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列传》 第1页 [无CP向] 《海国列传》作者:龙五爷【完结】 文案: 简洁版文案: 一位混血军阀和属于他的历史与时代。 正经版文案: 一位倾国倾城的混血美人,生在一个“历史上曾经阔过”的落后衰败国度之中,虽然身体羸弱不堪,却有着改变祖国命运的能力和野心。 从大隐于市的医者,到驰骋沙场的将军、雄踞一方的军阀,以至最后登上权力之巅——在这个过程中,他将失去什么,又将得到什么? 时代激荡,大浪淘沙之下,昨日之英豪亦可作今日荒塚之骨。托生乱世,芸芸众生尽为飘萍,端看谁主沉浮! 神经病版文案: 美貌睫毛精与一群变态泥塑粉的相爱(划掉)相杀史。 大字加粗,高亮提示!!!刑讯、囚禁情节超多,无脑花式虐男主角。本文适合喜欢看男主角虚弱、受伤受虐的(像作者一样恶趣味的)人群,小清新读者慎 入~ 欢迎评论欢迎交流欢迎一切~??ヽ(°▽°)ノ? 内容标签: 强强 民国旧影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长河 ┃ 配角:李云凌,谢忱舟,等等 ┃ 其它:美强惨;虐身;虐男主;架空民国 一句话简介:混血美人将军的逆袭崛起之路 立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私斗(一) 大秦合众国历十八年初秋。山西太原府,法莱西租界。 九月,正是满城桂花飘香之时,街市上人流如织。时至午夜时分,当红女星柔媚婉转的歌声却仍自四下商铺里摆放着的留声机中传出,回荡在热闹的街头巷尾之间,连同这愈发浓烈得化不开的花香一起,渲染出了乱世中最后一抹虚伪而病态的繁华。 然而,在满城灯火也照不到的僻静小巷里,一场“恶斗”却一触即发。 李云凌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撬棍——这寒酸的“武器”还是她从法莱西人修建的铁路上“捡”来的。撬棍很沉,但对于天生力气就很大的李云凌而言,拎着它并没有多么困难,可她的手心里还是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 对面,十几个梳着诡异发型的东瀛少年扛着武*士刀,神色狰狞地盯着她。之所以用“诡异”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他们的脑袋清一色地剃秃了脑顶心到额头的头发、只留两边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小的发髻,看起来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李云凌知道这叫“月代头”,是东瀛浪人惯常留的发型,可她还是没忍住一个不小心笑出了声来。 “噗嗤!”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可她这一笑,却把好好的气氛给毁了个一干二净。东瀛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不知道如此情形下她怎么还能笑出来,却听李云凌边笑边用蹩脚的扶桑语道:“你,你们又不是真的浪人,干嘛梳这种鬼畜的发型啊?太他妈的丑了吧哈哈哈哈!” “你的,找死!” 少年们大怒,嘴里叽里呱啦地翻着扶桑话,举起手里的武*士刀就冲了上来!当然了,李云凌自然不会傻兮兮地在原地等死——紧接着,只听数声沉闷的钝器与人体相击之声和哀嚎声响起,其中接近一半的人脑袋上就见了血;剩下的东瀛人根本就没看清李云凌的动作,每个人的大腿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撬棍,随即就如同被收割的韭菜一样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以一敌多,还能在极短时间内取得压倒性胜利——这个臭丫头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少年们惊恐地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跑步声,有人吼道:“你们几个干什么,站住!” 是条子!刚才打得太过尽兴,竟把宪警给引来了! 李云凌心道不好,拔腿就想开溜,却不料空门大开的瞬间被敌人给逮了个正着,后心随即剧烈的一痛!她原本还有力气再揍回去,可是若被宪警抓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在玩儿了命逃窜的过程中,她又挨了不知多少刀。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前面拐弯处、有户人家的窗子里透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李云凌来不及多想,使尽浑身解数从那户人家不算太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咚”的一声闷响过后,她的头重重磕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随即眼前一黑。 直到午后炽热的阳光火辣辣地晒在后背上之时,李云凌才恢复意识清醒。愕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她才发现自己正后背朝上地趴在床上,上身除了裹胸的白布之外,不着寸缕。 此种情形下,普通女子估计就是一阵尖利的鸡叫。可李云凌是谁?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养大的她压根儿就不知“脸红”为何物,眼下又算的了什么。她捂着生疼的腰试图爬起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别动,躺好。” 李云凌不听话地回过头去——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她那奇厚无比的脸皮居然红了。 面前的男子相当年轻,当是刚过弱冠之年。如今西风东渐,不少思想较为开放的男人都剃了短发穿上西装或者改良式秦服,可他却仍穿着传统秦服、留着长发,并用一支玉簪将缎子般柔顺的黑发半束半披地绾起。额前似是无意之中地垂落的几缕碎发之下,赫然是雪一般苍白的皮肤和雕塑般立体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深如寒潭的桃花眼,睫毛浓密纤长,瞳色是接近灰色的幽绿,修长的眼尾泛着一抹妩媚的红晕,似笑非笑,含情脉脉。 第2页 ……这人好美啊。美得让她只消看上一眼,脑袋就“嗡”的一声懵住了! 李云凌从心底里无声地尖叫着,一双大眼睛则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美人看。美人怔了怔,才后知后觉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语气却仍很平和:“昨夜见你昏倒在后院里,伤的很重,我就自作主张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 “多谢多谢!”李云凌忙不迭地拱了拱手,感激道:“恩人可是大夫?” “略通医术。”绝美青年仍是侧着脸,道:“你伤已及筋骨,不要乱动。” 李云凌略做思考,忽然特正经地问了句:“我说兄弟,你就这么介意别人看你的脸么?” 青年以手遮住双眼,轻轻地咳嗽了声:“你……先把衣服穿上。” 经他这么一提醒,李云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几乎光着身子就跟人讲话,不由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别慌,平的!再说看就看了,被你这么好看的人看,我也不亏。话说,你之前给我包扎伤口时不都看过了嘛!” “彼时是为救人,当然不同。”青年语气坦然:“如今你性命已无大碍,自然不能再多有冒犯。” “那好吧,谢了。”李云凌知道,以他这样的容貌,必不可能会趁着自己昏迷时占什么便宜,更何况她也不在乎这些世俗繁文缛节,索性随手捡起衣服披好,大大咧咧道:“我穿好了。美人儿,现在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了吗?” “……” 就在李云凌以为青年被她这臭不要脸的发言给震到的时候,他却淡淡开口道:“数月前刚刚颁布严打私斗的法令,秦人与东瀛人私斗更是罪加一等。姑娘如今寄人篱下,还是慎言为好。” 这是在威胁她?李云凌好笑道:“怎么,恩人因为我喊了一声美人儿就要向宪警队告发我?……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和东洋人打架的?” “从伤口形状、深浅,可以判断是出自武*士刀。”青年答道:“在下知道自己相貌还不错,但也不想每天都被各种不同的人提醒这一点,真的很烦。” 这回换成李云凌目瞪口呆了。 她原本以为,有着如此倾国之色的美男子定然是文雅矜持之人,却没想到他的脸皮竟一点都不比自己薄……甚至还很自恋。 为了躲避那几个东洋人的“追杀”和宪警的抓捕,接下来的几天里李云凌不得不躲在青年家中养伤。青年的名字叫做龙酒——这并不是他自己主动告诉她的,而是她这几日在内室躺着、听外面的病人和在医馆里打杂的长工们闲聊时谈起的。至于龙酒本人,则吩咐几个女工照顾李云凌的伤情,就接着做起了他的“龙氏医馆”馆主兼唯一的主治大夫。 人人都知龙大夫医术过人、德行宽厚,但由于他常年戴着斗笠,病人们看不到他的真实长相,也因此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只不过,医馆里的长工们却和李云凌一样,其实都是见过龙酒的脸的,因此这也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哎,”伤养的差不多快好了,一日午饭时间,李云凌八卦地问她们:“看龙大夫的样子,应该不是中原人吧?” “咋不是秦人?咱们公子是土生土长的秦人!”其中一个女工不满地翻了翻白眼,道:“小姑娘咋会提这样的问题呢?” “他的眼睛颜色、五官都不是秦人……”她正饶有兴致地想刨根问底,却听身后传来龙酒有些冷意的声音:“需要我把通关文证拿给你看么?” 所谓通关文证,就是如今新政府要求大秦公民们日常所需持有的一种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上面记载了每个公民的性别、年龄、民族、住址,还有对应的相貌特征。听他这么说,李云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一头鸟窝似的短发,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那倒不用,我只是对美人儿你身上的一切都好奇嘛。若你肯给我一亲芳泽,那才是真的……” 话音未落,龙酒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明显是带着气的。 下午的时候,美人龙酒就冷着脸地找上门来,语气勉强还算客气:“姑娘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回家了。” 没等她表态,他就唤了声:“何伯,送客。” 被称作“何伯”的老人看起来已过了六十岁,一张苍老的脸明显是遭过烧伤的伤疤纵横斑驳、青红交加,看上去既狰狞又可怕,可也有些可怜。何伯沉默地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跟他出去。李云凌虽然脸皮厚,但也是有底线的,见自己被逐客了便不做丝毫挣扎,痛快道:“好,这些天叨扰公子了,大恩不言谢,在下这便告辞!” 说罢,她利落地穿好衣服,顺道接过何伯递过来的撬棍,旋即离去。何伯送她出了大门,却并未回到里面去,反而继续默不作声地引着她往前走,倒叫李云凌犯了嘀咕:“多谢,您可以回去了。” “少爷其实心还是善的,姑娘莫怪。”何伯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带似乎也被火烧坏了,声音十分喑哑,像是指甲剐蹭在铁皮上一般刺耳。李云凌撇撇嘴,又笑了:“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天生有些个花痴的毛病,见着美男子总想调戏一番才过瘾,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 何伯直接无视了她这番荒诞不经的回答,又道:“东洋人这几天已经散去了,宪警队那边虽然没什么动静,姑娘还是小心为上——这也是少爷吩咐的。” 第3页 “你家少爷人美心善,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李云凌眯起眼微笑道:“只是他脸色苍白,看起来身子不太好。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居然也看不好自己的病么?” “这个就不麻烦您操心了。”何伯客气而疏离地做了个手势。李云凌不再多言,摆了摆手算是告别,便独自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间土房,家徒四壁,到处漏风。太原地价一直是整个合众国除了上京以外最贵的,李云凌靠着自己给地下赌*场妓*院当打手赚的钱好不容易在郊外买了个最便宜的小破房子,当做自己安身立命之所。之前那些要杀她的东瀛人,其实不过是城里新式学堂里的“留学生”,因为和秦人学生闹了矛盾所以才要打架解决问题,可那些秦人学生中有一个是她赌场老板的儿子,是以她才出面替他们摆平这些半大的小东洋鬼子。 话虽是这么说,那天晚上以一敌多打群架的时候,李云凌不是没有私心在里面的。和所有的秦族人一样,因为国仇家恨,她恨透了东瀛人。如今的国家半壁江山都割让给了东瀛扶桑岛国,而到大秦合众国殖民的东瀛人则经常性地与秦人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软弱的合众国政府则迫于外交压力,而对东瀛人欺侮辱甚至滥杀秦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是对秦人任何形式的反抗行动都严厉地加以惩罚。 ——所以,那日若她真的被抓进警局大牢,少不了要挨个几十鞭子外加蹲上几年号子。如此说来,那个美丽的男人还真的是人美心善,算是她的福星了。可她必须确定一件事,所以才会说出那样轻佻不正经的混账话来;只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李云凌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伸手掀起米缸的盖子,然后被窜出来的老鼠吓了一跳。那畜生睁着一双绿豆样大小的黑眼睛跟她那双大大的棕褐色眼睛对视了一阵儿,才大摇大摆地爬了出去,气得她直喘粗气。 她并不是怕老鼠,而是怕脏,可现在偏偏穷的要命。穷,就意味着没有能力来满足自己的洁癖,没有法子活得像个人一样有尊严。 再有洁癖,这肮脏米缸里的米也得吃,否则就会饿死。李云凌叹了口气,嫌恶地皱着眉头盛了些米便开始生火做饭。可不知怎的,做事向来专心的她脑海中却反反复复地出现龙酒那张堪称绝色倾国的脸—— 以及,那张脸上深邃而沉静的桃花美眸。 私斗(二) 将那少女赶走之后,龙酒的耳根终于难得清净了下来。之前的几日里,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子当真是聒噪得很,可又不似同龄其他少女那样娇憨可爱,反而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桀骜不驯的痞气,痞气粗犷得令人几乎忽略掉她的性别。 自养父龙五回乡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和维持着医馆的运作,也维持着自己的吃穿用度,至今已有八年之久。至于当初为什么会开医馆,很简单,这是养父的产业,他得继续下去。 龙酒原本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小的时候,他甚至话还很多、性子也很调皮,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孩子,面对养父龙五那样一年里说话不超过百句的闷葫芦,多么调皮话唠也会被同化成一样的闷葫芦。直到十二岁以前,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也不敢问冰霜一样冷心冷情的养父,只知道同龄的孩子都拿他那过于深刻的五官以及灰绿色的双眼开玩笑,骂他是“孤儿小杂*种”;而在十二岁生日那年,养父忽然把他叫到屋内,直截了当道:“关于你的身世,今天我告诉你,信与不信也在你。” 他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没说话。龙五面无表情道:“你的母亲是大秦西南军政府前任将军嬴风,父亲是西域高昌帝国前任国师沈宴。你真正的名字,叫做沈长河。” 有那么一瞬间,龙酒有些窒息。对这两个名字,他当然是如雷贯耳的——大秦西南军政府,就是合众国内最大的地方割据势力,而嬴风则曾经是军政府的女将军、也是玄天大陆当时唯一的女性政*治家。高昌帝国则是合众国西境的邻国,国力强盛,近年来倒是跟合众国相安无事,只是……沈宴此人却是金发碧眼的西域吐火罗人,而他闻名于世的原因,一是因为虽然身为男子却能以美色倾国,二是因为他身为西域拜火教教主、在以一己之力摧毁突厥独神教信仰根基之后,竟犯下了叛教的罪行,最后自裁而死。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反问:“父亲……您的意思是,我真的是个孤儿,而且也真的是个杂*种?” “你是华夷混血,民族认同看你自己。”龙五仍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声音平稳道:“你的母亲只是托付我照顾你到自立为止,至于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自己的事。” 这是养父对他说过的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早上,龙五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原,只留下一张字条,告知他自己回乡闭关,别的便什么都没说了。 所以……根本没有人教他为人的道理和原则。好在,龙酒天性乐观,虽然曾被养父影响得有些沉默寡言,但养父离开之后本性也随之慢慢恢复、最后糅合成了现在沉静、稳重但不失机灵的性子。 养父曾说,他长得虽然像极了父亲,可性格却又更像母亲。对此,龙酒曾壮着胆子问:“父亲,我的生父是怎么样的人?” 第4页 龙五当时的神色难得有些不悦:“他很强大。”说完这四个字,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也不发一言。因此,直到现在,龙酒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个怎样“强大”的人、而又为什么会叛教自杀、乃至晚节不保。 ——他只知道一件事:无论如何,他绝不会重蹈生父的覆辙。 救治那个不知名字的少女,是因为他看不得任何生物死在自己眼前,何况是个大活人。而赶她走,则是因为他还不想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龙酒看得出来,这个少女定然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身上有些横练功夫不说,眼中甚至也闪着寻常人绝不会有的精悍无畏的光芒,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而她惹上的麻烦,绝对也是个大麻烦。 他不想与这样的麻烦人物扯上任何关系,这也是他赶她走的根本原因。可如今真的把她赶了出去,他却又有些不忍。不过,很快龙酒就没有精力去管她的闲事了:因为,少女离开不到两个时辰,麻烦就真的找了上来。 而且还是天大的麻烦。 激烈的拍门声催命一般地响了起来,吓得医馆里的病人们齐齐向门的方向看了过去。龙酒还算镇定,轻声安抚了下正在看诊的病人,那边何伯已经开了门,对门外的一队人马弯了弯腰,哑着嗓子道:“官爷来小店,有何贵干呐?” “叫龙酒出来!”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此时一脸不耐烦地高声喝道。何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走过来的龙酒制止住了。后者谦恭有礼道:“我就是龙酒,请问……” “拿下。” 根本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龙酒只觉后背挨了狠狠的一击,紧接着大腿也剧烈一痛,忍不住跪了下去,双臂随即被两股蛮力拧向身后套上了绳索。虽然有些发懵,可他还是佯作镇定地反问:“我犯了什么罪,为何抓我?”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宪警队的执法权限极大,大到根本无须对身为主体民族的秦族“公民”任何质疑做出解答。龙酒只觉头顶一轻,有人把他用来遮脸的斗笠掀了下来,午后极明亮的阳光晒得他两眼一花,瞬间就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 耳边却响起意料之中的一片吸气声和口哨声。有些个大胆的宪警不怀好意地yin*笑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小声说着什么,可龙酒头晕的厉害,就这么晕晕沉沉地被连推带搡地带回了宪警队衙门里。直到被绑上十字刑架上,他才稍稍清醒了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重新恢复了视觉—— 黑漆漆的屋子,除了狱卒手里举着的火把,就没有别的光源了。抓他来的中年人面目狰狞地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沈公子,知道为什么抓你么?” 沈公子。 这三个字一出口,龙酒的瞳孔瞬间就猛地一缩。如果他没记错,这世界上除了养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那么,眼前这个宪警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强作镇定,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人畜无害的老实笑脸:“草民龙……” 不对,并不是没有第二个人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脸,一个男人的脸。“龙酒”——现在应该称作沈长河了——瞬间就痛快地默认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点头道:“是因为,我和东瀛人之间发生的口角?”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自然不会劳动沈公子大驾。”中年人狞笑:“西南前将军的小公子,我们轻易是不会把您带到这种地方的。毕竟——”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长河苍白如雪的脸色,慢悠悠道:“毕竟,沈公子身子弱,经不得这样的折腾。” 沈长河此时也终于恢复了平素的淡然自若,微笑着道:“草民不知自己还犯了什么事,还请大人明示。” “七天前,有几个东洋扶桑武士到龙氏医馆要人,被公子给‘劝’回去了。”中年人注视着他那双深邃得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眸子,道:“据说,回去之后每个人都生了一场大病,上吐下泻了好几天。” 沈长河不动声色道:“医馆小本生意赚钱不易,那几个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砸了草民的医馆,我只得给他们下了点泻药。” “若真是泻药,那么为什么会死人?” “……什么?” 沈长河皱起两道长长的眉,深邃的灰绿眸子闪过一丝慌乱。中年人也注意到了他这瞬间的神情变化,颇为满意道:“更糟糕的是,死的可不是一般的东瀛人,而是扶桑国驻大秦的使臣、源赖光之子源赖一郎。” 沈长河冷静答道:“首先,我不认识源赖一郎这个人,没有杀人动机。其次,如果他是死于我下的药,那么为何其他浪人没死?最后,正常侦讯的过程应当是先解剖尸体确定具体死因,而不是先空着手、只凭一张嘴污蔑于无辜的公民。” 说完这段话,他又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大人别忘了,现在是合众国,草民也是有最基本的公民权的。” “……沈公子真是好口才。”中年人被他怼得面红耳赤,半晌才舒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们现在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你就是凶手。只不过嘛……”他转了转眼睛,复又笑道:“本官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凶手,也知道你是因为收留了一个揍了扶桑浪人的小丫头才得罪东洋人的,可若你还想从这里出去,就只有两条路。” 第5页 “第一,等我们抓到那个小丫头,再重新审理此案;第二,认罪画押,本官可以保你不死。” 沈长河被气笑了:“认罪?保我不死?”声调陡然一降,妖冶的桃花眼中闪着冷厉的寒光:“我现在也有一个问题——是谁指使你们陷害于我的?” 醉翁之意 这世上有骨气的人有很多,太原府阳曲县宪警队队长陈锋“阅”过的硬骨头也不少,但像沈大少爷这么奇怪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着。 单从沈长河身上的细皮嫩肉就能推断出来,很明显,他以前从来没受过如今这般的苦。其实陈锋没做什么,也不过就是用带着倒刺的鞭子抽了他三十下,然后再将烧红的烙铁用力地按在了他光洁白皙的胸膛上;见他疼晕了过去,就吩咐手下把一桶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冷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去。醒来之后的沈大少爷第一句话居然还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他一字一句地反问,声音因极致的疼痛而破碎得不成样子:“是不是,萧子业?” “沈公子,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了吧?该回答问题的是你,不是本官!”这次被气笑的变成了陈锋。到现在为止,陈锋要沈长河做的事情沈长河完全当做耳旁风,尽管后者已经被折磨得嘴角不断地渗出鲜血、浑身抽搐,可行刑的整个过程中他还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好像死了一样。 而这样的反应,让陈锋非常的不痛快。他喜欢看犯人在他的手里痛苦地挣扎,喜欢听他们的怒骂、惨叫、哀求,这让他这个底层小吏在这个国家极端压抑的森严等级制度下能感到自己还是活着的;不但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而且还能在这方寸之间合法地、直接地折磨别人,甚至主宰别人的生死——这样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 因此,心情不好的陈大人狞笑着一把掰起他尖削的下颌,冷冰冰地甩出三个字:“签不签?” “我和你打个赌,”沈长河答非所问,长睫低垂,同样冷冷道:“你的主子没让你杀我,对么?” 听完这句话,陈锋乐了:“这么说,沈公子是坚持不肯配合了?” 沈长河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好看不了太多:“看来,我是猜对了。” 话音刚落,就见陈锋手里的某种东西闪着寒光向他的左眼刺了过来!大概是惊惧过度,沈长河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掩饰的恐惧。他这反应让陈锋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放下手里的锥子:“大少爷就是大少爷,真不禁吓!” 眼见着沈长河眼中的恐惧逐渐变成了疑惑,他又道:“别多问也别多想,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能少受点罪。” 陈锋这么说,又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显然是默认如今这个局是萧子业——也就是西南军政府现在的将军所设了。沈长河心下了然,刚想开口,却听门外响起三下很有规律的敲门声。而陈锋脸上的笑容,也在听到这敲门声之后凝固住了。 “你们几个,请沈公子回去好生‘休息’,明儿咱们继续。”他意犹未尽地吩咐了一句,才面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看见宪警又列队踩着锃亮的皮靴在街上巡视,李云凌有些心慌。她不知道自己和东瀛人私斗的事到底有没有东窗事发,也隐隐有点担心收留过自己的那个小美人儿。 ……严格来说也不算小,也许他比她还得大个一两岁。可在李云凌眼中,美人都是值得怜爱的,自然也就更适合用“小”来形容了。 她这么想的时候,有人便从外面推门而入。来者在萧瑟的秋风中重重地打了个哆嗦,摘下帽子后露出一头短短的褐色卷发,蜜色皮肤上五官生得相当英俊,只是表情有点傻傻的,像只大型家犬一样。一见李云凌,他就开心地大叫起来:“云哥!” 这个年轻人名叫苏烬,父亲是中原秦人,母亲则是西域边境的突厥族人,所以他长得跟一般秦人多少有些不一样。他与她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是大秦“新党”成员—— 所谓大秦“新党”,原本隶属于大秦维新党,也就是如今合众国的执政党。大秦维新党主张行共和法治之制,而新党则在此基础上主张效仿墟海对面的列强诸国,厉行民*权、自*由之制,废止专*制制度。但如今十八年过去,两党之间早已分道扬镳,甚至只因理念不合,如今新党已经从光明正大的在野党变成了只能在地下活动的“非法组织”,其成员更是成了通缉犯。 为什么加入新党?李云凌的理由很简单——她本能地觉得新党的理念比原来的维新党更“先进”,也更符合自己天性里对自由的向往。至于当通缉犯也无所谓,反正她李云凌自小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老弟,”李云凌神色却很严肃:“外面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平时宪警也会巡街,但今天看起来有些怪。” “没错,真聪明!”苏烬点了点头,道:“听说扶桑小鬼子死了个大人物,官府又在抓人。” “知道抓的是谁吗?” “不知道。”苏烬一脸呆呆的表情。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云凌的人已经消失了踪迹。 从龙氏医馆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龙酒被抓了,原因不明。经她反复追问,何伯才叹息着说出了事实的真相: 第6页 “七天之前有几个东瀛浪人来闹事,被少爷给赶走了。现在官府说其中有个人是东瀛使臣之子,当天晚上中毒而死,认定是少爷杀的……” 如果仅仅是斗殴之罪,她去投案自首换回龙酒完全没问题。可若是这弑杀使臣之子的重罪…… 李云凌自认还没活够,也没有义务为别人赴死,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第一眼就爱上了的绝色美人也不行。可她终究还是心里有愧:若不是那天歪打误撞地逃进了龙酒家中,也不会连累他被牵扯进来。越这么想,她就越内疚、越自责,索性拐了个弯儿进了一家不显眼的小门脸,然后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这之后,她弓着腰偷偷溜到县衙外墙边上,随手打晕了守在那里的两个衙役,迅速换好了衣服□□跳了进去。 被拖进县大牢最深处的那间屋子里之时,沈长河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狱卒们有些惋惜地居高临下看了眼这位紧闭双目不省人事的美男子,咋舌道:“可怜呦,亲老娘把权力留给了一个白眼儿狼,结果自己儿子落到这般田地。” 说完这句话,门就被落了锁。沈长河虽然闭着眼,但神智却是清醒的,因此当然也听得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身上虽然一阵一阵的剧痛,但思考却一时也未停止。 表面上看,现在的情势已经很明了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萧子业。不错,萧子业作为西南军政府的现将军、母亲嬴风一手扶植起来的新一代西南军阀,有理由除掉自己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可问题就出在,宪警队给出来的“暗示”太明显了。 虽然他所知道的、清楚自己真实身份的人,除了养父就是西南将军萧子业和军政府阁老裴轩,但他们若想害他,早在八年前他与萧子业见面时后者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一件事之所以为秘密,是因为知道它的人太少,可谁又能保证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呢?更何况,这些年来裴轩屡屡向他伸出橄榄枝,邀他回西南军政府,而合众国历十年萧子业来到太原时,也曾亲口对他说过,愿意把将军之位禅让于他…… 他看得出,当时萧子业说的是真心话:因为说这些话的时候,萧子业脸上的疲惫和木然不是装出来的。 那么,除了萧子业和裴轩,还能是谁设下这一个局要嫁祸于他、同时还要制造他和萧子业之间的矛盾?方才受刑之际,他大概已经猜出了事情原委,所以顺着陈锋的意思“表演”了一番,目前看来陈锋也确实被他骗过去了。可是,接下来的一步怎么走? “嘿!” 沈长河倏然张开眼。不见天日的黑牢之中,他即使睁了眼也什么都看不到,可还是本能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一道微弱的光芒从墙边透了过来,有只手顺着窄窄的“洞口”伸了进来,紧接着就是女人极轻的声音:“龙公子,你还好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沈长河眉头不由自主地一跳,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强压着怒气,也压低声音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滚。” 不是关心她的死活,而是一想到自己沦落至此、这女人也脱不开关系,沈长河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他平生最讨厌麻烦,结果一时心软救个不相干的人,竟给自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出来! 那只手于是讪讪地缩了回去。这次李云凌的眼睛凑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牢房里的情况,目光最后落在沈长河身上被血浸透了大半的单衣上,喉头忽然一阵发干发涩:“你……他们居然对你用刑?” 沈长河冷眼相对,不做声。李云凌咬了咬牙,闭着眼道:“我这就自首,让他们放你回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心里忽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仿佛死亡也没那么可怕。没想到,沈长河听了她这话却失笑道:“你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能换本公子一条命?” 他语带讽刺,但明显是出于善意——不想让她掺和到这件事里。李云凌怔了怔,讷讷道:“可你不是因为我才……” “当然不是。” 沈长河平静道:“此事与你无关,走吧。” “别管有关没关,我都要救你出去!”李云凌急道:“你等着,我这就进来!” 这次,沈长河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艰难地挪了挪身子,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透进来的光线,黑暗中一阵哗啦啦金属相击的刺耳声音随之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他那略显低沉的嗓音:“你能徒手扯断铁镣么?” 李云凌张口结舌。 “既然做不到,就替我做另一件事。”沈长河忍着伤口裂开的疼伸手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饰物,沿着洞口递了出去:“永安巷翠烟楼三楼地字号雅间,交给徐先生。” “好。”李云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还有么?” 沈长河轻轻地咳嗽了声,才道:“跟踪宪警队队长,确认他最近都去了那些地方、与谁联系——此事你只需转告徐先生即可。” 李云凌沉吟道:“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有什么情况我随时与你联系。” 直到李云凌离开,沈长河才重新合上双眼,乱麻一般的思绪总算回到了正轨上。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把刚才被李云凌推进来的石砖塞了回去,他才拖着锁在手脚上的粗重铁链挣扎着靠墙坐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催动内力开始运功。 第7页 次日卯时左右,牢门又被打开了。他被两个狱卒粗鲁地拖了出来,直拖到刑讯室里才随便地往地上一推,摔得他原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发晕的头更晕了。就在这时,头顶传来陈锋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声音:“沈公子,认罪吧。” “不如,大人直接抓着我的手……按个手印吧。” 沈长河有气无力地微微喘着气,半晌才虚弱道:“自愿不自愿的,还有区别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陈锋的语气居然有些失望。他穿着军靴的脚踢了踢沈长河的后背,倒是不怎么用力,但却正正好好踢在了伤口上,疼得他咬紧牙关才勉强不发出声音来:“沈大少爷,你的骨气呢?既然这么快就服软了,那就彻底点儿,自己写个供状如何?” “写了……就会,放我走么。”沈长河艰难地开口,反问。陈锋笑道:“怎么可能?这可是杀人,杀的还是外宾贵客,按律当斩!不过嘛,本官倒是可以保你活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话虽这么说,能活着总比死了要强。” 闻言,沈长河费力地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嘴角却绽开一个笑来。陈锋对着他这张绝美的脸也看了好几天了,平时只是觉得这位沈大少爷一张雪白的脸生得特别好看,可如今这粲然一笑竟撩得他心神荡漾、如饮佳酿。 而且,酒不醉人,人却自醉。 “你一介品级都没有的小吏,怎么能决定我的生死。”沈长河保持着动人的微笑,道:“陈大人,莫非真把我当成白痴了?” 陈锋拧着眉瞪他,沈长河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若我认罪,你们就会利用我的供状彻底毁掉我的政治前途。如此一来,萧子业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夺权,而上京的那位大总统……说不定,也会利用我的身份祸水东引,来对付西南军政府。” 徐先生 听前面半句话时,陈锋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听了后半句,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沈长河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但他那后半句话竟“歪打正着”地说中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或者说,是上头“那位”的真实目的。 一时之间,陈锋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继而,他又开始暴躁了起来,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随即便有几个宪警抬着一把黑漆漆的铁椅走了进来。他命令几人把沈长河架到铁椅上牢牢固定住,然后狞笑着从装满刑具的箱子里捡起一件同样黑漆漆的物事来。 沈长河已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寒潭似深陷的眼中却明明白白地现出坦然之色来。陈锋提着手里的东西,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没等他回答,陈锋就得意洋洋地接着说了下去:“这玩意儿叫夹棍。待会儿,我会把它放在公子你那双漂亮的足踝上,然后两边会有人用力一勒——喀嚓。” 沈长河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听上去是有些可怕。待会儿我若痛得叫出声来一定会很难听的,还望大人稍微忍一忍。” “您真幽默。” 陈锋由衷地称赞了一句。宪警们按照他的吩咐做完了手上的活儿,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听屋子里传出一声极低、极轻的惨叫—— 刑讯室内。 夹棍总算是松开了。套在手脚上的铁链被沈长河猛烈的挣扎扯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此时犹未歇息,陈锋伸手按在他不停打着颤的肩头之上,柔声问道:“还要本官继续么,沈公子?” “……”沈长河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就像一条滞留在干涸水坑里、垂死挣扎的鱼。陈锋又道:“公子天生倾国之姿,若真的少了两只脚,那就不太好了。” 他低下头拍了拍沈长河断裂的腿骨,惋惜道:“不过,估摸着公子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杀了我!” 沈长河的嗓子已经坏了,可他这三个字却说得非常清晰。 陈锋大摇其头:“这点儿只能算是小菜,真正的大餐还没上呢。在此之前,我们先聊些别的。” 他忽然问道:“沈公子,你有没有恨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沈长河没有说话。于是陈锋再次挥了挥手,夹棍也再次拉紧,鲜血和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你,究竟恨不恨嬴风和沈宴?如果不是他们当年主动放下自己手中的权力,你,就不会像今天一样任人宰割。” “杀了我。”沈长河神情逐渐变得呆滞,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杀了我。杀了我……” 陈锋有些可惜地想着:也许,他该换些稍微文明一点的法子来对付这个脆弱得像玻璃一样的大少爷的——沈长河和他的父亲沈慕归,终究还是不一样。 “听好了,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陈锋难得语气温和:“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头脑清醒有大局意识,这很难得。本官便不与你再卖关子:顶头的大人物很是看好你,有意想帮你——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终于说实话了。 沈长河咳嗽着,半天才缓过来,道:“……然后,让我做傀儡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沈公子。”陈锋劝道:“我们知道,你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是为了过平静的普通人生活,所以西南军政府裴轩他们屡次接你回去都无果。可是你想过没有,只要你是这样的身份,非但我国各方势力不会放过你,就连高昌帝国也必然对你虎视眈眈。人生在世,总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不是么?” 第8页 “这些说辞,并非陈大人自己想出来的,对么。” 沈长河淡淡的一句话,就成功地让陈锋的笑容再次僵在了脸上。直到此时,陈锋才发现自己刚才似乎小看了眼前这位身娇肉贵的少爷,尴尬地抿了抿嘴,才道:“本官……” “我想与你的上峰谈谈此事。”沈长河并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反问道:“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李云凌赶到翠烟楼雅间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她虽然胆子很大,却也不是莽夫,还做不出白天大摇大摆去找“接头人”这样的蠢事。翻窗跳了进去,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些许尘土,呸呸呸了几声,嫌恶地扫视了一周房间的景色—— “你是谁?” 身后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虽然可以用“醇厚”来形容,但这明显是个女人的声音。李云凌回过头去,正对上那人一双狭长的凤眼,道:“我找徐先生。” 这是个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高挑漂亮的女人,五官俊秀凌厉,如瀑长发披肩,可身上穿着的却是男子才会穿的西装,衬出纤细的腰肢和傲人的双*峰,竟看得同样身为女子的李云凌一阵意乱情迷。 “谁让你来的?”女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云凌——眼前的女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乍一看竟分辨不出牝牡,愣头愣脑地像个假小子;可五官分明生得很是清秀可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李云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有些赧然道:“先让我见徐先生,我有急事!”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在女人眼前一晃。女人眼尖地认了出来:“这是龙氏医馆大夫的东西?” “对,就是他。”李云凌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带我见徐先生。” “我就是徐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啊? 李云凌傻住了。这个女人就是徐“先生”?她这边正楞忡着,徐先生就又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很奇怪。女人的第一句话不是问龙酒在哪里、处境如何,而是问龙酒对她说了什么,莫非是…… 李云凌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你知道他被宪警队抓走了?” 龙酒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大人物。那天,若不是她担心龙酒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特地回了一趟龙氏医馆,恐怕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美人儿已经身陷囹圄。 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是怎么知道的?龙酒让自己将贴身之物交给她,又是什么意思? 徐“先生”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抬了抬手,李云凌只觉掌中一空,下一秒那物事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吃惊,就听徐先生“嘁”了一声,不屑道:“以为我和我那个愚忠的老爹一样?蠢。回去告诉他,有种自己逃出来,要么就等死吧。” “……” 李云凌万没想到自己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她自己也曾在危难之际求助于兄弟们,虽然没几次,但每次都被这帮子出生入死的好哥们儿给捞了出来;相比之下,这背负着龙酒殷殷期待的女人,竟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掉链子,不管他的死活,这让她没由来地憋了一口气。 “那就告辞了。”她在为龙酒感到不值,没好气地甩了一句,转身就走。却没想到,徐先生眯了眯妩媚妖娆的一双凤眼,忽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待李云凌转过头来,她才笑眯眯地掩着嘴,道:“小姑娘,你和他非亲非故,为何帮他?” “我,我……”李云凌结结巴巴答不出来。徐先生笑得狡猾:“好吧,那我便不问了。你要我救他,也不是不可以——” 见李云凌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她忽然眨了眨眼,一只纤长的手拈起了李云凌的鬓发,谩声道:“只要……你陪我睡上一晚。” 劫狱 次日夜晚,戌时。 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沉重地由远及近,直到牢门口才停下来。沈长河阖着眼,懒洋洋地问了句:“陈大人,又有何贵干?” “准备准备吧,沈公子。”陈锋的声音隔着铁门传了过来,显得有些沉闷:“明儿一早,就动身。” 不等他回答,军靴的声音就远去了,直至消失无踪。被他这么一“好心提醒”,沈长河自然再也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之下,他索性重新坐直身体,张大双眼望向屋顶。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敲击墙壁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一不小心碰到了他腰间的皮肤,冷得他一个激灵。 “沈公子!啊抱歉,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还是那个开始变得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我去找过徐先生了,她……” 简单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沈长河却没有任何惊讶或失望的反应,只是沉静道:“辛苦了。” “呃,不辛苦……” “姑娘可以走了。” “……啊?” 沈长河压抑地咳嗽了声,才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谢了。” “不是,我,我真的可以救你!”李云凌急急地压低声音道:“把手伸过来,我替你开锁!” “我的腿断了。” 沈长河若无其事的一句话却把她钉在了原地。耳边听着夜幕下秋虫低语,他只是淡淡道:“不过萍水相逢,姑娘已是仁至义尽,请回吧。” 第9页 这次,李云凌却再没跟他废话,一把狠狠地拽住他的胳膊,手中的细长铁丝活了一般钻进他手上桎梏的锁孔中,三两下竟就将那看似牢固的枷锁卸了下来! 与此同时,牢门也重新被打了开来,一个狱卒模样的青年鞠了一躬,郑重道:“沈先生,我们新党愿助您脱离困境。” 直到出了县大牢,沈长河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自幼身体底子极差,虽然足有八、九尺高,但却形销骨立,加上这几日所受的非人折磨,此时已是油尽灯枯。伏在这不知姓名的女子后背之上,沈长河心中很是别扭,可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忍着足踝断裂处的剧痛默不作声、尽量不给她添乱。 陈锋发现沈长河“越狱”之时,前面的两人已经逃出了三里之远。理所应当的,这个野心勃勃的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吏气急败坏地率人去追,可没想到那背着沈长河的黑衣女子却勇猛宛若天生神力,轻功也堪称一流,竟把追兵全部甩在身后,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然而,事实却是…… 外面的人马声、冲天而起的火光渐渐远去,躲进破庙枯井之中的李云凌才移开捂着自己嘴的手掌,大口大口地喘了半天粗气,也才想起来回头看背上的沈长河。 ……不出意料,这弱不禁风的美人晕过去了。 沈长河苏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下意识地环顾一番四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熟悉的陌生少女,和她脸上那双略显疲惫的大眼睛。 “沈公子,你身子感觉如何了?” 沈长河这时才注意到这房间的构造:相当简陋的土坯屋子,却意外地很是洁净,此时温暖和煦的光线透过窗棂柔柔地照进来,映得少女那张仍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更显清秀可爱。 他看得很是认真,按理说,被异性——尤其是沈长河这样好看的年轻异性注视,一般女子都会羞涩地别开脸,可李云凌毕竟不是一般人。她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嘿嘿笑道:“啊,对了!我叫李云凌,这里是我的家,很安全!” “多谢。” 沈长河把她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才点头微笑:“抱歉,前日我对你的态度有些差。” “美人儿别往心里去!”李云凌笑嘻嘻道:“我本就欠你一命……” 孰料,她话音未落,眼前这虚弱卧于榻上的青年却淡淡地反问了句:“姑娘武功之高,绝不至于伤于几个浪人之手。那晚‘误入’龙氏医馆,恐怕不是巧合吧。” “……”李云凌没想到自己的小伎俩这么快就被戳穿了,心里暗暗叫苦,张口结舌地瞪着他。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苏烬却恰巧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药汤,大嗓门道:“沈先生,您是大夫,可别嫌弃我们这些外行熬出来的药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云凌竟隐约看到了沈长河眼中一闪即逝的厌恶。 难道他还在怀疑自己和苏烬的用意?她正胡思乱想着,却见沈长河缓缓撑着床坐了起来,十分有礼貌地接过苏烬递过来的药碗,长长密密的睫毛垂下敛去眸光,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他这豪饮的动作,实在出人意表。可动作虽然潇洒,脸上那随即变得扭曲痛苦的神色却让李云凌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拊掌大笑:“天,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怕苦!” 沈长河雪白的脸立时就红了半边,先是赧然,后又有些愠怒:“苦痛二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余惧之,有何不可?” “得了,少掉书袋!”李云凌哄然大笑:“腐儒气息!好好说人话不行吗?说真的,你……真是沈慕归的儿子?” 沈长河放下药碗,叹了口气,反问:“徐曼舒告诉你的?” “啊,是啊。”李云凌不明所以地应道:“就是那个女先生。” “果然……” 沈长河蹙眉,只喃喃自语了一句,旋即脸色如常地答道:“传言中,确是如此。” 李云凌作恍然状:“难怪——你们长得好像!” 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倒叫沈长河起了兴趣:“你见过沈宴?” 他不称沈慕归为父亲,却直呼其名讳,这在过去是大不敬。但如今已是合众国治下,但凡接受了些墟海以外思想的先进青年都不甚在意此种情形:因为,直呼父母姓名也算是“舶来品”之一。李云凌点头,然后又摇头:“其实没见过本人。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两年了。只是,我曾见过他的照片和影像,那时正是沈宴先生意气风发……” 却在注意到沈长河脸上那化不开的凝重之际,讪讪地戛然而止:“对,对不起,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之前苏烬已经把他乔装易容扮作狱卒时听到、看到的统统和李云凌讲了一遍,所以她才知道陈锋和沈长河都说了什么——包括那句,你有没有恨过自己的父母? 他一定是怨极恨极了他们吧。毕竟,自记事时起就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父母之爱,换做谁都会有所怨怼。她这样想着,却听沈长河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没什么,你不用道歉。” 他说的漫不经心,因为他在思考。从十二岁得知自己身世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要远离政*治漩涡、做个大隐隐于世的普通人,再也不卷入那些劳心费神又毫无意义的麻烦之中。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沈长河对这句话的体会甚是深刻,至少,是自己为是的深刻。可经过前几日那无妄之灾,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了。 第10页 ——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又有如此复杂的身世背景,在当今乱世之中,无异于一块会行走的鱼肉。 至于眼前的这两人,应当都是新党成员。新党如今已是乱党,偏偏关键时刻相救于他,所图者为何? 须臾之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可李云凌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她心里有一万个疑惑,可面对眼前这个几乎是让她一见钟情的美人,居然一个都问不出来。 ……这个男人,长得可真好看啊。 花痴到极点的李云凌如是想着,险些流出了口水。 “那,那公子好好休息。”她咽了口口水,不知怎的,平日的冷静和淡定在这人面前竟尽数消失不见。紧张地说完这句,她就逃也似的快步跑出了屋子。 之后的一个月里,太原城里贴满了通缉“毒杀东瀛使臣公子源赖一郎凶手”的告示,然而画上虽然画的是沈长河的模样,名字写的却是“龙酒”。听了李云凌带回来的这个消息,沈长河却并不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你不用担心。”李云凌安慰道:“我家很隐蔽,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李云凌尴尬地骂了自己一句:“瞧我这乌鸦嘴!”说罢,她低低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我来应付。” 开门之后,她才气不打一处来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徐先生,敢问驾临寒舍所为何事啊?” “小凌凌你让开,这儿没你的事。”话虽说得不客气,可徐曼舒这“小凌凌”的称呼却相当暧昧和亲热,李云凌浑身的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一把推开脸已红透的李云凌,她大跨步走进屋内,上下打量了一番病卧榻上的沈长河,忽然大声嘲笑出来:“沈长河!你也有今天!” 毛遂自荐 “徐老先生可好?” 面对着徐曼舒毫不客气的嘲讽,沈长河却只是皱了皱眉。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孽缘”可谓“源远流长”,实在是没必要也懒得再跟她多做废话。 徐曼舒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冷哼:“你尽可放心,我爹他老人家好得很,就是年纪大了*操*不起那个闲心,让我替他看会儿家而已。啧,你命可真大——真可惜,只断了两条腿;要是再断了那第三条,叫你‘大美女’就没毛病了。” 沈长河不以为忤,平静道:“大姐,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些风凉话的?” “去*你大爷的!谁是你大姐,叫大哥懂不懂!” 被年龄和性别同时戳中痛处的徐曼舒终于冒出一句脏话,旋即皮笑肉不笑地坐在沈长河身边,“温柔”地握住他瘦到骨节毕现的右手:“想开了?这回同意回凉州了?” “……”沈长河默不作声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料这女人的力气大的可怕,以至于他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于是,他索性放弃挣扎任她拽着,面无表情道:“好啊。” 毫无诚意的两个字,让徐曼舒立刻就笑出了声:“喂,小子,是让你回去继承王位又不是让你回去坐牢,这叫什么态度?” “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沈长河挑了挑眉:“难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话音未落,徐曼舒的手就隔着薄被狠狠地按在了他的腿骨上,疼得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骂道:“徐曼舒!你是不是有病?” “别忘了你这腿是怎么断的,蠢货。” 徐曼舒冷笑道:“想继续当你的断腿隐士,过东躲西藏的日子?还是以为新党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就走。” 她说着这话,竟然真的起身就要走出去。沈长河咬了咬牙,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说得对。” “哦?”徐曼舒回头看他。沈长河也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我错了。” 眼见着这么多年的“宿敌”头一回示弱服软,徐曼舒本能地想笑,可却在无意间看到他眼中掠过的那一丝戾气之时,瞬间就敛去了笑意。 ——很多年前,她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鹰鹫一样目中无人,野狼一样桀骜不驯,那个病重不治的女将军嬴风,也曾是这样的眼神。如果不是她英年早逝,如今这合众国还说不定是谁的天下! 半晌,徐曼舒才难得郑重道:“好,你且好生休息,我来准备。” 待徐曼舒一脸严肃地走了出去,一直等在门口的李云凌立刻就冲了进去,却见床上空无一人。再向下看去,沈长河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地上,脚踝处绑好的绷带又渗出了血,墨一样的长发凌乱地垂落身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掩去了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沈公子,你没事吧!”李云凌赶快扶住他,却冷不防被他狠狠推开,耳边听得一声厉叱:“走开!” 对于沈长河这喜怒无常的脾气,李云凌这些日子是见得惯了。她有点儿生气,但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却咽了回去,临场换了一句小心翼翼的:“……我走,这就走。” 嘴上虽是这么说,她却轻车熟路地把他打横抱起,轻柔无比地把人放回榻上,这才忍着气退了出去。可她尚未旋踵,却听沈长河略带歉意的声音低低响起:“抱歉……我刚才并非针对你,而是因为自己的腿伤。” “你没必要安慰我。”李云凌嗓子有点哑,刚想走,沈长河却又叫住她:“所以,别哭了。” 第11页 李云凌泪眼朦胧地转过身来,委屈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抽噎着:“我,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换做是我,可能早就疯了。” “多谢理解。” 沈长河微微颔首,又道:“李姑娘,在下明日就要启程回西南凉州了,这些时日有劳姑娘和新党同仁相救,大恩必有后报。” “你要走了?”李云凌愕然:“徐曼舒带你走,你信得过她吗?”就在刚才,屋内两人明明还是剑拔弩张,现在怎的…… “贵党的恩情,我会牢记于心。”沈长河微笑:“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我想跟你们走。” 孰料,李云凌竟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沈长河怔了一下,才问:“为何?” 李云凌直视着他那双墨绿色的桃花眼,道:“我有话要跟你说,只和你一个人说。” 待门窗关好,李云凌走到床前,忽然面向沈长河单膝跪地,双手合于头顶,正色道:“我李云凌愿效命公子麾下,护卫公子一世周全,终己一生为公子驱策!” 说完这段话,她紧张地手心都出了汗。原本已经做好了被立刻拒绝的准备,可没想到自己却被一双手臂托了起来,后者和颜悦色道:“共和之下,人人平等,莫要行此废用之礼。至于此事,还请姑娘三思。” “公子信不过我,以为我是新党、是被派来监视你的?”李云凌直言不讳:“实言相告,开始我确实是故意接近你的。可……可我……”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在沈长河面前缓缓展开:“我现在已经不是新党的一员了。如此,公子愿意相信我吗?” 沈长河静静地看着她,并不作答。李云凌循循善诱道:“公子体弱且无武力傍身,此去回到西南固然不缺侍者仆从,但能护得公子周全的人恐怕还不多……再者,因为那晚私斗的事,我也上了宪警队的黑名单,太原已经是待不下去了。就连这个破房子——” 她指了指灰黑的屋顶,颓然道:“这破房子我已经托人卖了,换来的钱够我路费,不用公子接济。”言外之意,就是“自愿给你当保镖苦力,还不要你付任何报酬”。 言以至此,向来不怎么能言善辩的李云凌感觉自己已经词穷。她红着脸不敢再看他的反应,只是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等待他的宣判。 却终于等到了沈长河的答案。他说:“那么,有劳了。” 报仇 十月的凉州城,天多少开始变得凉了些。 “禀报将军,沈长河公子已经入城。”传令使如是汇报。花园内悠扬的小提琴声戛然而止,长身玉立的军装青年猛然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问道:“沈长河?他……他肯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将军。” 正当他自言自语时,一位花白短发的老人踱着步子走了进来。他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模样,身着改良式秦服,神情有些严肃却并不严厉。听他这么唤自己,青年转过头来,恭敬一揖:“阁老。” 再看这青年将军:只见他而立之年左右,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短发,身长八尺有余,身形修长挺拔,宽肩长腿细腰,一张清俊的脸唇红齿白,竟也是位难得的美男子。此人正是现任西南军政府将军,萧子业;而站在他对面、被称作“阁老”的老人,则是主掌西南军政府内政外交的首席元老,裴轩。 “您也听到这个消息了吧?”萧子业急切地一把拉过他的手臂,道:“长河,他,他回来了!” “老臣已把人带到会客厅了,”裴轩不紧不慢答道:“只是,沈小公子行动不便,无法前来拜见将军,还请……” “我去找他!” 没等裴轩把话说完,心急的萧大将军就一阵风也似的疾步而出。路上,所有碰见他的文武官员都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可向来都会还礼的将军本人却顾不上这些,一口气跑到会客厅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推开门就高声道:“易风!” 易风是沈长河的字。只不过如今西风东渐之下,男子之间很少再以字或号相称。因此他这么一叫,屋中端坐于轮椅上的黑发青年似乎愣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眼前的年轻人刚及弱冠之年,身形修长瘦削,披着一袭玄色大氅,洁白里衣勾勒出腰部纤细优美的轮廓。漆黑长发流云般披肩垂下,并未束冠,而是仅在发尾处用一根淡色丝带束起,一张本该绝美的脸却甚是憔悴苍白。 可对于此时的萧子业而言,眼前之人的形貌却与回忆中的另一人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慕归叔叔,是你吗?” 年轻的将军梦呓般地唤了声。青年拱了拱手,修长羽睫掩映下的桃花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在下沈长河,参见将军。” 直到此时,萧子业才缓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不好意思。上次见你时你还不到我胸口那么高,没想到八年后再相见之时,竟已经出落成个英俊的大小伙子了。” 萧子业比沈长河年长近九岁,勉强可算得上哥哥辈的,可这语气却像极了长辈对晚辈的那种语气。沈长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多年不见,将军也是愈发英武不凡。” 一番客套之辞和商业互吹过后,萧子业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了他的腿伤上去:“长河,你这伤……” 第12页 “不要紧,已经不疼了。”沈长河淡淡道:“只是,以后可能会落下残疾。” 他说的轻巧,可萧子业却登时就火了:“什么?哪个混账王八蛋敢把你伤成这样的!哥哥宰了他全家!” 试出了这样简单粗暴的反应,倒也并不出乎意料。早在太原隐居之时,他就多少听说过西南将军萧子业的传闻——幼年失怙,由前任将军(同时也是自己亲生母亲)嬴风养大,性子也像极了嬴风本人:暴戾,急躁,张扬,无所畏惧。加上萧子业本人又是男子,本就比身为女子的嬴风性格要更加粗犷一些,如今一看,和传闻似乎并无出入。 斟酌了一番,沈长河才缓缓道:“伤我之人,是太原阳曲县宪警陈锋。不过……” 他话没说完,急脾气的萧子业就冲了出去。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半晌,沈长河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眸光瞬间冷了下去。 “公子,你的腿明明已经快好了,为何要骗他?”问话的是陪他一路南下的短发少女,李云凌。她神情复杂地看向沈长河,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根本不了解眼前这个有着倾国之姿的男人,也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怕。 沈长河挑了挑长眉,反问:“云凌是怨我说谎,还是怨我害人?” “……”李云凌哑口无言。 是了,他是说了谎,但那很明显是为了试探萧子业的立场、以最大限度保全自己;毕竟,身为西南军政府前将军与高昌帝国前国师之子,这样的身份就足以给他带来足够多的的麻烦和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他是想借刀杀人,但这也是萧子业自己先提出来的,更何况,沈长河所欲杀之人本来也是该杀之人! 如此一来,她又有何理由指责他的做法? “刚才,萧将军竟一时把你错认成了你的父亲。”沈长河从前并不曾散发,可如今作如此狂放不羁之态,是否也是有意为之? “云凌不是说过,我与沈宴形似么?”沈长河答得一派理所当然:“子肖其父,天经地义。” 于是李云凌又一次哑口无言。 不出三日,萧子业就再次敲开了两人居住之处的大门。一进来,他二话不说就晃了晃手里滴血的袋子:“易风!你的仇,哥哥给你报了!” 袋子抖落,一颗人头滚了出来。与萧子业的兴高采烈不同,沈长河对着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头却只是淡笑,点头致意:“谢过将军。” “你我之间有什么谢不谢的?太见外!”萧子业大笑,心情甚是开怀。他看起来比沈长河本人还要高兴:“还有什么是哥哥能做的,一定不能隐瞒啊!” “倒也没别的事了,只是……”沈长河似乎有些羞于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太原家中还有老仆何伯,望将军帮我好生安置他的晚年生活。” 萧子业道:“这算什么?易风尽可放心,都包在哥身上。你只需好生静养,等腿伤痊愈了,哥哥带你去纵马打猎!” “多谢将军……” “哎呀叫什么将军!你我虽无血缘关系,但你的母亲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叫大哥!” 虽然生得清俊秀气,但萧子业的性格明显太过粗犷,粗犷得近似山野村夫。想起之前裴轩对他提及的“将军性情神似汝母嬴风生前”,沈长河稍稍想象了一番自己那素未谋面的母亲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时的神情和动作,不由莞尔,从善如流道:“好,我听大哥的。” 就是这无意间的一笑,却看得萧子业又是一阵恍惚。 他和自己儿时记忆中的那个容颜绝世的男子,实在生得太像了。虽然只有一半吐火罗胡人血统,但沈长河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与其父沈慕归不同外,无论是五官、脸型、身形还是神态,竟然几乎毫无区别;若定要从相貌上挑出些什么不同来,大概就是他的眼睛了。 ——沈慕归虽为白人,可双眼轮廓却生得甚是柔和可亲;沈长河则完全不同。他那双和嬴风极为肖似的、妖冶中透出狠戾之色的深邃桃花眼,让萧子业瞬间就想起了儿时被“父亲”嬴风“教育”的恐怖经历,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知怎的,他虽然向来不甚敏感,可沈长河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就连沈慕归都不曾给他带来过的压力。 ……即使,这只是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年轻人。 “你,你好好休息!哥先不打扰你了,有什么事随时找我。”简单地留下这么一句,萧子业就近乎逃跑似的仓皇离去了。沈长河安静地对着地面上陈锋死不瞑目的双眼和已经开始腐烂的脸看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轻声自言自语道:“你打折了我的腿,我取走了你的命——天道终有轮回,不是么。” “公子,这个人头怎么处理?”李云凌咧着嘴为难道:“我,我怕这种东西。” “无妨。” 沈长河说了两个字,便艰难地前倾身子从地上捡起人头,拎着头发把它拎在手里,淡淡道:“推我去‘百兽园’,用它喂狼。” 求婚 安宁太平的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光阴流转便是两年过去,当初被多位名医论断为“极有可能再也无法离开轮椅”的沈长河,到底是奇迹一般地站了起来。 只是,终究是落下了残疾。 萧子业以为他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毕竟是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就遭此横祸,换做是谁都会崩溃的。可沈长河却只是淡淡道:“无妨,能得将军庇护、过上如今这般诗酒相伴的逍遥生活,已是三生有幸。” 第13页 “易风,你一定要好好养伤。”萧子业语重心长道:“等你的伤彻底好了,哥哥我这个将军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长河神色如常,可他身后的李云凌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的静默过后,沈长河才平静地笑了笑:“小弟实在是懒得管这些世俗琐事,否则,也不会近两年才来叨扰大哥。” “可你才是父亲的嫡子……哥哥这将军之位,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萧子业诚恳万分地握住了他骨节毕现的手,用了十分的力气。沈长河立时就感到了疼,可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大哥多虑了。若真要追溯起来,嬴氏当年的淮南翁主之位也是大哥的父亲临危托付所得,如今物归原主,才是顺应天理、众望所归。” “唉!”萧子业见劝不动他,只得大摇其头,无奈道:“你啊,还是老样子!也罢,如今你还年轻,哥哥就勉为其难替你再打理几年政事——不过话说回来,易风你可不能偷懒啊,收敛收敛以前的懒散习性,多少学些治国理政之道才是正经事!” “是。”沈长河叹了口气,拱手应了声:“小弟谨遵大哥教诲。” 可答应归答应,沈小公子接下来该怎么荒废生命还是怎么荒废生命,终日只知摆弄些于政无用的琴棋书画,或者专心研究医术,完全不管那些被萧子业派上门来“传道受业解惑”的文官们。时间久了,萧子业也就不再勉强于他,索性就放任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李云凌却本能地觉得,事实并非众人眼见这般简单。 ——这两年来,她也好,沈长河也好,大家似乎变了许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云凌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直接问出口。 她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面若好女的青年了。只是,这“喜欢”里更多的是爱重、仰慕,甚至是深深的痴迷。 爱他容颜绝世,更爱他气质如同谪仙。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美,美得令人只需看一眼,心就碎成一片。 女人一旦花痴起来,就是这么毫无道理逻辑可言。 “小丫头,又在发呆了?” 李云凌正想得出神,脑门上却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她下意识地捂住额头,佯作生气:“公子!” 沈长河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吩咐了一句:“研墨。” 待她把笔墨纸砚备齐放在桌案之上,他又示意她站远些,道:“坐。稍稍忍一下,莫要乱动。” 李云凌莫名其妙地听从了他的命令。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沈长河才舒了一口气:“好了,过来看看。” 揉了揉发酸的腰,她好奇地凑上前去,然后老脸立时就受宠若惊得红了半边。 宣纸之上,赫然竟是她的画像。沈长河……居然为她做了一幅画像? 李云凌心头猛地一颤,然后就是疯狂地跳了起来,而且越跳越快。沈长河却好似没看见她的大红脸,只是温柔地注视着画像,低声问道:“像么?” “像……不不,比我好看多了!”李云凌抚着胸口勉强镇定下来。这回她又仔细地看了看这画作,不错,画中女子穿着的正是自己现在身上的黑色军装,脸却比自己更为英气、俊朗,腰畔别着一把黧黑长剑,这倒跟自己不同:毕竟,她从来不用“剑”这种贵族才会使用的文雅武器。只是有一点很是奇怪—— 画中的“她”,微微仰着头看向画外的天空,目光柔情似水。李云凌挠了挠头,不得要领地想:自己根本就是个假小子,什么时候眼神这么“柔”过? ……就算是看向公子的时候,她也只会露出饿狼一般贪婪的花痴目光,仅此而已。 她正疑惑着,却听沈长河柔声道:“那么,云凌喜欢这幅画像么?” “喜欢,特别喜欢!”这次李云凌答得飞快,眼睛几乎放出光来:“请公子赐画!” “这本就是要送给你的啊。” “……真的?”她卑微且欣喜若狂地双手接过画像,极为小心地卷了起来放在怀中,一溜烟儿地跑回了自己的住处,待到四下无人时才放心大胆地展开这画作尽情欣赏起来。一连看了三天,居然都没看够,她这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一个不速之客的拜访,才戛然而止。 这次来“拜访”的人是名女子。确切的说,是个容貌极美的混血女人,美得连同为女性的李云凌都看呆了。 于是,本来打算找沈长河闲侃“增进感情”的她悄悄躲在门外,偷听里面的对话。只听那女人道:“长河,妾身这次去大洋国带了些手信,礼轻情意重,希望你不要嫌弃呀。” 沈长河道:“毓秀姐此话怎讲?只要是你带来的礼物,哪里有不珍贵的。” 原来这女人是阁老裴轩的女儿! 李云凌暗暗吃惊——她早就听说过,裴轩的妻子是大洋国人,所以他的女儿也和沈长河一样都是华夷混血。却听裴毓秀语带喜色:“太好了,妾身还怕长河公子不喜欢……” “姐,”沈长河一本正经地打断她的话:“如今已是共和之制,就不要再自称‘妾身’了。你是裴叔叔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姐姐,我们平等相处就好。” 说得好!李云凌几乎要为他的话鼓掌了。可旋即想起自己叫他公子时他就从未提过平等相处这句话,心里又不由得有些憋闷,又有些气。 第14页 那边,裴毓秀却“啊”了一声,才歉意道:“其实,妾……我这次来,只是想见见你……上次相见,还是十几年前。” “嗯,那时姐姐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美女了。”沈长河打趣道:“如今再与你相见,方知‘倾国倾城’四字是为何意。” “……”裴毓秀似乎被他的话给噎了一下,才羞涩道:“长河说笑了。我这次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就是,就是……你可曾婚娶?如未婚娶,希望长河能……考虑一下我。” 卧*槽!说好的矜持,说好的大家闺秀呢!这么开放,居然自己直接求婚!牛*逼,太牛*逼了!李云凌内心疯狂吐槽,隐约又有些着急。 一阵难堪的沉默。半晌,沈长河才道:“我如今寄人篱下,又已是终身残疾,毓秀姐还是另择良人吧。” “没关系的,我喜欢的是长河你的人!”裴毓秀情急之下,先是冒出一句大洋国语,才旋即改口为汉语:“我只问你,你愿意娶我么?” “姐姐,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不是儿戏……”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裴毓秀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尖叫一声,吓得李云凌差点从门外跌进来。 “抱歉。”这次,沈长河终于如她所愿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还不想这么早结婚。” 裴毓秀捂着脸跑出去的时候,李云凌还在发呆。就听里面沈长河的声音再度响起:“听够了,就进来吧。” “哎……”“王八蛋,你他妈竟敢惹她哭,老子宰了你!” 李云凌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除了沈长河,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个“口吐芬芳”的女人,当然就是沈长河的死对头——现任天机阁阁主徐曼舒了。天机阁本为沈慕归麾下的情报及暗杀组织,沈慕归死后,它就由副阁主徐琏接管和掌控,如今又传给了徐琏的女儿徐曼舒。 这,也是徐曼舒当日能把沈长河从太原危境之中救出来的现实基础。 徐曼舒虽是女儿身,可她和李云凌一样,自小就被当做男孩子养大,喜欢的也是女人。而裴毓秀,则是她徐曼舒心心念念的“心肝宝贝”。裴毓秀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追求者,可沈长河却清楚得很,小的时候还干过和裴毓秀玩儿暧昧故意气徐曼舒的事,以至于徐曼舒一见他就恨得牙根直痒。 毕竟——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我怎么了?”沈长河一脸鄙夷地斜着目光看她:“若不是本公子主动弃权,你哪有半点机会……靠!你还真动手啊!” “徐小姐,慎重。”李云凌此时也挡在了沈长河身前,正色道:“他毕竟是你父亲所效忠之人的儿子。” “好你个李云凌!这官腔都是这小王八蛋教你的吧?”徐曼舒气极反笑,讪讪地收回拳头,道:“罢了,本小姐不打女人,这便告辞!” “死女人,记得去小花园找她!” 沈长河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叮嘱道,顺道又讽刺了一句:“可千万别又迷路了!” “公子,你就少嘴贱几句吧。”李云凌有些无奈:“不是每次都有我替你挡刀的。” “多谢云凌救命之恩。”沈长河笑道:“关键时刻,还是得你来保护我呀。” “公子,你这厚颜无耻的模样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李云凌有些无力:“说起来,为什么不接受毓秀小姐的求婚?她的父亲可是军政府的第一权臣,就连萧子业也要看他脸色行事的。” 小秘密 裴轩批阅完公文时,天已经黑了下来。看见女儿哭着跑回来,他心里立时就有数,可嘴上却还是不得不安慰几句:“怎么啦毓秀,谁欺负你了?” 裴毓秀却只是哭,不说话。随她一起回国省亲的母亲搂着她轻声安慰了几句,可越安慰她就哭的越厉害,哭得裴轩都有些烦了。不过,他向来都是个慈祥的父亲,此时自然也不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问她:“是沈家的小子吧?” “不,不是……长河弟弟他,他并没有……没有欺负我。”裴毓秀抽噎着,脸上却不是一般的委屈。裴轩只得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女儿呀,你要是恨他拒绝你,爹替你教训他。” 他是这么说的,也真的随即就亲自上门训了沈长河一通,声音大的在居处外面路过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并且胆战心惊—— 这读书人骂起人来,还真是引经据典、不带脏字又扎人心窝子啊。日常蹲树上保护“男神大人”安全外加偷听的李云凌如是想。她更佩服的则是自家公子——从头至尾,沈长河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甚至还在裴轩骂的口干舌燥时关切地问上一句:“裴叔叔口渴么?侄儿这就叫人为叔叔奉茶。”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不好受,饶是心理素质过人如裴轩也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个年轻人了。想起年轻时曾被沈长河的爹欺负到没脾气的往事,裴轩重新硬下心来,张口又要开骂,沈长河却抬起头来,道:“云凌,下来。” 啊? 李云凌一头雾水地跳下树来,在裴轩有些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挠了挠乱糟糟的短发,不好意思地笑道:“裴、裴阁老……” “方才裴叔叔质问侄儿,为何拒绝令爱,侄儿可以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沈长河忽然做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身,用力往自己怀里一拽,竟让她一时失了平衡正正倒在他的怀中! 第15页 “云凌她……就是答案。” “公子——” 李云凌刚想辩驳,沈长河就咳嗽了声,羞涩道:“望叔叔成全。” 李云凌于是悲愤地想:特么你想推了婚事也别把我拉下水啊混蛋! 待裴轩气冲冲拂袖而去之后,她才挣脱他的怀抱,怒道:“公子,我虽然是垂涎你的美色不假,但也并不等于就会心甘情愿被你当做挡箭牌骗人的!” “哦?”沈长河饶有兴致地拄着下巴,看向她:“没想到啊,你还挺有骨气。” 李云凌嘟起嘴:“就算你讳莫如深,我也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沈长河故作惊讶之态:“哦呀?说来听听。” “公子始终不相信萧将军。” 李云凌一针见血地指出:“裴毓秀是裴轩的女儿,而裴轩则是西南军政府第一权臣。公子身份如此敏感,萧将军若真的忌惮于你,定然也会对你与裴毓秀联姻一事起疑心。”她顿了顿,展颜一笑:“而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公子你所想看到的。” 沈长河静静地听她分析完毕,才点了点头,道:“很好,说下去。” “公子一直都在养精蓄锐,静候时机。”李云凌却开始紧张起来——她忽然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可嘴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下去:“裴阁老过来训斥公子,实则也是为了保住公子、同时也保住自己……”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了。 “阿凌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沈长河认真地看着她,最后竟然笑了:“只是,未免太聪明了些。” 薄薄的刀刃逼近颈部大动脉的那一刻,李云凌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两年来朝夕相处的“病弱公子”,武功竟然已经高到了这种地步—— 他竟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出手就封住了她的周身大穴! “……你要杀我吗……”她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来,声音都在打颤。沈长河手里的刀片一旋,贴着她的耳垂吹了口气,暧昧地低声道:“先回答我的问题,当初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我……我喜欢你啊!” 话音未落,刀片就划破了她的皮肤,吓得她狠狠一抖。沈长河的声音有些喑哑,仍带着些许笑意,可语气却越发的冷:“我要听的,是实话。” “……”只是稍稍犹豫了一瞬间,李云凌就觉得脖子一冷——那刀刃已经刺进了自己的咽喉,血腥气随即冲鼻而入。 死亡……这是死亡的味道。 沈长河居然真的要杀她! “你杀了我好了!”李云凌认命地闭上眼,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 …… 意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既惊且惧地睁开双眼,却正对上沈长河一双灰绿色的桃花眼——他离她是如此的近,以至于她甚至能看清他那微微垂下的浓长羽睫。 “我信你。” 沈长河莞尔笑道,随即放下了匕首:“相信你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金屋藏娇 合众国历二十二年春,东瀛列岛扶桑帝国在大秦滨州再度挑起局部战事,国内暂缓两年的“和平”局面岌岌可危、一触即破。而在西南凉州军政府,则传出一桩大喜之事—— 时年三十二岁的萧子业将军,与军政府首席元老裴轩之女裴毓秀,终于喜结连理。 在外界看来,这位年轻的军阀首领有着俊秀的外表和高大强壮的身体,据西南高山大川之天险和过去二十几年积攒下来的雄厚经济、军事底子,可谓各种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只不过,他自上任以来采取的策略却颇为保守,并不像东北军政府军阀张恕己那样染指总统府的政事,反而一直偏安一隅、做自己的“逍遥王爷”。 而他英俊的容貌和对感情的忠贞不移,更为世人称道。虽然外表和实力兼备,但萧子业却并不是个花花公子,反而一直钟情于裴毓秀这位混血女子。如今终于抱得美人归,无疑是春风得意之至。 婚礼当日,嘉宾云集。不只是富商大贾、远在上京的政要们纷至沓来,就连西南诸蛮族国家首脑、甚至是墟海对岸的列强都前来捧场。萧子业和裴毓秀身着秦人传统婚服亮相于众人眼前之际,所有人都惊叹于二人天作之合一样般配的美貌,同时,也被婚礼现场华丽、奢靡的布置所深深折服: 在如今这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国家之中,竟真的存在着如此天境一般富饶美丽的“国中之国”! “诸位!” 繁冗复杂的婚礼进行到一半之时,萧子业却制止了司仪官的唱词,仗着酒劲儿大声道:“今天是萧某的好日子,萧某高兴,所以希望大家也都能乘兴而来,玩儿的开怀,然后尽兴而归!” 说罢,他一挥手,道:“接下来,萧某敢请诸位一听佳人抚琴,欣闻天籁之音!” 抚琴?婚礼上还有这种节目?这就好比在市井之中敲击编钟一样,是于大俗之中硬生生掺上大雅之声,简直违和到家! 众人心中正兀自犯着嘀咕,短暂的静谧之间,“铮”的一声龙吟,帘幕拉开,后面端坐着的男人就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确切的说,是一个容颜绝世、倾国倾城的男人。 此人看上去比萧子业更加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和现在绝大多数男子都迥然不同,他仍是宽袍广袖、如墨长发披肩,面容苍白如雪、轮廓柔和,可五官又是刀刻斧凿般的深邃立体——东西方所有的美奇迹般地集于他一人之身,却又无丝毫冲突之感! 第16页 而当他抬起头来时,便是一片吸气之声。 ——那是怎样一双妖异的眼睛! 此时此刻,即使站在最后一排的宾客们都能看清他那双桃花眼眼睑处覆着的、仿佛眼线般浓长而漆黑的睫毛,而那鸦翅般的睫毛又衬得灰绿的眸子幽深如寒潭。 这个男人……漂亮得简直就像一个玩偶,美则美矣,却无半点属于人的气息。 他却不再看台下的众人,而是微微垂下头,修长惨白的手指轻轻挑动琴弦,动作优美宛若天人献舞。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一人、一琴而已,而剩余的人都成了浑然天成的背景。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屏息静听,没有人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仿佛,哪怕只是些微呼吸,也会亵渎了这空灵优雅之极的琴声。 所以,直到一曲终了、甚至直到萧子业执起他的手笑意盈盈立于众人之前时,大家都还沉浸在方才的琴曲之中。最先“清醒”过来的宾客这时才惊愕地发现,这惊艳绝伦的美人……竟是个只能依靠拐杖站立的身有残缺之人! “请容萧某为大家介绍一下。”萧子业喝的有点多,一张白净的脸开始泛红,大着舌头道:“这位,是本将军的弟弟,也是本将军最疼爱的亲人、家人!他就是前任将军嬴风和我沈宴叔叔的儿子,沈长河!”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不过,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人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了——毕竟,能比昔日玄天大陆第一美人沈慕归还要妖孽的男人,除了他的儿子,还能是谁? 真是太可惜了——这个出身高贵的“私生子”居然是个瘸子……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感叹。 “大家都看到了吧?”萧子业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搂住沈长河单薄的肩头,道:“我的长河,才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们,你们都说我老婆好看,她是好看,但没好看到这个地步!我今儿就是要告诉你们,告诉天下所有人,长河就由本将军照顾一生,谁也别再妄想从我身边抢走他、伤害他哪怕半根汗毛!” 他这番话明明十分荒唐,可在场没有任何人笑出来:如此绝色,确实配得上割据一方的军阀做出这样的宣言。甚至,此刻都没有人想到,眼前这个苍白而美丽的青年,和萧子业一样都是男人。 这场婚礼持续到深夜,可从始至终任凭众人如何或赞美痴迷或出言挑逗,沈长河却没说过哪怕一个字——或者说,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保持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然而,越是如此冷淡的反应,众人就越是深深沉迷于他那惊人的美貌和音乐方面的造诣之中无法自拔,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婚礼结束后不到半个月中,沈长河的“美名”竟传遍了整座玄天大陆。 ——不只是他的容貌和琴音,还有肢体上的残缺。这两点,单拎出来一个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可一个有着倾国之色的瘸子,却足以成为天底下所有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此情形之下,即便迟钝如李云凌,也终于意识到整个事件的诡异之处了。可每次她刚想说些什么,就会想到几年前的晚上自己险些丧命匕首之下,随即知趣地闭上了嘴。 虽然当初,他并不是真的要杀她,可她毕竟还是怕了。然而,李云凌更想不通的是,沈长河武功深不可测,又为何一直以弱态示人? 又或者,他……究竟在等什么呢。 养拙藏愚(一) 外界的“名声”对深居简出于凉州将军府的沈长河、李云凌二人而言,其实并无多大影响。而就在萧子业新婚后不久,上京便传来大总统的密电: 这密电只有八个字。即刻启程,入京驰援! “上京这次是陷入危境了。”李云凌将这个消息带回来之后,还不忘评论道:“以前内陆打仗的时候,哪儿有西南军政府的事啊。” “哦,你‘又’知道了?”沈长河放下手中的书卷,似笑非笑地调侃了她一句。 李云凌垂下眼帘,谦恭道:“小的愚钝,岂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这小丫头跟着自己多年,还真是学会了自己行事的精髓、越发的能屈能伸了。沈长河不由好笑,道:“阴阳怪气,意欲何为啊?” 李云凌勉强把一股无名火压在肚子里,仍旧毕恭毕敬:“我……” 却没想到,沈长河忽然正色道:“跟着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废人,埋没你了。不如我向大将军举荐你做官,如何?” “……啊?”李云凌傻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只是个女人,再说我从来都只想追随于公子……” “若有朝一日,女子也能参政呢?” 沈长河这随意的一句,竟让她一时无言以对。眼前男子这双幽深明亮的桃花眼此刻是在看着她,可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一些什么。至于那些是什么,李云凌猜不透,于是只得“老老实实”答道:“那就顺应时势,为国效力。不过吧,小的看不到这一天,说这些也没用。” “也好。”沈长河于是也不再为难她,微笑道:“你既然这么想,就随我再荒废几年时间。只是……可惜了。” 李云凌不动,脸上一派忠肝义胆,只是手指却忍不住颤抖了几下。沈长河见她如此反应,当下就起身将书卷交到她手中,又随意地说了句:“罢了,以后你也多读些书,我这里不需要人天天守着。” “……谢公子。”李云凌郑重作了一揖,大声道:“多谢公子栽培之恩!” 第17页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了起来。沈长河微微笑道:“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没有谁要栽培你。” 不得不说,沈长河这一招出奇的好用——很快,两人之间的矛盾就随之消弭于无形之中,李云凌心里的隔阂似乎也淡了不少。这边问题稍稍解决了些,萧子业率军退敌的消息就从上京传了回来。 萧子业着实是一名猛将。李云凌总觉得,这样一个拿打仗当游戏一样乐此不疲且还能轻轻松松屡战屡胜的人,比起做一方霸主,其实更适合做一个效忠朝廷的大将军…… 哦,现在已不能再叫朝廷,而应该赶个时髦,叫它“国府”了。只是这国府里端坐着的大总统陈武,本质上和以前的燕氏王朝的那些皇帝们也没什么区别,照样是个独*裁者——说白了,披着共和的皮行□□之事,而且也没比过去“民*主”到哪里去。 如果她能有萧子业那样的地位和本事,一定不会甘心于屈居人下、只做个偏安一隅的军阀头子! 可现在的问题不是她脑子里的这些胡思乱想,而是…… 她躲在窗沿下,蹲着身子偷听。虽然沈长河早就默许她随侍左右、对她亦是知无不言,但李云凌还是习惯性地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时间久了,沈长河也懒得再纠正她,便也随她去了。 室内,茶香氤氲,独角兽形状的香炉散出朦胧的薄烟。裴轩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公事繁忙,所以多日未曾拜见,望公子见谅——不知公子身体怎么样了?” 沈长河淡淡答道:“有劳阁老挂念了。我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公子可是怨恨老臣?”裴轩先问了一句,然后又自嘲似的自己答了句:“肯定是怨恨的,毕竟老臣……老臣,实在是对不起主君,没有保护好公子周全。” “阁老,”沈长河语气甚是平淡:“此处没有外人,您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正事,这不是将军快要凯旋了嘛!手头儿的差事做完了,想着找公子闲话几句家常。” “请讲。” 裴轩动作极其自然地执起沈长河的右手,语重心长地问道:“这听风苑曾是沈慕归先生——也就是你父亲的居所,公子可还住得惯?” “……” 沈长河眉头一跳,反问:“你说这是沈宴……我父亲的居所?” “公子想必已经看过这里的藏书了。”裴轩道:“直言了吧!这里的书籍很多都是当年沈先生留给主君的,可惜主君也是英年早逝……你是主君之子,这些藏书理应也是公子的。” “可我是个废人,读来何用?” 沈长河立时截住了他的话头,谩声道:“有劳阁老费心,这些书我翻了翻,不感兴趣;若阁老今日想与我谈论这些书,我也没什么感想可说。” 裴轩一怔,愕然道:“公子,当真一点从政的心思都没有?” “阁老慎言。”沈长河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清茶,似有若无地笑了笑:“莫说我没有这样的心思,单就阁老这句话,就是对将军的大不敬。” 他话说的算是客气。这句话往难听了说,就是:你这是大逆不道,自寻死路。 “子业他不是这样的人!”裴轩急急地替萧子业辩白:“公子,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子业他曾亲自到太原寻你?他早就有还政于你的想法,只是——” “阁老。”沈长河说了两个字,随即改口,低声道:“裴叔叔,慎言!”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李云凌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窒,当即悬在了半空中。半晌,还是沈长河率先打破了沉默:“阁老,请允许我诗酒相伴,安度残生——就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待送走裴轩,李云凌才敢悄悄进来。外面的风声小了些,她才小心翼翼道:“公子,现在没有人了。” “想说什么,说吧。”沈长河翻了一页书,并不看她。 李云凌道:“刚才周围至少埋伏了十几个高手,我想着公子武功比我高上许多,定然也听得出来,所以并未示警。可刚才……我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 沈长河笑了一声,道:“头悬利刃,又岂是这一朝一夕之事?这就吓着了,你这胆子还需多历练历练啊。” 头悬利刃?非一朝一夕之事? 李云凌脸色随之一变:“公子的意思是,萧子业他一直都在监视着公子,甚至早在合众国十八年太原府时就……!”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沈长河苍白如雪的面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良久的沉默。终于,沈长河也点了点头,权当回答。直到这时,李云凌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来当初那个儒雅老实、与世无争的医者,会变成如今这样深沉阴鸷、喜怒无常之人,喃喃道:“可我记得公子说过,是有人栽赃萧子业要挑起你们之间的内讧……” “你啊!”沈长河伸出一只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要用时移世易的眼光看事情。你当天机阁的人都是吃干饭的?” 李云凌愕然:“天机阁?那不是徐曼舒……徐曼舒不是跟你关系不佳……” “这世上的人和事,不要只看表面。”沈长河耐心地解释道:“徐曼舒的父亲徐琏是我父亲的心腹,徐曼舒本人嘴硬心软,实则比谁都有底线。若不是她一直暗中相助,我活不到今天。” 第18页 李云凌听的愣住了。半晌,她才问道:“所以,那时你才会在危难关头,让我拿着信物去找徐曼舒求救……” 话说到一半,她的手就被沈长河轻轻按下。后者抬起另一只手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自己想,不必说出来。在我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但切不可养成如此口无遮拦的习惯。如果换做猜疑心重之人,你恐怕活不长了。” “我明白,我早就明白公子的一番苦心了。” 李云凌正色道:“可公子对我据实以告,我自然也不能有所隐瞒,是以才将心中所思所想事无巨细尽数报于公子。换句话说,”她难得地笑了笑:“信任是相互的。公子信我,我信公子,也必将践行当初‘护公子一世周全’的诺言。” 沈长河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又笑了笑,道:“我只望到时你能对我手下留情,足矣。” 他这一句话前言不搭后语,说的莫名其妙,可李云凌也答得一片赤胆忠心:“我李云凌愿追随公子,死生不计!” 养拙藏愚(二) 不出三天,西南新军便在萧子业的带领下班师回城了。由于打赢了东瀛人,整座凉州城都为之震动—— 自推翻燕氏王朝、建立合众国以来,秦人还从未在正面战场上赢过列强。因此,萧子业这次“首胜”已足以载入史册、供万世敬仰! 萧子业回到凉州的当天夜里,西南军政府就举行了大规模的全城庆典。作为庆典主角的萧子业,自然是满面春风、志得意满、心情甚是开怀。 心里高兴,自然就要多喝点酒;酒喝得多了,自然就开始撒酒疯。尤其是像萧子业这样酒品,酒后行荒唐事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当萧子业直接推开大门跌跌撞撞进来的时候,沈长河也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依礼作了一揖:“将军。” 萧子业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似是痴了。恍惚之中,眼前之人好像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轻唤了声:“子业。” 于是,他也向眼前之人走了几步,仰着脸笑:“沈叔叔,子业回来了。” 眼前之人却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萧子业又向前凑近了一步,痴痴地望着他的脸,伸出手去想去触碰他,可随即就像触了电一般缩回了手,小心翼翼地又叫了声:“沈叔叔,真的是你吗?” 冷月之下,山谷之中渐起了一层薄雾。那人金发碧眸,容颜绝世,气质出尘如同谪仙,可看上去却是那么遥不可及,宛若镜花水月般一触即碎。 “我知道,我都知道。”沉默了半晌,萧子业苦涩地摇了摇头,道:“你早就死了——你是为了嬴风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样想念你,你为何从未入我梦中?你不想子业吗?” 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是了……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在乎,纵身一跃,一了百了,多么潇洒!这样一个无欲无情的人,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孤儿。” “可你看看我,看看我!”萧子业忽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张开双臂吼道:“现在的我,不但是西南将军,还是合众国第一无敌的大将!我打破了东瀛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而你的儿子,也只能由我来庇护,否则他连一天都活不成!” “我恨你。” 说完最后三个字,萧子业竟然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长河神情复杂地俯视着他。 方才从一进门起,萧子业所说的那些酒后真言,他全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萧子业自己说出来,心里不免百感交集。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看似豪爽粗放的大将军骨子里其实十分敏感、脆弱,且意气用事;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父母留下的“残局”。 “公子,”一旁的李云凌道:“将军在我们这里呆的太久,恐怕会生事端。万一明天将军醒来,想起今晚之事……” “不急。” 沈长河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转过来却俯下*身去,附在萧子业身边轻声问了句:“子业啊,你打算如何处置长河?” “他,他已是残废,成不了气候……”萧子业咕哝着,喃喃自语:“叔叔……你不会恨我吧?算啦!你要是恨我,我反而更高兴,哈哈哈。” “恨你?为何恨你。”沈长河微笑着,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盖在萧子业身上。萧子业抓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为什么?以后,你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后面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他终于一头栽倒在沈长河怀中,呼呼大睡过去。沈长河箕坐于地,腿骨断裂的地方因着冷湿的气候而隐隐作痛,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明艳,看得李云凌一阵呆愣:“公子……” 沈长河淡淡道:“扶他到内室休息,叫裴阁老,让他把人带回去。” 裴轩赶到听风苑之时,萧子业正躺在内室榻上,呼呼大睡。沈长河仅身着一件单衣,立在窗前若有所思,甚至都没注意到进门的他。 “公子。”直到裴轩喊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点头道:“裴叔叔。” 这时,李云凌也悄无声息地阖上了门,立在裴轩身后,道:“公子、裴阁老,属下已确认过外面并无人监视,二位可以畅言了。” 裴轩疑惑地看了看她,又转过头看沈长河:“……监视?”猛地想起之前他与沈长河那次“不欢而散”,他这时才明白过来,瞪大眼睛:“原来如此……” 第19页 “方才将军酒后吐真言了。”沈长河不作丝毫废话,单刀直入道:“我的腿伤全拜将军所赐。即便我已是废人,他以后也不会放过我。” “……你说什么?” 裴轩大惊失色,立刻反驳道:“这不可能!长河,你千万不能无端怀疑你萧大哥,他是老臣看着长大的,秉性纯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阴狠勾当!” “裴叔叔信我与否,不重要了。侄儿只想恳求叔叔,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给我指条活路。” 沈长河说得恳切,目光更是热忱。裴轩为难地后退两步,摇头道:“这,这……长河呀,你要信叔叔的话,就不该有这种空穴来风的臆想。” 闻言,沈长河却只是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吧,那么长河也不敢再让叔叔为难,请容长河就此拜别。” 说罢,他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外走去。李云凌这时也道:“阁老,公子没有骗你……刚才将军亲口承认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今日是断腿,明日又会是什么?裴阁老,你可还记得当年他爹沈慕归曾受过多少莫名其妙的折磨?就算你不信我们,至少也该多少有所怀疑——毕竟,潜在的受害者是你主君唯一的儿子!” 一席话说出口,李云凌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敞亮了许多,可沈长河和裴轩却齐齐看向他,眼神里一样的都是震惊。良久的沉默过后,裴轩终于艰难地开口:“……好,老臣……老臣答应你,定保公子平安无恙。” 待裴轩把不省人事的萧子业背了出去,沈长河才阖了阖眼,拍拍她的肩头,笑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口才如此之好,居然懂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公子有识人之明,怎么就看不懂裴轩呢?”李云凌无奈道:“裴轩这个人会治国理政,但他不懂权谋之术。你与他谈萧子业的阴谋算计,他当然不会信你。除非……” “除非,他亲眼看到萧子业对我下手。”沈长河微微一笑,道:“所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自救啊。” 故人归来 庆功宴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萧子业才从宿醉后剧烈的头痛中清醒过来。昨夜发生的事,他一件都记不得了,可身上浓烈的酒气中夹杂的似有若无那一缕檀香,似乎在提示着他…… 昨天,他曾到过听风苑,并且进过沈长河的内室住处。 想了想来龙去脉,他拍了拍手,吩咐道:“来人,把客人送到听风苑。” 辰时三刻,有人敲门。李云凌开门之后愣了愣:“……何伯?” “少爷……少爷!” 门外站着的老人颤着声音唤了声,烧焦的脸上扭曲出一个笑容来。本该是十分可怖的场景,可不知怎的,李云凌居然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因为,原本走路都十分困难的沈长河此时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声音居然也在颤抖:“何伯,你怎么……” 他走得太急,腿伤又未愈,最后一步没站稳,差点儿摔倒在地!好在李云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身子,一边招呼何伯:“您快进来吧。” 接下来的几天,李云凌算是开了眼界。她印象中的沈长河,虽不算多么沉默寡言,但也绝不是情感轻易外现之人;可在何伯面前,这个已有二十三岁的男人竟然又变成了几年前龙氏医馆里那位尚且稚嫩的少年郎,会撒娇,甚至还会耍些小孩子脾气,看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伯自称是跟着西南新军一起回来的。他说:“少爷,我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想着能回来陪陪你也好。” 对此,沈长河也只是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长河几乎是噙着泪的。虽然李云凌并不了解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过往,但如今对此也多少能猜的出来了。只是有件事她始终想不通:既然他们之间感情如此深厚,为什么沈长河两年前没把何伯一起带回凉州? 但是要这种煽情的时候提这种扫兴的话题,就不太合适了。因此,非常有眼力价儿的李云凌索性把这个疑惑压在了心里。 至于萧子业那边——自从上次打退东瀛武士军团的进攻之后,中原一带似乎平静了许多。可国外势力刚刚消停了些,国内紧接着就又出了乱子。 这次出事的,又是西境。大概三十年前的时候,西域边境突厥汗国的独神教势力就已经被清除殆尽,如今高昌又奉行“与邻为善”的政策,因此近年来从无战事。可这次出问题的却不是高昌为首的西域各国,而是国内残存的扈特人独神教势力! 说到扈特人,李云凌知之不多。但对沈长河而言,他对这个民族却是太熟悉了——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之后,他就仔细研究了一番父母一辈生活的时代背景、大事记等。虽然终极目的是为了明哲保身远离是非,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段历史的熟稔。 独神教曾是沈慕归大半生的敌人,同时也是大秦合众国前朝——大燕帝国的劲敌。而扈特人。反叛的历史,也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甚至百年之前,至今从未有过休止。只是,近几年他们的存在感不强,哪怕是同为扈特人的西北军阀杨怀忠拥兵作乱、也并未给这个民族带来多少在政治舞台上发声的机会。 所以,听到边境扈特人聚众反叛的消息之后,李云凌是相当不屑的。本来这件事确实也与她无关,可她出门给沈长河带药回去时,却恰巧听到尚药局的下人们聊着家常,期间提起了国府征召西南新军平叛一事;当她回来讲给沈长河之后,后者沉吟半晌,才道:“上京此举是要借刀杀人。” 第20页 “借刀杀人?”李云凌不解地看着他,反问:“公子的意思是,国府要借西南军政府之力除掉扈特人叛军?” “恰恰相反。” 沈长河摇了摇头:“这一次,西南军政府怕是要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之中了。” 李云凌心领神会道:“是因为西南树大招风了,对吧?如果不是要对西南军政府下手,上京国府那边也不会让萧子业跋山涉水地去平复边乱。” 自原西北军阀杨怀忠叛乱失败以来,天山边境至陕西秦岭一带就被中*央政*府收归国有,按理说这次扈特人闹事应该派出驻军镇压,上京却偏偏下令要萧子业平叛,其用心昭然若揭。 可为什么会是持久战?李云凌却想不通。于是,她也从心地问了出来:“公子,为什么是持久战?” “自己想。” “……啊?” 沈长河叹了口气,斜睨着她:“我若不告诉你,你是不是不肯罢休?” 李云凌点头如鸡啄米,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那是当然!公子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嘛。” “扈特人自归化起已经几百年过去了,叛乱什么时候停过。”沈长河随手从餐盘里拈起一颗梅子含在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接着道:“我那个老爹以为把突厥人赶到祁连山以北就能遏制独神教势力的蔓延,其实根本不顶用。严格来说,将军这次不是跟扈特叛军作战,而是跟西境接近一百万人的扈特百姓作战——这本就是个全民信教、全民皆兵且悍不畏死的民族。” 李云凌望着他的脸,再听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还是觉得这个人的性格跟他的外表完全对不上—— 在外界眼中,这位被西南将军萧子业“金屋藏娇”的绝美男子是个气质出尘的谪仙;可在她李云凌眼中,沈长河是个相当接地气的人:抛开那出众的皮相不论,他不过也只是个心思重了些、武功深藏不露了些、会开玩笑会生气怼人面对美女也会心猿意马的普通男青年罢了。 虽然沈长河从未对她提起过,可李云凌也能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类型。这几年来,有时她也会怀疑:当初把赌注押到他这样的人身上,是对是错? 李云凌有些狐疑:“公子,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去平定扈特叛乱,你会怎么做?” “平定?不,不能用这个词。” 沈长河摇了摇头,随手递给她一枚梅子,道:“如果你看过独神教《法罕经》就该知道,对付‘有教无国’的扈特人,除了杀光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杀……杀光?! 李云凌惊呆了。她的印象里,沈长河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听沈长河笑了笑,道:“当然了,这种事任何一个政权都不能做,因为虽‘功在千秋’但却‘罪在当代’,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更何况对如今的大秦合众国而言,内忧不是首要矛盾,外患才是。” “公子你说了这么多,也没提到目前该怎么做嘛。”李云凌多少听懂了些,但却还是得费心思去细细咀嚼,嘴上嘟囔着问。沈长河眯起眼,狡黠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云凌想也不想,答道:“首先是武力镇压,在此基础上对扈特人进行内部分化,尤其是对上层大族和底层信徒之间的分化。” 她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沈长河眼前一亮,后者饶有兴致地端起茶盏,看着她的眼睛道:“说下去。” “据我所知,从前的西北军阀杨怀忠就是扈特人大族出身,而他本人就是不信独神教的。而在扈特人内部,大族和底层之间的矛盾一直十分激烈,教宗依靠‘神使’控制得了底层教众,却控制不了大族,而大族却占据着相当多的资源,如果能恩威并施将他们争取过来,最起码能保西境十年和平。” 沈长河静静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不错,非常好。以胡治胡,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当,当然啦!”李云凌梗着脖子,大声道:“公子这么看不起我?话说回来,我们要不要提示一下将军,让他多少有些心理准备?” “不必。” 沈长河不紧不慢道:“军政府谋臣众多,我……不能越俎代庖。” 趁虚而入(一) 李云凌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实用主义者,在看到一件事的结局之前,她不会轻易去对其加以肯定或者否定。因此,虽然嘴上一直在吹捧着沈长河的“英明神武”,可她心里却甚是不屑,甚至还觉得这个中二病晚期的沈大少爷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他的“远见”:萧子业带兵远赴西北平乱初期确实顺利无比、势如破竹,但捷报传来没过七日,叛军就“死灰复燃”了! 战事急转直下之下,大军原定班师的日子也变得遥遥无期。比萧子业本人更着急的是裴轩—— 确切的说,在大军出征前一夜,他就曾力劝萧子业:“将军,上京国府此举意在借力打力,削弱我西南新军,这一招实在是粗鄙又狠毒,望将军速战速决、切切不可恋战贪功!” “阁老放心,我自有计较。”萧子业满口答应。可到了西境、离了裴轩的“管束”,这位刚刚而立之年的年轻将军就彻底放飞自我,任凭裴轩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肯回来了。 第21页 于是,焦头烂额的裴阁老只能再次叩开听风苑的大门,却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原因很简单:在他的眼前的两个人正“亲密接触”,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声音,伏在李云凌背上的沈长河才懒懒散散地回过头去,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候道:“裴叔叔?早上好啊。” 裴轩骨子里毕竟是旧文人,哪里受得了这等“刺激”,几乎忍不住要骂起娘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你们……成何体统!” 其实,沈长河和李云凌这“主仆”二人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前者的身子恰好趴在后者背上,还暧昧地握着后者的手臂,低低地喘息着。闻言,沈长河先是怔了怔,才恍然大悟,然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怎么了?”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直起腰板,一边拍了拍李云凌的手臂纠正她握枪的姿势,一边好笑道:“您这么生气,是以为我和她在行苟且之事吗?” “长河!” 裴轩恨铁不成钢地哀叹:“你的母亲若见你们……如此,该有多失望。子业那孩子本性难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 “那个,裴阁老,您真的误会了。”李云凌弱弱地插了一句嘴:“公子在教我枪法……” “你竟然会枪法?!” “当然会了。”沈长河无辜地眨了眨眼,道:“我爹教我的。” 裴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爹”指的是养他长大成人的龙五,一时竟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语气随之和缓下来:“看来五爷前几年对你还不错。对了,我这次来……” 沈长河打断他的话,悠然道:“叔叔,你劝将军尚且无功而返,我一个寄人篱下之辈,又有何资格去劝诫将军?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吧。” “可……” 裴轩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因为就在下一刻,漆黑的枪*口就对准了他的额头。沈长河稳稳地托着李云凌握着枪的手,微笑道:“裴叔叔,要不要也来学学枪*法?” “唉!” 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裴轩跺了跺脚带着一肚子的气夺门而出。李云凌不解道:“公子,此前你说不能越俎代庖,可如今裴阁老已经上门求你了,你怎么还拒绝?” “彼时谏言与此时谏言,有何区别?一样是越俎代庖。”沈长河淡淡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若他听了裴轩之言书信过去,萧子业定然以为他与裴轩暗通款曲,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可万一百越趁虚而入,或者国府那边猝然发难……”李云凌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喃喃道:“这毕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基业。” 沈长河不客气地截口道:“想知道答案,先把枪*法练明白了。” 李云凌哑口无言。这么多天她一直在勤学苦练枪法,可却收效甚微。而让她深感震惊的是,沈长河的枪法却出奇的稳、准、狠,若不是身子虚弱无法长时间持*枪,他已经足以做新军里独一无二的狙击手了。 “哦。”她不悦地应了声。沈长河揉了揉她的脑顶,笑骂道:“哦什么哦,继续练!” 与此同时,西北边境,萧子业也并不轻松。 他是喜欢打仗,也会打仗,但像这次这样难打的仗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按照老规矩,每次打了胜仗都是只处置军人、不涉及百姓。可这次的扈特百姓,却让他大开眼界。 白日入山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晚上却下山偷师暗算、杀驻军之数无算;可待西南新军反应过来时,人却已远遁山中。是以没出几天,军心开始不稳,甚至时有谣言传出。 “将军,帐外有使者求见。” 传令官来报之时,萧子业正对着沙盘图看得出神。他问道:“来者何人?多少人马?” “回禀将军,来者是个女人,只有一人。”传令官道:“她说,有一样东西请将军过目。” 萧子业接过他呈上来的信笺,略略翻了一遍,脸色骤变:“快快请进!” 女人进来之时,左右已被屏退。萧子业快步走上前去,正赶上女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头浅棕色的长发和一双狭长的褐色眼睛。她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身材修长窈窕,五官比秦人略深刻,勉强称得上清秀佳人。 ——虽则容貌平凡,但难得天生一双华光溢彩的凤目,气质高旷优雅,令人见之忘俗。 “你是……”萧子业颤着声。女人以中原礼节躬身施礼,声音温柔而略显低沉:“高昌国师娜迪亚·霍尔木兹,见过萧将军。” “……沈如风。”萧子业抖着嘴唇,终于说出了这个尘封了二十余年的名字。女人微笑:“子业哥哥,果然还记得我。” 萧子业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苍白修长的手:“妹子,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不错——眼前这个女人正是前西南将军嬴风与前拜火教主沈慕归的女儿、沈长河的亲妹妹,沈如风。如今拜火教已经成为历史名词,新教替代其成为西域七十二国国教,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如今不仅是高昌国师,更是新教的大主教。 “我很好。”沈如风温柔地笑着:“克苏勒陛下待我很好,如同亲妹妹一般。”她的汉语说的很好,但仔细听起来却还是有些生涩,应该是平时少用的缘故。 萧子业点了点头,急切道:“长河现在……” 第22页 “子业哥哥。”沈如风打断他的话,道:“我今天秘密来此,是想提醒您一件要事——百越大军已经陈兵边境,意图对西南军政府不利了。” “这不可能。”萧子业皱着眉:“冼普他不会这么做,我相信他!” “此次边境扈特人叛乱与突厥国意图再次南下密切相关,哥哥切切不可久留此处,以免生出更多意外事端。”沈如风耐心地解释道:“如果子业哥哥信得过我,这里的残局高昌会妥善处理,定叫你们的大总统无从责难于哥哥。” “可是……”“哥哥,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沈如风语气沉重:“如果将军现在启程,回到凉州时应该还来得及避免生灵涂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趁虚而入(二) 沈如风并非危言耸听。但对她的话,此时的萧子业并不相信,或者说,是将信将疑。可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凉州,留守的人们却面临着黑云压城般的、前所未有之危局。 ——在西南军政府毫无防备之际,十万百越大军夜行千里,长驱直入,剑指凉州城! 最糟糕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裴轩此前虽已有准备,但还是没预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而且还如此来势汹汹,理所当然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出几日就落到了固守孤城、据门不出方得片刻喘息之机的地步。 府里的人都在跑来跑去全力备战,却还算乱中有序。李云凌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才悻悻地走了回去,对着散发侧卧于软榻上的沈长河道:“公子,这回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急什么。” 沈长河并不抬头看她,枕在脑后的双手慢慢舒展开来,伸了个相当舒服的懒腰,声音同样懒洋洋的:“等。” 等什么?等死吗? 李云凌几乎要骂出来,语气也不好了起来:“等萧子业回援?怕是我们坟头草都要三丈高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可走出去没几步,却又蓦地转回身去:“公子,你不是那种人。” 沈长河弯了弯眉眼,不做声。李云凌深吸一口气,道:“你有后手,所以有恃无恐,对不对?愿闻其详。” “云凌啊,”沈长河微眯双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灰绿色的眼:“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像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么?” “公子这样的人会求死?我不相信。”李云凌一边思考,一边说道:“那么,你……难道是在赌?” “赌”字一出,灰绿色的眼睛终于睁大了些许。沈长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轻声笑了出来:“哦?” 李云凌咽了口口水,却紧紧地闭上了嘴,并不作答。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隐约猜出了些什么——虽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惊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了?难道真的是,近墨者黑? “你说的没错。” 见她迟迟不肯说话,沈长河终于开了尊口,缓缓道:“我是在赌。” 裴轩也好,李云凌也罢,二人都曾规劝过他;而且他自己也想过,若自己行差踏错哪怕一步,不只是自己一人、包括整个西南军政府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赌输了,他又有何颜面于地下见素未谋面的母亲。他的母亲、前任将军嬴风毕竟也是一代枭雄,若这大好基业间接毁于他之手,岂不是叫全天下人耻笑? 明灭的火光之中,沈长河年轻绝美的脸上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云凌,你怕死么?” “我不想死。”李云凌诚实道:“但真到了避无可避之时,我也不会畏惧。” 沈长河终于从软榻上站起,披了一袭雪白狐裘便拽起她的手腕,道:“随我来。” 十万军队是个什么概念?此前李云凌从未想过。可如今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下去,她却只觉从头到脚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眼前也开始泛花——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虽夜里天色暗淡,但那冲天而起的耀眼火光却分外刺目,竟活生生将这苍茫黑夜照的亮如白昼。百越经济军事均很落后,但此刻他们身上散发出冷冷光芒的铁甲,却也足以叫城内为数不多的守军本能地心生恐惧! “阁老,城内守军还剩多少。” “不到八千。”裴轩眉头皱得死紧:“城外援军约有一万,但兵分四路且没有个三四天到不了。” 沈长河淡淡道:“不急。粮草武器补给可还充裕?” 裴轩愣了一下,才答道:“八千人不需要太多粮草,如果加上百姓……也能撑个十天半月。” “足够了。”沈长河微微颔首,忽然凑近裴轩耳边,低低说了句。李云凌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却看得见裴轩脸上的惊愕:“真,真的?!” “我那位算无遗策的父亲留下的锦囊妙计,岂会有错。”沈长河老神在在道:“凉州城坚不可摧,固守不出乃是上策,一切等将军回来定夺。期间若生变故,我来应对。” 裴轩张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长河,不要胡闹!如今这局面岂是你一个人能应对的?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强,我可不想对不起你的母亲!” “我也想独善其身,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长河微笑道:“当初是我太过自私阻拦阁老才酿此大祸,如今只想图个将功折罪。” 第23页 得到这样的答案,裴轩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他这话是当着所有军政府官员的面说出来的,直接的后果就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一人身上——同时,也摘清了萧子业和裴轩主臣二人的过失。 此时此刻,众家臣都面面相觑,因为没有一人知道沈长河给裴轩出了什么主意,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裴轩想救西南军政府,但被沈长河给耽误了,而后者的初衷在于保全自己。 那么,为什么保全自己却必须要退守幕后、不肯配合裴轩向将军进谏?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将军忌惮他“前任将军之子”的身世,畏惧他与自己争权。如此往深一想,众人心里皆是唏嘘。其实,自将军大婚上这个混血年轻人首次亮相之后,所有人就对他既怜爱又惋惜:怜爱他举世无双的美貌,同时惋惜他无依无靠、又落了个终身残疾,没人想过他身为嬴风将军的独生子、原本就是有继承权的这件事。 ——或者说,就算有人想过,可谁又会去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废人发声?趋利避害,本乃人之常情,自古至今,概莫能外。 如果说这一晚是沈长河第一次以“前将军嬴风之子”的面目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那么七日之后的正午,这位单薄羸弱的青年则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大事”。 这世间的事,总是不按照常人推算发展。当天城中众人都以为粮草储备至少能挺上十天半月,可到了第六天夜里,城中竟已开始闹了“饥荒”,而军中也开始不安定了起来。 城外。百越军师侬智高端坐在车撵之中,在万籁俱寂之间安静地抬眼看向城墙上的人们。隔得太远,加之年事已高,他根本看不清那上面都站着谁;可他知道,自己下令先遣部队强攻三日都未攻破这坚不可摧的城门,如今士气已然衰退,再行前日之举无益,不如就这样静静地等上两天,耗上一耗。 城门前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只有仍残留的鲜血提醒着在场的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短暂却激烈的交锋。 乱世之中,人命本如草芥。没有谁会因这点鲜血伤春悲秋,他侬智高不会,城墙上的西南军政府官员们也不会。 ——直到第七日正午,午时三刻。 城门未开,却自城墙上放下一座吊桥,送下两个人来。按照自古以来两国交战的惯例,这当是军政府派出和谈的使者了,于是军帐中的侬智高眼前一亮,高声道:“不要阻拦,放他们进来!” 趁虚而入(三) 这两名“使者”进到大帐之时,侬智高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再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两人,沉默了。 他的涵养固然不错,可其他将领却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两个人,一男一女,而那唯一的男人居然还是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此人戴着一顶轻纱垂下的斗笠,遮住了全部面容,只余那异常高挑单薄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剩下的那个女子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低眉顺眼地并不言语。侬智高怔了半晌,才平和地开口:“来人可是西南军政府的使者?” “是。” “敢问贵使在军政府任何职务?” 男子平淡道:“无职无权,闲人而已。” 侬智高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抬高了音量,大声质问:“派你这么一个跛子……你们西南军政府可还有半点和谈的诚意?!” 男子缓缓抬手取下斗笠,众将领随即怔住。半晌,侬智高才不敢确信地问了句:“你是沈长河?” 还真是要感谢萧子业婚礼那天荒唐至极的“安排”,如今,已经没几个人不认识他这个“举世闻名”的瘸子了。沈长河心中喟叹一声,脸上却泛起谦恭老实的笑容:“是。” 侬智高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他见过嬴风,但那时只是两军阵前远远地看上那么一眼,印象中只有那个女将军一身黑色军装以及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别的就都记不清了。现如今亲眼见到她的儿子,却是大吃一惊。 ——这对母子,不但长得完全不像,就连气质也截然不同!身为女子的母亲张扬跋扈,可身为男子的儿子却如此谦逊有礼、甚至看起来有些懦弱,真是令人费解。 “既然如此,送上门的肥羊焉有不宰的道理?”侬智高眯了眯眼,谩声道:“拿下!” 左右上前就要拿人,沈长河却抬手摆了个手势:“慢着。” 明明只是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声音不大,气势不强,可不知为何却于无形之中透出不容反驳和抗拒的威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有余。短暂的沉寂过后,侬智高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沈公子还有何话讲?” 沈长河道:“军师三日后即不再攻城,是在怕什么?怕城内埋伏的守军,还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侬智高的脸色:“还是,军师自己心中也有所顾虑?” 侬智高不为所动,只是微笑着看他:“年轻人,想揣度老夫的想法,你还太嫩了些。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此来是有何目的?拖延时间,等萧子业班师回援,对吧?” “军师真是看得起我。”沈长河垂眼低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您可是西南诸国第一谋士,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我还没蠢到那种程度。” 第24页 顿了顿,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道:“据实以告吧!如今凉州城内只有不到八千守军,且粮草均已消耗殆尽,城中百姓已然开始恐慌。军师此时若攻城,定能大捷。” 此言一出,空气似是一瞬间就凝滞了。 他疯了?这是所有在场的人共同的想法。即便是想与萧子业争权夺势,可沈长河此言无疑是彻底背叛了自己所依托的阵营,无异是“叛国投敌”! 李云凌也懵了。可她只是略微怀疑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很快又低下了头,继续低眉顺眼。侬智高沉吟片刻,才道:“此言当真?” “自是当真。” “很好。”侬智高忽然抬高了音量:“来人,将此二人收押候审!” “军师这是何意?”沈长河似是终于惊慌了起来,大声反问。侬智高冷漠地看着下面的两人被士兵们按跪在地,面无表情道:“是真话还是假话,老夫会用自己的方法看出来的。” 李云凌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过比心中的委屈更难受的,是军帐中刺骨的寒冷。 她不明白公子为何要这么做。虽然此前沈长河多次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己对萧子业的猜疑和不满,可如此直白地卖国,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辛苦了几年,到头来竟是为了个卖国贼卖命,能不委屈吗?就算她李云凌没有多少爱国情怀,可千古骂名却也没必要由自己这个无辜之人担起来啊,太不值当了! 她更生气的是,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除了问过一句“你怕不怕死”之外,就没再向她透露过任何自己的想法。换句话说,这就是不信任她——或者,根本没把她当成是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但再仔细想想:自己算老几,凭什么让别人高看一眼? 她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也无意之间愈发纠结。正在这时,身上却披了一件带着体温的暖和事物,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正正好好对上沈长河那双波斯猫一样妖冶惑人的绿眸,一时之间竟又花痴之故态复萌、色眯眯地捧着脸回望向他:“公子!” 声音分明十分欢喜——毕竟,她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啊。 有那么一瞬间,沈长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似乎被触动了一下。然而,也仅仅是这么短暂的瞬间而已,因为这之后,他就听见自己用惯常的那种七分懒散三分暧昧的声线道:“还冷么?” “……暖和多了。”李云凌讷讷地应了句。虽然平时她与沈长河之间打打闹闹时从不脸红心跳,可眼前之人一旦正经起来,却总是能让她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可是公子,你不是更怕冷吗?我火力壮没事的!” 说着,她慌忙就要脱下那雪白的狐裘,却被沈长河出手拦下:“你是女人,畏寒,这次就听我的。”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心里却越发害怕起来。李云凌甩了一下头,才堪堪回过神:“谢谢公子!我,我还有一件事很疑惑,想请教公子。”她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口:“公子为何叛国?” 听到这样的质问,沈长河却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微笑起来:“叛国?西南军政府也算是国家?” 被他这么一提醒,李云凌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是啊,至今为止他出卖的只是萧子业的政权,顶多是“恩将仇报背信弃义”,却绝对构不成叛国重罪。 更何况,西南军政府和合众国中央政府之间的关系,本就非常……微妙。 “可是公子,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你以为这帮百越人能帮你夺权篡位?”李云凌死死的皱着眉:“他们只会把你当做棋子和炮灰!” “哈哈。”没想到,沈长河听了她的劝告却惨笑一声,旋即冷冷道:“我这样的人,到哪里不是被当做棋子、炮灰?与其死在自己人手里,被外人利用从而求得一线生机又有何不可?” 李云凌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只得闭嘴。仔细一想,若换做自己被本该是至亲之人设计折磨成终生残废,恐怕自己只会比他更恨、更心有不甘! 见她陷入沉默之中,沈长河轻咳了声,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反正在这里闲坐无聊,我倒有些想听听你的事了。” 她的事?她有什么好说的? 李云凌不明所以,可嘴上却有求必应道:“公子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沈长河笑意晏晏地看着她。 接下来约半个时辰里,李云凌絮絮叨叨没头没尾地开始流水账一般的回忆和叙述。她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毕竟,她那淡如白开水一般的童年时光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可沈长河听的却很认真,尤其是她说起自己小的时候逃课爬树打架斗殴回去被父亲胖揍一顿的往事时,沈长河忽然笑了笑,霎时间,李云凌只觉百花也为之失色! ——这个男人的容貌,真是太有杀伤力了。 说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困得低下了头,沉沉睡了过去。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沈长河却不见了! 不见了的意思,一是自己逃了出去,二是被百越人带走了,再一联想到他那不甚利落的腿脚,答案显而易见。李云凌立刻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你们把公子怎么样了!” 可惜,沈长河却看不到她现在的反应。被蒙着眼带入另一个宽敞的营帐之时,才刚刚辰时左右。他被士兵们粗鲁地按跪在地,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听到侬智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沈公子,我再问你一遍,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第25页 沈长河难受地喘了口气,才道:“你爱信不信。” 侬智高冷笑道:“探马来报,说是凉州城内家家紧闭门户,街上空无一人,犹如死城。小子,你和裴轩那个老东西是一起跟我玩儿空城计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也伸手抬起了沈长河的下巴,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沈长河先是一愣,随即涨红了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大声道:“空城计?它本就是空城!” “看来,不对你用点手段,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侬智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把沈长河直接按倒在地,然后竟就着这个姿势扒光了他的上衣!沈长河还没来得及抗议,赤*裸的后背立刻就挨了一鞭子! 没有声音。 侬智高瞳孔一缩,猛然间醒悟过来,森然地笑了笑:“你果然在骗我。” 只有软骨头才会出卖别人,可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青年,却绝不是软骨头。这是因为,他所用的鞭子乃是用特殊材质制成,上面还淬了毒,一般人挨上这么一下绝对会痛不欲生,可他竟然一声不吭,这完全不合常理。 沈长河狼狈地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哆嗦着因寒冷而青白的唇,竟然也笑了起来:“军师您果然是个胆小鬼,放着这么一座空城不取,还要怀疑别人送上门的诚意!” 风声呼啸而过,又是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毒性沿着翻卷的伤口逐渐渗入,沈长河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笑的却越发开怀:“有时间怀疑我的诚意,怎么就没有破城而入的勇气……” 最后一句终究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双腿又挨了一鞭子。新伤旧伤重叠之下,沈长河无声地仰起修长的脖子,额头青筋暴起,碧绿的眸子瞬间充血,连带着嘴角丝丝缕缕渗出的血,衬得整个人状若妖鬼。侬智高淡淡道:“我知道你恨萧子业,但我更知道,你绝不会出卖他。” 所以,城中一定有埋伏。 侬智高原本是想最迟今日就攻城的,可探子回报的消息自己沈长河诡异不合常理的反应却让他犹豫了。二十几年前他曾随同黎笋大将军攻伐西南,可最终黎笋却因轻敌而兵败身死于嬴风和沈慕归的设计,如今他又岂会掉以轻心?更何况…… 直到午时,李云凌才再次见到自己吵着要见了一上午的人。 见到他之前,她多少猜得出来他一定会吃些苦头,可她绝对想不到事情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重。 沈长河是被人抬回来的。抬回来的时候他上半身竟□□,浑身都是鞭伤,有的地甚至方皮肉翻卷开来,伤口也肿的厉害。百越兵像扔垃圾一样把他往地上一摔,就退了出去,于是帐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公子,你……”李云凌面露恐惧之色,哆嗦着手摸向他的伤口:“你没事吧?” 这是句废话,可她除了这句话,竟也问不出别的了。百越人此举既是折磨他,更是羞辱他!万一他再忤逆于侬智高,那么下一个被扒光衣服挨打的……不就是她了吗? 一念及此,李云凌脸上惊惧之色更甚。她毕竟是个女人,就算再大大咧咧,最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既然沈长河被刑讯成这副惨状,想必是因为他并非真的“投敌”才会让侬智高恼羞成怒的,可此时此刻,李云凌竟发觉自己反而希望他真的“投敌叛变”了。 ——至少,这样她就不用沦落得跟他一般下场。 一闪而逝的可耻念头被眼前之人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沈长河缓缓张开双眼,长睫轻颤,原本熠熠有神的绿眸黯淡无光,衬着嘴角的血看上去甚是可怜,可他却带着笑意轻飘飘地说了三个字: “死不了。” 这惨淡的笑容,竟是带着些许得意的。 李云凌怔了怔,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公子先忍一忍,回去了之后将军定会好生医治你的伤。” 这又是一句废话,可是她能说出来的也只有这句废话了——此处哪有什么伤药可用? 她知道的事情,沈长河自己自然也清楚。百越之地多有毒植物,那鞭子上的若淬的毒虽毒性甚烈,但只是疼,并不致命,因此他也并不慌张。忍着一阵阵晕眩,他回握住李云凌的手,低低道:“申时务必逃出去,告诉裴阁老,按原计划行事。” 趁虚而入(四) 已经是九天过去了,萧子业还是没从西北边境赶回来,而孤身入敌营的沈长河也不知是生是死,城内如今就只有他一人主事。此种情形下,裴轩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边安抚军心,一边想方设法发消息给萧子业求救。可惜,电报是发不了的,因为西北边境还没先进到通电的地步,靠信鸽?现在百越人把整座城围得铁桶一般,这样的做法也根本行不通。 坐着等死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擅长游击和山地作战的大将狄青麟早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而剩下的将领魏泽西也在一次作战中受了重伤,从此告老还乡再也不问军中大事,是以萧子业从军中自己提拔了些年轻将领,可其中没有一个能如此二人一般骁勇善战。在无才可用的情况下,这些年来军政府一直小心行事,不愿跟周边国家发生战事,顺便休养生息。 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此等危急关头,裴轩才发现:在军事行动上,自己这个文臣终究是没法越俎代庖。 第26页 那么,要相信那日沈长河口中所谓的“锦囊妙计”么? 裴轩很了解沈长河的父亲,知道沈慕归一定有这样逆转局势的能力;但对沈长河,裴轩自问没法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毕竟他实在是太年轻了,而且没有任何军事指挥经验,一步行差踏错,被连累的就是整个军政府! “阁老!李……李姑娘回来了!” 传令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汇报道。裴轩本来眼前一亮,却在看到被抬进来的那个女子之时脸色一变。 ……浑身的血将她身上单薄的衣服浸透了,连着她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也脏的不成样子。这个平时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乐观开朗的女孩子,此时几乎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就在他面色愈发沉重之时,“尸体”忽然挣扎着动了动,猛地睁开双眼,嘶声喊道:“按原计划行事,还有救……救救公子!” 说完这句话,她便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此时,城外临时军营之中,侬智高却要被气疯了。 “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年近七旬的百越第一军师罕见地气急败坏。底下人答得颇为怯懦:“这女人武功很高,小的们根本制不住,何况还有,还有此人相助。” 说罢,他一指被按跪在地的沈长河:“就是此人诱骗我们,才给了那女人逃走的可乘之机!” 侬智高于是低下头看向地上匍匐着的沈长河。此时,他也仅是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素色单衣,脸色因受刑加上中毒而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也因寒冷而四肢僵硬无法屈伸自如,可嘴上却丝毫不示弱:“以你们几位的‘聪明才智’,还用得着骗么?” 逞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他的肋骨随即挨了狠狠一脚飞踹,整个人径直滚了几圈,一口淤血又吐了出来。这时,侬智高麾下一员大将走上前来,狠狠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狞笑着打量了一番漆黑长发下那双美丽妖冶的桃花眼,道:“军师大人,此人狡诈多谋骨头又硬,不如交给属下来审吧!” “天汝,不可造次!退下。” 没想到,方才还怒不可遏的侬智高此时却恢复了平静。听见头领如此命令,陈天汝心有不甘地揩了一把他那张雪白细腻的脸,这才退了下去。沈长河身上本就有伤,方才又挨了一脚,推推搡搡之间已是头晕眼花,过了一阵才听见有个声音附在耳边道:“姓沈的小子,老夫刚才救了你,知道吗?” 沈长河眨了眨眼,迷茫地看向侬智高,却发现不知何时营帐中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侬智高居然很客气地把他扶了起来搀到椅子上,又道:“当年你的母亲大败黎笋将军于犀浦,而你的父亲则设计抓住了黎笋、还将他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刚才在场的将领中大半都是黎笋将军的旧部,而那位主动要求对你逼供的中年人,本身又好男风,你说若我把你交给他,他会怎么对你?” “会受尽羞辱,生不如死。”沈长河平静道:“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 “那倒不必。”侬智高摇头道:“来此之前,老夫多少也听了些关于你和萧子业的事情。咱们开门见山地说,你‘自投罗网’不过是想为凉州城拖延些许时间罢了,对吧?老夫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可你真正的目的却是想方设法引诱老夫陷入自我怀疑之中,这招不错,可惜骗不了我。” 沈长河安静地听他说完这番话,才道:“既然军师已知道我的真实目的,何不立刻攻城?” 侬智高叹了口气,神色难得疲惫:“老夫还记得你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你问老夫,是不是有所顾虑,答案是肯定的。老夫所顾虑的东西,与你、与现在的西南军政府并无区别。”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让这位饱经沧桑的七旬老者微微一愣。沉默良久,他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目露赞许之色:“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老夫活了这把年纪才明白的道理,你如此年轻就能参透,实在难得。” 沈长河的神情也终于些许舒展开来,微笑道:“军师果然也是聪明豁达之人。既然如此,晚辈也就直说了——” “此次围城之战不能不打,也不能真打。否则,你我双方必将两败俱伤。” 李云凌这一觉睡得舒服,睡得彻底。裴轩叫来的是最好的大夫,用的也是最好的药,加上她本就身强体健,醒来之时竟然还有力气腾地坐起,随即就惊叫了一声:“公子,你回来了?!” “躺好。” 沈长河不由分说,强势地扶着她重新平躺下来,可李云凌却仍挣扎着抬头,追问道:“公子既然平安归来,是不是意味着百越兵已经退了?” 沈长河替她掖好被子,揶揄道:“人不大,操心的事倒不少。这是你该管的么?” “……我错了。”李云凌吐了吐舌头:“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了?伤口……” 沈长河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起身就要出去,却被李云凌伸手拽住了袖子,后者面露惊喜之色:“公子,你的腿好了?” 半晌沉默。之后,沈长河才淡淡说了句:“好生休养吧。” 兄弟阋墙(一) 沈长河回城后不到一天,百越大军再次发动总攻。然而这一次总攻却与以往不同:侬智高再没有重现上一次的碾压性的优势,反而被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滇军围了个正着,随即大败而退。 第27页 而对于守在城内的众家臣而言,沈长河这位倾国倾城的残废现在非但站起来了,甚至莅临前线从焦头烂额的裴轩手中接过了军事调度的重任,异常沉着冷静地指挥着不足八千守军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军的进攻,最后竟成功地撑到了萧子业班师回城的时候。 北定扈特突厥,南平百越突袭,这一仗萧子业打得有惊无险,甚至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但只要是长了双眼睛的人都知道,明面上结局圆满,可实际上却大半是因为凉州城创造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以少敌多的军事奇迹。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人不是他萧子业,是沈长河。 萧子业虽然大大咧咧,但不等于他就是个傻子;更何况,就算他再迟钝,回城之后几日里听得群臣私下议论纷纷,多数竟都是称赞沈长河力挽狂澜之大才,而少数亦有埋怨他萧子业不听裴轩谏言、险些酿成大祸的言论。 对于这样大不敬的言论,萧子业本人并不在意,但其属下幕僚却皆尽十分愤怒,其中最为不满当属其麾下谋臣曹修——他自少年便随萧子业从军,本就对其忠心耿耿,更不要提他这些年也亲眼所见萧子业是如何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自然要为萧子业打抱不平:“这姓沈的小子装疯卖傻了两年,如今趁着您奉旨讨贼之际强出头以在群臣中造势,绝对是包藏祸心!” 对此,萧子业却只是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大笑:“随他们说去,本将军还怕了那群长舌妇不成?” 曹修皱着眉劝诫道:“可是将军,沈长河此人不能不防!他身份太过特殊,当初来投奔将军定然已是不怀好意,如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趁早铲除!” “报——!裴阁老求见!” 正在此时,内侍前来通传。待裴轩进来时,萧子业已经屏退了左右谋臣将领,万分热情拾级而下,挽住裴轩的手:“阁老,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你,西南这次就真的危险了。” 裴轩面色沉重,却没什么心思跟他客套。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已然听到了曹修所说的话,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在此之前,他多少也能猜得出来,经过萧子业大婚上沈长河那次“亮相”之后,世人看待沈长河就都带上了异样的眼光,没想到连自己这里的人都如此蔑视、轻待于他。若不是这次事起突然,沈长河怕是一辈子都要作为一个没用的瘸子苟活于世了。 造成如今的局面,若说他裴轩没有一点责任,那就是自欺欺人。 因此,裴轩仔细斟酌了一番词句,才垂首谨慎道:“将军,容老臣直言,这次西南平乱——” “阁老不必多说,本将军都清楚。长河有功,我必赏之。”萧子业拍了拍裴轩的肩膀,仍然面带笑意。裴轩立刻后退半步,再次俯首作揖:“将军!请您看在前任将军嬴风的面子上,信他、护他,万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啊!” 闻言,萧子业却沉吟了片刻,才复又笑道:“阁老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会做出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长河的事?你想多了。” 他语气堪称和蔼,可裴轩反倒心慌起来。再度把腰身弯的更低了些,低声道:“感谢将军,感谢将军,感谢将军……老臣,告退。” 裴轩说出了心底的担心,自己心里也舒服了很多,当晚是睡了一个好觉。可他万没想到的是,次日例行的小朝会上,几个文官却毫无征兆地当庭发难,为首之人直接提了出来:“将军!下官有事奏报,是关于此次百越之乱内奸一事!” 侍者将这人呈上来的“证物”拿了上来,萧子业拿过来迅速看了几眼,脸色随即骤变:“这不可能!” “将军,千真万确!”这个文官底气倒是十足:“百越叛军仓皇回撤之际有几个兵士被我军俘获,此事他们也是亲眼所见,可以作证!” 沈长河被将军府的人“请”过去问话之时,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李云凌的伤势好的很快,相比自家公子那愈发惨白的病容,她倒是愈发生龙活虎了。伤病一好,她就不好意思地想再次承担起照顾沈长河饮食起居之责,却被后者及时制止:“免了吧,我不用人伺候。” 所以,当来人通传之时,她正跟沈长河共进早餐。听到这个消息,沈长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李云凌立刻就急了:“我家公子不是军政府官员,为什么传他上朝?” 她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沈长河却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角上的褶皱,面容平静道:“稍等。”说完这两个字,他转过头对李云凌笑了一下,道:“记得每日按时浇花,花若枯死,定不饶你。” 仍是不太正经的轻松语气,可听在李云凌耳边却堪称噩耗。很明显,他自己也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可既知如此,为何还要顺从地随他们走?! 一念及此,她就想冲过去拽住他,却被士兵们拦住:“李姑娘,请回吧。” 跨进议事堂大门之后,沈长河扫视了一周在场的文武官员,才对着端坐台上的萧子业拱了拱手,微微颔首道:“将军。” “长河啊,”萧子业语气甚是和善:“方才有人奏疏称前日你与百越军师侬智高暗通款曲……若无此事,本将军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闻言,沈长河却只是摇头,道:“并无此事。” “狡辩!”这次说话的却是曹修。他一张瘦长的脸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狰狞,一抖手里的信笺,喝道:“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第28页 沈长河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那信笺上的内容,忽然舒了一口气,叹道:“这不是我写的。” 曹修勃然大怒:“放你娘的屁!这明明就是你的字迹!” 沈长河却笑了:“曹大人如此关心在下,居然记得在下笔迹如何。在下不禁要怀疑了,这信莫不是大人模仿而成?” “……”一剑刺出却把自己扎了个透心凉,曹修张口结舌,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么敢问公子,这几个人你认识么?” 递交证据的文臣之首此时也站了出来,大声问道。沈长河看着被拖进来的几个百越俘虏,扬了扬一双长眉:“何意?” “当日裴阁老为你所惑送你出城,在百越军营大帐之中,你与侬智高都说了什么?”那文官不紧不慢道:“是不是将彼时城内情况尽数透露给侬智高那厮、卖国求荣了?” 不用他说,沈长河自己确实也是见过这几个百越人的。当日军帐之中,他们就在两旁侍立,却没想到竟被抓来成了自己“罪行”的证人,而这世间之事,本不该有太多巧合的。 此前,他已经想过萧子业会如何“对不起”自己,却没想到,萧子业竟选择让他作法自毙、身败名裂。望了一眼眼前不远处一脸无辜的萧子业,沈长河只是弯了弯嘴角,冷笑道:“若无此权宜之计,现在大人你还能有命在此诬陷沈某?” “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做过此事了。”那人却并不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接了句。沈长河笑道:“话是我说的,但信我从未写过,更无里通外国之举。” “你自己为自己辩解,可有证据?”又有人问。 沈长河当即失笑一声,反问道:“我需要什么证据?自证其罪么?” 那人被怼得脸红如血,却仍是硬着头皮又问:“你明明没有残疾,两年来却假扮残疾之态,是何居心?”“够了,住口!” 这次出言制止的,却是从开始就一直沉默的萧子业。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问话就好好问,为何要提这等不相干的事!” “下官知错,请将军责罚!”那人不甘心地跪伏于地,忍气吞声道。萧子业抿了抿嘴,又看向台下嘴角噙着冷笑的沈长河,温声道:“长河,本将军知道你定是无辜的……只是,值此特殊时期,为大局着想,还要委屈一下你了。”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道:“带下去,暂押刑狱司候审!” 兄弟阋墙(二) 下朝之后,裴轩第一时间就怒气冲冲闯进了萧子业的住处,扒拉开拦着他的卫兵,冲进去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愤怒至极的质问:“子业!你明明答应过老臣不会对长河不利的,为何出尔反尔?!” “阁老稍安勿躁,请听本将军慢慢道来。”萧子业却丝毫未感到被冒犯,反而温言温语地安慰道:“长河这次立了大功,可我非但不赏反而罚了他,阁老可知为何?” “……”裴轩被他问的一愣。他的印象中,萧子业并非是一个心思深沉之人,绝无可能做出自己想到的那个层面,可他还是试探着问道:“将军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彻查朝中叛臣奸细?” “不错。” “那……这件事长河他知道吗?”裴轩着急地问:“查清楚之后将军想怎么处置长河的事?” 萧子业和蔼道:“阁老,此事你就莫要再多费心,回去歇着吧。” “这……” 在裴轩的印象中,萧子业一直是个骁勇善战且在政治上没一点脑子的将才,可今天这一番话却让他心中第一次起了疑心。从将军府大门出去,他却没乖乖回家,反而拐了个弯儿直接去了刑狱司大牢。 带他探监的狱卒絮絮叨叨地抱怨:“大人啊,这位沈公子可真是太难伺候了!您说这进了刑狱司大牢哪有不加戴械具的?可他就是死活不肯,最后还是哥几个一边按着一边好言相劝才老实下来的。哎,您小心台阶,地面刚擦过一遍,滑!” 裴轩却没有那个精力跟他闲话,待转了好几个弯儿他才终于隔着窄窄的小窗见到了沈长河。后者仍是阖着眼,长睫浓密如同羽扇,瑰丽幽深地覆在眼睑下……也衬得因伤病和睡眠不足浮上来的黑眼圈更加明显了。 待狱卒开了门,裴轩才面带歉意地上前几步,微微俯身,余光里瞥见他手足之上锁着的镣铐,喉结也无意识地动了动,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长河公子,让你受委屈了。” 沈长河终于抬了抬眼皮,一双灰绿色的桃花眼流露出些许讥讽之色,语气却很平淡:“不委屈,只是难堪。” 裴轩下意识地反问:“难堪?” 对于他的疑问,沈长河却不想回答。他淡淡地瞥了眼裴轩身后站着的狱卒,道:“几位可否去外面值守?” 几名狱卒面面相觑,还是裴轩开口解了围:“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在,不会出事。” 待几人出去门关好,裴轩才转身看向他,开门见山道:“长河,此事你先不要生气嘛。子业他也是有苦衷……” “他对你说,是想借此机会铲除内奸,是吧?” 冷冷的一句话让裴轩立时哑口无言。沈长河并不等他应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裴叔叔,你仔细想一想,为何那日见到我与侬智高谈判的百越士兵会恰好被我方所擒?当初将军奉命出征,百越为何恰巧趁虚而入,又是如何毫无阻碍地长驱直进?您真的以为,将军还是十几年前那位愿将权力拱手相让的子业哥哥吗?” 第29页 被他这么一问,裴轩才似从梦中惊醒! 前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表面上都是偶然,实则竟都是人为所致的必然!在这场棋局之中,执子之人不止是远在上京的陈武大总统,就连素来大大咧咧毫无城府的萧子业竟也成了举棋的一方! 若沈长河所言非虚,那么萧子业必然是早就在百越之中安插了细作,对百越围攻凉州、沈长河孤身谈判等诸多事情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如果说上京那位大总统是想借机削弱西南军政府的势力,那么萧子业的目的则是…… 祸水东引,诬陷沈长河通敌叛国,从而借刀杀人。 他想借此机会除掉沈长河——这个权力之路上的最大威胁! 再联想到今晚萧子业最后那句“回去歇着吧”,裴轩登时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去歇着”这四个字,是否就是令他自觉让权的最后通牒呢? 想到这里,裴轩惊呼了一声:“长河,是我害了你!” 沈长河安静地看着他失声顿足,并不作声,似乎对他心中所思所想皆尽一清二楚了。正在此时,忽听外面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紧接着李云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让我进去!我想看看自家公子怎么样了不行吗?!” “让她进来吧。”裴轩无奈地叹了口气。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焦头烂额,一个头已有三个大,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事了。 李云凌得了默许立刻冲了进来,甫一见到沈长河这副凄惨狼狈的模样,当下就急了:“哪个混账干的,为什么要上镣?他这样羸弱的身体……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姑娘,这是刑狱司的规矩,不是小的们有意为难公子。”狱卒们七嘴八舌地解释道。李云凌还要发怒,却听沈长河平静道:“他们也是职责所在,不要为难他们。”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几个狱卒心下有些赧然。其实即使是在刚进刑狱司之时,沈长河也并没有大吵大闹抗法不遵,只是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地跟他们辩驳了一番而已,让他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一时之间竟找不到给他上械具的合适理由,是以只得用“职责所在”来反复搪塞,最后,还是沈长河自嘲了一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才束手就缚的。没想到如今沈长河却主动替他们解了围,是以几人对他印象也都有所改观,甚至有些感激了。 将几人打发走,裴轩也多少明白过来了,有些失神地拱了拱手:“老臣先告退了,公子保重。” “裴叔叔不必自责,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沈长河在他身后长叹一声,轻声道:“我不恨你们。阁老可将下面这句话转告将军——若他仍不放心,不妨再打折我的腿骨,把我变成真正的残废,或者干脆杀了我,以安君心。” 听完最后这句话,裴轩的肩头狠狠一颤。可他还是一言不发,就这么沉默着大步走了出去。直到门重重关上,李云凌才敛去暴怒的神情,语气也恢复了平静:“公子,有件事我想问你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可以问了吗?” “正好,我也有件事想问你。”沈长河淡笑道:“当然了,你可以先问。” “那好。”李云凌倏然站起身来,冷冷道:“我回城之后,裴阁老告诉我,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什么‘原计划’,那么敢问公子,诱使我冒死逃跑回城传信按原计划行事,是何意?” 沈长河沉默不语。他当初所定的计策其实很简单:以自己的生死为筹码,赌侬智高此次围城之战的真实目的。如果一进军帐表明身份之时就被杀,那么侬智高就是个蠢材中的蠢才,同时也就排除了合众国政府与其勾结的可能;如果没被杀,那么接下来侬智高一定会派出探马侦查凉州城内情况,发现是空城之后若不再为难自己并立即攻城,则可推定侬智高是完全为百越朝廷效命的,而上京合众国政府勾结;如果仍旧拷问自己并未攻城,那么侬智高就是装傻充愣、借坡下驴了——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这个侬智高早就活成了精,满脑满心都是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将趋利避害发挥到极致。跟一个没有任何忠心可言的商人谈“交易”,就简单多了。至于李云凌,当初怂恿她陪同自己以身涉险而后又“帮”她逃出生天,则是为了给侬智高佯攻凉州城交差一个最直接的借口:如此一来,侬智高就可以跟属下解释说,这是因为沈长河跟裴轩的密谋已被她这一逃给坐实了,想打想撤就都有了充足理由。 至于李云凌会不会中途被抓或者死在路上,他根本就不在意。 “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见状,李云凌苦笑一声,惨然道:“我以为两年多的日夜相随会让公子多少顾及些我的生死,却不曾想,我在公子心中连只养了两三年的宠物都不如,死了就死了,不会有半点声响。” 沈长河却只是闭了闭眼,惨白了一张本来明艳妖冶的绝美面容。正当李云凌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又张开双眼,绿眸幽深似水,声音也很是平静,只是这平静中却透着十足的凄凉:“云凌,两年前你奉新党党魁韩宁之命监视我的时候,又是怎样心境?” 他的声音古井无波,可听在李云凌耳中,却如晴天霹雳!沈长河眼见着她脸上的血色一分一分褪去,唇角却勾出了一抹微笑:“如今我败局已定,就算活下来也是身败名裂,索性就把话说开了,也免得你再浪费时间。” 第30页 “你在赶我走么?”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李云凌才冷静地反问了一句:“在这种时候,我不该找你兴师问罪,可你……你也没有赶我走的理由。我,我……” 我喜欢你。 这句话没法说出来。她身上还有责任,他也一样。更何况她不是傻子,看得出沈长河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影子,一切,都只是自己少女怀春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不定,他利用的正是自己爱慕他这一点呢。 哗啦啦一阵铁链曳地的沉重声响将她从黯然神伤中拉回现实,却是沈长河拢了拢衣摆,站起身来对着她深深一躬,微笑道:“云凌虽是奉命而来,却也屡次舍身相救。沈某并非不识好歹之辈,欠你的一条命,若有机会定会还你。” “别说了!” 李云凌嘶声道:“我没想过要弃你而走!我只是想,想听听你的实话,然后——救你出去!” 沈长河绿眸中的瞳孔倏然放大。半晌,他竟笑了出来,锁着粗重铁链的手握住了李云凌细嫩白皙的手,冰冷的铁索硌得她心里发酸:“我沈长河孤家寡人惯了,本以为一生都会如此虚度,却不曾想有幸遇见你。小丫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走。” “萧子业可能会借此机会……终生困你于牢狱之中!”李云凌有些急了:“你难道没发现么?那晚他将你错认为沈慕归之后都说了些什么?那畸形的迷恋若转移到你身上,你,你会生不如死的!” “丫头,”沈长河却仿佛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按在她的肩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接下来的路凶险无比,你暂时到裴阁老府上避一避,好么?” 兄弟阋墙(三) 十一月末的上京,老天降下了今年来第一场雪。可天气虽然寒凉,行人却不少,两边开张的店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陈先生,天气冷,咱们先回去吧。” 一个身着改良式秦服的英俊青年搓了搓手,低声向走在前短发西服的中年人道。只见这中年人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黝黑的国字脸刚毅冷硬,壮实的身躯虽并不太高,却足以给周围人以无形的威压,让人不敢直视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 “不急不急!多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当今合众国大总统陈武笑着道:“下雪好啊,干净。雪怀,你刚从大洋国留学回来,所见风物比之我国如何?” 两人边走边聊,林雪怀郑重其事地答道:“要说风物,两国各有千秋、不分高下。不得不说,在您的英明领导之下,合众国这些年来发展飞快,已然有复兴气象。但要说这政治文化……” “你小子!”陈武大笑:“刚想夸你学会了人情世故,结果还是如此刚直!也就是我,换做党中其他领袖,你这‘但是’后面的话就足够让你惹祸上身了!” 林雪怀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道:“我跟先生之间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有话直说岂不痛快。但是——” 他果断地说了下去:“但是我国旧制未除,国民陋习未改,帝制的种子还深埋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兼之连年战乱之下民不聊生,国家也无法留出时间和财力发展经济、提高军事实力;越是落后,越是挨打,然后恶性循环。更不要提这些年来内忧外患,外加西南、东北两大割据势力分*裂国家,何时才能见到太平一统、天下归心的盛世?” “可是雪怀,你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合众国的基业,都是仰仗着这帮军阀才得以建成,现在想要摆脱他们的掣肘谈何容易?”陈武叹息道:“张恕己还好说,不过一介莽夫罢了。可西南军阀萧子业,却是个极不安定的因素,因为他自幼受过西方教育,有野心,有军事指挥才能,背恃天险苦心孤诣经营几十年,不可不防。” 林雪怀道:“先生,关于军阀割据一事,这些年来我也在想,怎么化解?可如今看来,张恕己不足为惧,而萧子业也并非无懈可击。” “此话怎讲?” “萧子业的亲生父亲萧淮,乃是原燕帝国神武皇帝之私生子,也就是说,萧子业与嬴氏没有任何关系,反而算是前朝余孽。”林雪怀条分缕析道:“就这一条,将来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以‘扫除封建王朝余孽’的名义讨贼,消灭他!” 陈武点了点头:“嗯,这是个主意。不过我也听说,最近西南军政府已隐有内讧之兆,起因是故将军嬴风之子沈长河已然威胁到了他的绝对权威。因此此时中*央政府实际上无需动手,让他们自己乱起来,也是好的。” “先生高见,晚生钦佩。”林雪怀肃然起敬:“不错,这个主意比我想的更周全,更省心省力。只是,那沈长河势单力薄,根本不足挂齿,也没有能力改天换地。我们是否……给些助力,把这火烧的更旺些?” “好,就按雪怀你说的去做。”陈武当机立断道:“回府,着手制定计划!” 一晃就是十几日过去了。 愉悦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而痛苦的时光也总是能让人度日如年。 自从第一天被关进这里之后,裴轩只来看过他一次,之后便再未出现。而李云凌则坚持不懈地往这里又跑了两次,然后也再没来过。对此,沈长河也没有多少感慨,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另一件事上——或者说,另一个人身上。 就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迟迟不到,让他坐立难安。是时候摊牌了,可这人却拖着一直装死,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第31页 就在他几乎失去了时间概念、忘却今夕何夕之时,萧子业终于还是出现在了牢门之外。他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可狱卒们却丝毫不敢怠慢,呼啦啦跟了一大群前呼后拥地就要跟上前来,却被萧子业喝止:“你们都出去!回去该休息休息,该值守值守。” 大将军发了话,谁敢不从?很快,逼仄狭小的牢房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一时之间令人尴尬的死寂。 最后,还是萧子业主动开了口。他道:“长河,这次我去西境,遇到了一位故人。那个人就是你的妹妹,沈如风。” “哦。”沈长河并没表现出任何惊喜之色,只是随口敷衍地应了一个字。 萧子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生得很像你的母亲。” 沈长河淡淡道:“大哥深夜来此,只是为了闲话家常吗?” 萧子业沉默了一会儿。借着昏暗的火光,他依稀能描摹出眼前之人披散的柔顺长发之下、那张轮廓深刻的精致面容,目光最后停在那双睫羽修长的桃花眼上。 刑狱司大牢里炭火烧的很旺,并不十分阴冷潮湿,所以沈长河仅着了一身松松垮垮的麻布囚服,手脚上锁着桌腿粗细的镣铐,链子很短,脚踝上的镣环延出一条铁链死死地钉在石床墙边之上,使得他即使站起身来也只能勉强走到石床前面摆着些许书卷笔墨的桌案旁边,再远一点就够不到了。 萧子业看着看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裸*露在外那形状漂亮的锁骨上,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如风告诉我说,你其实是会武功的。”良久,萧子业才干涩地开口:“你的腿伤早就好了,为什么不告诉为兄?” 他说的轻巧,可出手却极快,掌风迅猛霸道地拍向沈长河胸前,竟丝毫不留情面。黑暗中只听铁链相击的沉闷声响,沈长河眸光亮如焰火,抬手格挡住了这堪称致命的一击,可下一秒就被生生震吐了血,不得不弯下腰去,低低地不停咳嗽着。萧子业想伸手扶起他,却被他警惕地躲了去—— 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 “嗯,内力尚可,再多练几年也许能在我手下过上三十招。”萧子业笑了笑,面容温和:“长河,你的恢复速度实在太快,我本以为,你真的会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 沈长河握紧了垂落身侧的双手,声音里带了十分寒意:“为何害我?” “害你?不,长河,你误会了。”萧子业上前两步,几乎痴迷地盯着他看:“为兄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为兄只是想照顾你一辈子。” 沈长河冷笑道:“所以你就设下陷阱指使陈锋对我用刑,把我变成残废?” 萧子业立刻反驳:“陈锋对你动刑这件事不是我授意的,是陈武那个老东西派人干的!” 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沈长河无意识地用左手攥着束缚右手手腕的铁链,指节逐渐发白,声音也有些哑:“你和上京之间,到底达成了何种交易?陈武帮你毁了我这个潜在竞争者,你又许诺给了他什么?” 萧子业紧紧地闭上了嘴。 沈长河说的都是实情——三年前太原东瀛大使之子被害,实则是一场谋杀。那时新党暗杀部发出指令要对源赖一郎实施绑架以威胁扶桑政府,这个消息被上京截获之后,后者悄无声息地借此机会干脆除掉了源赖一郎,同时想就此将责任推给新党。 就在这个时候,戏剧化的一幕发生了。 大概是因为天意,一直被维新政府监视着的沈长河收留了新党杀手李云凌,当时的上京维新政府特务机关立刻作出指示,改变既有计划,一面借此机会栽赃陷害无辜的沈长河,一边和西南军政府的取得联系,提出借此机会“促使”闲云野鹤的沈长河不得不回到西南,让他们“兄弟二人”得以“团圆”。 可以上这些委婉的言辞,归根结底,本质上不过三个字:毁了他。 他斟酌了半天词句,才罕见地涨红了一张俊秀白皙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忠诚,以及统一。” “哈!”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沈长河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反问:“对维新政府忠诚——大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没想到,萧子业忽然抬高了音量:“对国家忠诚有错吗?拥护大一统有错吗?保护家人不受战乱之苦有错吗?!就算是我当时……鬼迷心窍令你受苦,可国家只有统一,才能真正复兴!秦人才能真正站起来!”见沈长河不做声,萧子业似是觉得不过瘾,接着道:“我是有私心,但这私心从未影响我对时局的判断和对军政府未来的选择!对,你没有猜错,我是答应了上京维新政府,要在不久的将来归入国府之中,因为我想的是:从此之后,西南再无需为上京的猜忌而不得不连年在军队上投入大量物力;从此以后,西南可自由发展,百姓亦可得安乐……” “何其幼稚。” 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噎得萧子业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幼稚?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接近十岁的青年居然说他幼稚?萧子业心中刚刚浮起的那点旖旎之念登时化作了深沉的愤怒:“你说什么?!” “当今天下名为共和,却行专权旧制。内外交困,民不聊生,一统于如此恶政弱政之下,大哥是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第32页 沈长河厉声道:“看看大秦的版图,除了西南、西北、东北,中原地区可还有半块未被列强割裂吞并之地?西南地区变法革新已有数十年,大哥难道想让这难得成果葬送于自己手中?” “可是忠诚难道有错?” “忠诚?那不过是卫道士们愚顽固守的教条罢了。” “……长河,你……你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哥如此迂腐,我也是始料未及。” 沈长河讥讽地扬了扬长眉,朗声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利在国家万代千秋,匡正四海,舍我其谁——大哥,这才是你当选之路。” “长河,”半晌,萧子业才郑重道:“原本我是不信你会与我争权的,可今天这一席话,暴露了你的野心。” 话锋一转,他却微微一笑:“不过,难得你肯说出实话,我也是好久没像今日这般痛快地与人交谈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又道:“我今天来,也只是想看看你。” 沈长河方才略有激动的情绪也平静了下来:“大哥怨我诸多事情隐瞒于你,如今肯来看我,是否气消了?” 萧子业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大哥岂会因此等小事埋怨于你。” 沈长河面露痛苦之色,本就青白的脸更白了些:“既然如此,可否放我出去?” 萧子业这时才注意到他腹部衣物上逐渐洇出的血迹,不由大惊失色地将他一把揽在怀中,失措道:“可是旧伤复发了?” “大哥……” 沈长河想挣开,却无奈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兼之双手被铁链缚得极紧,因此更是动弹不得。他只得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低低地哀求道:“我知你心中所想,可也实在是恕难从命……请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兄弟阋墙(四) 此话一出,萧子业浑身上下立时如坠冰窖,僵硬无比。 沈长河这一句说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可萧子业却知道他“恕难从命”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件,将为天下所不齿、将受万世唾骂的荒唐事! “不,你不能走。”不知过了多久,萧子业才恍惚地听到自己平平板板说了句:“别离开我,别……” “将军……萧大哥。” 沈长河无奈至极,稍稍抬高了声音:“看清楚了,我是沈长河,不是你的沈慕归叔叔,他早就死了!我不是他,也永远不能代替他慰藉你的心伤!” “住口!” 孰料,很少发脾气的萧子业竟突然怒吼了一声,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石壁上的火光亮的怕人,抱住他身子的手也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气,力道之大,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又褪去几分。紧接着,两片温热的事物就迫不及待地贴了上来—— “萧子业!你疯了吗?!” “不许说话,给我闭上嘴!否则我现在就在此处强要了你!” 萧子业的脸色堪称狰狞,不由分说地死死按住他徒劳挣扎的双臂,甚至还来得及抽出一只手将锁在他两只手腕间的链子倒挂在石床床头的铁钩上,同时用自己的腿狠狠压住他试图反抗的(此处和谐),冷笑道:“长河,既然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那么我也就不再跟你‘兄友弟恭’地客套了。” 沈长河此时是一点都动不了了,屈辱、愤怒齐齐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子难以抑制的恶心。他早就知道萧子业对自己图谋不轨,没想到萧子业竟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与同为男子的自己做此等下流之事! 极度失望之下,沈长河索性也不再客气,怒极反笑道:“来啊!我又不是女人,难道你以为我会在意被狗咬一口吗?” “你闭嘴!住嘴!给本将军住嘴啊!” 谁知,萧子业吼了两声之后,声音里却带了哭腔。眼见着(此处和谐)坐着的俊秀男子泪如雨下,到了最后竟变成了痛哭流涕,沈长河也有些茫然,反倒听话地闭紧了嘴巴。 果然,这次萧子业只是痴痴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一边又哭又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像极了。”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沈长河的(此处和谐)前,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他单薄的囚服:“父亲……别丢下子业一个人,子业害怕……” 竟然是这样。 终于想明白了事情原委,沈长河心中愤怒之火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许同情和感慨。手腕上被勒住的地方稍稍一松,竟是萧子业把铁链从挂钩上解了下来,人也从他(此处和谐)站了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刚才是我的错,你……好生休息。至于你说的事,容我考虑些时候吧。” 沈长河揉了揉手腕上的勒痕,沉默着站起身来,然后拖着不算太长的铁链快步上前,一把拽住萧子业的袖子。萧子业一愣,回过头来看他,脸上红的厉害:“……事到如今,你不想杀了我吗?难道还有话要对我说?” “不然呢?将军希望我在这里揍你一顿?” 沈长河莞尔一笑,语气有些无奈:“我是想揍你,可是打不过啊。” 萧子业愕然地看着他:“你到现在都不恨我?不恨我侮辱你?” “大家都是男人,开开玩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沈长河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只是,希望将军莫要再开类似的玩笑了,我也害怕。” 第33页 萧子业泪眼朦胧地看向他。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位年轻了自己十岁的弟弟身量竟比自己还高半头,加之神情沉静如古井无波,反倒比自己更显成熟,而那双原本妩媚的桃花眼晕出的浅笑,竟让他感到莫名心安—— 也许,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回到府上的当晚,萧子业居然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次日清晨刚醒来,就见妻子裴毓秀红着脸坐在他身边,声音里带着些许尚未褪去的(此处和谐),柔柔弱弱地唤了声:“将军。” 昨夜,一向于床笫之事很是冷淡的萧子业竟破天荒地主动要与她同房,这让从大婚以来就备受冷落的裴毓秀深感惊讶。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这位容貌俊秀得有些女性化的丈夫在某方面……堪称勇猛,勇猛得甚至有些可怕。 ——他那一身仿佛用不完的精力,压榨得她最后几乎是连连哀求,才得以获得短暂的休息。 瞄了一眼绝色女子略带倦意的羞涩的脸,萧子业眨了眨眼,伸手招呼着她:“毓秀,到本将军这边来。” 裴毓秀顺从地靠了过去,却被他猛地一把搂在怀中,后者拨了下她柔软的长发,笑道:“趁着早膳没做完,我们再大战几个回合,怎么样?” “将军!你坏死了。” 裴毓秀的脸愈发绯红,一双粉拳轻轻地捶了下他宽阔厚实的(此处和谐),娇嗔道。萧子业于是也不再调笑,而是将她纤细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咬着她的耳朵:“阿秀,给我多生几个孩子,我一定会对你们很好的。” “嗯。”裴毓秀柔柔弱弱地应着。萧子业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却响起通传声:“禀报将军,裴阁老求见。” “岳父大人啊?让他等等。”萧子业谩声道,语气有些不以为意。通传的人听到这话却仍未退下,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上京使者也到了,说是奉国府陈大总统之命,彻查沈长河涉嫌通敌叛国一案。” “……”萧子业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噎得怔了半晌,才沉声道:“知道了,让总统使者在议事厅稍作休息,我马上就到。” 来得真快! 他心里冷笑着,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裴毓秀却有些慌了,纤细修长的手攥紧了他的衣角,睁大了一双浅褐色的深邃眼睛:“将军,他们是要对长河不利么?妾身求你,求你救救长河!” 萧子业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温声安慰道:“放心吧,长河有我,不会有事。” 庚午之变 “姑娘,姑娘,你小心着!” 何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到了中庭,抬头仰望着蹲在树上以手作凉棚望向远处的女子,满是担忧地唤了声。 李云凌抻着脖子盯着浩浩荡荡路过围墙的一队人马,目送着他们走得远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早就听人说上京来人了,没想到是真的。” “也不知少爷……过得好不好。”何伯低眉顺目地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老仆只盼着少爷能早点出来,免得再受那腌臜罪。” 却听“噗通”一声闷响,李云凌已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地,顺道拍了拍手:“何伯放心,公子很快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何伯有些踟蹰,又有些不放心,犹豫着问:“姑娘怎么知道……” “何伯可知这些是什么人?”李云凌笑了下,然后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些都是总统府的使者,他们是来给萧子业施压来了。如今西南刚两线作战皆尽得利,上京断然不会坐视萧将军这么容易就干掉潜在的政敌、然后一家独大,所以,这次公子是有可能逃过一劫的。” “可老仆觉着,萧大将军未必肯听话啊。” 何伯耷拉着嘴角,愁眉苦脸道:“姑娘没听公子提起过他养父的事吧?” 李云凌眯了眯眼:“养父?” “剑神龙泽——龙五爷,就是他的养父。”何伯道:“此人曾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传奇,论武功,中原武林无人可出其右。可他另一重身份却更为人所知,那就是‘天书’的最后一任守护者。” “天书?” “对,天书。”何伯点了点头:“中原的天书,与西域的秘术,乃是天下并称的两大神迹,而两大神迹皆指向嬴风——也就是少爷的娘,可成东陆秦人之主、终结乱世。” “可嬴风……二十几年前,就已经病死了啊!” “不错,她是死了,死于为少爷换命。”何伯长叹一声:“而原本该死的那个人,是少爷。” “也就是说,天书上没有公子……” “不错。” “天书是用来预测命运的?”李云凌喃喃自语:“既然没有沈长河的名字,那也自然无法预测他的命运……萧子业呢?” “这个,老仆不知。”何伯谦恭地答道。 李云凌只得自己继续思考下去:“嬴风原本是命定终结乱世的一代雄主,可她跟沈长河换了命,也就是说——” 她倏然张大了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沈长河他极有可能就是……!” 何伯及时制止了她说下去的冲动,咳嗽一声才道:“五爷只说过这些,老仆本不该多嘴,只是……只是,姑娘你不是外人,你现在是公子唯一能够信任和仰仗的人。” 不知为何,李云凌居然有些感动。良久,她终于开口问了句:“萧子业知道这事吗?” 第34页 何伯道:“龙五爷提到过,当年嬴风将军为少爷换命时,萧将军也在场。” 李云凌终于明白过来了。 ——萧子业既然知道换命一事,就定然不会放过沈长河,除非,他本就不想再在将军的位子上坐下去。然而,从这次他随便找个借口就把沈长河关了起来这一点上,就已能看出萧子业绝非善类!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跳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马不停蹄地跑去见沈长河。不出所料,和前几天一模一样的,她再次被守卫们拦下了:“刑狱司大牢乃关押要犯之地,闲人不得入内!” “放你娘的屁!”李云凌破口大骂:“我家公子身子骨弱,身上还有伤,这么多天你们都不让老子进去,谁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再说他还没被定罪,凭什么把他当做犯人看待!”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裴毓秀却极巧合地也赶了过来,见此情形连忙劝道:“几位小哥辛苦,李姑娘担心自家公子安危也是人之常情,望小哥们体谅。” 她声音柔柔弱弱的,几个守卫听着很是受用,加上她又是将军夫人,任谁也不能不给面子:“既然是夫人发话了,小的们不敢阻拦,但上头交待下来了,最近形势敏感,两位最好不要逗留太久。” “谢谢你们。”裴毓秀福了福身,这才拉着李云凌一起走了进去。 沈长河似乎刚睡醒不久,又似乎是没怎么睡好,因此眼底的阴影也更重了些,见她们进来微微有些吃惊,看向裴毓秀的方向:“夫人?” “……长河,你受苦了。” 裴毓秀低低说了句,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好酒好菜放在桌案上:“听夫君说,他叫人给你治了伤,你现在感觉如何?还疼吗?” 李云凌看着桌上的酒,几乎笑出声来。 沈长河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嘴上却仍是对着裴毓秀道:“好多了,有劳夫人挂念。” “上京……”只说了两个字,裴毓秀就闭上了嘴。她竟险些忘了,萧子业曾单独叮嘱决不可将上京来人彻查案情一事告诉他! “夫人万金之躯,不宜在此久留,请回吧。” 沈长河仿佛没听到她这两个字,温声道:“我有些累了。” “……好,那么,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 一句话将不明所以的裴毓秀支了出去,他才终于敛去面具一般的假笑,板着脸道:“你刚才笑什么?” 李云凌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这位将军夫人是不是没有常识,你伤还没好利索就给你送酒和肉,这是生怕你死的不够快吧?” “她自幼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照顾过伤号,些许失误很正常。”沈长河淡淡道:“倒是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人家,人家想你了嘛~”李云凌恶意地绞着双手做忸怩之态,结果沈长河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反倒恶心得要命,随即又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她上前几步,半跪下去贴近他的身边,然后伸手揽住了他修长的颈子,无比暧昧地附在他耳边说了句:“总统府来人要彻查你的案子,给萧子业施压。” 沈长河挑了挑眉,嘴角微微翘起:“哦?还有呢?” 没等李云凌反应过来,只听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他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扯,将刚想起身的她强势地禁锢在怀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在这件事上,新党难道就没有什么表示么?” 李云凌一怔,劲瘦有力的手臂猛地一挣!她的力气向来很大,自信这一下肯定能挣开,可没想到的是沈长河竟只是稍作动作,铁链随即紧紧地缠在她的肩头,腰眼穴道同时也被封住,惊得她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沈长河暧昧地抚摸着她的短发,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暧昧的意思:“萧子业的人就在外面听着,不做些什么总不太好。”这样说着,他微垂下头,高挺的鼻梁扫过她的侧脸,问道:“说,你上峰的指示是什么?” 因为被封住穴道,李云凌根本无法动弹,可嘴上却毫不示弱:“我,我警告你别逼我!把我逼急了我叫人了啊!” “好啊,你叫吧。” 沈长河轻笑一声,旋即松开手,同时也解开了她的穴道。李云凌立刻后撤三步,警觉地瞪着他,压低声音抱怨道:“有时我真是搞不懂,公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救你!” “可我只希望你离开这里。” 沈长河稍稍向后靠去,单薄的肩膀抵在墙壁之上,冰冷的触感让他逐渐开始涣散的意识被迫重新变得清醒了些。 他从心底深深叹息一声,平静地说了句:“趁我没改变主意,走。” 否则,以两人如今的立场,待他从这牢狱中出去、再见之时,她与他必为敌人! 那时,他绝不会再留她这个“□□”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敢保证那时的自己不会伤害这个救了自己几次的小姑娘。 李云凌咬着下唇,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难熬的沉默之中,还是门外的狱卒替两人解了围,以“探视时间已过”为由礼貌地请李云凌离开了刑狱司。 可她绝未想到的是,就在她离开凉州没多久,西南军政府就变了天。 ——史书记载,合众国二十二年冬,十月廿三。在对“叛国逆贼”沈长河的公审大会之上,原本被作为为其定罪的书信被证明是萧子业心腹曹修伪造而成,目的就是嫁祸沈长河、借刀杀人。于是,公审大会“审判”的对象就变成了曹修,随即,作为主子的萧子业也被牵扯进去,上京特使随即以叛国罪将其与多位忠于萧子业的官员尽数逮捕下狱! 第35页 起初,萧子业欲拥兵反抗,却不曾想守军皆是阁老裴轩的亲信,而这位向来忠诚的老臣竟临阵倒戈、转而站在了上京一边,迫使自己的女婿不得不束手就擒。而就在萧子业下狱后不久,他“前朝余孽”的身世也被公之于众,举世哗然。此种情况之下,在裴轩的力主之下,上京也不得不承认沈长河成为西南军政府新一任将军,以“临危受命”,稳定大局。而这位身体羸弱、面容苍白的绝色青年,谦恭地向总统府表示效忠之后,终于得以在二十三岁生日这天,登上了将军之位。 因这一历史事件发生于庚午年,后世人将其称之为“庚午之变”——当然,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上京重逢(一) 九月,上京,总统府。 富丽堂皇如同宫殿一般的总统办公室之中,金丝楠木雕制而成的案几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淡而温暖的光泽。 “总统先生,您找我?” 林雪怀走进来的时候,陈武正在伏案疾书。听见他的脚步声之后,后者才抬起头笑道:“来的正好,会谈相关事宜准备得怎么样了?” “先生放心,一切准备妥当,今晚就可以招待各国大使入住国宾馆了。” 陈武沉吟道:“很好。这次还是我国第一次举行如此重要的国际谈判,一定不能丢了合众国政府的脸。” “可这次大洋国、扶桑国等列强来势汹汹,似乎并无和谈诚意。”林雪怀不无担忧。不错,能够邀请几大列强来到玄天大陆最古老的国家谈判,这对于积贫积弱的、从古老中新生的合众国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被肯定”的荣幸。 然而,不稳定因素可不止这些列强,还有…… 林雪怀定了定神,又道:“而且,东北军阀张恕己、西南军阀沈长河,这两个人也都不是定数。总统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您坚持要让这两个麻烦人物来上京呢?” “这个嘛,我自然有我的打算。” 陈武一派胸有成竹,笑道:“雪怀,我可是把你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啊,这么天真老实可不行呐。” “老娘可是把你当成接班人培养的!你他妈的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 “呜呜呜……” 正午时分,京城西北隅某座地下赌场,一间狭小的地下室内。中年妇人掐着已不算细的腰破口大骂:“哭哭哭,就知道哭!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就这么怂!老娘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来!” “呜呜……娘,娘,小,小李……” “小李怎么啦!” “小李说她能摆平……” “她是个姑娘家,你个大老爷们儿都搞不定的麻烦她能摆平?!废物!” 说完这一席话,妇人一脚踹开面前高高壮壮的男青年,大步流星地冲了上去。一片混乱狼藉之中,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对着躺了一地哀声连连的人略带歉意地鞠躬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手下的重了些,几位可能要卧上几天床了。” “八嘎!岂可修……” 细微的咒骂声显得很是无力,之后又是一片呻*吟。女人拍了拍手,转过头来对妇人嘿嘿笑道:“唐夫人,摆平了。” ——这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子,一身深灰色西装,乌黑利落的短发下赫然是一张轮廓略深又不失清秀的脸,五官十分俊美,只是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却把她从“雌雄莫辩”这个形容词里拽出了十万八千里。 “你这孩子。”唐夫人笑骂了一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回……” 她话未说完就停住了。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军靴踩地的声音——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夫人,地窖里的货赶快运出去,快!”女人压低声音附在唐夫人耳边说了句。唐夫人一愣,还是当机立断地打开密室大门钻了进去。直到这时,她才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大门前,然后一把用力推开! “请问……”谦恭的笑容尚未褪去,就已变成了惊愕。 眼前身着纯黑军装的高大男子施施然摘下军帽,如瀑墨发沿着略显单薄的肩头倾泻而下,冲着她微微一笑道:“没打烊吧?” 这张脸——这张脸! 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 女人怔了又怔,愣了又愣,才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道:“打烊了,请回……” 话音未落,她的人就被轻轻推开,男人居然完全无视她上一句话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四处扫视了一番底下躺着的伤号,他面露不忍地摸了摸鼻子,失笑道:“呵,凶案现场啊。” “这,这位爷。”高高壮壮的青年泪眼未干,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那个男人——毕竟,这人居然比他这个八尺壮汉还要高上半头:“您也看见了,小店刚刚出了点小麻烦……” “哦?” 男人又笑了笑。高壮青年被他这展颜一笑唬得愣住了:这人居然生着一双灰绿色的桃花眼,异常深邃立体的五官配着一张雪白的瓜子脸,如果不是那一马平川的胸还有脖颈间明显得有些突兀的喉结,说他是个女人也完全不会有人怀疑! ——而且,还是世间少有的绝色混血大美女。 他兀自愣着,却听男人轻飘飘地问了句:“老板怎么称呼?” “叫,叫,叫我唐三宝就好。” 第36页 “三宝老板。”男人从善如流、循循善诱道:“你这麻烦可不小啊。” “……哎?” “你可知,这个女人是什么人?”男人悠然地说了一句,修长的手指一指一脸懵*逼的短发女人。唐三宝也一脸懵懂:“……啊?她,她是小李啊?” 短发女人一脸“老子*日*了狗”的便秘表情瞄了一眼混血男子,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男子悠然道:“她姓李,名叫云凌,是我的好妹妹。” 他毫不脸红地回看了李云凌一眼,微微勾起淡色的薄唇:“妹子,为兄这么多年来找的你好苦啊。” “我*操……”“你大爷”三个字还没说出来,肩膀就已被亲切地搂住了,后者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冲她用力地眨了两下,长长密密的睫毛下绿眸隐现笑意,声音极低地附在她耳边道:“要我把你曾经是新党成员的事情说出去么?” “是啊,哥哥~”李云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堪称“兄友弟恭”的诚挚笑容,只得顺从地陪他演了下去。 没错,眼前这个绿眼妖孽,就是三年前把她赶回中原的沈长河。 这几年来,她“潜伏”任务失败后也自觉在新党内是无用之人,索性就退了出去自谋营生。相比蹉跎岁月的她而言,与她曾经共事一年多的苏烬已经成了上京分部负责人,这件事让她很是郁闷失落了一段时间——也因此,更恨沈长河了。 假如,只是假如,当年自己若没接下来那个倒霉的绑架东瀛使臣之子的任务,也就不会遇见这个人了吧?也许自己就能在太原安安生生地呆到现在,房子不会卖,也不至于沦落到在上京继续给地下赌场看场子。 唐三宝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往事,见李云凌承认了,他也只能傻笑着懦懦地应道:“那,那,那小李,你要跟你哥回家啦?” “……”李云凌面无表情地双手交叉于脖子前面,斩钉截铁地否定:“不,我在这里工作挺开心的!” “哦,这样啊。” 却听身后沈长河优哉游哉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我这个不成器的妹妹就寄存在三宝老板这里了。” 寄……存?! 李云凌本就看他不顺眼,听他这语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前的委屈化作一股无名怒火冲头而起,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挥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然后,就被后者理所当然的稳稳握住了手腕:“怎么着小丫头,还想弒兄?” “兄你祖宗啊!” 她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这混蛋今天特地来消遣老子的是吗?看老子过得不好你心情是不是很好啊?!大少爷你他妈是不是很闲?!” “小李!不可放肆!” 紧接着,唐夫人比她还要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李云凌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正对上唐夫人那张急的面红耳赤的脸。不过她这次却没再跟李云凌说下去,而是转过去向沈长河深深一躬:“属下参见阁主!” 沈长河摸了摸鼻子,才苦笑着把她扶了起来:“你这,唉,让我怎么接着演?” 直到这时,李云凌才明白过来—— 自己呆了三年的地下赌场……居然也是天机阁的产业?等等,阁主又是怎么回事?原来的天机阁主不是徐曼舒吗? “属下不敢僭越!”唐夫人仍是头都不抬也不起身,只是大声说道。沈长河索性也不再勉强,温声道:“说正事,人到了吗?” “回禀阁主,就在地窖里。”说罢,唐夫人恭恭敬敬地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见沈长河随着她弯下腰钻进了低矮的地道之中,鬼使神差的,李云凌竟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下去。而对她的“尾随”行径,沈长河却视若无睹,既不应允也不阻拦。 或者说,是直接把她当成空气,然后无视了。 所谓的“地窖”,其实是个废弃的底下坑道。唐夫人小心翼翼地提着煤油灯走在最前面,勉强将狭窄逼仄的、黑黢黢的坑道照得亮了些,一边一反常态地恭敬且谨慎地叮嘱道:“阁主请小心脚下。” 啧!不愧是见了上级,这态度比对亲爹还孝顺。再一联想到平时没少挨她骂的唐三宝,李云凌不由一阵唏嘘。 “啪嗒啪嗒……” 一阵急促而欢快的跑步的声音响彻整座地道,本来不该那么明显,可在这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的空间里却被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竟震得李云凌耳朵都隐隐疼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个男人的惊呼声:“小环,快回来!” 走在她前面的沈长河轻轻地“哎哟”了一声,然后伸手抱住径直撞进自己怀里的小女孩儿,这时那刚才唤着“小环”的男人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见面前的三人也是一愣,随即警惕地问道:“唐老板,请问这两位是……” “钱殊先生,”沈长河一边动作轻柔地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发,一边微笑道:“在下沈长河,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上京重逢(二) 李云凌好奇地从他身后探出头去。 只见那个被沈长河称呼为“钱殊先生”的男子不到四十岁的模样,容貌气质是读书人特有的清俊儒雅,穿的却是类似码头工人那种粗布短打,与他身上那浓重的书卷气格格不入。 至于他为什么穿成这样,李云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唐夫人这家地下赌场明面上是个供人赌博取乐的“灰色地带”,实际上做的却是帮人偷渡的非法勾当。近些年来大秦合众国外患频仍,内政也愈发严苛,合众国政*府对国内舆论、乃至民众思想控制也严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地步,对民间资本的掠夺也愈演愈烈。许多建政初期对新政*权抱有幻想的文学家、思想家甚至科学家都因发表“不当言论”而被秘密警*察抓捕入狱,生死不明—— 第37页 国家内政外交积弊丛生,此等人人自危的境地下,有钱的早就移民出国保平安了,而没钱的老百姓则有一小部分人通过像唐夫人这样的“蛇头”偷渡出国,大部分人的移民目标国家一般都是大洋国、法莱西等墟海对面的列强,但由于秦人自己的国家在国际舞台上就完全没有地位可言,因此出国的秦人除了极少数科学技术人才之外,大部分人在海外过得都很艰难凄惨;即便如此,出去“逃难”的秦人也与日俱增、只多不少。由于合众国对偷渡的处罚极为严酷、抓捕也十分频繁,因此很多偷渡者都伪装成出海的工人,自然也包括眼前这位明显与其他穷困潦倒的偷渡者气质截然不同的“钱殊先生”。 “西南军政府将军?” 钱殊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高瘦青年,又仔细回忆了一番近年来在新闻中所看到的关于沈长河的报导,这才将信将疑道:“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咦?这人的反应好淡定啊。李云凌仔细想了想,自己遇见过的人之中面对沈长河这般美貌冲击之后还能无动于衷的,此人还是头一个。 沈长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请恕在下开门见山了。如今墟海列强欺凌我大秦国弱民穷,企图以武力强取豪夺我国的土地和财富,是以连年战乱、民不聊生。钱先生身为大秦的核物理专家,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却要抛弃故国而去,恐有不妥吧?” “哼,将军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钱殊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反驳道:“钱某归国之初也曾想过报效祖国,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将军不会不知吧?我若再不走,家人都要保不住了!” “我理解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沈长河点了点头,和蔼可亲得像个长辈:“可如果我说,西南军政府可以保护先生和家人,还能为先生提供最顶级的实验室和最充足的研究经费,供先生在核物理科学方面更上一层楼呢?” 钱殊犹豫了。沈长河开出来的条件显然非常具有诱惑力——目前,只有西南、东北两大势力可以与上京国府抗衡,如今自己已因政见不同而成了通缉犯,若能得到像沈长河这样的大军阀庇护,比远渡重洋要更省心省力。可是…… 谁又知道,这两大地方割据势力能“独立”到什么时候呢?若真有一天西南被上京国府吞并了,自己和家人还是难逃一劫。想到这里,钱殊定了定神,才缓缓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长河微微一怔,笑了:“刚才只是建议而已,没有强迫的意思。” “既然不是强迫,那么恕钱某难以从命。”钱殊冲着抱在沈长河大腿上不下来的女儿低喝了句:“小环,快过来!” 谁知,那小女孩儿一扭头,娇声娇气道:“不嘛!人家要和好看的大哥哥玩儿!” “……”李云凌和唐夫人一起沉默了。 人才啊!小小年纪就知道抱帅哥大腿不撒手,将来定是个人物! 李云凌正在心里默默感叹,就见沈长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声道:“乖,到你爹爹身边去吧。” “我不嘛!” “听话。”“就不!” 钱殊见状,恨恨地说了声:“这孩子!” 若不是碍于现场人多,他简直恨不得冲过去把自家不成器的女儿拎回来揍一顿。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抓住钱小环的手,硬是往自己怀里拽,却不料钱小环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钱殊跺了跺脚,急道:“女儿啊,爹爹带你去大洋国,那里好看的小哥哥更多,好不好?” “我不嘛!”钱小环撅着嘴抽泣:“他们全都没有他好看!我要这个大哥哥陪我玩嘛!” “可是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小姑娘。” 直到这时,一直看戏的李云凌终于发话了。她微微俯下腰去看着钱小环的眼睛,柔声道:“你今年也就四五岁吧?他这个年纪,足以做你的爹爹了。你的人生还长,以后跟同龄小帅哥谈谈恋爱多好,干嘛找个大叔?” “咳咳!”沈长河故意咳嗽了两声,以示不满。 李云凌不理他,而是对着已经有所动摇的钱小环接着劝道:“还有啊,你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其实脾气特别凶,专门训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子,知道吗?而且他还喜欢打人,尤其是熊孩子——打得你屁股开花!”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甚至扬起手做了个打人的动作,吓得钱小环兔子一样地跳了开来,躲在自家爹爹背后警惕地盯着她看。直到此时,沈长河才莞尔一笑道:“好了钱先生,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耽误您的时间,这就送您和家人出海。” 钱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谨慎道:“……送我们出海?这里是……” “这里都是将军大人的产业。”唐夫人解释道:“否则你以为以你一介书生这点本领,是怎么躲过那么多追兵顺利找到我们这儿来的?真是忘恩负义,嘁。” 钱殊一脸震惊:“这……”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沈长河摇摇头,亲手交给他一摞文件,郑重道:“这是大洋国的护照,还有些银元。山高水长,先生此行多多保重。” “这,这怎么使得!”钱殊面红耳赤地想推回去:“我既然已经拒绝你的邀请,无功不受禄,这些我都不能要!” 第38页 “护照写的是你和你女儿的名字,你还给我,我留着有什么用?”沈长河垂下睫毛,无奈道:“至于那些钱,于我而言九牛一毛,于你却是救急,就当卖你一个人情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不收下是不行的了。于是钱殊只得接过这重逾千斤的“厚礼”,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钱某定不忘将军大恩,来日必有后报。” 沈长河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才道:“你想多了。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这里成百上千的人我都帮过,不差你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有祖国。希望先生能够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秦人。” “这是自然,无需他人提醒。” “那就好。”沈长河点了点头,从里怀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钱殊:“先生到了异国他乡,难免人生地不熟,如遇困难可凭此信去大使馆求助,那里有我的熟人,他们会帮助您的。” “……”这次钱殊也没再推辞,痛快地接了过来,然后微微躬身道:“大恩不言谢,将军,就此别过了。” 沈长河微笑道:“先生,请。” 上京重逢(三)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 已近深秋的上京天气渐冷。李云凌沉默地跟在沈长河一行人身后,一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心里暗暗开始后悔出门前为什么没多带点御寒之物了。 更让她失望的是,自始至终,沈长河也都没理她。毕竟,她以为以两个人以前的“交情”,好歹他会给自己几分薄面。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李云凌越想越气,可她没有停住脚步。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让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哪怕……连脸都可以不要! “想好了?” 正当她觉得两腿灌铅之际,沈长河懒洋洋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莫名其妙,可李云凌却答得飞快:“想好了。” 她骨子里是骄傲,可这不等于她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傻子。当年沈长河赶走她是因为自己正身处危难、而且她确实也不值得他信任;可这三年里,她能够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吃得饱、穿得暖,过了些安生日子,要说和沈长河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纯属是扯淡。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人是真的“够意思”、够讲究了——不,不是“讲究”,而是太会做人、太会收买人心。 ——于私,从他多年前对待自己的方式,到现在如此厚待一个素未谋面的书生,管中窥豹,其为人处世可见一斑:有心机城府,但又不坏心眼儿,为人是靠得住的。于公,从这三年来她所听到的关于西南将军的传闻来看,作为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也够格。 “为什么?” “因为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总要找棵大树乘凉。”李云凌实话实说:“如今我没了新党这个靠山,思来想去,还是想投奔将军你。” “不怕我再赶你走?” “五险一金,包吃包住,工资不少开,我就知足。”李云凌正色道:“再不济,等你再赶我走的时候,我多跟你要点养老金也就是了。” 沈长河微微睁大双眼:“什么五险一金?什么工资?” 李云凌咳嗽了一声,道:“这不重要,总之钱别少给我就行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一辆轿车前面。车是进口货,一看就气派十分,可沈长河却只是拍了拍车身,然后转过头对她说道:“陪我走走。” 紧接着又对属下补充了句:“你们把车开回去吧。” “……” 李云凌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豪华轿车从自己眼前一骑绝尘而去,口中喃喃:“放着好端端的车不坐,走回去?” “不然呢?”沈长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难不成我坐车,你一个人走回去么?” 李云凌愣住。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哦对,你是将军,我是属下,不能同乘一辆车。” 话说到一半就被沈长河悠然截住:“其实也并非不能同乘一车——只要你做我的贴身保镖,就可以了。” 李云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尖,难以置信地反问:“以将军您的武功,用得着我这样的菜鸡保护?” 沈长河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除了这个,你还能做什么?” 李云凌只得闭上了嘴。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相当僻静的巷子里,直到这时,李云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跟着他来到了一个死胡同。与此同时,耳边忽然捕捉到细微的声响,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往前一扑将沈长河压倒在地,随即就是“噹”的一声清脆的枪响! 好险! 她这边惊魂未定,就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体倏然一轻,却是沈长河把她扶了起来,悠然道:“几位尾随沈某多时,真是辛苦了。” 李云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见不到十个穿着长袍、梳着短发的男青年堵住了巷口,为首的青年长着张阳刚的国字脸,可眼中却充斥着暴戾之气。他一开口,就是标准的京片子:“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可惜了,没要了你的狗命!” 沈长河却笑了:“现在也并不迟——你们手中有*枪,想要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拿去。” 第39页 这么说着,他甚至还负手上前走了几步,在几人七步之遥处停了下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脸上则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冲这儿开。” 果不其然,几个歹徒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敢动手的。李云凌这时也大跨几步走到他身前,沉声道:“几位兄弟,有话好说,先别急着动手。” “哎呦嗬,堂堂西南将军居然让个女人来挡枪!”为首之人狞笑道:“让开,否则就连你一起做了!” 李云凌不为所动,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受谁指使?他们出多少钱雇的你们,我们可以翻倍。” “妈的废话真多!”话音未落,为首之人已经抬手就是一枪。可枪声落地,眼前的女人却仍好好地站在原地,竟然毫发无损—— “先礼后兵,礼尚往来。”李云凌面无表情道:“小爷我给过你们几个机会了!” 话音未落,几人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每人脸上、胸前都挨了重重一脚。她的力气是如此之大、速度也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沈长河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后怕地摸了摸鼻尖:“几年不见,丫头你真是愈发暴力了。” “几年不见,将军你也是愈发话多了。” 李云凌看也没看他,拍了拍手顺道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枪,又问躺在地上哀嚎连连的几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老实交代,不然我可要下狠手了!” “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为首的青年捂着胸口狠声道:“有种杀了老子!” 闻听此言,沈长河终于微微睁大了一双眯着的眼,讶异道:“谁说要杀你们?” 青年警惕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反问:“……你要放过我们?” 李云凌也愕然地瞪大双眼看向他,仿佛他那毛发柔软光滑的头顶上长出了两只犄角。 沈长河修长的手指还放在鼻尖上,动作却停住了。他仔细地想了想,蓦然展颜一笑,轻启朱唇,只优雅地说了一个字: “滚。” 眼睁睁地看着这群放冷枪的小青年一溜烟似的逃远了,李云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拍了拍满是尘土的手,仍是面无表情:“将军,现在已经很晚了,您确定还要走着回去吗?” 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她特地把“走”这个字咬得很重,重的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没想到,沈长河的反应却让她险些吐血:“急什么,你饿不饿?” 我饿你大爷! 李云凌气得几乎骂出声来。可不知怎的,在对上他那双妩媚得要命的桃花眼那一刹那,她还是忍气吞声地应了句:“……一切听将军安排吧。” “哟,两位爷!里面儿请里面儿请!” 被迎进门之后,李云凌犹自发着愣。小二操着纯正的京腔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客官想吃点儿啥?小店门脸儿不大,菜品可是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对于一个店小二而言,他的态度并无任何不妥;可问题是,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沈长河。 李云凌清楚记得,每个见到沈长河的人第一反应,都绝不是这么淡定的。而这个小二,非但神色如常,甚至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面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艳之色。 “两壶西风烈,一碗老爆羊肉,再来只烤山鸡,别的一会儿再说。” 打发走了小二,沈长河领着她随便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然后亲自给她倒了杯水,笑道:“今天辛苦你了。” “不敢当,职责所在。”李云凌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压低声音问道:“将军先是有车不坐走着回去,再是随随便便就放走了想害自己的人,到底什么意思?还望明示。” 沈长河没抬眼看她,只是淡然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想杀我的人不是他们。”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如果说“他们没想杀我”,那就只是字面的意思;可如今这句“想杀我的人不是他们”,却多了一层含义—— “将军是说,有人想杀你,但不是刚才这些人。” “不错。” “那是谁想杀你?” “那辆车,你喜不喜欢?”沈长河答非所问。李云凌眉头于是皱的更紧了:“我问你正事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 李云凌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喜欢有个屁用,能白送给我吗?” “白送给你,你敢要么?”沈长河抬手跟她碰了下杯子,道:“车底下装了□□。” “……你说什么?” “而且,”沈长河侧过头看了眼窗外的景色,淡淡道:“现在这个时候,我的临时官邸应该已经出事了。” 李云凌险些没拿住手里的杯子。怔了半晌,她才缓缓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有人想杀你了,而想杀你的人……难道是宗社党?” 宗社党,乃是合众国最大的在野反对势力之一。和新党不同,它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以前燕王朝时期的皇室贵族遗老遗少,理念也是为了复辟旧制,可以说是和新时代格格不入。西南军政府前将军嬴风曾是宗社党暗杀榜上排名第一的人物,若沈长河所言非虚,那么宗社党确实嫌疑最大。 沈长河点了点头:“不只是宗社党,国府乃至几大列强等势力也都脱不了干系。”他笑了笑,又道:“这几年我公然坚决反对东瀛殖民,早就有人想杀我了。” 第40页 李云凌沉吟道:“这倒也是。你说国府想杀你,是因为西南军政府的存在威胁到中央集权了吗?” 沈长河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悠悠地叹了口气。这时,小二也终于把酒菜都端了上来,于是他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一碗的西风烈,道:“西北特产,尝尝?” “跟我拼酒?将军可是太失算了。”李云凌面带嘲讽之色,随手接过一口灌了下去—— 然后咳嗽得惊天动地,甚至摔碎了酒碗。 “对不起对不起!”李云凌几乎是本能地道着歉,一边忍着咳嗽一边伸手去捡瓷碗的碎片,却不料下一刻胳膊就被拉住了。沈长河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来。” 说罢,不由分说的,他弯下*身子就要替她把碎片捡起来。小二也已经适时地冲了过来,忙不迭连声劝阻:“别别别!两位爷继续用餐,这种事小的去做就好!” “真的太对不起了,是我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云凌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于是拼了命一样地对着小二连连鞠躬致歉。她还想说些什么,沈长河先微笑着道:“有劳。”转过头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了个让她十分生气的问题。 “你这三年过得不太好?” “你派人监视我?”下意识地说出六个字,她随即后悔地改口道:“不是,我过得好坏关你什么……” “听唐夫人说,你这几年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怎么笑过。”不甚明亮的灯光之下,沈长河俊美无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近乎悲悯的神情:“这次见你,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将军是特地来取笑我的?”李云凌喝得太急以致酒劲儿急速上头,眼前的景色都有些花了,可她还是冷冷道:“李某自己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将军实在是太多虑。” 沈长河被她怼得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当初,是大环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他的性格;而如今,眼前这个让他莫名牵挂了数年的姑娘,人生轨迹和性情却也因他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确实后悔了。 后悔到什么程度呢?后悔到,他这次进京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她安身立命之所,发起心理攻势,试探她、诱惑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更可悲的是,“对不起”这三个字,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了。 ——对于自己的外表,沈长河一向很有自信、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此次两人时隔三年后再相见,他本有十成把握让她像初见之时那般老老实实“就范”随自己回去,可没想到,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逃避,第二反应则是暴怒到动手…… 这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一万分的不痛快。 饶是如此,沈长河还是不动声色地保持住了自己多年来已养成习惯的良好形象。眼见着对面的女子晃晃悠悠坐都坐不稳了、显然已是醉意难当,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是自言自语道:“酒量不佳就不要逞强,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么?若我真动了恶念,你该怎么办。” “要你管……”李云凌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困,甚至抬头都有些吃力,索性往桌子上一趴,嘟囔着骂出一句:“老子去你大爷的!” “我没有大爷。” “那就去你妈……” “我娘早就死了。”依稀听得那人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我爹也是。” “……是够惨的,哈哈哈哈哈哈。”她甚是开心地笑了几声,终于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刺杀(一) 这一觉睡得极香。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可李云凌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之上。 环视了一番四周雪白的墙,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放在木桌上的钢制托盘,然后才意识到这里是洋人开设的西医医院—— 为什么醒过来之后就是在医院里? 她惊悚地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兔子般灵活地跳下了地,大声吼道:“将军呢?!” “李小姐,求您别喊啦。”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军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一脸无奈地捂着额头:“你是没伤着,可将军为了保护你受了重伤,现在人还昏迷着呢。” 什么?! 李云凌瞬间就瞪大了一双本就很大的眼睛。她昨天是喝醉了,可却并不等于就完全忘了昨晚都发生过什么:自己明明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沈长河大半夜吃了顿夜宵,怎么一觉醒来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变故? 想到这里,她立刻一把拽住男子的脖领子,厉声问道:“他人呢?” “……”那人似乎被她吓到了。李云凌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的不妥之处,讪讪地放下手:“他不会死吧?” “呦,您这是在关心将军吗?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呀。”青年嘿嘿笑了声,又道:“将军说了,李小姐要是先他一步醒过来,就告诉你他快死了。” 李云凌于是冷笑:“这么说,他是装的了。”顿了顿,她恶狠狠地甩出一句:“如果又是唬人的,那就让他真的去死吧!” “不是装的。” 李云凌假装没听见,兀自披了身衣服穿了鞋就要出去晒晒太阳,却听青年在她身后笃定道:“是真的。将军伤的很重,昨夜刚做完手术,不信你可以去问大夫……” 第41页 话音未落,李云凌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她冲出去的时候,门外走廊里已经站满了人。 确切的说,是站满了记者。好不容易从一堆举着相机的人里钻出来,她不顾外面卫兵的阻拦就要往里闯,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云哥?” 于是李云凌惊愕地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向来人:“苏烬?你怎么……” 话未说完,她的人也被苏烬给拽到了一旁。趁着人多,苏烬把她拉到角落里,压低了帽檐,同时也压低了声音:“苏烬这个名字还是别叫了,我现在叫韩清。” 李云凌这才反应过来。是了,现在新党已是非法组织,而身为新党上京分部负责人的苏烬,理所应当地也成了通缉犯,自然再也不能用原来的名字行走于世间了。她略带歉意地咳了声,改口道:“好,以后就叫你韩清。” 苏烬嘿嘿笑道:“云哥叫我小清就好!话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来探听沈长河的消息吗?” 这个“也”字用的就很有灵性了。李云凌敏锐地接着他的话头反问:“新党对他有兴趣?” “那是自然了。”苏烬毫不见外道:“毕竟他可是两大军阀之一!说起来,上次见他时他还只是个体弱多病的书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居然当上了将军。对了云哥,你为什么也来了这里?” 李云凌想说实话,可一想到苏烬那藏不住秘密的性子,只得临时扯了个谎:“我只是看病的,路过此处,见着热闹就想着凑一下。” “那你还往里闯?”苏烬眨了眨眼:“不怕那些卫兵揍你?说实话吧云哥,你是不是真的投靠西南军政府了?” 看来苏烬一点都不傻,也一点都不好蒙。李云凌垂下眼帘想了想,才郑重答道:“对。可我早就不是新党成员了,这么做没什么不妥吧?” “不妥倒没什么不妥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苏烬面色忽而有些凝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这几年我党与西南军政府多次接触,沈长河的态度都十分暧昧,既没有答应合作却也没做出过什么不利于我党的事。不过他态度虽然并不明确,可从他这几年来主政西南的种种举措来看,此人并不赞同民*主自*由之制。所以我担心,迟早有一天他会站在我党的对立面上。” 李云凌沉默。正当苏烬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死寂时,就听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沈长河绝不会背叛共和之制。” “可现在也是共和,云哥,你看看,国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苏烬终于有些急了。三年不见,如今的他早已褪去当初的稚嫩青涩,年轻英俊的面容多了些刀刻斧凿般的分明棱角,俊美得就像艺术家精心雕刻的塑像,唯独不如从前的是那双原本纤尘不染的深邃眼眸,如今竟也沾染上了世俗的尘埃。 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苏烬本能地红了红脸,续道:“若说支持共和,如今的维新政府与我们并无不同,可现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共和能给人民带来幸福吗?不能!老百姓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几十年前并无任何不同!就算沈长河赞同共和,可若将来有朝一日他能改朝换代,行的却仍是换汤不换药的专*制*独*裁,那又与现在有何分别?!” 李云凌怔了怔,半晌才堪堪挤出一句:“我没想过这些。” “若真有那么一天,新生的合众国在他手里走上倒行逆施之路,云哥你就这么看着吗?”苏烬涨红了一张小麦色的脸,低低质问道:“若他还不如现在的陈武,本就多灾多难的国家又会陷入怎样的深渊之中?云哥,你真的仔细考虑过吗?” “够了。” 终于,李云凌冷静异常地截口道:“我不知道,你也不要再问我了。我没有你们这么高尚的情操,还顾得上天下苍生、国家未来;我李云凌从来就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求兼济天下,但求独善其身。” “可……”苏烬还是不甘心地想说些什么,却像看见了什么可怕景象似的神色突变,紧接着只留了“保重”二字便匆匆掩帽而去。李云凌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方才告诉她沈长河伤情的青年军官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噙着暧昧的笑容:“李小姐,你不是要看望将军么?” 李云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身体也转了过来,直面向他:“是啊,不过看阁下这不紧不慢甚至有心思笑出来的样子,将军该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军官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道:“外面人多,进来说话。” 她进来的时候,病房内空空荡荡的很是寂静。沈长河背对着她半卧在床上,单薄的肩倚着雪白松软的枕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远远望着他这背影只觉雌雄难辨,竟像极了清清冷冷、遗世独立的绝色女子。 “听说将军为救我受了伤,属下……很是感激,”顿了顿,发现他没什么反应,她又补充了一句:“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沈长河微微侧过头去,却没看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出去吧。” “是,遵命!”李云凌如获大赦般掉头就想走,却听他立刻补充了句:“云凌,过来。” 眼见着那青年军官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李云凌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你”指的并非自己。不明所以地凑上前去,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42页 ——只见这世人口耳相传、吹捧到极致的沈大美人,此刻赤*裸着左边的上半身,石膏并着绷带层层叠叠缠绕着小臂然后绕过脖颈吊了起来,左边的眼睛也用纱布遮住,甚至能看到那里渗出的些许血迹。不只是这些,他那对于男人而言过分纤细的腰身也裹了不知多少层纱布,此时这雪白色的纱竟已经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很好笑么?”沈长河板着脸用仅剩的那只幽绿右眼看向她,语气微冷。李云凌立刻噤声,很是恭敬道:“属下不敢。” 谁知,下一刻他自己却也笑了起来。李云凌愕然地看着他由开始的微笑逐渐变成放肆的大笑,直笑的她头皮发麻:“笑得这么大声将军不怕把记者给招进来?将军你眼睛还好吧,不会落下残疾吗?” 沈长河边笑边用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指着她的脸,断断续续道:“你,你没照过镜子吗?你的右眼……我的老天,这是熊猫成精了吗?” 闻言,李云凌几乎是从床边蹿了起来,直接蹦到立镜前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才转过身去佯怒道:“你耍我?!” 沈长河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暗红色的血竟沿着一边嘴角汩汩流出!李云凌终于也笑不出来了,随即奔到他近前半跪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失声叫道:“将军……沈长河!你别吓我啊!” 昨晚她醉酒之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把他伤成这样! 话音刚落,她却被沈长河一把揽到身前。后者尖削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头,低低喘息着道:“别怕,我是毒瘾犯了,不是伤重,死不了。” 李云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厉声喝问:“毒瘾?什么毒瘾?!” 沈长河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艰难地说了下去:“这几年我染上了罂草之毒,如今已经到了离开它三天就无法忍受的地步……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你……一定要按住我,帮我戒掉它,求你……” 李云凌听了他这话,多多少少明白过来了些,当即应道:“好,你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你的伤真的没事吗?” “我昨晚提示过你,那时我就已知道府邸会出事,怎么会回去送死。”沈长河的声音越来越哑,甚至带上了些焦躁不安:“我是装的。怎么样,像不像?” 这么说着,他揽住李云凌腰身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收紧了,疼得李云凌一个哆嗦,随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你……毒瘾发作的更厉害了,是么?要我打晕你么?” “……”沈长河苦笑着叹了口气,才道:“戒毒必须依靠自己的意志,你这么做是无用功。”停了一下,他又道:“多陪我说些话,也好分散下我的注意力,好吗?” 刺杀(二) “好,你想听我说什么?” “从前在百越军营中,你说过的那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我都很喜欢。” 沈长河虚弱却连贯地说了下去:“你的父母呢?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上京生活,他们不担心么?” 闻言,李云凌沉默了。忽然,她说了句让他听不懂的话:“他们都很好,只是,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 “原来如此。”沈长河微微一笑,道:“难怪你一直独来独往。” “将军也差不多吧。”话一出口,李云凌立刻后悔地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可没想到的是,沈长河却丝毫不以为忤,仍是微笑着:“虽然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但……其实,我是见过母亲的。” “……”这次,轮到李云凌目瞪口呆了。 “母亲送我离家的时候我刚三岁,记不得什么事。”沈长河很平静地说道:“何伯也对你提起过吧?我这条命,是母亲用她的命换来的。” “……请将军节哀。” “她在把我托付给龙五爷的两年之后,就病死了。”沈长河继续道:“后来我才听说,她临死之时只留下一句话。” “她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沈慕归。” “甚至瞑目之前,她叮嘱属下如何照顾萧子业,却唯独没提过我和妹妹。” 李云凌听得心里越发难受,而面前的男人却只是淡淡道:“云凌,你说,我该不该恨我的父母。” 李云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更恨的是沈慕归,对吧。直觉告诉我你在潜意识里认为是他剥夺了你应当得到的母爱,让你早早地成了孤儿。” 她只是随口分析了一句,却不料沈长河也愣住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爽快地承认道:“不错,你的直觉很敏锐,分析得也是一针见血——我是恨沈慕归。不仅是恨,听了他那些过往事迹之后,我还认为他简直愚不可及。” 李云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她的印象里,沈慕归早就被世人塑造成了一位人格完美的、大公无私的伟大政治家兼为了理想不惜牺牲生命的殉道者,无论如何,她都没法子将此人与“愚蠢”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可如今给出这么冷酷无情评价的不是别人,却正是他的儿子。 “我似乎明白了……将军为什么会在主政西南这几年里实行开明□□。”她恍然大悟一般道:“你在效仿嬴将军!” “不错。” 李云凌又问:“可是将军,你为什么要跟我这非亲非故且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说这些?” 第43页 沈长河云淡风轻道:“随便找个话题分散注意力而已。” 于是李云凌只得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她忽然想起来一个细节问题:“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她是留在国外了吗?” “嗯,她现在是高昌帝国新教的大主教,还承袭沈慕归的官职做了国师。” 李云凌收了收下巴,感慨万千:“你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们兄妹俩一个是大秦将军一个是高昌大主教,还都是容貌一等好看的混血儿;我生下来就只能是个长相平庸出身平凡不得不日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所以啊,将军你就别伤春悲秋了,想想我这种臭□□*丝,心里是不是舒服很多了?” 沈长河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安慰自己,失笑道:“你这些话我还真是无法反驳。” 李云凌有些郁闷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委婉点儿,给我留些面子吗?虽然事实就是如此,可被你这么一予以肯定,我总觉得自己的命运更可悲了。” “哈哈。”沈长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又靠了靠:“我看得出来,你绝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 李云凌坦然道:“那是自然。” “那么,如果这次我没来找你,你会一直呆在地下赌场做打手么?” “不会。”李云凌正色道:“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出去——出国的。” 沈长河眸光闪动,反问道:“出国?” 李云凌道:“对。早年我参加新党,是因为觉得他们的理念可以救国救民,可以复兴国家。可是这几年来愈发觉得自己心力不足,忽然醒悟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何谈拯救国家、力挽狂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穷,所以只能自救。” “达则兼济天下,达则兼济天下……” 沈长河似是自言自语般将一句话仔仔细细咀嚼一番。李云凌这句话看似说的是她自己,可又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我穷,所以只能自救”下一句潜台词合该就是“你有能力,可以兼济天下”。李云凌见他难得陷入沉思,额头上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汗珠,脸色也由惨白逐渐开始发青,不由得有些担心:“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虽然没吸*过*毒,可却见过不少瘾君子,所以深知毒*瘾发作起来有多么痛苦。最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对那种虚无缥缈快乐的渴望,稍久一点就会演变成难以忍受的绞痛,并且那种疼痛是会逐渐蔓延的——向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个角落里蔓延、侵蚀,直至耗尽全部的生命力。 “是很痛苦,但我已经习惯了。”沈长河一脸的不在乎,却不料下一刻李云凌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脸,关切道:“我知道这有多难受。不用硬撑着,我不会笑话你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能让他感动,结果却换来后者一声失笑:“你是想听我痛苦呻*吟,还是别的什么?” “……”瞬间冷场。 于是李云凌尴尬地缩回手去,讪讪道:“你是怎么染上的毒*瘾?” “此事说来话长,没有必要刨根问底。”沈长河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头,忽然态度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句:“云凌,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追随我你会失望的。” “我早就知道了,将军您擅长趋利避害,懂得取舍。”确切的说,早在西南凉州那几年,她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可我也知道,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才比萧子业更擅长做一名政客。也许你现在是个很现实的人,不排除以后还会有所改变,我也期待着将军你的转变。” 刺杀(三) 三天后的正阳门大街,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卖报的小童从报馆出来,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边用力地挥动着手里的报纸:“号外号外!西南军将军沈长河遇刺,凶嫌疑为东瀛浪人!” 倒也没有什么人搭理他:毕竟,这个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了三天,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小报童跑了段距离,正有些口干舌燥打算找个歇脚的地儿,却听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道:“小孩子,给你钱,报纸一份,拿给我!” “好嘞!”报童收了钱,兴奋地拿了份报纸递给那人。目送着他跑远,说话之人才恨恨地用日语骂了句:“混蛋!到底是哪个蠢货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动手的!” “真是浪人动的手吗?” 轻柔婉转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我却不这么想。” 男人疑惑道:“美咲小姐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 “沈长河这个人,不简单。”说这话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身着一袭浅粉色的和服,如云般的漆黑长发绾成东瀛时下最流行的发髻,衬得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如同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可五官却偏偏生得极为凌厉明艳,令她整个人立时少了些女子的娇柔之气、而平添了几分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霸气! “不过是个混血贱种,能得来如今的地位、权势全靠着吃他老娘的老本儿。”男人不屑道:“区区一介文弱书生,连一场正式的战役都没打过,就敢跟我东瀛帝国叫板!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混血贱种?此言不妥。”被称作“美咲”的女子轻声纠正道:“我倒觉得,他这容貌生得极好,哪怕是我国天皇源明澈年轻时,也比不上他十分之一的美貌呢。” 第44页 她如此直呼天皇姓名,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接着她的话头道:“可连个血统都不纯正的人,秦国怎么能容忍他做割据一方的军阀?放在我国,这样的杂种根本没有任何从政的机会!” “父亲大人曾说过,白人血统本就优于黄人,甚至曾想过在帝国内部推行‘换种’政策,只是囿于时局而未实行,是为憾事。身为弱势群体却鄙夷强者,这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伊藤美咲淡淡道:“光秀君,希望你说话时多动动脑子。” “……是,属下知错。”高桥光秀被她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低眉顺眼地应道:“可是被这杂种……被他这么一搅局,和谈计划就被迫推迟了,非但如此,西南军政府甚至有了借口拒绝与我们谈判,这样一来,帝国在秦利益必将受损!小姐,此人当真可恨至极,我们就任由他破坏我们的既定方针吗?” 伊藤美咲道:“急什么。秦人自古最擅长内斗,此事一出,最着急的应该是秦国总统府,而不是帝国,陈武他们自然会替帝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西南将军。” 男子恍然大悟:“然也!您这么一说,我们就不担心了。晋作少爷那边可是失眠了三天……” “兄长本就不擅外交之事,父亲大人委他以此重任,实在不算明智之举。”伊藤美咲淡笑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位混血将军,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病房里,李云凌举着刚刚削好的苹果,好奇道:“回鹘人?那不就是突厥……” “根本不一样。”沈长河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苹果,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因为嘴里塞了东西,他接下来的话有些模模糊糊的:“确切的说,回鹘人历史上曾与吐火罗人有过很深的交集,在独神教入侵西域的进程中大部分吐火罗人融入了回鹘人之中,最后才形成了如今的回鹘汗国。” 李云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吐火罗人都是金发碧眼,回鹘人和突厥人却是黑发黑眼,结果你告诉我他们之间没有关系?” “有关系——只不过,是仇人的关系。” “仇人?你是认真的?” 沈长河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骗你作甚?几百年前回鹘人帮着燕国差点把突厥灭国。只可惜,这些吐火罗人的后裔最后却站在了吐火罗的对立面,因为共同的宗*教信*仰而成了突厥的附庸。” 大概是因为无聊,这天两人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沈长河的父母,进而提到了吐火罗人和拜火教。沈长河自己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可因着骨子里一半的吐火罗血统,他也曾主动了解过这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恰巧李云凌对这些又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就从早晨聊到了中午。 “‘可惜’,你这两个字用的很有意思。”李云凌接过他递过来的一瓣橘子,也含含糊糊道:“将军,你更喜欢吐火罗人,是吗?” 沈长河怔了怔,才斟酌着词句答道:“我是同情他们。这个民族曾经受过那样多的苦难、差点灭族,如今虽然高昌帝国为它正名、恢复了拜火教正统,可纯种吐火罗人还是消失殆尽了。” “纯血很重要吗?” 李云凌愕然地看着他:“你自己就不是纯血,说这话真的合适么?” “非常重要。”没想到,沈长河丝毫不以为忤、却异常严肃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好好想一想,吐火罗人为什么会被欺压上百年不得翻身?就是因为血统稀释导致的传统丧失。文化认同没有了,民族自然也就不战自溃。” 李云凌眨巴着大眼睛,半晌才感慨道:“有道理!我好像被你说服了。”顿了顿,她又问道:“可是……” “我饿了。” 不料,沈长河却没给她继续刨根问底的机会,眨了眨眼道:“你去跟副官说,让他准备好饭菜,再温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正在这时,副官却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将军,东瀛扶桑国首相伊藤智和的千金求见。” “来得真是时候。” 沈长河不屑地谩声道:“请她进来吧。” 当来人款款而入之时,李云凌竟有些看呆了。她本以为见过沈长河、裴毓秀这样的美人之后,任何人都不会再让她动心了;可眼前这个东瀛女人却破天荒地让她这个同性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好美! 漆黑的发,雪白细腻的肤,细长妖媚的眼,不深不浅却精致得恰到好处的五官,玲珑有致的娇小身材——这个女子,容貌之艳美堪称绝代妖姬。 “沈将军。”她颇有礼貌地福了福身,柔声道:“我是伊藤美咲,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沈长河却正眼都没看她一眼,语气客气而疏离:“美咲小姐大驾光临,沈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伊藤美咲柔柔弱弱地笑:“听闻将军遭遇歹人刺杀,家兄很是挂怀,特遣我代他看望。不知将军伤势如何了?” 沈长河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伤的不重,此时已经拆了纱布,仅仅于眉骨可见一道浅浅的伤口,倒也并不明显。而在伊藤美咲这边看去,面前卧坐于榻上的年轻男子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某个四字成语有了刻骨的体会—— 祸国殃民。 是个祸国殃民的尤物。 在此之前她也并非没见过他的照片,可却没想到,他本人竟比照片还要美得令人心惊。只是,如今这绝色男子却用他那双幽深的灰绿眸子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不劳大使挂怀,沈某命不该绝,这次勉强逃过一劫。” 第45页 伊藤美咲却并不生气,仍是面带笑容:“不知将军是被何人所伤,嫌犯是否已经落网?” 沈长河一挑长眉,好笑道:“我也很想知道杀手是谁,美咲小姐。” 他话里句句带刺,可伊藤美咲却一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她莞尔一笑,很直白地说了下去:“外界传闻是浪人行刺将军,可我认为这里定是有很多误会,将军最好还是不要因为偏见而这么早下定论吧?” “哦?我有说过已经认定是东瀛人动的手了么。”沈长河懒洋洋地向后靠了靠,长睫眯起:“美咲小姐,想象力丰富是好事,可过犹不及啊。” 换做一般人,沈长河这把天生生聊死的阴阳怪气之下早就被气的拂袖而去了;可这次,他的对手是伊藤美咲。后者安静地等他说完,才保持着动人的微笑,道:“五年前在太原府,将军被人诬陷为杀人嫌犯之时,可还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辩解?” 此言一出,气氛诡异地沉寂了。李云凌几乎是惊悚地看了一眼沈长河,却发现后者神色如常:“我说过什么?” “那时将军辩解说,没有证据就不能随意定一个人的罪。”伊藤美咲悠然道:“这句话今天也原样奉还给将军,望将军三思。” 沈长河也悠然道:“本将军自己都记不清的陈年往事,美咲小姐居然还记在心里,真是受宠若惊。莫不是美咲小姐看上了我这一半的所谓白人血统,所以才对我格外上心?” 听完后半句,伊藤美咲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方才她故意说出沈长河的往事,一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二是告诉他东瀛的情报网已经摸透了他的老底,给他个下马威。却没想到,沈长河根本就没怕她这威胁,反而用今天上午刚刚发生过的事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都了若指掌! 这个男人,真有意思。 伊藤美咲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看向他的视线也越发贪婪起来。李云凌本能地被她这露骨至极的斜佞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毕恭毕敬道:“美咲小姐,我家将军并非有意为难你们,只是从案发现场情况来看,被炸死的歹徒确实极有可能是东瀛浪人,所以……” “退下。” 她的身后,沈长河冷冷截口道:“还轮不到你插嘴!” “……”李云凌立时就感到了委屈,之后就是愤怒。可沈长河话虽难听,说的却是事实,于是她只得忍气吞声地闭上了嘴。伊藤美咲眸光闪烁,道:“实话实说,我确实很喜欢你这张脸,将军。不过喜不喜欢归一码,将军拒绝参加和谈会议又是一码,美咲问你这些只是为了公事,希望将军不要把私人偏见带进来。” “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伊藤美咲小姐。”沈长河微微扬起尖削下颌,冷笑道:“本将军一向对东瀛干涉他国内政、殖民扩*张的行径憎恶非常,这次遇刺更加坚定了我的此种所谓‘偏见’。” 他忽然探身向前凑近了些,很是平静却又流里流气地说了句:“本将军还就是看不上你们东瀛扶桑了,怎么着?” 李云凌这次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甚至连刚刚还在生的闷气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沈长河这没有半点儿求生欲的发言,无疑是彻底得罪了眼前这位尊贵的扶桑首相千金;而得罪了首相千金,就等于是得罪了伊藤首相本人、乃至整个扶桑帝国。 可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伊藤美咲听完之后居然再次娇笑了起来:“有趣,沈将军真真是个妙人儿!好,既然将军坦诚相告,美咲也不敢有所保留。” 她上前几步,附在沈长河耳边轻轻说了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整个国家跪伏于帝国的坚船利炮之下——咱们走着瞧。” 刺杀(四) 待“送”走了伊藤美咲,李云凌才谨慎地嗫嚅道:“我现在能发问了吗,将军?” 很明显,刚才被沈长河厉声训斥一句之后,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却不料沈长河竖起右手食指,低声道:“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才又道:“好了,你问吧。” “为什么要故意惹她发火?”李云凌开门见山地发问:“我知道将军你不是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圣玛利亚医院门口。终于见着自己主子出来的高桥光秀急急地迎了上来:“小姐!那人怎么样?” “边走边聊。”伊藤美咲面色有些凝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约莫百余步,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都知道。” 高桥光秀一脸懵懂:“他知道什么了?” 伊藤美咲会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一支小巧的笔状事物。高桥光秀仔细看了看,讶异万分:“这是录音笔?” “大洋国的最新发明,兄长给我的。”伊藤美咲直言不讳道:“本想套套他的话,或者找找他话里的漏洞让他作法自毙,却没想到反被他将了一军。” “小姐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您藏了这东西?” “对。” 高桥光秀难得肃然:“沈长河这个人,似乎,并不愚蠢。” 伊藤美咲道:“不是‘似乎’,这是事实。非但如此,他手下的情报网也丝毫不逊色于帝国特情机关,而帝国此前密切监视此人竟对此一无所获,实在匪夷所思。” 顿了顿,她异常冷静地说了句:“比如现在,他的暗哨极有可能就盯着你我二人。” 第46页 沈长河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刚才似乎有些紧张,这会儿才终于放松了下来,随口道:“嗯?你说什么?” “将军你刚才是不是精神恍惚了?”李云凌捂了捂额头,险些笑出声来:“我问的是,您今天故意激怒她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以此为借口推迟了和谈,对那女子客气些不好吗?” 沈长河淡淡道:“东瀛人凶狠嗜杀,不怜弱小,行事毫无底线——对这些沐猴而冠之辈,又何须好言相向。” “……您这是偏见,将军。” “只有圣人才没有偏见。”沈长河一本正经道:“我像是圣人吗?” 李云凌于是无话可说。她选择换一个话题:“我似乎听见她刚才说,迟早有一天东瀛会让我国臣服的——这也太嚣张了吧!” 沈长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嘴长在她身上,想说什么是她的自由。” “……” 李云凌肃然道:“将军,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你心可真大。” 沈长河眨了眨眼:“哦?我该作何反应?” “起码应该生气的吧?”李云凌不解地看着他:“将军你不是挺擅长跟人吵嘴架的么?怼回去啊!” “怎么听着就不像好话……”沈长河难得有些郁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才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没什么好争论的。伊藤美咲说的都是事实,大秦与扶桑迟早会有一战。” “嗯,这点我倒是完全赞同!而且单看两国经济、军事实力及科技水平之间的差距,一旦开战,我们这边基本上是必败无疑了。” 对李云凌的这个反应,沈长河属实有些惊讶。扶桑已在大秦合众国殖民二十余年,绝大多数秦人百姓乃至官员都对东瀛人十分厌憎,也都相信两国之间将来必然会发生战争;可能够看清局势、看清他人优势和自身劣势、从而清醒地认识到结局如何的人,却并不多见。毕竟,几千年来大秦都是玄天大陆诸国连同墟海周边几个岛国的效仿、学习对象,是宗主国、中央帝国,秦人们早就养成了绝对无可撼动的心理优势,又岂会客观、理性地重新审视如今的国际局势? “不错。”沈长河叹息一声,神情有些凝重:“大秦现在与列强和谈,就如同把一头肥羊送到屠夫刀口下,主动任人凌迟宰割。” 所以,这样的“和谈”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进行不下去才是最好的。 那天晚上要杀他的人不是东瀛人,也并非宗社党,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沈长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目前他还分不出精力、也没到成熟的时机去找幕后主使算总账:“那些人”可以为了权力而无视大局窝里反,他却不能、也做不到那么自私自利、手狠心黑。 他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这之后,又是平静无波的三天过去。期间沈长河毒*瘾发作了一次,这回严重得竟整整折腾了大半天,李云凌饶是力气再大、身体再好,可为了控制住他无意识的剧烈挣扎也累到几乎虚脱。直到对方戒*断反应结束、意识重新清醒过来,她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问出了已经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吸*毒?如果我没看错,你这应该是‘失乐园二号’吧?” 沈长河虚弱地张开双眼,声音也嘶哑的不成样子:“云凌真是厉害,连毒*品种类都能认清——不错,就是失乐园二号。” “将军你别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又没碰过这鬼东西,也没钱消受。”李云凌白了他一眼,抱怨道:“你自己就是医者,怎么能容忍自己沾上这些不该碰的毒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虽然不想解释,但我并不是主动吸*毒的,你不要误会。”沈长河疲惫地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覆在下眼睑处,本就深陷于额头下的眼睛衬着一张白里发青的脸,更显出十二分的憔悴惨淡:“谢谢你,小丫头……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你。” “甭客气!”李云凌大大咧咧地一拍他肩膀,道:“将军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开一天工资,我就保证不会让你再被毒*瘾缠上。” “哦,你有把握?” “有七成。”李云凌老神在在地答道:“若论治病救人公子……将军你在行,若论用毒解毒,我还是很拿手的。” “用毒高手?没看出来。”沈长河此时精神恢复了些,甚至有力气讥笑起她来。李云凌撇了撇嘴,有点尴尬地笑:“嗐!看不出来是正常的,用毒不是我主业,我主业……” “是新党杀手。”沈长河微笑着接过她的话头。 李云凌沉默了一下,才无奈道:“将军,恭喜你,又成功地把天给聊死了。” 她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曾经是,现在早就不是了——你调查我?!” “五年前确实查过。” “这就是你三年前赶我走的原因?” “对。” “你查到了什么?” “太原府人士,三岁失怙,同年被鬼医叶世安收养,十六岁离开叶府加入新党,因武学天赋成为杀手。” “……说的都对。还有别的么?” 沈长河坦然道:“没了。” “所以你这次来上京找我就是为了我的武学天赋和解毒的本事?”李云凌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沈公子不愧是沈公子,多少年过去还是这么无利不起早、不做无用之功啊!” 第47页 沈长河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地反问:“你当初效忠我是因新党指示,如今是为了什么?” “……”李云凌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他利用她的武功、用毒之术,她又何尝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此一来,他与她本质上并无区分,她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沈长河? 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门口值守的副官八卦地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道:“怎么啦?您跟将军又吵起来了?” “哪儿敢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我没跟他吵架,你听见我们大喊大叫了吗?” 副官张牧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附耳上前道:“这几年里将军有时会提起小姐您,他说你以前就很喜欢跟他斗嘴,每次吵架之后都是一个人垮着脸跑出去。”他指了指她的脸:“呶,就像现在这样。” 李云凌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了一句“有那么明显吗?”之后,才后知后觉道:“他?提起我?得了吧,我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人家可是大将军,我何德何能让他挂念?你就扯吧,我出去走会儿。” 探病 走在夜晚的上京长安街主干道上,李云凌居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虽然现在仅仅是工业革命初期向中期过渡的阶段、很多现代工业都没发展起来,但作为合众国最发达城市的首都上京已经在很多主路上铺设了柏油马路,长安街也不例外。李云凌所走的这条路应该是刚浇完沥青没多久,因为一路上那股刺鼻又熟悉的味道一直萦绕身边、挥散不去—— 只不过,她非但不觉得闻着难受,反倒多了些许怀念的心思。 可惜,如今的这个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她如今的心境了。 李云凌正有的没的胡思乱想着,马路旁边巷口墙边张贴着的通缉令忽然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也立时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快步上前仔细读了一遍,她才发现上面被通缉的人竟是苏烬! 虽然之前早就知道苏烬现在是通缉犯的事,可亲眼看见之后还是给她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想当年两人在太原共事之时,新党还只是不被承认的在野党而已,起码不算是非法组织,如今却成了不能再公开场合提及的“乱党”,李云凌内心深处就是一阵唏嘘。 “请问,圣玛利亚医院离这里多远?” 正当她看得入神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李云凌愣了愣,才警惕地转过身去,话还没说出来人就彻底怔在原地了—— 金发蓝眼,西服革履,气质高旷。此人汉语说的流利熟练,没想到竟是个西洋人!只是,这洋人男子漂亮归漂亮,却是一点阴柔之气都没有的阳刚俊朗之美,身形修长且矫健有力,面色是泛着红润的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海洋般湛蓝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这才有些歉意道:“抱歉,原来是位可爱的女士。” “……”李云凌早就知道洋人说话都是这个调调儿,可被人称作“可爱”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来厚如城墙的脸皮也架不住地红了起来,半天才想起来对方是在问自己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我不知道,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对方却并没放在心上,甚至还对她笑了笑。饶是常年对着沈长河那张脸的李云凌居然被他这笑靥如花唬得发起了呆,直到人都走远了,她才猛地记起正事儿来,二话不说兔子一般蹿了回去。 她冲进病房的时候,沈长河那厮正和副官张牧下棋。沈长河一向棋艺不佳,这回也不例外,好好一盘棋被他下得七零八落、丢盔弃甲,而张副官居然完全不给他这个大将军一点面子,把自家主子杀得溃不成军之后居然还嘻嘻笑道:“老大,属下劝您一句,您还是放弃下棋这个爱好吧,术业有专攻嘛!” “这次是发挥失常,再来一局。” 沈长河脸不红心不跳地打乱了棋子,正准备真的“再来一局”时,终于发现了站在身边默默观战的李云凌,没事儿人一般地开了口:“回来了?” 这是句废话,但李云凌总算能接着这句废话把自己想说的事情说出来了:“我在长安街遇到了一个洋人,他主动找我问路,说是要来圣玛利亚医院……” “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提前从外面回来的?”沈长河弯了弯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神情间逐渐染上了些许笑意:“谢谢你,云凌。” 被他这么一坦诚地致谢,李云凌心里原本那些委屈、不痛快居然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情绪转换之快使得她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李云凌,你可要点儿脸吧。被人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就缴械投降了,只因对方是个大美人?颜狗也是有尊严的好么! 她在内心里拼命地骂着自己,嘴上却非常诚实地说了下去:“那人可能比将军你大两三岁,金发蓝眼,汉语说得很好,看上去应该是安雅人。我不知道他问医院在哪儿是何居心,害怕又是伊藤美咲那样不安好心之徒,所以才……” 她话没说完,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李云凌目瞪口呆地望着走进来的男人,而那男人也略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迅速移开视线,然后居然大步上前给了病床上的沈长河一个热情似火的拥抱:“长河老弟,好久不见!” 这是……什么情况? 第48页 李云凌被这一连串变故刺激得除了张大双眼之外,已然连思考的能力都不复存在了。却见沈长河似乎被他这“熊抱”撞到了伤口,疼得轻轻咧了咧嘴,苦笑道:“是很久不见了,上次你来大秦旅游还是在十年前。” “好在这些年来成了你们国家的‘大明星’,报纸上隔三差五就刊载关于你的新闻,否则我都要不认识你了。”洋人青年终于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稍稍后退半步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才啧啧道:“老弟你真是越长越像亚罗斯·霍尔木兹了,反倒是你妹妹更像秦人。结果报纸上的新闻告诉我,她竟成了吐火罗人的大主教,而你反倒继承了你母亲的衣钵成了秦族?用你们的话说,这真是世事无常啊!” 亚罗斯·霍尔木兹这个名字,李云凌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沈长河甚是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岔开话题:“玛其尔姑姑和海因里希姑父最近可还好?” “我父母好得很,老爸卸任之后就带着老妈满世界飞,逍遥快活的很呢。”洋人青年道:“只是老妈偶尔还会提起你的生父亚罗斯先生,她本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总是难免感伤落泪……” 李云凌这回终于想起来了:亚罗斯·霍尔木兹,这不就是沈慕归的吐火罗名字么!她忽然觉得这件事有哪里好像不太对劲儿,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点不对了。 “请代我向姑姑和姑父问好,近几年我可能都无法去看望他们,希望他们身体安康、生活幸福。”沈长河语气一贯的客气恭敬,听得那洋人青年都有些别扭了:“老弟,咱们俩之间不必这样。老妈……母亲她一直都想亲眼见见你和娜迪亚呢。对了,娜迪亚妹妹还好吧?” “我和如风从未见过面。” 沈长河说得平静,可李云凌和那洋人青年却一起呆住了。沈如风——也就是娜迪亚·霍尔木兹,她是沈长河的亲妹妹,两个人居然从没见过彼此?这可是亲兄妹啊! “……”饶是再大大咧咧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都难免有些尴尬。半晌,洋人青年才终于找回了思路。他看向呆立一旁的李云凌,眼前一亮地问沈长河:“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我的私人保镖,李云凌。”沈长河示意李云凌过来,淡淡道:“云凌,这位是我的结拜兄长莱斯特·威廉姆斯。莱斯特先生现在是雅利加合众国驻秦大使。” “莱斯特先生,您好。”李云凌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一眼沈长河,心想我就一小保镖用得着给我介绍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么!莱斯特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轻柔地执起李云凌的手亲吻了一下,才道:“就在不到一小时前,我们见过。李小姐显然是把我当成居心叵测的坏人了,所以我只能绕了很多弯路才找到这里。” 李云凌无语地看向莱斯特,刚想为自己辩解,却听沈长河微笑道:“莱斯特哥哥,我们东陆秦人不习惯吻手礼,还是握手好些。” 莱斯特讶异地看了看李云凌,又看了看他,眨巴着一双蔚蓝的狭长双眼:“可这位可爱的女士没有反对。长河,你是在吃醋吗?” 他吃个鸟的醋! 李云凌本想反驳,可再一想起之前因多嘴而被训斥的教训,也只能极不情愿地把话憋回了心里。好在沈长河自己先做出了反应:“我?因为她吃醋?真是滑稽。” “喔,你这么想?那我就不客气了。”莱斯特转过头看向李云凌:“女士,介意我们安雅人的吻手礼么?” “呃……”李云凌求生欲很强地看向自家将军:“他是我的老板兼衣食父母,他说我介意我就介意吧。” 沈长河:“……” 如果眼神能杀人,李云凌感觉自己至少能死个成百上千回了。 “那就是不介意喽。”莱斯特说着,居然真的再次握住她的手轻轻亲吻了一下,笑得甚是得意:“看来你确实不介意。你不讨厌我,对吗?” “莱斯特。” 沈长河重重地咳嗽了声,语气才稍稍缓了些:“莱斯特哥哥,我们谈正事吧。” 李云凌很有眼力价儿地立时就做出了反应:“将军和大使先生您们先聊,属下先行告退……” “不用。”“不用!” 异口同声的两个男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沈长河的脸似乎都绿了,可笑容还是相当和蔼可亲:“关于这次和谈,雅利加合众国是什么态度?” 听他问出这个问题,莱斯特也终于正经了起来:“其实你不必问我这个问题,老弟。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干预秦国和扶桑之间的博弈这件事不符合雅利加的国家利益。” 听他这么说,一旁坐着默默吃点心的李云凌手里的动作一顿,欲言又止。孰料,她这一闪而过的小动作沈长河居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云凌有话要说?” “属下没有资格置喙,您二位请继续聊。”李云凌秉承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精神冷嘲热讽地回绝了沈长河。 “想说就说吧。” 你大爷的,你让老子说老子就说?那老子的面子往哪儿搁! 于是李云凌老老实实地放下手里的糕点,非常听话地说了下去:“大使先生此言差矣。若东瀛进一步蚕食大秦,不但会影响贵国在秦的既得利益,还会间接促成大洋国在秦利益的最大化——因为,如今的东瀛正是大洋国手下最凶猛的一条恶犬。” 第49页 她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贵国与大洋国之间有着上百年的恩怨,这样的结果想必不是贵国愿意看到的吧?” 莱斯特耐心地听她说完,忽然转过脸看向脸上略带得意之色的沈长河:“她这些话都是你教的吧?” 沈长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莱斯特微微睁大了他那双海洋般深邃的蓝眼睛,也笑了起来:“我很欣赏你的私人保镖,长河。她真是个既聪明又可爱的姑娘。” “真是荣幸。”沈长河耸了耸肩,俏皮地眨了眨眼:“看来你会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了。” 莱斯特站起身来,随手取走了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临走前,他再次回头深深地看了李云凌一眼,严肃地留下这么一句:“我试试看。成功与否,要看上帝他老人家的旨意了。” 营救苏烬(一)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晃又是半月过去,原本卧床不起的沈长河伤势好的很快,如今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国府派来探病的使者每来一次,脸上的笑容就多上几分—— 沈长河的伤好得越快,意味着和谈恢复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近了。 这天,李云凌正在医院外面不远处西南军政府人员的临时住处休息,一个陌生的女人却匆匆找上门来。一见着她的面,这年轻女人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还不顾她下意识地躲闪拽住了她的双手:“李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吧,求求你了!” “你弟弟?”李云凌皱着眉:“请问您是……” “我是苏瑾,苏烬是我的弟弟!” 李云凌先是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眼前女人的模样——黑发黑眼,轮廓深刻,五官脸型确实与苏烬有七分相像。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不安,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安慰着她:“你先别急,告诉我苏烬他出什么事了?” “今天,今天早上,一群便衣宪警冲进我家里,把他给抓走了!”苏瑾泪眼婆娑地抽噎着:“他们说他是乱党,犯的是死罪!” “……”李云凌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被抓去哪里了?” “不,不知道……呜呜呜……” 被女人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的李云凌本想安慰她几句,可实在是没了耐心,索性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推开病房大门的时候,沈长河正捧着一本书看得饶有兴致,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将军,属下斗胆求您救一个人!” 闻言,沈长河终于抬起头来,仍是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救谁?” “苏烬。” “苏烬是谁?” “……”李云凌下意识地回头确认了一遍门窗都已关好,才小声道:“新党上京分部负责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见沈长河没什么反应,她又底气不足地补充了一句:“七年前在太原宪警队,他也曾经救过你。” “原来是他。”沈长河合上书放在桌子上,淡淡道:“人现在在哪里?” “应该是宪警部。听他的姐姐苏瑾说是便衣宪警抓的人,但苏瑾自己也不知道人被抓到哪里去了……” 沈长河叹了口气,态度罕见的温和:“你知不知道,现在新党已是国府眼中的头号敌人?” “我当然知道。”李云凌咬了咬牙,态度坚决道:“可他也曾救过我的性命,是我这世上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放任他被国府处死!”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沈长河长眉微蹙,沉声道:“可是丫头,这件事我无法出面要求放人……” 李云凌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因此也并不吃惊。她只是有些失望地截口道:“我懂了。抱歉,将军就当今天我从来没找过你吧!” “等一下。” 就在她一只脚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沈长河忽然问道:“那个来找你救人的女人名叫苏瑾,是么?” “她叫什么与将军无关!” 冷冷地甩下这么一句,李云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发了会儿怔,沈长河才开口唤道:“张副官。” “将军请指示!”平时没事儿的时候自家将军总是直呼他的名字,一旦叫他“张副官”就肯定是有正经事要他去做,因此张牧心领神会“啪”地冲着他敬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沈长河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声音很低很轻:“立刻去查苏烬的下落。还有,尽快将此事转告莱斯特,他知道该怎么做。” “老大,这小丫头的事你也太……”张牧没心没肺地开了句玩笑,下一刻却被自家主子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给吓得闭上了嘴。 李云凌一口气跑出接近二里地,几乎累得断了气。抬头一看,苏烬住处大门紧闭,门上赫然贴着惊悚可怖的两道巨大封条,上面写的则是“合众国历二十五年,监察司封”几个大字。 监察司,那就不是宪警部了。宪警部类似于国家层面的警务机关,而监察司则是顶级特务机关;也就是说,这回苏烬的麻烦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李云凌皱着眉对着封条看了又看,一言不发便转身离去。拐了七八个弯儿径直进了一处宅院。刚一走进去,一样冷冰冰的东西就顶在了她的后脑上:“你是谁!” “苏烬的朋友。”她异常冷静地转过身去,直视着对准自己额头的枪*口:“李云凌。” 第50页 那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来做什么?” “来找苏烬。” “这里没有叫苏烬的人。” “我能救他,别瞒了。”李云凌淡定地拨开枪*杆子,道:“我也知道这里是你们新党的秘密联络点。”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下了枪。李云凌嘿嘿一笑,又上前一步:“兄弟,苏烬人在哪里,宪警部还是监察司?” 那人没好气道:“他被宪警部的人抓走的,你说他能在哪里?” “那你认识他姐姐吗?” “你说苏瑾?当然认识,前几天还见着他们姐弟俩呢。” “为什么苏烬大门贴的是监察司的封条?” “因为他们不想让外人知道是宪警队抓的人。” “苏瑾长什么样?” “个子不高,眼睛挺大,眉毛黑黑浓浓的,像是个混血。”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那人道:“但苏烬提起过你的名字。” “他怎么说我?” “他说……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 一问一答,前后毫无逻辑且速度极快,几乎不给那人任何反应的时间。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李云凌终于点了点头,笑道:“谢谢你,兄弟。我这就去救人。”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以至于李云凌施施然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没多加点小心,然后就觉得心口一痛。低头一看,一小截锋利的刀尖从心口前面钻了出来,女人略显低沉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答错了!他只会告诉你,我是他最信得过的大哥;大哥和朋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其实你答对了我也会弄死你,因为苏烬被抓,这个秘密联络点也已经被清理过,怎么可能还有人坚守在此处?早就撤走转入地下了。” 可惜,这是他死前所听到的最后几句话了。 营救苏烬(二) 傍晚时分,李云凌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次门口站着的人也吓了她一跳—— “莱斯特先生?”她眉头紧锁地抬头看了对面金发青年一眼,后者坦然地看着她:“等你很久了,李小姐。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杀了个人,有些累。”李云凌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直接绕过他去开房门。莱斯特被她这回答惊得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眼见着她要关门了才一把扶住门框:“是不是因为一个革*命党?” “谁告诉你的?!” 昏黄的灯光下阴影一闪,下一秒李云凌的手指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莱斯特本能地后退半步,一边用手去掰开她的桎梏一边慌乱地解释:“……我,我去看望长河时在门外听见你们说的那些话了!其实这件事我也可以帮上忙的,相信我!” “……”李云凌狐疑地松了手:“真的?” “雅利加在你们秦国有几家报社,社会影响力很大,这件事我们只要向全世界公布,相信包括我国在内的墟海诸多民主国家都会向秦国政府施压的!”莱斯特急的汉语口音都变了,听着十分别扭:“秦国政*府能控制你们国内的舆论,却控制不住外*媒!” 李云凌略加思索,道:“好,有劳莱斯特先生。这件事……如果成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也没有报答你的本事,就算我李某人欠你一条命吧。” 此后又是接近一周的时间过去。这些天她再没去找过沈长河,只是安静地待在家里等着莱斯特那边的消息。但这只是白天的假象,因为一到夜里她还是会悄悄溜出去到监察司、宪警部里的两大国狱四周探路;甚至有那么几次,她还试图找机会躲过戒备森严的守卫闯进去,可这样的机会哪里那么容易等来? 这么“平静”地等了七天之后,李云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莱斯特那边确实尽心尽力地发动手里的资源找报社去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可他毕竟还是不了解秦国: 这个有着几千年封建君主专*制传统的国家,从来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也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即使断断续续有些列强外交使臣向大秦合众国国府提出质疑、认为他们这是侵犯“人权”亵渎民*主,可国府方面始终无动于衷。如此情形之下,李云凌不再寄希望于莱斯特的“援手”,而是自作主张采取了下一步行动。 是夜,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放火。李云凌将事先写好的遗书放在桌子上用油灯压好,便将这些天来准备好的夜行衣、匕首、挂索等尽数佩戴整齐,随即接着黑暗一路直奔监察司大牢而去。 事实证明,前七天里的“探路”并非毫无效果,至少,她还是找到了监察司巡逻卫兵们的行事规律,也知道他们几点换岗、哪些地方防守不那么严密。说来也是老天眷顾,赶到她行动这天,原本苦苦等不到的机会居然真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几个巡逻的卫兵踢着松松垮垮的步子从她蹲着的高墙下经过,隐约可以听见他们小声说着些什么。其中一人说:“天天精神绷得这么紧有必要吗?老子还想回去跟婆娘睡觉呢。” “可不是!就那个小乱党年纪也不大,估计就是个底下办事儿的,有什么值得上头这么重视。连洋人都得罪了,值不值当嘛。” “嘘!莫谈国事,咱就捧好手中的饭碗就够了,别的你管他呢!”这人说完之后忽然“唉哟”了一声,难受的哼唧着:“坏了,晚上吃坏肚子了!” 第51页 说罢,他也来不及跟其他两个同伴说什么,自己就捂着肚子向茅厕出去。另两个人见他那猴急的模样小声笑了起来,也加快脚步跟着他走了过去。 机会就这么送到了她眼前! 李云凌没有时间高兴。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高墙,悄无声息地跟在几人身后,先用手刀劈晕了后面的两个,然后又穿上其中一人的衣服,再用事先准备好的人*皮面具稍作易容,这才小心谨慎地沿着事先探查好的路线往大牢的方向走去。 直到顺利无阻地进入监区时,李云凌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尽量自然地踱着步子绕过岗哨的视线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地走,也一间一间地往里看。 因为是深夜,囚犯们都睡着了,周围是死一样的安静。李云凌强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安和疑惑,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努力辨认着里面的人。上次救沈长河时,她有苏烬的帮助所以才能一次性找到他的位置;可这次她想救苏烬,却再也没有人能帮她指出他如今被关押在哪一间牢房了。 “咳!咳咳……” 死寂的黑暗之中,蓦然响起突兀的咳嗽声。李云凌心里一惊,随即就听有人轻声说道:“妈妈,我想你了……” 听上去像是梦话,可李云凌却立时欣喜若狂。这个声音,正是苏烬!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快步走上前去,就见栏杆里面的人正清醒异常地睁着一双黑眸,极为安静地望着她。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他口中无声的、仅能用嘴型摆出来的几个字: “你上当了,快走!” 李云凌心里一惊,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用带来的工具开了牢门,二话不说架起浑身是伤的苏烬就要往外走。 几乎就在同一刻,十几盏明晃晃的探照灯同时亮了起来,照的她瞬间就眼前一花!待她缓过来能看清眼前景象时,就见十几把步*枪对准了自己,为首的狱警狞笑一声,沉默着打了一个手势。 就在这一瞬间,李云凌也动了!狱警们只觉眼前一片黑影闪过,这高挑瘦削的女人动作快出了幻影,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打向她大腿的第一枪! ——而且,还是在背着一个人的情况下。 发足狂奔了不知多久,总算找到了个僻静的角落,李云凌也终于感到了累。背上的苏烬唉声道:“云哥,你自己快逃吧!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绝不会丢下朋友。抱紧我脖子,别掉下去!”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你一个人带着他逃不出去,跟我来。” 声音很熟悉,但脸却很陌生。 李云凌绷着脸冷冷地回了句:“将军知道怎么逃出去?” 她不是白痴,自然看得出此人就是易容过的沈长河。虽然心中有一万个疑问需要他解答,可如今的情势却容不得她再说一句废话了。 “很简单。”沈长河一脸正经道:“你把卫兵的衣服给我,然后从西北角的狗洞出去,那里有人接应你们。” 李云凌沉默了一下,才迅速地脱下卫兵的外衫,露出里面的夜行衣。沈长河穿好衣服之后又主动将苏烬从她背上接了过来:“你先恢复一下*体力。” “……”李云凌抿了抿嘴:“不用,已经很麻烦将军了……” 沈长河语气不容置疑地强硬:“想救人就少废话。” 在沈长河的带领下,三人总算顺利地到了监察司西北角附近。李云凌终于得以松了口气,重新接过虚弱不堪的苏烬,对沈长河道:“将军,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得引开他们,你们先出去。”沈长河蒙好面巾转身就要走,却在发现李云凌站着没动之后冷冷地说了句:“愣着干什么?走。” 隐约听见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云凌咬了咬牙,别扭道:“多谢将军,您千万保重!”说罢便扶着苏烬迅速离去。 酷刑(一) 次日凌晨四时许,监察司督办处仍是灯火通明。 司长赵鹏是个已过四旬的中年人,一张圆润且和蔼可亲的脸总是笑眯眯的,外人第一眼见了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放下戒心。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罕见地敛去了笑容,而是忧心忡忡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侍立一旁的女秘书林俪不解道:“刺客已被擒获,大人何故如此忧心?” 赵鹏背对着她伸出保养得当的右手,摇头道:“抓是抓到了,可本官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这种直觉,令人汗毛倒竖。” “不过是个劫狱的歹人,几遭大刑下来,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会招。”林俪一张秀丽端庄的脸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这个时候,该是一轮‘过堂’结束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卫兵走了进来,大声道:“报告赵大人,人犯醒了。” “人犯醒了”这四个字,在监察司督办处通常就只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已对此人用过整整一遍制式刑罚,可此人却没招,所以才会在痛到晕厥之后再被强行唤醒。只不过,常规的大刑一天之中只能对同一人用一次,这是督办处从成立起至今的规矩—— 若再来一遍,怕是把人直接给弄死了。而且,能承受住第一次的人,短时间内自然也能承受住第二次,所以没有必要再多浪费精力、时间。 第52页 “知道了,让大家先休息一下。”赵鹏揉了揉发麻的额头,大跨步向刑讯室走去。 明亮到刺眼的灯光下,赤着粗壮臂膀的四个打手正靠着墙坐着休息,见赵鹏负着手施施然走进来,便立刻起身敬礼:“大人好!” “弟兄们辛苦了。”赵鹏嘴里说着客套话,一双精明狭长的眼却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吊在刑架上的“刺客”,视线最后停留在他那刚被铁鞭子抽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的胸膛上。 ——他的皮肤极白极细,映着灯光反射出一种很是清冷的光,漆黑长发凌乱地在身前披散垂落,遮去了大半张脸。原本是低低垂着头的,听见赵鹏的脚步声后,这胆大包天的刺客居然费力地抬了抬头,高直陡峭的鼻梁下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弯起一个甚是妩媚的弧度。 这人……竟是在笑? 赵鹏眉头于是皱的更紧了。他伸手稍稍抬起他尖削精致的下颌,迫使对方与自己对视;而“刺客”也丝毫不做反抗,大大方方地用一双平平无奇的黑眼睛直视着他。赵鹏注视着他覆在眼睑修长的睫羽,心中的不安陡然放大:“年轻人,告诉本官,你叫什么名字?” “赵大人,”刺客哑着嗓子,缓缓道:“你不会想知道……我的名字的。” “也许你可以偷偷告诉我,我保证替你保密。”赵鹏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地说道。刺客这次干脆直接笑出声来:“也好——你就跟你的上司说,我姓李,名云凌。” 赵鹏微眯双眼,后退了小半步。刺客于是又笑了笑,道:“这个答案,大人不满意么?” 赵鹏不动声色道:“据本官所知,李云凌是个女人。” 刺客轻轻咳了声,漫不经心地应道:“哦,也许是重名了吧。” “年轻人,我的耐心有限。”赵鹏并不生气,和蔼地用手帕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刚才只是一些对付寻常犯人的刑罚,我这里还有些手段没给你用过,现在坦白,也还是来得及的……” “请便吧。” 刺客相当平静地截口道:“横竖我也只有一条命,想拿去尽管来取。” “……”赵鹏当然不能杀了他。可被他这么一“提醒”,他还是谨慎地补充了句:“就算是那些大刑也不会把人折磨死的,只不过生不如死罢了。真的不考虑下我的提议么?只要你肯配合,你的一切痛苦立刻就会停止,而且事情一结束本官就放你离开这里,怎么样?” “劫狱本就是重罪,何况我劫的还是革*命党,赵大人恐怕没有放我走的本事。” “至少本官可以保你性命。” 赵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改口道:“我们知道人不是你劫走的,也知道劫狱之人是李云凌。你和她非亲非故,何必代人受过?” “哦?大人怎知我与你口中所说的李云凌非亲非故?” “普天之下没有谁的底细是监察司查不出来的。” 刺客挑了挑眉,讥诮道:“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问我?自己去查就是。” “……唉,可怜的孩子,你这是何苦呢。”赵鹏难过地叹息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 “司长,这人就交给我吧。” 正在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身形高挑、气质阴冷却不失秀丽的年轻女人。赵鹏愣了一下,才道:“林俪?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 换做是别的下属,此时他早就发火了。可林俪这个下属赵鹏却实在得罪不起——她的父亲是现国防部长林子强,母亲是议会会长周如月,即使在陈武大总统面前都是极有面子的,他这见不得光的特务机关长又如何敢对这位“官二代”不敬? 然而,今天之事却容不得他任由她像平常一样胡来! “司长,”林俪平平板板地补充了一句:“属下保证一个时辰内让他开口,而且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把人弄死。” 赵鹏死皱着眉头,有些犹豫道:“不可……这人你不用管,本官自有定夺。” “赵大人!”林俪稍稍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心软了?难不成是想徇私枉法么!” “林俪小姐,本官毕竟是司长,这种事本官处理就好……” “赵大人若不想被属下在大总统面前参上一本,最好按照程序办事。” 这已经是毫无遮掩的威胁了。赵鹏张口结舌地指着她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重重的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你来审!只是林大小姐,本官请求你千万把握好尺度,否则……唉!做人留一线,做人留一线啊。” 说罢,离开之前他又大声叮嘱四个打手:“好好辅助林大小姐审讯,绝不可对此人动大刑,也绝不可侮辱,知道了么!” 待赵鹏走后,林俪才转过头看了眼吊在刑架上的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伸手抚了抚刺客被锁链牢牢缠住的左手,然后捏住他的手腕,问他:“李云凌是你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 “林俪大小姐,国防部长的千金。”刺客微微眯起双眼,语气里带着些调笑的意味:“刚才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回答我的问题。”林俪声音又冷了几分,捏着他手腕筋脉的手猛一发力,狭窄斗室之中就响起了令人齿酸的骨骼错位的声音!极致的疼痛之下,刺客那张平凡的脸立时就扭曲了起来,冷汗沿着额头、鬓角滚落,嘴角上翘的弧度却愈发的明显:“我刚才招了啊?我就是李云凌。” 第53页 “我说的是曾经的乱党分子、如今在西南军政府当差的李云凌。她是个女人!”林俪冷笑道:“还在装傻是么?分筋错骨手的滋味可还舒服?” “舒服,舒服极了!”刺客的身体因为疼痛而本能地剧烈颤抖着,可脸上却仍是笑嘻嘻的:“若姑娘能再笑一笑,我就更舒服了。” “无耻之徒!”林俪抬手就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刺客被打得偏过脸去吐了口血,可很快就又歪着头看向她,笑得居然更开心了:“大小姐这双玉手可真是又软又滑、吹弹可破,令人心驰神往、回味无穷啊。” 身为督办处秘书长兼特情机关副长,林俪自问手下所审人犯无数,慷慨受难者也见过不少,破口大骂的更是大有人在;可像今天这位一边受刑一边还能调戏她的,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遇见。 如果是警局里常见的那些人犯,这样的人确实不少见;可是能进督办处的都是高素质、高智商的政*治犯,眼前这样的可就太罕见了。林俪不禁疑惑:如此流氓土匪一样没教养的男人,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乱党真的是同伙吗? 定了定神,林俪不再跟他多费口舌,而是从刑具箱里捡出一把薄而长的钢刀,在他眼前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刺客眨了眨眼,答得俏皮:“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好像是一把刀。”顿了顿,他又认真地补充了句:“而且是双开刃的。” “观察到位。”林俪甚是赏识地点了点头,那把刀的一侧就轻轻贴在了他敞着怀的肋骨下方一点的位置上,道:“接下来我要给你上一种名叫‘弹琵琶’的酷刑。先告诉我,你需不需要咬着些什么东西?我这个人呢,向来不喜欢听男人的惨叫,因为那实在是太难听了。” 听到“弹琵琶”这三个字,刺客的瞳孔下意识地缩小,缚在刑架上的双手也不受控制地一挣,随即很快就重新放松了下来:“林大小姐这是要堵我的嘴?还是免了吧,万一我疼得忍不住想招供却发不出声音,那就有些尴尬了。” 酷刑(二) “既然知道受不住,不如现在就招了吧。”林俪淡淡地说着,一边走到墙边摇下摇杆,吊着刺客双手的锁链就随着向后缩回去的铁架子慢慢地被收了回去,男人原本就有些单薄的上半身被迫挺直,泛着青白色冷光的皮肤下肋骨逐渐变得突出。直到顶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里面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时,她才停下了摇杆,又重新走到刑架前,对着因两只手臂被向后拉伸到极限而面露痛苦之色的刺客道:“虽然你似乎知道弹琵琶是什么意思,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介绍一下为好。” 刺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愈发的沙哑,也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不是很想听……不过你若一定要说,我也拦不住。” “你这人还挺有幽默感的。”林俪竟被他给逗笑了:“希望等一会儿你也能这么幽默下去。” 刺客莞尔一笑,轻声道:“我尽量吧。” 林俪于是不再废话,手里的刀刃直接划开了覆在左边最靠上那条肋骨处的皮肤,刀口很深,鲜血随即泉涌而下。刀背随即灵巧地翻转过来,不轻不重地从伤口斜斜切了进去,刺客的身体立时就如同被扔进油锅里的鱼一般,猛地往前一挺,连着捆住周身关节的铁链“哗啦啦”地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带起阵阵刺耳的声响! 然而,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让捂着一只耳朵的林俪有些惊讶地放下了手:“还算是条汉子。” 这次,刺客终于说不出话来了。林俪拔出插在他肋骨间的刀,替他把已被鲜血浸得湿透了的白色里衣整理了一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敬意:“正规的弹琵琶之刑,就是像现在这样,先用刀挑开犯人肋骨上的皮肤、露出白*骨,然后以骨骼为琴弦、以刀锋为手指,反反复复弹拨几遍之后,犯人身上就没有一块好*皮了。” “是么?”令她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低低笑出声来,虚弱地反问:“那么,不正规的弹琵琶又是怎样的?” 他的语气如此镇定自若,就好像是在跟她进行一场学术探讨交流一般。林俪不由愈发肃然起敬,正色答道:“不,不能叫‘不正规’,而是一种改良的形式——简单地说,就是在我刚才说的过程基础上,若犯人还不招供,就将数条长长的、细薄锋利的刀片从已经露出来的肋骨下面穿过,再用钳子夹住刀片两端来回拉扯,一点一点地将肋骨磨断。哦对了,到如今我还没成功磨断过谁的骨头,因为所有经历过这等酷刑的犯人无一例外,从一开始就都招了。” 她注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问了一遍:“现在想说实话了吗?” 刺客双手修长的十指握紧成拳后又缓缓张开,不知是被汗水还是冷水湿透的长发下,嘴角微微一弯:“有些想了。” 林俪舒了口气,语气释然却又有些失望:“请讲。” “你为何会以为劫狱之人就是李云凌?” “……”林俪皮笑肉不笑道:“阁下是在问我吗?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阁下姓甚名谁,却要先回答阁下的问题?”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也会回答你的问题,这很公平。”刺客阖上双眼,长睫如扇,和他那张普通的脸格格不入:“或者你也可以试试‘不正规’的弹琵琶,我不会介意的。” 第54页 林俪咬了咬牙,才道:“因为我们的暗探查到了有人要劫狱,而这个人就是李云凌。” 刺客又笑了:“既然如此,你们抓到的人当然也是李云凌了,所以我说的都是实话。” 林俪终于有些恼了:“阁下又在偷换概念?你当然不是李云凌,因为李云凌已经逃走了!” “若她逃走,你们去抓就是了。”刺客好笑地看了一眼林俪,道:“问我有用么?” “你是她的同伙,会不知道她在哪里藏匿?” “我劫狱的时候就没看见第二个人。”刺客正儿八经地答道:“更奇怪的是,方才林大小姐自己也说过,李云凌如今在西南军政府麾下,想抓人可以直接去沈长河的临时官邸,何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林俪被问住了。 见她半晌没再说话,刺客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你们是想从我这里拿到李云凌参与劫狱的口供吧?人能不能抓到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成为你们的‘人证’,从而通过李云凌劫狱这件事把沈长河个人、乃至西南军政府都拉下水。” 他复又微笑道:“我说的对么?” 林俪绷着脸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刺客悠然地又问了一次:“林俪副长,请问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若你实言相告,我可以配合你们作证,证实西南军政府与革*命党暗通款曲。” 林俪握了握拳,然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是,你说的不错。” “感谢你的诚实,林大小姐。”刺客十分爽快道:“纸笔拿来,我这就给你写供词。” 林俪大喜过望,命令打手们把他从刑架上解了下来,又把纸笔递到他面前。刺客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道:“我现在写不了这么多字……不如我说,你写,然后我在下面签字捺印,如何?” “也好。”林俪不疑有他,便按着他的意思替他写了下去。 刺客平静而沉稳地说道:“合众国历二十五年十月初九夜里亥时三刻,我与李云凌合谋从监察司国狱劫走苏烬,也就是新党上京分部负责人。此前我已知晓苏烬的身份,且系出于李云凌之上司、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本人的意思,方才行此劫狱之举。我愿为我个人的行为承担全部后果。” 在说这些话的过程中,他的声音竟也奇异地发生了变化,逐渐由嘶哑转为清朗、甚至开始变得动听了起来。林俪写完他的供词之后,便又递给了他:“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有的话就签字吧。” 刺客接过供状,看都没看一眼就大笔一挥,飞快地在落款处写了三个字。林俪拿回供状,扫了一眼落款那里写着的名字,然后只觉眼前一黑。 这三个字笔锋凌厉、龙飞凤舞,分开看很是赏心悦目,甚至当成个书法作品裱起来都不足为过;可合在一起,却让此刻拿着供词的林俪如坠万丈深渊! “沈……”她的手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颤声道:“你是……你是沈长河?!” “刺客”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林俪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顺势撕下了他脸上的伪装。 ——略显凌乱的长发之下,一张脸仍是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可那刀刻斧凿般深邃精致的五官、没有任何死角的瘦削的瓜子脸,无一处不昭示着这是个倾国绝色之尤物的事实。尤其是那双幽深的灰绿色桃花眼,那尖而内陷的内眼角连同微微上扬的、泛着一抹浅浅红晕的修长眼尾,使得他原本就妩媚惑人的容貌又平添了几分妖冶阴柔。 面对如此美色,林俪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而是如遭雷击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这张脸,别说东陆大秦合众国,就算是全玄天大陆都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了。 ……除了那位有着狐妖一般美艳外表的西南将军本人之外,确实不会再有别的答案。 林俪下意识的又看了眼手中的供状,还在发愣,赵鹏却忽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把那一纸供词抢了过去,毫不犹豫地撕了个粉碎,没事人一般地笑道:“西南军政府沈长河将军本人亲自劫狱,就为了救一个小小的乱党?就算是话本也不敢这么编啊!你说是不是呀,林秘书长?” “……赵大人说的有道理。”林俪机械地附和着。于是赵鹏又转过身来对着沈长河一躬到底,然后非常谦卑地半跪着替他擦了擦身上的血迹,一边陪着笑道:“哎呀年轻人,你说你为啥大半夜的跑到监察司这种地方散步嘛!最近风声紧,弟兄们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这……你这正好撞枪口上了,都是误会,误会!” 沈长河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也笑道:“大人所言极是,确是误会。” 赵鹏于是又“心疼”地打量了一番他全身上下,最后停在他血肉模糊的左侧肋骨那里,惊愕地高呼了一声:“赶快叫医生,快!” 待几名医生匆忙赶来为他处理伤口,赵鹏才跺着脚骂道:“这他妈谁干的!我不是说了吗,不可侮辱不可动大刑!谁这么胆大包天敢违抗本官严令?!” 林俪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去,声如蚊蚋道:“属下知错了”。 虽然她父母品级都高于赵鹏,可她自己终究品级较低,无意中又犯了这么致命的错误,自然不能再多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顶撞上级。赵鹏立起眼睛似要动手打人,却终究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如同长辈一般拍了拍林俪的肩:“林俪呀,不是本官说你,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有做人的底线!本官多次提醒过你,做人要留一线,这也是为了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嘛!你这……”他又转过头去,畏畏缩缩地看向沈长河:“林俪她毕竟年纪还小,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就算看在她父母的份儿上,您看这次……” 第55页 “赵大人说笑了。”沈长河淡淡道:“我只是个误入此处的普通路人,这些话不是折煞我么。” 赵鹏是何等聪明通透之人,当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不打算继续追究了,于是稍稍松了口气,悄悄推了一把还在发怔的林俪:“快给将军赔罪啊!” “……”林俪侧过头去,有些别扭道:“对不起……” “林俪,”直到这时,沈长河才终于正视了她一眼:“你这句‘对不起’是对西南将军说的,还是对刚才那个藉藉无名之人说的?” 林俪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来。从前她也曾在报纸上见过沈长河的照片,那时只是觉得此人生得实在好看、但看起来只是个绣花枕头;可如今见了本人,却是在这样的地方,而哪怕是刚刚受过如此酷刑,他周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威严气息竟也能压得自己几乎窒息! “也罢。” 见她无话可说,沈长河却缓和了原本有些严肃的神情,柔声道:“你方才所做之事都是职责所在,我不怪你。只是以恶制恶虽也没错,但身为执法者若只知服从命令而失去了对正邪善恶的基本判断,就是为虎作伥。如今已是共和之制,特情机关的服务对象就该是国家,而非某个人或利益集团的一己私欲。希望你保持住原则底线,好自为之吧。” 林俪彻底沉默了。赵鹏这时也打了个圆场,笑着道:“哎呀!将军,哦不,沈先生!请允许我们监察司送您回府,今日之事,在下改日再登门赔罪……” 沈长河微微一笑,道:“也好,那便有劳赵司长了。登门赔罪倒不必,苏烬是被新党成员救走的,今日之事本就没发生过,不是么?” “是是是!就是这样的,一群乱党冲进来劫狱,是赵某办事不利,才让人犯跑了。”赵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陪着笑道。沈长河轻轻拍了拍他凑过来的肩头,甚是满意地附在赵鹏耳边,压低声音道:“赵大人活得通透呀!方才你在我面前做戏做了全套,我和林俪两边全不得罪,还公报私仇地让林俪替你背了黑锅,然后又借机卖了国防部长一个面子,真是一举三得。” “……”赵鹏刚刚擦去的冷汗又爬上来密密的一层,吓得几乎跪下去:“将,将军,我,我真的不知是您……若真的知道是您,就算给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啊!” “你知道与否,我心里很清楚,你自己也清楚。”沈长河笑着松开揽住他肩头的手臂,施施然道:“还望赵大人继续克己奉公,忠心侍奉我们的陈大总统,别站错了队——毕竟,钱丢了还可以赚回来,小命丢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酷刑(三) “云哥,你怎么了?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发愣,魂不守舍的。” 宽敞明亮的西南军政府临时官邸里,逃出虎口的苏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可当他看到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李云凌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时,心里却又犯了嘀咕,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李云凌这才反应过来,如梦方醒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恍惚道:“你说什么?” “……”苏烬咬了咬下唇,小声问道:“云哥,你是在担心他吗?” “嗯。”李云凌倒没否认,随口应了句:“他救了我们。” 逃出去的时候,沈长河明明已经答应自己待引开敌人后就回来,可她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本人,而他的亲信副官张牧也只是如是告诉她:“将军已经回来了,只是现在人不在府邸,属下没法带李小姐您去见他。” “他去哪儿了?”以及,有没有受伤?她有无数个担忧亟待解答,可张牧却只是客气地答道:“将军去参加雅利加大使莱斯特先生的晚宴了,请李小姐好生歇息,也许明天一早就能见着他了。” “大半夜的刚脱离险境就跑去参加晚宴,张牧,你当我是傻的?”李云凌冷冷道:“让开,我要见他!” “李小姐!” 张牧也抬高了音量,皮笑肉不笑地用一双细长的眼睛剜着她:“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将军是我张牧的上司,同样也是你李云凌的上司,何时轮到下属过问上级的去向了?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下面这句话是我张牧自己一直以来想对李小姐说的——没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不配谈救别人!自己想死可以,凭什么在拖累无辜的将军之后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继续给他添乱?!” 劈头盖脸的一顿呵斥,换做平时,桀骜不驯如李云凌早就怒不可遏了;可现在张牧说的每一个字,她竟都无法反驳! 是啊,隶属新党的苏烬被抓进陈武统治下的监察司大牢之中,跟沈长河有什么关系?自己当时被急昏了头,竟下意识地第一个就去找沈长河求他以西南将军的身份出面救人,且不说此事根本行不通,就算行得通,以她的低微身份地位,又凭什么去理所当然地要求他堂堂一方军阀帮自己的忙呢?如今事态急转直下,沈长河居然亲自以身犯险掩护她救出了苏烬、甚至还事先为她准备好了回府的车马,而眼前这位拦住自己的张副官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也必然是得了沈长河的指示行事,如此看来,自己又怎能再如张副官所说、继续添乱? 所以,这也是她如今魂不守舍地、安安静静待在房间里的原因。 苏烬黯然地垂下头去:“云哥,对不起,这次又让你为难了……” 第56页 还没等李云凌说话,门就被推开了。任谁也想不到,推开门的却正是沈长河本人。李云凌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还是沈长河先开的口:“苏烬,你伤势如何?” 虽然推开了门,他却并没有进来,而是半倚在门边,似是站得有些吃力。苏烬怔了怔,才道:“我没受什么伤,这次真是太感谢将军了……” “不客气。”沈长河没什么表情道:“上京你是留不下了,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送你出城。另外,通知你的新党同志蛰伏些时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有她这样舍命相救的朋友。” 李云凌自然也听得出来,说到后面之时他的声音里已是难以掩藏的有气无力了;而说完这些,沈长河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险些倒下去!她瞪大了双眼想冲过去扶住他,却被后者一个手势定在了原处:“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小丫头,你……还生我的气么?” “……”李云凌顿时哭笑不得。 不错,那日她是因他“见死不救”的态度而恼火,可如今怎么可能还会生气?明明就只有满心的感激和愧疚啊!这个人一向很是精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来? 她真诚地看着他的双眼,郑重道:“将军,真的谢谢你了!你是我和苏烬的救命恩人,如今我是欠了你一条命,都不知怎么还才好,又怎么可能会对你有怨?” “好,好……” 沈长河释然地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缓缓地委顿下去,就这么毫无知觉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垂下头再无半点声响。 “将军!” 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却并非出自李云凌之口,而是不知何时赶过来的张牧。直到他抱着失去意识的沈长河尖利地叫人把医生传来之时,李云凌才终于看清了沈长河如今的模样。 他明明穿着漆黑的、甚至可以融进夜色的里衣,明明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看出来的血迹,可她偏偏就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血,那样鲜红刺眼的血,就如喷涌而出的泉水般在他身下的地面上大片大片地迅速蔓延着、张牙舞爪地肆意开疆拓土!她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就想掀开他的衣角查看伤势,却被赶来的医生极力制止,可饶是如此,还是晚了一步: “啊——!!!” 看到他身上那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可怖伤势那一瞬间,李云凌也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惨叫,然后竟眼前一黑,悔恨的泪水随即夺眶而出。眼睁睁地看着沈长河被赶来的一众医护人员抬上担架匆匆送走,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如此在意他这个人。 ——这种空前浓烈的情感早已超出了“花痴”的界限,而向着她所从来都不熟悉的领域一发不可收拾地疾驰而去!不再多做犹豫,李云凌抹了一把脸颊边的眼泪,咬着牙一言不发地便跟了上去。 毒瘾(一) 沈长河已经很久未曾睡过一次像样的好觉了,更极少会做梦;没想到这次身体遭遇重创,却让他难得放下平日里那些沉重的心思、终于放心地进入了梦乡。 再度“睁开”双眼之时,他只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甚是舒坦,可又偏偏提不起力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受过的刑伤一点没少,可摸上去却丝毫没有痛感。抬起头来扫视一番周围风物,却发现自己竟是身处凉州将军府的“听风苑”之中—— 而在他面前的听风苑里,内室之中,一位三十多岁、身着玄色大氅的金发男子正提笔挥毫、似乎是在写画着什么。略感好奇地凑上前去,那人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依旧专心致志地完成笔下的作品。 沈长河看得很清楚:这金发男人所画的,乃是一幅水墨人像图。仔细看看那画上之人,原来是个身着秦服的年轻女子,五官描摹得十分细致完整,尤其是一张鹅蛋脸上那双美艳中透着凌厉的桃花眼……竟与自己有些肖似。 意识到这一点的沈长河倏然张大了眼,愕然地看向那作画的男人,却在见到他的面容的一刹那险些嚇得跌倒。 ——这个有着淡金色长发的男人,竟长着一张五官轮廓与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脸!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沈长河有着传闻中和母亲嬴风极为相似的、仅在中原秦人之中才存在的桃花眼;面前这个男人却完完全全是白种人的长相,琉璃般碧绿的眸子里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纯净无邪,而不像他这般如李云凌那个小丫头曾评价过的那样“邪魅狂狷”。 “你就是沈慕归?”沈长河面无表情地上前贴近金发男子的脸,声音不缓不急:“我知道这里是梦境,所以有些话就直说了。” 他猛然伸手意欲抓住对方的手臂,却不料径自从对方的身体穿了过去。金发男子仍是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放下笔掸了掸衣角,然后站了起来,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沈长河不知为何竟有些急了,低低吼了一声:“父亲!” 奇迹并没有发生。金发男子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是绕过桌案向门口走去。沈长河沉着脸也追了上去,然后在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的一瞬间,彻底怔住。 正是嬴风。 比自己稀薄印象中的那个桀骜不羁的女将军更年轻一些,现在自己面前的嬴风似乎还不到三十岁,明亮的桃花眼中闪着聪慧而狡黠的光芒。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金发男人宠溺地伸出手指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而嬴风也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57页 也就在这一瞬间,沈长河终于失控地叫出声来:“娘!我是长河,我是长河啊!”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 耳边聒噪的声音越来越大,而眼前母亲的影像却越来越模糊。沈长河目眦欲裂地跨步上前想抓住母亲的手,却冷不防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了肩头,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焦急道:“张牧,他是不是毒*瘾又犯了?” 张牧有些郁闷的声音随即响起:“你特么犯毒*瘾还带说梦话的?估计是魇住了吧。” “那怎么办,要叫醒他吗?” “不行!将军好不容易睡个好觉,你还折腾他?有点儿人性吗?” “老子这是为了他好!” “还为他好,你差点儿把将军害死,简直就是个扫把星、瘟神!我呸!” “张牧你他妈是想打架吗?想挨揍直说!” “呦呵?打就打,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 沈长河头疼的更厉害了,声音极为虚弱道:“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世界安静了。这时他才疲惫地微微张开双眼,第一眼见着的就是张牧那张大脸——其实也不大,就是离得太近了些:“老大!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沈长河没好气道:“你试试被人从肋骨那里捅一刀,看看好不好受。” “看您这反应,就是没事儿了!”张牧开心地一拍手,道:“老大你知道吗?李云凌刚才哭了好久呢!” “你属蛇的吗舌头这么长?滚蛋!”李云凌也学着沈长河的语气,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张牧嘿嘿笑着却不说话了,乖乖地退出房间关好了门。 直到这时,沈长河才终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说你哭了,是真的?” “……啊,是真的,怎么了?”李云凌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实话。沈长河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年轻女子那犹自挂着泪痕的脸,问道:“如果这次我真的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多久?” 李云凌立刻板起脸来,叱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我看将军你精神状态好得很,没事儿消遣我呢吧!” 沈长河“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对呀,闲来无事逗逗你玩儿,也挺有意思的。” 他说得轻松,李云凌却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她的视线移到他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左侧小腹处,攥紧了握着衣角的手指:“他们对你用刑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唬人的把戏而已,一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沈长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至于怎么回来的……丫头,你以为我还是七年前那个命如草芥的‘龙酒’么?” 被他这么一提醒,李云凌才反应过来。是了,如今沈长河已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就算是大总统陈武想动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是小小的监察司?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遭受如此酷刑?难道…… 饶是心头有一万个疑问无法释怀,可李云凌又如何问的出口?她能做的也只是万分愧疚地垂下头去,异常诚恳地致谢:“将军,我和阿烬都欠你一条命,阿烬他的那份就由我结草衔环以做报答吧。”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你说你欠我两条命,打算怎么还?” 没想到,沈长河竟从善如流、毫不客气地问了她一句。李云凌一愣,脸随即涨得通红:“我……” 沈长河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声道:“还记得前几日初见时我问你是不是过得不好这件事么?当时你因为打碎一个酒碗就恨不得对店家下跪致歉,这不是懂礼,而是谨慎过度、甚至失之怯懦,因此可想而知你活得有多么辛苦。打碎一只碗而已,赔钱也就罢了,何必自降人格以求宽恕?如今我帮你救人,并不是因为你求我这么做的,相反,你只是试探着想让我出面与国府交涉,却被我拒绝了;而你之后为救苏烬铤而走险之际,还不忘留一份遗书先界清自己与西南军政府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仁至义尽。我既自愿帮你救人,自然也料到了自己会承担什么样的风险,何须你又是愧疚又是恨不得做牛做马来报恩呢?”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这次苏烬遇险并非与我无关,那个名为‘苏瑾’的女人极有可能已被国府收买,苏烬的行踪就是此人出卖的,她来找你救人,意图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李云凌愕然反问:“将军的意思是,苏瑾——也就是苏烬的亲姐姐,是想通过我营救‘乱党’这件事做文章,对你不利?” “不错。所以现在想开了吗?我不只是为了帮你,也是为了让他们的计划彻底落空,因为他们只想借你劫狱的行为抓住我的把柄,却绝无可能真敢直接开罪于我这个大军阀。”沈长河莞尔道:“更何况,这次虽然遭了不少洋罪,却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拿到了国府意图对西南军政府不利的直接证据。” “可是将军你以身犯险,又受了这么重的刑伤……让我如何跟张牧他们交代啊!” “我是他的老大,用得着你给他交代?”沈长河微眯双眼,谩声道:“昨天被抓的如果是你,非但苏烬逃不出去,就连你自己都免不了受一遍监察司的‘过堂’大刑。我体质特殊恢复得快,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可若换成是你这样的姑娘家,也许连命都会搭进去。更何况本将军身后还有数十万滇军,一时兴起劫个狱,他们又能把我如何?我不追究他们滥用刑罚之责,就已是‘宽宏大量’了。” 第58页 “……”李云凌震惊了。沈长河这话说的甚是欠揍,但也甚是解气,实在是理直气壮得令人佩服! 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可今天这洋洋洒洒又非常耐心的一番长篇大论竟说的她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答。在此之前,也许她对他只是愧疚、感激,正如沈长河刚才所说的“恨不得做牛做马”用以报恩;可他如今这一席话竟让她心里多年堵着的一块大石头倏然间烟消云散,这之后,整个世界仿佛都有了光、变得开朗了起来! ——同时化为齑粉的,还有她与他之间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名为“隔阂”的高墙。 也就是在这一刻,两颗年轻而炽热的心终于毫无芥蒂地紧紧偎依在了一起:这种纯净而毫无保留的情感并非爱情,却远比爱情更加自由、更为高尚、更令人心生无尽欢喜! “好,我知道了。”半晌,李云凌仰起头,也用同样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云凌……定不负将军厚爱,为将军鞍前马后、死生不计!” “又来了。”沈长河无奈扶额,肋骨伤口的疼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可他还是耐心地继续说了下去:“云凌,当初你为何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救苏烬?” 李云凌毫不犹豫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这就对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李云凌诧异地把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沈长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嗯,不但是朋友,你还是我的恩人——无论七年前太原府那次劫狱,还是三年前百越围攻凉州城你冒死为我送信,都证明了这一点。你能对你的朋友舍命相救,我为何不能这么做?” “……”李云凌这次彻底无话可说了。沈长河似乎还想说下去,可下一刻却难受地蹙起长眉,握着床沿的手指下意识地用上了十分力气,冷汗瞬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 是毒*瘾发作了——而且,偏偏在自己重伤之际! 原本是抵挡得住对毒*品的渴望的,可如今刚刚受过刑的身体每一处却都在疯狂叫嚣着对缓解疼痛的强烈渴望、已然一发不可收拾!趁着意识还算清醒,他低低地命令道:“出去。” 绝不能让李云凌看到自己接下来最狼狈的一面! 前一刻还在侃侃而谈,后一刻却忽然冷语相向,再加上对方原本就惨白的脸又一次染上那种熟悉的、浓重的死气,李云凌自然看得出他是毒瘾发作了,便自动无视了他之前的那句命令,关切地扶住他的身子:“将军,你……” 毒瘾(二) “听不懂中原话吗?!” 谁知,向来轻易不动怒的沈长河这次竟厉声呵斥了一句:“让张牧进来,这里没你的事了!” 李云凌知道他这是戒断反应的前兆,因此对这毫不客气的逐客令没有任何反应,而是一言不发地按在他不停发着抖的瘦削肩头上,一边从腰畔抽出一条材质柔软的棉绳,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腕往后一拧,避开手上的伤口将他的双手捆在了身后。 沈长河已被一阵阵的剧痛和戒断反应折磨得两眼发黑,哪里还顾及得到身前之人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凭借本能地用力挣扎,以至于刚刚缝合的伤口很快就崩裂开来、渗出了血! “药……给我药!”终于,无法忍受的剧痛战胜了理智,沈长河也第一次在她面前丝毫不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毒*品的渴望,嘶声道:“把它给我!” 此时,听到里面动静的张牧也匆忙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相当精致的药瓶。李云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沈长河双目赤红地挺直身体,然后不顾崩裂的伤口猛地向张牧的方向扑了过去。可惜,他忘了自己此时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立时之间就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地面倒去;好在李云凌眼疾手快,稳稳扶住他的身体才让他不至于真的脸朝地摔个狗啃屎。 这边总算是按住了沈长河,李云凌才抽出空来破口大骂道:“张牧你脑子有坑啊!这种时候居然带着毒*品过来,嫌他死的不够快吗?!” 张牧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委屈道:“这,这只是以前装药的盒子,药早就被老大自己给扔了,哪儿还有药嘛!不过说起来,老大以前可从不会像今天这么失控,怎么这毒瘾还能越戒越严重啦?” “……”李云凌肃然起敬地低头看了眼犹自挣扎着的沈长河,又问道:“谁让他沾上这鬼东西的?” “这我哪儿知道啊!”张牧唉声叹气道:“家丑不可外扬,这可是老大家里的私事,咱们做下属的哪儿能妄自揣测呐?” “那你打听过……”“哎呦我的李大小姐,李小祖宗!上司的事情你能随便打听吗?有你这么做下属的?” 这个张牧和沈长河不愧是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脾气好的时候就是打他一顿都能笑得出来,脾气不好的时候……那就是个真正的泼妇。看这会儿张牧脾气好了,说明他心情也好了;他心情好了,说明沈长河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她这边还在思考着,怀中之人却又是一阵猛烈的挣扎。还没等李云凌反应过来,沈长河被捆在后腰上的手用力一挣,竟绷断了缠在腕子上的棉绳,然后一把推开李云凌,发疯一样地劈手夺过张牧手中的瓶子,哆嗦着手指想打开瓶塞,却几次都没成功。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干脆不耐地将那药瓶往地上掼去! 第59页 “啪嚓”一声,瓶子碎裂一地,却什么东西都没摔出来。 趁着沈长河对着空瓶子发愣的机会,李云凌不动声色地从身后悄悄接近他,正打算乘其不备再出手,却听沈长河背对着她说了句:“李云凌,你……出去。” “李小姐,听老大的话,您先出去吧。”张牧立刻心领神会,恭恭敬敬让开路做了个“请”的姿势,声音压得极低:“老大……将军他不想让你看见他现在这副模样,怕丢人。” 原来竟是这种幼稚至极的原因! 李云凌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能压下火气,拱了拱手,夸张地说了句:“那在下便告辞了!”临走之前,还没忘附在张牧耳边叮嘱道:“就算他给你跪下唱征服也不准让他再碰那什么‘失乐园’的鬼东西,记住了吗?” “嗐!您就放心吧,咱们老大那是谁?当年庚午之变……”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毒瘾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沈长河便立刻又吼了句:“出去!” 待李云凌终于听话地退了出去,沈长河才终于平复了情绪,闭了闭眼,才道:“这次我无法自控,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将军。” 得到明示,张牧立刻掏出一样闪着冷光的东西走到床前,动作极为麻利地将那东西扣在沈长河略显嶙峋的手腕上,然后又将链子绕过床头又绕回来,才扣在他另一只手腕上;再将他双足也如法炮制锁在床尾,然后特别贴心地问了句:“紧不紧?” “……你也出去。”沈长河皱着眉:“把门锁好,任何人不许进,一个时辰后你再回来。” “放心,这事儿属下轻车熟路!”张牧好像有点儿兴奋,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被锁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自家将军那张苍白绝美的脸,又啰嗦了句:“老大,你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真的……属下一个大老爷们儿都有点把持不住。” “你小子皮又紧了?”本来已经被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了,结果张牧这一席混账话让他哭笑不得,无意之中疼痛和恶心的感觉也轻了不少。他深知这是张牧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是以嘴上虽然不客气,可心中却并无任何不快。张牧嘿嘿一笑,道:“谁叫老大您平时总动不动就吓唬要抽我,不趁着您动不了属下怎敢说这些荤话?” “老子没力气揍人,滚。”沈长河甚是平淡优雅地说了句粗鄙之语,身上却颤得愈发厉害了。张牧缩了缩脖子,咋舌道:“将军你长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就别学市井流氓那一套用语啦,太违和。” 铁链锵地一声响,沈长河冷冷道:“再不滚,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是!属下遵命!” 张牧相当有眼力见儿地认了怂,当即迅速退出房门把门关好。也就是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沈长河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呕出了几口憋闷许久的血。 世人皆道沈将军风华绝代、武功高深莫测,甚至奉他为神一般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当年亲眼目睹过庚午之变整个过程的人,再一见他皆是恐惧之极:比如,之前监察司的那位赵鹏赵司长。 可谁又能想到,自西南军政府“改朝换代”的庚午之变后不久,他就染上了这毒瘾,一旦发作起来就是生不如死。更不会有人能想到,名满天下的西南军阀沈长河,其实只是个既怕苦又怕疼的普通人。 重刑刑伤、毒瘾缠身,此时的沈长河疼痛难当,哪怕是呕血之后都无法缓解其之一二。 ——这滋味,还当真是“生不如死”啊! 第二波疼痛潮水般席卷而来,这次沈长河再未强行忍耐,随即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理所当然地又被镣铐生生扯回了床上! “呃……!” 第一声沉闷而压抑的呻*吟脱口而出,灰绿色的桃花眼却猛然睁开,刹那间眸中精光毕现。沈长河咬紧牙关,浓长羽睫阖上复又张开,一字一句地挤出两个字来:“燕、何!” ————————————我是煞风景的分割线——————————— “我说,”李云凌一脸惊愕地瞪着蹲在门外墙角边嗑瓜子儿的张牧,耳边听着屋里叮呤咣啷的震耳声响,下巴有些发酸:“你家将军在里面快把床给拆了,你居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嗑着瓜子儿?要不要我再给你拿块儿西瓜啊?” “哎呀你就别操心啦。”张牧白了他一眼,吐了片瓜子皮:“西南军政府富可敌国,别说拆张床,就算是把这医院拆了也没事儿!” “我的意思是,他疼得太厉害了——就这么捆着他?” “戒毒不都这样吗?”张牧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刚才你不也上绳子了?” 李云凌气道:“我那是棉绳,你用的是什么?铁家伙!能一样吗?” 张牧反问道:“那您这棉绳捆住他了吗?你见过庚午之变……” “他不让你告诉我,你闭嘴吧。”李云凌皱了皱眉:“我不想为难你。”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半晌,张牧才又施施然地扔进嘴里几个瓜子儿:“老大说的没错,你确实挺聪明的,还识时务。”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要试探我?!” “不是老大,是我。”张牧伸手拽了一把她的袖子:“坐下呀,一块儿吃会儿。我以前一直都是老大的心腹,现在多了你这么个人,我不服气!所以老大就说,我可以尽情地试探你,看看你值不值得我服气。” 第60页 “……你还真是个有个性的下属。” “下属也是人,不是奴才。”张牧嘿嘿笑道:“老大也不需要奴才,至少你我这个位置上的,不该把自己定位为奴才。” “哦~”李云凌眨了眨眼:“那你现在觉得我这个人行不行?” “武功嘛,凑合;人嘛,也还行。”张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长的嘛……一般吧。看着这身板也壮实,屁股也大,是个生儿子的料!” 李云凌勃然大怒:“敢调戏老子,找死?!” “哎?你这语气好生像老大刚才骂我时那模样……不会是你跟他学的吧?” “啊?”李云凌挠了挠耳朵:“他说什么了?” “老大说‘老子’这个词的时候,说得特别顺溜。”张牧挠了挠头:“他以前从来不说脏话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啥?” “没什么。”李云凌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监察司的人昨晚不直接杀了他?” 毒瘾(三) “父亲大人,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赵鹏不当场杀了沈长河?” 国防部官邸之中,惊魂甫定的林俪皱着一双秀眉,站在书房门口问道。林子强背对着她看着书,嘴里不紧不慢道:“你问错问题了。” “女儿不知父亲大人深意,还望明示。” 林子强道:“你该反过来问:沈长河为什么没杀你?” 林俪眉头皱的更紧:“他杀我?父亲大人,沈长河当时已受了数种重刑,加之又被女儿几乎削断了肋骨,彼时自保尚难,凭什么杀我?” “赵鹏此人,曾和为父一道亲身经历过庚午之变。”林子强平静道:“听说过这场政*变么?” 林俪点了点头:“当然听说过。就是在这次事变中,沈长河正式取代萧子业成为西南将军的。可据女儿所知,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医者出身,靠着自己是不可能登上权力巅峰的;如果不是上京国府和权臣裴轩合谋,此人也许只能庸碌一生、无所作为。” “不错,这就是世人口耳相传的那个版本了。”林子强叹了口气,转过椅子正视着自己的女儿。他是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人,短发微须、西式便装,容颜清癯,脸上的表情却甚是严肃:“然而为父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女儿愿闻其详。” “为父可以告诉任何人,唯独不能对你讲述细节。”林子强垂眸道:“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如今国内这些上位者之中,没有任何人是可以被轻视的;尤其是像沈长河这样的,外表极具欺骗性的狠角色。为父可以向你保证,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他?”林俪难以置信道:“长得像个女人,满口轻佻之辞,身为一方军阀却为了区区乱党分子以身犯险,他算哪门子的狠角色?” 林子强重重地摇着头:“太年轻!” “孩子,你记住为父今天的话。”顿了顿,他才万分郑重道:“我们林家要在如今这乱世之中求得太平,便绝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某一方势力上。赵鹏畏惧的东西,你也该学会畏惧。学会畏惧,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懂么?” 张牧吐了瓜子皮刚要回答,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压抑却清晰异常的低吼:“燕、何!” 李云凌曾在沈长河身边呆了三年,他这般咬牙切齿的恨意前所未有——至少,她自己是从未见过。回头看了看一脸淡定的张牧,她问:“燕何是谁?” “谁知道呢?可能是个人名吧。” “废话,谁不知道这是个人名?”李云凌道:“我问的是,将军认识这个叫燕何的人?是他害将军染上毒瘾的?” “可能是吧,反正老大每次疼得受不了就会喊这个名字,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张牧正儿八经道:“咱们俩离远些吧,出去吃顿饭,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来!” “就,就,就把他扔这儿自生自灭?”李云凌指着门一脸的难以置信。张牧大大方方道:“将军自个儿说的,咱俩是奉命行事。”说罢,他附在李云凌耳边又说了句:“我俩走远一点,老大脸皮薄,万一……你懂的吧?”见她发愣,张牧声音更低了些:“男人嘛,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小姐您就行行好,成不?” “……好。” 心里明明什么道理都懂,可她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彻底放下心来,是以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食不知味。耳边听得张牧絮絮叨叨,李云凌愣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最后反而还问出一句:“何伯还在吗?” “何伯?喔,你说那个脸烧伤了的老头儿啊。”张牧不明所以道:“在,还在呢!老大对这老头儿一直挺好。” “这就奇怪了……”“什么?” “没什么。”李云凌摆摆手,又问:“裴毓秀怎么样?” “那个混血美女吗?她生了个大胖小子,长得特像老大……呸!瞧我这破嘴,我的意思是她儿子长得还是不像咱们秦人,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儿尖下颌,眼窝深得不得了,漂亮着呢。只可惜身体特别不好——只能靠药吊着的那种不好。” 李云凌深吸了一口气,道:“萧子业死没死?” “不知道。”张牧奇怪地看向他:“我跟着老大的时候,老大就已经是将军了。” 李云凌沉吟道:“也就是庚午之变之后,你才投奔将军门下的。那么你为何会知道庚午之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1页 “你以为庚午之变一天就结束了?”张牧嗤笑:“李小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啧啧,那可真是血流漂橹……哎,老大不让我跟你说,算啦。” 李云凌不说话了。她只是默默地垂眼想了想,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最后一个问题。”良久,她才冷静地开口:“将军的妹妹叫娜迪亚·霍尔木兹,可我从未听说过将军的吐火罗名字。” “他就没有别的名字!”张牧鄙夷地瞪着她:“我家老大是秦人,起什么蛮夷名字?别怪我没提醒你,以后千万注意着点儿,千万别在老大面前说他爹的事情,小心挨抽!” 我都说过多少回了! 李云凌心里默默吐槽,脸上却依旧老实本分:“哦,记住了。” “哎呀!真是好巧,居然又偶遇美丽可爱的云凌小姐了!”这夸张的语气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她叹息一声,有些无语:“莱斯特大使先生,你不觉得你这‘偶遇’有点太牵强了吗?” 莱斯特眨了眨无辜的湛蓝的大眼睛:“的确,因为我是跟着你来的。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李云凌重重地说了句,才道歉道:“抱歉,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是因为那个新党小伙子吗?” “噤声!你想害死我吗?”李云凌兔子一般跳了起来捂住他的嘴。好在这家餐厅人不多,也没什么人往他们这边儿看。莱斯特拼命地眨着眼,连连摇头表示不会再说错话,她才敢放开手,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来不及向你道谢,但是,真的很感谢你,大使先生。” “不用谢我,因为我没帮上你们,而且也不是我要帮你的。”莱斯特道:“其实是沈……”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他。”李云凌道:“大使先生,你很不擅长说谎,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坦诚相告。所以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因为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他决斗!不对,是竞争。”莱斯特正经道:“对,我想公平地跟他竞争。” “……什么玩意儿。”李云凌兴致缺缺地接着低头吃菜,嘴里含糊道:“竞争个什么?比美吗?” “我很爱你,李小姐。”“噗——!”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吓得李云凌嘴里的菜都喷出来了。她极度不好意思地一边自己收拾残局一边偏过头问张牧:“他说啥?我是不是幻听了?” “我爱你,李云凌小姐。”这位金发蓝眼的帅哥上前一步,居然就这么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说了句安雅语:“%¥#%@!” 李云凌面无表情地把他扶起来:“对不起,我文化水平低,听不懂。而且我也不是玛丽苏,谢谢啊。” “……”莱斯特依旧一脸热忱地、深情地望着她:“我是从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李云凌小姐。请相信我!” “得!咱们停一下,下一话题。”李云凌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既然来了,一起吃饭吧——正好我也有事想向大使先生请教。” 毒瘾(四) 最后一波戒断反应终于结束了。 沈长河微弱地喘息着,缓缓张开双眼,安静地望向窗外蔚蓝一片的天空……以及,天空中柔软雪白的云。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 不知怎的,刚从地狱里转了一圈儿的自己,意识清醒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这么无关紧要。 下意识地想坐起来,手腕却猛地一疼,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随即响起,让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沈长河有些难堪地咳嗽了声:“张牧……” 门开了。 时间还没到一个时辰,按理来说,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进来的。沈长河有些错愕地看向来人,先是愣了一下,方才哑着嗓子道:“怎么是你?” 来人居然是李云凌。此时她就站在他身前,垂着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从她这边看去,沈长河修长的身子此时被牢牢锁在床上,床头、地面尽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血迹,手腕、脚踝处和镣环接触的地方也都磨得鲜血淋漓;披散着的柔顺长发,此时也湿漉漉地贴着那张绝美却惨白如纸的俊脸两旁,薄唇竟是已然没有半点血色。 “你怎么了?” 沈长河不知她眼中的自己如何凄惨,只是神色如常地问道:“有谁欺负你了?” 李云凌没说话。她只是默然地掏出钥匙解开了他身上的桎梏,扶着他坐了起来,这才点头示意门外的张牧进来。张牧手里还拎着一桶还冒着热气的水,难得恭恭敬敬道:“老大,让属下给您更衣沐浴吧……” 沈长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做错什么事了吧?说来听听。” “老大我冤枉,真不是属下说的!是莱斯特先生……” 李云凌截口道:“都不重要了。莱斯特告诉我说,你……” 她说不下去了;非但如此,大颗大颗的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沈长河蹙了蹙眉:“看你如此神情,我这是快要死了?” “你不知道?”李云凌带着哭腔道:“失乐园二号是戒不掉的,沾上就必死无疑!”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哭的?” “废话!还能是什么原因?” 沈长河认真地看着她,半晌没言语。就在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传闻中染上此毒者一年之内必然丧命,他告诉你了么?” 第62页 “好像说过。” “我这已经是第三年了。” 李云凌一愣:“什么?!” 沈长河淡淡道:“所以说,‘传闻’这种东西是最不可信的——我既然能活到现在,也一定能戒掉它。” 听了他的解释,李云凌终于破涕为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才道:“那好,将军你伤口怎么样了?我服侍你更衣沐浴。” “……” 沈长河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身体,原本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就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他别开脸,结结巴巴道:“男,男女授受不亲,你,你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一旁的张牧忽然大嗓门地说了句:“属下有事向老大汇报!今天莱斯特大使在饭馆里当众向李小姐下跪求婚,说他对小姐一见钟情,随即坠入爱河!” 李云凌怒道:“张牧你学什么不好,偏学长舌妇满嘴八卦!” “莱斯特一向如此,随他去吧。”沈长河非常淡定地应了句,又对李云凌道:“你不是担心我的伤势吗?过来吧。” 这什么情况?明明刚才还羞臊得像个小媳妇儿,怎么忽然就转性了?您老人家是学过十年川剧变脸吗? 饶是如此,她也只能压下心中疑惑想上前帮忙,却被沈长河再次制止:“让他来,你看着就行。” ……什么鬼?! 李云凌留也不是,走也不行,只能干瞪眼看着张牧扶着他有些吃力地走到临时帘帐后的浴桶里,莫名其妙地听着里面穿出哗啦啦的水声,两眼无神第望着棚顶,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就见张牧一个人走了出来,对她道:“李小姐,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啊?”李云凌一脸懵*逼地下意识看向里面,就听张牧在身后小声道:“老大说了,让你进去光明正大地看,不用偷看。” 这哪儿跟哪儿啊! 李云凌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咳嗽了一声,大声道:“属下真没偷看,您想多了!属下脸皮没那么厚!” 里面没动静。不但没人应答,就连水声也停了下来,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李云凌垮下眉头,苦着脸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就见自家将军赤*裸*着上半身坐在水桶中,瘦削却不瘦弱的双臂搭在桶沿上,一双灰绿色幽深的桃花眼斜睨着她,一言不发。 李云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相当荒诞的猜测,于是脱口而出:“将军,您这是在色*诱我吗?话说,你肋骨伤都还没好怎么能碰水?” “无妨,绷带防水。”沈长河迅速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才反应过来,冷冷道:“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按摩。” 李云凌尴尬地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黄*色*废料都甩干净了,这才乖巧老实地绕到他背后开始“工作”。手指接触沈长河肩颈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冷战—— “好冷。”沈长河侧过脸,口中低低抱怨了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你大爷的!给你按摩你还嫌这嫌那……”李云凌讪讪地缩回手去:“谁说过我们是朋友的?哪儿有让朋友给按摩的道理?” “哦?”沈长河好笑地瞄了她一眼,悠悠反问了一句:“朋友会给你发薪俸么?” “……不愧是衣食父母!将军大人我错了!”李云凌心服口服地搓了搓手,等到有了些热气之后才重新按了回去。 嗯,别说,手感是很好的——皮肤又白又细,吹弹可破,简直比她这个女人还像女人!离近了看得也清楚许多:他的肩膀并不宽阔、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窄,锁骨细而直,下颌尖而瘦削,使得他整个人显得过于秀气;如果不是突出的喉结甚是明显,说他是个漂亮的女人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李云凌的手指有意无意抚过他身上已然结痂的伤口,忽然怔住。 ——怎么愈合得这么快? 李云凌忽然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体质特殊恢复得快,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可若换成是你这样的姑娘家,也许连命都会搭进去。”当时她只当他是宽慰自己,如今看来,竟都是真的? “你喜欢莱斯特?” 李云凌手上的动作一顿,很有礼貌地答道:“回禀将军,我对莱斯特先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哦。”沈长河没什么反应,淡淡道:“真是可惜,本想成全你们二人的。” “……但是我觉得吧,”李云凌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综合考量莱斯特先生的家世、地位、能力,要是能高攀得上这样的大人物来个麻雀变凤凰,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听“哗啦”一下水声响起,沈长河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迈出浴桶。随手将搭在架子上的上衣穿好,他转过来看着李云凌,面无表情:“果然很识时务。” “将军谬赞。”李云凌低下头去,答得谦恭,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下移,一直到对方的腰间才停了下来。 依旧是缠裹得严严实实的细腰,绷带渗出暗红色的血迹,但似乎已不再流出新血了;再往下,是一条形制相当简单的纯白色浴巾,而那双比浴巾更为白皙的、修长笔直的双腿若隐若现,竟比女子更纤细几分。 春色无限,当真是春色无限! 李云凌原本轻易不会红的脸,此时已然红的几乎滴出血来。这一切显然也逃不过沈长河的眼睛,后者嗤笑一声,道:“看够了么?” 第63页 “没看够。”孰料,李云凌丝毫不加掩饰道:“将军确实非常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对于她的“无耻下流”,沈长河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并不惊讶。仔细想想,前日在监察司大牢里,他不也学着眼前之人的行事风格、耍了一次流氓么? 不再理睬李云凌,他便径自掀开帘帐走了出去。不多时,室内便有袅袅烟气升起,呛得向来闻不得烟味的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倚着窗,两只手指夹着香烟,缓缓地吞云吐雾,似是陷入了沉思。李云凌不知道沈长河在想什么;她只是看到他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讪笑,不是鄙夷的嗤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样的笑容,让李云凌恍惚间想起了第一次见沈长河时、那名气质温和、儒雅的少年医者。 曾经迂腐善良、循规蹈矩的“龙大夫”,如今喜怒无常、恶习缠身的西南将军,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长河? 良久,才见沈长河熄了烟火,冲着她招招手:“过来。” 待她走近了,他才特别正经地问了句:“学过交谊舞么?” “交谊舞?”李云凌似乎非常惊讶,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随即反应过来:“学过一点,但是已经记不清了,要有人教我才能想起来。” “很好,我来教你。” “什么?等等……为什么教我这个?”如果她没记错,交谊舞如今并不盛行,仅在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中才有些许存在感。“我区区一介无权无钱的小人物,学这作甚?” 沈长河谩声道:“未来的雅利加大使夫人,不会跳舞怎么行啊?” 李云凌登时有些无语:“将军,刚才属下是逗你玩儿的,你听不出来么?我这人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人不能妄想一步登天、求自己所求不得之命运。若真这么想,就是无可救药的愚蠢……所以这舞,没必要学。” “让你学你就学。”谁知,沈长河完全不感到惊讶,只是自顾自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冷冷道:“先提醒你,我教人可是很严厉的。” “我说了我不学……喂!” 联谊(一) 累到鬼哭狼嚎的七天下来,李云凌只觉得如今自己站着都能睡着了。 不只是交谊舞,他甚至连一些必要的礼仪乃至简单的大洋国语、安雅语和日语都教给了她。沈长河说的也确实没错:他教起人来确实相当严厉,严厉到好几次她眼泪都在打转、却始终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出一个“不”字。 很奇怪的是,沈长河伤还没好,她这个“学生”都已然累得不行,可想而知他这个“老师”该有多疲惫;可事实就是这么奇怪,他不但始终精神状态良好,而且在此期间竟再没犯过一次毒*瘾。 不会是又重新开始吸*毒了吧? 李云凌心中犯着嘀咕,嘴上却绝不敢问出来。七天过后,刚刚得了喘息之机的她就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陈武大总统将在国府举办一场联谊会,而西南军政府方面也是此次晚宴的被邀请人之一! “什么?让我跟着去?” 得知自己也是此次宴席与会者之一,李云凌惊呆了:“我一个平民,什么位阶品级都没有,出身也低微,将军你让我去干什么呐?” “谁说你没有身份?”沈长河淡淡道:“你且记好,从现在起你就是上京首富李泰安失散多年的女儿,你的父亲是合众国三大富商之一;所以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用鼓励的语气说道:“完全有资格参与此次联谊。” “……你连身份都给我编好了?” “不是编,是真的。”沈长河正色道:“如今李府上下全都知晓此事了。” 李云凌兴奋道:“哎呀!也就是说以后李府的财产我也有份了?” 沈长河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微笑道:“送你两个字——做梦。” 李云凌遗憾地低下头:“算了吧,早知道这个结果了。李泰安也是你的人?” “以后你会知道的。”沈长河悠悠道:“如若演得到位,以后会有更好的差使留给你来做。” “等一下!等等,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李云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不是你的私人保镖吗,怎么忽然就成了李泰安的女儿?” “这两个身份矛盾吗?” “……不矛盾。”李云凌瘪了瘪嘴:“所以其实我还是你的保镖,对吧。” “不想做保镖可以不做,就做你的李家大小姐,如何?” “你就玩儿我吧,玩儿死我算了!”李云凌无精打采地捂住额头,哀嚎:“我敢么我!将军您就给个明确指示,让我怎么演这个‘李大小姐’?” 沈长河却没回答。他微微俯下*身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冒出一句:“骨相不错。会化妆么?” “……”李云凌已经被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惊得瞠目结舌,好笑道:“您这语气,让属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妓院老鸨。” “是么?”沈长河丝毫不以为忤,也笑:“再贫嘴,信不信我就做回老鸨,把你卖到青楼里。” 李云凌于是笑不出来了。 “闭上眼睛。”听着耳边自家将军慵懒的声线,她只能乖乖听话合上双眼,任凭他在她脸上动作。他的手指修长,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可她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将、将军……” 第64页 “有话就说。” 李云凌吓到结巴:“你确定你你你会给女人化妆?” “等着。”沈长河没多言语,手上动作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开了金口:“好了,睁开眼吧。” 当看清镜子里自己此时模样的瞬间,李云凌眯了眯眼,平素古井无波的大眼睛里竟然点亮了光芒! ——镜子里的女人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半长黑发刚刚及肩,原本没有多少颜色的五官却添了几分水墨画似的色彩,不浓,不淡,一切都刚刚好。分明还是自己的五官,可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变得……居然像个美女了。 耳边又听得沈长河悠然说了句:“看来我眼光不差,果然是个美人。” “美人?”李云凌哭笑不得:“再美也比不过将军您十之一二啊。” 沈长河居然大言不惭地承认了:“这是自然。不过,也还算惊艳了。” 李云凌眨巴着眼:“将军好手艺!您这是要由内而外地改造我、让我变得更像所谓的‘大小姐’吧?有了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能更好地服务于您的大局?” “真是机智。”沈长河耸了耸肩,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联谊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这大概是李云凌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此等规格的宴会。在此之前,她对所谓“联谊”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学生会组织的那种男男女女之间低端、小气、不上档次的活动上,从而理所当然地以为外交使节、各国政要、社会名流之间的联谊充其量也就是稍微高端点儿的此类无聊活动罢了。 事实证明,贫穷真的可以限制人的想象力;事事同样证明,“面子工程”这种东西无论哪个时代都是存在的。尽管如今的合众国内外交困、积贫积弱,但作为国府最大的宴会厅,这里富丽堂皇、奢靡华美的程度,竟让李云凌有种身处全世界第一强国大洋国的错觉。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李云凌跟在沈长河身后一边“从容”地往前走,一边问道:“如今我对外的身份是李泰安的女儿,为什么不安排我随同李泰安一起出席?” 沈长河并未回头看她,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不急,你们会见面的。” 听他这么回答,李云凌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在来到这里之前,沈长河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上妆,还送给了她一件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晚礼服,这让以前从来不穿女装的李云凌足足别扭了小半天才肯套上。脚上呢,则蹬着一双小高跟,好在这几日“魔鬼特训”之后她多少能适应这种后脚跟不着地的可怕现状了。 ……不过,当她看到立镜里焕然一新的自己之后,忽然觉得之前受的苦其实都没什么了。不得不承认,她也是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就没法子对“变美”这件事无动于衷。 虽然在帮她化妆这件事上非常上心,可沈长河自己却并不在意什么形象——漆黑长发随意地用一条红色发带束成马尾,黑色衬衫配着平时所穿军装的长裤,踩着一双同样漆黑锃亮的军靴,这一身黑衬得他本就雪一样白的肤色白得几乎发光,只可惜脸色实在惨淡,整个人看起来也甚是憔悴。说也奇怪,虽然现在的沈长河不再如以前一般宽袍广袖做古时狂士之态,但在绝大多数男子都剪了短发的今天,他居然还坚持留着长发,再加上身形高挑肩窄腰细腿长,看背影简直分不清是男是女。 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若是剪了短发会怎样?李云凌直勾勾地看着他,稍稍脑补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应该……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两人到宴会厅的时候,陆陆续续的已经来了很多人。好在这些人都来自上层社会,素养颇高,基本上没有谁会一直盯着身边这位妖孽看个没完没了,这也让李云凌心里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些,甚至还有心情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大总统什么时候来?” “既然是大总统,当然不会提前到场。”沈长河微笑着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一会儿无论谁过来,你都只需保持笑容,不用主动开口。记住了么?” “……记住了。”李云凌心里想的却是:切,还主动说话,我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啊! 他这边话音刚落,第一位“好事者”就凑了过来。来者当是已过知天命之年,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看上去很是威严。走到他们两人近前,这人竟然冲着沈长河深深地鞠了一躬,态度却是不卑不亢:“鄙人林子强,特来拜见沈将军!前日小女林俪年少无状冲撞了将军,鄙人已经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不敢求您原谅,只求将军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孩子的错,林某作为父亲愿一力承担!” “林部长多虑了。”沈长河微笑着扶起他,脸上端的是一派和善可亲:“沈某既说过不会计较此事,自然不会食言。年轻人追求上进,所以工作上认真了些,我也理解。” “这……唉!”林子强重重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这孩子!也就是遇见了您这般宽宏大量的人物,换做别人怕是小命都保不住了!沈将军且放心,小女从今往后绝不会再犯那日的错误,以后定当心存仁善,宽和待人;林某也定然牢记将军今日宽恕之恩,来日定有厚报!” 沈长河也摆了摆手,笑道:“林部长言重了。你我同朝为官,效忠的也都是国府和大总统。同为国家服务,谈什么报不报的?以后西南地区的太平,还得仰仗林部长您呐。” 第65页 “沈将军您这是哪里的话!真是太折煞林某了!” …… 两个人没完没了的虚伪客套听得李云凌昏昏欲睡。直到林子强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里提到她的名字,她才猛然惊醒。 “请问将军,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李云凌,我的女伴。”沈长河大大方方地挽起李云凌的左手,一脸的人畜无害。林子强先是怔了怔,才恍然道:“哦!想起来了,您就是李泰安先生失而复得的遗珠吧?这几天来报纸上都是关于李小姐的报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位国色天香,气质出尘的佳人!” 李云凌:“……” 这人看着既严肃又正经,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着调? 送走了林子强,她才低声问道:“将军,他的女儿怎么冲撞到你的?” “没什么。”沈长河神色如常,转过头来看向下一个走过来的人。那人穿着李云凌相当眼熟的一种民族服饰,张口就是一句:“阿尼海塞哟,锵绲!” “这是韩语?韩语、日语……这个世界里还真有日本和韩国?”李云凌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捂住了嘴。好在沈长河并未察觉,只是对来人点头致意:“仁赫王子,你好。” “我,我不是……王子,我是、是……” 那人听得懂汉语,却说不明白,因此急得满头大汗。正在这时,一名身着韩服的妙龄少女从那人身后翩然而至,脆生生道:“将军,我哥哥如今是高丽王!是王,不是王子!” “哦?”沈长河好笑地看着那小姑娘,道:“这么说,你就是这一代高丽翁主喽?” “不错,我就是!”小姑娘仍是脆生生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语,盯着他的脸眼睛却都在发亮:“高丽国翁主,是我,金美妍!将军哥哥,还,记得我吗?” “翁主?”李云凌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句却被沈长河听了个正着,后者若无其事地解释了句:“高丽从前是大秦属国,其国君不得称帝、只能称‘王’;国君之女不得称公主,而称‘翁主’。哦,就和从前老燕家当政时我娘做过的淮南翁主一样,都只能算是郡主。”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太快,金美妍没听懂,便睁着大眼睛问。沈长河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是说,小翁主天真娇憨,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 李云凌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眼前这个油嘴滑舌、满嘴甜言蜜语、随口就是哄骗小姑娘谎话的家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将军? “将军哥哥,你喜欢美妍,美妍就嫁给你,好吗?” “美妍,不要胡闹!” 兄妹两人一前一后有问有答,就见金仁赫重重地拍了下金美妍的脑袋,怒气冲冲地说了句高丽语,便拽着她匆匆离去,甚至不曾道别。李云凌目瞪口呆地目送两人走远,喃喃道:“这都什么章程?” “高丽即将与东瀛联姻,高丽王又怎么可能容得下翁主任性。”沈长河淡淡道:“我做将军后曾见过这兄妹二人一面,翁主似乎对我有些好感。” 李云凌叹息一声,幽幽道:“那是当然了,将军。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喜欢你的。如果有,那也是因为嫉妒你的美貌……” “哦?”沈长河斜斜地瞥了她一眼,长眉一扬:“如此说来,你是嫉妒我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李云凌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 “那你就是喜欢……”说到一半,他似是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轻轻咳了声,含混地遮掩了过去。 这时,越来越多的宾客涌入宴厅之中,主动来找沈长河问好、握手、闲谈的人也越来越多;李云凌向来不喜欢应酬,便只是闲闲地旁观自家将军游刃有余地应付这些苍蝇一般的来客,一边无聊地神游物外。在此过程中,她还是依稀听得见不少人都问起自己的身份,而沈长河的回答自始至终都是:“这是我的女伴,她是李云凌。” 而那些人随即就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李会长的千金!哎呀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于是李云凌也只能微笑以对,直至笑到下巴发酸、两颊抽筋。正当她想稍稍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就听一声相当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哈!他*妈*了*个*巴*子的,整得不错嘛!” 联谊(二) 此人异常粗犷的笑声一出,全场瞬间寂静。 李云凌逐渐开始耷拉的脑袋瞬间就直了起来,本能地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这边,沈长河终于把“苍蝇”们哄得舒舒服服散去了,居然还颇为好心且颇有闲心地当了回解说:“张恕己,东北军政府将军,这是他的口头禅。” 如今的合众国,东北、西南两大割据势力各占一方,平素没有什么交集;只是世人八卦之心向来旺盛,这些日子李云凌也听了不少。先前听人说西南将军温文尔雅有谦谦君子之风,她一边听沈长河一口一个“老子”地支使差遣着张副官,一边吐槽天下人的眼睛是都瞎了吗?就这还叫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了。 于是李云凌点了点头:“别说,这口头禅还挺亲切,听着浑身得劲儿。” 沈长河难得被她噎了一下,半晌才给出一个四字评语:“……口味独特。” 第66页 李云凌还没笑出声来,张恕己一行人就已到了近前。为首之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寸头,眼睛不大却很精神,锋利的鹰钩鼻,嘴唇上两撇小胡子,个头不高但贵在十分精悍,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就是人群中绝对无可撼动的中心,生动形象地阐释了“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至理名言。 李云凌用力地甩了甩脑袋,试图把脑海中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甩出去。就见眼前这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踮起脚,抬手,然后用力地拍了一下沈长河的胸口:“哎呀妈呀!沈将军,别来无恙啊!” “噗嗤”一声,却是旁边的李云凌一不小心笑出声来。刚笑出一声她就后悔了,后怕地瞄了一眼自家将军,随即心虚地垂下头去。 “这女娃娃是谁哇?”张恕己倒是不以为忤,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李云凌。沈长河微笑着答道:“李云凌。” 这次难得没加上后面“我的女伴”四个字。张恕己又仔细看了一遍她的脸,复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是个漂亮的女娃娃。老李长那寒碜样儿,生的闺女居然这么好看!沈将军,你可以哇,怎么把这小闺女拐到手的?” “张将军见笑了。”到了这地步,李云凌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于是她抬起头大大方方道:“我只是沈将军的众多仰慕者之一,有幸得以追随将军左右,不敢再奢求别的什么。” 张恕己有些惊讶:“小闺女,你不怎么怕我嘛?不错不错!”回过头去,他谩声叫道:“至诚呐,过来瞧瞧,这闺女不错,你小子他*娘*的喜欢不?” 直到这时,一名身材修长高挑的、身着深蓝色军装青年才从他身后缓缓走出,面无表情地应道:“爹。” “老子问你,喜不喜欢这姑娘?”张恕己一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大板儿牙,笑得非常憨厚:“你要是喜欢,老子这就给你向沈将军说下这门亲事!” 事态急转直下之快,令李云凌彻底怔住了。还没等她开口拒绝,就见军装青年抬眼看了看沈长河,又看了看她,仍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句:“但凭爹做主。” “张将军,请容我说一句。” 终于,李云凌握紧拳头,缓缓地开了口:“我已心有所属,心里实在是装不下第二个人了,因此不得不辜负张将军美意,希望您能原谅我的任性。” “瞧你这话说的!婚姻大事,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定下来的,哪儿能自己做主!” 张恕己大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长辈特有的慈祥语气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去跟你爹说,你爹同意了沈将军肯定也不会阻拦,是吧沈将军?” 沈长河笑了笑,没说话。眼见着张恕己带着自己那一帮子随从还有闷葫芦一样的儿子走远了,李云凌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将军大人,你还真把我给卖了啊?我原以为,你不会答应他这种不利于你的要求的。” “何以见得?” “你之所以让我随你一起出席这次联谊,还向每个人介绍我是你的‘女伴’,不就是为了向世人宣告李泰安是站在西南军政府这一边的么?”李云凌冷嘲热讽道:“张恕己要我嫁给他的儿子实质上就是为了联姻,这么明目张胆地挖墙脚,将军大人居然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着实令人震惊。” 她一口一个“将军大人”,显然是生气了。沈长河弯了弯嘴角,桃花眼微微眯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你以为,李泰安会答应么?” 李云凌怔住。 沈长河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红酒,修长的手指握着杯子轻轻晃了晃,灰绿色的眸子掩映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之下,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正在这时,一名身着白色西装的英俊青年大步走了过来,到了近前也没做丝毫客套,直截了当地表明身份:“国家议会总长,林雪怀。请问阁下,可是西南军政府沈长河将军?” “正是在下。”沈长河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地做出握手的姿态,后者却好像没看见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仍是绷着一张俊脸。勉力平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了一头的男人,林雪怀不紧不慢地开口,冷冷道:“本人谨代表国府、代表大总统,向沈将军表示慰问。将军身子可恢复利落了?” 慰问? 李云凌心里冷笑一声:自打沈长河遭遇刺杀住院以来,国府就没一个来看过的。这帮人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这会儿假惺惺地做出关心的姿态,恶不恶心? 却见沈长河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去,依旧是得体的微笑、谦恭的态度:“好些了。多谢林总长关心,也请林总长代我向大总统致谢。” “既然如此,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你也不必跟我虚与委蛇。”林雪怀仍是板着一副死人脸,道:“我今天是来警告你的,沈将军。你怀疑是东瀛人行刺你也好,我们怀疑你是自导自演也罢,无论如何,这次列国谈判最好莫要再生事端,否则,由此产生的后果你西南军政府承担不起。” 见过耿直的,但真没见过这么耿直的! 李云凌刚刚还在腹诽林雪怀惺惺作态,这会儿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此人不过短短两三句话,居然把这段时间里几方势力明争暗斗之下的种种阴谋阳策统统暴露了个一干二净,直白坦荡得让人根本无法反驳! 沈长河认真地听着这一席“惊人之语”,脸上表情却始终没什么变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老实巴交的模样。直到林雪怀讲完了,他才轻轻咳嗽了声,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难过:“林总长,请恕在下多句嘴,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 第67页 李云凌机械地转过头去,定定地看向自家将军。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 就见沈长河此时愁苦地垂下眉梢,一张漂亮的瓜子脸似乎更加苍白,唯独眼尾一抹红晕实在妖娆,看得李云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对面的林雪怀却狠狠地皱了下眉头,厉声道:“沈将军,我已经说了,不必与我虚与委蛇——我是不会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的,你无须再白费口舌!” 沈长河微笑道:“我知道林总长对我一直印象不佳,兼之此次我‘自导自演’拖延和谈的嫌疑又确实大了些,有所怀疑也是正常。” “……”看得出来,林雪怀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狠话没能说出来,脸色也有些难看。沉默半晌,他才咳嗽了一声,道:“沈将军,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有些话就直说了。” 你一向不都是有话直说的么!李云凌内心疯狂吐槽,表面上仍是稳如老狗。就听林雪怀一字一句郑重道:“请将军始终记得,你是合众国的西南将军、封疆大吏;虽然将军生父是高昌人,但你既然做了我大秦的将军,你就是一名秦人。林某不希望看到你像杨怀忠一样再次印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否则,合众国必将倾举国之力剿灭意图分裂国家的反*动势力——无论它是不是背恃天险、易守难攻且富可敌国。” 沈长河一轩长眉,亦是正色道:“维护国家统一从来都是西南军政府的底线所在,无需任何人提醒。即便我身上有着一半的外族血统,也不等于我就会无耻、愚蠢到背叛祖国、遗臭万年。” “很好,还望沈将军言而有信!林某告辞。”林雪怀果然不再多做废话,举着空杯子做了个敬酒的动作,随即离去。直到这时,李云凌才终于敢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这混蛋简直欺人太甚!连陈大总统都不敢这么对你说话,他怎敢造次?” “他当然敢。” 孰料,望着林雪怀的背影,沈长河却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作为陈武钦点的下一任总统接班人 ,他的确有这个底气。” 李云凌感兴趣地追问:“这么说,将军居然也有看见就害怕的人?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沈长河微微张大双眼,好笑道:“毕竟是未来的大总统,总要有些敬畏之心。” 听着他那不甚正经、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回答,李云凌便知道他又在随口扯谎了,索性也不揭穿,打着哈哈就糊弄过去:“刚才他说起什么‘杨怀忠’,杨怀忠又是谁?” “合众国刚成立时一共有三大地方割据势力,西南、东北和西北。”沈长河耐心地解释道:“杨怀忠本是西北军政府将军,出身扈特大族门阀,并非秦人。二十三年以前,杨怀忠起兵叛乱意图推翻陈大总统,最后被张恕己拦于山海关外,据传落得个兵败自尽的下场。” 李云凌立刻反应过来了。林雪怀拿杨怀忠的事“警告”沈长河,其实就是在拿血统说事。沈长河虽然从出生起就在大秦、到如今连一句吐火罗语或波斯语都不会,跟高昌帝国更是没有半点交集,但这并不能丝毫减轻人们对他“血统不纯”的质疑。作为大秦割据一方的武官,只“流着异族的血”这一条,就已经让沈长河这个“将军”做得非常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更何况,西南表面上臣服于中央政*府,实际上谁都知道,它根本就是个国中之国。如此观之,国府对西南、东北两大割据势力下手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只是,合众国近年来内忧外患不断,上京这边实在腾不出手对付他们,也算因祸得福。所以,今天林雪怀明目张胆、丝毫不加遮掩地亲自警告沈长河,其实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恐吓恐吓他而已。 ——真正咬人的狼,不会早早地露出牙齿。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周围有人小声惊呼道:“大总统来了,快站好!”随即就是一片急匆匆跑动的脚步声。他们这边虽然有些乱,别处却仍是一派祥和,大概是因为别处都是外宾、而这里都是秦人的缘故。 陈大总统姗姗来迟,却也终于来了。李云凌循着司仪的声音望去,就见主席台上站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皮肤有些黑,身材壮实精悍,正是报纸上她所常常见到的陈武。至于之后陈武总统说的那些废话,李云凌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 悠扬的音乐声再次响起之际,她才回过神來。却听沈长河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轻声说道:“接下来该你做主角了,去吧。” 李云凌犹自一脸懵*逼,就觉腰间被人轻轻一推,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三步、硬生生进了舞池中央。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随即被一双大手扶住:“Miss Lee?” 联谊(三) 看着李云凌赶鸭子上架般一脸僵硬地陪着一脸憨笑的莱斯特跳舞,沈长河沉默着转过身去,在喧嚣鼎沸的氛围之中不合时宜地蹙紧眉头,脚步不甚明显地踉跄了下。 如今在场的都是各国使臣乃至国家元首,西南军政府就算在国内乃至国际上都有不小的影响力,但终究只是地方势力、上不得台面,因此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他。倒是有个女服务生发现了异状:“先生,您还好吧?要不要请医生?” “无妨,有些乏了。”沈长河对她笑了笑:“休息一下就好。” 其实也只是无意之举,女服务生却当下就被迷晕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兴奋地小声道:“啊!我认得您,您就是沈将军吧?” 第68页 “嘘。”沈长河强忍着不适,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态度仍很温和:“不必管我,去忙吧。” 女服务生还想说什么,就见从她身后伸过一只纤纤素手,某个有些耳熟的女声随即柔柔弱弱地响起:“真没想到,沈将军原来也会怜香惜玉啊。” 连跳十几支舞下来,李云凌只觉腿快断了。 ——这场联谊会还真是“西化”得很彻底,而沈长河之前说的那句“接下来该你做主角了”居然也一语成谶:从莱斯特开始算到现在,来邀请她跳舞的可不止是国内社会名流、甚至居然还有外国人。虽然搞不懂其中是个什么原因,但李云凌还是坚守住了“绝不露怯”这一根本底线。 直到舞伴再次换成莱斯特时,她才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大使先生,您了解李泰安么?他是不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 “李小姐,我是真的很爱你,和你的父亲没有关系!”莱斯特慌忙为自己辩解:“我向你求婚那天甚至并不知道你的家庭背景!”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解释了,真的,我不在意。”李云凌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得保持着好脾气:“只是我这亲爹认得匆忙,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什么背景、能劳动你们这些大人物对我青睐有加。” 莱斯特是个老实人,所以他回答得也相当老实:“李泰安这个人,虽是你们秦国的大富商,但国籍却不是秦国的。他在海外有数家跨国银行,与你们的上京国府在多个领域都有合作,据传背后支持他的势力是大洋国……也有可能还包括我们雅利加合众国的部分高官。” “如此说来,他这样的人就连陈大总统都惹不起,我家将军……啊,我是说,沈长河是怎么做到将他收归麾下的?” “收归麾下?谁告诉你的。”莱斯特怀疑地反问道:“此人与西南军政府素无往来,你是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当然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冒牌货啊!居然能迫使李泰安这等人物接纳自己这个冒牌货做女儿,沈长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云凌默默想着,脸上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莱斯特不知她在想什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李小姐。我确实对你一见钟情,但我接下来这句话和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听,但我必须说。” 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眸光闪动:“请你务必不要喜欢沈长河,否则是一定会受到伤害的。” 李云凌脱口而出地反问道:“为什么?” “他心中天地太大,容不下男欢女爱。”莱斯特道:“尤其是,他的母亲嬴风当年就是因殉情而死的。虽然作为朋友我不该这么说,可若他真的伤害到你,我会很难过。” 当看清来人那身精美华丽的和服之时,沈长河方才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非常客气地点了点头,道:“伊藤小姐?” 伊藤美咲身后的高大男子上前一步,冷声道:“当日对美咲小姐出言不恭的,就是你?” “阁下何出此言?” 沈长河脸上一派坦然:“前日伊藤小姐亲自到医院里与沈某谈公事,沈某不过也是公事公办,哪里不恭了?” 伊藤美咲接过话头,也笑道:“不错,沈将军直言不喜我扶桑帝国也算不上什么‘出言不恭’。今天美咲也不是来与将军谈公事的,不知是否有幸与您跳一支舞呢?” 她本以为沈长河会推辞,却没想到,后者只是勾起半边唇角,做了个“请”的手势。待走到舞池中间、握住对方那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之时,伊藤美咲才娇笑着道:“沈将军似乎身子不大舒服,是不是毒瘾又犯了?” 又一支舞曲响起,舞池中众人纷纷与自己的舞伴跳起华尔兹来。一只手动作甚轻地扶在她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上,沈长河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劳伊藤小姐挂怀。” “将军客气了。”伊藤美咲仍保持着动人的笑容,右手却不着痕迹地下移。沈长河只觉左侧肋骨处猛地一痛,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瞬间崩裂,原本扶在伊藤美咲腰间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 伊藤美咲嘤咛一声,顺势倒向他怀中,暧昧地娇嗔道:“沈将军,你弄疼人家了嘛。” 沈长河疼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原本只是无意间收紧的手指随即故意扣住她的软肋,语气倒还算平静:“很好玩儿是么?” 伊藤美咲立刻便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可声音里却居然带上了几分诡异的满足和快乐! 她缓缓抬起沾满他鲜血的右手,示威一般地在沈长河眼前晃了晃,媚笑着:“当然好玩儿!尤其看到将军现在这副明明非常虚弱却仍要逞强的模样,更是我见犹怜呢。” 沈长河长睫一瞬,冷笑:“疯病也是病,伊藤小姐还须尽早治疗才好。” 伊藤美咲眨了眨眼,水蛇一般柔若无骨地缠上他的手臂,用一种相当无辜的语气道:“是不是疯话,沈将军迟早会知道答案的。”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沈长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淡淡道:“你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施虐狂。” “是又如何呢?”伊藤美咲伸出洁白细腻的手温柔地抚上他的侧脸:“美咲是喜欢施虐,但也只喜欢对将军这等极品美色施虐,寻常男子还入不了我的眼;就如同只有历史上曾经做过世界霸主的国家如大秦,才配得上被我扶桑帝国征服一样。不过么——若是识时务、顺从一点,至少还能少受些苦。” 第69页 兜兜转转又说回了国事,沈长河心中当即如同明镜一般,谩声道:“若伊藤小姐是为了明日和谈特来对沈某旁敲侧击,大可不必。回去转告伊藤晋作,有什么话谈判桌上说。” 李泰安是在晚宴进行到尾声之时才主动找过来的。 这个时候,李云凌本想寻个机会溜出去——最开始有人找她做舞伴时,她还有些兴奋和小小的得意之情,到了后来这隐约的虚荣心就被潮水一般的疲惫和对复杂人际关系的深恶痛绝所尽数淹没、再没有半点存在的余地了。 他*妈*的,老子好想回去睡个好觉! 她发自内心地嘶吼着,脸上商业化的笑容也消失殆尽,视线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四处搜寻着沈长河的身影,最后却发现自家将军正搂着另一个很是眼熟的东瀛女人、旁若无人地有说有笑。 这女人……不就是那日在医院见过的伊藤美咲么! 李云凌对伊藤美咲本就没什么好感,此刻更是一股无明业火油然而生,随即拂袖而去。待到火气消了些正打算开溜,却被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钉在了原地:“凌儿!” 回过头去,却见眼前站着个五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形粗壮、方脸宽颚,实在不算好看,但他周身这浑然天成的霸气威严却成功掩盖住了容貌上的缺陷。李云凌下意识地应道:“……爹?” “跟我回家。”来者果然是李泰安。听了这话,李云凌不悦地皱眉道:“抱歉,我要和将军一起回去。” 你个冒牌货还真当老子是你女儿了啊?还跟你回去,你当这是什么年度狗血家庭伦理剧?我呸! 心里正疯狂腹诽着,就见李泰安拧起眉头,冷厉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李云凌一字一句道:“我等沈将军一起回去。至于李先生,你又不是……”她刚想说“你又不是我亲老子”,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公共场合,便堪堪改口:“我是将军的保镖,保护他的安全是我的职责,所以恕难从命!” “混账!”没想到,李泰安暴怒之下居然一巴掌就扇了过来。李云凌当机立断钳住他的手腕,顺势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李先生,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戏,若再造次,休怪我不给你这个长辈面子。” “什么一场戏!”孰料,李泰安就这么大声地吼了出来:“你是我唯一的亲女儿,姓沈的小子没告诉你么!叶道长!” “老李你嗓门小点儿能死吗?” 吊儿郎当的一句话,把旋踵欲走的李云凌重新定在原处。当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 谈判(一) 这天夜里,留守临时官邸的张副官惊讶地发现:将军居然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老大,李小姐呢?她咋没跟你一起回来?”张牧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语气非常的没大没小。沈长河倒是不以为忤,甚是优雅地端起茶盏:“回家了。” “……啊?咱们将军府不就是她家?” “怎么,”沈长河刚刚斟了一小口茶水,听了这话闲闲地抬了抬眼,好笑道:“想她了?” “嗐!瞧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嘛。”张牧连连摆手,急火火地为自己辩解:“属下哪儿敢妄想云凌小姐呀?那可是老大您看上的姑娘!” 沈长河原本云淡风轻地喝着茶,此话一出他的手也一抖,茶盏险些掉在地上。定了定神,才淡淡地说了句:“算你长眼。” 张牧惊了。他反反复复打量了一番自家将军,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不烧啊?怎的我今儿这是魇住了,见了个假将军?”声音陡然又夸张地大了起来:“不是,您还真喜欢她啊?” “……” 沈长河危险地眯起眼,只说了三个字:“滚出去。” “哎呦,老大你害羞啦!……有话好好说别开枪!属下这就滚!” 眼见着张牧嘿嘿坏笑着退了出去,沈长河方才垂下握着枪的手,神情之间竟然罕见的有些落寞。 次日便是列国和谈会议的第一天。 本次会谈原本是定在一个月前的,却因西南将军遇刺一案而被生生延至今日,各国居然都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也是奇事一桩。 是日清晨,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法莱西帝国、东瀛扶桑帝国以及诸如高丽王国等小国外交官员尽数早早到场,为接下来预计为期三日的谈判做准备。而这次和谈的主题则是:如何处理在世界大战中战败的罗曼帝国留在大秦的诸多权益。 按照国际法惯例,东北军政府、西南军政府作为大秦民主合众国的地方势力,原本是没有坐在谈判桌前的资格的;但在陈武总统的坚持以及雅利加合众国等国家的默示下,最终各国只得同意张恕己与沈长河二人与国府外交官一道作为大秦外交使节参会。 “妈*了*个*巴*子,有啥好谈的!”张恕己仍穿着他那身制式蓝色军装,张口闭口的全是粗话:“东瀛小鬼子要是敢他*娘*的进来,老子就把天皇小儿塞回他老娘的肚子里去!” 会议开始前,现场并不十分肃静;张恕己又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没什么经验,索性就顺着自己的心思胡来了。听他大嗓门地骂着脏话,墟海列强那些“黄毛蓝眼”的外交官好奇地向这边望了过来,然后很快就被张恕己身边坐着的青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第70页 长发披肩,宽袍广袖,容颜漂亮得如同绝色*女子。在场其他的人无一不是身着西服或军装,因而他这身装束也就越发显得特立独行、惹人侧目。 “莱斯特,你认识这个人吗?”谈判桌对面,雅利加合众国特使奥兰德·汤普森小声问坐在自己身后的莱斯特·威廉姆斯——后者正是他最得力的伙伴和助手。莱斯特点了点头:“是的,特使先生,我与沈长河将军确实有些私交。” “太年轻了,真是令人意外。”奥兰德特使有些讶然:“就是这个年轻人通过李泰安与约翰逊总统取得会面机会、并成功说动总统先生的?” “是的,特使先生。” “能有这样的少年英才如此为国尽心尽力,看来是上帝他老人家不想让秦国灭亡。”奥兰德特使感慨地叹了声,看向对面的眼神愈发柔和下来。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被他大加赞许的青年也侧过头看了这边一眼,随即微笑着点头致意,神情温和儒雅、不带一丝戾气。 待众人落座,谈判即正式开始。此次和谈,表面上是商议战败国在秦“遗产”分配问题,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它实质上不过是墟海列强瓜分大秦合众国的一场狂欢罢了;而这些国家之中,东瀛扶桑是最积极的一个。 大秦这边反应最激烈的不是中*央国府的大使,而是张恕己。听了扶桑使臣提出的种种苛刻、无理要求之后,他由最开始的骂骂咧咧逐渐演变为后来的暴跳如雷,最后干脆一只脚踩在谈判桌上,厉声怒吼:“操*你*祖*宗*十*八代的小鬼子!谁给你们的脸敢放这种狗*屁!” “张将军,请注意你的言辞!”扶桑使臣伊藤晋作毫不示弱,冷笑道:“这里是列国联席会议,不是你自己家,更不是菜市场!” “狗娘养的小东洋鬼子,老子今天还就操*你*祖宗了怎么着!” 张恕己一边骂着一边脱了军靴照着伊藤晋作的脸就扔了过去,好在伊藤晋作躲得快,靴子愣是越过他的头直接砸中了身后的扶桑公使。只听一声哀嚎,那公使捂着被砸中的左眼嗷嗷乱叫一通,原本就不甚安静的场面也随之越发混乱起来。 一片吵闹狼藉之中,沈长河始终只是沉默地捧着扶桑使臣递交过来的条约文本低头翻阅,眼前的嘈杂仿佛与他毫无关涉。直到张恕己被闻讯赶来的总统府工作人员客气而强硬地“请”了出去、会场重新恢复秩序之时,他才平静地开口:“第五条第二款‘一切秦国内地所设东瀛病院、寺院、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直接窥伺我国领土主权,贵国真是好大的胃口。” 伊藤晋作刚才被张恕己一顿连骂带打,原本板正的西装连同用发胶固定的油头都有些乱,心情自然也相当糟糕。一见沈长河当了出头鸟,他理所当然地没有一丝好语气,冷笑一声道:“不过区区几座房子、几间院落罢了,秦国这么辽阔的疆土,竟也分不出来吗?” 沈长河长眉一轩,朗声道:“大秦疆域广阔确是不假,但却没有一块土地是多余的。想要我大秦的土地所有权,可以,不过须先入我国籍;否则,就是立锥之地也休想染指。” 他这一席话语气温和,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可态度又是决绝得不容反驳。伊藤晋作死死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听完这一段后才冷声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但是还要提醒沈将军一句,扶桑帝国并非在征询贵国意见,这些条款你也不用挑三拣四,没有你们选择的余地!” “特使先生,我现在是代表大秦民主合众国参与谈判,你的称呼错了。”沈长河无所谓地笑了笑:“此外,我挑的也不是一条两条——贵国提出来的这一整套条约,全部都有问题。” 伊藤晋作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忽然站起身来:“嗯?沈……”他刚想说“沈将军”,猛地记起方才被对方挑出来的低级错误,立刻改口:“秦使,你这是想完全否认帝国解决罗曼国撤出后遗留问题的方案了?” 国府特使此时也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挡在两人中间打圆场:“哎呀,扶桑特使先生,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谈还是有谈的余地哒,咱们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他话里谦恭,却是背对着沈长河面向伊藤晋作说的,回护之意相当明显了。伊藤晋作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便又冷笑一声:“好哇!贵国使者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我话还未说完,特使何必如此着急。”沈长河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才道:“这些条款都是贵国一方提出来的,是么?” “是又如何!” “既是处理战败国在秦利益接管问题,与此有利害关系的便不止是贵国一国。贵国在与我方交涉以前,理应先问问在场诸国的意见。” “让我问他们的意见?秦使,你且看好了——”说着,伊藤晋作稍稍抬高了音量,慢声问道:“对于我扶桑帝国所提出之各项条款,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一片死寂。 近年来扶桑飞速崛起,靠着经济、军事上的突飞猛进个政*治上的高度集*权短时间内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加上它很早就投靠了如今的第一强国大洋国,因而无论它怎么胡作非为,只要不触及大洋国的根本利益,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攫取。有这么一个“老大”罩着,这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国家敢触其逆鳞!所以,伊藤晋作在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就已有了答案,随即趾高气扬、皮笑肉不笑地笑望着沈长河:“怎么,秦使还有何话要讲?” 第71页 “没有了。”沈长河也缓缓站起身来,甚是悠闲地掸了掸衣角上的褶皱,拿着那摞不薄也不厚的条约文本从自己的座位走了下来,一边走一边不急不缓道:“既然列国特使都没有异议,就请在条约上签字确认吧。” 此言一出,列席众位使臣立刻都变了脸色,不少人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沈长河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地首先走到大洋国使臣身边,很有礼貌地微笑:“弗莱明戈先生,请签字。” “……”大洋国特使弗莱明戈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沧桑严峻。他也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果断拒绝道:“此条约内容未经我国国会通过,本使无权签字确认。” 沈长河恍然的“哦”了一声,不做任何停留走向法莱西帝国特使近前。这次还没等他开口,法莱西特使勃朗特就先截口道:“大皇帝陛下没有准允,这个字我国也不能签!” …… 一圈下来,竟没有一个国家的使臣愿意在条约上署名的。伊藤晋作终于有些急了:“你什么意思?就算别国不签字,条约针对的本也只是帝国与你们秦国,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名不正,则言不顺。” 沈长河语气平和道:“依据《联合国家法案》,凡涉第三国利益之条约须经该国明示承认方可生效;且不说贵国所提和约我方能否接受、接受多少,现在连最基本的主体问题都未解决,怎么谈下去?” 伊藤晋作恼羞成怒,当即举起右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姓沈的,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拿国际法压我们?你们秦国配吗?” “伊藤总使,请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谈判会议,不是你撒泼造次之处!”回答他的却不是沈长河,而是其余几个国府派来的外交官员。他们这一开口,东瀛使臣那边也坐不住了,纷纷加入骂战,场面顿时又是一片混乱;到了后来,两国使节居然不顾在场还有其他国家代表,竟群情激昂地互相扔起了手里的纸笔甚至杯盏,一时间夹杂着汉话、日语的对骂与噼里啪啦物件碎裂的声音齐齐响起,真是好不热闹。 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片可笑的混乱之中,一道纤细瘦小的身影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向长廊尽头的天台处而去。 天台和议事大厅同样位于六层之高,不知因何原因,这么高的地方护栏却很是低矮。来人有些担忧地踮着脚尖望了望天台下方的空地,闭着眼向前挪了两步,似乎是在测量距离;发了一会儿呆,才稍稍撤回身子,甚是后怕地抚了抚胸口,身形随即一闪便隐匿于墙柱后面的阴影之中。 他在等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有人迈着不轻不重的步子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在墙柱背后看得清楚,那人身着传统形制的秦人服饰,外衫随意披在身上而并未穿戴整齐,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仅在发尾处用一条素色发带束起,背影清瘦修长得像是女子。长发男子背对着她微微俯下*身去,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腰来,一缕淡淡的烟气随着他右手的动作而向空中缓缓飘散开来。 此人竟是在吸烟。 隐在暗处的人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本来的使命,娇小的身形倏然暴起,直奔男子背后腰眼处而来。他动作快出了一道幻影,原本是有十成把握能一击得手的,可不知为何临到眼前竟扑了个空。 一击不中,刺客便毫不犹豫地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走位翻身跃至空中,袖里剑随即飞出,快准狠地*射*向目标面门。只听“叮叮”两声轻响,袖里剑竟半路就消失了踪迹,而他也只觉肩膀一痛,之后左手竟再也无法动弹分毫!直到此时,刺客才意识到对方绝对是个不世出的高手,便也不再恋战,当机立断就做了个结印手势打算隐去身形脱战遁走,却不料情急之下一个趔趄没站稳,重心失控地越过栏杆就要摔下楼去! 要死了! 刺客尖叫了一声,这一瞬间的变化已经吓得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就在他即将完全掉出天台边缘之时,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却稳稳地拉住了他的左臂,顺势一带,便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劫后余生之下,刺客眨了眨细长秀气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救命恩人”,然后……很要命的,红了一张白净的小脸。 虽然刚才在谈判现场上已经见过他了,可离得这么近看去,这个可恶的秦国将军五官美艳得实在太富有视觉冲击力,以至于他愣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刺客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沈长河。两国之间鸡飞狗跳的“肉搏”开始之后,他就退了出来,来到这里一是为了图个耳根清净,二则想抽支烟放松放松心情。而自己所“擒住”的这个人么…… “方才会谈现场,你就坐在伊藤晋作身后第三排右手边。”沈长河一只手揽着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则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犹自散出烟气的香烟,似是有些好笑道:“我当时就在好奇,为什么这种重大场合中会混进来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谈判(二) “有这么容易识破么。” “刺客”有些赧然地嘴里小声咕哝着,旋即后悔地捂住了嘴。腰间一轻,却是沈长河松了手,后者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悠然问道:“贵姓?”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就听面前的男人低沉着嗓音说了四个字:“玲奈小姐?” 第72页 “别胡说啊,你认错人了!”她慌乱地别开头去,笨拙地否认。沈长河看在眼里,心中毫无波动地冷笑一声,脸上却仍是温和的笑着:“方才可曾受伤?” “没,没,没有。”“刺客”慌忙摆手,连连否认,脸红的像煮熟的螃蟹一般。 沈长河所猜不错,她正是东瀛特使伊藤晋作之妹伊藤玲奈。东瀛扶桑首相伊藤智和膝下有一子二女:长子伊藤晋作,长女伊藤美咲,小女儿伊藤玲奈。方才在会议现场时,他就已猜到此人正是伊藤玲奈了—— 毕竟,东瀛男尊女卑之风已甄极致,能够堂而皇之被带入此等严肃场合的女人,除了皇室公主和两位首相千金之外,难做他想。东瀛皇室那几个公主沈长河早在报纸上见过无数次,眼前这女子实在眼生,因此答案也显而易见。 刚才伊藤玲奈看上去是要偷袭自己,结合昨晚宴会上伊藤美咲的警告,基本可以推定此举是受后者鼓动和指使而为。可是以他对伊藤美咲这个人的了解,她绝对看得出自己的妹妹不是他的对手,明知如此却仍怂恿伊藤玲奈行此无益之事,是想让她来送死么? 短短片刻,他已将前后因果关系想清楚了。伊藤玲奈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些酥酥痒痒的、很是受用。见沈长河没有留她的意思,伊藤玲奈慌乱地福了福身转头就要离去,却听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这敌国将军容貌极美,但更多的是浑然天成的阴柔之气;可他的声音却偏偏是男子之中最为低沉醇厚的一类,若未亲眼所见,伊藤玲奈绝想不到有着如此低沉嗓音的人竟生得这般雌雄莫辩。扶桑国内不乏阴柔妖冶的美少年,伊藤玲奈自己也见过不少,但他们之中竟无一人像眼前之人让自己感到“震撼”,更无一人能像眼前之人一般……令人心跳加速、意乱情迷。 难怪姐姐会对他这么感兴趣。 “刚才多谢公子相救,玲奈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这便告辞了。”定了定神,伊藤玲奈还是回过身来,轻声应道。沈长河摊开左手手掌,甚是自然地递到她近前,微笑道:“这两枚袖里剑,你是不要了么?” 伊藤玲奈回府之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着的。 她回来的时候,伊藤美咲正坐在画室之中背对着她描画着些什么。待她走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幅人像图。 “阿姐……”她柔柔地开口,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对不起,我失手了。” “姐姐知道了。”谁知,伊藤美咲仅仅是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坐过来拉住她的手走到玄关旁的榻榻米上跪坐下来:“没关系的,我的好妹妹,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可是阿姐,我的忍术还是不够好,他甚至徒手接住了袖里剑,还救了我。”伊藤玲奈非常诚实地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而伊藤美咲安安静静听完之后才微笑着道:“玲奈,有件事姐姐想向你坦白,答应姐姐,不要怪姐姐心狠好么。” 不等伊藤玲奈应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今天让你去袭击他,实际上是为了让他误伤你,如此一来,帝国就有充足理由指责西南军政府恶意破坏和谈,从而让沈长河再也无法阻拦这次谈判了;说不定,还能让他的政*治前途遭遇一次最大的危机。” 伊藤玲奈没说话。但她脸上惊恐的表情暴露了此时她内心的恐惧—— 如果刚才沈长河没有拽住自己,自己真的会死!而且,是死于亲姐姐的谋划之下,成为她计策的一个牺牲品! 伊藤美咲当然看得见自家妹妹脸上的惊惧之色,于是语气更柔了一些:“姐姐知道你一定是有所怨怼,可是我的好妹妹,我们不仅是伊藤家族的女人,也是帝国最忠实的仆从,我们活着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让帝国有朝一日能摆脱狭小国土的限制、成为玄天大陆东陆地区新一代霸主!你从小就在甲贺家学习忍术,当知忍者最终的信仰——” 顿了顿,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现在告诉姐姐,你的信仰是什么!” 伊藤玲奈怯懦地垂下头去:“是‘忠义’。” “记住你现在说的话,玲奈。”伊藤美咲道:“这不但是忍者的行事底线,更是我们武家儿女必须恪守的武士道精神。为了帝国,此身生死何计!玲奈,姐姐知道沈长河只凭一张脸就足以让你迷失自我,今天便是提醒于你,他是我们伊藤家的敌人,更是帝国的敌人,此人将来必死。” “……阿姐放心,玲奈记住了。”伊藤玲奈顺从地点了点头,目光却百无聊赖地落到了伊藤美咲身后的那幅画上。 ——画上的人身形修长瘦削,一袭漆黑和服,长发如墨,肤白胜雪,看身形应是男子。唯独一张脸却是一片空白,看不出到底是谁。 和谈不欢而散的第二天夜里,沈长河毒瘾再次发作。这次的戒断反应空前严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得多。 沈长河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其中原因所在。若不是为了保证谈判过程中毒瘾不会突然发作,他也不愿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用一种无毒无害、却只能将毒性压制在一段时间内的“药”抑制毒瘾,后果则是如上一次、也如今日这般,被积累多日的痛苦折磨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再命令属下将自己绑在床上借助外力抵制对毒品的渴望,而是握着一把窄而锋利的匕首,在每一次疼痛和恶心之感来临之时狠狠地割向自己的手臂和大腿,用另一种尖锐的痛觉冲淡那些魔鬼一般的诱惑。 第73页 “将军身体不适,诸位请回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门外,军政府不少官员也聚集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这段时间里沈长河伤病不断、几乎就没停下过,可像今天这样缺席例会且没有任何交代的,还是头一回。 “我等也不是一定要让将军参会,只是想问问将军病情如何了,还请张副官让我们见见将军!” 为首的正是沈长河的机要秘书秦朗。自“庚午之变”之后他就从上京空降西南军政府,成了理论上离将军最近的人。 不错,只是理论上的“最近”而已。 事实上,他名义上是机要秘书,实际上连一天秘书都没做过,反而是张牧一人承担起来安排将军工作日程、生活起居的全部工作。对于这个国府明面上安插在西南的“棋子”,沈长河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却连演戏都懒得演,直接不客气地把他给彻底架空了。 “秦秘书长,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张牧冷笑道:“将军现在谁也不见!” 秦朗毫不示弱地上前一步:“误了军机大事,你能担待的起——” 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张副官掏出别在腰畔的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厉声喝道:“再废话,老子一枪崩了你!” “龙泽先生到!” 就在双方冲突一触即发之时,卫兵一声通传恰到好处地解了围。龙泽更为世人所知的是他另一个名字——龙五,绝大多数人都尊称他为“龙五爷”,曾是江州龙氏家主、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后辞去家主之位后云游四海,受赢风之托照顾沈长河直至十四岁,被沈长河公开尊称为“亚父”。 传闻中龙五与赢风同龄,算到如今已有五十多岁了;可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充其量只有三十岁左右,雪白长发披散,穿着松松垮垮的纯黑长袍,在这初冬的寒冷天气里敞着怀,却一点发抖的意思都没有! 这人……还是人类吗? 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包括剑拔弩张的秦朗和张牧二人。龙五沉默地从人群自动让出来的一条路中间走到门前,推开还在发愣的张牧,施施然走进了屋去。 自始至终,张牧一个阻拦的动作都没做,一句阻拦的话都没说。秦朗讪笑着冷嘲热讽道:“呦,刚才吓唬我不是挺硬气的吗?怎么这就怂了?” “将军有令,五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算想在将军的床上睡觉都不许拦着。”张牧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能跟五爷相比?” 龙五进去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近乎疯狂自残的沈长河。没等沈长河再刺下第二刀,他的手就稳稳地钳住了前者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沈长河左臂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的伤口,道:“听说你生病了。” 沈长河咬紧牙关忍着又一波毒瘾的侵袭,似乎是想笑一笑,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细白牙齿之间尽是鲜血淋漓。龙五那张平平板板的脸难得皱了皱眉,就着抓住他手腕的姿势把了把脉象:“是罂*粟提纯物。”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沈长河惨笑一声,小孩子一般撒娇似的在他的臂弯里蹭了蹭。龙五漠然道:“此毒无解。你若有遗言,但说无妨。” 话说的相当直接,但与他曾共同生活十四年的沈长河却知道,龙五一向不懂人情世故,故而此话并无丝毫恶意。若放在平时,也许他还能开上几句玩笑逗逗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养父,只可惜现在实在是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阖了双眼,右手食指在龙五掌心写了几个字。 “不行。”龙五当即拒绝:“禁制一旦解开,你会失控。” 沈长河没有说话。 面对龙五,他总是无话可说——龙五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请求或者威胁而更改,他也不能例外。可越是说不出话来,沈长河便越是焦急,最后竟偏过头去、生生地又呕出一口血! 谈判(三) 李云凌在从天而降的“便宜爹”府上敞着怀吃吃喝喝了两天,然后睡了两个晚上的好觉。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不只是沈长河,她也跟着累得几乎虚脱。虽然至今为止她还是对自己这个“李大小姐”的身份感到怀疑,但有叶世安——也就是抚养她成人的师父亲口证实,她也只能暂时相信了。 “二十三年前的秋天,战乱四起,李泰安,哦,也就是你的生父,为了避祸举家移民海外,你的生母当时没来得及撤走,所以你就留在了国内。”叶世安如是解释道:“贫道……额,我与你父亲有些交情,所以收养了你。” “师父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有朋友?”李云凌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下巴险些脱臼。多年不见,自己这师父已届花甲之岁、容貌也已自然老去,但性格却和她年少时毫无二致,一样的老顽童,因此她也早就习惯了跟他没大没小。 果然,叶世安当即跳了起来大叫:“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我怎么啦?还挑三拣四的!” 李云凌缩了缩头:“我只记得您老人家被仇家满城追杀四处逃窜的飒爽英姿,却从没见过你有过什么朋友。” “我朋友多着呢!想当年,西域拜火教主沈宴都跟你师父我有交情!” “师父你还认识沈长河他老爹?” “你对你师父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叶世安嗓门更大了:“想当年我可是中原十大恶人之一、道上的朋友人称‘鬼医’!不过是近几年咱们秦人被那帮黄毛怪物和东瀛鬼子欺负得厉害,枪*支火炮泛滥、遍地战乱,哪儿还有武林存在的余地,你师父我的威名也就随着中原武林的没落而逐渐消失了。” 第74页 “知道知道,你以前就天天跟我说,跟个祥林嫂似的。” “祥林嫂是谁?你敢把你师父比作女人?” “哎呀师父!你纠结这些作甚!”李云凌神情很是正经:“刚才你说认识沈慕归,那么沈长河你认不认识?” 叶世安嗤笑一声,鄙夷道:“我只知道他是沈宴的儿子。这小子装傻充愣的功夫一流,颇得他母亲真传,蝇营狗苟,不是东西!” “……”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李云凌不得不承认,叶世安说到点子上了——没错,沈长河还真就像他说的那样。 “还有,”叶世安点了点她的鼻子,语重心长道:“奉劝你一句我的乖徒儿!朋友越多越好,麻烦越少越好,跟着李泰安一点坏处都没有,远离沈长河才能活得舒坦些。你爹说了,过几天就送你出国留学,把你这些年荒废的教养学业统统补回来。” “李泰安跟我说过了,否则你宝贝徒弟我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是在犹豫什么。”李云凌平静道:“我在仔细权衡这件事的利弊。” 叶世安问:“那么你权衡出结果了吗?” “当然。所以我现在就要去找我那位失散多年的亲爹,跟他坦诚相见。”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不。”李云凌道:“我要向他辞行。” 龙五进去之后过了约半个时辰,紧闭的房门就被从内里推开了。 走出来的人居然是沈长河。他的脸色看起来还是白得厉害,精神状态却好了很多,显然是大病初愈;非但如此,他甚至还换了一身崭新的黑色丝质长袍,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的皂角香气,显然也是刚刚才沐浴过。 张牧和秦朗两个人此时已经吵累了,一个靠墙叉腰喘着粗气、另一个则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两个人连同其他呆立着看戏的官员们都齐齐循着声音看了过去,然后一起愣住。 传言将军伤重不治,已是濒死弥留之际,怎么现在忽然就好起来了? “都在这里干什么?”沈长河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冷冷道:“没正事可做了吗?” “回禀将军,我等也都是忧心军政府大事方才聚集在此、等您示下的。”人群中有名官员略显窘迫地解释道:“秦秘书长他……” 秦朗闻言立起眼睛刚要说些什么,就听沈长河断然道:“此前我已明确说过,我若不在,军机要务均由张俭之全权代为处理。诸位现在还不肯走,是要向沈某兴师问罪么?” 此言一出,立时间一片死寂。不少人都偷偷地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秦朗,神色不一:有的人是疑惑,而有的人则是面带责备。最后还是秦朗极不甘心地说了句:“将军,张俭之他毕竟只是我的副手,您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看来,秦秘书长是想让本将军给你个说法了。” 沈长河冷笑道:“作为军政府将军,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你也只能服从——这个说法,秦先生可还满意?” 秦朗确实向来跋扈,但那也只是在其他下属面前。如今直接与沈长河本人对峙,虽有国府撑腰,他却也一句反对的意见都不敢说,只得憋着一口气恨恨地拂袖而去。见领头之人离开,其余官员便也识趣地作鸟兽散。张牧这时才有些后怕地抚了抚胸口,道:“老大,秦朗这厮欺人太甚!而且属下还听说,这些日子关于您身体情况的流言便是此人四处散播、用来引起恐慌的。” “没有谁会愿意追随一个将死之人,秦朗此举也算切中要害。”沈长河轻轻地咳了声,忽然笑了笑道:“老张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老大您跟属下还客气啥?”张牧拍拍胸脯,道:“您尽管问,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若死了,谁可做西南将军?” “将军!你、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张牧惊得声音都在打颤,结结巴巴道:“您才二十五岁,是如今咱们大秦最年轻的权臣,没事儿说什么死不死的嘛!……您这样,属下真的很慌啊。” “莫要紧张,我随口一问而已。” 沈长河神色如常道:“这三年来,我也时常在思考对萧子业及其党羽的处置问题。最开始的时候,夜里做噩梦全是被萧子业杀死的场景;到如今,虽仍常做噩梦,只是梦里却变成了我亲手杀死他。醒来之后,总会庆幸当初不够狠心绝情,留了他一条命。” “老大,您,您说这些是……是什么意思。”张牧不解。沈长河又笑了笑:“你觉得萧子业如何?” 张牧吓得声音都高了八度:“绝对不行!老大你千万不要冲动!萧子业心胸远不如您,若当年庚午之变败的是您,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咱西南的大将军?!再说您这么做,当初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该怎么办,他们难道不会被彻底清算吗?!” 沈长河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才淡淡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诚然,萧子业不是最好的人选,但若我真有不测且无人继任将军之位,国府便可随时将西南吞并。到那时四海一统,大秦再难改弦更张,也必然丧失最后一次跻身世界文明强国之林的机会。” 张牧挠了挠头,眯着眼讪笑道:“老大,您说的这些……唉呀属下听都听不懂!什么‘世界文明强国’的,咱底下人不晓得这些高大上的东西。可属下有件事还是很清楚的,萧子业他跟老大您那境界水平都不在一条线儿上,怎么当得好咱军政府的家呐。您,您就好好养着身体,别多想啦!啊对了,龙五爷他老人家呢?怎么没见着他跟您一起出来?” 第75页 “五爷给我传功,现在正打坐调息,不要打扰他。”沈长河回头向屋子里望了望,叹道:“若不是他,恐怕到了明日会谈我都站不起来,那便是误了大事。” “难怪您定要让属下给五爷发那样的消息……”张牧恍然大悟。监察司脱险、第一次毒瘾发作之后,沈长河就已令他向江州龙家发了一封密电,电报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 将军病危,速来上京。 张牧这才明白,原来将军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之危,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否则,即使是太原被抓、凉州被困之际,他都从未向龙五求救过哪怕一次,又为何如今做出此举? 一切都是为了大局。这才是自己所一心追随的将军大人! 张牧这边还在感慨万千,却有卫兵来报:“禀将军,李小姐求见!” 谈判(四) 李云凌在临时官邸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有人通传她进去。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说动眼前这把守森严的卫兵,索性干脆负手而去。 ……然后,转了个身就拐进了府邸旁边的僻静小巷子里。紧张地搓了搓手,拉伸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胳膊,李云凌嘴角诡异地往上一勾,双臂一振,一个鹞子翻身就跳上了二层楼的阳台上,再一借势跳起,便上了三楼沈长河的卧室。 为什么知道他住在哪间屋子?废话,她李云凌可是将军的私人保镖,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知道? 略带得意地推开窗子,她刚想跳进去,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道轻响! “何人。” 一只手搭在她的颈部大动脉上,手指极冷,和她自己那万年冰凉的手简直有的一拼;声音是男中音,没有沈长河那么低沉醇厚,但却自有一分清冷高旷之气,听着也甚是年轻……只是,太没有感情了些。 “好汉动口别动手!我没有恶意,也没看见你长啥样!”李云凌头也不敢回地闭着眼大声道:“您要是不让我进来,我再跳下去就是了,哈哈哈哈……” 她还没“哈哈”完,灯就亮了起来。沈长河就站在她面前,神情柔缓道:“五爷手下留情,她并非刺客。” 于是那只冰冷的手便垂了下去。直到这时,李云凌才终于敢转过头去,也终于看清了背后那个男人的模样。 长身玉立,俊美得有些妖异,却没有半分邪气。此人看着甚是年轻,身上是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袍,甚是随意地敞着怀;而最让人惊讶的,则是他那头披散着的雪白长发。 白发?这人年纪轻轻的,为何头发会是全白的? “李云凌。”却听沈长河不带感情色彩地问道:“叶世安已经告知于你了吧?你就是李泰安的亲生女儿。既知如此,为何还要回来?还没被我利用够么?” 李云凌没想到自己大老远跑回这里,见到的却是他这样的反应,脸上的笑容也当即消失了。她张了张嘴,半天只挤出一句话来:“我确实没被你利用够,行了吧。” 这次轮到沈长河沉默了。 就在她以为对方已然被自己坚决的态度打动之时,沈长河却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十成的冷嘲热讽:“天底下心甘情愿被我骗的女人多得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么?” 李云凌拳头握得很紧,关节“喀嚓喀嚓”直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逐渐漫上了水汽。上次在太原时沈长河也曾惹哭过她一次,那次他第一时间就道了歉;这次沈长河却只是漠然地别开了头,道:“这些话好听么?想多听几句就留下来,不想听,就从我身后那扇门出去,别再自讨苦吃。” “沈长河。” 李云凌忽然抬起头来,眯起双眼直视着他那双深邃异常的桃花眼:“李泰安不是你的人,我那位可爱的好师父叶世安却是你的人;我是李泰安的女儿或许不假,但你却没有利用我向李泰安‘挟恩市惠’的理由。我猜的对么?” 不等沈长河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吧?我这就说给你听。”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在调查叶世安的身世背景了。他虽是我的师父、一手养大我的恩人,但有些事情还是知根知底才能安心。我那位师父年轻时曾机缘巧合之下与沈慕归结交、受了沈教主的恩惠才得以从诏狱中脱困,出狱后即加入了天机阁,就连你母亲嬴风为你换命一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当时,嬴将军手下有一名财政大臣方无妄,此人是个女子且终生未婚,可她却有个私生女;有女儿,自然就有爹,此人正是彼时藉藉无名的李泰安,所以李泰安和方无妄就是一对没有名分的夫妻。” “李泰安出身江南富商大贾之家,但生意失败后流落西南,正巧遇到方无妄并一见钟情,二人才有了女儿——那个女儿,假设她就是我吧。”李云凌淡淡道:“二十三年前,李泰安的生意有了起色并借机出国发展产业,把妻女留在了国内。可实际上,是方无妄利用职务之便送给了李泰安这笔巨资,用作起步资金,李泰安才能得以翻身逆袭,有了今天的成就。” “当嬴风发现自己最得力的属下监守自盗之时,她勃然大怒。方无妄盗走的财产相当于军政府十年的财政收入,如此巨额亏损,对当时内外交困的西南军政府无疑是相当沉重的打击,所以嬴将军就把她送上了军事法庭,定罪处死。方无妄临死之前将女儿托付给了叶世安,而叶世安身受沈慕归的恩惠,想着要替他的妻儿积德,所以也就应下了这份差使。这些年来,他对我确实很好、视如己出。” 第76页 “李泰安虽然从来不公开承认与方无妄之间的过往,但他心里一直愧对方无妄,也确实是亏欠了西南军政府。天机阁很早就知道了我和李泰安之间的关系,你既已是天机阁主,至少数月前你我在地下赌坊相认之时便已知晓我的身份了。知道了我的身份,自然就会与李泰安取得联系,哪怕卖个人情都是好的。前日李泰安也告诉我了,他为了报答军政府不追回其赃金的‘恩德’,答应帮你一个忙。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让他帮你与雅利加总统取得联系,目的就是为了阻止秦国和扶桑的和谈、也阻止东瀛扶桑蚕食吞并中原的狼子野心。” “综上所述——你的母亲嬴风是我的杀母仇人,而你的父亲沈慕归却算是我间接的救命恩人;我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我的命。于私,我们之间两清了。”李云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于公嘛!你所谓的‘利用我’,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国家大义;而且即使没有我的存在,或者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任何别的人,李泰安也绝不会拒绝你的请求。所以严格来说,你没有利用我,只是做了一件善举,再用这善举换来更大的、利国利民的好处,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她说了如此长篇大论,沈长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直到最后一句说完,他才叹了口气,道:“不错,可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云凌眼中泪光已然隐去,坦然道:“你想说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对吧?世间两情相悦的男女何其之少啊!我这又算得上什么呢。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当你的大将军,我当我的小保镖、小迷妹,不会妄想高攀你的;至于将军你将来跟谁联姻都好,我也不会……不会有丝毫异议,怎么样?” “你想多了。”孰料,沈长河却忽然展颜一笑,莞尔道:“我是说,我这个人说话一向很是难听,并且从来都不会安慰女孩子。你若受不了现在就可以走,免得以后再哭鼻子。” “我不走了。”李云凌坚决道:“这次真的不走了,你赶我也没用。” 顿了顿,她才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 “我喜欢你。” “喜欢你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用勉为其难回应我。你什么都不需要对我说,让我保留一点美好的幻想就好。” “我只想每天、每时、每刻守在你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你,就心满意足了。若你有朝一日心有所属,我会立刻离开,绝不影响你和你爱的人一分一毫。” 不知何时,龙五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李云凌索性将自己的最后一点秘密也说了出来:“在我们那个时代,人们把我这种行为称作‘舔狗’,舔狗通常不得好死。原本我以为我活了那么久、早就不会让自己沦为舔狗之流了,没想到最终还是栽在了你身上。” “你们的那个时代?”沈长河笑着反问,但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 李云凌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坦白了:“其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哪怕这二十三年是实打实作为这里的人而活的,可夜深人静时总是难免有些寂寥。你曾经问过我怕不怕死,其实我是怕死的,但在这里我就像做了一场梦,梦中死便死了,又能如何?所以我比你更不怕死。死我都不怕,还会怕被人骗、被人辜负么?简直就不是个事儿。” “五险一金……难怪你会知道这个名词。” 谁知,沈长河嘴角上扬的弧度却越来越明显了:“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穿越者?” 李云凌像见了鬼一样直愣愣地瞪着眼前的绝色男子,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沈长河摸了摸鼻子,笑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是穿越者。” “你不是穿越的,那,那你怎么知道……” “这些都是我从一本手札中读到的。”沈长河坦然道:“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李云凌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哑口无言,半天才挤出一句:“……嬴嬴嬴嬴嬴嬴嬴风也也也也是穿越过来的?!” “她是这么写的。”沈长河一本正经道:“母亲毕生的梦想,就是将大秦建成一个人人得以享有平等、自由、民*主之天赋人权的现代化强国。只可惜,最后她还是为了沈宴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换我活了下来。” 李云凌喃喃问道:“所以你要替她实现她未竟的理想?” 沈长河微笑道:“非也,我只为自己而活。不过,她说的这些我也很是好奇,想亲眼看看那样的世界。哦,对了,母亲还提到过一个名为‘中国’的国家,你可曾听过?” 李云凌张了张嘴,堪堪缓过神来:“……如果我说,我就来自你口中所说的‘中国’,你相信吗?” 时间倒回至二十三年前。 那时,李云凌还不叫“李云凌”,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生长于和平年代,过的是最平凡的朝九晚五的无聊日子,生活如同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如果不是一觉醒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异世界”里的一个小婴儿,也许她过去二十七年里的无聊生活还会这样毫无希望地继续下去。 有人是车祸穿越,有人是参加某种人体实验穿越,还有人是玩电脑游戏点错了某个选项穿越。像她这样睡一觉就能穿越的,古往今来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第77页 ……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穿越”,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呢? 那这梦可真够长的。 耳边却听得沈长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悠然传来:“我当然相信了。若我都不信,这世上还有谁会信你?” 李云凌如梦方醒! 是啊,这世上现存的穿越者也许只有自己;若真是如此,那么沈长河就是唯一一个能够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不是“疯言疯语”的人了。 想到这里,李云凌又道:“事到如今话都已经说开了,将军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问我就是。” “好,那我问你,”沈长河甚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这么晚了,你困不困?” “……啊?”原本略显伤感的气氛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李云凌眨了眨眼,反问道:“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足以颠覆一个人三观的事,你不惊讶也就算了,就没别的问题想问我吗?” 沈长河垂下睫毛,轻声地笑了笑:“别的问题?我若问了,你会如实回答么。” “你不问我又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实话?”李云凌忽然有些恼火,郁闷地嘟囔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轻响,灯忽然间就灭了。黑暗之中,她只觉有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这边走来,然后在距离她不到半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沈长河低沉的声音随即在她耳边近在咫尺之处暧昧地响起: “你是喜欢睡在床上,还是地上?” 谈判(五) 张牧等得哈欠连天之时,门忽然就被踹开了。 李云凌逃难一般地飞奔而出,仿佛身后的屋子里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等着她一样! 张牧呆呆地目送着她跑远了,才悄悄地抻着脖子向里面看了看,就见自家将军好整以暇地倚门而立,一言不发。张牧下意识地问道:“老大,您这是又欺负李小姐啦?” “叶公好龙。” 沈长河悠悠地说了四个字,嘴角却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在张牧眼中,此时他这笑容简直像极了偷腥得逞的猫儿——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笑容只会出现在他心情极好之时。 那么,是什么事情能让沈长河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居然还能开心得起来的? 于是张牧又一次大声嚷嚷了起来:“老大您这回瞒不过属下,你肯定又欺负李小姐了!属下看她刚才都快哭出来了!” “这么八卦,你小子怎么不去写话本?”沈长河摸了摸鼻子,佯作生气道:“滚,睡你的觉去!” 张牧嘿嘿笑着敬了个军礼:“得令!见您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属下就放心了!属下恭祝将军明日会谈所向披靡、全胜而归!” 望着张牧这“臭小子”如释重负一般三步两步离去的背影,沈长河缓缓地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拈在指间任由它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烟气,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次日,就是列国和谈的最后一天。 汽车还未开出临时官邸大门,就听一阵高过一阵的人声、似乎前面有大型集会。张牧眼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老大,前面的大路被堵住了,好像是……一群学生在游*行示*威。” 沈长河略加思索,问道:“前面有宪警队么?” 张牧道:“看不清,不过属下看那帮学生吵吵嚷嚷的但一直不敢再往前冲,估摸着是有吧。” “从旁边绕过去,不要鸣笛。” “是。” 对于自家将军的命令,张牧向来都是百分之百、毫无含糊和保留地执行的。于是他操纵着方向盘慢慢悠悠地驾车绕过人群边缘,闲庭信步一般缓缓地开了过去。 车窗的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的人看不到车厢里的情形、但反过来却可以。沈长河以手支颐,安静地观察着窗外游*行的学生们。 ——“打倒东瀛殖民者!打倒扶桑殖民主义!” ——“寸土不让!寸土必争!” ——“东瀛鬼子滚出大秦!滚出大秦!” 人群宛若海浪拥挤在上京的各条主干道之中,各式各样的标语横幅就像漂浮在海浪上的一页页扁舟;海浪翻卷的尽头就是总统府议事厅,而越往那个方向、宪警的数目就愈发可观。 车子开了有段距离,喧闹之声也越来越震耳欲聋了起来。沈长河原本是闭目养神着的,直到“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有样东西“咚”地撞到了车的前部,然后车子就被迫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 “老大……”张牧的声音在发抖:“死……死人了。” 沈长河灰绿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车窗前带着血迹滑落的人形物,左手轻轻推开车门,甚是优雅地迈了出去。 一个很是眼生的、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站在约两三百名宪警最前面。看见他走下车来,那年轻人吹了吹犹自冒着热气的枪*口,一张方方正正的、黝黑的脸上细长的眼睛弯了弯:“呦,沈将军?早上好啊!” 他这声招呼打得如此自然,就好像刚才被一枪毙命、然后正正好好砸在别人车窗挡风玻璃前面的学生不是他杀的一样。沈长河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死去的学生,只见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并不算小的眼睛仍惊恐万分地大张着,而在那双眼睛之上、眉心正中,正有鲜血汩汩地从崭新的血洞中流出。 第78页 ——死不瞑目。 “5.56毫米口径,最新式的博朗克□□。”沈长河拍了拍手,语气平静道:“这枪不错。” “谬赞!”军装青年放下手里的枪,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早就听说沈将军在枪支方面堪称专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概是被枪声和死人吓住了,原本乱哄哄的人群此时也消停了许多。可学生们并没有就此散去,而是仍保持着站在原地的姿势,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到了相对而立的两个男人身上。 沈长河谦虚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沈某不才,做什么事都不求甚解——阁下也谬赞了。” “不不不不!”青年夸张地连连摆手,高声道:“后起之秀里面,您一向是家父最欣赏的一位!千万别客气,您这边儿请。” 说着,他还真的就让出一条路来,嘴上还带着那相当开朗的笑容:“这些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国家出资供他们读书不好好读,偏要上街闹事,还挡了沈将军的车驾,您说他们是不是很该死?” 沈长河避而不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个人虽然不喜欢钻研什么东西,但枪法还算一流……”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面向青年,微笑道:“举起你的枪,对准我。” 上午九时,和谈正式开始。 很奇怪的是,西南军政府沈长河将军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人。他走进来的时候,右手的伤口还在流血,左边半张脸上也溅了不少血迹。 面对着众人惊愕、怀疑的目光,沈长河却面带笑容地解释道:“抱歉,路上有些堵,让大家久等了。” 饶是有所怀疑,但对于此刻的各国大使而言,公事才是最重要的。短短两天过去,扶桑方面居然鼓动了包括法莱西、高丽在内的绝大多数国家在条约上签了字;虽然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仍旧没有表态,但如今情势显然已对大秦极为不利了。 伊藤晋作甩了甩手里厚厚一摞文件,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俯视着坐在谈判席上一言不发的秦国外交官们,大声道:“关于我扶桑帝国提出的‘十项协议’,你们到底考虑好了没有?识相的就乖乖签字,不然,等帝国派出‘关原军’踏上津海口的那一天,就不会是这么客气了!” 大洋国特使弗莱明戈也慢条斯理地开了尊口:“对于扶桑国提出的这‘十项协议’,我们保留沉默的权利,放弃在此事项上予以表态,也不会支持任何一方。”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大洋国虽然算是东瀛扶桑的“宗主国”,但对于扶桑不断对外侵略扩张的行为,他们向来是不赞成的,因为这不符合大洋国的国家利益。看门狗凶一些自然是有好处的,但若这家犬野性难驯、拴不住成了野狗,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然而这一次,大洋国竟公开表示在此事上“弃权”,无异于默认了扶桑此种行径! “这个字我等绝不能签!”上京特使本来是个温温吞吞的性子,如今也终于坐不住了。他“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这是赤*裸*裸的卖国不平等条约,谁签了谁就是千古罪人!” “好一个‘千古罪人’!依我看,你们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伊藤晋作毫不示弱,也站了起来叫嚷道:“战场上都讨不来的便宜通过谈判就能讨来?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不愿意签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可你们的整个民族就要为你个人这区区‘面子’付出最惨痛的代价!秦使,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若是不签,你怎么跟你们的大总统交待啊?”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此严肃的场面居然还有人能笑出来,不只是正在争吵的两人、就连其他默默看戏的列国使节都顺着声音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沈长河一边摇头一边笑,笑得还甚是开怀。伊藤晋作皱着眉瞪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说话实在好听——简直比唱的都好听。”沈长河翘着二郎腿,稍稍偏过头去斜睨着他:“能把割让领土、卖国求荣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伊藤先生如此口才,不去唱戏真是可惜。” “姓沈的!”伊藤晋作立起眼睛刚要发怒,却又忽然笑了:“哦~我知道了。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你们这是‘恼羞成怒’所以才‘冷嘲热讽’的吧?也罢也罢,既然败局已定,随便怎么生气,哈哈哈!” 沈长河不以为意地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两份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伊藤晋作离得远,看不真切他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便嗤笑了声:“就算你今天拿的是天皇陛下的圣旨,也是无济于事了!十项协议是非签不可的!” “伊藤先生,你急什么。” 沈长河神态自若地将其中一份纸笺置于谈判桌正中央,随即便有几位侍者上前迅速将它铺开。众使节纷纷站起身来好奇地看了过去,才发现他所放在桌面上的竟是一幅地图。 沈长河此时就站在人群中央,原本因为清瘦而不那么明显的身高优势瞬间就被凸显了出来——他足足能比周围的人高了约两三头,也因此,说话时哪怕声音并不十分高亢、却也有十成的气势: “这就是我大秦的版图。各位使节手里有扶桑‘十项协议’的,可以对照着看,其中第七条所涉山东、山西、鞑靼、云贵、广府矿山开采权尽归扶桑一项,诸君可知有何深意?” 第79页 这一段话直接就是用大洋国语讲出来的。如今,大洋国已然是世界第一强国、是以其语言也是当今玄天大陆、墟海列国的通用语言,在场的外交官们自然都听得懂。法莱西特使勃朗特性子急躁,率先接下话头道:“谁都知道你们秦国别的不多,就是人多、山多、矿产多嘛!” 他这席话也用的是大洋国语,在场众人当然听得明白,随即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一向总是面带笑容的沈长河这次却没笑,而是神情严肃地继续说了下去:“勃朗特先生所言非虚。不过扶桑与我国接壤或相近之处不过辽东、山东、淮南沿海一代,矿产亦大多集中于北方,为何偏要选择广府、云贵以及远隔千里的鞑靼地区作为独占矿产开采权之地?” “沈先生,你就不要绕弯子了,我们想听的是最直观的答案!”勃朗特大着嗓门抱怨道。 直到这时,沈长河才终于笑了笑,一直紧握着的左手缓缓张开,变戏法一般现出一抔褐色的土状物:“在座各位大使先生,有人认得这是何物么?” “这是……稀土?” 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从“弃权”开始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的大洋国特使弗莱明戈。沈长河点了点头,淡淡道:“弗莱明戈先生不愧是大洋国最高学府理学院培养出来的高材生,的确慧眼如炬。不错,这就是稀土,也称‘独居石’,是核物理科学的基础原料、如今军工界当之无愧的‘稀世宝石’。” 其实,不用他多做介绍,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件事——虽然目前为止物理、化工科技仅仅停留在燃油驱动的汽车、火*枪、大*炮的程度,但自从雅利加合众国科学家兰尼斯坦·霍菲尔德发现“原子分离原理”之后,诸发达国家科学界、军工业界都在明里暗里地加紧对核物理和导弹技术的研究、力图率先在这两方面实现技术突破,从而掌握称霸世界的主动权。而稀土,则是现有及未来可能达到的基础科学理论水平下,能够促进这一“技术质变”早日到来的最佳实验原料! “稀土最早发现于中陆各国,但就在一年前,罗曼帝国竟在我国山东、山西多座矿山中也开采出了稀土原石,进而在两广、云贵、祁连山以北的鞑靼地区也陆续发现了稀土的踪迹。”沈长河拿起另一份纸笺,展开示于众人面前:“诸位请看,这是罗曼帝国驻秦大臣半年前向其政府递交的一份报告,上面记载的就是我大秦稀土分布情况。” 在场的一些小国家曾是罗曼帝国属国,它们的使节上前核实了一番,才点头确认:“确实与秦使所述一致。”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饶是向来护短的大洋国也终于坐不住了。弗莱明戈特使倏然一拍桌子,死死盯着仍然完全搞不清状况、两眼发直的伊藤晋作,冷笑道:“贵国好大的胃口!此前我大洋国不愿参与到你们两国之争的烂摊子,是因为你我两国一直相交甚好,现在你们又作何解释?!独占一国稀土矿藏,你国究竟意欲何为、包藏了何等祸心!” “弗莱明戈先生,我,我国真……绝无此意啊!” 伊藤晋作此时已经彻底傻了。来秦国谈判之前,天皇陛下和父亲那里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这些啊?什么稀土、什么核物理,这些不都应该是大学里那些搞研究的糟老头子关心的事吗,跟他一个政客何干? “到底有没有狼子野心,你们的天皇自己心里清楚!”弗莱明戈怒气冲冲说完这句话,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撕碎了“十项协议”,随即拂袖离开了和谈会场!直到这时,伊藤晋作才终于缓过劲儿来,颤抖着手指指着沈长河的鼻子,尖声骂了一句: “沈长河!你这个混蛋——!” “伊藤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沈长河正色道:“这里是列国联席会议,不是你自己家,更不是菜市场。” 他这句话,竟与谈判第一天伊藤晋作回敬暴怒骂娘的张恕己时所说一字不差。伊藤晋作怔了怔,才勉强压抑着怒气,恨声道:“……你怎么能证明这份所谓罗曼帝国的文件不是你伪造的?” 沈长河微笑道:“这是罗曼帝国外交大臣亲手交予我国的,如若不信,贵国可以自己去问。” 伊藤晋作气得几乎昏厥过去,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沈长河,你会为你今天的狂妄付出代价的!别以为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就能阻拦我帝国铁骑挞伐你秦国的脚步!” “啧。”沈长河甚是轻蔑地又一次拍了拍手,谩声道:“到底是谁在逞口舌之快、以至于口不择言、暴露本性?伊藤先生怕是气昏了头,神志不清了吧。” 伊藤晋作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只是这一次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于是旋踵即走。沈长河却在他离开会场的最后一刹那叫住了他:“扶桑特使!” 后者本能地站住,停在原地却没有回头。沈长河迈着一双长腿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微笑道:“再毒的蛇也吞不下雄狮。若你们真敢挑起战争,无论维新政府如何应对,西南军政府都一定会奉陪到底。” 被捕(一) “列国联席会议”结束时已近正午,总统府议会厅门前早已围满了各国新闻媒体和记者。虽然有大批宪警阻挡,可游*行的学生们仍未散去、大家都在等着“和谈”的最新消息—— “没签!大秦没在那协约上签字!” 第80页 最先跑出来报信的是一名品级不算太高的秦国外交官员。他看上去甚是年轻,出来的时候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挥舞着手里的“十项协议”大喊道:“大家可以回去了,回去吧!大秦,万年!” 说罢,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手中的条约文本撕成碎片,用力抛向人群!外媒记者连忙把相机对准那漫天纷飞的碎纸,而人群中也漫山遍野地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大秦万年!大秦万年!大秦万年!”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之中,秦国使团众人也从正阳门信步而出,沿着前面的主干道走来。面对越来越多向这边聚集过来的人群,国府特使谢霄贤苦笑一声,稍稍偏过头去,向身旁的沈长河附耳道:“沈将军,老夫任外交部长十余年,期间为国家受苦挨骂无数次,做梦都想不到啊,有朝一日居然还能享受到我大秦百姓夹道欢迎的待遇。”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原本和善的面容凄苦之色更浓:“只是,你我这次在谈判席上出了恶气,辽东、沿海一带的秦人怕是又要遭殃了啊。不用怀疑,对于今日之耻,日后扶桑人必然会在战场上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沈长河目视前方、并不去看谢霄贤,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此做出回应:“谢部长不必忧心,陈大总统既然安排我作为特使参与和谈,必已做好万全准备。” 这叫什么话!谢霄贤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唉!将军,你还是太年轻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道路两边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围观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雀跃的尖叫声!谢霄贤虽已年过六旬,耳朵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听得出来这尖叫声特属于女性——而且,是很多很多的女人。 “快看呐!那个高个子长得好生英俊!” “你什么眼神儿?那叫英俊吗,那叫漂亮!” “眼窝子那么深,鼻子都高到天上去了,看样子是有洋人还是突厥人血统?怕不是是个二转子(注:对混血的蔑称)吧?” “你们几个是瞎吗?看不出来他就是西南将军沈长河?” “什么?你是说……他就是嬴风和西域人生出来的杂种?这种二转子能替咱们大秦卖力?鬼才信。” …… 围观群众们或惊艳、赞许、或猜疑、或满怀恶意的低语宛如海浪般此起彼伏,清楚地落在每一个使团成员的耳中,尤为刺耳。一听到“杂种”这个词,就连谢霄贤都听不下去了,后者低低骂了句:“愚昧!” 说完这两个字,他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沈长河。就见眼前这长发如墨、宽袍广袖的青年将军脊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坦荡,仿佛那些恶意中伤全都与他无关一样。 ……为这样的民众拼了老命地争取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权益,真的值得吗?谢霄贤叹息着,不知是为沈长河,还是为了自己。然而,更让他感到震惊且难以理解的还在后面—— 这条路的尽头,赫然是黑压压一片荷枪实弹的军*警模样的人;他们每个人都身着深绿色制服、左臂统一系着红色袖标,整整齐齐列队站在原地,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宪警部参事,马晋文。”为首的男人谦逊有礼地冲着沈长河躬身施礼道:“请问阁下可是沈长河沈将军?和谈结束,您作为外交人员的临时豁免权也到此为止,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位年纪不算太大的宪警部参事生着一张相当清癯干净的脸,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并不臃肿,只是眼神里却一丝光芒也无、因而显得那双眼仿佛两个黑漆漆的隧洞,死气沉沉简直能把一切都吞噬殆尽。 宪警部二把手亲自抓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了沈长河本人,使团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云里雾里。反倒是原本还算安静克制的游*行学生先发了声:“你们的人先动手杀自己的同胞,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来找沈将军的麻烦?简直岂有此理!” “钟志国无缘无故被你们的头目枪*杀了,尸首现在还停在广场上!你们不去惩治首恶反倒来冤枉好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学生里领头之人此时也站了出来,尚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决绝的愤怒。他举起一只手臂,高声道:“同学们!沈将军是为钟志国同学打抱不平才出手教训那个混*蛋的,我等绝不能任由这群宪*警对沈将军不利!” 带头的先表了态,在场其他学生纷纷响应、高声呼喝,一时之间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马晋文那张一潭死水般的脸终于也有些挂不住了,细长的单眼皮微微眯起,就要下令动手,却听沈长河平静地开了口:“好。” “沈将军……沈先生?!” 为首的学生也愣住了,愕然地望向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为什么……” “大家的好意,沈某在此心领了。”沈长河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例行问话而已,不必忧心,回去好好读书吧。” “可、可是——” 他还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沈长河却果断地打断了他,态度温和却又异常坚决:“各位都是万里挑一的青年精英,你们的未来也决定了大秦的未来,只有保全自己才能谈及为国效力!即使关心政*治,也应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非如今日一般莽撞冲动、以致酿成苦果。至于马参事所言,也是照章办事,并无不妥,并非各位所能干预——我说的话,大家都听懂了么?” 第81页 一片肃静。 这群哪怕面对着宪警的枪*口都不曾退却、示弱的年轻人,如今竟被他这短短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见“危机”已然解除,马晋文不做丝毫犹豫,沉默地做了个手势,身后便有两名宪警大步上前,其中一人从腰间解下手铐就要去抓沈长河的手,却听马晋文淡淡道:“不必了——既然沈将军如此配合、并无拒捕行径,就这么带回去吧。” “宪警部”所在地距离总统府其实并不远。从外面看去,这座黑漆漆的建筑宛若一座大型监狱一般森严、压抑、令人窒息;而实际上,它的前身也确实是燕氏王朝臭名昭著的“诏狱”——亦即传说中的特务机关、“帝国利剑”镇抚司的天牢。 不过,这些都是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老张坐在一层拘押室铁门旁边的小屋里,微微抿了一小口黄酒。他今年已有五十九岁、距离告老还乡不过一年的时间了,因此胆子比别人稍稍大了些、也敢于在当值时解解酒瘾。也许是看在他年纪大的份儿上,顶头上司们也并不因此与他计较,而他也坚守着“绝不出错”的底线,跟上头那几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和平衡。 今天本该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直到马参事带着大队人马“班师回营”,老张才睁开有些朦胧的双眼,揉着眼睛看向窗外。 “这场面好像有点儿眼熟呐……” 他摇摇头,迟缓地起身摇下摇杆,将铁门缓缓拉起,为外面的人放行。就见马晋文甚是客气地侧过身让开一条路,微微俯身:“沈将军,请进。” “马参事客气了。” 被称作“沈将军”的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身玉立、宽袍广袖,留着一头不合时宜的漆黑长发,仿佛刚从燕王朝“旧时代”走出来的一般。不甚明亮的灯光之下,他那张比女子更为精致美艳的脸宛若笼上了一层柔和的薄雾,似远似近、如同画中之仙。 好美的男人! 可老张却只是心底感叹了一句,闲闲地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马晋文仍是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在下深知将军一代枭雄、尊贵非比常人,但规矩不能轻易更改,还望将军见谅。” 停顿了一下,他才低声命令道:“去,给沈将军找个安静宽敞的房间,好生招待。”又一扭头,恰巧看见了老张:“张师傅,这次伺候将军的任务就先交给你,不可出任何差池,明白吗?” “是。”老张垂下头,面无表情地应道。 所谓“安静宽敞的房间”不过是个委婉好听点儿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一间用石墙三面堵严、只在靠向太阳一面二十余尺高的地方开了一道极小的、用钢筋牢牢封住的天窗;对着走廊的一面则用更粗的一道道钢筋封死,其间缝隙只够人将手臂伸出接取物品。老张默默地在一旁站着,冷眼看着几名宪警给这看起来甚是纤瘦羸弱的青年锁上镣铐,而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则是此人与年龄不符的从容镇定。 ——从始至终,这年轻人都只是闭目不语,也不做丝毫挣扎反抗。直到那些宪警尽数退了出去,重新锁好铁门,他才缓缓张开双眼,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陈启明还活着么?” 马晋文微微蹙着眉,沉默半晌才道:“沈将军枪法果真一流——您这一枪避开了心脉和重要脏器,陈部长才得以被抢救过来、保住一命。” 青年笑了笑,悠然道:“哦,也许是他命大。” “可是他的右手废了……” “哦?看来他命不好。” “沈长河!”有那么一瞬间,马晋文脸上泛起了狰狞之色,随即又恢复了最开始的谦恭有礼:“沈将军,您很幽默。” 沈长河长眉一挑,满不在乎地笑道:“过奖。” 马晋文道:“将军您也过谦了,在下绝不是第一个觉得您如此有幽默感的人。”他抿了抿嘴,才继续说了下去:“据法医现场勘验,您第一枪打中了陈部长右手手腕,第二枪打中了他的胸口,偏偏这第二枪没中要害、第一枪却精准无比地切断了他的手筋——若说将军您不是故意这么干的,鬼都不会相信。” 沈长河脸色不变,反问:“最后一句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 “这样啊。”沈长河稍稍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莞尔道:“马参事尽可如此对法官讲,看看法官会不会采纳你的意见?” 如今西风东渐,大秦也和墟海对岸其他国家一样建立起了一套相对完整的司法体系:包括警察机关(宪警)、检察机关以及法院。其中,宪警队不但负责普通刑事案件,同时还肩负纠察“言论罪”等新型犯罪之责——后者主要指的是民间对总统府各位要员乃至维新党的不满与指责。现在的大秦民主合众国,是不允许民众发出任何批评声音的。 马晋文冷着脸反问道:“陈部长是大总统的大儿子,沈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沈长河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答:“当然知道——陈部长的大名可谓家喻户晓、能止小儿夜啼呀!” 他说的是实情。陈启明、也就是现在的宪警部部长,正是当今维新党党魁兼合众国大总统陈武的儿子。此人生性刁钻跋扈、狂肆张扬,再加上“皇子”的至高无上之身份,更是无人敢对他有半点违逆之处。自担任宪警部长一职以来,陈启明就把宪警部当成了“打手培养基地”,将自己那暴戾恣睢的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对待普通民众更是将残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其实,像他这样坏脾气的大少爷并不罕见,但问题是,当他有了个当上大总统的老爹之后,人性中“恶”的一面便被登峰造极的权力无限放大、所以才会有今日无故击毙学生的荒唐之举。 第82页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击毙那个名为钟志国的男大学生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也只有陈启明和沈长河两个“当事者”才知道了。而前者此时仍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不省人事,后者则从事发后到现在一直装傻充愣,虽然废话连篇但就是没一句与案情相关的。作为陈启明的心腹,马晋文当然想在最短时间内拿到沈长河认罪的口供,但对方又是雄踞一方的军阀,别说是他,就算是国府想动此人都得思量再三;更何况,马晋文自问不是白痴,就算想替主子出口恶气,却也明白凡事不能做绝、要留后路的道理,因此对沈长河的态度已是相当不错。 思前想后,马晋文清了清嗓子,才苦口婆心道:“既然沈将军心里什么都清楚,在下斗胆劝您再多想想。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看怎么给大总统那边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而将军您的态度,也直接决定了在下给出的‘交待’能不能让大总统他老人家满意……” “想说什么就请直说。”沈长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拐弯抹角的“劝解”:“你想知道当时枪击的全过程,是么?” 马晋文肃然道:“在下正是此意。” “让我想一想……”却见铁栏之后的绝色男子难得蹙了蹙眉,似乎真的是在努力回忆当时发生的事一般,半晌才展颜一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三个字:“拿酒来。” 被捕(二) 面对着一群五六十岁“老大爷”级别的西南军政府文官,李云凌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天知道,上辈子受够了“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这种苦日子的李云凌,万万也没想到这辈子自己居然还要遭这种罪! 如今不只是在场众人、就连街上随便拽出个路人都已知晓:在此次和谈中,大秦的外交官们巧妙利用大洋国与扶桑之间的隐形矛盾、成功实现了绝地反击,从而让东瀛鬼子主动放弃了继续威逼大秦就范的意图,灰溜溜离开了谈判席;而在这整整三日没有硝烟的战争之中,政坛上的“后起之秀”西南将军沈长河当居首功! “既然如此,国府凭什么抓咱们将军?!”个别脾气暴烈之人已经拍起了桌子,怒气冲冲道:“就因为咱家将军揍了个无端杀人的畜*生?” 为首之人坐在议事厅正北方的椅子上,一张略显稚嫩的小脸羞赧地红了红:“那个,不好意思纠正一下……其实不是‘揍’,是枪击啦。” 这个说话慢条斯理、温温吞吞的年轻人,正是现任西南军政府秘书张俭之。早在凉州时,他就是少数几个为沈长河所信任和重用的青年官员之一,如今更是光明正大地取代了“空降”的秘书长秦朗,成为临时官邸目前的实际主事者。 自得知沈长河被宪警部的人当众带走这个消息后,议事厅就没静下来过。在一片群情激昂之中,唯二还算冷静的当属李云凌和张俭之了。对于安抚焦躁不安的西南官员这件事,张俭之显然十分在行——虽然他性子确实是慢了些;而更令李云凌惊叹的,则是这群上了年纪的“要员”们竟然也没因为他的年纪轻、资历浅而对他有哪怕一丝半点的轻视怠慢。 此人确实是个人才!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待众人总算各自散去,张俭之才深深地垂下头,有些疲惫地双手交叉着捂住后脖颈,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李云凌一边收拾着桌子上遗留的文件,一边饶有兴致地暗中观察着主位上坐着的青年,冷不防却被忽然抬起头的后者撞见个正着儿:“李小姐,您不用如此,这些交给佣人们就可以啦。”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闲来无事。” 张俭之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关于今日之事,将军可曾对李小姐有过嘱托?” “啊?什么嘱托?” 李云凌一脸懵懂:“今天的事不是突发的么?” “也是……”张俭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复又垂下头去,默不作声了。直到这时,李云凌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实则心里比谁都要慌乱。 “其实,”李云凌犹豫着,主动开口搭话道:“张副官回来之后,我问过他将军是怎么被捕的,他告诉我宪警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的人,而将军则并无任何抗拒之举。” 顿了顿,她又道:“张秘书你也应该知道,外交人员在履职期间享有豁免权、可以免于被司法机关逮捕、羁押,哪怕和谈已经结束。可陈大总统还未签署任何象征本次会谈结束的文件、也未送各使者归国,如果将军这时行使豁免权那么宪警部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至少,要回临时官邸一趟也绝非难事,可他却没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 张俭之蹙眉道:“自然是想过的,但……” “我相信将军,希望张秘书也能对将军有足够的信心。”李云凌斩钉截铁道;“我想,将军这次之所以会做出当众枪击宪警部长陈启明这种荒诞不经之事,一定不只是为一名学生的惨死而打抱不平那么简单。虽然目前我还猜不出来他的真正意图,但关于这件事如何解决还需从长计议——至少,不能在这种节骨眼儿上给他添乱。” 张俭之皱着眉仔细思虑一番,才道:“我们应该先联络外国新闻记者,把将军为普通学子伸张正义一事发布出去,最好闹得举世皆知。” 第83页 老张抱着酒壶,一杯一杯地给沈长河倒酒。后者甚是自觉地把原本放在石桌后的椅子拖了过来、然后隔着栏杆伸手接过酒杯,低下头嗅了嗅,随即感叹一声:“好酒。 ” “参事大人不喜欢喝酒,这是现买的。”老张承认得爽快,神情之间淡淡的:“参事大人吩咐过了,凡是您的要求定当竭力满足。” 沈长河“哦”了一声,又问了一句:“老人家可喜饮酒?” 第一次被人如此尊敬地称为“老人家”,老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小老儿是爱喝酒,但没钱呐。” 听了他的回答,沈长河举杯的手甚是自然地伸出铁栏,将酒杯重新递了回去,笑道:“尝尝?” “多谢沈将军。”老张居然也没推辞,就这么相当心安理得地一饮而尽。他已是个老人了,对于老人而言,花更多的时间去享受远比与人客套、向权贵们卑躬屈膝要重要得多。 更何况,眼前这壶酒也的确是难得一遇的好酒。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两杯酒下肚,老张身上有了暖意,嘴里的话也变多了,主动搭话道:“沈将军,小老儿劝您一句,给部长大人好好认个错吧!别把事情闹大了,对您可没半点儿好处。” 沈长河眼皮都不抬一下,声音轻而沉闷:“马参事让你劝我的?” “真不是旁人的指使,这都是小老儿的心里话。”老张语重心长道:“古人云,无欲则刚。刚则易折,柔则长存。虽说当今天下大乱,将军坐拥数十万大军、又是天下最大的藩镇,理应无所畏惧;但为了几个闹事的学生以千金之躯犯险,若大总统真是因为护短而怪罪下来,即便是由国家法院来审理此案,也只不过是借律法之手公报私仇。小老儿真就不明白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个平头老百姓都懂,您怎么就想不开?”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沈长河微笑道:“莫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老人家,多谢你的好意。” 话音刚落,就见马晋文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进来就一挥手,低声道:“带出来!” 待将人带到一间摆满了各式各样刑具的狭小斗室之后,马晋文方才呵退下属,谨慎地关好门窗,才神色凝重地回望向沈长河——后者已被牢牢地捆缚于铁椅上丝毫动弹不得,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气度,居然一点紧张、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听老张说,将军未曾饮酒。”马晋文很是体贴地替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可是在下挑的酒不合心意?” 沈长河语气也很是轻松:“酒很好,只是忽然没了兴致而已。” “那好,客套话在下也说累了,我们谈些别的。”马晋文道:“有个不幸的消息必须告诉你:陈启明部长醒了。你那一枪是穿透伤,体内没有子弹碎片,因此他现在身子虽然仍很虚弱、意识却已然清醒。” 他的身体隔着桌子向前探去,直直地盯着后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灰绿色的眼睛:“也就是说最迟明天,他就可以亲自监督对你的讯问过程了。” 沈长河挑了挑眉:“为何对我说这些?” 马晋文道:“如果现在不说,等陈部长回来时,将军就算想招认恐怕都来不及了。” “他不敢这么做。” “他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做得出来。”马晋文稍稍提高音量:“沈将军,您亲眼看见他杀人有多利落了,是不是?相信我,对于折磨人这种事他也非常在行。若你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开口,在下……也没办法,只能祝您好运了。” 沈长河注视着对方手里的鞭子,笑了:“你把我像只牲畜一样捆在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废话么?” “砰”的一声响,马晋文一脚踩在了铁椅边缘,皮笑肉不笑道:“沈将军,我想我已经够有诚意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大错特错!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陈部长!” 随着刷的破空之声响起,沈长河那件料子看起来很不错的上衣被抽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贴着鞭稍飞溅而出,他的身体也本能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马晋文并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紧接着就又是两鞭子抽了下来,力道之大竟将他的衣服直接搅碎、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我真不想这么做的,真的。”马晋文连连摇头,一边从放在墙角边的铁箱子里捡出一把铁钎子放在炉子里,一边耐着性子劝道:“一边是大总统的儿子,一边是你。沈将军,如果你在我这个位子上,你会怎么选?” “当然是——谁都不得罪了。”沈长河眼见着他举着已被烤到发红的铁钎子走过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语气虽然仍很轻松,脸色却陡然变的苍白。 马晋文拖着铁钎子一步一步靠近他,面露为难之色:“您看,您又不愿配合在下的工作,在下又必须给上头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只能暂时委屈沈将军忍一下了。最后问您一遍,愿意现在就招供认罪吗?” “你不会希望我现在‘招认’的,参事先生。”沈长河抿了抿嘴唇,喉结不可抑止地上下滚动了两下,仍是故作轻松道地笑了笑:“而你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也绝对会让你抱憾终生。” “也许吧。” 马晋文面无表情地贴身上前,手里的铁钎子高高扬起—— 第84页 被捕(三) 次日清晨大约卯时三刻,陈启明就回到了宪警部。 由于胸口那一枪没打中要害且没有子*弹残留,他很快就从晕厥中醒了过来。而他醒过来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咬牙切齿地问:“姓沈的王*八*蛋在哪里!” “回,回部长的话,沈,沈,沈长河已经被,被宪警部逮捕了……” 下属磕磕巴巴地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随后,他便完全不顾自己重伤在身,便命人开车回到宪警部,并半躺在舒适的担架、打着吊瓶被人抬到了宪警部地下室。 说是“地下室”,确切的说其实应该算是一座水牢。自陈启明掌管宪警部以来,这间水牢就关押过无数江洋大盗和“反动分子”,后来因为“违背文明”而被停用至今。 不过这一次,陈启明刚刚醒来就直接给马晋文下了一道命令:将当众行凶的”犯人关进水牢,严加看管,待其亲自审讯! “部长,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去办了,”马晋文在一旁谦恭地解释道:“已经用过烙铁了,晕过去四次,就是不肯开口,也不服软。境内媒体已经全面控制住所以消息没有外泄,但西南军政府凉州方面一直在向我们施压要求放人。大总统也没有发话,属下只能等您老人家……” “行了,知道你孝顺,从现在开始闭上你的嘴!” 陈启明病恹恹地开口,声音虽然中气不足却很连贯。牢门缓缓打开,他立刻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向里面看去。 不见天日的石室之中,坐落着相当宽敞的水池。水池正中间站着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身形高挑的男人。他有着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因着被水浸湿的缘故一绺一绺地垂落在肩头、身后,双手则被从石壁上垂落的铁链锁着,铁链很长但却没有绷紧、而是松松垮垮地垂着,似乎只是起到限制他走出这间屋子的作用;而他身体周围没过腰部的水面则不断涌上来鲜红的血色——鲜艳得如同一簇簇疯狂生长的曼珠沙华。 外行人也许看不出来,但身为刑讯老手的陈启明、马晋文二人却都知道,水牢之所以被称为令人“谈之色变”的酷刑手段之一,其精髓就在于此。其一,铁链锁住犯人双手却并不绷直,是为了让犯人无法借着铁链的支撑、而只能依靠自己双腿的力量保持站立;一旦体力耗尽不能继续站直身体,就会让水面没过口鼻、并因此被淹死。其二,由于进入水牢之前已经被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伤口又会因为被水浸泡的缘故而更难愈合、不断流血,从而在短时间内流失更多的体力。 所以,在陈启明这边看来,现在的沈长河只能保持垂着头直立的姿势,身子无力地摇摇晃晃似是已经站立不稳,锁链随之发出哗啦啦的撞击声。 “沈将军,沈将军?” 陈启明半死不活地坐了起来,狞笑道:“你还活着吗?” 被锁在水池中央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白色里衣被血浸染上了些许淡粉色,因而显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更加白得刺目。他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陈启明,也笑了:“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啊。” 陈启明并没有生气,反倒笑得更加开怀了:“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一条落水狗。噢,或许该说,是一条漂亮得像个小娘们儿的落水狗。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不如说说看,以前被几个爷们儿上过啊?” 沈长河脸色不变,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陈启明终于有些恼火了:“姓沈的!你聋了吗?公子我跟你说话呢!” “哦,原来方才是你在说话。”沈长河微笑着反唇相讥:“我还以为是狗叫。” “……”陈启明转过头看向马晋文:“把他的嘴堵了,拖上来!” 马晋文得令,当即命人找了一条白布堵住沈长河的嘴,这才解了他手上的铁链把他放了下来,又令打手们把他拖上岸边并将双手反铐于背后。沈长河看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便也任由着他们摆布。直到一切都准备停当,陈启明才费力地抬起头,冷笑着:“姓沈的,你现在叫一声爷爷,我就放过你一次。” 沈长河此时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只能眨了眨眼、摇头表示拒绝。陈启明于是也不再跟他客气,挥了挥还算完好的左手,马晋文随即沉默着拿起一块毛巾盖在他的脸上,背对着陈启明俯下腰去凑近他的耳朵,声如蚊蚋道:“待会儿会很难受,请将军忍着点儿,我会尽量下手轻一些。” 马晋文直起身子时,打手已经把事先准备好的水壶递给了他。当水流沿着壶嘴丝丝缕缕透过毛巾灌进鼻腔那一瞬间,沈长河立刻就张大了双眼,原本妩媚惑人的桃花眼刹那之间褪去了全部光芒,剩下的只有根本无从掩饰的痛苦与恐惧! 没有人能在没有空气的情况下存活,而现在的他口、鼻又全部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任凭不断涌入的水流把所剩无几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挤压出去,窒息之感瞬间席卷而来!身体由于求生的本能而剧烈地起伏着,沈长河几乎能听到自己肺部无比艰难的收张之声和愈发激烈的心跳声,紧紧铐在一起的双手拼命地试图挣脱那根本无可挣脱的桎梏,手铐铁制的边缘很快就深深勒进血肉之中,可他如今根本无暇他顾,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 也许是发现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马晋文适时地停住了倒水的动作,悄悄地掀开毛巾一角让他稍稍缓口气。陈启明谩声道:“可以了,不用再堵他的嘴,拿下来吧。” 第85页 白布取下的一刹那,沈长河就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还一边向外吐水,吐到最后几乎连胃液都要清空了。陈启明对这效果相当满意,眼睛发亮道:“本公子再问你一遍——服不服软?” 半晌寂静。 终于,陈启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索性命人将轮椅抬了过去。直到离得近了些,他才斜着身子看向俯卧在地上的青年,眯着眼细细打量。 沈长河犹自艰难地喘*息着,湿漉漉的长发掩住了小半张侧脸,长睫轻颤,嘴角逐渐渗出丝丝鲜血。陈启明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问你话呢,你是哑巴?” 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打手们已经心领神会地几脚狠狠踹在了沈长河的小腹处!陈启明竖起耳朵听了很久也没听见哪怕半声呻*吟,转过头去一看,入目的是刺眼的一片红,这才发现人已经晕了过去、血溅满地。 “听说你给他用了烙刑?让我看看。”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陈启明桀桀笑着问向马晋文。后者怔了怔,道:“部长,这……伤口已然化脓感染,还未处理……” “够了闭嘴!” 陈启明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脏。一听见“化脓感染”这四个字他险些吐出来,干呕了一下才恨声道:“拎捅盐水过来,泼醒他!” 一桶高浓度盐水兜头盖脸地浇下,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沈长河立刻恢复了神志,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还没听见这人的哀嚎惨叫,陈启明百思不得其解地瞪大双眼:“你是不会痛,还是天生的贱骨头、欠虐欠打啊?” “去你妈的。” 终于,沈长河说出了自遭受酷刑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四个字说的极为生涩——显然,他从前并不习惯骂出如此粗鄙之语。不过第一句既已顺利地说出口,第二句就流利多了:“欺软怕硬,滥杀无辜——你他妈的也算是个人?” “你……你找死!” 陈启明被他骂得直接愣在原地,继而暴怒。如果不是伤重爬不起来,此时他已经跳起来了:“好!那公子我就成全你!” “部长大人,万万不可!” 马参事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声音却都被吓得变了调,连忙挡在二人中间。陈启明厉声骂道:“滚开!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给我吊到广场上示众!” 马参事沉声道:“部长,他毕竟是西南军政府将军,请您慎重!” “慎重你祖宗!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本公子也不怕!”陈启明气得目眦欲裂,眼睛里已然充满了红血丝:“都愣着干什么?去啊!” 示众(一) 莱斯特冲进来的时候,李云凌正对着一篇文稿紧皱着眉发呆。 已经一个晚上过去了,宪警部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外界也没有任何报纸上刊登关于昨日那件事的报道,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片死寂。 李云凌早就知道,如今的天机阁已是沈长河的直属麾下,按理来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第一时间就该向军政府传递消息了;可不知为何,这个曾经在燕王朝时代叱咤风云的情报组织现在真可谓安静如鸡、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现在所能想到的最佳对策,也只能是开动自己生锈了二十几年的脑子写篇“檄文”,把这件事通过境外报社捅出去了。 “莱斯特大使先生,你来得正好。”见莱斯特走进来,李云凌眼前一亮,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请帮我把这篇文章翻译成大洋国语,尽快在外媒上散布出去!” 莱斯特拿过来仅仅扫了一眼便放在一边,神情凝重道:“这些都不重要,出大事了!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什么?”李云凌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向他。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随即便有几名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报,报告!宪警部的人把将军……” 待他简要地将事情经过叙述一番后,李云凌才看向莱斯特,沉声道:“时机到了。大使先生,还是得麻烦你把我写的文章尽快刊登出来,另外多叫几家外国报社的记者,让他们带好照相机去‘共和广场’——” 想了想,她又冷静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最好叫上一些在外国报社供职的秦人,让他们化妆成普通百姓的模样,速来找我。” “共和广场”坐落于上京城午门附近,过去曾经是专用于执行死刑之所在,现在已经成为了象征合众国推翻封建□□旧王朝的一处纪念性质的遗址。由于此处过去曾经是行刑的地方,即使新建了别的建筑,也仍是透着一股阴冷可怖的森森鬼气。 秦族这个民族,虽然有着几千年厚重的文化底蕴,但自古以来就讲求实用主义、一盘散沙,而且轻易不会对什么事情——哪怕是国家大事太感兴趣。不过,在“吃瓜看戏”这件事上,几乎每一个秦人都是极有热情的。十月底的北方已经是寒风凛冽,可再冷的天气也阻挡不了广大人民群众对于看热闹的渴望,是以早早就有听到风声的人赶了过来,站在高耸于广场中央喷泉中巨大的灰色石碑下,紧张而兴奋地翘首以待。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宪警队押送犯人的囚车径直开到共和广场时,广场四周等着围观新一轮“好戏”的秦人就骚动了起来。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这里,十几名“乱党分子”被当众公审并被枪毙;时至今日,人们仍会在茶余饭后之际津津乐道地谈论那天发生的事情: 第86页 比如,其中一个乱党临死前被吓尿了裤子。再比如,有个女乱党长得特别漂亮,子*弹穿过她那漂亮的脸蛋儿时炸开一个大洞,啧啧…… “听说了吗?今天拉过来的可是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其中一人神神叨叨地对周围另外几个好事者说道:“据说这位胆大包天,竟然把陈大总统的儿子给揍了!” “我的天,那位二世祖混世魔王他都敢打?活得不耐烦了吧?” “可不是,活着不好吗?” 又有人问:“那他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诱因么?” “我听别人说哈,”另一个人答道:“是因为陈启明杀了一个闹事的学生,所以这位爷就开枪打伤了他那只握枪行凶的手,把他变成了残废!” “……你这消息从哪儿听到的?有鼻子有眼儿,说的跟真的似的。” 那个透露消息的人得意道:“那是当然,我有个亲戚在上京医院,她亲口告诉我的。嘘——你们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说个屁,谁敢乱说啊!是个傻子都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嘴闭严才是明智之举。不过话说回来,为区区一个学生得罪大总统,这人有毛病吗?” “别说啦,你们快看,那人出来了!” 其实,从他们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一群荷枪实弹的宪警踢着正步走过去,仅此而已。而站在最前一排的人,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被铁索牢牢捆缚在刑架上的男人,目露惊异之色。 虽然没有谁叫出声来,但也已经有人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了。 这样寒冷的天气下,人人都穿着厚厚的毛制衣服抵御低温。可刑架上锁着的男人却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前胸、腹部洇出的鲜红由浅而深地自单衣里渗了出来,显然那里正在流血。而比这白色里衣更为苍白的,是他那张原本俊美妖冶之极的脸。他赤着脚,双手吊在铁架两旁,头微微偏向左边,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因为一道麻绳将他修长的颈子强行绑在铁架上,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就像一只困在猎人陷阱中的、绝望的天鹅。 等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把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之时,才有一名宪警走了上来,手指向长发男子,用背书一般平平板板的语气道:“大家肃静,肃静!此人日前行刺陈启明部长未遂,人证物证俱在而抗拒认罪,死不悔改,遵照宪警部部长之令,特对其施以鞭刑并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鞭刑?!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所谓“鞭刑”,在场所有秦人都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一种远在燕王朝时代就存在的一种刑罚,合众国建立后也并未废止、是故沿用至今。虽说如此,实际上适用的次数却极少,只有偶尔才会用于惩治、羞辱犯下“通*奸罪”的人。如今宪警部对这人用鞭刑,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沈将军,小的再问您一遍。”那宪警转过身来,声音压得极低:“认不认罪?只要您当众给部长大人道个歉,这事儿就好商量。” 意料之中的,仍是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宪警狞笑着一挥手:“行刑!” 长长的铁鞭子裹挟着风声呼啸而下,震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跟着颤抖了一下,有些胆小的人甚至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剩下的则瞪大双眼注视着高台之上受刑之人。这一鞭子力道极重极狠,刑架上的男人左肩至右边腰际瞬间就刻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们这些魔鬼,住手!” 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小麦色的脸因极度愤怒而涨红到有些充血。他一边拼命挣脱维持秩序的宪警的阻拦,一边吼道:“大总统的儿子了不起吗?就可以把其他人的命当做蝼蚁一般毫不留情地碾碎?!教子不严遗祸四方,亦是为贼也!” “放肆!敢诽谤大总统,把这小子的腿给我打断,看他还敢不敢大放厥词!” 原本监督行刑的宪警立刻立起眼睛,大声命令道。其他宪警刚要动手,那刚刚受过刑、本该陷入昏迷中的男人却忽然开口道:“你若伤他,就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哪怕一个字的供词了。” 沈长河的声音已然嘶哑得听不出本来的音色,而这么简短的一句话,竟也令他不可自抑地又一次咳嗽起来,鲜红血线自嘴角汩汩而下——刚才那一鞭子显然伤他不轻,而为了忍住不发出半点呻*吟,甚至逼坏了他那原本相当好听惑人的嗓音。此时此刻,这位风华绝世的年轻将军已然苍白憔悴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又如美丽而脆弱的瓷器,几乎一碰即碎! 殉道者。 好一个德行高尚的殉道者! 不知为何,台下所有“围观看戏”的秦人,心中竟都在这一瞬间猛然震动了。人类天性中对于殉道者的尊敬、崇拜在这肃杀的环境、哀伤无奈的氛围中刹那间被无数倍地放大,更何况,眼前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殉道者,又是世间罕有的绝色尤物! “好哇,那就请沈将军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把话说清楚。”宪警却没意识到事情发展态势哪里不对,欣喜若狂道。沈长河轻轻咳了几声,才缓缓道:“好,我说,你记,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为此见证——” 他接下来所“招认”的事实,却令所有人都惊愕得无以复加。 时间回到第三天和谈前半个时辰。 那时,沈长河从车上走下来,却发现有个大学生被一枪击毙、倒在自己车上。他语气平静地对陈启明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5.56毫米口径,最新式的博朗克步*枪。这枪不错。” 第87页 “谬赞!”陈启明放下手里的枪,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早就听说沈将军在枪支方面堪称专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长河摇了摇头,微笑道:“沈某不才,做什么事都不求甚解——阁下也谬赞了。” “不不不不!”陈启明连连摆手,高声道:“后起之秀里面,您一向是家父最欣赏的一位!千万别客气,您这边儿请!这些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国家出资供他们读书不好好读,偏要上街闹事,还挡了沈将军的车驾,您说他们是不是很该死?” 沈长河避而不答,悠然道:“我这个人虽然不喜欢钻研什么东西,但枪法还算一流——举起你的枪,对准我。” 陈启明自然不会这么做。他有些愕然地望向沈长河,讪笑道:“将军莫不是开玩笑的吧?” 没见沈长河有什么动作,下一秒,陈启明就觉腰畔顶着一样冰冷可怖的事物,脸色立刻就白了:“沈将军,你!” “陈部长,”沈长河微笑着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你若不举枪对准我,我就一枪毙了你。” “你……你……”陈启明惊惧万分,额头上冷汗涔涔:“你是忽然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难道就因为刚才那个学生?” “不错,我就是来替那个无辜的学子向你复仇的。” “你,你一定不敢这么做的,我可是大总统的儿子——” 扣动扳机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陈启明终于意识到他真的要杀自己,也终于出于求生本能地掏出枪,子弹擦着沈长河的手背飞了出去,不见踪迹。而沈长河枪里的子弹,也直接贯穿了他的右手手腕、去势未歇地竟又钻进了陈启明的心肺之间! 见陈启明轰然倒地,周围宪警立刻发难要逮捕沈长河,而这个“始作俑者”却用他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举起手里的文件,平静道:“我是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也是此次列国联席会议的谈判代表,现在特向你们行使‘临时豁免权’,请让开——” 扫视了一周犹豫着不肯退让的宪警,他轻蔑地笑了笑,又道:“或者,误了国事你们几位能担待得起?” 示众(二) 宪警命人仔仔细细、一字不差地将他的“供述”记录了下来,然后又理所当然地依着程序将写好的供状出示给沈长河,问道:“以上内容可有错漏之处?” 沈长河只略略扫了一眼,摇了摇头。于是宪警又道:“既然沈将军已经认罪服法,就请签字画押吧。” 谁知,他话音刚落,沈长河却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妖异的绿眸华光闪动:“事实确是如此,但我无罪可认,也无法可服。” 这什么情况?! 宪警一脸懵逼地保持着握着供状的姿势,尴尬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将军,你又何苦垂死挣扎呢?罪证昭彰,这些都可使你自己说的,现在不认罪,有用么?” “且慢!” 人群中一阵骚动,却是一名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身着西装的年轻女人站了出来。这回,终于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李泰安的女儿?” 前文说了,秦人自古以来就喜欢看热闹;不但喜欢看热闹,还喜欢八卦名人的私生活。自上次晚宴李云凌、李泰安父女相认以来,关于李云凌个人的八卦就在坊间飞速传播开来。不仅如此,她和现任西南将军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也早就成了闲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错,我就是李云凌。” 女人神色坦然地上前几步,直到被宪警们拦下才停住脚步,朗声道:“大家都听见了,方才沈将军已如实陈述了一遍事发经过。公堂诉讼讲究两造平等对峙,现在一方已陈述完毕,那么作为另一方当事者的陈大部长,您不想说点什么吗?” “本公子有什么好说的!他自己承认的事实,可没有谁强迫于他!”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广场东南方向还停着一辆汽车,而这气急败坏的声音正是从车里传出来的。李云凌不去看那辆车,而是施展轻功越过阻拦的宪警们,径直落到沈长河身前,有意无意地把他挡在身后,才大声道:“作为所谓的‘受害者’,陈部长既然已经来了,不出来见见人?” “我没有可补充的,就是这个混蛋先挑衅威胁要杀我,我才迫不得已正当防卫的!” “嗯?”李云凌笑道:“这么说,陈部长是承认自己动手了?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当然是他用枪顶着我的时候!” “很好。”李云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盖着西南军政府将军印的纸张在为首宪警眼前一晃,淡淡道:“我今天是作为沈长河先生的律师替他质询对方当事者,请你务必如实记录我们方才所进行的谈话。” “……”大庭广众之下,宪警实在不好发作,只得面带疑惑之色地继续补充笔录。沈长河似乎是想笑,可又冷又疼的情况下他实在笑不出来,只得轻声道:“你学过法律?” “上辈子学过几年。”李云凌也低声道:“不瞒你说,上辈子我差点就成了法官,只不过后来改行了。” “哦,你们那个时代女人也能当法官?” “废话!闭上你的嘴好好休息,这帮蠢货我来应付就好。”李云凌面无表情地甩出一句,随即又转过头,继续问道:“那么请问陈部长,你仅仅是因为沈先生口头挑衅所以才举枪射击的吗?” 第88页 “当然不是,他拿枪顶在我腰上,我难道还要等他打死我再反击吗?” “你确定他是用枪顶住了你的腰?” “确定!” “是亲眼所见吗?” “……”车窗里的陈启明犹豫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道:“当然是亲眼所见!” “陈部长,虚假陈述可是要承担法律后果的。”李云凌悠然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亲眼所见吗?” “……是!” 李云凌从怀里掏出一卷胶卷,在手里晃了晃:“我这里是当日现场录像全过程。根据这盘录像带,陈部长您当时根本没有低头看沈先生的手——我说的对么?” 陈启明立时吼了起来:“你放屁!本公子如果没看见枪怎么可能主动攻击他?” “那个无辜的学生手无寸铁,你不是也一枪就把人杀了吗?”李云凌好笑道:“怎么陈部长,你这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当广大百姓都是瞎子啊?” “放你娘的狗屁!你血口喷人!” 陈启明激动得把脸探出窗外,破口大骂:“你个小娘们儿算老几,敢质问本公子,不想活了是吗?!” “对呀,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没想着从您这位随随便便取人性命的大人物手底下活着回去。”李云凌坦然地答了一句,转过头来问沈长河:“请问沈先生,陈部长所说的‘你用枪抵在他的腰部意图打死他’这件事,是真的吗?” 沈长河摇了摇头,轻轻地喘着气,缓缓道:“我没用枪……我用的,是手杖。”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一片哗然。李云凌“哦”了一声,故作恍然之态:“你确定吗?作虚假陈述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我确定。” “好,那么你为何要用手杖抵着他的腰呢?” 沈长河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的腿受过伤,平时习惯随身携带手杖,站久了难免乏累,所以经常要换手拄着。” “也就是说,你是在换手的过程中无意间用手杖抵着他的腰,吓唬他?”李云凌道:“沈先生应当知道,这种动作很容易让人误会是用枪顶着的吧?” 沈长河不置可否,长睫低垂:“当时也是在气头上,下意识地想教训教训对方,所以才一时冲动而为之。”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沈先生。” 李云凌正色道:“陈部长应该是对你产生了误会,所以才要动手杀你的,是不是?” “也许是吧。” “陈部长,”李云凌转过头又面向陈启明:“我说的对吗?” 陈启明听得正发愣,忽然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字,下意识地答道:“对……”冷不丁反应过来,才暴怒到:“对你妈个头!什么误会?这混蛋就是想杀我,他就是拿枪顶着我的腰了!” “因为您以为沈先生要杀你,所以才举枪要打死他?” “对!” 李云凌眼前一亮——她等的就是这个“对”字! “诸位,刚才大家也都听见了,双方对于整个事件唯一的分歧就在于沈先生是否先持枪意图对陈部长不利。”她举着胶卷问宪警:“不好意思,请问这里能播放当时的现场录像吗?” “……”宪警为难地看向陈启明。后者却陡然大声喝道:“不行!” 见所有人都看想自己这边,他才清了清嗓子,别别扭扭道:“我,我忽然想起来,当时我确实没来得及低头……” “吁——” 这次,众围观的秦人再也没给他面子,集体大声群嘲起来。李云凌张大双眼,故作惊讶之色:“哎呀,那陈部长是怎么知道对方手里拿的就是枪呢?” “就、就是凭一种感觉!”陈启明硬着头皮道:“是不是枪我难道会分辨不出来?” “那就是没有充分证据证明当时沈先生的行为确实对您的人身安全造成迫切威胁了。”李云凌摊开手心,低头看了看,道:“依据《刑法典》第五十七条,您这种情况还真构不成正当防卫。” “……”陈启明仍不死心,挣扎道:“就算我不是正当防卫,他这故意伤人的罪名就能洗脱吗?” “他?你是说沈先生吗?”李云凌夸张地伸出左手,摊开手掌指向沈长河:“我的当事人当然无罪,他是正当防卫啊!” 这次,不等别人问,她先自顾自说了下去:“整个过程总结起来就是:陈启明部长先枪杀了一位手无寸铁的大学生,沈先生气愤不过,言语相激,陈部长在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对方将危及自己性命的情况下,先出手意图杀害沈先生,沈先生迫于无奈方才反击用以自保——这不是自食其果又是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他了?是他先动的手!” “哦,或许你想重新翻一遍笔录?”李云凌道:“当我问你‘因为您以为沈先生要杀你,所以才举枪要打死他’时,你承认了;也就是说,你确实是想杀他的,不但有杀心,而且还有杀行。动了枪,就是要杀人,别人就有权对你进行反抗、反杀——这就是法律,谁也没有逍遥法外的特权!” “你他妈……!” 陈启明气得七窍生烟,嘶声道:“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满嘴……满嘴胡言乱语!” 翻来覆去骂的就是这么几个词;可除了这些,他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词汇来发泄自己的愤怒了:“受伤的就是自食其果,伤人的反倒成了正当防卫!你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第89页 “陈部长,原来你也会说人话、讲大道理啊。” 李云凌冷嘲热讽地笑了笑,道:“那我便与你讲道理!你这句话说的没错,可是你一个杀人犯又有什么脸去追究别人伤人的责任?您这脸皮厚得,啧,不知道子弹能打穿不?我看够呛。” 她这话说得相当直白,与以往那些文绉绉一板一眼讲道理的“讼师(注:古时对律师的称呼)”又完全不同,听得围观群众们立时哄笑起来!陈启明听在耳里,恼在心里,也深知老百姓嘲笑的就是他自己,因此在羞愤之余又多了几分恼羞成怒:“好,好啊!小贱人好一张伶牙利嘴,公子我是小瞧你了!你不是想护着你身后那个杂种吗?来人!” 立刻便有十几名拿着鞭子的宪警冲了上去,将两人团团围住。李云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沈长河的声音在她身后低低响起:“闪开!” 身体本能地听从命令躲了开去,破空声霹雳而下,又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抽到了沈长河身上。这一次沈长河未再强行忍耐,唇齿之间立时便逸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和着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再打了!” 人群中,有几个人率先跪了下去,面向陈启明车辆方向连连哀求。见有人跪下来,其他早已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吓傻了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期间又有些人犹犹豫豫着跟着跪了下去,随后更多的人也或清醒、或懵懂地随了大流儿,原本只是一两个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到了最后竟变成了愈发高亢的数股洪流。 “请大人放过沈先生!不要再造杀孽了!” “沈将军是好人呐,陈大人您若杀他就是寒了民心!” “是啊!就算是宪警部再权大势大,也不能滥用私刑啊!” “别管这群刁民,再给我打!”陈启明气急败坏地把左手伸出窗外用力挥舞,宪警们得令再次挥起鞭子。在众人的求情声和鞭子的呼啸之中,沈长河缓缓阖上了双眼—— 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倒是温香暖玉抱了满怀。他惊愕地睁开眼,却见原本已经躲到一边的李云凌不知何时竟扑到自己身前,张开双臂死死地护住了自己。 陈启明命令司机将车开得近了些,随即被人抬着下了车。李云凌后背被鞭子生生抽下一条肉来,翻卷的皮肉不断流出血来,可她却不敢在沈长河面前表现出丝毫痛苦之色,只能咧着嘴笑:“我没事儿!他们这力道是没吃饭吧……靠,还真他妈的有点儿疼。” “你……” 沈长河神情复杂地刚想说些什么,然后在鞭子破空之声再次响起的那一刹那变了脸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见着李云凌又要挨上这狠狠一下,众人耳边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就见原本牢牢固定在刑架上的男子束缚手足的铁链悉数落地,纷纷碎做两节。 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徒手挣断了儿臂粗的铁索!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疼得只能保持着抱住他肩膀诡异姿势的李云凌。她愕然地看着沈长河手里紧握着的鞭梢,大脑一片空白。 自穿越以来,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直停留在“由封建专*制过渡到民主共和”这个层面上,但除了“点穴、轻功、内力”这三样稍微不合常理之外,显然这个世界并没有超脱上一世时所在的那个世界上固有的一切;可是仅凭人力就能扯断钢铁制成的锁链……她仿佛听到了世界观土崩瓦解的声音。 ——原以为是个冷门题材的近代晋江言情小说,结果竟然是个类似“斗X苍穹”、“大X宰”这样的玄幻练气起点文? 李云凌黑人问号脸。 随即她又想起,此类起点文最大的特点不就是男主装*逼收小弟开后宫征服世界吗?难不成自己只是男主(也就是眼前这位)的后宫之一? 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直到看见沈长河脸上若隐若现的金纹之时才消失不见。恍惚之中,李云凌似乎听到了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和陈启明歇斯底里的怒骂声,有些迷茫地喃喃问道:“将军,你的脸……?” “你今天不该来这里。” 沈长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直到此时,李云凌才发现他一双绿眸之中那原本比常人稍大些的瞳孔竟异变成了一道狭窄的竖瞳——就像那些喜欢在暗夜之中活跃的动物一样,比如说猫,或者蛇…… 唯独不像人类。 李云凌自问接受能力超出一般人,可人类先祖对于蛇类等天敌的记忆被迫从基因深处唤起,骨子里由内而外漫溢而出的恐惧却让她本能地开始发抖。沈长河此时也注意到了她哆哆嗦嗦不敢说话的模样,布满诡异金纹的脸上绽开一个相当和善的笑容:“别害怕,我没有疯,不会吃了你的。” 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开玩笑,看来确实还算清醒。李云凌正发着愣,身体却一轻——沈长河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而她的余光则冷不丁瞥见了广场四周对准自己这边的、至少五六十只黑洞洞的枪口。 ……这阵仗,简直是把他当成了怪物! 再度看向沈长河之际,她才发现那些诡异的金纹已经从他那张雪白的脸上褪了下去,耳畔听得他喑哑却非常沉静的嗓音:“陈启明,我们忍你很久了。” 示众(三) 我们。 第90页 这个词用的很是微妙。如果说“我”,那就是私恨;而“我们”,也就代表着不只是沈长河一个人,同时也象征着他和他所代表的群体是站在一起、有着相同立场的,是“公仇”。 沈长河方才说的这句话,如果放在平时李云凌只会觉得他中二病又严重了,可经过今天此前“美人受难”的视觉冲击、心理暗示以及一波三折的矛盾冲突加以铺垫,不只是她,场下所有跪着的、站着的秦人心中也都泛起了强烈的同理心和共鸣!陈启明平日里嚣张跋扈欺凌弱小的“小奸小恶”连同此次当街杀人的“大奸大恶”在这一瞬间被无数倍放大,而它在百姓心中所引发的悲哀、愤怒乃至觉醒的情绪,也如雪崩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不只是对陈启明,甚至也包括如今的维新政*府。秦人早就受够他们的对外虚伪做作、对内凶狠暴戾,以及“宁赠友邦、不与家奴”这种自私到极致的恶劣行径了! “啊!!!” 不知是谁先爆发出了第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某个人痛哭流涕、委屈至极的悲恸之声。这样强烈的、混杂着憎恨、厌恶的负面情绪洪水泛滥一般瞬间席卷全场,一时之间,哭声震天。 李云凌听着这一片悲哭之声,怔怔地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也跟着泪流满面。 奇怪,她明明不想哭的啊…… “怎么的,还想再对我开一枪吗?”陈启明在几个宪警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还没忘伸出左手指着沈长河:“来呀!小杂种,有种就把公子我这只手也打废喽!” 尾音尚未落地,一道人影就已欺身上前。陈启明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行迹,还算完好的那只左手就被死死钳住,再也动弹不得! “说得好。” 沈长河的声音在他身后悠然响起:“那我便成全你,如何?” 见自家主子被人挟持,宪警们手里的枪口立刻调转方向,对准这边。李云凌只觉得自己被颠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看清了眼前的景物,就见沈长河一只手揽在自己腰间,另一只手扣在陈启明的手腕上,而后者则疼得龇牙咧嘴:“你你你你你……你放手哇!来人,把这个小白脸儿乱枪打死!” 沈长河冷笑一声,桃花美眸危险地微微眯起,沉声道:“谁敢!” 其实不用他开口,也没人敢真的动手:此时此刻,沈长河已将陈启明牢牢控制在手中,无论从哪个方向开枪,都难免会伤及后者。 “嗷!” 陈启明的左手手骨发出令人齿冷的“喀嚓”一声轻响,疼得他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泪混着鼻涕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沈长河侧脸贴近他的耳畔,极轻地问了句:“当初你对别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施虐之时,可曾想过今天?” “我*操*你……啊!!!” 比上一次还要难以忍受的疼痛让陈启明毫无尊严地哭了出来:“别再玩儿我了,求求你!这件事、这件事就此揭过行不行?” 沈长河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手上却再一次加大力道:“国法无情,你我都不能成为例外,所以就先解决眼前这件事吧。我问你,想留住这只左手么?” 陈启明疼得几乎昏厥,只能连连点头以示强烈赞同之意。于是沈长河从善如流地接着说了句:“那么,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做、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再伤我,什么都成!” “很好。” 这一次,沈长河声音稍稍大了些,既不过分洪亮,却也恰好能让所有人都听清:“钟志国的家人可在?” 钟志国正是那个被陈启明枪杀的学生。事发之后,他的家人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踪迹,甚至在宪警队逮捕沈长河时都没再出现过一次。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沈长河这句话话音刚落,便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互相惨扶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怯懦地看着陈启明,哆嗦着嘴唇不敢说话。 沈长河面无表情地问:“他们就是钟志国同学的父母,陈部长,你可愿向他们道歉?” 陈启明惨白着脸,缓缓地点了点头,别别扭扭地开口:“对,对不起……人死不能复生,请你们节哀顺变。” “有点儿诚意。” 沈长河“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同时捏得更用力了些。陈启明又是一声惨嚎,便嚎边吼:“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就是个杀千刀的混蛋王八蛋!我该死,该打,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们饶了我吧!!!” 说到最后他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了脸,活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儿。如此悲惨境遇,就连李云凌都有些不忍,悄声劝道:“适可而止吧将军,毕竟是总统的宝贝儿子……” “我已经无路可退了,索性把事做绝,也好出了这口恶气。”沈长河语速极快附在她耳边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才上前半步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难得温声软语道:“起来吧。去,叫声爸爸。” 陈启明被他这一拍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连连后退几步,对着沈长河就是三个响头磕了下去,嗓门极大地喊了句:“爸爸!我错了,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回,场下围观群众终于再也不忍住了,笑成一片。沈长河摸了摸鼻子,忽然发觉伤口又开始痛了,而比伤口还痛的居然是自己的头:“我的意思是——既然是你杀害的钟志国,就由你替他在二老膝下尽孝吧。” 第91页 “好!”围观群众立刻一片叫好之声。 就在这时,钟志国的父母却忽然开口道:“我,我们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笑声于是诡异地沉寂了下来。沈长河神色不变,轻声问道:“你们害怕遭到报复,是么?” 老两口犹豫了一下,才沉默着点了点头。沈长河于是转过身来,面向仍跪坐在地、神情呆滞的陈启明:“如果两位老人家日后出了半点不测,全国上下都会知道是你蓄意报复,那时,我不但会废了你的左手,连双腿也会一齐打残!” 陈启明近乎麻木地磕着头:“我绝不会那么做!绝不会,真的,相信我!” “无需你表忠心。”沈长河冷冷道:“还不快去拜见二老,难不成要我亲自教你么?” “爹!娘!儿错了,儿以后定会尽心竭力侍奉二老,绝不让二老冻馁饥寒、老无所依!” 陈启明虽然脑子一向不太灵光,但求生欲的驱使下也还是无师自通、干脆利落地“认了亲”。沈长河这才又回头看向那对夫妇:“若你们不想再留在上京,也可南下凉州或另寻他处,路费、生活所需尽管开口,西南军政府定当有求必应。” 老两口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半晌才面向沈长河微微俯下身,不敢相信地问道:“实在是不知如何感谢将军……可您为什么如此厚待我们?” 沈长河立刻上前扶起两人:“人才自古就是强国根本。而据我所知,钟同学生前也曾资助多位家境贫寒的同学完成学业——这是他应得的善果。沈某虽未曾读过新式大学,但也深知培养出这样一个优秀且品行端正的孩子有多么不容易,所以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至于陈部长么……” 他话未说完,陈启明就主动接话道:“我认错了!回去我就把府库拨出来一部分给他们……给爹娘!保证他们安享晚年!” “如此看来,陈部长也算‘知错能改’了。”沈长河俯下*身去拍了拍陈启明的脸,微笑道:“既然认了错,索性认得彻底一点,怎么样?” 总统府。 “总统先生!总统先生!” 林雪怀手里拿着厚厚一摞报纸冲了进来,失声道:“近十家外媒报道,称在共和广场上,宪警部对为救学生而误伤陈部长的沈长河将军当众施以酷刑、私刑,引发众怒!” “怎么回事?!” 一向沉稳老成的陈武立刻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眦欲裂地抢过报纸,颤抖着双手读了下去。 半晌的沉默。 “……哭泣的共和广场……”终于,陈武还算冷静地开了口:“标题不错,文章写得也颇具煽动力。谁的手笔?” 林雪怀道:“事发仓促,未曾查明。总统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时间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现在着急,还有用吗?” 陈武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窗外,口中喃喃:“这个孽障……我陈武一世英名,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孬种,白白让人踩着当了收揽民心的垫脚石!” 说到最后,他将手一扬,“啪”地将杯子摔了个粉碎。林雪怀惊愕地看向陈武——这还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到陈武发这么大的火、这样失态。 “报大总统!新报道!” 这次林雪怀先接过报纸,迅速扫视了一遍,眉头皱的更紧了:“这……” “雪怀,怎么了?”陈武凝神问道:“是什么样的消息?” “……总统先生。”林雪怀神情复杂地说了下去:“报纸上说,沈……沈长河他,他强迫陈部长管被杀学生的父母跪下,还逼着他叫爹……” 谁知,此言一出,陈武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往后躺了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做得好!我儿有活路了!” “啊,啊?”林雪怀一脸的懵懂。沈长河如此当众侮辱大总统的儿子,大总统却为他叫好?这世界是疯了吗? 陈武却并不给他任何解释,随手披好上衣大步走出办公桌,道:“备车,随我去共和广场!” 大势 “既然认了错,索性认得彻底一点,怎么样?” 对于沈长河所说的这句话,陈启明那不太好使的脑子又转不过来了。就在此时,一阵军靴整整齐齐踩踏地面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众人纷纷抬眼望去,却见一群身着白色制服军*警模样的人列队走了过来,而为首之人,居然是一名高挑瘦削的年轻女子! “陈部长,沈将军。” 女子微微俯首,客客气气道:“我是监察司副司长林俪,昨日正阳门前杀人、伤人两事依律并案,由监察司负责审理——两位,请随我走一趟。” 于是,原本安静下来的场面又一次混乱了起来: “凭什么还要抓沈先生?!” “就是,这一波一波的还有完没完?不都说了沈将军无罪嘛!这监察司又是干什么的?” “嘘!可别乱议论,监察司可比宪警部恐怖多了,凡是进去里面的就没有能囫囵出来的!” “啊?那沈将军岂不会很危险……” “你说呢?那可是十八层地狱都比不上其万分之一的十九层地狱!”有个人小声道:“不过陈启明要是也能进去遭趟洋罪,好像也不错啊?” “做梦吧你!陈武会让他自己儿子遭那种罪?”另一人立刻反驳:“用脚后跟儿想都知道,沈将军这回才是唯一要遭洋罪的那个人!” 第92页 “那就绝不能让这帮人再把沈将军带走!” …… 这边林俪却没管底下群情激奋,自顾自上前几步,沉默地挥了挥手:“上。” 和一边叫嚷着“我是大总统的儿子!你们不能抓我!”一边拼命挣扎的陈启明相比,沈长河就显得格外安静。眼看着手下已经拧住了两人的臂膀,林俪忽然大声道:“慢着!” 几名监察司警察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家上司,不明所以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林俪脱下身上披着的外套,亲自上前披在了沈长河的身上,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将军身子弱,莫要再添寒凉之症才好。” 沈长河轻声道:“多谢。”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回去仔细想了想……你说得对。”林俪郑重道:“不过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眼下这件事怎么解决,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只是还需委屈你……” 就在这时,又一辆黑色吉普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广场。林俪等人循声望去,然后在见看清来人之时立刻低头行礼:“总统先生。” “爹!” 已经被监察司的人死死按住的陈启明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爹快来救我啊爹!” 陈武面带笑意,对着四周或面带鄙夷之色、或目露恐惧之意的民众挥了挥手,大步向沈、陈二人走去。 “放了他。”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监察司警察便当即识趣地松开了手。沈长河揉了揉发麻的肩膀和手腕,耳边响起陈武堪称慈祥的声音:“沈将军,伤的重么?” 呆立一旁的李云凌一听这话,立时之间火冒三丈! ——伤得重不重你心里没逼*数?就算心里没逼*数,眼睛也瞎?这不明知故问吗?! 果然,陈武也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见沈长河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也就没再勉强,转而面向众人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公民们!近日陈某处理列国和谈一事,实在是公事缠身、无暇他顾,所以今日之事陈某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便即赶来,请大家万万原谅陈某的姗姗来迟。另外,”他看了一眼沈长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特赦令交给林俪,面带歉意道:“经过众议院集体表决以致通过如下决议:鉴于沈将军此前在列国联席会议上为捍卫我大秦主权立下了汗马功劳,是以对他此后的故意伤害之罪予以特赦,当场释放!至于陈启明——他虽然是我陈某的小儿子,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滥用职权杀害普通民众本就已犯下大错,沈将军仅仅是小小的教训了他一番已是仁慈,也是为民除害嘛!啊,不知沈将军方可消气了?如果还未消气,不知您觉得如何处置这孽畜比较好啊?” 陈武这话说的看似相当有诚意,可仔细品一品,却能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在避重就轻,最后一句更是直接把整件事说成了是沈长河在挟私报复。沈长河哪里会听不出这层意思,当即答道:“大总统,您的这个问题本不该问我。” “也是,”陈武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恍然道:“这件事钟志国的家人才最有发言权,瞧我这脑子!”他转而看向沉默着的钟氏夫妇,和蔼可亲地问道:“两位老人家,对我这孽子如何处置,可有什么意见?” “我们……原谅他了。” 良久,钟氏夫妇缓缓开了口,眼中噙着泪却不敢让它流下来。陈武耐心地等他们说完,才道:“你们原谅他了,我却不会,大秦的国民也不会!林副司长,这孽子就交给你们了,一切按照正规程序处理就行。” “爹!!!” 陈启明被带走时发出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吼声甚是凄惨。那边人被林俪一行人开车拉走,这边宪警队也把已经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连劝带赶地都哄回了家,直到这时,陈武才重新转过身面向沈长河,柔声问了一句:“沈将军,不知今夜酉时三刻可否赏脸来趟总统府?陈某想好好地向你赔罪。” “总统先生亲自邀约,自然是荣幸之至。”沈长河淡淡道:“至于赔罪,在下担当不起。” 陈武道:“好,那陈某便恭候将军了。” 李云凌目送着这群人风一般地来、又一阵风似的走,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眼见着做完收尾工作的陈大总统心满意足地上了来时的车、一起绝尘而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眼自家将军,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披着林俪的大衣,脸“腾”地就红了。 ——就连一个外人都注意到沈长河只穿了一件单衣这个事实,甚至还体贴地给他披了件自己的衣服用以御寒;而她身为“保镖”,却居然一点都没想起来这件事! 万幸的是,沈长河本人并未追究她的“失察”之责。反倒是回到将军府邸后,她躲开围着他“嘘寒问暖”不停的众文武官员独自一人回到居室之时,却有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小女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盏走了进来,笑着道:“李小姐,天气寒凉,喝点参汤暖暖身子吧。” “这是……” “是将军吩咐下来的。将军说了,府上每个人都有一碗,请小姐不必挂怀。” “……喔。” 待小女仆走出房门,李云凌才呆呆地捧起碗喝了一口。 这酸酸甜甜的味道,果然是沈长河最喜欢的口味——同时,也是自己喜好的那一口儿。 整碗下肚之后,身上逐渐恢复了些许暖意,精神也好了很多。精神一恢复,她才终于想起来一件相当重要、但却被自己抛到九霄云外的事来,于是一路狂奔到了三楼。 第93页 沈长河的房门既没关上,门口围着的人群甚至也都已散去,只有张俭之还在屋内指着厚厚一摞文件小声地对沈长河说这些什么,而后者则换了一身纯黑色的常服,翘着一条长腿半眯着眼,听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在门口等他们谈完正事再进去,却听沈长河慵懒地唤了声:“进来吧。” “我先告退,您二位慢慢聊。”张俭之相当有眼力见儿地收了文件,谦恭地退了出去。李云凌硬着头皮闭着眼进到屋内,半天才没话找话地挤出一句:“……我自作主张找莱斯特给外媒发了通稿,将军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我为什幺要生气?”沈长河终于张开双眼看了看她,道:“你做的很好,也帮了我大忙,我该谢谢你啊。” 也许是离得近了,李云凌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根根分明的长睫毛给吸引住了。浓长睫羽之下,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仍是一如既往的深邃沉静,只是两道长长的眉却微微蹙起,眼中隐现怒色。 李云凌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半步,嗫嚅道:“我,我哪里做错了,以后改了就是,将军你直说嘛!你这样阴森森的……我害怕。” 这次沈长河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冲着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去。李云凌不明所以地又靠近了几步,却听后者命令道:“转过去。” 李云凌只得乖乖听话。 身体背对着他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自己最近吃的有点多、多长了几斤肥肉的情况下,她就更觉得别扭了。正胡思乱想着,后背的衣服忽然被用力地撕开,“哧啦”一声锐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将将将军你干嘛呀!” “你上一世活了多少年。”沈长河清冷的嗓音没什么多余的感情。李云凌犹豫了一下,才老老实实道:“二十七。” “上辈子也是女人?” “……是。” 后背传来蘸了水的手巾清理伤口时带来的微痛和舒适的清凉感,“活了这么久,被人碰一下就要大呼小叫?太原初见之时,你脸皮可是厚得很。” 李云凌瘪了瘪嘴,委屈道:“那时你也没主动撕我衣服啊!虽然理论上我是五十多岁了,可表面上还是比将军你小一些嘛。再说,我这一身松松垮垮的肥肉被你看了……你不会觉得我很丑么?” “……”沈长河手上给她上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才故意板着脸道:“还行吧,也不算太丑。” “喂。”李云凌无语道:“这句话我怎么越听越生气……嘶!” 却是背后伤口猛地一痛,痛的她差点惨叫出声。沈长河并不理会她,下手也更快了些,于是李云凌也叫得更凄惨了:“啊!你他妈轻点儿!嗷!” 在她接二连三的哀嚎之中,最后一点烂肉终于被刮干净了。沈长河放下手里沾满血的小刀,取了一条蘸了止血草药的纱布替她绑好伤口,这才松了口气,嘴上却冷笑一声,道:“原来你还知道疼。替我挨鞭子,你真当自己是救美的英雄了?” “……”李云凌张了张嘴,旋即转过头来,大声反唇相讥:“你的意思是,我就该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打死?我就不该去共和广场上救你?我这一片好心全都活该被人当做驴肝肺?!” 沈长河没有回答她这一连串的疑问。他只是抬头注视着她那双大而有神的双眼,沉默着解开了自己胸前的扣子—— 不算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的胸膛,肤色雪白光洁,起伏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却偏偏被从左肩横贯至右侧腰际的两条狰狞伤疤破坏了美感。 而令李云凌惊愕的,则正是这两道伤疤。 如果她没记错,就在不到一个时辰以前沈长河刚刚被抽了两鞭子,而这两道伤疤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可如今她所看到的,却是两道已经愈合得只留下淡淡粉色的痕迹——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沈长河重新合拢衣衫,淡淡道:“现在明白了?我根本不需要你来救。如果你今日不替我挡那一鞭,我不会突然失控。” “若那时我没有控制好自己,”那双灰绿色的桃花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她的喉咙那里,他轻笑了声,抬手拈起她垂落鬓边的一缕发丝:“你会被我……亲手杀死。” 史书记载,合众国历二十五年九月,西南将军沈长河于上京遇刺,幸免于难;十月,以合众国特使出席列国联席会议,联合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等多国使臣力阻“十项协议”的推行,致东瀛进一步侵夺大秦主权之阴谋胎死腹中。同月,合众国宪警部长陈启明滥用职权,枪杀上京大学学生钟志国,后为沈长河枪伤致残,当任总统陈武力主之下特赦其无罪。陈启明入监察司三日,以突发癔症免于起诉,后不知所踪。合众国十一月上旬,扶桑欲自津海口登陆发动奇袭,为公海上巡视之雅利加合众国巡洋舰阻截,被迫退守岛国之内。十二月,蔓延所有新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危机爆发,在此背景下,墟海东岸罗曼帝国完成世界大战后第一次政府换届选举,以“狂人”埃尔文·克莱因为首的国家党上台执政,原本不太平的墟海局势随之进一步恶化,新一轮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对于此时的李云凌而言,离开上京的当天晚上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前往总统府“赴约”的沈长河平安从正门走出来之时,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而一旁的张牧则先问出了口:“老大,那老东西没为难您吧?他都跟您说了什么?” 第94页 “没什么。” 沈长河神色平静,平静到张牧、李云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看穿他此时的所思所想。晚风轻拂之下,他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脑海中则再度回想起方才陈武所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年轻人,”当时,陈武如是对他说道:“你很像年轻时的我。而我,也曾是你父亲治国理念的忠实拥趸,也曾幻想过凭借一己之力力挽大厦于将倾,可是我失败了。” 沈长河也只是淡漠地饮酒,并不去看他,也不接过话头。陈武于是继续说了下去:“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不值得。这个国家——或者说,这个国家的民众,不值得去挽救。几千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被鞭笞、被奴役,你给他们自*由,给他们人*权、尊严,就如同给常年食不果腹的难民餐餐大鱼大肉燕窝鱼翅一般,会让他们承受不起,最后还会让你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知道,你迟早一天要剑指上京,与我、与维新政府争夺这个天下。”陈武叹息一声:“我也知道,你还有哪些读书人都看不起国府如今治国理政的方式风格,总说维新政府是挂羊头卖狗肉、当*婊*子立牌坊。沈将军,我们打个赌如何?有朝一日,你若坐上了我这个位子,也必然会走上我的老路,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 “理想主义改变不了如今这个荒唐的世道。终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殊途同归,谁也不能例外,包括你!”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沈长河笑了。他保持着这样温柔而神秘的微笑,对不明所以的李云凌一行人道:“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就启程,回凉州!” 法尔哈德的阴谋 合众国历二十五年十一月,凉州城。 西南这个地方类似于前世的云贵一代,属于亚热带雨林地区,气候潮湿,易生瘴气,但四季如春。也因此,到了这个时候,凉州城居然还暖和得可以穿单衣、趿拉着木屐上街。 李云凌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但这次回来,她还是颇感震惊。如今的西南却与自己记忆中又不一样了:萧子业当权之时,西南繁华确也繁华,但并不像现在这般西洋化得彻底。 这里近代化程度之高,就连上京都难以望其项背。街市之中已然见不到哪怕一个穿着传统服饰的男人或女人…… 哦,除了自己身前这位将军之外。 “李小姐,你不用惊讶,这里是‘新政’试点地区。”张牧好心解释道:“其实在乡野田间,老百姓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原来如此。”李云凌点了点头,悄声问:“这‘新政’是什么内容?” “……哎呀,具体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再过几个月,咱们的凉州城呀,就要成为全大秦第一个举办世界级工业博览会的城市了!” “这么牛*逼!” 李云凌偷偷看了眼不远处的沈长河,口中啧啧道:“难怪,上京赌场里面他说什么‘可以为科学家提供顶级实验室’,我还以为是骗人的,没想到还真是……” “那是!老大对墟海对岸那帮列强的科学技术可是相当感兴趣,不光是四处招揽人才、创建新式学堂,连他自己都在恶补理工知识呢!”张牧嘿嘿笑道:“只不过嘛,自学效果不太理想——老大好像不太学得会那些鬼画符,看着看着就能睡着,以至于后来干脆拿那些书催眠了。” “你说的鬼画符,是公式吧?” “啊,差不多吧!反正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也就墟海留过学的那帮书生能看明白。” “噗!”这次,李云凌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中医学的不错,理化却一窍不通——原来将军他偏科偏得这么厉害啊!” 她这边嘲笑得正起劲儿,肩头就被人从身后勾住了。身体一僵,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如恶魔低吟般响起: “看你好像什么都懂,不如本将军送你出国留学,读不完理学博士就别想回来,如何?” “将军你就是传说中的魔鬼本鬼吧……” 李云凌缩了缩脖子,后怕地闭上了嘴。等沈长河走远了,张牧才同情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的后腰,压低声音道:“忘了告诉你,将军他脸皮薄爱逞强又极好面子,还很记仇的哦。” 两人小声唧唧歪歪八卦了一路,终于回到了位于城中心的西南将军府邸。说也奇怪,明明几年前还是富丽堂皇如宫殿一般的将军府,如今却变成了几座相当朴实无华的低层建筑,外面碉堡塔楼遍布,虽然看似空无一人,但整体上给人那种肃杀的感觉却不会错—— 这完全就是个规模稍微大一点的军事指挥所嘛! “原来的将军府呢?”李云凌自言自语道:“不会是给铲平了吧……” 这次回答她的却不是张牧,而是沉默了一路的将军本人:“原址还在,这里是我的住处。” “……哈?”李云凌懵懂地指了指眼前这座黑漆漆的建筑:“这地方……能住人?” “你以为将军很好当么?”沈长河鄙夷地瞄了她一眼,悠然道:“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么说……很多人都想杀你?”李云凌作死一般地追问:“看来将军在民间的口碑不太好?” 沈长河伸手不客气地重重戳了下她的额头:“讽刺我?想造反啊?” 第95页 顿了顿,他又道:“想暗杀我的人确实不少,陈大总统算一个,东瀛、百越也在其列。” 李云凌惊呆了:“你知道陈武派人刺杀你,居然还能跟他谈笑风生?” 沈长河一派坦荡:“我废了陈武儿子一只手,他不也一样吃哑巴亏?这是政治,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 大佬们的世界真可怕,看不懂啊看不懂。 李云凌没话找话地又说了一句:“其实共和广场上我那番辩论,他们能听的进去没有横加阻拦,也算是比较文明了……” 沈长河嗤笑一声:“幼稚。” 李云凌于是只得闭嘴。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回到凉州之后,沈长河反倒比在上京那些日子还要烦躁,而且经常心不在焉,似乎心里压着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一样。可再大的麻烦,还能比在上京怼东瀛使臣、揍总统公子的麻烦更大? 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 一行人刚进大门,就见一个很明显是混血儿的小男孩儿有些笨拙地跑了过来,直扑向沈长河!李云凌吓了一跳,却见沈长河甚是熟练地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转了一圈才把咯咯笑地小男孩放下来,捏了捏他的小脸儿:“小锋,最近还咳嗽吗?” “没!”小男孩儿也就三岁左右,话说的不太利索,只能说些小短句子:“爹爹,我要玩儿!” 爹……爹? 李云凌如遭雷击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不是,沈长河这货什么时候结婚的,居然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却听沈长河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轻轻刮了下:“我还有事情要做,回去多陪陪你阿娘,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将军,你回来了。” 此女正是裴毓秀。 三年未见,她那倾城绝色的脸苍白憔悴了许多,一身素色白衣仿佛穿在骷髅上一样,都快挂不住了。虽然声音很是和缓,可她看过来的眼神却冷的吓人,而那冷漠之中,似乎还夹杂着难以掩饰的…… 刻骨仇恨。 “大嫂。”沈长河微微俯身行了一礼。裴毓秀淡漠地别开头,上前几步把小男孩儿一把拉来,强硬地拽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啪”地给了孩子一记耳光! 这都什么精神疾病!李云凌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打得愣住了的孩子,以及一脸难堪的沈长河——就连被拖到共和广场当众施加鞭刑之时,他都没像现在这样脸色如此难看、如此的不知所措。 良久,沈长河才堪堪缓过神来,温声道:“小锋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裴毓秀死死攥着儿子的小手,语气平静:“孩子很好,无需将军挂怀。” 说完这一句,她就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一般,当即转身就走。沈长河在她身后高声道:“嫂子!” 仅仅两个字,就把裴毓秀钉在了原地。沈长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恨我可以,不要拿孩子撒气。从今以后,我不碰他就是了。” 直到随着沈长河走进将军办公室,李云凌才敢开口:“将军,那孩子是萧子业的吧?你和裴毓秀之间怎么闹的这么僵?你把萧子业给杀了?” 沈长河摇了摇头,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自顾自出着神,袅袅烟气呛得李云凌有些难受地咳嗽了几声。耳边却听得他幽幽道:“庚午之变后,他的党羽杀的杀,贬的贬,驱逐的驱逐,至于他本人,则被我关了起来。” “那他现在还在监狱里吗?” 沈长河叹了口气,道:“不,我放走了他。” “……”李云凌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将军你疯了吗?放虎归山,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你就不怕——” “我当然怕。” 沈长河截口道:“所以,在放走萧子业之前,我已经把军政府、尤其是军方与他有利益勾连的官员全部撤换,彻底剪除他的羽翼,让他成了孤家寡人。” 他说的轻松,可李云凌却能想象的到,这会是多么巨大的工作量——沈长河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白了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同时能够留萧子业一命! “既然你放了他,为什么裴毓秀还这么恨你?”李云凌摸了摸鼻子,道:“难道……她是恨你让他们夫妻二人被迫分离?不对啊,以将军你的行事风格,既然能放萧子业一条生路,就不会强留裴毓秀。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确实没想过强留毓秀姐,是萧子业不想带她走。”沈长河沉声道:“裴阁老就这么一个女儿,照顾她是我的本分。” 李云凌讶异道:“既然如此,她就更不该恨你了啊?那她还打自己孩子给你甩脸色?这人什么毛病?” “如你所见,她精神出了问题。” 沈长河叹了口气,慢慢地抬手捂住了额头。李云凌还在等他接着说下去,他却沉默地垂下了头,修长的十指就着这个姿势把垂落于脸颊两侧的长发全部捋了上去,睫毛浓长、鼻梁高挺,面部轮廓深刻精致得宛如刀刻斧凿,完美得仿佛一见艺术品;又或者…… “妈耶,BJD娃娃变成活人了……” “什么?” “没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哈哈哈哈哈哈。”要让他知道,自己在这么苦情的时刻居然脑子里还是这些不正经的东西,一定会发火吧? 好在,沈长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他只是忽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反正现在也是闲来无事,想四处走走么?” 第96页 “……啊?”李云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将军,你要带我出去……玩儿?裴毓秀的病情你不担心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担心也无济于事。” 沈长河微笑道:“至于你,不是号称自己见识过更先进的世界么?我带你见识见识这里,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的那个世界比这里好在哪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域高昌,伽沙城。 富丽堂皇的皇宫内,皇家马场之上。一名年轻的女子正骑着高头大马围绕着靶场疾驰,手中稳稳端着一把“七二式”步*枪——这是从大洋国进口来的最先进的武器。只见她行迹过处,所有的枪耙都被打穿了十环,无一例外! “娜迪亚姑姑,您真是万里挑一的神枪手!” 话音未落,身着吐火罗人传统白金长袍的少年就也骑着马凑上前来。只见他十七八岁的年纪,漆黑的长卷发发尾束起,披在脑后,一双大的有些吓人的黑眼睛上覆着浓密的翘长睫毛,皮肤黧黑,五官也极为深刻。 而被他称作“娜迪亚姑姑”的女人,则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棕色柔软的长直发之下,对于西域人而言过于“平淡”的五官让她看起来清秀有余而艳丽不足。 这明显是个混了中原人血统的“混血儿”,而这普天之下能以混血出身成为西域七十二国国教之首的人,除了前拜火教教主亚罗斯之女娜迪亚·霍尔木兹之外,还能是谁? “法尔哈德,”娜迪亚放下端着枪的手,平凡的面容上神情也是同样的古井无波:“我正要去找你——” “如果是为了收复失地这件事,姑姑就不要说了。”法尔哈德脸上的笑容当即消失无踪:“朕意已决,不可更改。” “法尔哈德……陛下。”娜迪亚无奈道:“这件事上我并无私心,只是这么做无疑就是被扈特人当枪使、被他们利用挑拨我国与秦国之间再起战端!” “够了!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法尔哈德向来喜怒无常,这次更是说翻脸就翻脸,:“朕说过了,此事无可更改!至于姑母你方才所言,朕便权当你是妇人之仁,饶你一次失言之过!” 娜迪亚垂下眼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动作干脆利落地跳下马,冲着法尔哈德躬身道:“那么,请陛下恩准臣回避此次事件后续所有外交及战争事宜。” 法尔哈德拧着浓如泼墨的眉头,沉声道:“为什么?姑姑可是怕了秦人?” 娜迪亚摇了摇头,道:“因为这次战事一旦起来,我们的对手就一定会是西南将军沈长河——也就是我那位一次都没见过面的亲哥哥。陛下,臣不畏惧此人,亦对其无任何偏袒,但众口悠悠,臣……不得不避嫌。” “姑姑怎么就如此肯定,这次一定是他?”法尔哈德疑惑道:“这人在上京干的事我有所耳闻,不过是个只会逞口舌之利的小白脸儿罢了!跟亚罗斯教主比起来他算个什么东西?再说,秦国总统也不是傻子,明知道他有一半吐火罗血统,怎么可能还派他来与我们作战?” “因为他们是秦人。” 娜迪亚笃定地条分缕析道:“秦人做事,最喜欢以柔克刚、以小博大,讲求‘与人斗,其乐无穷’。正因为沈长河身上留着我族血统,陈武才越会派他来。如此,无论成败,最后对上京都是百利而无一害:胜,消耗的是西南财力物力,且沈长河自己也无法因此摆脱吃里扒外的嫌疑;败,则西南军政府从此一蹶不振,甚至到时还能间接坐实他通敌叛国的罪名。” “……” 法尔哈德沉默半晌,忽然道:“既然如此,姑母你就更加非去不可。” “为什么?” “因为,”法尔哈德狡黠地笑了笑:“我想通过你招安沈长河,让他弃暗投明,认祖归宗!” 让她老在心里 从车上走下来,站在广阔无垠田野之上巨大的水电塔前,李云凌终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哇——!好壮观啊我的天!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长河本来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她的不屑和鄙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表现得如此没见过世面。怔了怔,他才略显无语地以手扶额:“你……连水塔都没见过?” 李云凌翻了个白眼:“废话,上辈子我又没钱到处旅游,就窝在老家和京城疲于奔命賺钱养活自己了,哪儿能亲眼看见这~么大的活生生的水电塔?平民子弟无论哪个时代都没有享受人生的自由和权利的,将军。” “喔,这样啊。”沈长河好笑道:“那么说说看,你们那个时代哪里更好?” “网络!这里没有网可上,打不了游戏看不了剧……无聊死了。”李云凌坦率道:“在我们那个时代还能追星,从前我是不追星的,现在……” 她若有深意地看了沈长河一眼:“现在我追得爽极了。” 而且还能做个合法私生饭,岂不快哉? “追星是什么意思?”沈长河疑惑地看着她。李云凌贱兮兮地笑:“比如说我有个朋友,一看见偶像团体好看的小哥哥就上去围观并不断尖叫,眼冒蓝光好像要吃人一样。” 沈长河一副“我很懂”的表情,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真不是我!”李云凌义正辞严否认道:“她只敢偷偷围观,我都是光明正大地看!” 第97页 “哦?看谁?” “……你。”李云凌别别扭扭回了句,转过头去,脸有些发烫:“放在我那个时代,你都可以直接出道做偶像了。” “你口中的偶像,就是戏子?” “差不多吧。” “如此说来,这‘偶像’不当也罢。”沈长河眯起一双妖冶的桃花眼:“以色事人不是什么好出路。人生在世,还是得有些追求。” “你说的追求,指的是钱还是权?”李云凌好奇地问。见他并不回答,她难以置信地跟进一句:“不会是色吧?不对啊,将军你这种级别的大美人儿还会在乎美色?” 沈长河避而不答,却忽然笑了笑,道:“接下来带你去个好地方,如何?” 于是,半小时后。 为什么要用“小时”而非“时辰”作为计时单位呢?李云凌看了看腕上的女士手表,深深地陷入沉思。 大概是因为……这里实在是“现代化”得超出她的想象了吧。 手表自然不是她自己买的,是沈长河送给她的。此表很是别致,表盘是采用珐琅工艺制成,表带则用了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数块玉石串联起来,看着甚是精致美观。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坚持推脱拒绝,然后,在知道这是西南地区最大的精密仪器制造企业“北越公司”出产的第一块家用手表之后,才勉强接受了下来。 “这块表兼具纪念意义和收藏价值,有市无价哦。” “将军你就吹吧!”李云凌美滋滋地把表戴在手上,嘴上仍是很不客气:“国产货能有什么好的……” 沈长河嗤笑一声:“小丫头,你可知北越公司是谁在控股?” “那自然是西南军政府了,还能是谁?” “不错。那么你又是否知晓,北越公司生产的商品举世闻名?” 李云凌系表带的动作一滞:“……什么商品?” “机械量、电磁、光学等精密仪器,以及工艺手表等奢侈品。”沈长河悠然道:“北越公司招揽了一大批留学精英、能工巧匠,后者被分配到世界各地的专营店铺内,完成各国权贵们的定制奢侈品的订单。”沈长河莞尔道:“所以,我可没有吹牛。” “好啦我知道了,多谢将军。”李云凌嬉皮笑脸地应了声。待车子停下,她走下车去之时,才终于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李云凌从小语文就很差,因此,用她那最高文凭为胎教的文化水平描述一下就是:眼前是一座完美地将原始森林和古典欧风建筑融为一体的……乐园。这里说是森林公园吧,也不太像;说是游乐场吧,也不完全是。可就是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地方,竟让她这个现代人也感到惊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富丽堂皇、超出了这个时代应有的技术水平,而是因为仅仅从正面看去,这个大门的设计…… “母亲留下的手稿里有张图纸。” 沈长河从她身后走过来,像是看透了她所思所想一般地耐心解释道:“那张纸上提到了一个叫做‘迪士尼乐园’的地方,看起来不错,借它的创意一用。” “如果放在后世,将军你这种行为叫侵犯知识产权,小心迪士尼法务部告你告到倾家荡产。”李云凌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顺便冷嘲热讽了一句。 (作者注:迪士尼公司号称“版权狂魔”,凡是稍有涉及侵权之处,无论何人何时何地,都会收到他们寄来的律师函。) 沈长河挑了挑眉:“你口才这么好,有你在我还怕什么?” “……”李云凌这次不但一句话说不出来,还红了一张小脸。正在犹豫之间,她的手就被另一只温暖修长的手牵住了;可这次,沈长河却没说什么,只是牵着她穿过如织人流,大步向前走去。 好多人啊。 此时天色已晚,一路之上游人却是越来越多,各种在她这个现代人眼中并不是很好玩儿的游乐设施,竟有很多老百姓拖家带口地纷纷前去凑热闹。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不是假的。 “多么简单的快乐啊。” 李云凌喃喃道:“闲暇之余带上妻子儿女出来逛逛街看看戏,游山玩水,享受生而为人的快乐,不必担心炮火随时随地从天而降,不必忍受统治者的任性和胡作非为,不必再为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私利而不得不随时随地准备牺牲自己,权力不会越界,自由不再奢侈——其实天下人要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快乐。如果国家强盛,四海太平……” 她终于还是没说下去。半晌,才又补充了一句:“算了,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如今这大秦就是个烂摊子,没个几十年上百年战乱是好不了了。” “你在乎大秦的未来么。” “不知道。”李云凌垂下眼帘:“我本不属于这里,可如今这二十几年也不是假的。如果我不在乎,当初为什么要加入新党呢?” 更何况……这个世界里,还有你。 “既然在乎,就和我一起改变这个国家,可好?” 沈长河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神情罕见的柔和。李云凌被他面纱后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看得脸又红了三分,连忙别开脸去,别扭着:“好……将军你好中二,我信你个鬼。” “哈哈。”沈长河倒也不生气,笑了一声便直起身来,拉着她接着往前走。李云凌有些莫名其妙,心里那点儿旖旎之念也在被他连拖带拽地铁憨憨一样跑了许久之后消磨殆尽,可又实在不好问出什么来。 第98页 却是沈长河先发了问:“要不要坐云霄飞车?” “不了将军,我恐高……” “无妨,有我在。” “……好吧,您老人家开心就好。” 结果,伴随着众人的欢笑声和自己的一路尖叫,李云凌几次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身边的沈长河,而后者亦是有意无意地揽住她的腰际,墨色长发轻扫过她的脸颊,酥酥痒痒的,却很令人心安。 从云霄飞车上下来,身边这位爷显然还是没玩够,转而又问:“蹦极玩过吗?” “将军,您这是要玩死我啊。” “你的胆子有这么小吗?” “……再大也没您老人家大呀……行吧,李某人我舍命陪君子!” 结果自不必说,又是一阵尖叫,又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搂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然而,让沈长河感到惊讶的是,玩到后面,叫嚷着要“来点儿更刺激”的那个人却变成了李云凌—— “跳楼机!鬼屋!海盗船!将军你可以啊!爽!” 于是,后悔的那个人变成了沈长河。他身子向来不怎么好,被这小丫头连跑带颠地拽着到处走,早已经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直到最后,两个人来到一座看起来甚是古色古香的院落前。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喽!五文钱一个,不甜不要钱!” 大门里面隐约传来枪*炮声,外面则站满了小商贩和年轻的男女游客。李云凌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了,却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疑惑”地看向沈长河,刚准备开口问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卖糖葫芦的摊子前面,左手里举着一根糖葫芦,右手里举着几枚铜板,正用来和那卖糖葫芦的小哥交换另一串糖葫芦。 “噗!”一想到此时拿着糖葫芦之人面纱下那张绝色无双的脸,李云凌就被这爆棚的违和感逗得直接笑出声来。听见她在笑,沈长河抬手掀起面纱,故意吃了一个冰糖山楂,然后挑衅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冰糖葫芦,做了个……鬼脸。 幼稚不幼稚啊你! 李云凌刚刚翻了个白眼,就听一声尖叫:“是沈将军!快来看啊!!!” 于是,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场面瞬间就混乱了起来。李云凌一脸茫然地被几乎疯狂的人群挤到了一边,发了好一会儿呆,却发现刚才还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居然逐渐重新恢复了秩序。 ——那些疯狂“追星”的女人,居然自动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放他走出了人群。只见沈长河接过插满糖葫芦的把子,如同帝王巡视子民一般的姿态,可做的事却只是将糖葫芦一串一串地发放给每个人;发到最后没有糖葫芦了,他就改成和剩下的人握了握手——整个过程,始终面带笑容。 “各位父老乡亲!”待到一切都做完了,沈长河才重新站到众人中间,朗声道:“沈某不才,承蒙大家抬爱,三年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只为不辜负乡亲们的殷切期望。如今各地医院、学校、市场等均已陆续建成且初具规模,每一位西南军政府的公民都是功臣,也理应享受到西南改革发展的成果!今日乃乐园对外开放的第十日,我很高兴看到大家喜欢这里,也很开心能够见到大家的笑容,这就是对西南军政府多年来改革成果的最大肯定!沈某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给乡亲们,就先请大家吃顿晚餐看看电影,礼轻情意重,大家可不要嫌弃啊!” “我们不会的!” “哪能啊,将军爱民如子,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是啊是啊!” …… 整个过程,李云凌都是目瞪口呆着的。很明显,这是个突发事件,而且还是个有可能由“疯狂追星”演变为踩踏事故的突发事件,到了沈长河手里怎么就变成了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 难怪他当初敢放走萧子业!就现在这个态势,就算萧子业再回来,民心也已经不在他这边了。放了他,只能证明沈长河够心胸宽广,只能让他更加成为人心所向! 这个男人,真是个步步为营的狠角色。 李云凌猛然惊醒。她从前一直把他当做一个供人观赏、要人照顾的美人儿,从来没觉得他是与她平等的“人”,更不要提把他当做比她更强的“男性”看待。而到如今,这些想法终究还是彻底扭转了。 ——沈长河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既有野心也有能力,在这乱世之中仍能保持良善本性、同时又绝无半点懦弱天真的、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电影今天是看不成了,我们去看烟花吧。”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沈长河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而他手里的糖葫芦也递给了她:“最后一串,给你留着的。” “喔。” 李云凌闷闷地应了声,接过糖葫芦的动作却甚是老实乖巧。待到二人走到偏无一人的山坡上,她才终于把压在心中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问了出来: “沈……将军。” 本想直呼对方的名字,话到嘴边终于变成了官称:“你今天,是不是在跟我约会?” 一张伶牙俐齿的沈长河,这次却沉默了。就在两人之间这难堪的沉默之中,山下不远处便蹿起了第一束烟花—— 绽放在深沉的夜空之中,就像昙花一般,绝美却稍纵即逝。 “我很开心。”李云凌出神地望着远方夜色中越来越多的绚丽焰火,微微笑着咬下一颗糖葫芦:“哪怕是上辈子,我也没这么开心过。” 第99页 沈长河闻言,沉默着侧过脸去看向眼前的姑娘。焰火的光芒明明灭灭地映在她的脸上,而他则无声地勾起唇角——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轻轻地笑了。 有些承诺,即便给了也未必能够践行,那便不如不给。既然如此,就让眼前之人老在自己心里,也好。 暴雨将至(一) 回府之时,已是深夜。李云凌没去找张牧报备去向就直接回了卧室,准备好好洗漱一番就入睡。可她没找张牧,张牧却先找到了她,笑嘻嘻道:“呐,李小姐,将军带你去哪儿啦?你俩这一身酒气简直跟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一样!” “去了个酒馆,喝了点儿白的。”李云凌迷迷糊糊地一拍张牧肩膀,疼的后者险些骂娘:“你家将军……不对,咱家将军,嗝!酒量好!好得很!小爷我比不过,比不过……” 说着说着她一仰头倒在床上,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下了。见她睡过去了,张牧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不见,掩门走了出去。 议事厅。灯火幢幢之下,军政府所有议员全部到齐,而他口中那位“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沈大将军,此时正端坐主位之上,目光炯然看向众人:“西部边境局势告急,上京大总统令,要本将军率滇军大部前往迦师古城……” 视线最终落在刚刚想往里面闯的张牧身上,淡淡吐出两个字来:“谈判。” 张牧见他没让自己进来,便乖巧地又退了出去。 “各位议员对此事有何见解,不妨畅所欲言。”沈长河收回视线,复又问道。 武官之首盛齐上将立刻接过话茬:“此事万万不可!将军,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圣贤书大道理,但陈武那老东西明摆着是要用高昌的精锐兵力消耗咱们的兵力,然后再对咱们一网打尽、趁病要命!就算上京不动手,南方百越蛮子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上次萧子业出征西域不就被他们钻了空子?切切不可让历史重演啊!” 他这一席话说出来,其他人都随之高声附和。沈长河不置可否,微笑道:“其他人呢?没关系,不同的意见也可以说出来。” “那我便直说了,将军。” 这次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被油脂固定的整整齐齐的短发衬得一张发胖的脸愈发油腻,而比那张脸更油腻的是他的表情:“虽说之前您一直不待见我,可身为军政府要员,我也得说句负责的话:这件事,您还就得听命。” 沈长河歪着头看了看他,没言语。盛齐立刻就火了:“放你娘——” “盛上将,沈将军还没发话,你着的什么急?”秦朗阴阳怪气道:“西南军政府名义上可还是合众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怎么,你想违抗上命,做反贼不成?” “秦秘书长,”沈长河和蔼可亲地笑了笑,纠正道:“现在都是共和国了,‘违抗上命’、‘做反贼’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吧?哦,我说完了,您请继续。” “……”秦朗被这奇怪的关注点怼得哑口无言。他阴阳怪气,沈长河居然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他还要阴阳怪气,让他气得够呛可又无从发作。 还没等他想好接下来如何圆场,沈长河就又道:“看来秘书长是说完了。如果大家没有别的意见……”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此事就明天再议。好困……得去补个觉。各位有什么问题要么找俭之说,要么等明儿吧——晚安。” “……”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会议室,便纷纷议论起来。有个从嬴风时代就做了议员的老人感叹了一声:“沈将军这行事作风,还真是跟嬴将军一样的出人意表。” “应该说,是一样的神经病。” 另一人道:“他老娘主政西南时就神经兮兮的,他也差不多——不过不得不承认,也确实很有能力,比萧子业强多了!就说各种基础设施、公司的建设、滇南公路的开通吧,吸引了一帮黄毛洋鬼子来投资建厂,这钱是赚的瓢满钵满哪。” “王司长,你就满脑子的钱钱钱,真不愧是财政司出来的。钻钱眼儿里了吧你!还有,就你会给将军拍马屁,别人都看不出来是吧?” “哎呦呵郑司长,您这讽刺谁呢?” 叽叽喳喳喧喧闹闹,吵成一片,随即就是打成一片。被“委以重任”的秘书张俭之一脸懵逼地对着眼前乱七八糟的会议现场,忽然开始怀念起萧子业当将军的日子了: 至少,他没有沈长河这么懒散随意,手底下的人也不会这么……难管得让人头疼吧。 张俭之那边头疼得厉害,沈长河这边头也几乎要炸开了。 “老大!”张牧一进来就看见半躺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沈长河,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妙:“你,你毒瘾又犯了?” “废……话。”沈长河哆嗦着嘴唇靠着床支起半边身子,哑着嗓子道:“云凌睡着了吗?” “酒喝太多早就躺下了!你自己都什么样了还关心那个丫头!”张牧心痛地想要去扶他,却被后者一把挥开,声音有气无力的:“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犯毒*瘾,大惊小怪。” 张牧不出声,又伸出手去,这次沈长河却厉声道:“别碰我!” 也就在这一瞬间,诡异的金色花纹又一次爬上他的颈项之间、逐渐蔓延至下颌和脸颊两侧。对着自家将军那双已然变得陌生的、如同蛇类一般的竖瞳,张牧本能地打了个冷颤又退了三步,嘴上都不利索了:“老、老大,您的眼睛……” 第100页 沈长河没说话,却出手如电封住了自己周身大*穴,才似是终于松了口气,阖上了眼:“你安全了。” “谢谢老大,哦不,将军!”张牧咧着嘴刚笑了声,猛然意识到某个很严重的问题:“等等!……您刚才是点了自己的穴?” 沈长河点了点头。 张牧张了张嘴:“那,那您能自己解开?” “不能。” “那……谁会解穴?属下这就给您找来!” 这一次,沈长河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了。 他重新张开了眼。仍是一双竖瞳,可这时连眼白也成了赤红的一片,金纹甚至也已蔓延到了下眼睑处;而那原本还带着痛苦之色的面部表情竟也消失的无踪无影,剩下的只有一片狰狞,显然已经失了神志!张牧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可眼下这情势自然是不敢靠近,只能小心谨慎地问:“老大?还认得我吗?” 似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沈长河倏然扭头“看”了他一眼,喉结上下滚动着,虽未发出什么声音,可身形却意欲暴起!只不过,因着穴道事先已被封死的缘故,他这一挣却没什么效果,终究是动也没能再动一下。虽说如此,张牧却吓得再也不敢待在屋内,转过身去便飞奔了出去。 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李云凌也很快就醒了过来。 “呕……”酒喝多了就想吐,可她呕了半天也只能是干呕,耳边却听得窗外一阵冲天而起的啸叫之声—— 那是飞鸟的声音。 她好奇地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夜空。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月的鸟群,此时正盘旋在将军府最高建筑的上方,久久不肯散去,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一般。 龙五走进来的时候,沈长河的神志已然清醒。张牧躲在龙五身后,瑟瑟发抖:“老大,真不是我……我没敢打扰五爷。” “鸟。” 龙五淡漠地吐出一个字。张牧以为他在骂人,脸腾地就红了。沈长河笑了笑,道:“五爷所指是外面的鸟群,与你无关。出去吧。” “哦……”张牧后怕地抚了抚胸口,随即不再多言,退了出去。龙五上前捏住他的手腕摸了摸脉象,才道:“当初不该解除你的禁制。再如此下去,你就算不死,也会疯癫。” “是死也好,是疯也罢,该做完的事情一件都不能落。” 沈长河无力地抓着龙五的手腕,长睫轻颤,原本明亮的眼眸竟如一潭死水般黯淡无光,可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龙五沉默半晌,罕见地回握住他已然变得冰冷的手,低声道:“我带你回去。” “回哪里?” “药师谷。”龙五道:“那是你的母亲长大的地方,藏有世间奇珍异草,也许能找到解去你这毒瘾的方法。” “我哪儿都去不了。”谁知,沈长河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如今多少人就等着看我倒下,一旦此事成真,便是万劫不复。再者,就算我逃得了,我的那些心腹和提拔上来的人怎么办?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上京国府还是萧子业余党,哪一方都不会放过他们。” 其实还有些许原因,可说出来却是万没必要,也实在令人肉麻。 “如果不回去,我只能重新封住你的禁制。”龙五面无表情:“你已经开始失控了,若再用禁术压制毒瘾,会沦为我也无法控制的杀人机器。” “不可……唔!” 沈长河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龙五见状当即出手解开他的穴道,沉声喝道:“不要动气,立刻运功!” 自嬴风将尚且年幼的沈长河托付给他照料之时,龙五就已知晓他继承了吐火罗皇室霍尔木兹家族一脉单传的“龙血”——一种不畏烈火焚烧、却也能让人陷入癫狂、无差别杀人的可怕血统。沈慕归曾凭借此种天赋异禀一举摧垮了独神教信仰、成为了拜火教信徒心目中当之无愧的“神之化身”,龙五自己也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至沈长河一代,这种血统也完整地遗留、保存了下来,并在他尚且幼年之时就已有所显现。所以,在沈长河还未记事时,龙五就用自己独门点穴截脉的手法将他周身几处穴道封住、令他再也无法如正常人一般习武练功。可沈长河身子骨天生就羸弱不堪,龙五便教他了一些调息养生的运功之法,用来延年益寿、同时也控制因“龙血”带来的骨子里暴戾、嗜杀的一面,硬生生把一个天生的“小怪物”给培养成了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的大夫。 只是,这种方法终究也只能是“控制”罢了,残酷权力争斗之下,龙五如今所见到的这个沈长河,终于还是走上了他父母的老路。 如今,沈长河因着这毒瘾连同“龙血”的折磨已然油尽灯枯,龙五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解了他的穴道,令他得以如儿时那般自行运功恢复;却没想到,这一次沈长河却只是将头一歪,干脆利落地倒地晕了过去。 “长河!” 龙五从未见过沈长河在自己面前陷入昏迷,一时之间竟再也保持不住平日里的冷漠肃然,随即脱口而出地失声叫了他的名字。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探身看向自己这“养子”时,沈长河原本紧闭的眼睛却猛地张开了。紧接着,龙五只觉自己最重要的几处穴道尽数被制住,再也无法动弹哪怕分毫! 第101页 “父亲。” 沈长河也瞬间改了对他的称呼,仿佛十几年前太原府“龙氏医馆”中那垂髫稚子般亲切而依赖地、用类似撒娇的语气说出了最狂妄的话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乃是逆天而行,所以,绝无可能再让自己处于任何人掌控之中——” “也包括你。” 龙五此时也从无比的惊愕之中恢复过来,重新又恢复了原先的面无表情:“你待如何处置我?” “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我自是不会亏待于你。”沈长河眼也不眨地说着,手上却极为快速地连将十几枚银针刺入龙五体内:“你虽并非我的生父,可我一直将你作为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看待。可你偏偏又是龙氏一族‘天书’的守护者,而你们龙氏一族,历代的信条却只有一个:让历史在既定轨道上发展下去。” 龙五盯着他那双熟悉的绿眸,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一般:“不错。” “当初母亲病危,你都未曾现身,母亲将我托付于你,你却应了下来。这些年来,你待我如己出,可又在我本就体弱多病的情况下,强行封住我的内力让我无法习武——父亲,我姑且再叫您一声父亲,你究竟是对我好,还是只为控制我、监视我,让我不至于干扰历史轨迹?” “……”没有应答。 沈长河叹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我母亲留在沈慕归故居听风苑的。她让我小心你,并且在必要之时——杀了你。” 龙五难得面露痛苦之色,哑声道:“她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她是穿越者。”沈长河悠然道:“她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到这里的,我想,你的天书已经全都告诉你了吧?这个世界的历史发展轨迹其实早已注定,变数就出在她这个‘外来者’身上,而我,则是变数中的变数,更是无法为天书所掌控,所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杀了我。” 他惨然一笑,又道:“上次替我解开禁制的时候,你就已经下了杀心,可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不错。”龙五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淡漠:“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悉听尊便。” “怎么处置你么……我还没想好。”沈长河忽然笑了笑:“对了,五爷你今年多大?” “记不清了。” “那就是活了很久咯。”沈长河眨了眨眼:“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老?再过几年,说你是我小弟都有人信。” 龙五避而不答,冷冷道:“你的性格和嬴风很像。你以前并非如此,很老实。” “多谢夸奖。”沈长河笑道:“五爷,我夸你年轻,你不高兴吗?” “没什么可高兴的。” “哦,那好吧。”沈长河有些无奈地摊开双手,顺手拍开了龙五的穴道。龙五略略张大双眼:“你放了我,不杀我?” “对。”沈长河爽快答道:“不过么,五爷你身上那封住内力的银针我不建议拔*出来,因为……你总得给自己找个借口,不杀我嘛。” 龙五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沈长河拍了拍手,微笑道:“因为我是个老实人啊。” “你娘让你杀我的。” “骗你的。”沈长河把纸笺直接扔给他:“随便找张公文当道具,试试五爷你对我娘的感情。” 龙五:“……” 沈长河讶然地捂住了嘴:“刚才你的表情……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娘吧?” 龙五:“……” 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他如此强烈地想要揍一个人。 暴雨将至(二) 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李云凌迅速穿衣、洗漱,随即直奔三楼将军居室而去。 ——直觉告诉她,昨晚那些鸟群一定和沈长河有关。常识告诉她,那些大鸟虽然看起来很像乌鸦,却也不是乌鸦,而是另一种不存在于上辈子所处世界的生物。 沈长河的脸色果然比昨天回来时更苍白了些。他那张明显睡眠不足的漂亮的脸稍稍偏向一边,半掩着房门斜睨着她:“丫头,你当跟邻居串门呢?” 他这脸生得本是倾国倾城的妖艳绝美,面容上这惨淡憔悴也是一贯的惹人不由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心,可这流里流气吊儿郎当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让人也心疼不起来—— 面对着赶上门来嘘寒问暖的妹子(起码外表上还算妹子),衣冠不整、邋邋遢遢地就推门出来见人,而且,居然还堵着门口不让妹子进去?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注孤生”吧。 等等!李云凌转念一想:虽然目前为止自己看起来确实像个主角,可谁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直男气质挡都挡不住的美人将军……会不会忽然冒出个官配小攻来?万一自己只是个耽美文里的悲催女炮灰呢? 正胡思乱想着,头顶忽然挨了一记爆栗,却是沈长河毫不客气地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又在想什么?” “在想给你配个什么攻君比较合适……啊不是,小的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为何两眼发直?” 李云凌答得一片坦然:“眼中映出的是将军的盛世美颜,心中有一颗为将军赴汤蹈火的忠肝义胆,是故小的目不转睛、两眼发直。” 第102页 “……”沈长河以手扶额:“有什么事,直说。” “昨天的乌鸦没吵醒将军吧?”李云凌小心翼翼地问。沈长河被她这话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儿,答得有些勉强:“……什么乌鸦?我睡得很好。” 你就骗人吧!那么严重的黑眼圈难不成是画上去的? 李云凌压抑着翻白眼儿的冲动,当下拱了拱手:“那就当属下白白担心一夜。告辞!” “慢着。” 两个字就把她拽回了原处。沈长河索性全开了门,道:“今天例会,你也参加。” “……啊?”李云凌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我?一个女人?去参会?那帮老头子们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你若都看不起自己,又指望谁看得起你。” 沈长河态度相当强硬地一把拽起她的手,道:“今天给你出的题不好答,有点儿心理准备。走吧,先吃饭去。” 上午八时,张俭之正如往常一般老妈子一般哄着乱哄哄的文官,一边心急如焚地等着顶头上司来解困。 沈将军准时来了。 来是来了,就是来得姿势不太对:长发散乱,黑袍白衣,前襟大敞,趿拉着一双木屐,要多不拘小节就有多不拘小节。这还不算,他左手还拽着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年轻女人? “昨日之事,诸位想的如何了?”将那女子按在旁边的座位上,沈长河才迈着两条长腿在主位上落座,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他一说话,底下闹哄哄的众文官反倒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就像羊群见到了狼一样,却仍是秦朗那个刺儿头先说了话:“我们想得如何了,对您而言有什么区别?反正将军您也都是独断专行惯了!” 沈长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如今言论自由,别说是秦秘书长,就算是只鸡想多叫几声,也是可以的。” “……”秦朗气得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哼了一声,当即拂袖而去。 “噗嗤。”这么严肃的场合,李云凌还是没忍住先笑出了声。其他文武官员先是一愣,见沈长河没对此加以阻拦,便敞开了纷纷大笑起来!他们早就知道,自家将军向来爱憎分明、得理不饶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会顾及对方的面子。 等到笑声渐渐止住,沈长河才扫了一眼在座众人,敛去了刚才那副阴阳怪气玩世不恭的模样,温声道:“大家的意思都和盛将军一致,是么?” 无人应声。于是沈长河转过脸看向一旁看戏的李云凌:“李秘书,你怎么想?” “……”忽然“被班主任点名”的李云凌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然后才反应过来:“秘书?” 她什么时候又成了秘书了? 可话赶到这里了,底下的一众官员们又殷切地看向自己,她也只得赶鸭子上架一般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将军,属下人微言轻,实在不好置喙。” “无妨,我让你说,你直说就是。” 来这里之前,沈长河已经跟她说了关于上京总统下令西南军政府调军与高昌和谈的事情,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他会给自己出什么样的“难题”,索性就直接开始答题:“属下明白了。只是,这件事还是想先问问裴阁老的意见,否则属下不敢逾越。”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就集中到了右边首席座位上、从一开始就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的白发老人身上:仅仅三年多不见,裴轩竟似老了几十岁一般,满脸皱纹,眼神略显呆滞。 听了李云凌问他的话,裴轩也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木讷地开口:“我没意见,你们怎么想,就怎么办吧。” 李云凌从一回西南就知道了:因着之前裴毓秀生下她和萧子业的独子萧锋之后就发了疯,裴轩也随之被拖累得几乎一夜白头——大概,是后悔自己当年帮沈长河对付萧子业、才连累自己女儿至此吧。沈长河对她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说了这么一句: “裴阁老还肯列席会议,不退出军政府内阁,已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 这句话信息量实在很大,但李云凌玲珑心思几乎是瞬间就猜透了他所思所想,也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就是想借着自己之口,让裴轩开开尊口吗? 李云凌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裴阁老,您是咱们军政府的首席阁老,您不说话晚辈自然也不敢说话。” “……”裴轩木然地看了一眼她的脸,仍是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如此,”李云凌道:“我就直接问了:裴阁老以为,将军此行去得还是去不得?” 裴轩不动。 李云凌却好似“看懂了”一样,恍然道:“哦!我知道了,裴阁老说,他跟大伙儿的意见是一样的。” “老夫何时说过?!” 终于,一直半死不活当看客的裴轩气得拍案而起:“你这小女子……休要胡言乱语!” “啊~抱歉抱歉。”李云凌拱了拱手,满不在意道:“那裴阁老的意思就是,您希望将军他领命前往喽?” “他的事情与老夫……!” “无关”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见沈长河那双碧绿的桃花眼幽怨地望着他,裴轩只觉心口一窒,便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改成沉默地点了点头。李云凌立刻一拍手,道:“既然裴阁老已经表明了态度,我就直言不讳了——我和阁老的意见是一致的,也赞同将军出兵西北。” 第103页 “你这小丫头片子,不懂军政大事就休要捣乱!”盛齐身为武将第一人,脾气也是极为暴烈,一听她“口出狂言”当下便发了火:“滚出去!” “盛将军,主上已经说了,我可以畅所欲言。”李云凌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我身为将军秘书,和张俭之同样都有权列席发言,与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何干?” 说完这一席话,她征询意见似的看向沈长河,后者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李云凌也从善如流地讲了下去:“盛将军德高望重,我方才之所言如有不妥帖的地方,还望见谅。客套话说完了,请各位大人、前辈听我把刚才的正事说完:我也知道,国府此举就是要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也知道西南边境总有百越人在那儿蠢蠢欲动。既然我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赞同将军冒险去西疆‘谈判’?我是傻子吗?当然不是。就算我是,裴阁老总不会是傻的,对吧?” “噗嗤!”有些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来。沈长河轻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道:“好好说话。” “属下知错了,将军。” 李云凌冲着他拱了拱手,又转向众人:“诸位请想一想,如果将军不去,会怎么样?想必各位前辈也都知道,这次高昌之所以惹上了我们大秦,是因为边境的扈特人、回鹘人要将两国之间的争议地带献给高昌,现任高昌皇帝法尔哈德·居鲁士欣然受之、而无视我大秦主权利益所在!” 有人质疑道:“大道理谁都懂,可说到底那也是上京该管的,关咱们军政府鸟事?” “是,本来是没有关系。”李云凌举起桌面上的一摞文件在手上甩了甩:“可再往深了想,高昌皇帝的老爹克苏勒·居鲁士是将军他老爹一手养大的,而将军他老爹又是高昌王室最尊崇的拜火教教主,将军本人也有一半吐火罗血统,外人理所当然地会认为将军与高昌有脱不开的关系。如今两国有了战事,将军却避而不出,不正落人以口实?” 又有人大声道:“可那也比赔上整个军政府要强!” “目光短浅。” 李云凌没跟他客气,一字一句地怼了回去:“你以为躲得过这次就能躲过一辈子?下一次呢?迟早都要把这件事给解决了,凡事宜早不宜迟!” “什么事?你要解决什么?” “当然是……”李云凌闭着眼睛胡说八道:“将军的军功问题!” “错了,是血统问题。” 孰料,她都没敢说出来的实话,将军本人自己居然说出来了! 沈长河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坐下,自己则站了起来:“在座各位长辈也都了解沈某的家世背景,有些话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了。” “从沈某继任将军之位以来,多少人都盯着我这‘杂种’的身份不放。就算这次高昌不找上门来,某些人也迟早会对我、对西南军政府下手。所以,这次我逃不了,也不想逃。” 他扫视了底下众人一周,神情又柔和了下来:“说是和谈,其实根本谈不成。此次西行只有两个结果:一是送死,二是打赢了再回来。先给各位长辈交个底儿,此战我心里没数。沈某年纪轻、资历浅,没带过兵,可既然决定了这仗要打,后方就不能空虚,所以我不在凉州的这段时间,一切政务均由裴阁老执掌,兵权亦由裴阁老随时调配,任何人不得违逆。盛齐!” “末将在!”盛齐立刻欺身,肃然行了军礼。沈长河道:“盛将军,犀浦、交趾一带的防务,就全权交给你。” 盛齐本以为他叫自己的名字,是为了让自己此次同去西境;可万没想到沈长河竟一句话就把自己派到了西南边境,是以愣了片刻才面带疑惑地反问了句:“……将军?” “众将领之中,盛将军对百越边境防务最为了解,如此安排最为妥当。”沈长河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淡淡道:“就这么定了。” 会议散场后过了许久,李云凌却没走,而是呆呆地坐在原位发愣。她的手里捏着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与此同时,凉州城内某座赌坊,地下室内。 “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一人似乎有些焦虑道:“那小白脸儿不知发的什么疯,把我留在境内,却让您随军西行。难道是发现了我们之间的来往?” “发现又能如何?”另一人冷笑一声,道:“自投罗网,他的死期到了。” “可若您在他左右,万一……” “没什么万一。你就好好待在西南边境,必要的时候,配合一下定北王的军事行动。” “可是大人,您怎么就有把握,这小白脸儿一定会败?” “怎么的,你是怕万一他活着回来了,跟百越里应外合的事情要败露?”那人忽然附耳过来:“放心吧,东瀛高手也来‘探路’了,他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过这一劫!” 顿了顿,又道:“呵,还想回来?这次,我定会让你……有去无回。” 兄妹初会 大漠,黄沙。 西域边境,迦师古城。 约半个月过去,秦国那边却安静得可怕,仿佛两国之间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般。 “国师大人,从西南到这里的所有火车、官道都查过了,没有军队的踪迹。” 沈如风眯了眯狭长的眼,平静道:“知道了。我哥哥来了么?” 第104页 传令官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最后还是沈如风先解释了一句:“西南将军沈长河,他到了吗?” 如此毫不避讳地称呼敌国将军为“哥哥”,这国师大人说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传令官心里想了一番,表面上仍是十分恭敬:“回禀国师,沈长河昨日已到于阗城,但我们的人跟丢了。” “他身边可有护卫?” “没有。”传令官犹豫着道:“若再追踪到此人,要抓他回来吗?” “共和广场上那件事你们没听过?”沈如风摇了摇头:“此人看似羸弱不堪,可身手实在太过诡异,寻常人很难捉住他不说,也许还会没命。” 一时无话。 午饭时间过后,沈如风踱着步子走到眺望塔的最高处,隔着面纱向下看去。其实她本也没什么事儿,只是忽然想往外看,仿佛是响应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呼唤一般—— 她总觉得,下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 沈如风向下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正手搭凉棚,迎着午后的阳光向上抬头看去。眺望塔不算太高,四目相对之下,那人甚是亲切自然地冲她挥了挥手,漆黑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至于别的,就看不清了。 “报——!” 与此同时,有军士来报:“有一不明身份男子自称国师大人故友,来自安西城药师谷,前来拜会国师!” 安西城,药师谷? 沈如风沉吟半晌,才道:“带他上来。” 不多时,方才还在楼下冲她打招呼的男人就走了上来。一头漆黑长发流云般披在他的肩头、身后,身上穿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西式简装,容貌是秦人特有的秀气,鼻骨却出奇的高直,眼窝也深,配上一双单眼皮黑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们都下去。” 将左右屏退,沈如风才开了口:“哥哥,今天算是你我兄妹二人第一次见面,介意我看看你真实的长相么?” 男子也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撕去伪装,露出另一张脸来。说也奇怪,明明五官布局没变,这面具甫一摘去却又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又黑又小的眼睛立时之间恢复成了本来那双深邃狭长的桃花眼,而更为奇异的,则是这双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幽深碧绿。 ——分明是西域人的五官,可神态举止怎么看、却都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秦人。容色眼神清正,身形挺拔高挑,像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偏偏生的却是如同女子一般阴柔妖冶的容貌。沈如风久居西境,身边净是容颜上乘的吐火罗人,见了此人也不觉有多稀奇,只是稍稍睁大双眼:“我曾想过无数次与你相认是何种情形,不曾想竟是在此处、此情之下,作为敌人相见。” 她指了指对面的桌椅:“请坐。” 沈长河毫不避讳,岔开两条长腿就坐了下去:“多谢国师。” 沈如风柳眉微蹙,道:“哥哥怎生如此见外?爹娘殁了,我们就是至亲,叫我妹子或如风都好。” “传闻国师为人单纯耿直,今日一见,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沈长河亦是正色道:“可你敢认我这哥哥,我却认不起你这妹妹。” “哥!”沈如风脸一沉,随即改口:“将军,我本以为你敢独自前来,是要与我认亲。既非如此,又是意欲何为?” “为了公事。”沈长河欠着身子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回来吧,哥哥养你。” 沈如风被噎了一下:“将军,你管这叫公事?” 沈长河悠然道:“劝降怎么不叫公事?” “……”沈如风冷冷道:“两国尚未开战,和谈尚未举行,将军就要劝降,莫不是消遣我?好,那我便直说了。我虽会中原话也有中原血统,但并非秦人;我的祖国是高昌,不是秦国。想让我叛国,绝无可能!” “只是例行公事,不愿也就罢了。”沈长河微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国师如此忠肝义胆,沈某佩服,望我们日后战场相见之时,彼此都不要留情。” “等等!” 沈如风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不管你想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伤害你,因为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哥,这次你真的要多加小心,会很危险!我……希望你能回去,哪怕换一个人来也好——起码,你能活着!” 这一番话实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可沈长河却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甚是潇洒地走了出去。 两国谈判使者之间的短促“会面”结束后不久,远在伽沙城的法尔哈德就收到了一份战书。 一份,来自西南军政府的战书。 “和谈呢?”法尔哈德端坐于高位之上,捏着那份战书质问下面站着的滇军使者:“沈长河就这么想打仗?” “将军要外臣给高昌大皇帝带一句话。”使者平平板板照本宣科一般道:“他说,既然皇帝陛下这么想看手足相残的戏码,他定不会让大皇帝失望,还请拭目以待。” “呦,这么说,你们将军还真敢大义灭亲啊?” 使者道:“忠孝两难全,自当以忠为先。” “好啊!”法尔哈德狞笑着一拍王座扶手:“这是在威胁朕?你们当我高昌帝国铁骑是吃素的?!” “不敢。”使者淡淡道:“还是战场上见真章吧,大皇帝陛下。” 第105页 法尔哈德大怒,将战书狠狠往地上一掼,吼道:“滚!滚出去!” 待使者退出皇宫,法尔哈德才敛去脸上的暴戾之色,双手拄着膝盖发起了呆。不知何时,一道颇为纤细的身影从皇座后方娉婷而出,一双柔夷轻轻按在他的肩头,暧昧地俯低身子附在他耳边道:“陛下,您在想什么?” “美咲小姐,我们是不是都想错了?”法尔哈德闷闷地捂住额头,似乎有些后悔了:“沈长河根本不顾及与主教姑姑的骨肉亲情,不如……换下姑姑吧。” 伊藤美咲终于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仍是一袭清素淡雅的浅粉色和服,仍是凌厉明艳的一张娃娃脸,神情却很是顺从:“妾身以为,还是不换为好。” 法尔哈德浓长的睫毛一瞬,微黑的小脸上立现狠色:“可据密探来报,说沈长河三日前私下见过姑姑,口出狂言劝降不成之后,居然还威胁她说战场上见绝不留情!朕看这厮真是兼具无情无义、厚颜无耻于一身了!” 伊藤美咲媚笑一声,轻慢道:“如此说来,陛下是因不想让国师大人以身涉险,才会有此想法?” “这世上谁也不准欺负朕的娜迪亚姑姑,更何况是那个吐火罗人的叛徒!” 只有在提到沈如风时,法尔哈德才多少有了些少年人的气质。伊藤美咲掩面而笑:“陛下说笑了,沈将军绝不会对国师大人不利。他只是故意为之,想让陛下误以为他会这么做罢了。” “……”法尔哈德怀疑地看向她:“真的?” 伊藤美咲莞尔道:“是真是假,陛下何妨一试?如陛下不信,美咲愿立下军令状——若出半点差池,定当切腹自尽以谢己罪。” 她这话说得轻松愉快,可法尔哈德却听出了一身冷汗。他虽年少,早年却也亲眼见过扶桑武士与人比武战败后剖腹自杀的血腥场面,浑身立时之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免了!朕相信你,也相信扶桑帝国的诚意和能力。既已答应了与贵国合作,便绝不会食言!” 徐曼舒的使命 与玄天大陆相隔墟海之遥的大洋国。 首都,亚当斯城。 总统墨菲·阿诺德坐在古藤木摇椅上,左手拿着机要文件,右手端着一杯红酒,看得正出神。他上个月刚刚过完五十岁生日,淡金色的短发稀稀疏疏、服服帖帖地“贴”在头皮上,发尾桀骜不驯地翘了起来,远远看去好像玉米穗子。一张发面馒头一般的宽大脸庞白得发光发亮,鼻头大而臃肿且略略发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唯有一双鹰鹫般的蓝眼睛目光锐利,表明了他身为“世界霸主”大洋国首脑的至高无上、赫赫威严。 国务卿弗莱明戈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我们的侦察机飞过北海时,发现东瀛舰队正经过拉古海峡向秦国东北边境行进。”弗莱明戈开口道:“目前秦国西南军政府已向高昌宣战,大部分兵力拟调往西域边境,而高昌内亦有东瀛特工频繁活动迹象。” 墨菲点了点头,又问:“百越诸国有无异动?” “暂无线报,不过没发现并不等于没有,还需进一步观察。” 墨菲沉吟半晌,道:“弗莱明戈先生,依你看,东瀛人为何近来如此‘焦躁不安’,有这么大的军事活动都不跟我打声招呼?这是要造反的节奏——要上天呐。”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先咧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见弗莱明戈仍绷着一张老脸,墨菲有些下不来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好笑吗?” “大总统先生,”弗莱明戈肃然道:“真的不好笑。而且我们是在谈国事,严肃点行吗?” “抱歉喽。”墨菲耸了耸肩膀,摊开手:“请继续。” 弗莱明戈继续道:“东瀛偏居北海东岸,自古以来资源贫乏、地狭人稠,对秦国这个积贫积弱的大国一向虎视眈眈。我国对东瀛的政策一直是扶持、打压并重,根本目的是避免秦国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一强国由衰转盛、威胁我国世界霸主的位子。但在我看来,秦国历史上多次向东瀛输送物资、历朝历代也都曾帮助其国家渡过艰难险境,如今此国趁我国经济危机之际无暇东顾、大肆扩大在秦殖民地,恩将仇报如此,世间少有,可见东瀛不但是条凶猛的狼,还是个可怕的白眼儿狼。若任由它吞并秦国,再占据秦国广袤领土、富饶矿产,那时我国恐怕更加无法对其加以控制。” “无需别人提醒,我早就知道东瀛是个什么德行的国家。”墨菲摆手大笑:“一条又凶又贪的白眼儿狼!可到目前为止,包括它在内的所有其他国家,都不值得我们放在心上!一个分裂的、混乱的秦国,对于我国未来战略大局才是最有利的。若不是这次秦国那个外交官揭露东瀛意图独占稀土资源一事,我还真不想管他们两国之间的‘小孩子过家家’!” “我也是这么想的。”弗莱明戈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那天我才会没顾及东瀛使臣的面子,直接离开会场。东瀛蕞尔小邦野心实在不小,胃口也着实太大了些!” “骂他们也没什么用处,毕竟还是‘友邦’,当务之急是要当心东瀛与政局突变的罗曼国联手对付我们。除此之外,雅利加才是我国真正的心腹大患!”墨菲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噢!我忽然想起来,那个在联席会议上‘舌战群儒’的秦国外交官,好像叫沈长河,是吧?” 第106页 “是的总统先生,他同时也是秦国西南十一省地区割据势力首领,这次被上京方面派去与高昌交涉争议地区归属权的,也正是此人。” “这个人你需多加注意。”墨菲终于恢复了正经的模样:“以他的出身、经历,不该对核物理及精确制导技术如此关心和了解。秦国目前内忧外患,一群满脑子伦理道德、只知尔虞我诈的‘原始人’里面,不该出现像他这般高瞻远瞩、‘思想超前’的人物;此人若掌控秦国大局,未来必成我大洋国之心腹大患。听说,雅利加上次出动巡洋舰阻截东瀛突袭,也是因为他做的说客?” 弗莱明戈惊愕道:“竟有此事?” “我的老伙计,这种事我会骗你吗?”墨菲失笑道:“这么年轻且出色的政坛新星,你都不关注?几年前我就知道这个人——说来实在有些丢脸,我的小女儿伊莎贝拉特别喜欢他,尤其是他弹的曲子。秦国那种乐器叫什么来着?木琴?” “总统先生,您说的应该是古琴。” “哦对对对,你是秦国通。就是古琴!早年他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在西南有过一次古琴公演,还是在前任将军的婚礼上。伊莎贝拉当时是作为大使馆公使去的,这孩子从那以后就迷上了秦国,唉!” 虽然嘴上叹着气,可一提到自己的女儿,墨菲总统脸上还是露出了慈父的微笑:“不过是个长得好看一点儿的劣等人罢了,我们这么大的文明国度里,比他优秀的青年才俊可不要太多啊。” “总统先生,”弗莱明戈却并不想继续跟他拉家常说废话,话锋一转又谈回了正事:“所以,您的意见是……” “雅利加不是出过一次手了么?让他们管去,我们坐收渔翁之利,看情势发展,再伺机而动。”墨菲笑容有些诡异,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东瀛这条恶狼总得吃点亏才能老实,看看秦国东北军能不能扛得住他们这第一波攻势,同时也看看高昌这个国家——他们能有十几年没打过仗了吧?法尔哈德那个娃娃皇帝,不知道比不比得过他那个能一统西域的老爹克苏勒。老伙计,你说……” “曾经的玄天大陆西域第一魔教教主之子,和一统西域的高昌大帝之子,他们两人对上,谁赢谁输对我们都有利无害。更何况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戏,不看岂不可惜?至于东瀛嘛,只要不太过火,就当看不见吧。哦对了我的老伙计,我们打个赌如何?” “抱歉,总统先生,”弗莱明戈道:“我还有正事,而且我也从来都不擅长与人打赌……” “哎~打完这个赌我就得准备应对明天的质询了。众议院那帮混账蠢材,有事儿没事儿就弹劾本总统,真是吃饱了撑的。”墨菲撇了撇嘴:“别总这么严肃嘛,就打一个赌好不好?就一个。” “……总统先生请讲。” “这次西域之战,东瀛、高昌、秦国,谁会是最后的嬴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有分割线可能是因为任性——————————— “所以,你一个人跑到敌方老巢里,就是为了在大战之前跟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一刀两断’?” 迦师古城东边、争议地区边界,一座老旧的旅店之中。身着滇军军装的年轻女子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沈长河,你是不是疯了?” 自他成为西南军政府将军之后,身边人敢直呼其姓名的,也就只剩下眼前这位明艳动人、身形高挑的军装丽人——徐曼舒了。早在登上将军之位时,徐曼舒就已将天机阁拱手交还、同时心甘情愿地做了副阁主,统领阁中情报刺探、招揽人才、处决目标及叛徒等大小事宜,条件只有一个: “我要你好好照顾毓秀和她的孩子。”庚午之变那一年,当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跪伏于地表示臣服时,只有徐曼舒一个人悍不畏死地站在血泊中央、直面沈长河那张溅满鲜血的脸,一字一句道:“天机阁阁主徐曼舒,愿交出阁主之位,终生成为将军最忠诚的仆从!可你若敢伤害毓秀和她的儿子一根汗毛,我一定会亲手割下你的头颅!”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众人尽皆万分惊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眼前这个刚刚以一人之力“屠杀”了萧子业手下五百近卫军的男人这次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她时,沈长河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事实证明,这些年来沈长河对裴毓秀确实很好,对萧锋更是视如己出——外界甚至传言,他是为了裴毓秀才至今未曾婚娶的。裴毓秀得了失心疯之后,最开始只要一见沈长河就对他又骂又打,后来好些了,却也仍是冷言冷语;可无论她的行为如何过分,沈长河也从未不假颜色,甚至堪称“逆来顺受”,尽到了作为一个男人对女人所能尽到的、最大限度的忍让和宽容。 不仅如此,疯疯癫癫的裴毓秀还干出了一件、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绝不会原谅她的恶行……正是因为她犯下的这件滔天大错,沈长河的人生几乎是被彻彻底底地毁了。 “几乎”全毁,而不是已经全毁——如果不是沈长河自己意志力足够强大、生命力也足够顽强的话。 徐曼舒不是一根筋,更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她虽然喜欢裴毓秀,但也不能因为胡作非为的人是自己所爱之人就一味纵容,就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就……丝毫不感到歉疚。 第107页 如今沈长河是将军,是西南军政府的“一把手”,一定程度上已经是影响这个国家未来走向的重要因素,大是大非面前,她一向分得清。所以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理由不去效忠于眼前这个男人——哪怕,她打心眼儿里就不待见他。 对于这件事,多年后徐曼舒有次来上京述职时正巧遇见李云凌,后者也曾表达过惊讶:“你讨厌他?” “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他?”徐曼舒一脸坦然:“哪条律法规定是个女人就要喜欢他?” 李云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这么好看的男人,真的会有人不喜欢他吗?” 徐曼舒道:“我喜欢的是女人,又不是男人。更何况,就算我喜欢男人,也绝不会是他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应该是那种阳刚帅气的男子汉!而且,沈长河这厮比女人美,你难道不会嫉妒他么?” 李云凌被噎得险些呛着:“我?嫉妒他?我嫉妒一个男人干什么?” 徐曼舒没说话。也正是从这时起,她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一直以来都这么讨厌沈长河,居然是因为“嫉妒”。嫉妒他比自己长得更好看,嫉妒他随随便便就能讨得女孩子欢心,嫉妒他……生来就是男子。 “你觉得呢?” 轻轻松松的四个字硬生生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沈长河毫不介意地在她面前脱去外套、内衫,直至露出单薄且肤色雪白的后背。 ——如瀑长发流云般垂落,遮去瘦削的肩,腰细如柳,肤如凝脂,当真是春色惑人,美不胜收。 只可惜,确实太纤瘦了些。 “我觉得你病的不轻。”徐曼舒对着眼前的“春光”抱臂而立,冷冷道:“娜迪亚国师是高昌王最宠信的人,你又是她的亲兄长,借此机会好好谈谈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它不香吗?” 沈长河闻言转过身来,嗤笑道:“你能想到,法尔哈德就想不到?他是让如风劝降我,可我懒得听那些废话,索性先下手为强。” “结果,娜迪亚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你?哈哈哈哈哈!”徐曼舒先是不客气地嘲笑了他一番,然后才别开了眼:“你,你把衣服穿好,我好歹也是女人……成何体统!” 沈长河一挑长眉:“大姐,我又不是女人,还能色*诱到你?”一边说着,他还示威一般地作势要往前走,吓得徐曼舒连忙捂住眼睛:“耍流氓啊你!” 再移开手时,眼前的妖孽却已走进屏风后的浴桶里,水声哗哗地传了出来,同时,还有这厮轻佻的调笑:“原来徐曼舒徐‘先生’也会脸红?真是稀奇。” “老子脸红个屁!”徐曼舒跳脚骂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了抿嘴,话锋一转:“你就这么想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千里奔袭,你的滇军到了边境早已人困马乏,拿什么跟人打?” “当然不是立刻开打——战争无可避免,可眼下还有比战争更要紧的事。” “那是什么?” 水声停了一瞬。半晌,屏风后的沈长河才语气和缓道:“曼舒姐,接下来的情报工作,还要劳烦你一力承担了。” “职责所在,一切都交给我,你且放心。”徐曼舒当即正色:“要哪方面的情报?” “军政府下给高昌王的战书之中,已约定七日后开战。”沈长河平静道:“从今天起七日之内,边境二十三城官员涉嫌通敌的任何异常举动,都要实时向我汇报。” “遵命。”徐曼舒肃然道:“为保稳妥,边民少数民族、尤其是扈特族人聚居区,是否还要监控?” “不必了。” “真的不用吗?我们的人手还算充足,分出一部分人马监视那些蠢蠢欲动的扈特人,应该不成问题。” 沈长河淡淡一笑,道:“这次我们的对手不是独神教,而是原西北军阀杨怀忠的余党;打着扈特人的名义向高昌‘献地’,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分裂*国*家的阴谋。两国开战,幕后主使必然要忍不住向新主子‘投诚’,我们只需在此时瓮中捉鳖即可,莫要打扰普通民众。” 因此,监视民间一举一动不但没必要,而且必然会影响普通民众生活。而在整个“清理叛国者”的过程中,如果过多干涉普通民众生活,必然会让西北地区百姓对西南军政府观感不佳,还会打草惊蛇,所以不但不必这么做,甚至是——不能这么做。 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要精确到最小的细节。曾经死也不愿涉足权力之争的沈长河,能做到今天这一步,自己也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是对抑或是错,谁又能分辨得清? 她如今所能做的,也不过只剩下一件事而已:只要是他下的命令,无论多难,她都会去克服。他想要的结果,她定尽全力做到。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指示么?” “待叛变者与高昌取得联系后,截下情报,留作罪证。”低沉沙哑的嗓音之中透出冷意:“当事者就地处决。其家人及一切知情者,秘密关押,嗣后处置。” “是,将军。”良久,徐曼舒才缓缓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徐曼舒,定不辱使命。” 小迷弟 时入深冬,万物裹上素银的西陲二十三城,掀起了一场悄无声息、却波及面极广的大清洗。 几乎是不到三天的时间,接连有五十几名县长级别以上的官员莫名其妙消失了行踪。更奇怪的是,这些官员虽然“失踪”了,可当地却并没有因为“群龙无首”而陷入混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别的势力在有条不紊地接管着一切。 第108页 而最先知道这一切的,不是上京维新政府,却是邻国高昌。 听到这个消息后,现任西域新教大主教兼高昌帝国国师沈如风却没什么别的反应:“是么?让他们闹去,这是秦国的内政。” “可是国师大人,”前线总指挥官萨提亚拧着眉头,神色凝重:“据我所知,这些‘失踪’的秦国地方官员,很多都与我国情报机关保持着密切联系。听说这次两国可能开战,他们更是主动联系我们……” “原来如此。” 孰料,一向都会耐心听人把话说完的沈如风,这次却截口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明白哥哥为什么公然宣战了,他等的就是现在这种局面。” “您都知道?”萨提亚于是更生气了:“那您还不当回事儿?大战在即,原本这些人是可以配合我国里应外合的,结果呢?全被沈长河给截胡了!” “那么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沈如风倒不跟他一般见识,面带笑意地问道。 萨提亚斩钉截铁道:“能怎么办?左右也这样了,干他娘的!现在就下令让那些潜伏在迦师城东部的内应集结起来,给姓沈的……”猛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国师秦国名字也姓沈,随即改口:“给沈长河来个‘遍地开花’,看他怎么办!” “不妥。” 沈如风却摇了摇头:“先不说依靠秦国境内扈特人的民间武装力量取胜本身就不现实,即便是他们靠得住,哥哥他又岂会给他们起事的机会?萨提亚将军,你应当知道滇军已陆续到达边境地区这件事了吧。” 萨提亚握手成拳,沉声道:“……国师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沈如风平静答道:“有两种做法。一是提前开战,但这就需要我们主动向秦国宣战,如此一来不合国际法也不合常理;二是据守驻地不应战,就以我们占领的‘争议地带’为前沿阵地,滇军远道而来本就人困马乏,定是追求速战速决,我们固守不出,以逸待劳即可。” 宣战后的第四日,居住在边境地区的老百姓终于见到了一直活在传闻中的西南军政府新式军队—— 滇军。 “走了个杨将军,再来个沈将军,有啥区别。”茶馆里,普通百姓酒足饭饱后,凉凉地谈论着国家大事。这里毕竟不是首都上京,很多“大逆不道”的话讲了也无所谓,反正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于是,另一人接过他的话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听说这位沈将军硬气得很,拒签卖国条约,胖揍大总统的宝贝儿子……嘿,他最近可是出风头的很呐!” “不过那人不是有高昌血统吗?”又有人质疑:“让他跟高昌打,开什么玩笑?不得把咱老少爷们儿都卖喽?” “去你的吧,那可算是位好官了——你看看现在整个大秦,哪儿还能看得过去呀,不就剩下一个西南了!东北、中原让东瀛小鬼子祸祸得差不多了,咱们这儿从杨大将军跑了之后就变成个三不管的地界,缠头(注:对扈特人的蔑称)隔三差五地欺负咱秦人,咱不就得忍着?” “行了行了,别说了,一提扈特人就脑壳疼。” 悻悻然的一句话收尾,几名食客不欢而散。可谁也没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留着短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直在侧耳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当那些人夸赞沈长河时,这个稚气未脱的清秀青年当即面露喜色;而当他们表达自己的怀疑之时,青年又会立刻怒气冲天,险些拍案而起。别人没注意到他,店家倒先注意到他了,于是端着壶热茶走了过来:“小伙子,看你的模样是外地来的吧?来来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谢谢。”青年有些尴尬地敛去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轻轻接过茶壶。店家于是又好奇地问:“客官从哪儿来啊?” “上京。” “哎呀,原来是京城来的!”店家似乎有些激动,旋即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刚才看你的反应,是不是见过沈将军?” “……”岂止是见过!我还跟他说过话!青年心底嘶吼着,面容上却勉强一片云淡风轻:“嗯。” “那,那位沈大人人怎么样?真的像传闻中那么好吗?” 青年毫不犹豫道:“沈将军好与不好,我说也许没用,你亲眼见过他所为之事之后,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 店家好像有些听不懂,于是懵懂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接着忙活自己的工作去了。青年喝了几口茶,感觉胃稍稍暖了一些,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非常不容易。 可是他不后悔! 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外面一声枪响骤然撕破了表面的安宁祥和。只听有人惊呼一声:“死人啦!”街面登时就混乱了起来! 青年警觉地拎起行囊站起身来,就见一名滇军士兵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仍在抽搐。另一个陪着他巡逻的士兵还算镇定,当即掏出枪来,同时厉吼:“大家都不要出来!快躲进屋子里!” 可惜,他这句话刚落地,就又是一声枪响。接连打死两个军人,躲在暗处的“始作俑者”此时才从四周的阴影中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手里端着枪,用扈特语大声道:“真神万岁!无信者,统统下火*狱去吧!” 很快,四周本来或看热闹、或躲在家中不出来的百姓就被暴徒们挨个拽了出来,聚成一堆。青年也倒霉地成为了他们其中一员,被迫抱着后脑勺蹲在地上,耳边听着那些扈特暴徒用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地高叫,手却悄悄伸向裤袋里的匕首—— 第109页 然而,在看清对方的人数和手上拿着的武器之后,最终却没动作。 这些扈特暴徒并未伤害他们分毫,而是勒令所有人不许说话、不准交头接耳,随即为首之人站在最前面,呜哩哇啦地一通“训话”。青年和方才的店家蹲在一处,便小声地问后者:“他说的什么?” 店家压低声音答:“他说,火狱中的魔鬼即将降临,昭示着末世到来,他们是代表真神来拯救我们的。” “……果然神经不正常。” 战战兢兢地蹲了许久,才看见一名身着西装的地方官带着一大群随从赶过来。这人看着不到五十岁,胖胖的脸满面笑容、甚是讨喜。然而,在如今这种场合还能笑出来,此人也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 “哎呀诸位!这好好的又是杀人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劫持人质的,社会影响多不好嘛!”官员抹着脸上的汗,一边陪着笑。青年耳边听得店家小声解释:“他就是咱们安西城的督护何斯年,挺好的一个老爷,对百姓一直不错。” “何督护!”为首的暴徒用扈特语高声喝道:“我们跟你没仇,你到一边去!不要管闲事!” 何斯年脸上的汗更多了:“那您跟这地上一片的老百姓有嘛仇啊?这这这,大家伙儿都是咱安西城的守法良民……” “你说谁是‘守法良民’?” 忽然之间,街角尽头处走来一队骑兵。待离得近了些,众人才瞧得清楚: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高大骏马,一袭黑色军装,罩着军式长斗篷的身形修长纤瘦,军帽下的漆黑长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完完整整露出一张妖冶美艳、雌雄莫辩的脸。 他的五官极为深刻立体,乍看上去像是个从西域而来的波斯人或吐火罗人,可再仔细看去却能发现,那双漂亮的灰绿色桃花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神情,却是独属于中原人的清正高旷、儒雅温和。 中原秦族——这个五千余年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下所养育的古老民族,它的气质是永远都无法被他人所复刻、所冒充的。 边民们很多人都不认识他,可青年却倏然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沈将军!” 他这一声叫出来,不但是旁边的“人质”们惊呆了,就连为首的扈特人也是愕然:“沈,长河?” 他的中原话十分生硬,但一般人还是能听清的。军装青年一勒缰绳,用一种和他那张阴柔绝美的脸不相符的低沉嗓音道:“不错。” “来的正好!” 扈特人首领干脆换回扈特语:“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趁早滚回你的凉州老巢!不然我不但会杀光这群异教徒,还会让你像你老子当年一样惨死伽沙城下!” 孰料,他这一席慷慨激昂的话讲出来,沈长河却似浑然不知何意一般,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一脸无辜地反问:“什么?” 不知为何,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如果不是被枪指着,有的人可能都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听了店老板的翻译,青年也忍俊不禁:“这帮白痴一样的扈特人,被人耍了都不知道——果然是沈将军的风格。” “啥?啥风格?”店老板好奇地问。 那边,扈特首领一皱眉,意识到对方没听懂自己的语言,随即改用波斯语(高昌等西域国家通用语言)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结果,得到的仍是沈长河一脸茫然的表情:“请问,你能不说鸟语吗?我听不懂。” “哈哈哈哈……”这次,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一直擦汗的何斯年何督护。 他这一笑场,底下的人质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场面一下子就不严肃了。扈特首领这时才反应过来:“混蛋!你敢耍我?你老子的母语你听不懂?” “我老子会什么与我何干?”沈长河大大方方道:“本将军是秦人,母语也是秦语。” “装什么蒜!”首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随手拎出一个倒霉蛋就挟持在手里:“姓沈的小子,你不是‘爱民如子’吗?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杀了这异教徒,你救得了他吗?!” 说也倒霉,这被“随机”拎出来的人不是别的,正是上京来的青年。被突厥弯刀架在咽喉之间,青年却不见恐惧之色,而是平静地说了句:“你挟持我威胁沈将军,是无用功。我和将军非亲非故……” 话音未落,他只觉喉间一冷,血腥气直冲鼻腔,浑身汗毛立即集体倒竖。沈长河不紧不慢跳下马来,向前走了三步,却听扈特首领厉声道:“站住把枪放下,只有你自己一个人过来!否则你再多上前一步,我就多杀一人!” 沈长河眯了眯眼,却没有丝毫迟疑地把腰畔别着的配枪远远扔了出去,这才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地继续走过去。他这举动本也没什么特别,可在场所有人显然都没想到,堂堂一方军阀竟能放下身段、为一个非亲非故的普通百姓以身犯险,是以纷纷张大了眼睛—— “将军,您别……”何斯年一句话还没说出去,却噎在了喉咙里。因为此时,沈长河已然站在了扈特首领面前,因着高出一头多的身高优势俯视着后者,微笑着,就仿佛对准他的二十几支火*枪不存在一样:“把这里的人全放了。” 首领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有人让你取我项上人头,”沈长河握住他拿刀的手腕,漫不经心往边上挪去,被挟持的青年乘机识时务地躲到沈长河身边:“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你还等什么?” 第110页 “……”被他那双幽绿深邃的妖异眸子注视,首领竟一时头脑有些晕眩,原本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也有了一瞬间的分散。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喀”的一声,一声尖利的惨号响起同时,四周枪声也骤然响起! 而这一次倒下的,却是所有拿着枪对准沈长河的扈特暴徒。首领捧着手倒在地上惨嚎着,原本被困在原地的人质们则还在面面相觑,显然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沈长河没再看他,反而伸出手去扶起第一排蹲着的百姓,温声安抚道:“大家都起来,该回家回家——去吧。” “谢,谢谢……”不少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向他鞠躬致谢。眼看着这些人迅速散开、消失,仿佛方才的“闹剧”根本没发生过一般,青年有些踟蹰地望着眼前比自己高了好几头的男人:“将军,刚才那些扈特人还杀了两个军人。” “我看见了。” 沈长河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句。待手下的士兵们把那倒在地上的尸体统统抬走之后、准备上马之时,他才转过头来看了青年一眼:“小兄弟,你有事么?” “您……还记得我吗?”青年似乎有些激动,快步上前指了指自己的脸。沈长河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游*行学生的领袖?共和广场前你还替我阻拦过行刑者,对吧?多谢了。” “对,您竟然真的还记得我!”青年高兴得险些原地跳起来:“我叫顾明宇,上京国立大学学生,也是前任学生会会长!” “前任?” “书我不想念了。”顾明宇坦承道:“没意思!学生会也都是维新政府的走狗,上次□□结束之后校长找到我们,把参与集会的同学挨个骂了一顿……” “他做的对。” 没想到,沈长河却异常严肃地转过身去,面向他:“游*行是你发起的?” 顾明宇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于是沈长河又问:“经过批准了吗?” “那些官员搪塞推责惯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批准?”话虽说的硬气,但顾明宇的脸明显羞愧的红了起来:“同学们群情激昂,哪管得了那么多……再说了,本来就应该批准的东西为什么不批准,这本身就是错的!” “陈启明枪杀钟志国一事,你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恣意妄为么?!”孰料,这个从不动怒的青年将军竟相当较真儿、语气凌厉地训斥起他来:“他的行为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维新政府的态度!好好的大学不上,跑出来□□示威给谁看?以为列强会因为你们几个学生反对而停下侵略的脚步,还是以为维新政府的子*弹打不死你们?” “可,可我们又没反*国府,为什么陈启明之流还要杀我们……” 沈长河冷笑道:“他们是需要关键时能咬人的狗,但你们根本不是最好人选。再者,你们游*行的路线正是宪警队管辖区域,他们若放过你,墟海列强又岂会放过他们?比起得罪列强,杀几个学生又算的了什么?哦,你们若是私下去列强的大使馆打*砸*抢,也许维新政府倒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了。” 他的态度虽然罕见的冷厉,可终归是忠言逆耳,顾明宇也只能老老实实听着,一言不发。沈长河也不再理他,转身就上了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还不回去?” “我……”顾明宇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我是来投奔将军的!学我已经退了,父母都知道,他们也支持我投奔将军!” 奇袭(一) “……”沈长河一双秀气的长眉皱的死紧,半天才挤出个两字评语来: “胡闹!” 回到临时指挥所时,天已过正午。可沈长河连午饭都来不及吃,便急匆匆地命人提审刚抓来的扈特暴徒首领,自己则坐在刑房外听着里面的拷问过程。 扈特人一向悍不畏死,因此一般的刑讯之法根本没法让他们屈服。对于这一点,沈长河非常清楚,所以没让手下人动刑,而是在他面前架起一个巨大的火盆,其他一切如寻常。 不多时,负责讯问的军士就走了出来,以军礼向沈长河躬身施礼:“禀报将军,这人的嘴死硬死硬的,就是不肯招。” “好,我知道了。”沈长河点了点头,长身而起,一掀帐帘而入。那人双手被反捆着,固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却仍是很不老实。一见沈长河进来,他反倒来了精神,当即破口大骂:“恶魔!恶魔之子!你一定不得好死!” “恶魔?这个词我喜欢。” 沈长河挑起半边眉头,笑了:“看来,你也听说过沈宴烈火不焚的事迹了?” “亚罗斯·霍尔木兹就是从火狱里爬出来的魔鬼,所以万能的真神早早让他下了火狱!”那人目眦欲裂地瞪着他:“而你,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沈长河倒不生气,而是若有所思道:“哦,是吗。先不说这个,谁雇你们在西境制造混乱的?告诉我,我放你走。” “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去吧!” “啧,还挺有骨气。”沈长河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耐心地问了句:“真的不说?你的三个妻子八个孩子可都是无辜的。” “放你……”扈特首领刚想骂娘,忽然怔住。继而,他难以相信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几个老婆孩子……难道你早就知道我们会举事,调查过我们?” 既然早知他们会举事,却仍等到杀了两名滇军士兵、挟持普通民众做人质后才出面制止—— 第111页 “当官儿的人手是黑的,心也是冷的。”不知为何,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竟忽然想起幼年时老辈人说过的一句话。沈长河微笑着点了点头,在他惊恐的注视中徒手伸进了火盆! 不多时,门外等得都快发霉了的军士们就听见从屋中传出来一声惨叫。刑讯逼供这种事,他们干得多了,自然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声音;唯独奇怪的是,当将军走出去、他们再进来时,看到的却是吓到大小便失禁、精神错乱的犯人—— ……而他的身上,却一点外伤都没有。 “将军!” 回到内室,筷子还没来得及拿起来,就见徐曼舒匆匆自门外而入:“哎,老沈,外面有个男孩子说要见你,卫兵轰都轰不走,怎么回事?” 外人面前,他们是上级和下属的关系;可私底下,徐曼舒一向如此,不是喊他“老沈”就是直呼其名。沈长河夹了一口菜,不以为忤道:“不用管他。你那边情况如何?” “能处理的都处理了,那帮混蛋脑子是真的蠢。”徐曼舒道:“有消息传来,称此次高昌的前线总指挥官是萨提亚·阿萨西斯,这家伙是个疯子,能打仗解决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跟你多费口舌。滇军三四年没打过仗了,这次对上高昌精锐军队,我心里是真的没数。” “嗯,我也是。” “……”徐曼舒无语地斜眼瞥着他:“喂,这是作为将军应该说的话吗?” 沈长河严肃道:“如果真的只是萨提亚一个人也无所谓了。真正让我心里没底的不是他,是我那位好妹妹。” 他和沈如风虽然有着同样的血脉,秉性却截然不同。简单来说,他长得像极了沈慕归,性格却和嬴风一样“不正经”且离经叛道,做事容易冲动。沈如风则正好相反。传闻中她性子沉稳、做事中规中矩,从来不越雷池一步;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做错过一件事、从没有一点污点,也没有任何关于她人品方面不好的传言。 换句话说,她简直就是一个圣人——和被“神话”了的父亲沈慕归一样,毫无缺陷,没有弱点。 “如果我是她,占据着刚刚抢来的城池,面对远道而来的敌人,会怎么做?”他低声喃喃自语着:“这种情况下,据守不出以逸待劳,才是最好的选择。” 徐曼舒听不淸他的话。想了想,她犹豫着道:“其实还有件事,不知道对你而言有没有用……东瀛间谍现下就在高昌王宫,据传还很受高昌王法尔哈德的器重和信任。” 沈长河兴致缺缺地问:“哦,是谁?” “是一个女人,下人们听到过法尔哈德叫她‘美咲小姐’,我猜她应该就是东瀛首相之女伊藤美咲。” 说完这句话,就见沈长河很罕见地皱起了眉。徐曼舒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你认识她?” “没什么。”沈长河平静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入夜。顾明宇仍旧直挺挺地站在大门外,两眼都有些发直。 他已经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口饭没吃且一口水没喝,因此又累、又饿、又困。原以为沈长河起码会在让人赶他走或者让他进去之间“二选一”,却没想到后者把他当成了空气,理都没理过他。这期间,卫兵们进进出出换岗过几次,可始终没有人看过他哪怕一眼。 到了夜里八点多,天更冷了。顾明宇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可就在这时,大门却被从里推开—— 沈长河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终于走了出来。 “你退学,就为了投奔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喜欢维新政府。”顾明宇答得坦荡:“虽然国内舆论管制极其严格,导致我在上京对外界的消息一概不知,但直觉告诉我真实情况并非官方报道中的那样。”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沈长河:“如果真像报纸上说的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就不会有上京和谈,也不会有高昌寻衅,更不会有钟志国同学的无辜惨死了!我说的都对吗?” 沈长河笑了笑,答非所问道:“你不相信维新政府,却愿意相信我?” 顾明宇道:“其实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想!上次和谈您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大秦,别人我不清楚,可我周围的其他同学都说,哪天维新政府若真的敢卖国或者倒行逆施,他们就去西南凉州。反正,在哪儿都是报效国家嘛!” 沈长河打趣道:“既然如此,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额。”顾明宇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个,这个……” 沈长河轻笑一声,并不等他回答,随手接过卫兵递过来的军用大衣交给他:“回去仔细想。想明白了,我随时派人送你回京。” “不,将军!”谁知,钟志国蓦地抬起头,尚显青涩的秀气脸庞上赫然是一片坚定决绝:“我早就想好了——我愿意追随您征战沙场,鞍前马后,死生不计!若没有值得我报效的民族和国家,还谈什么什么功名利禄锦绣前途!那些书本知识我早就烂熟于心,毕不毕业有什么区别?那乌烟瘴气的上京我早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 沈长河揉了揉开始隐隐作痛的额头,无奈道:“身为学生不去读书,跑来当大头兵?也罢,你去找徐副司令,她会给你安排。” 于是,十分钟后。 第112页 屋外,徐曼舒无语地指着门内坐着狼吞虎咽用饭的青年,压低声音道:“老沈,这孩子怎么安排?” 沈长河一脸无辜地偏过头看她:“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加油,你可以的。” “可以你妹啊!”徐曼舒怒道:“这货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大老远从上京跑过来,万一出个三长两短,他父母不得急疯喽?再说你知道他什么底细吗?这个节骨眼儿上万一混进来的是个奸细怎么办?!” “对啊。”沈长河理所当然道:“所以才让你来处理的。” “为啥?凭啥?你自己惹来的麻烦干嘛让别人解决啊?”徐曼舒于是怒火更盛了:“难道真要把那孩子送去战场……” 沈长河无奈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无语道:“大姐,谁让你送他上前线了?我让你看着他,人别死了就行。” “……你说什么?”徐曼舒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我看着他?” “女人不是最擅长看孩子吗?”后者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顾明宇吃完饭,刚刚打了一个饱嗝,就听外面一阵“人与人之间肢体密切接触”……换句话说,就是拳打脚踢的声音;其中还间杂着几声不甚明显的、男人的惨叫。过了一会儿,沈长河推门走了进来,左半边脸上淤青了几处,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于是顾明宇关切问道:“沈将军?你怎么了?” “摔了一跤。”沈长河没青的右半边脸开始泛红。顾明宇没有眼力价儿地接着问:“不是吧?摔伤的话不是这样的……” 沈长河面无表情地威胁道:“再废话,老子直接捆你回上京。” “……”食物链底层的顾同学乖乖地闭上了嘴。 ————————————————分割线———————————————— 老大走的第一天,想他。 清晨起床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我英俊的侧脸上,暖暖的。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推开老大卧室房门,刚想提醒他不要赖床,却发现……他不在了。 心里忽然有些伤感,难受,想哭。 没了我的照顾,老大他怎么办?会不会挨冻受饿?他那么身娇体弱,身边又没个能说体己话的人,会不会孤单寂寞?一想到这里,就心痛的不能呼吸…… 老大走的第二天,想他。 没有老妈在身边,他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长得还那么漂亮,会不会被外人拐走?万一被当成女人拐到乡下关起来怎么办?老妈我真的好担心好担心……啊嘞,我好像不是他老妈? …… 老大走的第二十二天,想他,想他,好想他。 “想你大爷啊!恶不恶心啊你!写个什么狗屁日记,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李云凌拽着一脸茫然的张牧脖领子前后摇晃,大吼:“你对沈长河到底是有怎样可怕的误解啊混蛋!给我清醒一点!!” “呜呜呜……” 令她没想到的是,张牧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面对一个蹲墙角抱头痛哭的大老爷们儿,原本一脸怒气的李云凌也没了脾气:“哭毛线,别哭了!” “呜呜呜呜呜……”张牧抽噎着:“真的很担心将军嘛,干嘛不带上我嘛!把人家留在大后方天天担惊受怕的……嗷!” 却是脑袋上挨了狠狠一记爆栗:“人家你祖宗!卖你大爷的萌!老子二十几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你在这儿闲得蛋疼伤春悲秋唧唧歪歪?起来帮老子干活儿!” “噢。”张牧不情愿地站起来:“我能做什么?” 李云凌一把将他拎到窗前:“自己往下面看。” 张牧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去,就见官邸前面那条街道上行人如织,只是,每个人的都是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甚至有不少人是拖家带口、带着行李从城外往城中心走的。再往远些,就能看到三步一小卡、五步一大卡的用白布遮住下半张脸的巡逻兵士。 “这是……”张牧疑惑地看向李云凌。后者面无表情道:“如你所见,这些都是关内‘逃难’过来的百姓。你在屋子里自闭写日记的这段时间里,外面都乱套了——” “瘟*疫!” 徐曼舒拿着电报走进来的时候,沈长河正对着沙盘出神。来不及说别的废话,她将电报用力拍在他眼前的桌子上,一脸的惊慌失措:“大事不好了,凉州出现几例不明瘟*疫!” 可没想到,后者竟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沈长河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李云凌已经告诉我了。” 徐曼舒急道:“你都知道了?那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并非不明瘟*疫。”沈长河语气平静:“症状描述我看过了,是天花。” 听了这个回答,徐曼舒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惊慌转为恐惧。她本想下意识地问他是如何做出的判断,可一想到对方医术相当了得,又不得不把这话噎回了肚子里,临时改口:“天……天花?就是百年前那个让上百万人死于非命的、无药可治的天花?” 沈长河镇定地点了点头。徐曼舒于是更急了:“这种节骨眼儿上还打什么仗?赶紧回去呀!” “没必要,也不现实。” 不料,沈长河却只是淡漠道:“这次瘟*疫发源于关内淮河、红水交界一带,距离西南较远,当务之急是阻止瘟*疫从发源地蔓延至西南。曼舒姐,你立刻致书裴阁老和张俭之,让他们率军政府务必做好以下五件事——” 第113页 “第一,立刻隔离所有病患,军政府集中一切医疗力量全力救治,并取用库存酒精对重点疫区每日定时消毒;第二,不再接收关内难民入境,但可向确有困难者提供必要的物资帮助,尽可能和平劝返;第三,全境发布告示,两日内封城,逾期不候;第四,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军政府按略高于市价向农民、商户征收粮食、蔬菜等必需品,并按正常市价卖出,统一实行公众按人头、按计划配额购买制度;第五,严厉打击散布谣言、囤积居奇、发国难财以及官商勾结为害百姓之行径,非常时期刑事案件一律从快从重定罪量刑,故意散播瘟*疫者,杀无赦。” 他的语速不快,但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知为何,见自家将军如此胸有成竹,徐曼舒竟也随之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有了主心骨。点了点头,她又问:“还有别的吩咐么?” 沈长河沉默片刻,才道:“给李云凌带句话:留给她的将军之印和令牌她随时可以拿出来,我不在时,凉州乃至西南境内全部守军均归她指挥调遣。告诉她我信得过她,让她放手去做想做、该做的事情,哪怕是上述五件事之外的亦可,不必受任何人掣肘。” “……”徐陵惊愕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若不是他亲口所说,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沈长河竟信任李云凌到这种地步!以她对沈长河的了解,此人生性多疑、外粗内细、心思极重,为什么偏偏对李云凌……? 却听沈长河继续道:“还有,联系安西城内雅利加合众国的报社,就说关于瘟*疫一事我愿意接受采访,但仅限今明两天,过期不候。” 奇袭(二) “连瘟疫都拦不住他?”萨提亚用力地将手中报纸往桌子上一拍,骂道:“这兔崽子是疯了吗?!” 他的对面,沈如风也很是认真地看着报纸。就在两日前,中原地区爆发了“不明瘟*疫”——后来被确定为天花,而沈长河则在同日接受雅利加驻秦媒体“雅新社”的采访,称其会在战争结束之后立刻赶回西南与民众共渡难关,并宣布西南即日起进入战时状态,以枢密处首席阁老裴轩牵头,秘书张俭之、李云凌临时破格提拔为枢密处唯二的“执政官”,协助裴轩处理政务。 ——这种超出常理的人事变动,恰好向整个秦国宣示了西南军政府将要兼顾“收复失地”与“攻克瘟*疫”的决心和信心,再配上各大报纸上刊载的、沈长河那封笔锋凌厉张扬的亲笔信《告西南同胞书》,洋洋洒洒上千字,行文如行云流水且极具煽动力和安抚人心的功效,简直是把宣传工作做到了滴水不漏的境地。 沈如风反复读了几遍,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愧是只凭几句话就能劝退东瀛铁骑的鬼才,果然厉害。” “国师大人,请摆正自己的立场!”萨提亚道:“他是我们的敌人!” “可他也是我的亲哥哥。”沈如风面不改色:“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 萨提亚拧起一双浓眉:“难道国师大人要在战场上徇私不成!” 沈如风平静道:“亲情是亲情,国事是国事。本国师一向公私分明,无愧于心。” “……”萨提亚忍着气,沉声道:“先不说这个。眼下的事怎么解决?沈长河这兔崽子大军就在城下,还让士兵们喊话羞辱您——说我高昌帝国无人可用,竟要依靠娘们儿领兵打仗!” 沈如风轻笑一声,才道:“萨提亚将军,您怎么如此容易就上了他的当?他能任用女人为执政官,就说明他根本不是歧视女人。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罢了,目的就是为了骗你出去应战。” 萨提亚冷笑道:“我一直都很奇怪——帝国军事实力冠绝中陆地区,区区东陆一个弱国的小小军阀,有什么可怕的?”他一指城楼外面零零散散的几支滇军:“就这样的散兵游勇,我们都不敢出去?传到列国耳中恐怕就不是笑柄那么简单了吧!” 沈如风不慌不忙地辩解:“笑柄是小事,胜败才是大事。将军可曾看过线报?西南军政府的大批人马近日陆续通过南迦巴瓦山、赤水等西南与西北地区边境交界地带进入,可奇怪的是,他们进入西北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将军可曾探究过其中原委?” 萨提亚张口结舌。沈如风又道:“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二十七年前西南军政府与百越之间甘泉山那一场战役?据我了解,当时我的母亲嬴风率领滇军兵分三路,一路精锐正面佯攻,一路散兵作为幌子侧翼包抄作为幌子吸引百越主力,剩下一路主力则通过数年之间挖通的矿山通道‘暗度陈仓’,在百越军队被佯败的滇军吸引过来之后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国师您的意思是……”萨提亚蹙眉深思,道:“沈长河这次是要故技重施了?” 沈如风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国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就因为他现在派出来的这些都是虾兵蟹将,就能看出来主力一定不在这里?”萨提亚冷声道:“您以为本将军之前没好好调查过他和滇军的行军路线?我们的探子回报,西南军政府出征前调用粮草辎重不过只能勉强撑得住两万人马,而帝国光是屯兵边界的就有八万人,四个人打他一个还打不过?” “现在的战争又岂是凭借人数就能定输赢……” 第114页 “就算是看武器,帝国也绝对比他只强不差!”萨提亚哼了一声:“怎么,国师大人是不是怕刀枪无眼伤了你那位体弱多病的好哥哥?” 沈如风叹了口气,摇摇头:“看来将军对我意见很大……战争结束之后尽管在陛下面前参我一本,我没有任何异议,但战争期间我是你的上级,还是要公事公办。你,暂时还无权干预本国师的决策。” “……”她这温和却决绝的态度,让萨提亚一时无言以对。 接下来的几天里果然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虽然之前闹得很不愉快,可毕竟国事大于天,私人恩怨先放一边,萨提亚和沈如风一道认真听取线报、紧锣密鼓地部署防御及其它对敌措施,期间确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确实有一部分约两千人左右的滇军沿着高昌与月氏国的边界线试图在夜间“偷渡”,结果,也自然是被高昌军队及时阻截在边境,并统统活捉、成了战俘。 对于这些秦族俘虏,萨提亚是力主就地杀光、以绝后患的;但沈如风则认为不妥。看着围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弱病残”们,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些人不能杀。无故处决战俘不合国际法,而且也太过残忍,会给帝国形象带来非常不利的影响。” “你怎么能什么都怕!”萨提亚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我说国师,心软也得有个限度吧?这些家伙不杀了难道留着浪费我们的军粮吗?” “不,”沈如风道:“放他们回去吧。还有,立刻给陛下发电报,让他命令王庭周围城市做好御敌的准备——这些人不过是沈长河放出来的幌子,他接下来极有可能会突袭王庭!” 与此同时,托克城。 这里距离边境已经很远,是高昌帝国经济贸易最发达、最国际化、人民生活最富庶的地方。重商传统让这里的人们思想开放、包容性更强,面对外国长相的人也不会太大惊小怪。 ——哪怕,最近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高丽人、百越人。 虽然最近帝国已经颁布了一系列禁令、严查入境秦人,可这些人虽然长相上与秦人并无太大区别,可用的确实是高丽语和百越语,因此当地官员也没太往心里去。 直到某天夜里。 居民们正在梦乡之中,迷迷糊糊之中就听外面一阵短促而激烈的枪声。时年兵荒马乱,偶尔也会有马匪下山抢掠之事发生,所以百姓们并没有太当回事儿;可第二天一醒来,所有人却愕然地发现街面上多了许多巡街的士兵: 而且,还是滇军! “滇军是什么时候打进来的?”有人小声问别人:“国师不是在迦师古城边境跟秦人对峙吗?” 很快,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市中心广场上,一名身形极为高挑的军装男子举着扩音器试音:“喂,喂。”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借由扩音器变得格外清晰、清晰到附近准备开市的商贩们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过去,慢慢的,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非常抱歉,打扰各位了。”军装青年那张漂亮得不似人类的脸上绽开一个温和儒雅的笑容:“自我介绍一下——大秦西南军政府,沈长河。” 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托克城后,沈长河依托托克城的军火供应、同时与从后方会师的装甲军团合流,兵分三路发动闪电战,一路骑兵从右侧进攻塔尔逊城、一路骑兵从左翼进攻伊河城,他本人则亲率全副武装的重型装甲军团一路向纵深推进。中间虽遇抵抗,但由于左右两翼均被杀的片甲不留、把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是故中路所遇阻碍也并不算强,短短七日内竟生生接连攻克八座城池,直扑高昌王庭! “可恶!” 直到这时,高昌皇帝法尔哈德才终于后悔当初不该小看沈长河了。这次,他也没问伊藤美咲的意见,直接下了一道旨意:命令国师娜迪亚·霍尔木兹立刻率军回援,拱卫伽沙城。 然而,沈如风在收到皇帝圣旨后,却只回了这么一封电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请转告陛下,沈长河此举意在围魏救赵,让他千万不要心急,命禁卫军守住都城即可。三日内,沈长河必会不战自溃。” 法尔哈德已然被急昏了头,哪还听得进去逆耳忠言?接连十三道圣旨催命一样飞到边境前线,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直接威胁她“若再抗旨不遵,国师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等同谋逆罪处死!” 接到这样的圣旨,沈如风这次终于没再推辞。法尔哈德非常了解她心慈手软、不懂弃子的性格特点,对此,沈如风自己也心知肚明:小皇帝已经算准了她绝不会任由他处置那些下人,所以这次她再无选择余地。 事情的发展一如沈长河所想,也一如沈如风所预料的——沈如风的部队大部分从迦师古城撤出来的同日,埋伏在周围的滇军便毫不客气地发动总攻、一举歼灭了城内为数不多的守军,夺回了争议地带! 三日后,三路滇军在高昌王城伽沙会师;与此同时,国师娜迪亚·霍尔木兹的精锐部队也及时赶到了。于是,在这种史无前例的尴尬情形之下,兄妹二人再次见了一面—— 这次,是作为双方敌军的统帅,隔着一条不甚宽阔的护城河,遥遥相对。 “沈将军。” 沈如风头一次用了这个称呼。她骑在战马之上,神色凝重地开口:“迦师古城完璧归赵,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可否就此罢兵回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第115页 “国师大人,你不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晚了么?” 沈长河微笑着扬起手中的马鞭,喝止住身后跃跃欲试的兵士,道:“宣战之前,我给过你们一次机会。是你自己不愿化干戈为玉帛,方有今日两国兵戎相见。” 深冬,凉州城。 除了西南之外,如今天花疫情已在全国范围内肆虐,甚至俨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好在此前沈长河当机立断下令封城,这里才不至于如其他地方一样遍地尸骨。 可终究,大灾大难面前,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裴轩年纪大了,兼之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又对处理政务十分消极,如今李云凌俨然已经成了西南军政府的实际一把手,面临愈发严峻的局势,她也有些束手无策。 虽然西北边境不断传来滇军势如破竹攻克高昌数座城池的好消息,但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理智告诉她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可内心深处却让她越来越担心和恐惧。 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种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张牧这厮虽然婆婆妈妈磨磨唧唧,但在大事上绝不含糊——根据她的“指示”,他的手下一直盯着裴毓秀和向来深居简出的何伯,并每天把此二人的一举一动汇报给她。何伯还好并无异动,可裴毓秀在此期间却并不消停,反而频繁和一个很是敏感的人联系。 这个人就是被派往西南边境御敌的上将,盛齐。 当初沈长河出征,把与他素有仇怨的秦朗带在身边,却将被他看重的将领盛齐留在西南边境镇守,很多人、包括李云凌都感到无法理解。可这个节骨眼儿上,裴毓秀这个可疑人物却频繁联络盛齐,虽然二人暂时还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可仍然让李云凌感到忧心。 “沈长河,你特喵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后院快起火了。”她头疼地捂住脸,喃喃自语着。正在这时,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传讯官,一进来就高呼:“李,李秘书,大事不好了!五爷,五爷他被……被不明人士给掳走了!” 奇袭(三)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平等’,唯有瘟神面前,众生皆苦。所以,只有万能神才能拯救大家!” 疫情蔓延的一个月后,中原大地兴起了一个自称“万能神”的邪教。其教众自称万能神的忠实信徒,宗旨则是彻底消除“天花”及其感染者:他们认为,天花就是天降神罚,而感染者则是“罪有应得”。 “也就是说,只要是感染了天花的病人,在这些邪教徒眼中一律该死。”徐曼舒如是道:“凉州方面传来消息,说是如今拜瘟疫和这混账邪教所赐,边防军已经几乎挡不住冲卡的难民了,希望我们尽快班师。” “我正有此意。” 沈长河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这几天里两军短兵相接,西域战场上历来战无不胜的沈如风居然没讨到任何便宜,甚至隐隐还有溃退的迹象。 ——其实这并不能怪她。由于法尔哈德的战略失误,致使王庭周边甚至广大腹地全都沦为西南滇军的物资补给地,因此才处于劣势。 “可是我们这边正占尽优势,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弃一举毁灭高昌王庭的大好机会……” 沈长河摇了摇头,道:“你太乐观了。如果不是法尔哈德那个蠢材沉不住气,我那位好妹妹此刻已经跟王城内的守军合流对我军前后夹击了。若论及持久战,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徐曼舒明显有些不甘心:“……所以,我们就这么撤回去吗?” “当然不会。” 沈长河斩钉截铁道:“第一次如果不把高昌彻底打服,以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这一次必须给这小皇帝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以绝后患。” “其实,李云凌还提到了两件事……”徐曼舒犹豫着,半晌才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一起说吧。”沈长河神色如常。 徐曼舒定了定神,道:“李云凌说,她大概知道怎么克制天花了,但仅仅是在动物身上初步做了几个实验,虽然效果还可以,可至今都没对人类使用过、也没有谁站出来愿意做第一个试验品。还有一件事比较蹊跷,就是五爷失踪了……” “失踪了?” “确切的说,很有可能是被敌对势力抓走了。”徐曼舒娥眉微蹙:“可众所周知,龙五是绝无可能落到任何人手上的,他自己本身就已经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武功无人能及。” 沈长河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修长的眼尾处眼角不可自控地跳了几下:“曼舒姐,我好像做了一件很要命的错事。” 徐曼舒不解:“什么错事?” 沈长河却似乎不想解释。他只是用那只指骨修长的左手按着额头,平静地问道:“李云凌提到遏制瘟疫的具体方法了么?”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徐曼舒神色凝重地将信笺放到他面前:“她的办法全部都写在里面了,可……这未免太冒险、太荒唐了些!自古以来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瘟疫也能‘以毒攻毒’的歪理邪说!” 孰料,沈长河接过信笺仔细看了一遍之后,竟然松了口气,缓缓开口:“就按她说的去做,先把前期准备都做好,回凉州立刻着手施行。” “可是要拿大活人做实验品,谁能愿意……难道要从死牢里拎出来一个试试吗?” 第116页 “我来。” “……啊?” 徐曼舒张口结舌地看向沈长河,后者却是一副坦然的模样:“我恢复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当然是我来。再者作为西南地区领袖,我若不能以身奉公,何以服人心?” 徐曼舒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就好像要重新认识一番眼前之人似的。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沈长河,你他娘的果然是个真正的疯子!不过这一次你若真能说到做到,徐某就心服口服、认你当一辈子的老大!” 沈长河不甚正经地哈哈笑了两声,才正色道:“陆子峰、周影这两人指挥能力出色,对突袭、运动战、闪电战等也很有心得,以后你要多向他们请教。即使未来我遭遇不测,他们也能挑起大梁,保证既定作战计划顺利推行下去。” “停,停!打住!”徐曼舒不悦地皱起眉:“没事儿说什么晦气话,什么叫遭遇不测?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保护不了你一个人吗?” 闻言,沈长河却只是摆摆手,语气轻快地笑道:“随口一说,不必如此激动。” “沈长河!” 凌晨子时,李云凌从噩梦中惊出一身冷汗后终于醒了过来,醒来之后便再无睡意,只能坐在床上干瞪眼。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太累了、见着的病人也太多了,不知怎的,刚才睡梦之中她竟梦见沈长河也染上了天花,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之上,那张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憔悴惨白且泛着浓重的死气,面上、身上到处都是疱疹溃破之后的伤痕,已经是奄奄一息。她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却没有丝毫回应—— 仿佛一具冰冷的尸体。 对着窗外皎洁月光发了一会儿愣,她噗通一声倒回床上想接着睡,结果愣是失眠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再睁眼,却丢人地发现枕头被泪水湿了一片。 他……真的会平安归来么? 李云凌自问不是那种婆婆妈妈、满脑子只有恋爱的小女生,可明明接二连三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自己又为什么会无端生出如此多的、没必要的担心? 她讨厌这样软弱的、陌生的自己。 “李秘书,”晨会上,张俭之拿来一份电报,眉头紧锁:“已经有难民冲过关卡了,守边将士们有些人也感染上了天花,怎么办?” 李云凌闭了闭眼,牙关一咬,狠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杀!” 随即又似乎有些后悔地补充了一句:“……不是所有冲卡的人都杀了。如果好言相劝无效,没得病的就先发配他们去疫情爆发地协助大夫照顾病人,已经得病的全部赶走,不走就以流寇非法闯关的罪名当场击毙。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全自己,绝不能让天花在西南境内大范围传播开来!” “不成。”张俭之连连摇头:“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如果这么干,将军这些年来所行‘仁政’积攒的美名定会荡然无存!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拿那些已经得了天花的病患做疫苗接种试验不是更好吗?” 李云凌无语道:“兄弟,你是认真的吗?天花无药可救,得了要么自愈,要么等死,我所说的疫苗也只能是预防而已,根本治不了这病!”、 顿了顿,她又叹了声,才道:“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虽然我们没必要、也没能力救治关内流民,但事情不能做绝——这样吧,你去安排下去,派出一些医护力量,让他们协助守关的将士们集中收治部分病患,能治就治,治不了也没辙。另外,钱要花在刀刃上,一定要每天确定好收治病人的数量,同时通过外媒做好中原地区的舆论引导,让我们西南军政府的‘善举’举世皆知。” “……”张俭之终于对眼前这个年纪尚轻的女人刮目相看起来了。 诚然,此前将军已经确定了防疫救灾的基本方针,但具体施行下去却仍要依靠他们这些“实施者”的随机应变。李云凌——这个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从政经验的年轻女子,如今竟能把手头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不逾矩却又事无巨细、善于举一反三以及创新,除了有时失之冒进之外,她简直称得上是完美的“秘书型人才”了。 “还有一件事令人在意。”良久,张俭之才点了点头,缓缓道:“关于此前你要求严加注意的盛齐上将等人,最近异动愈发频繁。是否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 李云凌抬起右手,断然道:“先不急着收拾他,但是西南边防要多加留意。传令给犀浦总兵楚北辰,让他继续盯紧盛齐和百越之间的往来,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不过俭之你一定要提醒他,时机要抓好,最好等到拿到盛齐通敌叛国的足够证据、狐狸尾巴完全露出来之后,再动手。” 大秦合众国二十五年十二月,深冬。 战事开始一个月、滇军长途奔袭至伽沙城的第十五天之后,被“围困”在自己国家都城中的高昌王室终于没沉住气,在不顾国师的强烈反对下,贸然出击突围,结果大败。因事先不知情而毫无准备的国师沈如风和她的军队,这一次也没能突破滇军不要命一般的阻击成功渡河,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被打的哭爹喊娘,束手无策。 然而,这场战役对于沈长河而言,也同样损失惨重。一肚子怨气加上思乡情切的滇军士兵们闲暇之余到已被占领的伊河城散心时,又恰巧碰见仇视秦人的当地居民主动找茬,敌人相见分外眼红,随即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争执、最后竟演变成了械斗。更有意思的则是,这次械斗中被打死的竟是当事的两个滇军士兵。 第117页 法尔哈德本来在宫中急的团团转,听到自己的百姓把滇军打死这件事,他居然高兴地大叫了起来:“杀得好,杀得好!不愧是我帝国子民,果然有骨气,有血性!” 而沈如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罕见地流露出哀伤的神色来—— “他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她长长叹息一声:“哥哥他啊……要大开杀戒了。” 奇袭(四) 时值年底,万里冰封。两日前伊河城街头滇军士兵的血已被冲刷干净,只剩下越来越少的行人,以及愈发紧张的气氛。 虽然滇军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可越来越多的军人还是让当地居民本能地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不明,可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让每个人心里都时刻笼罩着沉重的阴影。 其实,严格意义上滇军并没做过什么坏事。相反,他们进城以来对百姓向来本着“不扰民生”的原则行事,因此民间口碑向来不错。可自从两名士兵被杀之后,这些滇军似乎就变了。 终于,第三天的清晨,滇军之首沈长河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在此之前,伊河城的百姓对他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报纸的画像上,也因为他那张典型的吐火罗人面庞而不由心生亲近之意。然而这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大秦西南将军却是一脸漠然,身后是当天肇事之人……以及五六十个高昌人“俘虏”。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这位世人眼中向来宽和温厚的美人将军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手起刀落便斩下了瑟瑟发抖的肇事者的头颅。至于剩下的高昌人,沈长河则宣读了他们暗中勾连、意图杀害滇军将士的罪行,可又随即宣布当场释放了他们。 “除主犯必须伏法之外,我不杀平民。”他语气甚是平静道:“可如果我接下来什么都不做,却也实在对不起那些牺牲的滇军将士。” 此后的第二天,高昌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不明飞行物;后来百姓们才知道,那些东西叫做“飞机”,确切的说,是轰炸机。短短不到半天时间,尚在抵抗的周围市镇便被这钢铁怪物夷为平地,放眼望去,满目疮痍;而还没遭殃的市镇则纷纷投诚,尽数跪伏于滇军坚兵利炮的淫威之下! 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就是沈如风在战后最直接的观感——入眼的全是高昌百姓焦黑的尸体,远处隐隐传来妇女和孩子的哀哀哭泣之声,令人心碎。 这是,自高昌建国以来,人死的最多、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战争。说是战争,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单方面进攻、碾压乃至屠杀! 沈长河果真说到做到,并未在非战争期间“滥杀平民”;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确实也用实际行动为此次战争中战死的滇军将士们“报仇雪恨”了。借着轰炸机的猛烈攻势,滇军一鼓作气又占五座城池,至此,王城几乎已成了一座孤岛。 战争进行到最后一刻,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法尔哈德无助之极之下,不得不又找到伊藤美咲“虚心求教”。没想到的是,伊藤美咲只是淡淡笑了笑,道:“陛下不必如此忧心。” “也就是说,我们再忍一忍,就能等着他不战自溃了?” “飞机出动之前,这样的判断没有问题。”伊藤美咲道:“问题是,现在这些轰炸机不知从何而来,而贵国空中防卫力量相当薄弱,这战事嘛……恐怕还要胶着一段时间。” 法尔哈德急道:“不行,朕已经等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这个魔鬼屠夫不知还要杀多少百姓,还不知要沦陷多少土地。朕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原来你还知道心疼百姓和自己的名声啊?伊藤美咲心底无声冷笑着,嘴上却很是谦恭:“陛下您仔细想一想,西南地区也已经出现了天花瘟疫,沈长河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吗?他比您还希望速战速决呢。您稍安勿躁,也就是这一两天的时间了,沈长河必然会主动停战并要求谈判议和。” 对于这个神秘的东瀛女人所说的话,法尔哈德是半信半疑。可很快,前线就传来消息:西南军政府的攻势,停下来了! 与此同时,沈长河的亲笔信也送到了王宫之中。大意很简单,就是要求两国停战议和,条件是签订为期十年的《大秦/高昌互不侵犯条约》。 对此,伊藤美咲仍是不慌不忙地“指挥”着法尔哈德向前线发号施令:“他们火力弱下来说明滇军已经后继无力,贵国可以出击了。” 与此同时,徐曼舒也质问着沈长河:“为什么忽然停下来?速战速决对我们而言实在太重要了,我们已经等不起了!” “行百里路半九十。” 沈长河平静道:“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绝不能前功尽弃。法尔哈德是个没脑子的,但他背后的伊藤美咲不蠢,她一定猜到了我们比谁都急着结束战争。既然如此,我就陪她演完这出戏。” 随着前线滇军“节节败退”,高昌王法尔哈德的尾巴又一次翘了起来。战势好转,沈如风才得以率军与王城守军会合,然后自己独自一人去面见国王—— “姑母。”面对自己日思夜想了一月有余的女人,法尔哈德却只是冷笑一声,面带讥讽道:“这次又是来劝朕接受和约的?” “不,陛下,”沈如风郑重但又温和地说道:“我是希望,接下来无论战况如何,请您一定要坚持主动进攻的势头不动摇。” 第118页 “不用你操心,朕心里有数的很!”法尔哈德皮笑肉不笑道:“来人,送姑母回去好生休息!” 这次不愉快的对话过去没多久,原本顺利反攻的高昌大军再次遭遇阻击:这一次不是轰炸机,而是滇军的“装甲兵团”不知何时、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了。高昌军队想往回撤,却又被之前“神秘消失”的滇军飞机挡了个正着,地、空结合,双管齐下之下,再一次在惨败之中节节败退! 而且这一次,损失尤其惨重。高昌全国上下都不明白,明明两国重武器相差无几,为何对上了竟毫无还手之力? “因为天上还有轰炸机绝对优势的火力压制,此种情形之下双方实力差得太远。”被软禁在宫中的沈如风哀叹一声,道:“但愿陛下还没糊涂到一失去优势就立刻自乱阵脚的地步……” 可她错了。前线的坏消息传回来的第一天,法尔哈德就又双叒叕慌了。他招来伊藤美咲质问她为什么“误导”他乘胜追击、以致又一次落入沈长河的陷阱,而伊藤美咲也不多说,而是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悠然道:“陛下问罪于我,我可以剖腹自尽,但如今胜负未定,陛下如此兴师问罪不觉得草率吗?” “可朕眼见着就要输了!” “随你怎么想吧,敬爱的高昌大皇帝。”伊藤美咲心里有些不耐烦了,脸上却仍是娇笑着:“您是一国之君,想打想和由您做主,美咲谨遵圣意。” 高昌皇帝求和的公文送来之时,提心吊胆了多日的徐曼舒和手下的将士们终于能松一口气了。此前数日之中,除了从西南军政府秘密军事基地出动的全部老本——十几架红轰炸机之外,陆上大部分“坦克”和“装甲车”都是用汽车底盘加上铁皮壳子伪装而成、根本不具备任何杀伤力,若换成沈如风领兵一定会露馅儿。妙就妙在高昌小皇帝刚愎自用又疑神疑鬼,不信任沈如风,派出来的将领脑子都不太灵光,因而才上了当。 眼见着滇军火力也要支撑不住了,这个时候敌人竟然先服了软,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此时的沈长河却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利用心理攻势打赢了一局而已,此间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换句话说,只要一天没有逼迫法尔哈德签订条约、一天没有带着大军安全回到西南,他们就不算取得真正的胜利。 “请转告贵国皇帝,讲和可以,但之前的条件还要加上一项。”面对高昌使者,沈长河淡淡道:“我军万里迢迢赶到这里,旅途劳顿,花销颇多,望他多少补偿一点。” 听闻此言,高昌使者松了一口气。来之前他以为沈长河会直接狮子大开口要求割地,却没想到他竟然只要钱:“将军要多少?” 沈长河伸出左手三根手指。使者问:“三百万两白银?” “错啦。”沈长河莞尔道:“是三千万两。” 使者将他的条件带回了高昌王庭,可法尔哈德这次却没发火。他相当平静地接受了沈长河的全部条件,痛快无比地在两国和约上盖上了玉玺,随即又从国库取了支票交给使者,让他带给沈长河,顺便还带了一句话—— “姑姑说她想见将军一面。朕也希望借此机会,让两国彻底化干戈为玉帛。” “这明显就是陷阱、鸿门宴!” 徐曼舒眉头皱的死紧:“你要的三千两他们已经给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一拍两散不是很好?见面,见什么面?还特地约在高昌王宫?” “我们的要求对方已经尽数满足,一个小小的请求而已,若我都不答应,难免落人笑柄。”沈长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道:“所以,无论将要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赴会。” “可是——” 不知为何,徐曼舒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她的印象里,沈长河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和善的时候,这也不是他的风格;如今明知是场鸿门宴,他竟然这么轻松地就应承下来,而且似乎平静得过了头。 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替我给李云凌带一句话。”沈长河截住了她的话头,柔声道:“告诉她,我不是朱祁镇,但她一定要成为于廷益,大局面前懂得取舍。” 鸿门宴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富丽堂皇的高昌王宫,内里一片灯火辉煌。法尔哈德紧张地坐在首席上,不甚确定地悄声问一旁端坐着的伊藤美咲:“美咲小姐,你说他会带多少人过来?” 伊藤美咲轻声答道:“皇帝陛下,以我对沈长河的了解,此人做事向来出人意表,不好猜测。” 两人正说着,侍者便上前通传了:“启禀陛下,秦国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到了。” “他带的卫兵有多少?” “回禀陛下,”侍者迟疑着答道:“……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疑窦重重,可法尔哈德还是按照程序把人请了进来。 正如侍者所说的那般,沈长河确实是独自前来,并没有带哪怕一个卫兵或者亲随。明明是如此重大的场合,他的衣着却非常简单随意,并未着军服、而是一身黑色便装,苍白的脸色也被这黑色衬得更加憔悴,似乎是生了什么重病一般。 “沈叔叔,请坐。” 虽然只比对方小七八岁而已,但法尔哈德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辈分用了尊称:“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说起来,您的父亲是我父王的教父,我与您之间也算是……” 第119页 “皇帝陛下,”沈长河倒是完全不在意周围高昌大臣们敌视的目光,如入无人之境般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直入主题:“娜迪亚在哪里?” 法尔哈德尴尬至极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侧座上的伊藤美咲先开了口:“将军稍安勿躁,国师小姐一会儿就到。” “是啊是啊。”法尔哈德打了个哈哈,上前几步伸手握住沈长河的手,撒娇道:“叔叔,你要的条约侄儿签了,你要的钱侄儿也给了,咱们坐下来谈一谈好不好嘛?” 他这语气颇为委屈,仿佛沈长河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而率先入侵他国的自己则无辜得像一朵小白莲一样。沈长河却不想跟晚辈计较,转而斜斜地看了“看热闹”的伊藤美咲一眼,冷嘲热讽道:“东瀛手伸得果然够长,连西域局势也要搅浑么?” 伊藤美咲无辜地摇了摇头,柔声道:“将军何处此言?美咲是帝国驻高昌特使,也只是高昌大皇帝的客人,仅此而已。” 又是一声嗤笑:“客人?我看,美咲小姐这客人当得也太‘喧宾夺主’了吧。” 一旁的法尔哈德有些惊讶。他并不知道沈长河和伊藤美咲之间的恩怨,当然也就不清楚为什么前者会是这种反应。定了定神,他陪着笑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亲自为沈长河奉上:“叔叔,侄儿此前多有得罪,在此先给您赔个不是……” 这次,沈长河终于正眼看向了法尔哈德。对于眼前这个送上门的“侄子”,他实在是丝毫不感兴趣也完全不关心;相比之下,反倒是自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妹妹更让他感到在意。 “不必。”沈长河长眉一挑,淡淡道:“本将军很忙,不想浪费时间。既然娜迪亚不肯出来见我,那就先告辞了。” “……”法尔哈德端茶的动作僵在半空。伊藤美咲此时也站了起来,身姿婀娜地飘然而至,暧昧地凑近他身前:“将军,你的胆子真的很大——明知这是陷阱却独自前往,美咲着实佩服。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里大概埋伏了上百名精英杀手,每个人手里都有枪,将军你恐怕……是有来无回了。”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阴谋”瞬间变成阳谋之下,始作俑者法尔哈德连同他的臣子们齐齐变了脸色,守在门外、殿内暗道中的死士们也傻了眼。沈长河居然一点都不惊讶,深邃异常的桃花眼眸光冷冷一闪,道:“如此说来,如风也被你们软禁了,是么?” “将军果真是聪明人。” 伊藤美咲承认得很痛快:“娜迪亚国师现在在离宫中养伤,除了高昌皇帝,谁也见不到她。沈将军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兄妹亲情,看来也并不是真的呀?” 沈长河反唇相讥道:“让自己的亲妹妹送死,就为了嫁祸于我——若论六亲不认,本将军确实比不过美咲小姐。” 伊藤美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将军有精力对我冷嘲热讽,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呢。你就不好奇,我们会对你做什么吗?”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沈长河伸出左手修长的食指,指了指自己,悠然道:“首先,你们得能制服我才行啊。”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高昌大臣们便都觉得十分费解:传闻中的西南将军沈长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明知四周埋伏着上百名枪*手的情况下,怎么敢说出这种大话的? 更何况,他还是孤身赴会。 可很快就有人记起了秦国上京共和广场发生的、后来被外媒广为报道的一幕。当时,正是他们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将军,在受了重刑、身体极为虚弱的情况下,徒手挣断了数道儿臂粗的铁索! 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甚至,就连当年冠绝西域的第一高手沈慕归也做不到。 “关于将军‘天生神力’这件事,美咲多少有些耳闻。”伊藤美咲毫不畏惧地凑到他近前,大庭广众之下伸出指骨纤长的右手食指,沿着后者雪白细腻的侧脸轻轻划过,柔声道:“所以,自然也是留了后手的。”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白发的男人就被推搡了出来。见到这人的一瞬间,沈长河脸上平静的“面具”瞬间就被撕裂了—— “五爷?”他失声道:“你怎么……” 伊藤美咲抬手拍了拍龙五神色木然的脸,柔媚地笑:“还要感谢将军,是因为你亲手封住龙泽先生的内力,我们才能毫不费力地把他‘请’到这里的呀。哦,对啦,就算将军能把他活着带出这里,得到的也只是个失了神志的木偶而已。” 沈长河倏然站起,拔枪直指伊藤美咲的额头,厉声喝道:“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将军莫要着急,”相比他的惊慌失措,伊藤美咲反倒愈发胸有成竹了:“其实呢,龙泽先生只是被下了咒,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已。” 沈长河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勉强还算平稳:“东瀛阴阳师,咒术?” 伊藤美咲道:“不错。不过将军,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美咲对龙泽先生身上的秘密毫无兴趣,他对扶桑帝国而言也毫无价值——除了,能被用来威胁将军你之外。” “……”沈长河沉默片刻,才道:“我怎么确定他的安全?” “就凭我们知道了,龙氏一族所守护的天书已经失效这件事。” 第120页 伊藤美咲微笑道:“你的出现改变了预定的历史轨迹,所以,我们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了。怎么样沈将军,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半晌寂静。 “噹”的一声轻响,精致小巧的左轮手*枪掉落在地。沈长河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然后平静地抬起头直视着伊藤美咲狭长的双眼,道:“好,成交。” 蝴蝶效应 合众国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 西域边境前线好消息传过来之时,西南地区的疫情也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天花虽烈,但致死率太高、以至于无法进一步扩大流行范围,这反倒给李云凌他们提供了“反击”的机会。 在沈长河此前定下的“五项方针”把大方向确定下来、遏制住了疫情进一步扩散的势头之后,她则雷厉风行地接连推行十几条紧急措施。这些措施有一部分如实行全面宵禁、极严厉的出行管制、停产停业等,堪称过分激进,以致民间批评声音不绝于耳;可李云凌却是铁了心一条道跑到黑,硬是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把政策给推行了下去! “公民们!”在公开场合露面时,面对着群情激奋的各地区“公民代表”,李云凌一字一句、慷慨激昂道:“我们现在所面临的疫情是千年未有之大灾难,以西南乃至整个大秦如今的医疗水平,不行非常之法则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我现在说的大家都暂时无法接受,可时间会证明、历史会评判我李云凌今日所做的一切决策!大家请再忍一忍,尽量待在家里没事儿不要出来,忍住了,忍到疫苗研制出来,天就亮了!” 然而没有人把她这个毫无资历之人所说的话放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将军本人不在,民间舆论发酵之下,她很快就成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过分解读将军意旨”胡作非为的罪魁祸首。 对此,张俭之也多次委婉地提醒过她,李云凌则如是回答:“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诗:苟……啊不是,这不重要。总之,国家利益面前,个人名声算得了什么?再者,他把西南交到我们手中,我绝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事实证明,她赌赢了。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封城之后,西南地区疫情防控效果终于凸显出来——中原病魔肆虐之际,如今的西南军政府辖区竟成了整个国家的唯一的净土。可形势稍有好转,民间、尤其是原来的“重点疫区”要求解禁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最后竟连其中有个叫做洪森市的地方官员都阳奉阴违,暗地里自作主张放走了一大批市民外出—— 而被放出来的这些人里,就有四五个感染了天花的病患。这些病患偷偷融入其他地区,又接连传染了好几个村子,局部地区形势当即迅速恶化! 李云凌接到下属递交过来的关于此事的奏报,第一反应就是叹了口气,问道:“洪森市长承认所犯罪行了吗?” “承认了。” 李云凌淡淡道:“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告诉军事法院院长,这个人就按‘危害公众安全罪’定罪处死,择日当众宣判执行。至于跑出来的那些百姓,按正常程序收治隔离即可,不必再多抓人。” 洪森市市长被处死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官场。此前,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知识分子、门阀大族,对李云凌此人都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毕竟她只是个女人、还是个与将军暧昧不清的“宠妾”;可如今她手握重兵和将军亲笔印信,俨然已是军政府实权人物,众人也不能不信服。再加上如今她的“铁血无情”已声名远扬,对市长级别的官员也是说杀就杀毫不含糊、同时又没得罪民间,那些蠢蠢欲动的文官也慑于此等恩威有别,不得不收敛了些。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前线的消息也是令人振奋。一月有余没睡过囫囵觉的李云凌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能补补觉了,结果这时,徐曼舒的使者却赶了回来,还带回一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李小姐,请你不要害怕。”说是使者,其实只是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面对着眼前神情肃然的女“执政官”,他讷讷道:“将军他……他出事了。” 七日之前,西北边境迦师古城。高昌边防军团忽然接到上级命令,要他们立刻对滇军展开全面反攻,却遭到了当地守军的坚决反击、丝毫没占得半点便宜。 不过,徐曼舒他们也并不轻松:短短一日之内,“西南军政府首领沈长河被俘”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在民间传扬开来了。军官还好说,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普通军士中蔓延,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可沈将军本人的迟迟不出现,却似乎证实了这个传言是真实存在的…… “高昌出尔反尔,公然违反互不侵犯条约,擅自入侵两国和约中已经划定的国界线,无耻之尤!” 西南“护国军”副司令徐曼舒对愈发甚嚣尘上的“总司令被俘”一事避而不谈,唯独抓住高昌违背和约这一点,通过远在凉州的军政府本部向“国际联盟”提出抗议,要求列国介入调停。然而,无论是大洋国还是雅利加合众国,这两个世界强国谁都不想掺和进这个烂摊子里,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白了,就是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来个“坐收渔翁之利”;只不过,这次最先着急的却不是西南军政府,而是上京国府。为什么呢?因为就在击退高昌军队第一次“反攻”之后不久,副司令徐曼舒公开承认了“将军被掳”一事,并当众播放了一段录像—— 第121页 黑白画面之中,一袭军装的沈长河长发流云般干净整齐披于身后,神情温和而平静。他先是诚恳地向此次随军出征的将士们表达了感谢和歉意,其后对西南地区乃至整个秦国正在发生的瘟疫表示关切,同时明确支持目前“临时执政官”李云凌在西南所施行的一系列决策,在为影响了民众正常生活而向西南公民致歉的同时,也异常诚挚地恳请民众相信政府、依靠西南军政府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之后,他取出一枚精致的小刀,做出了相当令人费解的举动:沿着左臂小臂的皮肤毫不犹豫地划开两道伤口,并将一只小瓷瓶里的液体倒在新鲜的伤口之上,随即小心地用药棉将溢出来的液体拭去。 “向大家透露一个还不算坏的消息,”沈长河半开玩笑式地笑了笑:“有人告诉我,天花虽然难以治愈,却可以从根源上消灭。虽然她并非专业人士,但对此种方法确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所以不妨由我本人亲自一试。” 他抬了抬手臂,解释道:“我方才洒在伤口上的‘药’,是从一位患了‘牛痘’的姑娘手部患处取下来的疮液。接下来十四天左右,我会经历一次从发病到自愈的过程,实验第一阶段就算完成了。待我回到西南,会着手进行第二阶段的试验:在隔离状态下感染天花,检验体内有牛痘抗体之人是否能够免疫天花,以证实这种方法的最终效果。” “一旦试验成功,军政府将立即量产天花疫苗,将此次瘟疫在大秦全境范围内彻底消灭。如果不幸失败,则一切权力交还军政府枢密处,由裴轩先生率内阁全权接管。”最后,他相当冷静地交代了后事:“西南军政府最高元首并非世袭之职,当德才兼备者居之。在尚不具备民主选举条件的情况下,云凌、俭之两人都可作为我的继任者人选;将来无论是谁,只要他自始至终信仰共和与法治,能够维护来之不易的改革成果、增进民众福祉,他就是西南当之无愧的掌舵人。” 录像到此戛然而止。 李云凌捏着手里徐曼舒的亲笔信——她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差点儿把本来就很薄的信纸捏碎。那个名叫“顾明宇”的使者已经悄悄退了出去,议事厅只剩下她、裴轩和张俭之三人了。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居然是裴轩先打破了沉默。他叹了口气,道:“如今将军落在敌国手中,生死未卜,你和俭之……” “我对当一把手没兴趣。” 没等李云凌开口,张俭之一反常态地立刻表明了态度:“将军说,他如果不在了就由裴阁老执掌政务,我没意见。至于之后谁做一把手,我认为云凌小姐基本是够格的。” 李云凌急急辩解:“可是我……” “我也赞同俭之的看法。”没想到裴轩居然也点了点头,道:“共和广场上你那场堪称教科书式的辩论确实令人心服口服,这一阶段防治瘟疫、坐镇大后方,也全是你一人主导,事实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自信些。” “……谢谢,谢谢裴阁老……” 不知怎的,李云凌忽然就忍不住落泪了。这段时间对于毫无从政经验的她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难熬到她几乎精神崩溃;而沈长河的“困于敌国、生死未卜”这件事,对她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抽噎着问:“他,他……会不会真的……” “唉!”裴轩再次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本以为你是个跟主君一样有魄力有主见的女人,怎么也如此脆弱怯懦!现在是哭哭啼啼担心将军死活的时候吗?他录像里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么!将军真是看错你了!” “阁老,俭之,”终于,李云凌咬了咬牙,抬起头直视他道:“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知道该怎么做,将军已经给我答案了。” 她缓缓展开手中的信纸:“徐副司令说,将军有句话要她转达给我。这句话的含义只有我和他知道,其中典故我不赘言,两位只需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他要我们把他当做弃子,以保西南为第一要务……哪怕他还没死,为了避免高昌把他当做要挟军政府的把柄,我们都必须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的意思,就是把可能还活着的人当成死人看待,接下来所有的决策都不再将保证他的安全作为考虑因素:亦即,彻底任由敌国随意处置他了。 与此同时,上京国府。 总统陈武对着桌子上摊开的各种奏报眉头紧锁。西南军政府的消息他一直都关注着,也完全没想到高昌竟真的用诡计对沈长河下了手。 至今为止,只有西南军政府承认了沈长河遇险一事,高昌那边却没有丝毫反应;更加奇怪的是,滇军并没有因为群龙无首而陷入混乱不战自溃,反而推举出陆子峰、周影二人为指挥官,接管了军事指挥权。 按理来说,以国府一直以来的大政方针,此刻正是收回西南的大好机会——可问题是,现在全国深陷于疫情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都因为沈长河录像中的那一席话而重新燃起了希望,对于现在的百姓而言,他将来有可能就是救世主,国府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有别的动作? 更何况,世界两大强国对西南战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此时万一滇军扛不住高昌的进攻,别说西南收不回来,西北的广大国土都有可能丢了! 第122页 一旁的议会总长林雪怀道:“总统先生不必忧心,沈长河虽然下落不明,但他既然能事先留下影像资料,说明对于西北边境的战事他定然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陈武浓眉皱得死紧,沉声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雪怀,你一定要当心此人——上一次私宴上我与他有过长谈,他的野心绝不限于仅仅在穷乡僻壤当个逍遥将军,将来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剑指上京……威胁到你。” “我不在乎。”谁知,林雪怀居然很是坦然:“总统,我不在乎自己将来能不能坐上这个位置,我只关心此人会不会分*裂国家。从他录像中的言行来看,此人公心重于私心,也算得上是个担当有为之人了。” “可是国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有异族血统之人的手里!” 陈武苦口婆心道:“雪怀,我知道自从上次我那个孽子干的那些事曝光以来,你对我很失望,可无论如何,保持一个民*族国家的血统纯洁性至关重要,谁破坏了这个传统,谁就是千古罪人!” “……我不能理解。”林雪怀喃喃道:“大洋国这个白人主导国家历史上也曾出现过黑人总统,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两国国情不同,怎能同日而语!”陈武唉声道:“大秦历史上从来就不是移民国家,秦族才是绝对的正统!” “既然秦族才是正统,那为什么国家还要给国内蛮民族以特权,给外国人以超国民待遇?!” 林雪怀一针见血地反问道:“总统先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国府的言行却并不一致——一边要捍卫秦族的主体民族地位,另一方面又对少民和洋大人卑躬屈膝,这不是精神分*裂么?!我也曾对沈长河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如今看来,反倒是我想多了,国府才是最小心眼儿的那一方!” “……”陈武强压着怒气,一字一句道:“雪怀啊雪怀,你怎么就不明白?!只能是秦人才能统治秦国,之所以给外族人特权,不过是牺牲秦人的一小部分利益换来良好国际形象的权宜之计罢了!这是政*治,不是断案,非得争辩个公平与否!” 林雪怀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半晌才挤出一句:“……雪怀明白了,告辞。” 沉默目送着自己“钦定”的年轻继任者满腔怒火地离开办公室,陈武悲哀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如果我国像大洋国一样实力强劲……谁会愿意出此下策啊。” 笼中鸟(一) 外面的阳光实在很烈,晒在脸上也让人很是难受。 下意识抬起手想遮住眼睛,却带出一阵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响声。沈长河缓缓张开双眼,所见却仍是一片漆黑。 难道自己现在身处暗室之中……可这火一般炽烈的阳光又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显而易见,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轻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试图站起来,却不料双腿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刚起来一点就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再试着提起丹田气海中的真气,果然不出所料的——空空如也。 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传来的就是伊藤美咲带着笑意的声音:“沈将军,这一觉睡得可好?” 她以为沈长河会像以前一样冷嘲热讽或是反唇相讥,却没想到他只是用那双已经失明了的绿眸“看”向她的方向,闲闲地应了句:“承蒙关照,还不错。” 语气甚是平静,仿佛两人之间并非敌人、而只是熟人之间打个招呼而已。 伊藤美咲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他的脸依旧苍白如雪,衣襟稍微敞开,长发略显凌乱。这里相当明亮宽敞,沙漠地区的正午骄阳透过窗棂,穿过长长的睫毛映在他的脸上,投下扇子般瑰丽幽深的一片阴影。屋子右侧是一张石床,左边是盥洗设施,四条铁索牢牢锁住他的手足,链子另一头钉在盥洗设施和石床之间墙的边沿,长度是用轴承连同机关来控制的,放到最长的时候足够他在这间封闭的房间里走动,但却绝对走不到出口。 对于沈长河的“本领”,伊藤美咲早有耳闻,但现在她根本就不担心。且不说他被注射了药物之后毫无内力,就算能挣断铁索,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也绝对逃不出这个地方——只要他有一点异常举动,就算外面巡逻的士兵不立刻开枪,暗处潜藏的忍者也会出手。 耳边隐隐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可沈长河还是出于本能地微微张大双眼,失去神采的桃花眼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垂落肩头的一绺发丝被女人的素手轻轻执起,伊藤美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将军身为男子,为何不剪短发?” “这种无聊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 “可我不觉得无聊呢。”后者娇笑一声,手中匕首一挑,这缕头发立刻被从中间割断:“将军不愿意说,美咲帮你回答。” 在她的指尖之间,剩下的那半截发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长。伊藤美咲看了半晌,才道:“你之所以不留短发,是因你无论是头发被割断、还是身体受到伤害,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复原痊愈;如此一来,剪发就毫无意义了。沈将军,我说的对么?” 沈长河嗤笑一声,没有多少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挑衅至极的弧度:“美咲小姐还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对我的事这么上心,莫不是倾慕本将军?” 第123页 伊藤美咲轻柔地抚过沈长河浓长的睫毛:“将军,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这世上有两种男人不能随便调戏女人?” 她右手食指移到他修长的脖颈边缘,顺势挑起他尖削秀气的下颌,声音婉转柔媚:“其中一种是丑陋不堪的男人,因为哪怕被他们在言语上挑逗一下,女人都会觉得恶心至极。另一种么……就是将军这般英俊的男人,因为哪怕他们只是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女人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沈长河挑了挑眉,不动声色。于是伊藤美咲得寸进尺地扭动着腰肢,整个人径自坐进他的怀里,双臂柔若无骨地揽住他消瘦的肩头,轻轻地吹着气:“对我用激将法、故意激怒我,都是没用的。沈将军,美咲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高昌小皇帝也不想让你死,上京国府更怕你客死他乡。全秦国的人,可都等着你回去救命呢。” “可是你想杀我。”沈长河平静道:“不只扶桑,大洋国也不希望我活着。” “不错,沈将军真是清醒通透之人,比之前那个石头脑子的萧子业将军强不少。”伊藤美咲承认得十分爽快:“若不是法尔哈德竭力阻拦,那日宴会之上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沈长河“哦”了一声,道:“小皇帝根本拦不住你。说吧,什么条件?” 伊藤美咲也敛去笑容,道:“将军果然爽快,美咲便直说了。帝国为巩固玄天大陆东部地区儒家文化圈之共存共荣,有意与贵国化干戈为玉帛,共抗列强强权。美咲常年关注秦国政坛动向,对近几年来西南军政府多项举措颇为赞赏,故向天皇陛下多次进谏,天皇陛下给美咲下了圣旨——若将军同意合作,则上京列国会议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可以前嫌尽释,从此之后我们就是朋友。帝国对待朋友一向是非常优待的,将来西南军政府如欲东出逐鹿九州,帝国定会鼎力相助。” 她没说的那句,沈长河自然也明白:如果不同意合作,不但他自己不得好死,西南军政府也会成为扶桑帝国的“靶子”。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铁链相击之声陡然响起,伊藤美咲随即惊呼一声——却是沈长河忽然发难,抬腿一脚将她踹出去好几步、令她险些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两把寒光闪闪的武*士*刀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伊藤美咲似乎被吓着了,低低喘息着抚了抚胸口,娇嗔道:“将军!你好粗鲁呀,险些伤着人家。” “少跟我来这一套。” 沈长河冷笑一声,竟又想站起来,随即被身后两个忍者给按了回去,颈子也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疼得他眼角狠狠一跳:“你以为本将军向世人宣布亲试天花疫苗,所以不能死、也不敢死是么?我告诉你伊藤美咲,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若让我做秦奸卖国贼,做梦去吧。大秦人杰地灵,死一个沈长河,西南还垮不了!” 这个世界上鲜有锦上添花、双喜临门的好事,大多数都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西南将军被高昌强行扣留、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南境百越诸国纷纷蠢蠢欲动,以定北王冼普为首的百越诸国国主通过联络西南军政府叛将盛齐,来了一次自以为很精明的“里外夹击”趁火打劫。 可冼普和盛齐都没想到,李云凌早就派人监视着盛齐的一举一动,他们之间的勾结阴谋军政府早就了若指掌,因此也早有准备。一看盛齐被抓,谨慎的定北王冼普立刻连夜将大军撤出犀浦边境,可还是晚了一步,最后被埋伏的当地守军总兵楚北辰率人堵了个正着,还俘虏了一名大将。 得知此事的李云凌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审问此人。被俘的百越大将虽然是个嘴硬的,但李云凌却也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仅仅用了不到半天时间,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就被折腾得变了形。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位大将最终吐出了两个名字—— 听了这两个名字,李云凌彻底沉默了。一旁的张俭之好奇道:“是谁?” “……人先放回去吧,此事等将军回来再议。”李云凌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略作思索,忽然道:“俭之兄,请你立刻拟一封电报给中*央政*府,把百越入侵西南一事如实上表,同时跟国府要银子和赈灾物资,就说西南内外交困,请求支援。” 张俭之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议事厅。直到此时,副官张牧才疑惑地问道:“这些年来咱们西南发展得相当快,根本就不缺钱也不缺人,中原还在闹瘟疫,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上京要钱要物,人家不得恨死我们?” “呵,你以为不跟他们要钱他们就不会对西南怀有恶意?”李云凌解释道:“越是这种节骨眼儿上,就越要跟国府要钱。不但要,还得大张旗鼓地要,这样一来公众就知道我们西南有多困难了,难民冲卡的情况也会有所缓解,而国府那边对军政府的戒心也会稍稍降低一些,岂不是一举两得?” “……行啊李大小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哇,老大果然没看错你!”张牧挠了挠头,又问:“有件事我一直很担心,老大他虽然算是高昌皇帝的亲族,但毕竟也是敌人,高昌小皇帝会不会……” “他精明得很,不用担心。” “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张牧愁眉苦脸道:“我这几日天天做噩梦,总能梦见老大死于非命,然后吓出一身冷汗。李小姐,你能不能跟我交个底儿,老大他那边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第124页 “那我就说实话。”李云凌沉吟道:“我们和高昌这场仗赢得并不必然,而是借助了天时、地利、人和。张牧,我知道你不关心也不懂这些,但这段时间以来,西北战事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沈长河他走了怎样一步险棋!西北夺回失地,西南御敌于国门之外,军政府实际上是两线作战,再加瘟疫横行,他想同时兼顾,才会通过国内舆论向上京施压,同时调动西南与西北交界秘密军事基地的新型轰炸机——那些飞机都是从雅利加进口来的,我们根本没有自行生产制造飞机的技术啊!张牧,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把自己的底牌全都亮给上京了。” 张牧喃喃道:“那又如何?我们这就跟高昌人谈判,让他们……” “让他们放了将军?你觉得还有这种可能么?!”李云凌咬牙切齿地喝道:“如今情势,就算是眼看着他死在高昌人手里,我们也得把事情给办了!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西南,同时乘胜把已经实际控制住的西北地区收归我西南军政府——至于将军,大不了我给他收尸,然后屠了整个高昌替他报仇!否则,这次战事结束之际,就是西南军政府沦陷之时!” 张牧听得惊住了。半晌,他才梦游一般开口:“老大他救过你啊,李小姐。更何况,他、他……” “他什么?支支吾吾的。”李云凌皱眉道:“我何尝不记得将军的恩情?可既然将军把西南交给我,我若违背他的心意,才真会让他失望。” “你——!” 张牧被她的话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你不去救,我救!你,你不是要收回西北地区吗?让我去!” 对于此时的高昌国民而言,与秦国开战已经由一桩天大的笑话变成了一件天大的惨事。 这一仗,高昌败的莫名其妙,败的窝囊之极。死了那么多的军人和平民,最后还要赔给秦国白银三千万两;以为抓了西南军政府的头领就能让滇军撤兵,结果后者根本不理不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了条约文本和三千万两支票就再也没有一句废话,也不提交涉要人的事情,留下必要的守兵就退回了西北内陆,一路由东,绝尘而去。 法尔哈德开始感到尴尬了。 如此一来,一方面他没法跟国民交待,另一方面,他想招安沈长河也没了台阶:近日来不少高昌国民上书朝廷,要求严惩敌酋沈长河,将其火刑处死,以慰亡者。 “沈叔叔,”连续三天,面对着沈长河那张愈发苍白的脸,法尔哈德几乎要哭出来了:“你就吃些东西吧。再这样下去,什么人都撑不住啊。” “放我走,或者杀了我。”沈长河无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神色淡漠如同人偶。法尔哈德张了张嘴,复又垂下眼帘:“叔叔,无论如何你先吃点东西,侄儿怎么可能杀你呢?朕……” “滚出去。” “叔叔……” 沈长河重新合上双眼,语气却愈发狠戾:“滚!” 法尔哈德气得牙根直疼,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退了出去。待关好门,他才对着亲卫说道:“实在不行,叫姑姑过来劝劝他吧。” 笼中鸟(二) 西南军政府陷入两线作战困境之时,上京局势也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大总统陈武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维新政府内部暗潮涌动,“钦定”的继承人、国家议会总长林雪怀表面上还算“众望所归”,可另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也逐渐浮出水面—— 大秦陆军士官学校校长兼上京军区总司令,陈锡宁。 原本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有过两年留学东瀛的经历,在军中又历练了五六年,作为地方军事长官同时又身兼国家军事最高学府的校长而已。这样的资历与林雪怀根本没法相比,可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大总统的次子、前任宪警部部长陈启明的亲弟弟。 和陈启明迥然不同,陈锡宁此人平素十分低调谦逊,行事稳重,处变不惊。比起林雪怀这个书生意气的理想主义者,他更加务实、能干实事,因此近几年来无论在军中还是政坛上,都颇有威望。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议会总长办公室内,现任宪警部部长马晋文面带疑惑道:“明明是亲儿子,可陈大总统却好像把他当做了陌生人一般,父子关系不是一般的僵。” “总统自有他的考虑。再者,若是公平竞争,是输是赢我都认了。”林雪怀头也不抬地批阅着公文,道:“只要有利于国家,我是无所谓的。” “可是沈长河……” “他?身陷囹圄,有什么可值得顾虑的。” “高昌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归化’了。”马晋文忧心忡忡道:“沈长河与您一向不和,若这回叛变大秦做了高昌的新教主,以后就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万一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与陈锡宁走到一起去,可就不妙了。” “你说什么?” 林雪怀瞳孔倏然一缩,拍案而起:“他叛变了?此事证实了吗?” “尚未。”马晋文道:“只是传言而已,西南军政府执政官李云凌已经公开隔空喊话,要求高昌公布将军现状。” “高昌怎么说?” 第125页 “高昌王宫没有任何反应,一直装聋作哑。” “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林雪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抓了敌国将军之后,正常人的反应应当是大张旗鼓到处宣扬,可现在到处宣扬的是西南军政府,而讳莫如深的却是高昌王室。晋文,我倒是觉得……沈长河也许是故意入彀的?” “是有此种可能。可是总长先生,无论沈长河到底是真被俘虏还是假意入彀,他都绝不可能与我们合作。”马晋文沉声道:“属下知道,先生您平生只有两大目标:一是国家统一,二是民*主共和;为了您、也是为了属下心中*共同的理想,所以之前属下才忍气吞声在陈启明手下为虎作伥、以求更接近权力中心。可依我对沈长河的了解,虽然这次他公开赞成共和,但从西南军政府本身体制来看,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先生,你们两人之间政治理念天差地别,就算此时他不与陈锡宁联手,将来也必然是我们的一大阻碍。” “那么依晋文之见,我又该如何自处。” “西南军政府背后的靠山是雅利加合众国,而沈长河本人也与雅利加外交副长私交甚笃,所以作为雅利加宿敌的大洋国与他定然关系不佳。除此之外,他曾多次在媒体上表明对东瀛殖民者的厌恶,所以东瀛也绝对不会待见于他。我们接下来或可与大洋国联合,或可与东瀛……” “东瀛绝对不行!” 林雪怀断然喝道:“在这一点上,我和沈长河是一样的态度——绝不可与东洋鬼子合作。此事休要再提!” “那就只能跟大洋国合作。”马晋文叹了口气,道:“总长先生,这件事属下立刻去办。请先生也着手准备准备吧,毕竟,陈锡宁那边极有可能已经跟东瀛人沆瀣一气了。” “晋文。” 林雪怀严肃道:“若为区区胜负而出卖自己的民族,那就是秦奸、国贼。这个道理不但你我清楚,举国国民哪怕妇孺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秦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久矣,表面上的共和并不能扭转我国国运日渐衰退的趋势,总统知道,我知道,国府里的每个高官都知道,但谁也不能戳破这一层窗户纸。可如今再加上瘟疫横行,雪上加霜,东瀛鬼子迟早要对我们下手,我们……不能再内斗下去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观沈长河此人,终究和萧子业不同。萧子业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沈长河大事上可从来都没糊涂过。从上次列国联席会议上,成功阻止扶桑瓜分我领土阴谋得逞之时,我对他的看法已经有了转变;再到总统府前为学子发声、共和广场上保护民众,现在我可以说是对他相当有好感了。所以这一次我想与西南军政府合作,最起码是不想与他们为敌——当务之急,对内尽快解决天花疫情、外防扶桑,才是正道。” 高昌帝国,拜火教神庙旧址,地下回廊。 沈如风是被蒙着双眼带进来的。寂静的回廊之中只能听见过耳的穿堂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她有些紧张地攥着手指,问向搀着自己的宫女:“哥哥身体怎么样了?” “回禀国师大人,陛下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宫女细声细气,但却讳莫如深。沈如风便也不再追问,由她们领着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宫女们终于停下了脚步。门被打开,进门之后有人替她取下了蒙眼布,温暖和煦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多日不见阳光的沈如风本能地揉了揉眼,好半天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 “哥!” 一声惊呼。不是因为和亲哥哥“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是因为比起两人上次相见之时,现在的沈长河又不知清减了多少,已然是憔悴得形销骨立、状若妖鬼了。 “……你,你怎么会……会变成这样……”沈如风颤抖着伸出手摸向他的脸颊,心痛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沈长河仍阖着眼,并不作答,似是已然陷入昏迷之中。沈如风轻轻地帮他拂开垂落在脸侧的一缕发丝,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听到了关于沈长河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五花八门,但绝大多数都是有关他的容貌的——同样是拜火教前教主、高昌前任第一权臣亚罗斯的后代,沈长河完完全全地继承了父亲的绝代风华,而她却普普通通、泯然众人。今日一见,传闻竟丝毫不假。 ——作为一个大男人,沈长河的睫毛实在是太长了些,阖着眼的时候密密匝匝在下眼睑处覆了浓墨重彩的一层。不知为何,对着眼前这个一共都没见过几面的男人,沈如风总是无端生出亲近之情来,或许就是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吧。 滴答。 一滴泪水缓缓顺着她的脸侧滑下,轻轻落在地上。男人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张开了双眼,绿眸中只余一片诡异的空洞死寂:“如风?” 沈如风错愕地抬起头,既惊又喜地问:“哥?你,你肯认我这个妹妹了?” 沈长河点了点头,慢慢抬起骨瘦嶙峋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不断滚落的眼泪,微笑着道:“是哥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如风,你会怪我打败高昌、收复迦师么?” “怎么会呢……哥,你别说了,我心里真的难受。”沈如风哽咽道:“两国交战,你我不过各为其主,本就无可厚非。” “既然不怪我,那还哭什么呀。”沈长河用手掌握住她的手,安慰式地开着玩笑:“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又没缺胳膊没少腿。” 第126页 “可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我听法尔哈德说,你一直不吃不喝,该不会是想求死……” “哈哈哈哈,求死?小皇帝告诉你的吧?” 沈长河大笑起来,随即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他想让我当傀儡教主,可你呢?你怎么办?且不说我压根儿就不稀罕这狗屁教主之位,何况一旦我答应了,你这个现任主教就要让位。拜火教实行教主终身制,叛教者、离任教主者均须殉教——难不成,要让我亲眼看着你为这个愚昧的宗教殉葬吗?” “哥哥……”沈如风眼中再次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来,声音又一次带上了哭腔。 不是不委屈的。 从记事之时起,她就是由高昌王室抚养成人的。先皇克苏勒·居鲁士、也就是法尔哈德的父亲,对她视若己出,在她成人后更是力排众议让她做了新教大主教。正是因为这样的渊源,她才投桃报李一般如抚养自己的子女一般照料法尔哈德,一点一点地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这些年来,她扪心自问,自己从没有过任何对不起法尔哈德、对不起高昌皇室的地方。可即便如此,法尔哈德还是不信任她,屡次怀疑她不说,现在甚至还要让人取代自己主教的位子。最后,反倒是眼前这个没见过几面、身居敌国的哥哥还顾着自己的前程和死活: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眼看气氛愈发悲凉,沈长河适时地打了个岔:“如风,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沈如风有点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沈长河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扶着桌案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敲了敲。方才他坐着不动时沈如风还没发现,这一起身之下,原本被宽大袍袖下摆掩盖的几条铁链就露了出来,撞击出一阵刺耳声响。 对着眼前场景,沈如风彻底怔住了。这段日子她一直被法尔哈德软禁在深宫之中,这次能被放出来都只是因为法尔哈德让她劝劝“绝食自杀”的沈长河,仅此而已;因此,在她的想象之中,沈长河最多也只是像她一样被软禁而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法尔哈德竟如此苛待于他! 更令她震惊的则是,他雪白的衣服下摆处已然渗出些许鲜红的血色——是鲜红,不是暗红,就说明这是一直在流血! “哥,你的腿怎么了?!他们是不是……” 沈长河轻描淡写道:“不必担心,小伤而已。” 此时,外面值守的士兵也送进来一只精致的小篮子。沈如风刚到嘴边的问题拐了个弯儿,临时换成了另一个问题:“这是什么?” “今天是大秦传统历法中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家人团圆的日子。”沈长河笑道:“客观条件所限,哥哥想和自家妹子过元宵节,也只能慷他人之慨了。” 说罢,他很自然地打开篮子上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端起热气腾腾的瓷碗放到沈如风面前:“过去我还在太原时,大家这个时候都会吃些汤圆庆祝节日——如风,你也尝尝吧。” 笼中鸟(三) 法尔哈德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从战争开始以来他做的几乎每一件事全都是错的,唯独这个决定对极了:让姑姑去劝沈长河,果然有效。 与沈如风见过一次之后,沈长河就不再绝食、恢复了正常饮食。在这种情况下,法尔哈德异常开心地跑去接着劝降,结果不出意外地又吃了闭门羹。在他的印象中,沈长河这个人虽然脾气不是那么温和,但至少对待其他人还算客气,绝不至于像刚才那样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斥! 无可奈何之下,法尔哈德只得将伊藤美咲传来,叹了口气才道:“美咲小姐,对沈长河朕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劝降,但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如何是好?” “陛下,”伊藤美咲声音柔柔地问道:“如果您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我们可以用东瀛阴阳术控制他的思想、让他彻底变成一个操线木偶。” 法尔哈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新教教主必须定期接受教民的朝拜、主持礼拜,如果神志不清那还怎么当教主?朕要他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做这个教主,才能更好地替朕管理西域七十二国教民!” “可美咲以为,娜迪亚国师任新教主教期间对贵国是有过大贡献的,为什么一定要换成沈长河?” “这……” 法尔哈德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半晌,他才喃喃道:“因为娜迪亚姑姑是女人,而过去的拜火教、现在的新教,是绝不容许一个女人去当教主的,所以姑姑她只能是‘主教’,仅此而已。父王曾说过,新教是西域第一大宗教,帝国一统西域不但是因为国富民强,更是因为原来的拜火教根基在我们这里……” “美咲明白了,感谢大皇帝陛下不吝赐教。” 伊藤美咲打住了他说下去的欲望,莞尔道:“陛下可知,最近上京那边沸沸扬扬地传出各种小道消息,说沈长河已经叛变了?” “……啊,啊?”法尔哈德一脸懵懂:“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陛下,明人不说暗话,这些消息不正是你透露出去的么?”伊藤美咲不客气地揭了他的老底:“美咲不想就此事纠结,只说结果:现在西南军政府借着这些假消息,顺势向贵国要求承认扣留沈长河的事实,此事一旦公开,对贵国影响非常恶劣——毕竟,我们是假借和平谈判的名义诱捕了沈长河的,这完全违背了墟海列强制定的战争法精神,会被列国耻笑、甚至利用作为发动对高昌战争的引子。” 第127页 “什么战争法精神?”法尔哈德立刻表示他听不懂。 伊藤美咲立刻换了个话题:“言归正传,陛下只需知晓,现在舆情对我们不利,但你绝不可对外透露沈长河的情况。现在当务之急是继续拖着西南军政府,另一边抓紧让沈长河就范,如此我们就能变被动为主动。” “道理朕都懂!”法尔哈德有些急了:“可问题不就出在这儿了嘛!沈长河他说什么都不肯就范,朕曾想过用酷刑逼他服软,可他……他毕竟是姑姑的亲哥哥啊!” “酷刑无用,这个人骨头不是一般的硬。”伊藤美咲正色道:“陛下,如果你一定要让他听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需要陛下牺牲一个人。” 她柔声道:“娜迪亚·霍尔木兹,也就是您最宠爱的国师大人。” 沈如风来了两次之后,第三次却没再过来。 来的人是伊藤美咲。今儿她换了身雪白的和服,手里还提着一身衣裳。沈长河的双眼是因毒致盲,时间久了毒性也在减弱,逐渐也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了。因此,对着伊藤美咲这堪称“披麻戴孝”的一身打扮,他甚是不屑地冷笑一声:“穿这么晦气,来给我送终的?” 这次伊藤美咲却没先应声。“喀嚓”几声轻响,沈长河只觉手足上的枷铐被人解了下来,女人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将军,请更衣。” “我为什么要更衣?” “因为只有将军先沐浴更衣,美咲才能告诉将军如风小姐的下落。”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沈长河皱了皱眉,凭借着眼前仅有的一点微弱光亮摸到了浴桶,二话不说就褪了上衣。 他不避讳伊藤美咲,伊藤美咲也丝毫不避讳他。非但如此,她甚至主动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然后意料之中地被后者猛地推开! “伊藤小姐,请你自重。” 沈长河淡淡地说了句,自顾自拾起搭在浴桶边上的手巾蘸足了水,大大咧咧地当着她的面擦起了身子。他本来是想直接跳进浴桶洗个痛快的,但小腿上被高昌人钉了钉子疼得厉害,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伊藤美咲笑了笑,没再说话,退到一边去将室内的熏香点了起来。 世人眼中,“美人”总是和“香气”联系在一起,可沈长河从来都不喜欢熏香、古龙水之类的物事,因为他一直觉得这都是女人才稀罕的东西。分明长着一张洋娃娃似的精致脸庞,活得却很不精致——哪怕从前身在将军府的时候,他洗澡都只是洗个战斗澡,用热水冲冲就完事儿,最多再加点香皂,图个干净舒服就行。 正因如此,对于伊藤美咲这个举动他也没多加注意;直到被守卫们“服侍”着穿上伊藤美咲送来的衣服,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身体……在发热,而且还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沈长河暗道不好,用力地摇了摇头同时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维持着神志清醒,却不料眼前一黑,晕眩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咚”的一声,他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动不了了。 最要命的是——只是身体动不了而已,神志却依旧是清醒的。所以,他只能清醒地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身影向自己这边靠近,甚至还能依稀分辨得出那个女人边走边脱衣服的动作…… 以及,女人那傲然song*立、堪称汹涌澎湃的*xiong*tang。 沈长河虽然无父无母、没有过所谓的“家教”,但这些年来他从来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再加上公务繁忙根本顾及不上什么情情爱爱,若不是偶尔会对某个丫头片子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个断袖了。 然而这一次,沈长河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件事:男人这种生物,无论外表多么正人君子、道貌岸然或是长得多像娘们儿,只要他是个直的,见到漂亮女人的反应都绝不会差太多—— 更何况,还有那“熏香”在发挥着作用。“双管齐下”之下,他引以为傲的理性自持正在不断溃退,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染上了嫣红春色,喝醉了酒一般吃吃笑道:“上赶着让我嫖的女人太多了,你并不是第一个。” 女人扭动着细细的腰,委身欺近,开始动手脱他的衣服。沈长河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方身上浓重的香气呛得他头更晕了,可手上的力气却奇怪地恢复了一点。不过,他却并没有立刻推开身上的女人,而是轻笑了声,继续说了下去:“小姐尊姓大名?” “将军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女人的秦语很是生硬,声音却很熟悉。沈长河立刻就明白过来了——他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压低声音笑道:“玲奈小姐,你姐姐又让你当炮灰了,是么。” “沈将军,对不起。” 伊藤玲奈道歉得很是诚恳,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沈长河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声:“……一定要这样么?” 从伊藤美咲让他沐浴更衣时起,他就多少猜出对方的意图了:白色和服是东瀛女人结婚时才穿的,自己身上这身则应该是黑色的东瀛男子婚服,再加上后来对他用chun*药、再以女se*诱惑,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不过就是想往他身上泼脏水罢了。 要么诬陷他和敌国首相之女私下成婚,要么栽赃他和敌国女间谍苟合,要么就是二者兼而有之。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毁了他的清誉,同时再给他安个叛国的罪名,让他在秦国再无立锥之地。 第128页 “玲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能不太熟练,请将军一定多多关照!”伊藤玲奈慌忙解释。在她单纯的思维里,chu*nv之身就是男女关系中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如今她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自己心仪的男子,所以才本能地想让他知道、想让他因而珍惜自己。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话一出,沈长河那张雪白漂亮的脸上刚刚泛起的些许血色竟瞬间褪去! “下去。”他态度坚决道:“我不想毁了你。” 伊藤玲奈没有听他的话。自己身下这具年轻的躯体并不强壮,但却异常的修长优美,仿佛书中的美男子光源氏一般令人忍不住痴迷爱恋;而他的脸,只需看上一次,从此世间其他男子就再也无法入眼了。 “将军,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她已经扯开了他腰间的系带,认真地看着他那双妖异的绿眸:“可玲奈是自愿的——玲奈喜欢你。” 伊藤美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却听见一声惊呼。冲进去的时候,只见伊藤玲奈的脖子被原本应该倒在地上任人宰割的男子用力扼住,几乎窒息。没等卫兵冲上来,沈长河先松了手,沉默地束手就缚。 伊藤美咲终于没了耐心。不管怎样,伊藤玲奈终究是她的妹妹,沈长河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竟然顶着迷*药的作用差点掐死玲奈,她决定不再跟他虚与委蛇地客气了。因此,这之后沈长河直接被关进了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双手反铐在背后,再用铁链横腰绑在铁椅上,除了用餐或出恭之外,就算是睡觉都不解下来。 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酷刑。没有什么人能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静止不动,沈长河也不例外。三天之后,伊藤美咲亲自下了地牢,还给他带了一个消息: “高昌皇帝陛下决定追究娜迪亚国师的叛国罪责。沈将军,这可全都是因为你啊!” 她知道口说无凭,遂将还泛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递到他眼前。沈长河视力的确恢复了些,但也仅限于能看见标题的几个大字,于是他扫了一眼头版刊载的巨幅照片:上面,沈如风孤零零地坐在高昌国安部侦讯室里候审,面色憔悴。 “你想说什么。” 沈长河只简短地说了五个字。即便如此,这似乎也耗费了不少气力——因为,之后他就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整整三天三夜,无处不在的灯光让这间空旷的牢房无论何时都亮如正午白昼,根本不给他半点放松休憩的机会,因而这三天里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可惜效果并不理想。 伊藤美咲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此时精神萎靡之极的模样,脸上立时绽开一个相当甜美的笑容:“我想说什么,将军应该很清楚才对啊。” 沈长河垂下睫毛,不再看她,也不接过她的话茬。伊藤美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美咲有一事一直不明——将军也算半个高昌人,为什么一定要自认秦族呢?只要你答应高昌皇帝的请求认祖归宗,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不是么?” “哦,这个提议很好。”沈长河有气无力地应了句,声音里透着些许冷意:“只不过,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屈居人下。你去告诉法尔哈德,若他能把皇帝的位子让出来,我就同意‘认祖归宗’。” 伊藤美咲眯起细长的眸子,依旧不为所动:“沈将军莫要再开玩笑了……”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沈长河重新阖起双眼,声音很轻——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此外,我也有一事不明:既然小皇帝让你随意处置我,就证明他已经放弃劝降了。东瀛不是想让我死么,为何不动手?” 见伊藤美咲不说话,他低低咳嗽了声,缓缓说道:“还是说,你们在张恕己那里……吃了闭门羹呢?让我再猜猜——你们安插在西南准备里应外合的奸细,恐怕也被挖出来了吧。” 笼中鸟(四) 此言一出,伊藤美咲脸上的笑容就如同面具一般撕裂了。从半个月以前那场“鸿门宴”之后,沈长河就一直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他是怎么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 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还是有人向他走漏了消息? 镇定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伊藤美咲退了出来。她从地牢里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安插在法尔哈德身边的暗探叫来:“最近秦国方面有没有到高昌投诚的人?” 暗探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伊藤美咲又问:“那么,再早一些时候呢?” 暗探想了一会儿,犹豫着道:“……一个多月以前,法尔哈德确实会见过几个秦人,不过他们不是秦国方面的,而是自称西北将军杨怀忠旧部。” “扈特人?” “不是扈特人,他们都是秦人。” “这几个人现在在哪儿?” “回禀美咲小姐,都在高昌国宾馆里住着。法尔哈德认为他们是大功臣,这次利用龙泽诱捕西南将军也是他们斡旋而成……” 伊藤美咲向来很有耐心,但这次是个例外;没等手下说完,她已经风一般飘然离开,直奔国宾馆而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前方,一道小巧纤细的身影才从拐角的暗处走了出来。 “里面怎么回事?”听着铁门内一阵高似一阵的剧烈响动,几个狱卒小声窃窃私语着。整整三天了,那个秦国将军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也不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绝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挣扎得如此厉害的时候。 第129页 “不会是想逃跑吧?”胖狱卒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瘦狱卒,撺掇他道:“要不你进去看看?” “我才不进去!”瘦狱卒不是傻子,立刻就表示反对:“万一进去他正好挣脱了,我这小命不就交待这里了?” 几个人推来推去,最后决定猜拳一局定输赢。输了的那个正是瘦子,他欲哭无泪地接过钥匙哆嗦着手就要开门,就听一个少女清脆的声线相当及时地响了起来:“我想进去看看他,可以吗?” “谢谢伊藤小姐!” 瘦狱卒如释重负地一把将钥匙塞给她。按照上司的吩咐,伊藤家的两位女士都是皇帝最信任的贵客,别说一个小小的地牢,就算是皇宫也是来去自如。 伊藤玲奈迫不及待地开了牢门。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铁椅上仿佛水里捞出来一样的男人。 沈长河没再继续挣扎下去——因为他又一次晕了过去,晕得相当痛快,相当彻底。被汗水浸透的长发分成好几绺贴着脸垂落下来,衣服水泡过似的沾在身上,完完全全地将他的细腰长腿给十分生动地烘托出来了。她对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唤了声:“沈将军?” 自然是不会得到应答的。只是,后者浓长的眉适时地微微蹙起,似乎即使昏迷也昏得不怎么踏实。按理来说,任何人大汗淋漓时身上的气味都不会好闻,但沈长河却不同:伊藤玲奈可以确定,她很喜欢他身上那平时似有若无、此时变得愈发浓烈的、介于药香和麝香之间的奇特香气。 “沈长河身体羸弱,自小就要靠着各种名贵药材吊命的。”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姐姐伊藤美咲说过的这句话。犹豫片刻,伊藤玲奈从和服袖口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将里面的丹药和水喂他服下。果不其然,很快他就恢复了清醒,长长的睫毛翕合了两下,然后,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 “我不是姐姐!我是,玲奈!” 她连连摆手,慌忙解释。沈长河怔了怔,才道:“怎么是你?” 伊藤玲奈的脸红了红,嗫嚅道:“将军莫要误会!如果将军不愿意,我,绝不会再对将军做那种事了。” “哦?” 沈长河虚弱地勾起唇角:“那么,你还来这种地方?” “我只是想,看看将军,你……”伊藤玲奈有些愧疚地看着他身上束缚着的铁索,小声道:“我去跟姐姐求情,这样子,也,也太难受了……” 沈长河闻言,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到这个,沈某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他的脸罕见地羞红了些许:“能不能先帮我松开……我想解手。” “啊,我去叫他们进来!”伊藤美咲眨巴着眼睛就要喊人,却被沈长河制止:“别,我不想让他们碰我。” 不想被别人碰,却能接受被她碰?伊藤玲奈有些激动。可她并不是白痴,也立刻就警觉了起来:“将军,你是不是,想利用我逃跑?” “外面都是你们的人,我内力尽失又几近失明,挟持你有什么用?” 沈长河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苦涩:“之前纯属无奈之举,这次我保证不会挟持你,更不会逃走。” 虽然仅仅是口头承诺,伊藤玲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话。她用挂在腰间的钥匙替他打开缠在腰间的铁链和手腕上的手铐,背过身去咳嗽了一声:“请务必快些。”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沈长河得意地弯了弯漂亮的眉眼,语气却甚是平静:“好,多谢了。” 盥洗室就在旁边,并且还是全封闭的,这几天那几个狱卒解开他之后都是贴身看管他,今日却不同了—— 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沈长河取下系在颈间的玉佩,修长十指灵巧地上下一错力,玉佩应声从中间被分为两半。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中间夹着的密封小袋子,毫不犹豫地用指甲狠狠划破已经结痂的手臂,将里面的东西尽数洒进了伤口里。 一日之后。 伊藤美咲回来的时候,沈长河正在闭目养神——事实上,除了这件事,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伊藤玲奈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姐姐堵了个正着,小脸红的几乎能烧开水:“阿姐,我……” “看来,我的小玲奈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呀。”没想到,这次伊藤美咲居然没跟她发火,反而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笑道:“想来看沈将军也不用瞒着阿姐嘛。” “是,阿姐。”伊藤玲奈怯懦地答道:“玲奈记住了。” 伊藤美咲没再管她,转而对沈长河“关切”道:“将军毒瘾又犯了?需要给你打一针缓解缓解吗?” 沈长河实在懒得怼回去了,便也不再理她。伊藤美咲拍了拍手,将狱卒叫进来:“你们几位,好好服侍将军更衣沐浴……” “美咲小姐。”沈长河下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不如,还是你来吧。” 伊藤玲奈登时怔住。伊藤美咲眯起细长的眼:“哦?将军不是讨厌我么?” 沈长河一挑长眉,悠然道:“我确实不怎么喜欢你,不过这几天仔细想了想,以我现在的处境,还是尽早与你改善关系为好。” 伊藤美咲娇笑了一声:“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你改善关系的方式,就是把我当成侍女仆从呼来唤去服侍你么?” 沈长河无辜地眨了眨眼:“不行么?” 第130页 伊藤美咲沉默着挥了挥手让伊藤玲奈出去,这才松开他身上的桎梏。余光扫过后者腕上被手铐勒出来的血痕,伊藤美咲“心疼”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何苦呢?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不像那个只凭三言两语就毁了我帝国大计的沈将军啊。” 顿了顿,又问:“你就不好奇么,法尔哈德会如何发落娜迪亚小姐?” 一边闲闲地聊着,她的手指滑过沈长河的心口,轻轻一扯衣带,本就松松垮垮的上衣便干净利落地落到了地上,露出了瘦削却并不瘦弱的胸*膛。衣服是她动手脱下来的,他自始至终就没动过,可饶是如此,伊藤美咲古井无波的心却还是被撩动了一下。 “还是实话相告吧。”见他不说话,伊藤美咲自顾自说了下去:“法尔哈德需要你做西域的教主,是因为娜迪亚无法服众。世界历史上从没有过女人能够做一教之主的先例,以后也绝不会有。” “如果你不答应,他会先杀了娜迪亚,然后杀你。” 沈长河将整个身子浸在水中,阖着双眼一动不动。他的锁骨细长、笔直,锁骨与肩头之间深深凹陷进去一道形状优美的深谷,配着那并不算宽阔的肩膀,乍一看去仿佛少年般雌雄莫辩。听了她这句话,他才终于有了反应,淡淡道:“是你给法尔哈德出的好主意吧?” “不错。”伊藤美咲居然痛痛快快地承认了:“不过木已成舟,他完全赞同我的提议——沈将军,给你留下的时间不多了。” 高昌皇宫,御花园。 法尔哈德早早地就到了这里,因为他要等一个人。伊藤美咲已经向他许诺,这一次沈长河绝对不会再让他下不来台了: 毕竟,他的亲妹妹在他们手里。只要自己肯假戏真做,就不怕沈长河不就范! 哗啦啦一阵声响由远及近,将法尔哈德的思绪强行拽回现实。 沈长河真的来了。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十几个士兵如临大敌般用上了刺刀的步*枪对着他的后背,显然是预备着万一后者逃跑或反抗则立刻开火。 其实这些士兵也并没有紧张的必要,因为伊藤美咲早做了万全准备。法尔哈德眼尖地发现,他的袖口垂下来一截精钢打制的锁链,链子很短,不算粗重,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再往下看去,双足之间也锁了镣铐,只不过并非手上戴着的那种,而是专用于对付江洋大盗的重镣,一眼望去,颇为惊悚。 方才那“哗啦哗啦”的响动,原来是出自这里。 虽然身陷缧绁,可沈长河却仍是初见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多日的囚禁竟丝毫没有折损他的气度。不知怎的,面对这光景,法尔哈德忽然想起父王跟他说起的、他自己第一次见到前教主亚罗斯时的观感: “在见到教父之前,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居然真有如此美丽而强大的人:美得让人想亲手毁掉他,又强得让人不得不屈服于他。” 法尔哈德恭恭敬敬地替他拉开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用流利的中原话道:“沈叔叔……” 然后在沈长河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看过来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自从跟西南滇军交过一次手之后,他就彻底被打怕了。沈长河的军队虽然从他的领土上撤了出去,但滇军所过之处尽成焦土,军事基地及城市内的基础设施全部被轰炸机和坦克夷为平地——虽然他们的火力有限以致进攻“后继无力”,实际上波及到的市镇也并不多,可这一仗还是结结实实地给了整个帝国一个相当沉重的打击。 沈长河所毁掉的,不只是眼睛所能看得见的经济、人口,还有高昌人这二十几年来屡战屡胜所积攒起来的自信心——以及,高昌皇室的公信力! 法尔哈德这边还在尴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沈长河已经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在周围精神高度紧张、如临大敌的卫兵们的注视下,毫不客套地拈起果盘里一颗葡萄扔进嘴里,边吃边道:“让如风来见我。” “不行。”法尔哈德态度立刻强硬了起来:“除非你现在答应归顺……” “我说过了,”沈长河抬眼正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法尔哈德咬了咬细白的牙齿,赌气一样梗着脖子道:“美咲小姐应该告诉过叔叔了吧?如果你拒绝朕的请求,姑姑她就得死。你不要觉得朕只是说说而已,朕说到做到!”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半晌寂静之后,沈长河忽然笑了起来。 他平时一向很喜欢笑,因为笑容是人际交往中最好的掩体,能够帮他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自从来了高昌以后,他脸上万年不变的笑容就消失了——每一次法尔哈德找他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冷若寒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仿佛面前的自己只是空气一般。 沈长河长得漂亮,不笑时是个冷美人,一旦笑起来那张好看之极的脸堪称杀伤力十足。高昌号称吐火罗人的祖国,而吐火罗人的美貌一直以来在整座大陆上都是出了名的,金发、绿眼则是其种族血统是否纯正的唯二检验标准。可自从百年前突厥铁骑踏平西域以来,真正金发碧眼的纯血吐火罗人几近绝种,哪怕身为皇族成员的法尔哈德脸上也几乎看不出吐火罗人的特征了,甚至反倒更接近突厥人的长相。 所以,面对着那双象征着“高贵血统”的幽绿眸子时,法尔哈德就愈发觉得可惜。这样的绝色尤物,根本就不该跟那些丑陋的中原秦人为伍,简直是暴殄天物! 第131页 他正可惜着,却听沈长河问道:“法尔哈德,你杀过人么?” “朕怎么没杀过?!”法尔哈德刚想辩解,就被半路截了口:“我说的,是亲自动手杀人。” 法尔哈德踌躇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承认:“那倒没有。” 沈长河“哦”了一声点点头,又甚是和蔼可亲地问了句:“那么,可曾带兵打过仗?” “……也没有。” 法尔哈德强硬不下去了。他的态度越是蛮横,沈长河就反而越是不卑不亢,避其锋芒顾左右而言他,生生把他那点儿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王霸之气”给拖没了。于是,紧接着沈长河就又问了第三个问题:“朝政也并非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对吧?” “我……朕凭什么告诉你!” 法尔哈德今年也就十七岁出头,算是少年,正是自尊心极强兼之叛逆心也极重的时候,最受不得别人说他外强中干。沈长河此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眉梢眼角都带上了讥诮的笑意:“区区一个外国女间谍都能把你当猴子耍、让你自断左膀右臂,这么多年真是难为我那个好妹妹了——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蠢到家的白眼儿狼?” 他这没头没尾、却又充满恶意的一句,终于成功激起了法尔哈德的怒火。后者想都没想,抬手一拳就砸了过去! 笼中鸟(五) 如果放在平时,沈长河定然是躲得开的,可几天都没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饱饭、又被毒瘾折腾得险些折了半条命,反应多少有些迟钝,这一拳愣是挨了下来。好在法尔哈德年纪尚轻、力气不算太大,最后关头又硬生生避开他的脸砸在了肩头,手骨与锁骨亲密切接触之下,双方皆是倒吸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霹雳噗隆的一阵桌椅乱响夹杂着铁链撞击的声音,两个人失了平衡从椅子上直接摔到地上,然后滚在了一处! 听见自家皇帝陛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尖叫,旁边的卫兵再也不能视若无睹,职责所在,只得纷纷上来要扶法尔哈德,却被法尔哈德高声喝止:“不用!都退回去!” 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法尔哈德身量却颇高、足有八尺多,跟鹤立鸡群的沈长河比起来竟也不遑多让;兼之他体格甚是强壮、健美,整个人趴在沈长河那瘦削修长的身体上时,居然能完完全全地把后者“包裹”住了——古铜色的皮肤对比着敌国将军那雪白得发光的肤色,活生生纠缠出一幅色彩鲜明的画作来。 也就是这一瞬间,法尔哈德忘记了自己军队惨败于沈长河之手的耻辱,也忘了自己还肩负着劝降重任这件事,脑子“嗡”的一声闷响,乱成了一锅粥。低头贪婪地嗅着对方身上清爽的皂角和药香混合着的香气,他甚是迷恋地感慨了一声,冒出一句吐火罗语来:“真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沈长河听不懂法尔哈德这一句“鸟语”。他皱着眉想起身推开压在身上的少年,可手抬到一半就被锁链生生擎住了! 法尔哈德一只手拽着他手腕之间的链子向上一掀,把他狠狠地按回地上,点漆黑眸寒光闪烁,冷笑着换回了中原话:“叔叔这样的美人,实在是不该学那些市井之徒说出此等粗鄙之语——不如,我帮你闭上嘴吧。” 这样说着,他忽然低下头去,狞笑着用力吻住了沈长河的唇! 法尔哈德心里还带着气,这一吻与其说是在亲,不如说是在狠狠地咬。开始的时候沈长河还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后来干脆躺平认命,安静得像是个死人。 感受到自己怀中的人忽然安静下来,法尔哈德有了那么一瞬间的错愕,怔忡着看了一眼沈长河。他本以为,自己这过分荒唐的举动一定会引起对方的极力反抗、至少也是破口大骂,却不料身下之人无悲无怒,甚至堪称平和地看着他,眸子里流露出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唯独嘴角左边破了个口子,嫩肉翻卷起来,正往外渗着血。 那是被他咬出来的。 法尔哈德愣了片刻,忽然怒火中烧: ——他分明就是根本没看得起自己,所以才没觉得这是猥*亵和侮辱! 再一联想到沈长河之前面对自己时一贯的几种态度:要么和蔼可亲,要么厉声训斥,要么满不在乎,法尔哈德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原来在沈长河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生性顽劣、缺乏管教的孩子,仅此而已。 沈长河接下来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抿了抿没有血色的薄唇,就着唇齿之间的甜腥气息平静地说了句:“闹够了吗?” “没够。”法尔哈德狞笑着,不客气地拧了一把对方惨白憔悴的脸:“朕还要qiang*jian你!” 他说的很大声,以至于周围站岗的禁卫军都听傻了。说完这句话,法尔哈德发自内心、酣畅淋漓地感到痛快,仿佛“强*jian”这两个字一说出来他就真的已经身体力行强*bao了身下这个该死的漂亮男人,之前打了败仗的耻辱也随之一扫而光;此时的他,可谓身心愉悦、通体舒畅到了极点。 于是,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鼓劲儿似的,法尔哈德又高声强调了一遍:“朕要把你干到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以上两句话,大概是这个高昌小皇帝从出生到现在说过的最狠、最恶毒的脏话了。沈长河坦然地看着他笨拙地脱自己的衣服,内心毫无波动。再扫一眼法尔哈德shen下平平坦坦的某处,他甚至还有点儿想笑,最后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132页 ——毛儿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身边权臣如虎狼环伺,唯有一个沈如风苦苦帮他撑着局面才得以维系至今。而这个无知、幼稚又耳根子极软却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小崽子,现在听信谗言要杀了他唯一的依靠,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法尔哈德并不了解沈长河的过往,当然也不会知道,当年太原城中名不见经传的大夫之所以能逆袭成为西南将军,靠的不全是权谋之术,还有人心所向。人是群居动物,他们的嘴会在权力的压制之下说谎,但脚却是自由的,知道这世上总有某个地方适合自己生活,也总有某个头领值得追随,所以才有“用脚投票”这一说。 这些年来大秦内忧外患四起,遍地流民,但凡有点儿能耐的都跑到国外去了,可他统治下的西南还是人越来越多,自然是有原因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大家都认为,在这乱世背景下一大群混账政客和军阀之中,沈长河还算是个“好人”。这个年头好人本就不多,有本事自保的好人更少,而有能力庇护一大群人的好人则更是凤毛麟角。 沈长河的“好”充满了历史局限性,而且带着尖利无比的锐度,仿佛刺刀上寒光闪闪的锋芒,稍不留心就要伤人杀人。比如,前任将军萧子业被驱逐出境之后,百越定北王冼普就像抽风一样地隔三差五地犯边,结果来犯的军队被他下令剿灭不说,还用铁钎子把抓到的百越兵从尾椎直穿到喉咙,整整齐齐的一排摆在边境晒了几天,让冼普慑于民意不得不老实了几年。再比如,在整个国家逆向民*族主义“跪舔洋人”风气盛行之时,是他第一个奉行“秦国是秦族人的秦国”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民*族政策,无视墟海列强制定的“政治正确”原则,决绝捍卫主体民*族应有的权益和地位,光明正大地歧视少*数民*族,也因此身边聚集了一群容易冲动、喜作炮灰的爱*国愤青。 西南边境原本没有秦族人,千百年来蛮族土司把控了地方大大小小的实权,这个问题就连第一任西南将军嬴风都没能彻底解决;到了他的手上,短短三年,土司制度就宣告土崩瓦解了,西南军政府由此才真正实现“中央集权”。至于方法是什么?很简单,煽动底层蛮族起来造反,武力剥夺土司的土地财产分给他们,土司老爷们的末日就是这群蛮族奴隶们的狂欢盛宴,同时也是沈长河“蛮夷归心”大业成就之时。 西南军政府这些政策里面,他的私心成分占了很多——比如公然歧视少*数民*族,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热爱秦族,更多是为了平息民众对他“血统不纯、非我族类”的质疑,进一步扫平他往秦国权力中心迈进的最大障碍;又比如,帮着底层蛮族造土司的反,并非怜恤穷人,而是为了最大限度降低“削藩”的成本;再比如,他虽一直信仰着共和政体,但放在自己身上却又迟迟不肯落实,照样做起了独*裁者,说一不二,让嬴风时期能够自由议政的“枢密处”变成了他的专属办事机构,从此议事厅之内再无反对声音。 ——当然了,比起上京总统府极为严厉的“言论管制”,沈大将军还是很开明的:至少,他并不介意民间的批评之声,还允许老百姓自由地指责军政*府、甚至于他本人。 也正是因为独断专行惯了,一见到这外强中干、没什么主意的小皇帝,沈长河才格外地看不起他。恨是谈不上的,毕竟打了胜仗的人是他,拿了高昌三千万两白银的也是他,至于自己现在这般处境则主要是因为东瀛人,跟法尔哈德关系不大。讨厌也谈不上,毕竟小皇帝比他小了接近十岁,勉强算是晚辈,他还没幼稚到跟小孩子斤斤计较的地步。 他笑,不是因为气极反笑,而是觉得这世间之事、之人实在荒唐可笑。他不在乎法尔哈德这兔崽子的死活,但也不想任由着沈如风为他陪葬——当初迦师古城初见之时,沈如风确实是情真意切关心过他的。 沈长河自己可能都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他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沈如风对他不错,所以他也想对沈如风好,就是这么简单明了的逻辑。 现在小皇帝要用沈如风威胁他,他既不能因私废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如风出事——即使,法尔哈德大概率上是不会真对沈如风下手的。相比之下,小皇帝嘴里说上几句不干不净的混账话、堂而皇之地“调戏”他,都已经不算什么值得他费心费神的事了。 小皇帝说要杀了沈如风,可他甚至没亲手杀过人;同样的,小皇帝又说要强*奸自己,可他根本没有“那方面”的爱好,也因此直到现在都没“兴奋”起来,怎么可能付诸实践? 沈长河心里还搁着别的事情,实在是懒得再哄孩子一样地陪法尔哈德演戏。于是他忽然之间下了决心,要像战场上给这位胡来的高昌最高统治者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一样,在这里再“教育”他一次,让这小子长长记性、少用此等愚蠢的方式招惹自己。 于是他止住笑,尽可能保持态度温和,轻轻地提醒了一句:“你的属下都看着呢。” 法尔哈德停下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很失望地没发现任何恐惧或惊慌失措的蛛丝马迹。于是他一摆手,不耐烦道:“都下去!” 副官张牧赌气一样去了西北之后,李云凌很是过了一段耳根子平静的日子。 她已经不再像最初时那般恐惧、担忧了。比起军政府里其他几个实权人物,她的反应可谓冷漠克制,但也因此成功地没有自乱阵脚。 第133页 事到如今,百越趁火打劫的计划被她直接扼杀了,盛齐这个叛徒也揪出来处理了,可另一个王八蛋秦朗——就是那个从国府“空降”西南的秘书长,这次随军去了西北边境,看线报是已经投了敌,恨的她牙根直痒。 还有两个“叛徒”她动不得。不是李云凌不想动,而是碍于沈长河的面子不能动,否则以她斩草必除根的行事原则,这两个人早就被剥皮拆骨扔大街上喂狗了。 李云凌生平最恨一种人,就是恩将仇报的背叛者! 百越定北王并没有死心。他这些年来跟西南军政府作战也没讨到任何便宜,因而对沈长河一直心存忌惮;可如今沈长河被扣在西域回不来,西南军政府就剩一个女人统御着一大帮老弱病残,有什么好怕的? 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熟读中原典籍的冼普再明白不过了。一想到这句谚语,他就忍不住怀念起教他中原文化的那个人来: 萧子业。 他想“征讨”西南,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迎合百越内部对秦国这个曾经的“宗主国”的憎恨,以及这“憎恨”之中夹杂着的些许虎视眈眈。还有一小部分个人情感在里面,那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萧子业,被沈长河给彻底毁了。 冼普恨透了沈长河。 如果不是他,在位时期奉行“睦邻友好”政策的萧子业每年都会给百越一大笔钱款和数不尽的物资供应,这样一来他也无心挑起战争。可沈长河这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上台以来,此前的一切优待就全部废止了。 这个苍白绝美、却又狠毒冷酷的新军阀,根本就没把百越放在眼里,更没把百越人当成人来看待! 在冼普看来,沈长河是有些“精神分裂”的。一方面,他对侵犯到秦人利益的外族人、外国人确实心狠手辣,毫无人性可言;可另一方面,他对秦人百姓却是极为宽厚,甚至慈祥和善到了圣光普照的程度。正因如此,民间对沈长河的评价才两极分化——秦人人口数量占到了西南地区的百分之七十左右、整个大秦合众国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秦国大部分百姓才会都觉得他是个“好官”。 至于百越:这里地狭人稠,土地贫瘠,矿产缺乏,就算想学西南军政府依托自然资源发展起来都难比登天,更不要提吸引外商投资建厂了: 这是因为,百越土著又矮又小,不像秦人那般体格高挑强健,加上当地人靠天吃天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毛病,也不如秦人那般勤劳能干,发达国家的资本自然不会流入;没有资本流入,没有现代工业赖以生存发展的基础设施,又怎么可能发展得起来经济和军事? 这根本就是个恶性循环! 为了争夺生存发展所需的土地和矿产资源,冼普曾亲自领兵攻打西南边境重镇交趾,结果大败而回。也正是那一次,他见到了沈长河本人。 沈长河是个性格和容貌完全对不上的人。谈判桌上,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两条长腿架在桌子上,笔挺的军服裤子配一双擦得漆黑锃亮的军靴,长发束成马尾,军帽下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深邃俊美,睫毛长得有些夸张,小扇子般浓密地扑撒开来,过滤掉了他那双绿眸中的绝大部分情绪。 “停战可以,”他保持着动人的微笑,比了个数字“八”的手势,厚颜无耻地提出了一个荒诞至极的要求:“但你们得赔偿八百万两白银,充作我滇军军费。” 百越一年收入不过一千万两白银,要真这么赔,这一年老百姓喝西北风去?冼普这个向来好脾气的也没忍住当即拍了桌子:“沈长河,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先撩者贱。”沈长河敛去笑容,面无表情道:“赔款或是割地,你必须选一个,否则这仗就得接着打下去。” 当时的冼普不信这个邪,于是这一仗就真的又打了一个月。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惨败,军费也只得照赔不误、顺带着百越还不得不“开放”了安南作为两国“共建”城市和友好象征。至于这八百万两赔款,沈长河大笔一挥拿出四百万两犒劳全体参与战斗的战士,剩下的四百万两投到医疗、教育两项支出,军政府本身一分钱没留,一下子就把西南境内骂他“穷兵黩武”的声音给压下去了,来参军的年轻人也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蜂拥而至,险些踏平了招兵办事处的门槛。 乱世之中,普通老百姓到哪里都可能死于非命,还不如拼一把命多赚点银子,以后才好趁还活着的时候好好享受一番醉生梦死的好滋味。 ——由此可见,沈长河此人简直就是个真正的流氓头子、土匪做派,哪里比得上萧子业那般文明友善,不但从不向他们索求什么,反而连年累月对他们大发慈善之心,只知奉献不求回报! 站在边境外山坡之上观望西南境内情形的冼普,如是想着。 这次不同,沈长河终于滚蛋了!就算没了里应外合的帮手,他也定然会让李云凌那个小娘们儿知道百越军团的厉害! 笼中鸟(六) 过了正午皇宫那边没把人给送回来,伊藤玲奈有些急了。 伊藤美咲早就默许了她频繁“探视”沈长河的举动。她知道自己这个天真烂漫的妹妹喜欢上了沈长河,也知道沈长河对玲奈和颜悦色就是为了利用玲奈,但她仍然选择了放纵: 反正他是逃不掉的。 “阿姐……”伊藤玲奈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道:“他们不会又吵起来了吧?” 第134页 这个时候还没送回来,又岂止是吵起来这么简单。伊藤美咲认认真真地在脑海中还原了一下皇宫里可能发生的事情,笑了:“你去看看吧。” 法尔哈德那样年轻强壮的身体、那样似乎永远都用不完的充沛精力……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 之前她早已反复暗示小皇帝,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把沈长河当女人给办了,因为这是摧毁一个骄傲的人心理防线的最好办法。沈长河被那些士兵们押着去见法尔哈德的时候,她本可以直接把他反铐了再注射一针迷药以防万一,可若真这么做,那么整个过程中沈长河将毫无反抗之力,事情也就无趣很多。 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闹这种东西,当然越大越好。 一联想到这两个位高权重的漂亮男人在狂风暴雨般疯狂的扭打、冲突之间交*he场景,伊藤美咲就忍不住兴奋得血脉贲张。那样完美无瑕的一具雪白躯体,若染上情*yu的浓重色彩,以及残暴欢愉之后的淋漓鲜血,该有多么美妙啊!她甚至希望法尔哈德能把他直接做死、留一具全尸就够;这样一来,法尔哈德就再也不会吵着跟她抢人,沈长河就完完全全地属于她所有了。 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伊藤玲奈赶到的时候,法尔哈德神情仍有些呆滞,衣衫不整地站在寝宫里明晃晃的宫灯下面,对着雕花楠木的大床发呆。 沈长河就躺在那张床上,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伊藤玲奈轻轻地皱了皱眉,冲小皇帝鞠了一躬,柔声问道:“陛下,请问发生了什么?” “别碰我!走开!滚啊!” 孰料,法尔哈德竟疯了一般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重重地磕在墙上才停下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又神色一窒,瞬间已是换了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表情,随手拽过一个御医:“他还有救吗?!” “……”那个御医似乎被他吓得不轻,嗫嚅着战战兢兢答道:“能、能的。” “救活他。”法尔哈德顿了一下,冷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 说完这句,他似乎才注意到伊藤玲奈的存在,略带歉意地一点头,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走得很是刻意。法尔哈德一走,御医、卫兵们就都跟着走出去,于是偌大一个屋子,就只剩下她和沈长河两人了。 沈长河的脸色是惨白的,这种惨白和之前那种清清冷冷的苍白还不一样,如今已然弥漫着一种可怖的死气。伊藤玲奈赶忙握着他的手腕查看脉象,确定他还没死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把暗处的忍者叫了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忍者平平板板地将事情原委叙述了一遍。 原来,就在高昌小皇帝想“办”他的时候,这个看起来毫无反抗能力的文弱男子不知做了什么,小皇帝就大喊大叫起来,声音听上去恐惧之极。随即,攻守逆形,小皇帝被压在下面,连着衣服裤子甚至内衫都被沈长河撕得粉碎,于是喊叫声中带上了哭腔。忍者看得出来沈长河并没有真的想伤害小皇帝,加上受了伊藤美咲的指使,就只是在一旁看戏、不加干预。 剧变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上一秒还好好说着话的沈长河,忽然就像遭了雷击一样身体僵硬了一刹那,随即重重地倒在了法尔哈德身上。法尔哈德一直在闭着眼睛干嚎——他以为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就要反过来被对方强*奸几遍,却没想到沈长河自己忽然间晕了过去。 这情形实在滑稽得很。 可法尔哈德没高兴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沈长河人是晕过去了,可身子却一直怕冷似的打着哆嗦,咬紧了上下牙关,嘴角也开始往外流血。黑色的血! “所以沈将军就昏迷到了现在,没醒过?” “是。” 将忍者打发走,伊藤玲奈有些踌躇地坐在他的枕头旁边,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身上、脸上。沈长河的脸色确实相当不好,但却很干净,显然是被人清洁过的。长发半干未干散落在枕头上,完完整整地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完全不同于中原秦人的、轮廓清晰的五官。 他的睫毛修长浓密,眼窝很深,双眼皮的印痕深刻,鼻梁高挺笔直,嘴唇是软而薄的两片——如果不是白得像纸一样,会更诱人。平日里清醒着的时候,这双深邃的眼睛总会似笑非笑地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薄唇微启,说出来的都是些充满讥诮意味和□□味的混账话,能把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阿姐气得七窍生烟。现在他失去了意识,没了平时那股子锐利得有些刺眼的锋芒,反而美得更加纯粹、更加摄人心魄了—— 美人生来就该是被千般呵护、万般疼爱的。伊藤玲奈将这个想法用力地在脑海中逐字拓了一遍,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令她感到非常恐惧的事情: 阿姐说过的,沈长河不能留给高昌皇帝,但到底最后如何处置沈长河,她却讳莫如深。阿姐向来喜欢对美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施虐,这是她枯燥无味人生中的一大爱好;如果高昌皇帝一定要强留沈长河、或是沈长河自己不肯归降东瀛,她一定会先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然后亲自动手结束他的生命。 伊藤玲奈平素不喜欢思考那些复杂的事情,但这次她为沈长河破了例。阿姐说他是帝国的敌人、总有一天要铲除的,可“帝国的敌人”那么多,整个秦国的国民将来都会是帝国刀俎下的鱼肉和潜在的敌人,怎么他就非死不可呢? 第135页 她就这么心情复杂地守了他一天多,结果最后自己先困得睡了过去。第二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伊藤玲奈犹自在梦乡中徘徊不肯出来,就听耳边有人轻轻咳嗽了几声。 沈长河醒了。 只不过醒来却还不如接着昏迷,好歹昏着的时候是身体难受、他不难受;现在倒好,身体和他周身的神经一起要命地难受了起来。活动活动四肢,还能动,就是有些麻软无力,再抬起手臂看了看,沈长河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没起什么不该起的东西! 这一松气不要紧,晕眩感随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就把他按回了床上。伊藤玲奈此时也醒过来了,发现他睁着一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由惊呼一声:“将军,你醒了!” 她这一声既惊又喜的高呼立刻引来了门外的士兵。为首的军官见沈长河真的醒过来了,二话不说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伊藤玲奈正发着呆的功夫,这人就跑进来了,神色紧张地一挥手,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沈长河这时也从刚才的晕眩中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勉强支着身子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很是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幽绿深邃的桃花眼淡漠地扫视了一周,复又阖上。 方才,他的余光已经瞥见了士兵们手里拎着的镣铐——法尔哈德还真是看得起他啊,都快死了,还是怕他逃! “你们别……”伊藤玲奈无力地劝阻了半句,后面的声音就没了。沈长河是高昌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这么做岂不是失了立场?于是,她眼看着其中一个黑发黑眼、混血模样的年轻士兵提了两条铁链走上前来,怯生生地用中原话道:“沈……沈先生,小人是以后专门服侍您的……” 沈长河忽而睁开双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秀气青年,轻声道:“秦人?” 一边说着,他却主动把双手伸到前面,同时屈起两条长腿从薄被下移了出来。青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心里不由十分感激,手上则迅速将那两条铁链扣了上去。他的身后,为首的那个军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过程,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秀气青年却全然没注意到这些。他专心致志地忙活完了手头儿的工作,才老老实实答道:“回沈先生的话,小人名叫泰安·伊斯法罕,母亲原来是秦国人。” 他这话说的委婉,实际上就是否定了自己秦人的身份。其实不用他说,沈长河都知道答案:毕竟,高昌王室不可能让一个自认秦族的人来“服侍”他。 如果放在平时,沈长河还真能跟他多说几句;可现在他已是油尽灯枯,自然没有力气再与人多费唇舌。秀气青年见他恹恹地别开了眼,便也识趣地侍立一旁、不再说话。 法尔哈德一定是留下了相当深重的心理阴影,否则这时他早就来找自己的麻烦了——沈长河如是想。只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以法尔哈德睚眦必报的性子,居然没把他直接扔回地牢或者干脆动刑对他横加报复,也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没力气再想这些了。寝宫内有制热设施,只需穿一层单衣就已足够,可他却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起抖来,最后竟演变成了抽搐! 伊藤玲奈惊慌失措地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吓得直接说了母语:“将军,你没事吧?来人啊!” 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沈长河张了张嘴,似乎说了句什么,可听在耳中却只有微弱的气流声。她索性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他的脸,心痛地问了句:“您这是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玲奈能听得见。” 与此同时,闻声赶来的御医也进了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秀气青年泰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们都不要乱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伊藤玲奈终于听清了他几近无声的几个字: “离远些……是疟疾。” 沈长河对自己的“诊断”很快就被御医们证实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他时而止不住冷得发抖、时而浑身发热乃至高烧,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中间经历了数次呕血甚至昏厥——高昌皇宫的御医大多数都是从墟海留学归来的西医,当即就采取了抗生素疗法救治,同时向法尔哈德如实汇报了他的病情。 “这位先生得的是恶性疟疾。”首席御医如是道:“而且据检测结果来看,他的体内似乎存在天花抗体,这与在法莱西国内发现的幸存天花病患体内发现的抗体极为相似;可奇怪的是,这位先生身体表面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发病之后的瘢痕,完全不符合临床医学原理。” 法尔哈德听不懂他说的这些个专业术语,就逮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问了下去:“能救活吗?” 伊藤玲奈算是发现了:这小皇帝脑子大概是花岗岩做的,不太好使。御医为难地看了一眼陷入昏迷之中的病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原则上恶性疟疾经过抗生素治疗能够痊愈,但归根结底还要看患者本身的免疫力、抵抗力强弱。这位先生……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属于重度毒瘾患者,所以健康情况非常糟糕,治愈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确实很小。” 法尔哈德听完汇报,沉默了半晌。忽然,他精神病发作一样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一群废物、蠢材、没用的东西!滚!都给朕滚出去!” 御医们面面相觑,却也不得不听从命令退了出去。直到这时,法尔哈德才梦游一般虚浮着脚步走到床前,两只浮上了黑眼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 第136页 就在几天之前,这个人还能傲慢地指责自己是条“蠢到家的白眼儿狼”,甚至在手足被铁链子锁住的情况下还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按在地上险些让他贞操不保;再往前推一个月,这人还能率领着他麾下的军团几乎踏平了高昌的广袤国土、让高昌人提起来既惧且怕,畏之如同恶魔。这样一个既强横霸道又蛮不讲理的对手,快要死了? 法尔哈德忽然有了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按照道理来说,如此强大的对手死在自己手里,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一番的大喜事么?可他心里为什么那么难受、仿佛被人剜空了一块儿似的?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法尔哈德硬生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大概是因为沈长河的模样实在太有魅力、太能勾起人的占有欲了,自己那天还没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他怎么能死? 怎么着,也得“征服”一次才够本儿啊! “陛下……”跪在床前的伊藤玲奈流着泪哀求:“他快死了,不会再伤人或者逃走,您别再锁着他了……” 伊藤玲奈和伊藤美咲虽是亲姐妹,但前者天真烂漫得仿佛是只小白兔一样,是非常典型的东瀛传统女性,对人一直谦恭有礼,从不像伊藤美咲那般阴阳怪气、笑里藏刀。换做平时,法尔哈德对这个同龄女孩儿是很有好感的——因为玲奈长得也很可爱,是个美少女的俊俏模样,漂亮得没有任何侵略性;可今天他心烦,语气也带了十分的戾气:“谁说的这混蛋会死?再说朕就是锁着他怎么了,他生是我高昌的人,死也是高昌的鬼,朕想对他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正好也让他别总想着往外跑!” “……”伊藤玲奈又无话可说了。她习惯了对姐姐、对哥哥、对父亲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在外面自然也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说这辈子主动干过什么大事情,大概就只有那天夜里奉阿姐之命“献身”了: 那个时候,沈长河出于善意让她“下去”,可她还是固执己见地把“任务”进行了下去。可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那能辟毒的熏香让沈长河从迷香的作用下恢复了些体力,他才得以在最后关头出手制止了她唯一一次“任性”,也因此遭到了阿姐报复性的惩罚。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向阿姐求情,因为阿姐这么做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几乎变态的施虐欲,她越是求情,阿姐的手段就会越变本加厉:对于这一点,伊藤玲奈非常清醒。 沈长河救过她一命,而且还是个正人君子,长得又是世间罕有的好看——因此,她才发自内心地不想看着他就这样死去,并且希望他能少遭一些罪。或者,无论怎样都好,只要他能活下来。 至于别的一些少女怀*春的心思,她现在真是想都不敢想。 笼中鸟(七) 伊藤玲奈战战兢兢地守了沈长河三天,总算把人给守“活”过来了。 沈长河苏醒的时候,她正好被伊藤美咲叫出去,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伊藤美咲找她从不会为了闲聊,所以这次也是一样: “东北军就快松口了,”伊藤美咲知道沈长河病得厉害,直到现在还昏着,所以提起军机大事完全没有避讳:“关原军参谋本部电报发来电文,说张恕己那个老东西虽然不知好歹,但他的‘大孝子’却是个识相的。里面那个——”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道:“天皇陛下已经明确下了旨意,不用太浪费时间和精力,等到东北军阀投诚就可以把他……” 说罢,她冷笑一声,于明亮的灯光下抬手做了个凌厉无比的“砍”的动作。 “……”伊藤玲奈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张嘴刚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却变成相当乖顺的一句:“玲奈知道了。现在就动手吗?” “倒不急这几天,东北地区情势明了之前,先让他多活一阵子吧。” 伊藤美咲对自家妹妹的心思门儿清得很:“怎么,玲奈舍不得了?”她又自以为幽默地补充了一句:“看他生得英俊,想娶回国做压寨先生?” 这不伦不类的笑话并没有逗笑伊藤玲奈。见伊藤玲奈不做声,伊藤美咲罕见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慰道:“玲奈呀,不是阿姐心狠,是帝国的利益所在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沈长河此人除了一张脸可圈可点之外,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死了也不可惜。天皇家族里有几个公室亲王样貌相当不错,等回国了阿姐给你张罗婚事,好不好?” “一切听阿姐安排。”伊藤玲奈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句。 目送伊藤美咲离开,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蹑手蹑脚走进去。外面已是天黑,灯又关着,她正打算像此前几天那样悄悄到隔壁小屋里面守着,却听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 “水。” “你醒了?”伊藤玲奈几乎要喜极而泣,兔子样蹦过去开了灯。几天没吃过什么东西,沈长河原本窄窄的下颌尖得愈发像个二八妙龄的大姑娘,手臂上已是皮包骨头,扣着手腕的镣环和皮肤之间的空隙愈发宽敞,可终究还是比手掌要小上一些,不至于脱落下来。连在双手、双脚之间的铁链不算太短,分量看着也不沉,可材质是精钢打造而成的,既不可能扯断,步伐受限之下也无法快步行走,更不用提逃跑了。 沈长河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刚想喝,却被伊藤玲奈一把拽住手臂:“别急着喝,我先试试温度。” 第137页 沈长河垂下眼帘,顺从地松开了手。他这乖巧的反应相当反常,以至于伊藤玲奈吃了一惊,张大双眼好奇地看向他:“沈将军?” “嗯?”他眨了眨一双睫毛长长的眸子,眼神清澈,虽然总体上是个大病初愈的模样,却又不那么明显:“怎么了?” 伊藤玲奈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天……我以为你病的太厉害,失忆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就紧张起来了:刚才有些高兴过头儿,居然忘了自己之前还跟阿姐说过那些不能被他听见的话!一念及此,伊藤玲奈保持着端茶杯的姿势,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喔,就是跟你要水的时候。”沈长河答得相当自然。伊藤玲奈仔细观察着他下意识的表情,反复说服自己他并未说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之后才递给他:“温度刚刚好,慢点儿喝吧。” “谢谢。”沈长河冲她展颜一笑,终于喝上了水。他早已渴的不行,但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地装傻装到底,行动上则福至心灵,喝得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对于自己的外表沈长河一向很有信心,并且不介意在关键时刻发挥一番它的作用、走一走捷径。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只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像伊藤玲奈那天晚上那样的“造次”却绝对不能接受。他是个骄傲且自尊的人,卖脸可以,出卖*色*相?那他这堂堂西南将军跟个婊*子还有什么区别! 伊藤玲奈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她看来,近在咫尺的男人垂眸喝水的样子简直是美极了——热腾腾的水汽在空气中上升,被他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帘子挡住去路,当下凝结成厚厚的一层晶莹,更衬得掩藏其中的幽绿桃花美眸一片云山雾罩。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颌线条连贯且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深邃得完全就是个西洋人的模样,临时换上的雪白衬衫微微敞着领口,形状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美不胜收,令人……想入非非。 伊藤玲奈正神游物外,就见眼前这漂亮得像活*春*药一样的男人轻轻放下杯盏,难受地蹙起了眉,牙关又一次咬紧了。 他哆嗦着嘴唇,近乎撒娇一样地抱怨了声:“冷。” “是不是又犯病了?”伊藤玲奈手足无措地扶住他的身子,发现他除了微微发抖之外,并没有再像前日一样冷汗涔涔、嘴唇发青,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扶着他的手却仍不肯放下,甚至母爱爆棚地进一步将他的胳膊揽了过来:“玲奈帮将军焐一焐身体,会好起来的。” “别……”没想到,沈长河却轻轻推开她,力气小的可以忽略不计,语气客气而疏离:“你离我远些,我不想传染你。” 伊藤玲奈原本只是打算抱着他的后背让他暖和些,听了这话,她简直感动得要流出泪来:沈将军果然是关心她的,都已经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担心这种小问题?于是她立刻放下心中芥蒂,壮着色胆张开双臂从正面搂住了沈长河的肩膀,用全部的体温去温暖他微微发冷的身体:“玲奈不怕传染,玲奈只想好好陪着将军。” 沈长河任她搂着,没有动作——不是他不想动,而是双手被铁链扯着,根本就动不了。想了想,他“犹豫”着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用手“无意间”碰了碰她的腰畔,随即触电一般地移开,羞赧道:“对不起,是我逾矩了。” “啊,没事的!”伊藤玲奈知道他是正人君子,而刚才的反应更能证明他确实为人正派。她是个传统的东瀛女人,对这种传统且正派的男人最是没有抵抗力,而且对方越是正派,她就越发心动不已:“好些了吗?” “嗯,暖和起来了。”沈长河温柔地推开她,这次是用了力气的:“谢谢你,玲奈。” 伊藤玲奈愣了一下,喃喃自语似地反问道:“你叫我……什么?” “抱歉,这么称呼你是否不妥……” “不,没有什么不妥,请将军以后都这么称呼我!那,玲奈可以叫你沈大哥吗?” 沈长河点了点头,微笑着:“当然可以。” 仅仅是称呼上从“玲奈小姐”到“玲奈”的变化,她就已经激动地快哭出来了:自己这段令人绝望的单相思,终于要熬出头来了吗? ……可是,外界曾经风传他与秦国大商人李泰安的独女李云凌之间暧昧不清,这件事是真的吗? 她雀跃的心忽然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仅如此,随即她又想起阿姐跟她说过的、要杀了沈长河这件事。对于政治方面的事情,伊藤玲奈是一窍不通、也完全不感兴趣的,但“东北地区情势明了之前,先让他多活一阵子”这句话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一旦“东北地区”的“情势明了”,沈长河就真的会死!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他,让他赶快逃走? 伊藤玲奈一着急起来,之前还在吃李云凌飞醋这件事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近乎贪恋地又看了一眼沈长河的脸,却发现他也正柔情似水地望着自己,情动之下陡然冒出一句无法无天的话来: “沈将军,我们逃吧!” 沈长河吃惊地微微张大双眼:“玲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伊藤美咲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阿姐她……是个很危险的人,她会对你不利,也许会杀了你的。所以,我们逃吧!” 第138页 她飞快地说完了这一句长长的话,喘了口气,紧张地等着他首肯。孰料,沈长河只是收敛了脸上温柔的笑意,神色淡漠道:“我不是很明白,你刚才的意思。” “阿姐今天找过我了。”伊藤玲奈听见自己的理智正在这个男人面前土崩瓦解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嘴里正在逐字逐句地背叛祖国:“她说,东北军政府那边已经有了眉目,一旦确定下来,她会遵照圣谕,杀你。” 这个傻女人…… 沈长河从心底里悠悠地叹了口气,脸上则表现出极度的惊愕和愤怒:“此事当真?” “以玲奈的立场,这些话已经是在卖国了,沈将军……沈大哥,你难道还不愿意相信我吗?”伊藤玲奈委屈地直掉眼泪,口中自动自觉地也改了对他的称呼:“泰安手里有钥匙,我会想办法偷出来解开你身上的铁链,但前提是你必须相信我、跟我一起走!” “……容我再想一想。”沈长河缓缓地说了句,一边站起身来。几天没下过床,他走路都有些飘,脚踝上拖着的铁链子哗啦啦地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声音很响,腿也很疼。背对着伊藤玲奈,沈长河心里一横,原本就疼得像要断了一样的腿猛地用力,下一秒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倒了下去。 ——因为他方才的举动,那些钉在小腿关节处的“透骨钉”生生从已经逐渐愈合的伤口里“跳”出半寸,鲜血随即从崩裂的伤口汹涌而出! 伊藤玲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看到,上一秒沈长河还是好好地,下一秒人就摔倒在地,裤腿立刻就见了血:“沈大哥!你的腿……” 这次不等沈长河回答,她先动手挽起他的裤腿仔细察看。他的腿修长、笔直,和他整个人纤细羸弱的风格很是相配,看着甚至不像是个已步入青壮年的男性。可这条雪白、漂亮的小腿上,由下而上赫然钉着五支血淋淋的钉子,翻卷的伤口甚至也已开始溃烂、化脓了! 无需再问了——只有阿姐才会用这种法子折磨人!她根本就是个热爱虐待别人的魔鬼、疯子! 伊藤玲奈无可抑制地干呕了一声,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直到这时,沈长河才撑着地面坐起来,苦笑道:“我是走不了了。玲奈,对于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很感谢……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既平静且哀伤,就像是在交待遗言一样。伊藤玲奈心中的天平又往他这边狠狠一偏,擦了眼泪就想把他扶起来,可惜身高差了太多,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把人连拖带抱地重新放回床上,嘴上说道:“没关系,玲奈帮你拔*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沈长河摇了摇头,道:“如风还在小皇帝手里扣着,我若一走了之,小皇帝会继续用她来威胁我,那样我心里更不踏实。我若死在这里,小皇帝找不到替代品了,自然会让如风官复原职。” “可是……!” “可以帮我另一件事么?” 沈长河并不打算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取下脖颈上系着的玉佩交到伊藤玲奈手上,然后用已经瘦得有些干枯的双手轻轻握住她拿着玉佩的右手,温和却又郑重地恳求道:“玲奈,请你一定要把它交给秦先生,转告他,别忘了完成我的夙愿。” 将军之死 伊藤玲奈最近脸上的笑容变多了。 伊藤美咲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从前在故国的时候,玲奈一直是个老实寡言、谨慎怯懦的女孩子,虽然曾师从忍术大家学习多年,但除了一身功夫还算不错之外,性子还是太弱了些,担当不起什么大任。 然而作为她的亲姐姐,伊藤美咲其实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女人么,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学得透彻些,话少一点,脑子笨一点,心思单纯一点,才是正途;如今脸上多了笑容,正是个坠入罗曼蒂克爱河的痴情少女模样。 只不过,让玲奈“坠入爱河”的那个男人…… 伊藤美咲心里忽然很不痛快。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起来那天沈长河莫名其妙的举动——他竟让她伺候更衣沐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她碰一下都排斥得要命、活像个被咸猪手揩了油的贞*洁*烈*女。 天知道他被困高昌的第一天,还差点把她踹出门去! 伊藤玲奈怕她,但毕竟还是把她当成姐姐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玲奈也不例外,就像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学生似的拽着自己,磨磨唧唧地讲她跟男朋友那点儿破事儿:没错,玲奈已经把沈长河当成男朋友看待了——尽管,后者从未给过玲奈任何明确的答复或者承诺。 伊藤美咲不动如山,任她胡闹。安插在高昌皇宫的忍者尽职尽责地向她打着小报告,内容基本上跟玲奈说的也差不多。伊藤美咲只关心沈长河是不是有逃走的打算,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自动自觉过滤掉两个人之间那些肉麻的细节,到了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厉喝一声:“够了!” 从那之后,忍者再汇报时就识趣地挑有用的说。可伊藤美咲反而有种掩耳盗铃的惶恐之感,不安随之愈发加重。对着自家妹妹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伊藤美咲开始深切地感到厌烦了: 恋爱脑!没出息!愚蠢透顶!她简直想扯着伊藤玲奈的耳朵吼一句,这男人眼看着就要被她宰了,跟个离死不远且心机叵测的家伙过家家,有意思吗?! 第139页 可话到嘴边,她却笑了,柔声柔气道:“阿姐倒是想起一桩陈年往事。还记得至和十年初,兄长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条病狗,模样是很好看的,只是病得厉害,阿姐闲来无事便养着它玩儿。那狗通人性,时间久了阿姐越来越喜欢它,结果没等到冬天第一场雪,它还是病死了。” 伊藤玲奈愣了半天,才意识到伊藤美咲是将沈长河比作了那条病死的狗,叫她不要投入太多感情。她难得地没有低眉顺眼,甚至直接发了脾气:“他不是狗!” 说完这句任性的话就后悔了,随即俯了俯身:“阿姐,我先出去一下。” 伊藤美咲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是狗,也是只猫。”旋即想到沈长河那双大而深邃的绿眼睛,嘴角扬起一个迷茫的弧度:“确实更像猫,一只让人看不透的绿眼白猫。” 她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真的一语成谶。短暂地好了没几天,沈长河的病就又犯了: 这次更惨,连着疟疾带毒瘾一起发作,西洋来的御医直接下了病危通知,说是器官功能衰竭,基本上救不回来。法尔哈德亲自来看,确定人真的不行了,这才沉默地挥了挥手,给了手下人一个直截了当的暗示。 不多时,沈如风就被带了过来。她一直在流着泪,但脸上却是笑模样,一哭一笑的强烈对比之下甚是令人毛骨悚然。她握着沈长河的手叫了声哥,却没说别的什么废话,就这么手握着手直到后者咽下最后一口气。于是法尔哈德很快就放她走了——不是让她回去候审,而是直接让她回自己的国师府,赦她无罪,放她自由。 相比沈如风的冷静,法尔哈德自己反倒十分失态。他送走沈如风,自己却疯了一样地干嚎了一通。完了,全完了,当年父王亲手把亚罗斯教主推上绝路,今日他自己又亲手把亚罗斯教主的儿子给逼死了——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他就不关着他了!让他回西南去,以后见了面顶多被不带脏字儿地骂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可好,好好的人被他活生生地关死了! 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法尔哈德丝毫都没意识到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沈长河一死,西南军政府必然乱成一团,他就可以乘胜追击、反败为胜。再加上由此引发的秦国政坛震荡,高昌必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这么件天大的好事从天而降,他竟然完全视若无睹,看得伊藤美咲对他的智商有些不忍卒睹:“陛下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理尸体以免让疟疾传染开来。” “处理尸体?”法尔哈德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尖叫道:“我不要!谁也不许动他,听到没有?!” 他一发疯,底下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一片死寂之中,伊藤美咲温柔地继续劝道:“可是,人的尸体是会腐烂的,您这样留不住他。”没等法尔哈德跟她发火,又接上一句:“我们东瀛倒是有一种秘术,能保证尸体长久不腐,只是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让美咲带走他了。” 大秦合众国历二十六年,三月初。 凉州因为地处南境,天气虽然还是冷的,可树上已经长出了些许嫩绿的芽。李云凌率领留守的滇军足足坚持了一个月,硬是没丢哪怕半座城池。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那些来犯的百越军团这个节骨眼儿上居然也染了天花——在人员大规模聚集的情况下,天花传播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只用了几天就灭了他们几个营的兵力! “李秘书!”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还在城头上迷迷糊糊镇守的李云凌被欢呼雀跃的张俭之叫醒了:“撤了。他们撤了!全撤走了!” “真的?”李云凌惊喜得险些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就因为瘟疫?” “不知道,可能定北王那个老狐狸觉得没必要打下去了。”张俭之马上递给她一副望远镜,她这才看到:原本把凉州城围得跟个铁桶似的百越军团真的连夜消失了踪迹、而且消失得悄无声息。 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凉州城里就跟又过了一次年似的。紧接着,又有一个更大的好消息传了过来—— “天花疫苗试验成功!大洋国医学专家证实,牛痘确实可以从根源上使人体对天花病毒免疫!” 各大主流报社纷纷报道了这个好消息,而公众自然而然地也要关注另一件事:这次实验与两个月前提出牛痘防疫法的沈长河将军,有没有关系? “沈长河先生是这次试验结果的提供者。”在采访中,发布这一研究成果的大洋国专家如是说:“从接种牛痘到产生抗体、再到以身试险主动感染天花病毒,沈先生的勇气是非常人所能及的。” “那么请问,您是怎样和沈将军接触上的呢?”有记者如是提问。大洋国专家蔚蓝的双眼黯淡了下来,答道:“我曾在中陆高昌帝国被聘为皇家医师,有幸结识了沈先生,所以……” 此言一出,举世震惊。此前沈长河被高昌强行扣留的传闻立刻变成了现实,现场直接炸锅了!一片混乱之中,又有人七嘴八舌地问:“那么沈长河将军现在还在高昌吗?”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喧嚣戛然而止。医学专家神色之间有些惋惜,缓缓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沈先生的时候,他已因罹患恶性疟疾停止了心跳。” 第140页 李云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段采访的。军政府议事厅内哭声震天,可在她眼里全部变成了默片、失去了声音以及色彩。在一片悲怆欲绝之中,她打开窗子向外望去,面对着外面渐渐盎然起来的春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了句:“我去高昌,接将军‘回家’。” “我也去!” 顾明宇几乎是她话音未落就举起了手。他原本就是沈长河的忠实拥趸,刚才哭得比谁都真情实感,这回当然是当仁不让。李云凌看了他一眼,摇头:“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将军交待过,让我们送你安全回上京——我记得你是医学生来着?正好接下来牛痘接种这件大事你也能帮上忙,先留在凉州吧。” 顾明宇还想反对,可却被李云凌往下压了压手,终究是没敢说话。张俭之这时也轻声道:“李小姐,我和你一起去,如何?” “俭之兄,”李云凌正儿八经地转头看他,道:“现在主事之人就是你我二人,国事不可一日无主;再者我此行也不危险,不需要那么多人,内忧外患接下来都得你一人扛着,就辛苦你留下来了。” “哈,轮到你惺惺作态装好人了啊!”有人立即发难:“当初张秘书力主救人,那时就是因为你一意孤行拒不发兵,方才酿成今日大错!” “对,都怪这个女人!” “你得给将军偿命!” “应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 此起彼伏的吵嚷声中,李云凌痛苦地蹙起眉头,最后逐渐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抬手对着天花板“砰”地放了一枪,厉声骂了句粗话:“吵个鸡*巴吵!” 抬头看向头顶多出来的子弹眼儿,一众官员齐刷刷地闭上了嘴,只剩下仇恨的眼神证明他们还是活人。李云凌也发觉自己做的过火了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哑声道:“不去救他是我的主意,但如果当初不这么做,诸位老爷们的尸体恐怕早已挂在城墙上了!事已至此,李某可以一力承担所有责任,可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将疫苗生产出来投入使用、尽快恢复生产民生,其他的等尘埃落定再说。现在还是战时状态,从今天起,谁再敢像刚才那般放肆,李某不介意给他的脑袋开个天窗!” 简单粗暴地“镇压”把文官们的指责和质疑镇压了下去,李云凌便随即沉默寡言地带了几名亲信便匆匆赶往西北边境。迎接她的正是徐曼舒——多年不曾见过几面的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徐曼舒率先开口打了招呼:“小凌凌!” “徐先生。”李云凌微笑着伸出手,做了个握手的姿势。可徐曼舒却没回握住她的手,而是张开双臂拥抱了她一下,亲昵地用高高的鼻梁蹭了蹭她的脸:“你最近几年是怎么啦,越来越像古板无趣的政客了!” 被温香软玉报了个满怀,李云凌饶是个女人,也多少有些脸红:“那,那个徐先生,我是来向高昌皇帝要人的。” 此言一出,气氛诡异地沉寂了下去。半晌,徐曼舒才神色黯然道:“你听说那个消息了吧?关于老沈……” “我知道,外界传言他死了。”李云凌淡淡道:“可是徐先生,你真的相信他会死得这么……这么毫无价值吗?” “你不信?” “对,我不信。” 李云凌拂了一把吹在脸上的大漠黄沙,有些难受地呸呸呸往外吐了几口沙子:“靠这都什么鬼天气!徐先生,这么跟你说吧,你之前在信里给我写了一句将军嘱咐我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徐曼舒道:“他确实让我转告你,他不是朱祁镇,但你要做于廷益,大局面前懂得取舍。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云凌并不解答她的疑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我来这边的路上听到一个好消息:前日曾围困凉州城的百越定北王军团,在回国的路上被一支归属不明、但疑似嬴风时代遗留的‘黑风骑’截杀,与此同时百越国内发生政变,而定北王的大部队都滞留在两国交界处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也就是说,等定北王赶回去的时候,百越恐怕已经易主了。” “你是说……”徐曼舒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这是沈长河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 “我只能说,有这种可能。将军既然能猜到百越会趁他蒙难偷袭凉州、还能事先安排军队予以截杀与百越国内反叛势力里应外合,那么他一定在离开西南之前做了万全准备。之所以当初让我留守西南并赋予军事指挥大权,大概也是相信只有我才能力排众议,按照他的计划和安排实施下去。” 闻言,徐曼舒几乎是肃然起敬了:“小凌凌,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你怎么推算出这么多事实来的?” 李云凌难得疲惫地摆了摆手,道:“只是推测,未必成真。其实我也怀疑他是真的死了,老实跟你说,我到现在腿都是发软的,只是哭不出来罢了。” “李云凌,你真的喜欢他么?” 没想到徐曼舒居然问出了这么个八卦的问题,李云凌一愣,继而失笑道:“肯定是喜欢的啊!明人不说暗话,我确实是想睡他,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我要是个爷们儿,可能就没这么多磨磨唧唧我爱你你不爱我,直接提*枪大战一晚不就得了。” 徐曼舒被她这无所谓的态度和太过“超前”的思维方式震惊了。她自己是只喜欢女人的,可至少她还自认为女人,可李云凌……她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男人? 第141页 “说回正事。”李云凌却似不想跟她再多聊这个话题,转而道:“我之前看线报,说是西北地区杨怀忠的地盘儿基本上都被我们占了,是真的吗?” 一提这个,徐曼舒脸上就略显得意之色:“当然是真的,这可是沈……” 话未说完,她就后悔地闭上了嘴。李云凌这下子全都明白过来了,当即双眼微眯,冷笑一声:“好啊徐先生,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还跟我装傻!” 新旧时代(一) 东北军政府首府,满洲城。 中原隐约已现暖意,可地处北境的满洲仍然春寒料峭。张至诚翘着腿坐在壁炉前的藤木椅上,骨节分明的大手捧着一本译本大洋国小说《唐顿山庄》,读得纠结无比、痛苦万分。 为了成功“泡”上陈舒平小姐,他这段时间已经憋了很久没去过舞厅猎艳,也远离了自己心爱的高尔夫球和赛马,而是硬着头皮逼自己读书。陈舒平是大总统最疼爱的小女儿,自小就在大洋国留学、成长,一身的小布尔乔亚气息,最是看不起他这种武夫,他这才不得已“恶补”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男男女女“罗曼蒂克史”的。 可它们实在是太无聊了。太无聊了! 本着“书不能白看,罪不能白遭”的原则,趁着故事情节在脑子里还有点儿热乎劲儿,张至诚赶忙命亲卫往盛京宾馆专线打电话,试图联系正在满洲城逗留的陈舒平大小姐,却被告知:“陈小姐今天一早已连夜回了上京,说是家里出了急事。” 陈舒平的家自然就是大总统的家。大总统出事了?! 张至诚立马就不困了。他马上叫来副官和秘书长,慢条斯理地问:“上京总统府,是不是出事啦?” 副官“啪”地敬了个军礼,操*着一口纯正的大碴子口音答道:“禀少帅!俺不知道!” 秘书长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温文儒雅地说着标准普通话:“倒是没听说总统那边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出事了,属下应该会收到相关讯息。” “哦……”张至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事实上,他一向都是如此:表面上面无表情,实则内心慌得一*逼。他这边正在烦恼上京那边可能会出现的种种状况,秘书长又善意地提醒了他一句:“少帅,大帅说想见你一面。” “哦。”张至诚兴致不高地抻了个懒腰,没多言语,于是秘书长又好心地补充一句:“大帅看样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张至诚一愣,然后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漠然道:“是吗,老东西快死了?怎么不早说。” “禀少帅!因为那时您老人家‘飞*叶子’飞得正爽,属下们不敢打扰!”副官不知死活且兴高采烈地抢答,随即挨了张至诚一记毫无预兆的窝心脚,哎呦哎呦地捂着肚子跟了上去。 自从张恕己病倒以来,张至诚这个做儿子的就像放了假又没留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彻底放飞自我了,吸大*麻、喝大酒、嫖*妓、赌球赌马……过去二十五年里不敢做的事情,他统统做了个遍。少帅府和大帅府原本离得不算太远,走路都不过五分钟,可张至诚愣是从头到尾一次都没去看过他爹: 因为最近他跟东瀛人走得很近。张恕己平生最恨东洋鬼子,他怕挨骂。 不过,既然老头子快完蛋了,去看看他也没什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张至诚硬着头皮进了大帅府,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红光满面的老爹—— “王八羔子,你他妈的居然敢吸*毒,还敢跟小鬼子同流合污!” 张恕己一见他就火冒三丈,拎着拐杖就撵了出去,一时间冷清的小院儿里热闹得鸡飞狗跳。可是追了没几步,张恕己自己就先停了下来,气喘吁吁都冲张至诚招了招手:“不打了不打了,你别跑了,老子真的不打你了。” 张至诚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去,回过头看向张恕己。父子二人遥遥相对,最终还是张恕己先悠悠地舒了一口气:“至诚呐……” “爹。”张至诚虽然对他冷漠,但表面上的礼数还是有的,当即乖乖地应了一声。张恕己冲他招了招手:“至诚,来,到爹身边儿。” 张至诚一动不动,只是垂着头不说话。张恕己干瘪的老脸上浮上一层不似作伪的笑容:“爹以后都不打你了。过来,咱们爷俩儿说说话。” 等张至诚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过来了,他才抓着张至诚的手用力地握住,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至诚,爹知道你这些年被管的很苦,可爹不放心啊!你一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没受过罪,可爹比谁都懂创业难、守业更难这个道理!你这么不成熟……让爹怎么安心把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交给你呐。爹不让你吸*毒、逛窑*子,那是为了你身体着想;不让你跟那帮东洋人鬼混,是因为东洋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迟早得害了你!” 像是生怕张至诚听不进去一样,张恕己捯了一口气,又接着道:“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吧。东瀛已经把整个秦国都当成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块肥肉,虎视眈眈想要独吞。别说咱们东北离那东瀛小岛本来就近,就说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南,不也一样遭了毒手?吞并东北是这帮小鬼子迟早会干出来的事儿,这是他们的天性,狗改不了吃*屎!” “您说沈长河?他的死跟东瀛有什么关系……” “唉!”张恕己重重地叹了口气:“孩子,孩子呐!你太幼稚了!你以为东瀛会只留招降东北军这一条后路吗?你手底下的那些特勤人员,都被你用去天天盯着上京总统府那点子破事儿了吧,就没一个用在正地方上的!” 第142页 张至诚仍然听不懂,但他只能点头装作已经懂了。张恕己不再数落他,而是破天荒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不舍地盯着自己这根“独苗儿”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像是想把他的脸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似的:“孩子,爹这些年来对你是严厉,但你放心,以后这样的日子就再也不会有啦。如今大秦两大地方割据势力就剩西南和咱们东北,西南死了老大群龙无首,估计是要乱;东北就交给你了,别让爹失望啊。” 张至诚不懂装懂地给张恕己行了礼,便逃难似的回了少帅府。他被老头子的话折磨得头疼,于是又连抽了三支鸦*片*烟来平复焦躁的情绪,顺便把告诉他“老头子快不行了”的秘书长给痛骂了一顿。结果,晚上去百乐门跳舞的时候,大帅府管家亲自找到了他,神色悲痛道: “少爷,老爷他……没了。” “啪嚓!” 张至诚手中握着的酒杯掉在地上,红酒洒了一地,看上去很像被稀释过的血液。 远在上京总统府的陈舒平,此刻心情也并不比张至诚好到哪里去。上午刚返京就接到张至诚那个讨厌鬼的电报,问她“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了”,气得她直接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就赶场一样去医院看望父亲陈武了。 其实,说是看望父亲,主要目的还是给二哥陈锡宁解围。果不其然,一进病房大门、离很远就听得见父亲训斥二哥的声音,要旨自然还是因为二哥跟东瀛扶桑眉来眼去、不清不楚。只不过,这次二哥安安静静听完父亲老生常谈的训斥之后,居然第一次顶撞了一句:“您老人家向来大道理都是一套一套、自成体系,标榜了这些年的自由平等博爱,可国内百姓全都在暗地里腹诽您是独夫、民贼——敢问父亲大人,您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呢?” “逆子!”陈武的身体状况本就糟到了极点,被陈锡宁这么一气,几乎当场去世:“混……混蛋!无可救药的竖子!你老子我还没像你这么厚颜无耻地公然卖国!” “是,您不是公然卖国,”陈锡宁此时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淡漠道:“您是悄无声息地卖国。” 在陈武“滚出去!叫雪怀过来见我!快!”的背景音中,陈锡宁两手插兜走了出来。他今年已有三十岁,身材挺拔高挑,人长得是浓眉大眼高鼻梁白皮肤,相当英挺俊朗,却一点都不像陈武那般魁伟壮实,反倒有股子天然的书生气。陈舒平关切地问道:“哥,你还好吧?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糊弄过去了。”陈锡宁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介意。他们兄妹二人从小感情就好,父亲陈武又格外喜欢陈舒平这个唯一的女儿,因此陈启明、陈锡宁兄弟俩无论谁犯了错,第一时间都会找到陈舒平解围。只不过这一次,看样子二哥是不需要她再多费唇舌了。 “既然来了,你也进去看看他老人家吧。”陈锡宁明明刚被亲爹骂的狗血淋头,表面工作做的还算相当到位。可陈舒平却撅了噘嘴,摇着头:“不啦,反正他老人家正在气头上,我进去也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要不,二哥咱们出去走走?” 在陈舒平的提议下,兄妹二人漫步走回了总统府住处。夜幕降临,长安街上热闹非凡,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国的陈舒平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于是陈锡宁就充当了导游外加护花使者:无论妹妹想要什么,他都“慷慨解囊”满足她的要求。 当然,本来也只是几个小钱而已,确实不值得一提。 “小妹,”两人逛街逛到尾声,陈锡宁才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你和张至诚相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舒平一提张至诚就有些生气:“哥!那个单眼皮小眼睛的榆木疙瘩哪里好啦,你干嘛非要我嫁给他!你,你明知道我只喜欢美男子的!” “是吗?二哥倒觉得张至诚很有男子汉气概,会是个好丈夫。”陈锡宁打趣道。陈舒平气结,纤纤素手一指他的鼻子:“二哥你这么喜欢他,你嫁给他好啦!” “胡闹!孩子话。”陈锡宁故作严肃地板起脸来,微微俯下*身去直视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你呀,在大洋国留学太久了,非要喜欢那些所谓高鼻深目的洋人,黑漆漆的两个窟窿似的眼睛,吓不吓人?” “哥你懂什么?那叫五官立体深邃,咱们这边的男人比不了的。”陈舒平刚说完这句话,就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改了口:“啊,我想起来了。二哥你是不是有个手下,叫沈长河?我在大洋国的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简直惊为天人!那么好看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不是二哥的手下。”陈锡宁不得不解释道:“他是我们大秦的两大军阀之一,表面上臣服于国府,但实则自立为王……” “军阀?自立为王?”陈舒平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这么美的男人居然还是一方霸主?天哪……这不是小说里主人公的设定吗?太带感了!” 陈锡宁知道自己这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妹妹又想歪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纠正她的错误思想:“小妹,这个人可是哥哥的对手。再者,据说他已经死了,别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陈舒平失望地垂下头,喃喃道:“死了?果然自古红颜多薄命吗……”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用错了成语,只是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声,惋惜道:“这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哥,我听说他有吐火罗人的一半血统,也就是说吐火罗人会更好看吧?给我寻来一个吐火罗夫婿好不好嘛?” 第143页 “小妹,你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任性胡闹啦。”陈锡宁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尖儿,柔声道:“你是大总统的女儿,你的婚姻一定是和上流社会的秦族青年结合的。咱们秦族人这么多,就不信没有一个合你的眼缘儿的。这样吧,你先看看张至诚怎么样,实在不行,哥哥再给你另寻良缘如何?” 陈舒平非常不甘心,可她也知道二哥所言非虚——政治联姻,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可背对着陈锡宁,她却在心底默默地告诉自己: “陈舒平,你绝不能向现实妥协!新时代的自由女性,应当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如果不是沈长河那个级别的美男子,就绝不委屈自己将就!” 于是,她重新抬起头来,对着陈锡宁展颜一笑:“好,舒平都听二哥的。” 新旧时代(二) 高昌乱起来了。 先是西南军政府“特使”李云凌前来高昌王宫“拜访”,要求法尔哈德交出将军遗骸——法尔哈德当然是交不出来的,因为他已经把遗体“送”给了东瀛使臣伊藤美咲,而后者此时已经人间蒸发了。 李云凌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她深知现在西南军政府经历了一场天花瘟疫、一场侥幸取胜的大战之后,再无力气对付这个西域第一强国,所以对着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年轻皇帝时,语气分外客气: “高昌皇帝陛下,你害死了我这一生最敬最爱的男人,于私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剖心挖肺!可于公事,我们西南军政府重诺守信,为了两国百姓,不会撕毁和约。望大皇帝陛下好好反思自己所犯的错误,因为西南军政府不会破例原谅你第二次。” “放肆!胆敢对我们陛下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底下的高昌臣子立刻厉声呵斥,却被法尔哈德抬手压住:“罢了。使者所言不错,朕虚心受教。” 李云凌直视着他那双大的出奇的黑眼睛,平平板板道:“认错不认错我不关心。今天李某来到这里,还有一事相求于大皇帝陛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她朗声道:“既然是东瀛人害死的将军,西南军政府特此郑重请求贵国,与东瀛扶桑断交!” 楼兰是高昌帝国邻近国家之一。 这个国家处于绿洲与沙漠的交界地带,历史上曾险些毁于一场巨大的天灾。好在当时的一位先知成功预测出灾难即将降临、提前带着族人东迁,因此才得以避免灭族的悲惨命运。 吐尔逊家最近搬来了新邻居,一男两女。男的衣着打扮跟当地人没什么两样,就是个子特别高,人又相当木讷,还戴着个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两个女人看模样都是东方人,至于是哪个国家来的,吐尔逊也分不清楚。 这两个女人是一对姐妹,都十分年轻漂亮,是东方人特有的清秀柔弱之美。她们自称是身边那个“傻大个儿”的妻子,对此吐尔逊也是相信的:在西域各国,一夫多妻本来就很常见,何况中原地区崇洋媚外严重,往这边儿外嫁的女人也不在少数。 这一家人住下之后,男的就不出现了,里里外外都是两个年轻的妻子在指挥佣人忙活。吐尔逊站在门口对着她们窈窕曼妙的身姿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家里的黄脸婆一阵破口大骂之下灰溜溜地回了家。看着眼前老婆那日渐肥硕的身躯,再回想刚才所见的两个尤物,吐尔逊不由得为自己的命运一阵唏嘘。 吐尔逊的妻子也是秦族人。十几年前,刚来楼兰的妻子也不是现在这么胖的——只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橘生淮北则为枳了。不过,他们的混血儿子却长得很漂亮: 阿尔伯兹今年已经十三岁了。他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妈,又或者是集中了二人身上的全部优点,大大的眼睛并不过分深邃,鼻子小小的并不过分高挺,睫毛长长翘翘的却不过分浓密。他是如此的可爱,以至于每当吐尔逊看到阿尔伯兹这个小宝贝时,就觉得自己一天的辛苦劳作都值得了。 阿尔伯兹最近也对邻居那一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邻居家的大老婆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小老婆有的时候会牵着丈夫的手出来晒晒太阳。小老婆也不在的时候,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就像个木头一样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每当这个时候,阿尔伯兹就会偷偷地抄小路去看他。离得近了,阿尔伯兹才发现这个男人有着一张近乎完美的下半张脸,而被面具遮掩住的上半张脸上、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竟是绿色的:也就是说,他有着最纯正的吐火罗人血统。 “喂,”阿尔伯兹试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长腿叔叔,你真的是哑巴吗?” “……” 男人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阿尔伯兹小猴子样地爬到他的腿上,伸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探。还有热气,说明是个活人!后者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然后立刻付诸实践—— 他把手往上一抬,堵住了对方的口鼻。 “唔……”这一次,男人终于有了不同寻常的反应。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开始微微地挣扎,原本安坐如山的身体也开始“不安分”了起来。阿尔伯兹立刻松开手,好心地帮他捶背顺气:“叔叔对不起,我刚才恶作剧过火啦。您没事吧?” 这次,男人竟然低低地喘了口气,死水一般的眼睛瞬间“活”了过来。他看向怀里的半大男孩儿,声音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第144页 “走开。” 阿尔伯兹听不懂他说的话,因为他说的根本就不是波斯语,而是另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男人似乎也意识到他听不懂自己的语言,于是临时换了波斯语:“走,不要再来了。” 他的波斯语说的非常蹩脚,显然是现学现卖,阿尔伯兹简直听都听不懂;不过,结合他此时冰冷到家的语气,意思也并不难猜。阿尔伯兹嘻嘻笑道:“原来你不是哑巴!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哪里人呀?” “我听不懂。” 只说了这么一句,男人就阖上了双眼,再也不发一言。阿尔伯兹意识到自己是被下了逐客令,不过他并不气馁,反而再接再厉迎难而上:“那我教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笑嘻嘻地伸手去摸男人的睫毛。在西域,人们的眉毛、睫毛都很浓密,但眼前之人的睫毛实在太长了,长得能从那碍事的面具下面戳出来一大半。阿尔伯兹于是又问:“叔叔,你刚才说的是中原话,对不对?” 见男人重新睁开双眼,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己,阿尔伯兹便解释道:“我娘是秦人啦,以前听她讲过汉话,不过她没教我,所以我不会汉语。这样好不好,我教叔叔说波斯语,叔叔教我汉语呗?” 他话唠地说了一大堆,不过男人注意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娘是秦人”,这一句他还是听的得懂的。阿尔伯兹挠了挠头:“对了,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尔伯兹。” 男人垂下眼帘:“我忘了。” “……”也对,从这家人搬来的时候起,长腿叔叔就不太像正常人,失忆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阿尔伯兹自动忽略了他这句话,皮猴子一样爬上爬下,最后还要摘他的面具—— “夫君。” 一声女人的呼唤从不远处传来,阿尔伯兹扭头一看,却是男人的小老婆走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呀。” 阿尔伯兹本能地有些害怕这个女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女人没管他,而是转过头去对着正襟危坐的男人道:“夫君,你是不是恢复意识了?” 一片沉默。于是女人执起他瘦到骨节毕现的右手,轻轻揉了揉:“别生阿姐的气了,好吗?她带走你的时候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是谁?” 男人终于开了尊口,可这三个字却把女人给吓到了。她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指着自己的脸:“我是玲奈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脑海中猛地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男人从善如流地问道:“我是谁?” “……”伊藤玲奈头痛地捂住了额头。男人似乎看不懂她的表情,又追问了一句:“我动不了,怎么回事?” 当然是阿姐干的好事! 伊藤玲奈心里十分清楚,嘴上却不得不撒谎:“你病了,病的很严重,所以才没法子动弹的。不过夫君你不要着急,我们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男人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漠地垂下睫毛。伊藤玲奈愈发心虚,冲着他的方向鞠了一躬就匆匆退了出去,刚过了长廊却正巧碰见从外面回来的姐姐,伊藤美咲。后者一脸阴沉地疾步前来,撞见迎面而来的伊藤玲奈那一刹那,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伊藤玲奈被她打得愣住了。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伊藤美咲森然冷笑:“说!” 伊藤玲奈怯懦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抖着嘴唇:“不……不知道,望姐姐明示。” “叛国——好啊我的小玲奈,你真是出息了!”伊藤美咲咬牙切齿道:“我问你,那晚你向沈长河透露外界局势和我的计划之后,他到底让你做了什么?!” 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阿姐早就知道了啊。 伊藤玲奈硬着头皮回答:“他让我给‘秦先生’带一样信物……姐,请你千万相信玲奈,玲奈真的只做了这一件违逆你指令的事!” “很好。我再问你,那‘信物’到底是什么!” “玲奈受人之托,怎么能偷看?再说那不就是一个玉佩嘛,还能是什么……” 又是狠狠一记耳光,扇得伊藤玲奈偏过头去,嘴角都渗出了血丝。伊藤美咲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愚蠢至极!你可知他所说的‘秦先生’正是我国在西域最可靠的盟友、杨怀忠将军的亲信,秦朗?!” 伊藤玲奈懵懂地连连摇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沈长河给你的玉佩暗藏机关,今天杨怀忠方面叫我过去,说他的亲信秦朗等人均染上了天花——”伊藤美咲气不打一处来,忽然劈手拽过她的手臂,狠狠往上一捋:“你自己看看,这上面是什么!” 伊藤玲奈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光洁雪白的小臂。上面,一块小而圆的疮口已经结痂,尚未脱落—— “这是……” “明白了么?他或者是不想杀你,又或者是拿你当了试验品、用来完成他开发疫苗、‘消灭天花’之大业。”伊藤美咲冷冷道:“仔细想想,他是否曾经割破过你的皮肤?” 伊藤玲奈闭上了嘴。因为伊藤美咲所言非虚:沈长河确曾“不小心”划破过她的后颈—— 就在两人初次相遇、她主动献身的那天晚上。 伊藤玲奈的心沉了下去。她以为沈长河此前是对她“日久生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利用自己,从无真心!依据现有的证据来看,他来西域之前已经感染了牛痘病毒,那夜传染给她之后,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产生了病毒抗体。其后,他通过种种暧昧举动诱导她,让她误以为两人之间有了男女之情,于是她即使心有怀疑,却还是听从他的安排心甘情愿地为他“送信”。结果,她自己没什么反应,而接收了“信物”的秦朗、同时也是西南军政府前任秘书长兼现在的“叛徒”,却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天花这种不治之症;而正因为“信物”是她这个东瀛首相之女亲手送过去的,所以杨怀忠第一个怪罪的就是她、以及她背后的东瀛帝国,从而两国盟友关系也就有了裂痕—— 第145页 借刀杀人,挑拨离间,一举两得。至于自己以及高昌王宫里其他所有人的死活,则自始至终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也许,事先在她体内“埋下”牛痘抗体,就已经是沈长河对她所剩无几的仁慈了。 真是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 她几乎是要流泪,可终究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耳边听见伊藤美咲又问:“我听下人说,沈长河恢复意识了,是真的么?” “是。”她喃喃道。伊藤美咲声音里透着十分的冷意:“很好,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声音里随即带了几分残忍的意味:“有些活罪就是要他清醒着承受,才更有意思!” 接下来的三天里,伊藤美咲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严格来说,做噩梦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沈长河。直到这时,伊藤玲奈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蠢:因为,她又被沈长河骗了一次。 她相信沈长河是真的失忆了,可伊藤美咲却固执己见,坚信沈长河绝对是彻底恢复清醒了。沈长河沉默不语,她就用细长的针从他双手十指的指甲缝里一点一点插*进去,皮肉分离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看得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可沈长河却好像哑巴了一样,硬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如果不是看见从他嘴角汩汩流出的鲜血,伊藤美咲真的会以为他是没有痛觉的。 “沈将军,美咲真是想不明白呢。”伊藤美咲拔*出他指甲中的最后一根细针,饶有兴致地望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的伤口:“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东瀛帝国如今已是世界第三强国,你又为何一定要与我们作对呢?” 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针刑”没有效果,紧接着又是炮烙、水刑、电刑。伊藤美咲是个刑讯专家,折磨人的法子也花样百出,在这间秘密的地下室里,她就像一个严谨的科学狂人一般在他身上不断挑战人体承受痛感的极限。 最开始的时候,沈长河只是闭目不语,任由她随意折腾,也时常会疼到失去意识;到了后面,伊藤美咲干脆用了大剂量药物让他无法陷入昏迷、而被迫清醒着承受这些非人折磨,如此高强度的疼痛无休无止且愈演愈烈,他的精神防线也终于出现了裂痕。 ——就在伊藤美咲将第四块青砖垫在他的足踝处那一刹那,被牢牢捆在刑架上的膝盖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外力扭曲,“咔嚓”一声沉闷的轻响,腿骨竟被生生折断了! 与此同时,伊藤美咲也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的第一声惨叫!这个在自己面前态度向来极为强硬的男人,终于还是败给了她伊藤美咲的手段! “这样才对嘛。”伊藤美咲温柔地冲他笑了笑,动作甚是轻柔地用蘸了水的手帕拭去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多叫几声给美咲听听,将军的声音真是很好听呢。好啦,废话少说,你并没有失忆对吧?” 沈长河脱力地靠着刑架低低地喘着气,既不看她,也不说话。伊藤美咲拍了拍手,两名忍者随即推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长腿叔叔?” 那少年正是阿尔伯兹。他丝毫没有被绑架的自觉,一眼看见沈长河浑身是血地被锁在铁架子上,吓得大声问道:“你怎么啦?” 再一看伊藤美咲的脸,他恍然大悟地捂住了嘴:“你不是……!” “我不是哦。”伊藤美咲用流利的波斯语问他:“告诉阿姨,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阿尔伯兹从第一眼看见伊藤美咲就怕的要命,这时反而安静了下来,警惕地退了两步。伊藤美咲微笑着执起他的小手,眼睛却看向放在刑具里面的拶指。阿尔伯兹并不知道噩运即将降临,仍是望着沈长河的方向: 饶是他再年少无知,也知道“长腿叔叔”是被坏人给抓了,而这两个自称他“老婆”的女人,就是坏人! “他说、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尔伯兹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答。伊藤美咲“哦”了一声,扭过头去又问沈长河:“是这样么?” 问着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拉起了阿尔伯兹的手,另一只手飞快拿过拶指套在了少年细嫩的小手上,动作不轻不重地一拽。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呼,阿尔伯兹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疼得差点跳起来,还没长开的身体拼命挣扎,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女人的桎梏! “够了!” 虽然只是极低极哑的一声,可也足以叫伊藤美咲停下手里的动作。她歪着头对沈长河嫣然一笑:“肯承认了?” 沈长河不置可否道:“把人放了,他只是个孩子。” 他说的很慢,每说一个字都要轻轻地吸一口气。腿骨断了还可以接回来,可他现在已经不太想活下去——活着,其实是一件苦差事。 他是个天生的赌徒,自己这条命就是唯一的筹码,用来跟这个贼老天争一争。从前百越围攻凉州时,他也是抱着如今这般不计生死的态度以身犯险深入敌营;如今,这样的态度从未变过,只是这次他不够幸运,终究还是把这唯一的筹码也输掉了。 一旦发生不测则由李云凌接管西南,这是沈长河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不是因为他喜欢她、偏爱她,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她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的政治理想并将其贯彻下去的人。所以,他才在这次西境之旅前夕替她扫除了能扫除的所有障碍,怕她人微言轻无法服众,还特地把裴阁老留给她做发号施令的“挡箭牌”,并给了她西南全境所有军队的掌控之权。 第146页 至于他自己,无亲无故,了无牵挂,死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并不算是很坏的结局。 伊藤美咲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她只道自己现在算是捏住了沈长河的软肋:沈长河真是个少见的好人,除了对她和东瀛人冷言冷语之外,几乎可谓圣光普照,随便找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竟然都能让他就范,真是意外之喜! 她伸过手去轻轻抬起他已经开始泛起青色胡茬的下巴,口中啧啧:“那么沈将军,关于你们西南军政府接下来的部署,也交交底吧?” “把他放了。”沈长河被迫抬起头,一双绿眸雪一般的亮:“别让我说第三次。” 伊藤美咲认为他的脑子是被电糊涂了。她既然能把阿尔伯兹抓来第一次,自然也能抓第二次,放了又有什么用呢?可她还是从善如流地一挥手:“放这孩子走吧。” 阿尔伯兹哭啼啼地被送了出去。伊藤美咲目送他走出去,又回头看向沈长河:“这回可以说了吗,将军?” 沈长河虚弱地点了点了头,张嘴似乎说了句什么,可声音实在太小,伊藤美咲根本听不清。于是,她不得不上前一步附耳过去,却在下一秒痛得立刻后退了半步。 ——就在刚才,沈长河竟毫无预兆地突然发难,一口咬在了她的后颈上。他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半块肉直接从后颈翻卷起来,像婴儿微微张开的小嘴,淋漓的鲜血瞬间流遍了她捂住伤口的手! “军政府的下一步计划?”沈长河偏过头去吐出嘴里的血沫,笑容惨淡:“当然是宰了你。” 直到此时,伊藤美咲才终于反过味儿来:他在求死。 是了,如今在外界眼里,沈长河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死人是做不了将军的。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地位,还落在了她的手里,他一定已是生不如死。 可他一心求死,她偏不让他如愿。从前她总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沈长河,所以即使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也无伤大雅。可是最近,她才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沈长河这个人最大的魅力居然不在脸上,而在于他那张得理不饶人、又毒又损的嘴上。 这可真是个令人震惊的发现。 她爱听他阴阳怪气地讽刺甚至怒斥、谩骂自己,因为这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乐;所以,她才对“折磨”他这件事如此上心、如此乐此不疲! “好啊,”她娇笑着撩开裙摆,跨坐在刑架上,精致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贴住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来吧,杀我!” 一边说着,伊藤美咲的手却很不老实地一路向下,找准位置按了下去:“美咲听说,你们中原人对女仇人最恶毒的报复方法,一向是‘先*奸*后杀’的……今天美咲就满足你复仇的愿望,如何?” 室内的熏香气息也愈发浓烈起来。沈长河终于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现在他双手不得自由,腿已经断了不听使唤,而这熏香……里面也是加了料的。 春*药。 虽然外表并不多么富有男子气息,但他确实是个血气方刚、各方面都很正常的男人。伊藤美咲的动作让他当即涨红了脸,吼道:“别碰我!” “将军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可是诚实的很呢。”伊藤美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看将军这反应,不会还是个雏儿吧?没关系,今天美咲就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 新旧时代(三) 隔壁吐尔逊那一家子搬走得悄无声息,好像生怕再跟沈长河扯上半点关系似的,有点子躲避瘟神的意思。不过伊藤氏姐妹二人并不在意这个;尤其是伊藤玲奈,一双眼睛几乎是长在沈长河身上了。 倒不是她过分痴迷于后者的美貌,而是前些天姐姐做的事把她给结结实实地吓个够呛。 那天下午她冲进去的时候,姐姐正在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姿势跪坐在沈长河身前,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已经少得聊胜于无了。情急之下,她袖中银线长了眼睛一般飞出,卷起被伊藤美咲脱下来的一件衣服盖住了沈长河的身子,同时厉声叫道:“姐!你怎么能这样做?!” “心疼什么,他不是你的男人,之前又屡次三番利用你,你还自作多情?”伊藤美咲嘴上说得硬气,行动上却收敛了些许,拢好衣衫重新站了起来。伊藤玲奈被她的话一下子戳中了痛处,磕磕巴巴道:“士可杀,不……不可辱,阿姐,无论如何你,你都不该用这么下作的方式羞辱他!” “好吧。” 伊藤美咲悠悠地叹了口气,一指沈长河的脸:“阿姐就把他让给你,只要人别弄丢了,怎么玩儿随便你。” 伊藤美咲说到做到,其后的几天里果然再没出现过。不知是不是出于变态的恶趣味,她解了施加在沈长河身上的傀儡术,却也重新给他铐上了铁链子,并且没把钥匙留给伊藤玲奈:她总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向来老实听话的妹妹,最后会色迷心窍地跟着沈长河一起逃走。 沈长河的腿伤好得飞快,接了断骨之后很快就能站起来了,可他几乎动也不动一下,也不说话,整日就是闭着眼充当一尊冷冰冰的雕像。伊藤玲奈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势痊愈得如此迅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连自己都不愿意理睬了,所以心里也很难过。 ——她知道,之前高昌王宫里面沈长河那些温柔可亲都是假象、是为了更好地接近她、利用她。可她现在宁愿被他利用,也不想他把自己当做空气一般无视。 第147页 开始的时候,她只会说些自己家乡的往事给他听,希望他多少能看自己一眼,可事实证明这是无用功。于是,聪慧如伊藤玲奈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买来外面的报纸,有选择性地给他读一些时政要闻。 不过,让她感到失望的是,沈长河对此依旧完全不感兴趣。他并没有绝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饭量却是越来越小,到后来干脆一口都吃不下去——不是绝食,而是吃了就会吐得昏天暗地。找来的大夫看过之后都是清一色的神情复杂,然后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水平不够,治不了。 “他这是先天不足之症所致,如果好好调养自然没有大碍,但若一直伤病加心情郁结,那就是药石罔效。”其中一个医术比较高明的大夫如是说。 大夫走后,伊藤玲奈发了好一会儿怔。 沈长河之前能从恶性疟疾和毒瘾的双重打击下活下来,已经是创造了奇迹,所以她相信他这次一定也不会有事。可是再看看沈长河形容枯槁的脸,她就又没了底气。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断断续续折腾一个来月之后,现在几乎已看不出当初的绝代风华了。 他如今看上去,就只是个很普通的落魄男青年。脸色白里发青,一双本就很大的眼睛因为急剧消瘦而愈发显得大而深陷,浓长秀气的眉宇下长睫毛沉重地垂着,薄薄的双眼皮像是承受不住睫毛的重量似的不肯抬起来。嘴唇是透着死气的灰,因为有段时间没刮过胡子,上面已经冒出不少胡茬儿,衬着整张脸看上去有点滑稽——简直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伊藤美咲对他是极狠的。他的手指指甲被长针掀开了好几个,有的已经自然脱落,有的则正在坏死,很轻易地就能看见里面的烂肉。相比腿伤的恢复速度,指甲那里恢复得也不算慢,可无论如何那伤口本身看起来都太过可怕。手脚上铐着的铁链十分粗重,可镣环却小得像是专门给女人用的一样,死死咬住他的一双手腕和脚踝,一点空隙也不留。没有衣物的阻隔,他的手足很快就被磨出了血,稍有动作就是凌迟一般细碎而刺骨的疼,所以也就不想再动一下了。 ——这样的处境,换成谁都不可能“心情不郁结”。 “……多少喝点粥吧。”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给自己听,将杯盏递到他的唇边。却不料沈长河厌恶地拧起眉毛,忍着疼用力拍开她的手:“出去!” 杯盏掉落在地,是清脆的一声响。汤水有一部分蔓延着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可他却完全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是别过头去,任长发凌乱地遮住半边侧脸。伊藤玲奈痛心地一边收拾残局,一边不死心地没话找话:“你恨我姐姐,我可以理解,可你为什么也恨我呢?玲奈被你骗过,被你利用过,可玲奈都从没怪过你……” 沈长河没理她。他沉默地对着地上的瓷碗碎片看了半晌,忽然抓起其中最锋利的一片,反手就割向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伊藤玲奈是习武之人,反应也是非比寻常的迅速,在沈长河伸手去抓碎瓷片的一瞬间就钳住了他的手臂。饶是如此,他的脖子还是被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白衬衫前襟被染红了一片。 “给我一个痛快。” 沈长河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了。伊藤玲奈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句中原话的意思:“什么?” 沈长河神色疲惫地闭着眼睛,抿了抿灰白的薄唇,缓缓道:“算我求你,杀了我吧。” 时至今日,他已经衰弱到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如果他还活着,伊藤美咲一定会想出更多更狠的法子来折磨他、侮*辱他,只要他不死,这地狱一般的煎熬就不会停下来。 伊藤玲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大道理开导他,可最终却冒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你若死了,李云凌小姐怎么办?” “李云凌”这三个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可它说出来的时候,沈长河一潭死水般的眸子瞬间有了光亮—— 伊藤玲奈将他瞬间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酸楚得要命。对李云凌这个人,她在报纸上也见过,是个头发短短的、乍看上去有些像男孩子的姑娘,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没多漂亮。这么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沈长河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沈长河却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关心。身体上的痛苦因为他的思绪飘远而变得愈发轻微、最后几不可察。他的眼睛看向天窗外面,忽然惊觉自己竟然还是不甘心。 李云凌。 沈长河把这三个字反复咀嚼、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唇齿间的血腥气也仿佛带上了几分香甜的味道,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美丽的笑容。 李云凌这个人色胆可谓包天。 太原初见之时,她从重伤昏迷恢复意识的第一句,就是出言调戏于他,让他破天荒地动了怒气把她轰了出去。可即便如此,此后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之时,也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的; 后来,他走投无路来到凉州投奔萧子业,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地充当着小跟班的角色,时不时对着他发发花痴嘿嘿傻笑几声,可当二人身处敌营之时,她又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成全他的事业; 再后来,他回上京,别扭着给她补偿,又怕自己处境险恶会连累她,因而多次刻意疏远,可她硬是能顶着自己的“冷心绝情”主动告白,帮他挡鞭子,与他共渡难关…… 第148页 沈长河是个感情上相当迟钝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姑娘,但是他知道,这个姑娘确实做到了让他立刻放下轻生念头这件事——哪怕仅仅是听到她的名字,就已足够。 她已是他此刻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伊藤美咲从高昌回来的时候,沈长河的身体状况终于稍微好起来一些了。 他对玲奈的态度不再冷硬,甚至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这在从前,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通过玲奈向伊藤美咲提出每天沐浴更衣的请求,伊藤美咲想了想,拿着钥匙亲自去了地下室。 沈长河的脸比之前更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青色胡茬被玲奈仔仔细细刮了干净,又是从前祸国殃民的好模样。伊藤美咲去解他四肢上捆缚着的铁索,忽然觉出了累: 这样一只漂亮而狡猾的绿眼白猫,杀了或者放了,她都不舍得;不杀,就只能囚禁他一辈子。问题是,她真能关得住他么? 镣铐解下来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腕、脚踝全都磨出了水泡,连同着已经化脓的伤口,烂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 她是个不会武功的,沈长河却也没有能力反抗逃脱——为了一劳永逸,她在他的手臂、小腿上钉了十余枚透骨钉,只要没人帮他拔*出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伊藤美咲也头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还要继续这么锁着他么?虽然沈长河的痛苦让她感到身心愉悦,可再这么任其发展下去变成破伤风,还真有可能闹出人命。 于是,当沈长河沐浴更衣结束之后,伊藤美咲反而犯了难。见她拎着那两条铁链子没有要做下一步的意思,沈长河略一挑眉:“怎么,下决心要杀我了?” “李云凌已经到了迦沙城,”伊藤美咲答非所问:“她以为你死了,想向小皇帝要你的尸骨。小皇帝没答应,她也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直接回凉州。” 沈长河漠然地看着她,绿眸中古井无波:“沈长河已是死人,你不必再说这些废话。” 伊藤美咲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再锁着你,你会逃跑么?” 沈长河冷笑着,不答反问:“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只关我,不杀我?” 杀他,有理有据顺理成章;关他,无凭无据不合常理。平心而论,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供压榨的价值,杀他是东瀛一劳永逸的最佳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那么,眼前这个东瀛女人不杀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背叛了她故国的国家利益,把他当成了禁脔和私藏品。 伊藤美咲有多扭曲,他比谁都清楚。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他也同样如此。他在这离故国大本营万里之遥的地方荒废生命等着死亡随时降临,她也同样因为他牵扯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是以现在才在国事上处处捉襟见肘。 现在他和伊藤美咲可谓两败俱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也只有伊藤美咲能做的出来。 闻言,伊藤美咲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沈长河已是死人,你这‘无名氏’现在无家可回、无国可归,在哪里安度余生不行呢?” “然后,借机坐实我‘叛国投敌’的罪名么?” 沈长河笑了笑:“不如还是和以前一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伊藤美咲有些懊恼。 她刚才说的是心里话,并没有掺杂关于国事的“公心”在里面——尽管,沈长河的话也确实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仔细一想,她与沈长河之间横亘着的最大障碍就是两人的国家;只不过沈长河根本就不喜欢她,而她喜欢沈长河的“怪异”方式也绝无可能被他理解和接受。 ——那就只能一辈子锁着他了。 甫一想通前因后果,伊藤美咲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但同时也镇定了下来。她打量一番沈长河手脚上的伤,命令侍立两旁的忍者取来纱布和金疮药,亲自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然后才挑拣出两条相对较轻、镣环相对宽松的锁链给人铐上,同时从脚镣延出一条链子锁在屋里的铁架子上。和最开始的惩戒立威不一样,这些刑具最大的作用是限制他的行动范围,也就是说,更重视实用效果。 她知道,对沈长河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如今的境地不只是难受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难堪、羞耻、受辱。正因如此,这么做才更能“磨一磨”他的性子,让他逐渐变得顺从听话,任人摆布。 可惜,沈长河却并未如她所愿。囚禁在一方斗室之中终日不见天日,与世隔绝不得自由,他似乎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就这么安静坦然地接受了现状。除了仍然食欲不佳之外,他的身体状况正以惊人的速度逐渐恢复正常。 又是平静的三天过去,外面忽然之间就乱了起来。 具体来说,是闹了兵变。楼兰是高昌的邻国,同时也是附属国,近年来背靠大树好乘凉一直平静的很。所以,当荷枪实弹的反军士兵冲进城的时候,居民们都吓傻了,随即街市上一片哭号之声。 伊藤玲奈站在门口观察了一段时间,惊恐地发现那些大兵专抢年轻女人,逮起来用绳子绑成一串儿,还用黑*袍头巾把她们全身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双或茫然或绝望的眼睛。 “是独神教徒。” 听了她的描述,伊藤美咲倒没有多么慌张:“西域地区以宗教治国,新教是主流宗教,但独神教势力也并不弱。这个宗教认为女人的头发是羞体,所以女性一般都会用头巾面纱遮住头发和脸部。” 第149页 “……那我们怎么办。”伊藤玲奈六神无主地眼巴巴看着伊藤美咲,后者很是镇定地一点头:“安心,他们不会对我们不利的。” 伊藤玲奈还没回答,沈长河却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伊藤美咲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将军又有何高见?” 沈长河并不看她,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一介阶下囚而已,能有什么高见?” 话音刚落,伊藤美咲手里的武*士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笑一声:“有话直说,少阴阳怪气地兜圈子!” “看来伊藤小姐心情很不好啊。” 刀锋上寒冷的触感让沈长河细白的颈项立刻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悠然道:“跟表面上信仰独神教的杨怀忠合谋推翻高昌王室和新教的统治,做了暂时盟友,所以你就认为天下独神教徒都是自己人——这叫什么逻辑?” 伊藤美咲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狞笑道:“我还真是小瞧你的本事了,这么关着你,居然还是什么都知道。我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啊,聪明过头的沈大将军!” “过奖,在下愧不敢当。”沈长河立刻拂开她的手,动出了一阵铿锵的铁锁链声。他的脸上笑意盈盈,眼神里却止不住流露出露骨的厌憎之色,仿佛被伊藤美咲碰一下都恶心到无法忍受。 伊藤美咲不再看他,扭头对忍者吩咐道:“备车,先把他带上去。” 奴隶市场(一) 伊藤美咲以为李云凌走了,其实她的情报并不准确——李云凌并没走。 对于她“与东瀛断交”的提议,法尔哈德不置可否,但也没立刻拒绝。他很客气地邀请李云凌及其随从人员在高昌多停留些时日,被李云凌婉拒了。 “免啦,大皇帝陛下。”她背对着他挥挥手,满不在乎道:“再多待几天,我怕是也要跟将军一样,客死他乡喽。” 话虽这么说,她却背着高昌密探的监视玩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着离开得大张旗鼓,一路浩浩汤汤直奔西北与西南边界而去,暗地里则乔装打扮成男子模样,悄悄留了下来。 国内天花疫情正在逐步好转,百越那边暂时是乱不起来了。公事已了,她现在只有一个目的—— 找到沈长河! 现在她已知道沈长河还活着,最开始的慌乱已经变成了漫长的担忧。他现在落到东瀛人的手里,恐怕日子相当的难熬…… 一想到这里,李云凌就恨不得把伊藤美咲从她的老鼠洞里给揪出来胖揍一顿,逼她交人。天机阁的情报都在她的手上,但到目前为止,她也只是打探到一个有用的:伊藤氏姐妹现在人可能在楼兰境内,但探子跟到楼兰与高昌边境,便没再寻着她们的踪迹。 李云凌到了楼兰,正赶上兵荒马乱。她此时西服革履、留着时下男子最流行的分头,大眼睛这两年隐约有变得细长的趋势,稍作打扮就是个清秀青年的模样,融入人堆里并不起眼。 但她穿西装打领带坐在路边摊上吃面,这就比较扎眼了。面摊老板生意冷清,因此只照顾她这一个客人,态度也十分殷勤:“这位先生从哪里来呀?” “秦国。” “哦……”老板没再言语。秦人刚跟宗主国高昌打过一仗,民间自然交恶,所以也无话可说。李云凌懒得跟一个路人多费口舌,于是埋头接着吃面,又从碗里捡起一个包子。 吃着吃着,李云凌就觉得有一股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侧过头一看,就见一个佝偻着腰的少年乞丐正眼巴巴地瞅着她…… 手里的包子。 “饿了吗?”李云凌说完这句话自己就笑了:“哈哈哈,我还美团外卖呢!” “……”一旁的张牧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又说些奇怪的冷笑话了。” 李云凌不屑地“嘁”了一声,随手把包子塞到小乞丐手中:“给你。” “谢谢你,好心人。” 小乞丐非常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认认真真地啃完了包子。李云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头发乱糟糟的不成样子、脸也脏的彻底,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长睫毛根根分明,衬得眸子愈发漆黑如同星辰。 李云凌心里一动,见色起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挺有礼貌的啊?还饿吗,我再给你买几个。” “不必了。”小乞丐依旧很有礼貌摇了摇头,忽而抬头仔细地看着李云凌的脸:“多谢。” “你为什么看我?”李云凌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脏东西么?” “没有。”小乞丐郑重道:“我只是想记住恩人的长相。” 李云凌有些难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我就给你一个包子,就成了你的恩人?” 小乞丐道:“小姐的包子救了我一命,你就是我的恩人。”他这句话刚落地,就被李云凌一把捂住了嘴:“嘘!你想害死我啊小子?” 小乞丐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再乱讲,李云凌这才松了手,轻轻笑道:“你这小乞丐倒是挺有意思的,说话不粗鲁,很稀奇。相见即是有缘,这个给你,别饿着自己啦。” 说着,她把刚刚店家找给她的几枚楼兰币递给他:“拿着。” 可没想到,小乞丐却缩回了手,抱着双臂走了。张牧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口中啧啧:“这小子……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 第150页 “这才几眼,你就觉得人家坏了?”李云凌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这孩子懂礼貌还不贪心,我看相当不错。” 张牧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相当不错?人的眼神我看多了,这小子明显是个狠角色,绝对不是善茬儿!还有,你刚才看他那色眯眯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移情别恋了?有老大那么好看的男人珠玉在前,你居然还能爱上别的男人?!” “我去你大爷的!” 李云凌“腾”地站了起来,骂骂咧咧道:“老子移情别恋?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不好!” 张牧作恍然大悟状:“哦~所以你还是见色起意了啊!就那种货色你都能下的去口?那那那,那是个乞丐啊!” “睡他一次又没什么……啊不是,你别误会啊。” “误会你个头!”张牧报复式地重重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你这个王八蛋渣女,将军白疼你了!” 两人亲切友好地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殴,看呆了周围众人。终于,打累了的李云凌先告了饶:“得,别打了!咱俩内讧根本就是自我消耗,不如说点儿别的吧,比如怎么找到伊藤美咲。”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 “那,这件事上你得听我的。”李云凌一把拽过张牧的胳膊,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咱们去找人贩子!” ————————————————这是一个正经的分割线———————————————— “快走!少他妈的磨蹭!”“别乱动,都老实点儿!” 一阵接着一阵的叫骂声,连带着天上愈来愈烈的日头,一起搅得人头直发晕。 “噗通”一声,前面的人忽然倒了下去,拽得沈长河也跟着一个趔趄。队伍一停下来,前面的奴隶贩子立刻就赶了过来,俯下*身一探那人的鼻息:“死了,扔出去。” 旁边的打手们立刻上去就要去解这个人手上的绳子,准备“抬尸”。就在这时,沈长河眼尖地发现那人皱了皱眉,当即出言制止:“慢着。” “混蛋,让你说话了么!”奴隶贩子立起眼睛,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下去。沈长河被抽得险些摔倒,好在最后还是站稳了。他缓缓屈起一条腿半跪下去,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双手摸着“尸体”的脉搏,然后下了定论:“只是渴晕了而已。给他水喝,就没事了。” “老子说他死了,他就是死了,用你小子废话!”奴隶贩子狞笑着,抬起脚就踹了下去!这一下重重地踩在了沈长河的后背上,他只觉五脏六腑一瞬间全都错了位,疼得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就摔倒在了地上,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即便如此,那奴隶贩子还是不解气,骂骂咧咧地又兜头盖脸地踢了几脚,最后还是另一个奴隶贩子拉住他劝道:“哎,穆沙拉夫,算了算了!好歹也是个能干活儿的高个子,能卖个好价钱!” 被叫做“穆沙拉夫”的奴隶贩子这才停止施虐,蹲下去傲慢地捏着沈长河的下颌抬了起来。他的脸很脏,脏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和被抓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毕竟,沙漠缺水,给人喝的都不够用,更不要提洗澡了。 “这小子……”奴隶贩子用粗粝的手掌揩了揩他的脸,硬是把凝结在他脸上的灰土揩去了一大半:“长得可真不错啊。” “得了吧穆沙拉夫,你是多久没找女人发泄过了,看个爷们儿都觉得眉清目秀啦?”别的奴隶贩子纷纷大笑起来。可当他们上前围观之后,就都明白过来了—— “赞美真神,这样的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这也太好看了!不会是个娘们儿吧?不对,娘们儿都没他这么好看!” 于是立刻有人对着他上下摸了一把,嘴里不干不净地笑着:“上面平的,下面带枪,只能看不能干!” “去你的!怎么不能干?听说啊,男人那里的滋*味更销*魂!” 又有人扒拉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然后立刻惊呼一声:“我的妈呀,绿眼睛!居然是绿眼睛!兄弟们,咱们赚大发了,这是个宝贝啊!” “绿眼睛?这小子是吐火罗人?”另一人惊呼道:“千金难买的吐火罗人?” “应该是吧。这要真是个娘们儿就好了,就算是个杂种也至少能值两千黄金!” “啧啧啧,这睫毛可真长,眼窝够深,鼻子嘴巴也漂亮!就是可惜了不是金发,否则更值钱!” 一片混乱的议论声中,穆沙拉夫拍拍他的脸,谩声道:“喂,小子!你是纯血吐火罗人还是混血贱*种?” “……”沈长河之前已经被踢得头晕目眩,所有人的声音都遥远得像是在天际一样模模糊糊的,可唯独这句话听得非常清楚。于是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那双妖异的绿眸扫视了一圈垂涎欲滴的奴隶贩子,笑了:“我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你他妈的找死!”穆沙拉夫气得又要揍人,却被其他奴隶贩子拉住:“别了,这可是活着的一千两黄金,再打就打死啦!跟谁过得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是嘛。” “行,算你小子有种!”穆沙拉夫强压怒火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刚才那个别扔了,喂点水看看能不能活。这个绿眼睛的就绑马背上吧,也喂点水跟粮食,千万别让他死喽!” 奴隶市场(二) 同样只喝了一碗水,挨了揍的沈长河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渴晕了的那个人却没挺过来。 第151页 奴隶贩子把那人的尸体随便埋在黄沙里的时候,人群里有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一直在哭——她们正是死者的妻儿,这次兵乱逃难的过程中一家三口都被造反的军队抓去卖给了人贩子,辗转到了这个无比荒凉的小镇上,丈夫还是难逃一死、魂断异乡。 “妈的还哭!吵死了!”一个矮矮瘦瘦的奴隶贩子显然脾气不那么好,抬手就给了那女人一耳光。女人被打得偏过头去飞出一颗牙,吓得她立刻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噤了声。旁边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你们这些蛮子能不能适可而止?她刚死了丈夫,哭几声怎么了?” “闭嘴你这个秦国猪!”矮瘦奴隶贩子又要打人,就听那女人的孩子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娘,我累,我饿!” “大人们行行好,给孩子点儿吃的吧……”“是啊,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死了!”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穆沙拉夫往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这帮贪婪的家伙,老子明明每天都给他们吃喝,还敢嫌少!” “我这份给他吧。” 沈长河淡淡地开了口。穆沙拉夫有些佩服地打量了他一番,啧啧道:“没看出来啊小美人儿,还挺仗义!你不吃东西吗?” 穆沙拉夫是突厥人,常年在西域地区做人口贩卖的生意,卖的人口里面又以秦族人居多,因此汉话说的非常流利。不久前差点儿把沈长河活活打死的是他,这会儿嘻嘻哈哈开起玩笑来的也是他,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沈长河倒不记仇,微笑着答了句:“有些难吃。” “吃不下?”穆沙拉夫皱着眉看了看手里的烤馕:“这挺好吃的啊!老子都吃了多少年了,也没觉得难吃……” 紧接着就意识到不对的地方:“嗯?老子是奴隶主你是奴隶,怎么你倒嫌弃起老子的吃食来了?” 沈长河委曲求全地示了弱:“好吧——请问,可否给那孩子一些食物?” 穆沙拉夫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看,这才像话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一点儿别逃跑,老子就争取把你送到大户人家伺候贵族小姐,保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沈长河温驯地点了点头。自以为高明地教诲了一番身边的“一千两黄金”,穆沙拉夫心情大好,从口袋里拽出一张沾了不少沙子的馕饼走到哭泣的孩子身边,粗声粗气道:“呶,吃!” 他方才和沈长河的对话,不少人都听见了。眼见着沈长河能骑在马上、不用像他们一样用双脚长途跋涉,这些奴隶本就有点嫉妒;如今看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奴隶贩子笑逐颜开地乖乖把食物奉上,他们简直嫉妒得红了眼。 “那个男的又没缺胳膊少腿,凭什么他就不用走路?” “对啊!而且你们看,咱们之间哪个人能分得这么多馕饼,他凭什么跟咱们待遇不一样!” 见奴隶贩子主动送来食物,有几个年轻的男人反倒不像开始时那么害怕了,议论声也越发的大。最开始帮着女人说话的那个小伙子明显是个刺儿头,这时理所当然地身先士卒:“大伙儿说得对!这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更需要特别照顾,你们不能这样厚此薄彼!”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穆沙拉夫狞笑着举起了鞭子,吓得小伙子缩了缩头,刚还说着硬气话的嘴瞬间就萎了,可低下头的一瞬间还是用力地瞪了一眼沈长河,眼神怨毒无比。 被像牛羊一般拴着、一路上不停挨鞭子地在沙漠走了好几天,他们对奴隶贩子的痛恨早已变成了本能的恐惧和敬畏,外部矛盾转化为内部矛盾,“待遇”不同于其他人的沈长河很快就成了众矢之的、阶级敌人。虽然大多数人都记得他之前因为坚持救人而挨了一顿拳打脚踢的场景,可终究那人还是死了,是故他这件“善举”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他们现在不恨奴隶主了,唯独恨他——恨他有被格外优待的“特权”! 穆沙拉夫的鞭子没抽下去。因为沈长河也发了话:“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说着,他动作僵硬且笨拙地下了马,手上的绳索连着马的缰绳,马儿不耐烦地往前一走,他一没站稳就摔了个结实。奴隶贩子们看他那倒霉的样子,纷纷大笑起来,空气中一时充满了愉悦的气息。 穆沙拉夫最开始让他骑马,是怕他又累又渴死在半路上,同时也是提防他跑了。可聊着聊着,他渐渐发现这小子长得漂亮不说,人还很识时务、一点都不像刚开始表现出来的那般倔强硬气,心里的警惕渐渐松懈了,也就默认了他的这一举动。更何况,离目的地还有一天多的路程,他们还不想因为这点儿破事引发奴隶的反抗:而且,也没必要。 沈长河归了队,人群也安静了下来。天色一暗下来,奴隶贩子们就把所有人赶到了一间荒废的寺庙里,三五成群地捆在一起就准备休息了。不过穆沙拉夫格外照顾沈长河,把他拎出来单独关在僧人的禅房里,落了锁就不再管他。 穆沙拉夫走了没多久,原本已经“睡下”的沈长河睫毛颤了颤,重新张开双眼。仔细听了一阵外面的动静,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借着月光摸到了窗沿,沉默着去掰窗棂上一颗生锈的铁钉子。 这之后,他又缓缓挽起两条裤腿,露出莹白如玉却修长无比的小腿。十二枚“透骨钉”就嵌在那已经完全愈合的皮肤下面,安静无声、没日没夜地让他痛不欲生。 第152页 沈长河随手扯过脏的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咬在嘴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床单擦了擦钉子的表面,然后右手猛然发力,钉子尖瞬间豁开皮肤,黑血涌出的同时,一声沉闷的呜咽脱口而出! 有那么一瞬间,沈长河疼到觉得自己也许是快死了。可当那深深埋在骨血之中的透骨钉钝圆的前端露出来之后,他又仿佛行为不受大脑指挥一般,冷静地用手指穿过伤口,一点一点地向外拔*出那颗钉子。没有麻醉剂,他却也逐渐不觉得有多痛苦,仿佛周身的痛觉神经早就在这一个月的非人折磨中失去了它们应有的作用。 小腿上的钉子拔*出来之后,他又开始处理手臂上的透骨钉——最后一颗钉子掉落在地的一瞬间,天光破晓,万物复苏,他也终于放心大胆地昏死过去。 穆沙拉夫起得很早。 他是真的很宝贝自己从匪军手里买来的这个漂亮青年,因此格外重视他的“安全”和健康;因此,当他推开门之后,看到眼前浑身都已被鲜血、黑血掺杂着浸透的男人之时,穆沙拉夫发出了一声与他那壮硕体型完全风格不符的尖叫! 只一个早饭的时间,沈长河“自杀”这件事就在人群中传开了。别的奴隶贩子主张把这个救不好的病秧子一刀砍了就地掩埋,只有穆沙拉夫执着地认为沈长河一定能活下来、为他带来一笔天降横财。只不过,这次他再也不敢放任沈长河跟着大队伍一起走,而是在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后又给他接连打了好几针镇定剂,让他再没有任何自杀和自残的机会。 高昌皇宫。 几日之前,法尔哈德就收到了楼兰等五国发生独神教叛乱的军报。他这边急得火烧火燎,可被派去请娜迪亚国师出山的使者却迟迟没有回来,这让他愈发心急如焚。 今天使者终于回来了。可他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法尔哈德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 “陛下,国师大人她……失踪了。” “什么?!”法尔哈德暴怒地揪起使者的衣领:“她失踪了,你为什么还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突兀响起,却是全副武装的军士簇拥着一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他走到法尔哈德面前三步之遥才停住脚步,抬起手杖点了点后者的额头,露出一个相当和善的笑容:“我的陛下,早安。” 奴隶市场(三) 正午,白河城。 白河城是个高昌、楼兰两不管的地方,实行“市民城市自治”——其实哪有什么市民,全都是从西域各国乃至秦国来的人贩子,在这儿买房置业后“定居”下来,表面上就洗白成了“规矩守法”的“良民”。事实上,这里是玄天大陆中陆地区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从前突厥人还在的时候专卖以美貌著称的吐火罗人和波斯人供贵族豢养取乐,现在突厥人败退祁连山以北后,老实听话且能干的秦人、高丽人和高壮且力大无穷的黑皮肤“昆仑奴”就成了有钱人新的消费对象。 “那个您好,我想找一个人。”一间不起眼的门脸儿里面,李云凌一边用蹩脚的波斯语说着,一边用手比划:“二十六七岁的男人,黑色长发,皮肤白,眼睛很大,身材很瘦……大概这么高。” 她踮着脚举起右手比了一个高度,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对方。对面,抽着阿拉伯水烟的白发老头儿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她,然后甚是不屑地冒出一句:“找情郎啊?就这长相在这地界儿可遍地都是。他叫什么名字啊?” “……老人家,瞧您这说的。”李云凌当即意识到,对方已经识破了她女扮男装的伪装,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他叫什么不重要,因为肯定不会用真名。”顿了顿,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也许会用龙酒这个名字。” 老头儿点了点头,手一伸:“银子。” 李云凌瘪了瘪嘴,给张牧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递过一袋碎银。老头儿瞄了一眼钱袋子,似是嫌少地掂了掂,才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等着吧,有信儿再告诉你。” 李云凌转身想走,临了却灵光一闪,不抱希望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他是个混血儿,眼睛绿得有点发灰,五官据说长得和纯种吐火罗人很像。” 老头儿激动地叫出声来:“绿眼睛?!” “有什么不妥么?”李云凌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老头儿动作灵活地跳了下来越过面前的桌案,一把拽住李云凌的胳膊:“你们在找我之前,找过别人吗?” 李云凌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老头儿立刻扳过她的身子,郑重其事地恳求道:“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保证给您找着!不过您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绝不能再去找别家儿接这趟生意。” “为什么?” “姑娘你是有所不知,高昌最近发生了兵变,原来禁制买卖吐火罗人的法令在这里已经形同虚设啦。”老头儿很有耐心地解释道:“现在金发碧眼的吐火罗人早就绝迹了,所以黑市上不少奴隶贩子都把波斯人头发染成金色以图卖个好价钱,但是绿眼睛可是‘染’不了的,物以稀为贵,就算是个男的也至少在一千两黄金以上、甚至更高!你要是跟别人说了,万一遇到心怀不轨的,你那朋友不就危险了吗?” “……也对啊。” 李云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请问你为什么这么好心,要如此热情地帮我们找人呢?是不是想吃独食呀?” 第153页 没过多久,两人就被轰了出来。望着“砰”的一声阖上的门,张牧后怕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压低声音:“得亏你反应快,骗他们说绿眼睛这件事是编出来的,不然咱俩的小命就得交待在这里了!” “这老头子年轻时是白河城最出名的人贩子,鬼精得很,怎么可能上我的当,更何况还是如此拙劣的谎言。”李云凌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清楚,冷静地分析道:“老东西胆子小,放我们出来估计是要看我们往哪里走,他们才好走捷径尽快找到人。现在我们的处境很危险,得甩开他们。” “还不是你,非要找人贩子问老大的下落……”张牧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余光却扫了一圈四周。毕竟常年在军旅中摸爬滚打,他很快就敏锐地发现——李云凌所言非虚,果然,身后暗处有人盯梢! 对于张牧的抱怨,李云凌不置一词。这是因为,她早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就等着把理论付诸实践了。 透骨钉被拔*出来之后,沈长河的身体很快就恢复到了刚来边境时的状态。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或者开朗模样,反而一直都是病恹恹地坐在马车里,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在进入白河城之前,他的毒瘾又发作了一次,害得穆沙拉夫又得力排众议保住他的小命。这之后,穆沙拉夫趁着他“昏迷”狠狠地揩了一把他的脸,笑骂道:“妈的兔崽子,老子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一分钱没挣着不说,还往里搭进去不少!” 沈长河觉得他这动作和语气都很恶心,可他只能继续装下去,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等进了白河城,穆沙拉夫的态度又变了。其余的奴隶被陆续卖给别家儿,唯独沈长河被留了下来——他命令手下把人洗得干干净净,又自作主张地选了一件黑底金纹、形制怪异的长袍给沈长河穿上,甚至还颇有匠心地在他额头上缀了一条镶嵌了红宝石的额饰。 这一切做完之后,穆沙拉夫将他从头到脚地仔细观察了一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拊掌大笑:“感谢万能的真神,完美,简直就是一位尊贵的吐火罗王子!”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沈长河是很美的。在此之后,他才发现,“美”这个词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他的容貌,因为实在太过庸俗。 卖一千两黄金都是亏的,这种极品美色已经可谓价值连城了! 沈长河的五官轮廓是很“西域”的,唯独眼神却跟西域人完全搭不上边,反而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淳儒雅,让人本能联想到春风拂过的江南杨柳岸。可如今,这一身黑金长袍将他的中原气质遮掩得一干二净,唯独骨子里那浑然天成的妖孽气息,却被大浪淘沙般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哈萨尼!”穆沙拉夫兴奋地叫道:“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哈萨尼,怎么样?” 沈长河并未表示反对,也没“资格”反对。如果不是毒瘾才发作完不久以致无力反抗,他绝不想陪着他在这里玩儿“角色扮演”,更不会任由他像给猫狗起名一样随便给他改名字。 可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失去自由时,同样也会失去尊严。也许是因为意识到了他的“价值连城”怕他再自残,穆沙拉夫丝毫不顾他的伤势,命人用手铐反锁了他的双手,然后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到了地下室里严加看管起来。穆沙拉夫以为这么做就已经万无一失了:因为他以前也是这么对待难缠的“货物”的。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都绝不可能一*丝不挂地跑到外面去丢人现眼。 沈长河并不难缠。这一路上除了“自杀未遂”一次之外,他甚至没有过任何逃跑的举动或征兆。可连一个上午都没过去,其中一个打手就浑身是血地回来向他报告:“他……他逃走了!” 打手是爬着回来的,说完这句话人就头一歪倒了下去,不知死活,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饶是如此,穆沙拉夫还是目眦欲裂地拽起他的身体摇晃着,破口大骂道:“废物!给你们配的枪都是摆设吗,啊?” 打手们的配*枪当然不是摆设。 沈长河是趁着看守为了给他换药开手铐的机会把人打晕,然后又用看守的佩刀割断长发、穿着看守衣服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的。其他看守和打手当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也随即开了火——不过他们不敢直接开枪打死他,只能逮着机会瞄准他的肩头或是四肢点*射,以求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于是,他们手里的枪就被缴了。 打手们到死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枪到底是怎么被抢走的:因为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死亡也来得太过突然。只剩下一个因为闹肚子临时上厕所的打手躲过一劫,不过他在逃命的过程中也挨了一枪,且正中股动脉,眼见着也离死不远了。 至于沈长河本人—— 他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可逃走这件事还算是做的得心应手。胳膊和左肩上各中了一枪,但都是贯穿伤且未击中骨骼、所以只是疼、并没有太多地妨碍他的行动。即便如此,持续失血也让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楚。 不知不觉之中,他竟跌跌撞撞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一身沾了血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伤口处的鲜血走一路流一路。本来已经拦腰斩断的头发见鬼一样地长回了原来的长度,大部分垂落身前遮住了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乞丐,又或是一缕苍白的鬼魂。 第154页 白河城没有几个真正老老实实的“良民”,但他这惊世骇俗的模样还是引来不少人侧目。这里没有警察局,也没有军队在街上逡巡,所以即便如此也没人拦着他横加盘问。 沈长河忍着伤口断断续续的剧痛,抬起一只手遮在眉毛上方——正午日头实在太烈,晒的他睁不开眼睛。可从年初到现在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囚禁中度过的,此时他只觉得头顶的太阳简直可爱极了,因此完全不介意被它晒到头晕眼花。 他自由了。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阀到沦为囚徒再到如今逃出生天,沈长河恍惚地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无比又荒诞至极的噩梦。在此之前,他总以为所有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以为自己的“天赋异禀”可以让他在千军万马之中进出无阻……可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天机阁的势力尚未渗透到西域地区,孤立无援之下,他就敢自作聪明地放任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之中,险些连命都搭进去。 哦,或许还有贞操。 无论哪个时代,“红颜薄命”和“祸水”这两个词都只会和女人联系在一起。身为一个钢铁直男,沈长河绝对没想过自己差一点儿就被女人给强*上了——这要是说出去,李云凌那个丫头片子估计会笑掉大牙吧? “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周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他知道自己又要撑不住了。可是若倒在这里,穆沙拉夫和他的走狗会不会追上来再把他抓回去?他不逃走,穆沙拉夫尚能如此折辱他,若这次再被捉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沈长河深吸了一口气,趁着意识尚未完全消失向僻静处挪着步子。腿很疼,手臂也疼,浑身跟散了架子一样,疼得他手指无法自控地打着哆嗦。他垂下睫毛看了看自己凄惨的模样,嘴里轻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坏丫头,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最后还真是狠心……” 随即想起来当初正是他自己吩咐李云凌“懂得取舍”的,只得轻笑一声,自嘲道:“罢了,她把自己管好就够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终于再也无法强撑下去,身体轻飘飘地萎顿于地,然后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奴隶市场(四) 夜里。下雨了。 小乞丐从市集上讨了点儿冷馒头回来,身后跟着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乞丐,准备回城北的真神寺休息。 真神寺是独神教徒定期举行集会、祷告等宗教仪式的场所,类似于中原地区的和尚庙。不过城北的真神寺已经被废弃了——白河城的居民们几乎都不信教,包括突厥人。 反正大家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缺德生意,都是罪大恶极之辈,信了教反而要下火狱的。 小乞丐和他的伙伴们就寄住在这里。现在是三月,又下了第一场春雨,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柔和温暖的味道。熬过了冬天,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因此他们的心情都很不错。 而当他们看见庙门口躺着的陌生人时,心情就更加愉悦了。 这人很高,即使蜷着也能看出来是细细长长的身形,肤色对比着身上破破烂烂的深色衣服更显雪一般的洁白。小乞丐第一眼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裤袋里鼓鼓囊囊的一块,这让前者瞬间就联想到了一样好东西:钱。 他弯下腰去摸,结果动作僵在了当场。这个触感很熟悉,但绝不是钞票或者金银,而是…… 枪! 小乞丐的手狠狠一颤,触电般跳了开去并且连退三步。同伴们听他简单地说完事情前因后果之后,也都纷纷变了脸色:在这里,拿着枪的人只有两种:一是兵,一是匪。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想到这里,小乞丐先拿定了主意。他蹙着眉翻过这人的身子,看清他的长相那一瞬间怔了怔,手上却做了个落刀的动作:“杀了他,否则我们都得死!” “可是头儿,这个人看起来不像马匪,也不像当兵的。”其中一个个子矮矮的少年怯怯道:“你看,他还留着长头发,兵是不留长发的。” 商议了一番,十几个少年决定把这人的枪没收并藏起来,同时找了根粗麻绳把他捆在了庙里的柱子上,又在中间的空场上生起了火。 没过多久,长发男人就醒了。小乞丐不打算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先开了口:“这位先生,很不幸,你落到我们的手里了。想死,我现在就送你一程,想活,叫你家人把钱拿来。” “……”长发男人迷茫地眨了几下眼睛,随即搞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脸上甚至还带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我想活着。” “你家人在哪儿?”小乞丐从神龛下面取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和羽毛笔,蘸了些干得差不多的墨汁,准备替他写信。男人低低咳嗽了一声,苍白的脸色陡然染上病态殷红,看上去美得有些可怜:“我……没有家人。” “那谁能给你拿赎金?”尽管是第一次当绑匪,小乞丐表现得却非常老成持重,看上去经验十分老到。男人怔了怔,才略带羞赧地小声说了句:“我没钱。” 小乞丐平静地“哦”了一声,忽然毫无征兆地从腰间拔出短刀就要去割对方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男人身上捆着的绳子松开、掉落在了地上,而他的手也已刹那间夺了小乞丐手里的刀,顺带着把小乞丐也死死地勒在臂弯之间! 第155页 “把我的枪还给我。” 男人看上去仍十分虚弱,可力气却一点都不小,声音也很平稳。小乞丐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粗声粗气道:“你……你有伤,我们人……多,不怕……你!” “我不伤你。你把枪还给我,我立刻就走。”男人淡淡道。别的乞丐不敢拿老大的命打赌,立刻将藏好的手枪交到他手中。小乞丐甫一重获自由,便立刻翻脸不认人又要反扑,然后被男人一记擒拿手给缴了械连着扭断了手骨,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可愣是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又是一只狠毒冷硬的狼崽子。 男人松了手,却在小乞丐转身离去的一时间,对着他的脚后跟踩过的土地开了一枪!小乞丐停了一下,浑身上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退了出去。 他知道,他打不过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这个地方暂时是待不下去了。这么想着,他怨毒地回头看了男人一眼,火光下,后者幽绿的眸子跳跃着意味不明的情绪,神秘,却也危险—— 等等,绿色的眼睛?! 小乞丐这回把整个身体也转过来了。他面向男人的方向,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对不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恩人,请您不要介意!” 男人一怔,绿眼中现出疑惑的神色:“恩人?” 小乞丐大声道:“是李云凌小姐,她一直在四处打听您的下落!”说完这句话,他立刻仔仔细细地盯着对方的脸,生怕错过他脸上哪怕一点表情。果不其然,男人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瞳孔猛地一缩,眉梢眼角几乎是瞬间就渲染上了十二分的喜色,偏偏语气还是控制得非常冷静得体:“你如何认识的李云凌?” 此时他手里有枪,对面只是十几个平均年龄不超过十五岁的孩子,所以才有恃无恐地变相对小乞丐的“猜测”做了默认。小乞丐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痛快,当下也是一愣,随即笑逐颜开:“太棒了,终于找到您啦!李小姐救过我一命,而您又是她的朋友,恩人的朋友当然也是恩人!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看在我年纪还小的份儿上,方才那些事您老就忘了吧。” “她在哪里?” 男人——也就是沈长河,并不想跟这么个心狠手辣、变脸如同翻书的小毒物多说哪怕一句话,直奔主题问道。小乞丐立刻很为难地垂下了头,嗫嚅道:“她和张副官被萨迪克·汗那个老人贩子给骗了,现在被关在离这儿不到一里地的驿站里面……” 他话音未落,沈长河已经冲了出去,消失在雨夜之中。 有些人生来并不是冲动的性子,但在某些特定条件的刺激下,也会做出平时绝做不出来的蠢事。对于沈长河来说,就算他明知此刻的冲动是错的,也无法再用“理性”来压制了! 他并不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至少,当他发现自己又一次中了别人的圈套、又一次被早已埋伏在驿站周围的近百名雇佣兵用枪瞄准之时,他也并不后悔,甚至还很庆幸:还好李云凌和张牧不是真的出事了,还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需要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寂静的夜空陡然变得喧嚣起来,因为一群通体漆黑的大鸟不知从何处而来,黑压压的一片盘旋在驿站上空,像是沉沉乌云。沈长河任由自己的皮肤密密麻麻爬上金纹、瞳孔收*缩成狭窄的一道竖线,漆黑长发在初春的冷风之中猎猎飞扬,衬得他那面无表情的脸愈发诡异可怖。 “血族——这小子是血族怪物!”伏兵首领是个褐发蓝眼的西洋白人,他立刻举起手中的十字架做出祈祷的姿势,同时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打他的心脏,让这魔鬼滚回地狱去!” 可惜,他的命令刚下,沈长河就已鬼魅般欺身而上,动作快出了一道幻影。刚才还拿着十字架坐镇指挥的洋人雇佣兵头子,这会儿已经吓得险些尿了裤子,慌忙让手底下的人加大火力,一边兔子一样地往后撤。 两方互殴了整整一夜。最终,雇佣兵头子活了下来,可他的手下却死伤殆尽;至于他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那还要归功于这个杀人机器一样的“血族怪物”自己先力竭倒了下去。 虽然死伤惨重,但头目还是得到了一大笔款项——足够他下辈子、下下辈子用了。死了人不要紧,西域地区多亡命之徒,而他这天生的蓝眼睛所象征着的“强国公民”身份,也足以让他很快就东山再起。 关于雇佣兵头子的故事到此为止——毕竟,他不是我们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至于沈长河,他的全部反抗能力在昨夜的鏖战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就只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美貌了。设计他入陷阱的一方是小乞丐,另一方就是小乞丐口中的萨迪克·汗:如果李云凌在现场一定会惊讶的,因为后者就是那天她所会见的、叼着阿拉伯水烟的白发老头儿。 “哎呀真是对不住,没伤着吧?那帮丘八真是混账,怎么能对您如此动粗呢。”萨迪克·汗是身毒国人,头发白了可脸还是黑的,五官深刻但却生得十分老实憨厚,让人很难产生戒心。 他这话说得相当客气。如果对面的沈长河不是如同死人一般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他是在真诚无比地认错道歉。 “你……见过李云凌……对吧。” 沈长河艰难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来。萨迪克点了点头,慈祥道:“放心吧,那个姑娘我是不会动的,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你在哪里。” 第156页 沈长河也笑了一下,然后再也不发一言。从这时开始,他就仿佛彻底死去了一般,无喜无怒,无忧无惧,真真正正地变成了一个看不见也听不见、不会说话的人偶。因为有之前雇佣兵的教训,萨迪克命人用最重、最结实的铁链穿了他的锁骨,然后又把人塞到狭小的铁笼子里,并将铁链钉在栏杆上,使得他大多数时间里一动都不能动。 他被彻底异化成了一只野兽——一只困在猎人陷阱中的、绝望的野兽。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有不少“客人”被引来驿站之中,站在帘帐外偷窥笼子里面的情形。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仍能听到从外界传来的些许惊讶、赞叹之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像是观赏动物一样对他评头品足,末了,绝大多数“客人”都表示愿意出高价买下他,可都被萨迪克·汗拒绝了。 萨迪克·汗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他看得出沈长河的升值潜力,但他现在恰好缺钱缺得厉害,做不了长线投资。因此,他决定尽快将这个烫手的“宝贝”变现—— 奴隶市场(五) 第四天上午,萨迪克·汗的驿馆里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她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一身华丽的洋装与白河城其他人的装束格格不入、独树一帜。她来的时候,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十几名西服革履的保镖,每个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毕竟白河城的治安在外界看来是出了名的差劲,他们不能、也不敢让这位出身高贵的大小姐伤到哪怕半根汗毛。 这位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当然就是不久前还在上京陪哥哥逛街的陈舒平。因为哥哥陈锡宁一直在催促她跟东北军政府新军阀张至诚“好好相处”甚至想把她送回东北,她实在是受不住老哥的唠叨,便自顾自偷偷地跑来了白河城:因为她早就听说,这里是整个西域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 “英俊帅气的金发吐火罗男奴……听起来真是令人垂涎三尺!” 从小接受西方教育、完全没有男女之防观念的陈大小姐如是想着。 陈舒平向来最喜欢金发浅眸的白人男子。她本以为,以自己秦国大总统之女的高贵身份,那些白人帅哥会纷至沓来、任她挑挑拣拣择优录取;可是在国外生活了二十二年,也顺利地拿到了大洋国亚当斯大学的学士学位,她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因为,她是秦人。 秦国国弱,墟海对岸的列强如大洋国、法莱西帝国等一直把它看做野蛮未开化之“部落”,而她的父亲陈武则被大洋国媒体戏称为“部落酋长”加以讥讽,大洋国的白人们也不把她当做文明国度之平等“公民”看待。更不必说,绝大多数白人男子都觉得身为黄种人的秦族身矮貌丑、形容猥琐,但凡是能找到本民族女子的,谁也不会考虑和“劣等”的秦族女人通婚。 当然,也不排除有个别偏爱秦族女性的白人男子,可那些人基本都是社会底层,陈舒平自然不肯接受。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地想到了黄白混血: 像沈长河这样的就很好,甚至比纯血白人更好。因为他们懂汉语、三观与自己相近,以后可以更好地共同生活。最关键的是,他们懂得敬畏她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不像那些白人男子,觉得政府公职人员都是公民的服务者、而非统治者,一个个拽得上天! 西域白人和大洋国白人长得很像,但又不太一样。在玄天大陆中陆地区、也就是传统的西域,白人及其混血大致分为几种:波斯人、突厥人、吐火罗人、回鹘人。其中,突厥人因为是黄种人的后裔、其容貌最像秦人,且其民族好勇斗狠野蛮成性,所以一直都是最不受待见的;波斯人有一小部分是金发绿眼,大多数都是黑发黑眼,五官极为深刻,给人一种浓墨重彩的感觉;回鹘人是吐火罗人的近亲,原本信仰佛教,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脱离族群独立发展,后在独神教入侵西域的过程中被突厥人同化,此后又与漠北蛮族通婚而彻底变了模样,不过这个民族性情相对温和、也不怎么喜欢挑事,所以口碑还算不错。 最后就是吐火罗人。 全西域唯一一个曾经全民金发碧眼、视血统纯正如同生命的民族,所有人都虔诚地笃信拜火教,且几乎人人都有着不属于人世间的美貌,但因国王的胡作非为而最终惨败于突厥铁骑。一夜之间无论男女,尽数沦为突厥人的奴隶,像牲口一样被强迫“配种”繁衍混血后代。其后果就是,现如今的吐火罗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有着不同容貌特征、说着不同语言、甚至有着不同的信仰的混血种族,早就与历史上的吐火罗人相去甚远。 陈舒平爱极了吐火罗人的相貌特征,因为他们最像墟海对岸的白人、甚至比那些白人更好看。可由于历史上西域地区曾是大秦附庸,她又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些西域人,甚至是把他们当做劣等人。面对西域男人,哪怕他们再英俊迷人,她也不会把他们当做平等的人来看待——就像如今的西洋白人看待秦人时的心境一样。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这里并不如同她想象中的那样、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吐火罗奴隶。相反,因为高昌帝国的崛起,绝大多数真正金发碧眼的吐火罗人都已经被当做国家宝藏一样“供奉”了起来,流落在外的实属少数。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者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她来到白河城的第四天早晨,好消息终于传来了。 第157页 所以现在,她站在了这里,听着身毒国来的老人贩子婆婆妈妈地墨迹着:“……大小姐真是慧眼识珠,这次的货正是您最喜欢的混血儿,会说汉话,长得漂亮个子还高,包您满意!” 用“漂亮”形容男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陈舒平并不十分介意。她只是顺着自己感兴趣的点问了下去:“有多漂亮?是金发碧眼吗?” “这……”老人贩子犯了难:“大小姐,您这不是为难我嘛。小老儿经营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个混血是金发的,这也不符合自然规律呀。” 算你还说了句实话。富有生物遗传学知识的陈大小姐莞尔一笑,素手一指:“把帘子掀开,我要看看成色。” 老人贩子这才松了口气,将蒙住铁笼子的黑布掀开一个角,向里面伸进去一只手。随即,他像是握着什么宝物似的往外缓缓缩回手,最终将另一条不属于他自己的手臂也顺着铁笼子的栏杆缝隙轻轻牵了出来。 陈舒平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看呆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手臂,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手。笼子里的人该是穿着一身白衣的,洁白的袖子不够长、遮不住他修长的手臂,也比不过他肤色的雪白。 他的肤色白得几乎是泛着冷光的,仿佛天山雪蚕丝织就的上好绸缎一般光滑无匹。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锁链,长长地延伸回黑布下方的铁笼之内,可惜陈舒平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不过,仅仅是盯着眼前这只手看,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明显是属于男性的手,指骨修长,骨节分明,五指尖尖却并丝毫不显阴柔。与其说手掌大,不如说是手指长:按照西洋人的研究,人的四肢都是成比例的,能有这样长而细的手指,他一定是位身形颀长之人。和手臂一样,这只手也是雪白到泛着冷光的,唯独指甲里的淤青及手背上的道道伤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看起来像是曾经受过很重的伤。 “把这布帘子打开,我想看看这奴隶长什么样。”陈舒平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动手就要去揭开那黑布。老人贩子一把按住她的手,讪笑一声道:“这不合规矩。您想看完整的成色,那就是额外的价钱了。” 这个狡猾的老东西!陈舒平翻了个没有淑女气质的白眼儿,命令保镖又给了老人贩子一百两白银,这才获准彻底掀开了黑布—— 一时间,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陈舒平和她身后的一众彪形大汉全都看傻了眼。在她的印象中,奴隶都是又脏又臭、蓬头垢面的,可坐在笼子里的男人却干净贵气得像是世家公子,又或者是哪一国的王子。一支形制考究的玉簪将他的一部分漆黑长发在头顶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剩下的大部分都柔顺地披在身后,额前自然垂落些许未梳上去的发丝,纯白色的长衫松松地穿在身上,颇有古时名士之风流。 如果不是从他的袖口、身下延出来的几条细长银链,如果不是隔着铁笼,陈舒平几乎以为对面之人根本就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你好。”她纠结了半天,居然先羞红了一张脸,讷讷地出了声。男人长长的睫毛微动,眼睛缓缓张开,妖异的绿眸只看了她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重新闭了起来。直到这时,陈舒平才发现他的脸有多美——简直可以说是美得惊人……美得让她感到害怕。 灰绿色的眼睛,说明他确实是有吐火罗血统的。老东西除了贪婪了点儿,还算是个诚实的混蛋。陈舒平扭头看向萨迪克·汗:“他是哑巴吗?手上怎么还有伤?” “当然不是!”萨迪克·汗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陪着笑道:“毕竟是个大活人,抓来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现在正闹着脾气呐,过几天就好了。您看见那几条银链子了吧?锁着手脚呢,没法伤人。还有一条——” 说着,他猛地伸手一扯“奴隶”肩头下方垂下来的银链,力道之大竟把后者拽得身子往前狠狠一倾,鲜血立时洇透了胸前柔软的布料:“穿了他的琵琶骨,只要您不给他取下来,他就得乖乖任您摆布!” 陈舒平听得心惊胆战,看得也头直发晕。她毕竟成长于文明国家,就算是秦国,也绝对没有如此拿人不当人的残忍做法,今儿她算是开了眼界。 定了定神,她有些后怕地抚了抚胸口,轻声问道:“我想买下他,你要多少钱?” 萨迪克·汗狡猾地眨了眨眼:“你出多少?” 陈舒平犹豫着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带来的金银钞票,半晌才报了一个数字:“一百万元大洋币,够了吧?” 萨迪克·汗立刻在脑海中换算了一遍:一百万元大洋币,相当于一千二百七十九两黄金,于是立刻摇头:“算了,陈大小姐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陈舒平面红耳赤地握紧了拳头:“一百五十万元!” “多少钱小老儿都不卖。”萨迪克·汗笑的奸诈无比:“别说您这不是现银,就算是,那也不如前几个买家出的价位!不卖了,送客!” “你知道我是谁么!” 陈舒平眼见着他就要撵人,终于有些急了。她知道自己这是色迷心窍,但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张口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本小姐是秦国大总统的女儿,肯照顾你的生意是给你面子!” “哈,小姑娘你吓唬谁呐?”萨迪克·汗不屑地一撇嘴:“秦国大总统是谁小老儿都不知道,你就算是大总统的女儿又能怎么样啊?” 第158页 他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可“奴隶”却错愕地睁开双眼看向陈舒平。恰巧陈舒平此时也无意间看了看他,四目相对,她的脸又要命的红了起来,竟然忘了生气:“……那算了,不卖你还让我看成色,这不是耍人吗?” “要买他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这出价至少得翻一倍。”萨迪克·汗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就这品相,整个西域都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 逃亡 李云凌以为萨迪克·汗一定有沈长河的消息,所以最开始的一两天兢兢业业地和张牧两个人“反跟踪”那老家伙的手下,试图借机找到些线索。结果不出意料,以失败告终。 不是萨迪克·汗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而是就在她自以为聪明地实行“反跟踪”计划之后,老家伙就消失了! 李云凌知道自己错了,可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通过别的信息渠道获取更多有效情报。可她这人有个毛病:一旦紧张过头,精神就反而会愈发懈怠,最后竟懈怠到鬼使神差地进了青楼。 她确实是很想“放松”一下,各种意义上的放松一下。然而如今她进青楼却不是为了放松身心,而是有人约她到了此处,告诉她有新线索了。 李云凌梦游一般地晃进了青楼一条街,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知是不是太过想念将军了,这几天她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梦见他,而那些梦的内容简直龌龊下流至极,害得她每天早上起来都得先痛骂自己几句严加反省,不然觉得自己简直对不住将军的苦心栽培。 沈长河如果知道她成天都想对他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估计会一枪直接毙了她,不留活口。 西域的青楼和中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女人们受教规约束大都不敢出来卖,反倒是不少穷苦人家的男孩子在这里谋个躺着就可以赚钱的营生。李云凌一边心里急的半死,一边自暴自弃地掏了银票塞到鸨母手里,后者随即笑逐颜开地引着她上了二楼,一指天字号房:“哎哟,俊俏的公子,您这边请嗳~” 可怜的李云凌,活生生被她这腻歪的语气和脸上扑簌簌往下掉的粉吓了个半死。 等她开了门又关好门,身后立刻传来懒洋洋的一声:“云凌。” 这声音?! 李云凌瞳孔陡然放大,身体机械地转了过去,然后愣住。她并没有失忆,当然清楚记得沈长河的声音,同时也记得沈长河现在已然失踪、生死不明的事实——那么,刚才为什么她会听到他的声音?是又做梦了吗? 她当然没有做梦,因为对方并不是沈长河。见床上跪坐着的陌生少年定定看着自己,李云凌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以手掩口轻咳一声:“是你找我来的?你说有线索,什么线索。” “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少年也清了清嗓子,恢复原本的清朗声线。李云凌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长发如瀑、唇红齿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形颀长,俨然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坯子。视线最后落在少年那双睫羽纤长的漆黑眼眸上,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谁,只想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消息。” 诚然,眼前的少年绝对是万里挑一的极品美色,可对着自家将军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李云凌实在是再也无法对别的男人产生兴趣,更何况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恩人,是我。”美少年跪直身体,眼神热切地看着她。李云凌就算再迟钝,此时也反过劲儿来了:“小乞丐?你是……那个不要钱的小乞丐?” 美少年点了点头。李云凌先是一喜,随即沉下脸来:“你到底是乞丐还是小倌?亏我之前以为你既然能拒绝我的施舍,就一定是个自尊自爱之人。” “恩人若不想看我做这个,我以后不做便是。” “……”他答得如此痛快,倒叫李云凌犯了难。美少年没管她脸上五彩斑斓,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恩人,有一个好消息,我一定要与你分享。你能往前靠近一些么?” “你可以下床走过来。”李云凌抱臂而立,并不领情。美少年被她这警惕心极强的反应逗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恩人您在想什么呀,怕我对您图谋不轨吗?我刚才接了一个客人,他是个粗鲁的家伙,险些弄断我的腿——你就这么忍心看我爬过去找你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显然根本不认为“接*客”这件事有什么可耻或轻贱之处。李云凌以为自己脸皮已经够厚了,可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只得叹息着凑上前去。 就在靠近少年的一刹那,她嗅到了一阵诡异的香气,紧接着眼前一黑——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陈舒平很是痛心地花光了带来的全部家当,这才终于抱得美人归。严格来说,并不是“抱”得美人归,而是回到自己在白河城的临时住处,紧张而激动地等着萨迪克·汗“送货上门”。 “陈大小姐,”萨迪克汗十分热情地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道:“他的身手很厉害,又很会骗人,但请大小姐千万记住一件事: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解开他锁骨上的链子,否则他一定会逃走的。” 陈舒平懵懂地点了点头。萨迪克汗冲她狡黠地咧嘴一笑,老脸瞬间皱成了一朵怒放的雏菊:“祝您玩儿的开心,再见。” 第159页 等老人贩子走了,陈舒平才堪堪回过神来。 那贵公子一样的奴隶就站在客厅正中央,背脊挺得笔直,穿过锁骨的两道铁链垂落在身前背后,已经不再从伤口处往外流血了。他的双手被极短的链子反锁在身后,因着宽袍广袖的遮挡倒像是负手而立,所以也并未失了气度。 “……你好。” 陈舒平尴尬至极。她一时头脑发热买下了奴隶,可从小就接受自由平等博爱等人文主义教育的自己,又岂知道如何做一个像样的“奴隶主”?更何况,眼前的“奴隶”实在是气质不凡,容貌也着实令人着迷,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面目去强迫于他。 好在,“奴隶”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她一眼,只是沉默地扫视了一周,一声不吭。陈舒平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半步,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奴隶”终于看向了她这边。他忽然扬起薄薄的唇角,极为突兀地反问:“这位大小姐,你是不是死了丈夫,太空虚了?”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正是陈舒平最喜欢的那一种。可他这句话却如尖刀一般把她扎了个透心凉—— “我没结婚!也不缺男人!”陈舒平平日里那股子骄横霸道的劲儿瞬间就回来了。她可以接受他对自己不理不睬,但却绝对无法接受他这么蔑视自己、甚至把自己当成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不过是她买来的下贱奴隶,他有什么资格嘲讽她! “哦,是么?”“奴隶”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她的怒火,又问了一句:“那么,是你那位好二哥逼着你嫁人了?对方还是一个你很讨厌、却位高权重的人吧?” 这回陈舒平彻底怔住了。 “……你怎么知道……”她梦游一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认识我?” “奴隶”点头承认。她又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是谁不重要。” “奴隶”平静道:“陈大小姐,你中了人贩子的圈套,最迟今晚他就会要你的命。” 陈舒平眼角狠狠跳了一下,随即冷笑出声:“你想骗我放了你?” “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信不信由你。”“奴隶”不以为意道:“这里管饭么?我饿了。” 既然是用餐,那就不可能一直把人反绑着。除了锁骨上那两道链子陈舒平听信老人贩的话不敢解开,其他的桎梏她都二话不说就尽数除去。 毕竟,陈舒平大小姐可并没有把人当牲畜锁着的变态癖好。她单纯地只想找一个英俊潇洒的男朋友,谈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不过令她懊恼的是,被她当成“假想男友”的男人对她的兴趣甚至都比不上对食物的兴趣,一直只是自顾自地夹菜,安安静静地吃饭。 ——虽然他的吃相很优雅,但这饭量……说是饿死鬼投胎都是轻的,简直就是饭桶。 陈舒平目瞪口呆地看他风卷残云般解决了一桌子的饭菜,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不觉得撑么?” “还好。”近在咫尺的美男子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饱嗝儿,一潭死水似的绿眼睛也渐渐有了神采:“正宗湘菜,就是太辣了些。多谢款待。” 陈舒平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她很想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可对着这么一张脸又实在不舍得开口提醒,于是讪笑了一下:“那个……” “我困了。” “奴隶”站起身来随口说了一句,然后直接就往偏房走。陈舒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去睡觉,急急地一拽扣在他锁骨上的链子,硬生生把人给扯住了:“喂,本小姐是你的主人!主子没发话就自行其是,有你这么做奴隶的吗?” “奴隶”偏过头去看她,不屑道:“放手。” 话虽说得硬气,可他却一动都不能动,甚至连抬手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两道贯穿了肩胛骨的链子无时无刻不在与他的血肉、骨骼摩*擦,每被牵扯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同时也能让他的两条手臂瞬间使不上力气。 说他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陈舒平眼见着他的脸色霎时白了一白,心知这是扯到他的伤口了,心里发虚得很,可嘴上却仍是不饶人:“你这无礼的奴隶,知道本小姐是谁吗?” 这次“奴隶”居然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身子往后微仰,靠着墙屈起一条腿缓缓坐了下去,疲惫地合上双眼。陈舒平攥着手里的银链子也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越看越觉得这混血奴隶美得一塌糊涂、令身为女子的她都不由得感到嫉妒。 于是她伸手戳了戳他的侧脸,别扭道:“喂,你这样我很没面子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嘛。” 没反应。陈舒平生气地咬着一口白牙,狠下心来任他以这种并不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下定决心不再管他。结果转过身去没多久,她还是不忍心地命令保镖道:“把床铺好,让他进去睡吧。” 保镖们得令,一部分进了里屋,剩下的则去搀他。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呼: “大小姐,这人晕过去了!” 病来如山倒。 “奴隶”烧的很厉害,即使处在昏迷状态也不得安生。保镖们生怕他得的是传染病殃及陈大小姐,纷纷阻拦她进屋探望,可最后还是迫于大小姐的淫*威乖乖让开了一条路。 第160页 陈舒平身为秦国第一大小姐,当然是从来没照顾过病人的,这下子更是乱了手脚。她用蘸了冰水的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慌慌张张地问:“这样会好些吧?你千万别死啊,我可是把我哥给我的嫁妆钱都拿来才把你买回来的。你要是死了,我哥那边我没法子交代啊!” “奴隶”虽然病得昏昏沉沉,但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听了她这满嘴的胡言乱语,再被她用冰水强行降温,他只觉又可笑又可悲:自己就算没死在前面的非人折磨之下、怕是也要死在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手里。他很想出言制止她的“无意识谋杀”,但眼皮却似千斤重、根本无力睁开,嘴里也说不出一句清楚完整的话来,听在陈舒平耳中如同梦呓。 于是,他在哭笑不得之中,再次坠入无边黑暗。 入夜。 陈舒平陪着他坐了大半天,累得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一声刺耳的枪响划破了夜空的死寂! “保护大小姐!”保镖们尽职尽责地拔*出腰畔手*枪,迅速有条不紊地分列屋内各处,严阵以待。他们都是陈锡宁亲自挑选出来的特种兵精英,如果近身肉搏则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大小姐的安全;如今,他们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一队足有百人之众、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们所在的小洋楼,正往楼上赶来! 陈舒平捂住耳朵,眼睁睁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保镖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吓得涕泗横流、两腿发软不听使唤。也正是在此时,她才想起白天“奴隶”对她的那句忠告—— “陈大小姐,你中了人贩子的圈套,最迟今晚他就会要你的命。”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又一个保镖倒了下去,鲜红的血混着白色的脑*浆溅了她一头一脸,陈舒平的精神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彻底崩塌了:她抱住自己的头,狠命地揪着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在大洋国做过造型的长卷发,杀鸡一般尖利地惨叫出声! “把枪给我。” 就在她绝望至极之时,“奴隶”竟然醒了。陈舒平病急乱投医,连问都来不及多问一句,赶忙把死去保镖掉落在地的枪递给他。黑暗之中,“奴隶”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机对着窗外连开三枪,只听几声隐约的惨嚎声从风中传来,竟然是打中了!陈舒平来不及惊喜,就见他调转枪口对准自己,冷冷道:“把我锁骨上的链子解开。” 陈舒平愕然地抹了一把眼泪,支支吾吾道:“……可那得有多疼,现在……” “想活命就照做!” “奴隶”的气息有些不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一层冷汗。陈舒平不敢再置喙,只得遵从他的命令使尽吃奶的力气去拔那两条细细的银链。她的力气很小,可脑门上顶着枪口,动作却并不慢,很快就把两条带着血沫的链子抽了出来,随即后怕地甩出好远。自始至终,“奴隶”都没发出哪怕半点声音,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这无疑是一场酷刑,折磨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她脆弱的神经。链子刚一拔*出来,“奴隶”就一手拿着枪别在腰间,一手拉着她的手腕直接往外走。果不其然,那些黑衣杀手一见是他便立刻停止了射击,安静地拦住了他的去路:“请你不要乱动,我们不想伤你。” “你们不能伤我。”“奴隶”冷静地直视着领头之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萨迪克·汗需要我完整无缺地被带回去,对么。” “……”黑衣人的头目迟疑了片刻。然而,就是这片刻的迟疑,最终要了他的命。 “奴隶”毫无预兆地出手,一记手刀劈晕了他,就着他倒下去的一瞬间夺过他手里的马克莱瑟轻型□□,以扇面扫射的方式撂倒了最前几排的杀手,并借着对方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之际挟着她硬闯了过去——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顺畅连贯得像是事先计划好的一样。 直到坐进轿车时,陈舒平的意识都还有些恍惚。“奴隶”动作熟练地握住方向盘、启动发动机踩下离合器,在追兵即将赶到的最后一刹那,猛地一踩油门冲出重围! 生天 夜已深,破旧的废弃土坯房内四处漏风,冻得陈舒平上下两排牙齿拼命打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不久之前,眼前这个高烧未退的“奴隶”把用来兜风的轿车开成了越野,狭窄陡峭的山路在车轮下化作一片坦途,可她还是在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令人目眩的万丈深渊,吓得一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直到哑的发不出声音才闭了嘴。 ——不过,也算是拖了他的福,现在她才有命坐在这个冰窖一样的鬼地方抱紧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如果不是走的悬崖山路,那些黑衣杀手早就把他们打成筛子了! 她在这边打着哆嗦,那边“奴隶”却自顾自地脱下身上碍事的宽袍广袖,将轿车后备箱里备用的男式便装穿了上去。这些便装本来是保镖们留在车上随时换洗的,如今他们全都死在了异国他乡,留着衣服也是没用了。 “奴隶”身高腿长,寻常男子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显短,但如今也讲究不了许多了。他仍烧得厉害,但天气寒冷反而令人清醒,这才不至于再次昏迷过去。偏偏这时陈舒平又不肯消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呜呜呜……我想回家……” 第161页 说到最后,她竟忍不住掩面而泣,最后放声痛哭起来。“奴隶”并不出言安慰,只是沉默着看她慢慢平复了情绪,才叹息一声道:“你离家多久了?” “七、七天了。”陈舒平抽噎着吸了吸鼻涕,不好意思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糗样,立刻别过头去。“奴隶”却忽然笑了笑,柔声道:“此地离高昌国鄯善地区不远,待风头过了,你可以下山去派驻鄯善的秦国大使馆求助,会有人送你回国。” 陈舒平听他短短几句话就给她指明了出路,心里不由十分吃惊——之前这“奴隶”昏迷之际,保镖们替他更衣时她偷偷看了几眼,发现他浑身上下新伤旧伤层叠不穷、狰狞可怖,故而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不过就是个因为生得貌美才常年被各个奴隶主、人贩子转买转卖,极大概率上该是个身份低贱、没见过世面的花瓶。 可方才他所说的这些话,完全能够证明他起码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否则,一个普通的奴隶又怎会知道这些? 陈舒平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反问:“那你呢?” “奴隶”挑了挑眉,好笑道:“怎么,大小姐想把我也带回秦国?” “当然啦!你可是我花重金买下来的奴隶,那就是我的财产!”陈舒平梗着脖子、硬着头皮故意气他。 “奴隶”于是又笑了,笑得十分戏谑:“你可真有意思。” 他这语气冷嘲热讽,显然是当她在胡说八道。陈舒平涨红了脸:“我可是大总统的女儿,就算在家里养个家奴也没什么大不了!” “大总统是共和国的国家元首,大总统的女儿……”“奴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只是公民,不是公主,更不是奴隶主。” 陈舒平越发惊讶了:“你不是楼兰人么,怎么连‘公民’这个词都知道?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根本没有所谓‘公民’、‘共和国’的概念,你是听谁说的?” “奴隶”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把手伸到火堆前取暖。陈舒平又一次在斗嘴上落了下风,撅着嘴偏过头去看他,却见火光之下这男人深刻的侧脸轮廓比白日里柔和许多,从眼睑处延出的长睫毛小扇子一般微微垂下,在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瑰丽阴影。 他的鼻梁好高啊。 陈舒平看得有些痴了,甚至想伸手去摸。不知为何,她忽然开始害怕了—— 不是害怕死在这里,而是怕眼前这个男人会忽然消失不见。就算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可这噩梦里有他在,她便再也不愿醒来。 “喂。”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尽可能地放低姿态:“我,我有些怕,明天……你能不能陪我下山?” “不行。” “奴隶”断然拒绝。若他真的陪她下山被奴隶贩子的打手们看见了,她的处境反而更危险。虽然这女人的死活与他没什么关系,但毕竟也算是被他牵扯进如今这个大*麻烦之中的——尽管,她自作自受的成分居多。 “可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自己下得了山嘛!”陈舒平又一次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你这死奴隶好狠的心,好歹也是个男人,陪女孩子下山又不是什么难事,干嘛这也要拒绝!要不是因为你,本大小姐也不至于这么倒霉,险些连命都丢了!” “奴隶”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平静地开口:“你一点都不倒霉,倒霉的是那十三个保镖——因为大小姐您一人的任性妄为,他们全都死了。你的命是人命,他们的就不是么?” “……”万没想到反被对方教训了一通的陈舒平,此时只能张口结舌地瞪着他。“奴隶”不再理她,径自起身走到破了个大洞的窗子前面,又从地面上随手捡起一只小锤子,紧接着就听陈舒平在他身后又一次尖叫出声:“你你你,你要干嘛?救命啊——!” “吵死了。” 仅仅三个字就成功地堵住了陈舒平接着尖叫的欲*望。她惊恐万分地看着“奴隶”把铁锤拎在手里,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在钉窗户,想冻死就接着喊吧。” 他现在看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是越来越不顺眼,但他不知道的是,大小姐看他却越来越顺眼了。确定“奴隶”对她并无恶意,陈舒平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也有了欣赏美男子的精神头儿。 只见“奴隶”背对着她,他所穿便装是上衣、下裤分开样式,因此之前被那宽袍广袖遮掩住的腰身就显出来了。他的肩并不宽阔,腰窄得盈盈一握,腿又极长,看着确实雌雄莫辨;可他轻轻松松就能举起厚重的整块模板,并且不需要任何人在一旁帮忙扶着就钉好了一扇窗子,这让陈舒平觉得此时的“奴隶”确实非常迷人、非常的有男人味,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于是她壮着胆子问他:“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干这种贱民们才会做的粗活儿?” “粗活儿?”“奴隶”并不回头,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多数平民百姓过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大小姐久居海外养尊处优惯了,怕是不知道,国内已经民不聊生了吧。” 他这用词很是奇怪,陈舒平并不是笨蛋,当然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国内?什么国内,你是说……大秦?” 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是楼兰人吗?难道你是——” 秦人?! “我有说过我是楼兰人么?”“奴隶”此时已经钉好了最后一扇窗,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回头见陈舒平已经躺下了,这才熄灭了火堆:“睡吧。” 第162页 啊啊啊啊啊!他居然在关心我!! 陈舒平发自内心地尖叫,激动得更睡不着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陈舒平占了之后他只能睡在地上,两个人各裹了一条脏棉被抵御风寒,无论是养尊处优的陈舒平还是有严重洁癖的“奴隶”,谁都没抱怨什么。耳畔听得男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陈舒平压低声音问:“喂,你就这么睡着了呀?我睡不着,给我讲个故事嘛。” “奴隶”好不容易就要进入梦乡了,这回直接被吵醒,语气立时就冷了下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烦人?” 陈舒平被他这冰冷的语气吓得哽住,声音里立刻就带了委屈的哭腔:“没有!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混蛋,呜呜呜……” “奴隶”仔细思考一番,意识到自己是问错了问题:大总统的女儿,谁敢嫌她烦?可他现在高烧不退,方才强打精神钉好窗户已是累得不行,身边又带了这么个动不动哭哭唧唧的拖油瓶,这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好好调息、修养,别说他脾气不算太好,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估计都要发火了! 可他毕竟是做过大夫的人,医者仁心,无论多少年都改变不了。再者陈舒平毕竟是个女人,女人脆弱一些本就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大男子主义的某人释然了。于是他耐心地放缓了语气:“我没有故事可讲。你先闭上眼睛数羊,一会儿就能睡着。” 他没哄骗于她。因为之前被困高昌、让人捆在刑椅上三天三夜那一次,他自己就是这么挺过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数羊他也不清楚,因为这是李云凌教给他的方法。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大家的生活压力都非常大,活得也很压抑,所以很多人就会失眠啊、精神衰弱之类的。有的人吃安眠药,有的人去了精神病院,还有的人自己挺过去。只要没疯没死,生活总得过下去,房贷车贷全得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那种。” 当时,听她这么说他还有些惊讶:“你们的那个世界不是很美好吗,怎会如此?还有你说的‘自己挺过去’,又是什么方法?” 李云凌伸手一推,随手把他按坐在藤椅之上,双手轻轻地捏着他的太阳穴揉着:“闭上眼睛,配合我的动作数羊,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只、两只、三只……”陈舒平数羊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唤醒:“……五十五、五十六……好,好冷啊,还是睡不着。” “我的被子给你吧。”他现在心情忽然好了很多,刚想伸手去掀开棉被,冷不防一团温香暖玉直接撞进怀中,撞的他锁骨尚未愈合的伤口猛地一痛:“你干什么?” “我、我……”陈舒平一时冲动直接扑倒了他,可现在又怂了。她结巴了半天,才挤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喜欢你!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做我的丈夫吧!跟我回秦国,下半生我养你!” 一片死寂。 似乎过了很久,男人的声音才在头顶悠悠响起:“大小姐的垂怜我心领了,只不过在下消受不起,抱歉。” 这么说着,他强势地扶着她回到床上,又把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己则在地面的草席上和衣而睡。却不知,直挺挺躺在床上的陈大小姐,为自己这短暂的热恋和失恋而再次泪流满面、一夜无眠。 一夜没盖被子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陈舒平惊恐地发现,“奴隶”已经高烧得站不起来了。 他没有陷入昏迷,但烧得一张雪白的脸染上鲜艳却病态的粉红色,咳嗽得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祸不单行的是,就在她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照顾他才好时,一群突厥人就冲了进来! “哈萨尼,你可让我好找啊!” 为首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生得是虎背熊腰高鼻深目,眉目间戾气逼人。陈舒平还没开口,“奴隶”却挣扎着坐起身来,低低地喘息了一阵,才惨白着一张脸,虚弱地笑道:“穆沙拉夫,我劝你杀了我……咳,咳咳,就算,就算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也……咳咳……也绝不会再受……为奴之辱。” “说什么呢宝贝儿,以后我们的‘好日子’长着呐!我一定会好好‘款待’你的!”来人正是穆沙拉夫。他本打算抓着这擅自逃走又连杀他数名手下的逃奴之后先狠狠地抽他一顿鞭子,没想到他现在竟衰弱至此,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处置他,便草草地对属下一挥手:“拿链子锁了,带回去!” “你们不许过来!” 娇生惯养的陈大小姐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张开双臂挡在了“奴隶”身前,这立刻引起了穆沙拉夫的注意。他转了转眼睛,淫*笑道:“呦,这哪儿来的小美女啊?真巧,男的是个妖孽祸水,女的居然也不错,那就都带回去吧?” “她是秦国总统之女……你们抓她,咳咳……会得罪整个秦国。”“奴隶”狠狠掐着自己大腿内侧保持清醒,断断续续道。陈舒平被他这话吓到了,连忙压低声音:“你怎么能告诉他我的身份!完了,这下他一定会把我当做人质要挟我父亲的!” “奴隶”难受地喘了一口气,假装“无力”地靠在她的肩头,长发披散遮住了他的半边脸颊,也遮住了他微微张开的薄唇:“他不会挟持你。就按我昨晚所说,找秦国大使馆送你回家……去吧。” 见她迟迟不走,“奴隶”索性使尽全力把她往前一推,同时惨笑一声,道:“如风,哥哥……要失约了。” 第163页 话音未落,他已从腰畔拔*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就要扣动扳机。可他毕竟正生着病,穆沙拉夫眼疾手快地除了他的武器,同时手掌发力,“喀”地一声卸了他的右手关节,紧接着又对他的左手如法炮制!其余的打手见状立即围上,迅速给他上了镣铐。 兜兜转转数日,一切却又回到了起点。可笑,何其可笑! 大概是因为高烧烧坏了神经,身上的痛楚都已不那么无法忍受了。直到看见陈舒平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沈长河心里泛起深深的厌倦之意,任凭他们拖出了屋子、拖到木笼中蒙住黑布,车子随即吱吱呀呀地走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起。耳边隐约听得穆沙拉夫惨叫了一声,似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去,一颗流*弹甚至擦着他的左半边脸飞了过去,火焰灼烧之感连带着血腥气直冲鼻腔,他知道自己是受了伤,但却并无丝毫紧张恐惧之感,甚至隐约希望哪颗子*弹长长眼、能痛快点儿结束他的生命。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片狼藉之中,有人掀开了木笼上的黑布,惊喜地大叫道:“将军!真的是将军!” “沈长河!” 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颤抖着在耳边炸响:“我来迟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是做梦吗?他好像听到了李云凌的声音? 沈长河的神志此时都已经不太清醒了。连续两天高烧持续不退,期间又一直在逃难的路上,身体透支、伤病交加之下,他此时本就是强弩之末,只来得及对着眼前女子模模糊糊的影子勾了勾嘴角,轻不可闻地说了句什么,随即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戏未落幕 合众国历二十六年,三月末。 喀什卡尔古城。 这里距离鄯善城不过二十里地,也属高昌领土,但如今已成了叛乱重灾区。残垣断壁之间,难民流离失所,仅剩隶属不同势力的几支军队你来我往、或日夜鏖战或放放冷枪。 总而言之:战事胶着,一团乱麻。 不过,外面无论发生了什么,对于此时的沈长河而言都无足轻重,因为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也烧了三天三夜。 “这烧都快退了,怎么还没醒啊!师父,他真的没事吧?” “暂时死不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啦!哎呀你这丫头片子是怎么回事嘛,我都回答过多少次这个问题了,还问!” 恍惚之中,似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絮絮叨叨地在耳畔说着些什么。最后两句倒是听得真切,可他一时半会儿脑子不清楚,猛地睁开双眼就坐了起来—— “诈尸啊!” 李云凌上一秒还在忧心忡忡地关心他的生死,这一秒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苏醒吓了一跳,下意识大叫一声跳到地上。反而是坐在床头的老人不慌不忙地伸手一探他的额头:“不错不错,烧彻底退了,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啊!渴了吧?来来来,喝口水!” 沈长河道了声谢,扫了一眼面前这鹤发童颜的老人,随即不动声色地仰头一饮而尽。李云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惊一乍得有些过分,羞赧地绞着手指:“那个,我……” “有话就说。” 沈长河目不斜视,垂着长睫轻轻吹散茶盏上方的热气,语气极为冷淡,心里却急得要命:该死!明明死里逃生才见到朝思暮想了许久的人,他不想用这种冷淡到欠揍的语气跟她说话的! 李云凌可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只能看见他面容漠然,语气更是冷淡,完全不像自己这般激动万分,是故心里不由一寒:“将军受苦了,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将军责罚!” “哎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啊?”老人是个顽童性子,嘻嘻哈哈的不甚正经。此时一见这主从二人氛围不对,赶忙打了个岔:“我说姓沈的小子,就因为瘟疫封城一事,我这宝贝徒弟可是替你挨了百姓多少的辱骂和指责,你那些粗鲁野蛮的属下也差点儿没活撕了她!她给你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你连正眼都不看她?臭小子,你知不知道她连他爹许诺给她安定无忧的后半生都……” “师父你别说了,这次我确实做得不对。”李云凌委屈地拽了拽老人的袖子,一副罕见的乖巧状:“我不该在将军蒙难高昌之时按兵不动,哪怕瘟疫蔓延趋势难以遏制,哪怕百越人对我凉州大本营虎视眈眈,我也该以将军安危为第一要务,第一时间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 沈长河被她气笑了。他看了一眼老者,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感谢叶先生出手相救。只是,我还有些话想单独与云凌谈谈。” 老者——也就是李云凌的师父、鬼医叶世安愣了愣,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认识我?还行,是个有见识的后生——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哎,师父你别走!”李云凌做尔康手挽留叶世安,无奈后者走得飞快。如今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李云凌心里更加发虚,索性匆匆地冲着自家将军方向鞠了一躬,就准备退出去,却被后者一句话钉在原地: “好啊,云凌……你很好。”沈长河的声音有些冷:“明为请罪,实为脱罪——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啊。” 停了一下,又道:“过来。说说看,你到底有何‘苦衷’。” 第164页 李云凌咬着牙,硬着头皮低头上前几步。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生气,反而眼里还流露出些许笑意。视线下移,到他形状优美却伤痕累累的锁骨上,再向下又看到他那明显是刚刚长出来、薄薄一层的指甲,她夸张地叫了一声:“你,你的手……他们怎敢用此等酷刑!” 沈长河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李云凌张了张嘴,心知无论怎么装傻充愣都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梗着脖子豁出去:“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过了。将军说过让我做于廷益、以大局为重,也就是让我绝不可为了您一人的生死而误了军政府的大计。彼时,我西南凉州内有天花肆虐、外有蛮夷环伺,属下一面要提防上京乘人之危,另一方面又要抵御百越定北王铁骑北上,实在分身乏术!我……属下私心爱慕将军已久,但深知公事永远大于私事,若将军真认为属下做错了,杀了属下泄愤便是!” “如果我是你,便绝不会来此救人。” 孰料,沈长河安静地听她倒完苦水,却只是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语重心长道:“如今西南军政、财权已尽在你手中,我不在,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至于威望这种东西可以慢慢积累,不要心急。” “可是我没想过……没想过要取而代之啊,将军!” 李云凌万分委屈地大声道:“在将军心中,我竟是这等不仁不义之辈吗?我李云凌从来对权力没有半点兴趣,我这一生只喜欢两样东西:钱,还有美人!” “哈,哈哈,哈哈哈!” 听了她这回答,沈长河忍不住大笑起来。李云凌被他笑得脸红成了煮红的螃蟹,嘟起了嘴:“真的,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笑什么。” “那你做本将军的夫人如何?唉呀,不妥不妥,夫人恐怕不行,”沈长河若有所思地拄着下巴:“本将军的妻子,怎能是你这种贪财好色的家伙?做个保镖也就够了。” “……”李云凌忿忿地在袖子底下对他比了个中指。 把李云凌怼得哑口无言兼忍气吞声之后,沈长河的心情忽然就大好起来了。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学生一样花枝乱颤地笑了一阵子,才正色道:“你带来多少人马?” “之前有高昌皇帝的人盯着,我只能暗中潜回,所以总共也就五百人。不过将军放心,我们回国本来也用不了太多……” “谁说我要回去?”沈长河笑着摇了摇头,幽深绿眸中寒光闪动:“戏没落幕,不能提前离场啊。” 复仇(一) 对于张牧来说,沈长河的平安归来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老大回来没几天,一切就都回归了正轨。李云凌偷偷带来的这五百来号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喀什喀尔古城内的官兵仍在拼死抵抗叛军愈发猛烈的进攻,但眼看着就要不敌;因此,当官兵首领见着一个蒙着面巾、戴着白色尖顶缎帽的绿眼男人带领一小队人马走来、表示要帮助他们“剿匪”之时,他们甚至都懒得怀疑了,直接举枪就要射杀! “我们是从秦国来的客商,不是坏人,请军爷高抬贵手!” 绿眼男人高鼻深目、脸型瘦削,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长相特征都分明是个吐火罗人,可出口却是标准的中原官话。官兵们正面面相觑,首领做了个手势暂停开火,用波斯语大声道:“举起手不许动,站在原地!” 待走到近前,首领才发现他身形秀致颀长,全然不似西域男子通常的粗壮健硕,可眼角、皮肤尽是皱纹,显然年纪已经不小。他随手就要扯下他的蒙面之物,却被后者一把拽住手臂,用生硬的波斯语陪着笑道:“在下从中原回国途中被突厥悍匪所伤,脸上伤得实在厉害,军爷还是别看了吧?” “不看,我怎知你不是奸细!”首领冷笑一声,不顾他的反对扯下面巾,随即瞪大了双眼往后退了半步,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这人居然是真的被毁了容! 男人看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才重新蒙上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通关文证交给他,嘴里仍旧用蹩脚的波斯语絮絮叨叨:“哎呀实不相瞒,在下久居中原二十多年,在家里跟老婆孩子都说中原话,时间长了母语都不怎么会说啦。这次好不容易回自己家,结果半路被突厥人追了好几条街,吓得我和家仆们逃到贵宝地,您可别见怪啊!” 说罢,又往首领手里塞了几张大额银票,笑得愈发谄媚:“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哈哈哈哈。” “……”抬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其他的人也都是秦人而非疑似突厥人,首领多少放下了戒心,例行检查了一遍他们的行李物品之后,随即挥手命令打开城门。绿眼男人立刻双手合十交于胸前,大声道:“多谢多谢,愿佛祖保佑您,军爷!” “谢谢,也愿光明神保佑你……兄弟。”首领也对着他生涩地笑了笑。 待进了城找到落脚处,“商人”才摘了帽子撕掉伪装,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看向“老婆”:“笑够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将军你,你这魔鬼一样的演技,‘愿佛祖保佑你’?这什么鬼啊,你一个无神论者他妈的信过佛吗?不行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云凌笑得几乎满地打滚儿,把一脸傻相的张牧拽了过来:“亏你想的出来这个剧本——让我演你娘子不说,还让张牧演咱俩儿子?就老张这小圆脸单眼皮,刚才那军官要真是较真儿看了他的长相,非得以为我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不可!” 第165页 “靠,小李你怎么说话呐?”张牧不满地拍开了她的手,一把勾住沈长河的左肩:“单眼皮招你惹你啦,吃你家大米了吗?重色轻友、见利忘义的混蛋!哼,难道你不觉得本副官近朱者赤,最近越来越英俊了嘛?” “哎,将军,”李云凌笑嘻嘻地把手搭在沈长河的右肩上:“他说你是猪哎!此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你不揍他?” 话音刚落,两人脑门上各挨了重重的一记爆栗,疼得一起嗷嗷叫了起来。沈长河拍了拍手,一脸和善的笑容:“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们两个再贫嘴,仔细老爷我家法伺候。” “妻”和“子”立刻就蔫儿了,老老实实地低了头:“是,将军。” 虽然几个人打打闹闹有说有笑、感情也似乎越来越好,可李云凌总觉得,他好像哪里又跟以前不一样了。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变化,高昌守军的防线就已被叛军攻破! 这些信仰独神教的叛军主要由突厥人组成。按照惯例,他们每攻破一座城池便会烧杀抢掠、强*奸*处*女——因为,按照独神教教义,为至高无上的真神开疆拓土就是对教宗最大的贡献,是有资格在人间以及天堂享用最多八十一名、仍是处*子之身的少女初*夜的。 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还没等到这些独神教徒开始着手“办正事”那一刻,原本打算好生休息一番、养精蓄锐的叛军就遭到了不明势力的偷袭。最开始只是有人放放冷枪偶尔打死几个士兵,可等到叛军高层真正重视起来时,这种间歇性的“偷师暗算”已然演变成了巷战! 叛军攻城靠的是人数优势,但单兵作战能力相对较弱。这些偷袭的“敌人”虽不多,但几乎个顶个都是肉搏好手,对于巷战这种作战方式非常有经验,而且还会利用地形及时躲避对方的冲锋、实行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流氓战术,来去皆是一阵风,是故叛军没占到半点便宜。 更不用说,突厥叛军一部分兵力前线这边正酣战着,后方防守稍稍出了点儿疏漏,军*火库就被炸了—— 没错,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中原人直接给炸了,炸的灰飞烟灭! 为什么炸军*火库呢?这是因为,突厥军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战时军人不得随身配枪。这本是为了防止生性暴烈野蛮的族人自相残杀所订立的规矩,却在无形之中帮了“反抗者”的大忙:虽然人数不多,但几颗手榴弹连带着一桶“黑火油”下去,多少人都守不住军*火库;军火库一没,手里没有□□的突厥士兵就成了活靶子、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直到被援军从俘虏营里放出来,喀什喀尔督军卡夫·阿德勒才重新打量一番眼前这个满嘴“佛祖保佑你”的商人,并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连带着他那一脸狰狞可怖的刀伤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阿弥陀佛,好在你还活着!”商人热情地替他解开身上的绳索,一边指挥者“家仆”以及高昌士兵收拾残局,自己则毫无预兆地抬手一枪打爆了突厥战俘中一名试图反抗士兵的头颅,嘴里却絮絮叨叨悲天悯人地嘀咕着:“唉,怎么又杀生了?善哉善哉,佛祖见谅。”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谁?”卡夫目瞪口呆地望着商人,喃喃开口。商人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理所当然道:“如你所见,在下当然是个商人。至于名字么,不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卡夫亲眼见证了“撒旦”的崛起。已然借平定“突厥独神教徒叛乱”之机掌控了全城防务的“秦国客商”,力排众议、当着整座喀什喀尔城的百姓面前,用最野蛮的方式——斩首之刑,处决了所有参与叛乱的突厥人。 一时之间,古老的喀什喀尔沦为人间地狱! 这位“秦国客商”自此一战成名。很快,他依托高昌军方势力血腥镇压、屠杀突厥独神教的消息即传遍了喀什喀尔及其周围市镇,而他本人则借着一次大型集会之机,当众亲手斩下一名突厥叛军的脑袋拎在手上,同时撕去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年轻、绝美的面容。 一片或愕然或惊艳的呼声之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阴冷残戾的笑容来:“告诉诸位一个坏消息——” “我,大秦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从地狱里回来了!” 复仇(二) 李云凌以为,以自家将军之前在高昌境内那些斑斑劣迹,身份一旦暴露必然引起这里军民的反感甚至仇恨。可她万没想到的是,短短不到三日,喀什喀尔的高昌军队就借着他的“名声”迅速打开了俄尔济特河流域数座城镇的大门,所到之处,突厥人几乎都是避其锋芒,畏葸不前。 这种感觉……很像有人手持东海龙宫避水珠一路向前,所过之处无人可挡,哪怕滔天巨浪也能开辟出一条宽广旱路、如履平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此刻对突厥叛军同仇敌忾的高昌人,也好像忘记了此前的“国仇家恨”,纷纷用实际行动表达对高昌大秦联军的支持和拥护。 对于其中原因,李云凌独自思索了许久。难道是因为沈长河之前把高昌人打得哭爹喊娘所以突厥人才怂的?不太可能啊。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亚罗斯教主是我们吐火罗人的民族英雄,也是光明神的化身——他曾以一己之力创造了‘神迹’、摧毁了突厥人的独神教信仰根基。”对此,喀什喀尔督军卡夫如是解释道:“沈长河将军是他的后裔,据传也继承了亚罗斯教主的‘神之血统’,所以突厥人才会这么畏惧他。” 第166页 “……这得是有多愚昧,简直没救了。” 李云凌小声嘀咕了一句,又问:“什么样的‘神迹’能让这群宗*教狂热分子怕成这样?” 卡夫老实地摇了摇头,用生硬的中原话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老一辈人说,亚罗斯教主是烧不死的,而独神教的教旨就在于让所有不信教的人下火狱、受火烧之刑……所以,他们的‘火狱’一说丧失了现实基础,信仰自然就崩塌了。” 李云凌“哦”了一声,心里甚是不屑。不就是特异功能吗?这帮古人真是无知透顶。可她猛地又想起之前上京共和广场上沈长河挣断铁索的惊人之举,还有那时他那身上的金色花纹和眼眸中的竖瞳,心里却又隐隐对自己的三观产生了质疑。 难不成,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力量? 越想,她就越觉得慌。人人都想拥有超出常人的“异能”,可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离开上京之前沈长河那句话她也一直没忘—— “若那时我没有控制好自己,你会被我……亲手杀死。” 她一直想亲口问问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最近沈长河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忙着跟将领们商讨作战方案,甚至吃饭的时候都很难见到他,李云凌也不是那种会在关键时刻耽误上司正事的蠢货,当然只能把这个疑惑压在心底。 直到第七天,联军开到于阗城时终于遭遇了第一波阻击。对方是狼骑军、也就是突厥叛军中最强的一支精英军队,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空名而被吓得不战自溃。 “我们的军队以步兵为主,手中虽有火*器,但狼骑军也已经配备了热*兵*器、加上又是轻骑兵,双方对阵之下反而是我们处于劣势。”卡夫指着沙盘,神色凝重地分析:“而且,于阗地势相对较高,我方除非将其围困,否则根本无法与这些机动性极强的轻骑兵相对抗。” 沈长河长眉微蹙,沉吟道:“之前和高昌军队开战,能看得出来你们的优势在于高筑防御工事、稳扎稳打,但机动能力太差;机动能力不足,对空防御和对阵骑兵就是你们的弱势。我一直很奇怪,吐火罗人也是靠骑兵起家的,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一听他说的这些话,其他几个高昌督军立刻就不干了,大声嚷了起来:“哎你怎么说话的?咱们吐火罗人怎么着还轮得到你这卑贱的秦族狗来评价?!” “是啊!我们可是西域第一强国,军队实力也是冠绝中陆!你们秦国那种弱国有什么资格来嘲讽我高昌帝国?!” 一片混乱之中,卡夫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制止了这些督军七嘴八舌的抱怨,平静地面向沈长河:“沈将军,这个节骨眼儿上就不要再内讧了,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 “我并非想和你们争辩,”沈长河耐心地解释道:“只是,我必须先确定一件事——你们的军人,还会骑马么?” “这可是上战场的基本功,怎么可能不会?你这不是开玩笑……” “好。” 沈长河伸出右手食指,在沙盘西北角到中轴线一带虚划一圈:“我们的军队现在就在中轴线上,只要派出一小部分人马到于阗城门虚晃一枪,引蛇出洞,往西北方向撤退,进山。只要跑得够快,狼骑兵就只能无功而返,如是几次必然体力不支、士气大减。” “可是突厥人有枪,我们的人冲上去引开他们,那不等于白白送死吗?” “突厥狼骑不会在第一次出兵时带枪。”沈长河镇定答道:“骑兵带远程武器如火*枪、弓箭等不如带刀剑,后者杀伤力更强。据我所知,狼骑作为突厥精英部队,过去也很少使用热*兵*器作战。” “……”几名督军面面相觑。沈长河见他们有些迟疑,便笑了笑,道:“看来各位是不信任沈某。这样,我让我的副官给各位示范一次,如何?” 一旁的张牧刚睁大了双眼,却听他悠然唤了一声:“李副官,这次‘引蛇出洞’的计划就由你带队执行。” “李副官?”她不是秘书么,怎么又成了副官? 李云凌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周,发现在场的西南军政府官员就只有她跟张牧,随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将,将军,你说的那个李副官,不会……” 沈长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和蔼的、鼓励的语气道:“对,不用怀疑,就是你。” 李云凌本来一肚子心事,沈长河这一句话吓得她魂儿都飞了:让她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去打仗?这不是故意让她送死吗? 可这些话她根本问不出口。说到底,沈长河毕竟是她的顶头上司、衣食父母,在明明知道她喜欢他、他又对她没那方面意思的情况下,还能容忍自己这个“心怀鬼胎”的花痴留在身边,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宽容和照顾了。 这次任务如果完不成,他一定会看不起她的! 就这样,李云凌一边深陷“自我怀疑”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一边硬着头皮领着五十来个年轻的高昌士兵,骑马直奔于阗西城。临到城下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粗声粗气道:“遇川!” “属下在。” 骑在马上的短发少年摘了帽子微微俯身:“请副官大人吩咐。” “叶遇川,”李云凌重新念了一遍他的全名,似乎是想让自己心安一些似的:“你一个人先去探探路,能做到吗?” 第167页 “副官放心,属下一定办好这件差事。”少年生着一张小麦色的容长脸,五官精致,睫毛纤长,唇红齿白得像个漂亮姑娘。李云凌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挥挥手:“你去吧,注意安全。” 或许,别再回来了。 可惜事与愿违。叶遇川像一只警觉的野兔一样,行动起来迅速且悄无声息,很快就完成了她下达的指令。他回来如是汇报:“城里约有一个营的兵力,巡逻兵手里确实没带枪,西北门那里有条直通山里的小路,途经树林,容易分散撤退……” “那好,我们就从西北门进。” “属下话还没说完。”叶遇川镇定地补充道:“但是,那个森林距离我们大本营很远,想退回去得绕一大圈,如果突厥人紧追不舍,我们就全都得交待在这儿。” “……”李云凌为难地揉了揉额头。 虽然纠结了一会儿,她还是下了狠心,命令大部队跟上去。可不曾想突厥狼骑早有防范,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偷袭”之举,随即派出去接近一半的人马追了出来! 五百多人对五十来人——这特么不是玩儿她吗? 如果这世上真有时光机存在,如果真能重来一次,李云凌绝对不会应下这门差使: 他妈了个巴子的!大不了卷铺盖走人,也总比死在这儿强! 现在,后面狼骑兵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前面是越来越窄的绿洲森林,李云凌一边领着手下这五十来号人四散奔逃,一边欲哭无泪地问叶遇川:“小老弟你怎么回事儿啊,搞了这么多尾巴出来?!” “抱歉副官大人,我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巡逻兵,逃走的时候顺带又杀了他们的牧马官,放走了几匹战马……” “……”逃亡的路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几匹?” “没数,也就一百来匹吧。” 场面再次一片死寂。 李云凌恍惚地想,自己这是捡着个宝儿,还是个人形拆家哈士奇、暗黑破坏神啊? 如果不是他干的这些听起来不像人类能干出来的事,也许这次任务会执行得顺风顺水。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另一方面,正因为叶遇川放走了突厥人的战马、暴露了他们的行踪,突厥人才会恼羞成怒倾巢而出。 哎等等,倾巢而出?那不就意味着…… 她刚琢磨出点儿头绪来,就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道人影将她扑倒在马上,血腥味直冲鼻腔。叶遇川的声音随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快走,他们追上来了……” “不用你提醒,我不瞎!”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突厥人的叫喊声,李云凌急的眼睛都红了,一手揽着叶遇川的腰,一手拼命地勒着缰绳让马匹加快速度。此时两人已经跟大部队走散了,身后跟了十几个突厥尾巴,前面的林子越来越密越来越深,看一眼都觉得瘆得慌,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玩儿命地冲—— “别乱跑,跟我来!” 仅仅几个字,六神无主的李云凌瞬间就不那么慌了。前面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高昌军服让他看起来更加身高腿长,只是转过身来时那张脸却很是陌生。李云凌知道他这是又易容了,也知道他这是悄悄跟过来保护自己安全,心里一时间十分感动:“将……” “嘘。” 沈长河顶着人*皮*面*具对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让他知道。” 叶遇川已经晕过去了,当然听不见他们两个说了些什么。沈长河不由分说就把昏迷的叶遇川拽到自己的马背后面,领着她一路七拐八拐、最后进了一处山洞,才终于停了下来。 “……人呢?” 李云凌后怕地看向身后,发现跑着跑着追兵没了,有些疑惑。沈长河把人从马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答了句:“估计,是回援于阗大营了吧。” “那我们怎么办,要出去吗?”李云凌此时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立刻接着问了句:“哎不对,我们的人不都在大本营吗?没人打他们,那突厥人还回援个屁啊?” “还不是托您的福。” “啥?”李云凌抠了抠耳朵,难以置信地指着沈长河的鼻子:“你叫我什么?您?” 沈长河叹了口气,无语地捂着额头:“托您和地上这位的福,我们的计划必须提前实施了。” “……”李云凌一时竟不知他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于是她委屈地瘪了瘪嘴:“你明知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来做,这可不能怪我。” 出乎意料的,沈长河却没像从前那样反唇相讥。李云凌别扭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微蹙着眉,捂在左臂上的手指缝间渗出了血,不由得惊呼一声:“你受伤了?” “这点伤算什么。”他冷淡地说了句,又从衣摆扯了片碎布包裹住还在流血的伤口,视线最终落在地上的叶遇川身上:“这个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复仇(三) “是个被我捡回来的小乞丐,但是人很聪明,也很能干。”李云凌答的很自然,同时手上动作也很自然地褪去叶遇川肩头的衣物,露出了中原少年特有的、纤细精致的锁骨……以及锁骨上触目惊心的枪伤。 沈长河看着她的手指轻柔抚过叶遇川的伤口,为他做简单的包扎,不知为何心中竟陡然燃起一股无名怒火。 第168页 她知不知道,这个不省人事的少年此前连害他两次,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她知不知道,这少年人畜无害的外表下到底藏着多少阴险狠毒的心思,迟早有一天会暴露本性,然后害了她?! 她当然不会知道。 沈长河终究是理性的。理性如他,自然也推测出了李云凌为何会把这来路不明的少年当成了亲信,并给予他足够的信任——以至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做。 就像他对她的信任一样,完全是无条件、心甘情愿的。 所以,他理解她如此关心叶遇川的初衷。可是理解,却不等于赞同。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往回捡人了?” 沈长河听见自己用生涩而干冷的声音继续冷嘲热讽。他心里想着:“这明明是我才会做的蠢事。” 其实这种“蠢事”他自己也只做过一次。那一次,他把她捡回来,然后被迫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轨迹、卷入永无休止的争斗、阴谋和算计之中。 他不后悔,可是他怕她将来后悔。 “……将军,你生气啦?”李云凌一边帮叶遇川打好绷带,一边敏感地问了句。沈长河难得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没有。” 他确实很生气,气她对陌生人的盲目信任、毫无戒心,但这个节骨眼儿上生气未免太像吃醋了,他绝不能承认。 “没生气就好。”李云凌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将军你先照顾他,我出去探探路。” 沈长河沉默地目送她走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叶遇川做了什么全都告诉她,可却鬼使神差地忍住了。直到李云凌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难受地皱紧了眉—— 外面忽然下起了雨。 一下雨,他身上那些新伤旧伤就一起疼的要命;尤其是断过两次的腿骨,已经开始痛得有些发木了。这些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绝不可因沽名钓誉而以德报怨! 他安静地抽出腰畔匕首,眼睛都没眨一下,手起刀落就要割断地上那人的咽喉。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遇川却“忽然”醒了过来,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定定地直视着他,极为平静地说了句:“若杀了我,将军一定会后悔的。”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自己,这一路上都是在装晕! 沈长河平静的面具似乎被人一拳打破,眉头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恩人她很信任我,并且,我已经在她身上种下了同命蛊。我生,她生;我死,她亦不能独活。” 沈长河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尽数褪去。他立刻抓起少年纤细的手腕,很快就确认了她身上确实有蛊虫。那么,李云凌…… 他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对了,奉劝将军一句,你最好不要告诉李云凌这件事。”叶遇川悠然道:“同命蛊这种东西,如果不知道它的存在,一辈子也就平平安安过去了;一旦知道自己体内有蛊虫,她就会感受到虫子在四肢百骸里游移的痛苦……无休无止的痛苦。如果你想让她承受这样的折磨,就尽管对她和盘托出。” “……你是个疯子。”沈长河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克制着想立刻宰了他的欲*望:“你说她救了你,难道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因为我喜欢她,就像她喜欢你一样。”叶遇川莞尔一笑,漂亮的脸上满是迷恋:“她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只有我,才能给她泼上浓墨重彩的颜色。而你——” 他满怀恶意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只是个懦夫。再过几年,你就会变老,变丑,而我却会越来越英俊、成熟,并且会给她最坚实的依靠。她喜欢的从来都是美色,而不是你这个人,这个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李云凌顶着瓢泼大雨赶回来的一瞬间,正巧看见沈长河手里的匕首横在叶遇川的脖子上,后者则无力地瘫软在他手臂之中,轻声地唤着:“云姐姐,救我……” “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李云凌吓得直接扔了手里的野山鸡,一把夺过沈长河手中的凶器:“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他?!”低头再一看,叶遇川的左手软绵绵的、以一种极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垂在身前,她的声音也跟着气得发起了抖:“你……你怎能这么对他!这也太狠了吧!” “……” 沈长河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顾虑着她的安危,他根本就没想杀叶遇川,至于扭断他的手骨,也只是想逼问出后者的身世背景和此行目的,没想到竟被这狡诈的少年利用来让李云凌产生了这天大的误会! 平素伶牙俐齿的他,第一次沉默地任她絮絮叨叨说了下去:“你可知是小川救了你?如果不是他告诉我们你被萨迪克·汗那老人贩子抓了去,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快救你出来?将军,两个月不见你为什么变得如此陌生,陌生的让我感到害怕?” “如果我说,正是他诱使我掉进萨迪克·汗的陷阱,你会信么。” 沈长河安安静静地听完她的指责,才幽幽地补充了一句。李云凌一边安抚着吓坏了的叶遇川、为他把脱臼的关节接回去,一边恨恨地看着他:“他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你?原来小川说的都是事实——将军,这段日子你受了太多的折磨,精神已经出问题了。” “……你说什么?” “用我那个时代的话来说,你得了被害妄想症,或者是患上了应激性心理创伤。”李云凌肯定地点了点头,无视沈长河脸上越来越深的震惊、伤痛与悲哀,固执地说了下去:“小川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被一群突厥人追杀,锁骨、四肢上都是被利器贯*穿之后的伤口。他想救你,可却被你拒绝了,你还认为他是想害你……” 第169页 “哈,哈哈哈……” 听完她说的话,沈长河失神地连退了三步才堪堪停下来,颤抖着手指着她的鼻子:“好,很好,他说的话你全都信,我说的你就当作胡言乱语……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在说谎,对吗?” “将军,你冷静一点!”李云凌有些急了:“不是我不信你,我师父叶世安也说过,在受过那么多非人折磨之后,即使能醒过来,你……你的大脑神经可能也已经被损坏了。我师父他总不能说谎吧?” 沈长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气得发疯,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态,否则就会坐实自己“确实疯了”这件荒唐至极之事:“李云凌,我不求你相信我没疯,我只求你,离你怀里的这个人远一点,他很危险!” “姐,”叶遇川抱着李云凌的脖子,有些无奈道:“将军的疯病好像更严重了,他坚持认为我要害他、也要害你,不如我先走吧……” “不用。你好好养伤,等回去了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李云凌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转而又看向沈长河:“将军,你先冷静下来,听我的话,我不是傻子,也不会骗你的——遇川他对你没有恶意,更不会害你!” 你不是傻子,这天底下就没有傻子了! 沈长河简直想把这句话直接摔到她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一把拽过她的手腕,诊过脉象之后脸上冰寒之气更甚:“他的事我不管了,可你的事我不能不管。最近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方才一探脉象,他终于确认了李云凌体内确实也有蛊虫这件事。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这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绝望。 “我?我挺好的啊,什么事儿都没有。”李云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将军,你又怎么了?” “没事了。” 说完这一句,沈长河便不再看她,别过头去拾些木柴生火。这样尴尬的气氛持续到了深夜,甚至直到高昌援军找到他们三人,他都没再跟她说过哪怕一个字。 ……这又是闹的哪门子小脾气?! 李云凌哭笑不得地跟着大部队回了营地。乖乖站在一旁听两边大佬们议事的时候她隐约明白过来一件事:这次叶遇川算是歪打正着立了一记大功。 原本沈长河拟定好的计划,也是要先调虎离山再“偷塔”的,叶遇川兵行险着反倒免去了前期“铺垫”的麻烦,直接“一步到位”了。占了狼骑据点,让突厥人的骑兵在高昌各部严阵以待的火*器方阵下无从突破,战争很快就分出了胜负,所以他们三个才能在当天夜里被救回来,而非风餐露宿一整宿。 沈长河不是一个很喜欢开会的人,她也一样。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总是难免要通过各种方式沟通、协调,在不断地争吵中达成相对折中的、能被各方所接受合意,以此为基础,形成最终方案——这就是开会的意义所在。 当然了,开会开成一言堂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至少现在这个会开得还算“民主”,或者说,是谁也无权“替别人做主”。沈长河手中虽然无兵无将,但他却是剿灭突厥叛军的一面旗帜;并且沈长河主导的昨日一仗确实打得漂亮,一转叛变发生以来颓势,高昌人心为之大振,所以那些督军也不敢再轻视于他。 可是,当高昌几个督军一齐拍马屁时,沈长河却反倒谦虚了起来。这一吹一推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话题中心就换了个方向…… 竟都变成了夸她“骁勇善战”? “都是将军栽培的好,在下哪有什么将才,哈哈哈哈……” 面对一群敬酒的高昌将官,李云凌只觉自己一个头三个大,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酬。沈长河不知去了哪里,这“晚宴”又开得甚是盛大,她本也(在沈长河的强行逼迫下)学过不少社交礼仪,如今倒是都派上了用场,所以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着那个莫名其妙、喜怒无常的将军。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很会投她所好的、容貌丝毫不逊于将军的叶遇川呢? “李某此生,醇酒佳人,足矣!”喝得有些高了的李云凌大着舌头把酒杯往身前一推:“来来来,小川,给我倒酒……嗝~” “云姐姐,再喝就醉了。”叶遇川纤长的手臂水蛇一般缠了上来,修长冰凉的手掌覆在她的唇上,柔声道:“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嗯……好,嘿嘿嘿……” 李云凌的酒品一向不好,这次心里有事压着,醉得就更厉害了。叶遇川动作轻柔地把她打横抱在怀中,这才发现她实在是很高挑:两条丰满有力的长腿不安分地搭在他的臂弯里晃来晃去,白里透红的脸五官端庄大气,算不得多漂亮,但却越看越顺眼。 “若要改变命运,你需先找到‘穿越者’。”有人曾如是对他说:“你有上天恩赐的绝世美貌,就该好好利用起来,成就一番事业。而穿越者,能帮助你实现你的一切野望。” “我该怎样找到‘穿越者’?”那时,他如是问道。那人诡秘一笑:“呵呵……这个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云凌,我终于找到你了。从第一眼看见她、听到她说的话,叶遇川就知道,自己等了二十年的穿越者终于出现了!如今她就在自己怀中,而自己已经成了她身边亲近之人……想想都觉得像是做梦。 第170页 正当他思绪万千之际,怀中之人却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手臂一伸勾住了他的脖子,嘴里嘟囔着说了几个字: “长河……沈长河……” 叶遇川脸上的笑容于是冷了下来。 叶世安正俯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留声机里哼哼呀呀的调子摇头晃脑,门就被人叩开了。他张开眼,就见一个陌生却又眼熟的身影走了进来。 ……之所以说眼熟,是因为二十几年前,他曾见过如此形貌之人:毕竟,身高八尺多、又清瘦挺拔的男人实在太少见了,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呦,贵客啊!”叶世安立刻就不困了,胡乱披了件衣服起身迎接:“沈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呐?” “是晚辈冒昧了。” 沈长河态度既谦逊又恭谨,以古礼向他作了一揖:“叶先生,之所以深夜叨扰,实是晚辈有一事想请先生解惑。” “有话直说,一个大男人磨磨蹭蹭的多没劲儿。”叶世安大大咧咧地把他按坐在藤椅上,两眼都有些放光:“啧,真像啊。” 沈长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于是权当没听见:“请问先生,可曾听说过‘同命蛊’?” “当然听说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云凌被下了‘同命蛊’,可有解除之法?” “什么?!” 叶世安吓得直接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还是沈长河搀着他才勉强爬起来。也许是太慌了,他连珠炮似地说道:“凌儿她是被谁下的蛊?老子宰了他!哎不对,不能宰不能宰,他死了凌儿也得死!小子,你可知同命蛊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那是苗疆五毒教女子用来俘获情郎爱意的东西!下蛊之人是以牺牲自己几十年寿命为代价,才能换得两情相悦、同生共死!中蛊之人的心智都会被随意操控,若你所言非虚,那凌儿……这可怎么了得?” 沈长河垂下眼帘轻叹一声,问道:“是不是没有解蛊之法?” 叶世安怔了怔,才答:“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如果下蛊之人自愿解除,中蛊之人还是有救的,可那样做的话……下蛊之人就会遭蛊虫反噬而亡。” “这不可能。”沈长河眉头紧锁:“还有别的办法吗?” 叶世安摇头:“或者你可以祈祷奇迹发生——比如中蛊之人跟下蛊之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这样就无所谓什么同命不同命的了,哈哈哈哈!” “……”沈长河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头就走。叶世安意识到自己开玩笑开的不是时候,立刻抓住他的袖子,正色道:“其实确实有办法,只是……实在太不现实了,从来没有人实际操作过。小子!如果你想听,老夫不介意告诉你。” 桃花运 四月上旬。 西域地区的四月与中原不同,已然隐现干热的前兆了。这一路上各地高昌军队纷纷前来投靠,如同河流汇入江海一般、队伍愈发壮大起来。 李云凌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行军路线,最终确定自家将军的目的在于荡平高昌境内所有的突厥叛军;显然,这个目标非常不切实际,因为越往东去、突厥叛军的数量就越多,进攻就变得越发困难。 对于这一点,沈长河自己也很清楚,因此遭遇一小股叛军反抗之后,他就提出全军扎营修整,原地候命。高昌军中很多人都表示不解,他的解释则是“巩固对后方已收复失地的控制,磨刀不误砍柴工”。如此敷衍的解释当然得不到众人信服,但此时包括卡夫在内一半以上的督军都站在了他这一边,剩下的反对声自然也就不足为虑了。 如今国王法尔哈德生死不明,都城已然乱成一团,人们亟需一个强势的领导者带领他们走出困境:无论是谁都好,哪怕这个人曾是战场上最强劲的对手,至少在驱逐突厥人这一点上,现在的他和高昌人立场是一样的。更何况,对绝大对数高昌人而言,这个有着一半吐火罗血统的年轻将军并不讨厌—— 身形挺拔,俊美迷人,仗打得好还有领导能力,个性鲜明极具人格魅力……简直,完美。 不过,对于与他朝夕相处的李云凌李“副官”而言,这位美人将军实在是糙得令人发指。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会有这种想法?因为从前在凉州时,一般都是张牧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是不用亲力亲为的。可最近他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疯,指名道姓要她这个“新晋副官”近前伺候? “你确定吗?”听到这样的命令之后,李云凌嘴快咧到腮帮子了:“嘿嘿将军,你就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酱酱酿酿……哦噢噢噢疼!” 沈长河轻轻松松地拧住她的手臂扳到背后,令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兼疼得鬼哭狼嚎。他笑容妩媚,语气却冷得瘆人:“你若有这等贼心,尽管试试看。” 你就矫情吧混蛋!妈*个*鸡的别扭傲娇受,明明就是想让老子待在身边,还装什么清高,玩什么欲拒还迎! 李云凌心里恨恨地想,可嘴上绝对不敢说出来。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荒唐无比的念头:沈长河……不会也是喜欢她的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就她这不男不女的平凡长相还敢妄想美人青睐?再说,她表白这么多次都没得到过他的一次回应,时至今日,早该抛下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可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第171页 沙漠地区似乎不存在“春天”这个节气,直接就由冬天过渡到了夏天。正午的阳光晒得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才舒坦,而当她刚刚产生这种诡异想法的时候,沈长河已经身体力行地付诸行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的,他赤着雪白瘦削的上半身、仅着一条粗布裤子就走了出来。裤腿很短,以至于两条同样雪白、修长、笔直的腿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展现在她眼前。李云凌傻了一样地盯着他的一双长腿,忽然惊觉自己居然很有成为“尾行痴*汉”的潜质,于是一边暗骂自己无耻下流一边无耻下流地看了下去,看得赏心悦目、通体舒畅。 天,简直美不胜收,简直就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享受。 当真是,祸国殃民的美色啊! 沈长河当然也注意到了她这痴*汉一样的反应。他却只是鄙夷地挑了挑眉,径自走到院落中间水井边上,摇动摇杆提了一桶清水,举起,自上而下将全身浇洒一遍。李云凌痴痴地注视着他的脸、他因为用力而隆起的手臂肌肉,以及他那纤细优美如同少年、却绝不似少年那般羸弱的肩背、腰部线条,最后,视线落在他一身斑驳交错、狰狞可怖的伤痕之上:它们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极具视觉冲击力、让她不忍卒睹。 被困高昌的这近两个月里,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全都有了无需赘言的答案。他和她之间可以谈起很多话题,可唯有两样,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 一是他在高昌时经历了什么,一是她和叶遇川之间发生的事。其实,有一件事她一直没有对他提起过:她和遇川一起吃吃喝喝出去玩儿的时候,总能透过遇川看到他的影子;而当她真正随侍他左右之时,她的眼里心里,便只能容下他一个人了。 沈长河,沈长河…… 我的将军。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喜欢到每一次我念起你的名字之时,都会忍不住想要流泪。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再继续折磨自己受这单相思的苦,决心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忠心属下,为你的事业肝脑涂地。 更何况,我已经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再也不配对着你单相思了。 “唔……” 也许是想的东西太过沉重了,她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悄无声息地踉跄半步。随即身子一轻,是将军令人心安的气息和声音:“你怎么了?!” 他分明那么惊慌,可她为什么却想笑……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黑下来的趋势了。屋子里点了几盏煤油灯——没办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白炽灯可用。沈长河就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如墨长发披散,衬得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有种憔悴、病态的美。 她醒来的时候,沈长河还是闭着眼的。他好像总是很累,却仍保持着面向她而坐的姿势,鸦翅一样浓密卷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下眼睑处,被晦暗的灯光投映在墙壁上面,是一道小小的、很好看的阴影。 “喂,将军?”李云凌轻轻唤了一声。却见他无意识地缓缓向她这边倾斜了身子,然后,下一刻才猛地张开双眼—— 大概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沈长河尝到了丢脸的滋味。虽然最后一刻他伸手撑在了床沿上,可鼻子还是跟李云凌的脸来了个亲密接触—— “淦!” 沈长河的鼻骨太高,鼻尖又没有肉,撞得李云凌直接爆了粗口。可没想到的是,他竟就着这样的姿势低下头去,高挺的鼻梁沿着她的侧脸、下颌一直滑到颈项之间,然后才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皱着眉抱怨道:“怎么这么冷,你是冰做的吗?” “冷不冷,试试不就知道了?” 鬼使神差的,李云凌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揽在他的后颈上,报复式地“啄”了一下他的薄唇。嘿,还别说!真是又软又暖,感觉相当不错。 然后,空气瞬间凝滞。 “啊……对不起!将军,我,我……我猪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窍,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一“啄”,彻底把她给啄醒了。天哪!她刚才到底干了什么!! 正当她懊悔万分之时,沈长河却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他就着这个诡异的姿势闷闷地问了句:“好些了么?” 见沈长河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李云凌这才松了口气:“现在好多了——之前忽然头疼得厉害,所以才晕倒的,真是太抱歉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沈长河才缓缓舒了口气:“留在我身边吧。” “别了吧,我怕将军美色惑人,要是再像今天这样被迷晕一次,那可就太不值当了。”李云凌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哈哈。事实上,有件事她也完全没有头绪:就在这几日里,她头疼的次数越发频繁,而且更可怕的是,就连她的记忆好像也越来越模糊了…… 她决定找师父给她看看。在此之前,她不想让将军知道此事,因为怕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怕他又会赶自己走。 她讨厌自己的卑微,可她卑微得理直气壮,无怨无悔。 “是么?”身子却又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抱得很紧,紧得让她几乎感到窒息。可沈长河嘴上却仍不怎么正经地开着玩笑:“看来,我今天没有白白出卖*色相。” 李云凌想推开他,可不知为什么使不上力气。她的身体一向很好,所以平时也根本不注意保养,可现在这病来如山倒的架势却让她始料未及。也许正是因为今天的虚弱,她才忽然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第172页 沈长河的力气真的不小——或者说,和他那纤细的身材相比,简直是“大”的有些不合常理了。李云凌自己的力气比一般男人还要大上许多,可这么被他抱着,竟然像是被铁索牢牢捆住一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会暖和些。” 耳边听见他的声音沙哑:“别再乱动了……你这丫头是属牛的吗,力气这么大。” 叶遇川总觉得,从将军营帐里回来的李云凌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在李云凌身上下了同命蛊,自己也能感受得到——“子蛊”在她身上游走的同时,他体内的“母蛊”也会热切地回应。如此一来,尽管自己也不好受,可至少令人心安:因为这才能证明,李云凌仍在他的控制之下。 可是现在,母蛊与子蛊之间的“呼应”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这种强烈的不安之感令他抓心挠肝,可他又能问谁去? “小川,发什么呆呀?”李云凌当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只能看见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儿皱成了一团,于是色迷心窍地凑上前去,嘿嘿一笑:“怎么啦弟弟,谁又惹你了,姐帮你揍他!” “谁是你弟弟。”叶遇川嘟囔了一句,随即改口:“哦……没什么,我在想将军的事情。” “有什么可想的?上次他对你下了那样的狠手之后,没再为难你吧?” 见叶遇川点头,李云凌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来他还是有救哒!” 叶遇川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对啊,按照蛊虫进入她体内的时间推算,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开始越发怀疑、甚至讨厌那个男人才对,怎么……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又问了句:“云姐姐,我一直很是好奇,你和将军……” “我们俩没关系!”李云凌立刻摆手撇清,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可别误会啊,那件事我,我会,会对你负责的,你不要乱猜了!” 这女人是装傻还是真傻,这种小儿科的骗局都能上当。 叶遇川又一次冷笑了起来。 那天在青楼里,他对着刚从迷药中醒来的李云凌“委屈”地流着泪:“你……你可知道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李云凌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眼前的叶遇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青*楼这种不正经的地方的了,也不记得为什么之前的小乞丐摇身一变就成了小*倌,可她的视力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也就惊悚地发现:他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哭的梨花带雨,浑身上下都是暧*昧的红*痕。而在他的身旁,赫然放着一支带着血的…… 玉*拭?! 李云凌当时就脱口而出一句英文——在这个世界里,应该叫做“大洋国语”:“What the F*U*C*K!!” 草草草草草她到底干出了怎样一件缺德的事!这他娘的还是个孩子啊!未成年人保护法在凝视着她啊混蛋! 于是,她相信了接下来他所说的一切——她,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比这少年大了七八岁的“大姐姐”,各种意义上地“侮*辱”了一个男人(虽然年龄上仍是一个少年)。 确切的说,应该算是强*奸,虽然起因是酒后乱性。 “云姐姐~” 少年清朗的嗓音惑人地响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李云凌立刻否认,笑得有些勉强:“你想什么呢,怎么会……” “那么敢问云姐姐,”叶遇川暧昧地贴脸过去,长长的睫毛小刷子一样扫过她的脸颊,柔声道:“我和沈将军相比之下,谁更好看呢?” 推心置腹 原地待命几天之后,便有好消息传来:国师娜迪亚·霍尔木兹的救兵到了。 此前,娜迪亚国师在沈长河诈死之后神秘消失,其后京城伽沙为权臣秦易所篡,皇帝法尔哈德下落不明,因此高昌才会陷入一片混乱、被从祁连山以北偷偷潜入的突厥叛军杀一个措手不及。 近段时间以来,在沈长河连同卡夫等数位自发加入的高昌督军带领下,局势已经逐渐逆转。此时娜迪亚一派势力的加入,无疑是让胜利的天平又一次向他们这边倾斜,增添了更多的筹码。 这本是好事,可这边正在商讨军政大事,帐外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放我进去,我要见沈长河这个负心汉!” 她用的是汉语,可在场众将领中不少都略通中原语言,因此这些听懂的人就纷纷好奇兼一脸八卦地看向沈长河。卡夫跟他关系还算不错,干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侧,直接笑着问了出来:“沈将军,你这是在什么地方招惹的痴心女子呀?” “……”沈长河皱了皱眉,语气还算平稳:“诸位,抱歉失陪一下。” 陈舒平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自那日从山上逃出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乖乖听“奴隶”的话,直奔鄯善的秦国大使馆求助。当她将“奴隶”的最后一句话原原本本学给大使听时,大使脸上的表情比知道她是大总统女儿之时还要震惊:“什么?您再说一遍?那个人说的是‘如风’,还自称是她哥哥?” “是啊。”陈舒平不明所以。大使激动得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是沈将军!是他救了您啊!” “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本小姐就拒绝了大使送我回国的请求,只为找到你。”陈舒平勉强平复着自己心中的波澜万丈,握紧了拳头:“沈长河,我早该认出你的。” 第173页 只可惜,当时在白河城的奴隶市场里,她竟一点都没想起来自己曾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画像,从头到尾只顾着花痴了。 她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你早就知道我是总统的女儿,还对我隐瞒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想做什么?你害我大哥陈启明成了残废,却又救了我一命,是不是想利用我?!” “随你怎么想。”沈长河客气而疏离地点了点头:“我还有事要处理,告辞。” “负心汉!” 孰料,她竟又大声地叫了一句。沈长河旋踵欲走的身影被迫停住,转过头来瞪着她。他缓缓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冷笑道:“你这里是不是有毛病,‘负心汉’这个词能乱用吗?我无所谓,可你一个女孩子有没有点儿廉耻之心?” “……” 陈舒平只觉得,心目中那个高贵冷艳的沈将军的形象,这次是彻底崩塌了。 礼义廉耻?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精灵一般美丽的男人竟然如此古板迂腐,简直和上京那帮老教条、老顽固没什么区别! “呜呜……”她又一次委屈巴巴地哭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个让他同样头疼万分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将军,你怎么又惹女孩子生气啦?” 李云凌…… 沈长河简直恨不得当场晕过去。他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怕什么来什么:刚才陈舒平说的那些话,她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误会了? “你又是什么狗东西,关你什么事!”陈舒平刚在自己最喜欢的男人面前挨了一通训,心里火气正大,李云凌这一来正好给她一个发泄的机会。李云凌被她这狠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一向不会吵架的她当即就涨红了脸,刚想说些什么挽回面子,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给拽了过去—— “她是西南军政府执政官,姓李,名云凌,也是沈某最亲近的人。” 沈长河牢牢地握住了她的右手手腕,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沉声喝道:“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辞!” “哥哥说得对,我真不该喜欢你的。”陈舒平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你,你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所有人见了你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你迷住,发疯发狂,然后发现自己追求的不过是一片镜花水月!” “我是什么人,无需他人评判。” 却听对面长身玉立的美人淡淡道:“只因我拒绝你的表白,你就污蔑我是妖孽——简直是逻辑不通,不讲道理。陈大小姐可还有别的指教?” 见她被怼得哑口无言,沈长河甚是随意地一摆手,卫兵们得令立刻上前:“看来是没有了。来人,送大小姐回去休息!” 直到被“拽”进营帐,李云凌都仍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发懵状态。她现在是将军副官,当然有资格站在这里聆听军务要事——可对她而言,打仗是这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要说好玩儿,打架岂不比打仗有趣得多? 所以,他们到底讨论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兴趣,全程放空。说是“放空”也不对,因为整个过程她虽然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眼睛却一刻没从他的身上挪开过。只不过,这次不是单纯花痴,而是因为她注意到了他身上某种令人不安的变化。 ……他看起来好像有些疲倦,又有些许颓丧。李云凌知道他身体向来欠佳,可以前就算脸色再不好看、精神头儿还是有的。如今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仿佛是在短短两日之内老了十岁一般,几乎是强打着精神开会的。于是,在会议结束、众将官各回各家之际,原本应该回去的李云凌留了下来。 确切的说,是在迈出营帐之前,停住了。 “怎么没走。”身后,沈长河淡漠的声线有些懒散。李云凌怔了怔才转过头去,却发现沈长河也正拄着下巴、歪着头看她。 长发垂肩,波斯猫一样幽深碧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嘴角轻扬……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儿开心。 “我,我……”她“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改口道:“你看起来很累……” 鬼使神差的,李云凌说了实话:“我在想,有什么是我能替你分忧的。” 沈长河缓缓地眨了眨眼,笑了:“是吗?那我是不是应该提前说声谢谢。” “别拿我开涮啦,我还没做什么帮上你忙的事呢。”李云凌罕见地羞红了脸,清了清嗓子:“咳咳,那个,其实刚才……很感谢你,替我解围。” 那个“大总统千金”骂她是狗东西的时候,她真的差点儿气得昏厥,可又苦于不会吵架,险些憋出内伤。要不是沈长河替她怼了回去,她可能得连续几天都小心眼儿地睡不好觉了。 谁知,听了她这句话,沈长河却怔了半晌。良久,才摇了摇头:“不,我没想替你解围。” 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罢了——他见不得她被人欺负。 “不看出发点看结果,我就是觉得将军你是个好人嘛!”李云凌笑嘻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后背,小狗儿似的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呀,这么看将军肩膀一点都不窄,就是瘦了些……总之,还是很有男子汉气概的!” 这丫头,安慰人的方法实在是太拙劣了…… 沈长河丝毫不反感地任她八爪鱼一样抱着自己,心底出乎意料地涌起一股温暖舒服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决然说不出口——她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一个女人,竟然让一个男人有了安全感,这太荒诞了。 第174页 男女之间的爱情,本来就是世间最自私的感情,带着无可避免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寻常情况下男子才是占据主动优势的一方,但对于沈长河而言,他的外表让他根本没有“主动”的机会:因为只要他想,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他的“邀请”,继而陷入追逐猎物一般的疯狂之中——甚至有的人会因求而不得,进而不惜彻底毁掉他。 李云凌并非不是花痴;相反,她比绝大多数女人、甚至男人都要好色。可奇怪的是,她虽然也痴迷于他的容貌,却从没有半点儿占有欲和征服欲,反而处处让着他、尊重他的意愿。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情不自禁地被自己的外表蛊惑,但迄今为止,她都未曾有过哪怕一次试图“逾矩”的言辞或者举动。 “我喜欢你。” 她曾经鼓起勇气向他表白过:“喜欢你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用勉为其难回应我。你什么都不需要对我说,让我保留一点美好的幻想就好。” “我只想每天、每时、每刻守在你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你,就心满意足了。若你有朝一日心有所属,我会立刻离开,绝不影响你和你爱的人一分一毫。” 这些话,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意思: 她喜欢他,但他是自由的。 他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虽说如此,这些年来李云凌在他身边一直兢兢业业,既不让他觉得有丝毫心理压力,也不曾对他的事漠不关心。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她总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她曾自嘲是“舔狗”,可他只觉得,这样一个谨小慎微到卑微的她……非常令人心疼,也非常惹人怜爱。渐渐的,这样的感情似乎也逐渐变了模样,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已分辨不清了…… 见他不说话,李云凌犹豫着接着说了下去:“将军你知道吗?虽然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但我还想继续追随你,不是因为我妄想有一天你能被我感动,而是因为你才是这乱世之中真正值得民众追随的领袖。我想看着你有朝一日成为大秦一国之主,我想亲眼见证这个时空里秦族人重返世界之巅、重现旧日辉煌的那一天。” “这世界上,总有人以自己曾经受过伤害为由,要么一辈子消沉懦弱下去、对邪恶熟视无睹,要么任凭自己黑化堕落变成恶魔,反过来为虎作伥。但你没有,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沈长河,那个三观极正、果敢善良却又锋芒毕露的沈长河!” “所以,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你,在我李云凌心里,将军都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一边用手帮他梳着头发,一边轻声道:“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是将军,请不要再纠结于自己的外貌了——再美的人,看三个月以上也就觉得不过尔尔,真正让人们选择留在你身边的,是你的恪守原则、敢于担当。你的人格魅力,远比你的脸更加迷人。” “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至少李某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我这一辈子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听你的话,为你做事,但永远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雨。李云凌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自我表白”,这会儿也终于觉得有些尴尬了,正想扭头离开时,却因为下雨而犹豫着停住了脚步。 咬了咬牙,她还是硬着头皮迈出门去,却发现雨水长了眼睛一样躲着她落在地上、一点儿都没淋到她。吃惊地抬头一看,沈长河正撑着伞站在她身后,苍白如雪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有这么好的口才,怎么不会吵架?” 李云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陈舒平骂她“狗东西”之后她连句反驳都没有这件事,不由得脸一红:“这个……术业有专攻嘛。我会夸人,不等于我就会骂人啊。” “你这小丫头。”沈长河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了一句:“从前在太原被我气哭那一次起,我就知道你是个笨蛋了。被人欺负了,一定要学着欺负回去,懂吗?” 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都替她“欺负回去”……最终,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才行。 一路上送她回去,两人竟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云凌是因为尴尬,而沈长河则是因为,除了想拥抱眼前这个自卑却又可爱的姑娘、把她揉进自己骨血中之外,用什么语言表达都已变得无所谓。 可他终究不能这么做——他已然给不起她任何承诺了。 “原来是你!” 李云凌住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叶遇川彻底跟他摊了牌。大概是因为还没发育完全,叶遇川的个子本就不算高大,在沈长河面前更是“小鸟依人”。可个子小抵不过嗓门大,少年变声期末尾的沙哑混杂着尖利的高亢,他一只手按在沈长河身后的墙上,恨声道:“云姐姐是我的,你凭什么把她身上的同命蛊给解了?!” 对于这苍白无力的指责,沈长河根本不想理睬。事实上,叶遇川越是暴跳如雷,就越证明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此身为胜者也无需与败者多费唇舌。见他不说话,叶遇川手握成拳,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没关系,我会再把蛊虫种回去,有种你就再解一次!” “你做不到的。” 沈长河平静道:“一个人一生只能种一次同命蛊,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第175页 “……”叶遇川张大了一双黑眸。沈长河俯视着这恶毒的少年,心中暗自感慨:平心而论,叶遇川这张脸生得确实漂亮,也难怪李云凌会喜欢他、以至于天天跟他腻在一起不曾厌倦。 “同命蛊除非我自愿解除,否则无人可解。你是怎么做到的?”叶遇川不死心地反问。 等的就是你这个问题。 沈长河眉毛微扬,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微笑:“不错,同命蛊无人可解,但它却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几乎是带着报复的快*感似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个人就是我——不好意思,以后得委屈你跟我‘两情相悦’了。虽然大家都是男人,可看在你长的还不错的份儿上,我倒并不介意跟你‘生死与共’。” “……我杀了你!!” 发觉自己被狠狠摆了一道的叶遇川大叫一声,拔刀就要刺向沈长河,却被后者一把钳住意图行凶的手腕。沈长河那张令他嫉妒到发狂的脸上笑容也越发放肆:“叶遇川,劝你还是想想这辈子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若有就立刻去做,以免留下遗憾。” 他笑得令叶遇川心惊胆寒:“因为,我快死了。” 告别(一) 援军一到,卡夫他们就断然没有再等下去的理由。是时候发动全面反攻了! 不过,对于统帅为谁这个问题,高昌军队内部很是争执了一番。大多数人都认为应当由德高望重的卡夫督军统领全军,可卡夫本人却坚辞不受,反而一力主张由沈长河做统帅。 “这是你们高昌人与突厥人的决战,我出面恐有不妥。”沈长河婉拒了他的请求:“我建议,由你做联军统帅,由我的副官张牧与云凌做副帅,卡夫督军以为如何?” “……李副官毕竟是女子,区区一介妇人怎可统领军队?底下人一定会有意见的!”卡夫立刻表示反对:“张副官做副帅我是没意见的,但是李副官,绝对不行!” “贵国国师也是女人,也没见督军对此有所微词。再者,此前突厥狼骑就是被她打败的,当时也没见你们有任何异议和质疑啊。”沈长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卖沈某一个人情,怎么样?” 待卡夫督军沉着脸离去,躲在内室里偷听的李云凌才敢出来,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将军,我真的不喜欢打仗,别让我去了吧……”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后面是什么?” “……达则兼济天下。”李云凌不甘心地挣扎:“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打仗,也不会打仗啊。” “为什么不喜欢打仗?”沈长河反问道:“是因为惧怕血腥么?” “必不可能!”李云凌慌忙摇头:“我以前可是新党数一数二的杀手,杀个把人对我而言没什么。只是……我怕死。” 她情急之下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原以为沈长河一定会嘲笑她,却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接过她的话头:“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云凌惊呆了。 她张大双眼望着眼前日渐憔悴的绝美男子:“你是我的上司,这世上哪有上司保护下属的道理?……等一下,你也要亲自上战场?!” 既然他亲自出马,那为什么还要她作为西南军政府的代表出征? 沈长河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张牧怒喝道:“蠢货!将军这是在给你铺路呐,你还没看出来吗?!” “张牧你闭嘴。”沈长河皱着眉头,想制止他进一步说下去的冲动。可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张牧这次却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将军他不说,你就不会问问他?为什么出征西域之前让你留守凉州还把将军印和兵权交于你手,为什么明知去了就是死路还要赴法尔哈德的鸿门宴,为什么把裴阁老留给你去拉拢,为什么上次袭击突厥狼骑他会突然出现在你身边救了你?你用你脖子上那块儿没用的烂木头想一想,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良久的沉默。 李云凌的大脑从他说的这一切一开始,就处于一种严重的宕机状态。其实,这种种迹象她早就有所察觉,可如果不是张牧把这一切都串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沈长河是想把她作为“继任者”培养,为此才会一直帮她积累政治资本:包括让她上战场建立军功,因为西南军政府只有军功显赫者才能坐稳一把手的位子! 可他正当盛年,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要提拔接班人?难道是…… “你师父叶世安说……”张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将军他,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晴天霹雳。 半晌,李云凌难以置信地指着张牧,颤抖着声音:“你他妈的放屁……” “我骗你干嘛啊!”张牧一边哭着一边吼道:“将军的毒瘾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种毒*品本来就会在一年之内要人的命,更何况将军为了救你,还……” 话音未落,他两眼往上一翻,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晕厥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李云凌一眼就发现了端倪:“你把他弄晕做什么?他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什么为了救我?……他说你只有三个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连珠炮一样质问沈长河,后者却只是淡漠地垂下眼帘,声音无喜无怒:“你师父还说过我的脑子坏了,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第176页 “……”虽然沈长河说的很在理,可李云凌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可人类自我欺骗的天性让她选择忽略了这一点,于是她点了点头:“好,既然将军不吝栽培,属下感激不尽,必会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把这些漂亮话留给你自己就行了,回去准备吧。”沈长河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他最近越来越容易犯困,有时白天都能无缘无故睡着……大战在即,这几天必须养足精神才好。 “小子,你可得想好喽!”那天晚上,叶世安将同命蛊移转之法教给他之后,顺道先替他看了看脉象:“如果真要把凌儿身上的‘子蛊’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她的罪可就都得你来遭了。蛊虫上身之后,你会先是头疼,恶心,嗜睡,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渐遗忘掉很多事情……甚至你原本的人格会消失,然后慢慢地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无所谓了。”沈长河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叶世安刚想贫句嘴,在探清他脉象的一瞬间却怔住了,随即愕然地抬起头看向他:“……你,你这……!” 如果他没有误诊,那么以现在沈长河的身体状况,他简直就是个勉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活死人了啊! “不错,”沈长河将捋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平静道:“我毒瘾已深,兼之天生体弱,确实活不了多久了。” “……”叶世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会儿,他才舒了一口气,道:“你和你那个美人老爹真是如出一辙,真是应了我们中原的一句古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啊。”顿了下,又问:“凌儿知道了吗?” “我不想告诉她。” “她喜欢你——不,应该说,她爱你啊混小子!”叶世安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你是瞎的吗,这都看不出来?你想害她伤心至死吗?!” “叶先生,你比晚辈阅历丰富,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这种事。”沈长河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命数如此,顺其自然吧。” 至少,临死前还能再救她一次,老天待他不薄了。 ——————————————————很久没出现过的分割线—————————————————— 决战前夜。 明日的作战计划已经部署完毕,天色却并未完全暗下来。沈长河正准备换上常服休息,李云凌就进来了—— 连门都没敲便推门而入,完全不像她以前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他刚想说句玩笑话调笑她,却在看清她的一瞬间怔住。 雪面桃腮,略施粉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袭白色长裙衬得她身形愈发高挑、却又莫名的楚楚可怜。 沈长河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打趣道:“这一身很漂亮,险些没认出来是你。” “我跟陈大小姐借来的,毕竟以前从不穿女装……”李云凌羞赧地垂下了头,“将军,明天属下就要正式上战场了,今晚能不能请你喝一杯酒?” 她的声音温和婉转,竟完全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明朗如少年,而是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女子特有的柔美气息。沈长河好笑地扬起眉梢,爽快起身顺手将外衣披上,大步向她这边走来:“走,喝酒去!” 西域风物不比中原繁盛,大漠之中的城镇人丁向来稀少,原本到了夜里就是一片寂静无声。可今晚不知怎么的,市集上居然十分热闹:不少卷发虬髯的原住民都走上街来,很多人大笑着、高叫着跑来跑去,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旁边跳着不知名的舞蹈。沈长河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异于往常的热闹,问身边的李云凌:“不是要喝酒么?这是……” “将军也算半个吐火罗人,连这都不知道吗?”李云凌笑道:“今天是沐圣节,吐火罗民族的传统节日。据说在这一天向光明神祈祷的话,会发生奇迹哦。” 沈长河轻笑一声,笑得有些不屑:“嗯?” 刚想嘲讽她一番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却在发觉自己的袖子被一只小手拽住了。然后,那只虽然很白、却因常年习武长满茧子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军,今天我可以直呼你的姓名吗?” “当然可以。”他何时要求她必须称他为“将军”了? 沈长河回握住她的手,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她也正抬头看着他,便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李云凌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长河!” “嗳。”沈长河从善如流地应了声,下一瞬间就被她拽着向前面的人群快步走去。在场参加“舞会”的于阗人不认识他,见他二人装束打扮,便只当是中原来的客商,也不避讳地邀请他们一起加入。天色昏暗,众人仅能凭借火光辨认彼此的面容,但即便如此大家也是兴致高涨,甚至后续加入的人还越来越多—— 开始的时候,沈长河还只是站在场下看看热闹,时间长了觉得有些无聊,但一见李云凌跳得颇有兴致却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只能无奈地拄着下巴充当一名合格的观众。 可是很快,他这“观众”就当不下去了。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年轻女孩子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于是热情地牵起他的手,嘴里还叽里咕噜地翻着波斯语。见他没有反应,其中最漂亮的一个才改成了汉语:“这位英俊的先生,你不懂,波斯语?你不是我们,民族的人?” 第177页 “我是秦人。”沈长河微微一笑,承认得很干脆。女孩子“哦”了一声,又笑:“没关系!我很,喜欢你,我们跳一支舞,好不好?” “……”沈长河看了一眼跟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吐火罗小伙子边跳边笑的李云凌,摇了摇头:“抱歉,我有舞伴了。” “这样啊……”女孩子倒也没多失望,仍然笑嘻嘻地问:“你身边的姑娘,她在哪儿呀?” 对此,沈长河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做回答,几个女孩子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自讨没趣。那边李云凌一曲跳完了,也终于想起来被自己搁在一边的将军大人,这才跑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去:“这位英俊的先生,请问可否与小女子共舞一曲?” 她恶趣味地学着之前那高昌女孩子说过的话,显然是将他们之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想到,沈长河没给她继续嘲讽下去的机会,而是在她的惊呼之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然后稳稳地走到场地中央才把人放下。 塔布拉鼓伴着胡笳琴声响起,一对对年轻男女遥遥相对,下一刻却又快速走向彼此,展臂相拥。李云凌正犹豫着,沈长河却先主动伸手揽住了她的腰,随着音乐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迈起了步子,一边附在她耳侧压低声音,语气有些不快:“你今天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让我猜猜——欲擒故纵是么?” “沈长河,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李云凌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我在跟那个小帅哥学跳舞,才好跟你这个老帅哥共舞一曲。” “我很老么。”沈长河语气甚是不悦,可一双幽绿的桃花眼却隐现笑意:“你都不会跳舞,还来现学现卖?” “……”李云凌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她随着沈长河的步子一边跳着,一边小声道:“长河,你看到了吗?那些高昌的女孩子都在看你,她们一定都很羡慕我呢。” “那就让她们羡慕去。” “那……长河,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听了她这突兀的问题,沈长河微微一愣,才笑道:“傻姑娘,我若讨厌你,还会留你在身边这么多年么?” “可是不讨厌又不等于喜欢……”她小声嗫嚅了一句,张大双眼仔仔细细地描摹着沈长河俊美无俦的眉目,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中一样。沈长河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沈长河,我喜欢你。”她停下脚步,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前面:“穷我一生,无怨无悔。” 本来是非常肉麻的一句表白,可沈长河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悲伤和决绝之意。他本想回应她的表白,可那句“我也一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让她看到希望之后再陷入绝望? 夜已深。“舞会”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围坐在篝火前面唱歌喝酒。歌是高昌民谣,酒是波斯特产“三勒浆”,味道酸中带甜,有些怪,但并不难喝。很多年轻女孩都注意到了沈长河出众的外表,西域女子向来开放豪爽,因而尽管他身边还坐着女伴,却仍有不少人毫不避讳地凑上前来搭讪;但沈长河自始至终都只是将身旁的秦族女子揽在怀中,对所有的邀请一律婉言谢绝。 又过了不知多久,跳舞、喝酒的高昌人也都散去,篝火前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因为次日就要打仗,两个人都没怎么喝酒,但李云凌却好像醉了一样趴在他的腿上,翻来覆去地像一只蚕似的,满面红光地盯着他的脸看:“嘿嘿嘿,将军你真好看,真好看……” 又叫回了“将军”,看来是真的醉了。 沈长河伸手拨了拨她短短的头发,嫌弃道:“噫,短得扎人。” “呜呜……”没想到,他这一句话刚出口,李云凌就哭了起来。沈长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慌忙劝慰:“我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将军,我很害怕。”她泪眼朦胧地抓着他的衣角,一边抽噎着:“死,会不会很疼?” “我说过会保护你,你就一定死不了。” 沈长河被她这胆小怕死的样子给逗笑了:“至于你说的死时疼与不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活着有时也是很疼的。” “好,我信将军。”李云凌又嘟囔了一句,这才终于睡着了。望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女子,沈长河轻轻抚过她耳畔的鬓发,用衣袖替她拭去未干的泪痕,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地低声道:“我从不知何谓喜欢……但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云凌。” 告别(二) 四月二十四日,天朗气清,无风。秦国、高昌联军与突厥在于阗城前的昆仑山脚下爆发了第一场大决战。这场决战,双方拼的并非战略战术,而是军力、国力: 历史上任何一场的大的战役,最后靠的都是背后的国家综合实力。 娜迪亚麾下军队加入战局之后,突厥立现颓势。军中虽多有质疑此前国师为何不及时派兵援助的声音,但毕竟此种情势下不能再纠结于这一点,因此无甚波澜。而对于沈长河而言,这次战役之中李云凌表现得很出色,甚至可以说是出色得出乎他的意料。 于军事指挥方面,她虽无多大天赋,但最基本的架子还是有的。非但如此,她身先士卒、以一当十的壮举也为众多高昌军士所亲眼目睹、并于战事结束后大为赞扬: 第178页 身为一名女子,她做的实在是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强上许多,是以众口皆碑、无有微词。沈长河亦是亲眼所见,因此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此前她所表现出来的“贪生怕死”大为荒谬。这样一位悍不畏死的女将,政治上也颇为理智成熟,将来即便将军政府全权交予她手,他也算死而瞑目。 可是,就在大军修整以备东进之际,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却来了。 ——黑袍白发,容颜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美,不是龙五又是谁? “五爷,你……” 沈长河刚说了三个字,就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当下陷入昏迷之中。 这一昏睡就是一整天,再次醒来之时正是清晨。方醒之际,第一眼所见却是龙五,后者正在药炉前站着熬汤,虽是背对着他,却也发现了他醒来这件事:“躺好。” 依旧是熟悉的冷淡语气,还真是令人怀念啊。 沈长河轻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失笑道:“五……五爷,你怎么会来?” “你。” 龙五只说了一个字,但沈长河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因为我快死了?五爷,我之前以银针封你血脉,害你为东瀛人所擒,你却反要救我?” 龙五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才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长河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忽然觉出了不对的地方:每次他昏迷后醒来之时,李云凌都会陪在自己身边,这次怎么…… “李云凌死了。” 这一瞬间,沈长河只觉自己心跳都停住了。他很想问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几声急促而干涩的喘息。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再度晕厥过去,可此时此刻偏偏清醒得要命,目眦欲裂,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龙五此时也转过身来,淡漠地俯视着他:“她叫我来,是为你换命。她有话转告你,望你莫再轻生,因为这条命是你欠她的。” 对于他的话,沈长河置若罔闻。他神情恍惚地挣扎着想起身,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滚到了地上!直到此时,沈长河才发现自己手脚酸软无力,头晕也是一阵接着一阵,于是情急之下怒吼了声:“来人!无论是谁,都给老子滚进来!” “……老大……”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张牧哆哆嗦嗦地“挪”了进来。之前沈长河将死之事是他透露出去的,这直接导致了李云凌将龙五找来牺牲自己给他换命……他不敢想象,接下来盛怒之下的沈长河会如何处置他,所以刚才才不敢贸然上前。 果然,沈长河一见是他,瞬间怒发冲冠。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顶着头晕目眩、手足无力站了起来,拔出兵器架上的弯刀就向他大步走来!可惜他没走几步就身子一歪,若不是最后一刻扶住一旁的墙壁,恐怕此时已然倒下去了。张牧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嘴上还不忘关心:“老大,你,你先别急着下床,你的身体还需要恢复……” 沈长河倚着墙,厌倦地闭上了双眼。半晌死寂过后,他缓缓地抬了手:“你过来。” “我……”张牧瑟缩着不敢出声。沈长河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过来,我不杀你。” “哎。”张牧得了他的承诺,这才敢上前扶住他。沈长河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可意识却一直清醒的要命,便也只能一边任由他扶着自己往前走,一边哑着嗓子问道:“她在哪里?” “她……她死了。”张牧哆哆嗦嗦地回答。 沈长河微睁双眸,长长的睫毛像是要将这世上所有的光芒都过滤掉一般,神色空洞道:“我问的是,她的……尸体,在哪里。” 李云凌没有被就地火化,仍好好地放在一间临时用于放置死去兵士尸体的屋子里。 她死去没多久,死亡的速度快于身体感知到疼痛的速度,因此面容仍是平静且栩栩如生的,并没有因过度挣扎或恐惧而导致的面部扭曲。沈长河不顾张牧的极力劝阻,拖着仍旧不太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她近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身体冰凉、安静。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也没有了呼吸,脸色已然是一种生命消逝后所能剩下的灰白,细细的睫毛乖巧地覆在眼睑下方,一头短短的黑发摸上去竟也变得柔软了许多,脸侧甚至还有些许未来得及褪去的绒毛,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暖的光。 “我李云凌愿效忠公子麾下,护卫公子一世周全,终己一生为公子驱策!” “我李云凌愿追随公子,死生不计!” “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至少李某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我这一辈子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听你的话,为你做事,但永远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沈长河,我喜欢你。穷我一生,无怨无悔。” “将军,我很害怕……死,会不会很疼?” 原来那天晚上,她竟是在以这种方式与他诀别——而他,一无所知。 “老大,求求你别再抱着她了,她已经死了!天气渐热,尸体会腐败的,你身子弱,再也染不得病了!” 见他托起李云凌的尸体,一言不发地就要往外走,张牧慌忙跑过去就要阻止,却被前者一个毫无温度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我知道。” 沈长河只说了这三个字,步履维艰、却又异常坚定地抱着她走出了这间阴暗狭小的敛房。 第179页 这里太冷、太暗了……绝不能让她待在这种地方。 张牧虽然不敢上前,可也不敢离开。他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在沈长河身后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李云凌枯坐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次日,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醒来之际,却见沈长河居然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一只手抱着女人的尸体,另一只手攥着几张信纸,睁着眼直直看向远方的天光破晓。 “沈将军!”卡夫不是他的属下,也不怕他发飙,直言快语地大着嗓门道:“别他妈半死不活的了——大洋国派来了使者,说要见你!” “大洋国”这三个字平平淡淡,可说出口却像一声惊雷,把眼前这位两眼发直、浑浑噩噩但依旧漂亮得不像话的将军给炸醒了。沈长河垂眼看了看她身上开始泛起的淡青色尸斑,哑着嗓子唤道:“张副官。” “哎!”张牧如获大赦,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沈长河不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云凌:“火葬了罢。” “是,将军!” 张牧应得痛快,赶忙叫人帮忙抬尸体。沈长河没再掺和他的事,也没再看她一眼,走得很决绝,像是生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后悔似的。 说是火葬,其实不过是把人放在堆满了柴火堆的架子上用黑火油(燃烧起来之后温度远超寻常的火焰)随便一烧,成灰了也就结束了。张牧点火之前,颇为怀念地冲着她鞠了一躬,心里确实堵得慌:其实,李云凌这丫头不讨厌,甚至古灵精怪的还挺有意思,可她也是真的仗义,比他这个爷们儿仗义多了。 换做是他,明知道死路一条的情况下还会给老大换命吗?张牧扪心自问,答案是,不会。他还年轻,还没活够,生命里也不止有老大一个人——这世间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都值得他留恋。 “小李啊……”张牧面向着熊熊大火,哽咽地抹了一把眼泪:“兄弟就送你到这儿了,再见啦。” 再见再见,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中原人说话向来委婉,喜欢把走说成留,把死说成生,把忧说成乐。中原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很含蓄,总是将“喜怒不形于色”当成人生最高境界。 张牧不认为自家老大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可问题是,直到从大洋国使臣那里回来,他也没再问起李云凌的尸体处理完了没有,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觉得尴尬,又觉得少了个人身边空落落的,便没话找话地问:“还顺利吗?” “顺利。”沈长河语气平静,却自始至终不看他一眼,随即进了内帐自行休息去了。张牧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儿,但将军休息时他是不敢打扰的,于是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 直到第二天起来,张牧才终于反过劲儿来:他知道老大哪里不对了。 李云凌是老大第一次打心底里喜欢的女人,她死了,可老大表现得却太过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反常。若说他真的完全不在乎,那至少也该和从前一样跟自己有说有笑、时不时地再开几个不怎么正经的玩笑骂几句兔崽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没有悲伤、愤怒,可也没有了快乐、喜悦。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机器,再迟钝的人也都发现他身上这天差地别的变化了,可如今的沈长河就仿佛浑身几尺之内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任谁也不敢以身犯险、触其逆鳞。 与此同时,大洋国驻中陆第七野*战军团,负责谈判的使者也赶了回来。军团司令德雷克·邓肯一见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心里就是一沉:“你这是怎么了,狼狈得像是被驴子踢过似的?” “司令先生,那个秦国军阀就是个疯子!”使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气急败坏道:“我本打算按照您的指令,调停高昌与突厥之间如今的冲突,没想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竟敢大放厥词,说什么‘如果军团执意蹚浑水,就让我们有来无回’!” “反了他了!” 德雷克怒极反笑,重重一拍桌子:“看来我大洋合众国多年未曾大动干戈,玄天大陆这帮野蛮人就不知道‘畏惧’二字怎么写了!这还是手上无兵,若他日西南军在手,还不知要狂成什么样子!” 战争机器(一) 这世界上的事,向来是一环扣着一环。就像一个月以前,谁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介女子之死,竟会生生造就个“杀神”出来。 如果说,李云凌还活着的时候,沈长河这个人行事风格起码表面上还算“温文尔雅”,即便要狠,也是狠在骨子里的;那么现在,他在极短时间内就完成了从“君子”到“魔头”的转变: 具体的表现在于,他所指挥的高昌军队每荡平一座为突厥人所占据的城池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突厥人、包括普通信仰独神教的突厥百姓都集中在一起,或乱箭射杀、或焚烧坑埋。要知道,战争中不杀平民乃是不成文的规定,他这一举动无疑是打破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同时也违背了墟海列强们所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以在军中立时遭到众将领的反对和质疑—— “沈长河,你得向将士们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卡夫独自一人前来质问。如今,他已是联军统帅,比沈长河这个“副统领”地位甚至还要高上一级,因此这话也只有他敢说:“突厥叛军与突厥百姓根本不一样,如此没有人性地行事,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拥护我们联军?” 第180页 “你不了解独神教,更不了解独神教徒。” 对此,沈长河只是淡淡说道,一边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书:“只有死了的独神教徒,才不会作乱作恶。” “就算是你父亲亚罗斯大人,他当年也只是把突厥人赶到祁连山以北,绝无今日你这般残忍无道……” “他是圣人,但我不是。” 沈长河终于抬眼看向他,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将大洋国第七野战军团赶出高昌,请统领分清主次,勿做无用争辩。” “你!”卡夫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径自拂袖而去。果不其然,沈长河的“倒行逆施”很快就招致突厥普通民众的激烈反抗,后者迅速与残留的突厥叛军合流、一起投奔大洋国驻军,气势汹汹向前线杀来! 大洋国驻军战力非比寻常,战势几乎是立时便发生了逆转。沈长河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停止进攻,退至壁垒之中任凭大洋国军团日夜炮轰、据守不出。高昌这些年来着力发展军事工业、注重基础设施建设,军事堡垒坚如磐石无可摧毁,是以没过几日,大洋国方面便不得不停止了无意义的火力消耗。 大洋国野战军团营帐之中,刚从突厥叛军手里逃出来不久的伊藤美咲站了出来:“德雷克司令,我去说服那个秦国军阀吧。” 两月以前,她带着被囚禁的沈长河一起往东瀛大使馆撤离,却没想到被突厥叛军堵了个正着。情急之下,伊藤美咲想先杀了沈长河以绝后患——如果带不走他,那就索性弄死他,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理所当然的,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伊藤玲奈的坚决反对。最后,玲奈竟然不顾她苦口婆心的劝解,坚持要放沈长河自行离去,结果两姐妹激烈争执之中,突厥叛军也到了,区区几名忍者根本抵挡不住,于是三个人全部成了俘虏。再后来,沈长河被当成普通奴隶卖了出去,她和伊藤玲奈则因为都是女人被留了下来,然后…… 后面的事情,对于伊藤美咲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她向来对自己的善于谋划、手狠心黑很有信心,但这一切在突厥人绝对的武力碾压之下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笑着拖走玲奈—— 足足有十几个男人,野兽一般高大强壮的突厥男人,当着她的面轮*女干了她的妹妹! 她想救下玲奈,可无论她如何用突厥语高喊“我们是东瀛首相之女,也是东瀛特使,你们不能这么做!”那些突厥兵都充耳不闻。玲奈被“玩儿”够了,就轮到了她自己;伊藤美咲知道自己无法反抗,便默不作声地任由他们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坠入无间地狱之中…… 从始至终,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了几天,突厥人也觉得玩儿腻了,再加上见她并不反抗、反而还很配合,索性便不再严加看管。也正因如此最后她才得以带着玲奈逃出生天。逃回大使馆之后,她便带着已经疯了的玲奈跟着东瀛大使投奔了大洋国军方,直到今日。 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前线传来的消息;高昌、秦国联军副统领率十万大军席卷西部五十城,所经之处如死神过境,突厥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换句话说,他这是在屠城。要知道,原本高昌境内是多民族杂居,而这西部五十城之中突厥人至少要占接近五分之一;五分之一的人口,那可就是十几万人。 十几万啊……别说是人,就算是牛羊也得杀个把月了! “那个魔头长得红毛绿眼,口如血盆,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逃回来的突厥人如是描述,声音颤抖如风中黄叶,满脸惊恐,又惧又恨。伊藤美咲仔细回想了一番沈长河的长相,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今她对突厥人可谓憎恶入骨,突厥人都死光了才好解她心头之恨! 虽然表面上仍是“盟国”,但无论是东瀛还是大洋国,双方都知道如今这“表面联盟”迟早是要破裂的——罗曼帝国在“狂人”埃尔文·克莱因的带领下,已然完成了民主政体向独*裁军政府的转变,在秦国问题上,罗曼帝国比大洋国更支持东瀛扶桑肆无忌惮地进行利益侵夺和攫取,因此这两个国家也越走越近。 所以,对于她主动请缨要做说客这件事,德雷克司令毫无异议。反正派谁去都是去,让一个毫无保护价值的女人去冒险,对他们而言显然利大于弊。 时隔两个月之久,伊藤美咲再次见到沈长河之时,却发现自己竟认不得他了。依旧是美得惊人的一张脸,可他却剪了干净利落的短发,一身黑得可以沉进夜色之中的军装愈发衬托身形高挑挺拔。挽起的左边袖子之下雪白的手臂肌肉微微隆起,指骨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也因这肌肉线条的衬托显得格外有力。 “雌雄莫辩”这个形容词,现在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锋芒毕露、寒光四射的凌厉、阳刚之美。如果不是五官没什么变化,伊藤美咲几乎要忘记他从前的模样了。 可他的头发不是剪不掉吗? 伊藤美咲心中正疑惑着,就见沈长河抬起手往下压了一压:“请坐。” 他的声音也变了。伊藤美咲记得,之前那个长发飘飘的美男子声音虽然低沉,但总有种刻意压着的做作之感;可今天她所听见的,却是一种只有成熟男人才有的浑厚、磁性,伴随着些微瓮声瓮气的沙哑,听着不那么动听,却意外地让她还想多听几句。伊藤美咲福了福身,方才落座,开门见上道:“将军,今日我是为了停战一事来的。” 第181页 “这句话若是半年前说,我也许还会听一听。” 沈长河十指交叉于身前,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不用我赘言,想必你也能明白。” 伊藤美咲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笑容——沈长河如今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他那双灰绿色的桃花眼仿佛沙漠深处干涸得十分彻底的河床,看人的时候,对方的身影也完全不会落进去一星半点。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已经遭了报应。”鬼使神差的,她喃喃地开了口,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之前我是折磨过你、侮*辱过你,但突厥人也让我一五一十地尝到了苦头。”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索性站起身来面向着他,一把扯开了自己胸前的衣服。沈长河平静地看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上,又笑了:“恨?你还不配。” “他们撕碎了我的身体,也撕碎了我的尊严……”伊藤美咲闭了闭眼,终于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忽然恨声道:“沈长河,我此来非为劝降,相反,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只要你能帮我杀了那些突厥兵,我愿为你献出一切!” “去求你自己的国家吧。”沈长河不为所动。伊藤美咲截口道:“如果东瀛愿为我报私仇,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将军,我知道你也有剿灭突厥独神教之意,我们为何不能合作呢?” 沈长河坐在沙发上舒服地往后一靠,冷笑道:“如今的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本将军谈合作?” “……”伊藤美咲无言以对。 这一次,沈长河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像打量货物一样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眼前的女人,露出一个充满恶意、堪称狰狞的笑容来:“既然你自寻死路,本将军也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招待你这位‘首相之女’啊——伊藤小姐。” 伊藤美咲“出使”后的第三天,德雷克司令决定不再等了。 “这东瀛娘们儿估计是死在里面了。”他果断地下达指令:“打!给这帮野蛮人‘上上课’,让他们永生难忘!” 不过让大洋国军人震惊的是,就在他们叩城的第一天,高昌士兵就推搡着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女人出现在了城头。一见到这个女人,原本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伊藤玲奈好像瞬间就清醒了。 “阿姐?”她懵懂地走到两军阵前,傻笑着冲城楼上挥手:“阿姐!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呀?” 伊藤玲奈说的是东瀛语,在场除了动弹不得的伊藤美咲之外,没有人听得懂。伊藤美咲用力地摇着头,可她也知道玲奈看不到、而且就算看到了也无济于事。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很后悔。她以为沈长河看在玲奈的面上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才冒险前来;可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因为李云凌的死,沈长河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沈长河,比当初的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她并没有什么思考余地,因为战事很快就打响了。大洋国士兵手中冲*锋*枪发射出来的子弹瞬间洞穿了她的喉咙,她在这个世界上所听得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玲奈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 德雷克司令当然不会在乎这对儿东瀛姐妹的爱恨情仇。他今天将几乎全部军队都调到了前线,也有十成十的把握叩开高昌联军的防线。事实也正如他预料到的那般顺利——几乎没遭到任何抵抗,他们就得以占领了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 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高兴,一支足有千人之众的轻骑兵就从北边冲杀过来,加入了战局。这支轻骑兵既非高昌人,也不是秦人,看清他们长相的一瞬间,德雷克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中了高昌联军的奸计: 是基辅罗斯骑兵! 基辅罗斯系高昌、秦国北部的一个国家,幅员辽阔、地广人稀,历史上与玄天大陆其他各国均老死不相往来,但其国民勇猛剽悍、战斗力极强,是以别的国家也不愿缨其锋芒。德雷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连基辅罗斯人都能被说服加入他们的混战之中,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虽说如此,大洋国毕竟是世界第一强国,就算第七野战军团人数并不太多,但胜在武器先进、讲究战略战术的运用,是以双方一时之间陷入僵持之中。由于德雷克急于攻城、过早进入城中,因此其抛弃了自身阵地战的优势、转而被迫与高昌联军在城内展开了巷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坐在装甲车之中的德雷克第一次见到了沈长河本人。这位如今已在全世界闻名遐迩的秦族将军违背了现代战争“高级指挥官不上前线”的原则,冲在高昌士兵的最前面,手举上了刺*刀的步*枪如同死神降世,硬是带着手下杀出了一条血路! “活捉他——活捉不了,打死也行!”德雷克清楚地看见他杀的人越多、眼神就越发疯狂,心知这已是杀红了眼,再这么下去自己人恐怕要吃亏,连忙下了命令。高昌没有多少重型坦克或装甲车,但巷战本身也不是依靠这些“笨家伙”决定胜负的,反而让硬件条件优越的大洋国军团吃了哑巴亏;此种情形下,擒贼先擒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是,沈长河也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德雷克这一声刚吼出来,沈长河就循声注意到了他。没见后者有什么动作,德雷克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头顶的盖子就被子弹轰开了一个大洞,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松松地掀开盖子,顺手把他从装甲车里给“拎”了出来—— 第182页 整个过程,最多不过十秒! “让你的手下停火,立即投降,本将军保证让你和你的军团平安归国。” 耳畔听得恶魔般的低语:“否则,司令先生这经营了十几年的精英军团,今日就要尽数葬身异国他乡了。” 战争机器(二) 大秦合众国历二十六年,六月。迦师古城。 “老板!来碗臊子面。”“嗨,来嘞,您稍等!” 被称作“老板”的中年人是这儿的常住民,祖上陇西秦人,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作为一个酒馆老板,他常年保持着良好的读书看报习惯——因为,来来往往的客人们总是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些国家大事,顺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哎,听说没?”果不其然,正午人一多起来,这边儿就聊开了:“上京这回是乱了套了,俩太子同台竞争,嘿!这不一山不容二虎嘛,非得打个头破血流不可!” “可不是!”另一人也跟着起了兴致,兴高采烈地接着话茬聊了下去:“大总统尸骨未寒,亲生儿子就跟东洋鬼子搞得蜜里调油,陈锡宁——这货是个什么玩意儿!” “要我说,林雪怀那小子还不错,不过看他那傻了吧唧的样儿,肯定斗不过陈锡宁那狗东西!”先前说话那人呸了一声,骂道:“妈的,难怪陈武不把皇帝位子传给自己亲儿子,敢情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就是,还不如那个混血杂种……” “嘘!活腻歪了你,还敢骂人是杂种?没听见姓沈的都在西域干了些什么吗?大洋国人打不过他,连高昌皇帝都被他给废了,突厥人见着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到处逃!听别人说,他短短几天里就杀了十几万人!” “那他杀的也是突厥狗,你怕什么?” “可是他今天杀突厥人,明天会不会杀我们这些骂过他杂种的秦人?”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老板终于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反驳了一句:“我说客官,您没见过沈将军,就别乱说话好吧?之前小老儿可是亲身经历过,将军纡尊降贵以命换命,把我们这些被扈特人挟持做人质的百姓都救了下来,小老儿所见到的将军绝对是个大善人!” “老板你就吹吧,那么个娘们儿一样的男人,还能救人?”那人不屑。老板看着他那一脸不屑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真没必要跟这人争辩:“算了,您爱信不信吧。” 比起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恩人”与客人争吵,他还是想把精力都用在赚钱养家上。作为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他的愿望很简单: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妻儿平安,一辈子就这么安宁祥和地过去,就很好。 ……前提是,这乱世能早些终结。 “别再打仗了,老百姓真的太苦了。”莫名其妙的,老板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来。 从小饭馆出来的时候,日头正烈。张牧一边拼命用手给自己扇着风,一边眨巴着眼睛谄笑:“老大,那个老板好像认出你来了,刚才那句话是特地说给你听的呢。” “你觉得,他说的对吗?”沈长河也笑了,笑得很愉快。 从西域回来之后,他的皮肤晒红了些——没办法,底子实在是太白了,怎么晒都不肯黑;身形还是修长的细高挑儿,只是不再如原来那般柔若无骨,一眼看去就是个稍显苗条的青年男人,仅此而已。张牧这段时间里天天陪着他,开始没太注意他身上的这些变化,可如今在太阳底下定睛一看,险些吓一跳: 按理来说,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男子是不可能再“发育”的;可事实上,他确实注意到,将军的五官忽然变得愈发深邃、深邃得开始有些“野蛮”了。 沈长河现在的样子已经有种奇怪的陌生之感。冷不丁看上去,就像他之前在上京时见过的那些白人一样,几乎已经看不出另一半的秦人血统。原本就很长的睫毛仿佛上了妆似的,居然又长长了不少,睫毛尖儿弯弯地向上翘着,简直就是乌黑浓密的两道帘子,衬得一双幽绿色桃花眼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他这张脸可谓越来越“美艳”了,美艳到了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步。偏偏他的性格却越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让向来喜欢大大咧咧开玩笑的张牧都觉得有些害怕。如果说以前的将军有股子浑然天成的阴柔之美,那么现在的将军……无论是谁,都绝不会觉得他“阴柔”了。 他们只会觉得他既可怕、又危险。尤其当这张浓墨重彩的漂亮脸蛋儿上泛起笑容之时——无论这笑容有多么和蔼可亲,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死人的。 沈长河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在大批基辅罗斯骑兵的帮助下,他先是“和平”驱逐了大洋国第七野战军团,然后杀鸡宰羊一样胡乱屠杀了剩下的突厥叛军,接下来就是放纵高昌士兵到突厥人聚集的村庄里烧杀抢掠、甚至强*奸*突厥妇女。高昌人与突厥人几百年间早就打出了不共戴天的世仇,因此除了极个别高级将领反对之外,军中底层士兵都对他的“决策”极力拥护且身体力行,一时之间尸横遍野,而剩下苟且偷生的高昌百姓也只得噤若寒蝉、庆幸着自己不是突厥人。 当大军开进高昌首都伽沙城之时,谋权篡位的权臣秦易畏罪自杀,他便顺理成章地带着军队闯进了皇宫,“救”出了被软禁多时的国王法尔哈德。失去了一切的法尔哈德已经吓丢了魂,因此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于是,他的妹妹娜迪亚就顺理成章成了“首席监国执政官”,自此实际取代法尔哈德,独揽一切朝权,成为了高昌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统治者。 第183页 “哥!” 沈长河离开皇宫准备动身回国之际,娜迪亚、也就是沈如风最后一次叫了他一声哥:“谢谢你……帮我。” “我是帮我自己。”对于这世上唯一亲人发自内心的感激,沈长河并不领情。顿了一下,他又道:“保重。” 他通过边境进入秦国时,徐曼舒带着已经完成收编的“西南护国军”军容整肃地列队欢迎他顺利归国。沈长河扫视了一周由从前杨怀忠手下的几支散兵编制成的新军,当即对徐曼舒的工作成果表达了极大的赞许,随即当众宣布将包括副司令徐曼舒在内的几名将领军衔连升三级、其余有功者也都颇多奖赏,几乎是人人有份儿——至于银子,那自然是由“友邦”高昌赞助,他只需动动嘴就可以了。 他如此“慷慨大方”,护国军军心也愈发齐整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新编入建制的杨怀忠旧部,也终于在“饿”了许多年后第一次尝到了吃饱的滋味,不由对这位“仁慈”又绝美的新首领感恩戴德。 大概是因为之前太忙了,因而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也是直到回国才后知后觉发现的。不知是不是和李云凌换过命的原因,他的长发剪短之后没再如从前那般短时间内就可以长回原来的长度;烈火不焚的本事还在,可受的伤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迅速愈合、不留痕迹——除了脸上的伤之外。正因如此,残酷的战争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唯独一张脸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且完美无瑕。 张牧不敢说,其他人也不敢提,可他早晨更衣时还是敏锐地发觉了自己脸上的些许变化:眉骨变得更加突出,眼窝更加下陷,睫毛从深深的眼窝里戳出来一截,赫然是密密匝匝、长而卷翘的好几层,稍稍一垂眼帘就会挡住视线。鼻子似乎也比从前高了一些,使得嘴唇甚至都显得有点儿陷进去了,不笑的时候,就是一副冰冷严肃的表情。 沈长河对着镜子里这张愈发妖冶美艳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开始觉得自己这副尊容简直令人恶心。他忍着胃里强烈的不适,取过剪刀将头发三下五除二剃成了寸头,顺便也把睫毛剪成了同样短短的一层。 结果没出几天,睫毛就又长回去了—— 这次比之前更夸张。虽然密度没怎么变,但长度却报复式的比原来还要长,衬着他那几乎见了青皮的寸头,能多违和就有多违和。张牧和其他将领前来汇报的时候,统统选择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去看他:因为他们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胆子大点儿去告诉一下将军吧,”闲暇之余,不少军官私下议论:“别剪头发了,头发还没睫毛长,看着真的很别扭,像……女扮男装。” 这话说的不早不晚,赶巧就被路经此处的本尊听见了。不过他却并未因此大动肝火;他仔细地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很客气了: 自信了这么多年的沈长河,忽然就觉出了自己的“丑”来。回去之后,他自卑且郁闷地对着镜子又看了一遍,认为现在自己这副尊容已经不是女扮男装的问题了,简直是非男非女、不伦不类。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左右也没人敢笑他。 沈长河决心自暴自弃,任由五官和头发随意生长;而手下的将官们看久了他这个怪异可笑的造型,慢慢的也就都习惯了起来。眼下他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张牧便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属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将军,咱不能再打下去啦,穷兵黩武没有出路。” “你说得对。” “……啊?” 张牧目瞪口呆。沈长河好笑地看着他:“该打的仗都在国门外打完了,还打什么?” 对于他的这一回答,张牧是不怎么敢相信的。他虽然能力平庸、不堪大任,但厉害就厉害在他从来都是将军肚子里的一条好蛔虫,对于将军想的什么是一清二楚: 在西域的那些天里,虽然后来再没有人敢提起过,但李云凌那小丫头的死显然给他造成了极大刺激,以至于他没了毒瘾、却又染上了别的“瘾头”。 比如,杀人。 比起拿枪爆头,沈长河显然更喜欢用军刀砍断人的脖子,然后享受热血从脖腔子里喷涌而出那一瞬间的奢靡绚烂。在突厥人眼里他无疑是残暴的,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从前独神教数之不尽折磨人的法子,这种一刀毙命的死法还算痛快,足见其并非彻头彻尾的变态。 张牧不由得胡思乱想:这刚回国没几天,老大他就能“恢复正常”? ……毕竟,大秦境内也有不少突厥人和扈特人啊。 “这次真的不再打仗了,也不杀人了?”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似的,张牧眼巴巴地抬头看着他。沈长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玉门关以外原本是杨怀忠的地盘儿,二十几年前这位杨将军带着他的扈特兵造反失败之后,包括迦师古城在内的数十座西北市镇就成了维新政府的直辖地区。可最近几年墟海列强频频犯边、整个国家内忧外患不断,这里逐渐也就脱离了中*央的掌控。 虽说当地官员也都是上京指派过来的,但实际上军政分家,地方大员跟各个占山为王的大小军阀之间,也只能是勉强维系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来,东北军政府将军张恕己没想染指过,嬴风、萧子业两代西南将军也没打过这里的主意,原因就在于这里面突厥、扈特、秦人武装力量太多太杂,根本管不住也没法管,与其劳心费神地花心思在这里,还不如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伺候好来得实际。 第184页 然而到了沈长河这一代,他却不这么想了。母亲和萧子业前面攒了三十多年的老本儿,在他手里又经过了几年的闷声*发大财,如今的西南军政府有实力、也是时候向外突围、扩*张了。只不过,现在的沈将军有些疲劳过度,需要好好放松一番。安抚好自己忠心耿耿的张副官,他便趁着自己还算清闲的功夫开始满城地逛,顺道考察考察当地风土人情。 合众国成立以来,维新政*府虽然软弱且穷得叮当三响,但在于全国范围内推行包括大、中、小学在内的现代教育这件事上却可谓下了血本——维新政府将其称之为“(此处不被允许描写)”。前期大总统陈武还没“老迈昏聩”之时,国民教育以理、化、工等学科为主,意在“经世致用”;而从合众国历十四年开始到现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此处不被允许描写)”已经变了味儿(此处不被允许描写)。 因此,当一群胸前别着刻有陈武头像徽章的小孩子嘻嘻哈哈走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没多么惊讶。反倒是张牧望着这些小孩子的背影,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这要是在老家,我儿子估计也这么大了……” “哦,你连孩子都有了?”沈长河明知故问地开着玩笑。见他此刻心情好,张牧索性壮着胆子接了话茬:“哪儿能呐!这么多年跟着老大您鞍前马后东奔西走,天涯为家,哪儿顾得上什么终身大事……没得老婆哪儿来的儿子嘛!”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哪儿”,语气幽怨得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听得沈长河不由莞尔:“不如给你放个长假,让你回趟老家讨个老婆,怎么样?” “瞧老大您说的,属下是那种为了娶老婆就忘了主子的人嘛!”张牧连忙替自己辩解:“再说了,老家那些村姑都是些庸脂俗粉,属下看不上。” “臭小子,”沈长河伸手一点他的额头,笑骂道:“人家姑娘不嫌弃你就不错了!” 两人正说笑着,就被前面呼啦啦围上去的一大群人给拦住了去路,里面隐约还传出女人的哭声。沈长河本想就地绕行,却在听清其中一个男人的怒吼之后,生生停住了脚步。 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一) “贱人!你们的校长都说了让你陪哥几个‘学习’,怎么着,你还想‘违反校规校纪’不成吗?” 男人的汉话说的相当生硬蹩脚,但总还算比较连贯;再看他那张留着大胡子的下半张脸和眼、鼻深刻立体到了夸张地步的上半张脸、黝黑的皮肤、头顶乌黑的小帽子,不难判断这是一个身毒国人。 所谓“身毒国人”,指的是位于玄天大陆南部、大秦合众国西南地区的西南邻国、身毒国的国人。身毒国与百越毗邻,中间仅隔着一座帕巴尔山,但人种却完全不同:百越人身形矮小、面部轮廓凹陷粗糙,在如今的秦人看来是很丑陋猥琐的,其人多信仰多神教;身毒国人则身形强壮、面部深刻突出,乍一看与突厥人、波斯人类似,但却没有此二者那样高挑,且长相也更粗犷厚重。身毒国人由于历史上曾分别为佛教、独神教势力渗透传教,故而独神教徒、佛教徒分庭抗礼。 至于眼前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身毒国人,则应该是个独神教徒——因为,只有独神教徒才会戴这种形制特别的黑色小圆帽。被他抓着胳膊的秦族女孩子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清秀白净的脸上满是泪痕,一边挣扎一边哭着哀求道:“求你,求你们了,别这样……” “你们这群外国鬼!”挡在女孩身前的赫然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声音脆生生中带着深切的愤怒:“我姐是陪读又不是□□,你们这帮洋鬼子还要点儿脸吗,成天就知道欺负秦人,算是什么东西!” “小兔崽子,找死!”身毒国青年一巴掌就将小女孩儿扇到一边的地上去,顺手揪住她姐姐的衣领,银笑着:“来吧美人儿,哥哥带你回家读圣贤书,听话呦。” 他一个人在这边大庭广众之下调戏良家女子,围观的秦人中不乏青壮男子,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大家只是麻木地看着热闹,安安静静地当着看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彩色电影、讲的不过是虚构的故事一般。 “老大,要不要把驻军叫来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张牧还是出于良心本能地急火火问向自家将军。沈长河的表情仍是平静的,心里飞快地权衡了一番出手阻止和放任之间的利弊,随即一言不发,旋踵欲走。 ——军是军,政是政,他没必要为两个不相干的平民打破当地的两方势力平衡。 “我杀了你们这些洋鬼子!” 就在他即将离开现场的一刹那,就听一声尖利的大叫,方才被推到一边的小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举着一把小小的匕首弹簧似地飞身而起,冲着身毒国青年就扑了过去!众看客终于发出了一声感兴趣的惊呼,部分人简直忍不住要鼓掌了: 精彩,太精彩啦!要是这小丫头能宰了这洋鬼子,就更精彩了! “兔崽子你这是自找的!”身毒国男青年狞笑转身,一只手臂紧紧地箍着从头开始一直哭泣的姐姐,另一只手劈手夺了小女孩的匕首反过来就要刺回去:“那你就先去死吧!” “噹”的一声轻响,看客们所盼望出现的刺激场景并未如愿出现,因为终于有人出手制止了。小女孩只觉身子一轻,下一秒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拦腰抱在怀里,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随即在她头顶响了起来:“适可而止罢。” 第185页 身毒青年刚想开骂,却在看清对面之人时犹豫了。只见这人足有八尺三(注:相当于一百九十多公分)的身高,白衣黑裤,留着时下男子最流行的三七分短发,一双深邃如井的绿眼睛明亮凌厉,鼻梁以下均为围巾遮住,但仍能看出这是个白人—— 在墟海列强称霸世界的如今,白人就意味着高人一等:无论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都是如此。 身毒青年忽然怂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秦人,可面对“高等种族”时还是不敢造次。饶是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梗起脖子怼了回去:“秦人政*府都得跪*舔我们,秦人的大学校长都许诺给我们女学伴了,你管的什么闲事!” “我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 孰料,眼前这高大的绿眼男人就这么抱着已经吓傻了的小女孩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了半步。 最后一句是用大洋国语说出来的,声音冰冷中透着股危险气息:“滚。” 待看客们都无趣地散去了,女大学生样的女孩子才从神情恍惚中缓过来,连忙接过“恩人”怀中的妹妹,忙不迭地鞠躬道谢:“多谢,多谢……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来日必将报答……” “姐,别理他,这也是个洋鬼子!”小女孩挡在女学生前面,面向他恶狠狠地吼道:“洋鬼子没一个好东西——滚开!” “……”沈长河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获救对象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转而又看向女学生,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道:“这位小姐,请问方才那人所说的‘女学伴’是怎么回事?” “这个……”女大学生犹豫了半晌。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沈长河,却正正对上他那极浓、极长的睫毛,长睫掩映之下的一双幽绿色眼睛又大又亮,深深地凹陷在高而饱满的额头之下,双眼皮的弧度优美且妩媚妖冶,眼尾修长地挑上去一抹浑然天成的浅淡红晕;而他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温柔却忧伤的神情,深邃得几乎令她沉溺。围巾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却遮不住他异常高峻陡峭的鼻梁山根——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心跳得实在厉害,以至于简直要原地昏厥了。 她是迦师城的原住民,平时也见过不少西域人或者墟海对岸而来的传教士,也知道白人眉眼天生如此,可眼前这人…… 即使在白人里面,也绝对是罕见的俊美——美到了极致,就有些“妖”了。 “姐?!”小女孩见自己姐姐直勾勾地盯着“洋鬼子”看,显然是陷入了无限花痴之中,立时有些急了:“干嘛呀!别理他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啊,啊?”直到这时,女学生才想起来自己想说什么。她无视了自己妹妹的忠告,转而老老实实答道:“是我们学校这两年推行的一种陪读制度,为每位留学生配两名女学伴。” “女留学生也有么?” “那倒没有……” 沈长河若有所思地垂下睫毛,又问:“需要我帮你们报警么?” “别,不用啦。”女学生羞赧地低下头:“警*察不管的,毕竟是外国人,有超国民待遇……”说到一半才想起来眼前之人也是外国人,于是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其实我也能理解政*府偏向外国人的苦衷……” “你不要怕。”沈长河索性扯下围巾,露出瘦削精致的下半张脸来:“我不是外国人。” “……”女学生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立马就认出来了他,失声道:“沈……沈将军?!” 传说中的西南将军居然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救了自己跟妹妹?这太没有现实感了! “请问如何称呼小姐您?”沈长河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女学生怔了怔,才小声答道:“回将军的话,小女子谢忱衣,这位是舍妹——” 她将一脸别扭的小女孩儿拉到身边,介绍道:“谢忱舟。” 沈长河点了点头,微笑道:“谢小姐,你们回去不要声张见过我一事,注意保护好自己。有事直接去将军府临时官邸找我,记住了吗?” 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二) 回到临时官邸之后,沈长河很快就将谢氏姐妹的事放在了一边——因为他必须着手解决与高昌之间的战后交接事宜。 亲兄弟,明算账。虽然现在高昌的实际统治者娜迪亚·霍尔木兹是他一奶同胞的亲妹妹,但于国事上双方的使者却足足在谈判桌上吵了十几天还没达成协议: 起因是,西南军政府要求增加战争赔款,以及割地。 “你们是穷疯了吗?!”高昌使臣愤怒地把手中的钢笔摔成了三截:“已经给了你们三千万两白银了,还嫌不够?” “谁都不会嫌钱太多的,大使先生。”西南使臣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请您如实向贵国国师女士转达我方意见,我方愿耐心等候贵国的回复。” 双方这边还在拉锯战之中,第三方就下场调停了。这回现身的不是“墟海世界治安官”大洋国、而是世界三大强国中一直以来最为“沉默”的雅利加合众国。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这个世界的基本格局: 全世界大概分为两块大陆,其中一块为“旧大陆”即玄天大陆,玄天大陆又分为东陆(北方是白人为主的基辅罗斯帝国、中部是黄种人为主的大秦合众国、东部高丽东瀛、南部百越部落联盟、西南身毒帝国)、中陆(高昌、突厥、大食、波斯等西域七十二国)、西陆(罗曼帝国、法莱西帝国等部分老牌列强)、南陆(黑色人种为主,没有大国,对整个世界影响力几乎为零);另一块就是墟海诸国,也就是如今新兴列强的聚集地——以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为首。 第186页 大洋国和雅利加合众国之间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早年时期的墟海对岸不过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原,但在玄天大陆西陆地区诸国掀起工业革命、同时积极向海外扩*张势力的历史背景下,相当一部分笃信改良版“上帝教”的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冒着葬身大海的危险举家外迁,最终定居如今的墟海对岸,并迅速建立了独立于“旧大陆”的新政*权。在利用挑起西陆诸国内斗“渔翁得利”取得独*立*战争胜利之后,没过十年,这个新政*权就因为内部庄园奴隶制与新兴资产阶级雇佣制之间的冲突爆发了第一次国内“南北战争”。很不幸的,这个新兴的国家也因此一分为二——北边为如今的大洋国,南边为如今的雅利加合众国,此种格局延续至今。 虽说当初是因为“用工难”问题引发了战争,但如今两国本质上已无不同;实在要找不同的话,那也只能是大洋国为移民国家、而雅利加合众国则与秦国一样,都是非移民国家。两国一衣带水、血脉相连,主体民族都是“安雅人”、也就是起源于玄天大陆西陆地区的原住民,和吐火罗人一样,也是金发碧眼、金发蓝眼为主的漂亮民族。不过,不同于已经逐渐湮没于历史之中的吐火罗人,安雅人如今已取代了过去的秦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顶端。 两国之间的利益冲突与纠葛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但我们这个故事里,它们也并不能算得上主角,所以在此先行不表。 言归正传,说回现在的大秦与高昌艰难的谈判。雅利加合众国的“空降”先是让娜迪亚(也就是沈如风,为了凸显她身后所代表的国家利益,以后统称为娜迪亚·霍尔木兹)心里一沉,几乎是做了噩梦:毕竟,她也早就听说过沈长河与雅利加合众国部分高官之间“私交甚笃”这件事,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墟海列强来向她施压来了! 然而,令她万分错愕的是,雅利加特使来到西域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与她这个高昌“一把手”会见密探。此次密探,雅利加与高昌达成协议,转过头来一致向西南军政府、乃至秦国上京政*府施压,要求“以尽早实现和平为盼,定分止争、终结战端”。 面对世界第二强国的施压,沈长河很快就表示愿意做出让步。其实他早已预料到雅利加会趟这一趟浑水。硬碰硬既不现实、也没必要,更何况他一开始就没想再跟高昌打下去: 谈判这种事情,若一开始提出的条件过低,那么接下来就更没法谈下去了;还不如先狮子大开口,才好给自己留下“折中”的空间和机会。换言之,就算雅利加不下场参与进来,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给高昌台阶下—— 因为他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夺城之利”,而是为秦国未来的国土安全和稳定做铺垫。 基于上述考虑,沈长河亮出了自己让步的底线:“可以不增加赔款,但是高昌必须开放边境五城作为自由贸易区域,并且全国范围内立刻放开移民限制。” “可是……”娜迪亚·霍尔木兹还在犹豫,雅利加合众国特使莱斯特·威廉姆斯就激动得站了起来,试图一锤定音:“这个方案很棒!国师女士,贵国原本就一直以对外开放作为基本国*策,这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娜迪亚娥眉微蹙:“可是中陆地区自古以来宗教争端频繁,一旦放开移民限制,大批独神教徒进入……后果不堪设想。” 莱斯特不在乎地一挥手:“不要怕!国师女士,你要看到这里面的机遇——周边国家廉价劳动力所能带来的经济发展可是实打实的!再说了,高昌的身后有雅利加合众国,从今以后,我们雅利加就会是你们最强大的后盾!” 他说话一向很直接,其实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基辅罗斯帝国骑兵团的介入,大洋国野战军团被迫暂时退出中陆战场,雅利加又岂会坐视此等天赐良机不顾?如今,就是雅利加取代大洋国将势力范围延伸到西域的最好机会! 有雅利加合众国的表态,最终大秦西南军政府、高昌就这一议题达成了合意。临走之前、擦肩而过之时,娜迪亚神情复杂地最后看了沈长河一眼,最终只是略一点头:“将军,希望你做人能厚道一些。” “我尽量。”面对过去的亲妹妹、如今的他国领袖,沈长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正面回应了她的嘲讽。倒是会后莱斯特热情地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满面笑容道:“嘿,老弟!好久不见,你真是愈发英俊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边笑边问:“你的头发剪了?这很适合你,你现在看起来很气派,完全不像秦人!” 对于他的“直言不讳”,沈长河却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不过莱斯特的话倒是无意间提醒了他—— 三日后,一篇“探讨西南军政府将军血统问题”的文章陡然出现在各大报纸头版头条上。文章尖锐且不客气地指出,自古以来大秦就是一个以“秦族”为主体的单一制国家,而西南将军沈长河的父亲却是高昌吐火罗族人——放在国家层面来说,如果按照父系认同标准,他连“秦国人”都不是,又怎能做秦国的一方割据势力领袖? 这篇文章很短,但它给整个秦国带来的震动却不亚于霹雳一道惊雷。由于是多家境外*媒*体、甚至就连秦国几家知名报社也都同时刊登了这篇文章,所以人们无从得知到底是谁在幕后发动对这位年轻有为的西南将军的舆论指责和“泼脏水”。正因如此,民间才纷纷猜测是上京维*新政*府搞的鬼——后者与西南军政府之间的矛盾源远流长,实在是有很强的“作案动机”。 第187页 对于此时在上京“斗争”正逐渐白热化的陈锡宁、林雪怀两名“继承人”而言,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实在不值得放在心上。可是,另一方正逐渐走上历史舞台的势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八卦”之中某种令人不安的信号: 这个势力,在大秦未来的几十年的历史发展中,将逐渐从地下走到光明之下、从幕后走到台前,它就是“大秦新党”。 当下,新党仍是被维新政府所大力排斥、被列为“违法组织”的党派,在李云凌还是新党成员的时候,它仍是一盘散沙;可这一年以来,新任党魁的上任让它的“组织性”明显好于从前,慢慢地也有了“活过来”的趋势。 这位党魁的名字叫做韩清。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用过“苏烬”这个名字,也曾和西南军政府秘书李云凌一起在太原共事了许多年。如今看到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沈长河“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主动向着权力中心出手了! 他并不是无端做出此等猜测的。这是因为,就在这篇□□味十足的社评刊载出来不久,远在玉门关以外的沈长河本人就做出了回应。 具体地说,他只是配合当地雅利加通讯社做了一个采访。采访之中,他与金发碧眼的雅利加记者面对面坐着,而镜头前的观众们只会觉得这两个人都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人——如果不是特意介绍受访者身份的话。 沈长河从主政西南之初,他“特殊”的外貌就被世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但那个时候,人们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嬴风将军漂亮的混血儿子”这个层面上:因为大家都不认为,他这个身体孱弱的“花瓶”能在西南将军这个位子上待得下去。 然而,从西南这几年政*治军*事突飞猛进的发展,到后来将军本人于列国和谈中力挽狂澜,再到后来孤军深入西境教训高昌帝国、南部击退趁虚而入的百越军团、第一个制出天花疫苗遏制全国瘟疫蔓延、救民於水火之中,“沈长河”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传奇。在这些丰功伟绩面前,容貌只能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更何况,如今黑白影像中的沈长河将军身形高大挺拔,头戴西南军政府军的制式大檐军帽,身着一身漆黑笔挺的军装,即使只是坐在那里也能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如此威严整肃的形象,和一般的秦族军人完全不同,尤其是在现任东北将军张至诚那个半死不活的“大*烟*鬼”对比之下,更令人不由心生敬畏之意。 这种“敬畏之意”对于一个弱国武将而言,实在非常难得。 “关于我的身世和血统,大家好像一直都很感兴趣。”面对记者直截了当的提问,沈长河腼腆一笑,声音温和,语气却非常笃定:“我不会否认我体内流着吐火罗人的血这件事,但是我想,大家应该还不知道另一件事——” “我的生父沈宴,也并非纯血吐火罗人。” 他背后的幕布忽然投射出了纪录片式的影像来。上面,一名身形同样高大、金发碧眼的男人正站在台上演讲:“我是亚罗斯·霍尔木兹,秦人的名字叫做沈宴,字慕归。我是吐火罗人,也是秦人。” 录像戛然而止。沈长河偏过头来反问记者:“请问记者先生,你听说过高昌前拜火教主沈宴、也就是我父亲的演讲么?” “不但听说过,三十多年前我就在台下,得以有幸亲眼见证、亲耳聆听。”雅利加记者苍老的脸上露出些许怀念的神情:“沈宴先生身为高昌乃至西域七十二国国教教首,不对信众隐瞒自己的身世问题,可谓一位崇高的国际主义者。” “可惜,我未曾有幸见过父亲哪怕一面。”沈长河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忽然浮现一丝惆怅:“不过,对于父亲的身世来源,我后来也曾多方查找,最后倒是有了意外的收获。”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画外,下一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进画面之内。沈长河立刻起身握住来人的手,态度谦逊地轻轻躬身:“伯父。” “将军。”老人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眼中似有泪花泛起。沈长河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转而面向镜头,一字一句道:“给关心我的朋友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沈某父亲同父异母的兄长、沈某的大伯,大秦太原商会会长沈骏。” “将军,请问这是?”记者显然也有些发懵。沈长河笑中含泪道:“我的祖母虽是吐火罗人,但祖父却是大秦太原人沈玉。现在,我终于找到这世上第二个亲人了……” “慕归走得太早,孩子,你受苦了。”沈骏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沈长河替他轻轻拭去眼泪,柔声道:“伯父,您膝下无子,长河以后就做您的儿子,好好孝敬您,好吗?” …… “走国府的路,让国府无路可走。” 放下报纸之后,韩清由衷赞叹道:“高,实在是太高了。” “韩先生,”有人问道:“这难道不是国府故意给西南方面抛出去的难题吗?” “应该不是。”韩清摇了摇头:“现在国府两位总统候选人忙于内讧、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顾得上他的事?就算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也应该是拉拢而非打压。” “那您为什么说,西南将军是要参与上京权力之争了?” 韩清边思考,边缓缓道:“血统问题是阻碍他走向权力中心的最大掣肘,如今他要彻底解决这个‘后患’,可见是要变守为攻了。” 第188页 又有人问:“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我打算当面问问他,到底想引领大秦走什么样的道路。”韩清羞涩地笑了笑:“说来惭愧,我曾被这位沈将军救过一次,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他最忠诚的属下,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我*党的好意吧。” 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三) 谢忱舟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姐姐最近变了很多。 谢家在这里原来也算大户人家,但随着父母的先后病逝、这几年败落得厉害。谢忱衣身为一个过去的大家闺秀,也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人的生活所需,出去边上学边打工——勤工俭学。 上次因为“女学伴”一事,谢忱衣先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可意外的却被一个洋人模样的青年救了下来。因为这么多年来不少享受超国民待遇的外国人在本地无恶不作,谢忱舟向来对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可听姐姐说,那人并非洋人之后,她反倒觉得自己这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了。 ……或者说,是发泄错了地方。 一提起那位绿眼睛的“恩人”,姐姐就一脸娇羞,可谢忱舟始终不太能理解她这种少女怀春般的反应。 谢忱舟年龄虽然不大,但因为常年在社会上混,比一般同龄人都要早熟很多。对于男人,她有自己的一套审美: 十二周岁的谢忱舟喜欢的男人,那一定得是皮肤黑黑的、脸和下巴都方方正正的真男人。眼睛不要太大,也不要太明显的双眼皮,因为那样会显得娘里娘气;嘴巴最好宽一点,鼻子最好是极富男子气概的鹰钩鼻;骨骼一定要足够粗壮才好,这样抱着才有安全感。 对了——最好年纪大一点,年纪大的人比较成熟。 虽然姐姐谢忱衣从来没跟她说过她的择偶标准,但从她平时看的那些爱情小说来看,她似乎就喜欢那种温柔白皙的美青年。甚至在此之前,她所交往过的男人也都是这个类型,只可惜那些人最后都因为她的过分“善解人意”弃她而去…… 结果现在,姐姐又改了口味了。虽然她不说,但谢忱舟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她有多么喜欢那个陌生的混血男人。 可是谢忱舟不喜欢他。她凭借着小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本能地害怕着他——虽然他的外表是相当“漂亮”的,漂亮到了接近华丽的地步,但那种“漂亮”带着一种危险的血腥味道,仿佛一只不可驯服的野兽。 这种和“安全”完全对立的感觉,让她觉得很难受。 谢忱衣却不知道自己这个鬼精鬼精的妹妹在想些什么。她的心思非常单纯,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自己去多想的;这种单纯保持到了现在,就难免显得有些蠢了。按理来说,差点被人当街掳走之后,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多加些小心,可她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接下来的几天里权当事情没发生过一样,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 然而很快,她就为自己的麻木付出了代价。 七天之后的夜里,谢忱舟刚刚和衣睡下,就听见一阵激烈似一阵的砸门声。她立刻睡意全无,随手从枕头底下摸出匕首藏在袖子里面,蹑手蹑脚地踮着脚潜入姐姐的屋子,却没听见任何声音。 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屏住呼吸向前挪了半步,却冷不丁踢到一个人的脚。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发出来,那人就“嘿嘿”笑着一把抱住她瘦小的身体,随之灯也开了。 灯光亮起之时,谢忱舟也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情况。谢忱衣衣衫凌乱地坐在床上,身后两名又高又壮的异族男人按着她的肩膀和胳膊,令她一动都不能动。谢忱舟正疑惑着她为什么不喊,就听男人用生硬的汉语道:“都别出声,否则你们两个一起杀!” “救命啊!救……”谢忱舟不是傻子,常年在街头跟一帮小流氓小混混鬼混的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越不反抗、死的就越快这个道理,因此扯开嗓子就吼了一声。身后的“绑匪”赶忙捂住她的嘴,就冷不防被她张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那人嗷嗷直叫。趁着那人松手的一刹那,谢忱舟就地一滚,用尽全身力气撞碎了玻璃,破窗而逃! “砰”的一声枪响,她隐约感觉自己被打中了。可此时只想逃命的谢忱舟还哪儿来得及顾得上这些,捂着小腹流着血的伤口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一路狂奔。路上经过警*察局她也没停下,就这么一口气硬撑到了将军府临时官邸。 “绿眼睛!救我……救我姐姐!” 她在夜里的瓢泼大雨之中跪着前行,不顾卫兵的阻拦,一直想往里冲。可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承诺会帮助她们的“绿眼睛”男人此刻根本不在这里——此时此刻,沈长河正在晚宴上跟当地士绅豪强“相谈甚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回国之后,他这个西南将军就如龙游浅滩,做什么都得顾虑三分地头蛇的颜面,否则这帮“地头蛇”就敢让他知道什么叫独木难支。沈长河酒量极好,喝到半夜也没见着怎么醉,因而赢得了一众豪强们的交口称赞,一个个东倒西歪兼崇敬万分地欢送清醒异常的沈将军回府。 外面雨下的很大,所幸他是坐着轿车回来的,不必担心再受风吹雨淋。事实上,如今他也不在乎是风吹着还是雨淋着,甚至雷劈电打都无所谓—— “活着有时也是很疼的。” 至今,他仍记得自己对李云凌说过的这句话。一语成谶,现在他确实很“疼”、很痛苦,可是他得活着:那么一大帮子人跟着他打天下,他不能倒;他这条命是用李云凌的命换来的,再累再难也得走下去。 第189页 更何况,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今天下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如今沈将军的前途一片光明。 “将军,前面有人!”他这边正闭目养神着,就听司机惊呼了一声:“是个小孩儿,他要撞车!” 沈长河立刻命令司机停车,长腿一迈就走了下去。旁边的卫兵们已经制服了那位螳臂当车的“小号暴徒”,却不曾想这小孩儿仍不消停,力气极大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泥鳅一般几个人都按不住,最后还是沈长河发现了她的异样之处:“这孩子受伤了?” “我要见绿眼睛!他说过我和姐姐可以来这儿找他!” “小暴徒”张了嘴,脆脆生生的声音,赫然竟是个小少女。沈长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绿眼睛”指的是自己,随即定睛一看她的脸:“你是……谢忱舟?” “救救我姐!那些畜生洋鬼子要祸害她!”谢忱舟此时也认出了他的脸,当即停止了挣扎,“噗通”一声朝着他跪了下去,嘶吼道:“求你了!” 沈长河略一思索,当机立断地命令两旁:“马上送她去医院,剩下的人跟我走!” 真是天都助他——正愁着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让自己的军队渗透到地方政*府之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国佬就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借口! 趁着谢忱舟昏迷之前问出她家所在的位置,沈长河带着四五个卫兵在倾盆大雨的深夜踹开了位于城东小巷里的一间平房屋门,抬手一枪先击毙了试图持*枪反击的其中一名“绑匪”,然后冲着天上放了一梭子子*弹,震耳欲聋的枪声直接传出几里地去,把附近的居民全都吵醒了。 沈长河并不怕人多。众目睽睽之下,他扬了扬手里枪*口犹自冒着烟的冲*锋*枪,用一种堪称温文尔雅的语气道:“别动——谁再敢动一下,我就在谁身上开个窟窿。” 迦师古城督护常文忠本来大半夜睡得正香,不曾想秘书顶着大雨愣是把他的门给砸开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衬着惊恐万状的表情,活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魂:“督护!不,不好了……西南军把警备处给占领了!” “什么?!” 常文忠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如果他没记错,今天晚上他还带领着本地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好生巴结了一番沈大将军,怎么酒劲儿还没过去,沈大将军就翻脸不认人了?警备处……那可是中*央*政*府留给他这个外派地方大员的唯一一支军事力量、也是最后一道屏障啊! 来不及向秘书多加求证,常文忠督护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警备处司令部。那里,众多军官簇拥之下,沈长河端坐平日里用来召开大会礼堂主席台正中央,两条修长笔直的大长腿交叠成二郎腿的模样,主席台顶部吊灯齐开,将他那被沙漠烈日晒得微红的脸照成了泛着冷光的苍白,可这苍白并不使得他看起来有丝毫羸弱之感,而是一种近乎死神的残忍冷酷。 “沈、沈将军……”常文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汗水和着雨水一齐落在地上,陪着笑:“您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嘛?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常督护,”沈长河淡淡地开了尊口,乌黑浓密的长睫毛轻轻往上一抬,明明是个美得令人心惊的模样,可看在常文忠眼里却没有了“美”而只剩下了“惊”:“你我都是为上京、为国家效力的。既是忠于国家,就不该做出叛国之举,是不是?” 常文忠被他说懵了:“……啊,啊?” 沈长河一扬下颌,几个士兵抬着一个蒙了带血白布的担架就走了上来。随着担架一起被押上来的,还有几个瑟瑟发抖的身毒国小年轻。常文忠眼见着白布掀开,底下赫然是一具全身*赤*luo的女尸! ——更可怖的是,这具女尸腰部以下已经烂成了一团肉酱,显然是被利器反复刺穿所致。 常文忠是个文官,自是没见过这等惨烈场面的,当下没忍住对地干呕起来。沈长河耐心地等他缓过劲儿来,才继续说了下去:“这位可怜的女士无意间窥得了身毒国间谍的不法意图——”他一指被按跪在尸体旁边的几个身毒人:“想要检举揭发,却被警局推搪回绝,最后惨遭身毒国间谍报复身死。” 他岔开双腿,脖子稍稍向前倾,用那双长睫掩映的绿眸不怀好意地盯着常文忠看,声音压得很低、很沉:“而你,常文忠常督护,就是这些间谍背后的大靠山。” 常文忠再糊涂,听到这里也终于听明白了——敢情沈大将军是写好剧本把他给编排进去了! “你……你,你胡说!”毕竟是一方大员,常文忠多少还是有些脾气的。他颤着手指指着沈长河的鼻子,声音尖得变了调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信口开河!简直不可理喻!” “喻”字刚落,他只觉脑后就顶了个冷冰冰的东西。耳边响起扳机扣动的声音,眼前不远处的沈长河好笑地歪着头看他,悠然道:“只要我想,我所说的就会变成现实。” 常文忠哑口无言。 沈长河现在已经不是嚣张的问题了;他是猖狂,是彻头彻尾的放肆狂妄!在场的这具女尸、这几个身毒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哪儿来的叛国?可沈长河说的也没错——枪杆子在他手里,他想说什么,别人就得听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层,官场老油条常督护就想开了。次日清晨,代表上京势力的常文忠督护就与西南军政府达成了“协议”,由军政府“辅助”其维护社会治安。与此同时,一桩骇人听闻的社会丑闻也随之爆了出来: 第190页 西北地区最知名的高等学府——西北理化学院校长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迫校内数名女大学生向外邦留学生提供“特殊服务”。其中有位女学生宁死不屈,最终为留学生残忍奸*杀! 此消息一散出去,整个玉门关以西立时掀起一场针对在秦外国人“口诛笔伐”的轩然大波。这场声势浩大的、自下而上的民*zu*主义思潮在激起了老实顺从的秦人内心某种思想萌芽同时,也让沈长河再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 ——因为,就在掌控迦师城实权之后不久,他在一次公众集*会上发表了重要演讲,宣称要在迦师城对外国人和外资企业分别实行“规范化管理”。所谓规范化管理,实质上就是逐步取消外国人的“超国民待遇”,但对外资企业却要加大补贴和扶植力度、进一步扩大开放程度。这一抑一扬之间,墟海列强们虽然多少会感到有些不痛快,但却也明白自己实际上没吃亏,便只能装聋作哑,权当不知情了;而沈长河本人,则借此机会大大的收买了一波人心,慷他人之慨养肥了自己的势力。 但是,这一切对于此时卧病在床的谢忱舟而言,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十几天之后。醒来之后,人就已在医院里面,肚子上的刀口隐隐作痛。伸手一摸,疼得简直让她想一头撞死。 一扭头,“绿眼睛”就站在床头前面,身形挺拔修长得像一棵胡杨树。谢忱舟捂着腹部的伤口,哑声问他:“请问沈将军,我姐姐怎么样了?” 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位“绿眼睛”的真实身份了,只是直到那天雨夜里找到他之时,她还不想与这个有着外族血统的男人有半分交集——因为她实在是太讨厌一切不是秦族的种族了。由于很久以前发生过的某一件事,她始终固执地认为,异族人都是野蛮的兽类。 “请节哀。”沈长河不打算瞒着她,索性说了实话:“她伤的很重,没能抢救回来。” 至于是怎么“伤”的……不言自明。 谢忱舟先是一愣,随即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一跳把伤口给扯开了,可她仍浑然不觉想往外走,却被沈长河一把拽住了袖子。 “别拦我。”她哽咽着,头也不回。沈长河叹息一声,道:“我不拦你——你若要回家,我送你。” 义父(一) 谢忱舟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姐姐惨死的事实。 她醒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十天了,姐姐的惨状她没亲眼看见,报纸上贴出来的照片又很隐晦地对尸体遮掩处理了一番——眼不见为净,她心里难受劲儿也就没那么大了。 沈长河利用了谢氏姐妹的悲惨遭遇,给自己赢得了好机会和好名声,可他也并不是铁石心肠。尤其前几天给谢忱舟看伤的医生把他叫出去单独说了几句话之后,他看向这个可怜少女的眼神也就愈发忧伤、充满同情。 “病人体内的(此处不被允许描写)器*官全被子弹打烂了,必须切除。”医生是个白人,玻璃珠子一样浅淡的蓝眼睛让沈长河觉得他仿佛是个瞎子,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位洋大夫医术还是很高超的:“命是能保住,只不过,将来她不可能再生育后代了。” “这件事还请医生绝对保密。”沈长河不动声色地塞给他几张银票,却被大夫果断拒绝:“先生,无需您提醒关照,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是每个医生都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沈长河不由对他肃然起敬:相比秦人的“过分精明”,白人身上的某些品质确实值得褒扬和效仿。 “还有一件事需要如实告知于您。”白人医生面色凝重道:“病人在青春期发育初期就切除了那一部分器官,最后很有可能导致她无法像正常女性一样出现第二*性*征……总之,作为家人要尽可能多开导她,尽可能避免她出现心理扭曲的情况。” “……”沈长河听不懂他说的这些医学专业术语,但隐约也能察觉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在谢忱舟醒来之前的这些天里,他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安置这个可怜的女孩儿。 谢忱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凭借本能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因此心里那股不安全感也愈发强烈。如今她已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接下来除了被送到福利院或送养他人、或流落街头之外,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出路。 正当她陷入无尽的悲观和绝望之中时,病房之中,沈长河先打破了死寂的沉默:“听说你是谢庭云的女儿,对么?” “……是。”谢忱舟不明就里地望着他。沈长河摸了摸鼻尖,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我与谢先生多年前有些旧交,既然他如今已经亡故、你又没了别的家人,我也理当替他看顾你。” 谎话说的自己都脸红——他哪儿认识什么谢庭云!这还是情报机关打探出来的小道消息,不过是给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找个台阶下罢了。 谢忱舟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但最终只是垂下头去:“多谢沈将军。” “很好,过些天我就安排你出国定居上学……”“将军!” 孰料,这身形娇小的少女忽然抬起头来,一双丹凤眼里射出两道利剑一般锋利的光芒:“忱舟不出国,忱舟想跟着您!” 沈长河不以为然地一摆手:“我没成家,身边多个小丫头算怎么一回事……”“我可以认您做义父!” 第191页 此言一出,不但沈长河愣住了,旁边的张牧也愣住了。谢忱舟斩钉截铁道:“您要避嫌我能理解——我可以做您干女儿,以后给您养老送终!” “是我幻听了还是这小丫头片子疯了……”张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啊?” 他能这么想,沈长河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在遭到坚决拒绝之后,谢忱舟迅速变成了一块狗皮膏药,粘在沈长河身上就不肯下来。饶是如此,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感激”或者“喜欢”,有的只是恐惧和恨意。 沈长河知道,她这是怕自己抛弃她、把她送到孤儿院或者直接扔在大街上让她自生自灭。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这么做,可又怎么做才能向这个小女孩解释清楚? 答案是,无解。 漫长的拉锯战过后,最后还是他先缴了械,默认了谢忱舟的哀求。收养义女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反正即使他不办,别人也不敢说什么——谢忱舟改口叫了“义父”,将军府上下都知道沈将军多了个义女,也就结了。 沈长河无妻无子,平白无故多了个只比自己小了十四岁的女儿,外界多少还是看着别扭。只不过,他本人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是交代管家给小姐寻一所好学校上学,别的便不再多管。谢忱舟也是个懂事的,知道自己是上杆子求别人收留、属于典型的寄人篱下,因此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外表上倒是愈发恭敬有礼、落落大方,是个早熟的小大人。 在外界,沈长河“武力夺权”的名声很快就传开了。秋天还没过去,上京那边两方势力还在胶着,他已经如法炮制、按部就班兼有条不紊地将整个玉门关以西尽收囊中—— 托林雪怀议长的福,他才能如此顺利地将自己的计划推行下去。可是仅仅推行下去算不了什么,能将目前的“成果”保留下来,才是至关重要。 西南加西北全境,如今半个秦国都是他的了——当然,也只是“暂时”而已。几十年来,西北这个地方来来往往多少个军阀,最后竟没有一个能留下来,可谓一桩怪事。沈长河想打破这个魔咒般的规律,就不得不加一万个小心:比如,与民休息,适当对当地的地方大小武装势力妥协,镇压为辅招安为主;再比如,在对待突厥人、扈特人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的态度上,尽量宽容客气…… 前一年折腾得太厉害,他得养精蓄锐。 然而,之前嚣张跋扈得过了头,现在装孙子就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他自己装的辛苦,别人看着也辛苦:毕竟无论如何,已经败坏掉的形象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平静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两年多过去,陈锡宁跟东瀛人之间“蜜月期”结束,因为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达不成一致意见,两方逐渐闹起了矛盾。不过东北军阀张至诚却是个墙头草,他一见东瀛人和已经在西陆地区挑起局部战争的罗曼帝国结成了同盟,大洋国此时又实行“新孤立主义”从各殖民地向回收缩势力,便机灵地彻底投靠了东瀛人,成为了他的父亲、前任东北将军张恕己最痛恨的一种人——秦奸。 至于林雪怀,他这个理想主义者倚仗着前总统陈武的“厚爱”,吃着国府和地方拥护势力的老本,硬是撑着跟陈锡宁分庭抗礼到了今日。 这一年,沈长河二十九岁了。 如果按照中原人的传统习惯,他今年应该算是三十虚岁。一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男人,实在不能算得上十分年轻。 可他是位将军——不只是西南军政府的将军,也是西北的无冕之王。对于身居高位之人而言,这个年纪简直小得有些过分。中原地区国府内讧给他留下了两年的“自由发展”时间,这样的机会之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沈长河“老”了不少,谢忱舟也长大了许多。他虽然外表上手段狠辣,但骨子里却是正派的,可她不是,甚至正好相反、是个诡谲阴鸷的假小子。同龄的姑娘们胸*脯已经成*熟饱满了起来,唯独她仍像男生们一样干瘪瘦弱像颗大号豆芽菜;只有噌噌往上蹿的个子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现在的她,不但外表上比一般的男学生要英挺俊秀,甚至就连身高也可以傲视群雄。 她没仔细量过自己的身高,但只有和义父站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觉出自己仍是个“娘们儿”:义父足足比她高了一头半还要多,以至于她平时只能仰视他。她很不喜欢学习,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除了时不时就要因为斗殴遭到处分之外,可以称得上是个学霸;不只是文化课,她这些年里跟着义父混迹军营,还学会了一手好枪法和骑术。 但随着年龄渐长,当发现她开始表现出对军政的浓厚兴趣之后,一向对她的事不理不睬的“义父”沈长河终于吭了声:“忱舟,这不是你该涉足的领域。” 沈长河这些年来很少跟她说话,她对他只有尊敬和畏惧,畏惧他哪天对她失去“兴趣”,随手就能让她净身出户睡大街。虽然他从未这么想过,可她就是害怕,因为信息不对称:换句话说,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们之间,与其说是父女,不如说是寄生关系。 于是,她压制住替自己辩解的冲动,低眉顺眼地答:“是,父亲。” 她知道自己这低眉顺眼的样子很不讨义父欢心。听义父的副官说过,他更年轻的时候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女人,而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是敢于与他顶嘴、大声开玩笑和胡闹的,可是她却是正相反的卑微怯懦、一肚子阴暗的鬼心思。 第192页 她兀自胡思乱想着,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就把她轻轻揽了过去。谢忱舟微微一怔,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眼窝深陷的绿眼睛—— 沈长河已经三十岁了,可三十岁对于男人而言却是正当盛年。也许是因为混了异族血统的原因,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的走向是个桃花瓣一样的妩媚形状,睫毛长得像电影画报上那些画过眼妆的白人女明星,密密匝匝地簇拥出一片浓密幽深。鼻子又高又直,像画室里的希腊雕像;嘴唇也薄,是不大不小两片冰凉的殷红。 谢忱舟知道自己这义父长得很美,但如此近距离看过去,还是觉得心跳不由加速。学校里有不少洋人男女学生,可他们哪个都没有义父生得这般精致漂亮,甚至连皮肤都没有他这般细致如瓷。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毕竟,很久没有打过仗了,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太阳,之前晒红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 谢忱舟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忽然就自惭形秽起来。自从长得越来越像男性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相貌如何,可眼前的义父让她没由来地觉出自己的“不伦不类”来。 如果她是个男人,而义父是个女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谢忱舟如是对自己说,故意别开眼不去看他的脸。 沈长河其实是有意向她传达自己的善意的。这几年里他确实忙于军政要务,加上也并非爱心爆棚、非要找个晚辈好好疼爱一番才心里舒坦,所以没怎么管过她的生活起居。可最近几年不知怎的,他总觉自己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渐渐也对这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明枪暗箭的人生生出些许厌倦之意;也就是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义女”,便也终于给自己的个人生活找到了些许盼头。 可能……这就是年纪大了的坏处吧。人年纪一大,就总想着有个家,他也不能免俗。 然而,自己这位便宜“女儿”所表现出来的某种趋向,却让他不由想起一个人来。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上京找回李云凌、把她重新卷入权力斗争之中,也许她现在还能过着平凡却平安的生活吧? “你一个女孩子将来又不上战场,学这些没用。”他和蔼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听义父的话,头发别剪这么短。” 这回谢忱舟没应声。她难得在他面前第一次表现出了抗拒——虽然这抗拒也是个闷声不响的形式,但终归是破了例。沈长河自诩身为一个大老爷们儿,心思实在不够细腻,也不明白这小姑娘到底在“抗拒”什么,索性哈哈一笑拍拍她瘦削却绝不狭窄的肩膀:“去吧。” 他也不知道让她“去”到哪里,但偶尔到各地世家大族家里拜访之时,总能看见做父亲的一拍儿子肩膀,脸上挤出个慈祥的笑容,嘴里也必然加上这俩字: “去吧!” 打发走谢忱舟,他再次感觉到了空虚。点燃了一支香烟,沈长河舒服地往沙发靠椅上一仰,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任香烟在指间盘旋出袅袅雾气。 “将军,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副官的声音怯怯地在耳边响了起来。沈长河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张牧在叫他,然后在看清眼前那张稚嫩青涩而胆怯的脸时才反应过来: 张牧两年前和这里的一位女大学生闪电般地谈了恋爱,随即迅速举办了婚礼。去年,他的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厮当即一封辞职信扔在他的床头,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过日子去也。 所以现在,再不会有人亲昵地叫他一声“老大”了。 新来的副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长得相当英俊干净——如果不是被自家将军的光芒给盖住,也足以称得上一位美男子。他出身很是穷苦,投军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现在得了个名字叫白承礼:姓白,名字是将军起的,他自己也相当喜欢这个新名字。 “承礼启仁。”当时,美貌的将军如是说道:“你就叫白承礼。” 将军无疑是强势的;但另一方面,他对下属既宽厚又大方,是故军中极少有人背后对他说三道四。能有幸随侍左右,白承礼也不知道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或是祖上烧了几代高香。 将军府上最怕沈长河的人,就数他跟谢忱舟了。他是因为“敬”,而谢忱舟则是因为时刻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中,于是这对年龄相仿的男女惺惺相惜了起来。只不过,谢忱舟表面上虽然比谁都怂,实际上却野得要命——当然,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怎么了?”沈长河微张了眼,声音慵懒中带了点儿没睡醒的鼻音。白承礼低头一看,他脚底下掉落了一支早已熄灭的半截香烟,不由有些担心:“将军您这是又白天犯困了?” “无妨。”沈长河摇了摇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不多时,来客带着一身的霜风冷气走了进来。这人个子约有八尺,比他矮了些,但身体结实强壮,看着却是比他更有气场。沈长河请他落座,眯起眼打量了一番来人:“阁下是……” 这人的名字在牙齿边上转悠了一圈,没说出去。来人摘了帽子,露出一头微微卷曲的短发,小麦色英俊的脸上展颜一笑:“沈将军,好久不见啊!在下韩清,我想……您是认识我的。” 原来苏烬,现在竟也摇身一变成了韩清。几年过后,这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自己没怎么变了。 第193页 沈长河坐直身子,把脑子里那点儿娘们儿唧唧的多愁善感抛到九重天外,一本正经地开门见山:“韩主席,千里迢迢从上京赶过来,有何贵干?” 义父(二) 大秦民主合众国历二十九年。 冬。天下大乱。 严格来说,从合众国建立以来,秦人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这次之所以能称得上“大乱”,是因为罗曼帝国联合东瀛、东拜占庭帝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响了闪电战,从而拉开了世界大战的序幕。 这场“世界大战”对于秦国也是灭顶之灾:因为,它也是东瀛全面侵略秦国的开始。东北军阀张至诚已然成了东瀛扶桑人的“在秦利益代言人”,也就是说,整个东北地区、近四分之一的国土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沦陷于敌国之手了。 可是上京的内讧还没有分出胜负,所以东北军政府倒戈投降的事情没人管。也不能说是没人管——毕竟陈锡宁和那个书生意气的林雪怀议会总长还是不一样,手底下有兵有将有枪有炮,而且也有钱。加上他还没蠢到跟张至诚学、跟东瀛人鬼混,所以张至诚投敌的同一天,陈锡宁就下令让自己驻扎南方的军队北上,试图把侵略者赶出去,结果林雪怀一方的势力以为他们是要动武,京城的驻军就跟着南方军队动起手来了。 “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都以为陈锡宁是会叛变的那一方,而林雪怀则会如同他所说过的那样,为了共和理想而退出这场权力斗争。”韩清挠了挠一头卷曲的乱发,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多年前的那种傻笑,眼睛却是不笑的:“我们都看走了眼。” 沈长河脸上礼貌的笑容也逐渐收敛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林雪怀也叛国了?” “不好说。马晋文发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韩清毫不避讳,也似乎是不想瞒着他:“陈、林二人也彼此口诛笔伐了很多年,林雪怀似乎坚持认为是陈锡宁下毒害死了陈大总统,所以……” “林雪怀不会投敌。”沈长河脱口而出:“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这么做。” “假如是真的呢?”韩清立即跟进,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沈将军,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么感情用事,可不是你的风格。” 沈长河无言以对。其实韩清所说的他何尝不懂?然而这几年来,他虽然从未直接参与到上京内讧之中,但私下里却选择了支持林雪怀一方——对这件事,他有他的私心。 林雪怀是个理想主义者,天真、软弱,容易控制,而且他毕竟是陈武指定的接班人,不少元老级人物都站在他这一边;再者,这个人是个直肠子,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没有花花心思,跟他交流,不累;更何况,这么多年里林雪怀不顾西南军政府可能给他带来的潜在威胁,“大公无私”地给了自己极大的助力,让自己得以在西北站稳脚跟…… 这样一个人会叛国? “若是真的,他就是敌人。”良久,沈长河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叛国之罪,罪无可恕。” 韩清一双黑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他站起身,向沈长河伸出一只手去:“沈将军,我党正式邀请您和西南军政府加入‘复国同盟’,我们几方联手,一起把侵略者赶出去!” 沈长河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也仅仅是站了起来以示尊重,手始终没有伸出去:“抗击东瀛侵略本就是我等军人之天职。只是请问,贵党有多少兵马武器可供调遣?” 韩清早就料到他会问到这个问题,可沈长河真这么问了,他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个……将军,你可不能凡事都用军力来衡量。你也知道,我们新党做了这么多年的通缉犯,过的都是东躲西藏的日子,支持我们的人都在海外……可是,既然我们党能在这个国家坚持到现在还不断发展壮大,这就足以证明我们有与您谈合作的本钱。” “本钱?”沈长河一挑长眉:“什么本钱?” “人心。” 韩清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着异样璀璨的光芒:“沈将军,新党如今就是民心所向!您在西北盘踞几年,也该知道那些地方武装力量大多数都是谁的人吧?” “是新党。” “不错,就是我们新党!”韩清的情绪陡然激昂了起来,用手一挥:“沈将军这些年来不为难我们的地方武装,想必也是深谙民心所向则无往不胜这个道理的——既然如此,您还不明白我们合作会有多大的利好么?” 对于韩清说的这些,沈长河心里早就清楚。西北地区作为中*央集*权控制最薄弱的一个环节,近几年来“匪患”不断,而这些“匪患”里面很多都和以往不同——所谓的“匪”不像土匪,反而深受当地百姓拥戴;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每到一处就实行均分土地、杀富济贫,并重建社会秩序: 换句话说,这就是打算把过去的秩序推翻重来,是个要建立新*zheng*权的节奏。思前想后,除了新党之外,也没有别的势力会有这样的“高瞻远瞩”、会这样可怕了。 沈长河略作思索,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相当大胆的主意。他直视着韩清那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嘴角轻轻向上一扬:“韩主席所言不无道理,请容沈某考虑几天。”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谢忱舟就在门外听着。大人说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至少也知道两件事。 第194页 一,要打仗了;二,有别的势力要跟义父合作了——而这一方势力,看起来是个只会开空头支票的。 不过么……那个过来开空头支票的男人,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说来也巧,她偷偷摸摸地抬眼往屋子里看的时候,那个陌生男人也正好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笑得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人长得结实,肩宽腿长,一头短短的褐色卷发,皮肤偏黑,鼻子有点鹰勾,正儿八经的青壮年男性身材和长相,比义父年轻,也比义父英俊——因为义父不是英俊,而是美。 情窦初开的少女,虽然曾经经历过亲人惨烈的死亡,但毕竟过了几年大小姐的好日子,逐步也开始“饱暖思□□”了起来。这之后的第三天放学之后,她再次看到了这位英俊的卷发男人,以及他手中的一捧玫瑰花。 爱恶欲(一) 谢忱舟很快就和韩清陷入了热恋之中。 她知道韩清是新党这一代的党主*席,也知道他跟义父之间现在尚未达成合作,可奈何爱情来了什么都拦不住——就连可能惹义父生气、被逐出家门的风险也不能。 寒假一来,她“出去玩儿”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了。平时义父也是不怎么管着她的,这一次更管不着她:因为一封信把沈长河从临时官邸叫回了西南大本营,没带上她,他就走了。 “何伯病危,速归。” 沈长河收到的并非电报,而是一封飞鸽传书。这只有短短六个字的信笺没有落款,笔迹却很熟悉:那是嫂子裴毓秀的字迹。 萧锋今年八岁了。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孱弱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最近两年病好了,人也跟着健康了起来,一张小脸儿也是出落得愈发漂亮,只不过倒是没了混血模样、越长越像秦人了。 “爸爸!”又是好几年没见着沈长河,这孩子倒是个不认生的,小动物似的飞奔着扑到他怀里,力气大得像头小牛,撞得沈长河一个趔趄:“我想你啦!” “……”沈长河扯了扯嘴角,想抱抱他,可又担心裴毓秀会因此虐待他,只得冷淡地“嗯”了一声,连行李都来不及带就神色匆匆地直奔何伯住处。何伯看着也见老了不少,老眼昏花地眯着眼打量着他,半晌才认出来:“哦,是少爷啊……” “何伯。”沈长河叫得亲切,亲自扶他坐了起来,垂下头取过桌案上的杯盏,想喂他喝药。没想到,下一秒却被何伯抬手拦了下来:“我不喝。” 声音又哑又难听,像是刀片刮在铁皮一样刺耳。他那张满是烧伤的老脸平静祥和,忽然之间就说了这么一句:“少爷,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沈长河手上动作不停,强硬地把盛了药汤的匙子递到他嘴边:“何伯,先不说别的,把药喝了吧。” “我是你的仇人。” 何伯坚持说了下去:“我曾经是燕国皇帝燕何,和你的母亲斗了半辈子,没斗过,所以我找到了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的毒瘾,是我在你日常饮食里下的。我想杀了你——让你替你母亲受尽病痛折磨之后,再去死。” “是吗?” 对于这石破天惊的事实,沈长河却只是疲惫地笑了笑,趁着他说话张嘴的时候把药喂了下去。何伯皱了皱眉,狰狞可怖的脸微现讶色:“你——” “都过去了。”沈长河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现在没了毒瘾,可也活不了多久,你放宽心吧。” 何伯闻言,大惊失色地险些掀开被子:“你说什么?怎么会……” “既然你曾经是一国之君,也该知道我父亲——也就是沈宴是怎么死的了吧。” “我后来听说,他是自杀的。” “嗯,他是自杀,可即使那时他不自杀,也会病死。”沈长河平静道:“我从前不信命,不过这两年给自己看了脉象,才知道这个家族式的短寿魔咒是逃不过的。” “……果然是沈慕归的儿子,真像啊。”何伯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其实,你若跟着龙五避世而居,不问俗事、修身养性,也还是能多活些年头的……” “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沈长河扶着他重新躺下,微笑道:“今天我们爷俩儿把事情说开了,恩怨也就解了。从今以后,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如何?” 何伯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沈长河站起身来,对着他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柔声道:“何伯,再见。” 何伯是在当天夜里走的。 他死得很突然,半小时前人还好好的喝着粥,伺候他的婆子出去熬个药汤的功夫,回来时人就已经没了。沈长河给他办了个体面的葬礼,但看起来却不怎么伤心。没过几天,裴毓秀就主动找上了门来—— “长河。” 听见她的声音,沈长河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今天的裴毓秀…… 竟是一袭红衣,红的像血,又像烈火。虽然脸上已经略施粉黛,可这一身热烈的红衬着她苍白的脸色,美则美矣,却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沈长河勉强打起精神,微笑着道:“毓秀姐光临寒舍,是有什么事么?” 前半句是开玩笑的语气,后半句却不由自主正经了起来——因为他注意到了裴毓秀脸上那实在无法忽视的泪痕……以及哭到肿起来的眼睛。 第195页 她绝不可能是为了何伯的死而哭的。那么,是为了谁? 沈长河实在没办法对她脸上的“异状”视而不见,只能使自己的面部表情尽可能柔和下来,温声道:“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欺负我的毓秀姐?小弟替你揍他。” “长河,请你不要再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了,可以吗?” 裴毓秀这次终于开了口,眼泪没干,声音却是异常冷静:“我是来和你说正事的。” 她缓缓地开口道:“你已经年纪不小了……以后还会不会结婚?” “……”沈长河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无父无母这么多年,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被人催婚,一时之间有些发懵。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方才答道:“不会。” 因为,心里的那个姑娘已经死了。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为女人“守贞”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但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他—— 他向来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他做的事,从来无需别人置喙。 “我可以将小锋过继给你吗?” 沈长河一怔,随即惊讶地反问:“为什么?” “我这几年疯疯癫癫的,小锋跟着我将来会吃很多的苦。”裴毓秀又一次落了泪:“我已经想开了,这一辈子我不能这么疯下去……我不想毁了我自己。” 沈长河这次终于听明白了:她是想把孩子留给他这个以后不会结婚的单身汉,如此一来,她的孩子可以得到将军府很好的照顾,还能免去被其他可能成为他“后母”的女人虐待的危险。然后,她自己再“没有拖累”地离开孩子,重新开始新一段人生。 这么做可以说是很自私了;可严格来说,让这孩子失去父爱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又怎么可能再多说什么? 于是,沈长河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好。只是这件事你应该告诉小锋,毕竟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裴毓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顿了顿,她又道:“长河,我就要走了,可以再抱你一下吗?” 沈长河没有拒绝。虽然他不想这么做,可是她就要离开凉州了、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与自己相见,仅仅是拥抱一下,也没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毓秀见他默认了自己的要求,便沉默地走上前去,血红的长裙裙角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飒飒飘荡,嫩白如藕的细痩手臂下,手里握着的东西也随之显露出来—— 那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爱恶欲(二) 沈长河看到了那把藏在她袖间的刀,但他已经躲不开了: 因为头晕。 裴毓秀没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已然被对方发现了,脸上仍保持着动人的笑容,握紧手中的刀一步一步快速向他走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然后,在他背后高高扬起了手里的利刃,一刀从他心肺处捅*了进去! 沈长河只觉胸口猛地一痛,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却竟然是释然——真好啊,这下人情债总算还清了。死了最好,这样他就再也不欠谁的了。 “丫头,这可不是我自己想死的。”他在失血、疼痛和窒息中特开心地想着:“下去见着的时候,你可不要骂我。” “反正我也早就不想活了,那就陪我一起死吧,长河!” 裴毓秀的脸陡然狰狞了起来。眼见着沈长河伤口的血越流越多、渐渐真有了成河的趋势,她笑得反而愈发疯狂了:“我爱你啊,爱死你了!” 于是又狠狠刺了一刀,正中小腹。 这屋子隔音效果不错,加上沈长河挨了刀也没吭声,因此直到现在为止竟没有人进来阻止。大笑之后又是大哭,裴毓秀抱着他已然坐不稳的身体哭得好不伤心,边哭便恨声道:“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不要我,萧子业现在也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了!” 她疯了一样用力地捶着他的胸口,语无伦次地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大骗子、王八蛋!去死,全都去死啊!” 哭够了,骂够了,可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裴毓秀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如遭雷击一般捧起沈长河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愣愣地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涔涔而下的冷汗,终于慌了:“……长河,长河?别死啊,你不要死!是、是我做的吗?你说话啊!” 仅仅是犹豫了一瞬间,她便调转刀尖,对着自己的咽喉就要刺下去!随即虎口一麻,刀子应声落地,与此同时一人从门外闯了进来,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吼:“将军!” “乱世红颜”是一部来自大洋国的爱情电影,情节非常老套,以至于谢忱舟在整个观影过程中都处于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韩清好像看出了她的不耐烦,于是主动提议:“看完这个,我们就去喝咖啡吧?” “好啊。”她懒洋洋地应着。这个男人看着是挺英俊、合她胃口,就是不能张嘴,一张嘴就既无聊又沉闷、令她困得简直想打哈欠。 韩清很爱这部无聊的爱情电影,甚至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都忍不住跟她探讨电影里的情节。谢忱舟无精打采地撇了撇嘴,忽然问了一句:“这电影哪里好看?” “不觉得汉克和娜塔莉的爱情很感人吗……” “感人个几*把。” 谢忱舟小流氓似的骂了句:“女的长得漂亮,男的不过就是见色起意,还好意思自诩‘护花使者’?什么狗屁爱情,不过就是一男一女试图jiao*合繁*衍后代的遮羞布!” 第196页 “……”韩清被她毫无征兆的愤世嫉俗给吓到了。为了缓解尴尬,他随手叫来了服务生,低声吩咐了句。不多时,服务生便端着两大瓶鸡尾酒走了过来,谢忱舟皱着眉问:“你要喝酒?” 谢忱舟的酒量出了奇的差,这次也不例外:三杯下肚,她眼前的景象就开始重影了。 恍惚之中,她只觉自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抱上一辆黄包车,然后再被抱进一间旅馆模样的房子里。衣服被脱的很干净,从头到尾冲洗了一番,随即被轻柔地放在床上。 这之后,她就只记得一种感觉—— 被利器生生撕*裂的痛觉! 再次清醒的时候,她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地坐起,却险些痛得晕死过去;掀开被子一看,衣服已经重新穿好了,可是身下刺目的一滩鲜红仍可以提醒她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韩清此时已经一身清爽地从浴室中走出来,一头褐色的卷发衬得一张深肤色英俊的脸有种异域风情的美:“小舟,你总算醒啦。” “啪!” 她抬手就给了韩清一记耳光,紧接着一拳打歪了他高而突出的鹰钩鼻,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不知名的小旅店。 “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身后,韩清仍旧傻兮兮的笑,捂着被打红的脸和流着血的鼻子:“小舟,你真美!” 她回去的时候,好死不活地却正赶上义父“西南省亲”归来。如果是平时,她好歹还能装作一副孝女模样低声下气地问声好,可今天…… 她还拿什么脸去面对他! 谢忱舟扭头就想逃,可沈长河还是眼尖地发现了她的异样。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深沉的死气,可他还是声音足够清晰地叫住了她:“忱舟,发生什么事了?” “别管我!”谢忱舟头也不回地想走,却被沈长河不由分说上前几步给拽住了:“你哭过?” “……”孰料,下一秒谢忱舟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疼得他一皱眉,却不敢表现出来丝毫异状。她就着这个树袋熊的姿势抱着义父不盈一握的细腰,痛哭出声:“父亲!忱舟错了,真的错了!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坏孩子、千万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 沈长河不明其中原故,可她既然不愿说,他便也不好多问。于是,他只是沉默着抚了抚她发丝柔软的头顶,安静地等自己这位义女哭够了,才沙哑着大病初愈一般的嗓音,温和地笑笑:“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为父此行给你带了些伴手礼,一起去看看?” 沈长河没有说谎——他的确给她带了很多西南特产,可绝大多数都是吃喝,她并不怎么感兴趣;而他带来的另一样东西,却反而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女士洋装。 “义父……您看我像是能穿得了裙子的身材么?”谢忱舟勉强按捺着想发怒的冲动,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和大骨架:“您想让我‘男扮女装’吗?” “你试一试。”沈长河只是笑,对她的抗拒并不在意。谢忱舟闹了一会儿别扭,才一把抓过裙子躲了起来。换好了裙子,还没来得及找个镜子照照,沈长河却又把她按坐在椅子上,温声道:“闭上眼睛,给你一个惊喜。” “……”谢忱舟觉得自己的义父大概是被某个“三从四德、温婉贤淑”的良家女子给附身了——他热衷给自己换装不说,居然还给她化妆?是她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这一切的胡思乱想,最后终结于她看到镜子里的人那一瞬间。 ——长发如瀑,雪肤花貌,五官色彩渲染得十分得当,精致深邃得有些混血的意思。身形修长挺拔,虽然曲线是欠缺了些,可奈何细腰长腿被一袭白色裙装衬得清理、纯净无比,似乎天生就带着股高洁优雅的气质。 这头长发,自然也是假发。她自己的头发又短又乱,平日里看着就是个半大小伙子,从没有像今天这般…… “假以时日,忱舟也会是绝代佳人。”沈长河轻声地赞叹了一声:“真的很美。” “……谢谢义父。”谢忱舟如今穿得像个女人,性格也不由跟着柔了些:“义父之恩,如同再造,女儿没齿难忘!” “词不要乱用啊。”沈长河没多少血色的脸绽开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来。仿佛一个真正的父亲一般,他仔细地替她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笑道:“我的女儿这么好看,可千万要小心外面的登徒子。” 孰料,此言一出,谢忱舟脸上刚刚泛起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她扯着裙角站起身来,低低说了句:“义父,我有点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其实是屁*股疼得厉害,但她绝对不敢承认这一点。 彻彻底底洗了一个热水澡再加睡了一上午之后,谢忱舟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一点,一出浴室门却听“喵”的一声,吓得她连忙跳开:“啊!” 再定睛一看,地上却懒洋洋地趴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她好奇地对着它看了许久,发现此猫长的眉清目秀骨骼惊奇,是一只猫中美人: 确切的说,美猫坯子。 小猫也好奇地盯着她看。一双又大又圆的绿眼睛眨也不眨,圆滚滚的小身体在地上翻来覆去,萌得她心都化了。一边的侍者说道:“小姐,这是将军送给您的另一份礼物,不知您喜不喜欢。” “挺可爱的。”她淡淡地回了句,一把抱起小猫光着脚走回卧室,关上了门。 第197页 “那件事”发生之后,韩清就变成了一只大号的癞皮狗。他长得英俊潇洒,颜控如谢忱舟生了一会子气之后,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跟他混在一起了。 “就当一不小心被人占了点儿便宜,大不了占回来呗。” 她乐观地想着,一边对着韩清那被她抽肿了的俊脸恶狠狠道:“趴好了,别他妈乱动!” 爱恶欲(三) 韩清确实心中有愧,但他也确实爱上了这个假小子一样的狠辣少女。 不错,就是“狠辣”——她就像一匹暴躁易怒的小狼,时时刻刻都在对着外界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被他“迷*奸”之后,她暴怒地打折了他的鼻骨,痛哭了一天,然后再次见面的时候,就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只不过,这“生龙活虎”的背后,是他这个“始作俑者”被连抽了几十个耳光外加好一阵拳打脚踢换来的。他犯了大错,挨打是活该的,可是被揍了几天之后韩清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谢忱舟打他好像并不是为了报仇,而是因为她喜欢打他。刚开始的时候,韩清出于“愧疚”以及好男不跟女斗的心思,尽可能地忍受着她变本加厉的殴打;可到了后来,他发现她的力气简直大的可怕,心想再这么被打下去就要死了,于是动了真格地开始反抗—— 然后,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谢忱舟快十七岁了,身高虽不及他,但也不比一般同龄男子要瘦小,加上她这天生的蛮牛力气,韩清一个虽不文弱、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还真就打不过。战斗一分胜负,谢忱舟就骑在他后背上,把他双手拧在身后拿领带一捆,随后就用鞭子往死里抽他! “叫啊,给老子叫!”她恶狠狠地掰着他的下巴,力道大得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贱*货,快叫!” 韩清刚开始并不想出声。毕竟,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打得嗷嗷直叫绝对是件相当丢脸的事;可到了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偶尔也会哼上两声——而谢忱舟一听他叫出声来,便会立刻停止施虐,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韩清啊,你可真是一条听话的好狗!” 这之后,通常情况下她就会放下心防,然后两人再度滚在一处,在一室暖香中完成“生命的大和谐”(不许描写,不可描述,自行想象)。 她有些疯,力气虽大,可精神却是脆弱的。殴打比自己强大的男人、欺负过自己的人、自己喜欢的人,会让她从中体味到自己的强大;韩清恰巧是个比她身强体壮、被她喜欢、又曾经“欺负”过她的男人——五毒俱全,这虐待挨得不怨,现在他心里还挺美。 其实谢忱舟说得对:男女之间的爱情无非就是天雷勾动地火、看对眼了就上。他早年时跟着“大哥”李云凌在新党里瞎混,李云凌是他所密切接触过的第一位异性,也给他开了个不好的头:从那以后,他对不分男女的女人就迷恋的不得了。 可他不“爱”李云凌,他只把李云凌当成大哥。李云凌一死,他的大哥没了,而眼前这个一脸邪佞之气的少女不但容颜俊美雌雄不辨、而且举手投足也很有大哥的“遗风”,因此才能让他疯狂心动,沉溺美色不能自*拔。 韩清当然也深知,他和谢忱舟的爱情见不得光,也不会被谢忱舟唯一的家人祝福,因此这些事情都是刻意避开西南军政府眼线、偷偷摸摸做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谢忱舟白天疯够了晚上回府休息之后,就罕见地被沈长河叫去了办公的地方。 “……义父,您叫我?” 谢忱舟心里忐忑地打着鼓。毕竟自己白天刚刚跟韩清那个“强*奸犯”鬼混了大半天,连平日里必做的课业都落下了,心里思量着:他莫不是已经发现自己“荒废学业”还“不洁身自好”了吧? 听见她蚊子叫般弱弱的一声,沈长河这才放下手里的文件,神色平和地说道:“坐吧。” “哦。”谢忱舟自己拉过椅子坐下,感觉自己渺小猥琐得像只猫爪子下的老鼠。明明前两天义父还对自己和颜悦色得宛若慈祥老父亲,可今天怎么……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寒气,令她不由自主地害怕? 她偷偷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的沈长河,却不料正对上后者一双幽绿的桃花眼。以前听府中老人说过,义父以前是一头长发、宽袍广袖的飘飘仙人之态,可从她第一眼看见他起,他都只是和其他男子并无二致的短发西装。反而是从西南凉州回来之后,却是稍有改观了:脸上病容更甚,头发也长长了些,几绺发丝经常会垂落下来遮住他浓秀的眉目,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薄唇,是一种很特别的、近于病态的美。 “白天去哪里了。” 果然是兴师问罪!谢忱舟心里一沉,嘴上应得飞快:“出去跟几个小姐妹逛街去了。义父为什么问这个?” “忱舟。” 沈长河并不想刨根问底下去。他只是抬手揉了揉额头,轻声道:“明年你就十八岁了,正是上大学的时候。义父送你去雅利加留学,好么?” “我不走!”谢忱舟下意识地大声道:“我不想离开您!” “听话。”这一次,沈长河的态度居然空前强硬。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国内形势日趋复杂,这里随时都可能变成战场,你一个女孩子应该去更安全的地方生活。” 第198页 “我不走!”谢忱舟倔强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力气很大的,可以上阵杀敌、为父亲效力!” “胡说什么!” 沈长河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似乎是想对她训斥一番,可在见到她眼中那隐晦的恐惧和抗拒之后,又只得柔和了语气:“战争是男人的事情,你还小,这个道理以后会懂的。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义父不会害你。” “……哦。”谢忱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只吭了一声起身就走。谁知,就在她出门的前一瞬间,沈长河却又补充了一句:“忱舟,我无意干预你的私事,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这句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他早就知道她与韩清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忱舟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生气。她气得一夜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雄赳赳出了府,直奔城北一间小客栈。 ——那是她和韩清平时“办好事”的联络点。 韩清像只英俊的大狗一样热切地等着她“驾到光临”,看得谢忱舟几乎腻歪到有些反胃了。她像个临幸男宠的女王似的粗鲁地把他往chuang上一扔,然后激烈且残暴地与他做了那“快活”事: 整个过程中,韩清几乎被她掐死。谢忱舟附在他耳边,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道:“韩清,你当初是怎么灌醉我之后再强*暴我的,我就要怎么报复回去!” “你这是发什么疯?”韩清莫名其妙地反问,下一秒就被她一耳光扇得头晕眼花,嘴角立时之间也流出了血。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抢白了回去:“这些天你没完没了地打我,还没报复够……?” 尾音词没出口,韩清的脸就彻底白了。谢忱舟缓缓回过头去,就听房门随着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地上,而门的后面—— 站着一个男人。 沈长河的脸色差到了极点。不是苍白,因为苍白已经无法形容他现在的情状了;确切的说,是惨白中透着铁青。 那是生生被气出来的! 屋子里一对男女都沉默了。韩清是吓傻了,而谢忱舟却是相当得意地拢了衣服起身,却并不把自己包裹严实了、而是还露出若隐若现的香肩。她施施然迈着步子走到沈长河面前,耀武扬威地仰视着他:“怎么,义父今天这么清闲,还能想起来管我的闲事啦?” 说完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兴奋且坦然地等着他给她一记耳光。可沈长河却沉默着无视了她,几步走上前去一把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咔啦”一声开了保险,对准韩清的额头就要开*枪! “义父!” 千钧一发之际,谢忱舟惊呼着扑了过去,突如其来的撞击迫使沈长河的枪法失了准头、子弹蹭着韩清的脸飞了出去,把墙壁打出一个洞来!好在枪上安了□□,这一阵折腾并没引发什么骚乱,可屋子里还是很快就弥漫了一股淡淡的骚气—— 韩清,被吓得尿了裤子。 沈长河把枪向后一扔,手*枪正正当当落在谢忱舟怀里。她还在发着愣的功夫,前者已经拽着韩清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给拎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问道:“你,把忱舟灌醉之后……凌*辱了她?” “……”韩清哆哆嗦嗦地连连摇头。于是沈长河抬手就是几个耳光下去,打得他眼冒金星、脸立刻就肿了起来:“说实话!” “是,是……”面对这未来的“岳父”,韩清已经抖成了一个筛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真的太爱忱舟了,她是我这辈子非娶不可的女人!” “她还只是个孩子,不是什么女人!” 沈长河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儿,冷不防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害得他差点当场栽倒,好在最后还是硬生生撑住了:“你这个——畜生!” “沈长河,你骂我畜生?”韩清瞪大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眼神里闪着野兽般野蛮而狡黠的光芒:“你怎么不问问,你那位好‘女儿’都对我做了什么?她快把我玩儿死了!” 沈长河冷笑一声:“活该!”说着,他视线堪堪下移,面无表情道:“既然你管不住身上那东西,我帮你卸下来!” “你敢?!……啊!我救过你的命,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的债,我早就还清了!” “云哥在天上看着你,你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能杀我——啊!!!” …… 谢忱舟傻了。 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特地给府里留了字条,因此沈长河会把他俩“人赃俱获”这件事,早在她的预料及计划之中。 义父因为她的事情大动肝火,几乎是杀了人,这效果令她非常满意。只是唯独没想到的是,义父竟和韩清之间就认识,还有着“过命”的交情…… 在她遇到义父之前,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经历过什么? 爱恶欲(四) 沈长河终究还是没把韩清活活打死,也没剁了他身上那比女人多出来的二两肉。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大发善心,也不是因为他打不过韩清—— 虽然他是个单薄高挑的身材、而韩清跟他比起来简直称得上“五大三粗”了,可谢忱舟却门儿清的很:自己这位义父当了八年多的将军、打了五年多的仗,力气可不是白给的。几脚下去,韩清被踢得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子、错了位,嘴里也跟着没有半点出息地大声惨叫起来:“哎呦!姐夫姐夫姐夫!你别这样——” 第199页 姐夫?谢忱舟先是有点儿震惊,随后好笑地看向义父的脸。沈长河脸色登时微微泛红,厉声呵斥道:“乱叫什么?!” “不让叫姐夫,那……嫂子?——啊!” 韩清因为嘴贱,被生生打得满脸是血,最后成了个血葫芦。 谢忱舟有些不忍心地别开脸去,同时也巧妙地掩去了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之前韩清跟她讲了义父和李云凌之间的往事,既然李云凌是韩清的“大哥”,那么义父……还真就算得上韩清的“嫂子”。 虽然,义父和那个女人从没有过夫妻之名,或者夫妻之实。韩清说义父至今不娶妻是因为那个女人,她信了。 义父这么漂亮的男人,就不该娶什么老婆。那个女人让他“守身如玉”至今,谢忱舟很感激她。 韩清虽然挨了一顿狠揍,但总算保重了一条狗命以及命*根*子。她一点都不同情韩清,因为她也觉得韩清是“活该”的,这样的代价是理所应当、因果报应。同时,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暴戾”一面的义父,也第一次让她心里激动得砰砰直跳—— 世间罕有的美丽外表,再加上跟外表完全不搭界的凶悍,她现在简直要爱死他了! 凶悍的义父把“欺负”过她的韩清揍得进了医院,回到家里却又似被打回了原形一样,变得性情柔和了起来。他温和可亲地问一脸别扭的谢忱舟:“消气了?” “没有!”谢忱舟心虚地扭头,恶狠狠甩出两个字。沈长河叹了口气,幽幽道:“你等一下,我去割了他的人头——” “不用了不用了!” 见识过义父险些把韩清一枪爆头的谢忱舟立刻连连摆手,头摇成了一只拨浪鼓:“我消气了,真的!再说我已经揍过他很多天了,够本儿了!” “……”沈长河脸上温和悲悯的表情逐渐消失了。谢忱舟正对此摸不着头脑,就听他轻轻地开了口:“你打韩清只是为了报复?” 谢忱舟一脸坦荡地撒谎:“是啊。” “那你为什么还跟他……”沈长河闭了闭眼,声音极低地挤出几个字来:“行苟且之事?” 谢忱舟哑口无言。她继而暴怒得如同一只小豹子,目露凶光一指沈长河:“我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用得着你管?!” 像是不解气似的,她尖叫着补充了一句:“当初我被他迷*奸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我想跟他好,你又把他打成了废人!这么些年你都没管过我,现在又凭什么管我?” 说罢,她抹了一把眼角滚落的泪水,掉头就走。沈长河猛地站起身来,低喝道:“你去哪里?” “我要找韩清!”谢忱舟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我要跟他结婚!” 然而,她连门都没迈出去,两个卫兵模样的人就把她给制住了。在沈长河的沉默之中,他们不顾她的哭闹和挣扎,把她关到自己的卧室里,锁了门便径自离去: 也许并未离去,也许他们就在门口站岗,可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她靠着门缓缓坐了下去,悲愤地想:“义父把我软禁了!” 然后又感到彻头彻尾的愤怒:“他这么个漂亮小娘们儿似的男人……居然敢软禁我?!” 真想杀了他! 这种可怖的念头一旦产生,她就不哭了。背后蹭着门板站了起来,谢忱舟用手抓乱了自己短短的乱发,脑海中乱糟糟地又想起了白天沈长河开枪之时、韩清被吓出来的尿骚气。 “呕!” 一想到自己之前心甘情愿跟这么个胆小猥琐的男人“好”过那么多次,谢忱舟忽然觉出了自己的眼瞎:又脏又臭、牛一样愚笨野蛮的臭男人,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她随即又想起义父——一想起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他整个人,而是一双眼睛。很大、很长的一双绿眼睛,桃花瓣儿似的妖娆,双眼皮深深的,长长的睫毛浓密幽深地扑撒开来,能将他的眼神和心情全都过滤得干干净净。他才三十出头,还算年轻,皮肤、鼻子、嘴唇、身体也都是年轻人的模样,唯独这双眼睛沧桑悲凉,仿佛活了成百上千年一般,带着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颓废,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东西。 “老东西”这三个字是她给他强行按上的、一个充满恶意的蔑称。她反复在心里骂了他一百八十回老东西,最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没过半个月,上京传来的某个消息就震惊了全国、同时也让敦煌城这座毗邻玉门关的“大城市”跟着轰动了。 韩清被他揍到进了医院,到现在还没好起来;何况就算他现在好起来了,也绝不敢再踏进将军府半步。于是,新党另一实权人物代替他前来“拜会”了沈将军。 这是位三十来岁的秦人,长相也非常的中原。只不过,同样都是单眼皮,他这单眼皮就生得很是灵性、成了个凤鸟似的狭长形状,端正的鹅蛋脸甚是白皙,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颇为斯文。没穿西装,而是一身改良式长衫,完全就是个教书先生似的打扮。 “将军,”他摘了头上的礼帽,谦恭地微微躬身,眼皮微微垂下,显露出了平时被藏进里面的长睫毛——只是长,并不浓密,因此和他整张寡淡的脸并不发生冲突:“在下新党理事长段焉,幸会了。” 沈长河态度恭良地还了礼,便请他落座,喝喝茶谈事情。双方亲切友好地客套了一番之后,段焉先入了正题:“现在林雪怀公然投敌,已经在上京成立了伪政*府,关外又有早做了秦奸的东北军政府,陈锡宁的军队恐怕是撑不住。” 第200页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但是贵在句句切题,让人省去很多废话的时间。沈长河对他观感不错,因此脸上的笑容也很和善:“这件事我知道。” “所以,关于之前合作的提议,不知将军考虑得如何了?” 沈长河笑得云淡风轻:“本来是想好了的,只是没来得及说,韩主席就进了医院。” 段焉腼腆地也跟着一笑:“新党绝不会姑息此等污秽下流之事发生在党*员身上,我们必会给将军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必了。”沈长河一摆手,以示自己的宽宏大度:“今天我们只谈公事。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只不过,就是不知能否让贵党满意了。” 段焉正色道:“愿闻其详。” 沈长河低头微抿一口茶水,道:“我愿以个人的身份,加入新党。” 段焉很有涵养地在喷水之前就闭紧了嘴,然后被嘴里没咽下去的茶水给呛着了。他难受地咳嗽了半天,才沙哑着嗓子,思路清晰、单刀直入地问:“那您的军队呢?” “这种事难道不是自愿的么?”沈长河一脸疑惑地看他:“我总不能强迫我的将士们也加入新党,对吧?” “……”他说的实在太有道理,噎得段焉无言以对。于是沈长河很好心地安慰他:“当然了,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加入,我也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段焉听他这话,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他刚这么想,沈长河就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他的这个计策在沈长河这里已然行不通! 然而,他的心思却远比沈长河想象的要深沉,所以几乎是一点迟疑都没有的应了下来:“沈将军愿意加入我党,自然是欢迎之至。择日不如撞日,在下愿做您的引荐人,今天就把手续办了吧——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冰释前嫌 沈长河病了。 他病得并不突然。毕竟之前被裴毓秀在要害处连刺两刀,如果不是最后关头徐曼舒出手制止了后者疯狂行凶之举,如今早就没命了。这件事十分隐秘,以致除了副官白承礼之外无人知晓,也以致他强撑着正常作息了一个月之后,倒下的悄无声息。 白承礼素来畏惧将军,基本上能不进去打扰他就不进去;如果不是那日正好有事需要向将军汇报,他甚至根本发现不了沈长河已经失去意识这件事。他是个不懂医术的,当即凭着粗浅的常识探了探心跳,直到听见一点微弱的声音才不至于尖叫出声。 于是,沈长河有生以来第二次又被送进了医院。医院是西洋人开的,医生是最好的医生,医疗器械也都是最先进的进口货,因此人很快就被救了过来;主治医师提出要给他全身检查,却被沈长河本人断然拒绝,非但如此,后者甚至坚持要立刻回府,仿佛一刻都不愿在这种地方多待似的。 谢忱舟整日在屋里无所事事,最后甚至无聊地做起了作业。课业写完之后她又觉得心里空虚无比,开始继续去拧窗户上的螺丝钉—— 再过几天,她就有把握能彻底撬开这扇窗子,然后逃出去! “小姐,请出来吧。” 正当她用力地掰着钉子的时候,白承礼就开了门。谢忱舟保持着这个动作尴尬地站在原地,直到白承礼又叫了声“小姐”才反应过来:“老……义父肯原谅我了?” 白承礼不置可否,就这么沉默着把她带到了小花园里。沈长河就靠坐在古藤椅上,雪白瘦削的手臂无力且颓然地搭在藤椅的把手边沿,她甚至能清楚看见他皮肤下细细的青色血管,以及在血管之中艰难无声游走着的血液。 沈长河阖着双眼,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的脸色并非平素那种苍白,而是透着一股浓重死亡气息的灰白。这种灰白的死气,衬得他那漆黑浓秀的眉目愈发阴森美丽,简直成了一具栩栩如生的艳*尸。 望着这样的义父,谢忱舟脑海中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老东西”大概是快死了。 谢忱舟麻木不仁的心并不为义父的衰弱感到悲哀和难过;相反,她甚至从中品味出了一种奇妙的美感。眼前这个美丽的男人已有三十多岁,再过几年,他就真的要变成“不中用”的老家伙了。 她恶狠狠地暗想:与其变成那样可悲的蠹物,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可惜她未能如愿。因为听见她和白承礼的脚步声之后,后者长长的睫毛随即翕合了两下,寂静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几声剧烈的咳嗽,咳得她甚至开始怀疑他的肺是不是已经碎了。 谢忱舟冷眼看着他这病恹恹的模样,心里先是涌上大仇得报的快感,随后又充满了鄙夷和蔑视。 她真是讨厌现在眼前这个虚弱的、没用的男人!然而,虽然内心深处是极不耐烦的,可多年的“蛰伏”还是让她维持着脸上虚伪的谦恭和笑容:“义父。” 将军“父女”之间的矛盾很快就被化解了。过程很简单,不过就是作为义女的谢忱舟诚恳无比、毫无保留地向沈长河道了歉,并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 “我不该打他,更不该打了他之后还与他厮混一处。”谢忱舟眼含热泪地认错道:“我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与韩清见面了。” 面对一脸诚惶诚恐的义女,沈长河原本想教训她的长篇大论全都没了用武之地,最终只余一声叹息。他凄风苦雨地想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和他是有关联的了,谢忱舟也一样。 第201页 随即又苦笑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越来越像个娘们儿! 沈长河病了大半个月,谢忱舟就孝顺地伺候了他大半个月。当然,他不可能让自己这眼看着就成人了的义女真的贴身侍奉,最多不过是任由她帮忙熬药端碗:这是因为,谢忱舟大有“不让她帮忙她就一头撞死”的泼天狠劲儿,令他不得不做出妥协。 经过这一场大病,沈长河如今对自己这每况愈下的身体多了层深刻的认知,同时也学会了珍视别人对他展现出的善意——他在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所有人对他好只是因为他这一张“杂种”脸,所以那时情绪才会非常的不稳定且暴躁易怒;如今年纪长了些,对很多事情也都看得更清楚,也自然明白了身边有几个知冷知热之人的重要性。 因为生病的缘故,他也没了时常剪发的机会,是以留了这么多年的短发趁机疯长成了过肩的长度。白副官态度虔诚地给他刮掉刚刚长出来的胡茬之时,站在一旁的谢忱舟吞了几口口水,忽然提出:“义父,让女儿帮您刮一次吧。” 她以为自己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义父破天荒地点了头,默许了她“大胆”的想法。直到第一次触摸到他的脸,谢忱舟一潭死水般的心才终于泛起了涟漪: 手指下这张美丽的脸,它的主人对自己真是毫无戒心啊…… 谢忱舟坚硬如铁的心柔软了一瞬间。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微微偏过头去,竟轻轻地在他侧脸上啄了一下! “……”沈长河幽绿的眸子瞳孔一缩,显然被她这不合常理的出格之举给吓到了。谢忱舟也被自己的“胆大包天”给吓着了,连忙向后跳开半步:“对不起,我只是……女儿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对您的爱……” “没关系。” 却没想到,沈长河竟手臂一舒,轻轻将她揽在怀中。仿佛搂着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他缓缓地阖了眼,睫毛轻颤:“好孩子,义父也爱你。” 这个“爱”字轻轻巧巧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带一点暧昧的意思,完全就是个长辈对晚辈的语气。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在谢忱舟耳中,就成了一种变相的邀请。 她欣喜若狂地掩饰了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伸手回抱住他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宽,或者应该说是骨架很大,跟她本人异于同龄女性的身高完全成正比;而在她这“粗犷”的大骨架面前,义父的身子就愈发显得单薄羸弱了。 如果不是病了些时日,如果身上穿着的还是平时那身军装,他其实看上去并不瘦弱,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些个“如果”。沈长河现在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领口的扣子很随意地散开着,露出里面笔直精致的锁骨、以及锁骨和肩膀中间深深的一汪凹陷。再配上他那半长黑发下苍白绝美的脸,谢忱舟几乎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去的、美丽的病女人。 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他美丽而柔弱的外表正与他逐渐变得脆弱而感性的精神趋于一致。这让她一方面感到非常失望,可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涌出些别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然而,沈长河的“柔弱”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身体状况没有彻底好起来,可刚一恢复行动能力,他就迫不及待地在西北与东北边境举行了一场大规模军演。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进行军演,显然是在警告东瀛人和东北军政府不要轻举妄动,是“秀肌肉”之举。彼时,东瀛关原军已全面接管了东北军政大权,林雪怀在关原军的援助下在跟陈锡宁内讧中渐渐占了上风,上京那边已经传来了不太好的消息: 陈锡宁的军队在短兵相接中失利,准备向西南方向撤退。 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这是必要之举;但对于西南军政府而言,这简直称得上是一场灾难。国府回撤西南,意味着接下来不但西南地区东部防线直接暴露在东瀛人的炮火射程之内,而且在一山难容二虎这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之下,作为国家“正统”的维新政府是绝无可能与西南军政府“和平共处”太久的。 再说韩清这边。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挨的这一顿狠揍完全就是自作自受。由于受的都是皮外伤,养了个把月也就彻底好利落了,党理事长段焉亲自迎他出院,头一句话就是:“小清,你这顿打挨得不冤。” 韩清委屈地瘪瘪嘴,在他面前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悔过表情:“段大哥,我知道这是犯法,但当时真的是一时冲动……” 尽管现在他已是新党的一把手,可是段焉也仍有资格教训他。当年新党被维新政府迫害险些解散之际,他们一帮年轻人力挽狂澜、最终保留下了“革*命*火种”。这些年轻人中的很多人现在都已经是党内的高级干部,而其中最擅长鼓吹呐喊、言语富有煽动力的韩清,就被众人推举成了现在的主席。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韩清此人虽然很会演讲、擅长鼓吹*革*命,但真若论起如今新党的崛起,最大的功臣还是他幕后的段焉。虽然韩清本人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但总体来说他与段焉之间就像唱双簧的一对儿搭档——段焉在背后操线,韩清在前面唱戏,缺一不可。私下里,段焉更是把他当做亲弟弟一样关心照顾,说是如父如兄都不为过。 段焉冷着脸纠正他:“错了!睡个女人而已,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你错就错在作死地去睡沈长河的女人!小清,你可知我们这种人一生之中可以犯法、但绝不能犯错这个道理?” 第202页 韩清被他说得愣住了。于是段焉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以后就由我暂时替你出面与沈将军交涉,党内的事情你以后要多用点心,知道么?” “段大哥放心,这是我职责所在。”说起公事,韩清又恢复了平日里那股子沉稳劲儿。段焉看他态度还算端正,心里的火气也算消了些——对于韩清,他总是生不起气来的。 番外:两封信笺 入夜,万籁俱寂。 仲夏的夜晚晴朗而安静,一轮明月向广阔无垠的大地慷慨地铺陈了漫无边际的皎洁光芒。沈长河披了一件单衣站在窗台前面,晚风轻轻拂过他手中摊开的笔记,吹起了其中薄薄的一页。 他在冷月之下垂下眼帘,笔记上的字迹渐渐变得清晰。 “未来秦与东瀛必有一战,秦能胜,但过程将极为艰辛。 核武器将成为终结这场世界战争的关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争取到研发核武的先机;如若不能,则切记不可令核技术落入东瀛或者罗曼帝国之手。 切不可与大洋国为敌。该国乃是未来世界霸主,对它要又拉又打,大方向上与其合作共赢、求同存异,方为大秦生存发展之道。 提防北境基辅罗斯帝国,勿与之为敌,但也不可一味盲信。其国薄情寡义、好勇斗狠,觊觎我大秦国土久矣。其国不可信,亦不可友之。雅利加合众国为娘也不了解,小心应对。 西南是娘留给你最坚不可摧之大本营,将来定能成为抵御东瀛入侵之堡垒,但切记不可偏安一隅、于高位之上贪图安逸享乐。你的目标,当是天下。 吾儿长河:娘生为女子,此生唯恨终不能脱离儿女情长之桎梏,抱憾身死。可娘盼你轰轰烈烈度这一生,不负男儿壮怀,终成青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令当世崇敬畏服,令后世高山仰止!” 沈长河最后看了一眼落款处的“嬴风绝笔”四字,轻叹一声,才将这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置于火盆中,出神地望着它化为灰烬。这之后,他又展开袖中藏着的信纸,沉默着读了下去。 “自恋的沈家大少爷,矫情的沈公子,老气横秋的沈老哥……我美丽的将军,我的沈长河。 抱歉用这种不正经的方式跟你告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反正已经狗带了,所以就算你嘲笑我我也听不到,哈哈哈! 早就告诉过你我是穿越者这件事了。至于表白,我也反复说过好多次喜欢你,估计你都听烦了吧。所以在你这里,我也没什么秘密咯。 关于政局,我能想到的就是希望你小心新党。千万不要武力弹压,相信我! 上京国府日薄西山,不足为惧;东瀛扶桑跳梁小丑,难成大器。你要小心国内政治斗争,尤其是新党——基于此,我不抱希望地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加入新党,利用它登上权力之巅。同时,你也要把军队牢牢掌控于手中,必要时可以让军方成为独立于zheng府的势力、并通过xian*法让它始终超脱于zheng府、并监督zheng府避免其走向专*zhi和du*裁。秦人未来的民*主、自*由与共和,就看你的了。 叶遇川对我下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将军,你是笨蛋吗?替我解蛊,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自作主张把属于我的同命蛊转移回去啦。叶遇川那小子不知怎么知道我是穿越者的,他以为我才是未来天下之主,故而行此下作手段;为了报复他,我索性跟你换了命,我死,他也得跟着死——这样,我就把下蛊毒害之仇给报啦!将军不要替我难过,能杀了叶遇川这个混蛋,我死而无憾,一点儿都不亏。 对了,有件事必须说明白:将军你的毒瘾是何伯与裴毓秀合谋所致。他们害得你人不人鬼不鬼,你也不要总念着旧情、不舍得杀了他们;就算不杀,最少也要把他们关一辈子不要放出来。妇人之仁会害死你!你的命是我给的,我不许你随便浪费! …… 不知不觉又说了一大堆跑题的废话,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废话了,别嫌我烦。最后的最后——你是我两辈子所喜欢过的唯一一个男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不逗你了,一定要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啊,别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长得这么好看,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会忍心让你难过的——前提是你别跟人家逞口舌之快地作死;尽快娶个贤惠的老婆,再生几个漂亮的混血孩子,继承你的事业和理想。还有啊,不用为我难过,也许我并没有真的死去,只是回到原来的世界啦。 我的将军,这次真的再见啦。别太想我,啾咪。云凌敬上。” 阵风骤起,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落在纸笺之上,模糊了小片字迹。他惊慌失措地抬起手,想拭去脸上这唯一的泪痕,却不料入手竟是一片冰凉的湿*润。 自己这是哭了? 沈长河失神地望着掌心的水痕,嗓子一疼,终于从喉咙里滚落出有生以来第一声悲痛欲绝的呜咽。在寂寥无声的夜空之下,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了下去,将头埋在手臂之间,压抑的痛哭声很快就随风湮没于天地之间了…… 秦奸 大秦合众国历三十年五月,上京总统府。 林雪怀从噩梦中惊醒之时,外面就传进来一阵似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一旁的金耀宗低低地“嗯”了一声,白皙细腻的手臂啪的一下搭在他的胸前,撒娇似的吭叽着:“别起……再睡一会儿嘛。” 第203页 金耀宗乃是国府商务部长金光祖的小儿子,也是林雪怀的发小。按理来说,男人和男人天天腻在一起这种事本就会引来世人侧目,更不要说他所“腻歪”着的对象还是如今大秦合众国的国家元首—— 虽然只是个名义上的总统,而且现在还已成了举世唾骂的秦奸国贼。 然而金耀宗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自小就男生女相,家里人宠着他、惯着他,把他当成女孩子养大的,因而长到成年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女性看待。何况他长得比绝大多数女人都好看,兼之身形柔弱娇小,本也是个雌雄不辨的美人,因而跟林雪怀这个大男人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时,也完全没有违和感。 ——至于自己所爱的人是不是卖国贼,他很无所谓。 林雪怀脸色苍白地一伸手抓过床头的手帕,轻轻擦干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嘴里说着:“你再睡会儿,我得办公了。” “嘁!”金耀宗满脸鄙夷地推了他一把,谩声道:“办个屁的公!你如今是给东洋鬼子做傀儡皇帝,老老实实趴床上休养生息不行吗?你看你这好好的一张脸,白得跟个鬼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大烟鬼呢!” 对于金耀宗堪称辛辣的讥讽,林雪怀是早就习惯了的,因而十分漠然地不再理他、自顾自下了床。金耀宗被他活活折腾了一夜,这会儿腰酸背痛的受不了,可他还是不甘心地小声骂了句什么,然后龇牙咧嘴地也跟着爬了起来。 张至诚在“东北将军”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五六年了。张恕己、也就是他老子死了之后,他这一方军阀做得可谓逍遥快活到了极点。东瀛人奉行“以秦人治秦人”的一贯做法,把他当成操线木偶,却也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和“地位”: 因为他叛国叛得彻底,东瀛人一面鄙夷着他,可另一面也把他当成了半个“自己人”。如今他在东瀛人眼里,显然比卖国卖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林雪怀要强多了,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过这次他来上京,却是因为东瀛人要他向林雪怀一方“示好”,在名义上将东北军归入中央军建制之中,为接下来的“西征”做准备。为此他也多次跟东瀛关原军参谋本部闹过,最后都是被软硬兼施地给安抚了下来,最后还是不得不乖乖听话自己跑到了上京“投奔”国府。 林雪怀比他大了五六岁,但看着却比他还年轻——没办法,张至诚也知道自己相貌平凡,无论外表、才情、能力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男人不知差了多少,因此心里嫉妒的要命。但转念一想,他又乐了: 现在他和姓林的都是秦奸,姓林的不过是当*婊*子立牌坊,谁比谁高尚啊? 张至诚是个慢性子,慢条斯理地把自己此行的目的简单说了一遍之后,就不慌不忙地等着林雪怀的下文。林雪怀一张相当英俊的脸白得像张纸,眼圈发青,显然是常年睡眠不足所致。自始至终,他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仿佛他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那什么,总统啊。”张至诚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了,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呢,话也都说明白啦。我的诚意您是看得见的,东北军那么一大家子全都白白归了您麾下,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上司。张某发誓,一定在剿灭叛军这件事上给您当牛做马,唯命是从,结草衔环,包您满意!” 他这一套说辞成语乱用一气,听得旁人想笑又不敢笑。林雪怀从鼻子里发出了个“嗯”字,无精打采地应着:“好,好,欢迎之至。”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张至诚反倒无所适从了。在张至诚的印象中,林雪怀这个人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但绝对不是自己这样不拿国家和民族大义当回事儿的人。关于林雪怀是怎么从一个“爱国者”沦为“卖国贼”的,外界都传闻是因为他想借东瀛之力杀了陈锡宁、为原大总统陈武报仇——因为林雪怀一直怀疑就是陈锡宁杀死的陈武,只是苦无证据。 但他根本不知道,其实真正迫使林雪怀转变立场的不是陈武之死,而是半年前的宛平之战。 那时,林雪怀与陈锡宁的军队拉锯战似的僵持不下,可有一天不知怎的陈军就发了疯,直接炮轰了总统府!林雪怀在保镖们的保护下冲出大门时,正看见自己平时坐着的那辆进口轿车里浓烟滚滚,炸碎了的残缺肢体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没出多少血:因为肉几乎是瞬间就被烤焦了。 林雪怀长这么大,却从没见过死状如此惨烈的人,当即又惊又骇地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东瀛人的医院里面,和蔼的东瀛扶桑医生告诉他,他并没有受伤,可他的手下在送他就医的过程中又被乱枪打死了好几个,其中甚至包括他最倚仗宠信的秘书。 得知这个噩耗的林雪怀沉默了一整天,因为那个东瀛医生说,小秘书是替他挡枪死的,死的时候头盖骨都被掀飞半个;而他活着的几个手下也流着泪默认了医生所说的一切。对于这个消息,他第一个反应是恨,第二个反应就是怕: 如果当时没人替他挡枪,他的头盖骨是不是也已经飞了? 生死之事对任何人的改变都是巨大的,林雪怀也不能例外。他彻底恨上了陈锡宁,也对救了自己的东瀛人有了好感。其后几个月,陈军与林军又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好好一个首都几乎成了废墟,甚至震惊了整个世界。 第204页 对于上京的战事,西南军政府那边不是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沈长河病得厉害根本无法处理军务,他手下临时管事的人不敢擅自做主,便采取了最保守的做法:只派出去几个说客前去上京“调停”。结果可想而知,杀红了眼的陈、林两边谁也没听他的,就这么把仗打到了关原军“下场”为止。 在这个过程中,林雪怀亲眼见识了东瀛关原军的强悍和锐不可当。面对林军时疯狗一样的陈军,在面对关原军时就怂成了兔子,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撤了回去,这让他在吃惊之余,也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不止是自己的弱小——更是整个国家的羸弱和不堪一击! “有您这句话,我就不打扰啦。”张至诚嘴一咧,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显然,林雪怀即便是投敌也是投得不怎么彻底,这让他更觉出了不快。凭什么林雪怀这立牌坊的婊*子就能当总统,他就样死心塌地忠于东瀛人的就不行? 他这边腹诽着,林雪怀心里当然也没闲着。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就要跟张至诚这种无耻之辈同流合污,他就发自内心地感到恶心、悲哀。想当年,他总是口口声声教训别人要心怀家国,结果现在…… 张至诚走了,金耀宗才从屏风后面小跑过来。林雪怀垂头丧气的模样让金耀宗觉得他有些可怜,可金耀宗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便没心没肺地摸了一把他的脸,大声道:“愁什么?这不好事嘛!” “滚一边儿去!” 却不料,林雪怀忽然恶狠狠地一把甩开他的手,一双眼里闪着绝望的光。金耀宗愣愣地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模样,随即大哭着跑远了。 乱世飘萍(一) 凉州虽为西南军政府首府,但就地理位置而言,它其实是整个西南地区距离内陆最近的地方。陈锡宁跟他的军队一路向西南撤退的同时,安顿好西北一切事宜的沈长河也赶了回来。 如此一来,当今合众国两大抗击东瀛的势力首领算是正式会面了。 “哎呀!沈老弟,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啊!”陈锡宁热情洋溢地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愚兄还在上京时就常念叨着,像老弟你这样的英雄人物那是一定得好好地见上一面、煮酒论道啊!” “总统先生谬赞,这边请。”面对虚伪得令人感到尴尬的陈锡宁,沈长河只能在心底悠悠叹了一口气,表面上不卑不亢地引他走进将军府邸。 接下来的一整天,两方坐下来进行了一番“深入浅出”的长谈。说完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废话之后,陈锡宁先切入主题:“老弟啊,不瞒你说,愚兄这次来不仅是为了战略撤回大后方保存实力、以图再战,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唉,老弟你别嫌我烦啊。” 沈长河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脸上却仍保持着笑容:“洗耳恭听。” “想必沈老弟也听说了,”陈锡宁唉声叹气道:“上京伪政府林雪怀已经和张至诚那个王八蛋合流了,现在东北军和所谓的上京中央军都用了东瀛人给的统一番号,归在林雪怀麾下、由关原军参谋本部统一指挥调度,意在对付我们……” “我知道。” 沈长河打断他接下来有可能说出来的一大串铺垫,直截了当地说了句:“此事我早已想好了,总统先生。”顿了顿,他又笑了笑,郑重其事道:“国难当头,如果大总统确有需要,沈某可以将西南军事指挥调度之权全部上交中央*政*府。” 此言一出,不只是陈锡宁本人,在场所有的军政要员全都震惊了。不过陈锡宁也不是蠢货,稍一揣摩就猜得出沈长河这句话是在变相告诉他: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不敢,也没这个本事。” 陈锡宁确实不敢,也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和胃口。西南军政府家大业大,沈长河就是这里的土皇帝,他一个外来户拿什么鸠占鹊巢?再者,就算现在把西南军全都交给他,真要是到了抗击东洋鬼子的节骨眼儿上,没有了沈长河的调度指挥,他甚至发挥不了这些军队十分之一的实力。 所以,至少直到目前为止,沈长河还很有用。 最终双方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军队建制不变,军事指挥权不变,但沈长河本人要正式接受中央*政*府的委任;除此之外,西南军政府下辖各部都要接受维新党*机关的监督——也就是说,以后他就是维新政府的官员,维新政府有权随时撤换他的职务,而他的“家臣”也不再是他的家臣了。说白了,地方自治变成了中央集权,下一步就是要架空沈长河的实权:名为抗击东瀛,实则也是借机削弱他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内战和外战之间,哪个为主哪个为次,这也是个时移世易的问题。 应付完国府这边,沈长河就真的成了一个“闲人”。陈锡宁擅长并且热爱玩弄权术,但他不是。他并非不懂权谋之术,只是懒得去钻研、去斤斤计较地安插谁或是拔除谁,所以索性也就不再碍着陈锡宁的眼了。 他这边是闲下来了,陈锡宁却对他一万个不放心,接下来的时间里派出特务无时无刻地盯着他的动向。然而,饶是特务们跟得再勤快,最终还是跟丢了一段日子—— 当然,为了不遭到严厉的惩罚,这些特务汇报情况的时候,将这段特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因此陈锡宁所知道的消息也仅限于沈长河去了遂阳看病养伤了大半个月,然后才回来凉州继续“养老”。 第205页 “他回来之后都做了什么?”陈锡宁皱着眉问。监察司司长赵鹏如实道:“沈长河回来之后一件正事儿都没干,就……”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直说。”陈锡宁私底下一向待人严苛,语气一贯的冷硬无情。赵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终于把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说了出来—— “……他去了舞厅。” “舞厅”算是个漂洋过海而来的舶来品,这几年在秦国迅速生根、发展壮大,俨然已有取代青楼的趋势。归根结底,它和青楼一样都不过是公开妓*院而已,顶多前者比后者听上去没那么直白罢了。 仙乐斯舞厅原本起家于东南沿海一带,近些年来因为西南经济高度发展、文化开放之势日盛再加上东南战事频繁,因而不少娱乐业都纷纷向西南转移。位于凉州的“仙乐斯”就是其中典例。 仙乐斯是一家很“国际化”的舞厅,这“国际化”就表现在它的“职员”来自世界各地、客人也是遍布五湖四海;而它最拿得出手的,还要数基辅罗斯的俄族舞女。 五年前,基辅罗斯帝国闹起了革命,一个名叫“社党”的新兴政党掌控了国家权力,将基辅罗斯帝国改造成了“基辅罗斯联邦共和国”,因而过去的旧贵族们纷纷逃往他国——作为邻国的秦国自然也位列其中。 基辅罗斯人是纯种白人,虽然头发颜色各异,但基本上都是蓝眼或碧眼,而且单论容貌特征其实是介于黄、白两个人种之间,也更符合秦人的审美;因此,每个“慕名前来”的客人几乎都必然点上一名漂亮的俄族舞女作陪、用以彰显自己的权势地位: 亵玩强大的白种人女性,足以让弱势的黄种人男性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秦人也不例外。 索菲亚·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基辅罗斯旧贵族家世背景、如今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地讨生活的俄族女人。确切的说,她算不上完全的俄族人:因为她的父亲虽是基辅罗斯贵族,母亲确实地地道道的秦人。 身为一个混血,她继承了父母双方相貌的全部优点:冷白的皮肤,立体的五官,以及纤细修长的身材。她的头发是微微带着自然卷的浅棕,阳光底下时常会泛着耀眼的红;眼睛是很干净的琥珀色,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天真。不同于其他热情奔放的纯种俄族女人,她内向得仿佛是一个真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秦族女人,也因此一直以来都为其他“同胞”所排挤在族群边缘。 今天的仙乐斯与往日并无不同,灯红酒绿,奢靡繁华。温柔老实的舞女索菲亚像往常一样站在台上,唱着如今当□□星周子姝的成名曲《扬州夜》。她唱的时候,像平时一般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台下,随即就被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吸引住了。 这个男人身着整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马甲,内搭白色衬衫,没系领带,头发是时下男子最常见的三七分。他的皮肤苍白如雪,一张脸美艳到了喧宾夺主的程度、以至于她一时之间很难立刻判断出他的真实年纪,只能总体上估摸出他是个介于青年晚期到中年早期的光景。她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他在台下正对一个打扮时髦的摩登女郎冷言相对,全然不顾后者又哭又闹地撒泼打滚,很自然地又换了个位子坐了下去,接着孤独地给自己倒酒。 只是倒酒,却一口也没喝——直到她唱完为止,他才终于将手头的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曲毕了,其他的客人们开始像发*情期的雄性动物一样寻找合适的舞女下手、准备共度春宵,因而一直坐在场下沉默饮酒的他就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既不嫖*妓、也不跳舞,那么他是来干什么的? 索菲亚迷茫地想着,一边鬼使神差地举了一支空的高脚杯向他走去。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却被几个纨绔子弟模样的小年轻挡住了去路。照例的开口就是不正经的调戏:“这位小姐,公子我看你没人疼怪可怜的,陪哥几个‘喝几杯‘呗?” 索菲亚看了眼这“哥几个”的尊荣,又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独自一杯接一杯喝酒的男人,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货该扔。同样是男人,怎么这几位怎么看怎么猥琐? 她本是风尘女子,伺候男人是她的本职工作、也是做惯了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她就是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漂亮男人面前表现出她“风尘”的一面。于是索菲亚轻轻一摆手,很客气地拒绝:“抱歉,我还有事……” “啪!” 话音未落,为首搭讪的那位抬手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妈了个臭*婊*子,爷肯赏脸找上你是你三生有幸!” “您别这样……”索菲亚天生性子柔弱,早就被欺负习惯了的,因而被打了一嘴巴之后也只是捂着瞬间出血的鼻子,柔柔地反抗着:“我真的有事,您……” 又是几耳光下去,她被打得倒在了地上,高脚杯碎成了一片破破烂烂的玻璃碴子。保安远远地看了一眼,却很不符合常理地没有上前制止。独自喝酒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杯子,浅浅地向她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这世上荒唐、悲惨的事每时每地都在发生,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不再精力去惹上那些没必要惹的麻烦——沈长河正试着说服自己,心里正想着“反正这女人也不会被打死”,就听见啤酒瓶子砸在人头上发出的一声响。 第206页 台上众人还在群魔乱舞,音乐声吵闹得将这一声巨响瞬间湮没。可沈长河还是抬起头,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女人满脸是血地抬着头正看他的场景。 她显然是来找他的,随后才遭了无妄之灾。 沈长河的心忽然一紧,无缘无故地涌起了强烈的自责之感。于是他沉默着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就是几拳下去,把正在行凶的几个公子哥儿也撂倒了。公子哥儿们欺负底层人民群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一声不吭“英雄救美”的人物,虽然狼狈趴在地上却仍不停地骂着脏话,试图在嘴上讨到点儿便宜;然而待到看清了“英雄”的长相,他们就都词穷了。 “沈将军?!” “滚。” 一场嫖*客殴打妓*女的闹剧就在这简短的对话中匆匆收场。混血舞女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起不来,沈长河却并不想拽她起来。仙乐斯不过是个幌子,他把麻烦人物气走了之后,本来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多做停留—— “你是……沈长河将军吗?” 身后,混血女人难以置信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可以先不要急着走吗?有人一直在等你。” 乱世飘萍(二) 谢忱舟又一次陷入了烦恼之中。 她烦恼,是因为平白无故地多了个“弟弟”出来。这位弟弟姓萧名锋,今年九岁,长得漂亮如同小女孩,可性格却恶劣的很——除了沈长河他谁的话也不听,而且还特别吵闹、简直像是个人形大喇叭。沈长河对她和萧锋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的放养,但萧锋这小子明显是个有心机的狗崽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地讨沈长河喜欢,这让她看这狗崽子越发不爽,简直恨不得掐死他而后快。 除了令人不爽的萧锋,到了凉州之后,谢忱舟还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转。也就是在这时,刚刚被陈锡宁为首的维新政府卸了实权的沈长河“重操旧业”、当起了她的主治大夫,亲自给她煎药治病不说,甚至身体力行地全程照顾起她来。 在此之前,谢忱舟根本不知道原来义父是会做饭做菜的;不但会做,而且手艺极佳,简直可以去做一名大厨。然而,他话不多,她话更少,两人之间的互动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喂药喂饭之外,可谓无聊得能淡出个鸟。久而久之,敏感的谢忱舟渐渐觉得有些生气,认为他是把自己当成小动物来喂养侍弄的——唯独没把她当成是个人。 话虽如此,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身体素来强健的谢忱舟还是很快就恢复如初了。她这边病刚好,沈长河就带上几名心腹匆匆向西而行,去了遂阳,于是她也重新陷入了百无聊赖之中。无聊的谢大小姐换上了义父送给她的小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应一个老家在西南、暑假回家的女校同窗之邀,逛街去也。 这位女校同学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姓刘,名曰淑慧,是个商人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虽说是朋友,但碍于谢忱舟成日里阴森森的不是个良善模样,刘淑慧实际上跟她没多少交集;然而她平日里看着谢忱舟那张俊秀且雌雄莫辩的脸就觉得欢喜,因而死缠烂打般单方宣布了她是谢忱舟的朋友、闺蜜和死党。谢忱舟正巧也缺朋友,二人一拍即合,当下成了好姐妹。 今日见谢忱舟顶着一头短发、穿着个裙子就出来了,她心里不是一般的别扭,可脸上还是违心地笑着连夸好看。逛商场逛到一半,刘淑慧的脸色忽然一白,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道:“阿舟,你帮我看看我身后……是不是漏了?” “啊?”谢忱舟不明所以地绕到她身后,结果吓得险些叫出声来:“你,你后面……怎么流血了?!” “糟糕,是月事来了!”刘淑慧懊恼地拿坤包挡住后面,别别扭扭地往女卫生间走去。谢忱舟站在原地等她的功夫,心里也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月事?她为什么会流血?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出来了。刘淑慧笑得花枝乱颤:“天哪,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每个女孩子都会来月事的啊,不来月事不就跟男人一样,生不了宝宝了?”笑着笑着,她的脸色逐渐转为凝重,一把拽住谢忱舟的胳膊:“……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来过月事吧?” 谢忱舟一点头,莫名其妙道:“是啊,我的身体从来不流血。” “哎你父母也真是的!”刘淑慧心直口快道:“我可是十一岁就来了月事,不过就算再晚也不可能到十八岁还……”她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我说,阿舟你不会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吧?怎么你父母不带你去看医生?” 两个女孩子一拍即合,当机立断改变行程去了医院;结果晚上回府的时候,将军府邸的佣人们就发现谢忱舟的不对劲儿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很久所致,所有的裙子也都被她扔进火盆里面付之一炬,她在熊熊火焰中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从此又变了一个人。 然而谢忱舟不知道的是,刘淑慧那天其实并没有来月事;而且这件事发生之后,刘淑慧的父母很快就收到了一笔款子,然后举家移民到了墟海之外。这之后、在沈长河回来之前,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就找上了她,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自我介绍一下,在下乃是韩清的朋友,姓李。”这人身形高挑,清瘦白皙,整张脸只有眼睛那里露出两个窟窿来,谢忱舟只能看清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狭长双眼——是个很美的、带着股狠戾劲儿的单眼皮。他的声音显然是刻意掩饰过的,瓮声瓮气地像个破锣:“我来找你,是为了替韩清问一句: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乖乖地不见他了吗?” 第207页 “我见不见他关你屁事啊?”谢忱舟脾气向来不好,也不打算给眼前这个可疑人物一点好脸色:“你是他朋友又不是他爹妈,管得着么你。他要找我,让他自己过来!” “韩清上次伤后身体一直没好利落,所以不能本人前来拜会。”蒙面人并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他说,有件事必须让我转告你——”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你将来能不能养育子女,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娶你,和你共度一生。”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谢忱舟脆弱的心理防线。她颤着声一指他的脸:“你……你……” “想问我们是怎么知道你身体状况的,是么?” 蒙面人悠悠地舒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在韩清住院期间,我们偶然得知——他所住院的地方,正是你当年为身毒人重伤后所住的医院。” “后来,我们又稍作了一番调查,才知当年沈将军将你送到医院之后还去过你和你姐姐谢忱衣的家中,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谢忱衣本人。你受了很重的枪伤,子弹穿透了你的子宫和卵巢,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当时负责给你诊疗的医生征询了沈将军的同意,摘除了你的上述专属于女性的*器*官。” 谢忱舟垂着头,哑声道:“说下去。” 蒙面人娓娓道来:“我们后来找到了那位洋大夫。洋大夫说,当时是沈将军出了大价钱让他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的,而他出于医者的职业道德,并没有收沈将军的钱。至于你的姐姐,报纸上报道出来的惨烈死状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但很奇怪的是,据那些作案的身毒国人称,沈将军闯进来的时候谢忱衣其实并没有死。更奇怪的是,谢忱衣的死直接成为了一桩大案——一桩足以改变西北政局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案。” “那些身毒人在哪里?”谢忱舟警惕地瞪着他:“我凭什么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遣返回国了,不信你自己可以去打听。” “他们杀了人,就这么放回去了?!”谢忱舟气急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谁干的?” 蒙面人有问必答:“是沈将军。这是他和当时的地方政府达成的一项交易,据说是因为他当年利用你姐姐的死大做文章,把简单的刑事案件变成了身毒国间谍事件,迫使当时的督护常文忠臣服于西南军政府;作为交换条件,将这几个身毒人放回国也是为了给常文忠吃一剂定心丸,以示此事到此为止、圆满解决。” 谢忱舟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她听见了自己世界观崩塌的声音。先是在医院查出了自己体内的器官被摘除、这一生都无法再生育后代的结果,再是被人告知救命恩人其实从一开始就瞒着自己这个事实,并且还利用姐姐的死大做文章、谋其私利—— 不,不只是这些!如果这个蒙面人所言非虚,那么姐姐的死甚至有可能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而他之所以不杀那些身毒人,恐怕也不只是为了与常文忠达成某种妥协,而是…… 谢忱舟不敢再想下去了。时值六月,天气热的要命,可她却如堕万丈冰窟之中,从头到脚恶狠狠地打了个大大的冷战。蒙面人见她这呆呆愣愣的模样,似是关心地问了句:“你还好吧?韩清也担心你会承受不住事实真相的打击,但我还是违背他的意愿向你和盘托出,希望你不要怪我……” “你说够了么?” 谢忱舟冷冷地打断他的自我剖白:“说够了,就请滚吧。” 乱世飘萍(三) 经过一天一夜的深刻思索之后,谢忱舟决定按兵不动,老老实实装儿子,继续父慈子孝。 当面质问沈长河?开玩笑,自己现在又不能独立门户,万一义父恼羞成怒宰了自己……那还好,死了就不用了愁吃穿住行的问题;若是把自己赶出家门,那她可真要再次过上小叫花子一般的可悲生活了! 打定主意之后,她忍气吞声地收敛了脸上的猜忌和仇恨,不动声色地跑了一趟大学城。位于凉州的圣约翰大学是大洋国上帝教教会筹办的国内第一所现代大学,理论上属于中西合办,实际上是教会出资、秦人自办;又因着沈长河本人的意思,如今主要教授的都是理工科及医学课程,文科里除了经世致用的法学、政治学之外,什么哲学、艺术、历史专业全都没有,是所彻头彻尾功利主义的流水线式人才培育工厂。 ——沈长河固执地认为,对于如今之秦国青年而言,最要紧的不是学习那些没用的艺术美学,而应该是能够帮助国家在未来的工业、军事发展中快速赶超列强的理化科学。 谢忱舟人很聪明,理化学的不错,但她骨子里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那些被义父嗤之以鼻的艺术、哲学之流才是她的最爱,可她绝不敢当着义父的面透露丝毫。她的成绩单很漂亮,清一色的A+,再加上将军义女的名号,圣约翰大学校长自然是不敢怠慢:“大小姐想学什么专业?您随便挑一个,鄙人这就给您安排。” “……”谢忱舟伸出一只修长瘦削的手随意翻翻眼前的学科名册,谩声道:“法学吧!” 然后抬头直看向卑躬屈膝的校长,她柔和可亲地笑了笑:“我要你下午就把录取通知送到将军府——下午六点之前,能记住么?” 校长被她这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眼盯着,竟忍不住有些畏惧了: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觉得这半大不小的姑娘比沈将军还要可怕! 第208页 谢忱舟回府的时间掐的很准,正赶上沈长河也从外面回来。 一年前的大病一场过后,沈长河身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肉也耗没了,瘦了十几斤之后又成了个幺幺挑挑的细竹竿。然而瘦归瘦,他这一身精致漂亮的骨架子也不是摆设:尤其夏天这么热,他的前襟扣子是散开的,露出来的皮肤白得能在太阳底下反射出森森的冷光。皮肤底下是一层薄薄的肌肉,衬着几道陈年旧伤,让他整个人在莫须有的单薄瘦削之中生生透出几分精悍无畏。 谢忱舟一直都承认义父是个罕见的美人,并且认为他美中带着股野蛮的狠劲儿和腾腾杀气。她心里猜疑着、恨着、怕着,同时也深深地爱着他——爱得恨不能把他压*在*身*下狠狠索求,就像当初韩清对她干的那些事一样。可现在的义父她动不得,这一点谢忱舟很清楚,但并不觉得气馁: 反正,总有一天义父会老、会衰弱,而她还很年轻,并且会越来越成熟、强大,强大到足以凌驾于他之上。那时,她就可以对他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谢忱舟从来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甚至在外界眼中可以称得上是□□的。她对自己的定位一直很清楚:自己名为沈长河的“义女”,实则不过是寄居于他屋檐下的一叶浮萍,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和机遇,沈长河对她还算不错,给了她成为人上人的机会。那么,她就必须好好利用起这个机会和机遇,往上爬。 “爸爸回来啦!” 萧锋大嗓门的一声把她从无尽的幻想中拽回现实。她拧着眉沉默地看着这狗崽子摇着尾巴扒着沈长河的裤子撒娇,随后就注意到沈长河身边的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 谢忱舟愣住了。她很了解沈长河,知道自己这位义父绝不是个沉溺声色的人——他自己已经足够美了,没必要再找女人寻求消遣。可如今看这光景,义父对这两个女人分明是个怜爱的态度,而这两个女人从暴露的穿着上看,绝对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小锋……哎呦,这么重了!”沈长河被炸弹一般飞扑上来的萧锋砸了个趔趄,苦笑着抱住他小小的身体,身边的混血女人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沈将军,这是您的儿子?” “对。”沈长河倒不避讳,爽快地实话实说:“是我一位故友的儿子,过继给我的。” “原来是这样,好可爱的孩子呀。”混血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但生得很是好看,是一种满怀善意的美丽。她试探着摸了摸萧锋的小脑袋,后者冲着她甜甜一笑,不怕生地勾住她的脖子:“漂亮阿姨,要抱抱!” “……”一旁的谢忱舟翻了个白眼儿。这狗崽子还真是个小色坯,长大了还了得? 她索然无味地又去看沈长河身边另一个女人。这位能有二十七八岁了,是个很漂亮的东方女人,但从头至尾一直含着手指嘿嘿傻笑,嘴角不时流出口水,明显智力不甚健全。 ……连傻子都不放过,义父的胃口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谢忱舟腹诽了一句,就听沈长河又对管家交代了句什么,这才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对着这位越长越像男孩子的义女,沈长河很是遗憾地在心底叹息一声,面上怜爱之意更甚:“忱舟。” 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却并不叫她过去,也不做什么。谢忱舟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毫无心机的笑容,低沉着嗓子点点头:“义父,您回来了。” 她不动,沈长河却主动向她这边走了过来。如今的谢忱舟比去年又蹿高了一截,粗略目测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零之间;这个身高别说是个女人,就算是对一般的男人而言,都已经算是很高的了。他当然记得这个女孩儿身上发生过什么惨事,便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些许愧疚之情——尽管错不在他这边,但他仍忍不住为她感到深深的歉意:“怎么回来这么早?” 谢忱舟的头发剪得很短,用发蜡弄成了个男式分头,上身一套宽松的半截袖,胸前是柏油马路一样的平坦;下面是一条黑色西装长裤,再配上她五官立体、白皙清俊的一张脸,完全就是个略显秀气的小伙子了。她眨了眨眼,细密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凤目一瞬:“外面没什么好玩儿的,正好陪着同学一起办了毕业手续,没事儿就先回来了。” 顿了顿,她罕见地露出了少女的忸怩姿态:“……其实,也是想多陪陪义父嘛。” 沈长河自己是个感情迟钝且不善表达的人,因而对他人主动的“表白”也没多少感慨和触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位义女,却在看清她眼中的内容之后,瞳孔陡然一缩。 她的眼神里……是贪婪,以及仇恨。 然而疑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等到了饭桌上,他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顺便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忱舟啊,义父和你说件事……” “好巧,女儿也有件好事想跟您汇报呢。”谢忱舟笑意晏晏地从桌下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录取通知书来,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我被圣约翰大学法学院录取啦!” 这回轮到沈长河词穷了。他刚想提一提让她出国留学的事情,可没想到谢忱舟直接把他一肚子的话给堵了回去,因此张口结舌了半晌。他早就知道谢忱舟不愿意出国,可对于“让她出国是为了她好”这个道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或者即便理解了也不赞同。他与她都是如此固执己见,最终只能以一方的妥协告终。 第209页 谢忱舟赢了。她拿着这张录取通知书成功地留在了国内、留在了沈长河的身边;接下来,她终于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了! 乱世飘萍(四) 索菲亚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当初的一时善念竟真能帮她脱离苦海。 四年前,她从基辅罗斯逃亡到秦国、逃到凉州的仙乐斯,正式成了一名卖身为生的舞女。那时的仙乐斯舞厅规模还不算太大,虽然在西南军政府的严厉管制下不敢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但暗地里收留拐卖人口这种事还是偶然会做上一做。也因为这个原因,她遇到了玲奈。 玲奈是东瀛人,没有姓氏。她的汉语顶多算是流利,口音却很重,加上人又有些呆傻,除了有些客人会因为她出色的容貌而跟她睡上一觉之外,平时根本没人理她。索菲亚知道她是被拐卖过来的。也知道她的脑子是受过刺激才会变成如今这种模样,因此同情心泛滥地担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玲奈虽然经常痴痴傻傻的,但却极怕跟人上*床。然而仙乐斯本就是个公开合法的大型妓*院,哪里由得她愿不愿意?每次接*客的时候,门外的索菲亚都只能揪心地听她在屋里惊恐地尖声惨叫,而她的惨叫显然又能刺激到一些“恩客”的神经,使得他们愈发的兴奋和卖力起来。 索菲亚心疼她,可自己也是没有一点办法。只是,事后她帮着玲奈清洗、擦拭身体之时,偶然间听她梦呓般吐出几个词来:“阿姐……长河……” “长河”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索菲亚毕竟还不是什么见识都没有的乡野村妇,自然就联想到当今的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了。可是舞厅里又疯又傻的东瀛女人,又怎么可能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军阀有所牵扯?她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那天,当她当面见到沈长河时,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口:“你可以先不要急着走吗?有人一直在等你。” 本来也只是不抱希望的一个试探,却不料当沈长河被她领着见到玲奈之时,他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后者:“玲奈?你怎么会在这里?” “嘻嘻……”玲奈傻笑着看着他,嘴里裹着两根手指只是笑,不说话。简单询问了一番玲奈目前的情况、并征求了她本人的意见之后,沈长河就二话不说地给她们办了赎身手续,亲自带回了将军府。这之后,他又立刻通过雅利加合众国大使馆联系了东瀛方面,结果似乎不甚理想:因为东瀛那边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回声。 就这样,她和玲奈一道在将军府上长住了下来。沈长河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客人,命人单独收拾出一个小院子给她们当做居住之所。索菲亚来之后就仔细研究过这座黑漆漆的将军府,发现它朴实无华得过了头,和将军本人常年不换的一身简朴便装相得益彰,因而对自己所分得的这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院子深感意外。 玲奈依旧疯疯癫癫,依旧畏惧所有的男性,但唯独不怕沈长河。沈长河偶尔过来探望她们的时候,玲奈就会傻兮兮地笑着去抱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吭吭唧唧地撒着娇,看得索菲亚是一脸惊愕。至于沈长河本人,他似乎并不排斥她的拥抱,但索菲亚也看得出来:他看向玲奈的眼神里只有惋惜,并无丝毫情*欲爱意。 自从住进这里之后,平日里玲奈有专门的佣人照料,反倒不需要索菲亚再多做什么了。她闲下来几天、无所事事之后,便有些诚惶诚恐地找上了将军本人,把自己的请求主动提了出来: “将军,请让我伺候您吧。” 闻言,沈长河略感疑惑地从小山一般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沉默地看着她。索菲亚定了定神,柔柔地说了下去:“将军替我赎身,我实在没什么可用来报答您恩情的,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服侍您的饮食起居……您身边没个体己人,多个人照顾总是好的。” 她以为沈长河会至少拒绝一次,却没想到对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默许了。 索菲亚伺候起人来温柔细致,令人根本挑不出毛病来。但她也真的只是“伺候”,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或越界之举。 在她的眼里,沈长河是她的恩人,也是能对她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另一方面,她对他又有一种不甚明显的“同病相怜”之感:因为他和她一样,也是混血。 混血、尤其白种人和黄种人的混血,其实是个非常尴尬的存在。白种人看不起黄种人,认为他们丑陋低贱猥琐,因此对混有黄种人血统的人鄙夷万分;而黄种人对白种人既恨又怕且嫉妒,因此一面排斥着有白种血统的混血儿,一面暗地里隐生妒恨之意。如此一来,两边都认为他们不是自己人,是怪异的、令人生厌的杂种。 杂种女人好歹还能当舞女出卖色相,杂种男人能做什么?所以可想而知,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索菲亚自幼在基辅罗斯长大,美丽的男性看了太多,再看沈长河也没有太多别的感触,只是觉得他生得确实好看、同时又非常“矛盾”—— 他闭着眼的时候,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西方人;眼睛一睁开之后,却又成了个东方人。明明是双绿眼睛,可瞳孔却黑黝黝的大得出奇,衬得旁边一圈绿色虹膜微微泛灰,总体看上去仿佛就是双黑眼睛,眼神也是秦人特有的知性儒雅。索菲亚记得很清楚,老家的男人通常都很喜欢大笑,一笑就露出两排雪白的大牙,而沈将军的笑容多是浅到看不出来的微笑,是一点儿牙齿都不会露出来的。 第210页 不只沈长河这样,秦人大都如此。中原讲究笑不露齿,千百年来早已成为深入民族骨血的习惯了。 沈长河自认秦人,索菲亚却自认基辅罗斯人。虽然她性子内向、老实可欺,但骨子里终究还是更认同白人社会的交际规则,因此一笑起来就露出两排白白细细的银牙,看在沈长河眼里一开始有些别扭,可时间长了竟也觉得自己像是被她的乐观感染了似的,也跟着开朗了不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陈锡宁依旧忙着在他的地盘儿上和社会上各界名流大佬勾肩搭背、在他的军中也开始频繁安插自己的嫡系。沈长河冷眼旁观,对他这种露骨且幼稚的恶劣行径嗤之以鼻,但落在行动上也只是旁敲侧击地给点儿限制和警示:只要陈锡宁别太过分,他就权当自己眼瞎,眼不见心不烦。 他依稀记得,五六年前陈锡宁刚开始与林雪怀分庭抗礼的时候还被世人称作“低调谦逊、行事稳重”,怎么如今到了自己这里就如此放纵嚣张、得寸进尺?人还能“越活越回旋”不成? 然而,沈长河不知道,他也许只是偶尔才会想起来琢磨一番陈锡宁这个人的行事轨迹和目的,以求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陈锡宁自从来了西南之后,就是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沈长河对自己先下手为强;为了避免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陈锡宁决定由自己这一方“先下手为强”。 从第一眼见到沈长河本人时起,陈锡宁就看不上他,认为他简直是个娘们儿。陈锡宁也知道自己不应该怀有这样轻视的态度,但一个男人如果长得太漂亮,就很难让人不对他产生轻视之心:尤其是男人看男人的时候,更是如此。 于是,陈锡宁一边轻视着他、一边又畏惧着他。他的心境在狂妄自大和惊弓之鸟中自由切换,最后稳定地融合成为一只狂妄自大的惊弓之鸟。 陈舒平是跟着他一起来到西南的。她今年也老大不小的二十七八岁了,但因为心里一直装着沈长河这个绝色尤物,愣是坚持到现在都没结婚。陈锡宁自己一头烂账,早就没心思和精力去管自己这位亲妹子的终身大事,便任由她闹去。 反正,若是她真能成功跟沈氏联姻,对于他陈大总统的事业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陈锡宁自己也没结婚。不过不结婚不等于他身边没女人:事实上,陈锡宁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还有好几个给他生了孩子、好几个大着肚子准备给他生孩子的。和其他传统的秦族男人一样,陈锡宁认为女人的最大作用在于传宗接代,其次是发*泄*欲*望,至于结婚么…… 蠢货才放着自由快活的生活不过,把自己一辈子跟着个黄脸婆绑在一起! 陈舒平是个新派女性,很看不上她哥的想法和做法。但是在行动上,她却是老老实实地有样学样、自己也从大洋国和法莱西搞来好几个金发绿眼、男模一样的小帅哥,醉生梦死地轮换着玩儿。狂欢几天之后,她才心满意足地搂着自己最爱的一个金发美男子去找沈长河,决定趁热打铁地让自己死心。 她去之前想的挺好。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再见到他之后一定要先心如止水地冷嘲热讽、言语羞辱一番,这时决绝无情地毅然离去,定能让他下不来台。结果在将军府见到沈长河的那一瞬间,她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什么样的感觉呢?这种感觉就是,当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再扭头看向自己怀里二十岁出头的金发小鲜肉之后,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位从大洋国淘弄来的“小宝贝儿”不香了。 金发小鲜肉在他自己的祖国是个无业游民,仅凭一张帅脸到处给摄影公司当模特,平日里惯于抽□□,因此对金钱的需求可谓是一个无底洞。能傍上陈舒平这个秦人富婆,他丝毫没有身为男性被女性包养的羞耻感,反而津津自得了起来。 能用美色为自己换取优渥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旁人羡慕不来的本事! 可今天自己的“舒平姐”怀里搂着他,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男人,这让金发小鲜肉非常不爽。他出于嫉妒和不服气,本能地抬起头也跟着看了那男人一样,忽然之间就有了危机感。 这人怎么长的,说是电影明星都不为过了!就算年纪是大了些,但单论外貌,竟然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自惭形秽的滋味! 陈舒平怀抱美男气势汹汹而来,灰头土脸而去,看得将军府上下一齐莫名其妙。虽然二人自始至终没说上一句话,沈长河却已预料到这骄纵的大小姐接下来还能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接下来几天直奔仙乐斯舞厅“避难”,顺便试图让她死了这条心。结果他实在是高估了陈舒平的下限——陈舒平竟然追到了舞厅,还理直气壮地翻出了陈年往事: “我当年可是花了三百万大洋币买下你的!”她大着嗓门指着他的鼻子,引来周围人的侧目:“沈长河,你就是我的人!” 她可以不要脸,但是沈长河还不想如此随便地丢脸。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洋国花旗银行的大额支票,往她身边的金发小鲜肉手里一塞,不耐烦道:“还你了。” “……”陈舒平万万没想到他连这一步都想到了,一时间哑口无言。金发小鲜肉对着手里的三百万元支票,眼睛都放出了光——这些钱足够他买上三年的*大*麻了! 第211页 见她发愣,沈长河冷笑一声,一双碧绿碧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陈大小姐,您还有何贵干?” 终极武器 陈舒平被他抢白了一通,直到现在才堪堪恢复思考能力:“……我没结婚,你也没结婚,怎么就不能优先考虑考虑我呢?” 更何况,跟她结婚之后他跟哥哥就是一家人了——自家人不打自家人,两人之间的矛盾自然也会化解,可谓皆大欢喜。 “我不结婚。” 沈长河耐着性子给了她答案:“跟你是谁无关,我这辈子都不会成家了。懂么?” 陈舒平听了这样的回答,不觉失望,但觉困惑。她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这次沈长河没再理她。他垂眸敛下长睫毛,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陈舒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轻轻问道:“是不是……李云凌?” 李云凌暴毙身亡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说起来也很奇怪,那时李云凌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在死前几天还向自己借过裙子,好像是为了跟什么人约会似的;现在想起来,陈舒平终于明白那时她是为了谁借裙子了。再联系此前坊间关于沈长河和李云凌的传闻…… 想明白前因后果,陈舒平终于释然了。她就算再大小姐脾气、再蛮不讲理,也不会跟个死人去争。因此,她几乎是有些肃然地冲着沈长河点了点头,微微躬身以示崇敬:“既是如此,我认输,我退出。” 陈舒平虽是一介女流,但却真能说到做到。从这天开始,她果真再没出现在沈长河面前,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解决完陈舒平这个麻烦,沈长河很快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另一项事业中了。 ——西南军政府下辖地区,遂阳。 秘密军事实验基地。 遂阳位于西南最靠西北的南迦巴瓦山附近,是一座建在沙漠上的新兴城市。沈长河近几年来有事没事就喜欢到这里来,名为“养病”,实际上一来就直奔军事基地而去。这座秘密军事实验基地初创于嬴风刚刚主政西南时期,至今也有三十来年的历史了,各项设备都十分齐全,然而最开始的时候它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因为没人。 确切的说,是没人才。 六年前,沈长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秦国顶级核物理学家钱殊为了“政*治*避难”要逃到墟海对岸的消息,当机立断为其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可惜钱殊并不领情也没被他的诚意所打动,终究还是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祖国、投奔了大洋国的怀抱。 然而钱殊先生本人并非冷酷绝情、有恩不报的混蛋。一年后,一位更加年轻的邓先生远渡重洋而来,来了就直接投奔西南军政府麾下。此人名叫邓天泽,乃是钱殊在大洋国的得意门生,同时也是个热血爱国的好青年,再同时,更是个核物理科学方面的天才。他来之后先考察了实验室,随后提出要军政府向其提供至少价值相当于三千万两白银的研究经费,以及包括离心机、手摇计算机在内的几十种极其昂贵但绝对必要的设备。 这一大笔款项如果要动,就必须经过军政府枢密处批准;然而研究核武器乃是绝密,因此又绝不能经过枢密处。沈长河虽然是个实际意义上的独*裁*者,但凡事讲究一个分寸,面子功夫要做足——现在,他没有做足面子功夫的余地了。 硬生生从军政府“国库”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并且不说明用途去向,足以激起军政府高官们对他的不满,然而慑于他平日里说一不二的行事作风,没人敢多说废话。可是研究经费这种东西向来是动态的:今天说够,明天也许就成了九牛一毛,于是很快沈长河就被迫再次打开金库取出了第二笔款项。 然后又是第三笔、第四笔…… 军事基地实验室的科学家们都知道经费是怎么来的。当今全世界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独善其身,秦国更是如此。上百年的内忧外患让这个古老的国家喘不过气来,西南军政府想独善其身都已是极为困难,更不要说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它还要集中全部力量、做全世界第一个研发核武的地方政*权。 刚开始的时候,邓天泽手下的其他研究人员都觉得沈将军是疯了——因为只有疯子才会拼着耗尽全部老本的风险去研发核武这种看起来性价比极低并且效果未知的东西。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沈长河的猜疑逐渐演变成了敬服、感动和感激:因为沈将军确实做到了勒紧裤腰带也要为他们提供世界一流顶级实验室、最充足的研究经费这两点,同时保障了他们和家人的优渥生活,使得他们能够安心从事科学研究。 “将军!”“沈将军,您终于来了!” 足有二三十号人一起出来迎接的场面让沈长河多少有些吃惊。他本人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平时来探望这些科学家、顺便询问研究进展也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却没想到这一次受到如此礼遇,一时有些吃惊。为首的邓天泽激动地一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将军,咱们的临界、次临界实验数据已经基本测算完毕,胜利在望了!” “真的?”沈长河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显然是没听懂。邓天泽一拍脑门,哈哈大笑道:“瞧我这脑子,忘了跟您解释!这些临界数据是为了保证以后核装置在运输、贮存过程中的安全,毕竟是要用来炸平东瀛本岛的,总不能运都运不出去吧!” 第212页 他这么一说,沈长河也不禁为之莞尔。邓天泽又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了下去:“如果临界实验确保万无一失,那么下一步就是进行全尺寸爆轰模拟出中子实验,接下来就可以进行正式的核装置爆炸实验了!将军啊,咱们大秦如果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造出核武器的国家,那么别说是东瀛鬼子,就算大洋国咱们也不怕它了!” 他这边说得兴高采烈,却没想到沈长河陡然后退一步,然后神色肃穆地对着众人鞠了深深一躬,声音激动得已是哽咽了:“诸位!大秦若终有一日得以摆脱百年来丧权辱国之耻,诸位就是千古留名的国家功勋,秦人会记得你们,秦国会记得你们,历史更会记得你们!沈某底死谩生,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他情绪激烈下所说出来的这一大串文绉绉的溢美之词,若放在平时听起来定然略显滑稽可笑,可如今听在邓天泽和其他科学家耳中却是颇受震动。一番小声谦辞过后,邓天泽扶起他,大大咧咧地笑道:“将军太见外了,我们需要什么回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何况只是需要我们在安全的环境里做些小小的实验呢?要说牺牲,将军的牺牲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多,我们又拿什么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和鼎力相助?” 说完这一段宽慰的话,他神情之间复又有些凝重:“其实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道我们所造出来的武器究竟威力如何……将军,我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从现在开始到研制完成,至少还需一年。我们希望将军为我们再争取一年平静不受战火干扰的时间,不知这个请求是否能够得到满足?” “好。” 沈长河斩钉截铁地做出了承诺:“大家放心,一年的和平绝对可以得到保证。至于一年以后,只要沈某还在西南将军的位子上一天,就绝对不会让战火烧到这里哪怕半寸! 所谓代沟(一) 自从知道自己失去了作为女人繁衍后代的“重要功能”之后,谢忱舟彻底放飞自我了。 她心底那唯一一点属于女性的柔软和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头发干脆剃了个板寸,白天上学,晚上夜不归宿。九月的西南仍旧热的要命,可她还是一放学就直奔城外的地下擂台——去打*黑拳。 谢忱舟总觉得自己浑身的野蛮力气无处释放,可这些年来义父管着她、不喜她去军营里碰刀碰枪,以至于她简直闲出一身懒肉、要死于安乐了。上了大学之后,她就以自己已经成年为由不再接受沈长河的管束,随心所欲地过起了自己喜欢的生活。 她的容貌特征已然是彻底的男性化,但总体来说仍是男人中难得的小白脸儿。由于常年的运动和锻炼,她平如钢板的胸前竟然有了些许肌肉,四肢修长纤细却很有力量,正是个讨女孩子喜欢的俊秀小帅哥模样;加上她身材高挑,学校里不少女生甚至在知道她真实性别的情况下还是爱上了她、以至于有的人直接当面给她送了情书。久而久之,谢忱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 那就当自己是个没带把儿的爷们儿吧!谢忱舟很坦然地下了定论。 她享受地下擂台给她带来的紧张、刺激之感,也享受同龄女生对她的崇拜和仰慕。白天里除了上课和完成必要的课业之外,她很快就交上了几个女朋友——没错,不是一个,是“几个”,因为她其实并不喜欢女人,只是喜欢看她们为自己争风吃醋扯头发的丑态。 不过,她的女朋友们是不会跟她来这种地方的。地下擂台,也就是所谓打*黑拳的地方,充斥着的只能是令人作呕的汗臭气和血腥气。她进了场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外衫、露出紧贴身体的黑衬衫,迎面走来的彪形大汉抬手冲她打了声招呼: “呦,小谢,又缺钱啦?” 谢忱舟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与他的手掌迎面重重相击。她的个子实在不矮,在一群黄种男人中间甚至隐隐有了鹤立鸡群的意思;而彪形大汉并不比她更高,只是壮,曾经在场上跟她打过一两回,发现这个“小白脸儿”绝对不是善茬儿,因此多少对她存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谢忱舟力量不弱,加上非常之会偷师,台上挨过几次痛揍之后很快就学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打了几十场之后,她第一次在台上杀了人: 用的是从上一场的对手那里学来的锁喉之术,一把扭断了对手的脖子。 地下擂台本来就是阳光照不到、政府管不着的地方,死个把人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个时候,在观众的欢呼之中,谢忱舟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来,俊秀白皙的脸上绽开一个既天真又邪恶的笑容。 “我说小谢!” 就在擦肩而过的空档之间,彪形大汉颇有深意地给她留下这么一句:“今天小心着吧,来了个挺邪性的西洋鬼子。” “放心,”谢忱舟沉着嗓子,头也不回:“保证让他横着下去!” 结果当天夜里,她爬着回了将军府。佣人们见她满头满脸都一片的血淋淋,吓得连跑带颠儿去报告将军本人去了。谢忱舟趴在自己的大床上不停地捯着气,没过五分钟就觉一只冰冷的手执起了自己的手腕,沈长河的声音随即不紧不慢地在头顶响起:“玩儿够了?” 谢忱舟头晕的实在太厉害,眼睛也被血一层一层地糊着睁不开,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艰难地一把回握住他的手:“义父,救我……我不想死……” 第213页 她在黑暗中绝望地等了很久,久到以为自己的血都流干了,才被姗姗来迟的救护车拉到医院。在医院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刚一回家就被禁了足—— “白承礼!告诉义父说我认错了,求你帮我求求情,放我出去!” 她在屋子里拼命地拍着门,一遍遍无助地哀求着。白承礼站在门外害怕地捂着耳朵,大声道:“大小姐就不要为难属下了!将军有令,让您好好反省,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给您开门!” “行,我反省!”谢忱舟恶狠狠地砸了一下门,稍微安静下来了:“要我反省到什么时候?” “将军说……”白承礼犹豫了下,才嗫嚅道:“将军他什么都没说。” 索菲亚敏感地察觉到了沈将军陡然变得低落的情绪。她端着醒酒汤进去的时候,沈长河正在给自己倒第十三杯酒,醉得已是两眼发直了。 沈长河是个千杯不倒的海量,这次醉成这个架势,必然是心情差到了极点。他那头平素梳的整整齐齐的短发此刻略显蓬松凌乱,倒衬得五官比平时生动了不少,是一种有了活人气息的漂亮。 “将军,您稍微缓一缓,不要喝的这么急。”索菲亚将醒酒汤放到他面前,顺便素手一伸轻轻拦住他继续倒酒的动作:“贪杯误事,而且伤身。” “……”沈长河目光呆滞地将视线移到她的身上,忽然冒出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一句:“我很累。” “我知道的。” 索菲亚替他斟了一杯醒酒汤递到他唇边,沈长河茫然地就着这个姿势喝了下去,倒是很有默契。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半蹲在他身前望着他的脸,而他则略微垂下头来,眼睛虽然是看着她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是自言自语:“小孩子真难伺候。” 这话说得委屈万分,索菲亚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将军是说谢小姐?听说您把她关了禁闭,介意告诉我其中的良苦用心吗?” 沈长河眨了眨眼,长睫毛沾了些醒酒汤的热气,氤氲了浅淡的眸光。他似乎很是用力地思考了一番,才缓缓道:“她太能作了,我管不了。” “那么,将军打算不管她了么?”索菲亚循循善诱地反问。 “确实不想管了,烦!” 醒酒汤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沈长河在酒精的作用下瘪了瘪嘴,猫似的舒展手臂趴在了桌子上,头往手臂上一枕,闭着眼睛嘟囔着。似是还嫌不够,他又皱着眉骂了一句:“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妈的兔崽子,净给老子添乱!” 索菲亚还是头一次见沈长河这般粗鲁的模样,心里却只觉得他真是太可爱了。正当她以为他会继续这么“可爱”下去的时候,他却摇了摇头,重新恢复理性思考:“不行,忱舟是人又不是动物,更何况她身体情况特殊、本身已经很可怜了,我怎能落井下石?” 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再说,我自己也是个不称职的——就算并非亲爹,也是不太够格。” 当年,他怀着愧疚和同情的心态收养了谢忱舟这个义女,指望着能照料她到独立生活、看着她平安顺遂地长大。可这些年来,她在性格和外表两方面都逐渐偏离正轨,而且很明显有种和伊藤美咲极为相近的“施虐狂”倾向——虽然伊藤美咲最后死于他之手,可她曾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毕竟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谢忱舟在大学以及地下擂台里面都干了什么,他一清二楚。如果说,上一次韩清事件暴露出她严重的施虐倾向,那么这一次地下擂台一事则让他看到了她好勇斗狠、残忍嗜杀的一面。沈长河自认绝非那种不自量力试图拯救他人的圣父,理智上最好的选择就是远离自己这位可怕的义女;但他如今做不到了。 她是他的责任——虽然这个责任是他自找的! “将军不必太过忧心,我倒有些主意,只是不知道是否合适。”索菲亚善解人意地宽慰着他。沈长河醉眼朦胧地用下巴抵着桌面,茫茫然看向眼前美丽温驯的混血女子,将信将疑地一歪头:“嗯?” 所谓代沟(二) 谢忱舟坐了三天的“牢”,就被放出来了。 她恨沈长河恨得牙根直疼,但面对白承礼时却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白副官,爹还生我的气吗?我去给他老人家请个安、赔个不是吧,行不行?” “将军……将军就在楼下。”白承礼小姑娘似地双手绞在身前,小声道:“他在等您。” 沈长河的确就在楼下等她。她一路小跑到小花园的时候,他就背对着她站在池塘前面,一身很普通的白衬衫黑西裤,身姿挺拔,腰细腿长,远看近瞧都是个画报上的模特。 他肩膀窄,但好在头小脸小,比例上却是正恰当合适。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看她,仍是一脸苍白如纸的病容,嘴角却扬起温和无害的笑容:“忱舟……” 谢忱舟以为自己必然会挨一顿训斥,却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态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又仔细一想,其实义父除了关过她两次之外,从没真正对她横眉立目地发过火。 那自己为什么总怕他发火呢?谢忱舟百思不得其解。她带着一脑袋的百思不得其解快步上前,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天真无邪的假笑:“您不生气啦?” “对不起。” 沈长河轻飘飘的三个字踩着她的话尾说了出来,似乎自己也终于解脱了一般,又补充了一句:“忱舟,对不起。” 第214页 “不要说了!”谢忱舟一摆手,反而拧起了眉毛:“义父您无需如此,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不会怨你。” 她最开始那种虚伪的卑微客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态度是冷漠了,可这显然个肯吐露心思的前兆。沈长河松了口气,轻咳一声掩去刚才的尴尬,直奔主题:“我想跟你平等地谈谈。” 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自己这语气显然不够平等。眼见谢忱舟刚刚放下的戒心又提起来了,沈长河抿起嘴,疲惫地笑了笑:“无需考虑所谓辈分之别,就当是朋友间的开诚布公,我们把话说开吧。” “您想谈什么?” 谢忱舟警惕地握紧了拳头,眯起眼直视着他那双妖异的绿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主动提起自己姐姐的死了。她真想亲耳听他说出事实的真相! 然而他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为什么打*黑拳?” 谢忱舟一愣,继而理直气壮地答:“我就是觉得打架有意思。我想在黑市拳赛中学会杀人,将来像义父一样,带兵上战场杀敌!” 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也知道自己这句话里逻辑漏洞百出:毕竟,会杀人并不等于能带兵打仗。但沈长河并没有指正她的“错误”,只是循循善诱地问她:“不怕被人打死?” “怕。”因为怕死,那天夜里她才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爬回来。 她紧接着又道:“但我并没被人打死!” 沈长河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那天你没死不是因为你功夫好,而是命大。你以为自己是谁,会一直这么幸运?”说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往深了说去,声音里带了点儿诱惑的意味:“我完全可以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 “我不愿意。” 没想到,谢忱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姐姐的死状,这种情况下我要是还能安安心心地过安生日子,那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畜生!你知不知道我这六年来内心所受的煎熬和折磨,这种折磨让我无处发泄,让我想杀人、想要自我毁灭!沈长河,你凭什么问都不问就随便替别人做决定?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勉强能控制情绪;说到后面的时候,却已然是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沈长河沉默了。良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道:“忱舟,如果这就是你做出的选择,我会尊重。只是,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我想好了,绝不后悔。”谢忱舟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水:“义父,我说过要留在你身边,希望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成为您最忠诚的卫士、您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好。” 这一次,沈长河不再试图劝她了。他解开自己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稍稍松了松衣领,向着她的方向伸出左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来,忱舟,我们先过过招。” 谢忱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义父要跟她切磋武艺?他这样病弱的身体,还能跟人动手? 谢忱舟眉头一扬,微笑道:“请义父不吝赐教!”一边说着,她挑衅地将身上的外套脱下,向身后一扬,双拳十指有节奏地接连收拢至掌心,发出一阵“咔啦啦”的轻响。毫无预兆的,她双足猛地发力,身子如弹簧般从地面上暴然弹起至半空中,第一拳挟着烈烈风势就向沈长河砸了下去。 目标,太阳穴! 她知道自己力量不弱,但对义父的力气却不了解。义父虽然确实身形瘦削单薄,但毕竟是个一米九多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抱着以蛮力取胜的想法发动攻势,这才退而求其次地借助速度优势“攻其不备”。 然而没见沈长河有什么动作,这一拳还是落空了!谢忱舟反应极快地变拳为掌,横扫过来急切他颈项之间大动脉,与此同时沈长河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侧身,右手也到了她肩颈处,食指干净利落一点她锁骨下方—— 就听“噗通”一声,谢忱舟以标准的“狗啃屎”姿势倒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出手速度尚可,力道也足,但无章法。”沈长河在她头顶淡淡地做了总结:“遇到练家子就是死路一条。” “再来!” 谢忱舟恶狠狠地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才发现半边身体都是麻的。沈长河耐心地解释道:“你现在动不了,因为我刚才已经截了你的肩井穴。” “……”谢忱舟只能干瞪眼。因为她也发现了,自己确实一动都不能动。她不甘心地反问:“截穴是什么妖法?” 沈长河手指轻拂,顺手解开了她的肩井穴,失笑道:“截穴不是妖法,是以修炼内功为基础的一种招式。没有内功的人如果力道足够,猛击对方要穴亦可令其失去行动能力……” 话没说完,谢忱舟就再一次动了手。其实严格意义上不能叫做动手,而应该是“动腿”:因为她一个鹞子翻身跳了起来,左腿凌厉地横贯沈长河的腰部。 方才沈长河说话的时候,她已然迅速地扫视了一周他的身形,最终锁定了腰肢附近。 不到一尺九的细腰——他虽然瘦削单薄,然而通体匀称,这里应该就是最脆弱的部位了! 沈长河对她并无戒心,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松警惕。谢忱舟抬腿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意识到她的目的所在,当即快如鬼魅般后撤半步,身形一闪,谢忱舟随即跟上,右腿借力左腿凌空又是一记回旋踢狠踹他小腹。沈长河轻轻松松弓身躲开,然而谢忱舟一脚踹空之下身体失去平衡,惊呼之中又一次从半空中直挺挺栽倒下去! 第215页 她这一倒,额头冲下,眼看就是个头破血流的下场。沈长河怕她因此而受伤,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接,却不防谢忱舟借势屈起膝盖猛磕他腰眼,痛得他立刻弯下腰去呻*吟了一声,几乎吐血。 “义父!”谢忱舟没想到自己能一击得手,更没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大到能让他疼得五官都扭曲了。她慌慌张张地想去扶他,却被后者一个手势定在了原地:“没事儿!我缓一缓就好。” 他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听上去就很疼。谢忱舟也知道自己出手偷袭不厚道,垮下眉毛畏畏缩缩道:“对不起义父,我不该这么做,可我太想赢了!” 沈长河捂着腰间被踹过的地方,咳嗽了几声才苦笑道:“忱舟,你很厉害,能看出我的弱点。扬长避短,以巧取胜,做得好。” 沈长河毫不吝惜对她的鼓励赞许,但谢忱舟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她以一种极为悲观的态度审视了一番自己与义父的实力差距,很快就意识到:如果刚才不是义父为避免自己受伤临时那么一挡,她甚至根本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谢忱舟的判断并没有错。因为从第二场切磋开始,她果真再也没能碰到他一根汗毛。她兼具力量和速度,但两样都很平均中庸、也两样都不突出;然而沈长河却正相反。 他身子弱,力量不占优势,速度也并不比她出色。然而他懂得如何在极短时间内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静候最佳时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是一击致命。谢忱舟虽然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哪怕一片衣角,但他却有无数次机会打断她的肋骨、甚至扭断她的脖子,然而每到最后关头沈长河都会及时停手,顺道耐心地指出她方才所出的破绽和错误。 谢忱舟听在耳里,也牢牢地记在心里。她好学,且学得极快,这么“切磋”了一两个月之后居然小有所成,至少现在,她在比试中能偶尔与沈长河打个平手了。大学课业对于她而言太简单,不过如今她多余的精力都放在了习武上,感情上的事自然就不在范围内——她的女朋友们感受到了她的冷漠和漫不经心,便纷纷识趣地离她远了些。 秋去冬来,大厦将倾的秦国终于正式迎来了东瀛的正式宣战。 其时,流亡的维新政府大总统陈锡宁还在忙于当他的“交际花”,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也依旧做着他毫无上进心的“病美人”。宣战声明送到凉州“陪都”总统府之际,陈锡宁没多大反应,直接派总理赵鹏去将军府请人出山。对于赵总理这位监察司长出身的、标准且优秀的官僚,沈长河并没有让他下不来台,也没有端着架子坚辞不受,倒很顺从地跟他去了总统府—— 这座总统府,原本是萧子业做将军时修建的。它外表上看起来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也是名实相副,其华丽奢靡足以见证那时西南的富甲天下。陈锡宁搬进来的时候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亲眼看见了不远处碉堡炮楼似的将军府,下意识地认为西南军政府是真的缺钱。第一次见到沈长河本人和他身上朴实无华的装束,极重外表的陈小总统当时还默默在心底啧了一声: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人,怎么穿得如此寒酸?简直像个土包子!” 现在,两人第二次见了面。陈锡宁知道自己那位“好大哥”陈启明就是被眼前这人给断送了前途,但并不恨他。如同过去的一年里他对沈长河先入为主的观感一样,他一直认为沈长河是个漂亮而危险的“东西”,又或者是个娘们儿,总之不能算作和自己平等的男人。 看不见沈长河的时候,陈锡宁总是惴惴不安地陷入被害妄想之中;待到看见了,他才再次亲眼确认了对方的柔弱可欺,因而终于放下心来。沈长河穿着便装,而这便装分明不是定做出来的:看这粗糙的线脚,大概是随便从哪个裁缝铺里买来的便宜货;然而脸长得实在美丽,便宜货也穿出了惊艳的奢侈之感。 陈锡宁脑中把他跟自己的几个姨太太比较了一番,嘴里是客气的笑声:“沈老弟——沈将军!可算把你盼来了!” 他不为东瀛的宣战而烦恼,因为他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并且它也是削弱西南军阀的又一个天赐良机。沈长河当然也知道陈锡宁在想什么,于是他表里如一地保持着腼腆矜持,沉默不语。 沈长河不说话,陈锡宁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他这一年里变相夺了人家的兵权和政*权,现在却要腆着脸让后者再为自己出生入死地卖命,无论如何都不太地道。如果是过去封建王朝时期君臣关系还好,如今沈长河算是手握大秦合众国半壁江山的领袖,地位丝毫不比他这个流亡的总统要低,他有什么资格张这个嘴? 然而陈锡宁的脸皮还是够厚。听完了他长篇大论废话之后的真实意图,沈长河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总统先生,并非沈某贪生怕死,只是当下还不宜开战。” 陈锡宁脸上虚伪的笑容消失了。他斟酌了半晌词句,才缓缓道:“愚兄不懂军务上的事,还请贤弟不吝赐教。” 沈长河径直走到他办公桌前,指着桌上的地球仪西南下方一点的位置:“总统请看,这里的滇南公路原本隶属西南军政府管辖,现如今这条最便利的补给线南端已被攻陷百越的东瀛军队切断,法莱西等盟国的物资运不进来,现在西南军政府的全部军事物资储备只能支撑三个月的全面战争——东瀛人选在这个时间宣战,是要置我国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速战速决。” 第216页 “可西南滇军不是战无不胜么?”陈锡宁皱起眉头,反问道:“据我所知,沈将军当年孤军深入高昌、都能打得高昌皇帝赔款求和,怎么现在倾全境之力反击东瀛侵略就不行了?” “高昌与东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东瀛已是仅次于大洋国的世界第二强国。”沈长河摇了摇头,道:“总统想必也亲眼目睹了关原军战力之强悍、装备之精良,所以才会有撤往西南避其锋芒之举。既然如此,您也应当理解沈某这些年来并未主动出击的苦衷……” “沈将军。” 陈锡宁眯起眼睛,俊朗的脸上表情逐渐森然:“照你所说,我这个做总统的就该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人民生灵涂炭?你‘养精蓄锐’了这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没指责过你什么,可如今东瀛人已经把枪*口顶在我们脑门儿上了,你还想躲?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停顿片刻,他又恶声恶气地笑道:“至于你说的什么物资补给,什么滇南公路,西南军政府这些年来没打过败仗,怎么连条小小的公路都保不住?!这是你的错误,不是国府的,更不是我的错!既知如此,你不去尽力弥补却向我诉苦?现在是谈困难的时候吗?已经要亡国了!” “……” 沈长河沉默地听他连珠炮似地发泄完情绪,才叹息一声:“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沈某听从总统指令就是。只不过,这场战事将异常艰难、持久,望总统准许沈某在战场上自行其是,不受后方牵制。” “你自己的军队当然是你做主!” 陈锡宁激动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把握住他清瘦修长的右手:“老弟尽管放一万个心,不光是你的军队,就连我的军队也可以归你调度指挥——只要能打胜仗,这些都不在话下!” 生死存亡之战(一) 流亡总统陈锡宁对着病弱的西南将军大发了一通脾气,自以为把他驯服了,心里十分畅快淋漓。可惜他没看到,沈长河一出大门,唯唯诺诺的表情就消失了。 ——他坐在轿车里面,扭过头去回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总统府,左边嘴角微微上扬,是个很轻蔑的冷笑。 走进会议室之时,滇军三十名主要将领都已到齐。沈长河进来之时,这些年轻军官立刻齐刷刷起立站成两列,军礼敬成了一道凛冽的风声:“将军!” “诸位请坐。” 沈长河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落座。在场除了他一身便装之外,其他军官都是一身漆黑: 从嬴风时代开始,黑色就是滇军军装上唯一的色彩。滇军军衔高低,看军服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头顶的军帽和脖子上的狗牌才能区分;滇军崇尚强者为尊,军士不讲派系、也不分出身高低贵贱,皆可通过建立军功平步青云。因此在场的这三十名将官之中,大多数人都是由沈长河一手提拔起来的,对他也是绝对的忠心不二。 当初陈锡宁想把手伸到滇军内部,但却以失败告终——军方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政*府部门,即使没有沈长河的明示,也态度坚决地不就范。它不就范,陈锡宁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时间紧迫,就不说废话了。”沈长河双手拄在桌案上,开门见山道:“东瀛向我国宣战,维新政府要求我们滇军开赴前线,应对接下来的全面战争。” 他这句话刚一出口,底下瞬间一片哗然。虽然在被叫来开会之际他们就已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如今亲耳从将军这里听到,终究还是心中一沉。左手边首位的英朗青年先站了起来,语气平和地说了句:“将军,无论您做了什么决定,我们都听您的。” “恐怕将军是已经答应了吧!” 右手边首位的俊秀青年一扬长眉,冷冷道:“您既然答应了,还跟我们这些手下的商量什么?民主民主,我们是民您是主,整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 “子峰!不要造次。”英朗青年赶忙制止,被称作“子峰”的青年就接下了话茬:“我说周师长,你特么自己没脾气还见不得别人有脾气?你是老娘们儿吗,就会跟将军夫唱妇随?” 这两人正是陆子峰和周影:也就是如今滇军中地位仅次于沈长河的两大将领。周影年纪大,比沈长河只小了两岁,为人也稳重老实;陆子峰年纪稍小,今年二十七岁,但脾气一向不好。他在战场上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年,然而从东北流亡到西南这么多年,至今为止都不肯改掉自己那一口浓重的老家口音,一开口就要引人发笑;偏偏他的长相又是秀气单薄那一挂的,粗俗也粗俗得不甚彻底,总给人以违和之感。 陆子峰是个没有尊卑等级观念的,沈长河也不是个拘泥小节之人。他知道陆子峰没有恶意,因为陆子峰实际上是担心滇军彻底沦为维新政府的炮灰。更何况,在场的不止陆子峰一个人这么想,恐怕大部分人都有这个顾虑;只是陆子峰心直口快没心眼儿,直接说出来了而已。 等他发泄完了,沈长河才平静地再度开口:“不错,我是答应了下来。今天召大家过来,不是讨论这场仗该不该打,而是要怎么打。” “东瀛陆军举世闻名。在世界各地的战场上,他们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周影慢吞吞道:“在东陆,唯一唯二的败绩也是败在我们滇军手下……哦,那个时候应该叫做西南军。不过那时也只是打一打局部战役,而且东瀛出动的也只是半吊子的武士军团,所以萧子业能打赢,也只是凭借运气时势罢了。这次是正式宣战后两国之间第一场大会战,我们的压力会非常之大。军座,属下以为我们应当再等一等,带兵去前线可以,但还是应当以防守为主,静候大秦之外其他各国战局变化,寻求机会。” 第217页 沈长河不置可否,转而又扫视一周其他人,轻声道:“各位若有想法,无论观点成熟与否,都可以讲。” 众人于是齐齐看向陆子峰。后者叉着双腿左右各看了一下,垮下眉毛撇了撇嘴:“干嘛都瞅我,瞅得我直发毛!” 又看了一眼沈长河,他烦躁地挠了挠一头短发,像是认命似的举起两只手,不耐烦道:“既然军座已经答应了呢,我就直说了。这仗打不打有区别?最后肯定会一败涂地!左右都是输,干脆先干*他*娘的一票,给小鬼子一个下马威!这就跟穷光蛋逛*窑*子一样,反正没钱给婊*子*嫖*资,那就不如春宵一刻值千金——好歹爽也爽过了、没留啥遗憾不是?” 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引得其他人也笑成了一片。沈长河也笑了,不过显然不是被逗笑的——他并不觉得陆子峰的诨话有什么好笑之处:“哦?看陆师长如此有信心,这第一场战役就交给你‘爽一爽’,如何?” “没问题!” 陆子峰猛然站起身来,“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将军您放心,包在我陆某人身上!但话可说回来了啊,我只打一场,以后再想打您可得另请高明。陆某人绝不打必败之仗!” “沽名钓誉的浑小子!”沈长河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用力一点,笑骂道:“绝不会让你多打,安心吧。不过这第一次胜利意义非比寻常,你得立下军令状。敢不敢?” 陆子峰是军事天才,此前高昌战役中他就接连打了十几场胜仗,说是用兵如神也不过分,因此沈长河非常欣赏他。但欣赏他、宠着他却不等于无底线地惯着他:像这一次,给他足够的信任也给了他足够大的压力和责任,若打不赢,他就只能把自己脖子上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奉上了。不过陆子峰倒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他是个浑不吝的主儿,这点儿压力根本不算什么! 待与众将领将这第一场战役如何推进的细节问题商议完毕,沈长河才宣布散会。直到这时,众将官才发现,他们的顶头上司从头到尾都没提打完这场仗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可既然将军本人不说,别人也不敢提。等众人散去,偌大的会议室便只剩下沈长河一人留了下来。 “公子,您也歇息吧……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来人正是裴轩。自从上次裴毓秀发疯刺伤沈长河之后,他对后者的态度就好转了起来。上一次,沈长河宽宏大度地对他的女儿裴毓秀网开一面,任由徐曼舒带走了她,给了她一条生路;因此无论如何,他裴轩都不能再跟将军“闹别扭”下去了。 沈长河仍盯着地形图目不转睛地看,嘴上随意应了句:“我不累,阁老不必担心。” 裴轩走到他近前,默然俯视着眼前年轻的将军,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又见到了嬴风——那个他辅佐了半辈子的女将军。 说也奇怪,沈长河明明长得完全不像嬴风,可举手投足、行事风格在某些特定情境下,与嬴风相比毫无二致:比如,嬴风就很喜欢跟手下的文官武将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启用的也大都是偏才、怪才,他也一样;嬴风于政事上擅长为自己进行舆论造势,他也一样;嬴风从不忠于任何个人、势力或信仰,从始至终只忠于自己一人,他也一样;甚至就连嬴风不喜欢且不擅长与小孩子打交道这一点,他也和嬴风一样…… 血脉传承,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裴轩一面心疼着他,一面郑重道:“国府手段虽然下作,但老臣……我还对付得了。俭之那孩子虽不是云凌那样的高瞻远瞩之才,但若论守成绝对绰绰有余。公子尽管放心出征,后方有我们,不会出事。” 闻言,沈长河终于从地形图上移开了视线。他转过头疲惫而温和地看向裴轩,最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 生死存亡之战(二) 这个寒假对于谢忱舟而言,简直是无聊到家。 她这边刚刚一放假,义父那边就非常突然地带着军队出征。一听说是要打东瀛鬼子,她激动万分地想请求随军出征,然后理所当然地被“请”了回来,被迫老老实实呆在凉州、哪儿都去不了了。 戴着面具的男人又一次找上了门。这回,这位“李先生”还带了另一个人,大白天戴着个帽子遮住大半张脸,谢忱舟只能看见他黧黑的下半张脸和鹰钩状的大鼻子:看这相貌特征,很明显是个身毒国人…… 身毒国?! 记忆深处某些绝不愿被翻出来的片段登时潮水般汹涌而来。谢忱舟渐渐拧起眉毛,刚想发问,这人就主动掀了帽子,老实怯懦地说了声:“谢,谢小姐。” 汉话说的很生硬,比她稀薄的记忆中还要生硬。谢忱舟眼中立时之间就冒出了火光:“是你——” 当年那个夜晚,姐姐被杀的时候,这个人就在场! 他们果然没死! “我姐姐……我的姐姐!”她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抽出腰畔的小剑就要割向这人的喉咙,却听蒙面人悠然道:“你姐姐不是他杀的。” “你胡说!” 谢忱舟双眸充血,手中小剑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身毒人吓得惊叫着连连后退,一边拼命地用蹩脚的汉语解释:“真不是我们杀的……是那个绿眼睛的秦族男人!” 他显然不认识沈长河,但普天之下“绿眼睛的秦族男人”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了。小剑离他的咽喉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但杀气腾腾的谢忱舟终究还是垂下了手。她不说话,那个身毒人激动之下就用夹杂着母语和汉语的话机*关*枪似的说了下去:“真的,我没,没骗你!那个绿眼睛秦人拎着冲*锋*枪进来的,我们哪儿还敢继续……继续做那种事!那时候你姐姐还活着,后来我们就全被抓起来,然后又被送回了身毒!你姐姐的死跟我们真没关系,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死了啊!” 第218页 谢忱舟脸上的表情停滞了。后面那身毒人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不知何时,那激动得唾沫横飞的身毒人不见了,蒙面男子却仍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她“缓”过来,一言不发。 良久,谢忱舟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究竟是谁,和义父……沈长河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蒙面人面具后面狭长的单眼皮微微垂下,显露出了长而直的、并不浓密的睫毛:“没有私仇。我和你义父……” “他不是我义父!”谢忱舟忽然疯了一般吼道:“沈长河杀了我姐姐,他不配做我的家人!” “好吧。”蒙面人的态度始终都是温和可亲的,对她的狂暴失态充耳不闻:“总之你只需知道,我和沈将军没有私仇,只是理念不同而已。谢小姐,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就直说了——” “我告诉你事实真相,一是觉得你实在可怜、被蒙骗这么多年,认贼作父;二是沈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迟早会走到复*辟帝*制那一步,未来大秦容不下他这样危险的野心家。” “复*辟帝制?”谢忱舟若有所思地冷笑道:“你是说,因为他有可能推翻国府称帝,所以你们把他作为必须消灭的政敌,才要借我之力对付他?” 蒙面人抚掌而笑,语气相当惊讶:“我果然没看错,谢小姐果然是女中诸葛,一点就通!不错,这就是我的目的。怎么样,我如此坦诚相告,谢小姐意下如何?” “把你的面具摘下来,我先看看你是谁。” 谢忱舟已从最初的震怒之中稍稍恢复了神志,该有的智慧也捡回来了一些。蒙面人倒是不以为意地揭下来了面具,露出一张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的、清俊瘦削的脸来。 “鄙姓段,名焉。”他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柔和却不失立体,单眼皮的眼睛不大、眼窝很浅,但很有神,正是一副标准的秦人美男子长相:“虽然在姓氏上骗了你,但鄙人确实是韩清的朋友。” 谢忱舟冷眼看着他。她觉得这位“段先生”天生一副凉薄相,并不想跟他深入交流,索性直截了当地拣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说:“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很简单。”段焉道:“谢小姐有很多机会进入他的办公和寝居之处对吧?据我们所知,沈将军私下不仅与新党有来往,甚至与基辅罗斯社党*政*府、东瀛、雅利加、大洋国都有来往……” “你想让我做你们的免费间谍?” 谢忱舟冷冷道:“我是与他有私仇,但这件事我做不出来。被你们利用来窃取情报,最后被冠上‘恩将仇报’恶名的那个人却是我——再说,沈长河倒台了我能去哪里?” “你想多了。”段焉温和地笑笑:“我们不需要你替我们窃取什么情报,而只是告诉你他的软肋在哪里。总有一天,你会用到这些的,相信我。” “……”谢忱舟狐疑地打量着他,心思却开始活动了起来。段焉趁热打铁道:“至于你所担心的事情……他没有亲生子女,你和萧锋就是他名义上的继承人。若有朝一日他下台了,你可以大胆争取,甚至取而代之。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对沈长河做任何事情了——无论是杀了他为你姐姐复仇,或者是其他有意思的事情,都可以全凭你一人的心意而为之。”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罂*粟花一般甜美而危险的诱惑。谢忱舟将信将疑地冷哼一声:“哼,你们会有这么好心?我一个女人,还真能成第二个嬴风将军……” 说到这里,她忽然心里一动。嬴风是沈长河的母亲,她名义上是沈长河的“女儿”,都说人的命运是一种轮回,自己真的不能成为第二个女将军吗? 女将军。单单是这个词,说出来就让她兴奋地血脉贲张! ——难怪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沈长河很迷人,迷人的又岂止是他的美貌?真正迷人的,是“将军”这两个字啊! 权力,只有权力,才是这世上最美妙、最诱人犯罪的东西! 段焉注意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这时才附在她耳边,如同恶魔低语:“好好想一想吧,小姑娘。胆子再大一点,你就会发现……无论是美色,还是权力,什么都会有的。” 生死存亡之战(三) 十一月底,秦国与东瀛首场会战,在东南地区武州城正式爆发。 这场在后世史书上被记载为“武州会战”、具有历史转折点意义的大战役,此时仅限于汉江一镇的局部冲突。汉江镇距离目前已经沦陷的徽州城不过三百多公里,如今已是两国战区边界最前沿。 驻守徽州的是东瀛第二集团军第十三师,师长名叫武田义男,是个秦国通,也是个爱好收藏秦国古董的文艺中年。但是对于打仗这件事,他就很不擅长了—— 陆子峰听说这回自己的对手是武田义男之时,几乎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他诚然算是为战争而生的天才,但谁也不希望在这种关键的战争中碰见难缠的对手,这次算是恰巧遂了他的心意。 “原本还担心现在手下指挥的不是滇军,可能会不顺手,看来是我多虑了。”他得意洋洋地想着:“面对这样一个废物,就算是国府这些蠢笨如猪的中央军,也不至于打得太艰难吧?”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武田义男在战事上是个真正的废柴:面对这群气势汹汹但明显外强中干的中央军,他竟然忘了自己才是占据优势一方的统帅,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慌慌张张地后撤了五十公里。陆子峰乘胜追击,将两军边界线向前推进了五十里,双方随即重新陷入“动态”的僵持之中。 第219页 此时,东瀛大本营已然得知秦国方面出动的是滇军新编第五战区、第九战区兵团,也得知了总指挥是秦国西南将军沈长河,当即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拟定作战计划。武田义男的失败完全在大本营的预料之中:毕竟,对面的是滇军“战神”陆子峰,已算是如今秦国最强的军事指挥官了! “帝国一直以来的计划都是,只要占领汉江、广府,进而迅速攻占武州,就能迫使维新政府彻底屈服。”前首相伊藤智和之子伊藤晋作如今已是新的首相,他狞笑着一指墙壁上挂着的巨幅秦国地图,声音高亢:“我认为,应当保持住这种势头,集中全国力量以在本年结束对秦作战,然后尽早把战争重点转移到墟海战场上去!” “伊藤君,您不了解西南军阀,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嘛。” 发言之人正是东瀛驻大秦派遣军总司令山本宁次。他是个黝黑结实的中年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人看着十分和善——偏生这和善中透着三分狡诈七分凶狠,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不怀好意的野兽。不过山本宁次对于战局的分析向来一针见血,是以伊藤晋作对他的意见也比较尊重:“愿闻山本将军高见。” 山本宁次一挥手,大笑:“高见谈不上!据我所知,秦国的这位沈将军人很会治国理政,仗打得好,而且很有外交天赋。伊藤君初次铩羽而归,就是因为他,对吧?” 伊藤晋作冷冷地看着他,嘴上仍很客气:“不错。看来山本将军很欣赏此人?” “不,不是欣赏。”山本宁次一拨浪脑袋,大摇其头:“是‘惺惺相惜’,是英雄惜英雄!秦国政界蠢材如此之多,若人人都像陈锡宁、林雪怀、张至诚一般,那么我大扶桑帝国吞下整个秦国的野望恐怕早就实现了。可惜啊,秦国出了他这么一号人物,而他做了我们帝国的头号敌人。看来,我们不得不思考接下来是否要改弦更张……” “我还就不信了,就他一个人能改变帝国既定战略?”伊藤晋作冷笑:“山本将军,你未免太高看此人了。两国国运互搏,最终看的还是国家实力,个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实在太过有限。沈长河也一样,他一个人救不了秦国。” “一个人当然救不了一个国家,但是这个人背后站着的可不只有秦国。”山本宁次收敛了笑容:“伊藤君,我必须纠正你一件事:我之所谓‘改弦更张’并非要改变帝国既定策略,而是在一些细节上予以修正。” “此前大本营就已有定论,徽州会战结束之后帝国下一步军事部署就是要以主力沿淮河进攻大别山以北、以武关直取武州城;另一部沿长江从西面进攻。初步定下的兵力为十四个师团、两支舰队、约一百五十艘舰艇外加约五百架战斗机——这是经过大本营对现在秦国残存的全部军事储备力量进行评估后得出的结论。当初大本营以为,陈锡宁会亲任总指挥并借此将滇军全部兼并为中央军,没想到他还是让沈长河指挥自己的军队。考虑到我国对西南局势了解甚少,所以以上军备还要继续扩充至少百分之十,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扩充军力虽然困难重重,但内阁愿意去做。”伊藤晋作咬着牙道:“只要能打赢武州会战,做出何等牺牲都值得!” “很好,伊藤君,后方就靠你们了。”山本宁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派遣军将出动第二、第十一集团军,我本人会带领第十一集团军奔赴前线,前线的事情就由我全权负责。还有,”他语重心长道:“外务省要继续向维新政府方面施压,沈长河此人必须尽早从总指挥的位置上撤换下来,接下来的战争才能更好推进下去。” “将军,捷报——捷报!” 电报员拿着前线战况冲进来的时候,沈长河正在位于后方的贵川临时指挥部与其他将领开会。那电报员不管在座的都是何等级别的高官,兴奋得北都找不着了:“汉江……汉江大捷!” 此言一出,在场众将领精神都为之一振。当下就有人大声称赞起来:“不愧是陆师长,可真是年轻有为啊!” “是啊是啊!” “这一仗打得漂亮,今后看东瀛鬼子还吹嘘什么‘无往不胜’?” “陆师长可称作我大秦未来新一代‘战神’了,前途无量!” 一片随声附和之中,中央军第九战区司令柳俞抚了抚下巴上的一点小胡子,慢条斯理地盖棺定论:“话是这么说,可归根结底还是沈将军识人有方、用人得法——没有沈将军,就没有这一次胜利,不是么?” 柳俞一发话,众人议论的风向随之一变、转而变为吹捧沈长河了。柳俞是陈武时期的元老,也是如今中央军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平生最好面子、讲究长幼尊卑有序。沈长河原本一直是沉默着的,直到此时才正视了眼前这位清癯儒雅的中年武将,微微一笑:“承蒙任公抬爱,晚生能得选仁为将,亦是有幸。” “任公”是对柳俞的尊称,因为柳俞字任澜——他如此称呼柳俞,也是无形中拉近二人关系之举。至于“选仁”则是陆子峰的字,沈长河身为上峰,如此亲切称呼陆子峰亦可表其二人之亲近。柳俞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主位上年轻的总指挥,不紧不慢道:“将军过谦了。不如我们就不要说这些虚与委蛇的话,继续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吧。” 沈长河已听出了他的意思。先是将话题由称赞陆子峰转为夸奖他,这是主动示好之意;但柳俞话里话外皆是不卑不亢、并无丝毫谄媚之嫌,甚至还带了些阴阳怪气的傲慢和不屑,说明他自恃声望年高,并不把自己这个晚辈后生放在眼里。 第220页 那么,如今他又生硬地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就是为了看自己是不是个“识时务的”——会不会给足他这位“两朝元老”面子。 想到这个层面,沈长河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暗暗想着:“这里不是凉州,这些人也不是我的下属……我得把他哄高兴了,否则仗更难打。” 脱口而出的则是:“任公所言极是。然而,于武州会战这般大规模的战争部署之上,晚生却绝不敢在任公和诸位前辈英杰面前班门弄斧。” 这段话说得委婉客气、得体之至。如果仅提柳俞一人,则未免像是针对柳俞此前阴阳怪气的“奉承”而作出的反唇相讥一般,难免会令柳俞心生不快;而加上在场其他“有资历”的老将,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不止柳俞,在场其他将领听着也很是受用,于是众人纷纷心满意足地看向柳俞,准备聆听教诲。 柳俞双眼微眯,也笑了:“沈将军真是太谦虚了,年轻人谦虚过头也不是什么好事嘛,还是要有朝气,有锐气!柳某是老朽了,国家的未来还要靠着将军这样的青年英才才能撑起来嘛!正好,柳某也想听听将军的高见,沈将军,你可不要推辞啊!” “岂敢岂敢……” 沈长河同柳俞反复推让了几次,打太极打得昏天暗地,听得其他人简直要困得睡过去了。直到这时,他才很“难为情”地、慢吞吞地开了口:“既然任公如此宽宏大度,晚生在此就斗胆献丑了。接下来晚生所说的一些不成熟想法,如有不妥,万望任公和诸位前辈务必纡尊指正。” 他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了下去,人则径自走到墙壁上悬挂着的地图前面,用手指着说道:“首先我想先与大家明确的,是此次会战的目的:我军的目的不在取胜,而在用最小的代价消耗敌军,以空间换取时间——换言之,我们要以此次战役为契机,最大限度耗尽东瀛派遣军团的有生力量,使我国战争局势由防守转为反击。” 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底下不少人纷纷窃窃私语。武州作为广武(广府武州)、上武(上京武州)铁路交汇地、九省通衢,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及战略意义远非其他任何大城市所能比拟。按照沈长河如今所说,那岂不是仗未开打、就已做好战败的准备了吗? 见众人均有质疑之意,沈长河放缓语气又道:“诸位不必太过忧心,沈某之意,只是希望大家先做好最坏打算。虽然陆子峰已经依靠奇袭暂时打了一场胜仗,但须知武田义男及其第十三师已是东瀛派遣军中最弱的一支,此战侥幸成分着实不容忽视。前方线报,东瀛大本营已经预备从淮河、长江分头进攻,初步出动十四个师团超过五十万兵力、两支舰队、一百五十艘舰艇以及五百架飞机,其战力投入之巨,前所未有。如无意外,这些数字恐怕还要上涨。” “小东洋鬼子这是疯了吗?!”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有人立刻应声:“大总统此前动员全国全军之力,最多也就能给我们筹集到二百架飞机、三十艘舰艇。我们哪有什么舰队,就连能开飞机的飞行员都凑不齐!要说唯一比他们强的,就是我们人多……” “此前攻打高昌之时,沈某的‘家底’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了。滇军也只有不过不到一百架飞机、十艘舰艇,而中央军和滇军能够动员的兵力加在一起,是一百二十万人。然而,此次会战之中,人数绝非决定胜负的关键。” 沈长河接着他的话头,神情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即便未来东瀛不再增兵,如此战力对比已然是天壤之别。东瀛将此次战役作为灭亡大秦的决定性战争,必会倾举国之力与我国决一死战。” “基于上述实情,我军才更须以防御、拖延、消耗为第一要务。依沈某拙见,我军第五、九两大战区应分别防守淮河、长江两条流域,尤其是长江——黄河一旦决口,东瀛人就无法从淮河挺近大别山乃至武关,因此第五军团大部应部署在长江北岸。周司令,你的第五军团宜分出中央、左右*翼三支,其中中央兵团布置于太湖、潜山地区伺机南下侧击西进敌军;左翼布置于大别山与淮河之间,阻敌迂回武州之北;右翼利用大别山南麓丘陵湖沼地形遏敌,取捷径攻略武州。” 如今已成为新编第五战区司令的周影立时起立,大声道:“请将军放心,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柳某的第九战区该当如何呢?”柳俞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年轻将军,终于开始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意思了。沈长河谦逊地摇了摇头:“任公用兵如神,长河相信您一定已有对敌之策,是以无需献上拙见。” 这一番连夸带捧,吹得柳俞有些飘飘然了。他一摸下巴,哈哈大笑道:“沈将军,曾有人对老夫说你是个狂妄自大之徒,如今一见却恰好相反,果然是传言不可轻信啊!老夫也正巧与你说说我的想法——我的第九战区分两部兵团据守南昌、沿鄱阳湖、九江至瑞昌一线正面构筑阵地,阻击西进东瀛派遣军,以外线之势破敌,如何啊?” 沈长河认真地听他说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拊掌笑道:“任公高明,晚生茅塞顿开,受教了!就如任公所言,再兼以部分零散兵团担任敌后游击之责,策应一线作战,不知可行与否?” “不错,不错!”柳俞满面红光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赞许道:“年轻人呐,假以时日,老夫这曾经的合众国第一武将之名,怕是也要易主喽!” 第221页 “晚生纸上谈兵,实在惶恐……” “嗨呀!你这个娃娃,怎么如此谨小慎微?挺起腰板儿来,老夫看准的人和事,从来都不会出错,自信些!” …… 望着迅速握手言欢、勾肩搭背的自家将军和柳老司令,周影嘴角抽了抽。敏锐如他,已经看出来:将军他老人家,大概是已经对这尴尬的互相吹捧忍到极限了…… 生死存亡之战(四) 武州会战打得十分艰辛——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很艰辛。 东瀛大本营料想过秦国维新政府*中央军也会倾巢而动,却没想到西南军政府居然舍得把手底下近四十万滇军也充进来,摆出了同归于尽的不要命架势来。山本宁次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一条贼船,开始尝到了头疼的滋味。 时值年末,本应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然而今年中原一带南方却很反常:温度没怎么降下来,黄河河面一点儿冰都没结不说,部分河段竟然还出现了冬汛。沈长河在当地视察一番之后,当即要求地方政府出面撤离主要工厂设备以及百姓,并转移到贵川以西的西南甚至西北大后方。 对普通民众,当地政府给出的撤离原因是“百年一遇的黄河冬汛”。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充分,但兵荒马乱之下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是政府所下的最后通牒,如果不撤,后果自负。为了活命,短短半个月时间撤离任务即基本宣告完成,与此同时,东瀛派遣军第二集团军第五师团已经准备沿淮河挺进大别山了。 一天夜里,第五师团已然急行军至森源口一带,预备在此安营扎寨临时休息整顿。士兵们起了炉灶打算好生歇歇脚,却陡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晦暗不明的天空之中闪电如同一把硕大无朋的铡刀,顷刻间将苍穹劈成两半! “……这是打雷了吗?”士兵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陆军少佐有些担心地循声跑出去几百米,然后忽然见鬼似的掉头往回冲,边冲边吼: “快撤!是洪水——黄河决堤了!” 在此之前,第五师团曾派出几波侦察兵打探黄河冬汛情况,得到的回报均是“没有决堤风险”。因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洪水,绝大多数人都傻在了原地。决堤的黄河水脱缰野狗似的撒着欢儿扑向四周陆地,人类垂死挣扎的哀嚎成了它最美妙动听的伴奏。 第五师团几近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没多久,派遣军波田混成旅偷袭秦国中央军第十八师得手的消息也后脚踩着前脚跟儿似地到了。柳俞作为第九战区司令、中央军统领,就算没被别人问责,自己也已经气的险些背过气去。 他立马将第十八师师长杨江连夜叫去痛骂了一顿,杨江理直气壮地把脖子一梗,恶声恶气道:“波田混成旅可是东洋鬼子最强的一支劲旅,属下殊死抵抗未能奏效,本想杀身成仁以报党*国栽培之恩,但一想到小人误我,就苟延残喘留条命爬回来见您,只为讨回一个公道!” “拿酒来!……嗝,真他妈难喝,跟马尿一样!” 陆子峰东倒西歪地坐在营帐里,醉成了一摊烂泥。酒瓶子小山一样堆在他脚下,身后的副官担忧地开始了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劝说:“师长,大敌当前,您不能再这么喝下去了……” “敢管老子?滚开!”陆子峰横眉立目地骂道,酒喝得更凶了。副官知道他心里憋屈得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然退了出去。这么昏天暗地又喝了一瓶半,有人就推门进来了。 陆子峰以为又是那个没眼力价的副官,立时就发了火:“你他妈是不是欠削……!” 然而,在看到对方脚上那双漆黑的军靴那一刹那,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从下往上直冲脑门儿,他瞬间就清醒了些,然后头往上一抬,正对上将军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陆子峰,因为自身性格孤僻外加恃才傲物的原因,向来是不服任何人管束的。如果这次是纠察部或者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来抓他,他早就拔枪拒捕了;然而来的却是将军本人,这让他始料未及,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尴尬还是该难过。 他被纠察部卫兵一路押回了指挥部,也就是将军办公和居住的地方。等进了办公室,陆子峰才发现周影居然也在,后者一脸焦虑地站着,一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沈长河把手*枪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这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态度森然:“知道为何抓你么?” 陆子峰抿了抿嘴,酒劲儿早在冷风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可他还是满不在乎地抬眼望天:“因为我打了败仗呗。” 时间倒回至两天前。就在那个第二集团军第五师团被突如其来的决堤红水淹了个人仰马翻的雨夜,驻扎安庆的守军、第九战区军团第十八师遭到东瀛波田混成旅的偷袭。师长杨江当时不在营地,还是副师长给负责侧背掩护的第五战区第一师师长陆子峰紧急发报、请求支援—— 结果陆子峰那边却没有任何回应。 并非陆子峰不答应,而是那天他“恰巧”也不在营地。这就是整个事件最蹊跷的地方:因为就在他离开营地之前,沈长河刚刚给他下过死命令,要他坚守阵地,绝不可自作主张擅离职守。 于是,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两个同时擅离职守的师长一齐造就了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失败。这次失败的直接结果就是,秦国方面丢失了安庆一城,东瀛派遣军气势汹汹直奔长江江防要塞“诺亚”而来! 第222页 “打了败仗?”沈长河背着手快步来回走了两圈,猛然停下脚步,手指一指陆子峰的鼻子,厉声喝道:“这是打了败仗的问题么!周影,你来告诉他,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犯罪? 陆子峰不太理解沈长河话里的意思,但他也明白事情闹大发了。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将军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周影深深呼出一口冷气,低着头道:“是。”转过来又痛苦地瞄了一眼陆子峰,用他那一向慢条斯理婆婆妈妈的语气,痛心疾首地开始了长篇大论:“……子峰呀,不是我说你,将军都说了让你留守负责侧面掩护第十八师团,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呐!平时耍耍小脾气也就算了,这场战争对我们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后来我们才听说,当时你不在营地是因为要去追击偷袭的敌军,可那也是违背军令啊,战争时期违背军令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你可知你这任性的后果有多严重吗?诺亚要塞如今已经完全暴露在东瀛人的炮火之下,万一失守,武州就离失守不远了!” “我也没想到,杨江那个蠢货居然不在安庆好好待着!” 陆子峰不服气地顶嘴道:“是,我是被东洋鬼子给骗了,上了他们调虎离山的当!可是安庆失守这件事主要责任不在我身上,要算账找杨江算去,关我鸟事!” “唉呀子峰!你……你可不能这么不知好歹啊!”周影被他这番话吓得险些跌倒,平日里淡定和事佬形象也绷不住了。他此时也顾不了许多,立刻出手捂住陆子峰的嘴:“杨江那边不知道跟柳司令说了什么,柳司令不久前刚找过将军兴师问罪,否则你以为将军为什么大晚上的亲自把你带回来?你还有功夫去挑人家第九战区的错,现在是计较谁对谁错的时候吗?后果已经摆在眼前了,错就是错,问题在于怎么弥补!将军已是相当仁慈,没直接命人将你就地正法已是……” “够了。” 从刚才开始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沈长河,直到现在才开了尊口,制止周影说下去的欲望。他似是不经意地重新拾起桌面上的左轮手*枪,直视着陆子峰桀骜不驯的一双黑眸:“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冤么?” “……”陆子峰咬紧牙关,一张俊美秀气的脸逐渐转为苍白,嘴上却愈发硬气:“冤枉与否还重要吗?你是将军,是总指挥,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师长,你想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动手吧,打死我啊!” 话音未落,枪*口已然顶在他眉心之间! “陆子峰,你在赌本将军不敢杀你这位‘战神’是么?”沈长河冷笑道:“太过锋利的刀如果伤了主人的手,这样的刀,不要也罢。” 咔啦一声轻响,是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沈长河握着枪的手仍旧很稳,可陆子峰却已经开始发抖了。 这是面临死亡时、一种本能的反应。直到这时,陆子峰才深刻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怕死的……原来,将军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赫然是扳机被扣动发出的声响!生死存亡一线之间,陆子峰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好在最后还是靠着墙站稳了身体,没怎么出丑。沈长河缓缓垂下握着枪的手,凝视着陆子峰惨白如纸的脸,视线最终落在他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上—— 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怕了。 “你不但觉得自己很冤,而且还很委屈,因为你认为区区一个师长根本配不上自己的才华。”沈长河抬起没握着枪的那只手,轻轻地替他拭去因惊惧过度而流出来的眼泪,淡淡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从未把你、把任何一位将领看做是我个人的‘一把刀’,所以不会动用私刑——我们都是国家公仆,区别仅在职责分工不同而已。我承认,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倚重于你,小型战役指挥上你确实是滇军王牌,但这些年来,哪一次大会战的战略规划是由你做出来的?若现在就把整个战区交付到你手中,选仁,你扪心自问,能担此重任么?” “……”这一次,陆子峰终于颓唐地低下了他向来高昂的头颅。沈长河难得说了这些掏心掏肺的心里话,自己也觉得疲累无比,随即痛心地一挥手:“把他带下去,不要亏待……等候处置。” 生死存亡之战(五) 柳俞冲着沈长河倚老卖老地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气消了,人也后悔了。 杨江这个人到底什么德行,他身为老上级是一清二楚。安庆丢了,第十八师团几乎全军覆没,作为师长的杨江自己一个人逃了回来,只字不提自己错在何处,一张嘴就把锅往陆子峰身上甩——这和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别无二致。 柳俞知道找陆子峰的麻烦就是找沈长河的麻烦,但他不能不做么做。他是中央军的统领,绝不能因为自己人的愚蠢扇自己一记耳光、甚至是扇陈锡宁总统一记耳光! 说白了,外战要打,内部也得泾渭分明。国府和西南军政府终究还是要分家的;在分家之前,柳俞不想看到国府的军力被西南军政府利用、作为后者获取民心的资本。 然而,他最初也只是想把这件事给彻底一笔揭过。可他万万没想到,沈长河竟然非但没有半点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一脸严肃地表示定会彻查此事,给他一个“交代”。 沈长河是个非常富有行动力的人。当天晚上他就将陆子峰关进了临时军事监狱,第二天一大清早,又精神抖擞地驱车到诺亚要塞附近晃了一圈,顺便重新调整了要塞守军的人员配置,直到夜里才赶回来。 第223页 他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别的,正是直奔柳俞住处,登门拜访。这一举动并不符合常理:毕竟,若是单论官职,沈长河贵为总指挥是不该“纡尊降贵”亲自来见柳俞的。柳俞正一头雾水,却见面前总指挥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愤怒和震惊—— “任公……”沈长河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痛心疾首:“您自己看一看吧。” 柳俞懵懂地接过他递来的纸笺和照片,随即脸色一白。 纸笺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几封电报记录;照片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军政大学结业典礼的现场记载。然而,这几封电报恰巧记录了杨江与其他几位中央军将领之间的往来,而这几张照片上面军政大学毕业式的参会人员,又恰巧正是杨江以及上述几位与其有电报往来的将领。非但如此,照片上甚至还记录了这几位中央军高级将领大摆筵席、高谈阔论的场景! 鏖战在即,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柳俞记得非常清楚,杨江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发了毒誓,说当日他出去是“视察防务”,没想到竟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如果说,陆子峰擅离职守尚且情有可原,那么杨江这擅离职守—— 不,已经不是擅离职守的问题了。这是玩忽职守!而且还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枪毙他十个来回都不够! 柳俞在震怒的同时,另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恐惧的情绪也在疯狂滋长。如今,杨江这玩忽职守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可他作为杨江的顶头上司,还能脱的了干系吗? “任公?” 沈长河“好心”地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身体不适?” “……”柳俞心力交瘁地用手捂住了脸,半晌才虚弱地开了口:“杨江这混蛋……老子非毙了他不可!” 沈长河笑了笑,没有说话。柳俞心虚地等了半天都没等出个回应来,知道自己这“避重就轻”之计在他这里是行不通了,只得唉了一声:“我说沈将军,您还想怎么着?难不成连老夫也要一起株连了才肯罢休吗?” 沈长河轻轻摇了摇头:“任公多虑了。此事您并不知情,当然与您毫无关系。” “那……将军的意思是?” “原本看在任公的面子上,此事也该到此为止。”沈长河哀而不伤地微微蹙起了眉。他生得美,本来很严肃的表情在他脸上就成了个西子捧心的模样,看得柳俞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该说什么:“可是大战在即,我军军心却是一盘散沙,若这次敷衍了事蒙混过去,下一次还会发生何等祸端、出现何等严重后果,任公与我,恐怕谁都难辞其咎。” 这次柳俞终于听明白了:“……你是想杀了杨江以儆效尤?” “杨江是您的部下,杀与不杀,由您决定。”沈长河态度很是谦恭:“至于陆子峰,自然是由我处置。不知任公意下如何?” 柳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脑子里飞速地转过好些个念头。沈长河说的没错,杨江确实是他的部下,理应由他来处理;然而杨江是必死无疑的,就算是他自己来决定处置结果,最终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沈长河来做这个“恶人”。 想到这里,他立刻降低姿态回了一句:“沈将军乃是我军总指挥,杨江这厮如何处置,当然也要看您的意思。只是我军刚刚失了安庆,敌军恐怕近期还会有大动作,非常之时望将军切莫尽数株连……长河老弟,拜托啦。”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柳俞此人,资历老,好面子,又很护短。正因为他护短,中央军绝大多数人才会投奔并效力于他的麾下。如今杨江必死无疑,柳俞如果能以他自己的名义大公无私地处死前者……那他就不是柳俞了。 沈长河“为难”地犹豫了半天,才缓缓点了点头:“承蒙任公信任,请您放心,即便是杨江本人,沈某也定当竭力保全。” 对于沈长河最后这句“竭力保全”,柳俞是完全不敢相信的。可他万没料到,随后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之上,沈长河真的说到做到,没有枪毙杨江。 “筹办军政大学结业式,这件事本身并无不妥,然而如今局势下岂容如此本末倒置之举。杨江,你尸位素餐擅离职守,对安庆沦陷当负首要责任——你可认罪?” “卑职……认罪。” 杨江并不是傻子。他知道东窗事发、柳俞已把他当成弃子,本以为必死无疑,可见沈长河只提筹办毕业典礼一事,没提会后宴请其他将领花天酒地这些更严重的情节,知道沈长河已是给他留了活路。沈长河不再管他,转而又看向陆子峰,面无表情道:“至于你,无视军令,私自离营,致使安庆守军正面、侧背遭遇夹击,对安庆失守当负次要责任。” 陆子峰苍白着一张俊脸,握紧拳头一言不发。沈长河没再多看他一眼,淡淡道:“经过军事委员会讨论通过,由我宣布对此二人的处理结果——撤销杨江第九战区第十八师团师长职务,由谭汝霖接任;撤销陆子峰第五战区第一师团师长职务,第一师团暂由李舜尧代领,俟后确定师长人选。” 说完这一句,他这次直接面向台下的滇军、中央军各高级将领,神色凛然,语气肃杀严厉:“前线战事吃紧,沈某知道诸位很忙,本也无意叨扰。可是有一些人,他们把官场上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这一套也带到了战场上,视军情如同儿戏,毫无责任心可言,只会弄些□□和官僚主义的花架子;更有甚者,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将领醉生梦死!军心如此涣散,斗志如此萎靡,还拿什么跟东瀛派遣军打?!今天沈某没有处死杨江和陆子峰,不是因为他们罪不至死,而是要给诸位一个警醒——” 第224页 “军法无情,沈某不希望再出现此等无视军纪、违抗军令之事,如果还有人敢挑战底线,就不会只是撤职这么温和的后果了。沈某虽非残暴嗜杀之徒,但若是为了大局,也绝不介意手里沾上自己人的血,杀一儆百!” 这次军事会议开得很见成效。倒不是因为从前看起来唯唯诺诺没主心骨儿的沈将军第一次露出了“本来面目”,也不是因为两个师长级别的将领说撤就撤,而是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揣摩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趋势来: 柳老司令的心腹杨江被撤职查办,柳老司令本人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不少人事后都托人到柳俞那里打听消息,却都被告知,柳俞本人身体抱恙,无法见客。如此一来就落实了众人的猜测——沈长河是借公审杨、陆二人之机,把中央军的统率实权也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与此同时,刚刚攻陷安庆的波田支队决定乘胜追击,沿长江西进,不日即抵达诺亚要塞前沿。诺亚要塞原为罗曼帝国专家协助秦国修建,有“东陆第一防线”之美称,山本宁次知道,如果这道防线不突破,帝国海军就没有办法协助陆军深入秦国腹地,这对于大本营既定的“速战速决”计划将是最大的制约。 思前想后,山本宁次决定命令一百零六师团协同波田支队从要塞附近陆路迂回挺进,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结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第一百零六师团及北上与之汇合的第一百零一师团再次打起了诺亚要塞的主意。这时的诺亚要塞驻军已在沈长河的指示下换成了滇军精锐第三师团,由第五战区司令周影直接坐镇指挥,加上河道内暗礁、□□太多,守军炮火又极为猛烈,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靠近、更不要提攻陷了。至此,江北作战陷入僵局之中。 山本宁次知道,沈长河这是要跟他耗下去的节奏——秦国是不怕消耗战和持久战的,因为这里是秦国主场,即便中原及淮南大部分地区已落入东瀛之手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大本营的计划本是以战养战,奈何秦国连年战乱,沦陷区基础工业极为落后,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转化为军工生产力,更无法支撑其“以战养战”的方案。 此种情形下,山本宁次决定暂时放弃北线作战,改由长江南线展开新一轮攻势。这次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正面和迂回战略同时进行,而是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正面高强度火力压制方式。东瀛战斗机的数量足有秦国两倍之多,且战斗机本身也比秦国要先进不少,在其“飞机轰完炮兵轰,炮兵轰完步兵冲”的教科书式火力碾压之下,长江以南的第九战区伤亡惨重,很快就被炸开了一道缺口! 生死存亡之战(六) 当长江南岸瑞昌鲤鱼山、笔架山、箬溪地区相继失守的消息传到凉州陪都之际,陈锡宁开始坐不住了。 其实,瑞昌距离凉州并不近,威胁不到现在的总统府。但陈锡宁怕的不只是总统府受到战火威胁,还有另一个一直以来长久困扰着他的问题。 ——第五战区的滇军坐镇江北,第九战区的中央军坐镇江南。现在江南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江北却安然无恙,如此下去,自己这中央军岂不是要被东瀛人消耗殆尽?! “该死的小白脸儿,跟我玩儿借刀杀人?!”陈锡宁独自在总统府办公室里暴躁地走来走去,几乎气到原地升天。 就在十分钟之前,他亲自给身在前线的沈长河打了一通电话,要求后者立刻从北岸调兵驰援南岸,却没想到沈长河开口就是斩钉截铁的拒绝:“抱歉,总统先生,这件事恕我不能听从你的指挥。” “为什么?”陈锡宁当时就急了。沈长河并没有跟他卖关子,而是尽可能耐心地解释道:“东瀛派遣军目的在于突破并占领诺亚防线,一旦突破得逞,九江就危险了。九江的战势直接关系到以西多条重要铁路干线、甚至会威胁到武州门户大别山脉的安危。如无意外,东瀛接下来会集中火力猛攻诺亚防线及其周围城市,所以这里的驻军一支都不能少。” “……”陈锡宁并不是林雪怀那样的军事白痴。他对武州地区的地形虽不如沈长河这般熟稔、以至到了信口拈来的程度,但也完全能听懂他刚才这一番条分缕析、阐明利弊。可他如今更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那长江南边呢?现在东瀛人攻克了瑞昌,接下来就要直扑岳阳,更不要说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广武铁路在那里,若任由敌军长驱直入,西南都要面临危险了!” “这种情况发生概率极低,总统先生。”电话的另一头,沈长河的声音好像小了一些——或者应该说是虚弱了些,仿佛话里面还夹杂着隐忍的咳嗽:“东瀛人即便攻下南岸……西南天险也,也绝对不会容它逾越过去。山本宁次精明得很,他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重点依旧在于北岸,因为北岸……可以直通西北,绕过天险。” 顿了一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哑:“而且……西南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放任外敌入侵?大总统,请你记得我出征前你所应允过我的,允许我在战场上自行其是,不受后方牵制。” 说完这句,也没等他再回答什么,沈长河就挂了电话。陈锡宁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他说的挺在理,可越想就越觉得恼火——南岸损失的兵力又不是滇军,沈长河这厮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225页 怒气冲冲地发泄了一通过后,恢复理智的陈大总统当即大笔一挥,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几行字,然后才把秘书叫了进来,冷声道:“马上给前线指挥部发报——把这上面的内容给我一字不漏地发给沈长河!” 放下电话之时,沈长河只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艰难地又咳嗽两声之后,随即极为突兀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眼前再次出现光明之时,所见却是太原旧宅的景象,可四周风物显然并非自己儿时所熟悉的、反而透着一种陌生之感。沈长河先是环视了一番屋内古色古香的陈设,对着似乎只存在于燕王朝(注:即大秦合众国前身)时代的木制窗棂家具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头晕目眩地站起来,走到铜镜前面,然后愣住。 金发,碧眼。看起来只有大约十岁的小男孩…… ——这不是他! 沈长河惊恐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小男孩也一脸惊恐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于是他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镜子里的人,最终注意到了这男孩右眼角下方那颗鲜红的泪痣上。 金发碧眼,右眼角有泪痣,太原沈府旧宅——这是他爹小时候?自己竟然“附身”到少年沈慕归的身上了?! 沈长河猛然记起了“穿越者”这回事。母亲嬴风是穿越者,李云凌也是穿越者,难道这回自己也“穿越”了?勉强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他捂着前额扶着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然后在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之后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万能的光明神,您的信徒莎赫里法·霍尔木兹向您忏悔……”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从长廊一侧传了过来,沈长河当即循着声音悄悄走过去,最后在西厢房门外停了下来。 窗子是开着的,所以他无需靠近就能看得很清楚——屋子里面,一个同样金发碧眼的西域绝色女子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女人面前空空如也,并没有神像、佛像之类的东西存在,然而她那双美到妖异的碧绿色眸子里却闪烁着奇特而热忱的光芒。 很明显,她是一个信仰坚定的宗教徒。“光明神”——她所信仰的,是如今一统整个西域七十二国的新教之前身,拜火教! “原来,我的祖母叫莎赫里法。” 沈长河心底无所谓地想着,安静地在屋外看她。莎赫里法做了一些他所看不懂的仪式过后,才又轻轻跪了下去,用吐火罗语喃喃低语着。沈长河从来不懂西域的吐火罗语或者波斯语,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居然听懂了: “信徒知道,亚罗斯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可他是无辜的,一切错误和罪责都在信徒身上!信徒有罪,请仁慈的神仅仅责罚信徒一人,不要连累我的孩子……” “莎赫里法,别来无恙啊?”屋子的暗影处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黑袍男子。这人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连衣帽,只露出尖削而苍白的下颌,而莎赫里法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脸色也变了:“鬼谷先生?” “不错,是我。” 被称作“鬼谷先生”的男人冷笑一声,道:“莎赫里法,你是不是后悔生下这个孩子了?他现在是不是病得很厉害啊?” “……”莎赫里法无助地望着他,大概是默认了他的说法。“鬼谷先生”冷冷道:“你向你的光明神祈祷,根本没用。你明明知道,他是人类与魔鬼共同的子嗣,注定会走向自我毁灭!” “不会的!” 莎赫里法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我看到了他的未来,他会是圣教的新教主、王朝的复兴者!他会驱逐独神邪教,一统西域!” “你的预言恐怕要不准了,圣女。”“鬼谷先生”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冷嘲热讽之态:“燕帝国未来之主已经出现,她才是即将改变玄天大陆格局的真命天女!至于你的儿子——他不过就是融合了血族之血和人类野心而降生的肮脏怪物,而且,也逃不过你们霍尔木兹家族必然短命夭折的诅咒!” “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哦,抱歉!忘了你也活不过三十岁,恐怕都看不到亚罗斯长大的那一天了呢,尊贵的圣女。” “鬼谷先生”满怀恶意地微微鞠了一躬,声音里带着少许甜蜜的诱惑:“本尊劝你,还是好好思考一下如何让亚罗斯少爷平安活过十岁生日吧……这么漂亮的孩子,要是现在就死了,我也会觉得很遗憾的。” “将军,你醒了吗?” 梦境和现实陡然重叠,沈长河猛地睁开双眼,就见床边坐着的索菲亚和侍立一旁的副官白承礼一起欢呼了起来:“真的醒了!” “……你怎么来了?”沈长河记得很清楚,自己出征之前并未带上索菲亚,怎么她现在也在这里。旁边的白承礼解释道:“索菲亚小姐担心您军务繁忙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所以自己跟过来的……” 沈长河打断他的话,转而面向索菲亚,声音虚浮地开了口:“我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你回去吧。” “将军,您现在的状况一点儿都不好,就不要自欺欺人了。”没想到,索菲亚的态度很是坚决,一边体贴地替他掖好了被子,一边用蘸了热水的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您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的祖国发生暴*乱时我也平安地挺过来了,这次更没问题的。可是将军,我是懂得一点医术的。您今年刚刚三十一岁,为什么身体差到了这个地步?再这样操劳下去,您会死的。” 第226页 “死”这个字,让沈长河再一次想起了梦中那位“鬼谷先生”说过的话。他很清楚,那场“梦”并不是梦,而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正如多年前在上京医院里做过的那个关于父母的梦一样,这一次的梦境,也是很久以前真实发生过的。“鬼谷先生”说过,沈慕归是“融合了血族之血和人类野心而降生的肮脏怪物”,注定“逃不过霍尔木兹家族必然短命夭折的诅咒”,那么他自己呢? 沈长河坐起身来,左手不动声色地搭上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脉象弱且紊乱、虚浮,但还算不得绝脉——也就是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稍稍安下心来,他冲着满脸担忧的索菲亚和白承礼轻轻摇头:“我没事。” 白承礼皱着眉看向他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心道将军这是又在逞强了,刚想说些什么,沈长河却主动问了一句:“总统府那边有什么动向?” “回禀将军,总统府发来电报,说……”白承礼似乎非常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勒令我军必须于两日之内从北岸调出至少五个师团的兵力支援南岸。这是总统本人的亲笔信,请将军过目。” 沈长河接过他递过来的电文,粗略扫了一眼,脸色一沉。原因无他,正是陈锡宁在这封“亲笔信”里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服从命令,二是立下军令状: 如果“抗命不从”,就必须对国府国*防部做出书面保证,一旦南线大别山防线被东瀛军团突破,他就要对战役失利负全部责任——不但会被褫夺西南军政府将军一职,还要接受军事法庭审判! 白承礼谨慎地观察着自家将军脸上表情的变化,小心翼翼道:“将军,如此无理取闹的命令,属下去回绝了吧……” “不用。”沈长河冷冷道:“纸笔拿来,我给他回信。” 与此同时,长江南岸。 东瀛派遣军团攻下瑞昌之后,第一百零六、一百零一师团开始向庐山方向进犯。庐山守军正是国府中央军第八师,愣是倚仗高地的有利地形抗住了这两支东瀛王牌师团的进攻,迫使山本宁次增派第二十七师团前往增援。结果,这一带附近的中央军第四、第六、第三十二、第七十四师团火速集结,再次击退气势汹汹而来的三支敌军! “这废物一样的中央军里面,居然还有这么能打的人物?”山本宁次此前只知秦军之中沈长河及其麾下滇军两大名将周影、陆子峰难对付,压根儿没想到居然在国府下辖军队这里也吃了亏。第二集团军司令官东久迩宫惭愧万分地低声道:“总司令阁下,我军这次遇到的是秦国第九战区第一兵团军长岳琛,此人用兵如鬼,深不可测,堪称中央军如今后起之秀中最强的一个!” 山本宁次眉头皱的死紧,负手在指挥部踱了几圈,才冷声喝道:“南线作战要双管齐下,庐山的缺口要打开,岳阳也要尽早拿下,我们不能在那里与秦人僵持太久——要知道,我们的盟国罗曼帝国如今在西陆及墟海战场上泥足深陷,而依靠大洋国供应的军工基础物资又面临短缺,武州的战事对帝国的国力如今已经是一种超负荷消耗,必须尽快结束!” “……是!” 东久迩宫领命,肃然离去。也许是急于求成,回到前线的东久迩宫突发奇想地将一百零六师团分为五支,命令他们隐蔽行踪穿过南浔一代的防线缝隙、试图给秦国中央军来个“包饺子”。可惜战场并非纸上谈兵之所,东久迩宫设想中的结果并没有出现——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原因,这五支队伍里居然有三支都迷了路,被岳琛的军队发现后火速包围;剩下的两支则因为没能成功与友军会合,势单力薄之下遭遇秦国第七十四军主力,成功地给中央军“送了温暖”。 东久迩宫见因自己决策失误致使第一百零六师团全军覆没,简直急红了眼。他冷静下来之后,才想到应当避开秦国精锐、转而攻击其“短板”的好主意,当即付诸行动。果不其然,这次他的计策奏效了:面对空前猛烈的地毯式轰*炸,第九战区第三十八师师长李方斌连同他那支由杂牌军改造而成的军队一起吓得魂飞天外,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军法无情”了,居然弃城逃走—— 自此,岳阳沦陷,大别山危在旦夕。 山本宁次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可陈锡宁却要哭出来了。然而转念一想,或许沈长河也会因为这次即将到来的战败而落入自己的陷阱之中,就又一次舒坦起来了: 秦国这么一个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泱泱大国,就算被僻居岛国的东洋鬼子占领几个城池也不过是一时困境,能借此消灭自己的政敌才是王*道! 生死存亡之战(七) 然而,无论是山本宁次还是陈锡宁,令两个人感到愉悦的时间都没持续太久。因为就在战线被推至岳阳以西之后,秦国守军就抗住了新一波攻势。 且不说悲喜交加的陈锡宁大总统,单说东瀛。山本宁次一见战事不利,当即下令加大火力攻击,而更令他感到吃惊的,则是接下来急转直下的局势—— 不是因为战术上出了问题,而是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了一批增援!非但东瀛人没想到,守军显然也没想到,于是就在这种双方都很懵的情况下,战况瞬间逆转! 于是,战事刚一结束,岳琛就立刻给总指挥部发了一封电报过去,表示感谢: 第227页 “将军阁下:虽然你事先没有给过我明示,但我已经知道是谁救了兄弟们。大恩不言谢,雪中送炭这件事我会牢记,来日再报。” 看着这份言简意赅的电文,沈长河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岳琛,还真是实诚得有些可爱。 只是这笑容存在了没几秒,他就不得不抬手捂嘴,再一次难受地咳嗽起来。见他咳得实在太厉害了,索菲亚连忙拾起毯子上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心疼地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后背:“将军,您……” 后面没说出来的话,在看见沈长河摊开的手掌心里的鲜血之后,生生化作了一声尖叫! “别吵。”沈长河有气无力地制止了她尖叫下去的冲动,哑着嗓子极轻地说了句:“柜子右手边第三格,里面有一只黑色的方形匣子,拿给我。” 索菲亚懵懵懂懂且听话地照做了。待拿到匣子之后,沈长河从匣子里面取出几支银针稳稳地刺入了自己的后脑、颈项之中,又将一只精致的瓷瓶打开,服下里面的丹药,这之后才闭上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云凌当年为他换命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重获新生”,却没料到命运就是如此残酷——给他一点希望,让他自以为出现了转机,然后在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再狠狠地将这希望之光掐灭! 莎赫里法死于三十岁,沈慕归死于三十五岁。他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还能坚持几年? 沈长河非常清楚,东瀛大本营如今在南线频繁受挫,接下来极有可能会狗急跳墙地将全部火力集中到自己所在的北岸之上。以自己现在这种糟糕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亲自督战,所以他也只能冒险一试——哪怕是以透支寿命为代价。 “您这是做什么呀?”索菲亚焦虑地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都开始发抖了:“您现在需要立刻看医生,让医生给您开药,而不是自己胡乱用药!” “索菲亚。” 沈长河握住了她扶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沉声道:“我的情况不要对任何人讲。还有,从现在起,我教你辨认穴位的方法……以后必要之时,你来帮我施针。” “必要之时”是什么意思,索菲亚当然非常清楚。她无比心痛地望着沈长河,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般喘不过气来,半晌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喜欢、依恋上这个男人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救她出苦海、给了她平静安宁生活的恩公;之后她主动请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这个过程中,他对她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有如古书中的谦谦君子,让她感动、感激却始终无法“再进一层”;到现在,她又一次又一次亲眼见证了他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 “明白的,一切听从将军指示。” 然而,纵有千言万语,索菲亚最后所能对他说的也只有这一句。她是个理智且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因此清楚地知道哪怕沈长河对她再好,她与沈长河之间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关系。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份无望的感情深埋于心底吧! 大秦合众国历三十一年二月,中部地区,诺亚要塞。 在南线作战接连失利的东瀛派遣军终于失去了耐心。山本宁次原本打算通过给南线施压、迫使秦军主力向南转移,从而伺机攻破诺亚防线;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沈长河居然“刚”到敢于公然违抗大总统令的地步,最终彻彻底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情不得已之下,山本宁次本人亲自统帅第二、六、三、十、十六师团约有二十五万余人,集结一切可以动员的陆海空力量,发动了针对诺亚要塞及其周边市镇的决战式强攻! 此时,诺亚要塞及其附近守军约有四十万人,但秦国这边却并没有丝毫胜利的信心。若论武器装备,东瀛陆军比大秦足足能领先几十年,这多出来的十五万人显然不能弥补武器落后、单兵素质低下等致命缺陷。 正式开战之前,白承礼及一众西南军政府嫡系都对将军本人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心——这几年来,他的身子骨是越来越羸弱了,羸弱到甚至无法长期持*枪的地步。然而沈长河却没让他们的担忧变成现实:相反,从决战前夕开始,他就有如神助般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健康且精力充沛,简直像是回光返照。 诺亚要塞地处平原,但本身坚固万分。它一共分为三个部分——一级炮*台建于码头天然的凹陷处,内部安防数十门重*炮;二级炮*台是一条呈括号形的百米青石坑道,穹顶呈拱券式,中间配有精巧且开口隐蔽的通气孔,大*炮于坑道之中可自由拖动;三级炮*台位于临江石矶后方,是侧卫主阵地的重机*枪方阵,用于防止敌军沿江迂回强行登陆。沈长河健步如飞地带领众将领视察了一番要塞布置情况,又亲自仔细检查了一遍军火及食粮补给,这才将所有人集中到要塞中央,开了一个简单到堪称“潦草”的战前会议—— 这次会议很是不同寻常,因为与会人员不只是少数高级将领,还包括不少士兵代表。沈长河命人将一杆杆长矛连同小型匕首分别发放给底下的官兵,很是平和地开了口:“诸位将士,东瀛二十五万精英部队携数百架轰*炸机及舰艇,不日就将到达要塞东方;所以,这也将是大家、甚至是我本人这一生所经历的规模最大、实力差距最为悬殊的一场战争。然而,只要我们足够了解敌人,找到他们的弱点,东瀛人也并非不可战胜。” 第228页 “诺亚要塞是东陆最坚固的防线,单纯依靠火力不会被轻易攻破。但是,关于东瀛人的凶残和悍不畏死的传言,想必大家也都如雷贯耳——在南陆战场上,他们依靠高强度火力压制和白刃战彻底毁灭了百越诸国的民族和国家根基;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故技重施,妄图如法炮制、迫使我们屈服。诸位有没有想过,万一与东瀛人贴身白刃战,我们胜算能有几何?” 底下的一些将领面面相觑,面露犹豫和担忧之色。沈长河见状笑了笑,又道:“我来告诉大家——他们并无任何优势。” 他举起手中的长矛,修长的手指握住接近顶端的位置,长矛尖端在太阳光下闪着冰冷凌厉的光:“东瀛军队惯常做法是在步*枪上安装刺*刀,在飞机、火*炮轰*炸过后,再在机*枪掩护下冲锋肉*搏。俗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以东瀛人普遍不超过一米六五的身高而言,我们的长矛就是克制他们刺*刀的最佳武器:因为这群进化失败的野兽,也许还没有一杆长矛那么高。” 沈长河的语气轻松,话里话外又是夹枪带棒的冷幽默,逗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起来。他自己却没笑,而是在将士们笑声止住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当然,我说的只是理想状态。事实上东瀛人个子虽然很矮,力气却丝毫不逊于我大秦男儿,所以切忌轻敌。此前各部已经就白刃战进行过系统训练,想必大多数人都已经掌握了制敌技巧,沈某不再赘述;接下来给大家配发的匕首则是用于近身单独作战的,到时候割哪里,不用我教了吧?” “割他狗日的脖子呗!” 底下不知道是谁大声接了句,又是一阵大笑。沈长河这一次也跟着笑了起来:“不错,这位兄弟是个明白人!沈某希望,大家最后都用不上以上两种武器与东瀛人近战,但迫不得已之际,也不用怂——东瀛鬼子杀我同胞,辱我民族,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近百年,是时候让他们血债血偿了!在此,我也可以向诸位将士保证,要杀鬼子,我作为总指挥会冲在最前面,和大家同生共死!” 最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上了慷慨激昂的声调,扬起手中握着的长矛向天空高高举起,一字一句道:“我大秦的将士们!这场战争我们已然没有任何退路,因为我们的亲人就在身后,民族就在身后,祖国就在身后!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东瀛鬼子血战到底!” “将军说得对——跟东瀛鬼子拼了,血战到底!” 刚才那个嘻嘻哈哈接话的人这一次又做了出头鸟。他这一带,在场所有的人都跟着群情激昂地大声喊了出来。一时之间,悲壮的呼号之声震天彻地,直冲云霄。凛冽的寒风如刮骨刀般扫过每个人的面庞,但这些年轻的秦族士兵却似浑然不觉地眼含热泪,于这肃杀的天地之间,向莽莽苍穹发出怒吼! 生死存亡之战(八) 山本宁次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他虽然很不喜欢秦人,但却非常喜欢秦国。因为喜欢这个曾经“伟大”过的国家,他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关注着秦国的政局动向。 山本宁次出生于北海道一个很普通的农民家庭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小的时候家境十分贫寒,但他苦学不辍、终于“暮登天子堂”、成为帝国军方的一把手。他出生的那一年,东瀛已经追赶者墟海列强的步伐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国家也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立宪君主制;而那个时候的秦国,却仍是封*建专*制的旧王朝体制,积贫积弱,大厦将倾。 而到如今,秦国仍是积贫积弱、苟延残喘的庞然大物,但它已经奇妙地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之一是维新政府,它仍固执地保留着旧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体制,死气沉沉,行将就木;而位于西部的另一“半壁江山”则以一种超脱时代的姿态脱颖而出,艰难万分却又生机勃勃地野蛮生长。 西南军政府,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军*阀政权,类似于东瀛历史上曾主宰国运二百余年的幕府。一般而言,军人当权的政府都会极力压*制思想文*化自*由和社会福利;然而沈长河掌权下的西南军政府却正好相反:在维新政府残酷镇*压持不同意见的进*步人士之时,西南军政府却以一种开明、包容的态度接纳了这些“叛逆”的爱国者,为他们提供了最后一方净土;尊崇科学,普及义务制教育,同时也在保持经济高速发展之际着重保障民生和人*权,提出并践行“让每个秦人都享有人*权、自*由与尊严”这样的理念。 在当今世界范围内,除了大洋国、雅利加这两个超级强国之外,还没有哪个国家、地区的统治集团愿意把“天赋*人*权”这个观念内化于统治之中。平心而论,有如今的大洋国等墟海列强珠玉在前,沈长河也许做的还不够到位,但对于玄天大陆这个被儒家文化泥古不化、固守等级尊卑观念的传统荼*毒了几千年的地区而言,他已然走在了历史的最前沿。 在山本宁次看来,西南军政府简直不能称作“军政府”了。它已然具有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文明国家所应具备的经济、文化制*度体系,唯一能够证明它军政府本质的,恐怕也只剩下了沈长河本人“将军”的身份了。 山本宁次一向认为,这个绝色倾城的混血青年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军人。他就像故乡三月时盛开的樱花,在短暂而绚丽的怒放之后,终将以凄美的姿态凋谢——而自己,会亲眼见证这位尤物的死亡。正因如此,当他得知这次“决战”沈长河将亲自率领秦军抵抗帝国军队的进攻之时,内心无疑是激动的。 第229页 出于对这位对手的尊敬,山本宁次决定亲自上前线会一会沈长河。他连同十几名高级将领一起拟定了作战计划,针对诺亚要塞的现状、弱点、军力及武器部署、周围地势等均事无巨细地做出了分析,最终得到的结论是:要攻下要塞,至少需要长达一个月的高强度火力打击。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无论是飞机、坦克、重*炮、重型机*枪……能上的所有陆战兵器全都用了一个遍,诺亚要塞所在的望泽市被炸成了一座寸草不生的人间地狱。山本宁次很失望,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沈长河本人出现过,而他自己这边的军队也没讨到便宜——秦人像疯了一样,但凡派遣军的火力稍微弱一些、他们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一样,顶着一张张烟熏火燎的脸满怀仇恨地向这边扫射出一排排炮*弹! 到了第十七天,山本宁次终于等到了第三十三师团的增援。第三十三师团是曾在百越战场上臭名昭著的生化兵团,装备的不是枪炮,而是毒气——这些毒气,是这些年来东瀛军队利用秦国普通百姓做人体实*验研制出来的,杀伤力极强。使用毒气在国际战争法上属于被绝对禁止的做法,但山本宁次也急于取得胜利,因此根本顾不得许多了。当铺天盖地的毒气弹钻入要塞之中,登时便有不少中毒的秦族士兵神志不清地“晃”出了要塞,随即被早在四周埋伏好的东瀛军队一枪*爆*头,短短数日之内,他们竟成功地依靠这种方法打死了几百名秦军。 不但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离阵地较近的东瀛士兵也能愈发经常地听到要塞里传出秦兵的鬼哭狼嚎——那是生生疼出来的惨叫。每当此时,这些戴着防毒面具的东瀛士兵就会面面相觑,纷纷庆幸自己生在强大的东瀛而非衰弱的秦国:否则,遭那种洋罪的人可就要换成他们了。 这种垂死的哀嚎一直持续了第三天黄昏时分,便逐渐小了下去。双方之间仍是沉默不语地彼此向对方疯狂射击,但秦军反抗的势头越来越弱,仿佛一个再无力气挣扎的病入膏肓之人。山本宁次算了算时间,认为时机已到,便急匆匆地下了突破防线的命令。不过,谨慎的山本并未全军出击,而是先派出一小部分先遣部队试探着进入“安静”到有些诡异的要塞中去;而这些先遣部队很快就兴奋地向外面发出信号—— “没问题!秦军死了一地,可以进来了!” 当大部队开到要塞入口之际,山本宁次却做了个“停”的手势。呼啸的北风之中,他的右眼忽然剧烈地跳了两下,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瞬间蔓延至全身,而就在他试图命令军队退出要塞之际,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撤——!” 然而来不及了。原本大开的通气孔瞬间齐齐关闭,外界的光尽数消失,而里面的屠杀却已拉开序幕,正式开始! 因为要塞里如今秦军、东瀛军队混杂,留守阵地的人根本不敢贸然开火;失去了重*武器的支持,仅仅拿着步*枪的东瀛军队瞬间变成了埋伏在要塞黑暗处秦军的活靶子。 慌乱之中,山本宁次高喊了一声“上刺刀!”便在部下的掩护下玩儿命向外突围。他慌不择路之际跑到了一条荒凉的坑道中,却不曾想,正迎面撞上另一支秦军。站在最前面的男子一张脸脏的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唯有一双绿眼睛熠熠生辉。 他开口,语气很是平静:“山本将军,沈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再说外面的东瀛守军。他们在外面等了很久——虽然看起来里面情势不妙,但按照军规,在上级下了死命令的情况下是绝不可临场“随机应变”的:当初,山本宁次勒令他们必须坚守阵地、无论何时都不可擅离,所以没人敢动。可没过多久,就见一群穿着东瀛军服、鬼一样狼狈的人跑了出来,后面追着一群秦军;这时的守军统领当机立断,下令向追兵开火,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前面逃命的“自己人”愚蠢地把机*枪扫射面给堵住了,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开火! “你们挡着我们的视线了,快躲开,躲开!” 守军焦急地吼道。然而这群倒霉蛋似乎被吓破了胆,根本没管他们喊些什么,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阵地冲来。然而,当他们冲到阵地前的那一刹那,却忽然变了脸。 为首之人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面容清俊,但一开口就是粗嘎难听的秦国汉话:“弟兄们,抄家伙,给小鬼子放放血!” 于是,守军万脸懵逼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瞬间变成了秦国人,而他们藏在袖口中的匕首也狰狞地亮了出来,抬手、落下,鲜血一蓬蓬溅开—— 与此同时,要塞里面,被抓了俘虏的山本宁次非但没有求饶,反而扯着嗓子大吼一声:“东久迩宫你来指挥,不要管我,杀光他们!天*皇万岁!” 说罢,他竟然狠狠一咬上下牙膛,就要自尽。可惜咬住舌头的那一瞬间他就疼得失去了自杀的勇气,此时沈长河的手也伸了过来,轻轻一拧,毫不客气地立刻卸了他的下巴。 于是,失去了自杀以及发声能力的山本宁次只得瞪着血红的一双眼,绝望地看着秦军与自己的军队在狭小的要塞里面展开了白刃战。 “白刃战”这种战术乃是大本营首创——由于在与法莱西、海牙、曾经的基辅罗斯帝国等国的交战中东瀛在武器上并无优势,所以索性结合其历史上的武*士道精神发明了这种自杀式的近身肉搏战斗模式。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军居然也学会了这样的战斗方式,并且还能发扬光大,将其反过来用于对付他们! 第230页 这些倒霉的东瀛军队,因为事先没想到秦军在遭遇炮火以及毒气弹双重打击之下还有反击之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东久迩宫开始还想虚张声势吓唬吓唬这些被折磨了许多天的秦军,可对方最高军事指挥亲自带头上阵,削瓜切菜一般上来就用匕首快如鬼魅地接连割断了几十个士兵的喉咙,这样的“功夫”哪怕是最厉害的忍者也难以望其项背! 而更加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是秦军背水一战的腾腾杀气。 其实,依据以往的经验,秦军士兵并非孬种,只是囿于武器太落后、素质参差不齐所限才屡屡败于东瀛之手。然而这一次却不同:在逼仄黑暗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缩小到了极致,杀红了眼的秦军凭借着本能机械地挥刀、砍下,被吓破了胆的东瀛士兵凭借着本能且战且退,最终竟然真的突破了一个口子,随即发疯一般拥挤着往外逃窜。 “将军,穷寇莫追,我们要不要让弟兄们先退回去重新守好要塞各部?”副官白承礼抹了把脸上的血问沈长河。站在所有人前面的青年将军只是稍加思索,然后语气坚定地说道: “第二、三级炮台守军留下,其他人跟着我冲出去!” 陈锡宁在大后方等了近四个月,最后终于等来了胜利的好消息。出于必要的礼节,他当即派出使者赶往前线慰问犒劳将士们,然而使者却没能第一时间见到沈长河本人。 副官白承礼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住进了指挥部附近城镇的宾馆里面,还没等使者开问,他就带着十二分歉意地主动给了他答案:“将军尚有紧急军务需要处理,无法亲自迎接特使先生,所以才让在下前来,万望海涵。” 使者虽然不知道白承礼话里的真伪,但也只得莫名其妙地住了下来;然而他却绝对想不到,此时的将军本人正在处理什么样的“紧急军务”。 此时的战地医院,沈长河正与一位清秀儒雅的男子挨间病房地慰问伤员。这人三十四五岁的模样,永远一副未语先笑的表情——正是新党理事长,段焉。 所谓战地医院,其实是用当地的上帝教教堂临时改建而成。教堂的主人大名莫里森·塞西尔,是个来自大洋国的神父;既然是神父,那就必然是个信仰虔诚之人——因为他实在是太虔诚了,以至于上帝教“神爱世人”的信条被他以倾家荡产的代价给贯彻了个底儿朝天。 莫里森神父虽然职称里带了个“父”字,实际上年纪并不算太老,今年刚刚二十七岁。他本人是金发蓝眼的典型安雅人长相,来到秦国之后经常被愚昧的当地民众当做“妖怪”,害得他不得不经常躲进教堂里轻易不敢出来;第一次见到沈长河那双深邃的绿眼睛时,莫里森还以为自己是遇见了从祖国远渡重洋而来的“同胞”,刚想激动地认个亲,结果对方开口就是标准的秦国官话: “尊敬的神父,”面前高挑的碧眼男人捂着正在流血的左肩,声音已然十分虚弱:“我们是反抗东瀛侵略者的秦国军人,请问可否……借贵宝地一用,安置伤员?” “你,知道我是神父?” 虔诚的上帝教徒莫里森张大了他那双同样大而深邃的蓝眼睛,一把拽住对方没受伤的手臂:“你是,秦国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神父?” “……” 当时,沈长河简直想直接拿枪顶在他的头上、让他知道什么叫饭可以乱吃、废话不能多说。他忍着伤口的疼痛,耐着性子温和地笑了笑,答非所问道:“神父,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三足鼎立(一) 莫里森神父虽然是个话痨,但他的心很软,人也很善良。所以,从那天开始,病号们就全部住进了这座平房式教堂。 段焉千里迢迢从西北赶到中原,就是为了与沈长河深入探讨一番战后工作方向,因此当沈长河邀请他“参观”战地医院之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当然,因为他身份实在敏感,所以目前只能假扮成记者来此。 路上,段焉一直想把话题引向他所希望谈及的方向上去,可沈长河却一直都在装傻充愣地顾左右而言它,让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一路走来,段焉也“被迫”亲眼见证了武州会战之后秦军的惨状: 先不说到处都是拖着残肢断臂或坐或躺的伤兵,还有很多虽然没有明显被枪*炮打伤、但身体上到处都开始溃烂化脓的“可疑”伤号。尽管有医护人员尽心竭力地在一旁救治安抚,可他们还是无法忍耐地持续发出凄厉的哀嚎和惨叫……这座“医院”,如今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座袖珍人间地狱。 “他们这是怎么了?”段焉皱着眉,下意识地发问。沈长河一边帮着医护人员按住其中一名剧烈挣扎的伤员、以便于护士给他上药,一边耐心地向他解释:“东瀛人在战争中使用了生化武器,我们的人伤亡惨重……唔!” 这最后一声短促的呻*吟,却是因为被按着的年轻士兵在剧痛中猛烈地挣扎起来,一伸手死死地扣紧了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刺入了小臂内侧肌肉之中!一见沈长河的手臂被抓出了血,旁边的护士先是愣住,随即惊愕地去扒开那人的手,却被沈长河轻轻按住:“你先给他治疗,不用管我。” 政客的作秀。 段焉冷眼旁观,心里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平心而论,第一次见到这位西南将军时他是很惊艳的,然而时至今日,无论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似乎都看不到沈长河的美貌了。 第231页 挡在他那张绝色面容前面的,是“西南将军”这个头衔,以及秦国大半领土掌权者的名头。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政客,甚至敌人。 “疼……疼啊……” 抓着沈长河胳膊的士兵非常年轻——单看他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岁。这年轻的士兵脸上、身上全都布满了大片大片青紫的斑点,相当一部分斑点已经开始溃烂,由里而外地冒出黄白相间的脓液,看上去又恶心又可怜。他紧紧闭着双眼,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闭着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两行血来—— 黑色的血! “救命,救我,我不想死!”他无法睁开双眼,因此胡乱地抬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就像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沈长河轻轻地握住他伸向天空的手,柔声道:“不要怕,你不会死的。” “……将军?” 年轻士兵虽然看不见,但却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激动地回握住沈长河的手,眼角缓缓淌下一大滴泪水:“我不想死……求求您,救,救我……我好疼啊,快要疼死了……我想回家……”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就越来越低。沈长河垂下眼帘抱着他遍身脓血、残破不堪的身体,直到怀里的年轻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而,在病房里其他伤员此起彼伏的痛苦叫喊之中,除了沈长河和那个为他上药的护士之外,没有谁再注意到他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此情此景之下,饶是段焉也无法不动容:“沈将军……” 后面的话,在他忽然间看到沈长河露出的小臂内侧里几处开始化脓的伤口之后,戛然而止。段焉难以置信地向他挽起的袖口里面看去,竟能隐约地看见更多、更可怖的溃烂之处! “你怎么……?” 沈长河缓缓放下士兵的尸体,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简单吩咐医护人员处理安葬事宜之后就起身离开了病房。段焉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却听沈长河背对着他道:“先生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段焉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当即开门见山:“感谢将军打赢了武州会战,我想,这次胜利将替我国争取到一段短暂的和平时期,理事会希望将军能够借此机会向国府为我*党争取一下合法政*党的地位。” 如今沈长河已是新党党*员,理论上他的一切行动都要受到新党最高权力机关——理事会的制约;然而在这个实力为王的时代,理事会并不能左右他作出任何行为和决定。 直到这时,沈长河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惨淡,碧绿色的桃花眼中却似有火光跃动:“此事我一定会做,但不是现在。如果我与新党的关系现在暴露,国府必然借题发挥,于大局有害无利。” “……”段焉沉默半晌,又追问道:“那么请问将军——你所说的能做此事的时机,又是什么时候呢?” 沈长河立刻反问:“我也有疑问需要先生解答——此前我已多次向理事会提出申请,请求各地新党武*装在敌占区配合正面战场开展游击战等军事行动,敢问这件事落实得怎么样了?” 段焉被问住了。 沈长河说的“这件事”段焉当然一清二楚——因为段焉自己就是理事会会长,所有的申请都要经过他手进行审核。他明知道沈长河所提的要求正当、合理且十分有必要,但不能这么做。新党艰难蛰伏多年,时至今日才攒起了一点“家本儿”,有了和维新政府对抗的底气;要他们现在为了救国救民而献出地方武*装力量,这怎么可能! 他这边面露难色,一言不发,沈长河便“哦”了一声,冲着他嫣然一笑:“我记得非常清楚,新党宗旨在于提升秦国民众福祉、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可名实相副才能赢得民心,不是么?党内同仁做出些实际成绩来,我也才好为咱们新党从维新政府那里‘虎口夺食’啊。” 说完这句话,两个男人彼此互相凝视着对方,再也未发一言。良久,段焉才笑了笑,道:“兹事体大。段某虽然有心助将军一臂之力,但这件事还是要经过党内大会讨论通过方可施行。理事会的意思是,希望将军可以赏光莅临根据地,我们坐下来谈一谈战后党内外的诸多事宜。” “好。” 沈长河异常痛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是理事会的决定,沈某自当服从。只是,我也希望理事会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沈某在此,静候佳音。” 很快,段焉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沈长河只是一个除了打仗之外其他都乏善可陈的军阀;直到党内大会上沈长河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最终以高超的演讲技巧和激昂的热情感染、蛊惑了在场绝大多数新党党*员代表的情绪,促使他们高票通过了“在东瀛占领区发动武*装反抗”这一决案,段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从前低估沈长河这件事究竟是有多么愚蠢! 这样的人若站在自己这一边还好,若立场暧昧、甚至站在新党的对立面上,那无疑将是一场灭顶之灾。然而现在的沈长河名为新党党*员,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在理事会的掌控之中;且此人太有主见,且对于新党标榜的“国家*主义”根本没有任何信仰可言,因此无论是组织上还是思想上都完全游离于新党之外,随时都可能背弃自己这一方。 这样的人物,不确定性太大,而且也太危险了。 第232页 段焉暗暗下定了决心。既然沈长河如此难以控制,那么就用别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要么立场明确地归顺新党,要么在与维新政府的内讧中两败俱伤、甚至被维新政府彻底吞并! 三足鼎立(二) 三月末,仍在前线坚守的沈长河收到了来自凉州陪都总统府发来的急电,要求他速回陪都,称有要事相商。 临走之前,话唠的莫里森神父再次找上了他,牛皮糖一样追在他身后恳求他带自己一起回去。沈长河刚开始并不答应他的请求,奈何这个金发蓝眼的白人青年活像一条真正的癞皮狗,软硬不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粘上了他不肯离去,最后他也只得默许了莫里森的请求。 “将军先生,你真好看!”一路之上,这位大型犬一样傻兮兮的神父摇着他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尾巴,大声用大洋国语冲他发着花痴:“哦!你简直就是美神维纳斯在人间的化身,我的上帝!” 他以为沈长河听不懂大洋国语,因此这话说得肆无忌惮大言不惭。沈长河既赶不走这只大号癞皮狗,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装作听不懂大洋国语的模样,保持沉默。 莫里森这个人,如果没在夸他貌美,那么就是在向他传教。莫里森自己花自己的钱向军队捐献了一座医院以及大量财物,但他口口声声称这些捐赠是“上帝的旨意”,并在沈长河致谢时加以纠正、让他转而感谢上帝他老人家的恩赐。为此,沈长河曾问过他:“你让我相信上帝,那么上帝在哪里,长什么样?” 一向磨磨唧唧温温吞吞的莫里森神父这次竟勃然大怒:“胡说!上帝就是上帝,我等凡人当然无法揣测他的形貌——上帝,无处不在!你怎敢用偶像崇拜这种歪理邪说来亵渎我们的主!” “……”沈长河摸了摸鼻子,嗤笑一声,不屑反驳。 他是真心觉得莫里森脑子有坑,但同时又并不讨厌他。对于上帝教,他虽然因为莫里森的原因很有好感,但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作为一个朴素的无神论者,沈长河只知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如果左眼跳了他就信,如果右眼跳了…… 那就去他妈的封建迷信! 所以,这一路上他只觉自己的右眼“跳”个不停,心里也就腹诽了一路的封建迷信误人不浅。被毒气侵蚀过的身体恢复的很慢,伤口化脓感染得厉害,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只能咬牙挺着。 白承礼胆子小,着实被他那又恶心又可怖的伤口吓得不轻,以至于根本不敢着手去处理他的伤口,最后还是索菲亚胆大心细且毫不嫌弃地为他剜去了后背上所有伤口处的烂肉、并一一包扎妥当。由于她时常要为沈长河换药,因而在外界眼中两人也“越走越近”,两大美人的如影随形也让一些百无聊赖的军官和士兵多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人甚至私底下把索菲亚称作“将军的宠姬”,肆无忌惮地大加嘲笑。 沈长河伤势沉重兼心情低落,完全不管下面怎么嚼舌根;但索菲亚却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她并不在乎他们说什么。相反,她甚至还很高兴自己能和将军“相提并论”—— 哪怕,只存在于其他人的口中,也是好的。 ———————————————————————好久没出现的分割线—————————————————————— 满天飞的流言蜚语直到回了凉州都没停下来。 战争的硝烟逐渐远去,经历了近半月旅途劳顿的滇军在西南军政府军部的部署下,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一起离开了凉州城,直奔更西边的广大边境地区而去;至于沈长河本人,则和剩下一小部分留守凉州的精英军团安顿下来,开始进入休整状态。 虽然没有人告知于她,但谢忱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系列军事调动的不寻常趋势来。当初沈长河从西南带走至少四十万滇军,但这次带回来的分明连十五万都没有,更不要说后来又陆陆续续撤走了一大半……他这是要做什么? 如今的谢忱舟,从心底往外地恨透了沈长河——虽然她仍在怀疑那个身毒人以及段焉所说那些话的真伪,但毕竟还是恨上了。很奇怪,自打开始仇恨沈长河以来,谢忱舟竟然惊喜万状地发现,自己心底一直压着的某一块大石头消失了! 沈长河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这位“义女”现在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看待自己的。他现在浑身又痛又乏,刚一回府就昏厥似地睡了过去,睡得不省人事;醒来之时,却发现不仅是索菲亚一如既往地在自己身边陪护着,还有另一个人。 谢忱舟。 跟五个月前相比,谢忱舟的头发长了很多,已经可以扎起来了。按理来说,一个女孩子留起长发之后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女性化,可谢忱舟却仍像是个没有性别、也没有生命的木偶,漂亮归漂亮,但却鬼气森森、令人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将军醒了,谢小姐终于可以放心啦。”索菲亚善解人意地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出去煎药。” 索菲亚出去后,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沈长河才虚弱地笑了笑,打破了这难堪至极的沉默:“忱舟,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 谢忱舟淡漠地开了口,破天荒地没有加上“义父”这个称呼:“听闻您受了重伤,我来看看您。” 第233页 一边说着这话,她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接近半年时间未曾见面,谢忱舟自问其实还挺“想念”他的: 在过去的一百五六十个夜里,她有时会梦见自己亲手杀了他为姐姐复仇,可有时也会梦见一些更加令人血脉贲张的内容…… 沈长河瘦了。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很瘦,但这次却与以往都不同。谢忱舟记得清楚,他今年已是三十二岁——过去,她一度以为自己这位绝美的“义父”会永远这么年轻美丽下去;然而现在,她失望地发现他不再年轻了。 他的“衰老”,并非面生皱纹、鬓染寒霜,而是原本年轻人特有的婴儿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瘦削到有些凹陷的下半张脸。这五个多月的战争并没有让他雪白的肤色晒黑哪怕分毫,可满脸的风霜气息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谢忱舟轻轻抚过他因晒到脱皮而变得格外粗糙的侧脸,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你老了。” 沈长河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坦然地微笑道:“所有人都会老,我也不例外。” “确实如此。”谢忱舟莞尔一笑,半开玩笑似的撩起他脸侧的头发:“可您还是很美……美得惊人,美得令人心悸。” 沈长河原本并未将她的举动放在心上,然而她这样暧昧的话一出口,饶是迟钝如他也终于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一把按住谢忱舟“不老实”的右手,他正色道:“忱舟,跟义父说这种话,不觉得欠妥么?” 谢忱舟轻轻甩开他的桎梏,若无其事道:“哦,是吗?既然您觉得不妥,我不说也便是了。不过我也有一个疑问请义父不吝解惑——” “别院里的那个东瀛疯女人,她说是您杀了她的姐姐,是真的吗?” “……”沈长河沉默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不错。” 谢忱舟的脸色于是又苍白了几分:“为什么?” 沈长河淡淡道:“此事与你无关,不要问了。” 谢忱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倒没怎么变:“说起来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见她孤苦伶仃、又是个疯子,觉得她太可怜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沈长河抿了抿嘴角:“忱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谢忱舟刻意地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哑声道:“对于伊藤玲奈,您有没有过半点愧疚?” 沈长河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将伊藤玲奈接回自己府上之后,对外一直称呼她“玲奈”,从来没有提及“伊藤”这两个字。那么,谢忱舟是如何得知伊藤玲奈的姓氏的,她问出这样与她毫无关系、又让他感到难堪的问题,究竟是想干什么? 沈长河在思索答案的时候,谢忱舟也在观察着他。他的头发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短了,但刚才摸上去并不扎手,反而仍是细细软软的触感。浓密的睫毛从眼睑边缘长长地向外延出来一截,像两把漂亮的小扇子;末端的睫毛尖略微上挑,弯成一个妩媚动人的弧度,衬得睫毛下面那双碧绿的眼睛愈发深邃多情。 她强忍着想再“摸”他一把借机揩油的冲动,咽了咽口水,伪装得一派云淡风轻:“算了,这个问题我不该问,您就当我没问过吧。伤可好些了?” 如今十九岁的谢忱舟健康、高大、精神饱满,匀称的身形在西装的衬托下挺拔有力,是一位雌雄莫辩的漂亮人物。而她和沈长河说话的语气,也完全像是平辈之间的平等交流,而非过去那种晚辈面对长辈时的尊敬、甚至怯懦。 没等沈长河作出反应,她就一把掀开他的上衣衣角,然后瞬间愣住。 ……不是刀枪造成的外伤,而是大片大片的溃烂!密密麻麻的青紫斑点遍布全身,其中相当一部分露在绷带外面的溃破伤口已然结痂,而缠裹着绷带的伤口则似乎还没有愈合——因为绷带表面上已然渗出了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血迹! “别碰!” 眼见着谢忱舟的爪子就要往自己的伤处伸过来,沈长河皱着眉往后躲去,一边将上衣重新合拢好,一边低声道:“是病毒造成的,或许有传染性。” 谢忱舟怔住了。她本以为沈长河不让她碰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却没想到,他在她已明显表现出恶意的情况下仍替她着想——该说他是天真良善,还是太没有戒心了? 她一言不发的模样让沈长河感到尴尬。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有多么令人恶心,于是只得歉意地笑了笑:“吓到你了吧?” 谢忱舟立刻矢口否认:“没有!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吓到?义父,请允许我替您上药……” “忱舟,你的好意义父心领了。”沈长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的请求,温声道:“回去吧,这里暂时不需要麻烦你。” 正在这时,索菲亚也端了汤药推门而入。她并不避讳谢忱舟还在场,非常自然地取来药水、镊子和纱布,开始为他清理伤口。沈长河轻轻一挥手,强忍疼痛又催了一次:“走吧。”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只留下用来客套的一句话:“您……好生保重身体,告辞。” 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谢忱舟仍然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之中。诚然,沈长河也许就是害死自己姐姐的凶手,但他冒死带兵打退了东瀛人志在必得的进攻、保住了大后方的秦国政府和百姓,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第234页 ——那样严重的伤势背后,意味着他为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付出了怎样的牺牲,谢忱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抛开“私仇”,她不得不承认沈长河是个“好官”。 只可惜,好官和好人,有时候并没有必然联系。 正这样想着,身前忽然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谢小姐,有心事?” 声音低沉却阴柔婉转,不是段焉是谁?谢忱舟头也不抬,懒得看他:“关你什么事!” “你心软了。” 段焉柔声道:“你看到沈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母性泛滥开始心疼他了,是吗?” 谢忱舟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放屁!你敢侮辱我?” 段焉笑笑:“岂敢。其实也不怨你,沈将军那样的美人,不要说你这般妙龄女子,就算男子也很难不对他心生怜爱之情。啊对了,说起来你已经算不上完整的女人……” 话音未落,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横在了他颈项之间! “段理事长,”谢忱舟的声音比这把匕首带来的触感还冷:“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浑话,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谢小姐,你紧张什么?” 段焉居然丝毫没害怕,反而眯起一双窄长的凤目,施施然道:“有时间跟我吵嘴,还是多关心关心别院那边的情况吧!如今索菲亚已经成了将军府的红人,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将军府新一任女主人呢?沈将军自称终生不娶,可殊不知女追男隔层纸,索菲亚那样的绝世美女只要展现出她温柔体贴的一面,放下*身段孜孜追求,哪个男人能拒绝的了?” 谢忱舟刚想反驳,脑海里却陡然回想起方才索菲亚为沈长河上药的情形,瞬间无言以对。她不是白痴,当然看得出来索菲亚眼中的含情脉脉,以及沈长河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在索菲亚之前,他从来没离哪个女人那样近过!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下必须提醒谢小姐。”段焉继续循循善诱:“考虑到如今沈将军名声大噪,陈小总统最近正打算主动向他示弱,要将自己的妹妹婚配给他,以求两家结成秦晋之好。” “他不喜欢陈舒平,不会娶她的。” “未必。”段焉摇了摇手指,神秘地冲她眨了眨眼:“政治联姻从来都是化解两方势力冲突的最好办法。再说,人都是会变的,他也如此。不过说起来啊,其实确也与你无关——你只是他的义女,他就算把陈舒平和索菲亚一起娶了,也不可能考虑娶你的,可怜的谢大小姐。” 谢忱舟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清楚?”段焉扒拉开她依旧横在自己颈项间的匕首,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狰狞的笑容:“你喜欢他,想嫁给他,甚至想独自占有他的一切——对么?” 谢忱舟的脸像是面具被人一拳打破一般,短短几秒竟接连变换了数种表情。见她神色复杂地瞪着自己,段焉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到底是不是事实,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好好想想我的提议吧!对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办法让他接受你呢?很快,他就是别的女人的了。” 段焉说这些话时,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他一边仔细观察着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一边诱导:“你姐姐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他害死了你姐姐,现在又害你变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谢小姐,我该说你老实懦弱,还是宽宏大量?又或者……色迷心窍?” 他说得如此不客气,但谢忱舟这次却没动怒,也没有反驳。直到段焉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才缓慢地握紧了拳头,目光落在不远处书架上的一卷纸笺上。 三足鼎立(三) 上京,总统府。 林雪怀蹙着眉头反复校对着手里的信笺。这封信马上就要以电报的形式发给远在凉州的另一个“总统府”——也就是如今的流亡维新政府。 如今,他所有的行动都要经过东瀛人批准,这封信也不例外。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就是劝说陈锡宁接受和谈:以武州为界,秦国和东瀛划江而治,彼此互不干涉。 “然和谈须以释放山本宁次大将、严惩祸首沈长河为前提……” 金耀宗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他手中的信,好奇地问了句:“沈长河?就是那个混血吧。” “嗯。” 林雪怀从鼻子里应了声,但并不抬头看他。金耀宗一撅嘴,赌气似的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撒娇道:“雪怀~看你这么犹豫,是在怜香惜玉吗?” “别胡说。”林雪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树袋熊似的扒在自己肩膀上的漂亮青年,宠溺地抚了抚他柔软的短发:“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当年被所有人质疑的沈长河如今成了民族英雄,而我却成了秦奸国贼……呵呵。” 金耀宗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声音有点模糊:“别想那么多啦!人活一世,名和利总得图一个,在我心中无论你站在秦国还是东瀛那一边,你都是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那个男人。什么国仇家恨、民族大义,那些都太遥远了——” “雪怀,这个世界我谁都不在乎,我只要你。”他动情地吻了吻林雪怀的唇,顺便帮他将已经完稿的信折起来装进信封里盖好火漆:“至于这个螳臂当车的沈长河,即使你不发这封信,陈锡宁也不会放过他的……现在秦国若赢了,才是对你没有半点好处,那索性就让它灭亡好啦!” 第235页 林雪怀苦涩地回应着他的热情,眼睛一闭,一滴滚烫的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落。盖了火漆的信静静地躺在桌面之上,仿佛潘多拉的魔盒,即将裹挟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乌云压城般向着西南方向沉沉席卷而去。 算到今日,自回凉州以来已经足有一个月了。沈长河依旧保持着过去一个月以来很有规律的作息,身子倒是恢复不少,唯独嘴唇、皮肤都白得吓人,衬得整个人愈发气色不佳、病病殃殃。期间陈锡宁装模作样地来探望过一次,从此便只派出使者前来“问安”;而沈长河又很讨厌应付这些虚礼,最后索性连装模作样的问安使者也给撵了回去,图个清静。 所以,当这一次总统府的使者再次登门之时,白承礼这个向来唯唯诺诺之人都险些发了火:“不是说过我家将军不见客了吗,怎么还来?烦不烦人,赶紧回去!” “白副官,”总统府使者态度客气却又强硬:“总统阁下说了,一定要请将军亲自来一趟总统府。” 陈锡宁最近心情非常不错。 他老爹陈武在世的时候,西南将军萧子业就是一员猛将;如今他当上了总统,沈长河做了西南将军,仍然是他的“一把绝世好刀”! 不错,武州会战确实是沈长河打赢的,但沈长河是大秦的将军、是他的手下;因此在此时陈小总统的心目中,他自己才是指挥这场战争胜利的真正领*袖。而当沈长河再次“听话”地坐着总统府的轿车来见他时,陈锡宁就更加得意了。例行且必要的客套之后,陈锡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最近乱*党活动频繁,大有‘前方吃紧、后方禁吃’的架势,是时候给他们一点教训了。沈将军,剿灭乱*党分子这个任务光荣而艰巨,交给你我才放心。” 他的对面,沈长河拄着手杖才能保持腰板挺直,脸色惨白,可气势却丝毫不减。他耐心地听陈锡宁说完这句话,之后才平静地答道:“总统先生,国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将军是想抗命么?”陈锡宁冷笑一声,语气又不善了起来。沈长河神色不变,额头上却隐隐爆出几根青筋,显然是在强压怒火:“东瀛人还没有被赶出国门,此时内战无疑是本末倒置,甚至会引来东瀛大本营的乘虚反扑。这样的命令,恕我无法服从。” “沈长河!” 陈锡宁猛地上前一步,獠牙毕现地仰起头——因为沈长河实在太高了,他只能仰着头瞪向后者。他伸手指着沈长河的鼻尖,用一种女人一般神经质的语气叱道:“你公然与国府作对,是同情这些乱*党分子,还是想造*反啊?!” “我若想反,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沈长河将手杖往地上重重地一磕,厉声喝道:“从前我敬你是合众国总统,已经给足你面子了!这次会战之后我国国力消耗巨大、物资短缺的问题解决了吗?财政亏空和通货膨胀有多严重,普通民众一个月的薪水甚至买不来二十斤米,无论是经济体系还是社会秩序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放着这么多迫在眉睫的难题不去处理,却强迫跟东瀛人拼命了大半年的将士们向本国人开*枪——陈锡宁,你父亲说的没错,你简直愚蠢透顶!” “你——!” 陈锡宁长这么大,除了陈武骂过他几句之外,还没有谁像沈长河这样丝毫不讲情面、狗血喷头地训斥过他。他先是被骂得脑袋嗡嗡作响,旋即勃然大怒地一拍桌子:“放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给我滚,滚出去!” 然而沈长河比他还有个性。在他说出这句气话之前,前者已经决然转身,拂袖而去。望着沈长河离去的背影,陈锡宁阴沉沉地扬起半边嘴角,捏着的电文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些。 天机阁传来的情报很快就送到了将军府。 谢忱舟这几天非常消停。她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后心情愉悦,甚至连带着对萧锋那个小崽子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萧锋今年九岁了,长得也越来越可爱。混血特征在他脸上体现的非常不明显,乍一看去完全是秦族人的模样,但普通秦族人绝对长不出他那样精致漂亮的五官。因为周围人清一色地夸奖,小崽子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因此养成了一副大少爷脾气,全府上下没人能治的住—— 除了谢忱舟。 她是个阴阴沉沉、喜怒无常的性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府里很多人都些“怕”她。萧锋有一次不长眼地跟她“闹”,却被后者一句话怼的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 “你一个过继来的小东西有什么资格装大少爷?”谢忱舟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狗崽子,用你的榆木脑袋想一想,你姓什么,义父又姓什么?你不问问别人你亲爹是什么货色?” 萧锋当时哭着跑远了。谢忱舟知道他是去找沈长河告状去了,因此立刻悄悄出去同学家里躲了三天。好在沈长河公务繁忙没心思管两个孩子之间的闲事,等她主动回来之后也只是和颜悦色地把她叫过去“调停”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对此,谢忱舟只是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义父,您也不能总惯着他,这小子如果一直这么浑,将来长大了肯定不会是个好鸟!” “……”沈长河无言以对。他知道她说的在理,但是他自认没有资格管教萧锋:那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谢忱舟看他没说别的,默默松了口气。这以后她便又找到了萧锋,二话不说操起刀就要往他的眼睛刺下去!萧锋被吓得几乎晕厥,谢忱舟却在关键时刻收了手,冷冰冰地瞄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第236页 从此以后,萧锋再也不敢找她的麻烦了。 即便他年纪还小,但也看得出谢忱舟完全不是个省油的灯。 “姐……” 九岁的萧锋望着年轻俊美却又阴冷可怕的谢忱舟向自己这边走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嗯?”谢忱舟挑起眉头:“叫我什么?” 萧锋胆怯地望着他,不明所以:“我,我……” “记住喽!从今天起,叫哥。”谢忱舟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脸,狞笑道:“要是下次叫错了,我就割了你漂亮的小舌头!” 萧锋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似乎已经吓傻了。 谢忱舟低下头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小男孩,惊讶地发现他果然很美。萧锋现在还小,一张饱满的小脸白嫩得像水蜜桃一样,小鼻子翘翘的,小嘴是花瓣型可爱的两片,浅褐色的大眼睛在浓长睫毛的映衬下水汪汪亮晶晶,漂亮极了! ——这小东西长得是真不错。如果不是性子那么讨人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位小天使了。 “……哥。” 萧锋乖觉地改了称呼,瑟缩着往后退了半步:“这么看我*干嘛呀?” 谢忱舟勉强压下自己心底里涌起的兽*欲,舔了舔干涸的唇,微笑了一下:“小锋,哥哥问你,你喜欢义父吗?” 萧锋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喜欢呀!爹爹对小锋特别好,小锋最喜欢他啦!” 谢忱舟轻笑一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萧子业才是你爹,沈长河不是。你爹本来是整个西南的主人,却被沈长河赶下台——他现在养着你,你说是为了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用手里的匕首在萧锋的脖子上比划着:“你猜……他会对你这个孽种做什么?” “……爹爹不是坏蛋!你才是坏蛋!” 萧锋听不懂她说的这些话,但他显然被她的动作吓坏了,一大颗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挤了出来,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看上去楚楚可怜。不知为什么,谢忱舟看到这样的萧锋之后忽然心情十分舒畅——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是能吓到这小崽子,她很开心。 三足鼎立(四) 在谢忱舟的预想之中,她送给陈锡宁的那一份“大礼”很快就能收到成效。然而事实令她万分失望:陈锡宁这个怂货根本不敢立刻对沈长河动手。 不过,虽然明面上没什么太大的动作,西南政局却是暗流涌动、黑云压城。不少倾向于西南军政府一方的官员都纷纷遭到程度轻重不同的清算,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对于维新政府这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沈长河并没有任何正面反击的意思。陈锡宁觉得他这样的反应很不符合常理,但既然对手不吭声,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本加厉起来,一边命令手下特情机关加快对沈长河本人的秘密调查,一边偷偷把手伸向了滇军,开始收买高级军官中的投机分子。 与此同时,西南军政府内部也传出来了令人担忧的消息:将军已有半个月的时间没在议事厅出现过了。虽然有裴轩和张俭之一起替他打理军政事务,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将军本人的“销声匿迹”无疑会让本就焦虑惶恐的军政府官员们更加忐忑。 “将军到底怎么样了?”“还没醒,再等等。” 一桶接着一桶的温水被抬进内院,很快又被抬了出来;只不过进去时好端端的清水,出来之后却已成了血水。索菲亚匆忙回了一句便把门牢牢关好,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半步,这才忧心忡忡地掀开帘帐,探向床上之人的额头,旋即皱了皱眉。 好冷! 沈长河已经断断续续昏迷十几天了。细心如索菲亚,很快就发现了他身体上某些令人不安的变化:最开始,除了发烧、呕血之外,他的皮肤迅速老化、萎缩,到最后竟成了一具“干尸”。没过一天,“干尸”就又恢复成原来那副颠倒众生的皮相,唯独短发一夜之间匪夷所思地疯长,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脸,海藻一般张牙舞爪地伸展开来。 索菲亚看得出来,整个过程之中,沈长河即使处在昏迷时也极为痛苦——从头到尾,他一直都在发抖、打冷颤。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再次睁开眼之时,索菲亚看到了相当恐怖的一幕: 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片阴森森的漆黑! 索菲亚惊呼一声连退两步,然而沈长河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睁着眼对着天花板“看”了半晌,复又合上。索菲亚壮着胆子又上前一步试着唤醒他,结果他自己先苏醒了过来。 “外面怎么样了?” 这一次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他哑着嗓子,声音低得几乎让她听不清楚。索菲亚心疼地握住了他干瘦的手,声音相当底气不足:“将军,别再想这些了,好好休息……” 见索菲亚这反应,沈长河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不顾苏菲娅的强烈反对和苦苦哀求,半日之内即毅然决然拖着病体召集军政府内阁开会。会议内容非常简单: “如今凉州的局势,各位想必都很清楚。”和以往一样,沈长河仍是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地直奔主题:“陈锡宁要借着外战方歇之机挑起内讧,对西南政治、军事两方面进行清洗,最终目的是将西南并入维新政府之中。我不希望无辜之人也卷进这场残酷的权力洗牌,因此在此向大家宣示:接下来无论维新政府如何处置我个人,你们都可以独善其身。” 第237页 这话是什么意思?众官员议论纷纷。沈长河微笑道:“也就是说,哪怕维新政府对我不利,你们也可以选择留下继续效忠新政*府。只要始终忠于共和,慎用权力,善待百姓,无论在谁手下做官都并无区别。” 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淡淡道:“就这样吧,散会。” 哄走这些文官,沈长河又将裴轩、张俭之等心腹叫到卧室密谈了许久。他刚刚这边“处理”完,总统府的使者就又到了。 只不过这一次却和上次不同:来的不只是使者,还有荷枪实弹的宪警。将军府所剩无几的守卫试图反抗,却被沈长河心平气和地制止了。简单地交代一番府中各项事务,他才对国府使者略一点头:“好了,走吧。” “……”国府使者以为自己此行会异常艰辛,可万没想到沈长河居然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仿佛看不见他身后那些宪警似的,神色如常地“束手就擒”。他感到惊讶,陈锡宁更是如此;因此,当他看到沈长河本人之后,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开场白了。 踌躇半晌,他满脸疑惑地把视线落在沈长河的脸上,心里想的却是:这小白脸怎么又变漂亮了……不是,他的头发怎么这样长了? 然后才想起正事来:“沈将军,本总统今天叫你来……” 他“来”了半天没“来”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发觉自己的语气太弱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叫什么“沈将军”!在陈锡宁的想象中,这场颠覆整个西南乃至秦国的政*变应该是轰轰烈烈才对,为什么现在搞得仿佛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毫无激情? 定了定神,陈锡宁咳嗽一声,冷笑道:“沈……沈长河,你可知罪?” “你想给我安个什么罪名?” 周围都是总统府的卫士和便衣宪警,孤立无援的沈长河此时神情却是非常平静的。陈锡宁被他这话呛得哑口无言,还是旁边的宪警部部长袁修冷声跟进一句:“沈将军,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难道心里没数?原来我们以为你只是和新党眉来眼去,没想到你居然已经加入了乱*党——这是公然与国府作对,是叛国罪!” 他洋洋洒洒地盖棺定论,沈长河却只是安安静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袁部长是想越俎代庖,过一回法官瘾了。” “沈将军不必揶揄袁某,你的案子一定会经过国家法院拍板定夺。”袁修眯起一双细长的眼:“对待你这样的‘大人物’,宪警部一向是非常慎重且重视的。” 沈长河信服地点了点头:“哦,你的意思就是结论已经定好了,只是需要走走程序?” “……”袁修抿着嘴,一时无言以对。陈锡宁这时也缓过劲儿来了,板着脸道:“沈长河,勾结乱党意图叛国这件事,你如果现在愿意承认,我可以承诺让你保留一些体面。” 沈长河好笑道:“不承认,又能如何?” “那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陈锡宁不无惋惜地看了他一眼,随意地一挥手:“带下去!” 三足鼎立(五) “小姐,咱们赶快走吧,别再犹豫了!” 将军府内,佣人们四散奔逃——原西南军政府的文官大多数已经向维新政府投降了,武将们也集体“战略转移”离开了凉州这个风暴中心、是非之地;如今的西南军政府,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座伶仃空旷的将军府了。 相比惊慌失措的仆人,谢忱舟显然冷静得多。她冷静且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生生等到哀求她撤离的女佣被迫弃她而逃,等到总统府的卫兵们彻底接管了整座将军府,等到宪警部长袁修亲自找上门来,客气地把她“接”回了总统府。 陈锡宁总统待她非常客气。面对这个十九岁的女孩,他先是大力赞扬了她的“大义灭亲”,随后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公审当天,她要配合总统府方面,作为证人出庭指认沈长河的“罪行”。 经过一番相当乏味的讨价还价后,谢忱舟又提出一个要求来:“我想见沈长河一面。” “这可不行。”袁修毫不客气地拒绝:“谢小姐,你应该知道,沈长河现在是犯有叛国罪的重大嫌犯,任何人在公审开始前都不能与其有任何接触……” “袁部长,你不要跟我打官腔。”谢忱舟冷冷道:“挥向他的那把刀是我递给你们的,你若拒绝,我就不再同意为你们出庭作证。” “……”袁修看得出她不是个省油灯,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答应了下来。然而,说是两人之间的见面,她身后却至少跟着十几名便衣宪警,打着“保护”之名,随时随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沈长河如今被关押在西南军事监狱里。谢忱舟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初来乍到之下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大理石砌成的坚硬墙壁之上,通了电的铁丝网黑黝黝密密麻麻叠了几层,岗楼上荷枪实弹的士兵日夜巡守,夜间的探照灯将沉沉天际照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主体建筑上尖尖的塔顶直冲云霄,下面赫然黑到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大楼,两旁的灯照不进里面的黑暗,仿佛一张贪婪无忌的巨口,无论是什么人,稍不留心就会被它吞噬。 坐在会面室等了一会儿,就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仔细听去,还能听见里面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只是那人走路实在太轻,以至于被其他人的声音掩盖了去。 第238页 再度抬起头时,沈长河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屋子里灯很亮,狭小的室内站了至少二十来个士兵,每个人都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可他却像没看见似的,面向她温和地笑了笑:“忱舟,你来了。” 谢忱舟抿着嘴唇,并不说话。她以为沈长河既已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必然已是狼狈至极;非是如此,便不能解她心中“深仇大恨”。可事实上,她所看到的沈长河虽然脸色仍是病态的苍白,衣着却相当整洁干净,长发柔顺地沿着肩头垂落,衬着一张本就精致美丽的脸愈发明艳动人。 谢忱舟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声音干涩地开了口:“你……还好吗?” “我很好。” 沈长河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关切道:“你与此事无关,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谢忱舟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转移话题:“沈长河,你知道是谁向总统府检举揭发你的吗?” 是“沈长河”,不是“义父”。这么明显的称呼上的变化,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了,可沈长河脸色丝毫不变:“我知道。” “……”谢忱舟哑然。沈长河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微笑着:“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说这些的?” 谢忱舟摇了摇头,眼眶逐渐有些湿润:“有一个问题困扰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它的答案。” “我姐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沈长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附耳过来,我现在就告诉你。” 然而,待谢忱舟真的凑过来之时,他却毫无预兆地狠狠咬住了她的后颈!待众人强行将两人分开之际,谢忱舟的脖子早已一片血红,而被按跪在地的沈长河却近乎疯狂地拼命挣扎着,一边抬起头瞪着她,嘶声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孽障,老子的前途事业全被你毁了,我要杀了你!” 场面立时间一片混乱。谢忱舟捂着受伤的地方龇牙咧嘴,一边试图挣开卫兵的桎梏想揍人,一边不干不净地谩骂着,会面室乱成一团。站在门外的袁修颇为满意地露出了笑容,随即转身离去,却偏偏错过了待众人带着受伤的谢忱舟出门之后、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的沈长河脸上浮现出来的,一丝隐晦而神秘的笑容。 “公审”很快就开始了。 陈锡宁显然不想再节外生枝,因此趁热打铁地将能找来的国内外媒体全都找了来,自己也亲自出席了这场在他看来十分光荣且盛大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审判。为了防止再出现昔日上京“共和广场”前学生*you*行*闹*事的情况,这次他调动了驻守凉州的全部西南滇军,将任何无关人等一律拦在道路两旁,把通往军事法庭的整条大街围成铁桶一般;可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市民和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自主自觉、悄无声息地走上街市,安静地充当“看客”。 上午九时,押解着“叛国者”的囚车从军事监狱门前缓缓驶出。这是一辆黑色军用吉普,前后左右各有两辆轿车护卫着,上面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卫兵,以防有人在押送途中劫狱;中间的吉普车之内坐着前西南将军:陈锡宁有意让围观的民众亲眼目睹这位“失败者”的下场,因而特地叮嘱押解人员打开车窗,以便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现在的凄惨模样。 “沈将军这么憔悴了啊……” 人群中有人悄悄议论起来。无论男女老少,看过去的目光中都只有惊愕、怜惜,而没有任何鄙夷、恐惧或者别的负面情绪。他们之中年长一些的人经历过嬴风、萧子业两代将军统治,也经历了从最初的一穷二白到现在的生活富足;毫不夸张地说,如今西南军政府治下的广大西南地区百姓,已经过上了秦国其他地区民众所不可企及的、和平、富有和相对自*由的生活,自然也就对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沈长河充满了崇敬和爱戴之情。 ——普通百姓也许不懂什么治国之道、民*族大义,但却本能地知道在谁的统治下日子更好过,也拥有着对于社会朴素却清醒的基本认知。这些情感、认知让他们忍耐、顺从、觉醒、抗争,然后追随某一位时势造就的英雄,纠正、改变甚至开拓着这个世界的运行轨迹。如是循环,生生不息,最终促成了人类社会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的、螺旋式的上升与发展。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西南民众而言,这位拥有着美丽外表的“英雄”不止是西南地区的救世主,还是秦国、秦族人反抗以东瀛为首之外族侵略的最后一线希望。从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将军已然成为了“秦国未来”的一种象征、一种信仰。 然而,民众们看到的沈长河却是如此的羸弱瘦削,黑色长发衬着他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容,使得他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片风中飘摇的落叶。 这一路上,西南的百姓沉默着对他致以注目礼,而沈长河也安静地任由人群从自己眼前飞逝成道道幻影,终于在进入法庭之后、面对着数不尽的闪光灯之时,疲倦不堪地阖上了眼。 陈锡宁说到做到,并未给他在公众面前留下任何体面。张俭之、顾明宇他们为他请来的律师乃是从大洋国留学回来、有“大秦合众国第一辩护师”之称的名律周恺,他一看见沈长河身上穿着的囚服、连着手足的粗重镣铐就急了,立刻向法官提出抗议:“依据合众国刑法典第十七条,被告出庭时不得着囚服、戴械具,宪警部这是公然侵犯人权,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坚决反对,并向法庭提出严正抗议!” 第239页 他这边话音刚落,宪警部长袁修就拎着枪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一记耳光就抽在他的脸上,狞笑道:“你说什么,嗯?再说一遍?” “你——!”周恺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罔顾国法,上来就动手,一时间气得脑子嗡嗡作响:“这里是法庭!你,你怎敢公然造次……” “再多废一句话,我保证你的脑袋立刻开花,周大律师!” 袁修嘿嘿笑着,把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随即,他手下的宪警们便倾巢而动,将在场所有敢拍照的记者的相机都抢了过来,然后统统砸碎在地;于是,在一片夹杂着各国国骂的混乱之中,法官开始了他梦游一般的审判。 控辩双方争论的焦点主要就是:沈长河在担任西南军政府将军期间,有没有里通外国之举。周恺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做无罪辩护——他在搜集了大量关于沈长河本人的资料之后,确认他从未有过叛国的想法,遑论行动;所以,在针对“叛国”的证据这个问题上,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口角,哦不,是唇枪舌战。 坐在左侧前排旁听席上的陈锡宁对于场上的骂战毫无兴趣。自始至终,他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被告席上的沈长河,无聊得甚至开始数他的睫毛…… 其实根本数不过来,不过他还是乐此不疲。 周恺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有信心凭借着他高超的辩护技巧彻底推翻检方控诉沈长河犯有“叛国罪”的一切莫须有之证据。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至少,在听完他的辩护词之后,在场的记者、旁听席上的国内外法学界专家、学者们都明显站在了他这一边。然而令人失望却也意料之中的,法官却对面前显而易见的逻辑推理和大量资料详实的证据视若无睹,一脸漠然地宣布了这样的结果: “被告辩护人所出示的证据不足以采信,其辩护意见,本庭亦不予采纳。” “你们这是政*zhi*问题法律解决!是公然公器私用、挟私报复!”在被法警拖出去之前,周恺绝望地冲着在旁听席上看戏的陈锡宁吼道:“你算是个狗屁总统!连合法选举程序都没经过你就敢篡权夺位,你……唔唔唔!” 最后几个字没说完,他就被人死死堵住嘴“请”了出去。直到现场重新恢复秩序,主审法官才冷漠地转头看向被告本人,走程序一样无精打采地问:“证据确凿,本庭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是否当庭承认有罪?” “我认罪。”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碎了这诡异而短暂的沉寂。众人纷纷向被告席投去堪称震惊的目光,却见沈长河缓缓站了起来,又缓缓挺直了腰板。锁住双手的手铐被不算长的铁链紧紧地连在脚镣上,对于本就比常人高挑许多的他而言,要在这种窘迫的情境下站直身体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即使能够站直,他的手也只能合拢着垂在身前,一动都不能动了。 这样的姿态,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无端地显得猥琐怯懦。陈锡宁对自己的这个设计非常满意:他就是想看着这位高大绝美的前西南将军在全国、在世界面前狠狠出丑,从而彻底毁了他所剩无几的东西——比如说,尊严。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即便处于如此难堪的境地,沈长河居然还能保持住他的气质和风度,非但丝毫不显卑弱,反而有种慷慨赴死的落难英雄气概! “既然嫌疑人认罪,那么本庭宣布……” “尊敬的法官先生,”沈长河不客气地打断他昏昏欲睡的自说自话,轻轻咳了一声,才道:“请允许我为自己做有罪辩护。” “叛国者”公审(一) “有罪辩护?”陈锡宁小声问一边的总理赵鹏:“都有罪了还辩护个什么?他脑子坏掉了?” “……”赵鹏内心感慨了一番陈锡宁这无出其右的愚昧无知,表面上恭恭敬敬道:“总统,有罪辩护的意思就是承认有罪,但做罪轻辩护。” “喔,没想到这小白脸还懂些法律,倒是我之前小瞧他了。”陈锡宁脸不红心不跳地打了个岔,把这尴尬的话题转了过去,不屑地冷笑道:“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换成我连自裁的心都有了,他居然还想挣扎求生……啧啧啧。” 那边,法官也点了点头,道:“可以。你可知自己现在招认的是何种罪名?” 沈长河平静答道:“我知道。是因为我加入新党,故而触犯了刑法典中的叛国罪。”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当今西南军政府将军公开承认加入“地下非法政*党”,这已经超出了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放着好好的“贵族”不做,偏偏要做“反贼”,这是什么道理? 法官又问:“被告沈长河,既然你知道加入乱党是为叛国,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有什么可以从轻处罚的情节需要向法庭陈述?” 沈长河微微一笑,道:“法官先生,这也是我想向您请教的——除了加入新党,还有别的证据或事实能够证明我犯有叛国罪么?” 法官下意识地向台下陈锡宁这边投来征询的目光。见陈锡宁不置可否,他才定了定神:“就非法加入乱党意图颠*覆国家政*权这一项,就足以定罪了。” “也就是说,无论您或是检方,都没有别的事实或证据用于指控我的‘罪行’了。”沈长河复又看向一脸凶相的检察官:“检察官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第240页 “……”检察官怔了怔,才拧着眉头训斥道:“放肆!这里是军事法庭,岂容你一介罪犯质问司法机关!” “我是在为自己做辩护,当然有权对你提出质询。”沈长河悠然道:“而且,在法庭作出正式宣判之前,我只是嫌疑人而非罪犯,希望您不要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 声线陡然一降,近乎斩钉截铁的:“现在,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们还有别的证据要用于指控我吗?” 检察官决定不理他,转而看向法官:“既然被告已经认罪了,请法庭立刻宣判!” “最后陈述环节还没进行,检察官先生是想公然无视法定程序么?”沈长河立刻截口:“你不正面回答,依据诉讼程序法第三十一条,就视为你默认了我的说法。既然如此,我就针对你们指控我加入新党犯下叛国罪这一项向法庭做出陈述。” “首先,我认可检方向法庭出示全部证据的真实性:那些与新党之间来往的信笺和电文,都是真的。并且我也承认,我不但加入了新党,而且目前已经是新党理事会成员之一;换言之,我是新党的高级干部。” 什么?! 这回不但国内外记者们感到惊讶,就连陈锡宁本人都震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了,一时之间闪光灯此起彼伏亮个不停,庭审现场瞬间成了新闻发布会。沈长河继续说了下去:“检方指控我犯下叛国罪的证据,就是我所述以上事实。可是请问法官先生,也请问在场的诸位,一个标榜着共和与民*主的国家会公然宣布在*野党为乱党、从而将所有加入这个党派的人都定为叛国者吗?不会。只有三十几年前覆灭的燕王朝这种专*制*独*裁*的政*权才会这么做!这条法律本身就是错误的,是倒行逆施的历史糟粕,因为在如今世界上任何一个共和制国家里,都绝不会有这种荒唐的规定!” “当然,我知道法庭并非立法机关,提出这样的质疑没有任何作用,因此,在当今大秦的法律框架之下,我确实是有罪的。然而,我个人从未有过任何背叛国家之举,这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甚至正好相反,我热爱这个伟大的国家,热爱这个可敬的民族——哪怕时至今日,它仍处于多灾多难与水深火热的困境之中。” “武州会战以来,我作为前线总指挥亲眼见证了我们的军人、百姓所展现出来的勇于牺牲和誓死抗争的大无畏精神,这让我感到非常的震撼,同时也深受感动和鼓舞。诸位国内外同仁可能不了解,武州会战期间我们秦国的将士所打赢的是怎样的一场战争。那是一场理论上绝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役!” “诺亚要塞保卫战中,东瀛派遣军违背国际法、悍然发动了毒气战。大量人工制成的毒气钻入要塞之中,致使很多将士在极度的痛苦中丧生。”说着,他艰难地用右手手指捏着袖口,用力扯下自己的左半边袖子,露出里面仍未愈合的、溃烂发白的大片疮口,看得在场皆尽倒吸一口凉气,瞬间众人议论纷纷。 “在教堂里临时改建的医院里面,我看到了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全身溃烂,双眼失明,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沈长河的声音仍很平静,只是神色却有些黯然:“相比这个年轻人,我和其他活下来的将士都是幸运的,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维新政府与新党之争,至今已经持续二十余年。国府称新党为乱党,可正是它口中的乱党,在东瀛全面入侵之后仍坚持在沦陷区组织民众反抗侵略!国难当前孰轻孰重,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懂,或者干脆闭目塞听、一诣孤行,甚至命令我‘剿灭乱党’。将士们尸骨未寒,外患未除,却要在这个时候挑起内战——被这样的人指为叛国者,某种意义上也算对我迄今为止为国家所做之事的一种变相肯定了。” 说完这一句,沈长河挑衅地看向坐在台下脸气的发紫的陈锡宁,淡然地做了结语:“我的陈述完毕,请法庭依法裁决。” 法官犹豫着看向两边的陪审团,这时有人从台下跑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法官的脸色瞬间就由慌张转为镇静。他一敲法槌,高声道:“鉴于有部分事实尚未查清,本次庭审暂到此为止,待下次开庭再行审理宣判。休庭!” 下雨了。 时值春季,凉州却已明显有了热起来的趋势。谢忱舟独自坐在街角酒馆的屋檐下,呆愣愣看着雨水珠线一般沿着屋檐的尖角落下,良久,方才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那天,在西南军事监狱会面室里,沈长河借着“袭击”她的机会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这样一句:“真相就在书房暗室里,自己去找吧……还有,我原谅你了,小舟——不管你做过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家人。” 书房暗室,这是沈长河平时收藏秘密文件的地方;也正是从这个地方,她偷偷地盗印了他全部的信笺、电文,并尽数交到了维新政府手中,亲手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 正如那个自称“段焉”的男人所说的那样,这些年来,沈长河与雅利加合众国、大洋国甚至东瀛都有往来,然而其中却绝无半点与叛国有关的记录;他多次参加新党的多项重要决策的制定,但依据会议纪要来看,绝大多数都是站在秦国大局的角度促成新党与西南军政府之间的合作——尤其是在沦陷区对东瀛的作战之上,更是如此。 第241页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一力促成,现在的新党在民间的呼声就不会越来越高。可这件事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长河既然直接让她去书房暗室,而没有告诉她暗室具体如何打开,就足以证明他早就知道她一直以来“窃取机密、吃里扒外”的卑劣行径了。谢忱舟也知道,虽然自己是挟私报复,但这样的行为也未免太过阴险、下作:毕竟,除了莫须有的“杀姐之仇”,沈长河对她确实视如己出,好得几乎无可挑剔。 当她打开书房暗室的那一刻,那个她所一向不太喜欢的基辅罗斯混血女人端着带有蜡烛的托盘,款款向她走来:“谢小姐,我一直在等你,好在你终于来啦。” “……等我?” 谢忱舟微微蹙眉:“谁告诉你我会来?” “谢小姐是聪明人,当然知道答案。”索菲亚琥珀色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十分明亮,却又莫名哀伤:“请跟我来。” 这之后呢? 这之后,谢忱舟亲眼见到了当年对谢忱衣行凶的其余一位身毒国人。他亲口告诉她,她的姐姐谢忱衣是自杀——因为她的下*半身被另一个身毒人捅得稀烂,疼痛难忍,哀求沈长河结束她的生命未果后旋即自裁身死。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迢迢的西南凉州,则是因为他是当时那伙暴徒中唯一一个还算有些良心的,这么多年来也逐渐悔悟,因此决定告诉她真相。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观再次被颠覆的谢忱舟几乎是疯了一般捂住眼睛,失声怒吼。那个身毒人又道:“沈没能救下你的姐姐,十分恼火,当场就击毙了直接对你姐姐直接行凶之人。至于我们剩下几个,沈原本是想交给法院审判的,但当时的地方督军不同意,他便将我们驱逐出境……我不恨他,是因为这些年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女儿,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是做了怎样一件错事。” “你的同伙说他杀了我姐姐!”谢忱舟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厉声道:“你们之中一定有一个在说谎——是不是你?!” “那个人早就死了,是被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杀死的。”这个身毒人解释道:“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和他都被那个戴面具的秦国男人威胁,说不对你说谎,就要杀光我们的家人,他没办法才这样做的……我很幸运,中途被沈将军救了下来,他却没能活着回国。” “我不信!” 谢忱舟连退三步,失魂落魄地拼命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你们全是骗子!我的姐姐就是沈长河杀的,我向他复仇没有做错!” “谢小姐,”索菲亚心痛万分:“如果你不信,这里有当时的报纸和那个身毒人亲笔书写的遗书,足以佐证他刚才说的话。你知道吗?你和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说话的时候恰好被我撞见了,我立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将军,是他让我不要声张、不要对你不利的!谢小姐,如果不是将军如此宽宏大量,你又怎能安然无恙直到今天!” “……”谢忱舟哆嗦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索菲亚趁热打铁道:“你可知那个自称‘段焉’的面具男子根本就不是段焉!我随同将军在诺亚要塞时亲眼见过新党理事长段焉本人,与你那日所见的段焉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话音刚落,谢忱舟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暗室。任由索菲亚在她身后呼喊着让她回来,她也绝不回头,就这样冲进了大雨之中。再之后,她就丢了魂儿似的坐在一家不知名小酒馆门前,在雨中痴痴傻傻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下来。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她的面前,一只保养得当的左手向她伸了过来:“谢小姐,你没事吧?” “叛国者”公审(二) 痛苦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其漫长。 再次被关进地牢之中,沈长河随即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狱医简单地诊治一番后,得出的结论却令袁修一干人等大跌眼镜: “从临床表现来看,病人的身体对阳光极为敏感,畏光怕热,这次晕厥也与此有关。换句话说,他是被晒晕的。” 这怎么可能!袁修被狱医这话给气笑了。轰狗撵鸡一般把狱医赶了出去,他自己则颇有兴致地俯身仔细观察着沈长河——别说,确实长得相当不错。都三十二三岁的“老男人”了,身材居然还是纤细柔美得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再配上这张颠倒众生的脸,简直可谓尤物。 袁修之所以能顶替陈启明成为新一任宪警部长,是因为他乃是陈锡宁最信任的亲信,没有之一。陈锡宁向来不拿女人当人,但对男人却非常宽容,对他更是视为自己的手足一般珍视,在他年少困顿时曾一力帮助、提拔过他;可以说,没有陈锡宁的“赏识”,就没有他袁修今天的飞黄腾达。所以,袁修与沈长河之间其实并没有任何私仇,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导致的彼此敌视而已。 ——凡是陈锡宁的敌人,他都会毫无怜悯之心地替他铲除,不留后患! 在此之前,陈锡宁曾多次私底下向他透露过对沈长河的某些“见不得光”的想法:比如,他一直都很可惜沈长河不是一个女人。袁修原本对陈锡宁的这种想法甚是嗤之以鼻,可如今仔细观察了一遍沈长河的脸,他忽然发现,其实陈锡宁是对的。 第242页 从古至今,无论国内国外,“美丽”都是专属于女性的资本和特权;放在男人身上,就成了一种罪过,实属浪费资源。 美丽而孱弱的东西,总能轻易地勾起人的毁灭欲! 正当他看得起劲儿之际,后者的睫毛却颤动了几下,缓缓张开双眼。四目相对,袁修先开心地笑出声来:“呦,沈将军!在法庭上不是挺能摇唇呐喊、蛊惑人心的嘛,怎么现在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了?” 孰料,听了他这不客气的冷嘲热讽,沈长河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斜睨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去,看向天窗外面那一方逼仄狭窄的天空。对于他这明显不屑一顾的态度,袁修并未感到不满,而是腆着脸上前一步嘿嘿笑:“不得不承认啊,你这张嘴确实厉害,至少现在外面的舆论对我们很不利——可你千万别得意的太早,重头戏还在后面呐。” 满怀恶意地伸手揩了一把沈长河的脸,袁修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嘴唇,笑容愈发放肆:“既没有军队也没有枪*炮,你以为你是谁,凭借一张嘴就能扭转局面?我告诉你沈长河,国府现在有一万种法子让你颜面扫地,身败名裂!猜猜看,当那些愚昧的百姓知道他们所崇敬的‘英雄’实际上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大贪官之后,他们会怎么想?” 贪官? 沈长河微微睁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来。袁修对他这反应很是满意,拍了拍手:“来人啊,让沈将军好好‘舒坦舒坦’!”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名身形壮硕的宪警冲进来将沈长河拖出囚室,一直拖到刑讯室,然后将他锁在铁椅上。袁修哼着小曲儿跟在他们后面,吩咐宪警们站在两旁,自己则搓了搓手蹦蹦跳跳地来到他面前,尖削如猴子般的脸绽开一个相当狡猾的笑容:“沈将军,我听说你二十岁那年就在刑讯中被人弄断了腿,可惜后来居然奇迹般地痊愈了。你说,如果我今天再如法炮制一次,你会不会真的变成一个残废呢?” 没有回答。从头至尾沈长河都只是阖着双眼,沉默得如同一个死人。袁修继续兴高采烈地自说自话道:“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你这个人虽然长得像个娘们儿,可性格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常规的刑讯手段对你根本没用。不过没关系!今天我本也没想对你用刑;相反,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完这一大段话,袁修感觉自己都有些口干舌燥了,可沈长河却自始至终没说过哪怕一个字。这种“尴尬”令他开始恼怒起来,于是,恼羞成怒的袁部长狞笑着用手里提着的鞭子挑起沈长河的下颌,迫使后者不得不抬起头,同时露出了他粗鄙不堪的本来面目——毕竟,袁修以前也只是个街头上刀头舔血的小混混:“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跟老子装什么蒜?装你*妈*的清高,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跟老子摆谱?”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终于,沈长河张开了双眼,一双幽绿的眸子冷得瘆人,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袁修被他气笑了,用鞭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呦,看来不是哑巴啊?啧,还真是块儿又臭又硬的破石头,简直就是天生的贱骨头!怎么,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跟老子玩儿沉默是金,真当老子没脾气不敢弄死你?” 沈长河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最后竟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有那么多只会无能狂吠的野狗,却没见有哪个人愿意理会它们。袁部长还是先把人话学明白了,免得像现在这般丢人现眼。” 他这一句不留余地的辛辣讽刺成功地刺激到了袁修脆弱的自尊心。后者被气得几乎发疯,扬起鞭子就要抽下去,却在关键时刻被另一个声音及时地拦住: “袁部长,这人就交给我吧。” 相当阴柔魅惑的声线,然而很明显是男人的声音。沈长河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有些眼熟的俊秀青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看上去非常瘦弱,可袁修却似乎非常买他的账:因为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袁修就听话地、连同其他几名宪警一齐悄悄退了出去。 现在,刑讯室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青年稍稍弯下腰来,柔声问道:“还记得我么,将军?” 没等沈长河回答,他自己先痛快地揭开了谜底:“我是叶遇川——就是那个本该已经是一个死人的、李云凌的情人。” 继而莞尔一笑:“沈将军,我这次是专程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一份大礼的。你猜猜,这份礼物会是什么?” 沈长河兴致缺缺地移开视线:“我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叶遇川温温柔柔地看着他:“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还活着,对不对?我……” “你是苗疆五毒教主之子,区区蛊术难不倒你。”沈长河冷冷截口道:“你可以针对我,但你不该欺骗、蛊惑小舟!” “哦呦!” 叶遇川大笑起来,连连拍手:“还真是‘父女情深’呐——多么伟大的亲情,真是太令人感动了!既然你早就知道谢忱舟在我的‘蛊惑’下做了什么,当初怎么不阻止呀?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喜欢那小丫头,所以对她才格外宽容?” 声线陡然转为暧昧:“至于我说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将军应该很清楚吧?” 沈长河不屑地冷笑一声,讥诮地反驳道:“叶遇川,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得令人敬佩!只可惜,像你这样的变*态却实在罕见——到我这里寻求认同,你恐怕要失望了。” 第243页 “哦?”对于他的反唇相讥,叶遇川丝毫不感到被冒犯,反而饶有兴致地接过了他的话头:“看来将军只知道我想对谢忱舟做什么,却不知道谢忱舟想对你做什么啊?如果我是变态,那么你那位可爱的养女就不是简单一句‘变态’能够形容的啦。实话告诉你,她可从未将你当成父亲来看待呢——你在她的眼中,跟在其他女人眼中相比,从来都没有任何区别。” 见沈长河向自己这边投来惊愕的目光,叶遇川好笑地摊开双手:“别这么看着我,又不是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怎么着,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居然都不了解?该说你是心大还是愚蠢?” 不等沈长河做出回应,他忽然抬高音量唤道:“谢小姐,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尝尝这天下第一美人的滋味吗?现在机会来了!” “叛国者”公审(三) 随着门被推开发出的吱呀一声轻响,谢忱舟面无表情地从门后的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叶遇川递给她一只小巧的药瓶,暧昧地附在她耳边,声音不高不低:“这里面的情蛊可是我苗疆圣物,可以让任何人立刻对你动情……恭喜谢小姐,历尽千辛终于抱得美人归啦。” 说完这么一句,他就识趣地退了出去,甚至贴心地关好了门。谢忱舟握着手里的“情蛊”,漠然地看向面前咫尺之遥的沈长河,沉默良久才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对你,一直都存有男女之情。” 当一切不可能发生的、荒唐可笑的事实摆在自己面前,沈长河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出人意料的冷静下来。他用极为冷静的声线反问她:“小舟,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混账话么?” “我当然知道。”谢忱舟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轻声道:“我这是luan*伦,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我这样的人,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她抬起左手抚摩着他的侧脸,面容上露出深深的痴狂迷恋:“可是谁叫你生得这么美呢,我的‘义父’……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索性将错就错好了!” 这样说着,她一边随手从衣袋里扯出一条白色绸带,毫不犹豫地蒙住了他的双眼。失去视物能力的那一瞬间,沈长河终于也开始有些慌乱了,然而他最终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因为谢忱舟很快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嘘……不要吵,我会很温柔的。” 此时此刻,她一只手堵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肩头,因而也得以清楚地感知到了他身体的每一次战栗。屋子里有些热,谢忱舟便自然而然地脱下了外衫;因为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是故虽然两人已是近在咫尺、可她却丝毫不感到害羞和窘迫,反而举动愈发大胆起来:“我美丽的义父,原来你也是会害怕的啊?” 她的“行动”显然刺激到了沈长河,因为后者立时就如触电一般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耳边听得他愈发急促的呼吸声,谢忱舟出于“好心”松开了捂着他下半张脸的手,沈长河如获大赦般深吸了一口气,嗓子也有些哑了:“谢忱舟!你如果还当我是你义父,现在立刻下去!” “我不下去又能怎样?” 谢忱舟挑衅至极地谩声说了句,然后毫无预兆地吻住了他的唇!狭小的空间里铁链撞击所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登时响成一片,沈长河惊怒至极之下,慌不择路地想扯断锁着双手的镣铐,然而这又怎么可能?非但无济于事,他这样的反应反而再次刺激到了谢忱舟已经兴奋到极点的神经,后者借着这股子疯劲儿抬起手肘狠狠地磕在了沈长河的锁骨上,疼得他眼前瞬间一黑,竟险些晕过去! 几年前在西境奴隶市场蒙难之际,他的锁骨曾被奴隶贩子用铁链子反复多次贯*穿过,如今虽然外表上基本愈合,毕竟还是不如从前未受伤之时了;加上谢忱舟本身就是个“练家子”、手劲儿不是一般的大,这一下又精准无比地敲在了他的陈年旧伤之上,简直要去了他的半条命。眼见着沈长河锁骨处的衣服逐渐洇出了鲜红的血色,谢忱舟只觉嘴巴越来越干,一双因极度激动而变得赤红的眼疯狂地盯着那片红色,然后低下头去tian了tian他锁骨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再抬头、暧昧至极地咬着他的耳朵:“疼吗?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后悔没早杀了我这个白眼儿狼啊?” 沈长河忍着疼反问:“你应该已经知道你姐姐的死与我无关……忱舟,我自问从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 谢忱舟眯着眼莞尔一笑:“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啊,爱到想把你先*jian*后杀!哦对了,你肯定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我这样、有着特殊癖好的人吧?越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就越想把他彻底毁掉——包括你在内。” 沈长河迟疑了一下,才注意到谢忱舟已然充满血丝的双眼,心里暗道不好:“忱舟,你冷静下来……” “我冷静不了。” 谢忱舟冷笑着强行扳过他的脸,紧接着手上发力,将他单薄的衣服瞬间撕成破破烂烂的碎布:“我已经忍了太久了!” …… 沈长河在一阵接着一阵的晕眩中几乎死去。 从二十岁被迫卷入权力之争开始,伤痛就如影随形地裹挟着他走到今天。虽然在所有的敌人面前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可他毕竟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人——甚至,对于疼痛的感知比其他人还要更为敏锐、强烈。然而这三十二年里,竟没有一个敌人能像谢忱舟这样让他感到史无前例的绝望、悲哀以及耻辱! 第244页 他现在双眼被蒙住,四肢都被铁索牢牢缠缚着,既看不见也动不了;谢忱舟强迫他服下的“情蛊”无法控制他的精神,可精神和rou*体有时也是可以“泾渭分明”的。然而即便如此,整个过程他除了疼痛之外,竟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这是一场堪称血腥的强*bao,因为谢忱舟充分展现了她骨子里暴戾、残忍的一面,将“施*虐”二字贯*穿了全过程。虽然从世俗意义的结果上看,沈长河并没有“吃亏”,然而这仍旧改变不了整件事的性质,也足以让他万念俱灰。更何况,当一切结束之后,叶遇川就准时地推门而入,甚至还鼓起了掌:“哈哈哈,实在是太精彩了!谢小姐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女战士’,如此高难度的‘任务’都能完成得这么漂亮,令人钦佩之至呀!” “过奖了。”谢忱舟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精力还旺盛得很。叶先生如果有兴趣,我们俩也可以试一试——你看起来,好像也挺‘秀色可餐’的啊?” “哦呀,我可不敢夺人所爱。”叶遇川俏皮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将军会吃醋的。” 谢忱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整间阴森恐怖的刑讯室也因为他俩的“调情”,瞬间充满了盎然的春意。只可惜,“快乐”是他们的,而对于沈长河而言,这一天却是噩梦的开端。 谢忱舟是个食髓知味之人。对她来说,凡是好吃的东西就一定要一直吃下去,直到吃腻为止;如今的沈长河,毫无疑问就是一道摆在她面前的、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跟韩清相比,沈长河虽然外表更为阴柔俊美,但某个方面却丝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完全对得起他那另一半白人血统—— 这样很好,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被她征服! 更何况,当下情形也与那次完全不同。她与韩清之间,韩清是加害者;而她与沈长河之间,沈长河却是受害者。加害与受害、征服与被征服、猎杀与被猎捕,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当然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作为一名“征服者”、一名“猎人”,谢忱舟扭曲的心理彻底平衡了。她用自己“优秀”的表现取得了叶遇川和袁修的信任,同时也得到了随时“探视”沈长河的特权;因此,她也没让叶遇川失望地充分利用起这“特权”来,成了军事监狱的常客。 每一次探视都是一场“狂欢”——谢忱舟单方面的狂欢。她与韩清被迫分开的那段时间里,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失去了“爱”的能力;可如今在沈长河这儿,她却惊喜地发现自己重拾了过去那超乎常人的“热情”。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除了那日在刑讯室里“第一次”时险些被她折磨到精神崩溃,这之后、她每次到来之际,沈长河都是一副无悲无怒的淡然之态;甚至当她再度强迫于他之时,他也丝毫没有挣扎反抗,任她随意摆布,安静顺从得仿佛一具美丽的尸体。 ——他与她之间“畸形”的关系所建立起来的基础从来都不是爱情,而是药物、是蛊毒。 寻得了心理平衡的谢忱舟本来是想跟他和颜悦色一些的,可沈长河这样的反应却又令她无端感到愤怒和不解:明明她用最下流的手段□□了他,明明两人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为什么迄今为止他对她连一句咒骂、一点儿仇恨之意都没有? 难道他是圣人?毕竟只有圣人,才会这样毫无底线的悲天悯人! 谢忱舟实在想不通,因为以她对沈长河的了解,他绝对不是圣人,甚至可以算是个有仇必报且十倍奉还的狠角色。一念及此,她忽然就对他起了杀心,也因此每次探视之时都带上了匕首。她每次都如是告诫自己:这次“享用”完沈长河就杀了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她怕死,更怕遭到沈长河将来或许变本加厉的报复。所以他非死不可! 然而,食髓知味这个毛病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改得了的。虽然每次“享用”都乏味得如同例行公事、久而久之她都恍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他“传染”的xing*冷淡了,可对着沈长河那张苍白绝美的脸,她就是下不去手。 沈长河已然完全沦为了她的禁脔,可谢忱舟偏偏就是没有像以前一样喜新厌旧,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发迷恋起他来。她也知道沈长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她作为情人、妻子,好在她从来都不在意这些虚名——反正她要的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的身体。 她确实这样坚信着,直到某一天…… 地牢虽然阴森可怖,但环境算不得太差。谢忱舟从国府出来、走进这里的时候,第一眼所见就是一张很干净的、铺着白被的床,以及床上坐着的沈长河。阳光从顶端狭窄的天窗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光明,可他却孤独地端坐于黑暗之中,正对着这聊胜于无的光明发怔。 谢忱舟从未见过他像如今这般茫然。在她的记忆里,沈长河一直都是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现在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瞬间就勾起了她所剩无几的愧疚感和同情心。于是,谢忱舟轻唤了声:“你怎么了,是这里太黑了么?” 她已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了。义父这个词,以他们之间现在诡异的关系,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然而直呼其名又未免太生疏——虽然在沈长河的心中,也许她连仇敌都不如,可谢忱舟就是不想面对这个现实,虽然这一切都是她生生“作”出来的。 第245页 听到她的声音,沈长河脸上的茫然之色似乎淡了许多。他保持着面向阳光的坐姿,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移开,带出些许细微到几不可闻的铁锁链声。谢忱舟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贪婪地望着眼前不到半步之遥的男人那张魅惑众生的脸,恍惚之间竟有了种自己还在将军府里小心翼翼做寄人篱下的“义女”的错觉:“你若喜欢阳光,我就让他们进来把天窗开大一些,好吗?” “不用了。” 沈长河只说了这三个字,随即再也不发一言。谢忱舟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继而忽然恼羞成怒,平素那股子凶狠暴戾之气眼见着又要发作,却在不经意间抬头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没了脾气。 是错觉吗?她从那双幽深的绿眸里读出了混合着哀伤、痛苦……种种复杂的情绪,可是这些情绪里面,唯独没有仇恨。 人的嘴巴可以谎话连篇,眼睛却是不会骗人的。他真的不恨自己吗?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她在他的眼中“还有救”? 按照惯例,她每一次下来探视都必然和他做“那事”;可眼下这情景,若她还能产生那层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她就不能算是个人、而只能做一头畜生了。想了想,她便快步走门边,若无其事地吩咐道:“我要办正事了,你们都给老子滚远点儿,别他妈的跟个娘们儿一样扒墙角凑热闹!” “……”狱卒们面面相觑。谢忱舟脸上泛起凶残的神色,厉声喝道:“都是聋子吗?再不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们几个的脖子拧断!” 她的威胁十分奏效。这些狱卒虽然受命监视他们,但时间长了也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加之她如今又是袁部长眼前的红人,狱卒们也不想得罪她,于是便应声退了出去。仔仔细细地重新关好大门,谢忱舟面色沉重地转过身向沈长河的方向走来。 “噹”的一声,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匕首掉落在他眼前。谢忱舟望着他垂落在肩头长发下的那张让她痴迷了许多年的雪白面容,郑重其事地面向他的方向跪了下来,道:“将军,我想为我之前对你犯下的罪行向你道歉——请你直接杀了我,报仇雪耻吧!” “叛国者”公审(四) 匕首就放在离他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可沈长河却看都不看它一眼,只是神色疲惫地喟叹一声,道:“我为何要杀你?” “我,我……”难道非要她把原因亲口说出来吗?谢忱舟的脸瞬间就红成了煮熟的螃蟹。 “如果只是为了‘欲擒故纵’,那么你做这些纯属多此一举。”沈长河平静道:“可若是为了那天的事——小舟,你最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可明明是我强*奸了你……!” 鬼使神差的,谢忱舟愤怒地把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可为外人道的肺腑之言说了出来。沈长河不为所动,缓缓道:“在世俗眼中,会有人相信女人能够强*暴男人吗?小舟,你想为你心中那毫无现实依据的仇恨向我报复,分明有一万种方法,可你偏偏选了最自轻自贱的一种。” 他复又叹息一声:“世人看我,不过是连义女都不放过的禽兽;可我是男人,这样的评价根本无关痛痒。你呢?你就算性格再强势,归根结底还是女人,以后你所要面临的来自世俗的偏见和恶意,你承受得起么?” “……”谢忱舟被他这一席话说服了。她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讷讷道:“别人不会知道……” 沈长河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现在恐怕整个秦国都知道你我‘乱*伦’这件事了。” 谢忱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半晌才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沈长河凝视着她跑出去的方向,不出意料地听到了另一个人暧昧的笑声:“沈将军,该说你是心态好还是太会蛊惑人心呢?明明是受害者,居然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教育’加害者,从而取得对她的绝对心理优势——这么好的口才,不去做宗教头目普度众生,真是太可惜了。” 沈长河微微一笑,反唇相讥:“谬赞。袁部长诱导她做出那些不为世俗所容之事,就是为了看我出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啧,说你脸皮厚,还真是厚如城墙。”袁修冷笑道:“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个女的——而且还是自己的养女给强上了,说出去丢人不丢人?我要是你,早就自杀啦。” “一力促成此等丧尽天良之事的袁部长都不觉得丢人现眼,我一介无辜‘受害者’为什么要苛责自己?”沈长河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匕首上的寒光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眸。他漫不经心道:“袁部长尚且能厚颜无耻地苟活于世,我又为何自杀?” “……”袁修现在才发现,跟面前这个绿眼睛的漂亮男人争论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他劈手一把夺过沈长河手里的匕首,身子往前一探、鼻尖差点儿撞到后者脸上:“沈长河啊,沈长河!”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用力地拍了拍后者的脸,皮笑肉不笑道:“我真是爱死你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了!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和谢忱舟吗?她,你的义女,就他妈是一荡*妇,一个*婊*子!哦当然了,那位小*婊*子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关于你的劲爆消息,想听吗?” “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沈长河不屑道:“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大贪官’?应该不会再有别的说法了吧。” 第246页 “……” 袁修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神人啊沈将军!哎,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说真的,你那天是不是就已经全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反击,为什么还要任由事态恶化下去?” 沈长河懒散地抬眼看他:“是啊,为什么?这个原因你可以慢慢想。” “看来将军是明白人。”袁修道:“那么你就不着急——那些可能会被用来指控你更多罪名的证据吗?” “袁修,”沈长河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向上弯起:“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故弄玄虚且自以为是的蠢货。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出去。” 袁修瞪着他。他忽然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开口就是冷嘲热讽的男人和几日前被凌*虐得伤痕累累、不省人事躺在谢忱舟怀里的“病美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了。 袁修也为自说自话感到十分无趣,最后终于走了。时值正午,太阳光毫不吝啬地顺着天窗投射下来,沈长河随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竟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空旷寂静的牢房中铁链拖曳着发出阵阵轻响,渐渐地,随着被绷直到最大限度而停下来。 退无可退了。 阳光避无可避地照到了他的双足。“哧啦”,仿佛是皮*肉被烧红铁板炙烤所发出的刺耳声响,沈长河只觉被晒到的皮肤仿佛被人用滚烫的火钳强行掀开一样,痛得立刻低低呻*吟了一声! 好疼……像是在被凌迟! 他想躲避,可束缚着手脚的镣铐却让他无处躲藏:它们将他死死钉在极为有限的狭小空间之中,使得他几乎动弹不得。极致的疼痛之下,沈长河几乎是无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一双碧绿色的眸子虹膜迅速褪去颜色、只余一片惨白中簇拥着的黑色瞳孔;而微微张开的薄唇之间,上下四颗犬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成为锋利无比的獠牙。 “呃啊——!” 身体里仿佛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般,快要把他整个人都烧成了灰!恍惚之中,有人似乎正快速向他这边跑来,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紧接着,就是鲜血甜腥的味道充斥了鼻腔。当他再度恢复意识之际,映入眼帘的却是谢忱舟年轻俊美却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笑脸:“你终于醒了!” 沈长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没有变,牙齿没有变,其他的也都一如既往,就连铐在手腕上黑沉沉的铁镣也还在。那么,难道之前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试着伸出一只手去感受阳光的温度,却只是感到些微不适,而并没有之前“梦中”那般疼痛难忍。 “义父,你吓死我了!”耳边是谢忱舟欣喜若狂的欢呼声:“多亏我在外面听见你的声音赶紧冲了进来,否则……” “别再叫我‘义父’了。” 沈长河冷冷地纠正道:“你我已不是家人,请自重。” 谢忱舟哑口无言。她刚才一时兴奋过头,竟忘了两人之间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对……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你挺过来了……我的血还是很管用的,能治好你的病!” 什么?! 闻言,沈长河眉头紧锁地回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谢忱舟手臂上多了两个明显的血洞—— 一个相当不好的预感浮现在他脑海之中。谢忱舟的反应很快就印证了他的猜想:“你似乎非常需要人的鲜血,所以我就自愿把我自己的血献给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拿开!” 孰料,面对她热情无比递过来的手臂,沈长河却像触电一般蜷缩着身子向后躲去,声嘶力竭地吼道。谢忱舟惊愕地看着他,喃喃道:“你刚才明明一直在主动吸我的血,为什么现在却又不要了?将军,你病得很厉害,如果不吸我的血你甚至都无法恢复神智!” 禁制一旦解开,你会失控。 你已经开始失控了,若再用禁术压制毒瘾,会沦为我也无法控制的杀人机器。 血族——这小子是血族怪物! 燕帝国未来之主已经出现,她才是即将改变玄天大陆格局的真命天女!至于你的儿子——他不过就是融合了血族之血和人类野心而降生的肮脏怪物,而且,也逃不过你们霍尔木兹家族必然短命夭折的诅咒! …… 从前所经历的种种梦境和现实交错着、反复在脑海中回放,再联想这几日自己对阳光的极度敏感和恐惧,沈长河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仰起头,望向天窗外的蓝天,无声且悲哀地笑了—— 呵,什么“烈火不焚”,什么“神之血脉”,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根本连“人”都算不上,本质上不过是个怪物!难怪他的父亲沈慕归终其一生都寻找压制这种可怕血统的方法,难怪养父龙泽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用金针封住他周身血脉,难怪他的头发永远无法剪短、受过的伤总会迅速自愈…… 命运所给予的每一份礼物,本来都是明码标价了的。而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都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从今以后,他只能靠着吸食人的鲜血来维持生命! 这样一只不为世俗所容的“怪物”,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将军?”谢忱舟眼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男人神情恍惚地、诡异地面带微笑,之后却又莫名流泪,心里只觉得疼得厉害。她以为是自己之前那几天的“狂欢”把他刺激到精神崩溃了,便愧疚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请不要这样好吗?见你如此我真的很难过……” 第247页 话音未落,沈长河却忽然动了。他陡然站起身,然后向前迈出一大步,径自把整个身体暴露在了烈烈阳光之下! “叛国者”公审(五) 谢忱舟已经预备着喊出一句什么来了:比如,一个应景的“不”字。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这场景实在是有些好笑,却又莫名其妙的令她感到悲伤: 她与他,就像两个默片演员,出演着不知所谓的荒诞剧本。 谢忱舟痴痴地望着站在这仅剩无几的阳光下苍白瘦削、不再年轻的男人,眼前之人羸弱似是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高挑挺拔、意气风发的年轻军阀逐渐重合于一处,细水无声地融合成为一曲令人心碎的凄美哀歌。 “谢忱舟。” 不知从何时起,沈长河的声音哑了——谢忱舟仍然记得他原来的声线,虽然低沉却非常富有磁性的男低音,绝非如今这般、粗粝得仿佛砂纸与石器刮蹭时的刺耳。偏偏他的脸仍是摄人心魄的倾国倾城,对比着这样沙哑难听的嗓音,更让她感到后悔与惶恐。 是她害他,沦落至此。 谢忱舟心虚地应了声:“将军……有何吩咐?” “离开凉州……离开秦国。”沈长河缓慢却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我之间还剩哪怕半点情义,就请你务必答应我这最后的请求,好吗?” 他在哀求。哪怕被她折磨、凌*辱之时都未曾有过半点示弱的这个男人,现在居然开始用这样软弱的语气哀求她了——只可惜,这并不是她的胜利,而是他与她的两败俱伤。 “……为什么。” 良久,谢忱舟艰难地开口反问。不等沈长河回答,她便补充了一句十分突兀的表白:“将军,我喜欢你,真的特别、特别地喜欢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可以吗?” “可你令我恶心。” 不出意料的,沈长河平静地说出了最绝情的话:“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收留了你。谢忱舟,你甚至不配让我恨——因为你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可怜虫。” 停顿半晌,他复又微微扬起浓秀的眉宇,淡淡道:“你走或不走我无权干预,一切随你所愿。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 在此之前,谢忱舟早就无数次预想过沈长河会怎么骂她,可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了,她却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上逐渐渲染起一层泫然欲涕之色,随即竟真的哭了出来。 谢忱舟虽然哭得不能自已,然而始终十分安静;而沈长河则长久地沉默着,一时之间,斗室中寂寥无声。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铁链声响,却是某人抬起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了从她眼角不断滚落的泪水。 谢忱舟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沈长河近在咫尺那张憔悴惨白却俊美无俦的脸。他偏着头,手上的动作十分认真仔细,一绺长发无意之间缓缓垂落、散于脸侧,长长的睫毛微微敛下,一双深邃的绿眸望着她手臂上的“血洞”,目光温柔缱绻。 这是怎样一幅怪诞的画面:阴暗湿冷的地牢里,清癯瘦削、遗世独立的美人被自石壁四周延伸而来的长长铁链困锁着,可是他却立于唯一的光明之中,专注并且执拗地为一名年轻女子处理伤口。他所用在她身上的伤药,原本是用来为他自己疗伤准备的,而他如今身上所有的耻辱和伤痛,都是拜这名女子亲手所赐! “将军,我对不起你……” 恍惚间,谢忱舟听见自己呜咽着说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她心底的那句话。她就着他帮她疗伤时靠近的那一瞬间,蓦然伸手紧紧拥住他纤窄的腰身,失声痛哭:“我很小的时候精神受过刺激,其实我,我不想那样对你的……我被他们骗了!是他们骗我说你杀了我姐,利用我窃取情报害你至此!求你,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恨我,也不要对我形同陌路……好不好?” 直到现在,她仍然在说谎,也只能坚持说谎——只因真相更加不堪,只因……她甚至,不敢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 对于她这一席“剖白”,沈长河只是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不答反问:“伤口还疼么?” “……不疼了。”谢忱舟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愣怔地答道。沈长河抬手拂去她脸颊上的最后一滴泪,柔声道:“答应我,立刻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我就原谅你了。” 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谢忱舟既惊且喜地张大双眼望着他,俊秀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孩子气:“真的?不是骗我?” 沈长河替她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领,温声道:“当然是真的。”顿了顿,他俯下*身附在她耳边,极轻地补充了句:“一路保重……小舟。” 谢忱舟离开后,沈长河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 “真的舍得杀了她啊?”身后的黑暗之中,有个女人的声音极为突兀地响起:“好歹也朝夕相处了七年,就算她是条狗,你也总该有点感情吧?” 她的语气吊儿郎当不甚正经,也很轻松,仿佛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防守森严的阴暗牢狱、而只是寻常宅舍一般。沈长河没有回头看她,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径直问道:“还有多久?” 他问的没头没尾,女人回答得也福至心灵:“快了,老邓他们说也就是这两个月之内的事。” 第248页 “基辅罗斯那边怎么说?” “你放心,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他们在西陆战场上被罗曼帝国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可是相当乐得坐享其成早日结束战争呢!”女人飞快地答完这一句,随即又急火火地反问:“可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三天后就是终审,陈锡宁又岂容你继续活在这世上威胁他的统治?你早在李云凌为你换命之后就失去了那种‘力量’,靠自己的能力又逃不了,难道到时候指望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劫法场把你救走吗?” 沈长河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老弱病残’把她送出秦国就行,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女人一怔,随即失笑:“到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是服了你!原来你不想杀她啊,我还以为经历了那些之后你已经恨死她了呢!啧啧啧,你跟你爹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圣父,宁可天下人负你,你也不负天下人!难怪当初毓秀那样对你你都能原谅她……” “她如果自己不愿走或是被国府强行扣留,就杀了她。” 沈长河淡漠的一句话,成功地止住了女人没完没了的聒噪。后者也沉默了半晌,才郑重道:“是,遵命。” 三日后,“公审”如期进行。 依旧是空前隆重的大场面,依旧是新闻发布会一般的繁华热闹,唯独作为“主角”的沈长河却似乎变了个人一样,不再如上次公审中那般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反而沉默寡言得仿佛一个真正的哑巴。 这次庭审的重点也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上次,控辩双方主要就“被告是否勾结新党意图叛国”展开论战;而这次,检察院像是“失忆”了一样对此事只字不提,而是开门见山地将一本厚厚的“书”在沈长河眼前晃了晃:“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对此,沈长河只是微微眯起双眼,并不作答。这次的检察官也跟上次不一样,换成了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举起这本书,在不断闪烁着的闪光灯下得意洋洋地大声道:“由我来告诉大家吧,这就是西南军政府这些年来的财政收支记录!” 他转而又看向沈长河,冷声发问:“被告,请你向法庭准确地解释一下,这里面合众国历二十五年的三千万两白银支出,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皆是万分震惊。从古至今,对于任何一个从政者而言,“财权”都一直是个相当敏感的话题——无论之前为国家做过多少丰功伟绩,只要跟“贪腐”二字挂钩,这人的名声就彻底毁了,政治前途也算是彻底废了! 众人的目光于是纷纷落在沈长河身上。后者的沉默不语,也让所有人心中不祥的预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法官面无表情地提示:“被告,请你回答控方的合理提问。” 沈长河漠然垂下眼帘,长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瑰丽幽深的阴影。他似是迟疑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开口问了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问检方,这所谓的财政支出记录是从哪里取得的?” “我抗议!被告提出这个问题纯属恶意拖延时间,这与本案毫无关联,请法庭对其予以训诫!”检察官立刻大声反驳。法官也帮腔道:“被告,你应当先回答控方提问,再在经法庭允许的情况下发问。” 沈长河正色道:“法官先生,我是在质疑证据的真实性和来源合法性,请法庭准许。” “……”年轻的检察官抿了抿嘴,复又冷笑:“这上面有西南军政府公章,岂能有假?” 沈长河笑了:“我身陷囹圄之后,将军府全部家当已被宪警部查抄殆尽——对控方而言,拿到公章也并非什么难事吧?” “你是在怀疑检方捏造证据、栽赃陷害于你吗?!”检察官声色俱厉地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我们是检察机关,是为国家负责,怎么可能故意针对……” “既然控方问心无愧,就请你按照法定程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沈长河一字一句道:“这个账本,究竟是怎么来的?” “你坚持要问,是吧?”检察官被气笑了:“好,那我就告诉你,这是一位知情人士向我们检举揭发你贪污公款罪行时所提交的证据!” “这位知情人士是谁?” “为了保护证人,我们不能向你透露!” “哦,看来检方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此重要的‘证物’来源是什么了。”沈长河一挑眉:“既然如此,我也无法认可它的真实性。” “你不认可有什么用?铁证如山,妄图狡辩抗法毫无益处!”检察官道:“我方现申请证人出庭!” 他之所谓“证人”,其实就是先后拉来几个原隶属于西南军政府的文官,用他们的证词轮番诘问沈长河。沈长河对他们连印象都没有,因而懒得多费口舌,三两句就打发走了这几位“战五渣”,自己则毫发无伤、甚至应对起来愈发从容。检察官见自己所做的工作毫无效果,脾气于是愈发的暴躁:“沈长河!你就算再负隅顽抗也是无用,反正你迟早……!” “反正,我迟早都要被定罪的。” 沈长河替他把话说完整了,随即笑道:“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累不累?年轻人火气这么大,若是你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岂不是要气到发疯。” “你——!” “肃静,肃静!法庭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法官忙不迭地用力敲着法槌:“警告被告一次,未经法庭允许不得随意发言,更不得发表与案件事实无关的不当言论!” 第249页 转而又问沈长河:“请被告如实回答法庭,控方所称三千万两白银下落不明一事,是否属实?” 这一瞬间,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在等沈长河的回答;而在不算太长的沉默过后,他也终于亲口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是。” “叛国者”公审(六) “是”字一出,举世皆惊。在检方所出示的证据如此苍白匮乏的情况下,沈长河居然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承认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个人心中都十分清楚。台下的陈锡宁及其同党简直欣喜若狂,而列国记者们则兴奋地像是磕了药:毕竟,这位前西南将军兼百年难遇的政治及军事天才、多次救秦国于危亡之际的“英雄”,竟然也逃不过晚节不保的魔咒。 ……更何况,还是因为经济问题“晚节不保”。这简直是太可悲、可叹、可耻了! 纷纷议论声中,法官又问:“这笔开支用在什么地方?” “我记不得了。” 法官低头翻阅着案卷,一边漫不经心道:“根据检方提交的证据显示,你担任西南将军期间一手遮天,所有支出都需经你同意才能通过,怎么可能记不得呢?” 沈长河笑容不变,谩声答道:“法官先生既然知道我曾‘一手遮天’,那我这么多年来手里经过那么多笔款项流水,怎么可能每一笔都记得清啊?” 他这阴阳怪气却合情合理的反驳,使得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场面一下子就变得不严肃了。法官又是一敲法槌,终于被气得也发了火:“肃静!被告,你再这般出言无状,本庭就将视为你认罪态度恶劣,并酌情加重对你的量刑!” 沈长河“哦”了一声,语气满不在乎:“我无所谓,您请自便。” “……”法官懵了。这人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这边正疑惑着,却听沈长河悠然道:“你们到现在都不敢说清楚这账本是怎么来的,凭借着这么个莫须有的证据加上几个临时群演的所谓‘证言’就想把贪赃枉法的罪名强加于我头上,我便如你们所愿!无论叛国罪还是贪污罪或是别的什么,你们想安多少罪名就安多少罪名,我绝对不会再为自己辩解;无论是西南军政府的将军位子还是军政大权、广袤国土,甚至我自己这条命,只要维新政府想要,我就一定拱手奉上——怎么样,台上的检察官先生和法官先生,你们两位可还满意?台下的总统大人,可还满意?” “沈长河你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竟敢污蔑共和国大总统,岂有此理!”陈锡宁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袁修先气得跳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拖下去!” “袁部长,你先闭嘴!” 令众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出言制止的竟然不是别人,正是大总统陈锡宁。国内外的记者们立刻将镜头对准这位英俊的中年男子,只见他既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别的多余动作,只是对台上的法官略一点头。法官立刻会意,一敲法槌,高声道:“最后陈述环节结束,现在本庭当庭宣判!被告……” “慢着!” 随着一声冷厉的女低音,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子从台下最后一排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台前,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女人的声音:“我是本案重要知情人,请求法庭恢复调查,不要急于宣判!” 说罢,“他”一把撕去脸上的伪装,长发如瀑散落,露出面具下一张雌雄莫辩的俊秀脸庞。这一回,不只是其他人,就连沈长河本人都瞬间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谢忱舟?! 与此同时,谢忱舟也定定地看向了被告席上的沈长河,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却理所当然地被法警拦了下来:“闲杂人等不许靠近!下去!” “好,我就站在这里说。”谢忱舟停住脚步,一脸纯良地看向法官:“我就是本案重要证物的提供者,请问现在可以说话吗?” 就在上一瞬间,她也清楚地看见了沈长河的动作——他掩藏在袖口下的右手捏着一样东西,那好像……是一根闪着异样光芒的针。 如果她没想错的话,这应该是毒针。他来到这里之前想必已经被搜身过无数次,这样东西又是怎么带过来的? 谢忱舟已来不及多想,因为检察官已经既惊且喜地叫道:“谢忱舟,你居然没失踪!我们这几天找了你好久,你去哪里了?” “谢忱舟”这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刹那之间就让现场炸了锅!这段时间里,关于沈长河、谢忱舟这对义父女之间“乱*伦”的桃色流言甚嚣尘上,坊间传闻,是沈长河本来就有极严重的心理问题,所以直到现在都不娶妻生子、而是老牛吃嫩草地对比自己小了十四岁的义女下手——这个可怕的传闻,和检察院今日对于其“贪腐”的指控一起,都足以让沈长河本就十分恶劣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 如今,桃色事件漩涡中的“女主角”现身,记者们岂有不激动的道理?咔嚓一片的闪光灯中,谢忱舟眨了眨眼,似是根本没听见检察官问的这一句似的,自顾自问道:“法官先生,我可以发言么?” 法官看见袁修向自己点了头,这才答:“可以——现在恢复法庭调查,你说。” 谢忱舟很有礼貌地略一点头:“谢谢。”她拾起证物台上的“账本”举了起来,面向沈长河:“你不是问这件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吗?是我偷了你的钥匙,从将军府邸书房里拿到的。我,就是检方口中的‘知情人士’。” 第250页 沈长河此时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一些,一双绿眸冷静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最终落在她颈项之间的伤口上:“然后呢?” “被告,时至如今你还想如何狡辩?”检察官在谢忱舟身后帮腔道:“谢小姐说的不错,她就是向我们检举揭发你罪行的重要人证!” 法官问:“谢忱舟,你可知证人不得旁听庭审过程,否则其证言无法被采信?你为何姗姗来迟,又乔装改扮来此?” 谢忱舟微微一笑,道:“请原谅我的迟到——因为我险些就被人给杀了。”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长河的眼睛,嘴里却说着:“维新政府想杀人灭口,所以对我实施了暗杀行动,我脖子上的伤口就是证据。”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谢忱舟的话让台下的陈锡宁差点儿惊掉下巴。一片嗡嗡响的混乱之中,他小声问向旁边的袁修:“你派人暗杀她啦?” “我冤枉啊!”袁修又气又急地解释:“这小娘们儿之前确实失踪了,我派人出去找了一天都没找到,谁知道她自己回来了?我没事儿杀她作甚,她又不是……” “算了算了。赶快想办法让她下去!”陈锡宁死死地皱着眉——他很快就抓住了这件事的重点。 那边,谢忱舟仍在继续“揭露”着石破天惊的“事实”:“我今天冒死来到这里,就是想为我自己当初的鬼迷心窍忏悔——因为我对义父的不论之情,因为我爱他、迷恋他、妄图得到他……我不惜与袁修合作,彻底毁了他的名誉、剥夺他的地位、权力,甚至自由!” “信口胡言!把这疯女人拉下去!” 袁修这句气急败坏的话一出口,陈锡宁就知道要坏菜:果不其然,外国记者立即把镜头转而对向了他们这边。 这个节骨眼儿上公开堵住谢忱舟的嘴,那跟变相承认还有什么区别! “……”被晾在台上的法官六神无主地向陈锡宁投向求助的目光。后者铁青着脸,在全世界媒体的注视下勉强保持着平和自持:“谢小姐,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空口无凭,如此信口开河诬陷袁部长,恐怕不妥吧?” “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 谢忱舟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卷录像带样的东西:“因为知道你们到底是怎样一群言而无信的败类,我从第一天与你们接触之时就随身携带密录设备,一五一十地将你们的真实嘴脸全部录了下来。怎么样,想现场重温一下么?” 陈锡宁微微眯起双眼。短暂的慌乱过后,他很快就意识到谢忱舟是在故弄玄虚、跟他们玩儿“心理战”——他们与谢忱舟说话时,都是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又怎么可能被录音录像?要知道,这种设备全国只有不过十台、且极为庞大笨重,谢忱舟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 “是不是事实,看看不就知道了。”谢忱舟举着手里的录像带,就要走向法庭里播放影像的设备。沈长河眼看着她眼中慌乱之色愈发明显,心底里无声地叹了一声: 很多年前,李云凌也曾用同样的方法从陈启明手中“救”下过他,可陈锡宁毕竟不同于陈启明——前者显然比后者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国府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信任她,又怎会给她任何“可乘之机”抓住把柄? 至于她脖子上那道未愈合的伤口,几乎可以肯定是出自他三天前对徐曼舒的授意。徐曼舒绝不可能无故不听从他的命令,那么,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忱舟方才看过来之时,他一眼就读懂了她眼中的情绪。那里面有伤心,有责怪,也有绝望——沈长河明白,她这是已经知道了想杀她的人到底是谁。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对她,早已仁至义尽了。她对他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他都可以不在意、都可以大度地原谅,但和国家利益相比,他从来就不觉得某个人的性命有多重要。 这其中包括她的,甚至他自己的。 谢忱舟脸上的慌乱是真的,然而,她所播放的这盘录像带居然也是真的。它所记录的正是袁修和叶遇川先后在军事监狱“折磨”他之时的得意洋洋将阴谋和盘托出的全过程,然而里面最终的“结局”却是他中情蛊陷入意识混乱之后的场景—— “Wow……” “我的天啊,还真是……” 在场的秦国人、外国人全都惊呆了,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当录像之中的谢忱舟扯碎了沈长河的上衣、同时狠狠吻上他的唇之时,一切却戛然而止。谢忱舟重新转过身来,面向沈长河、看着他脸上所剩不多的血色尽数褪去,一字一句道:“我,确实是与自己的养父发生了关系,但这从始至终都是我设计、谋害他,与他无关;而维新政府,也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们许诺帮我得到他,代价就是,要我帮他们拿到所谓罪证,赶他下台,从而吞并西南军政府。沈长河从来都没有对我抱有任何不伦的想法,相反,他救了我,也作为义父陪我从十四岁到如今成年,帮助我走上正轨,教导我为人处世的道理——于私,他是我的恩人,也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维新政府对他下毒手之时,他没有任何反抗拒捕之举。诸君,若换做是你们在地方盘踞多年,而一个外来政权想彻底将你赶下台取而代之,你们会束手就擒吗?不会,对不对?他明明有能力反抗却束手就擒,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我们的国家再也经受不起任何内讧了。” 第251页 “如今,中原被东瀛铁蹄践踏得体无完肤,所有陆路海上与同盟国的沟通渠道全部沦丧敌手,西南唯一通向外界的补给通道滇南公路也被封锁,东瀛大本营想借此机会彻底灭亡我们的国家,如果不是我的义父沈长河力挽狂澜,现在在场诸位秦国同胞已然全是亡国奴了。于公,他无愧国家民族,甚至是大秦当之无愧的英雄。” 说完这句,谢忱舟大步走向被告席,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握住他的手,也挡住了他手中银针的光芒。她用气声几不可闻地对他说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把你最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说出去的……沈长河,我真的很爱你,我要全世界都知道你已是我谢忱舟的人,要你这一生都忘不了我。哪怕是恨,我也要你用一辈子去恨——因为恨我,而永生永世记得我。” 她退后一步,笑靥如花,一双修长的凤目中却隐有泪光闪动:“沈长河,再见了。” 说罢,在所有人的惊呼之中,谢忱舟微笑着举起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至暗时代(一) 合众国历三十一年,八月。 凉州大街之上空无一人。偶尔会有几张废纸飘摇着从街道两旁的建筑中落下,仿佛片片雪白的残叶。 如果这时有人恰巧路过这里,就会发现这些“废纸”其实是无数张散落的报纸。报纸也不是当天的,而是一、两个月以前的旧闻。 五月二十九日头版头条,标题为:“西南将军父女乱*伦,始作俑者、养女谢忱舟当庭自裁”。 等到六月三日,头版头条就变成了:“袁氏诬陷不成枉做替死鬼,将军忍辱负重沉冤难得雪”。 六月十日:“东瀛大本营趁乱反扑,前线告急!总统府倒行逆施强启内战,军事监狱离奇大火将军失踪!” 六月十二日:“诺亚要塞竟被攻破,东瀛派遣军直扑西南!” …… 最近的一张报纸是在一个半月以前——凉州陷落,本报停刊。 过了一阵儿,终于有人从街角梦游一般转了出来。这人一头金发乱得像草,湛蓝的大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很多次。 自东瀛人占领凉州以来,这里就成了地狱。凉州百姓虽然事先撤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留下了不少人没走成;而这些没走成的普通秦人百姓,也连同着被俘虏的秦国士兵一起,陆续被抓进了集中营。 莫里森神父是这一切的见证者。数月前,他随着沈长河的军队一起来到凉州,也曾见识过它的和平与繁华;对比如今的凄冷荒凉,更让他心中无限酸楚。他以为,把普通民众关进集中营就已经是非常过分且没有人性的事了;可他万没想到,更惨绝人寰的还在后面。 ——城南校场,万人坑。 如今山本宁次未能归国,现东瀛派遣军司令乃是东久迩宫。此人生性凶残、做事无所顾忌,从破城第一日开始就下令“全军放假两周,不必拘泥军纪,纵情‘享乐’!” 所谓的“放假”,其实就是变相纵容这帮子东瀛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刚开始,他们还只是局限于抓人、打人、抢劫、强*奸妇女、枪杀战俘;到了后来,战俘杀光了,他们就开始从集中营一批一批地往城南校场拉人,然后把这些普通百姓当成练刀练枪的活靶子。 自此以后,城南校场火光不断——那是东瀛人在日夜焚烧*尸体。莫里森神父曾偷偷去过几次那个后来被称作“万人坑”的地方,冒着生命危险,用相机记录下来这残酷、残忍至极的历史真相。除此之外,他还凭恃着自己“大洋国公民”的身份,打着国际人道主义的名号,尽己所能地拯救秦族百姓…… 然而,最终一个都没救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天生就“高人一等”的金发蓝眼的外貌,就连他自己恐怕都要命丧东瀛人的枪口之下了。 ——现在,他就是在从东瀛士兵手底下捡回一条命的情况下,重新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泪流满面。 “有活人吗……”莫里森睁大了一双蓝眼睛,颤抖着声音喃喃自语道:“还有活人吗……” 没人回答他。前些日子东瀛军队“狂欢”过后,别说是活人,就连活鸡、活狗都不剩一只。善良的莫里森呆呆地望着荒无人烟的城市、望着一座座被战火烧毁的建筑,呜咽出声。 战争必然是残酷的,可像东瀛这般把敌国百姓当成牲畜肆意宰杀的战争,古往今来,世界罕见! 莫里森还在出神,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军靴踩踏地面的低沉声响。他回过头,正对上对准他额头的、黑洞洞的枪口。 “不许动!举起手来!” 对面的东瀛军人约有不到十人,身高均不到他的肩膀。可莫里森却认得他们手中的最新克虏伯式步*枪——它的一颗子弹能把他的头瞬间轰烂。于是他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手,任由自己被他们带去集中营。 然而,没等真正被送进集中营,他就被人救了下来;确切的说,是一群年轻的秦人救了下来。他们护送着他一路安全撤出了已然沦陷的凉州城,经过三天两夜的路程,最终在与凉州只隔一座巴南山的澜沧城中落脚。 “你们是谁?”他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他们。他们却只是摇头微笑,道:“神父,你好好歇息一阵子,到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 这之后他又等了几天。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他被请到了距离住处不远的、军营模样的地方,见到了一个熟人。 第252页 ——一袭漆黑肃杀的军装,即使是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下、扣子仍系得严严实实。长发如瀑披散于肩,苍白如雪的皮肤虽隐于黑暗中却仍泛着冷光,一双忧郁多情的绿眸在看到他的瞬间,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淳笑意:“神父,好久不见。” “……沈将军?” 莫里森神父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如今的沈长河与他记忆中那位干练的短发美青年已是大不相同:半年不见,他瘦了不止一星半点,可脸上的病容却奇迹般地消失了。虽说如此,他看起来却也并不像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美则美矣,却美得没有丝毫活人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莫里森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西南炎热,可从他一进这间屋子,就只能感到森森冷气扑面而来,而且愈是接近他、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 “感谢将军相救之恩,我……”半晌,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试图掩饰住自己对他本能的恐惧。沈长河轻轻摇头,笑道:“该我感谢你才对——谢谢你,拼尽全力保护我国国民,人们会记得你为挽救生命所做的一切努力。” “凉州的秦国公民真的太惨了……”提及此事,莫里森又一次忍不住落下泪来:“东瀛军队简直就是一群野兽,我没办法,没办法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用刺刀挑开孕妇的肚子,把胎儿挑在刀尖上取乐,却没法救下她们,我他妈的就是个废物,废物!” 说到最后,他已是歇斯底里,泣不成声。沈长河安静地听他发泄完情绪,才道:“我知道了。神父,过些日子大洋国会派军机撤侨,为了安全起见,你回国吧。” “不!”孰料,莫里森抹了一把眼泪,决绝道:“上帝的旨意就是要我代他老人家将圣光带到这世间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我又怎能临阵脱逃!将军,我懂得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可以做军医上战场,请让我加入您的军队!” 闻言,沈长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幽深碧绿的眸子里流露出些许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你知不知道,大洋国已经正式对东瀛宣战了。” “……”莫里森神父不明所以地睁大了双眼。沈长河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这就意味着,如果坚持留在秦国,你‘大洋国公民’的身份将会给你带来不可预料的危险。” 莫里森沉默良久。沈长河以为他这是动摇了,便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是秦人与东瀛人的战争,与你们大洋国人无关。你已经为秦国做了很多,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将军语气相当恳切,可莫里森却有着一套自成体系的想法。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国际主义者”——神爱世人,他作为上帝在人间的信道者,自然也该大公无私地拯救芸芸众生。对于他令人无法理解的执着,沈长河却没有精力再去耐心纠正:因为很快,他就再次投身到前线中去了。 莫里森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在临时指挥所里住了几天之后,他就发现了沈长河身上“与众不同”之处。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将军从不与其他人一起用餐,每次出门必然戴着对于他来说大的有些过分的军帽、披着几乎可谓密不透风的军用斗篷——无论天气多热,都不例外。这种种怪异之处,让莫里森不由得起了疑心;不过,他虽然此刻已经想到了某个很可怕的答案,但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恐惧。 因为他近乎固执的执着,沈长河只得安排他留了下来:说是做一名“军医”,实则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巴南山巍峨耸立、绵延不绝,将海拔接近一千米的澜沧城与出于平原地区的凉州城生生割裂开来,也使得东瀛派遣军不得不对着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望洋兴叹”,也因此,两国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如此一来,战事也就随之少了许多。 此时的流亡政府呢? 从凉州陷落的那天开始,维新政府大总统陈锡宁就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到了西南边境的缅北地区——那里是大洋国的海外殖民地。大洋国目前算是维新政府的“友邦”,在军事、外交各方面都对它有过颇多“关照”。又或者说,比起已成为东瀛帝国“傀儡”的东北军政府以及近年来愈发亲近基辅罗斯的西南军政府,大洋国只能选择“正统且软弱”的维新政府作为扶持对象、以及其在秦国的合法利益代言人。 也就是说,如今风雨飘摇的大秦合众国中,唯一还能抵抗东瀛铁蹄的武装力量,就只剩下沈长河的滇军了。 因为之前“公审”中那件轰动了全世界的桃色丑闻,民间对西南将军沈长河的评价可谓一落千丈。尽管作为那桩丑闻“女主角”的谢忱舟已经承认了她自己并非受害者而是始作俑者,可乱*伦的事实毕竟也是真实存在的。这桩“丑闻”最致命之处不在于两人之间的□□,而在沈长河“身为男子却被一个女人‘玷污’了”这个极其不合常理且惊世骇俗的情节——就连时下最狂野的小说也绝不敢写出这样的故事。 在“强*奸”这种特定情境下,受害者通常要承担比施暴者更沉重的舆论谴责,此中道理,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好在谢忱舟已经死了。”偶尔,莫里森神父也会听到滇军部分将领如是悄悄议论。 “这妖女就是个混账白眼儿狼,将军养条狗都比养她强一百倍!” 第253页 又有人不甘心且八卦地插嘴:“哎,你们说,咱们将军怎么就这么久都没成家呢?要不是膝下没有子女承欢,也不至于收留那小贱人。” 先前那人老神在在:“以咱们将军那般绝世姿容,什么样的婆娘配得上?再说了,不还有索菲亚小姐嘛,她铁定会好好照顾将军的,有这么个大美女在身边,还要啥老婆?” “那倒是。不过大家伙儿发现没?最近将军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他的样子有点儿吓人。” 在众人眼中,索菲亚·伊万诺娃容貌姣好,身材惹火,最重要的是她十分善解人意。沈长河对她可谓百分之百的信任,而她也像所有其他任劳任怨的秦族女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沈长河的饮食起居。 确实是“饮食起居”——因为,莫里森曾亲眼看到她冷静利落地杀死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鸡鸭或者兔子,然后端着盛满热腾腾鲜血的碗走进将军营帐。 莫里森所看不到的营帐之内,沈长河正垂着头“喝汤”。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嘴边是些许残余的血迹:“多谢。” 说着这两个字的时候,沈长河的表情仍是平静且严肃的,用“死寂的情绪”这五个字用来形容他如今的状态,再恰当也不过。他的肤色苍白中带着一点死气沉沉的灰色,既不憔悴也不健康,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可言;他的皮肤是如此的薄而脆弱,以至于在太阳光下甚至能看清里面游走着的每一条血管…… 这样的沈将军,看起来很有一种病态、阴森的美感。然而,美则美矣,可怖的成分却更多——简直令人心生寒意。 “将军……”索菲亚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动物的血浆毕竟不如人血,您要不要……” 却在后者投来责备的目光那一刹那,没了说下去的勇气,立即改口:“将军您千万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么做对您身体有害无益。” “……” 沈长河沉默半晌,方才寂静地阖上眼帘,缓缓道:“我只是想,保留最后一点人性。” 至暗时代(二)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六月中旬。 高宸是在漫山遍野的硝烟之中醒来的。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 并非记忆丧失,因为他仍记得自己过去二十年里发生过的事、也记得身边的人都是谁;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海里会忽然多出另一个陌生人的记忆? 这一仗他们又输了。当然,打败仗这种事对于他所在的队伍来说真是再正常也不过,只是这次败得实在太过彻底:除了他之外,周围竟然已经没有活人。高宸想顶着晕头转向爬起来,脑海里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千万别动。” 就在这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紧接着就是刺刀穿过人体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有人用日语大声道:“翻过了,没有活口!” 更远处传来另一个东瀛人的声音:“终于可以收工了!这帮可恶的秦国猪真是韭菜似的一茬茬往上冲,割都割不完,累死人了!” 高宸心惊胆战地等着他们走远,一边在心里默默追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没人再回答他。高宸闭着眼又装了一会儿死,直至确定已经安全了才缓缓站起身来。肚子似乎被子弹打穿了,但却并非疼到无法忍受,于是就这么跌跌撞撞回到了屯所:那里也早被战火烧得面目全非,化作了一片焦土。不断失血之下,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伤春悲秋—— 现在的高宸只想好好睡上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好累啊。 第二天中午的阳光遍洒大地之际,高宸才再次睁开双眼。这一次,他的眼中再无半点迷茫麻木,反而隐现叛逆凶狠之色。面无表情地掀开被血污粘在皮肤上的衣服,高宸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伤势,然后异常镇定地直奔战地医院而去。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我要回去! 滇南战地医院今天迎来一位奇怪的病人。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大男孩浑身是伤,半长不短的头发里丝丝缕缕向外渗着血,嘴唇已经一片灰白,看起来快死了。医生和护士们早已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也没人有机会管他的死活,于是这年轻人态度谦恭地借来纱布和镊子、手术刀熟练地替自己处理伤口,然后才默默地躺在地上,在往来如织的人流中再一次昏厥过去。 “先生,先生……醒醒?” 晕晕沉沉之中,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响起:“你哪里受伤了,需要帮忙吗?” “……”高宸疲惫不堪地微微睁开眼,姑娘那张略黑却精致漂亮的瓜子脸霎时映入眼帘。他难受地叹了一声,用气声微弱地开口道:“谢谢……我的,我的肠子被子弹打、打穿了……” 这之后的情节就很俗套了。对于战地医院护士刀玉香而言,两个月之后,自己一时善念之下救活的男子已然不只是“病人”那么简单:毕竟,无论哪个女人面对这样一位面容英俊的高大青年,都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高宸自称曾是一名大学学生,故土沦陷之后他便随着家人逃难到了西南,后又加入当地滇军。凉州陷落之后,他所在的部队没有第一时间撤离、也没有投敌,而是誓死抵抗到底。至于是怎么来到医院的,他也并没有说的很详细,只称前线打了败仗、所有的战友全部阵亡,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逃了出去。 第254页 高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刀玉香却恰恰相反——她是傣族部落酋长之女,今年年方十七,正是天真烂漫、情窦初开的年纪;加之她容貌姣好、天性活泼开朗,伤员中不少人都很喜欢她,追求者也是数不胜数。傣族女人不同秦女,向来没有什么男女之辩,也不守所谓礼教法度,喜欢哪个男子便全心全意地对他付出全部热情;而高宸,就是她认为“命中注定”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 待到高宸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刀玉香便主动提出带他去医院旁边散散心。战地医院位于大秦与百越暹罗国的边境,也是这次世界大战东陆战场南部的“重灾区”,因而原本人间仙境般的自然景观也被炮火毁了个一干二净。 “好美啊……” 浩瀚无垠的夜空之下,这一对年轻男女并排躺在草地上,头枕着胳膊望向远方的天际。听见刀玉香的感慨,高宸却只是冷笑一声,煞风景地说了句:“确实很美。只是可惜了,我们这些蝼蚁只配待在地狱。” 刀玉香嗔怒地白了他一眼,同时侧过头看他的侧脸。从她的角度看去,高宸的鼻梁挺拔而笔直、刀锋一般直指苍穹,黑眸上覆着修长的睫毛,脸部线条干净利落,衬着他那苍白的肤色,是一种病态的英俊。 高宸总是这样,垂头丧气、怼天怼地,看什么都是一万个不顺眼。刀玉香这段时间里习惯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兼之高宸又长得很好看,所以无论他发表了些什么狗屁消极言论、她都完全可以容忍。 ……毕竟,刀大小姐是个纯粹的颜控。 “哎,高宸。”刀玉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的睫毛看:“等到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些什么?” “什么做些什么?” 高宸斜斜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道。刀玉香恨铁不成钢地拿胳膊肘碰了一下他的肋骨,娇嗔道:“工作呀!” 高宸冷漠地哦了一声,兴致缺缺道:“我没想过什么所谓的工作。” 刀玉香愣住了:“为什么?” “我喜欢战争。”高宸转过头去,双眼望向夜空中点点闪烁着的星光,喃喃自语道:“平静的生活不适合我。” “那……”刀玉香认真地想了想,笑嘻嘻道:“无论你去做什么,我都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她这句话让高宸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严肃地答道:“不好。” 刀玉香刚想反驳,高宸就接着冷酷地说了下去:“玉香,我们俩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试试不就知道啦?”谁知,刀玉香根本就不理会他的拒绝,反而大胆地欺身上前,然后趁着他发愣的功夫“啵”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巴!又惊又怒之下,高宸几乎是从地面上直接蹿了起来,站起身后又连连后退三步,怒吼:“你干什么?!” “我好喜欢你呀,高宸!”刀玉香也站了起来,想伸手去抱他,却又被后者灵活地躲开了:“你……你这女人,简直不知廉耻!” 骂完这一句,高宸就像见了鬼一样落荒而逃,第二天人就从医院消失了。刀玉香以为他是为了躲自己才走的,可她绝对想不到,高宸之所以离开其实是因为他恰好遇到了一支路过的滇军、而非因为故意和她置气。 这支滇军和他最近所见到的秦国军队都不同——很显然,他们不是前线溃败之后逃出来的残兵。高宸亮出了自己的下士文证之后,就被里面的几个熟人认了出来,然后顺利地“归了队”跟着大部队一起直奔暹罗抗击东瀛的前线而去。 高宸如今所在的滇军最大的头儿也只是团长,名叫燕淮安,是个快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他面容清癯秀雅、身形瘦削,为人却很豪爽,不拘小节。队伍里认识高宸的人向他简单介绍了一番,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嘲讽之意:“这小伙子是个学生兵,胆子小的很,兄弟们可得好好照顾他!” “学生兵有学生兵的好处。”对此,燕淮安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能回来就好,欢迎归队!” 从始至终没有谁再去问他,他原来的那个小队发生了什么:战时全军覆没是很常见的事情,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了。 暹罗前线战场位于其与秦国的边境,濒临滇南公路东线。如今滇南公路已经全部沦丧东瀛之手,堵死了秦国与盟国西南地区唯一的连接通道。这一点西南军政府一直都非常清楚,但碍于国内局势动荡、东部作战之需,一直没有腾出手来重新抢回滇南公路的控制权。 ……当然,以上都只是外界的说法。高宸对此却有不同的见解,也因此,他对燕淮安这个“独立团”所要承担的战斗任务提出了质疑:“现在滇军主力已经全部撤离到巴南山以西,这个节骨眼儿上抢夺滇南公路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佯攻,二是主力会在我们的配合下杀回这里。燕团长……上面这是想让我们,送死啊。” “……” 对于他的质疑,燕淮安不置可否。高宸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打断:“不要再说了!” “团长!”高宸蹙眉喝道:“我们是军人,确实应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若是让我们白白送死的命令,恕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服从!这是大错特错,错到家了!” “战争决策还轮不到你我来做决定,所以立刻闭上你的嘴!”燕淮安吼道:“你还知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呐?身为军人却对上峰的命令提出质疑,这是犯罪!” 第255页 高宸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不甘心地追问道:“团长,我……我的意思是,我们打完这场仗之后还能回去吗?我是说,回澜沧城。” “回澜沧?”燕淮安疑惑道:“为什么要回澜沧?” 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奇怪的方面:“难不成你在那里有什么在乎的人或者东西?不会是家人在澜沧等着你吧?” “对。”高宸略一点头,神情焦灼地看向燕淮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眸光雪亮:“所以我希望,我们都能够活着回到澜沧城——不仅仅是活着,还要带着打胜仗的光荣和主力部队汇合!” 对于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燕淮安丝毫不为所动。他用手指摸了摸额头,垂头丧气地说了句:“年轻人,你想得太多也太简单……我们光是要活下来,就已经要付出所有的努力了。” 高宸正色道:“团长,我有必须要做成的事情,也有必须活着再见一面的人。所以你放心,只要不是白白送死的战斗,我的表现就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不会让我失望? 燕淮安好笑地打量着眼前苍白英俊的青年,心里想的则是:半大的毛孩子,在我面前装什么蒜?就这么个新兵蛋子,估计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 然而,事实很快就打了他的脸。这个大学生出身的新兵在接下来的几场小型战斗中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并且逐渐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能力—— 他是个天生的神枪手,百发百中。 每个人都会害怕死亡,可这个口口声声说着“有必须活着再见一面的人”的年轻人却是个例外。战场上,高宸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为了“抢人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悍不畏死”;平日里,战友们偶尔会在一起抱怨落后的后勤保障和恶劣的饮食供应,高宸却从来不参与众人的讨论,而是自顾自半蹲在角落里,手里捏着一张小纸片默默发呆。 “喂!”有一次,队伍里一个愣头青没事儿找事儿地凑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片:“你天天看这玩意儿,看什么哪?……呦呵!这不是咱们将军嘛!” “牛壮!你他妈的放下!” 向来沉默寡言的高宸第一次发了火。牛壮人高马大,比已经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宸还要高半头,因而毫不畏惧地立即和扑过来的高宸扭打在了一起。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两个人先是各挨三十鞭子,然后一起被关了禁闭。说来也巧,当天夜里队伍就遭了东瀛人的偷袭,这两个被关了禁闭的人反而“因祸得福”地逃过一劫:因为东瀛人像进了羊群的狼一样烧杀抢掠,唯独没注意到他们这两个漏网之鱼。 可是,虽然他们没有被东瀛人发现,却也困在临时改作禁闭室的小屋子里出不去。牛壮在隔壁疯狂撞门,高宸因此不得不出言制止:“别作死,这么大动静,是生怕东瀛鬼子发现不了咱们?” “操*你*妈!小白脸子闭上你的狗嘴!”牛壮一边撞门一边痛哭流涕:“老子不要死在这种鬼地方,老子死也要回家死!” “那你就先闭嘴!老实给我坐下,安静点儿,行吗!” 高宸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同时抬手用力地在禁闭室之间的隔墙上砸了一下。手铐随着他的动作重重磕在墙上,瞬间就把他的手腕撞出了血,疼得他也骂了一句:“操!” 就在两人最绝望的时候,禁闭室的门被打开了。满脸是灰土的团长燕淮安飞速解开了他们的手铐,抹了一把溅在眼睛上的血污,只说了一个字:“走!” 三千人的独立团,说散就散了。被东瀛人打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留下来的不过四五百人;而这剩下的四五百“老弱病残”也在接下来的艰苦行军之中陆续流失。诚然,燕淮安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但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他显然并不擅长;可是他从来不为这些事伤春悲秋,反而经常跟剩下的滇军士兵开着玩笑,试图通过蹩脚的幽默缓解队伍里日益紧张、沉重的气氛。 “团长,我们先争取和大洋国驻军取得联系吧,他们或许会帮我们。”终于有一天,高宸不再保持沉默,主动向燕淮安提出了建议。燕淮安也正愁着下一步怎么办,听他率先提了出来,心下也稍稍有了主意:“有没有更具体的?说下去。” 高宸沉吟半晌,方才斩钉截铁道:“屏山机场现在应该暂时还在大洋国手中,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至暗时代(三) 将凉州尽情屠城之后,东瀛大本营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项重大错误: 凉州这个地方,虽然地处秦国西南,但却是个根正苗红的平原地区。就为了占领这么个没有多少工业基础设施、毫无战略意义的破地方,帝国损失了多少人马、物资,浪费了多少宝贵时间和机会! 秦国国土面积太大,战略纵深太长,帝国在这里消耗的时间也太久;更糟糕的是,在东瀛把战火烧遍百越全境、直接侵害到大洋国的海外殖民利益之时,大洋国也非常及时地做出了应对—— 动用本国政治力量及一切外交资源,彻底掐断了对东瀛的石油及钢铁等工业原材料供应! 彼时,东瀛作为一个孤悬海上的蕞尔小邦,国土面积有多狭小且不论,资源也极为匮乏,严重依赖他国资源进口。原本大本营计划以战养战,通过蚕食秦国领土、依赖当地资源及基础工业“养活”庞大的战争机器,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秦国实在是太落后了,太落后了! 第256页 落后到,根本没有什么“现成”的工业原料可以直接投入到武器生产,加上秦国人人口太多,就算他们占领了秦国的国土,也没有办法应对越来越繁重的“管理”沦陷区百姓的任务! 就地攫取秦国资源的计划已成泡影,原本恪守中立主义原则的大洋国又骤然反水,依靠外国进口工业原料的途径也被切断;帝国在玄天大陆东陆、南陆地区两线作战,只东陆一个庞大且积贫积弱的秦国便耗光了其国内的人、财、物力……如今的东瀛帝国,内外交困,苦不堪言。 就在这时,东瀛友邦罗曼帝国也犯了一个相当致命的错误:由于在西陆地区作战受挫,罗曼帝国元首埃尔文·克莱因头脑一热,居然掉过头来,把兵锋对准了北陆地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国家——基辅罗斯。 “疯了!真是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东瀛大本营代司令东久迩宫在紧急会议上大发雷霆,几乎是掀了桌子。盟友的“失控”让他意识到,帝国不能再等下去了:惹恼了基辅罗斯这头“北陆巨虎”,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一联想到如今大洋国日益明朗的态度,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搏,干脆先下手为强——重创大洋国在墟海中部的制海、制空权,令它们迫于“疗伤”的压力而暂时退出战局,然后再协助罗曼帝国集中精力对付基辅罗斯! 没了山本宁次这个老成持重的政客的牵制,激进主战派的东久迩宫和首相伊藤晋作一拍即合,当即决定通过偷袭的方式摧毁大洋国位于墟海东岸“钻石港”的军事基地:那里也是大洋国战舰及航空母舰停靠地。八月初,钻石港事件爆发,大洋国付出了损失不到一百名海军陆战队队员、沉没一条巡洋舰的代价,换来的是总统墨菲愤怒的“对东瀛帝国战争宣言”! 自此,一直以来奉行“孤立主义”的大洋国正式加入战局。同时入局的还有雅利加合众国——后者借此机会与做了百年宿敌的大洋国成功“和好”,连同西陆的法莱西、英吉利等国,有志一同地建立起了对罗曼帝国、扶桑帝国、东拜占庭帝国这三个“邪恶国家”的统一战线。至此,世界范围内的全面战争,正式爆发。 对于此时仍在澜沧前线与东瀛派遣军团僵持的沈长河而言,光是应对一波接着一波的空袭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和精力。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在白天出门,更不要提亲临前线指挥防空战斗了! “将军,我们先……先撤出澜沧吧!”东瀛空军地毯式的大轰*炸之中,临时军事指挥所几乎被夷为平地。白承礼和其他几名高级将领一边扶着他往掩体里躲避炮*火,一边哀求:“东瀛鬼子这是拼老本儿跟我们杠上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先转移到后方吧,也好从长计议!” “澜沧已是最后一道防线,我还能撤到哪里?” 沈长河一把甩开他的手,断喝道:“传令下去,立刻调动第七旅、第九旅防空高射炮全力反击,无论如何都要挺住了!” “可是将军,那些高射炮已是咱们防空武器装备的全部家当了,您真要现在就……” 却在沈长河冰冷且充满戾气的眼神看过来一瞬间闭上了嘴,匆匆领命离开。 白承礼走后没多久,就又有新的军情电报发来:“大洋国位于暹罗安南边境的屏山机场驻军,今日下午四点整将有紧急军事行动。” 打发走身边剩下几个将领去各司其职,又囫囵地抹去脸上的灰,他随手拽过放在椅背上的军用斗篷披在身上,顺便从地面上拎起两杆冲锋*枪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时值正午,秋季的烈日如同一团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尽管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把能遮掩住的地方全部遮好,可这仍不能让沈长河彻底免于痛苦: ——仅仅是站在阳光下面,就足以让他疼到恨不能立刻死去。 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用锋利的匕首反复切割,又像是被永恒不灭的烈火灼烧——凌迟,火刑,无时无刻、交替不休地折磨着他。可即便如此,沈长河还是强忍着如此极端的痛苦,一步一步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穿过废墟,穿过无数残缺的、仍在流血的残肢断臂,徒步走到了南云机场。 ————————————分割线———————————— 上等兵曹铃木佑一郎是第一个发现大洋国飞机来袭的人。 下午四点零七分,铃木佑一郎像往常一样在驻地周围巡查,却在无意间抬头的一刹那,冷不丁看到了空中滑行过去的三架可疑飞机。在他的认知里面,秦国人是不可能开着飞机主动来找死的——秦国人甚至连能开飞机的、像样的飞行员都没有。 可是很明显,那三架飞机也不是帝国空军的。铃木佑一郎立时就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吼道:“敌袭——!” “轰!!!” 炸弹落地发出的巨响踩着他的尾音从地底下冲天而起,伴随着士兵们惊恐的尖叫呼号,直上云霄。三家大洋国轰*炸机低空飞过,扔下炮弹掉头就跑,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待到铃木佑一郎率先反应过来之时,地上已经多了黑压压一片的尸体。皮肉烧焦的臭味让铃木本能地心生恐惧,但此时他必须克服恐惧,然后向指挥部尽快报告、请求支援! 第257页 可惜,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应对措施,更多的大洋国战斗机就接踵而至。不多时,被第一波轰*炸打懵了的东瀛军队终于缓过神来、并迅速做出反应:地对空高射炮密集的同时,数十架“九式”战斗机立即起飞,加入了对空混战之中。 “该死的!怎么只投中了两枚?!” 三架顺利“逃走”的轰*炸机上面,其中一名大洋国飞行员懊恼地破口大骂:“约翰,你这混蛋是昨晚喝酒喝太多、手都不听使唤了吗?” 那名叫做约翰的飞行员立刻骂了回去:“去你的!我们没有护航,那么近的距离投弹一旦失手,咱们就都没法子回去了!” 他们这边正吵着嘴架,却不料剩下的那一架轰*炸机忽然转头,随即一声不响地折返了回去。飞行员约翰惊呼一声“不好”刚想发信给指挥部,却听对讲机里传来一句生硬的大洋国语: “你们正常返航,不要停留。” “高!你疯了吗?!没有护航僚机你还要回去送死?这是违抗军令!” 约翰焦急地冲着对讲机大吼,等到的却是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之前没能炸掉的东瀛军*火库,我来炸。” 没过十分钟,正在空中酣战的两边战斗机就惊愕地发现——之前本已逃走的轰*炸机居然返回了一架。它回来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一种不要命的“自杀”姿态,气势汹汹地向地面俯冲而来! 至暗时代(四) “混蛋,马上回来!——这是命令!” 大洋国驻军军事指挥部长官气急败坏的声音犹在耳畔,但高宸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一诣孤行地驾驶着轰*炸机,趁着两方战斗机酣战之际贴着地皮飞了过去,同时精准无比地扔下了一枚炸*弹。 “轰——!” 硕大的火球随着炸*弹落下平地蹿起,沉闷的巨响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凶猛的火势瞬间蔓延开来,旋即接二连三地引爆了附近的军*火库,然后燃起更多的火焰、爆发出更大的响声! “击落轰*炸机!炸掉它!” 东瀛人嘶哑的吼叫就在高宸耳边嗡嗡作响,七八架九式战斗机毒蛇一般缠着轰*炸机低空盘旋,所有机炮全部对准他这边疯狂开火。高宸咬紧牙关使劲全身力气扳下摇杆,在机翼撞到地面的前一秒成功挑起机头,重新冲入苍穹之中! “这小子,把轰*炸机生生开成战斗机了!” 部分亲眼见证了刚才这一“神级操作”的大洋国飞行员震惊无比。然而,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去表达对这位勇士的敬意,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东瀛王牌九式战斗机也加入了战斗;战事胶着之下,大洋国驻军总指挥部也只得下了撤退的命令,大洋国战斗机随即从战场陆续撤离出去。 现在,没有谁可以救他了。 战斗机机炮射出的一排排子弹自耳边呼啸而过,身下的机身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开始愈发剧烈地摇晃起来——想必是在刚才的激战中被打中了要害。漫天火光之中,高宸再次按下放下炮*弹的按钮,向东瀛军事基地投下最后一枚炮弹…… 然后,在面露微笑之间,缓缓阖上了双眼。 预想之中的“被击落”并未发生,远方忽然传来巨大的机器轰鸣之声。高宸猛地再次睁开双眼,却见头顶赫然是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的陌生飞机—— 机身上,一半印着雅利加合众国国旗,另一半则印着大秦合众国国旗。 竟然是祖国的飞机! 就在高宸神情恍惚之间,第一波战斗机已经到了眼前。当高宸看清领航那架战斗机驾驶员的一刹那,他竟震惊到失声叫了出来。 “……将军?!” 此刻,坐在秦军战斗机驾驶仓里的沈长河也看向了他。前者只是略一点头,在两架飞机擦肩而过之际说了两个字: “挺住!” 空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就在赶来支援的大洋国空军部队协助下,成功占领了这一处军事要塞。 直到随着大部队回到屏山机场,高宸的脑子还是懵的。刚才和沈长河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让他忽然有了种“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这样的幻觉—— 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谁又能说得清? 由于他半路折返再次轰炸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军令,所以一回来就被扣留在了拘禁室。对此,高宸并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而是老老实实地枯坐在拘禁室里,对着天窗外面的夕阳长久地发起了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拘禁室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高宸茫然地抬起头,见到的人正是燕淮安,后者冲他招了招手:“小高,跟我过来。” 在进总指挥部办公室大门之前,高宸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真能再次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沈长河正以手支颐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孤傲的高鼻梁配上薄情的唇,衬得他整张脸精致美好得令人心悸,却也让他恍惚间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生疏之感。 高宸正盯着他的脸看得出神,后者的睫毛却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高宸本能地往后退了小半步,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这反应有些过头,磕磕巴巴道:“将……将军!” “两位请坐。”沈长河待人从来不端着架子,只不过西南将军当的时间久了,言语神态之间多少有些上位者特有的骄矜傲然。高宸刚想坐下就被身后的燕淮安一把拉住,后者恨铁不成钢地冲着他使了个眼色:“小高,不得造次!” 第258页 “……”高宸却悠悠然白了他一眼,然后心安理得地坐了下去。他这反应倒让沈长河心生些许好感——跟之前刚进来时那个紧张到结巴的小家伙相比,现在的高宸才算像点样子。 “听说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秦国飞行员,”沈长河先开口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问道:“学了多久?” 高宸老实答道:“不到一个月。” 沈长河眉峰一挑,颇有深意地看向燕淮安。燕淮安福至心灵,立刻连连点头:“是真的。小高是上过大学的高材生,悟性极强,不但在一个月内学会了开飞机,甚至有时还能承担起专业的机械维修工作,可谓能文能武的全能型人才。” “哦?”闻言,沈长河感兴趣地再次看向高宸:“一个月内不但学会了驾驶飞机,连维修飞机的技能都掌握了?” “是的。” 明明是件值得自豪的好事,可高宸却心虚地低下了头。沈长河于是又问:“为何宁可违抗军令,也要折回东营驻地?” 高宸异常冷静地答道:“我违抗军令是实,最终达成指挥部战斗目的也是实。战争形势瞬息万变,过程固然重要,结果才是关键。再者,牺牲一架轰炸机换来东瀛西南战区空军基地的毁灭,性价比很高。” “……” 沈长河摸了摸鼻尖,忽然轻笑一声:“老燕,这个小伙子我要了。” 燕淮安用一种极度震惊且羡慕的目光看向高宸,高宸瞬间就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好小子,一步登天了啊! 高宸犹自发愣,燕淮安赶忙推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道:“还不赶快谢谢将军!” 背后是燕淮安团长激动的鼓励,面前是沈长河将军殷切的目光,高宸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感谢您的器重,但我还想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恕我不能从命。” 燕淮安彻底惊呆了;至于沈长河——这是他九年将军生涯里第二次遭到拒绝。如果说,第一次拒绝他“盛邀”的科学家钱殊尚且情有可原,那么这次拒绝他“变相提拔”的年轻人…… 简直令人无法理解。 燕淮安尴尬地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高宸沉默地走了出来。他实在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郁闷以及好奇,责备地狠狠一拳砸在了后者略显单薄的肩头上:“你脑子坏掉了吗?竟然拒绝将军的破格提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以为一生能有几次?!” 高宸被他砸得趔趄了一下,疼得当即皱紧了眉头。燕淮安正想再给他一记重拳、试图打死这个没脑子的愣头青,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生生定在了原地: “我走了,你和大家多保重。” “……?”燕淮安不解地瞪着眼前这个苍白、沉静的年轻人,半天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高宸却只是摇摇头,抬起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亡者归来 凉州西部大营“短兵相接”之后,东瀛人对澜沧的地毯式空袭就暂时停了下来。当二十七架秦国战斗机平稳降落南云机场时,在场的所有秦国百姓瞬间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 “将军万岁!大秦万岁!” “秦国不会亡,秦国必胜!” …… 夹道欢迎之间,停靠在最前面的战斗机舱门缓缓打开,一个身形高挑修长的男人从飞机上轻松地跳了下来。沈长河动作相当自然地摘掉飞行头盔,一头不合时宜的漆黑长发随即流云般倾泻下来、披落于肩,遮住了小半张脸,也掩去了转瞬即逝的痛苦神情。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现在就是这些秦国民众心目中的“神”以及最后的希望——因此,绝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 高宸就走在沈长河身后不到一米处,也眼尖地发现了他的异状。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在欢呼的人群之中悄无声息搀住他的手臂,高宸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关切道:“将军,请务必再坚持一下!” 沈长河没有回应他的话,却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被那双深邃的绿眼睛凝视的感觉,就好像是被剥去了所有的伪装、只余赤*裸*裸的一颗真心。 南云机场指挥部是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低矮的平房,然而里面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高宸对它的第一印象就是“破旧”,第二印象则是黑——指挥部里面四处的窗户都挂上了黑漆漆的窗帘,将整个屋子遮蔽得密不透风,这使得它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座稍微大点儿的棺材。 “啪”的一声轻响,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被打开了。紧接着屋子里就是一声短促的惊呼:“将军?!” 沈长河做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梦。 梦境里,他又回到了军事法庭的审判现场,手里如当日那般握着一支淬了剧毒的银针,心平气和地对谢忱舟下了杀心。谢忱舟也如那日一般平静地走到他面前,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要隐瞒那三千万两白银的去向……” 话未说完,毒针已经刺入她的小腹。这是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因而谢忱舟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口中发出“格格”的响声,在目眦欲裂瞪向他的同时,沉重地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谢忱舟倒下去的前一刻,她却用嘴型无声地“比划”出几个字来。他看得十分真切,那几个字分明就是: 第259页 你杀了我,一定会后悔! 女人嘴角里不断涌出黑血,脸上得意的笑容却越来越开怀——而就在这之后,她的脸竟像被铁水融化一般迅速溃烂、扭曲,最后居然复原成了李云凌的模样! 不! 沈长河腾地原地坐起来,冷汗似乎把衣服都湿透了。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冷汗…… 是啊,死人怎么会流汗呢? 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属于活人的一切生命体征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的一片死寂。人死了会变成尸体,尸体会腐烂、最后化作白骨;然而他的身体并未出现任何腐烂的迹象。作为一个对无神论及科学的忠实崇尚者,沈长河实在无法解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现在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是一具拥有思想的尸体,还是一个仅存在于虚妄幻相中的鬼魂? “您感觉好些了吗?”温温柔柔的声线,赫然竟是索菲亚的声音。沈长河被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足足怔了十几秒才恢复思考的能力。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忽然发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窗帘被拉开了。白炽灯没有打开,却有明亮的光照了进来。 太阳光! 沈长河的瞳孔瞬间就放大了。他几乎是本能地缩到床的一角,恐惧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同时爆发出走腔变调的一声:“关……关上!” “将军,你别害怕,阳光不会伤害到你。” 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沈长河极缓慢地松开颤抖着的手指,一道鲜血随即从眼眶里流了下来。修长的睫毛,血红的眼角,苍白如雪的皮肤……一齐混合出一种惊悚、恐怖之至的妖冶艳丽。 然而,在场的一男一女都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得过了头。高宸率先上前一步,朝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温声道:“别害怕,抓着我的手,试着感受一下阳光……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然而,沈长河却并没有抓住他的手,而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他踉跄着走到阳光下面,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高宸,忽然毫无预兆地拔*出了别在腰畔的手*枪! “你究竟是谁?”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握着枪的手也非常平稳。枪口就顶在高宸的额头上,但高宸却没有哪怕一点惧意,反而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鲜血纵横的脸,一字一句道:“我是高宸。” 这样的回答简直蠢透了——蠢的不是内容,而是方式。然而“危机”很快就告一段落,因为沈长河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他的身体状况恢复速度极快,正正印证了高宸之前的判断。然而高宸并不傻:他当然知道沈长河如今变成了什么……但他求生欲极强地绝口不提此事,而是尽职尽责地成了将军身边鞍前马后的“小跟班儿”。 也许是因为见识到了西南军政府空中力量并不如想象中一般薄弱,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接下来的一个月相当太平。高宸被破格提拔为空军少尉,主要负责指导及训练飞行员,为滇军空军部队培养新生代的专业人才。 可是高宸志不在此。工作之余,他总会以各种理由想方设法来“探望”将军;他看得出来,沈长河其实不讨厌他、甚至是有些欣赏他的,但如今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多少夹杂着些许警惕的神情。 双方之间这种隐晦的疏远终结于七天后将军的再次“发病”。然而当高宸主动把手臂递到沈长河面前时,后者却摇了摇头,声音温和而坚决:“拿开。” 高宸非但没有把手拿开,反而随手拔出腰畔小刀在手腕上狠狠一划,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定定地看向沈长河:“如果将军不肯喝,我就一直给自己放血,直到血流干为止。” “……你何必如此。” 面对眼前这个略显苍白的英俊青年如此执着的态度,沈长河脸上的神色更加黯淡,语气也愈发无奈。如果放在他更年轻时那几年,他早就命令卫兵把这个不听话的年轻人给拖出去了。然而,现在的他早就没有了当年那股子坏脾气和锐气,也没有想发火的冲动了。 高宸得寸进尺地把流血的手腕凑近他的嘴唇,轻声道:“因为你是大秦将军,是我们所有人所剩无几的希望。” 更因为……我爱你。 最后一句高宸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所有的真相全都带进棺材里面,给自己陪葬! “将军,您就接受小高的好意吧!”索菲亚也在一旁哀求着:“战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您也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误了大局,对吗?” 轮番苦口婆心的劝解之后,高宸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虽然沈长河根本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可高宸还是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沈长河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再也无法摆脱自己这条心思阴暗的“毒蛇”了。 锋利的獠牙刺入皮肤的那一瞬间,高宸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或者憎恶,而是源自空前强烈的兴奋和愉悦! 如同上次一样,吸食人血后的将军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之中。高宸面无表情地看着索菲亚抱着他失去意识的身体、低头亲吻着他惨白的脸颊,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冲天而起:“索菲亚小姐!” “……”索菲亚被他这一声厉喝骇得愣住了。她回过头正对上他那双冰冷凉薄的黑眸,耳边听得他放缓了语气道:“麻烦您出去,我来照顾将军就好。” 第260页 他的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嫉妒。索菲亚向来识趣,所以即便她也很疑惑、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嫉妒自己跟另一个男人的“亲密接触”,她也仍旧顺从地退了出去。 阖上门扇,高宸才重新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去,将垂落在沈长河脸侧的一缕长发轻轻别在他的耳后,高宸迷恋地叹息一声。 “无论看过多少次,你总能如此轻易地让我意乱情迷……既生而为绝世佳人,为何就不能偶尔柔弱一些、学着依靠别人呢?只要你一句话,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一边自言自语着,他一边用手指指腹轻柔地抚上后者的鼻梁,向下依次划过人中、嘴唇、下颌、锁骨,最后停在心口处。 微弱的心跳声。 “啧!真是令人恶心的告白。若是沈长河亲耳听见,说不定会吐出来的。” 狭小的房间中忽然响起一个男人令人讨厌的声音。高宸并不回头,只是皱起了眉头:“你来做什么?” “怎么?”男人几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黑色兜帽下是尖削的下半张脸,一笑就露出洁白的两颗门牙:“别忘了你这条狗命是谁帮你捡回来的,想赖账?” “我跟她早已再无半点关系。”高宸冷声道:“她早就死了!” 男人也冷笑了声:“自欺欺人到谢大小姐这种地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如今的你只不过是一缕靠着附身‘复活’的幽魂而已!就算你寄居在这句名为‘高宸’的壳子里,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高宸不为所动,淡漠反问道:“叶遇川,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这哪里是威胁?明明就是事实嘛。”叶遇川皮笑肉不笑道:“当初你求着我帮你占有他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态度哦。谢大小姐,不如猜一猜吧!若我现在就告诉沈长河,那个强*奸了他的女人还‘活着’、而且还想接着像只苍蝇一样纠缠、恶心他,你说他会不会相信啊?” 高宸冷笑:“你尽管去做!天底下谁会相信你这样的恶人?更何况你与沈长河是宿敌,他又怎么可能会相信你说的话?” “哦呀哦呀~”叶遇川好笑地拍了拍手,笑得花枝乱颤:“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啦,再会!” 轻巧地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就要走。高宸此时脑内已经飞速做出了判断—— “你想让我做什么,一口气儿说完,我尽力。” 身后,高宸哑着声音服了软。叶遇川得意地扬起半边眉毛,谩声道:“怎么的谢大小姐,你居然妄想‘连本带利一次付清’?回去好好等着吧,等我想到了,再来向你慢慢要债喽。” 高宸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叶遇川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继续哼着歌向门外走去,却不料心口忽然一凉。低头一看,一小截带血的刀尖已从前胸冒了出来! 望着脸上已现灰败之气、却仍旧睁大双眼不肯倒下的俊秀男子,高宸负着手径自走到他面前,幽幽道:“知道为什么杀你么?因为我早就想弄死你了——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狞笑着抬手拍拍叶遇川漂亮的脸,声音是解气式的咬牙切齿:“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谁敢让我不痛快,我必千百倍奉还。自以为是的苗疆少主啊,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这‘幽魂’要仰你鼻息而活?告诉你吧蠢货,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附身,而是‘夺舍’!我如今已经重获新生了,我——就是活生生的人!” 叶遇川的喉咙里不断往外涌出鲜血,可他还是不甘心地死死瞪着“高宸”,仿佛正透过后者的皮相看进他的灵魂。高宸把玩着手心里的匕首,转了几圈儿,复又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你放心,我可不像李云凌那般仁慈,所以也绝不会给你再度‘复活’的机会……虽然你这张脸也很不错,不过我想,再漂亮的脸也经不住硫酸的‘洗礼’吧?” 这样说着,在叶遇川惊惧之极的目光之中,高宸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匕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下刺去,一刀捅*穿了他的喉咙! 暗度陈仓 这一年的十二月,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是驻地附近有人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烂到*妈*都认不出来的尸体,然而并没有谁愿意去管这件闲事;军管部门确认了没有哪个士兵无故失踪之后,此事便告一段落。其后,将军的“畏光症”也逐渐好转起来——虽然知道他有畏光症的人并不多,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沈长河那张惨白如死人一般的脸上终于开始有了血色。 高宸重新回到了训练场上。他最近心情一直不错,对待受训新兵们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其实高宸从来都不打人:他只是天生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令人感到害怕而已。 “今天,我们来实地演习俯冲式轰*炸,请大家就位。”他平平板板地说道,一边跳上了飞机。士兵们一个接一个默然无声地跟着坐上了自己的飞机,然而当高宸出于惯性回过头时,却意外地由于惊愕睁大了眼睛。 ——中午强烈的阳光下,一个熟悉的、修长高挑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了战斗机群最后方。 是沈将军!将军居然亲自来这里视察了! 士兵们都非常兴奋,高宸则比他们任何一个人还要激动。然而,当他带着学员们完成所有既定训练项目之后,却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满脸崇拜地围着沈长河叽叽喳喳——不像是士兵见到统领,却反倒像是一群见到偶像的狂热影迷。 第261页 至于沈长河本人,也在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簇拥之下甚是开朗地有说有笑,看上去颇为…… 慈祥。 应该说,是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披着慈祥外衣的赫赫威严。这种威严,源于他的权力,更源于民众对他忠诚不渝的拥戴。 这,就是“领袖”这个身份所蕴含的独特魅力! 半年前的“乱*伦风波”对他名誉所造成的损害已然随着战势的好转而逐渐消失。人们即便仍会在茶余饭后把“沈将军被他的养*女亵渎过”这件事当成谈资加以八卦,但舆论的风向已经变成了清一色的“谢忱舟这个寡廉鲜耻的婊*子实在可恨”以及“将军不过是被条疯狗咬了一口”;总之,这种“小事”是绝不会影响到他光风霁月、伟岸的将军形象的。 “小高,”不知何时,围观的众学员都已散去,而沈长河也走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吩咐道:“跟我来。” 澜沧将军临时官邸。 高宸到了之后才发现,临时官邸楼下多了十几个外国人;确切的说,看起来是从玄天大陆西陆地区或者墟海对岸而来的白人。这些外国人*大都身着各式各样的军装,显然是军方人员。 他们来秦国做什么? “介绍一下,这位是雅利加合众国空军上校麦迪逊,”沈长河亲自为两方做了引荐:“麦迪逊先生,这位就是我们的防空部‘新星’高宸上尉。” “高宸先生,你好!”麦迪逊上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典型的金发碧眼安雅人长相,容貌十分俊美。高宸有些懵逼地伸出一只手跟他握了握,之后才断断续续地从只言片语的对话中还原出了事件经过: 原来,就在前天夜里十二点到昨日凌晨三点左右,雅利加合众国空军派出二十架B29式最新重型轰*炸机,从合众国墟海西南部巡洋舰队航空母舰上起飞,直接飞到东瀛本土京都上空投下了足有三千吨的燃烧*弹。轰炸结束之后,这些飞行员因为天气原因无法按计划返回航空母舰,便改道飞到了澜沧城南云机场稍作停留。 “燃烧*弹?”高宸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是针对东瀛木质结构的房屋……夜里轰炸……目标在最大限度杀伤平民?” “不错!”麦迪逊一双浅绿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对付这些没有人性的魔鬼,对这个以侵略他国为乐的疯狂国度,用燃烧*弹招待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高宸于是看向沈长河。他之前一直在疑惑为什么沈长河会介绍他给麦迪逊认识,如今才算想明白了一些。沈长河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想:“小高,麦迪逊上校预计三天后返回舰队航母,接下来也许还会有东瀛本土的战斗行动需要执行。你作为秦国空军代表,也随他回去吧。” “……是。” 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能理解,但高宸还是顺从地领命而去。将军派他代表大秦参与雅利加合众国的轰*炸行动,其形式意义远重于实际意义——秦国既没有航空母舰,又没有能像雅利加合众国空军部那样航程远、性能优越且核载量高的重型轰炸*机,可是只要派出本国空军参与到对东瀛本土的军事行动之中,就代表着秦国军方也“入侵”了东瀛,一旦成功,对国内萎靡不振的军心民心而言无疑是打了针强心剂! ————————————分割线———————————— 高宸一行人走后,基辅罗斯联邦共和国代表就后脚尖儿压着前脚跟儿地到了。 如今的基辅罗斯整个国家是由社党控制,而秦国新党则是基辅罗斯社党在国外的“分部”。沈长河原本已经加入了新党并成为其理事会的高级干部,但上次“公审”过后,他和韩清、段焉就理所当然地分道扬镳了,而新党内部也分*裂成了两派势力: 一方是以主席韩清和理事长段焉为首的激进派,另一方则是唯沈长河马首是瞻的稳健派。激进派主张彻底tui*fan维新政*府统治、建立起一个全新政*权;而稳健派则依托沈长河西南将军的身份地位和秦国现状,提出在现有共和政体基础上通过与维新政府谈判、协商,将国家和平引入正轨。 “将军阁下,”基辅罗斯社党代表安德烈·别里科夫直视着对面秦国军阀那双和基辅罗斯人没什么区别的、极为深邃的绿眼睛,用一种基辅罗斯人特有的冷硬语调单刀直入:“关于你此前向我国提出的‘借道’要求,伟大的亚历山大元帅和他忠诚的国家最高议会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接受你们秦国的请托。” 这分明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沈长河脸上却毫无喜色。饶是如此,他的态度仍很谦恭得体:“我谨代表我个人和西南军政府,向贵国表示诚挚的感谢。”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安德烈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沈长河,面无表情道:“伟大的亚历山大元帅要我向将军阁下索要一样东西。” 沈长河闻言,苍白的面容上连最后一点礼貌得体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贵国想要什么?” 基辅罗斯使团随从将一张地图平铺在桌面上,安德烈食指在上面随便一划,傲慢地吐出三个字来:“北鞑靼。” 他这次说的是汉语,可沈长河却像听不懂似的一挑长眉:“再说一遍?” “北鞑靼,将军阁下!我想我说得足够清楚了。”安德烈翻了翻眼皮,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三下:“这就是我国同意‘借道’的前提条件!” 第262页 沈长河神色如常,唯独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 “提防北境基辅罗斯帝国,勿与之为敌,但也不可一味盲信。其国薄情寡义、好勇斗狠,觊觎我大秦国土久矣。其国不可信,亦不可友之。” 嬴风留给他的遗书里,曾对基辅罗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当时他还不信,如今看来,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大洋国虽然一直在干预秦国内政,但它的目的顶多就是向维新政府要些特权罢了;可基辅罗斯却截然不同,它从一开始就对秦国北部地区的广袤领土垂涎欲滴,如今趁着秦国国难当头,终于露出了獠牙!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斩钉截铁地甩下这一句话,沈长河站起身来,决绝地转身向外走去。安德烈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强硬,当即也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威胁道:“如果将军阁下拒绝答应这一条件,就不止是借不到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亚历山大元帅将有理由认为你们西南军政府不值得合作,转而与陈锡宁总统或者韩清主席合作!到那时,阁下恐怕悔之晚矣!” “秦人同东瀛浴血奋战几十年都没交出去的土地,贵国一纸条约就想不劳而获,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沈长河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过头来,语气平和:“请转告亚历山大元帅,国土问题乃是原则问题,沈某无法做出妥协。” “你会后悔的!” 安德烈气急败坏的怒吼成了无意义的背景音,因为这次沈长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秘书长张俭之哭丧着脸劝道:“将军,现在我们孤军奋战内外交困,急需友邦的支援!这个节骨眼儿上惹怒基辅罗斯,是不是……更何况,新党那边您与韩清分庭抗礼,如果基辅罗斯倒向韩清一方,后果不堪设想!” 沈长河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有烟么?” “……”张俭之只得把一肚子疑惑压回去,老老实实地替他点上了烟。在他的印象中,沈长河非常喜欢烟和酒这两样——他把它们称为“男人最忠实的朋友”;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都很糟糕,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现在…… 看着烟雾袅袅中那张无可挑剔的美丽容颜,张俭之有些恍惚。恍惚之中,有只修长的手递到他眼前,打火机就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你也来一支?” “啊,我不抽……”张俭之下意识地向后躲去,旋即想起来刚才将军正是从他自己这里拿到的烟,明白不能再撒谎了:“谢谢将军。” “俭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将军亲手替他点了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安慰道:“放轻松些,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将军……”原来,将军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的焦虑和不安——明明承受所有压力的人是他,可他却仍这么无微不至地为自己着想、为身边的所有人着想。 将军他,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亚历山大·维瑟里奥诺维奇今年已是五十四岁,基辅罗斯人习惯称他为“慈父”。 说是“慈父”,其实一点儿都不心慈手软,无论对国内还是国外,皆是如此。和其他所有的基辅罗斯人一样,他生性严肃、暴躁、冷漠,从不感情用事,把好战当做美德,并且深深鄙夷着一切“软弱”的国家或者名族。 比如说,秦国。 秦国是基辅罗斯的邻国,幅员辽阔但国土面积仅有基辅罗斯的二分之一多一些,资源相对基辅罗斯而言太过匮乏,偏偏人口极多,以至于本来不算少的资源平均下来就在世界上处于“吊车尾”的位子上了。近几年秦国国内频频发生内讧,社党所扶植的秦国新党也逐渐由幕后走向台前、最后成了能和维新政府相抗衡的势力。 原本基辅罗斯一直所扶持的都是韩清一派,可是后来最大的变数出现了:沈长河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冒着与维新政府为敌的风险也加入了新党。 对于沈长河此人,“慈父”亚历山大元帅印象十分深刻。基辅罗斯国内革命还没开始之际,他就与当时的基辅罗斯帝国有所往来,之后更是利用其麾下骑兵团出奇制胜,打败了当初在西域地区横行多年的大洋国驻军。社党建政后,沈长河所代表的秦国西南军政府继续与基辅罗斯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这期间亚历山大也见过几次这位传闻中的西南将军本人—— 秦人都说这位混血将军已然与纯种白人没有任何区别,但亚历山大自己就是白人,看沈长河时只需一眼就辨别出了他的“与众不同”:相比白人强壮宽阔的身板儿,沈长河的骨架实在太细太小,兼之个子又高于常人,因此更显得羸弱不堪。而且,白人男子的下颚骨一般都很发达,可这位秦国将军的下颌却是尖而精致的,反倒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意思了。 正是基于这些印象,亚历山大一直非常看不起他,认为他与自己所见过的其他秦国官员一样软弱可欺。然而他实在没有想到,在秦国即将遭受亡国灭顶之灾时,这个外表如同女人一般柔弱的西南将军竟然胆大包天到直接回绝自己的“援助”! 非但如此,当安德烈回来向他汇报之后,还没等他发脾气、沈长河的“跨国电话”就打来了。他横眉立目地接起电话,劈头盖脸冲对方发了一通火,却不料那边先是良久的沉默,然后才传来男人清冷嘶哑却古井无波的声音:“元帅阁下,在下出于两国之间历来睦邻友好的传统多言一句:如今战争形势对你我两国均十分不利,若此时再起内部争执,只能徒增两败俱伤之危。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基辅罗斯西部也正面临着罗曼帝国大军兵临城下的窘迫局势,对么?” 第263页 “……”亚历山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你这是在威胁我?你居然敢威胁我?!”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元帅自己考虑吧。”说罢,对方就挂了电话。 正道の光 大秦合众国历三十二年,正月十五。 东瀛扶桑,狭岛。 近段时间以来,天空一直飘落着大雪。去年年底京都的烈火也蔓延到了这座毗邻首都的城市,从那时起,狭岛的空气就充满了火*药的刺鼻气息。然而当地居民对此并不在意: 毕竟,从大本营入侵秦国东北部开始算起,至今已有三年了;如果算是此前对玄天大陆南部地区的作战,恐怕要有十几年之久。连年不断的战争使得青壮年男子越来越少:这就意味着,很多家庭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征召到了前线,生死不明。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灰蒙蒙的天际之下,简陋的木板搭建而成的平房里,十四岁健太睁着大眼睛问道。直美抚着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认真且温柔地答道:“等战争结束了,爸爸就回来了哦。” “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 “……” 面对儿子童言无忌的发问,直美不知该如何应答。打仗是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无权参与的;可是裕树是她的丈夫、是健太的父亲啊……至今秦国战场那边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这讨厌的、该死的战争! 抱怨归抱怨,她却绝不敢在家门外面把心里话说出来。如今街上许多人还是像打了鸡血一样地谈论东瀛与秦国之间的战争,并且大多数人仍旧对东瀛一方的胜利抱有极大希望,因此根本无视前线战报一天比一天糟糕这个事实;换句话说,毫无现实依据地盲目乐观。 她叹了口气,沉默地转过身去,端着托盘就要进厨房。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笃、笃、笃。” 是裕树君回来了吗?直美欣喜若狂地快步走过去开了门,却不料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宪兵和三个中年女人,后者身上还披着鲜红的绶带—— 上面写的分明是:“妇女与少年护国救援队”。 “裕树君还好吗?”直美立刻上前握住宪兵的手,焦急地问道。宪兵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红色文书递到了她的手中,愧疚地轻声道:“恭喜夫人,您的儿子藤井健太可以应征入伍了……” “胡……胡说!你……你们已经抢走了我的丈夫,不能再带走我的孩子!”藤井直美尖叫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托盘,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宪兵没有作声,反倒是他身后那三个女人苦口婆心地劝道:“藤井夫人,十四岁以上男子均须参军报国,这可是天*皇陛下的谕旨,就不要再说这些软弱无用的话了!请做好送他入伍的准备!” “滚,滚啊!” 藤井直美疯了。她像只暴怒的母狼,拼了命将他们全部推出门去,然后狠狠地阖上了门。听着门外一阵猛似一阵的敲门声和女人尖利的叫骂声,藤井直美绝望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她看向健太的眼神陡然变了—— 不能让他们带走健太……送健太逃回乡下躲一躲,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打定主意的女人终于不再如开始一般慌乱了。她冷静地开始收拾行李,懂事的健太也安静地闭上嘴巴帮忙;就在母子二人心中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之时,忽然之间,地动山摇! “妈妈……”耳边,是健太喃喃的声音:“天空好亮啊……” 直美惊恐地向窗外望去。耀眼到刺目的白光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景象,紧接着,一股恐怖的气流挟着巨大的白烟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瞬间碾碎了天空中、地面上的一切生灵! 轰—— 长久而持续的巨响绵延不绝,直美赶紧按着健太的头趴在地上,那股气流便贴着他们的头皮掠了过去…… 然后,房子就瞬间“蒸发”了。 直美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直到四周的爆*炸声和哀嚎声停下来才敢抬头。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 天黑了。 天空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黑色的雨点混合着尘埃落在地面上。不知多远的地平线尽头上方,一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硕大无朋的“蘑菇云”沉默地矗立着;目力所及之处,整座城市已被夷为平地。 “是末日吗……” “妈妈,我头疼……天好黑啊。” 母子两人同时说了出来。直美看向倒卧在身边的儿子,却发现他正无神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他的头皮“消失”了。再也看不见哪怕一分一毫原本柔软的短发,取而代之的,是被火焰灼烧过的燎泡和皮开肉绽的伤口……还有脑浆。 两天之后,高宸回到了澜沧城。 他是坐着飞机回来的:并不是自己开回来的,而是由别人代为驾驶专机。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战斗英雄。 “号外,号外!大秦合众国、雅利加合众国联合向东瀛本土投下人类史上第一枚核弹!” “原子*弹炸平东瀛狭岛,全岛建筑被毁,二十万平民死于非命!” …… 机舱之内,高宸平静地拿起邻座上的报纸。现在,他手边上已经堆起了一摞小山似的、印着各国文字的报纸,而他拿起来的这一份是“大洋国通讯社”最新发行的,头版头条什么具体的解说性文字都没有,只有一张照片占据了整个版面—— 第264页 这是一张彩色巨幅半身人像。照片上,身着纯黑色滇军军服、戴着大檐军帽的男人五官深邃、皮肤苍白,高高的额头下面,一双大而有神的绿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窝中,闪烁着精悍无畏、杀气腾腾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拍摄角度或者是光线的问题,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白人;并且,这张照片左下角赫然附着这样一句话:“The Brave Mixrace General of JapSLAUGHTER,Shen Changhe.” “勇敢的混血将军、东瀛人的屠夫。”高宸一点一点地把这句话翻译了出来,最后带着一点甜蜜的意思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沈长河。” 不愧是他深爱着的人……他最爱的将军。 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南云机场上,西南军政府来接机的人里面就有将军本人;他甚至还站在人群最前面,并且穿着军装、没戴军帽。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因为高宸知道,沈长河并不喜欢穿军装,可是一旦穿上军装,就会强迫症一般地“穿全套”。像今天这般长发披散配身儿军装,简直不伦不类得史无前例。 “将军!我……” 高宸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沈长河就已大步上前,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将他揽在怀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两个男人在沉默中足足拥抱了半分钟,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哪怕一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这时,世界各国闻讯而来的新闻媒体记者尚未赶来:并非他们不想第一时间采访此次“中心人物”沈长河将军,而是如今澜沧城仍在战火之中,加上“狭岛核*爆事件”之后东瀛陆军和空军像疯了一般对这里展开报复性军事行动、密集的炮火之下外界的汽车、火车、民用飞机根本进不去澜沧城。 这种情况直到二十天后才稍有缓解。等到各国主流媒体陆续到齐了,西南军政府才慢条斯理地举行了“核打击”后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 作为这场新闻发布会的灵魂人物,沈长河穿着一身规整板正的滇军统帅军服出席了会议。他那一头漆黑的长发用红色发带系在脑后,苍白如雪的肤色对比着深邃俊美的五官,整体气质是秦人特有的温文尔雅;唯独一双狭长幽深的绿眸熠熠生辉,令人不敢心生半点轻视之意。在场的记者大都是西陆地区以及来自墟海对岸的白人,提问起来也没有半点“瞻前顾后”的意思,而是句句直奔主题、一针见血——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研发并将核武器运用在战场之上的国家*领*袖,在秦国积贫积弱的情况下,请问将军您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前是如何考虑的?” 沈长河认真地听他提问完毕,才微笑着回答道:“首先必须纠正‘国家领袖’这个说法:我并非秦国总统,目前也只是西南地方势力首领。至于研发核武的动机么……我们秦人有一句老话,叫做‘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集中力量做最重要的事情,即便弱国也能达成既定目标。” 又有记者问:“请问突袭狭岛之战具体过程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我想交给完成这次伟大任务的高宸上尉解答。”沈长河道:“接下来西南军政府会专门为他举行一场记者招待会。” 第三个问题:“将军,我们都知道,半年多以前您因为经济问题被维新政府构陷为腐化的官员,当时您在法庭上承认曾经挪用三千万两白银的巨额公款,请问这是否与后来的核武研发有关?” “是的。” 沈长河承认得非常痛快:“这笔款项就是第一笔核武研发经费。” “请问贵国研发核武总共花费是多少呢?” 沈长河挑了挑眉,道:“这是机密。我只能告诉你,肯定比三千万两白银还要多一些。” 他这相当机智的回答使得在场来宾纷纷笑出声来。这时,有个女记者站了起来:“沈将军,请问你对此次因核爆死亡的二十余万东瀛平民怎么看?”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主席台上端坐着的将军本人,后者却好像丝毫没发觉这个问题里面呛人的火*药味一般,好整以暇地吐出六个字:“没有什么看法。” 女记者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依据国际战争法,战争期间任何军事行动都须以摧毁对方军事目标为限——此次秦国悍然发动核战争,杀死大量平民,将军难道一点愧疚感都没有么?” 沈长河平和地点了点头:“不错。” “……” 场下有人震惊,有人了然,有人觉得好笑但又不敢笑出来。只听台上那美丽的男人用跟他外表完全不相符的、低沉喑哑的嗓音说道:“对于这位记者女士所指出的‘违背国际法’这一点,恕我不敢苟同。狭岛本身就是东瀛最重要的几大重工业及军事基地之一,此次行动主要是为了摧毁军事目标,而非单纯杀伤平民;再者,国际法中也明确规定了‘自卫反击正义原则’,在东瀛先行公然违背战争法使用生化武器、虐杀手无寸铁的我国平民之前提下,我国采取非常手段对其进行反制,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女记者被他一番话噎的够呛,沉默了几秒才不依不饶道:“将军说的是冠冕堂皇,但这无法改变你屠杀了二十万无辜扶桑平民的事实!这些死去的平民里面,很多都是热爱和平的善良之人,而且大多数根本没参与过对秦国的作战,你们即使要报复,也不该对无辜的百姓下毒手!这场袭击简直毫无人性,简直就是人类文明之耻!” 第265页 “毫无人性,人类之耻?呵呵……哈哈,哈哈哈!” 孰料,听完这一席话,一直以来都保持着言辞得体的沈长河忽然近乎放肆地大笑起来! “这位‘悲天悯人’的女士,你见过三个月前沦陷后的凉州城么?既然你能说出这等幼稚之言,想必是没见过。今天借此机会,有请我的一位老朋友带领大家‘现场’感受一下——哦对了,场面或许有些血腥,胆小的朋友可以先把眼睛闭上,以免晚上做噩梦。”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就出现了由机器投射出的黑白影像;与此同时,一位金发蓝眼的青年也从幕后走了出来。在场不少记者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 莫里森神父,大洋国最著名的“国际人道主义者”。 传闻中,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神父原本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二代、公子哥儿,然而二十岁那年忽然“顿悟”皈依了上帝教,成为了虔诚的宗教徒,随即应教廷招募前往秦国传教。这些年来,他用双脚丈量了秦国的山川河流、大江大海,每到一处都会如实记录下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并汇集成书、出版发行;他的著述一经出版、即引发了西方民众的广泛讨论,以至于如今的西方世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想了解东方风土人情吗?多看《战争新闻》,或者读一读莫里森神父最新的游记吧!” 现在他站在了这里,背对着大屏幕上的照片,将自己在凉州的所见所闻语气沉重地、面向全世界媒体的闪光灯讲了出来。所有人都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那一张接着一张播放出来的可怖场景—— 神色木然、排队等待枪杀的平民; 孕妇被挑开的肚皮,穿插在刺刀刀尖上的胎儿; 万人坑里,被炮*弹炸得到处都是的残肢断臂、死不瞑目的腐烂人头; 街头巷尾,到处可见被东瀛兵轮*流强*暴的妇女; 坐在大火和废墟之中、亲人尸体身边嚎啕大哭的儿童…… 一时之间,全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莫里森播放完他亲自拍摄的照片之后,便即悄悄退了下去,直到此时沈长河才又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会务人员当即操作放映机,幕布上开始播放一段动态的短片: 画面中,东瀛太阳*旗高高飘荡在港口上空。一群身着和服的男女老少欢呼着向道路正中央列队前行的陆军新入伍士兵挥舞着手里的国*旗,狂热的呼声一阵高似一阵—— “天*皇*万岁!帝国必胜!” “杀光劣等秦国猪!” “谁敢挡在帝国面前,就送它下地狱!” …… 最开始发难的女记者,这一次终于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低下了她傲慢的头颅。沈长河没有“为难”她,而是缓缓开口道:“正是某些人口中‘热爱和平’的‘无辜’平民,正源源不断、自发地向军*国主义的东瀛政府输送兵力,支撑着他们在秦国内陆、百越诸国甚至墟海东北部大肆扩张势力范围,使得他们的野心日益膨胀——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至于那些指责我对核爆致二十万人死亡一事毫无愧疚的人,我想请问,东瀛军队在凉州城凌*虐、屠杀秦国平民时,你们在哪里?中原二十年来被东瀛□□得山河破碎之际,你们在哪里?东瀛派遣军违背战争法、毫无人性地施放生化武器、让无数秦国将士全身溃烂、受尽折磨而死之时,你们又在哪里?” 在数不胜数的闪光灯下,这位容颜冶艳的大秦西南将军平静无比地抬起眼帘,修长浓密的睫羽之下眼神坚定决绝,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带着这样温和无害的笑意,一字一句说道: “此次核*爆只是一个开始。秦国会将这场全面反击侵略者的正义战争进行到底——直到敌人投降的那一天!” 正轨 史无前例的核武“灭城”事件后,东瀛明德天皇命首相伊藤晋作紧急召开内阁会议,商讨下一步对策。七天后,秦国“复国军”总司令兼西南将军沈长河、雅利加合众国总统约翰逊·史塔克、大洋国总统墨菲·阿诺德,在位于已投降的原“邪恶轴心国”之一的东拜占庭帝国境内亚堪森林里举行了一次足以载入史册、并被后代千秋万载所永远铭记的历史性会面。这次会面之中,大洋国、雅利加正式承认秦国为“联盟国家(简称盟国)”的一员,并向仍负隅顽抗的东瀛发出最后通牒: 十日内无条件投降,否则盟国将动用更极*端的手段,将其本土夷为平地! 这次会面所发出的通牒载入了会议记录之中,后世称之为“亚堪公告”。 半个月后,大洋国首都亚当斯城。 国务卿弗莱明戈推门而入的时候,墨菲正在国会参议院发表一场堪称慷慨激昂的演讲。对于他的迟到,在场工、民两党议员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弗莱明戈就安静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同其他人一起聆听总统的激情演说。 待墨菲演讲完毕、掌声雷动之后,弗莱明戈才缓缓站起身,扬了扬手中的电报:“诸位,好消息!” 他环顾一圈四周,声音是难耐的激动:“就在刚才,海军舰队传来消息:墟海东岸萨尔群岛上,我合众国以少胜多击沉东瀛四艘航母、歼灭敌机三百八十七架,大获全胜!” “感谢上帝!”“天哪,这真是自开战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第266页 会议现场顿时炸开了锅。一片令人愉悦的混乱之中,弗莱明戈清了清嗓子,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个好消息,虽然没有这个这么令人振奋,但……因为百年一遇的雪灾,基辅罗斯亚历山大格勒保卫战得以反败为胜。如今,东拜占庭已经向盟国投降,罗曼帝国自顾不暇,东瀛扶桑本土遭受核打击、海上有生力量也被全歼——诸君!邪恶轴心国的末日就要到了!” 望着四下欣喜若狂的议员们,他向主席台上的墨菲总统点了点头。墨菲收到他的暗示,便福至心灵地、用他一贯热情洋溢的调子大声道:“尊敬的议员们、各位神圣的公民代表!为了阻断罗曼帝国与东瀛帝国在海上、空中的联合行动,为了早日终结这次世界大战,为了向东瀛鬼子复仇、让他们永远记住冒犯我大洋国所要付出的惨烈代价,也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在和平、文明的新世界里幸福生活,我在此郑重请求大家,请求你们投出自己宝贵的一票——” “如果东瀛帝国顽固不化、拒不接受亚堪公告,本总统恳请国会批准对东瀛本土的再次核打击军事行动!” 然而,东瀛终究还是无视了“亚堪公告”的最后通牒。这之后的第五天,大洋国空军最新型轰*炸机“空中战斗堡垒B29”再次光临位于东瀛本土、距离首都京都只有五十公里的“万国城”,然后,投下了原本打算用作做实验的□□“玛丽娜”。 这一次,万国城刨去驻军之外,一共死了三十五万平民。 当看到报纸上两次核爆的新闻及有关亚堪公告的报道之际,远在缅北躲避战乱的维新政府总统陈锡宁眼红了。尤其是,当他再次在头版上看见和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这两大世界最强国家元首并排而坐、谈笑风生的沈长河之时,简直恨到了极点! 凭什么……凭什么他和林雪怀斗了这么多年、争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最后竟被个低贱的混血杂*种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沈长河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跟他这个“太子”抢皇位继承权?! 这一天,陈锡宁发了很大的火,茶杯碗盏被他摔了一地,碎得到处都是。正在这时,屋门外忽然传来发报员的声音:“大总统,好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南战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起来;可是对于高宸而言,外界的一切都已无足轻重。 因为,将军现在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外界都道沈长河的“畏光症”已经好得差不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事实就是:除非及时地喝下他的血,否则沈长河就根本没法子站在太阳光下——并且,还会变成一个没有心跳、脉搏和呼吸的行尸走肉。 “Vampire。”“什么意思?” 面对高宸的疑问,莫里森神父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在我们西方的文化里面,有一种名为‘血族’的非人类生物;用通俗的话来讲,吸血鬼。” “鬼?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吗?”高宸死死地蹙着眉,不无担忧地追问。莫里森摇摇头,正色道:“不知道,毕竟血族只是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之中。对了,他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并不是。”高宸沉着脸道:“公审之前他还……” 索菲亚忽然把他的话接了下去:“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很久了,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高宸点了点头,她才犹豫着说了出来:“其实,将军从诺亚要塞前线那时就有些不对劲儿……那时他总在咳血,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却强行为自己施针激发出全部体力、这才得以撑到战争结束。回到凉州之后,他的病情便在短期内急剧恶化,我照顾他的那几天亲眼目睹了他‘死亡’的全过程。可是就在我以为他真的已经死了的时候,将军却又‘活’了过来,他的头发也是那时忽然变长的……” “果然是这样!” 孰料,莫里森激动得一拍手,笃定道:“血族分为两种,一种天生,另一种是后天转化——很显然,沈将军属于后者!作为人类的身体死亡,换来作为血族之身的重生,这简直就是奇迹!索菲雅小姐,你不是说亲眼看见了他的死亡吗?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你没有看错,作为人类的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 屋内其他两个人都沉默了。莫里森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闭嘴了嘴。还是高宸率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可是,为什么我的血能让他恢复心跳、不再畏惧阳光?” 莫里森愣了一下,才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高宸于是没再深究下去。他也知道,毕竟莫里森不是百科全书,不可能事事都能解释得清。对他来说,将军能够“依赖”他而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再美妙不过了。只不过,莫里森虽然无法解释他的这个问题,却也给他提供了另一方面的思路: “关于血族还有一个传说。”莫里森神神叨叨的:“其实吸血鬼的转化并非完全不可逆,它们也是可以重新变回人类的。” 对于这句话,高宸压根儿就没听进去,也不感兴趣。他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当然是背着将军进行的,而当着沈长河的面,高宸仍然是一个老实、能干且忠心的下属,仅此而已。 然而,虽然现在将军非常器重他,可他却高兴不起来。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高宸总会对着自己现在这具身体长吁短叹: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没法子适应男性的身份,也总会怀念起自己之前那具虽然残缺、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女人的身体。 第267页 真是奇怪啊……以前做女人的时候总会埋怨为何不生为男子;结果真的变成男人了,才发现自己当初的年少无知。 性格再强势的女人,终究也还是女人啊。 大洋国的第二颗□□投下以后,东瀛派遣军的攻势就更弱了。很快,滇军——现在叫“复国军”——就突破了包围圈,重新打回了凉州城。所有人都明白,以如今情势看来,东瀛彻底投降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虽然凉州在此前的轰*炸中几乎被夷为平地,但幸运的是,将军府本身并没有遭到严重破坏。入夜,高宸避开城里广场上庆功的滇军众将领,独自一人回了趟将军府,最后停在自己的房间里面。 ……曾经的“自己”。 “喵~” 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白猫撒着欢儿向他扑了过来。这猫不像猫,反倒像狗一样黏人——正是沈长河送给“他”的那只宠物,“他”以前给它起过名字,叫小白。这猫不知多久没洗澡了,一身白毛脏的像坨拖布,不过高宸却并不嫌弃它脏,反而亲昵地把它抱了起来,并且帮它洗了个澡。 把小白洗干净了,他又在床上枯坐了一会儿,却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再往将军书房的地下室跑一趟。 地下室,也就是之前他还是“谢大小姐”之时“盗取机密”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高宸叹了口气,身子一矮就从狭窄的暗门钻了进去—— “谢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晴天霹雳般的一句,瞬间就把高宸钉在了原处。头顶的灯“啪”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近不惑的女子从暗处走了出来,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她的声音是一种很富有磁性的女低音,听着也颇为悦耳:“忱舟呀,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真的不错,非常吸引小姑娘呦。” “……”高宸张口结舌地瞪着她。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当初都接受不了自己“死而复生”以及“借尸还魂”的事实,怎么徐曼舒居然这么淡定地就给说出来了? “不用像见了鬼似的看着我,”徐曼舒接下来这一句险些让他下巴脱臼:“我不是第一个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哦。” 她不是第一个知道的?那么第一个又是谁…… 就在这一刻,高宸忽然有了种相当不祥的预感。他机械地扭过头来,正对上一张熟悉到无以复加、苍白绝美的脸。 沈长河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在这双翡翠般幽深碧绿的眸子注视下,高宸只觉自己再也无法遁形。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垂死挣扎地辩解着。 “谢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其实你并没有死。”身后,徐曼舒悠然道:“当日你在法庭上惊世骇俗的‘自杀表演’挺有趣的,只可惜你天生心脏位置长反了,没死成。是不是有点儿遗憾?”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向一旁挪了挪,露出身后的床……以及,床上躺着的女人。 “高宸”对着自己原来的身体,一时无言。看着看着,他只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疼,最后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复又醒过来。耳边听得一片有男有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于是皱了皱眉睁开眼,嘶哑地开口:“吵什么?我在睡觉。” 这声音,怎么变成女声了……! 他正兀自惊愕,却见一张白皙英俊的脸“悬”在头顶;而这张脸,赫然竟是高宸的。 既然对面之人是高宸,那么自己又是谁?“他”腾地从床上坐起,随即却因四肢发麻而结结实实地掉到了地上,疼得闷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对面的“高宸”咧了咧嘴,是一个傻兮兮的笑容:“果然是你!你就是我脑海里的那个声音!” 谢忱舟不想理他。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下一刻却被高宸打横抱了起来,急的她立刻猛烈地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听徐先生说你已经躺了小半年,不恢复个十天半月根本动弹不了。”高宸漂亮的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吧,我伺候你!” “滚!你算哪根葱,还轮不到你多管闲事!”孰料,谢忱舟只是冷漠地撇开脸,恶狠狠地骂了句——她现在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根本没法推开他。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高宸的“锲而不舍”:“哎呀,咱俩都是共用一个身体的亲密关系了,这么客气干嘛?见外呐。” “没人跟你客气!” “你看看你,啧啧啧,这就害羞啦?” “老子害羞你祖宗!” …… 门外,副官白承礼小声询问:“将军,您不进去了吗?” 沈长河竖起右手食指比在唇边,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做了个“嘘”的动作。白承礼猝不及防地被自家将军的美貌闪瞎了眼,以至于直到后者明显心情大好、老怀甚慰地悄然离去,他都没能及时发现。 放“虎”归山 凉州,军事监狱。 铁门开门声吱呀响起之时,山本宁次正扶着眼镜看着报纸。自从被滇军俘获之后,他就过上了这般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看看书读读报的“养老生活”,日子过得反而比俘虏了他的沈长河还要舒坦。因为他从没有过自杀或者逃狱的前科,慢慢的看守也不再过分警惕于他、时间久了反而越过两国之间的仇恨,成了时不时能闲话家常的“老熟人”。 然而,这一次看守开了门却没走进来,反而恭敬地立于门口,是异于往常的悄无声息。随着一阵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一道人影飘然而至,直到他面前才堪堪停下,周身寒霜冷气比时下的春寒料峭更甚,冻得他几乎要打了喷嚏。 第268页 “沈将军?”山本宁次放下报纸,神态平缓地微微抬头看向面前身形修长高挑的绝色美人——用“绝世美人”这个词来形容男子实在是奇怪得很,但若放在眼前这人身上,就没有丝毫违和感了。 此刻的沈长河长身玉立,长发随意地披散于肩,宽袍广袖、飘飘若仙人之姿。他着了一袭形制简单的墨黑长衫,系带勾勒出腰部纤细优美的轮廓,脸色虽是病态的苍白,神情之间却是睥睨天下的泰然自若、波澜不惊。 山本宁次与沈长河不过见过两面:第一面是在诺亚要塞两军短兵相接之时,第二面就是现在。可偏偏在这阴暗的牢狱之中,处于对立面的两个“大国重臣”却云淡风轻地相视一笑:虽不能“泯恩仇”,却至少算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了。 山本宁次跪坐在桌案后面的蒲团上,是规规矩矩的、标准的东瀛人的坐姿。桌案对面摆着另一个蒲团,他见沈长河一撩下摆,以为也会如同自己这般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却不料这有着倾国之色的男子却大大剌剌地盘腿坐了下来,随后又自然地伸直了一条长腿,然后屈起另一条腿,一只手臂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就举了起来:“大秦西北特产的西风烈,尝尝?” 语气轻佻,动作也是吊儿郎当。沈长河说这话时明明在笑,可一双绿得有些发灰的桃花眼却透着三分苍凉、七分怀念—— 他是想起了什么人么?因为这杯酒? 山本宁次默然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谨慎地抿了一口,随即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稍稍缓过来了些,却听沈长河悠悠问道:“此酒,比之东瀛清酒如何?” “粗糙,醇厚,无序,傲慢。” 山本宁次用生硬的汉语答道:“就像你们的国家一样。” “哦?”听了他这回答,沈长河似乎终于开始对面前这其貌不扬的东瀛武将起了兴趣,微微张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那么清酒呢?” “细腻、清淡,有序,谦和。” “然而并不像你们的国家。” “是的。”山本宁次承认得很干脆:“它象征的是帝国千百年来所追求、务必达到的一种至高境界。用你们秦人的话来说,这叫做‘道’。” 沈长河不置可否地垂下睫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并不急着喝,而是接着缓缓道:“可惜啊,你们把路走反了——简直可谓南辕北辙。” “将军纡尊降贵来此,不是为了与我这手下败将煮酒论道的吧。”山本宁次得体地微笑道:“如今帝国败局已定,不知您来找我有何深意?如果是为了羞辱,那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 沈长河闻言一笑,摇了摇头。山本宁次又问:“或是来赐我一死的?” “我是来恭喜山本先生的。”沈长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抬起头看向他:“你可以回国了。” 山本宁次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只定定地会看向沈长河,淡淡道:“我未能在被俘之后当即自裁,回国便是死罪。沈将军,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你很怕死。” 沈长河笃定地替他下了结论:“若非如此,这一年里你有无数次机会自杀,早该死了。” “……”被说中心思的山本宁次心中忽然慌乱了起来。沈长河见他无言以对,也不待他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听说,你曾多次力阻大本营全面入侵秦国?” “不错,”山本宁次沉声道:“可我并非主和派,我只是比其他人更清醒、更了解帝国真正的实力水平罢了。” 他一字一句道:“沈将军,希望你明白这样一件事——帝国并非惧怕你们秦国,而是惧怕大洋国。这一点,即便秦国向帝国本土投放了核*弹也无法改变。” 他对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十分满意:因为下一秒,沈长河的脸色就变了。山本名次正得意着,却听后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 沈长河这句话是发自肺腑,并无半点故弄玄虚之意:秦国弱成了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当初他之所以集中全部力量研制核武器,也只是因为母亲嬴风是“穿越者”的缘故而让他得以“未卜先知”…… 否则,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和发展规律,弱小落后的秦国是绝无可能率先拥有核*武器的。 他能走到今天,根本就是逆天而行。然而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过有限,历史交到他手里的秦国本身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烂摊子——光是要把这个烂摊子拖回正轨上来,就已经耗尽他的全部智计和心血了。 “不得不承认,沈将军,你真的很厉害。”山本宁次由衷地站起身来,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如果我们的对手不是你,帝国派遣军能提前半年拿下西南天险、进而突破西北防线,再加上没有核弹的干预,也许我们不会败得这么毫无悬念。” “即便没有我的存在,你们也一定会输。”沈长河漠然道:“你们东瀛野心太大,岛内贫乏的资源和狭小的国土面积撑不起来。” 山本宁次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哈哈,对!国土太小,又什么资源都没有,加之天灾连年不断……非战之过,非战之过啊!” 止住笑声,他复又阴沉地盯住沈长河,带着十二分的怀疑反问:“将军阁下所谓放我出去,可是要将我交予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定罪?” 第269页 “非也。”沈长河轻轻摇头:“山本先生贵为大本营总司令,比起牢狱,还是谈判桌更适合你。就算战争结束之后必须有人做你们天皇的替死鬼,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你。” 说罢,他莞尔一笑,负手大步走到大开的牢门前,背对着他道:“你随时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没有人会拦你。” “……”山本宁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美丽的敌国将军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只能把自己心里最后一个问题也问了出来:“你难道不怕,迟早有一天帝国会卷土重来、彻底灭了秦国?” 沈长河已经走到了门外,听见他的发问之后才堪堪停下脚步。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了句: “放心,你们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大秦合众国历三十二年四月十四日,东瀛帝国天皇下诏,宣布向盟国无条件投降,当日首相伊藤晋作切*腹自尽,主要战犯尽数被捕。数日后,原东瀛大本营总司令山本宁次代表东瀛,向大秦合众国递交了《投降书》,至此,东瀛在秦国境内长达数十年的殖民、侵略史彻底宣告结束。 逆鳞 东瀛投降之后,引发此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罗曼帝国虽仍负隅顽抗,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战争结束如今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流亡的大总统陈锡宁在“复国军”的护送下顺利从缅北回到了首都上京,仍继续做着他的秦国第一领袖。然而,秦国境内战争结束之后国府手中所能掌控的军队已经屈指可数,拿什么与如日中天的、沈长河麾下的复国军抗衡?在国府看来,沈长河“逼宫篡位”也和如今这场尚未结束的世界战争一样,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然而,他们绝想不到,此时的沈长河却是舒舒服服地留在凉州将军府之中,正与“国际友人”莫里森神父相谈甚欢。至于谈的是什么内容,站在门外的谢忱舟是不知道的—— 因为,她现在脑子很乱,心里也很忐忑。直到莫里森神父从里面出来,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小舟?”沈长河放下手中茶盏,长睫轻抬,绿眸中笑意温和:“有什么事么?” 听了他这一声“小舟”,谢忱舟恍惚中竟有了种数年前将军府中自己还能叫他“义父”时的错觉。这错觉太过美好,以至于她根本无法直面现在惨淡的现实: 她与他之间,在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我没事……”话一出口,谢忱舟就后悔了,赶忙立刻接了一句解释:“我是来向将军道谢的!” “道谢?”沈长河好笑地挑了挑眉,耐心地等她回答。谢忱舟张了张嘴,半天才心虚地挤出一句:“……多谢将军不计前嫌,救我一条狗命。” “哦,那件事啊。”沈长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对了,听说前几日小高向你求婚了,恭喜呀。”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 然而谢忱舟面容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她没有接着目前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将军,我……可不可以知道,您和李云凌之间的故事?” 她早就做好了被沈长河拒绝甚至训斥的准备——李云凌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他的逆鳞,至今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然而她所预想的一切却都没有发生,因为沈长河只是迟疑了不到三秒,便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来:“好。” 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上一层浅淡到几不可察的怀念:“我与她的初见,是在十四年前了……” 沈长河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只是简洁明了地把李云凌生前与他共度的那些年中、比较重要的事件平铺直叙地讲了一遍,听在谢忱舟耳中不像故事,反倒像是“纪录片”。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听完“故事”的谢忱舟敏锐地发问道,带着十二分的不甘心。沈长河似是根本没察觉到她这怪异的情绪变化一般,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也是,感情这种事谁又说得清?正如她自己一样:她是何时开始爱上沈长河、以至于不惜彻底毁了他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七八年了。”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忱舟才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道:“将军,人死不可复生,我能理解您‘念旧’的心理,可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不是吗?” 这话就相当“大逆不道”了。毕竟,她曾是他的义女,无论如何都不该对曾经的义父的私生活指手画脚。谢忱舟也知道自己这是在沈长河容忍的底线上跳舞、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将他骨子里的暴戾之气引发出来—— 沈长河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之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发火,不过是碍于对他自己在修养上的严格要求以及“好面子”罢了。 尴尬至极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沈长河才微微笑了笑,道:“你想表达什么。”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很明显,他在明知故问。谢忱舟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无论您如何看待我、憎恶我甚至恨我,我对您的爱都永远不会变。将军,你不该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把高宸塞给我!” 第270页 说到最后,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万分委屈地呜咽出声:“我根本不喜欢他——从头至尾,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 沈长河平静地看着她逐渐泪流满面,最终只是温和而冷漠地说道:“小舟,我曾是你的父亲……就算过去之事我不愿再去追究,但于情、于理,我都绝无可能对你有任何男女之情。” “你我早就不是义父和义女了,再说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少拿这个来搪塞我!”谢忱舟恨声道:“是,你是有权有势、长得又美,可我比你年轻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少的最美时光,又不求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就连接受我作为你的地下情人、在床*上伺候你都不行?难道就因为我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女人,就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小舟,别再说了!” “我偏要说下去!”谢忱舟边哭边道:“我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又失去了繁育后代的能力,还不是拜你所赐!而且若你真的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屡次给我希望,为什么还要救我、不让我死?我死了就再也不会这么痛苦地爱着你了,你也能落得耳根清净,岂不是两全其美、一了百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这一番声色俱厉的指责可谓蛮不讲理且胡搅蛮缠之极,然而沈长河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从前与李云凌相处之时,他从没想过女人这种生物居然能“不可理喻”到这种地步: 如果说李云凌是一位成熟理智、循规蹈矩且善解人意的“好伙伴”,那么谢忱舟就是个彻头彻尾自我中心、感情用事且做事丝毫不计后果的“小公主”了。她与他之间的差别,就仿佛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差距那么悬殊;哪怕同是说着汉语,可彼此却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思维逻辑和真实意图。 所以,他的“无法反驳”不是因为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而是因为她的话里面到处都是漏洞,一时之间竟令他无从下手、以至于觉得根本没有辩解的必要了。 “我视你为家人。” 虽然不知如何对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公主”反唇相讥,但沈长河还是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你是我所剩无几的家人,所以我才会救你,这与你所认为的‘喜欢’是两码事。” “你又骗我!”谢忱舟声音尖利:“你不是说过‘你我已不是家人’吗?你让徐曼舒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可曾把我当做家人?!呵呵,什么家人,我才不要当你的‘家人’——沈长河,我们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过了,你凭什么还能云淡风轻地把我当成家人?!!” 面对谢忱舟前两句质问,沈长河尚且因为隐约的愧疚而无言以对;可当她后两句说出来之后,他原本还算平静的“伪装”终于被撕裂了。 “滚出去!” 百般悲哀,千般愤怒,万般耻辱,最后化成脱口而出的、低沉嘶哑的三个字。谢忱舟发泄完狂暴的情绪之后也觉察出了自己的失言,刚想立刻道歉,却冷不丁被沈长河这气到发抖的一声怒吼给噎住了…… 能把已经很久没发过火的沈长河气成这样的,她还是头一个。 谢忱舟铁青着脸出去之后,索菲亚才敢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沈长河正双臂拄在桌面上,指骨修长的手捂住了额头,挡住了整张脸。 刚才屋子里的吵架声,索菲亚听的一清二楚。她这些年来一直随侍将军左右,因此对他的性格心思算得上是非常了解了: 将军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冷静自持,坚强刚毅;但他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将军的弱点,就是他不善表达,内心却比谁都敏感、柔软。这一点也许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也曾试图改正,然而本性又岂是容人说改就改的? 这样的人,活得会很痛苦——因为,他们不忍心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去伤害身边的人,便只能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内化为一把一把的尖刀,将自己扎个千疮百孔。索菲亚心疼地望着他,柔声劝道:“您千万不要与忱舟小姐置气,她只是年纪太小了,很多事都看不开。这次回来之后,忱舟小姐情绪一直不稳定,也哭了很多次……她其实,是很后悔当初对您所做过的那些错事的。” 索菲亚说得心虚:因为以上这些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谢忱舟到底后悔不后悔她又如何知晓?只是,当她亲眼看到“那件事”之后将军身上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以及沈长河明显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的性子,方知谢忱舟所为之事究竟给他造成了怎样的创伤。 然而,对于她的宽慰,沈长河却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时索菲亚才意识到不对的地方来——她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腕,却冷不防后者骤然发难、狠狠地推开了她! “将军……?” “别碰我。” 沈长河嘶哑着嗓子,捂住脸的手指指缝间逐渐流出了可疑的鲜红色液体……那是,血。 索菲亚这才猛地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人血了——自从谢忱舟“找回”她自己的身体之后,将军就再也没碰过人类的鲜血,因此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于是她立刻挽起袖子,将玉白的左臂递到他面前:“您不用这样的,我……” 这次,沈长河终于抬起头来。修长十指拭去眼角处汩汩而下的鲜血,他的情绪却是一如往常的镇定,温声道:“我没事。” 第271页 “……”索菲亚知他一向说一不二,如果不想饮她的血,那便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因此她便也不再纠结此事,接着把刚才的话说了下去:“当然,忱舟小姐确实做过天理难容的错事,如今又如此不知悔改,您对她动怒也是理所应当。” 孰料,听了她这一番安慰,沈长河却轻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茫然道:“她身体残缺非我之过,可为何听她亲口说出来之时,我却还是会难过,甚至愧疚和心疼?” 他似是在问她,又或是在问自己。索菲亚认真地想了想,才郑重地答道:“因为将军是好人,而且还是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好人。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大家才愿意心甘情愿地追随于您。” “好人……” 沈长河喃喃自语着,随后惨笑一声,自嘲道:“真是个软弱的形容啊。” “可是,这样‘软弱’的您,却更令人心折!”鬼使神差的,索菲亚竟将长久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说的‘心折’是喜欢,是爱慕。” 她握紧了拳头,语气怯懦而坚决:“将军,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闻听此言,沈长河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其实索菲亚也猜得到——毕竟,之前武州会战之时,关于她和将军之间的暧昧关系传遍了整个滇军,将军自己如果一点儿都没察觉,那是不可能的。 耳边只听得他淡淡道:“索菲亚,很感谢你对我的错爱,可我是一个不祥的男人,已经害死了此生挚爱,不能再去祸害别人了。” 意料之中的拒绝,然而却是意料之外的委婉。索菲亚虽然也有些难过,但她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当即开朗的笑了笑:“没关系!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将军这个小秘密啦,从没有过非分之想。能陪在您身边,索菲亚就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她说的是实话,沈长河也知道她没有虚与委蛇:否则,他不会留她在身边这许多年。或者可以说,除了谢忱舟之外,这些年来还没有哪个可能威胁到他的人能够留在他的身边。 ——若从这一层来看,谢忱舟还真是个“例外”。 而此时,站在门外的谢忱舟也一直没走,也因此听到了屋子里的对话。当听到索菲亚告白之时,她只觉自己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随即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鱼和熊掌(一) 又是一月之后,上京传信,邀请西南将军、复国军总司令沈长河前去商讨战后重建事宜。在此之前,新党的部分高层也找他商谈了很多次,而这些极力拥护他的高级干部,所求无非就是希望他能尽快参加下一任新党理事会换届选举,取代韩清成为新一任主席。 肩负着这样的殷切期望,几乎是一到上京,沈长河就立刻向国府提出了改弦更张的建议——允许作为在野党的新党成员参政议政,公平参加国会议员的竞选。 此时,韩清、段焉一派武装势力在秦国各地发展壮大,其军力总数已经远超维新政府的中央军。在这种态势下,总统陈锡宁再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尽管他再不愿意,也只能老老实实答应了沈长河的提议,以换取自己的平安。 处理好这件事之后,陈锡宁忽然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张至诚和林雪怀这两个秦奸已经被关入了国狱之中,沈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此二人?” 沈长河不假思索道:“交给法院处理即可。” 陈锡宁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道:“林雪怀固然该死,但张至诚……他早在东瀛投降之前就曾多次与国府暗中合作,算是投诚有功,事到如今……也罪不至死吧。” 说着这些的时候,这位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大秦合众国总统小心翼翼地瞄了沈长河一样,似乎生怕后者因此而大动肝火。时移世易,如今就连他自己的小命都在沈长河的掌控之下,又怎敢再如过去一般造次? 沈长河好笑且不屑地斜睨着他,语气倒仍很是尊重:“既是投诚有功,理论上自然该网开一面。只不过……” 他悠然道:“他的刑罚也该由法律来决定,非你我能够插手,不是么?” “……”陈锡宁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张至诚他大概是保不住了,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需要明确,于是又谨小慎微地开口:“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换届选举后贵党得以上台,可否给维新党留一条生路?” 风水轮流转啊。 “这件事,大总统倒是不必担心。”沈长河正色道:“你要相信,沈某一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从国府出来,沈长河当即心血来潮式地走路到了监察司国狱门口。对于这个晴空朗日下打着伞的“怪人”,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就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沈……沈将军?!” “麻烦通传一下,我想见见林雪怀。”沈长河微笑道。 对于他的“请求”,卫兵们自然不敢怠慢。不多时,一位年近三十岁的清丽女子便亲自迎了出来,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些激动:“将军!” “林司长。”沈长河礼节性地点了点头,随即被女人伸过来的右手用力地握了握,一同走进门去。此人正是林俪:自从原司长赵鹏高升之后,她便接任了监察司司长一职,成了如今维新政府唯一一位女性高级官员。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沈长河不觉得尴尬,可过了段时候林俪却忍不住了,终于先开了口:“将军大概也有八年没来过这里了吧?” 第272页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毕竟,上次沈长河来这里时还是个劫狱的“刺客”,并且被她整治得险些丧命;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再提起来只会让人更加尴尬。她正后悔着,却见沈长河侧过头来看向她,长睫之下绿眸闪着异样的光芒:“嗯,是很久没来过了。” 他答的认真,看在林俪眼中更加别扭:“物是人非了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俪猜不透眼前这个高挑美丽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只得闭上了嘴。待到走进司长办公室,林俪才松了一口气,命手下为他奉茶看座,这时沈长河却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林司长,上次忱舟在法庭上出示的录像,是你提供的吧?” “……”林俪心里咯噔一声,几乎是吓到腿软。虽然当初她帮着谢忱舟偷偷把袁修刑讯逼供的过程全部录下来是为了帮沈长河洗脱罪名,可那段录像终究还是损害了他的“清名”。 正当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应答之时,沈长河又笑了笑,语气真诚:“多谢你的好意。” “我……”林俪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了。正当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之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从门外撒着欢儿跑了进来,飞扑到她怀里:“妈妈!” “乖~”林俪慈爱地揽住女儿小小的身体,在她柔软的头顶亲了一口。小女孩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了沈长河一眼:“好漂亮的阿姨呀~要抱抱!” “……这孩子!”林俪慌乱地捂住女儿的嘴巴,责备道:“是叔叔!……明月,快给叔叔重新问好!” 沈长河这次终于也尝到了尴尬的滋味。他摸了摸鼻尖,清清嗓子,问林俪:“你的女儿?” “嗯,这是小女楚明月。”林俪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沈长河也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而伸手摸了摸女孩儿的头,然后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块包装精美的糖果。楚明月接过糖果,脸上的笑意更大了:“谢谢漂亮叔叔!” “……”林俪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然后顺理成章地晕过去,这样就不用再尴尬下去了。倒是沈长河先给她解了围:“童言无忌,没关系的。” 林俪这才松了口气。结果,下一秒楚明月就伸出一只小手……然后,揪了揪沈长河的睫毛。 天呐,让她死吧!林俪自问一向冷静淡定,然而现在,她只想找块豆腐撞死。好在这熊孩子只揪了一下就松了手,又摸了摸沈长河的脸:“叔叔,你的眼睛好像小鹿呀,睫毛好长!” “明月,别乱说话!出去!”林俪捂住了额头闭上眼,小声呵斥道。楚明月在家向来被双亲当成掌上明珠,哪里受过这样的训斥,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哭了起来:“哇!” “好啦,别哭了。”那边,沈长河叹了口气,耐心地把楚明月小小的身体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始哄孩子。也许他看起来实在“温柔无害”,楚明月很快就被他哄得破涕为笑,小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去拽他的披在身后、仅以束带扎起发尾的长发,一边把小脸埋在他胸前咯咯直笑。林俪这才定了定神,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将军的孩子也跟她差不多大了吧?” “更大一些,十岁了。”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他垂下睫毛哄着楚明月。林俪怔了怔,又笑:“是和李小姐吗?” 沈长河轻轻地把女孩儿放在地上,平静道:“她死了。” 林俪当即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请将军节哀。” 既然不是跟李云凌的孩子,他又没结婚,那么是谁?不过,这些都已无所谓了。如今,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就让年少时那些“秘密”埋在心底吧。 又客套了几句,两人便往关押林雪怀的地方走去。还没靠近,就听走廊里传来男人哀戚的哭声,听在两人耳中煞是刺耳。直到走近了,沈长河才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哭泣之人确是男子,但却并非林雪怀。铁栏杆后晦暗的阴影之中,身着囚服的林雪怀神情平静,正从栏杆缝隙中伸出手去,轻轻地为外面那抽噎不停的男人拭去眼泪。 鱼和熊掌(二) “将军莫要见怪,”一旁的林俪赶忙解释:“他是金耀宗,是林雪怀的朋友,也是前伪政府商务部长金光祖的儿子……” 她恰到好处的没有说下去,停在了沈长河刚好能够理解的地方。金光祖这个名字,沈长河很清楚:这次复国军之所以能够不费一枪一单顺利进京,跟金光祖的“投诚”不无关联,因此他现在才没有被作为秦奸、战犯被逮捕,而是得以“安全着陆”、甚至继续做了陈锡宁政府的商务部长。 所以,他的儿子才能有此探望重犯的“特权”,得以站在这里。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一直哭泣的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即闭上了嘴。沈长河踱着步子走到林雪怀面前,就像没看见身边还站着的金耀宗一样,隔着铁栅深深地看向林雪怀,友善地伸出一只手去:“林先生。” 态度诚恳,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可是林雪怀还是没有领他的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并没有半点想握回去的意思:“沈将军。” “沈将军……沈大总统!” 寂静而狭窄的走廊里忽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男声。回音仍旧响彻,金耀宗“扑通”一声跪在了沈长河面前,白皙秀美的脸上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看起来颇为可笑。然而,他的声音却悲伤得令人心碎:“求求你了,留他一命吧!我求求你了!” 第273页 沈长河闻言,偏过头看了金耀宗一眼。在此之前,金耀宗曾多次在林雪怀那里听说过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是个漂亮的混血男人;然而如今仰视着这个比自己足高了接近三十公分的男人,他还是瞬间怔住了。 这一瞬间,头顶这人的脸与记忆中的许多张脸重合了起来——那些报纸上刊载过的,长发的、短发的,全身的、半身的,意气风发的将军、潦倒落魄的囚徒…… 唯独不变的是这双奇异的、幽深碧绿的眼睛,坚毅、冷静,无所畏惧。美丽的混血将军俯视着他,沉默半晌,才稍稍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我不是总统。何况,即使我是总统,也无权赦免他。” “可是整个秦国不已经都是你的了吗?!” 金耀宗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一般流下来。他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拽住沈长河的衣领,恨声道:“当年雪怀帮过你那么多,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沈长河你这个恩将仇报的混蛋、狗杂*种!我宰了你!” “耀宗你不要再乱说话了!”沈长河没什么反应,林雪怀却先急了。眼见着金耀宗抬手就往沈长河脸上打去,他竟拖着镣链往前迈了一大步,戴着手铐的手拼命向金耀宗的胳膊抓去,试图阻止他—— 可惜没能成功。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沈长河的脸上,后者那张漂亮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红掌印。这还不算解气,他又握掌成拳冲着对方的太阳穴砸去! 整个过程中,沈长河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任由他连打带踢带挠——就像一个绝望的女人,歇斯底里地捶打欺负她的那个男人的胸口一样。卫兵们试图把他拉开,却没想到这娇娇小小的男人力气竟大得惊人,以至于直到把他从沈长河身上拽下来的时候,后者已经是满脸抓痕、头破血流了。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啊——!!!” 金耀宗终于被卫兵们拖走了。林雪怀保持着抓住栏杆的姿势,为难地看着他现在狼狈的模样:“……刚才为什么不反击?” “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些,我是无所谓的。”沈长河略带歉意地看向他,绿眸之中隐现惋惜之意:“我救不了你,抱歉。” “是我咎由自取的。”林雪怀轻轻摇头,道:“从我背叛祖国、向东瀛投降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沈长河心痛地叹息道:“你走上今天这条不归之路,是我为数不多无法理解的事情之一。介意告诉我原因么?” 林雪怀垂下眼帘,漠然道:“错了就是错了,怎么可能事事都有原因。”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沈长河摸了摸鼻子,忽然开始认真反思一个问题—— 他今天出门前应该先看看黄历的,否则不至于从早上开始尴尬到现在、而且似乎还有继续尴尬下去的趋势。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就听扑通一声,是林雪怀跪下来时发出的声音:“对不起。” 沈长河不解地看着他。林雪怀双手撑地,把头低得很低,唯独语气还是非常冷淡:“请原谅耀宗的冒犯,他本性不坏,只是脾气太骄纵了些……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如果你还在生他的气,就责罚我一个人!” 这么傲慢冷淡的一个人,连与他握手都不愿意,最后竟为了另一个男人向他下跪哀求。沈长河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像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 “应该不是。”林雪怀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但我不能拿他的性命冒险。” “你这人……”沈长河既无奈,又有些感慨:“我根本就没生他的气,放心吧。” “我还有一个请求,”林雪怀一字一句道:“我死后,照顾好他,让他好好活着,不要寻死。” “……我不是开托儿所的,林先生。”沈长河立刻摇头,道:“因为不忍心拒绝别人的请求,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次,我不想答应。” “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今就当我向你讨要回来,可以么。”林雪怀不依不饶:“别忘了,当初你想把西北收入囊中,我曾全力支持过你。” “你这是公然挟恩市惠啊。” 沈长河无奈道:“好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寻死觅活的。” “谢谢。”林雪怀这才重新站了起来。他手足皆被沉重的铁链铐住,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竟也很是吃力。沈长河赶忙隔着栏杆扶起他,关切道:“别乱动了,好好坐着——我知道这有多难受。” 毕竟,他过去这许多年里可谓监狱的常客,这样“难受”的滋味确实也没少尝过。 “呵。”孰料,林雪怀却忽然笑了笑,语气是难得的柔和轻松:“将军,虽然我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可若你为女子,我也会愿意娶你。” “哦?算你有眼光。”沈长河也大大方方地跟他开着玩笑:“毕竟,我这种人美心善的家伙可是很罕见的呦。” 林雪怀在他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后背靠着栏杆,轻声道:“将军美貌举世闻名,可你的灵魂却和你的外表不怎么统一……有时候,你的话实在太多了,又得理不饶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毒舌的话唠竟是一位绝代佳人。” “……”沈长河也坐了下来,后背隔着栏杆跟他好哥们儿似的靠在一起。若不是此处是防守森严的国狱,两人倒真像相见恨晚的知己:“不是我话多,是你话太少了。说起来,我们见面没有几次,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第274页 “伊藤氏姐妹。”林雪怀言简意赅地答了五个字。沈长河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旋即却释然道:“原来如此。” 顿了顿,他又吩咐狱卒道:“拿酒来!” 不多时,酒菜就被端了上来。沈长河拿起一坛拍开泥封,先是给林雪怀倒了一碗递给他,随即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道:“一醉解千愁,来,我敬你。” “好。”林雪怀没跟他客气,径自拿起酒碗,与他碰了碰之后便一饮而尽,结果却被呛得咳嗽不停。他向来不喜欢喝酒,但不知为何今天却非常想喝下去……若能醉死,该有多好。 “慢着点儿,你若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子交代啊。”沈长河半开玩笑道,一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林雪怀咳嗽了一阵子方才平息下来,哑着嗓子道:“将军不用担心,我会活到行刑那一天的。” “……”沈长河苦笑着摸了摸鼻尖——现在这已经成为他缓解尴尬的一个习惯动作了:“抱歉,玩笑开得过火了。” 林雪怀也轻笑一声,道:“将军没有因为我是秦奸国贼而看不起我,我已知足。时至今日,我心中仍有一个悬而未决许久的疑惑需要将军解答,不知将军是否介意。” “请讲。” “我看得出来,将军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想必也是发自内心地赞成民*主共和之制,可为何西南军政府的上层决策机制却是远甚国府的独断专行?” “这是个好问题。” 沈长河用一种赞许的语气道:“因为打天下与治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回事。秦人民智未开,骨子里认同的是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专*zhi传统;若一开始就用不成熟且软弱的min*主制度治理西南,恐怕等不到攒够与维新zheng府谈判的资本,我就已经被西南地方的守旧势力赶下台了。” 闻言,林雪怀黯淡的眼眸中也瞬间有了光芒。于是他又问:“那么,现在你已经可以问鼎权力之巅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我将会在大秦建立起一整套完整的、强有力的min*zhu制度。”沈长河不假思索,答得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制*du欲变,文化先行。在此之前,我会先为全体国民‘开蒙’,教化他们学会用好自己手中的公民权利。” 林雪怀听到这里,不禁莞尔:“不错。若是把xuan*ju权交给一群奴隶,最后选出来的只能是奴隶主。” “正解。” 话音刚落,两个男人一起笑了起来。沈长河忽然说了一句:“雪怀,你真是难得的善解人意!你若为女子,当是沈某良配,哈哈哈!” 他语气轻松戏谑,完全就是在开玩笑的模样,也算是在回应之前林雪怀那句要“娶他为妻”的调侃。林雪怀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苦笑了声,道:“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上这条绝路,想必也可以和你成为朋友了。” 话题又转回了残酷的现实,沈长河也沉默了。他举起酒坛子,对着嘴直接灌进去半坛子,半晌才声音艰涩地喃喃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将军莫不是在消遣我。”林雪怀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却见沈长河侧着小半张脸,半闭着眼,漆黑浓长的睫毛微微地垂下来,似乎是要睡着了:“古人云……云,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做到了,难道不值得羡慕?” 林雪怀见他神情迷离,本就微微泛红的眼尾如今红得简直像是要流出鲜血,怔了怔,才反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才醉了!” 果然,这位千杯不倒的将军,终于还是马失前蹄地耍起了酒疯。林雪怀眼睁睁地看着他两眼发直地伸直了一条手臂拽着栏杆,像只猫似的将头枕在胳膊上。发尾的束带不知什么时候被蹭掉了,散开的长发沿着他的肩头倾泻下来,高而饱满的额头抵着铁栏,长长的睫毛不安分地微微抖动着,耳边是他轻不可闻的喃喃自语:“云凌……” “……我好像,要坚持不下去了。” “将军他怎么样了?!” 谢忱舟接到电话赶到监察司的时候,林俪正和另一个卫兵扶着人走出来。一看到已然不省人事的沈长河她就急了:“怎么回事,是不是酒精中毒?” “喝多了而已。话说回来,他这酒品也太差了吧,吐我一身!” 林俪一边抱怨着,一边把人交到谢忱舟手里。谢忱舟歉意地笑了笑,小心翼翼接过醉得东倒西歪的长发男人,却冷不防他倏然睁开一双华光四射的绿眸,皱着眉头俯视着用肩膀架着他胳膊的清俊少女,严肃道:“张牧,你小子什么时候头发这么长了?” “……”谢忱舟饶是再喜欢他,此时此刻对着一个连人都认不清楚的醉鬼也是半点旖旎心思也无,甚至还有点儿想揍他:“将军,张牧早就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是谢忱舟。” 话音刚落,就觉一股浓重的酒气喷在脸上,呛得她险些当场去世。谢忱舟刚想发火,肩膀猛地一重,却是沈长河头一歪靠在了她的肩头之上,沉沉睡了过去。 鱼和熊掌(三) 沈长河久违地病倒了。 对于他这一阶段的奇怪表现,索菲亚和莫里森神父都十分惊讶——毕竟,血族不会醉酒,更不会生病。然而,这之后谢忱舟就二话不说就把所有人都拦在了门外,锁好门,独占了“服侍将军”的最佳席位。 第275页 谢忱舟回到将军府已经有几个月了。对于她的死而复生,将军府对外的解释是:谢大小姐假死以避祸,如此才得以逃过维新政府原宪警部长袁修的毒手。至于她与将军之间那些“不堪”的往事,民间充其量对她也只有鄙夷,最多骂她几句“婊*子”、“荡*妇”,仅此而已。 毕竟,就连将军本人都没把她怎么样,外人又有何资格置喙? 坐在床头前面的凳子上,她第十五次伸手摸了摸沈长河的额头,随即差点叫出声来,眉头拧得更紧了:“天呐,怎么还这么烫?!” 三天了,沈长河整整昏迷三天了,并且持续高烧不退。这期间,她曾多次叫医生来为他诊治,什么西药、退烧针剂全都用了个遍,然而根本没用。他原本苍白的脸因着高烧的缘故在脸侧染上了一层病态的殷红,嘴唇皲裂暴皮,呼吸似乎都有些艰难,病情看着就相当骇人;于是谢忱舟急的跟着三天没睡。然而她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困,就这么瞪着眼睛守在他身边—— “你一定会醒过来的。”放下手,谢忱舟打气式地对床上失去意识的男人道:“只要我在,你就一定不会有事。” 顿了顿,她复又紧紧握住他枯瘦的手,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求你,别死……早知如此,我又怎会把自己的血喂给你?让你安安稳稳地做一个不会得病的血族不好吗?” 从知道沈长河已转化为血族的那一刻起,谢忱舟就开始了对血族这一族群的调查。在莫里森神父的帮助下,她找到了所谓血族的几个“秘密”: 单从外表上看,血族与人类无异。然而,这种超出常人认知的“物种”没有正常人的生命体征,不会衰老、不会自然死亡,受的伤会立刻痊愈。他们以吸血为生,身体各项机能远超常人,有的是不怕火烧,有的甚至能够操控人或其他动物……除了阳光,他们无所畏惧。 然而,沈长河的情况很特殊。 他应该是血族和人类的混血——也就是说,不止是两个人种的混血,还有可能跨越了两个物种。这样血统不纯正的血族,其体质特征会非常不稳定,当作为人类的身体衰弱濒死之际,身体的保护机制就会启动,并把他们变成血族。这就是为什么,索菲亚能够亲眼见证他“死而复生”。 对于谢忱舟而言,她的新发现就是:吸食人血后的将军会短暂地恢复为人类体征。因此,当她还是“高宸”时就用这种方法帮着将军克服对阳光的恐惧、顾全了战争大局。然而将军自己不想吸食人血,动物的血液又没有这种功效,因而谢忱舟决定擅作主张帮他一把——也就是,偷偷地把动物血替换成自己的血,送给他。 如今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下,她决心“饮鸩止渴”。 谢忱舟呜咽着,一边不抱希望地一口咬开了伤痕累累的手腕。当伤口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入他干涸的口中之时,沈长河也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游移了一阵儿,随即落在她的脸上。 ……醒了? 没高兴多久,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他沉默地盯着她手腕上的伤口,眼神非常陌生——那里面,是贪婪和血腥。 紧接着,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随即狠狠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忱舟只觉眼前景物一花,脖子也随之一痛! 熟悉的獠牙刺入皮肤的感觉,然而这次不是手腕,而是颈项之间。谢忱舟在血液迅速流失之下逐渐头晕目眩,然而她完全不能抗拒,也根本不想抗拒。 “长河……”她在失血和被撕咬的疼痛中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声音很轻很轻:“你不是恨我吗?那就吸干我的血,让我彻底解脱吧!一步错,步步错——我已经受够被你疏远防备的日子了……” “哐当!” 正在这时,门被从外面踢开了。高宸率领着一大群士兵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拉开了两个人。随着高宸进来的还有裴轩裴阁老、张俭之秘书长以及索菲亚:显这些人都是她叫来的。高宸这货像条大型犬一样摇着不存在的尾巴,后怕地抱住谢忱舟单薄瘦削的身体,急得一连声问道:“你没事儿吧?伤的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 对于他的殷切关心,谢忱舟丝毫不觉感动。她没有力气挣开他铁钳似的拥抱,便只将一双眼死死盯住连四个将军府卫士一起上都按不住的将军本人——后者如同野兽一般从喉咙里滚落出几声低沉喑哑的嘶吼,绿眸之中神色混沌黯淡,显然已经失去理智了。 “你们别这么用力,会伤到他的!”索菲亚惊呼一声,心疼地向沈长河奔去,却冷不防后者忽然猛烈挣扎起来,竟把七手八脚试图制住他的四名卫兵全部甩了出去! “别去!”一个苍老的声音惊惶万分地响了起来,正是裴轩。这位已经年近七旬的三朝元老用尽全身力气把索菲亚拽了回来,气喘吁吁道:“都退出去,退出去!快!” 可惜晚了。重新站起身的沈长河缓缓抬起头来,长发之下那张原本绝美的脸上遍布金纹,瞳孔缩成窄窄的一道竖线,眼白已然变得赤红一片。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之下,他拎小鸡似的抓起离得最近的一名士兵,毫无预兆地双手发力,下一秒竟生生把这位倒霉士兵的头从脖子上“拧”了下来! 身首分离的那一刻,鲜血冲天而起! 第276页 “呀啊——!”索菲亚尖利的惨叫随之响彻整个房间,随即两眼一翻,痛快地昏厥过去。死去士兵已经挤压到变形的人头被沈长河随手扔在地面上,他似乎对从脖腔中喷出来的鲜血更感兴趣,因而揽着尸体“心满意足”地开始狂饮。在场除了晕过去的索菲亚之外,剩下的人也几乎全吓傻了。 除了谢忱舟。 “大家都先出去,不要发出声音。”她异常冷静地开了口。有了她的吩咐,剩下几人如同抓住了主心骨一般,乖乖的退出门去。高宸说什么都不肯丢下她一个人,于是谢忱舟也没再理会他,而是一边用左手拔*出腰畔配*枪,一边径自向沈长河伸出右手,温柔道:“别怕,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一边这样说着,她忽然调转枪*口,对准了被吓得瘫坐地上想往外爬的士兵。 “砰!砰砰!” 不多时,门外的裴轩等人忽然听见数声清脆的枪响。张俭之胆子比较小,最先担心起来:“他们不会……” “不会。”裴轩闷声闷气道:“谢忱舟这个小女子是个狠角色,她不会有事,公子也不会有事。” 他没有说错。因为这之后没过几分钟,谢忱舟就走了出来——确切的说,是打横抱着一个人走出来的。 她抱着的那个人,正是将军! 大开的门里血腥气浓重得根本无法散开,众人很快就发现:里面不只是被将军本人生生拧断脖子的无头尸体,还有三具卫兵的全尸。没等他们发问,谢忱舟先主动做出了解释:“是我杀的,以免将军的事被无关人等散布出去,危害大局。” 她的语气相当平静,就仿佛杀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只蚂蚁一般;反倒是她身后高宸一脸菜色,看着像是随时可能晕倒的可怜模样。空荡荡的大厅之中,年轻女人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憔悴,可她那张俊美面容上的残暴狠戾之色却令在场所有人心中为之一寒: “各位或是将军的亲信,或是股肱之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想,毋庸赘言了吧。” 这次“危机”仅以死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无辜小兵为代价得以渡过,算是可喜可贺的一桩好事。然而,当军政府这几个重要人物都亲眼见证了之前那可怕的一幕之后…… “这是民*主表决的结果,将军,对不住了。” 上京将军临时官邸,地下室。沈长河安安静静地躺在狭小的床上,两条修长的腿因为比床本身还要长出一截来、因而谢忱舟不得不在床尾放了个凳子才能让他不至于半截小腿悬空:没办法,毕竟这只是为普通人的身高准备的“用品”。 这张床看起来还算比较舒服,被子是新换过的,很软,下面的床垫也很厚实,足以阻隔铁质床板的冰冷坚*硬。除了床和必要的盥洗设施之外,狭窄逼仄的屋内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一道密不透风的铁门牢牢竖立在墙壁中央,而墙壁本身,竟也是用钢铁制成的! 此前,裴阁老、张秘书长、陆上将以及谢忱舟等军政府核心人物紧急商议之后,决定让将军暂时“住”在地下原本用于贮藏秘密文件的地方;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间屋子的“安全性”最高,且基本不会被外人发现,保密性极强。原本裴轩是不忍心再加其他“禁制”的,但张俭之、陆子峰都认为,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应当采取一些必要的防范措施,以免产生更多不必要的危险。 所以,当天他们就请工匠专门赶制了精钢打造的铁链,嵌进墙壁之中以机关控制长度收放,再分别从床头两边的墙壁、床尾地面延伸出来,然后锁住将军的手脚。如此一来,万一将军再忽然发疯发狂攻击伤人,只要及时用机关控制,便可瞬间将他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到目前为止,沈长河始终没有再“失控”、也没再清醒过来——虽然醒了,但神志却仍旧混沌不堪,只会抱着膝盖、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乖巧地坐着;配上那一头柔顺长发和长发下那张绝色倾城的脸,若不近看简直就像个挨了欺负委屈巴巴的美丽少女。 他的后背靠近肩头下一点的地方,赫然刺进去一根泛着冷光的银针,仅留一点在皮肤外面:正是这根刺入肩井穴的银针,足以限制住他大部分的行动能力。 “沈长河,你要快点儿清醒过来。”谢忱舟张开双臂从背后揽住他纤窄的腰身,闭目轻嗅他身上那一缕独特的药香,低低说道:“在这之前,我会替你撑住……为了你为之付出半生心血的秦国。” 她将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是说给他听,也是自言自语:“既不能为你所爱,那我便爱你所爱,可好?” 次日,新党势力就来到了上京,其中一部分人上来就找到了将军府。谢忱舟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新党内支持沈长河的一派,但更明白如果沈长河“神智错乱”这件事被他们知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面对这些委婉质疑沈长河为何迟迟不出现的人,谢忱舟征得阁老裴轩同意,“临时”启用了顾明宇这个做了“西南军政府文化司长”万年闲差的理想主义者兼将军的死忠脑残粉。顾明宇虽然实干不行,但嘴皮子却是一等一的“溜”,几句话就把这几位新党客人哄得飘飘欲仙、云里雾里,甚至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找将军本人了。 待“哄”走这几位爷,顾明宇才志得意满地拍了拍手,问谢忱舟:“小姑娘,真是将军他老人家让你找我的?将军怎么自己不出面呢?” 第277页 谢忱舟老神在在道:“顾司长,将军如今着眼的是整个秦国而非西南一隅之地,怎么可能事事躬亲?不过你放心,今日你的出色表现裴阁老和张秘书长都看在眼里,他日定会向将军如实禀明。” 新党前脚刚走,基辅罗斯人就来了;接下来,又是大洋国、雅利加派来的代表…… 几天下来,应接不暇,苦不堪言——在此之前,谢忱舟从来没想过“治国理政”,或者说,仅外交这一项就如此之难。 好在,外国人对她的“黑历史”不感兴趣。他们只对沈长河将军本人的态度感兴趣;同时,为了方便她“代行权力”,裴阁老也临时授予了她副秘书长的职权:也就是说,现在的谢忱舟坐上了已故的李云凌曾经坐过的位子,行使权力形式上的障碍不存在了。 …… 然而,才到第三天晚上,她就累到坐在椅子上翻阅文件、翻了一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之时天已大亮,谢忱舟头晕脑胀地按照“规程”想到地下室看看将军的情况,却冷不防一进门就头重脚轻地倒了下去! 鱼和熊掌(四) 谢忱舟的昏迷并没有持续多久。 她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自己卧房的大床上。撑着身子坐了许久,谢忱舟才忽然想起来: 自己昏迷之前不是已经到了地下室吗?怎么会……? “啊小谢你终于醒了!”高宸听见她下床的声音,便当即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冲她摇着尾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昏睡更久呢!” “将军醒了?” “还是老样子。医生去看了,说是身体和精神上都没什么问题,之所以迟迟没有清醒可能和心理因素有关。”高宸的回答打破了她的美梦:“得亏是我留了个心眼儿,跟着你到了地下室的,否则到现在你还得趴在地上喝凉风!” 他自以为挺幽默,说完之后还哈哈哈笑了半天,结果谢忱舟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高宸,你说将军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 “……”高宸皱着眉看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顿了顿,他又快速下了结论:“别胡思乱想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再说了,那也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情。” 高宸此人,看着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实则接受能力相当强,也相当能拎的清。从被附身到“因祸得福”地成了秦国的战斗英雄、官至空军上校,他从始至终都保持了一种大事上“总体情绪平稳”的状态,没有过任何惊慌失措或者得意忘形的“失态”之时。 这本身也是一种本事——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除了喜欢缠着她这一点比较令人无语之外,其实他并不讨厌;更何况,自从上次求婚失败之后,这位英俊有为的年轻人也再没向她提及此事。 话虽如此,谢忱舟还是不顾高宸的劝慰,又一次折返回了地下室。沈长河仍倚靠着墙壁坐在那张狭小的铁床上面,薄薄的被子盖住了他小臂及以下的身体,四条长长的铁链从被子里延伸出来、拖在地上。几日不见,他的精神状况好了些许,不再如一开始“可怜又弱小”地抱膝而坐、两眼发直,而是一动不动、神色木然地抬眼看向低矮的棚顶…… 以及,穿过棚顶透气口照进来的一线阳光。 “将军。”谢忱舟下意识地唤道,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反应。她轻轻地落坐在床头旁边的椅子上,几不可闻叹息一声,右手抚上他的长发,挑起一绺绕在指尖上转了几圈复又松开:“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清醒过来……” “是不能清醒,还是不愿清醒?” 依旧没有反应。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反应,因为刚才她的动作似乎扯掉了沈长河的几根头发,后者吃痛地往旁边挪了挪身体,似乎不想离她这么近。谢忱舟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你就这么讨厌我,以至于就连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是要躲着我吗?” 谢忱舟发觉自己好像有些疯魔了。或许不是“好像”,而是从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混血男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疯魔了。她曾以为,只要占有了他的身体就能填满自己那不安分的、野性十足的心,可事实证明: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得到之后总会想要更多。 现在——她想要得到他的心了。 “哎,小谢。”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站着的高宸忽然开口了。被人强行从苦情氛围中拽出来的谢忱舟颇为不快,冷冷道:“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高宸向来让着她,可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乖乖闭嘴。他固执地坚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下去:“你放弃吧,将军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你住口!不要说了!” “这是事实,你为什么就不能面对现实?”高宸忽然抬高了音量:“我也是男人,当然知道他怎么看你!忱舟,你若当初不曾用那样极端的手段践踏他的尊严,也许你们之间还有一线希望,可这世上没有如果!你知不知道,男人什么都可以舍弃、甚至生死都可置之度外,唯独尊严二字神圣不可侵犯!” “可他说过他不恨我……”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高宸痛心疾首道:“若是一般男子遇到女子投怀送抱,也许会欣喜若狂、认为自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沈将军是何等骄傲、尊贵的男人,你对他所做之事非但侮*辱了他的人格,更有可能毁了他的事业!若我是他,必手刃你而后快!” 第278页 “够了!别再说了!”谢忱舟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清醒过来吗?”高宸不依不饶:“你难道就不关心,将军为何那日醉酒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他跟林雪怀说了什么?他说,他坚持不下去了!” “压垮他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你啊,明白吗?!”说到最后,高宸已是声嘶力竭:“他之所以不愿恢复意识,是因为不想再回到有你存在的这个世界!” “……” 这一次,谢忱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立刻用腰畔的手*枪结束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可下一秒却又犹豫了。然而就在这犹豫之间,一样东西蓦然顶住了她的后脑。 ——————————————————分割线—————————————————— “长河,你终于醒了,害我担心好久!” 女子欢快的声音,十分耳熟,可沈长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他静静地睁开眼,然后彻底愣住。 ……李云凌?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李云凌。她那头假小子似的短发长成了温婉的长发,一张端庄清秀的脸上浮现一丝俏皮的笑容:“怎么对着我发愣?不认识我了吗?” “你……”沈长河本想问她是不是没死,可转念一想这个问题实在太荒谬了:如今云凌就站在他眼前,又岂会有假! “好啦,看你欲言又止的。饿了吧?我给你做了银耳莲子羹——你等下,这就给你端过来哦。” “……嗯。”沈长河双眼一瞬不瞬地目送着她走出门去。环顾四周,他才发现自己如今竟是身处龙氏医馆之中,仔细听去,甚至还能听到门外雇工们爽朗的谈笑声。正当他惊愕到无以复加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外面“撞”了进来—— “爹爹!” 沈长河瞬间愣住。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炮*弹似的跳到他怀里,小手抱住他的脖子,有些口齿不清地咯咯直笑。此时李云凌也端着杯盏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便立刻把小女孩抱了下来,责备道:“小兰别闹,你爹爹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呢。” 你爹爹……? “这是……”沈长河难以置信地看向怀里的小女孩:“我的女儿?”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李云凌面露愠色,一边坐在床头给他喂粥:“隔壁老王的吗?” 沈长河被她这话逗笑了。这一瞬间,他便什么都知道了:“是是是,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我错了。” “跟你开个玩笑嘛!真是的,钢铁直男,一点儿都不解风情。”李云凌撅着嘴揽住他细细的腰:“你得多吃点儿啊,再这么瘦下去就成骷髅了。” 沈长河没有说话,而是顺势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耳边听得李云凌闷闷地说了句:“长河,以后就留在我们身边吧,别走了。” “好。” 沈长河垂下头在她白皙的脸侧吻了吻,柔声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我爱你。” 明明过去一直碍于所谓“男性自尊”不肯说出这句,如今说出来,竟也不觉有多肉麻,反而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不要相信眼前的幻象,醒过来! “你才是幻象。”沈长河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闭嘴。” “长河,你在跟谁说话?”李云凌抬起头来,柔情蜜意地伸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肩膀:“怎么啦?” “没什么。”沈长河就着这个姿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在她的惊呼之中走出屋门,站在了阳光底下。李云凌开玩笑似地抬手打了他一下,沈长河便笑了笑,垂下睫毛看她:“别闹,要谋杀亲夫吗?” “亲夫……?”李云凌明知故问地睁大了眼睛。沈长河弹了弹她的额头,微笑着:“不是亲夫是什么?” 李云凌眨巴着眼,认真道:“是我最爱的男人呀。”顿了顿,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疑惑:“你怎么哭了?” “爹~”小女孩也跟着跑了出来,拽着他的衣角:“小兰要出去玩儿,带我出去玩儿嘛!” 太原午后的阳光之下,已为人妇的女子牵着玉雪可爱的孩子,而她们都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他的牵挂,也是他心中最后一点柔软的所在…… 沈长河向女儿伸出手去,想把她抱起来,可这一次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她小小的身体。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回过头看向李云凌,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流了下来:“云凌,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其实本会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的,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呀,长河。”李云凌茫然地看着他:“你本来就是小兰的父亲,是我的夫君啊。” “对不起。” 沈长河拭去脸上最后一点泪水,重新站起身来:“云凌,谢谢你……但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得回去了。” 这样说着,他缓缓阖上了眼,任凭自己坠入黑暗之中。再次睁开双眼之际,第一个看到的人却是一个男人:“没想到你还能清醒过来,将军。” 是高宸,但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大大咧咧的高宸。沈长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却冷不丁带出一阵金属相击的声音。 第279页 真是……熟悉又糟糕的处境。 见他不说话,高宸忽然冲他笑了笑——他生得极为英俊,五官棱角分明,是一种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美”,这一笑若是被女人看见定会夺去后者的三魂七魄。可惜沈长河不是女人,并且也对男人没有兴趣。他抬了抬胳膊,手腕上的精钢锁链在灯光下闪着冰冷锐利的光芒:“什么意思?” “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您在失去理智之时到底做了什么。”高宸谦恭有礼地解释道:“您先是袭击了谢小姐,随即又残忍杀害了赶过来的卫兵。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这样做,请将军务必谅解。” 他的回答让沈长河脸色瞬间白了一白。半晌,后者才声音干涩地问道:“……小舟在哪里?” “她很安全,将军大可放心。” “让她来见我。” “可以。”高宸道:“只不过,将军需要先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这句话已经说的再明显不过了。沈长河不动声色地催动内力,却冷不防胸口一窒,痛得险些再次昏厥过去。高宸看着他皱紧眉头弯下腰去咳嗽,轻声道:“你刚刚喝过谢小姐的血,只是一介普通人类,兼之又被封住了肩井穴和膻中穴,内外功皆被锁死,就不要再心存侥幸试图挣脱了。” 沈长河沉默片刻,才道:“你与叶遇川之间是什么关系?” “……”高宸似乎有些惊讶,可脸上还是很平静的:“不愧是沈将军,这都能猜得出来。不错,我是与叶遇川认识,但他只是为了自己心中毫无现实可能性的野心,而我不是,所以不要把我与那个蠢货相提并论。好了,废话少说,将军不想听听我的条件么?” 他这句话生生把沈长河逗笑了:“喔,什么条件?” 高宸正色道:“安德烈特使提到有关北鞑靼的那件事,将军此后有没有再考虑过?” “原来如此。”沈长河也敛去了笑容:“你是新党激进派的人?” “不错。” 到了这种地步,高宸也不屑于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我们知道将军戒心极强,可你防备谁都不会防备谢忱舟——因为你一向心软,而且你也知道,曾经以命赎罪的谢忱舟绝不会再背叛你。托她的福,我这个‘毫无背景’的人才能迅速取得你的信任,进而获得接近你的机会。” 沈长河向后靠了靠身子,淡淡道:“是为了暗杀我?” “原本是这个目的。”高宸森然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是个杀不死的怪物!” 他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阴冷的笑容:“所以,理事会决定改变原有计划,让你活着。” 至于活得像个人还是像条狗,那就不好说了。 沈长河从善如流地勾起唇角:“如此说来,我反而还应该感谢你的仁慈了。” “也许。”高宸冷声道:“只不过将军若想活得舒坦一些,就得学会听话——比如,若将军能公开承认北鞑靼独立,那么不但你本人可以平安无虞地从这里走出去、接着做你的逍遥将军,谢忱舟以及其他你所在乎的人也都会安然无恙。” 沈长河长眉一轩,幽绿的双眼斜睨着他:“真是太奇怪了!你们为何这么想把北鞑靼近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拱手送给基辅罗斯人?即便是新党激进派,也不会‘激进’到割地求荣的地步吧?” “基辅罗斯的亚历山大元帅能帮助我们彻底推*翻陈锡宁的暴*政、建立起一整套全新的社会*秩*序!”一说到“秩序”这两个字,高宸显然有些激动:“秦国已经落后挨打了太久,亟需破而后立;若不打破维新政府现在的腐*朽*统*治,秦国就没有未来可言!至于北鞑靼,反正那里全是大片的沙漠、人烟稀少且以鞑靼蛮子居多,早在五十年前就在事实上脱离秦国了,现在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什么魔鬼逻辑? “无论如何解释,这都是卖国。”沈长河叹了一声,反问:“秦国的未来为何要由外人左右?” “难道沈将军你就能代表秦国的未来吗?!” 高宸冷冷截口:“你和基辅罗斯人、大洋国人或是雅利加人有什么区别!我大秦自古就是秦族人的国度,时至今日竟要沦于你这等混血蛮夷之手,何其不幸,何其悲哀!” 向来能言善辩的沈长河,这次罕见的沉默了。高宸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重新恢复了冷淡的语调:“现在给我一个答案,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沈长河一言不发,缓缓摇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 高宸冷笑着扳下墙上的机关,铁链随之“哗啦啦”地逐渐收紧,将沈长河双臂拉开至床头两侧、迫使他不得不以半躺半坐的姿势背靠在墙壁、床上,再也动弹不得。他踱着步子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容憔悴的男人:“我会杀了谢忱舟。而你,会永远被困在这里,生不如死。” “去做吧。”沈长河微笑着,笑容里是无所畏惧:“一切结束之后,我再去地狱里向她赔罪。” “……”高宸拧着眉头瞪着他,半晌才感慨道:“我为她感到不值。” 这样说着,他拍了拍手,随即便有几个黑衣人拖着双眼紧闭的谢忱舟走了进来,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掼在地上。这一摔让谢忱舟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然后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在场的两个男人:“将军,你终于恢复了……?” 第280页 “看好了。”高宸一把揪住她后脑的长发,勒住她修长的脖颈:“沈将军,替她选一个死法吧。” 直到这时,谢忱舟才从懵懂中真正“醒”过来,也迅速明白了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仍处在迷药的作用下无力反抗,只能看着不远处的沈长河抿住嘴唇,嘴角缓缓流下一缕鲜血—— “用我威胁将军是没有用的。”她在高宸的挟持下冷静开口:“我太了解他了,他绝不会为了某个人而牺牲大局,更何况这个人是我。想杀就动手吧!狭岛二十万东瀛小鬼子都是老子一个人杀的,不亏了!有种给老子一个痛快!” 高宸终于愣住了。一个真冷心绝情,另一个也是真有自知之明——这两个人为什么都不按常理出牌? 这样想着,他索性把心一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细而长的锥子对准谢忱舟的胸口,道:“沈将军,这把锥子原本我是打算用在你身上的,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不知普通人类能否忍受被利器活活贯穿心脏的痛苦呢,谢小姐?” 最后一句话是对谢忱舟说的。后者脸色虽然瞬间转为惨白,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妈的,来吧!来啊!杀了我!” 锥子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谢忱舟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清脆的金属撞击和断裂声齐齐响起,下一秒,高宸的人已经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飞了出去,“咚”地砸在墙上之后又摔落在地,再无半点动静。与此同时,她自己则被一双并不强壮的手臂抱了起来—— 是将军救了她? 可是明明刚才他还…… 望着仍系在他手上的、断裂的精钢铁链,谢忱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捂住伤口的手下意识地举到眼前,视线中映出一片沉重的猩红……这之后,她就陷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当然是原谅她 小小姐,小小姐!快下来,太危险了! 隐约听见下面传来仆人们大呼小叫的谢忱舟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并不肯睁开眼睛。阳光透过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缝隙照在她脸上,是星星点点的光斑,暖洋洋的。蝉在树上趴着,一边吱吱啦啦地叫个不停,听得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呼啊……呼~” “忱舟,别闹了,有客人来啦。”女人温温柔柔的声音在树下唤道:“快下来呀。” “……妈妈?”谢忱舟难以置信地猛然瞪大双眼,一个不留神就从树上栽了下来,疼得差点儿当场去世。女人惊呼一声赶忙抱住她,却冷不防被她反抱了回去:“你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噩梦啊。” “这孩子,在说什么呢?”女人不解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妈妈一直都在啊。”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谢忱舟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喃喃道:“我梦见你和爸爸都被洋人害死了,姐姐也被外国人杀了……我为了活下去,认了一个后来让我爱到死去活来的男人做义父,然后因为这份畸形病态的单恋,我差点害死了他。” “所以后来,我连唯一的‘家人’也没有了。” “我好像,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害怕的怪物。”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妈妈,我想你们,想姐姐了……我想回家!” 在她的哭泣之中,眼前的场景逐渐坍塌、消失,最后化作一片虚无。又过了不知多久,没有边际的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内讧之后,听说新党理事会已经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韩清身上,下一步将取代韩清成为主席。将军,他们此举恐怕是在针对您的阴谋失败之后,准备跟韩清划清界限、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了。” 熟悉的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此等阴险行径当不是韩清所为,我了解他。但无论是谁指使,若不正面回击,就太‘对不起’他们的‘盛情’了。” 先前说话的人听着声音应该是张俭之。只听他继续道:“只是没想到将军您能因祸得福,真是太可喜可贺了。以您现在的能力,我们西南军政府就算把那帮阴险小人的老巢一锅端了也不在话下!” 谢忱舟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但她也知道,张俭之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激动,甚至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而沈长河则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即使表达方式仍很冷静,但仍听得出来他是下了狠心的。 ……他为什么愤怒,只是因为高宸那个奸细吗? 耳边听见沈长河回道:“俭之,你把我的原话传给徐先生,她自会明白如何行事。筹备选举一事还要辛苦你和裴阁老了——去吧。” “是,属下遵命!” 谢忱舟微微睁开眼,只见张俭之学着军人的模样冲他敬了一礼,旋踵而去。她正发着怔,长发及腰的绝色男子已转过头来,忧郁深邃的绿眸看向她的方向:“伤口还疼吗?”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谢忱舟却有些恍惚地答:“不疼……只是有点儿累。” 手腕立刻被执了起来。沈长河左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搭在她的腕上,脸色也随着间的推移而愈发难看。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手,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眼神里情绪复杂:“睡吧。” 眼见着他就要起身离开,谢忱舟竟有些急了。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将军……我是不是,快死了?” 第281页 “你不会有事的。”沈长河飞快地回了一句,随即面露后悔之色,温声安慰道:“小舟,你不要胡思乱想,只是外伤而已。” “将军,就在刚才,我其实做了一个梦。” 谢忱舟苍白着一张笑脸,轻轻说道:“梦里,我回到了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你知道吗?我的家人,包括我姐姐在内,全都是被洋人害死的。” “我本生于小康之家,父亲做些进出口的生意,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足以支撑起家里体面的生活。可是后来,洋人拿着官府发放的超国民待遇文证,要强抢父亲的产业……父亲性情刚毅,不愿就这么吃了哑巴亏,因此拒不接受洋人的要求。这之后,理所当然的,官府在洋大人的授意下,把我家里的产业‘充公’了。” “父亲实在气不过,想要到上京申冤却被关进了拘留所。出来之后,他人都有些疯魔了,竟一时想不开去那洋人的家里大闹一番,也因此再次以‘寻衅滋事’被官府从重定罪处罚。等他在回到家中之时,我们家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了。” “可是那个时候,母亲还乐观地劝解我们,说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一切就都有希望。父亲这时年纪也大了,折腾不起了,便预备着带我们一家人回关内生活,大不了过清贫日子,只要能活着就好……可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也太乐观了。” “没等我们搬家,有一天我和姐姐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门就发现屋子被官府给贴了封条,一大群人在门口围观,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很大、很大的一片。我们想进去,官府却只是告诉我们,里面发生了凶杀案不能进入。直到他们被蒙上白布抬出来,我才明白,我和姐姐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了……” “我们曾试图向官府申冤,但每次都被赶了回来。再后来,我和姐姐都放弃了,开始努力地为了活下去而四处打工……这之后,姐姐上学了,也因此在街上偶遇了将军你。” 沈长河安静地听着她一点一点回忆着往事,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愈发钝痛。女孩儿苍白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紧:“遇到你以前,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姐姐之外的人,更不要说,这个人还长着最令我恐惧、憎恶的白人的脸。” “我不想为自己做过的恶事辩解。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你用你的善意和包容,救赎了我。因为你美丽、强大,无所不能,我才总是妄图一个人独占你的全部……” “沈长河,若我真的快死了,就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她的手指倏然之间松开,随之无力地落在床上。沈长河侧过脸去凝视着重新陷入昏迷的女孩儿,悲哀地发现,自己这次是真的原谅她了。 ——终究还是不够理智,不够狠心:因为他现在对她已经不只是“原谅”那么简单,甚至还有了不该有的心疼和怜惜。 他刚才为谢忱舟把脉时,就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体状况——刺入她胸口的锥子尖端淬了剧毒,就连他这个曾经医术高超的大夫都看不出来这毒的种类,只能通过脉象推断出她此刻病情凶险、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原本可以从高宸这个“罪魁祸首”之口套出解毒之法,可高宸失去反抗能力之后立刻便自杀身亡,这条路就算是断了。 为今之计,除非他做出“解药”或是出现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 “我会救你。”虽然知道她听不见,他还是叹息一声,苦笑着自欺欺人:“毕竟,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啊。” 分道扬镳(一) 新党驻上京办事处,总理事办公室。 “段大哥,我想好了。”韩清将手中的辞呈递到段焉面前,神色疲惫地笑了笑:“我决定退出新党,请理事会批准。” 闻言,段焉从他那一大堆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来,左手抬起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小清,你本不必如此——我们都知道,沈长河遇刺那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韩清微一抬手,打断他的话道:“就算不是我做的又如何?这个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揽下所有的责任,而我首当其冲。段大哥,韩某资历不够才疏学浅,本就不堪大任,加之身上又有突厥血统,原本也不是参加未来总统竞选的最佳人选。”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段焉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反射出冰冷的光:“小清放心,你段大哥一定会替你把这口恶气给出了,让姓沈的永世不得翻身!” “不必了大哥。”韩清摇摇头,继而傻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国家刚刚走出战乱,百废待兴,这个时候还是别再跟西南军政府内讧了。就这样吧!新党有大哥在,我放心得很,以后也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不是很好吗?” “……可是你离开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段焉微蹙眉头,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韩清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我就算离开新党,也绝不会投靠西南军政府。段大哥难道担心我会‘叛变’吗?” 段焉抿了抿嘴,才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怕你没了主席的名头,沈长河那厮会变本加厉地对你下黑手。小清,你留下来,让段大哥照顾你……好吗?” 最后一句语气堪称万分诚恳,甚至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饶是迟钝如韩清,此时也意识到了违和之处:他都已经自愿放弃新党*主*席的位子了,段焉为何还不肯放手? 第282页 想到这里,韩清便断然拒绝道:“真的不用,我准备借此机会出国走走,看一看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制度和文明——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拖着大包小裹,他终于从办事处大楼里走了出来。手做凉棚挡住正午炽烈的阳光,韩清心情舒畅地笑了: 终于自由了。接下来无论是段大哥还是沈长河当上合众国的总统,秦国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就够了。 “云哥,你看到了吗……”他在阳光下微微扬起头,眼角隐现泪光,喃喃自语:“秦国终于得以从列强的践踏下站起来,重生了。” 然而,他却没注意到,街角暗处早就有黑洞洞的枪口瞄向这边—— 三日后。 “号外号外!”报童在日渐繁华的上京大街小巷上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道:“复兴通讯社头版头条,新党*元首韩清当街遭枪杀,凶手疑为西南军阀沈长河!” “新党内部两派决裂,维新政府渔翁得利,国会重开恐将遥遥无期!” “外战方歇,内乱又起,多灾多难的祖国何时能真正迎来和平?” …… 段焉站在窗台前,眯着眼观察着下面的芸芸众生。他身后桌面上的报纸仍散发着淡淡油墨的香气:那是秘书刚刚买回来的。 “理事长,人已经到会议现场了,正在大厅里。” “知道了。”段焉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道:“走吧,去会会这位传说中的‘救世主’。”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站满了人。人群中那个鹤立鸡群的男人——说是“鹤”立“鸡群”确实有歧视之疑,但这是事实——正与稳健派的元老们交谈着,直到他走下来才稍稍分神,转过头来。 仍是倾国倾城却又不中不洋的脸,只是一头及腰长发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男子最时兴的三七分。他穿着一套很普通的黑西装,衣服的黑衬得皮肤白得发光,不知为何竟让段焉联想到了“精灵”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 这个男人美得简直令人生畏——那是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尘世之中的美丽。可是段焉自己就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对他可谓没有半点兴趣;非但如此,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们之间如今已成了敌人。 激进派与稳健派两大派系领袖甫一见面,原本混乱一团的会议现场登时就安静了下来。奇怪的是,人群很快就以他们两人为界限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分立在各自所支持的领袖身后,安静地等着他们彻底摊牌。 “沈将军,”段焉温温柔柔地,用一种关切的语气问道:“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沈长河也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托理事长的福,还不错。” 两人相当客气地客套了一番,气氛轻松愉悦得令其他新党干部有些难以置信。只是这种虚伪的“和平”表象到了会议正式开始之后,就“全线崩盘”了—— “什么?!” 从来都不轻易动怒的段焉,这次居然罕见地也发起火来:“把军队交出去?沈将军你疯了吗?那可是我们的根基!” “维新政府即将通过修法议案,承认新党的合法地位,并在两个月内完成战后第一次总统选举。”沈长河淡淡道:“在如今统一的国家之中,要在此情形下真正实现和平、避免战乱,必须如此。” 段焉被气得笑出声来:“沈长河啊沈长河……好一个大公无私的沈将军!你让我们交出军队,那你呢?别忘了,你自己就是秦国最大的割据势力!你这种无耻行径简直就是慷他人之慨中饱私囊,是对我们的公然背叛!” 沈长河不为所动,心平气和道:“理事长先生,如果你能促成此事,沈某承诺西南军政府也会就地解散、归入未来新成立的国府之中,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不只是激进派,就连他身后的稳健派成员也都议论纷纷。稳健派成员大多有海外留学、工作或者生活背景,因而受到墟海对岸文化的影响,热爱和平,不愿国内再起战事;可即便如此,此前数十年间新党被维新政府视为“逆贼”而屡遭镇*压、其成员也多遭通缉和屠杀,如今沈长河忽然提出这几点无疑会动摇新党立足的根基—— “万一陈锡宁那厮出尔反尔,在我们交出军权之后忽然痛下杀手,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激进派成员站了起来,单刀直入地提出质疑。见有人带头,其他激进派成员也都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绝对不能交出军队!” “奏似!介维新政府也不放权,咱爷们儿为嘛儿先放权呐?”这是个津海人。他这口音浓重的方言一出口,其他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恰到好处地缓和了已然开始变得紧张的气氛。沈长河微微一笑, 道:“大家的顾虑我非常能理解。所以,沈某向各位同仁郑重承诺,未来的大秦,将再也不会出现某个势力、派系一家独大的局面,自然也不会再出现在野党受到排挤、迫害的情况。” 又有人提出质疑:“沈将军这话说的可真漂亮!可你还是没解释放弃对军队的掌控之后如何应对维新政府保守势力的反扑,光说空话、大话,随便开空头支票,有什么用?” “你的担心很有必要。” 沈长河大方且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异议:“的确,仅凭一腔热血而没有作为暴*力*机器的军队支持,任何改革都无法进行下去。因此我已与维新党魁陈锡宁就此交涉并达成了初步共识:维新党交出残存的八十万中央军之后,与新党以及国内其他党派共同组建新*政*府。这是我本人不再追究陈锡宁及其党羽责任的唯一条件。” 第283页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沈长河这一席话听着云山雾罩,其实简单概括起来就是:陈锡宁放弃军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新党也应该做出个说得过去的姿态,同样放弃已经发展壮大了十几年的武装力量——因为它已经丧失了继续掌控军队的现实基础和先决条件。加上沈长河提出的放弃西南军权归于未来的新组建的政*府,这无疑是实现和平建政的最好途径。 然而…… “就算陈锡宁肯就范,谁又敢保证沈将军你不会心怀鬼胎,骗得鹬蚌相争的国府与新党都放下武器之后,再坐收渔翁得利呢?”第三个人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我国各方势力之中,就属西南军政府军事实力最强,你若趁机动手篡夺胜利成果,那个时候我们可就悔之晚矣!现在坊间传闻将军与韩主席之死脱不开干系,请问将军打算作何解释?” “既然只是‘坊间’传闻,就没必要做出解释。韩清主席究竟死于谁手,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沈长河平静地反驳道:“至于你所说的‘篡夺胜利成果’,现在西南军政府军力是中央军的二十倍,是新党的五倍有余,而我却依然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你们谈判。按照你们的逻辑,又是何必?” “沈长河,你居然敢公然威胁我们?!” “这不是威胁,而是诚意。” 沈长河悠然道:“我是带着希望国会顺利重开、以期早日实现和平的诚意向诸君陈述事实,并征求大家意见的。若维新政府与西南军政府均放弃对军队的控制,新党却不同意,那么究竟是谁想趁机篡夺胜利成果,恐怕昭然若揭了吧?” “你……!” 那人刚想说些什么,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段焉便开口制止道:“其他同仁不用再说了。” 复又面向沈长河,温声细语道:“沈将军,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层面上去理解,你承诺放弃将军之位、将西南滇军全部交还国家这件事,本身就极为不合常理,更不符合人性;并且,无论是作为新党的一份子还是作为西南将军,你都没有理由做出这等损害自己人利益的愚蠢选择。” 段焉心平气和,沈长河也和颜悦色:“国家利益面前,区区个人或组织的利益算的了什么?不过,我倒也没指望理事长能理解——我今日来此,只为理事长一个明确的答案。” 段焉细长凤目微眯,一字一句:“沈将军若执意想依靠武力逼迫段某就范,就打错如意算盘了。你如果想达成你那疯狂的目的,先嬴了dang内选举再说!” 分道扬镳(二) 九月,新党换届选举如期举行。然而这一次的选举结果,却大大出乎段焉及其背后激进派成员的意料:沈长河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尽管,是以仅仅不到百分之二的微弱优势。 选举结果一出,激进派就炸了锅,个个都嚷着绝不接受这样“荒唐”的结局,部分人甚至直接向新党选举委员会提出异议,认为其中存在暗箱操作,并要求取消本次选举结果。而段焉本人也坚决不承认失败;非但如此,他甚至在选举委员会明确不会取消结果之后,直接宣布带领激进派脱离现在的新党、重新组建另一个“新党”,并宣布原新党背弃了既有的宗旨、原则,已变成了以沈长河为首的西南军政府之傀儡,同时将其控制的原新党武装力量全部分离了出去。 “他妈的!”消息一传到将军府,幕僚们都出离愤怒了。有人带头站了出来:“段焉算是什么混账鸟人,这也太输不起了吧?!” “咱们将军可是救大秦于生死存亡之际的英雄,他区区一个无名小卒怎敢与日月争辉!” …… 底下人讨论的火热,将军本人却没有出现。此时,他正在裴轩家中、坐在裴轩床头旁边,神情沉重地握着后者枯瘦的手。 “公子……”裴轩咳嗽了很久,才堪堪缓过来,声音已然十分微弱:“你,你公务繁忙,快去……快去忙吧。” 沈长河眼圈有些泛红。这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有裴轩这位“三朝元老”陪同左右,可如今裴轩却一病不起,而且从脉象上看,应是时日无多了。 他轻轻地替裴轩掖好被子,端过药盅:“阁老与我虽无血缘关系,但也是我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家人。我也没有多忙,所以想多陪陪您。” 裴轩艰难地吞咽了一口他递过来的药汤,道:“老臣……咳咳,咳咳咳,很欣慰,你……长大了。主君如果还在,她……一定会很,很开心,你一定会完成……她未竟的事业,一统大秦……一统,天下。” 可惜,他看不到这一天了。 “阁老,你一定要好起来。”沈长河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嘶哑中竟隐隐有了哽咽之意:“我要你亲眼见证大秦的崛起!” “不要哭,孩子。” 见他一双绿眸中泪光泛起,裴轩费力地抬手抚上他的脸,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能陪你走到现在,老臣……知足了。” 顿了顿,裴轩又惨笑一声,声音几不可闻:“公子,你知道,老臣本是阴阳纵横道中人……能知,能知天命……公子,若不愿杀谢姑娘,百年之后,就……放心地,把大秦交给她……来守护吧。” 留下这一句莫名其妙的“预言”,他的手就无力垂了下去。沈长河犹自发怔,却冷不丁发觉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284页 西南军政府枢密处阁老,裴轩,死了。 如今秦国政坛风起云涌,没有什么事情是能比国会重开,以及“未来的总统”花落谁家这两件事更吸人眼球,所以没人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新闻;唯有将军府上下的人知道,将军亲自操办了裴阁老的葬礼,并且破天荒地、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数次落泪、以至于被迫中断致辞。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十月之后的第三天,基辅罗斯社党主*席、亚历山大元帅便公开向全世界宣布:不承认秦国新党的选举结果。由于秦国新党一直隶属于基辅罗斯社党麾下、某种意义上算是社党在秦国的分部,因此他这一表态相当于直接否决了以沈长河为首的、新党新理事会的合法性。 在这种情况下,国内对于段焉本人及基辅罗斯的批评也日趋激烈起来。主流媒体迅速分化成了两大派系:一派支持沈长河带领新党和维新政府重组国会、并最终赢得大选;另一派则支持基辅罗斯社党的“孝子”段焉重新夺回新党,依托现有据点建立起新的武*装*力量,从而让新党控制国会,取代维新党成为秦国新的统治者。 外面的世界已经乱成一团,谢忱舟的身子却好起来了。她醒来的时候,床头桌子上还放着一晚散发着浓烈药香的碗,袅袅雾气散在空中,是一道朦胧的屏障。 ……有人刚刚来过这里,又离开了? 她忍着因生病导致的晕眩缓慢地下了床,踉跄着脚步扶着墙慢慢向门外走去。正在这时,门口几案之上摊开的报纸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舟。”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了那人熟悉的喑哑嗓音。一只修长的手拈起摊在她膝上的报纸,她恍惚抬起头,正对上沈长河那张已然变得有些陌生的俊容:“再躺一会儿。你身子弱,先别劳心伤神了。” “你的头发剪了?”谢忱舟虽然昏迷了许多天,但脑子转的却一点都不慢。血族的头发是剪不断的,可眼前他那头清爽干净的短发和明显不健康的苍白脸色,却分明是人类才有的特征。 这是怎么回事……? “嗯。”沈长河微笑道:“现在看起来是不是精神许多?” 谢忱舟认认真真地望着他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良久才郑重其事地答道:“将军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并且,现在的您看起来更加阳刚,也更让人有安全感。” 顿了顿,她忽然试探性地问道:“您换了短发,是不是在为总统大选做准备?” 沈长河有些讶异地微微张大了双眼。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这样的政治敏锐性实在是太难得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子。而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如果确是如此,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谢忱舟道:“恕我直言,将军外表有些……柔弱,如果要打赢接下来的舆论仗、进一步赢得民心,还要更糙一些,比如蓄须;除此之外,以您的‘乔装’技术,想隐去吐火罗人异族特征,应该不是难事。否则,大家会在各种意义上轻视您。” “……”沈长河先是愣了一下,才苦笑道:“小丫头,还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 “小丫头,您叫我小丫头?”没想到,原本古井无波的谢忱舟忽然激动了起来:“再,再叫一遍,好吗?” 望着女孩儿殷切到泫然欲涕的目光,沈长河心中五味杂陈。 唉,这畸形的关系…… 沈长河啊沈长河,你可真是个容易心软的圣父!就算能原谅眼前这个伤害过、背叛过自己的小女孩,就算因为她那一番掏心掏肺的自我剖白而同情她的遭遇、理解她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苦衷,可同情、怜惜……终究变不回,对那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小女孩的喜欢。 回不去了。 “小舟,这些不是你该管的。”沈长河轻轻笑了一下,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就听谢忱舟用略带失望却又诚恳万分的语气道:“我知道,您总以为我是小孩子……可我已经长大了!” 她倏然抬起头,一双狭长却闪着精光的黑眸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脸:“将军,我喜欢政治,请给我一个参政的机会!彼时我能独立执行轰*炸东瀛的任务、能临危受命安抚国内外各方势力,假以时日,也能成为您政事上的左膀右臂!我愿成为您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替您扫除一切障碍!而且,我还想为改变这个国家的未来做些什么!” 望着面前少女渴求而充满野心的目光,沈长河恍惚之中竟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死去多年的李云凌。如今,他已然从这少女的眼神中读出了和李云凌截然相反的东西—— 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女子,从来都不是。 “好,我给你机会。” 良久,谢忱舟终于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一句。她张了张嘴,激动得一时之间竟忘了说什么,就见眼前的男人淡淡地接了一句:“我不需要谁来做我的‘刀’,你也不属于任何人。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要看你自己了。” 分道扬镳(三) 得到了将军本人认可的谢副秘书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自家人身上。做了多少年天机阁咸鱼副手的徐曼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年近不惑之时居然遭到了一个刚及弱冠的“兔崽子”的挑战—— “徐先生。”在一片抄家式的混乱之中,留着一头长直发、容颜俊美凌厉但雌雄莫辩的年轻“军官”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态度谦逊:“请您谅解,为了军政府的利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第285页 徐曼舒已不再年轻了。她年轻时生得比大多数人都要俊秀深邃,却也老得比任何人都快。手指间拈着香烟在烟灰缸上敲了敲,她漫不经心地反问:“沈长河叫你这么干的?” “是我自己的主意。” 谢忱舟眨了眨眼,答得坦荡:“改组天机阁为现代化、军事化的情报机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希望先生能够理解。” “若我不理解,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徐曼舒不依不饶:“这可是我生活了三十几年的地方!好么,你现在要抢我的地盘儿,还要解雇我的人?” 谢忱舟平淡道:“不理解有很多种原因,但只有一种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那就是武力。然而对您我绝不会使用武力,所以希望您能理解并且配合我们的行动。”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徐曼舒骤然发难,一个手势之后,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天机阁人员便自四面八方围将过来。面对黑压压一片的枪*口,谢忱舟却丝毫不为所动:“徐先生,抬手不打笑脸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他妈的把我的家、我的事业都毁了!”徐曼舒握着枪的手指都在发抖:“让沈长河自己过来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要如此羞辱于我!” “可是徐先生,你不是早已心生隐退之意了吗?!” 谢忱舟也厉声喝道:“这些年来天机阁在你手中成了什么?成了个专养闲人、懒人和老弱病残的福利院!是,全天下就你善良,就你是个好人,所以你这个大好人就一次次地违抗命令、做事随心所欲,把天机阁搞得松松垮垮、破败成了今天这个德行!你知不知道,天机阁是从将军父亲那里传来的一大利器,若能发挥得当,能抵千军万马?将军念着旧情不跟你计较,你居然倚老卖老,还摆起了功臣架子——平心而论,就你当时违命放我一条生路这件事,于私我确实该感激你,可于公将军更该杀了你,以儆效尤。他没杀你,是他对你太过放纵!事到如今,你还要尸位素餐到何时!” “……”徐曼舒被她这一顿连珠炮说的愣住了。从前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层,但她与沈长河私交甚笃、两人如同好哥们儿、好朋友,对于她的“懒惰”和怠慢,沈长河也从不多加置喙;她之前一直以为,是沈长河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才知道……是他太过心软、太过念旧。 可是谢忱舟不一样。她,绝对够狠,绝对说到做到! 徐曼舒自问不是一个胆小懦弱之人,可这些年来她陪着疯疯癫癫的裴毓秀过惯了舒舒服服的日子,过去那个杀伐果断的自己就消失不见了;如今见了谢忱舟,她恍然有了种前浪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无力之感。 然而…… 半小时后,将军府。 “将,将军,大事不好!”顾明宇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因为之前谢忱舟的器重,他现在也成了可以自由出入将军府的“红人”:“谢小姐被徐曼舒给抓起来了!” 沈长河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知道了。” “……您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吗?”顾明宇虽然不受待见,但他胆子向来不小,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您把权力交给她,却又不给她行便利,任由她陷入险境,这是什么道理?徐曼舒脾气火爆,会杀了她的!” 沈长河淡然道:“若这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那便是我错看了她。” “你!” 顾明宇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前两步,余光猛地瞥见摆在桌案上的瓶瓶罐罐,疑惑地一探头扇动鼻翼嗅了嗅:“……咳咳咳咳!” 这中药的味道,差点儿没把他直接“送走”。 于是顾明宇大声抱怨:“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将军,是要开药铺吗?” 他刚想伸手去摸那些瓶瓶罐罐,下一刻却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给拦住了。沈长河清冷的声线随之响起:“别动。” 很平淡的两个字,但只要不是聋子,便能听出来他语气之间的不善。顾明宇跟谢忱舟早就嘻嘻哈哈惯了,一时间竟慌了手脚:“我,我……将军,属下知错了。” 沈长河并不打算给他留面子,直截了当地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把人轰出去之后,他才将视线投到一旁的电话机上。 “喂?……哦,这样啊,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徐曼舒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按说,她公然违逆将军命令扣下谢忱舟及其带来的一众官兵,沈长河就算对她再容忍、放纵,也绝无可能到了现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所以,越是如此,徐曼舒就越是心里没底。 她这边正在思前想后,一个红衣女人就从外面缓步走了进来。一见这漂亮的混血女人,徐曼舒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毓秀?” “曼舒姐,我想离开这里。”裴毓秀冷漠地看着她,吐出同样冷冰冰的几个字。徐曼舒见惯了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如今见她恢复正常不由大喜,可又觉得她这话说的蹊跷:“好好地,为什么要走?” 裴毓秀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萧子业回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噹”的一声,徐曼舒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碎成数片。 夕阳西下之时,谢忱舟重新回到了大街上。 浑身是伤,浑身是血。从被徐曼舒关起来之后,她活生生挨了几日天机阁中众人的轮番暴打,几乎打成了残废才终于被放出来。现在她踉跄着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市上,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她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叫花”,可她并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 第286页 一张报纸飘飘摇摇着从道路旁的高楼上落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头顶。谢忱舟恍惚中拾起它放在眼前,上面赫然印着一行大字: “伟大的将军阁下带领我们彻底驱逐境外势力,重启大秦荣光!” 她一惊,再一看这报纸的日期,才发现赫然竟是今天新出炉的。仔细看去,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布满了整张版面,化作绘声绘色的一片,接踵而至: 新党原理事长段焉公然叛*党,基辅罗斯社党或是幕后黑手! 与基辅罗斯高层密谈绝密泄露:鞑靼地区或将独立!大秦怎会赢了战争输了谈判? …… 走回将军府邸之时,谢忱舟已然痛得有些精神恍惚。可面对着沈长河时,她还是强忍着伤痛,思路清晰地汇报道:“将军,属下幸不辱使命,完成天机阁权力的和平交割。从现在起,它就不再属于任何个人,而是只忠于国家的一把秘密武器。”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这背后的艰辛却无人知晓。徐曼舒执掌天机阁长达三十余年、树大根深,并且德高望重,别说她谢忱舟,就算沈长河本人前来要求交出对天机阁的实际掌控她都未必给面子,更何况谢忱舟这般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然而,就在她奇迹般活着离开天机阁之时,徐曼舒也已经公开宣布不再掌管阁中事务,同时也彻底服从了将军府的一切安排。 这,已然可谓奇迹了。 对着眼前虽然刚刚沐浴更衣之后衣衫整洁、却面容惨白的女子,沈长河却对她汇报的内容毫无兴趣,对她身上的伤痕也视若无睹。他只是略一点头,指了指放在办公桌上犹自冒着热气的碗:“趁热喝。” “将军,您……”谢忱舟不解:“这是在炼药?是需要用我试药吗?” 她的脑子有点混乱。从地下室被将军“救”出来之后,很多事情好像就记不清了;然而她却记得,沈长河曾是一位相当出色的医者,甚至还在民间隐姓埋名开过几年的医馆。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重操旧业,又是为了什么? “……”沈长河被她的反应惊得愣住了,半晌,才无语地反问:“试药?” 见她一脸懵懂,他复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才道:“你先喝吧,看看效果如何。” 谢忱舟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犹豫推辞,端起药碗一口气全都灌进了肚子里。然而,药的味道实在太苦太呛,饶是她这种身经百战之辈也险些吐出来!即便如此,她却也不愿让沈长河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只得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然后,非常丢人地打了个嗝。 “啊……对不起!”意识到出糗大发了的谢忱舟慌忙道歉。谁知,就是这么一个尴尬到极点的时机,她居然看见了沈长河的笑容—— 苍白的皮肤,浓秀的眉宇,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温柔多情的、碧绿色的桃花眼,向上微微弯起一泓美丽的弧度。他有多久没笑过了?谢忱舟已然记不清。但她却只觉此刻的自己,幸福得即使立刻死去,也无憾了。 她一直都是无条件地喜欢着、崇拜着他,为了得到他,她成了一个卑微、怯懦、自私,甚至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他于她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将军那么简单,而是——神! ……她,曾经那样疯狂而粗暴地征服了神啊。可时至今日,为什么她却仍离他如此遥远? 沈长河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垂下眼帘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一言不发开始为她上药。谢忱舟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讷讷道:“将军,不用的,我没事。” “为何从天机阁入手。” 耳边是沈长河低沉的声音,药水的清凉让她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可那感觉却异常受用。谢忱舟小声道:“因为天机阁的改革势在必行,也因为属下……我想成为您的左膀右臂,首先要有自己能够掌控的力量,而徐先生她早已无心政事,是最好的突破口。” “我听说,”此时此刻,沈长河的脸离她的手臂不过寸远,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肌肤,是令人心悸的酥麻之感:“直到老徐主动放权,你埋伏在她四周的伏兵才撤下——既然有能力直接动武取而代之,为什么不去做?” “我发过毒誓,不会再做让你难过的事情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竟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谢忱舟惊愕且难堪地别开了脸,结结巴巴地试图岔开话题:“因为,因为,因为我知道,徐先生绝不会真对我痛下杀手,而且为了不让裴毓秀和萧子业旧情复燃,她一定会顺势放弃她本就不再关心的天机阁,这样做,代价最小……不是吗?” 沈长河笑了一下,才道:“所以,即使差点儿被打死,也无所谓?” 谢忱舟抿了抿嘴,艰难地点点头:“只要徐先生的面子能保住,挨顿打没什么的。” 她顿了顿,又道:“只有保住了徐曼舒的颜面、让她体面地、主动地交出权力,她才不会怨恨将军您,其他老下属才不会因此而心寒;人心稳定,军政府未来才有‘无痛’革故鼎新的可能。” “我没有看错人。”包扎完上臂最后一道伤口,沈长河方才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小舟,你有着与生俱来的政治敏锐性,这很难得。天机阁既然是你拿下来的,今日起就交给你了。” 第287页 他语气诚恳而充满嘉许,却是上级对下级的态度。谢忱舟心里有些失落,脸上硬生生挤出笑容:“属下……定不辱使命。” 急流勇退(一) 谢忱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天机阁交到她手里不到半个月便顺利完成了机构改革和人员重组,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西南将军府上下全都刮目相看。改组后的天机阁在谢忱舟的授意下更名“特情处”,分为四个机关,实行军事化管理,从情报搜集到执行包括暗杀、抓捕敌方间谍在内的任务,面面俱到。然而,这样的“好事”对于秦国政局而言却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因为现在沈长河,正面临着如何处理“四分五裂的新党”这个天大的麻烦。 上午开党内大会的时候,新党稳健派元老们吵成了一锅粥,大部分人认为应当立刻与段焉为首的激进派划清界限、正面交锋,但另一部分人也主张国家战乱方歇、百废待兴,双方应当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寻求一个相对折中的方案。 空前混乱的场面之中,首座的沈长河从始至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言不发,手指时不时轻轻敲着桌子;听到后面,他已经开始犯困了,直接用手拄着左侧额头打起了瞌睡。 直到吵闹声稍小了些,他才微微张开双眼,仍是略歪着头,语气平静且和缓道:“此事当以大局为重,若段焉执意要这党首之位,我可以给他。”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当即有直脾气之人站了起来,大声道:“沈主席,您能不能不要这么欠考虑?大家伙儿选您做咱们的头儿,是为了跟着您不是为了任凭您如此轻易就向激进派投降的!” “谁说我是要‘投降’的?”沈长河笑了:“只要他段焉愿意公开拒绝基辅罗斯割让鞑靼的无理要求、与社党划清界限,区区党主席之位就算送他又有何妨?诸位愿追随沈某,难道不是为了秦国能早日走上和平发展之路、秦人不再受战乱之苦么?” 他这一番言论理直气壮兼言之凿凿,光明伟岸得令人无从反驳。可不理解的声音却并未断绝:“话虽如此,可是没有您坐镇,新党定然四分五裂、再无力与维新政府陈锡宁对抗!” “是啊!如今段焉几乎是意欲卖国,即便您辞去党主席之位,别说是我们绝对不服段焉那厮,就算激进派里也有不少爱国人士不会接受这个结果!只要沈主席岿然不动,任他段焉八面来风,也无法撼动您一丝一毫!” “没错,您绝不能辞去主席之职,否则就是不负责任!” “之前的韩主席搞不好就是段焉那厮暗杀的,此等心机叵测的小人怎堪大任?” …… “沈某在此,多谢大家抬爱了。” 沈长河轻咳一声,郑重道:“可是诸位同仁,大家可曾想过我们的立党之本是什么?是民心。在过去三十多年维新党执政期间,新党被列为乱党之流而遭到毁灭性打击,是什么让我们起死回生?还是民心!因为我们一直标榜着平权、公正、民*主、自*由并且一直为之而奋斗,各地民众才会箪食壶浆地迎接我们的军队,用实际行动支持我们在地方反抗维新政*府,我们因此才会有了今天足以抗衡维新政*府的资本!” 顿了顿,他复又环顾四周,续道:“现在民心所向非常明确,一是和平,二是发展。段焉要争权,若他真的有能力领导新党、带领国家走向复兴之路,我个人的荣辱又何足挂齿?如他最后背弃了秦国,秦国百姓也定然饶他不过;可若我要与他此时争出个胜负高下,那么受害的便只能是普通的秦人,只能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现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众目睽睽之下,高大俊美的混血男人缓缓站起身来,然后,对着与会者深深鞠了一躬,万分诚恳地沉声道:“诸位,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请给予沈某足够的信任——拜托了。” 沈长河的态度已然足够恳切,但稳健派的元老们仍是不能理解。然而,事态很快就急转直下:没过几日,关于西南将军血统身世的传言便再度甚嚣尘上,很快就发酵成了一桩轰动全国、乃至整个世界的要闻! 这些新闻大多是在质疑沈长河身为一个“混血”,能否胜任如今秦国最大党派、新党党魁之位,乃至未来万一成了秦国新一任总统,如何服众。 到目前为止,他们显然仍在老生常谈,因为沈长河的吐火罗人血统早已在数年前经过了公众舆论的质疑和检验,没有什么值得探讨的余地。然而,这件事很快就向另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开始有人对沈长河生父的秦国血统提出了异议,并且指出,沈长河之父亚罗斯·霍尔木兹的生父并非太原商人沈玉,而是一位不知名的吐火罗人。换言之,亚罗斯·霍尔木兹、汉名沈慕归的拜火教前教主,根本就是一个纯正的吐火罗人、没有一点秦人血统! “沈长河在说谎!”撰写这篇社论的作者最后如是写道:“他欺骗世人称自己父系为秦人,这是本世纪最可怕的弥天大谎!秦国数千年来从未接受过异族人作为最高领袖,秦国——从来都只能是秦族人的秦国,怎能沦于异族之手?!” 这篇社论甫一刊出,立时引发了各国媒体的兴趣:毕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秦国未来最有竞争力的总统候选人居然被曝出父系是高昌帝国吐火罗人。不要说按照秦国传统,就算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里,父系才是决定一个人民族归属的标准;若亚罗斯真是纯血吐火罗人,那么沈长河也就顺理成章地应被视为吐火罗人。 第288页 ——一个外国人,怎能做得了秦国的总统! 各国记者们一窝蜂似的涌向秦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获知事实的真相,可无论他们如何打探,始终都拿不到任何确凿证据。结果闹到最后,除了西洋部分生物学家断言金发碧眼的亚罗斯·霍尔木兹绝无可能混有秦族的黄种人血统之外,再无其他风波。 然而即便如此,秦国政界却都明白:此事一出,沈长河短时间内是无法摆脱其负面影响了。全国各地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民间对于他那“怪异”的容貌也评头品足、议论纷纷: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都是怀有隐晦的善意甚至敬意的,毕竟,他是带领秦国击退东瀛侵略者的民族英雄。此种情形下,段焉也如愿以偿地接到了沈长河方面的邀约——后者称,过几日将召开新党公开磋商大会,邀请他届时参加。 双方明争暗斗到了今天,也确实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段焉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沈长河的“邀约”。不出他的预料、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长河在会上当着全世界媒体面前,宣布辞去新党党主席一职,将党内各项权力全部交予段焉。 “我这么做虽说是自愿的,可也有两个条件。”在权力交接之际,沈长河亲切地拍了拍段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一是坚决捍卫领土主权完整,二是维护民众来之不易的民*zhu和自*由。怀仁兄,能否做到?”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甚至有些像开玩笑,然而段焉还是看到了眼前这个美丽的男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带着强烈威胁意味的杀伐之气。略作沉默过后,段焉也神态轻松地答道:“那是自然,在下义不容辞。”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两位秦国政坛的风云人物友好地握了握手,宣示了此次权力交接的和平落幕。一个月之后,段焉作为新党新一任党*主*席在总统大选中获胜,成为战后新一任共*和*国总统。 急流勇退(二) 合众国历四十一年春。 西北地区,药师谷。 缓慢地穿过一群胸前佩戴“总统头像徽章”的当地百姓,一辆进口黑色轿车最终停在了“百木草堂”门口。车刚停下,一个身高足有一百八十公分的青年就迈着两条长腿从车上走了下来,笔挺的纯黑色军装衬得他愈发肩宽腰细、高挑修长,略显秀气的、高而直的鼻梁上架着墨镜,身后披着军用大氅,单是站在那里,就已足够吸引周围人的视线了。 然而,“他”一开口,却是女人的声音:“请问,先生在吗?” “您是……?”从门里探出头的年轻人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这“男女不辨”的青年军官,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对方的脖子和胸部:没有喉结,一马平川。 这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请为我通传一下,就说小谢来拜访他老人家。”对于他近乎冒犯的举动,军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有劳。” 不多时,得到准许的军官一行人走进了这座“百木草堂”。里面三五成群地站着不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问题,可一见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便都警觉地闭上了嘴,一双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们。军官倒是神色自然,后面的副官反而有些局促了:“部长,这是怎么回事?将……” “小白,管好你的嘴。” 军官淡漠的一句话成功地让副官闭上了嘴。大约五分钟后,两个人走到了内堂之中,一抬眼就看见了屋子里的男人。 长发如瀑披散,朴素的灰蓝色文士长衫,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袅袅药香模糊了他的面容,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将军。” 再次见到沈长河之前,谢忱舟曾无数次设想过两人之间的重逢。可现实真的发生了,她却平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脱口而出的竟只是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可还安好?” 九年了。自九年前主动让权时起,沈长河先是辞去了西南军政府将军之位、西南军政府随即并入中*央政府,进而彻底终结了秦国长达上百年的军阀割据历史时代;然而,随后他本人就“人间蒸发”了。 ——那时民间传言,沈长河将军是病死了。否则,又有哪个正常人会做出这样损己利人、大公无私的选择? 然而过了不到半年,谢忱舟就重新打探到了他的消息;或者,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沈长河主动差人联系了她。他找她不为别的目的,而是要把一味奇怪的药方连同它的制剂一起送到她手中。 谢忱舟这些年来身体状况一直不佳,时常会感到气力不支、精疲力竭,而他隔三差五送来的药居然能够缓解这些症状。为此,她也曾多次去看过西医,医生的诊断都是“未见异常”;她也曾多次询问送药之人,可每次送药的人都不一样,几番询问终究是没有结果。 “小舟。” 一声温柔的男低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谢忱舟恍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对面男人那双深邃如井的绿眸—— 明明已是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了,可如今的沈长河面容却依旧年轻得如同三十出头,仍与九年前没什么区别。时间于他,简直就像不存在、像是失去了效力一样。 谢忱舟抿了抿嘴,有些难过:“将军……先生为何此前一直避我不见?” 第289页 面对她直截了当的诘问,沈长河却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好笑道:“现在不是见面了吗?” “……”谢忱舟忽然有些无力。在他面前,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丫头,永远都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正当她尴尬得无以复加之时,却听沈长河淡淡开口:“你的病怎样了?” 谢忱舟先是怔了一下,才道:“我没事啊。我……真的病了吗?” 话音刚落,沈长河便起身走到她近前,执起她右手手腕沉默地探查了一番。他离她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够清清楚楚、贪婪且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脸、他的五官,以及长长的睫毛—— ……果然,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如此疯狂且无怨无悔地热爱着他。 “恢复得差不多了。”耳边听得他低沉温柔的嗓音:“最近可还有疲劳的症状?” 谢忱舟如实回答:“偶尔会有。不过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公务太多,累的。先生,既然您肯见我,有句话我必须当面对您说——现在的秦国几乎已经倒退回了陈锡宁甚至陈武时期的德行,再这么下去必然会滑落到专*制独*裁的深渊之中!” “既然来了,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令她惊愕无比的是,沈长河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疑问。他像是位见到阔别多年的游子的老父亲一样,和蔼可亲且强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客房,你随时可以住进去。” 这出人意表的宽容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为了你好”历来就是这个国家令人无法拒绝的四大“宽容”理由,更何况,这句话还是从自己日思夜想了九年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谢忱舟于是不再多做怀疑,当即欣然接受了这一邀约。 也许真的是旅途劳顿,当天她就睡了一个漫长无比的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之后,她看到了有史以来最令她感到违和的画面: 沈长河背对着她站在窗棂旁边,腰上围着条白围裙,一头乌黑长发束成马尾,露出纤细雪白的后颈来。谢忱舟头仍有些晕,但意识却迅速清醒了过来:“将军?” 下意识地叫出来这个早已过时的称呼后,她就后悔了。毕竟,西南军政府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西南将军也早就沦落成了普通平民……西南军政府一切曾经的辉煌与沉沦,全部成了历史。 “昨晚我睡得好香。”从沉默的男人手中接过早餐——一碗十分清淡的稀粥之后,她自嘲似的开口道:“很多年都没睡过这么舒坦的觉了。” 沈长河垂下浓长的睫毛,并不接过她的话茬,也没抬头看她。直到这时,谢忱舟才注意到他眼底深深的黑影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当即关切地问:“昨晚没睡好?” “嗯,是有些。”沈长河勉强打起精神答了一句,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揉了揉眼睛,然后立刻轻轻地咳嗽起来。谢忱舟从这个角度俯视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可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她能感觉到,沈长河似乎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将军如今真的是彻底融入普通人之中、变得非常生活化且接地气;而他现在对自己这个态度,大概是已经彻底原谅她了。 她本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可是以她现在的身份所需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这点小小的高兴并不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见他并不打算听她的话去休息,谢忱舟便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段焉现在大搞(和谐)崇拜、祸乱政局,最近更是为了与基辅罗斯结盟而不惜出卖国家利益!沈……沈先生,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这是对国家和民众的极端不负责任。” “可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次,沈长河终于正面回答了她的疑问。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别开脸看向窗外:“我已无能为力。” 他后悔了。 谢忱舟这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后悔了。在与段焉明争暗斗的最后关头,段焉试图用舆论来压垮他,而他实际上并没有正面回击、而是选择了逃避和忍让,希望以自己权力和地位的牺牲来换取国家短暂的和平。当年,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反对他的这个决定,可他自己却一诣孤行,最终也算是“自食恶果”。 谢忱舟也很早就想对他说出“你真蠢”这三个字,可事到如今,她却只能好言安慰:“每个人都会偶尔犯错,你自然也不会例外。” “你这也算是安慰人么?” “我说话一向很直接,忠言逆耳利于行。” 两人相视一笑。谢忱舟随即又道:“一切都不晚,你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好么?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你能回来,回来拯救我们、拯救大秦。” 她没有夸大其词。近十年来,段焉作为秦国大总统,屁股却是歪的——他对扶植他登上权力之巅的基辅罗斯社党以及亚历山大元帅言听计从,虽然慑于民意最初并未割让国土,但近两年来、随着新党在秦国政坛上逐渐占据绝对优势,段焉及其党羽也开始筹划向基辅罗斯进一步“上贡”以获得后者进一步支持了—— 而最好的“贡品”,自然是基辅罗斯垂涎已久的、足有一百五十余万平方公里的秦属北鞑靼地区。 此时,基辅罗斯的亚历山大元帅已经溘然长逝,继任者谢尔盖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但对国内实施高压态势,对作为其“附庸”的秦国也是如此;甚至,甫一上台谢尔盖就公然要求秦国承认五十年前两国签订的《外兴安岭条约》,亦即向全世界承认秦与基辅两国的国界线在外兴安岭南麓、从而变相承认基辅罗斯对鞑靼地区的所有权。 第290页 谢忱舟作为特情部长、同时也是过去西南军政府硕果仅存的实权掌控者,这些年来没少被段焉为首的新党势力排斥和打压。即便如此,她却还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因为段焉本人并不相信,她这个满脑子都是小情小爱的女流之辈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特情部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根本无法影响如今的政局,并且在段焉面前的谢忱舟,也“忠诚”得让他十分满意和放心。沈长河虽然已经下野,但段焉也深谙“不能对敌人赶尽杀绝,以免敌人狗急跳墙”的道理,毕竟还是给他这个曾经的西南军阀留了最后一分薄面。 她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可沈长河却只是语气淡漠而平和道:“小舟,我早已不是西南军政府将军,就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沈长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只知逃避的废物?! 谢忱舟气得几乎要去拽他的衣领、冲他吼上这么一句。然而,她最终也只是重重喘*息一声,随即眼前一黑,险些又一次晕倒。 ——不,这不是她所一直崇敬、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他当年说过要为她向段焉复仇,说过要登上总统之位、成为大秦新的主宰,又怎可言而无信! 然而事实上,她也只是喘了几口粗气而已,随即慢慢恢复如常。多年官场斗争的经历打磨得她如今已成了一块圆滑的硬石头,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勉强让重见眼前之人的喜悦冲淡心中的忧虑,谢忱舟尝试着调整心态、按照他的吩咐好生修养了一段时间。 在这不足一周的时间里,她见到了很多人—— 沉默(一) 具体来说,是很多年轻人。 按照如今段焉政府的要求,秦国境内禁止一切宣传大洋国、雅利加合众国等墟海发达国家文化的电影、电视、唱片、小说甚至纪实文学的存在——以段焉为首的新dang政府美其名曰:“使国*民混乱无章的思想回归有序统一。”从此以后,新党成了这个国家唯一合法的zhi政党,新党所提倡的思想也成了这个国家唯一能够合法存在并得以传播的思想。 然而,在这个坐落于西北边陲的百木草堂里,学生、青年知识分子、各行各业的人们齐聚一堂,自由地讨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发展。段焉政府的“禁令”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效力,自*由、民*主、平*等这些墟海对岸“不可言说”的价值观成了每个人都能随意讨论的话题。甚至,有时人们还会在这里举办Party,播放那些被政府禁止的“靡靡之音”。谢忱舟偶尔会到后院走一走,安静地坐在走廊栏杆边上看他们跳舞,而这个时候有些年轻的大学生又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进而主动邀请她加入。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委婉地拒绝他们的邀请,然后继续沉默微笑着,做一个安静的看客。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当观众,有人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她想起身离开之时,这人却忽然递给她一块水果糖。 “……”谢忱舟有些惊讶地接过糖,偏过头来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只见他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一头半长的棕发,比寻常秦人更为深邃立体的五官衬得他面目愈发俊美—— 很明显,这是一个混血儿。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他这个年龄所罕见的书卷气,看起来同样安静且忧郁,让她瞬间就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沈长河。于是,谢忱舟冲着他略一点头,笑了笑:“谢谢。” “我叫楚年,是西开大学四年级学生。”年轻人站起身来,显出接近八尺的傲人身高。他的笑容温淳且柔和,仿佛春风拂面:“不知,可否有幸获知芳名?” 西开大学,是于九年前初建于西北地区的、秦国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私立大学。校长人称“易先生”,模样潦倒落魄,常年着一袭灰色的朴素长袍,奔走于海内外筹款、招揽师资,时至今日,该所大学已成了可与上京大学起名的知名学府。其校学风自由开化,兼容并包,海外知名度位居秦国前列。 而对于谢忱舟而言,她还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所谓的校长“易先生”,其实就是沈长河。如今他深居简出,虽然面对她时是真面目,可对外却一直伪装成“易先生”那副寒酸平凡的模样。这些时日她也发现了,只有当做“易先生”时,沈长河才会表现出他最真实的一面…… 比如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中年落魄文士的“易先生”正巧路过此地,在双方愣了不到两秒之后,就见楚年礼貌地鞠了一躬:“先生早。” “早。”沈长河停顿了一下,才微笑着点头回礼。谢忱舟方才心中对楚年所产生的的悸动,也在见到沈长河之后的一瞬间尽数烟消云散—— 哪怕年华已然老去,哪怕是披着平凡无奇的伪装,美人就是美人,而色胚终究只是色胚……谢忱舟呆呆地望着沈长河的眼睛,呆呆地想着。 楚年不是一个心急之人,但他还是很快就对她展开了攻势。然而谢忱舟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她宁可花大把的时间去缠着对自己越发冷淡的沈长河,也不愿怜取眼前人。 “你可真是个十成的贱*货!”谢忱舟一边在内心深处狠抽自己大嘴巴子,一边对着沈长河的背影露出痴*汉一般变态的笑容。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周,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此行是为请他出山……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 第291页 她这边不想走,可沈长河却并不想留她。第三周的第四天早上,在例行“喂药”结束之后,他就很客气但也很直接地提出来:“小舟,你公务繁忙,我也不便留你太多时日,回去吧。”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谢忱舟当成什么人了?” 虽然早已预料到他会赶自己走,可谢忱舟终究还是动了怒。她与他时隔九年后不过相处区区十余天,他竟又开始嫌弃她?既然嫌弃,十几天前又为何留她在此小住? 她情绪颇为激动,可沈长河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手里的书,仿佛她质问的人并非自己一般。待她又磨磨唧唧抱怨一通过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小舟,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当知‘事有轻重缓急’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谢忱舟就欺身而上,按着他的肩头直接将他推到了墙边!她盛怒之下力气实在太大,以致沈长河后背重重磕在墙上;后者随即跌坐于地,痛苦地咳嗽起来。 “……”万没想到竟没把握好力道的谢忱舟,终于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犯了错误。眼见着沈长河抬手捂住了嘴,她也开始慌了,连忙去掰开他的手:“你……你没事吧?” 以她的了解,沈长河虽然身体一向羸弱,但也不至于被她一推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啊? 沈长河却只是无言地摆了摆手,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可惜,他这一尝试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头痛欲裂,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仿佛在被无数把小刀子反复切割,再由无数只手将割开的伤口一次又一次撕裂……所谓凌迟之苦,不过如此! 见他既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却也迟迟不肯站起来,谢忱舟更急了。她眯起眼看向被自己掰开来的那只苍白纤瘦的手,却不曾想沈长河反应奇快无比地握紧手指,平静地垂下眼眸:“你还要在这里住上多久,难不成一辈子?” “我……” 谢忱舟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抿了抿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这么想赶我走么?” ————————————————分割线———————————————— 谢忱舟终于还是离开了百木草堂,离开了药师谷。 她心里有天下,也有一人;然而若那人心中没有她,那她便只要天下,不要他了。如今,她已了然沈长河再无意于政事国事,便也不能再勉强他: “既然你想做缩头乌龟,那便如你所愿!” 把这句话甩到对方脸上,谢忱舟就毫不留恋地踹门而去。回到上京之后,她就重新过起了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自离开药师谷之后,身体就奇迹般地好了很多,甚至也有力气和精神头儿跟属下、熟人们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楚年在内。这位准大学毕业生不声不响地提前完成了学业,之后就不声不响地自己坐飞机从西北赶到了上京,不声不响地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她酗酒,他从不劝她嗜酒伤身,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一杯又一杯地烈酒下肚,然后默默地守着她直到次日天明。 他话很少,她也乐得清静,可时常又会怀疑起楚年的动机来。谁知道他会不会像高宸一样,心怀鬼胎? 与此同时,总统府。段焉正对着《大秦xian法》发呆,办公室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秘书将厚厚一摞文件放在桌子上面,压低声音道:“大总统,谢忱舟回京了。” “哦。”段焉并不抬头,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秘书补充道:“还有个年轻男人,不过看起来跟沈长河没有任何关系。” 闻言,段焉笑了。 他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容颜虽已老去,但仍依稀可见年轻时清俊的影子。秘书跟在他身边已有七八年之久,知道他这反应是在默示自己说错了话,便识趣地不再多言,退了出去。直到门扇关好,段焉才揉了揉额头,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沈长河……”他一边喃喃自语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一边移动着身后书架上的花瓶,打开了暗道机关。沿着眼前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暗道走下去,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视野陡然开阔,映入眼帘的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 “啪”的一声轻响,顶灯亮了起来。床上的被子动了动,轻微的铁锁链声。段焉动作很轻地走到那人身后,温声唤道:“阿烬。” 被子掀开,一个头发虽然很长却很整洁的人坐直了身体——这是个很瘦、很英俊的男人,看不出实际年龄来,一张脸惨白无半分血色,手腕和脚踝之间分别锁了一条细细的铁链,脚踝铁链的另一端则被拴在床头上,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是的,这是一间只有房顶才有窗子的地下室;也正是因为足够隐蔽,段焉才能放心地将他“藏”在这里如此之久。 “阿烬,你太瘦了。”尽管知道对方绝对不会给自己半分好脸色,段焉还是一脸柔情地揽住他瘦削的肩膀,着了迷似地将下颌放在他的肩头:“我知道你一直都不甘心留在我身边,那么,为了逃出去,总得吃些饭啊,对不对?” “别碰我。”长发男子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力气再推开他。自九年前被几枪击中内脏及挑断手脚筋之后,他再醒来就已身在地狱—— 第292页 段焉派杀手对他开了枪,但只是把他变成了残废、而没有要了他的命。原来的新党*主席“韩清”不复存在,本来已经是个死人的“苏烬”却以如此荒诞的方式回到了这个世界上。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不让我碰,你就推开我啊?”段焉眯起双眼,强势有力地用双臂环住苏烬的身子,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侧。苏烬闭紧双眼忍耐着,可却仍因为不停发抖而暴露出了内心的恐惧;最糟糕的是,他的恐惧反而激起了段焉的“性*致”,后者眼睛一红,随手解开了他脚上的链子,然后狞笑着将他打横抱到了旁边的书房里! 沉默(二) “咳,咳咳……” 夜深人静之际,百木草堂之中。晦暗的灯光下,只披了一件单薄外套的男人一边看着手中的书本,一边轻轻地咳嗽着。此时,一个三十来岁的混血女人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盅,关切道:“先生,您最近似乎一直都在咳嗽。” “我没事。”沈长河稍稍侧过头来,随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盅。索菲亚望着眼前之人的脸,忽然惊觉出了他的衰老来—— 依旧是风华绝代的美丽容颜,然而惨白如雪的脸上隐隐爬上了些许细纹,漆黑长发之间夹杂了不少银色发丝,乍一看去竟已发展到了“花白”的地步。 这些年来他都未曾老去,如今不过区区数日之间,何以至此?! “先生,你……”索菲亚震惊地以手掩口,无意中后退了半步。沈长河先是一愣,随即微笑道:“最近有些累,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可是……” “我很好,不必担心。”沈长河温和地安慰着她,一边执起她削瘦的手:“索菲亚,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他这两句根本就是前言不搭后语。索菲亚陪在他身边十几年,也做了他十几年的“贴身侍女”,还从没听他想起来说过这种废话——毕竟,让一个位高权重的钢铁直男天天腻腻歪歪说这些没用的,简直不能再残忍。 索菲亚沉默地任他握着手,最终,却在他想松开手那一瞬间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十几年来,她头一次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压在自己心里的那句话: “先生,我想为你留下后代。” 良久的沉默。 终于,沈长河挑了挑眉头:“为什么?” 索菲亚瞪大双眼,同时咽了咽口水:“为了……为了我自己。先生,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我想有个孩子。” “……”沈长河也沉默了半晌,之后却只是面露怜悯之色,轻声道:“抱歉。” 对于他的回答,索菲亚其实早就心中有数,自然也不会感到惊讶或者失望。她眨了眨眼,勉强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也配不上你。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你罢了,我……” “我给不了你一个家。” 沈长河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索菲亚的手背,柔声道:“这些年来我受你诸多照顾,其间种种感怀于心。只是很抱歉,你的情义我怕是无法报答了。” 索菲亚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嘶声吼道:“我不需要你给我一个家!先生,我从未奢望过能成为你的妻子,可至少,我想让这个世界知道你曾来过!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结局……” 说到最后,她竟再也难以掩饰心中的悲伤,捂住脸失声痛哭。沈长河先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 “我都知道了。” 沈长河的手指僵在了她手背的上方。索菲亚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谢忱舟住在这儿的日子里,龙五爷也曾经来过,我亲眼看见的。” 顿了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龙五爷是您的养父,可是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果不是为了换命这种大事,他绝无可能出现在我们这里。” “先生,我不想亲眼看着你死去!”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沈长河垂下眼帘,声音十分平静:“我现在还死不了,放心。” “可是……!”“没有什么‘可是’。” 沈长河斩钉截铁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索菲亚。现在很晚了,回去睡吧。” 索菲亚不甘心地抿了抿嘴,终究还是退了出去。沈长河对着桌案上的茶盅看了半天,刚想拿起来喝,门忽然被撞开了—— 谢忱舟终于酒醒了。 甫一睁眼,就见一张漂亮的男人脸庞悬在自己上空:是楚年,他竟然还没走。 谢忱舟二话没说,抬腿一脚狠狠踹了过去,竟将后者直接踹翻了好几个跟头!没等后者爬起来,谢忱舟手里的枪就顶在了楚年的额头上:“你接近我,到底什么目的?” “我喜欢你。”尽管疼得只能蜷着腿坐在地上,楚年还是耐心地解释道:“从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枪口沿着眉心往下又移了半寸,谢忱舟的冷笑声随之响起:“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年轻人,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你不信我,可以杀我。”楚年阖上双眼,长睫如扇,喉结一动未动。谢忱舟对着手底下这张俊美的脸皱了半晌眉,硬是狠下心来扣动了扳机! “咔哒”一声,并没有子弹射出的声音。谢忱舟安静地俯视着楚年的脸,惊讶地发现他竟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不由有些失望:“怎么不躲,想死吗?” 第293页 楚年终于张开了双眼。他用他那双浅色的大眼睛深情地注视着谢忱舟,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映出浓密的影子,微微笑着:“我热爱生命,却也更爱你。” “我不会相信你的话。”“我不需要你相信我。” 两人同时说了出来,又同时闭上了嘴。这一瞬间,谢忱舟恍然发现了一个被她忽略已久的事实: 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谢忱舟有些感动,也因此没有再继续“吓唬”他;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公事上。沈长河的“不配合”让她彻底断了依靠曾经的西南地区领袖夺权的念头,而段焉一派接下来愈发频繁的动向则让她坚定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谢忱舟,自己就可以给这个国家改朝换代!” 作为一个从小就失去父母、独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苦孩子,谢忱舟从来不相信所谓“民主共和”、“自由平等”能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好处,并且热衷于争夺资源,相信绝对的武力可以解决这世上一切问题。正因如此,沈长河不在的这些年,她早就秘密地组织、发展起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尽管,它们不能成为合法的存在。 大秦复兴党。 这是谢忱舟这些年苦心孤诣之下,亲自建立起来的在野党。复兴党以当年被解散的西南军政府成员为基础,吸收了部分原新党内部支持沈长河的人,以促成秦国真正的主权独*立、民族崛起为宗旨,如今已成为除新党外的第一大在野党。可在段焉的独*裁统治之下,复兴党目前的势力范围仍局限于地下和海外,无法在国内合法开展正常的活动。 从前,复兴党一直保持低调谨慎的行事风格,然而最近,成员们却再也无法按照她的要求“沉寂”下去了。 乱相起源于一项不为普罗大众所注意的“修法”议案。该议案提出,现有的任*期制不再适应于时代需要,而总统若没有对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绝对控制权则亦不利于国家发展,因此要求通过“公*投”的方式来取消总统任*期制、实行终*身制,并赋予总统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小道消息一出,秦国国内几大主要的反对势力尽皆哗然,其中,就包括谢忱舟和她统辖的复兴党。 “谢理事,”例会上,有复兴党*员提了出来:“如今段焉倒行逆施、意图将整个国家拖回封*建独*裁的深渊,我们如果再坐视不管,恐怕无法给天下一个交代。” 马上便有人附和他:“是啊!我们蛰伏了这许多年,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说的没错!”“正好我们可以借此机会请将军出山,带领我们重塑辉煌!” …… 一片空前的混乱之中,谢忱舟双手拄着下颌,做若有所思状。不知怎么的,她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西南军政府议事厅中,底下文臣武官们乱哄哄地讨论着什么,端坐首席的沈长河以手支颐,时不时打个哈欠、时不时放弃装深沉加入骂战之中——沈长河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加毒舌,年轻时又比现在更加“狂妄”,因此骂起人来虽不带脏字却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很奇怪的是,他训斥别人的时候却并不令人生厌:这大概要归功于他那倾世无双的容貌,又或者,被他训斥的人本身就令人讨厌。 ——年少的谢忱舟如是想着,大大的眼睛在门缝之间好奇地往里面偷瞄。虽然她非常确定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沈长河还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并且忙里偷闲地对她做了个鬼脸。 哦,天哪……是心动的感觉!十四岁的谢忱舟对着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绿眸,如是想。 时移世易。如今她坐上了他的位子,模仿着他的样子,试图成为他那样的“天生领袖”。然而现实却让她如此寂寥无助,她迷茫着,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 如果是他,面对如今时局,又会做出何种选择? “我要参加下一届总统选举。” 平平板板的一句话,却令在场众人瞬间哗然!不少人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于是谢忱舟又重复了一遍:“段焉总统十年*任期已至。我,现任合众国特情部部长谢忱舟,将代表复兴党参加下一任总统大选。”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别喝那杯茶!” 门被撞开了。身着和服的女人疯了一样向他扑过来,一把将他手中的茶盏打翻在地,碎作数片。沈长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唤了声:“……玲奈?” 此女正是伊藤玲奈。她疯疯癫癫了十几年,无论用什么药治疗都不见好转,久而久之连沈长河都放弃了彻底治好她的念头;可是今天的伊藤玲奈,却和往常不太一样。 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正常人。 “有毒。”伊藤玲奈指了指地上四散的茶水,神情十分惊恐。沈长河先是怔了一下,才失笑道:“别怕,没毒的。” 这回,伊藤玲奈的注意力终于转回了他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保持着扒在他身上的姿势,抿着嘴角小心翼翼地说了句:“你是沈大哥吗?” 她居然记起来了……? 沈长河收敛笑容,沉默着点了点头。伊藤玲奈又问:“我姐姐呢?你看见她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沈长河实在无言以对。可伊藤玲奈仍在继续追问:“沈大哥,你看到我姐姐了吗?我们走散了……我看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后来又消失了……你看见她了吗?” 第294页 “先生!你看见玲……”与此同时,索菲亚也非常适时地去而复返。见状,她一边轻声安抚着喋喋不休的伊藤玲奈,一边满怀歉意地看向沈长河,后者则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结束了短暂的“懦夫”生涯。 然而,麻烦总是围绕着他——没过几天,西开大学那边就传来了坏消息: 一部分学生因为参加了“非法”的地下集会活动,被当地政*府逮捕了。 “老师,求您想想办法,救救他们!”无论私下或是公共场合,学生们都习惯于称呼他为“老师”而非“校长”,这次也不例外。虽然大家都没报什么希望、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一般地走个程序,却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贯落魄且懦弱的“易先生”这次竟丝毫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好。” 沈长河是一个人去的警局。他进门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为大秦公民服务”七个鎏金大字,周围宪警和普通百姓进进出出,并没有谁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他这个佝偻着腰的中年人身上。 到了前台,负责接待的宪警正忙着抄笔记,头都不抬地冲他一摆手,语气相当不耐烦:“今天领导视察不接警,办户口、失物招领到三号窗口,没别的事儿改天再来!” 沈长河轻轻咳了声,语气谦卑:“我是来给人办取保候审的。” “办取保啊?咋不早说!”宪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啪”地把登记表拍在他面前:“先填表,然后右转小门儿……等等?” 他对着沈长河看了又看,犹豫着问道:“外国人?” 虽已易容,可异于秦人的立体面部轮廓却是遮不住的。沈长河捏着自己的通关文证在他眼前一晃:“我是秦人。” “噢,那你一边儿等着吧!”宪警一句话就将他打发到了旁边一排座椅上。早前就在排队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小声好心提醒道:“哎,哥们儿,你这么老实干嘛?要是外国人就能优先办事了,还省得排队。信不信,这要是外国人啊,就算丢块儿抹布咱大秦国的警*察都能给你叼回来!” 对于他的“好言相劝”,沈长河却只是腼腆地一笑,并不搭茬。不知等了多久,总算是轮到他了,在例行问话之后,宪警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落魄潦倒的中年男人:“你想保释这些乱*党*分子?” “他们是我的学生。” 沈长河陪着笑道:“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难免走偏路,还望官爷体谅,代为通传……” 话没说完,就被扒拉了一个趔趄。宪警瞪起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的:“放你娘的屁!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犯的可是叛国重罪,你想给他们保释,那就是他们的共犯!去去去,趁咱心情好不跟你计较,麻溜儿滚!下一个!” “等一下。”沈长河倒是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往他手里放了一样东西,然后用力地帮他握紧了手:“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官爷,就劳烦您体谅一下我这为师为父之人的苦心,拜托了。” 宪警瞄了一眼手里的一千两银票,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道:“那你先到一边儿等着吧!一会儿叫你。”随即起身就往楼上走去。趁着下一个人没进来,沈长河好整以暇地翻了翻他摆在桌面上的笔记本,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一行字—— 贯彻落实第XX次公民大会讲话精神,坚决拥护段大总统对合众国的绝对领导! “……”无奈至极地摇了摇头,沈长河轻叹一声,不置一词。不多时,宪警也从楼上下来了:“易风是吧?跟我上去。” 这一次,接见他的是个看上去有些品级的官员。他一见沈长河,便立刻殷勤地替他把椅子拉了出来,一边点头哈腰道:“您就是开我国民办私立大学先河第一人、名扬海内外的易风易先生吧!哎呀,久仰久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您请坐!” 待沈长河落座,这人又道:“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唐涛,西北行省宪警厅厅长。哎呀呀,易先生您来我这里怎么没事先知会老弟一声呐?倒叫不识泰山的属下唐突了您,老弟我多过意不去嘛。” 沈长河微笑着看他表演完毕,这才不紧不慢道:“唐厅长,您刚才这番话实是折煞在下了。孩子们年少无知犯了些小错,若唐厅长既往不咎,便是对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定会千百倍报偿于您。” “这个嘛……”唐涛似乎犯了难,双手交叉握于面前:“实不相瞒,老弟我是真心不想跟一群半大的孩子过不去;可是您也该听说了,现在段大总统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肃清’□□运动,一时半会儿根本消停不了。您的学生暗地里加入地下非法组织,实在是撞枪口上了,谁也救不了啊!” 沈长河想了想,用手指比出一个数字,诚恳道:“一万两白银。” 唐涛垮下眉毛,哀声连连:“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跟您交个实底儿吧易先生,您的学生参加的是‘复兴会’,这可是现在国内第一反叛组织复兴党的分支!上头下了死命令,凡是牵涉其中的人都决不轻饶,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走一个!” “……” 良久的沉默。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的沈长河疲惫地笑了一下,缓缓开口:“请让我见见他们。”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被捕的学生大约有十几名,情况比他预想中要乐观一些。在匆忙的安慰被宪警们强行劝止之后,沈长河灰头土脸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面对其他学生失望的目光,他倒并未显得有多么窘迫或是尴尬,而是若无其事地把他们都打发回了家,并且开玩笑似的做出承诺: 第295页 “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会让你们的朋友全都平安归来。” 第三天,他再次默默地独自去了警察局;当天夜里,被抓的十几个大学生全部被释放,并由他们的家长接回家。 然而,次日凌晨,一条不甚起眼的、刊登在小报上的消息却震惊了整个国家—— “西北行省警察局遇袭,数名重犯趁乱逃脱,凶手疑为前西南将军沈长河!” 消息散播的速度远超当局的预料。 自从主动退出总统竞选、解散西南军政府之后,“沈长河”这个名字就从秦国民众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人说他是出国了,有人说他“大隐隐于市”做了个普通老百姓……甚至有人说他病死了。如今,这么个新闻一出来,大部分秦国百姓除了感到惊愕之余,就一个想法: 沈将军,一个人单枪匹马,袭击了西北行省的警察局,还劫了狱? ……开玩笑的吧! 新闻曝出的同时,百木草堂随即被查封。学生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官方的最新消息,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的是,在学校礼堂地下室中,学生会的主要干部们却都齐聚一堂,所有人都眉头紧锁地望着躺在担架上、已然失去意识的男子,不发一言。 易先生没有回来。回来的人也不是他们所熟知的、面貌平凡的易先生,而是另外一名陌生的男子。他看上去似乎还很年轻,长发却是黑白间杂、显出十分的颓败之气;一张雪白的脸美得惊人,即便是在因失血过多导致的苍白之下,这样的美貌也足以令在场之人叹为观止。 “……真的是他。” 良久,学生会长林灿——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生艰难地开了口:“是沈将军,我十几年前见过他。” “……?” 把人抬回来的几个学生傻眼了。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一天之前,夜晚十点十七分,警察局。 潦倒落魄的中年人坐在桌子一边,宪警坐在另一边,后者道:“易先生,之前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你了,那些乱*党分子是绝无可能放出来的,请你回去吧!” 中年人心平气和道:“我作为校长,并不认为复兴会是非法组织,所以曾鼓励学生们积极参加此类社团活动,如今出了问题,责任理应由我一人承担。” 宪警问:“你是来自首的?” 中年人道:“不错。你们释放我的学生,拿我交差,并无不同。” “……哈。”宪警不屑地嗤笑一声,问:“易先生,我们厅长敬你是个人物,他老人家尊师重道才给你几分颜色,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人能替那么多人顶罪,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中年人耐心道:“请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唐厅长,否则,后果不是你这个级别的小吏担待得起的。” 宪警瞪了他半晌,最终还是被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吓住了,转身就上了楼。不多时,唐涛一路小跑着下来,白胖的脸上布满细小的汗:“抱歉抱歉,哎呀真是太抱歉了!我这刚开完会就赶过来的,让您久等了吧?” “唐厅长‘日理万机’,我也不便多做叨扰。”中年人淡淡道:“咱们开门见山吧——” “你们是冲着我来的,对么?” 唐涛一愣,旋即讪笑:“哪儿能呐!哈哈……” “既然唐厅长如此客气,我就先走了。”中年人轻蔑一笑,便欲起身离去。直到此时,唐涛才终于敛去了面具一般虚伪的笑容,沉声喝道:“慢着!” 中年人于是站住不动。唐厅长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半晌才吐了一口气:“……易先生果然通透,这都能看出来。不错,抓你的学生只是幌子,目的在于引出你这条‘大鱼’,怎么,你是真心来自首的?” 中年人笑了笑,道:“我自首与否,有何区别?段大总统要统一国内民众的思想,第一步就是排除异己,让所有反对他的声音全部消失。而我,恐怕也早就在他的黑名单之中了。” 唐涛冷笑一声,道:“易先生,有时候唐某也真是搞不明白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想法:在这个国家里能够吃饱穿暖、甚至像你这般有资本投资建所大学,人生在世,功成名就,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知足了,怎么就如此想不开,这些年来偏偏要著书立说煽动民众、容留乱党分子妄议国事,同时又屡次作死地去救那些□□呢?” 他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声:“实话跟你说吧!不知道是不是大总统的意思,总之上头是一定要拿你给民间树个反面典型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事情并不严重,只要你肯配合……” “现在,立刻把我的学生放了。这是我配合你们的唯一条件。” 中年人平静地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眼窝深陷的眸子。唐涛眯起眼盯着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沉默地一挥手,两侧的宪警立刻心领神会地将他两臂拧在身后,反铐了起来! “对没有拒捕的嫌疑人使用背铐,这恐怕违法了吧?”中年人挑了挑眉,任凭宪警如临大敌一般挟住双臂。唐涛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双手,谩声道:“这也是以防万一啊,沈将军。” 与此同时,他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就将中年人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薄如蝉翼的伪装缓缓飘落,“中年人”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脸也现出了真容: ……所谓魅惑众生,也不过如此了。 第296页 唐涛道:“沈将军,不要怪唐某心狠,你的学生暂时还走不了——除非,你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以这个真实的身份认罪伏法。” 他的对面,长发男子那张妖冶妩媚到看不出年纪的脸上神情却是出人意表的平静。沈长河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心狠,而是贪婪,愚蠢。” “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就是沈长河了?”唐涛眼前一亮,命令旁边的书记官:“记下来。” 唐涛继续说道:“沈长河,你作为前西南军政府将军,如今已经辞去公职为普通公民,为何怂恿他人参与反政*府活动?” 沈长河答非所问道:“唐厅长,你的上峰明明只命令你抓捕所谓‘反*动文人’易风,你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做,段大总统很难收场啊……” 叹息声未绝,原本被挟住双臂一动也不能动的男人骤然发难,一个拧身抬腿飞踹就将控制住他的两名宪警踢晕在地!与此同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铐住他双手的手铐应声断作两截,唐涛只觉眼前一花、腰畔一空,下一秒后脑勺已经顶上了冷冰冰的枪口! 徒手挣断手铐——这是人,还是怪物?! “再说一遍,把孩子们放了。”沈长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本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让我们把视角重新拉回学校礼堂的地下室里。 对于此时的西开大学来说,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面临着一个相当困难的抉择:把人交出去,还是不交? 被释放回家的学生早已在第一时间撤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就像有人事先为他们准备好了退路一样;剩下的学生都是没参加过“敏感组织”的,也没有理由被当局针对。然而,一旦选择继续藏匿当局正在通缉的“要犯”,在场所有人都将犯下窝藏重罪。 “易校长是我们这所大学的‘脊梁’,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是不能抛弃他!” 最先发言的是历史教授金越岭。他已年过花甲,又是国内知名学者,政界有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人脉相当之广,因此说话也很有分量。他一开口,学生们纷纷表示赞同,可另一些中青年教师却有不同的意见: “他并不是易校长,而是旧军阀沈长河。”其中一人辩解:“我们没有任何义务去救这么一个‘危险人物’。” “你胡说什么?!”“大家可都是亲耳所闻,正是沈将军救出了被捕的同学,也因此才受的伤!” 又有一人大声反驳道:“亲耳所闻,呵,你们又不是亲眼所见,怎能证明这个旧军阀就是易校长?说不定易先生已经被宪警打死了!” “旧军阀”这个词,是西南军政府解散、段焉成为大总统之后,在官方的积极引导之下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新词,专门用来唤起民众对于过去秦国内割据势力的仇视。由于当年的秦国只有西南、东北军政府两大割据势力,而原东北军政府将军张至诚早在数年前因“叛国罪”被枪毙;因此,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段焉政*府此举,矛头直指沈长河。 ——无论哪个时代的□□斗争,将对手“污名化”都无疑是一招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沈将军不是什么‘旧军阀’,他是我们秦人的民族英雄!注意你的措辞!” “当年是谁把东瀛侵略者赶出去、是谁主动退出总统选举保住了和平的,你们都忘了吗?!” 一些情绪比较激动的学生拍案而起,有的人甚至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揍人了。只可惜,反对的声音却并未因为学生们的团结而消失,不少教师仍旧认为,为了让学校得以继续存续下去(更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就必须把人交给外面的宪警队,于是争吵声越来越大。 “就算他就是校长,救下他意味着什么,在座的各位难道心里没数?这意味着你、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都会因此卷入可怕的政*治*风暴中去!他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 “即便把他交给当局,毕竟也曾经是西南将军,当局又能把他怎么样?” “没错,反正谁想送死就去送死吧,咱还有妻儿老小,恕难奉陪!” …… 就在双方陷入僵持的时刻,一直负责照料昏迷之人的女学生忽然发现,眼前长发男子的睫毛动了动,便立刻喜出望外地叫出声来:“老师?” 于是,闹闹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刚刚苏醒的“陌生”男子,半晌令人难堪的寂静之后,最开始认出他的林灿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沈将军,你受了很严重的枪伤,然而现在外面全部戒*严了……我们没办法送您去医院,只能让校医先处理一下。” 与此同时,上京特情部公署。 楚年站在办公桌前,女军官坐在他面前的办公桌后面,头也不抬,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西北那边进展怎么样了?” 楚年如是答:“如您所料,沈长河为救出自己的学生,暴露了真实身份,并且袭击了宪警队,身中数枪后被部分复兴党同仁救回西开大学。” 听了这个回答,谢忱舟终于抬头看了面前年轻英俊的混血男子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不愧是他啊,果然宝刀未老。” 楚年安静地望着女军官那张长发掩映下俊秀的脸,微微张开嘴似乎是想问些什么,终究还是闭上了嘴。谢忱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冲他招了招手,暧昧地微笑道:“过来。” 第297页 楚年没有犹豫,顺从地走到桌子旁边,任由谢忱舟伸出手像抚摸小猫小狗一样抚摸自己的头顶。谢忱舟一边摸着他的后脑,一边谩声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故意把沈长河的身份透露给唐涛,将他置于此等险境,对么?” “坊间传闻,您一直都爱慕着沈将军。”楚年语气平静:“然而您现在的做法,无疑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是啊,我是很爱他。”谢忱舟抬手抚过他的眉宇、睫毛,低吟着:“可他如今已经成了毫无野心和事业心的‘废物’,我只不过是从一个废物身上榨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顺便给段大总统送上一份‘大礼’罢了。至于置他于死地么……”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像他那么美丽的男人,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会任他死于杂鱼之手?” ———————————————————分割线——————————————————— 林灿说出那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学生们都既紧张又好奇地看向担架上穿着校长衣服的男人。也许是刚经过取弹手术的身体尚且十分虚弱,此时此刻,他的脸色极度苍白,沉重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半掩住灰绿色的眸子,声音也有些哑:“谢谢。” 没有否认——便是间接承认自己就是前西南将军沈长河了。此时,众人中最有发言权的金越岭教授先把话茬接了下去:“沈……将军,希望您不要介意我们如此称呼。虽然此前您使用的是‘易风’这个化名,但这所大学毕竟是您亲自建成,对我们来说,现在的西开大学校长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沈将军。您放心,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大部分师生,都绝不会在这最艰难的时刻背叛于您!我们绝不会屈服于当局的淫威,让正义之士蒙冤!” 他一番言辞慷慨激昂,听得在场众人几乎全部热泪盈眶,可作为当事人的绝美男子却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 对于以前没见过西南将军影像的西开大学师生而言,与他们咫尺之遥的沈长河是一种“美杜莎”式的美丽,美得简直近乎邪恶,像是不属于这人世间的妖类——他根本无须说任何话,只凭一张漂亮的脸就足以唤起大部分人的怜惜、甚至是爱慕之情。 也正因如此,像是被什么诡异的力量控制住了一般,原本骂骂咧咧要“临阵脱逃”的几个教师都乖乖地闭上了嘴。此时,林灿又适时地岔开了话题:“老师需要休息一下,请大家先退出去吧,之后我们再议。” 待闲杂人等尽数屏去,林灿这才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礼节性地问道:“将军,你现在感觉如何,能走得动么?” “……” 沈长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把剧烈的痛感压抑到最低程度,却也并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意思。林灿也不在意这些,自顾自道:“您的伤势很重,需要立刻去正规医院治疗,否则会有性命之危——虽然现在外面已经戒严了,但学生也有办法救您出去。跟我走吧。” 沈长河阖了阖眼,缓缓道:“林灿同学,你这句话,是作为西开大学学生,还是作为大秦合众国特情部成员而说的?” 林灿脸色不变,唯独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对于他的疑惑,沈长河却没有多做解释。他慢慢松开捂在腹部伤口上的手,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汩汩流了下来,叹息一声,语气仍很平静:“回去告诉小舟,我伤得轻,这里的一切无需她劳心费神,让她专心应对段氏政权和接下来的选举事宜吧。” 林灿不依不饶道:“可是将军,部长亲口嘱托我,务必把您安全送回上京她的身边……” 沈长河温和但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道:“我想,即便是她本人在场,也会尊重我的选择。” 言尽于此,再无转圜。林灿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心里难受的要死,可千言万语堵在嘴里却连一句都说不出来。终究,他也只能深深一躬,沉默地转身离去。 礼堂内,众人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之后,处在此次事件风口浪尖的那个人就出现了。沈长河披着一件深色外套,面无血色,左手捂着伤口,一步一步缓缓地从门内走了出来。他在一众师生无言的注目礼下缓缓开口:“伯鸾先生。” 伯鸾是金越岭的字。金越岭不明所以地看向沈长河的方向,后者轻轻咳嗽了声,声音很低却已足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伯鸾先生德隆望尊,我走以后,还要仰赖先生及诸位同仁力挽狂澜,保住这所大学和学生们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将军难道要向当局自首了吗? “老师!” 诡异的寂静之后,一个女生率先做出了反应。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道:“不管您之前做过什么、曾是什么身份,在我们心里您就是我们的校长,也是我们最敬爱的老师!您是因为救我们的同学才遭此劫难,现在,就由我们来保护您!” 她的话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附和之声此起彼伏。金越岭和其他几个老教授也跟着劝:“沈将军,孩子们说得没错,我们大秦士人自古以来就秉承着‘士为自己者死’这样的信念——您如今有难在即,我们师生平日里又受您诸多恩惠,又岂能对您的境遇坐视不理?外面的事情您不用担心,我等自有应对之法……” 第298页 “老教授说得对!” “老师就是我们西开的精神脊梁,如果连他都守护不住,我们还谈何守护言论自由、谈何守护大秦的民*主*共*和!” …… “大家的好意,沈某心领了。” 沈长河抬起右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表忠心。他温和地笑了笑,一瞬间竟仿佛又变回了这九年来、为了西开大学现代化高等教育建设四方奔走的“易风校长”:“我意已决,诸位亦不必挂怀,不会有事的。” 金屋藏娇,以令诸侯(一) 上京总统府书房,地下室。 一室暖香,春光旖旎。 暧昧的喘*息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帘帐才终于收了起来。段焉心满意足地拢好上衣,背对着床上如死尸般安静的男人,淡淡道:“阿烬,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沉默。 “好消息是,当年那个强行拆散你和谢忱舟的男人,终于还是折在了我的手上。” 段焉根本没指望他会给自己回应,径自说了下去:“我当他沈大将军九年前销声匿迹是去了哪里,居然隐姓埋名当起了大学校长,做起了反*动文人!这还要感谢你那位可爱的‘前女友’谢忱舟女士,若不是她,我还不能这么快就揭开沈长河的真面目呢。” 一听到“谢忱舟”这三个字,床上的长发男人一下子就激动地坐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拽住段焉的衣领:“你把她怎样了?!” “我能把她如何?她可是我过去九年里最得力的下属啊。”段焉邪气一笑,顺势握住苏烬的手腕:“只不过,她最近可不太老实——居然妄想通过议会斗争篡位夺权,还真是个女中豪杰。” 苏烬双手发颤,哆嗦着声音:“她一介女流之辈,成不了大气候,还请……大总统,网开一面。” 段焉冷笑:“我看她出息的很!先是组建复兴党笼络西南军政府遗老遗少及国内反对势力,再说服沈长河加入复兴党成为精神领袖,从而东山再起?可惜啊,连沈长河自己都清楚,他那个混血贱种根本做不了秦国的皇帝!” “不论如何,请你放过她。”苏烬咬着嘴唇,艰涩地开口哀求道:“小舟她是可以争取过来的一支力量,她之所以有此离经叛道之举不过是因为沈长河,只要……只要你杀了沈长河,这个国家便再无任何势力能与你抗衡……” “我又何尝不想杀了他!” 孰料,段焉闻言竟陡然暴躁起来。他恶狠狠道:“这九、十年来,老百姓表面上一声不吭,背地里都在嚼舌根子,说我这总统之位不过是接受了他沈大将军的‘嗟来之食’!所以,无论我多么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地为这个国家工作,操劳,他们全都装作睁眼瞎子看不见!那些该死的外国媒体,动辄将我和那个混血贱种相比,污蔑我无法望其项背!若不是为了稳定大局,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这边歇斯底里着,苏烬的表情却从惊恐逐渐转为不屑,末了也只是冷漠地说了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哈,你根本就是放不下权力欲罢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就挨了狠狠一记耳光。苏烬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笑了:“段焉,你杀了我吧。” “……”段焉毫不留情地拽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强迫他直视自己,狞笑道:“说什么呢阿烬,我这样爱你,怎么舍得你死?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坏消息没告诉你呢。” “你最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啦。” 沈长河是被一阵悦耳的鸟鸣唤醒的。 他张开眼时,清晨的第一缕晨光正从窗棂照了进来。这是一间相当宽敞且明亮的卧室,屋中摆设古色古香、乍一看去竟异常的眼熟,令他颇有种怀念之感。 这里很像是太原龙氏医馆——也就是他曾经住过近二十年的故乡,然而,也终究只是相似而已。 沈长河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起身略略一振广袖,恍然间正对上立镜中的自己。镜子里,长身玉立的绝美男子沉静地回望着他,已经白了大半的长发流云般倾泻于削瘦肩头,玄色长袍下,仅着了一袭素色单衣的身体是一种近乎夸张的单薄,堪称弱柳扶风,似是一抔枯骨…… 我还剩多少时间? 他眨了眨眼,镜中人也冲他眨了眨眼,眉目缱绻。恍惚之中,镜子中的自己华发褪去变回黑色,门外传来女工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何伯进进出出地端着药碗,而李云凌,则倚在门边,一脸傻笑地盯着他的脸,傻兮兮地脱口而出: “大夫,你长得真好看!” 沈长河怔怔地看着,眼前镜子里那个年轻的自己板着脸,神情冷漠地对着李云凌说道:“姑娘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回家了。” 可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哦,记起来了…… 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从第一眼见到之时起,就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啊。 沈长河无意识中睁大双眼,向前一大步迈出房门,却冷不防被小腹伤口的疼痛生生定在原处。再抬起头时,幻象尽数消失不复见,只余一人立于庭院之中,沉默地望着他。 谢忱舟深深地望着他,似是要将他的身影刻进自己眼中一般。 她曾最怕美人迟暮,可他终究还是老了;并且,衰老得如此之快,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第299页 ——莫里斯他们不是都说,他身为血族体质“特殊”,不老不死么?怎么会……! 难堪的寂静过后,谢忱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态度难得的温和:“先生伤势未愈,还是不要乱动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院落四周隐有十几个人影一闪而过。沈长河扶着窗栏轻轻地咳了阵,声音竟已哑得不成样子:“我记得,此前我身在宪警部里。” “这里是我的府邸,很安全,你无需担心。”谢忱舟神态坦然。沈长河垂眸又咳了声,才点了点头,道:“确实足够‘安全’。” 一边这么说着,他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慢慢地向出口走去。谢忱舟没有拦他,只听“唰”的一道风声,两把带着刺刀的步*枪交叉着拦住了他的去路,卫兵的声音十分生硬:“将军,请止步!” 孰料,沈长河却只是视若无睹地轻轻拨开横在面前的两杆枪,施施然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两名卫兵除了语言上之外,行动中竟不敢有丝毫阻拦。与此同时,谢忱舟微微弯起嘴角,背对着他,大声、清晰地吐出一个数字来:“五。” 沈长河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四。” “三。” “二。” “一。”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长河的脚步也停住了。并非他不想走,而是忽然之间头痛欲裂,体内五脏六腑似乎全部翻江倒海地纠缠一起、瞬间就疼得他没能忍住呻*吟一声,紧接着便重重倒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中,有个人沉默地向自己走来,并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而这个人,正是谢忱舟。 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瘦瘦小小、豆芽菜一般的小女孩儿了。如今的她已有二十八岁,成了个长到了一百八十公分的、俊美无俦、雌雄莫辩的成年人。她没有戴军帽,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沿着肩头披散下来,高而笔直的鼻梁下樱唇微抿,一双略微凹陷的桃花眼里没有光芒,有的只是一片死寂荒芜。 被一个女人以这样暧昧的姿势抱着,沈长河就算再看得开,也难免会感到羞耻。他咬紧牙关,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挣开谢忱舟的怀抱,后者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坚强有力的手臂钢筋水泥一般箍住了他的身子,贪婪露骨的视线落在他因剧烈挣扎而露出来的锁骨之上:“我的耐心有限,别逼我像对待真正的犯人一样对待你,将军。” “……有什么区别?” 沈长河也放弃了挣扎,索性任她这么抱着,漠然地回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小舟,你可真是出息了啊。” 他已猜出,谢忱舟先是将他从唐涛手中劫走,再软禁于她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是为了彻底控制他成为她的“傀儡”,利用他过去的威望收揽人心;至于为什么要等到唐涛将他抓住之后再截胡,大概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段焉已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旧军阀沈长河已自首认罪,不日将依律法对其定罪量刑”。如此一来,段焉既弄丢了人,又必须给民众一个交代,此时想必已然如热锅上的蚂蚁、自顾不暇了吧? ——原本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光明正大的审判,经谢忱舟之手,变成了一桩路人皆知的“公报私仇”的政*治阴*谋。既轻轻松松毁了段焉的大计,又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石二鸟,不可谓不高明!如今的谢忱舟,其心思之诡谲,思虑之深远,恐怕早就不在自己之下了。 “过誉了,惊喜还在后面。” 谢忱舟厚颜无耻地无视了他言语之中的嘲讽之意,强势地将他抱回卧室,重新放回床榻之上:“我知道,以你的本领想跑轻而易举,可既然我从一开始就没锁着你,就足以证明我有把握,你根本逃不了的。” 温柔地替他整了整里衣,顺便轻轻抚了抚他小腹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目光似水:“我不会害你,可我同样也不想给你自由……这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的容颜、你的声音、你的肉*体,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我的将军。” 她敛下细长的眼睫,右手食指沿着他光洁的下颌一路滑了下去,直到颈窝处才堪堪停住:“我喜欢被强者征服,可若你做不了强者,那便由我征服你、占有你好啦。” 金屋藏娇,以令诸侯(二) 短短一天之内,唐涛就经历了他官场二十几年生涯都绝对没经历过的“过山车”,并且心惊肉跳到了现在。 ——就在昨天晚上,他还信誓旦旦地向大总统赌咒发誓:“您老人家尽管放一万个心,这次沈长河定然身败名裂!” 依照常理,唐涛这个小小的宪警厅长根本没资格向段焉汇报工作,可事关沈长河这个“极端敏感人物”,精明如段焉又岂会拘泥于级别差距?只不过,电话另一头的段大总统反应却很是冷淡:“哦?怎么说?” 待他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一番后,段焉沉默几秒,才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好好表现,高官厚禄都是小意思。” “得令!属下愿为大总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一瞬间,年过五旬的唐涛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自己苦苦宦海挣扎数十年,眼见着就要在这个尴尬至极的位子上终老,如今竟有如此天赐良机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岂不快哉!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晚上,骤变就突生到了令他欲哭无泪的地步。原本已被押送到宪警部大狱的沈长河竟被人劫走了,而那个劫狱的人…… 第300页 那个劫狱的人,他见过! 就在一个月前,这个自称“西开大学学生”的年轻男子将“易风”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他也因此才得以“先下手为强”地拿捏住沈长河的弱点、通过抓捕他的学生逼他自己承认身份。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唐涛特地亲自跟着去上京,却没想到还是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抢走了—— 而且,居然还是由“告密者”带头实施的。 唐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段大总统解释:因为太急着升官了,刚刚一抓到人,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这则消息透露给了国内主流媒体,如今早已闹得人尽皆知。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情形,他可怎么向上面交差?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远在墟海对面大洋国留学的儿子就寄了明信片过来:上面,是儿子站在林荫道上、穿着大洋国式夹克和牛仔裤的照片。 他的儿子是在大洋国读的高中和大学,现在已经快要毕业了。照片上的儿子满面笑容,在一群三五成群的、金发碧眼的洋人之间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照片旁边的文字则写着: “爸爸,我在这里很好,我也在这里祈愿您一切安好。衷心希望您退休后能尽快来大洋国,我们父子团聚,由我来照顾您颐养天年。” 退休?颐养天年?我天真的好儿子……爸爸我啊,从走上仕途的那天开始,便早就没有退路了。 唐涛苦笑一声,将明信片揣进了怀里。这之后,他很快就收到了总统府发来的电报,被要求亲自前往上京“述职”,此后,再无音讯。 三日后,又一条诡异的新闻爆了出来:原西北行省宪警厅厅长唐涛在赴上京述职途中,自杀身亡。从这之后,“怪事”便多米诺骨牌般一件接着一件,再也停不下来了—— 可是,对于此时的谢忱舟而言,外界纷扰根本无足挂齿。她辛辛苦苦隐忍近十年,为的就是权倾天下;而要权倾天下,首先必须干掉段焉及其党羽。如今,她终得“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要命地又一次陷入了对“天子”的爱慕之中。 耽于美色,下一步就是荒废政事,再下一步,便是像这个国家无数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庸碌无为之主一般,贻笑万年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虽然位高权重,但出身低微、得位不正、也没有建立过军功的女人。 谢忱舟知道耽于美色的后果有多么严重,但她根本控制不自己的脚。就像是个扑火的飞蛾一样,明知对待沈长河除了利用之外不能再有其他不该有的想法、明知再多接近他她就会越陷越深,可她就是忍不住地、还是天天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看他。 沈长河的伤好得很快,但却落下了毒*瘾——不错,当初为了彻底将他控制在自己手中,谢忱舟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方法: 从前还是燕帝国的时代,特情部的前身——天机阁,曾用一种名为“极乐”的蛊毒来控制门徒、使得他们一生不得不依赖阁主定期“赏赐”解药苟活下去,进而不敢背叛组织。如今,谢忱舟也把这个法子用在了曾无数次救过自己的这个人身上,并且,丝毫不觉惭愧和残忍。 沈长河自第一次毒性发作、尝到“极乐”这痛不欲生的滋味之后,便不再硬撑着面子宁死不屈,而是非常识趣地向她索求解药。只是,他却从未问过谢忱舟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反倒是成日枯坐被软禁的小院子里,要么看些杂书,要么对着头顶的四方天空,神游物外。 谢忱舟不是什么“禁欲主义者”,相反,她一直都热衷于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是个名副其实的情场老手。比如最近,她就看上了楚年。楚年正值青春年少,偏偏身上没有半点孩子气,是个老成持重的沉稳青年,做事干净利落……床上的表现,也十分令人满意。 然而,每次和楚年做过那快活事之后,她都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恨不得一脚把楚年踹下去!楚年性子也是出了奇的好,并不与她计较,当即老老实实地退出去不再碍她的眼。 是日,谢忱舟又一次去看他。她到的时候,沈长河正半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午休,于是,谢忱舟便像往常一般安静地站在藤椅一旁,等他醒来。 闲来无事,她便仔仔细细端详了他一番。依旧是眉目如画一张美丽的脸,鸦羽似浓密的长睫毛乖巧地覆在眼下,鼻子高峻陡峭得有些夸张,嘴唇薄且苍白,衬着同样雪白的长发,简直有种楚楚可怜的意思了。 ……雪白的长发? 来到上京短短十日之内,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 谢忱舟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终于吵醒了沈长河。后者缓缓张了眼,看到是她也不觉惊讶:“怎么了,小舟?” 很自然地,就把“小舟”这两个字轻轻巧巧说了出来,仿佛他并不是被软禁于此、也从未被她下过蛊毒一般。谢忱舟来不及多想他的态度有哪里不对,只是抿着嘴问:“你的头发颜色……?” “没事。”他答得干脆利落,随后反问:“这样子很丑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丑不丑?谢忱舟强忍着想吐槽的冲动,刚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沈长河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我的学生还好吗?” “你……”谢忱舟忽然就被他的话激出了火气。她强压怒火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已是自身难保,竟然还在关心他们?沈长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如此‘圣父’的一面?” 第301页 “回答我的问题。” 孰料,沈长河也敛去笑容,语气异常坚决。他的态度是如此强硬,以致谢忱舟一瞬间就没了底气,老老实实垂下头来:“……放心吧,他们都很安全,我派人把学校保护起来了,当地地方官员不敢轻举妄动。” “哦,你主动派人保护他们?”沈长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长睫之下眼波流转,是一种令人无法看透的神秘莫测。 谢忱舟立刻敏感地大声反问:“当然是我主动派人了,难不成还能是别人强迫的么?学生是无辜的,更何况这也是我们向外界宣扬复兴党捍卫人*权和自由决心的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你还真当我是个残暴嗜杀之辈,成日就知道草菅人命?!我姐姐也曾是大学生,人总得将心比心不是吗?” 连珠炮一般地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半晌却没听见半声回应,饶是脸皮厚如城墙的谢忱舟也尴尬了。气鼓鼓地一偏头,谢忱舟愣住了。 沈长河并没看她。他侧着脸,浓长的睫毛略微垂下,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唇角浮现,旋即消失不见。可即便只有一瞬,谢忱舟还是看傻了眼。 她有多久,未曾见过他的笑容了啊。 谢忱舟看得痴了。她多希望这一瞬间再长一些、他的笑容再久一些,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不再流逝。 可……他又是为何而笑?并且,还是那般欣慰、温柔的笑? 他,不恨我?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恨我? 谢忱舟的脑子乱作一团,顿觉此事疑窦丛生。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沈长河,可直至今日,方知终究是高看了自己: 她看不透他。 “我……我和楚年在一起了。”鬼使神差的,她把自己最不愿被他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楚年你还记得吧?他也是你的学生。” “当然记得。”沈长河终于正眼看了看她,微笑道:“他给你的水果糖,好吃么?” 谢忱舟一愣,随即脸也涨红了:“你果然还记得!”她随即又生气起来:“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要跟他欢好?” “楚年年少有为,且与你年龄相仿。”沈长河淡笑:“如此佳缘,我又何必多问。” 谢忱舟不依不饶:“将军,你说这话,是什么立场?”她如鲠在喉,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还当我,是你的家人么?” 沈长河点点头,温声道:“自然。” “即使,即使……我如此苛待你?即使我恩将仇报,害你至此?” 听她这么说,沈长河却失笑出声。他一边笑,一边摆了摆手:“我这一生苦难不可计数,这些算的了什么?小舟,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都会懂的。” 沈长河讳莫如深,谢忱舟便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可即便他与她关系已“恢复如初”,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总是以为他会心口不一,因而并未把最终的解药交给他。至于外界,段焉杀了唐涛并将其死亡伪装成自杀、进而将沈长河的被擒、失踪之责全部推到死人头上,这件事她再清楚也不过,只可惜,饶是段焉精似鬼,也得喝她谢某人的洗脚水—— 没过多久,一条从海外媒体传来的新闻开始在国内发酵:“大总统段焉自导自演构陷政敌沈长河将军,意图向基辅罗斯割让北鞑靼并修xian!” 金屋藏娇,以令诸侯(三) 如果只是有空穴来风的新闻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与这新闻相伴而来的,是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录像,以及几封电报。 ——录像上记录的是沈长河大闹西北行省宪警厅那晚的全过程,而电报,则记录了唐涛与总统府之间来往的情形。无论哪个,都从侧面坐实了段焉授意唐涛陷害沈长河的事实。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种事根本无须所谓“当事人”的承认,只需要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就足够了。 “反了天了!” 依靠专**制,段焉可以控制住国内的媒体、让他们噤若寒蝉不敢乱说话,但从国外传进来的舆论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这条新闻最可怕的地方不在前半句,而是后半句—— 割让领土,修(河蟹)宪。 这两件事全是真的。只不过,段焉原本并不想立刻就去做:毕竟,无论是这两个里的哪一件事,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彻底失掉民心。所以,在做这两件事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已经拥有了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行。 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长河辞去官职、西南军政府解散之后的这近十年里,他一直都在持续打压西南军政府的残余势力,试图将沈长河在秦国政坛的所有影响一并消除。然而,由于过去十几年里西南军政府在对外战争方面的卓著功勋以及沈长河“力挽国家于亡国灭种之狂澜”的声明,段焉不但做不到彻底消除国内反对势力,就连早已是普通百姓的沈长河本人,他这个一国之主都没办法生杀予夺! 如此憋屈的总统,做它何用! 杀了唐涛,也只能将不利的事态稍稍向下压一压,不是治本之策。唐涛生前曾言沈长河是被一群“乱党”劫走的,如不出他所料,这些人定与谢忱舟这贼胆包天的女人有关,那么……以谢忱舟的性子和行事风格,对这么一个阻碍她完全掌握西南旧部的麻烦人物,会不会已经杀了? 第302页 若是沈长河已经死在谢忱舟手中,那自然是最好。可若谢忱舟想杀他,为何还要劫狱?直接派人混入宪警部大狱毒杀,不是更好么? 她这是要控制沈长河做自己的傀儡!只有沈长河愿臣服她之下任她摆布,谢忱舟才敢与自己公然撕破脸,而这条从海外传进来的“新闻”,就是铁证! 谢忱舟是在借外国媒体之口,向他公然宣战! 想通前因后果之后,一向老成沉稳的段焉竟连续半个月都没睡过好觉。直到有一天,秘书面脸喜色地冲进他的官邸,上气不接下气地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人……人抓到了!” 自劫狱事件发生起一个月后,原本彻底消失于公众视线的沈长河竟又一次出现了。大中午的光天化日之下,他一个人,雪白长发覆面,衣衫破烂,步履蹒跚地在上京总统府和国会前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足足半个时辰;来往的行人都以为他是个普通的乞丐,没有人对他多加注意,最后还是被负责巡逻的卫兵发现的—— 被带回宪警部之后,沈长河就像聋哑了一般,来审问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无论谁都无法让他开口说出哪怕一个字。就在宪警部上下都以为他是疯了或者傻了之际,段焉来了。 他来之后,第一句就是:“沈将军,好久不见。” 闻言,沈长河一直低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灰绿的桃花眼里没有半点迷茫之色:“是好久不见了。” 段焉接过宪警部长殷勤递过来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拂了拂温得恰到好处的茶水,微微笑着:“将军装聋作哑,就是为了等我?我若不来,你又待如何,不会后悔自投罗网么?” 沈长河也笑了:“我做事,从来不问后果。” 段焉肃然。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五月初七夜里,宪警厅里劫狱伤人之事,是否将军所为?” “是我做的。” “……”段焉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还能承认得如此之痛快:“那么,之后又是谁将你劫走的?” “不知道。” 段焉被气笑了:“不知道?沈将军,你我都是将至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开这种玩笑,好玩儿么?实话说吧,是不是谢忱舟那个女人做的?” “既然大总统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段焉再次被气笑了。为何问?这么明显的事情非要他说出来?怕不是故意消遣他来的吧! 谢忱舟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脸色阴沉得仿佛随时都要拔*枪*杀人。然而,她最终也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了句:“‘极乐’的最终解药可还在?” “……”白承礼心虚地抹了一把冷汗,磕磕巴巴半天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只听一声冷笑,下一秒谢忱舟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的额头上面,而她的声音亦是寒冷彻骨:“白承礼啊白承礼……吃里扒外到我的头上了,你好大的胆子!” “噗通”一声,白承礼直接给她跪下了,语带哭腔:“部长,部长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啊!” “知道他在此处之人一共才几个,白承礼,你当我是傻子么?!”谢忱舟的声音都在打颤:“你们和沈长河早就串通好了耍我对不对?亏他装得如此之像,以致我竟对他放松了警惕!我告诉你白承礼,别以为跟了我十年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是我帮助先生逃走的,不要牵连无辜。” 正当此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人却是楚年,只见他一袭缟素,手上捧着一张薄薄的纸,脸色是不同往常的苍白。谢忱舟立即大步上前,怒不可遏地拽住他的衣领,力气大得简直要把他勒到窒息:“你——!” “谢部长,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的真相。”楚年用力拂开她的手,冷淡道:“正式介绍一下——” “我姓楚名年,确实不假,但我并非西开大学学生,而是这一代鬼谷传人、阴阳纵横道的继任者。” 阴阳纵横道。 这五个字仿佛一句魔咒,震得谢忱舟一时无言——这一门派流传数百年之久,其门人号称坐拥“天书”,能治乱天下,而西南军政府阁老裴轩就曾是其中翘楚。如今阴阳纵横道传人居然到自己身边做了“卧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那边,楚年又道:“天书上曾说,谢氏忱舟,阳关人士,年二十九可得天下,为秦人新主。” 谢忱舟怔住:“我二十九岁能当上总统?……那也就是,明年?” 明年就是大秦总统换届选举之年,难道上天已经注定了明年总统大选的结果? 楚年不置可否:“书中,原本是这样写的。” 谢忱舟被他话里巨大的信息量震得一时哑口无言,张口结舌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挥挥手把早就看傻了的白承礼屏退。这之后,她才平复了情绪,追问:“‘原本’,又是什么意思?” “原本的意思,就是这本天书早就失效了。” 楚年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身高几乎平齐的女子,慢慢开口:“我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当初我委身你处,不过是任务罢了,从无半分情愿。谢忱舟,你刚愎自用、心胸狭隘、首鼠两端、反复无常,根本就配不上一国之主的位子!” “……”谢忱舟翻着眼皮斜睨着他,冷笑道:“看来,这些日子谢某让你委屈了啊?原来我谢忱舟,在你们眼中竟是这等不堪?好,很好……你穿这身奔丧的衣服,是来求死的,是么?” 第303页 楚年沉声道:“不错,这身缟素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但也是为了沈先生!谢忱舟,你为什么从来都只看着自己、而不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你从来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自私自利?” “身居高位者有几个心慈手软、大公无私的?哪个不是如豺狼虎豹般凶狠贪婪?”谢忱舟终于有些气急,大声反驳道:“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是为王之道的亘古真理!你们阴阳纵横道若是从一开始就偏心沈长河,当初也大可不必对我卑躬屈膝、寄我篱下,我不稀罕。滚吧!你这命不值钱,我还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哈,哈哈哈……”谁知,楚年非但没有退出去,反倒仰天狂笑起来:“你可知将军九年前为何放弃与段焉争夺大总统之位、隐姓埋名甘做一介布衣?可知他为何数月前召你回来,随后又赶你走?又可知,他那样潇洒恣意的天之骄子,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宽恕你的造次和恩将仇报?!” 真相(一) 九年前,西南军政府官邸。 “老臣……很欣慰,你……长大了。主君如果还在,她……一定会很,很开心,你一定会完成……她未竟的事业,一统大秦……一统,天下。” “不要哭,孩子。能陪你走到现在,老臣……知足了。” “公子,你知道,老臣本是阴阳纵横道中人……能知,能知天命……公子,若不愿杀谢姑娘,百年之后,就……放心地,把大秦交给她……来守护吧。” 留下这没头没尾的最后一句,三朝元老裴轩就此溘然长逝。裴轩过世后不到三日,便有一名小道士模样的少年找上门来,手里还拿着本书,在天寒地冻的苍穹之下搓着稚嫩的小手,一双浅褐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用稚气的声音问:“你就是沈长河将军吗?” 沈长河沉默地点了点头,随手从路边的摊贩手里买来一支糖葫芦递给他。少年握着糖葫芦吃了一颗,又问:“将军,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我啊,”沈长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我在送一位故人。” 少年不解地挠了挠头。沈长河不再多做解释,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你呢,你师父没跟着你么?” 少年嘟着嘴道:“我可不是道士,我师父早就不管我了!”他不高兴地把手里的书往沈长河怀里一塞:“师父说,把这本书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沈长河不甚在意地拿起书翻了几页,可越翻到最后,他脸上的神情就愈发严肃,漂亮的眉眼也逐渐皱了起来。这本不起眼的旧书,包装也并无特别之处,可里面的内容…… 是自三百年前燕帝国建立以来,到未来三百年之后的大事件记事簿。其中每一条写得都很简略,基本都是由年份、人物、事件构成,可诡异的是,其间所记载之事到现在为止,全部都能与历史保持一致!要说哪里不一致,那大概就是从母亲嬴风出世之后开始了: 书上并没有沈慕归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他和沈如风。至于嬴风的结局,也是一生未婚无子,然后在后来的大秦合众国总统之位上孤老终生。 “这是什么,历史课本么?”沈长河心下已经了然,却还是把书扔给了少年,微笑道:“叔叔我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不需要了。” “哼,大人真是虚伪!不要就不要,我带走啰。”少年一把抢回书本作势要走,可他走了十几步都没见沈长河追过来,自己反倒有些奇怪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你当真不要啊?这可是天书!” 沈长河冲他挥了挥手,笑道:“再见。” “哼!”少年不爽地撇了撇嘴,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冷不防肚子“咕噜”一声闷响,脚步也随之停住。 少年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对手指:“我,我饿了。” “从此,这个名叫‘楚年’的少年就在将军府住了下来。多年以后,他遇见了天书中的未来国主,那就是你。”楚年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至于先生为何退隐后会选择回到药师谷,那也是为了给你寻找解毒之法。” “解毒?我中毒了?” 谢忱舟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我中毒我自己会不知道?” 楚年冷漠道:“当年高宸刺你的那一刀淬了剧毒,无药可解,先生也同样做不到。此毒毒性发作之际,便是死期,这次先生替你号脉之时测出你毒发之日降至,因此央求江州龙氏家主龙五爷帮他……与你换命。” 那是谢忱舟来到百木草堂的第一天晚上。蹙眉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女人,龙五低声道:“这个女人不是善类,你不该救。” “按照天书,她才是未来的总统,不是么。”沈长河调侃道:“五爷一向冷心冷情,大公无私,怎么这次反倒感情用事了?” “你说的,命由己不由天。” 沈长河笑了:“历史不该被人为篡改,也该回到正轨了。” 如果真按天书所说,李云凌治下的大秦合众国,将在她的带领下走上一条现代化的、高速发展的光明之路,而她的继任者们也将不会辜负人民的意志,一代又一代地创造出这个民族辉煌的未来。而如果强行逆天改命,必将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一来,历史也许就会是另一番模样。 第304页 也许……又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乱世,也未可知。 龙五道:“你需想好了,一旦换命,你的寿数也就在一两年之内,不会更长。” 沈长河温声道:“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明白了?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楚年一五一十地向她转述一番之后,才冷笑着评论道:“先生自始至终都以大局为先,而你呢?若非先生嘱托,你这样的货色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遑论追随!”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次为什么又要逃走?”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楚年将手中的纸交到她手中。谢忱舟粗略扫了一遍,脸色当即就变了:“我去救他!” “蠢货!你想让先生的牺牲白费么?!”楚年怒喝道:“把信看完了再做决定!” 段焉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他不在官邸的时候,通常会用铁链把苏烬锁起来,这次也不例外。苏烬的手筋脚筋已经基本被挑断,虽然很快又接了回去,可走路尚且困难,更不要提逃出去了。然而谨慎的段焉就是对他不放心,于是,他现在只能拖着长长的锁链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偶尔站在天窗下面,贪婪地看着头顶井口大小的天空。 已经接近十年没见过外面的阳光了。这样的日子,实在很不好过。 “我说,这样的日子受够了吧?”天窗透过来的阳光忽然消失了。一个硕大无朋的人影投在了地面上,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这都明显是个男人:“想出去就吱一声。” “……你是谁?”苏烬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影子慢慢变短了些,想必是那人蹲了下去:“我是谢忱舟的人。” 他的语气很欢快,是年轻人特有的、充满活力的语调。苏烬怔了怔:“小舟?她叫你来的?” “那是当然啰。”年轻男人道:“哥哥一直很想你呐。” 苏烬立刻听出了他话里不寻常的一面:“哥哥?你管谢忱舟叫哥哥,可她是个女人……” “你不是也叫李云凌‘云哥’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年轻男人语气轻佻:“在我心目中,她就是我哥,怎么着?” 随即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少他妈磨磨蹭蹭的!就问你一句,想不想要自由?老子可没时间陪你耗着。” 段焉回来的时候,苏烬像往常一样背对着他端坐在床边,沉默不语。段焉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便只是从后面揽住他的细腰,宠溺地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嗯?怎么,我回来得晚了些,让你寂寞了?” “哗啦”一下金属撞击的声音,苏烬木然地抬起手腕上的铐子:“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锁着我?有意思吗?” “……”段焉掏出钥匙替他解开手足上的桎梏,一边陪着笑:“看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走,我们去书房。” 一炷香的时间后,段焉心满意足地从苏烬身上爬了起来,将后者打横抱起,帮他洗了个澡。待到一切完毕,他才抱着苏烬回到地下室里,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晚安。” 一边这么说着,他的手则轻车熟路地将锁链扣回了苏烬的四肢。谁知,这次苏烬却轻轻地挣了下,皱着眉道:“疼。” 段焉一怔,这才发现苏烬的手腕和脚踝全都磨出了水泡。他心疼地俯身对着伤口吹了吹:“别急,我去给你敷药。” “不用了,反正迟早也是要再磨破的。”苏烬嗤笑出声,语气凉薄。段焉不再搭茬,又在他唇间落下轻轻一吻,便转身拿药去了。 次日清晨,在书房里刚刚醒来的段焉就听旁边的小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妙的段焉立刻开门冲了进去,却见苏烬躲在床边双手抱头,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有,有鬼……”苏烬一见是他,竟像得救了一般立刻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这屋子里有鬼!” 段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虽然有点窃喜,但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可自此之后,无论他怎么好言相劝,苏烬都坚决认为屋子里有鬼,晚上也因睡不着而咣咣砸门,最后逼得段焉不得不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阿烬,”他非常严肃地对苏烬道:“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间屋子待着,可以到书房里面去。但有一点,这里的书你不能乱动,听明白了么?” 苏烬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段焉又道:“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乖乖地坐在躺椅上不要乱动,书房狭小,你的自由也会比之前更少——能接受吗?” 苏烬仍旧很痛快地点头。 段焉还算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这之后,苏烬就真的被他转移到了书房里面,白天的时候,他被不到五十公分的链子锁在藤椅上,这个长度勉强能让他站起身来,除此之外便只能成天躺在上面“闭目养神”;段焉对这样的设计也十分放心,慢慢的,也开始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取放书房里的文件了。 然而,在他不会注意到的身后,苏烬却分明张大双眼,仔仔细细、分毫不差地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 真相(二) 大洋国首都,亚当斯城。 新任总统克拉克·尼亚尔刚从亚当斯大学礼堂发表完演讲出来,坐在敞篷车里笑着接受民众的夹道欢迎。正在这时,一个神情严肃的青年男子从人群中慢慢地向前挤过去,在总统所乘坐的敞篷车最接近自己的那一刻,突然拔出了腰畔手*枪—— 第305页 “砰!砰砰!” 三枪过后,人群登时乱作一团。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立刻跑去追捕犯人,总统府护卫队则手忙脚乱地确认克拉克总统本人的状况如何。一片混乱之中,克拉克从方向盘底下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连连摆手:“我很好,还活着!哦上帝啊,可怜的司机……” 他的旁边、主驾驶位上的司机,惊恐的双眼仍大睁着,太阳穴上、颈部各开了一个口子,猩红的血汩汩而下。 对于此时的秦国而言,国际政治上波诡云谲,国内政局也愈发不稳定起来。时任总统的段焉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在公开逮捕了前西南将军沈长河之后又搞出了新花样来—— 紧急召开临时合众国大会,拟定初步宪*法修订草案,废除议会选举制,改行大总统任*期无*限*期制度。 “真是没想到啊……原来外国人说的那个什么‘大总统自导自演陷害沈将军、想要修*宪和割地求和’的新闻,竟是真的?”上京茶馆里,一个酒过三巡饭过五味的中年男人大着舌头跟人议论:“反正现在修*宪是板上钉钉了,接下来是不是该割地求和这一条兑现了啊?” “可闭上你的欠嘴吧!”邻座的熟人赶忙打了个岔:“妄论国事,你还想不想活了?!” “嘁,瞧你这怂*逼*样儿!”男人显然是喝醉了酒,一听这话来气了,声音反而更大了些:“他段焉想当皇帝,还他*妈当婊*子立牌坊——搞终身制不就是想当皇帝吗?那干脆把这共和国号取消喽改成段氏王朝呗!” “行了行了,这位客官,您少说几句吧!”眼见着他声音越来越大、说的话越来越“反动”,茶馆的服务员赶快前来劝阻:“再这么说下去,小店可就得关门大吉了!” “去去去一边儿起开!怕,就知道怕,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胆小鬼!……” 中年男人还在“大放厥词”,一阵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随之响起,十几名宪警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当即便把中年人给从桌上拽了起来: “这位先生,因你涉嫌侮辱大总统、公共场合发表反动言论,现依据《大秦合众国刑法典》第一千三百七十三条逮捕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整个过程没超过三分钟。茶馆众人全吓傻了,不少人干脆直接结账悄悄回了家,原本热闹的场合也陡然冷了下去。直到这时,坐在靠窗角落位置的青年才压低声音问坐在柜台上算账的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宪警这么快就能发现民间谁说了反□□言论?难道大总统是圣人,说一句都不行么?” “……”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眼镜下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西服革履,五官清俊秀气,皮肤白皙,看着大概是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身形匀称;比较有意思的是,明明是个男人,可他的右眼下方竟生着一颗殷红的泪痣,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之感。 摇了摇头,老板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年轻人,不该你知道的别多问,这个世道能少管闲事还是少管闲事为好。没听说沈长河的事情么?他一个前军政府大将军,前些日子就因为要救出闹事的大学生,结果也被关进大牢里啦。你说你一个普通人,还瞎操什么闲心呢?” 青年还想问什么,就被讳莫如深的老板叫服务生“请”了出去。站在大中午冷清得不合常理的街上,他心情沉重地叹息一声,正在这时,街角有个戴帽子的黑衣男子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外界因为xian法修订草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可此时的段焉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刚从总统府办公室出来他就直奔监察司,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沈长河。 他虽是被宪警部抓到的,但因其身份特殊,很快就被转到了监察司国狱之中。不知是否为段焉授意,现任监察司司长刘琦把他安排在了最里头的牢房——这里正是曾经关押过前大总统、卖国贼林雪怀的地方。 刘琦和他的前任司长林俪不同,是个不苟言笑且沉默寡言的老人。按照监察司里不成文的规矩,犯人进来之后均须换上囚服、加戴手足镣铐;但是段焉看到的沈长河,却是穿着自己的常服,懒懒散散地倚在铁栏杆上打着瞌睡,手上脚上什么都没锁,膝盖上甚至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书,简直不能再惬意。 然而段焉却并不打算计较这些细节。他只是吩咐,待人睡醒了便带过来会客室一趟。果不其然,不多时,会客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沈长河负着手走了进来,两名兵士在他身后站定,然后沉默地合上门扇。段焉略略一扫,这才发现他双足之间多了一条细细的铁链,不长不短,刚好只够迈出半步,方才甚至听不到链子的响声,想必只是限制步幅之用;而他之所以负手而立,则是因为双手被反铐在了背后,铐链中部紧扣在环绕腰间的铁链上,自然是动也动不得的。 待对方落座,段焉才面露微笑,问候道:“段某前来探望将军,却不曾想打搅了将军休息,还望海涵。” 他的对面,沈长河的脸色看起来是一种憔悴的苍白,雪色长发清爽干净地披在肩头,倒也并未失了气度。见他并不言语,段焉又道:“这几日将军可还住的习惯?” “承蒙总统关照,习惯得很。”沈长河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非常自然。这一任监察司司长行事谨慎且滴水不漏,似乎早就知道用寻常方法困不住他,便每日都给他注射一针特制的麻醉剂,足以让他无力逃跑、伤人或者自残,但同时仍能保持意识清醒;所以,也就无需再给他用那些多余的戒具了。 第306页 只不过,若把人带出牢房见大总统,总还是要万无一失才行。尽管用的已经是最轻的镣铐,可沈长河还是不堪重负似的轻轻喘息了一会儿,才稍微缓过来了一些。对于这件事,段焉心里门儿清得很,笑道:“我观将军虽年过不惑却仍青春如初,还以为是养生有方,不曾想身子却如此羸弱,真是教人忧心啊。” 沈长河微微一笑,反唇相讥:“多谢挂怀。若沈某真葬身此地,岂不是遂了阁下的平生大愿?” “哎~哪里的话!看来将军对段某误解颇深呐。”段焉假装没听出来他的嘲讽之意,连连摆手:“只不过,段某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他将双手交叉着拄在下巴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将军先是自曝身份,后又自投罗网——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先生,久闻大名,请。” 特情部官邸。宋世泽同第一次见面的谢忱舟握了握手,一起走进后者的办公室。简单寒暄过后,宋世泽先爽朗地开了口:“谢部长,时间紧迫,我们直奔主题吧。贵党需要我做些什么?” “先生爽快人呐!”谢忱舟笑着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语重心长道:“议会选举斗争非我等强项,我们复兴党现在急需先生这样的专家主持大局。” “议会斗争……”宋世泽长眉微蹙,背着手原地走了两圈,才犹豫着问道:“可据我所知,段氏政府不是刚刚通过了修订草案,要废除议会选举制度么?” 谢忱舟语气轻松道:“此事属实,但仍有转圜之机,宋先生不必太过介怀。”言外之意,便是“这件事不用你操心”。 “请问,贵党是要以谁为党魁?只有确定党魁,才能明确竞选方针。” “沈长河。” 几乎是毫无犹豫的,谢忱舟给出了答案:“复兴党的领*袖,一直都是沈长河先生。至于我本人,也一直都是把沈先生当成自己的信仰和精神偶像,我也愿意为了他……为了大秦真正的民主、共和、自由和平等,牺牲一切。” “好,有谢部长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宋世泽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转而又问:“只是,我曾在茶馆中听人闲谈,说是沈将军因为救闹事的学生,被抓了?” “是,这件事谢某正要对宋先生坦明。”谢忱舟沉声道:“先生有所不知,段氏无道,在我国大行独*裁*专*制之恶政,意图效法封建君主走复古倒退之路,扼杀自*由*言论思想,大肆抓捕爱国进步人士,这里面就包括沈先生的学生。沈先生仁慈,不忍见无辜之人受害,所以才会遭此劫难。但是请宋先生不必忧心,谢某用项上人头保证,一定会护他周全。” 她这一番话真假掺杂,但宋世泽毕竟还是信了;宋世泽信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双方又就筹备选举事宜商谈许久,用过晚餐之后,她才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卧房,想着白天自己夸下的海口,再想起沈长河最后留给她的那封信,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将军……真的能骗过段焉那只老狐狸吗? 监察司会客室。沈长河没有丝毫犹豫,笑容不变:“这两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 段焉哦了一声,反问道:“看来将军是承认了?” 沈长河微微抬起头来,面露疑惑之色:“承认什么?” 段焉一脸的了然,就差在脸上直接写着“我早就知道你会装傻”这句话了。“咣当”一声,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一只手松了松领带,另一只手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径直走到了对方面前稍稍俯下*身去,细长的睫毛微微垂落:“沈将军,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可段某却也不是什么蠢材啊。” 这样说着,他的手也抚上了对方的 suogu,然后轻柔地(和谐)划过,最后停在(和谐)上不到一寸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段焉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和谐)下这具身体愈演愈烈的(和谐),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这个他视为有生以来最可怕敌人的男人脸上,那因紧张而逐渐ran上的feihong…… 手指不轻不重地收紧,段焉的笑容更加放肆:“不惑之年,居然还能这么诱人……有时我都在怀疑,时间真的对你起效用么?” 他终于停下了继续下移的动作,暧昧地笑道:“将军恐怕早就知道了吧?我喜欢男人,而且也只喜欢男人。” “可这两者有何关系?” 尽管身体抖得厉害,沈长河的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一如他这个人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我对总统先生的私生活,没有兴趣。” 尾音刚落,尖削的下颌便被一只保养得当、却明显年华老去的手狠狠捏住。段焉在他耳边轻轻吹着气:“沈将军,我本不想用这种手段侮辱你,但若你执意要与我作对,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真相(三) 段焉对自己这一番威胁恐吓的效果很是满意——毕竟,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手动打码)就已起了fan*ying,而以两人现在的姿势来看,沈长河定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为了巩固既有成果,段焉又不厌其烦地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将军也实在是位名副其实的倾国美人。莫说是段某,就算不会怜香惜玉的山野村夫,也很难不动心啊。”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到了这个地步,沈长河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甚至还很轻松:“既然是不存在的事,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成真。若你坚持认为我是自投罗网或与人勾结、另有图谋,何不立刻公开将我释放,挽回民心?” 第307页 捏住他下颌的手松开了。 短短几句,段焉的怀疑以及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便全部被说了出来:不错,他早就在怀疑沈长河之所以会被抓住,要么是自己有意为之,要么是与谢忱舟合谋下套等他入局,可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早些时候西北地区负责监视沈长河的特情人员回报,称谢忱舟此次想与沈长河结盟却铩羽而归,这说明沈长河并无与谢忱舟合作之意。也就是说,即便此前确实是谢忱舟劫狱,那也只可能是谢忱舟的单方行为,沈长河其实并不知情;如此一来,后来沈长河意识不清地出现在街市之上,也只可能是他自己逃出来误打误撞走到那处而已…… 如今此人虽已落在他的手中,可他杀又不能杀:毕竟,从沈长河被逮捕的消息传开伊始,境内的反对之声就没有停歇过,甚至还发生过部分激进的崇拜者意图劫狱的事件;放又不敢放,毕竟他也想不出来沈长河“自投罗网”的理由——万一真的是老天开眼把他送到自己手上,自己却因多疑而放虎归山,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 ……这简直就是一块扔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为今之计,唯有逼迫沈长河自己说出他的真正目的;然而目前看来,恐怕是行不通了。段焉知道自己的计策已被对方看穿,再多废话已是无用,便索性摊了牌:“虽然摸不清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沈将军,你我政见本无多少分歧,又何必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呢?与谢忱舟合作对你有害无利——你也曾身受其害,该知道姓谢的女人有多狠毒,她若夺权,到时卧榻之侧也定然不会容他人酣睡。” “呵。”沈长河不屑地嗤笑一声,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被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生生打断了。段焉知他天生体弱多病,再加上在这阴冷黑暗的国狱之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舒服,便耐心地等他咳嗽完,刚要开口,就被他直白无比的一句给怼得哑口无言: “她阴险狠毒,你却也未必高尚到哪里去,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顿了顿,沈长河才微微挺直脊背,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冷冷道:“你也好,谢忱舟也好,在我这里都不过是无耻的政客而已。我累了,恕不奉陪,告辞。” ——————————————分割线—————————————— 合众国历四十一年。初秋。 九月初一,“号外号外!特情部部长谢忱舟辞去公职,宣布参加下一届合众国总统选举,或成大秦史上第一位女性总统候选人!” 九月初三,“最新消息!总统府召开紧急全国会议,全票通过宪*法修订草案,大会决定废除议会选举制!” …… 段焉望着空荡荡的书房和地下室,双手因气极而不停地发着抖。这些日子他忙着推动修订案通过一事、忙着和基辅罗斯社党领袖谢尔盖周旋,也忙着招安沈长河以及对付谢忱舟那个反骨仔,偏偏忽视了家里的事情,结果就是这一疏忽,竟给了段焉逃跑的机会—— 一个已经被废了手足筋脉的人,怎么可能自己挣脱锁链逃出防守森严的总统官邸?! 更要命的是,不但段焉人不见了,连带着他藏在书房里的一应重要文件也一并无影无踪:那可都是他多年来和基辅罗斯秘密来往的各种机要信函!一旦落到政敌手中,他的名声就全完了! “哥,”英俊青年蹲在地上,手指扒拉了一下床上昏迷不醒之人的头,流里流气地问道:“这货就是你那老情人啊?啧啧啧,手脚全他妈断了,残废一个,亏得段焉还能养着他,操!这可是真爱呐!” “他就是被段焉弄残的。”谢忱舟沉声道:“当年新党主席韩清被枪击身亡的新闻,可是差点儿让将军身败名裂,我以为段焉自导自演这出好戏以后定不会留他活口,没想到……” 没想到,段焉竟对苏烬有着这样深重的执着和迷恋。若非楚年好心提醒,她又怎会想到在苏烬这里打开一个缺口?如今段焉最爱的人和最不可告人的把柄全在她的手里,这一局,她已占了上风。 那边,英俊青年仍在絮絮叨叨:“可是咱们把段焉的‘女人’给绑回来了,义父他老人家怎么办?段焉会不会恼羞成怒……” 他这边话音未落,便有秘书敲门而入,沉默地将电报递到她面前。谢忱舟展开一看,脸色霎时难看到了极点—— 监察司国狱终年不见天日,沈长河也只能依据守卫们换岗的次数来计算究竟过了多少天和现在大致的时间。迷药的作用让他终日昏昏沉沉,意识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然成了个废人;即便如此,段焉却似乎仍不放心,没过几天就命令刘琦加强了对他的看管。 此后数日,段焉才又一次亲自莅临监察司“视察工作”。当然,所谓的视察工作不过是个幌子,事实上,段焉一进来就直奔国狱而去,脚步虚浮、喘息剧烈,可偏偏到了近前却平静了下来,隔着栏杆冷冷地看着端坐其中的长发男子:“知道我来做什么吗?” 这问题简直无理取闹之至——没头没尾的一句,任谁都答不出来。然而,沈长河却一派了然地点了点头:“是拿我泄私愤,还是用我换人?” “……”段焉危险地眯起眼,口中啧啧:“沈将军,你未免聪明得有些过头了。”他又俯下*身去,靠得近了一些:“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苏烬还活着?” 第308页 沈长河不动如山。 段焉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既然你早就知道苏烬在我这里,必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却是谢忱舟抢走了阿烬?以你的能力和人脉,真想利用阿烬对我不利岂非易如反掌,何必假借他人之手?” “北鞑靼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总统阁下和谢尔盖元帅商议出成交价了么?”沈长河不答反问,眉梢眼角全是嘲讽之意:“比起苏烬,大总统还是关心一下该如何向国民交待‘割地求荣’这件事为好,对吧。” 段焉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那张万年不变的“面具”碎作无形齑粉,一双原本温文尔雅的凤目陡然染上血腥的冲天戾气,薄如刀片的嘴唇狠狠地挤出一句:“带出来!” 此时,监察司大楼前,宪警们早已将附近的行人驱赶殆尽,门前两拨各自足有百十来号的人马各列一队成掎角之势,冲突一触即发。为首的高大军官摘下军帽,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一张嘴却是女子的声音: “段焉!你要的人我带到了!” 二楼之上,一片人头攒动。不多时,段焉本人便出现在了人流的最前面—— 而在段焉身后不足三步之遥,谢忱舟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雪白长发在他的肩头、身前散落,遮住了小半张脸;他的脸色竟也是惨白如雪,白得几乎要与脸侧白发融为一体,昔日倾绝天下的绝世容颜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再也不复往时照人光彩。 光是这样看着,谢忱舟的心就已无可抑制地痛了起来。她闭了闭眼,勉强自己保持着表面上的沉稳镇定:“苏烬我带来了,你放了将军,我愿意归顺总统府,为你效力。” “听到没有?” 段焉笑了。他头也不回,得意地压低声音对沈长河道:“这个女人毕竟还是辜负了你的期待——她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啊。” 他的身后,沈长河没再说出一个字来。他只是出神地望着楼下那个身着黑色军服的俊美女子,绿眸之中情绪深深浅浅,随即消失得不知所踪。 方才,就在路上,段焉像是疯魔了般神经兮兮地冲他吼,说早就知道了他与谢忱舟之间“串通”一事,并言其已给谢忱舟发去电报,告诉她,若不把苏烬和被苏烬窃走的情报交出、若拒不归顺总统府,他就会于午时亲手将沈长河的头颅斩下。 然而当时,沈长河的反应却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是有些淡漠了。 正如九年前,面对高宸高高扬起的屠刀,谢忱舟高昂着头说出的那句:“我太了解他了,他绝不会为了某个人而牺牲大局,更何况这个人是我”。如今,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不知为何他却想到了当年谢忱舟脸上那凄惨而决绝的笑容,于是不由自主地也说出了和她类似的台词: “她不会来,我也不惧死。” 如果怕死,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自投罗网、将自己置身绝对的险境之中;如果她应约而来,那么她、他们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做出的一切牺牲,都将付诸东流。他也很有信心,认准了以谢忱舟的“心狠手辣”,绝不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 可是现在,段焉正在一字一字地打破他的“幻想”。他带着胜利的微笑,对着谢忱舟说道:“今天,就当着你的老部下们好好说说吧——谢小姐,你是为了谁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的?” 启示录(一) 他狞笑着,一把将沈长河推到身前:“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啊?” “……是。” 段焉蓦然用手臂勒住他修长的颈部,手里的枪顶在他的太阳穴处,“咔啦”一声开了保险:“可我现在还没法子相信谢小姐的诚意呢!介不介意告诉在场诸位,你为什么要为了他投降?” 谢忱舟的喉头动了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段焉手上哪怕最细微的动作:“因为,我爱他。” “若我要你为了他就地解散复兴党、交出反叛分子名单和手中武装,你愿意么?” “我……”谢忱舟咬了咬牙,眼见着段焉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勾,不得不狠下心来,痛苦地闭上了眼:“……愿意。” “哈哈!诸君,大家都听到了吧!”段焉狂笑起来:“这就是我们的谢部长,要组建政党对抗国府、妄图成为第一任女大总统的谢忱舟小姐!就为了个男人,她居然能出卖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牺牲她的党内同仁来成全她的小情小爱!这,就是你们衷心追随的领袖!” 他这一番堪称慷慨激昂的演讲成功煽动起了在场之人的情绪,不少跟着谢忱舟来“劫人”的人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部分人甚至还对着她的方向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谢忱舟尴尬至极地抿着嘴,刚想说什么为自己辩解,抬起头时却正正与沈长河四目相对—— 他双手被缚身后,根本无法动弹分毫,太阳穴上仍顶着冰冷的枪口,却没有哪怕一点惊慌之意。视线相对的那一瞬,沈长河极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 他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现在,立刻回去! 冲动过后,谢忱舟也后悔了。她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段焉的陷阱,从她冒冒失失不顾原定计划赶到这里之时,她就已经失败了。 ——段焉既然试探出了她对沈长河有多在乎,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她这次的冲动之举,已然是将自己唯一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敌人手中! 第309页 “段……总统。”谢忱舟犹不死心,挣扎着继续降低姿态:“我现在就把苏烬和你要的东西全部还给你,请你……请您务必把他还给我……” “还给你?谢小姐,谢女士,你莫不是逗我吧?”段焉如今已占尽上风,也愈发游刃有余起来:“沈先生又不是你的私人物品,谈何‘还’给你?更何况,他现在有重案在身,又怎么可能说给你就给你呢?” 谢忱舟强压怒火:“就算不能放人,你也不能随意杀人!就算是犯了罪,也该经过审判才能决定刑罚,而不是——”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沈长河的身子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却硬是被身后的段焉挟住,而自他右腿小腿处也立时流出血来,一点一点洇湿了地面。 “……王八蛋!” 谢忱舟这次是真的急了。她刚想拔枪也给段焉身上开一个窟窿,后者却悠悠地开口道:“再动一下,我就在他左腿这里也开上一枪。” 这个威胁果然有效,谢忱舟立刻不动了。段焉又道:“把苏烬交出来吧,谢小姐?” 眼睁睁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苏烬又被送回段焉手下人的手里,谢忱舟近乎木然地开了口:“你要的我都给了,请你不要再伤害他。” 说完这句话,她做了“收兵”的手势,谨慎地试图退走。却不料,段焉根本不想给她这个该死的政敌任何溜走的机会:他非常满意地拍了拍手,下了收网的信号。 谢忱舟他们被包围了起来。作为头领,谢忱舟四周环顾一番,发现总统府的人——不,不只是总统府,上京所有段焉能够调派的人马正源源不断向她这边集结过来,带着肉眼可见的腾腾杀气! 她犹自楞忡着,楼上的段焉先开了尊口,解开了她的疑惑:“谢忱舟女士,我不想再陪你玩儿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今天就请你永远留在这里吧——放心,对外界我会宣称,是你妄图发动政变失败之后自裁身亡的。” 见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段焉又笑呵呵地补充了句:“实话告诉你,你的势力早就被我挖出来了!我也是奇怪,就这么点儿虾兵蟹将就敢跟本总统分庭抗礼、玩儿什么‘议会斗争’?女人就是女人,难成大事,儿女情长和大局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哈哈哈……” 第四个“哈”字没出口,他忽觉眼前一花、手中一空,紧接着一只冰凉修长的手就扣在了右侧脖颈大动脉处,身后是众保镖此起彼伏“大总统!”的惊呼。意识到大事不好的段焉反应奇快地屈起手肘就要向后发起攻击,冷不防左边的太阳穴就被一样同样冰冷的物事顶住了—— “都退后,否则我杀了他。” 沈长河声音喑哑,虽然有些轻,却莫名得很有气势。这种气势幻化成了一种接近实体的威压、嚣张地向他身后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骇得原本想上前的保镖们一齐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段焉心里一沉,嘴上却仍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知道你不敢杀我,别白费力气……啊!!!” 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过后,他的左腿也被打穿了一个血洞。沈长河重新将冒着热气的手*枪顶回他的太阳穴,微笑道:“我已经走到绝路了,不要逼我。” 段焉颤抖着闭上了嘴。沈长河的身体轻轻晃了晃,很快又重新站稳:“现在,转过身去,往前走。” 站在楼下的谢忱舟清楚地看清了楼上所发生的一切。她离得太远,所以他们之间到底睡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清,却只见段焉顶着一张暴怒到青筋暴起的脸,被沈长河挟持着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去。一路之上那么多人,却居然没有一个敢阻拦:万一谁一个不小心惹怒了沈长河,以后者的本事只需手指轻轻一按,大总统的小命就没了。 半个时辰后。 一路上开车狂飙到二百马的谢忱舟终于将车开到了市区边缘,也终于把身后的追兵甩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她刚想稍作喘息,就听后座一直没发话的沈长河终于开了尊口:“继续开,不要出城,去折景山北麓。” 对于他的吩咐,如今惊弓之鸟一般的谢忱舟不敢有丝毫怀疑。等到了既定地点,沈长河又道:“你先下车,把军装脱下来,徒步走到东南方向一公里外的租车行,随便找一辆车出城……我记得你会变装,就不再多教你了。” 说完这一番话,他竟呕出一大口鲜血,然后扶着车把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谢忱舟又惊又怕地抱住他的肩膀,泪水扑簌簌掉下来落在他因暴瘦而突出的锁骨上:“将军,我们一起走!” 沈长河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低垂着睫毛看向她,笑容温柔清浅:“小舟,不要做无用功,要以大局为重。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谢忱舟被他这句话成功地止住了眼泪。怔了怔,余光无意间瞥见了沈长河脚踝上完好如初的锁链以及手上只开了一半的手铐,她无法置信地睁大双眼:“……” 她以为他是靠蛮力挣开的束缚,以为奇迹真的发生了,却险些忘了,早在药师谷百木草堂的时候他就把命换给了她,哪里还有什么“蛮力”可言,不过是用了别的什么办法把手铐撬开罢了! 正发着愣,沈长河便不客气地直接把她推下了车,自己则披上她脱下来的军装上衣、戴好帽子,干脆利落地启动车子,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再多说一句。谢忱舟呆呆地望着那辆车扬长而去的方向,半晌,才沉默着转身离开。 第310页 总统府的保镖和护卫们是在接近傍晚时分,才再度发现总统本人的踪迹的。 ——确切的说,是全城戒严和地毯式搜捕起了效果。除了头号目标谢忱舟和少数几个复兴党重要人物以外,特情部及原西南军政府的“残存势力”在这场武装冲突中被绞杀殆尽。一部分人马为了抓捕谢忱舟,他们在各个关口设卡严加排查,而另一部分人马则专心致志地寻找沈长河的下落。 最后,两路人马又汇合成一路——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了忽然出现的“嫌疑车辆”挑衅式地在公路上飞驰而过,驾驶室里的“司机”还穿着特情部的制式军装。 是谢忱舟! 直到出动全城警力跟在这辆车后面跑了十几圈、耗尽了它的燃油、迫使它不得不停下来之前,所有人心中都是这么以为的。然而,谢忱舟却根本不在里面,里面只有两个人,两个男人。 一个是左腿仍在流血、昏迷不醒的大总统,另一个则是失血过多、看起来离死已经不远的沈长河。 ——————————————————分割线—————————————————— 全国戒*严了。 宪警队、秘密警察、特务没白天没晚上地在街上逡巡,原本热闹的大街小巷现在空无一人,偶尔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也免不了遭到搜身和排查,绝大多数百姓都躲在自己家中不敢出来,生怕惹祸上身、丢了性命。 “大总统疯了!”宪警和特务们看不到的地方,人们都这样窃窃私语着,每个人脸上都满溢着惊恐之色。大秦合众国的国民们眼睁睁地看着,段焉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清洗,慢条斯理地杀光了过去曾跟他对着干的政敌;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很快,斗争就从政*府高层向底层侵蚀、推进,普通平民逐渐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越来越多的人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关进了集*中*营,理由很简单:只要被人检举揭发出“反*动言行”,无论这检举是实名还是匿名的,宪警队都可以直接把被检举之人逮捕、并在不到一个月内由各军警机关改造而成的“临时法院”宣判定罪。有人为了公报私仇而大肆罗织罪名诬告陷害他人,有人为了脱罪独善其身而揭发、出卖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市郊刑场的枪声日夜不停,火葬场的高炉超负荷地焚毁*尸体,整个国家,万马齐喑,哀鸿遍野。 按理来说,□□之下必有反抗;可如今段焉手握核武器开关按钮、军权、政权、财权集于一身,就算各地有个把零星的起义也全都第一时间遭到镇*压。为了获得谢尔盖将军的进一步支持,段焉大笔一挥,跳过国会直接签署了割让北鞑靼土地的不平等条约,国内还有良知的学着立刻撰写文章、印发传单群起攻之,然而很快也遭到了无情的“扫*荡”——后者或被“快诉快审”地判了死刑,或举家遭到流放,无一幸免。这还不够,段焉甚至还从这件事品出了文字传播的力量:因而,他很快就下令,在全国实行打印机购买、使用实名制的政策,密切监视起民间的舆论来。 批评的声音消失了,温和的建议声也消失了。段焉现在无论巡视全国的哪一个地方,听到的都是赞美和掌声、看到的都是鲜花和笑脸。英明神武的段大总统终于再次确信了自己的伟大和正确,决定让现在这个“秩序井然”的社会更加符合他心中的理想—— 他有了一个奇妙的灵感。这灵感起源于有一天秘书递给他的一份报告,上面记录了自抗击东瀛战争结束以来成年男性人口骤减以及出生率连年下降的情况。伟*大*光*荣*正*确的段大总统一拍脑门,做出了一项重要决策: “现存的婚姻制度不适应我们伟大的祖国了!从今天起,无论采取何种方式,全国每名适婚妇女必须于二十二岁前为国家诞下至少一个婴儿,违令者送进集*中*营!” 将这条法令颁布下去之后,段焉又轻车熟路地嘱咐了宪警部及军方接下来如何应对民*变,之后便轻松愉快地应基辅罗斯社党领袖谢尔盖元帅的邀请,出国考察去也。 启示录(二) 为了迎接秦国总统到访,基辅罗斯首都彼得格勒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表演。向来冷傲、凶狠且刻薄的谢尔盖元帅,对段焉这位远道而来的外国元首居然十分尊重,甚至允许他与自己并排站在一起,共同接受来自民众的欢迎和膜拜。 谢尔盖元帅今年六十有七,个头不高,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硬得像钢针,不苟言笑的脸上沟壑纵横,五官却煞是俊朗帅气,白种人特有的深棕色大眼睛凹陷在高耸的眉弓之下,完全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出色模样。他用这双堪称漂亮的大眼睛严厉地俯视着广场上一排排军容整肃的表演方队,一言不发,旁边的翻译官则热情地向段焉挨个介绍一遍经过的队伍和装备名称、以及它们足以跻身世界一流的战斗力。远处的看台上,基辅罗斯民众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听在段焉耳中;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发自内心对领袖的狂热崇拜,看在段焉眼里——这一切,都令他既羡慕又忍不住的嫉妒: 同样都是国家元首,待遇真是天差地别! 当听见来自秦国总统毫不掩饰的赞美和称颂之后,谢尔盖却只是保持着他那一贯充满威严和压迫的如鹰目光,微微扬起下巴,高大的鹰钩鼻傲慢地冲着他点了点:“谬赞。段总统在秦国的雷霆手段,本元帅也早有耳闻。你的雷厉风行,即便是本元帅也难及一二。” 第311页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称赞还是讽刺?段焉皱起眉头试图从谢尔盖元帅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惜无果。他这边还在思忖着,谢尔盖又主动问了句:“段总统,你这腿是怎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段焉几乎恨的牙根直痒。见他不打算回答,谢尔盖却似是有些轻蔑的笑出声来:“如果我没记错,是沈长河将军开枪打伤的吧?” 段焉忽然怔住。以他对谢尔盖的了解,这是个极端自负且目空一切的枭雄,对自己称“总统”也只是国事礼仪而已,可对沈长河这个早已失势下野之人竟仍用“将军”称呼,这…… 这太不正常了——除非,谢尔盖极为欣赏他。 “……是。”段焉在“宗主国”领袖面前发不出任何脾气来,只得如实回答。谢尔盖不再看他,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向远方:“本元帅听说,你已经驱逐了唯一能够抗衡你的政敌谢忱舟,而沈长河也已成了你的阶下囚,是么。” “是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段焉猛地抬起头来,目露精光:“元帅的意思……沈长河可杀?” 台下的表演还在继续,万众欢呼之中,耳边谢尔盖那浑厚低沉的嗓音竟带了些许诱惑的意味:“你是秦国总统,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他甚至还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沈长河这样的人物,留着他,迟早会卷土重来。” 段焉在犹豫。 他当然不是因为怜香惜玉才犹豫的,而是因为,就算他再怎么“大清洗”,沈长河在境内各个阶层的拥趸短时间内也无法赶尽杀绝。更何况,此人在民间声望极高,光是把他关进监狱就已经引发民间的强烈愤慨了,若真的杀了他,怕是民变、政变就会接踵而至,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作为敌人,谢忱舟和沈长河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他对付谢忱舟,那是轻松得宛如捏死一只蚂蚁、踩死一只虫子般;可是要对付沈长河……在秦人心目中,前西南军政府将军从某种意义上,是大秦民族的精神信仰,是“不可战胜”亦“不可亵渎”的,更莫再提要他的命了! “本元帅可以给你保证。”像是早就看穿他心中所思一般,谢尔盖用他那一贯冰冷的声线承诺着,一边信誓旦旦地一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只要贵国答应本帅一个小小的条件,这件事你便再无后顾之忧。” 段焉结束国事访问回国的时候,正巧赶上正月十五,元宵节。对着外面的灯火辉煌,段焉实在无法忍受家里的空虚寂寥,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另一个想必也该同样空虚寂寥的男人。 于是,十分钟后,监察司的人就按照大总统“心血来潮”的命令将人带到了大总统本人的府邸。 沈长河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罕见地比五个月前面色更加红润了些,宽大的囚服穿在身上仍会显得他身形单薄,却再也不如此前一般弱不禁风了。段焉略一挥手屏退了无关人等,开始变得有些昏花的双眼瞥了一眼后面的卫兵:“手铐解开。” “总统……?”两名卫兵惊愕之极地发问,同时高度紧张地盯着沈长河的后背——后者窄细的腰肢上,牢牢地缠绕着一条粗重的铁索,被反铐住的双手就被固定在这铁索上。因为有了上次被他用细铁丝撬开手铐锁芯的教训,此后监察司再也不敢“怠慢”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的“柔弱美人”了:在已注射大量肌肉松弛剂、麻醉剂的情形下,又上了手铐脚镣;锁在他手上的手铐铐环更是用精钢制成的,无法用钥匙打开,只能用专门工具拆卸,平时如要打开也要至少两人配合用工具才能拆接铐环之间的铁链,以保证之前的“意外”不再发生。 现在要他们解开手铐,万一再发生类似事件,他们的脑袋还能好好地留在脖子上? “这是命令。”段焉脸色不善地强调了一遍。两名士兵实在无奈,只得将他两手间的铐链从腰间铁索暗扣处解下,然后万分不情愿、极为小心谨慎地暂时拆掉了铐链。 “你们退下,关好门,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对于这个命令,两名卫兵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声道:“大总统,恕我们不敢!” “你们两个,是想现在就去西伯利亚种土豆么?”段焉阴冷地威胁道:“出去!” (注:西伯利亚为专门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 整个过程,沈长河都像置身事外的看客,浅笑嫣然,任人摆弄。待双手的锁链卸下、两名卫兵也夹着尾巴滚了,他才活动了几下被禁锢多日已麻木得不行的手臂,面对着一桌子的好菜和碗里的汤圆,挑了挑眉:“今天过节?” 段焉一怔,才反应过来:沈长河是在国狱里关得太久了,加上天天被注射麻药,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夕。于是,他放轻了语气,笑道:“今天正月十五,你我两个老光棍儿都是没有家人陪着的,正好凑合一起过吧。” “哦?”沈长河目光稍稍扫视了一遍屋子四周:“苏烬不在?” “他死了。”段焉答得痛快并且诚实:“我不会允许背叛过我的人活得太久。” 那日得知苏烬逃走的段焉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今天手刃了自己挚爱的段焉平和得如同一个圣人。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将灯光调成了温暖的昏黄,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打量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曾经最可怕的政敌。 第312页 白发似雪,肤细胜瓷,睫长如扇。灯下看美人更显美人如玉,撩人心弦,古人诚不我欺。 “沈将军,请用餐。”段焉略略收敛心神,做了个“请”的手势,沈长河也没跟他客气,拿起筷子就大方地吃喝起来。段焉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饭,自己却不动筷,半晌居然冒出一句色胆包天的话来:“做我的人吧,包你后半生锦衣玉食,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筷子一顿。沈长河微抬起头,挠了挠耳朵:“什么?” 这是个很戏谑、很不屑的动作。段焉轻咳一声,语气肯定:“我是认真的。像沈将军这样的美人,不该被困死囹圄之中,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身首异处、香消玉殒。” “所以,”沈长河复又垂下眼眸,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你要我做你的幕僚下属?” 段焉干脆利落地否认:“幕僚?不不不,我对你有兴趣,要你像苏烬一样做我的身*下之臣——这回,说得可够清楚了?” 沈长河眨了眨眼,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笑容轻佻:“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角也随之弯了起来,长睫微抬,将段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若阁下愿意雌伏,我倒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 段焉就算真有什么旖旎心思,经他这么一说脑子里马上就有了画面——一些不堪入目且毫无美感的画面,因此也就立刻没了“兴致”。捂了捂额头,他赶忙转移话题:“看来,将军是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议了。也好,今天我们就不说这些沉重的,先喝酒!” 酒过三巡,段焉开始有些晕了。他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以前,其实就是个教书先生。”段焉双眼迷离,打了个酒嗝之后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沈长河,我知道你是天之骄子,出身高贵,可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一介草民,像蝼蚁、韭菜一般任人践踏和宰割的草民,若非后来加入新党反抗当时的维新政*府,我一辈子都只会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小人物。” “维新政*府推翻燕王朝的时候,我也不过五六岁,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我听大人们说‘共和要来啦,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啦!’我是发自内心相信的。可事实呢?事实是——这个世界没有变化。皇帝还是皇帝,只不过剪了短发换了西装改了个大总统的名号而已;百姓也还是百姓,依旧奴性十足,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就算把他们当成畜牲对待也不会有丝毫反抗。总统与百姓之间,仍是君臣关系。” “苏烬加入新党的时间比我要早一些。”提起苏烬,段焉脸上的表情罕见的柔和起来:“他向我宣扬共和,热情地描绘民*主和自*由的美好未来,我当时听得很感动,感动到差一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十几年前,维新政*府忽然宣布新党为非法组织,要厉行取缔,大部分成员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逮捕并迅速枪决,剩下的少数人则流亡海外或藏匿地下——我和苏烬,就是其中之一。” “苏烬很有口才,比木讷寡言的我更适合做领袖,然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真蠢货,以为民*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无数次从维新政*府的枪口下挣扎求生之后,我只相信这世界上唯一的真理:那就是绝对的武力和权力。苏烬和我政见不一,他劝我出国考察一番,我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去了趟大洋国,可是出国并没有改变我的判断——秦国人,不配享有民*主和自由。” 沈长河一直安静地听他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侃,直到这时才有了些许回应:“不配?” “我在底层社会生活多年,我所看到的秦国,和将军你所看到的秦国完全不同。”段焉点点头,道:“几千年来,秦人都一直生活在绝对的威权之下,整个民族死气沉沉,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民众愚昧无知、自私贪婪、目光短浅,人人皆只知自保而无公心。将军一定没有见过,底层百姓为了争夺区区几亩田产而撕的头破血流、父子弟兄自相残杀的场面吧?也一定没听过,就因为所谓的迷信而从刑场上偷被处决革*命*党人的鲜血当药引的可笑之事吧?这样的民众,能叫人么?配得上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他们吗?而墟海对岸的列强,它们的国民又是何等的文明、智慧、自律?两国国情与国民素质天差地别,怎么可能适用同样的治国之法?”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沈长河放下酒杯,淡淡的截口道:“正因如此,身为总统你更应担负起革故鼎新的重任。底层民众愚昧自私、不具备公民素质,上层就应当以身作则,自上而下地改造*民*族文化、重塑民族精神。可是段大总统,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你是在倒行逆施,是要将这个国家引向毁灭之路!” “冠冕堂皇,荒唐可笑!” 段焉蓦然站起身,抬高音量,失控地吼道:“共和多少年了?四十二年!可这个鬼地方毫无变化,毫无希望!”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目中流露出残忍的意味:“既然如此,这群奴才被谁奴役不是奴役?就由我段某人来做他们的奴隶主好了!” “原来大总统对自己所作所为清楚得很。”沈长河平静地反问道:“你可曾想过,如果你是平民百姓,还愿意留在这样一个可憎的国度么?” 段焉嘿然道:“没有什么‘如果’——我已经是秦国唯一的主宰,何须在意蝼蚁的想法!再说了,我让这些蝼蚁吃得饱穿的暖,让他们无条件服从集体、服从大*局,是为了整个国家好,有什么错?我段焉是秦国和秦国人的‘家长’,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怎敢不对我俯首帖耳,感恩戴德?!” 第313页 他转而重新坐下来,冷笑道:“还是说说你自己罢,沈将军!人人都知道你是为了避免战争才禅位于我并解散西南军政府,人人也知道你是为了救出无辜的学生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你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国和民又何曾救过你?自私一点不好么,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闲暇之余带上妻子儿女出来逛逛街看看戏,游山玩水,享受生而为人的快乐,不必担心炮火随时随地从天而降,不必忍受统治者的任性和胡作非为,不必再为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私利而不得不随时随地准备牺牲自己,权力不会越界,自由不再奢侈——其实天下人要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快乐。” 一字一句地吟诵完这一席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沈长河才微微一笑,神情中夹杂着些许怀念:“这是一位故人向我描述过的、她心目中的理想国,也是我毕生努力的方向。” 长久的沉默。终于,段焉赤红着充满血丝的双眼,非常清醒地说道:“沈长河,你的理想主义毫无用处。如果你拒绝臣服于我,我将会处死你以绝后患。今天,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 沈长河站了起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坚决:“这个机会,我不需要。” 听见里面椅子拉动的声音,在外面候命的卫兵立刻进来重新将人铐好。段焉仍心有不甘:“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昏黄的灯光之下,男子挺拔修长的背影也似染上了一层金色,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虽然手足都已被牢牢地束缚着,可他却没因此而显露出哪怕一点狼狈之态。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段焉竟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一尊神祇……一尊,令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神。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沈长河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晚风之中:“就当是句无用的忠告吧……” 山川践行 上京的初春,第一场雨下得有些晚。寂静无声的雨幕之中,人们纷纷从报摊上买来最新一期的报纸;而从每隔一里地就安放一个的广播仪器之中,正源源不断传出男播音员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 “……大秦通讯社最新消息: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旧军阀沈长河,因触犯《大秦合众国刑法典》之叛国罪,大总统特签署第九百七十四号总统令,敕其极刑,以儆效尤。”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议论这件事了。特务和秘密警察像幽灵一般游荡在大街小巷,人们甚至不敢跟邻居打招呼,只能道路以目。 ——就用这种方式,苟活在这和*谐的“美丽新世界”之中吧。 消息传到监察司国狱时,已是夕阳西下。当“临时法院”的法官们向沈长河当面宣读完死刑决定之后,对面那个清瘦高挑的白发男子却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是哪一种执行方式?” “……”法官们面面相觑。无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平静地询问自己的死法。最终,还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回答了他的问题:“绞刑。” 也许是出于好意,又或者是惋惜,老法官叹息着补充了一句:“不会很痛苦,而且……相对体面一些。” 这一执行方式是法官会议集体商议出的结果,并非完全出自段焉本人授意:大总统只下令处死人犯,那么在现有的枭首、枪决、腰斩甚至凌迟等死刑执行方式之中,绞刑显然是最“人道”的选择了。 听了他的回答,沈长河保持着一贯平静温和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老法官哑口无言了半分钟之久,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法律会充分保障你的人权。在行刑之前,你还有三天的时间留下遗书,如果有想见的人,我们也可以安排会见。” 沈长河道:“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见的人,也没什么能留给这个世界的书信。至于遗言,就在这里说吧,烦请诸位替我记录一下。”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我在西北行省安西城药师谷留存的医学书籍,捐与国内有需求的高等学府,所留资产除家人生活所需之外,全部捐赠社会福利机构。若条件允许,我的遗体也捐献出来,作器官移植手术或医学研究之用。” 顿了顿,仿佛有些自嘲地补充:“如果可以,请帮我将百木草堂的古琴取回来吧。” 再一次长久的沉默。半晌,老法官才艰涩地开口:“你放心,这些我们都可以为你做到。你……还有别的要求么?” 沈长河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老法官严肃地向他鞠了一躬,紧接着,所有的法官全部弯下腰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最后,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大小官员甚至卫兵在内,都加入了这一行列。自始至终,再也没有人说过哪怕一句,只有飘摇的细雨丝丝线线地落进逼仄的天井之中,也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行刑的这一天是四月四日,按照传统历法来算,正是清明节。 上京,正阳门。 清晨六时许,高高的绞刑架就竖了起来,民众也陆续赶来——国府在宣布死刑执行日期的同时,也破天荒地允许百姓在场下围观,见证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悲惨下场。 第314页 与此同时,在距离午门不到两条街的地方,为大总统演讲而预备的场地也在如火如荼地做着前期准备工作。为避免冷场,总统府强制摊派任务下去,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人到现场聆听总统的“教诲”,否则不但全家都要发配到远东苦寒之地劳动改造(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就连邻居也会遭到连坐。 即便如此,去刑场围观的人数量也比去“听训”的人只多不少。到了上午巳时三刻,国狱大门才缓缓打开—— 从监察司国狱到午门刑场,大约十里地不到,如果是汽车行驶也不过一刻钟;可这次的囚车却不是常用的汽车或者卡车,而是一辆马车。马车走得很慢,两侧护卫官兵神情肃穆,而马车后面的铁笼之中,端坐着一名虽面容略显苍白,却堪称倾国倾城的男子。 ——第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已见暖意。他穿着一身素白的罪衣,手足之间锁着粗重漆黑的镣铐,神情却是闲适安宁的,仿佛此行并非赴死,而是要参加一场酒宴诗会。道路两旁,人们原本从早上一直耐心地等到现在都未曾有过大声喧嚷,待看到囚车中之人时,竟忽然躁动起来: “沈将军!” “沈大人!” “沈先生……” 这些呼唤声无论是男人的、或是女人的,年轻的或是苍老的,也许并没有多么洪亮,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传到远方的山谷之间,最后回响成无边无际的一片磅礴。囚车行经之处,人们心照不宣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白色衰绖披在身上、额头系上白布,齐刷刷地向着他的背影跪了下去—— 故国山川,生灵万民,为君送行! 不远处,鲜花簇拥的总统府车队之中,段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下意识地捂紧胸口打开窗子,恰好看到了这诡异到接近荒诞的一幕: 目之所及,满城缟素,庞大的人群融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段焉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放在膝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本能地感到了害怕,可很快这种本能就被他当成了错觉抛在脑后。定了定神,他阖上车窗,脊背僵直地陷进柔软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铁链曳地发出的“哗哗”声,慢慢的,这单调刺耳的声音中又逐渐夹杂了些许轻不可闻的抽泣声。沈长河拖着长长的镣链缓步走上台阶,早在行刑台上等候的法官们向他点了点头,便开始按程序宣读起来。 待宣读完毕,为首的老法官面色凝重地将文书放回桌面,道:“现在是午时二刻,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沈长河,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沈长河垂眸看了看摆在面前的古琴,轻笑一声,便撩起腕间碍事的铁链落坐于琴后的木椅之上。金属相击的声音微响,是他抬起了右手:“可以抽支烟么?” 监斩官刚想明确表示反对,却被老法官拦下。后者并未直接作答,却绕过桌案向他走来,亲自为他点了一支香烟。沈长河以右手两指挟住香烟放进薄且苍白的两片唇里,没再抬头看他一眼,左手修长的食指按在琴弦之上,便是萧萧一声龙吟,刹那间铮然而起! 下雪了。 细雪纷飞于寂静肃杀的天地之间,行刑台上的男人雪白的长发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飘扬。他略略侧低着头,修长浓密的睫羽在高峻陡峭的鼻梁旁边勾勒出一抹妖冶凌厉的弧度,一只手扶着唇边的烟,另一只手则大开大合地撩拨着琴弦,仿佛正指挥着千军万马突破重围、搏杀于敌军城下;唇间吐出的袅袅白雾幻化成那城头的烽火狼烟,而那愈发激烈的铁链相击之声,便成了浴血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终于停了下来。此时,午时三刻的钟声亦已响起,在监斩官的示意下,法官神情肃穆的脸上闪过一丝悲痛之色,声音却异常清晰:“时间已到,即刻行刑!” “……如今,我大秦国富民强,四海太平,这归功于什么?归功于总统府的坚强领导,归功于我们开辟了一条适合秦国国情的治国之道,更归功于我们伟大的秦国人民!”主席台上,段焉仍在继续他那激情洋溢的演讲。最后,他像往常一样以固定的一句话作为结语:“秦国人民万岁!大秦合众国万岁!” 按照惯例,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民众应该以“坚决拥护大总统!大秦万岁!”予以呼应;可是现在,意外情况却出现了:扩音器忽然出现故障,段焉最后的那句话——根本就没被外放出来! “秦国人民万岁!大秦合众国万岁!”段焉皱起眉头,又大喊了一声,可是除了他身边的几个高官能听见之外,看台下的民众全部一脸懵懂。他定了定神,刚想再喊第三遍时,忽然从中间的扩音器里传来巨大到震耳欲聋的杂音: “嗡——” 人们纷纷难受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部分人耳朵甚至震出了血,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宪警都未能幸免。就在这时,扩音器里忽然传出另一个洪亮的声音: “打倒暴*君*段焉,自*由*属于人*民!杀*了段皇帝,解救沈将军!” 民众们先是一愣,随后人群中又陆续传出几声蚊子叫似的附和之声。慢慢的,附和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排山倒海一般的洪流!愤怒的人群像开闸的洪水,瞬间就冲垮了演讲台前的防线,场面彻底失控了! 第315页 一见大事不好,段焉赶忙在保镖们的护卫下和手下高官们一起撤退。他临走之前,给负责维持上京秩序的岳琛将军去了一封紧急电报,要求他立刻发兵平乱。岳琛接到电报后立刻回电:“必要时是否可以开枪?” “还必要个屁,把这群反贼全都突突了!” 回复他的是段焉身边的一个高官。段焉本人寒着脸听他骂骂咧咧地挂断电话,却也没表示反对。喝了口水稍微缓解了下心里的焦虑,他哑着嗓子命令道:“立刻进地下掩体,把沈长河也带过来。要活的!” 改天换地(一) 绞索已经套在了沈长河修长的脖颈上。 耳边听得刑场周围一片跪地求情之声,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他向法官哀求、求他们留他一命。他听见人们的哭声、法官悠长的叹息,以及刽子手摇动机关轴承后向他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大总统令!停止行刑,立刻停止行刑!” 远处传来汽车急促无比的鸣笛声,有人在反复大喊着这句话、好像生怕监斩官和法官听不见似的。头套被迅速扯了下来,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过来,把他架下了绞刑台、然后塞进了车里。 “你们要对沈将军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场的民众登时乱作一团,有人甚至试图把他从车里面抢回来,却被一枪爆头、血溅当场。一片惊呼之中,“绑匪”们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沈长河试图抬起头来看看这些人是谁,却全程被死死地打横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车子虽然开得极快,可他却仍能清楚地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人群喧哗吵闹之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枪声。 不知多久之后,车子却忽然猛地一震,随即停了下来。有人狠狠地一踢车门,大声骂着脏话:“操*他妈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妈的爆胎!操!” 根本不是爆胎。由于头被人按在座椅上,沈长河双眼能看到的范围仅限前面座椅下方漆黑的一小片区域,可他听得出来,轮胎是被某种长而尖细的东西刺入才漏气的,而路面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紧接着,似乎有人敲了敲车窗,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官爷,我的车能用,上车吧。” 沈长河的心沉了下去。 段焉在国会大厦的地下掩体里等了约莫半个小时,一辆不起眼的民用轿车姗姗来迟地开了进来。车子停下,段焉率先站起身,满眼血丝地盯着从车门里面走出来的人。 “哗啦、哗啦、哗啦。”有节奏的脚镣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那个人被他的手下从车上野蛮地拽了下来,刚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随后很快就挣开两边之人的挟持,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身体,拖着沉重的铁链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段焉身前三步之遥。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 段焉的耳朵仿佛出现了幻觉——即便面前的男人什么都没说,他竟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句话。甩了甩头,他才勉强回到现实之中,情绪激动地上前一大步扯住对方的前襟:“沈长河!看我的笑话是不是让你很开心啊?嗯?老百姓都站在你这一边,多好啊,多好!” 沈长河任他拽着,凭借高出一头的身高优势俯视着他,不置一词。段焉没得到想要的回应,于是火气也更盛了,恶狠狠地低吼道: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就是下地狱,也会带上你!” “哈。”直到这时,沈长河才终于有了反应。他轻笑了声,语气淡漠:“没想到大总统竟对沈某用情如此之深,实在感人得很。只可惜你既不是美女,而我对男人也没有兴趣。” “噗嗤!” 在场的某些官员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然后在段焉冷到结冰的目光注视下讪讪闭上了嘴。定了定神,段焉一个手势将秘书叫了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去把沈长河在我手里的消息放出去,让那帮刁*民老实点儿!” 转而又命令所剩无几的卫兵:“把他给我押下去,看好了!” 将该部署的事情部署完毕,段焉才终于暂时松了口气,独自登上国会大厦的最高层。向下俯瞰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共和广场上的一片冲天火光—— 广场中*央那座以大总统本人为原型的巨型雕像,也早就倒塌在了火海之中。 —————————————————————————————— “吱呀”一声轻响,地下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人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身上穿着沾了灰尘和鲜血的宪警制服,俊美得仿佛是个混血。他一进门就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声音极低道:“先生,我来救你。” 楚年的营救计划定于三天前的夜里。那时,他、谢忱舟还有复兴党少数骨干齐聚上京郊外某处一座不显眼的民房里,先是由谢忱舟再次确定了当□□动的具体流程、方针,大家再商议了一遍各个环节的主要负责人是谁。当说到“劫法场”这一事项时,谢忱舟和楚年同时开口道:“我来!” 旋即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谢忱舟沉声道:“楚年同志,你没有丝毫武力傍身,就不要掺和了。” “谢主席。”楚年同样冷冷地回敬:“我并非你所说的那般废物,而您身为本次行动总指挥,有更重要的任务要进行,一旦你出了意外整个计划就彻底完了。此等危险行动还是交给我吧!” 第316页 谢忱舟立起眼睛:“我是头儿还是你是头儿,楚年同志,你这是在指挥我么?!” 眼见着这两尊大神又要吵起来,其他干事赶忙把两人拉开,最终民主表决、决定由楚年负责劫法场——具体的方案则是,采取“适当的方法”假冒宪警混进监察司的队伍之中,在行刑时一枪击毙刽子手,再以枪声为号率领埋伏在人群中的同仁砸了法场! 而谢忱舟,则负责在救出沈长河的同时,在总统演讲现场制造混乱——由于上京防守森严、严查民间私藏枪*支弹药,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用匕首杀死维持秩序的宪警,让这边乱起来;这时与他们已有事先约定的总统府官员会趁机发动政*变,让段焉彻底变成孤家寡人。 ——就算这招不成,他们这边的混乱也足以给楚年解救沈长河以足够的时间。只要把沈长河救出来,以复兴党的势力已蔓延全国各地之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终有一天,胜利女神还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可是,段焉演讲时所出的意外却让整个计划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总统演讲现场那边的混乱一出,失控的民众自发地占领了共和广场并包围了总统府,下一个目标就是直奔国会大厦。段焉在向国会大厦仓皇逃窜之际竟然没忘了带走沈长河,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彼时楚年及其帮手根本无力对抗荷枪实弹的总统府卫兵,只得眼睁睁任他们把人带走,自己这边也只能抢了辆民用轿车追上去、半路想办法制造事故迫使他们换车,从而顺理成章地跟着混进国会大厦。 现在,楚年带着满身的疲惫,些许狼狈地站在了自己最崇敬的人面前。他克制着满心激动,蹲下*身去就要拿着偷出来的钥匙替沈长河解开枷锁:“先生,等会儿我们从地下通道出去,谢忱舟他们会派人来接应……” “马上离开这里。” 孰料,沈长河却似乎并不领情,而是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楚年愣了一下,仍是固执地要替他打开镣铐,却无论如何都转不开锁芯;他以为是自己太着急了没找准位置,便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结果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钥匙竟折在了锁芯里面! “这,这是怎么回事?!”楚年急得面红耳赤,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简直快哭出来了。 毕竟还是太年轻…… 沈长河心中喟叹一声,语气却很和缓:“不是你的错,这副镣铐本身就是打不开的。你救不了我,赶快走吧。” 方才楚年进来时,他身后虽然没有别人的脚步声,但沈长河还是本能地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楚年这边还在挣扎:“可是先生,段狗走投无路定会对您不利,我怎能……” “坐视不管”这四个字尚未出口,一股强大的外力之下,他忽觉眼前一黑,自己整张脸就直挺挺地埋在了一片冰凉之中。耳边只听“哧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紧接着门就被打开了! “我*操!”有人在门口俏皮地吹了声口哨:“这么刺激,玩儿什么呐小伙子?带上咱哥俩儿一起呗?” 紧接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早就觉得这小子鬼鬼祟祟不像好人,大总统他老人家英明神武,让咱看着这小子,说是顺藤摸瓜能钓出乱*党分子。嘿!果真不是好东西,居然是个小色鬼。” 知道这时,楚年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僵硬地保持着趴在沈长河身上这个诡异至极的姿势,右手刚刚探向腰间的手*枪,就被另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按住。最开始说话的胖子卫兵一把将他拽起来丢到地上,一边色眯眯地伸手在沈长河的腰上捏了一把,嘴里不干不净的:“啧,小腰儿可真细,皮肤滑嫩,娘们儿都没这么漂亮!四十来岁的老爷们儿长这样,这不白瞎了嘛!” “行了胖哥,总统等着咱俩复命呢,别耽搁太久。”另一个瘦子卫兵胆子显然比较小,谨慎地劝了句。胖子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大总统真要下台了,咱爷们儿都活不成,要是没下台这姓沈的也活不成!这么个天仙似的大美人儿不享用享用就死了,那得多可惜?” “胖哥……”瘦子还想劝,胖子就开始不耐烦了:“别磨磨蹭蹭跟个娘们儿似的,赶快帮哥们儿把多余的铁链子收紧喽!等会儿‘办正事儿’的时候别让他挣扎得太厉害影响兴致——哎?这锁头……?” 就在他发现折在锁芯里的半截钥匙那一刹那,沈长河忽然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猛地砸在了他的后脑下方!坚硬的手铐结结实实地砸中脑干的那一瞬间,胖子杀猪一般惨叫出声,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疼到发木的脑袋,可紧接着又被铁链狠狠地勒住脖子,直勒得他翻起了白眼! “妈的反了你了!” 瘦子一见大事不好,赶忙上去试图掰开沈长河的手救出胖子,却听“喀嚓”一声脆响,胖子的惨叫也随之戛然而止,脑袋软软的耷拉在了一边—— 他的脖子,竟被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给扭断了! 从这时开始,楚年就彻底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虽是鬼谷传人、阴阳纵横术士,却只会长远谋划、不会随机应变,身上也没有半分武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向他所不能控制的方向“暴走”…… 他现在既无法离开,也无法再帮上沈长河任何的忙,只能行尸走肉般看着一群人冲进狭窄的地下室、然后行尸走肉般随着人群走出了地下掩体,通过地下通道来到出口。得知卫兵死亡的段焉嗤笑了声:“一个手里拿着枪的,被个锁着手脚的给拧断了脖子?说吧,刚才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 第317页 “回、回、回禀大总统,”瘦子哆嗦着:“我,我和胖哥进、进去的时候,这小子正对姓沈的行不轨之事,所以我、我们就、就……” 段焉的目光落在楚年身上:“他说的话是真的么?” 楚年连连摇头,可他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还是沈长河替他解了围——他冷笑着看向瘦子卫兵:“若欲行不轨之人是他,我为什么只杀了你那位‘好兄弟’?” “……”段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继而恼羞成怒,拔枪直接在瘦子卫兵的太阳穴上开了个血窟窿! 一片惊叫之中,段焉抹了把脸上的血,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容。他环顾四周,用枪口指着地上的尸体,狞笑道:“本总统还没死呢,怎么,现在就有人敢给我脸上抹黑、还敢挑战我的权威和底线了,嗯?!” 此情此景下,众人皆噤若寒蝉。这时,秘书从远处小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段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神色略微缓和地一挥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钻进了前来接应的军用卡车之中。 改天换地(二) 前来接应之人正是岳琛将军。 段焉对这位岳琛将军可谓十二分的信任:作为曾在抗击东瀛战场上屡立奇功的军事奇才,岳琛的实力在军界后起之秀中可称佼佼者;而他当上总统以来,又给予了岳琛足够的信任,提拔他以火箭般的速度升到将军的高位。岳琛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些年来以实际行动向段焉证明了他的绝对忠诚——可以说,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谓亲密无间、不是亲人却更胜亲人了。 如今,有了岳琛的保驾护航,段焉原本惊弓之鸟般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刨去路上不断失散、逃跑的高官和属下,如今能坚持到这里的竟已不超过二十人了。然而段焉一点都不害怕: 有岳琛的军队在这里保护他,谁又能动他段大总统一根汗毛? 然而,当来到“上京防卫司令部”——也就是岳琛的大本营之时,还没喘过气来,一向沉默寡言的岳琛却忽然面向他开了金口: “总统,请您释放沈将军,卑职愿护送您出海、远离国内是非。” “……你说什么?” 段焉怔住了。在他的心目中,岳琛就像是他的孩子、他的手足兄弟,是永远都不可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什么“出海”、“远离是非”,不就是让他主动放弃权力和地位,退出这场斗争么! 待明白过来,他继而暴怒起来:“再说一遍!” “卑职恳请大总统释放沈将军,出国远离是非!”岳琛立刻单膝跪地,明亮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段焉。段焉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拄着手杖的手蓦然扬起,照着他的脊背就是狠狠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岳琛疼得咬紧牙关才没发出声音,而段焉手里的木杖也碎作两截。随手把手杖往地上一摔,段焉颤抖着手指指着岳琛的鼻子:“……连你……连你也被沈长河洗脑了?连你,也要背叛我?” “不是的!”岳琛立刻摇头:“卑职从未想过背叛大总统,大总统于卑职有知遇之恩、再造之德,卑职不敢忘本!” “那你怎么……?” “沈将军比您更适合做秦国未来的总统,我是这样认为的!”岳琛抬起头来,语气坚定:“百姓的反应您也都看到了,事实摆在这里,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我们没法否认!” “哈哈,好,好啊……” 段焉涨红了一张清俊却已年华老去的脸,转过身去径自走到一直保持沉默的沈长河身旁,恶狠狠地将他拽了起来:“那么岳将军,若我现在就杀了你心目中未来的大总统,你会怎么做?” 岳琛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段焉笑了,当然,是被气笑的。他偏过头看向被自己扣着肩头的男人,冷笑道:“沈将军,你的魅力可真是不可抵挡哪!女人为你疯狂也就罢了,现在就连男人都要为你去死!”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沈长河却只是无所谓地别开了眼,不去看他。这时,一名总统府卫兵匆忙跑进来,向段焉递过一张字条,后者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慌慌张张地跟着出去了——甚至就这么随便地把人往地上一掼,全然不在乎屋子里还有个岳琛。 “咳咳……” 屋子里除了沈长河压抑的咳嗽声之外,静得可怕。岳琛的目光落在倒卧于地板上的男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沈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闻言,沈长河一边捂着心口堪堪止住咳嗽,眯着眼打量了一番他的模样,笑道:“岳琛,你不愿段焉杀我,是为报当年岳阳战役之恩么?” 岳琛不置可否,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神情:“当年岳阳西部一战,东瀛派遣军锐不可当,若非将军及时出手援助,我和第一兵团的弟兄们恐怕早已为国捐躯。”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希望你死,并非完全为了报恩,更是因为你一定会成为大秦历史上最好的总统。段先生已经被权力欲迷失了心智,你却不会——如果你也像他一样做了权力的俘虏,那么十年前就不会主动放弃竞选总统的机会、辞去将军一职了。” “哦,你这么相信我?” 沈长河挑了挑浓秀的眉宇,明明之前是调笑的语气,这会儿却又忽然郑重了起来:“实不相瞒,岳琛,从武州会战那时起,我对你的印象就一直都很不错。如今局势已然明了,跟着段焉只有穷途末路;你既愿为天下生民着想,便与我一道为这个国家的未来而奋斗,如何?” 第318页 “多谢将军美意。”面对他伸出的橄榄枝,岳琛却只是腼腆一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言,段先生对我有过大恩大德,我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绝不会背叛段先生,也希望将军能理解我的固执和坚持。” 沈长河却摇了摇头,用一种非常惋惜的语气下了定论:“愚忠。不过,你倒是很有古人的气节风骨,我尊重你的选择。” “多谢将军。”岳琛复又问道:“将军既有能力扼死卫兵,为何一直没对段先生下手?敢问将军是有其他的图谋么?” 对于他这个堪称无礼的问题,沈长河先是一怔,随即轻笑:“好吧!既然被识破了,我可以实言相告——若我亲自动手,史书上恐怕会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岳琛瞬间明白了。 如今的段焉,早已是众叛亲离。就算沈长河不杀他,总统府那些离心离德、手握实权的高官也定不会放过他,而秦国的民众则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样一个失去民心、失去一切的总统,又何必劳动他这个“民心所向”的天选之子动手? 段焉虽然确实是利欲熏心、甘做权力的傀儡,可他真正倒行逆施到了民怨沸腾地步,却是从半年前沈长河入狱之后才开始的……沈长河,真的像天下人心中所想的那样“圣光普照”么? 岳琛忽觉后背上冷汗涔涔。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半是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所设想的那件事发生……我一定会送他出国,保他平安!” “已经晚了。” 沈长河说出这四个字之后,便被总统府卫兵给拖了出去。而岳琛,则接到了一道来自总统本人的命令: 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平叛! 此时,司令部大楼下。一名身着黑色军装的高大女子站在最前面,她的身后,是黑压压、漫无边际一片的人群;所有人都在一遍一遍、整整齐齐地高喊着: “释放将军,交出段贼!” “释放将军,交出段贼!” “释放将军,交出段贼!” …… 岳琛走出来的时候,两旁的军人一边紧张地用步*枪对准人群,一边向他询问:“将军,是否开枪?” “不准开枪!”岳琛语气非常坚决道:“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不要让他们冲进来就好。” “……”军人们面面相觑。其中级别最高的那个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可是将军,大总统说,让我们跟您转达一声,随时准备开枪围剿……” “我说了不准,就是不准。” 岳琛森冷的目光自军帽下射*出,吓得问话之人缩了缩脖子:“违令者,杀!” “若是我要你开枪呢?” 正在这时,一人从楼门口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段焉,他的身后则由两名卫兵架着看起来既苍白又憔悴的沈长河——后者一直赤着双足,如今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血迹,看得谢忱舟和队伍前面的民众心痛到无以复加。岳琛听他这么说,也只是略略皱了皱眉:“总统,恕我难以从命……” “你若不同意下令开枪,我便如这些刁*民所愿,自戕于此。” 事到如今,段焉已然陷入了一种半疯狂状态:这里是他最后能够翻盘的机会,明明只要岳琛一声令下、全城的叛乱都会被迅速剿灭,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怎么会?! 他慢慢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岳琛,下令开枪!让你的军队彻底剿灭这次叛乱!” “大总统!”岳琛红着双眼试图抢夺段焉手里的枪,却在见到他轻轻勾起的、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之后,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了看段焉,又看了看身后的百姓,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乎晕倒:“段先生,求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出这样留下千古骂名的恶行!” “岳琛,你也不要逼我!”段焉状若厉鬼地把枪口又向里顶了顶,嘶吼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你不是说过会永远忠诚于我、为我付出一切么?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做不了?骂名,骂名轮得到你这个级别的来背?本总统都不怕你怕什么?给我下令——开枪!” “砰!” 枪声响了。 只可惜,子弹并不是按照他的意愿那般向民众射*出,而是射*穿了岳琛的头颅。随着尸体倒地时发出的一声闷响,段焉脸上的疯狂之色也消失了—— 岳琛,因为无法在“对无辜百姓开火”和“放任恩人自戕”之间做出选择,最后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岳琛一死,剩下的士兵也都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谢忱舟趁此机会上前一大步,刚想开口招安这些失去首领的军人,却见段焉忽然一把将沈长河挟持至身前,枪口抵在了他的脑后:“都别动,谁动我杀了他!” 果然,他这么一来,谢忱舟就不敢动了。可是大人们不敢动,孩子们却不管这些——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忽然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人群前面,拾起地上的小石子,狠狠地向段焉扔去! “坏蛋,你去死吧!” “啪嗒”一声,小石子越过沈长河纤窄的腰,精准无比地砸中了段焉的肚子,虽然不疼,可还是成功地让段焉愣了一下,手里握着的枪也略略偏了些许。像是被启发了一样,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句:“打死丫挺儿的暴*君!冲啊!” 第319页 人潮涌来之际,段焉也松开了手,枪“噹”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无数只拳头打在了他的身上、无数只脚向他踹了过来,渐渐的,他已感受不到疼痛。无神地睁大了双眼,越过无数人愤怒的脸,段焉看向了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以及从乌云边际露出的一线阳光。 ……雪,终于还是停了。 钱氏父女 合众国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距离段焉政*权的垮台已一月有余,总统府内却仍是忙作一团。电话响个不停,电报机疯了一般日夜无休地向各地发着消息,如山的卷宗堆满了大楼的各个角落。年轻的女办事员正抱着一厚摞文件向档案室走去,却冷不防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文件也随之散落一地—— “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啊?”她已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累得几乎站着都能打瞌睡,此时也就气不打一处来地直接发了火。对方倒是个好说话的,立刻就道了歉:“对不起。” 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意外的非常好听。身形娇小的女办事员一抬头……又仰起脖子,才看清了这人的脸。 然后,她就傻在了原地。 对方没注意到她异常的反应,蹲下*身子替她拾掇好了散落的文件,待要交回她手里时,女办事员却红着脸、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帅哥,我想……” “辛苦了。” 男人对她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澄澈如水的绿眸,是一种足以令人心悸的诱惑。直到他走远了,女办事员依旧保持着抱住文件蹲在地上的姿势,像个呆子一样痴痴地望着那人的背影。 “……跟你要个签名。” 还想给你生一大堆孩子! 当然后面这句,目前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路经此处的其他女办事员见她这傻样儿,当即笑出声来:“呦,钱小环,你又犯花痴啦?这回又看上谁了?” “马尾白发,深眼窝绿眼睛,希腊鼻,睫毛特别长,好像是个白人。”钱小环老老实实答道:“我们这儿外国友人还能进来啊?” “……”她的同事们纷纷面露惊悚之意。其中一人小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待钱小环如实叙述一遍之后,几人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你完了!” “啊?”钱小环显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傻愣愣地看着她们。一人赶忙把她拉到角落里,声音压得极低:“我问你,那人是不是一米九多的个子,瘦高瘦高的,长得还特别……美?” “是啊?”钱小环不明所以地瞄了她一眼,忽然弯了弯眼睛,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上、一脸冒粉红泡泡的梦幻表情,肆无忌惮地发起花痴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光凭美貌就能杀人的那种!想我钱小环怎么也是在大洋国生活多年的‘海归’,安雅人里什么样的帅哥没见过,可像他那么精致的还是有生以来——哎不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见过你个头,那是咱们的新总统——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女同事哀嚎着打了一下她的脑袋:“小花痴你这回死定了,居然敢骂未来的大总统没长眼睛,我看你眼睛也要没了吧?!” “原来是他!我说怎么那么眼熟,我想起来了!” 谁想,钱小环居然完全无视了女同事话里的警告,兴奋地跳起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两眼放光:“你信不信,我十九年前见过他!真的!当年我爹带着我偷渡出国时,他帮过我们!” “淮南急电,今年长江上游水患频仍,目前已冲毁数座堤坝,沿岸民众流离失所,部分地区出现灾民,开仓放粮仍无法满足灾民需求。” “做好民众疏散工作,开西段下游防洪堤坝有序泄洪,以防六七月梅雨水位继续暴涨。另,立刻调东北地区储蓄粮,经奉淮运河一线前往支援。” “华中冀州急电,近一月来匪患不止,当地治安陷入瘫痪。” “旧有区域加大剿匪力度,顽抗者就地处决;新增匪患区以招安为主、剿灭为辅。对受害者家属厚加抚恤,重点放在稳定民心、恢复生产上。另外,派出特派员到冀州,当地局级以上官员有一个算一个,一律严查。” “西南凉州急电,百越国屡屡犯境,扰我边民……” “打回去,打到他们求饶为止。” 谢忱舟停下读电报的动作,有些担忧地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男人:“将军,你似乎身体不太舒服……这都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没事。”沈长河眉头紧锁地看着手头的文件:“继续念。” “……基辅罗斯谢尔盖元帅致电大秦新党主席沈长河先生:望贵方秉持两国政*府及政*党间一贯和睦友好之优良传统,”谢忱舟照着电报原原本本地念道:“继续保持良好的合作伙伴关系,履行增兵驰援、共抗大洋国邪恶侵略势力之承诺。” “呵,以国家元首名义发报,却称我为政党领袖,暗示其目前不承认新政*府的合法性……你在威胁谁啊,谢尔盖?” 沈长河冷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才正色道:“以大秦合众国临时政*府将军名义回电,告诉他,段氏政*权所做出的一切涉及领土主权之承诺、所签署一切不平等之条约,本将军概不承认。” “明白。”听他这么说,谢忱舟只觉心潮澎湃、激动的眼泪几乎落下来:“将军,段氏当权之时曾应基辅罗斯的要求向其远东地区派兵十万应对大洋国的威胁……” 第320页 “一国领袖不走正途,却以刺杀总统这种歪门邪道对付敌国,莫说根本没有效果,此等卑鄙行径本身也足以让他在国际上众叛亲离。”沈长河扶着额头,似乎有些有气无力:“对内凶狠残暴,对外薄信弃义,这样的国家,不可与之为伍。” 谢忱舟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好百越又开始作乱,就以这个借口撤回援兵如何?不过,我们这边和基辅罗斯断交,雅利加和大洋国那两条线却也得善加利用……将军,时间紧迫,我先去安排了。” “嗯,去吧。” 见他点头,谢忱舟便匆匆退了出去。直到脚步声远了些,沈长河才忍不住闷哼一声,然后竟毫无预兆地吐了一大口血! 越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就越藏不住——就在这要命的关头,门却被推开了。沈长河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痛痛快快地晕了过去。 “沈将军,你醒醒,别吓我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呼唤声中悠悠醒转。微微睁开双眼,沈长河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前襟大开,而一个看起来很眼生的女人正掐着自己的人中,并试图凑近他的脸…… “啊!”见他睁了眼,这女人吓得立刻直起了身子,小兔子似的退了小半步。沈长河试着站起来,却冷不防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与此同时女人又开了口:“你先再躺一会儿,别起来,否则搞不好还会再晕一次的……” 她红着小脸儿,指了指他胸前敞开的衣服,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那个,将军你别误会,我是怕你窒息才替你解开……我曾经在大洋国学过一点点急救常识,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将军你还好吧,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不必。”沈长河疲惫无比地说了两个字,随后安静地又躺了会儿。女人蹲在他身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她以为他会多跟她说几句话,可他却出乎意料的沉默寡言。她忐忑地看着他的脸,下一秒注意力就被他的睫毛吸引住了: 又长又密,睫毛尖儿还翘翘的,像两把小扇子……噫呜呜噫,好想裁下来分点儿给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妖孽,还给不给女人活路嘛! 钱小环忧伤地抚了抚自己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睫毛,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 正当她看得心满意足之际,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下,那双深邃的幽绿桃花眼又重新张了开来。直到这时,钱小环才终于从他眼角尾端的浅浅细纹看出了他的实际年龄: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到底不再年轻了。 “哎你别起——” 没等她把话说完,沈长河就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完全不出她所料的,他无法自控地晃了晃身子,险些又一次栽倒!钱小环赶忙抱住他的腰充当一块称职的人形支架;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他袖口上大片的血迹。 将军病倒了。 这么大的消息,最后却只有将军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谢忱舟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子里简直乱成了菜市场。如她没有想错,里面正上演着一场热闹非凡的家庭伦理剧—— 床上半卧着养病的人是将军,地上站的的一男一女…… “别闹了,跟我回家!”“爹,不嘛!人家就不!” ……应该是一对父女。 “小环!”说话的男人约莫五六十岁,花白的短发根根直立,大概是被气出来的:“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小女孩儿脾气!这成何体统!” “爹!反正我今天就不走,就赖在这儿了!怎么着吧!”回答他的女人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小小的个子不超过一米六,圆圆的小脸饱满得像个苹果,可爱极了。 男人恨铁不成钢地连连跺脚,一字一句地发着狠:“钱、小、环!没看将军还病着呢吗,给我出去!你想闹死人家啊!” “……哼!” 女人从鼻子里极为不满地喷出一声,气哼哼地扭头就开门出去了,经过谢忱舟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屋子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于是谢忱舟偷偷地扒在门边继续往里看去: “沈将军,是我家小女出言无状,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男人略带歉意道:“我工作忙,一个没照顾好就被她偷偷跑回了国,还去了总统府……最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钱先生客气。”沈长河似有些难受地咳了声,才温声道:“小姑娘工作态度端正,表现很好,何况这次我也是承蒙她所救,多谢了。” “将军您才是真的客气,哈哈哈哈……”钱殊抹了把汗,尴尬地扯着脸皮挤出笑容;他实在是不会应对这些世俗礼节,此时已经到了极限。 “钱先生既然回国了,便多留些时日,随我看看现在的大秦。” 沈长河的声音仍很虚弱,可语气却十分坚定、不容置疑。钱殊一愣:“我这次回来本就是要留下的。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也是时候回家啦。” “……”沈长河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此时却仿佛一个穷光蛋平白无故得了万贯家财,有种喜极而泣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意思。钱殊道:“其实,就算小女不回国,我本来也是要回国的。多年前将军助我在海外安家立业,这份恩情钱某总该报答的——所以,我愿助将军,为祖国导弹研发事业贡献一份微薄之力。” 第321页 “钱先生,我……”沈长河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却猛地要坐起身来致谢,结果一个气力不支险些摔下床。钱殊赶忙扶着他坐回床上,平日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将军,你不必谢我,是我们该谢谢你——我们秦人被奴役太久了,是你让我们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所以尽可放心,钱某这次是心甘情愿,绝无勉强。” 说完这一段,他又有些难为情地补充了句:“只是,钱某还是有个不情之请……是关于小女的。” “先生但说无妨。” “我妻子走得早,小环是我们唯一的女儿,被我惯坏了,没大没小的在长辈面前也如此造次,她说了什么混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钱殊说完这句话,自己的脸却先红了起来: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点得有些过于“直白”了。 沈长河却并不觉得冒犯,态度依旧彬彬有礼:“此事请先生放心,小环既是先生的掌上明珠,我也会把她当做女儿看待。” “我不乐意!” 门“哐”的一声被人踹开了。钱小环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到沈长河面前,一把扒拉开目瞪口呆的钱殊,狠狠地吻上了沈长河的唇! “……不肖女!你、你是要气死我!”终于反应过来的钱殊立刻就去拽她,却听钱小环惊呼一声,紧接着便被人给推到了一边。一个高挑的军装长发女人手里拎着军帽,目光冰冷地盯着钱小环,语气却很平和:“钱小姐,这里我来照顾,请你回去吧。” 以钱小环的性格,这种时候早就撕破脸大吵一架了;可不知因为什么,面对眼前这个高大俊美的女军官,她却忽然没了脾气,像个惊吓过度的小兔子一样耷拉了耳朵。偷偷摸摸地又看了沈长河一眼,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 “将军,我还会再回来看你的!” 就职演说 待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之后,谢忱舟才搬了个凳子坐到了床边,端过桌案上的药碗,面无表情地开始给他喂药。却不料,沈长河只喝了一口便痛苦地皱紧眉头,刚想说些什么,药汤就从嘴角原模原样地流了出来。 “你……”谢忱舟也蹙起了眉:“喝不下去?” 沈长河没有回答她的话。近看了她才发现,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着,脸色惨白得厉害,连同嘴唇都白得像纸,偏偏脸颊边却泛起了红晕。谢忱舟抬手一摸他的额头,烫的吓人! “我送你去医院。”打定了主意,她就要往外走,却被床上的病人一把拉住。后者翕合了几下嘴唇,才勉强攒足了说话的力气:“别去。” 谢忱舟于是真的不动了。她回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是怕别人知道你病入膏肓了,是不是?到现在你还怕什么,不要命了?告诉我怎么找到龙五,好不好?” 沈长河摇了摇头。刚才在钱氏父女面前强撑了半天,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知道你为我换命的事了。我不同意,你给我换回去。”谢忱舟语气生硬,动作粗鲁。她强势地扶着他坐起来,将他瘦削的身子圈在怀里,试图强行灌药,却听怀中的男人虚弱地开了口:“小舟,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且,你也无法……再为我换命……” 被换命之人本就是当死之人,换命之人将自己的寿数“送”给他(她)之后,他(她)便无法再“还”回去:这件事,龙五曾亲口告诉过他,所以他也就不担心她会知道真相了。 谢忱舟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哑巴,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了什么? 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他不爱她,由始至终,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可他却愿意替她去死,因为,她才是历史“剧本”中真正的下一届大秦总统! 他是为了秦国……她在他心目中,不过是实现他理想的手段和工具罢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淹没了她。谢忱舟麻木地掉着眼泪,抱紧了怀里美丽的男人,用力得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她听见自己用冷静到冷漠的声音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被她这样抱着,沈长河却破天荒地没再挣扎;也许,如今他也没力气挣扎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答道:“……我不知道。” 谢忱舟于是继续哭。呜咽变成了抽泣,抽泣变成了痛哭,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那我陪你一起去阴曹地府,好不好?” 沈长河这次没有应答。谢忱舟也没指望他会说什么,便直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双手捧住他的头颅,侧过脸,极度强势且霸道地吻了上去,泪水泉涌着浸湿了他苍白如雪的脸颊;而他从头至尾,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阖上了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绿眼睛,仿佛已然死去。 然而,这之后沈长河却回光返照似的好了起来。国内的一团乱麻在临时政府的正确决策和努力下向好发展,这时,沈长河就迫不及待地提出准备总统大选。高层们都多少听到了关于他身体状况的传闻,不少人都劝他养好身体再说,可这些提议却全被沈长河否决了。 在谢忱舟的努力下,秦国成功与雅利加、大洋国等列强建交,新政府的合法性得到了它们的承认,基辅罗斯的威胁暂时算是被压了下去。因为外交上的大胜利,谢忱舟也成功地声名鹊起,加上她此前在推翻段氏之中立下的汗马功劳,很快就成了除沈长河之外最得民心的候选人。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谢忱舟连同她的幕僚们宣布代表复兴党参加国民议会的组建,与以沈长河为领袖的新党分庭抗礼。 第322页 十月,大选结束,“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毫无悬念地代表新党当选了大秦合众国总统,新党成为合众国本届执*政*党。在“共和广场”总统就职仪式上,国务卿张俭之、陆海空军大元帅周影等人列席,广场周围是看不到边际的秦国百姓,他们顶着烈烈北风翘首以盼,等待着大秦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的民*选总统的现身。 后来,史书记载,当日共和广场周围约有上万人,每条街道、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秦人——他们都想亲眼见见自己那张选票选出来的、将带领秦国走向美好未来的新大总统,到底是怎样一个霸气外露、跺一跺脚便能地动山摇的伟岸男人。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他们所见到的“沈大总统”却是个有着怪异的雪白长发、身形纤细瘦削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漂亮人物;而他的就职演说也并不十分慷慨激昂,反而有种循循善诱、娓娓道来的平和: “大秦合众国的公民们:感谢大家能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的就职仪式。也感谢你们,愿意相信新生的共*和*国,行使手中的公民权利,为秦国的未来投出宝贵一票。” “今天来这里之前,很多人都告诉我说,总统就职演讲应当包括哪些内容、尤其是涉及一个国家未来发展方向与具体规划的事宜,一定要清楚地告诉人民。可惜我是个既没读过私塾、也没上过大学的文盲,让我总结出个一二三来实是强人所难,大家恐怕听得也头疼。所以,我就说些自己真正想说的吧,大家认为我所说对错与否,今后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看法,就算骂我是满嘴跑火车也没问题——毕竟,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人群中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紧接着便是堪称热烈的掌声。愈发轻松的气氛之中,有着绝色容颜的男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我想借此机会,跟大家探讨一下总统的含义。总统是什么?有人说,总统就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一国之内所有人的命运。现在我想告诉大家,这是错误的,大错特错;不但错了,而且从今往后,这种思想将再也无法在大秦兴风作浪、卷土重来。” “因为,段氏王朝的覆灭证明了人民的力量——是人民亲手终结了它。” “那么,总统究竟有没有权力呢?有,一国的行政、经济、军事、外交之权,全部集于他一人身上。为什么总统权力如此之大?因为他的权力来源于每名公民的授权,要代表所有公民有效地管理国家。可是,总统也是人,也会犯错、甚至将国家引向灾难深渊;而人类贪婪自私的天性,也让有些掌握实权的人彻底忘记了当初对人民作出的承诺,最后被权力欲冲昏头脑,甘愿沦为万世唾弃的du*裁*者。” “数百年间,秦人曾深受统*治*者权力无制约之苦,历史上虽也曾有封*建君主广开言路、悦纳民意,可那终究只是个别道德高尚之人的自我约束。权力能够实现自我约束么?历史告诉我们,长远来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权力,只有被外界力量制约,才不至于变成无法控制的野兽。权力只有受到制约,人民才有□□,才有zi*由;只有当一个国家所有的公民都真正享有了自*由,文化才能兴盛,科技才能发展,创造力才得以迸发,整个国家才能不断进步。” “诚然,近百年来我们的国家是如此的多灾多难,很多人到了现在连温饱都尚且没有解决,生存都是问题,谈什么□□?可是公民们,如果没有民*主、自*由,而依旧是如数千年来的封建王朝般换汤不换药,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如过去数千年一般陷入这样一个怪圈:由盛转衰,由衰而乱,民众起义,建立新朝,然后再来一遍。” “所以,为了充分制约总统的权力、保障公民利益不受侵犯,新生的合众国制定了一整套权力运行机制,实行分*权*制衡;复兴党、新党在国会中分庭抗礼,保证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次大家厚爱我沈长河,相信我可以治理好国家,所以把票投给了我;那么如果我任期内做的不好、不符合预期或是不利于国家发展,你们可以转身把票投给别人,而我,也必须接受这个结果——因为就算我不想接受,这个机制体系也不会允许我肆意妄为。这,就是制约总统权力的办法。有了这个办法,无论是我还是以后任何一位总统,都必须心怀敬畏、审慎用权,否则,人民、制度、法律自会对他做出正义的审判。” “最后,我想和大秦现在、未来的所有公民做个约定:从今日起,凡有意图冲破权力制约、破坏共和、践踏民*主与自*由之人,他就是背叛了大秦人民的败类,天下共击之!”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这次总统就职演讲也被列入史册,成为了大秦合众国里程碑式浓墨重彩的一页。 曲终人散 再说钱氏父女。 木讷寡言的钱殊终究还是没能“拧”过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自那次从总统府回家之后,这对儿父女大吵了一架;当天,钱殊指着钱小环的鼻子骂道:“寡廉鲜耻的东西!你喜欢他,可你知道他比你大了快二十岁,都能做你爹了吗?!” 钱小环毫不脸红地反唇相讥,嗓门儿比她爹更大:“年纪大点儿怎么了,成熟!别的小男人我还看不上呢!再说以他那俊俏的模样,别说四十三岁,就是八十三岁我也愿意!” 第323页 “你没看出来他身体不好,看样子都快病死了?想年纪轻轻就守寡吗,啊?” “守寡就守寡,如果对象是他,我认了!” 钱殊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抬起巴掌照着自家女儿的脸就要扇下去。钱小环也不是吃素的:她早在多年与老爹“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钱殊的手腕:“你敢打我?娘就在天上看着,来啊,打死我啊!” “……”钱殊这下彻底没了脾气,扬起的眉毛顺了下去,像条斗败的老狗。 大获全胜的钱小环乐颠儿乐颠儿地跑去了总统府,却被秘书不客气地赶了出去,理由是:大总统忙于国事,暂不见客。然而她钱小环是何等人物?光天化日下在总统府门口连哭带唱,活像个女疯子,搞得围观群众差点儿把门前的大马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最后劝得口干舌燥的总统府人员不得不把她“请”了进去。 然而,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天道好轮回,进了总统府的钱小环很快就老实了——沈长河对他很客气,但也仅限“客气”而已,客气到了疏离的地步;而他身边那个名叫谢忱舟的、堪称凶神恶煞的高个子女人,则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因为她这个“不肖女”,钱殊不得不又连续跑了几趟总统府,最后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嫁给大总统的钱小环不得不做出妥协:她可以留下来,但也仅限于做大总统身边的秘书、端端茶倒倒水而已。 十一月末,自她来到总统府的日子算起,到今天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里,沈长河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全国各地到处跑地亲自处理国事,然而很快就到了走几步路都会喘不上气的程度;十月的那次就职演说之前,一位年过不惑的漂亮混血女人来到了总统府,这之后他的身子就又好了些,是以才能顺利完成了长达一上午的总统就职仪式。 然而,这之后到现在,他所有潜藏的病症竟像是一起爆发了似的,来势汹汹,瞬间就击垮了这个虽然一直都面带病容、其他方面却还算“正常”的男人——先是时不时口吐鲜血陷入昏迷,继而丧失了行走的能力,最后就连视力也都开始减退了。因为看不清文字,她就成了沈长河的“眼睛”,尽职尽责地担负起了协助总统处理国务的重任。 沈长河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唯独说话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轻,钱小环知道,这是因为他的“病”在不断恶化,也许确如父亲所说,他活不长了。看着这样的沈长河,她总是会很难过、甚至又是会忍不住躲到厕所里偷偷哭泣,可在他面前又总是表现出一副活泼且生机勃勃的好模样:因为怕他听出自己的哭腔,会胡思乱想而加重病情。 然而,沈长河却并非钱小环所想的那样脆弱。闲下来的时候,他虽然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却仍愿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些蹩脚的冷笑话,然后很是配合地微笑着作出回应;阳光充足的时候,她会应他的要求推着轮椅走到朝阳一面的落地窗前,而他就这么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漂亮的绿眼睛无神地对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长久地发着呆。 到了这时,他的病情似乎稳定了许多,没有恢复也没有继续恶化,这让生性乐观的钱小环以为他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虽然半死不活,却仍能活下去。 直到今天。 照例讲了很多自己的、同事身边发生的糗事,力图让他心情愉悦些的钱小环,讲故事讲到了口干舌燥的地步。正当她叫苦不堪之际,一向沉默的沈长河却忽然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小环,你去喝口水吧,顺便给我端一碗银耳粥。” “啊,总统!你能吃饭了吗?”钱小环喜出望外地瞪大了双眼,高兴得差点儿没跳起来:“您等等,我这叫食堂给您准备!” “嗯。”沈长河轻轻应了声,半睁着碧绿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去吧。” “好嘞!”钱小环蹦蹦跳跳地直奔厨房而去。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一边生龙活虎地指示着食堂大厨:“师傅,总统胃口又好了,他说他想吃银耳粥,今天晚上咱们就做桂圆莲子八宝银耳粥,大家一起吃!” “真的啊?大总统身体这是要恢复了?”“也是,毕竟才四十岁出头,怎么可能一直这么病着?哎呀别磨蹭了老李,赶快开火!” …… 食堂里面充满了欢声笑语。十分钟后,钱小环端着刚做好的热粥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回总统办公室,一边用力地吹散粥碗上冒着的热气,一边嘿嘿笑着:“总统,银耳粥来啦!” 没有回应。不过,钱小环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手里捧着托盘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俏皮地眨了眨眼:“总统,吃饭啦?我刚刚吹过了,不热了哦。” 她的面前,沈长河已经阖上了双眼。总是习惯微微蹙起的眉舒展开来,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地覆在眼睑下方,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很是迷人的弧度。他的手已然从轮椅的扶手边缘垂落,原本握在手里的文件寂静无声地散落在地板上,折射出些许温暖的光芒。 史书记载,合众国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第四任总统沈长河因积劳成疾,病亡任上,享年四十三岁,后世尊其为“共*和之父”。同年十二月,时任复兴党总裁、年仅二十九岁的谢忱舟通过国会选举,以百分之六十八的得票率,当选第五任大秦合众国总统;谢忱舟在任十年期间,秦国经济飞速发展,并成功研发出新型火箭,武器精确制导技术亦取得突破性进展,使得这个积贫积弱了上百年的、曾经的“弱国”,终于得以跻身世界强国之列。 第324页 合众国五十二年,谢忱舟卸任大总统一职后,因醉心道法拜入青城山道门之中,摒弃世俗,遁出红尘。谢氏一生未曾婚配,无子无女,然其于大秦有立国之功,于本土宗教、哲学也有颇多著述,后世尊称其为“秦国史上第一位女政*治*家、哲学家”。在民间,其已可与沈氏齐名。 合众国八十三年十二月,青城山中。年迈的女道士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对着门外的漫天大雪微微抬起头来,才发现昏花的老眼再也看不清远处的风景了。叹了口气,她正打算和衣而眠,却听见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女道士愣了愣,木然地念叨着“谁呀”,一边推开了门。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却彻底傻在了原地—— 墨发如瀑,绿眸似水,精灵一般美丽而年轻的男人身着一袭雪白大氅。男人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小舟。” “将军,将军……长河……沈长河!” 七十岁的谢忱舟用力地揉了揉双眼,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向下流了出来。她近乎痴狂地念着他的名字,像少女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放声痛哭;最后哭够了,哭累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沉沉地阖上了双眼。 第二天清晨,前来请安做早课的年轻道士们发现,她们德高望重的玉清真人倒在了雪地之中,面容惨白、嘴角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却也早已没了气息。 ——终—— 久别重逢 西元二千五百七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上京市郊的一座居民楼里,某间小而干净的住户。床头的闹铃响了第十遍之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啪”地按断了它,紧接着,一个顶着鸟窝式乱发的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来,长手长脚地踩着拖鞋下了床。一边打着哈欠皱着眉,他一边取来盥洗室里的牙刷、毛巾,随便用冷水解决了洗漱问题,把头发梳直了随便扎了个马尾,对着镜子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叹了口气,把手伸向镜子下方抽屉里: “老不死的大不同,半夜起来涂口红,涂完口红戴美瞳,穿上女装吓儿童……” 嘴里哼着难听的调子,男人熟练地取出两片隐形眼镜戴了上去,绿色的虹膜瞬间就变成了深棕色。他又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随便披了件白大褂之后又穿了件防冻的外套,搓着手就走下楼去。 “呦,沈医生,这么早就上班啦?”卖煎饼果子、大饼鸡蛋的小贩儿热情地冲他打着招呼。男人接过热腾腾的大饼鸡蛋,毫无形象地咬了一大口,就着脸上沾着的油星儿嘿嘿一笑:“没办法,打工人打工魂,不打工就得饿死啊。” 小贩儿也乐了:“我说沈医生,你这模样还打什么工?去参加电视选秀当个偶像明星啥的,那不挣得瓢满钵满呀?” “得了吧,戏子就是戏子,还偶像明星?做什么不好去做戏子,我宁可饿死。”男人不屑地嘁了声,嘴里叼着大饼鸡蛋就直奔自家诊所而去。 “宠物医院”四个烫金大字,配着下面寒酸的门脸,与这附近贫民区一般乱七八糟的建筑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吃完大饼鸡蛋的沈医生把油手随便在白大褂上蹭了蹭,冻得缩了缩脖子——妈的,室内空调又坏了! 看了看自家宠物医院门可罗雀的冷清样儿,再想了想置换空调的高昂费用,沈医生垮下一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自言自语:“要不,当个偶像也行……毕竟现在的追星族人傻钱多,不赚白不赚。” 真香。 这么想着,他打开电视,一边对着立镜研究起自己的长相和身材来。嗯,身材保持的不错,比二百多年前吃胖了点儿,但上镜应该还可以;头发虽然剪不短,不过演起古装戏那可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脸就不用说了,absolutely PERFECT! “……今年是大秦合众国成立二百七十周年,今日亦是国*父沈长河先生逝世二百二十八周年的纪念日,各地民众纷纷举行纪念活动……” 果断换台。 “为纪念国父沈先生,由国家XX总局监制出品,大型历史电视剧《共和》将于今晚二十点准时上映,其中,国父沈长河先生将由当红影星陆子洲出演……” 终于有顾客来了。正在做准备工作的沈医生眉毛一抬,斜斜地瞥了眼挂在头顶的电视。里面正放出陆子洲的巨幅照片:白白嫩嫩、水水灵灵的大眼睛,五官十分精致立体,是个典型的混血儿模样,可是…… 那假到不能再假的绿色美瞳是怎么回事?那娘不兮兮拿腔作调的“磁性”声音是怎么回事?那弱受一般诡异的气质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瞬间,沈医生只觉得自己气得要扒开坟头从棺材里爬出来了——不对,他已经爬出来十几年了啊。 “历史中的沈先生虽然长得是很美啦,可也没这么……这么受吧?再说陆子洲才一米七,国父本人可是个大高个儿呢!”其中有个女顾客跟她老公窃窃私语:“沈先生要是地下有知,还不得掀开棺材盖儿爬出来?” 沈医生手上的动作一顿,刀差点儿把手给划破了。有眼光!他默默地对这句话给出了五星好评。 “这不就你们女人喜欢的小鲜肉嘛,你看,多鲜,blingbling的,呕。”她老公坏笑着说道:“再说了,历史上的沈长河说不定比这还要像个女人,史书上不都说了吗?面若好女,见之忘俗,估摸着个子比他还得矮呢,娇小可爱的。” 第325页 娇小可爱你妹啊!老子一米九多快两米了,历史白学了吗?不学无术的小兔崽子! 沈医生面无表情地腹诽着,转过头来看向男人,冷冷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哎你怎么说话呢!”男的立刻就急了:“又不是我俩看病,是给我俩的狗看病!你这人什么态度,还想做生意吗?” “老公你别这样,人家又没说什么。”女人赶快打圆场。她把狗抱到他面前,带着歉意笑道:“大夫,我家球球……” 沈医生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一把接过不停打着哆嗦的狗,熟练地摸了摸它的肚子,语气和缓了些:“没事儿,就是撑着了消化不良,我给你们开点儿药,以后注意别再乱喂食物就好。” “……啊,啊?”女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递过来的几盒药:“不用在你这儿治吗?” 沈医生挑了挑浓秀的眉,长睫一瞬,露出一口白牙:“你要是想多花钱,我也没意见。” “……”女人一时不知该感谢他替她省钱,还是该责备他态度恶劣。她心情复杂地付了钱接回宠物狗,和老公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这医生长得是真帅,可这脑子有病吧?难怪生意这么差……” “帅个屁,比那个什么陆子洲更像女人,你们女的就喜欢这种娘炮儿!” “哎,你还别说,他这个子可太高了,长得也真有点儿历史书里国父的意思,就差个绿眼睛……而且这医生也姓沈,还真是巧啊。” “巧个屁,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沈长河能活到现在啊?那不成老妖怪了……” 声音渐渐远去。沈医生阖了眼正准备再打个盹儿,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无精打采地掏出手机解了锁,屏幕中忽然蹦出一条来自陌生人的信息: “长河,好久不见。李云凌。” 手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正在此时,门也被推开了。一名穿着休闲服、戴着棒球帽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外,有着和他记忆中那个女人五官百分之七八十相似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那是一种,名为久别重逢的笑容。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