料费也有他的一半。” 克莱文锐利的目光警告水芹不许多嘴,水芹压根当没看见。 宋飒:“哦哦这样。” 老傲娇了,这位同志。 “我们想感谢您帮温酒找到了凶手,伸张了正义。” 水芹弯腰,对宋飒和贝拉米各鞠了一躬,柔顺的马尾垂到胸前,真诚道,“我们衷心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宋飒一愣,心里突然暖起来,他想起那些来感谢宋轻云的人,脸上也是带着同样的笑容。 宋轻云说过,凶手被钉死在罪恶的血中,无辜的人便可以继续向前。 贝拉米微微颔首。 宋飒笑道:“也祝你们一切都好。” 走廊上,准备离去的水芹和克莱文被贝拉米喊住。 “宋飒还没有看到新闻。”贝拉米淡淡道,“我看到了。” 水芹和克莱文对视了一眼。 贝拉米:“姜勒死了,就在今天凌晨,死在自己的卧室中,密室谋杀,手法不明,凶手设法绕过了安保系统,因为是人类死亡的案件,由侦查局直接介入,这些信息就是我能知道的全部了。” 克莱文少见的露出微笑的表情:“您要参与调查么?” “不,”贝拉米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有一个不好的猜测,关于基本法则,关于JOY,关于复仇,关于温酒……关于你。” “您多心了。”克莱文耸肩。 水芹站在克莱文身边并立,两个人隐隐形成一道沉默地同盟。 “但愿如此,”贝拉米冷冷道,手放在病房门上,最后叹气,“我不想看着你们走上不归路。” “局长,”水芹带着一丝苦笑。 “我们无路可走。” “路都是自己选的。”贝拉米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我只是不愿再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敌人了。” * 新纪元215年8月14日,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 穆卡走出成品室,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咕噜噜原地打转的小机器人,黑着脸问:“找我?” 小机器人蹦蹦跳跳:“有你的包裹!有你的包裹!” 穆卡雄伟的胸肩投下的影子把小机器人完全罩住了:“送错了,没人给我寄东西。” “才不会错!”邮寄机器人被质疑了自己的工作能力,气呼呼道,“就是你的!你的!” 第197页 穆卡只好伸手把包裹拿起来,小机器人立刻溜掉了。 穆卡三下五除二拆开包裹。 他愣住了。 里面躺着一个崭新的小老鼠,亮亮的小黑眼珠,细长的胡须,柔软的小鼻子,灰色的毛绒均匀地覆盖在身上,在风中簇簇颤抖。 穆卡缓缓地、轻柔地把小老鼠捧在手里,又手忙脚乱地从大口袋中掏出另一个破旧的老鼠。 两只小老鼠并排躺在一起。 穆卡无声地笑了,和他的麦宝是同一个款式。 半晌,他才想起来登录邮政系统,查看寄件人。 对方署名是“一个普普通通卖冰棍儿的小老百姓”。 第96章 大结局3 新纪元215年8月16日,救济街,空岛先生的诊所。 “像么?”爱兰对着窗外流淌的月光,手里是一个完全雕刻好的小木雕,短发女生,小巧的下巴,眼神静而冷,木质的发丝仿佛要随风扬起。 竟是活灵活现的贝拉米。 “你可真闲啊。”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里屋摇头,“谁能想到堂堂蜂巢地下的掌事者之一,平时竟然这样无聊,究竟是我老了还是你老了?” “倒也不是无聊,养家糊口罢了,”爱兰笑笑,“这个木雕我能卖给宋先生,你说卖一千币合适么?” “……”黑影叹服,“当初该给你漆成黑的,你也不该待在诊所里,应该去殡仪馆。” “话说回来,我以为你会亲自出手帮你的小女孩。”爱兰若有所思,尖锐的手部缓缓划过木雕的脸颊,“结果还得通过我来故弄玄虚给她提示,这又是何苦呢?” “有句诗你听过么?”黑影缓缓走到月光下,大声笑起来,“我不爱那丰硕的果实,却独独爱那转瞬即逝的花……但倘若饥寒交迫,那花会冷眼旁观,那果却转危为安。——芮思尔的诗。” 那黑影的脸露了出来,竟然是仿察局的蔡局长。 “我要是直接破了案子,怎么体现仿察局的功劳呢?”蔡局长哈哈笑着拍爱兰的肩膀,搂抱着爱兰纯白丝滑的流线型身体,仿佛亲如兄弟,“作为局长我可是用心良苦啊。” 爱兰将木雕小像放在窗台上,垂眸道:“局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这里人多眼杂……” 蔡局看着小像若有所思:“你似乎对他两很有兴趣。” “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有趣的可能性。”爱兰笑道,“仿生人和人类,有趣的组合。” “可惜和平的日子不多了,得加把劲儿啊大侄子。”蔡局啧啧叹气,戴上黑色的帽子。 风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带着水汽的味道。 “仿察局近期还会增添人手么?”爱兰淡淡问。 “哦豁会的,那自然是越壮大越好,”局长压了压帽檐,“有了这次系列案子的成功解决,侦查局那群老玩意大概也不会说三道四……” 局长嘿嘿一笑:“你要我帮忙的事,只有三个没有基本法则的仿生人可办不到。” 贝拉米情急之下连人都敢打。 索娅毫无负担地和人类玩暧昧。 安德里赫对各处防火墙视若无物。 …… 三人委实没有基本法则的样子。 不过在他们自己发现以前,不妨再多瞒一会。 “那您继续加油,”爱兰浅笑,“一个仿察局容不下,开几个分局更好,毕竟只是个幌子而已,幌子下能容多少自由的仿生人,这才是我们关心的。” 真正决战到来之际,他们还要更多……更多的同伴。 “嘘——”蔡局长的食指点了点嘴唇,低声嘿嘿笑起来,“隔墙有耳,我这个半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只不过来找你看看腿脚罢了。” 门被推开,气流卷起高处悬挂的铃铛,叮叮咚咚。 风雨欲来。 * 新纪元215年8月17日,南锣海滨浴场。 宋飒终于可喜可贺地出院了。 “姑姑,还是排骨汤啊。”他此时头都快秃了,悲愤地坐在小餐桌前。 一整周了,在医院里的每一天,苏糖准时准点亲自带着排骨汤来灌宋飒喝下去,目光犀利,表情严肃,比监考老师还严格。 但凡宋飒露出“喝不下了”的表情,苏糖立刻就开始数落他的“恶劣行径”,把他的肋骨脚踝膝盖胫腓骨全部骂一遍,骂它们不中用。 宋飒被她指桑骂槐,骂得又好笑又无奈,只好咕嘟嘟全喝下去,一周没运动,还天天吃,腹肌都没影儿了。 “吃什么补什么,”苏糖反手汤勺敲了他一脑袋,“让你不长记性!让你把自己搞到医院里去躺着!让你天天半夜溜出去瞎闹!” “姑姑消消气吧,”宋飒抱着头窜到房间角落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还是病人,不能打的,一打就打坏了。” “打坏了才好,就成天在家躺着,”苏糖气呼呼地,把粘在脸上的头发丝儿扒拉下来,恨恨地转过身,“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没下次了,真没了,”宋飒卖乖卖得快,又有点心疼地瞥了苏糖都青了的两个黑眼圈,“姑姑你也要休息对吧,别被我气坏了。” “我还能被你给气坏了?!”苏糖横了他一眼,“我才不管你,你爱咋样咋样,搞成什么样我都不管!” “是是是。”宋飒鸡啄米点头,琢磨着姑姑可能还得再气上一个月。 第198页 “哥哥!”小木头从门口冲进来,机警地趴在他耳朵边小声道,“小贝姐姐来找你!” “这个点儿?”宋飒有些意外。 虽然贝拉米也会主动来找他了,但一般不是饭点,宋飒总觉得她还有些怕苏糖,每次都摸着小苏打没人的时候才来。 宋飒爬起来,脚还有些不利索,担忧道:“我去看看是不是出事了。” 宋飒一路走到海滩边,贝拉米静静地站在白色的浪花旁,海水在她脚边翻卷。 她的神色果然和平时不大一样。 宋飒说不出具体有哪里不一样,可她安静地抬眼看他,眸子黑漆漆的,宋飒立刻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和平时不同。 “怎么了?”宋飒担心地一股脑问出来,“是你当时私闯工业区被发现了?蔡伯怪你了?你违规了?你会被处分?不会更严重吧……你该不会……” “不是我的事,”贝拉米轻轻摇摇头,踮脚按住他的嘴。 “那是什么?”宋飒含糊不清地问,稍微放心了一些。 “是你的事,”贝拉米顿了顿,握住了他的手,好似安抚一般。 “我之前让安德里赫帮我找个东西,他找到了。” “什么东西?”宋飒问。 海浪喧哗地拍在沙滩上,正是正午,炽热的阳光笼罩下来,驱散了所有的影子,沙滩一片耀眼的金色。 “飒,”贝拉米轻声说,风卷起她黑色的发梢。 “我知道你父亲的死因了。” 宋飒低头看着她,突然有些晕眩,好像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离他远去。 “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为什么中央交通系统会出错,为什么车辆会相撞,为什么坚不可摧的虚拟世界的壁垒会被入侵。 宋飒的心跳突然开始加速起来,他找了太久太久的答案,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是漫长的跋涉后隧道口的光,刺目又让人恐惧。 “你还记得程维改装的那些机器人么?”贝拉米问。 程维制造的那些杀人工具,那些完全由他一手创造的钢铁机器,不符合工业流程,不符合设计标准,没有道德理念,只有绝对的服从。 “他从小就能做到这些,”贝拉米说,“我让安德里赫去找一个应该成型很久的程序,一个同时能被中央交通系统判定为一辆车……但同时…… “又是一个机器人。” 就像博览会上蔡伯花哨的读心术表演,那些看似是小球的机器人,仅仅靠着外表就欺骗了在场所有的观众。 就像宋飒曾经说过的,所谓思维死角,就是无论如何明显,哪怕□□裸地放在眼前,都会让人视而不见的盲区。 “安德里赫找到了,一个名为ModelCar的程序,曾经被注入一个悬浮艇的空壳中……就像是把一个机器人的电路放入车子的身体。” “他当年坐的不是一辆车,”宋飒喃喃道,“他当年坐上的……是一个车型的机器人。” 贝拉米:“所以中央系统究竟下达了怎样的命令并不重要,那个事故的微小概率并没有出现。” “宋轻云当年是调查最终判定白帆故障的那场火灾的执行员。他下令销毁了基本法则受损的白帆。” “程维不能接受自己才是导致白帆死亡的直接原因……他懦弱得像个孩子,而他当时又确实是个孩子。于是他把一切的恨都推给了外界,强行安在了宋轻云身上。” “那辆有着自主意识,却绝对服从命令的车……直接将他载向了死亡。”贝拉米牵住他的两只手,轻声说,“这就是答案。” “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宋飒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碎了,释怀了,乘着海风高高飞起,他听见了海鸥盘旋鸣叫的声音。 他走出了隧道,走到了光下,好像突然睁开了眼,看见碧天白波,海滩上绿意盎然,贝拉米踮着脚尖,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 宋飒沉思了一会,然后低声笑起来:“啊,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我会把证据提交给侦查局,你不用担心。”贝拉米寻找他目光的焦点,“当年宋轻云的案子会被重新审查,一切都还来得及。程维无论是哪条罪名,最后都必然逃不了死刑。” 200年8月17日,宋轻云踏进了程维的家。 215年8月17日,一场横亘了十五年的疑案在绕了太久的弯路后,终于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好在正义永远不迟。 宋飒真的笑了起来,突然扑上去大力地抱住了她,手臂扣紧在她单薄的肩膀后,贝拉米被抱得脚尖离了地,脸颊绯红,惊慌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诶?”。 “谢谢你。”宋飒抚住她的后脑,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身上有说不出的极淡极淡的清香,“很多事情都是。” 在爆炸中救了他也好,对他说成为自己也好,找到宋轻云的死因也好。 他是什么欧皇转世能死里逃生顺手从天而降一个可爱爆棚的小新娘呢? “你……”贝拉米头发都炸起来了,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戳了戳宋飒的肩头,“你姑姑,在,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 “看吧看吧,”宋飒抓着她的手,往小苏打径直走了回去,“正好你来了,帮我喝汤!” “诶?什么?”贝拉米一时不知道该反抗还是顺从,生怕用力过猛把宋飒好不容易养好的脚又给掰折了,被宋飒拖着脚尖在沙滩上划出两条纤细的痕迹,“不不不,我,你。” 第199页 宋飒被这个“我,你”点醒了,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被亲爹buff加成了,这不是他爸妈定情的海滩么? 今天难道不是一个绝顶好的日子么? “贝拉米,”宋飒突然回头,事到临头觉得自己手心都出汗了,“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嗯?”贝拉米只听到宋飒的心跳如鼓,于是自己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你确实说过,我好了以后,什么都答应我,但你又没有染头发,所以你还欠我一个承诺,没错吧?” 贝拉米认真地点头:“没错。” “所以……我喜欢你。” 宋飒在海风里对她笑,海平面上璀璨的波光落在眼睛里。 “做我女朋友吧。” 贝拉米愣住了,只听见风声拍打在耳边,远处小木头小腿蹬成风火轮似的可劲儿地跑过来喊着小贝姐姐。 “宋飒,”贝拉米笑了起来,露出一点尖尖的小虎牙。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