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 “是你啊。” 假期一转眼只剩了个尾巴,但是炎夏没剩,还带着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消散的热气扰人清梦。 齐临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但是没一会儿就被闷出了一身细汗,实在做不到老年人口中传教一般的“心静自然凉”。被子被粗暴地踹下了床,“啪”地一声滚到了地上。 清晨空荡荡的脑子好一会儿才回进一点血液,齐临睁开眼看了看墙上闭合的空调扇叶,有点哭笑不得。 天还没完全亮,他伸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也不够他闷头再睡几分钟了,再打开空调,温度还没降下来估计就得出门,够呛。 鸟还没起来叫唤,整个别墅区空旷安静,卧室里也是一样,一点轻微的动静就清晰地入了耳。齐临听见楼下厨房传来陶瓷汤勺在砂锅壁上清脆的碰撞声,心想:“这么早?” 齐临不打算再躺尸了,他换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下楼前还没忘了把他的被子祖宗抱回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成豆腐块。 他的卧室在家中二楼,左手边没几步就是楼梯,笔直地一条通下去,正好成为齐临撒野的好场所。他一手点着扶手,一步三级台阶蹦了下去,完美落地,下个楼梯下出了街头跑酷的气势。 “临临,你慢点。” “有没有摔痛?”厨房里的老太太听见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的汤勺小跑过来,直到看见齐临一脸嬉皮笑脸的样子才收起脸上的担忧。 齐老太太身量不大,背略微有些弯,略显花白的头发贴着耳朵,她穿着一件洗旧了的碎花棉麻衬衣,齐临看着奶奶衣服上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的小碎花,有时候挺庆幸自己没有密集恐惧症的。 “奶奶,我不是摔下来的,我是跳……”大概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确实过于中二,又无法跟老年人解释,便没再往下说,赶紧转了个话题,“奶奶,我书包呢?昨天还在书房呢。” “喏,帮你拿下来了,”老太太指了指沙发,又撕下一页纸张粗糙的万年历,边看上面这个“宜”那个“忌”边说,“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粥还没煮好呢。” ——不说齐临差点忘了,他半真半假地兴师问罪:“还不是被热醒的,奶奶你怎么偷偷把我空调关了?” 有些老太太天生不懂得什么叫轻声细语,好像不大呼小叫就是哑巴一样,有些老太太时髦精致,讲话如同燕语莺声。齐临有时候很不厚道得觉得,这可能就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 齐临奶奶显然不是后一种,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不懂奢华与享受。但她作为一个“乡下人”,说话声音不响不轻,堪称温和。 “空调不能整夜开着,吹一晚上要感冒的,你睡觉又不老实,胳膊膝盖都露在外面,年轻的时候不保护好关节,年纪大了和我一样,天一不好就疼的……” 好吧,在唠叨这方面,无论是哪一种老太太都大同小异。齐老太太还唠叨得十分认真,好像一个汇报实验结果的科学家。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以后开定时。”齐临拿起手机走向沙发,躺了上去,准备珍惜一下还能随意玩手机的自由时光,顺便乖乖等吃早饭。 齐临躺在沙发边角一隅,他的正前方有一张木制供桌,一尊浮夸的佛像坐西向东,前边还摆着两个红底描金的假烛灯,发着两团红光,萤火似的。 这个角落和整间屋子富丽堂皇的装修格格不入。 齐临也不认识这是哪尊大佛,和他对视了一眼,莫名觉得有点佛像温和慈祥的笑容有点令人发毛,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太阳从落地窗照进了屋子,洒了一地流光。厨房的声音轻了,粥很快盛好端上了桌。 齐临有时候觉得餐桌太大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房子也太大了,两个人住过于空荡了一点。好在一个咸鸭蛋还有人可以分一分,不然齐临迟早咸死。 时间差不多了,齐临一把拽起书包在齐老太太的“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中出了门。 “你也别忘记吃药!”齐临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喊了一句,颇有点“大仇得报”的快意,“饭前半小时!” 齐临家所在的这个别墅小区不算新了,从建筑上走得是典型的欧式别墅风格,但又讲究曲径通幽,精巧雅致的住户体验,葱茏的竹林就有好几片,夹杂着一些讨好住户的小设计,成为卖点,又因为靠河靠公园考学校的好地段,房价年年上涨。 然而齐临只觉得过于累赘了,他关上家门还不够,还要踢开一道半米高形同虚设的木制小门,中看不中用。有时候他懒得踢,就多绕几步路从旁边的竹林夹缝中钻出去。 他刚从竹子间把身后的书包拽出来,拽掉了一片倒霉叶子,迎面就看见了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安安分分地弯腰拨起木门上的铁锁,轻轻推开走了出来。 那是住在齐临家斜对面的女孩,叫“项卉佳”,没有妈妈。和她爸爸也住了好多年了,齐临记事起他们就已经住在那儿了。 齐临小时候还和人家玩过,不过他从小调皮捣蛋,玩得都是些什么烂泥巴、硬石头之类的东西,无论是人家小姑娘自己还是她爸爸,都不想一个文文静静的淑女和一个野孩子玩到一起去,往来便也淡了,见面也就打声招呼。 “你也今天开学吗?” 项卉佳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便没了下文。 齐临不免有些尴尬,不过确实没有什么话好讲。小时候脸皮厚,自己叽里呱啦唱独角戏唱得高兴,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可能有了点羞耻心,学会了见到熟人点个头,不必过度寒暄。 “那我先走了。”齐临也不管人家什么反应,一溜烟跑了。 齐临家离江州一中很近,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这个点去学校还是早了点。有些人早早出了门,有些人却抬手关掉了床头柜不屈不挠响了三次的闹钟。 何悠扬听见卧室门外“哐”的一声——他的父母出门上班去了,也就是说时间不早了。他生生把一股来自每个细胞的起床气憋进了丹田,从床上滚了下来。 一年两度的大型恐怖灾难片“开学”又按时上演了,他火急火燎地从卧室转战到卫生间,差点被围着他转悠的“铁饼”绊个跟头。 “铁饼”是他们家养的狗,应该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何悠扬猜测可能是拉布拉多和田园犬串的。不过呢,狗么,名贵不名贵不重要,别添乱别拆家就万事大吉了。 “一边去,我上学要迟到了,”何悠扬一脚踹开铁饼,风卷残……残羹剩饭,嘴里还不停歇,“铁饼啊铁饼,你看看我妈,都不顺便叫我一声,哪怕敲个门也好啊。” “还只给我留了这么点粥,哎,天理何在啊。” 何悠扬单方面的跟狗讲话,狗反正是骑自行车下坡——睬都不睬,好似一只猫错投狗胎,只顾着独自玩着他的发声刺球。何悠扬觉得这狗实在欠抽,别人一去招他逗他,他一概不理,给个球就能灿烂,要是别人一不理他,嗬,他就没皮没脸地上前蹭人裤腿,实力演示什么叫“舔狗”。 “你爸爸我上学去了,你爱睡觉睡觉,爱吃饭吃饭,再见了您。”他一脚把因被冷落了两分钟又黏上来的狗踢回去,“砰”地关上了大门。 何悠扬的生物钟完全没有调整到开学模式的自知之明,并且齿轮可能已经生锈。等他收拾好东西“安抚”好狗、关上自家的门,离早自习铃声敲响只剩十分钟。 “够了。”何悠扬心想,做出了一个迟到惯犯的精准计算,他从家跑到学校也差不多十分钟。至于步行需要多长时间,何悠扬不太知道,因为现实情况从来没有允许他慢慢步行过。 等他跑到学校的时候,自动折叠门只留了条小小的缝。他也懒得再把校园卡从书包里翻出来在机器上刷一下,直接猫着腰躲着门卫大叔溜了进去。 一道青春活泼的身影“嗖”地朝西边的教学楼窜过去。 何悠扬跑着跑着发现不对劲——同一届的学生,无论认不认识都会混个脸熟,可是这里怎么这么多生面孔。他突然意识到从他们这一届开始,高三学生像珍稀动物一样被单独拎了出来,独享一座新笼子。 一中是省重点,高三了还给学生重新洗了个牌,尖子生中挑尖子。何悠扬是典型的理科生,俗话说得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语文相对弱一点,但也没有差到不能看,所以还是有幸被分入了一中的尖子班,这个尖子班有个啼笑皆非的名字,叫“导弹”。 分班情况暑假初就出来了,同学们都兴致勃勃地建起了群,无论原本是不是一个班的,先热络起来总是不错的。不过这个导弹班的班级群聊天内容画风清奇,无怪乎“哪本数学练习册实用”以及“哪个app背单词快”,总之都是围绕“学习”二字展开的话题。 何悠扬倒不是不喜欢学习,只是觉得平常上学也是需要劳逸结合的,暑假么,当然逸字当道。于是他早早就把寡淡无味的班级群屏蔽了——班主任提醒了很多遍的“明天不要走错教学楼”自然没有看到。 等何悠扬摸索到新的教室,早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两轮了。何悠扬猫在教室后门观察了一下情况,班主任还没来。 “嘿,扬哥,这儿,这儿,给你留了个座位。” 倒数第二排,一个胖胖的男同学朝何悠扬招了招手,指了指右边的空座。 这个有点壮实的男生叫马浩瀚,以前和何悠扬一个班的,何悠扬人缘好讲义气,班上的男同学没一个不和他称兄道弟的,帮他占个座位不过是举手之劳。 何悠扬迈步走过去,抬手和他道谢:“谢了,好汉。不过这座位怎么已经……”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毛手毛脚地扫到了后座放在桌上的一瓶矿泉水,还是没盖瓶盖儿的,水可谓是波涛汹涌得洒了一地。 “……分好了”何悠扬的声音瞬间就虚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走路太急了。”他把书包往自己座位上一甩,蹲下把只剩不到一半水的瓶子捡起来,重新放到后座桌上,抬头的时候,看清了后桌的样子。 他随意地坐着,指尖夹着一支笔,慢慢悠悠地转着。他的眼睛很好看,深邃清澈,目光正好和何悠扬撞在一起,看不出喜怒。他高挺的鼻尖上有一颗恰到好处的小痣,锦上添花似的,显得五官更加立体,有点灼眼。 何悠扬一时出神,忘了该去拿拖把把地砖收拾一下这件事,他后知后觉地开口:“是你啊。” “把地拖干净。” “扬哥,你俩认识?”这位“好汉”兄有点惊讶地看了眼呆呆坐回位子上的何悠扬,用自以为很轻的声音八卦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傍上大佬了?” 后座的齐临听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就看到何悠扬转过头,用一脸“这是我老熟人”的表情看着自己,手肘还搭在了他的桌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好汉,你声音那么小干嘛?我们是小学同学,以前没少一起闯过祸,”末了,何悠扬还朝他扬了扬眉,挤眼一笑,“对吧,齐临。” 何悠扬天生自来熟,第一天认识的人都能在两分钟内热聊起来,更别说是“失散多年”的老同学了,没两眼泪汪汪就不错了。 然而,清晨还在家中和奶奶嬉皮笑脸的齐临此时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半天没有接话,眉目间透着置身事外的冷淡。 “哇,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啊,你竟然认识这位学神。”马浩瀚觉得确实没必要鬼鬼祟祟,也提高了音量,大有昭告天下的气势。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还没进入落可闻针的死寂状态,毕竟刚开学,同学之间认识的交换假期趣闻,不认识的自我介绍。但总体还算得上安静,直到何悠扬和马浩瀚开始讲话,他俩发出第一声蝉鸣,然后就有了第二声、第三声…… 齐临眼睁睁地整个班级在这两二货的领头下,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了起来,他拿笔戳了戳前座正和马浩瀚聊得火热的何悠扬:“把地拖干净。” “哦哦,差点忘了。”何悠扬立马起身去教室后的橱柜拿拖把,走过齐临身旁时,听见冷冷一句“不是差点,你已经忘了”。 何悠扬:“……” 五分钟后,教室终于在听到名为“高跟鞋独奏”的女班主任标配bgm时安静了下来,一个烫着介于爆炸头和水波纹发型的中年女子走进了教室。 马浩瀚的嘴无论什么时候都停不下来,他又用徒劳压低的嗓门对何悠扬说:“这个班主任我打听过了,叫刘丽英,教语文的,连续五年专门带高三,一般都带导弹班。” “讲课是挺无聊的,上课从来不跟你扯那些有的没的,你知道的,面瘫脸都这样。不过作业量中等,脾气还行,不是一点鸡毛蒜皮都缠着你不放的那种。” 何悠扬听了最后一句,心花怒放、尾巴上天,默默地朝马浩瀚竖了个大拇指。 马浩瀚的小道消息还挺准确,女班主任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说了点“假期结束,步入高三,调整状态,奋力拼搏”云云的空话,然后照本宣科地开始宣读“一中五禁”。 “一,禁止男女生不正常交往。二,晚自习禁止讲话。三,手机带禁止带入校园。四,禁止考试作弊以及抄作业……” “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把这些规定申请专利了,还兴师动众地专门起了个名儿?”何悠扬不以为意地对马浩瀚说。 “……五,禁止上学上课迟到。”刘丽英读完便转身把“五禁”贴在教室前面的公告栏上。 何悠扬心虚得噤了声。 按照一中的规定,高三开始强制上晚自习,上到九点半,也就是除了中午一顿,晚饭也必须要在学校食堂解决了。 开学第一天,便正经上课了。 晚饭前最后一堂数学课上,脑门光亮的数学老师朱松平把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了一大排的等比数列擦了,拿起三角尺画了个直角坐标系,一点儿也没有要停下的自知之明。 何悠扬盯着教室正前方的圆钟,离下课还有三分钟,肯定来不及再讲一道大题,老朱拖堂这个毛病势必要犯了。 何悠扬没有被他教过,但朱松平接得是地气,讲得是金句,和学生打成一片,名头很大,整个学校无论是不是他班上的都亲切唤他一声“老朱”。 但是去晚了食堂人多,队排得人望穿秋水,所以即使他这么有学生缘,在吃饭问题前也不能得到原谅。 何悠扬已经坐不住了,悄悄给老朱定了罪,手里的笔转得飞快。 马浩瀚突然敲了敲他的桌子,半个身子移出了座位。他们的课桌都是单人独坐,不存在什么同桌之说。 老朱的课允许学生上课时在下面交流,用他的原话说是“我不能让你们的灵光一闪,被我黑暗的课堂灭了”。 马浩瀚拿了本草稿本凑到何悠扬面前伪装自己,一脸正色地对他说:“等会下课了别急着去食堂,我有好东西。” 何悠扬配合他表演,在草稿本上画了个问号。 马浩瀚从桌肚里拿出一盒红色包装的罐头,一脸坏笑。 何悠扬:“这是什么。” 马浩瀚:“鲱鱼罐头。” 何悠扬:“……” 一句“你有什么毛病”还没骂出口,他就听到后面传来齐临不耐烦的声音:“你们俩个瞎晃什么,挡我视线了。” 何悠扬乖乖缩回了座位,顺便给马浩瀚一个鄙视的眼神。他突然觉得左边**,后边事逼,整个人都不好了。 “扬哥,我探查过了,一楼的新实验室空着,等平民撤离了,我们把这个罐头开了,看看这个世界第一臭到底有多臭,”马浩瀚不屈不挠,“也不是要真的吃,我们在小卖部里买点吃的当晚饭就行了。” 何悠扬:“不去。” 等老朱终于磨磨蹭蹭把最后一道题讲完,齐临觉得自己饿的比黑板上的椭圆还扁,正要走出教室,飞向食堂,就被老朱叫住了。 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都快走光了,食堂饭也要没了,齐临颇为不满地朝老朱走去,毕恭毕敬地开了口:“朱老师,您还有什么事吗?” 老朱教了齐临两年,齐临数学好长得帅,对他是喜欢得不行。不过他现在暗暗觉得有点委屈,别的同学都“老朱”“老朱”的叫他,怎么这个孩子还生疏地叫他“朱老师”呢。 齐临看着老朱满脸慈祥,活像看见了自己的亲孙子的脸,听见他用充满期待的语气说:“这个学期你还当我的课代表,行吗?” 齐临点了点头,没说话,算是答应了,心想:“就这点事儿,什么时候不能讲,偏挑着饭点?” “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时,齐临的肚子非常争气地“咕”了一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朱,眼神里透着“看你干的好事”的质问,希望他能有所反思。奈何老朱非正常人也,完全没有体会到齐临的意思,仍是慈祥地看着他。 齐临只好从牙缝中挤出一点微笑:“老师,那我先去吃饭了,老师再见。” 然后脚底抹油,跑出了教室。 整幢教学楼几乎没有人了,为了错开用餐高峰,高三下课本来就比低年级晚五分钟,教学楼还比他们远,齐临是不指望食堂有什么好菜了。他干脆慢慢悠悠溜达过去,等大家都吃完了,队伍也许还能短一点。 一楼有一排化学、物理实验室,是随着教学楼新装修好的,窗户上还泛着绿光,大晚上里面不开灯阴森森的,见鬼似的。 齐临快要走过最后一间时,突然听见里面何悠扬从喉咙里挤出的凄凉无比的惨叫:“马浩瀚,你还我命来!咳……咳咳。” 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宛如三十万吨臭气炸弹一同爆炸。齐临这个平民不小心被误伤,他皱着眉,拉长袖子掩住口鼻,飞快地跑了。 齐临被生化武器攻击,饭都没吃下去几口,心里不知道问候了何悠扬和马浩瀚的祖宗多少遍。 他回到教室,看见何悠扬脸比他还绿,心情才算是好了一点儿。 开学第一天作业还不算多,晚饭后还属于休闲时光。离晚自习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刘丽英抱着一叠纸进了教室,用她上下起伏都不带变一变的语调宣布,第一节晚自习默写《红楼梦》简答题。 何悠扬呆了一呆,也不管刚才是不是甩了马浩瀚一脸:“诶诶,好汉,什么简答题,怎么突然要默写?” “扬哥,你终于理我了,”马浩瀚小人得志,“就是前两个星期她发在班级群里的文件啊,她说了开学第一天就要检查……” “……哦,我忘了你把群屏蔽了。” 何悠扬看着马浩瀚欠揍的神情,非常有骨气地决定,他就算一题不会也不会向马浩瀚求助一个字。 练习纸很快发了下来,十道简答题,一眼望过去全是横线。何悠扬看了一眼,觉得鲱鱼罐头后劲太大,只是戳了个豆大的孔,就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红楼梦》是高考语文必考篇目中的大头,可是名著这东西于何悠扬来说,简直是催眠神器,他几次三番打开《红楼梦》精致的书页,然后……睡得不省人事。 他的课外阅读量也不算少,不过口味比较通俗,不是神啊鬼啊,就是侠啊怪啊。语文不是何悠扬的优势学科,他自己知道,不过平常的默写背诵还是愿意完成的,但是这次连个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何悠扬突然转头朝后面的齐临一笑,露出了一颗颇为乖巧的小虎牙:“老同学,等会儿跟我互通有无一下呗。” 齐临根本不吃这一套:“我不需要和你互通有无,我没有‘无’跟你通。” 何悠扬:“……” 人狠话不多,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暴脾气。 好么,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第二天早自习下课后,他就被刘丽英抓去办公室谈话,办公室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给他,他就站在刘丽英旁边挨了十分钟的训:“我看了你上学期几次大考的成绩,你理科这么好,历史政治也还不错,就语文拉了你的后腿。挺有灵气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就不肯花点功夫在语文上?” 刘丽英作为语文老师虽然训话水平不怎么样,但是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了何悠扬属于那种聪明但贪玩的头疼学生。 “文科和理科不一样,是你投入时间就可以得到回报的啊。除了语文,你的其他各科成绩和齐临是差不多的,为什么人家次次不是年级第一,就是年级第二?你要是语文好好弄,我跟你说,年级前五绝对不是问题。”刘丽英一脸老母亲般的担忧。 不过这一段老生常谈中估计只有“挺有灵气的”入了何悠扬的耳朵,他还听得津津有味。 “这十道题你没有一道写得是挨边的,等会儿我把答案给你,今天白天你给我背好了,第一节晚自习过来重做。” “啊?”他瞬间就蔫了。 何悠扬属于那种比较好动的人,好像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安分,课间不离开座位整个人就难受。不一定要干什么,只要到走廊里吹吹风、散散步就好像能续命一样。 所以当他一整天都不动如山地趴在桌子上,马浩瀚都惊呆了:“扬哥,你不对劲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何悠扬将整张《红楼梦》讲义糊在了他脸上,示意他闭嘴,然后往刘丽英办公室跑了。 Zρō壹⑧.Cōм 我!海纳百川! 何悠扬刚跑到语文办公室门口时,就看见刘丽英风风火火地走出来,像是有什么急事。 何悠扬有点侥幸地看了她一眼,结果听见刘丽英不容拒绝地说:“何悠扬,你坐我办公桌上重默,默完放那就行了,我相信你会自觉的。我突然收到通知,要去开个会。” “好……”何悠扬希望破灭,萎靡不振地走过去趴在了刘丽英的桌上。 别看这不过十道题,一题一题写下来还挺费时间,何悠扬在那坐了小半个钟头,坐骨神经都快坏死了。 “我今天可被班上学生的家长气死了。” 忽然,两个年轻的女老师走了进来,声音高而尖,填满了偌大的办公室,吓了何悠扬一跳。 另一个女老师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 办公桌的设计注重隐私,每个位置之间都有一块硕大的挡板间隔,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埋头奋笔疾书的可怜学生。 “昨天我班上两孩子打架,我肯定要跟孩子家长汇报情况啊,没想到,其中一个家长竟然对我说:‘我儿子很懂事的,不可能挑事儿的,一定是别的小孩先动的手。’呵,他儿子可差点把人家门牙给磕了,平日里满嘴脏话,还懂事儿呢?” “这家长怎么这样,问题肯定在于双方啊。” “还有更绝的呢,他爸竟然还想用购物卡收买我,说什么他们家这辈子赚的钱够他儿子几辈子不愁吃喝了。你说这才开学几天,我遇到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也太嚣张了吧,不过也是,现在学生家境都挺好的,申请贫困生助学金的都是托关系走后门开的证明,真正的贫困生可能没有了。” 何悠扬冷不丁听了一耳别人的小话,觉得偷偷摸摸不太好,他正准备假装掉下一支笔,发出点声音,示意自己的存在,就听见两个老师接着说—— “你知道高三导弹班那个一直考年级第一的学生吗?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齐……齐临。” 何悠扬愣了一下,默默把桌子边缘悬空一半的中性笔收了回去。 “你知道吗,他初中原来是瑞华的。” 瑞华是江州著名的中外合办私立学校,初中加高中一共六年学制,上的都是国际课程,老师百分之九十是外籍。这类学校一般毁誉参半,对学习不自觉的学生来说,没人追在你屁股后面逼你学习,但你可以花钱去镀个洋金,对要点好的学生来说,不失为一块进入国际名校的好踏板。 当然,无论是要镀的金还是踏的板,前提都是——要有钱。在普通人眼里,就是个烧钱的“贵族学校”。 “他们家住在御龙湾,你知道那个别墅多少一平吗?”说着伸出手指朝旁边的女老师比了个数。 “啧啧。”旁边的女老师感叹了一下这令人羡慕的资产阶级。 “不过他既然初中是瑞华的,好端端为什么要来一中,教育模式和体系完全不一样,这不是绕弯子了吗?” 齐临家境优渥,何悠扬是知道的。小时候总觉得他像白龙鱼服的大少爷,不过不是探访民情、体察人间疾苦的那种,而是玩转人间、吃喝嫖赌的货色。 首先他零用钱就多得用不完。何悠扬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流行什么精灵探险的网页游戏,通俗易懂的说,就是养了小精灵带出去和别的小精灵干架。何悠扬的小精灵每次都被齐临的打得半死不活,后来才知道,人家是人民币玩家。 何悠扬那时候没有那么强的金钱观念,不知道“土豪”是用来做朋友的,而不是一言不合就跟吃了火药似的动嘴动手。 不过齐临虽然什么大少爷脾气都有,偶尔鼻孔看人,从不知道什么叫分享与谦让,倒也没整天把“你是个穷逼,我不跟你讲话”的神色挂在脸上,所以两人打归打,玩归玩。 小时候班里界限分明,男孩不带女孩玩,女孩又不屑与男孩玩。男孩不像女孩,两三个人抱团,要玩就一大帮人扎堆,不太会有固定的玩伴。所以后来上了初中,散的散,离的离,倒也没有那么难过不舍,哪里没有新的朋友呢? 因此何悠扬不太了解齐临后来读了什么初中,他上瑞华也没什么奇怪的,也许人家父母就希望他走这样一条路呢,没什么不好。 不过读了一半再回到公立学校这样的的事,确实闻所未闻。 何悠扬轻轻把笔帽盖上,终于写完了这十道要命的题目。为了避免两个年轻女老师尴尬,他等晚自习铃声响了,办公室有人走动热闹起来了,才起身离开。 导弹班的教室在顶楼傲视群雄,何悠扬刚走到班级所在的那一层,就看见马浩瀚像个猴子一样吊在走廊的栏杆上,一脸坏笑看着他。 何悠扬走过去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想把他一肚子的坏水都打出来:“你笑这么猥琐干嘛?又偷偷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班长大人,”马浩瀚一脸贱贱的表情,弯腰作揖,“我错了,给您赔不是。” 何悠扬:“你说什么?” 什么班长? 马浩瀚:“嗨,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刚才晚自习投票选班干部,哦,是之前在班级群里决定的,扬哥,你还是不要把班级群屏蔽了吧。” 何悠扬面无表情:“然后呢?” 马浩瀚:“除了几个已经有老师指定的课代表,就剩班长了。然后……然后我觉得扬哥您这么优秀,一定能带领我们班走向美好的明天。于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上台为您拉了拉票……” 马浩瀚声音越来越轻,不过逃跑前又大声喊了一句:“这是民主的结果,我可没暗箱操作啊,这个艰巨而又伟大的使命就交给你了!” 说完就脚下生风地跑了。 何悠扬差点被气笑了。 学校给了成绩优异的学生较高的自主权,对导弹班的看管没有普通班级那么严格——座位随便坐,班干部随便选。 班长这个职务,高考不能加分,作业不能少做,就是个人民公仆,有事没事都找你,除了能在老师那儿增加点存在感,没什么好处。 何悠扬就这样莫名其妙被赶上了架,可他没想到还有“就职演说”这一出。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班级职务差不多都定下来了,刘丽英竟要求所有班干部轮流上台发表一段简洁的“就职宣言”。 各科课代表先来,齐临——作为同样是被赶上架子的鸭子,一脸不情不愿地发表了一通官方的套话,大意是“是朱松平让我干的,我也会干的,但是干成什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在场的同学们莫名其妙被糊了一脸冰渣子。 班长压轴上台,何悠扬大步迈上前,他个子很高,脸部轮廓分明,鼻梁很高,眼角微微下垂,带着点笑意。他一笑就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阳光单纯的气息扑面而来。 何悠扬像只参加选美比赛的花孔雀,十分不正经地开了口:“非常荣幸本学期成为大家的班长……” 他突然话锋一转:“希望大家都能和我交朋友,我!海纳百川!” 台下忽然掌声雷动。 他的态度和齐临截然不同,同学们脸上糊的冰渣子倏地化了,短短几分钟内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 好好一场“就职演说”被他搞得好像什么结义现场。 何悠扬的“班长生涯”就这样拉开了帷幕。班长么,就干一些上传下达,管理纪律的事儿。不过纪律不用他过多操心,一来导弹班的同学都有分寸,一心向学,二来,上学迟到、上课讲话的事儿班长干的最多。 总体来说,何悠扬这个老司机还是把车运行在一条平稳的轨道,直到开学第二个星期的周五,不慎翻了车—— 秋季运动会一般在九月份末举办,根据以历史规律为基础的玄学,运动会那两天有百分之八十五点九的概率会下雨,下得不大还不会顺延。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抱着积极主动的态度认真对待——因为有两天不用上课,并且和国庆假期连放。 一中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惯例是活动课,上完没有晚自习,马上放周末。学校可能怕学生已经没有心思上最后一节课了,干脆将体育课减为两节,换成周五的活动课。 何悠扬和马浩瀚还有班上几个男生刚打完球回来,就被刘丽英叫了过去。刘丽英给了他一打运动会报名表,要他分发下去,统计报名人数,下周一交给他。 何悠扬想着活动课上就得把表发下去,等会儿也不耽误他放学回家,便匆匆忙忙往教室跑。 他跑得太急,当看见拐角处抱着半人高数学作业本的齐临时,已经来不及减速刹车了,他像油锅上的蚂蚱一样跳了起来。 齐临被吓得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手上一摞厚重的作业本遮挡住了视线,本来上半身就僵硬得不便行动,此时更加不易控制平衡。 作业本朝一侧倾斜,他整个人都站不稳,作业本眼看就要散一地。 齐临下意识用手撑地,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他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悠扬见状,立刻拉着齐临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有点惊慌地说:“对不起,我跑太急了,你没事吧。” 何悠扬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手掌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有点烫。齐临无意间瞟到何悠扬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抱歉、不安,还有……关心。 齐临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关心都有一丝敏感,下意识地就想说一声“没事”,可是疼痛不知不觉就从左手大拇指蔓延了上来,堵住了喉咙,他缓缓地开了口:“我觉得以后你要帮我收发数学作业了。” 何悠扬把地上一堆烂摊子和一打报名表扔给了吃瓜路过的马浩瀚,带着齐临往学校医务室跑了。 可是校医务室一直是一个内伤开感冒药,外伤给创口贴的神奇场所,何悠扬在校医说出“一个创口贴五毛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他联系了刘丽英,打了车,一起把齐临送到了医院。 ※※※※※※※※※※※※※※※※※※※※ 高考制度都是编的,考试内容也都是编的 学校也没有原型……反正全是编的 Zρō壹⑧.Cōм 这两人认识? 在等片子出来的间隙,刘丽英通知了双方的家长。 何悠扬的妈妈许小舒是一中初中部的老师,正巧也是刚下班,一脚刚踏出办公室的门,就接到了儿子班主任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十分脑洞大开地想,是不是自己儿子跟人打架,把人家打进了医院。 刘丽英先是跟她解释了一下情况,两人很快给这件事情定了性——是个不怎么美好的意外。 然后许小舒看也没看一边乖乖坐着的何悠扬,径直朝齐临走了过去。 许小舒很漂亮,穿着简单,白上衣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平底运动鞋。她很清瘦,不过不是那种皮包骨的瘦,瘦得很匀称。黑色的长发直直地批下来,散发着舒适休闲的气息。 许小舒一凑近,齐临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的味道,应该就是家里洗衣液的花香味。有点像齐临记忆最深处妈妈的味道,他一时出了神,回答问题都心不在蔫的。 许小舒心想:“这孩子怎么呆呆的,别也撞到脑袋摔傻了。” 虽然此事是个意外,许小舒还是在齐临的几次拒绝下果断地承担了医药费。 拍片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年轻的医生透过厚厚的镜片举着片子端详了一下,声调里透着几分见怪不怪的调侃:“哎呦,骨折了。” 何悠扬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嘶”了一声,好像骨折的是他自己。作为一个看电视剧看到主角被踹了肚子,都要捂着自己身上的同一部位蜷缩一团的“情感浸入者”,此时身临其境,更是大惊小怪。 “我看看!”何悠扬迫不及待地抢过来要看,只见上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细细长长的骨头,除了这只手连骨头都是秀气好看的,也没看明白是哪里骨折了。 何悠扬放下片子,小心翼翼地抬起齐临的手腕,生怕碰伤了他,仔细地端详了一圈:“你疼不疼啊?怎么都不吱声。” 齐临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不疼,因为不是这只手。” 何悠扬:“……” 医生好像被这俩活宝逗笑了:“左手大拇指骨折。还好没有伤在关节,好好休养一下就行了,年纪轻不碍事的。不过你们年轻人以后也注意点,运动也要有个分寸,你这是打篮球还是踢足球摔的?” 齐临:“撞到鬼了。” 何悠扬尴尬地抽了抽嘴角,看着医生用一个奇丑无比地局部小夹板给他固定手指。 刘丽英联系何悠扬家长时还纠结了一下打给父亲还是母亲,相比之下,齐临就省事多了,齐临家里只有一个人能来。他填得是家里的固定电话——齐老太太没有手机,老年机也没有。 当偌大的客厅中固定电话响起的时候,齐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念经。她几乎没有社交,不会出去跳广场舞,不会去公园散步。一般情况下也不出门,要是出门,短途就是去买菜,长途就是去庙里烧香,用不着手机,也不会用。 齐老太太打车赶到了医院,一路迈着小碎步子问到了相应的楼层,一上来就看见齐临垂着头坐在医院长椅上,手上包得跟粽子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齐老太太见了齐临这可怜样,顿时心疼极了,立即上前将孙子摸了个遍,生怕医生哪里还遗漏了伤没检查出来。 齐临安慰道:“诶呀,奶奶,我没事,真没事!” 齐老太太眼圈都要红了:“怎么弄成这样子啊?” 许小舒做事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就付完费回来了,她看见对方家长是齐老太太,诺有所思,上前搀扶了老人家一下:“哎,老阿姨,怎么是你啊,这事儿啊,是个意外。” 何悠扬和齐临顿时瞪大了眼,疑惑地相互看了一眼。 这两人认识? 刘丽英也过来安抚老人家,她和许小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件事情其实十分简单的来龙去脉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了好几遍。 好在齐老太太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只是接收信息慢了点儿。心疼孙子归心疼孙子,一码归一码,也没想着死缠着人家不放。 最后,何悠扬跟齐临道了别,齐老太太和许小舒分别带着自家不省心的孩子离开了医院。 许小舒晚饭也没来得及做,也不是很想做了,就带着何悠扬去肯德基随便吃点。 许小舒对何悠扬从小的教育是,犯错了必须认错改错,但是如果遇到因为不可抗因素导致的错误,比如像今天这种意外,需要反思总结,不断复盘,知道下次如何避免即可。所以何悠扬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走路慢行”,就再也没有什么愧疚感了。 何悠扬举着只大鸡腿,啃得嘴上油亮亮的,嘴里还不停:“老妈,你和齐临奶奶认识吗?怎么认识的?” 许小舒吃相比他斯文多了,她拿起一根薯条,蘸着番茄酱慢条斯理地小口吃,听到何悠扬突然这么一问,愣了愣才说:“嗯,我刚开始工作那会儿,我们英语办公室,同时有两个孕妇,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齐临的妈妈。学校食堂伙食不行,齐临奶奶怕儿媳妇营养跟不上,经常特地到学校给她送饭。我和她妈妈同一年进来的,又同时怀孕,关系不错,他奶奶有时候也会给我带一份饭,一来二去就熟了。” 何悠扬没想到他们两家还有这一层关系,有点惊讶:“哦,你和他妈妈是同事啊,那他妈妈今天怎么没来?”” 许小舒沉默了半晌:“他妈妈得了脑肿瘤,没工作多久就辞职了,没几年人就没了。” 何悠扬心里一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想起齐临小时候那个活泼过了头的样子,心里莫名有点堵。 他忽然觉得气氛有点沉闷,随便换了个话题:“你们前脚后脚怀孕,那我和齐临谁先出生?” 何悠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许小舒轻轻摇了摇头:“齐临先出生。不过宋敏……哦,就是我那个同事,其实不是齐临的亲生母亲。” 何悠扬倏地瞪大了眼睛,饶是他平时反应快,一时也没有转过弯来:“你说什么?” 许小舒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宋敏当时是剖腹产,我是顺产……都说顺产的孩子比较聪明,我看不见得。” 何悠扬瞪了许小舒一眼,讲得好好的,扯到他干嘛? “宋敏生的也是男孩,不过长到大概一岁多就不小心落水淹死了。齐临……应该是他们后来领养的小孩。” 何悠扬停下了吸可乐,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纸杯被他越捏越皱。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快餐油腻无比,难以消化,眉头越皱越紧。 “不过奇怪的是,那个溺亡的孩子……也叫齐临。或者应该这样说,宋敏一家领养了一个孩子,并且给他取了一个和去世的儿子一样的名字。” 快餐店空调开的很低,何悠扬和许小舒坐在门边靠窗的位置,一有来人,门就带着一股寒风刮过来。他在听到这句话后不适得打了个寒战,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问: “齐临没有妈妈吗?” “齐临被收养时候多大?” “为什么要给领养的小孩取同样的名字?为了纪念吗?” “那……齐临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吗? …… 然而这些问题一下子涌了上来,一点没有素质,队也不排,全部挤在嘴边,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除此之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不知触到何悠扬哪些心如刀绞般的记忆、牵动了哪根脆弱的神经,他鼻头一酸,险些涌出眼泪来。他强忍住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在公共场合丢人。 一个许久没有和许小舒谈起的话题又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妈……你们是不是已经不想管悠远了?” 何悠扬直勾勾地看着许小舒,眼里透着点委屈。 许小舒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沉默许久,不置可否。 何悠扬见她不说话,有点沮丧,慢慢低下头,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谁还不是肝肠寸断呢?总该先是父母,这还轮不到他。 还不如向许小舒要星星要月亮呢。 许小舒看着他一副说错了话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都是可怜的孩子啊。 “这么多年了,就算真的能找回来……”许小舒脸上不带悲喜,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不过语气软了下来,“也没有意义了。” 当然这样的稀松平常也可能是无数次撕心裂肺与心灰意冷后的云淡风轻。 何悠扬眼神黯了黯,他明白了许小舒的意思。他刚为自己提的问题忏悔完,不敢再作妖了,只是乖巧地点了下头,机械地拿起薯条一根根地往嘴里送。 他飞速地收整自己散落满地的郁郁寡欢,却忘了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收回来:“你说……齐临会不会也像悠远一样,是从亲人身边偷走的?” 许小舒惊觉于自己儿子神通广大的想象力,拿起一根薯条,蘸了一大坨番茄酱塞进了何悠扬的嘴:“吃吧你,别想了。” 何悠扬神游四方,冷不丁被塞一嘴粘腻的东西,雨过天晴却炸了毛:“我最讨厌番茄酱!” 许小舒:“你嗓门小点,公众场合!” 何悠扬反击:“明明你嗓门更大。” 许小舒:“别废话了,吃完赶紧给我回家遛铁饼。” “何悠扬,你起来,把你这题的答案念一下。 马浩瀚是一中出了名的大嘴巴,泄露情报比收集情报快多了。此刻,班上所有同学都知道他们的班长大人把数学课代表撞骨折了。 周一一大早,齐临刚走进教室,同学们就纷纷对他手上的伤唏嘘不已。 “还好离高考还有十个月,能好,能好。” “幸好伤在左手,不然作业都写不了。” “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人家就算不做作业也能考第一。” “不过这个包扎也太丑了,跟哆啦a梦的手似的,伸出圆手,嘿嘿。” 齐临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围观,同学们仿佛在说“看啊,这只猴子的屁股真红”,他抬手挤了挤眉心,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时,一瓶牛奶从天而降,挤开人堆,落在了齐临桌上,姗姗来迟的何悠扬朝他一笑:“多补钙。” 齐临:“……” 围在齐临身边的同学们立刻把焦点转向了何悠扬,七嘴八舌地问来龙去脉。弄得何悠扬有点不好意思,他不小心把同学弄伤了,又不是写了一篇满分作文,还要拿出来朗诵炫耀吗? 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散了。 大家这么一闹,何悠扬本来都快消散的歉疚又回来了,总觉得齐临在后面看他,他顿时有点坐立难安。他不知道脑子撘错了哪根筋,扭头对齐临说:“我看你手挺不方便的,晚自习下了我送你回家吧。” 齐临不解风情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是腿断了,你还能给我推轮椅推回去。” 何悠扬搭错的筋可能搭不回来了:“这不是正好顺路吗?” 齐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何悠扬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立即指了指马浩瀚:“好汉说的,班上每个人住哪儿他都知道。” “我……”马浩瀚无辜躺枪,本想反驳几句,可是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何悠扬瞪大了眼睛,大有你不同意我就不活了的“真诚”:“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看你起码三个月才能恢复,我怕你再出什么意外。” 齐临慢慢拧开何悠扬给他的那瓶牛奶,喝了一口,才开口:“……随便你吧。” 何悠扬看到齐临终于点了头,才放下心来。 作为班长,何悠扬不算负责,但干起数学课代表的活,却不敢怠慢。班级里一共六列人,一列为一小组,他从门口第一列开始,每个组的数学组长处都走一遍,遇到没交的,还精确到个人,问明白是“没带”“没做”还是“作业本被狗吃了”,生怕齐临嫌弃他收得不够认真负责。 其实齐临前两年做数学课代表,从来没有一组一组去收,都是等小组长收齐了自己过来给他,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往朱松平办公桌上一放,高兴了抽张便签记下没交作业的人,不高兴了就让朱松平自己慢慢数去,朱松平也从来没说过什么。 齐临看着何悠扬整个教室乱窜的身影,正想着要不要跟他说,不用这么麻烦,随便收一下就行了,就看见何悠扬无比认真地从草稿本上撕了一张纸,上面不但清晰地记着谁没交,还记着“此人承诺下午大课间前交”。 齐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收回了伸了一半的手。 夏末秋初的夜晚终于有了点凉爽的意思,晚风包裹着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周围,舒适宜人。 何悠扬收拾好了书包,转头要叫上齐临,却看见他还在慢吞吞地单手把笔一支支塞进笔盒里,赶忙夺过了笔:“我来吧。” 齐临有点哭笑不得,因为他发现何悠扬好像在看护什么易碎瓷器一样,时时刻刻都要盯着,就怕磕了碰了,实在小心翼翼过了头。 何悠扬家总体来说和齐临家是在一个方向上的,比御龙湾稍微远一点。何悠扬本来想着送佛送到西,把人“护送”到家门口。但是他的好意被齐临一口拒绝——又不是请了个保镖,他也不相信什么“祸不单行”,什么意外都往他身上来。 而且齐临本意也不是要何悠扬“护花使者”一般送他回家,既然本就顺路,一起走一段也没关系,谁都不妨碍谁,路也不会从一千米变成十万里。 齐临理解的一起回家和何悠扬想的不太一样,何悠扬想的是:大家都是同学,在学校上了一天的课,刷了三大节晚自习的题,放学后应该开开心心、有说有笑地一起回家。虽然有点中二,但没什么不好。两个人还能互相吐槽一下老师、学校的狗屁规定,一个人孤孤单单,气都没处发。 可他很快就发现,和齐临两个人一起走回去,与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没有什么区别。 齐临一出校门,就插上耳机,手往裤兜里一插,两耳不闻机外事,除了分别时说声“拜拜”,一路上也不会跟何悠扬说几句话。 何悠扬十分地不习惯,他记得小学的时候,他几次升旗仪式排在齐临后头,齐临总是装神弄鬼地故意猛地回头,吓后面的人一跳。以至于现在他跟在齐临身后时,总担心他会突然转过头来做个鬼脸。 但多年不见,齐临斯文多了。 何悠扬作为一个经常被许小舒骂“屁话真多”的青年,总是忘了齐临塞着耳机,老想着见缝插针地和他搭话。 有时候齐临耳机里声音正好小了,能听见一两句。 “你走那么快干嘛,作业没做完吗?” “我腿长。” “你饿不饿,去不去买包薯片。” “不饿。” “你大热天穿长袖不热吗?” “……” 可能没听见吧,不过何悠扬不给阳光就能灿烂,不给颜色也能开染房。他拿出手机,从班级群里找到齐临的账号,发送了好友申请,顺便把班级群的“消息免打扰”关了,然后自己跟自己玩去了。 何悠扬除了每天放学跟着齐临走,吃饭也要跟着。一中推行智能化食堂,选了菜要放在一个有点分量的餐盘上,端到一台机器上结账、刷卡。 先别说齐临手不放便,单手拿着十分吃力,就是校长办公室门口的留言箱,也因为这事儿收到好几封投诉信——很多女孩子嫌重,吃个饭要像举铁一样。 不过事实表明那个留言箱的确是只进不出的。 何悠扬通常和马浩瀚等人一起吃饭,不过他熟人多,有时候在食堂遇到了,就凑一波一起吃,总是闹哄哄的。 食堂的座位是几条长桌,食堂高峰期往往供不应求。何悠扬他们排队买饭的时候,齐临就帮他们占座。 何悠扬很快发现齐临的大少爷毛病在这种时候暴露的一览无遗,好像生来不懂得什么叫“惜福”和“凑合”,每次问他要吃什么,都是这个太油,那个太辣;黄的过敏,绿的反胃,跟在五星级酒店点餐一样。 总之不是嫌弃食堂瞎炒乱炖,就是抱怨阿姨缺斤少两。 此时,犯少爷病的齐临从不辨清浊的汤水中夹起一块隐藏的很深的牛肉,好像看见了死苍蝇一样:“这碗牛肉面一共就五块豆大的牛**。” 马浩瀚:“你竟然有五块,我吃到现在一块还没看见。” 齐临:“……” 马浩瀚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同学,叫胡晨,妄想当齐临和食堂饭菜的和事佬:“都吃了两年了,你今天才知道我们学校食堂什么样吗?哎,就凑合凑合吧。” 齐临十分理直气壮:“我知道啊,我天天骂。” 胡晨:“……” 何悠扬反正已经习惯了,闷头吃饭。 大家相安无事吃了五分钟,胡晨又凑了过来:“你们有没有报名运动会啊?我看隔壁班的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 马浩瀚:“我们班人少,能上的都上了,本想给齐临报个跑步的项目,可惜祸从天降,哎,太惨了,太惨了。” 胡晨看了看齐临扎成团的手,不以为意的说:“跑步又不是用手跑,手骨折了也可以上啊。” 齐临听了冷冷地说:“有些人不戴眼镜就听不见,手断了腿自然也不行,一个道理。” 胡晨终于不说话了。 何悠扬心想:“要不是大家都很善良,齐临走在路上可能会被人套麻袋。” 他突然觉得好笑,打趣齐临道:“他鞋带都得别人帮忙系,现在自理能力基本为零,我看还是算……嘶。” 桌下何悠扬生生挨了齐临一脚。 马浩瀚看着脸皱成一团的何悠扬,落井下石地说:“哎,你们知道吗,我们老班竟然要求我们扬哥写运动会班级简介。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扬哥语文太烂,被老班盯上了。” 何悠扬满脸菜色:“吃吧你。” 马浩瀚不依不饶:“扬哥,等毕业了,你把你写的所有《红楼梦》简答题装订成册,出一本书,就叫《扬哥与红楼梦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儿》,必定大卖,哈哈哈。” 何悠扬:“……” 此等衰事要从上午一堂语文课开始说起。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刘丽英环顾四下,视线落在低着头将脸埋在书里的何悠扬身上:“何悠扬,你起来,把你这题的答案念一下。” 题干就七个字:“请简述‘紫鹃试玉’”。 何悠扬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拿起了纸凑到眼前,好像不识字一样,又慢慢放下:“老师,还是不要了吧。” 刘丽英不依不饶:“那你把试卷给我,我帮你读。” 何悠扬急了,脸还是自己丢出去吧:“别别别,我还是自己来吧。” 然后他颇为别扭地开了口,字烫嘴似的:“紫……紫鹃捡到一块玉,她很高兴,但是又怕玉是假的,然后……然后她先问了宝玉‘这块玉是真的吗?’……” 突然,后座的齐临可能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妹妹你能给我带个路吗? 何悠扬原本觉得自己瞎扯的答案过于丢人,读出来着实太羞耻了,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一样。但是齐临这么一笑,顿时扒下了何悠扬薄如蝉翼的脸皮,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他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用放大了十倍的音量接着往下读:“宝玉说:‘虽然我名叫宝玉,但是不代表我能鉴玉,你还是去问林妹妹吧。’紫鹃便拿着玉去问林黛玉,黛玉端详了很久说:‘我看不出,你还是去问宝姐姐吧。’紫鹃又捧着玉去找薛宝钗,宝钗看了一眼说:‘这简单。’说着便把玉往地上一摔,玉摔了个粉碎,她说:‘我觉得这玉不像真的。’” 全班除了刘丽英哄堂大笑。 马浩瀚笑趴下之前没忘了朝何悠扬比了个大拇指。 刘丽英无言以对地叉着腰:“何悠扬,你在讲相声吗?” “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在语文上多花点功夫,名著题一共二十分,你看看你才得了几分?五分有没有?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制定阅读计划,精确到天,选个同学帮你负责。” “老师,就他了!”何悠扬立马放下试卷,往后一指,殃及了齐临这条笑得最大声的池鱼。 刘丽英其实并没有同意让何悠扬自己选,刚想巡视一圈,就被何悠扬抢了先,见他选的是齐临,她十分信得过地点了点头:“好的齐临,不用对他放水,有什么问题你来找我。” 齐临:“……” 除此以外,刘丽英一气之下还把运动会的诸多文稿撰写交给了何悠扬,美其名曰“提高语文素养”。 何悠扬忿忿不平地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说说这《红楼梦》,考得不仅仅是原应叹息对应琴棋书画,书中短短一句“黛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他偏要问我喜从何来,惊从何去,悲处何生,叹之为何。你说这不是搞我吗?” “而且我就看到第六章,后面没往下看。” 齐临:“你一定会喜欢第十二章。” 何悠扬:“?” 马浩瀚偷笑了一会儿:“不过那个简介你到底怎么办?” 何悠扬不在意地说:“我语文确实不大好,但不代表我是文盲,随便编一点不就完事儿了?” 马浩瀚:“扬哥,您是回眸一编百人笑啊。” 别人有没有笑,何悠扬是不知道,他自己是快被气笑了。他对着白纸憋了半天,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巴的,毫无文笔可言,不用想也属于“打回重写”的范畴。 晚自习课间,他贱兮兮地回头:“齐临,那个……” 齐临抬起眼皮:“怎么,今天那几章《红楼梦》看完了?” 何悠扬:“不是,那个班级介绍词……你能不能……” 何悠扬的眼睛本就好看,亮得惊人,透着点少年人独有的青涩与坚定。齐临趁他说话的时候看了一会儿,才对他的求助做出回应:“不关我的事,你自己写。” 何悠扬忙说:“你看你文采飞扬、妙笔生花,一定能写出我们班级的神采奕奕、斗志昂扬的。” 齐临:“你这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不把这些词儿用在写稿上?” 何悠扬:“……” 齐临懒得跟他纠缠,扔下一句“我上厕所,你别烦我”就跑了。 何悠扬被甩了一脸,闷闷不乐的,突然心生一计。他趁齐临离座的时候,蹑手蹑脚地把一本物理练习册塞进了齐临书包的夹层。 “你这是干什么?”马浩瀚不知道何时站到了何悠扬身后。 何悠扬本就做贼心虚,吓得手一哆嗦:“你走路怎么没声儿。我……我帮齐临收拾书包,他手不方便。” 马浩瀚:“哦……这样啊,可是还没放学啊。” 何悠扬:“哎呀,好汉,行行好吧,你就当没看见。” “……哦,”马浩瀚不是很理解他,但是不忘敲诈他,“那你明天请我吃薯片。” 何悠扬:“行行行,都听您的。” 大概十多年前,江州一中的初中部与高中部都在一个校区,但随着近些年江州外来人口涌入,学生数量不断增加,教室数量捉襟见肘,“小班教学”也早已成为一纸空谈。初中部不得不从老校区搬了出去,不过离得也不远,就隔了几条街。 早些年,到了放学的点,初中部校门口老有人蹬着三轮车,晃晃悠悠地到校门口摆小摊。什么棉花糖、冰淇淋、烧烤……什么好吃来什么,也不管卫不卫生,生意都十分兴隆。 直到有一次出现了一起食物中毒事件,烧烤摊不知道卖的是什么肉,吃了的学生纷纷上吐下泻,学校便不允许校门口再有人摆摊了。每天派保安往那儿一站,除了偷偷来的小摊贩要赶,竟然连肚子饿咕咕叫买点东西解馋的学生都要通报批评。 从此,再没有学生买小摊上的东西了——因为百米开外还有条小吃街,同学们在“被通报批评”和“多迈迈腿”之间往往选择后者。 周五下午,周飞飞走出校门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西边的天就留了一道金线,她被残阳刺得眯起了眼。今天她课上英语默写默了一坨屎,不幸被留堂,肚子都饿了。 她满脸郁闷瞪了一眼门口驱赶摊贩的保安大叔,嘴里的棒棒糖嚼得脆响。要不是她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活脱脱一副小太妹的腔调。 她把手里的书包往肩上一甩,就往小吃街方向去了,路过那个保安大叔时还不忘轻轻“哼”了一声。 就在她把小吃街从南走到北,大有把小吃街全部吃一遍的意思时—— 突然,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人抓住了她的手,她迷茫地开口:“妹妹啊,你知道那个……贺云小区在哪里吗?” 老妇人头上裹着一块粗布头巾,皮肤黝黑,皱成了一团。她口音太重,周飞飞就没听懂几个字,不过她还是耐下心来,好声好气地问:“奶奶,您说慢一点儿,我听不大懂。” “贺云小区,妹妹你能给我带个路吗?” “哦,您说的是禾云小区吧,就在前边,不远。”周飞飞笑着给她指了个方向。 “我记不住,妹妹,你能不能给我带个路啊。”老妇人黑魆魆的脸上就眼睛发出了光。 “行啊。”周飞飞看了看老妇人搭在她胳膊上的干瘦手背,骨瘦如柴大概就是这样了,便没忍心拒绝,反正也到周五了,不着急回家——回家了也没人做好饭等她。 “谢谢你啊,妹妹,你人真好,”老妇人一路上就没有停止对周飞飞的夸赞,她笑得慈祥,“我要是也有这样的孙女该多好哦,多有福气哦。” 周飞飞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说话,心想:“我好个屁,我爸妈都不要我。” 说是周飞飞带路,却是老妇人挽着她在走。直到他们拐进了一条臭气烘烘的小巷,周飞飞才觉得不对劲:“咦,不对啊,奶奶,好像不是这条路啊。” 拥挤的小巷里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锈迹斑斑,里面的各个部件都快要一览无遗,车身好像烧焦了一样,黑油油的,说不出的破败。 周飞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吓得手里的烤冷面都掉了,油滋滋洒了一地,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她想甩掉老妇人的手,却发现刚才需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此时拽着紧紧的,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羸弱的老人! “妹妹,就是这条路,你陪奶奶走完,好不好。” 周飞飞慌了,脑中闪过无数新闻上看见的“拐卖少女”“深山老林”“杀人分尸”“童养媳”,下意识地尖叫了起来。 老妇人猛地捂住了她的嘴,还在试图挽回一点信任:“妹妹,你不要害怕,给奶奶带路好不好?” 就在这时,面包车的侧车厢门被拉开,一个油脑肥肠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落地时肚子上的肥肉还有节奏地上下弹了弹,他的手里抓着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朝她走来。 再傻也知道自己被骗了。 周飞飞彻底豁出去了,她低头咬住了老妇人的手,尖锐的牙齿很快将老妇人的手咬破了,流出殷红的血来,可是老妇人竟像失去了痛觉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死死抓着周飞飞不放。 就在那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子即将捂住周飞飞的口鼻时,巷口有了响动——有其他人来了。 一个穿着和周飞飞同款校服外套的小姑娘,下面却是一袭白色的长裙,安安静静地背着书包站在巷子的入口处,像是不小心撞见杀人现场的无辜路人。 中年男子见这个小姑娘白净清瘦像根豆芽菜,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心里一点也没有做坏事被发现的恐惧感。他想,要是她不怕死地多管闲事,胆敢走过来一步,就和手上这个小丫头一起绑上带走。 这根“豆芽菜”好像没看见中年男子眼中暗含的警告,她把背上的书包迅速往地上一扔,弯腰从墙角挑了一块锋利的石头,铆足了劲儿朝那个中年男子砸去。 “卧槽,你他妈!”中年男子捂住了开了花的脑袋,血还是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杀伤力这么大。现在的小孩子都是吃催化剂长大的吗?不长肉光长胆。 他正想上前把她绑了,却看见“豆芽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他们像是要拍照。 他赶紧给了老妇人一个眼神,转身发动了面包车,发动机隆隆作响。老妇人将周飞飞用力往地上一推,跟上中年男子乘车跑了。 周飞飞趴在地上,被面包车扬起的尘土呛到,咳得停不下来,手掌和膝盖都被凹凸不平的石头路划破了,渗出血来。 那个及时雨般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周飞飞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里逃生”,心脏还在胸膛中狂跳,脑中空白一片,她咽了咽口水,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很狼狈,但声音还是情不自禁得发抖:“项……项卉佳?” “铁饼,回来!” 何悠扬从电梯出来,在自己家门口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开,不得已卸下沉重的书包,搁在腿上艰难地翻出钥匙。 一打开门,就看见他爸妈坐在沙发上,围着红着眼的周飞飞,小声安慰,怪不得没理他。一旁,铁饼乖巧地趴在周飞飞的一只拖鞋上,竟然没有啃咬。 “怎么了这是?”何悠扬觉得气氛有点凝重,没管自己刚才被冷落了。他带上门,放下书包走到周飞飞面前,一脚赶走了铁饼,在周飞飞齐耳的短发上摸了摸。 许小舒给他腾出位子,让他坐下:“飞飞刚才放学路上,遇到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份子了。” 周飞飞跟着何悠扬泥潭里滚大的,从小天不怕地不怕,鬼来了都要被她吓回地府去,敢做徒手抓老鼠、拍蟑螂这类何悠扬三思都不想三思的事情。这次被吓成这样,家都没回,直奔姨夫姨妈家,何父何母寸步不敢离,不停安抚她。 阵仗如此之大,何悠扬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又是…… 他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什么,拐卖?飞飞,你没事吧?” 周飞飞知道何悠远的事在何悠扬家是个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这次她遇上的事本就是伤口上撒盐,定会戳到何悠扬一家人的痛处。所以她跑到姨妈家时,早就把惊恐压抑了一半,又在何父何母的安慰下,情绪几乎已经平定。 但何悠扬带着怒气的一问,还是把她的委屈勾了上来,她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泣:“哥,是一个……是一个长得很丑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猥琐的老男人,他们……他们要把我拐到偏僻的山沟沟里去。要不是……要不是我们班上一个女生正好路过救了我,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周飞飞哭得很小声,很克制,却让人觉得快断气了。 何悠扬和这个表妹可以说从小到大都是兄弟般的友谊,他从来没有把周飞飞当女孩子看待。这会儿周飞飞在他面前哭,他才清除无比地感受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害怕与绝望,一阵后怕涌上他的心头,他想:“飞飞也是我妹妹啊,又不是我哥们儿,而且……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 而后他又悲从中来,那悠远呢?她那时候那么小……是不是也怕得要死? 何悠扬意识到刚才语气太**,立即温柔下来:“好了,别哭了,不怕不怕,哥哥在呢……这手又是怎么回事?” 周飞飞:“那个老女人推的。我是在小吃街上遇到她的,她假装迷路,我看她可怜才给她带路的,谁能想到她是一个人贩子,把我骗到小巷子,她的同伙就等在那儿……” 何悠扬皱眉:“小吃街?是你们初中部后头那条?没想到学校附近也这么不安全啊,你以后约上同学一起走吧,或者我来接你。” 何悠扬的爸爸何毅拿着碘伏和棉球过来:“你一个男孩子家家的,当然比人家小姑娘安全。” 何悠扬心里不认同,没直接反驳,便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也不一定,我这么天生丽质,指不定多少人觊觎我的美貌呢。” 何毅用眼神示意他让位:“……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城墙皮吧,快走开,别碍事。” 何悠扬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何毅一边给周飞飞消毒一边说:“飞飞,你平常上学住学校对吧,那你周末住我们家,周五让你哥接你放学。” 何毅:“初三学生也耽误不得,客房给你睡,写作业去你哥书房吧。” 何悠扬还没从生气中缓过来,有点心不在焉:“嗯。” 何悠扬对他的小姨妈——也就是许小舒的亲妹妹,颇有微词。她生下孩子后,给孩子起名“飞飞”,然后和丈夫全世界飞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国家。他们只管按时给孩子打生活费,一年都见不到孩子几回,孩子上初几都不一定知道,周飞飞有时候过年都是在何悠扬家过的。父母永远都是工作、工作……难道工作比女儿还重要吗? 半晌,何悠扬才回过神来,迟了一拍:“等等,我书房给她?那我这个耽误得的高三学生去哪儿写作业啊?” 周六一大早,齐临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他刚把这星期的各科试卷分门别类地归纳整理好,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就亮了。 他起身解锁——何悠扬发来一条消息:“我的物理小红在你那儿吗?” 两分钟后又来一条:“我可能不小心传下去了。” 齐临翻了翻书包,在最后面的夹层里翻到一本红色封皮的作业本,上面“何悠扬”三个大字飘逸无比。 齐临:“……” 何悠扬惴惴不安地拿着手机,生怕齐临发觉什么。 还好,齐临只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的小红静静地躺在桌上,安然无恙。 何悠扬便开始“兴师问罪”:“物理作业我一个大字都没写,周一就要交了,老金肯定会跟刘丽英告状的,我又要被她请喝茶了,愁人。” 齐临回道:“。” 何悠扬假模假样地责怪了一通,最后给出了解决方案:“我们约个地方一起写作业吧,正好你也可以把小红还给我。” 真是贴心,齐临:“……” 半小时后,齐临带着那本杀千刀的物理作业本风风火火地赴了约。 何悠扬先到了,在湖心的凉亭里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湖心品茶的。他大老远就看见了齐临,没心没肺地挥了挥手。 何悠扬找了个距离两人住址折中的公园,发完消息也不等齐临回复就匆忙下线了,齐临再想说什么也没辙了。 他耐着性子走上了九曲桥,每走一弯,火就上来一格。 好半天他才走完这座弯弯绕绕的桥,上了亭子,终于忍不住:“你有病吗,写作业为什么不找个室内,来公园干嘛?老大爷来遛弯吗?大妈来……” 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从何悠扬翘着的二郎腿上蹦了下来,摇着尾巴扭着屁股,朝齐临蹭去。 “……跳广场舞吗?” 齐临愣了愣,好像被吓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何悠扬见状赶紧收紧了手中的狗链,喝到:“铁饼,回来!” 铁饼乖乖回到了何悠扬身边,温顺地吐着舌头。 何悠扬把牵引绳在手上多绕了几圈,钳制住铁饼,好像他是一只嗜血的凶兽似的:“你怕狗吗?” 齐临回过神来,把书包放下:“……没有。” 何悠扬这才放下心:“这不是我家太后让我遛狗,我就把它带出来了。写作业、遛狗两不误。” 何悠扬把铁饼抱了起来,又揉了揉他的狗头:“我家狗子很乖的,不咬人。他出生到现在,连叫都没叫过几声,指东不敢往西,让他叫爸爸就叫爸爸。他很丑,但是他很温柔。” 铁饼不满地在何悠扬怀里蹬了蹬腿儿,他根本不丑! 铁饼趴在何悠扬腿间,探出个头,湿漉漉的眼睛打量着齐临,齐临的火莫名其妙就消了一半,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可以摸一下吗?” 何悠扬立刻爽快地把狗卖了:“行啊,你随便摸。” 齐临刚伸出手,就看见铁饼身上的胸背带上贴着“摸爷请问价”五个啼笑皆非的大字,伸出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他又用眼神问何悠扬:“可以吗?” 何悠扬“唰”得把背带上的魔术贴一撕,揣进兜里,用行动表明了“卖狗”立场。 齐临这才安心把手放下去,然后他摸到了一个柔软温热的躯体,铁饼不长不短的毛紧贴脊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地蹭着齐临的手掌心,齐临一动也不敢动。 何悠扬敏锐地注意到齐临有点不对劲儿——何悠扬自从小学时认识齐临,到现在高三又同一个班,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有礼貌的样子,要做什么还争取别人两遍意见,跟你打声招呼就算不错的了。 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看中心仪玩具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瞪圆眼睛征求父母的同意。 何悠扬这个奇怪的想法先把自己逗乐了,齐大少爷从小飞扬跋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有什么,什么时候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 齐临摸狗摸得极其不专业,手就这么搁在铁饼背上,半天也不知道要顺一下。要不是他们家狗子好脾气,早就甩他一脸了。 铁饼可能也觉得此次撸狗服务过于无聊,如同隔靴搔痒,忽然扭过脑袋勾引似的在齐临指尖轻舔了一下,湿哒哒的。 奇异的触感从齐临的手指尖上酥酥麻麻地窜到了小臂,他不由得僵直了整条胳膊。 齐临盯着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没回过神来,何悠扬忍不住救场:“你摸他头和下巴都行,肚子就别摸了,我怕他开心得满地打滚,滚一身泥怪丢人现眼的。” 齐临蓦地收回了手,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倒霉小红,一下拍在何悠扬面前:“不用了,留着手干点正事吧。你作业我带来了,你写吧。” 合着“摸爷”还是要“问价”是吗? 何悠扬这才想起千方百计把齐临约出来的目的,他开始步入正题:“哎呀,你看这个……我本来在学校里就能把物理作业写完了,但是被你这么一误拿,我那些题都不会了。” 何悠扬不要脸地补充:“你得补偿我。” 齐临斜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传下来的吗?” 何悠扬略微有点尴尬,但还是无理取闹道:“那你也不知道看一眼,打开封面看个名字的事。” 齐临看狗都比看人温柔三分,铁饼也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何悠扬。 何悠扬一时间受到两束目光注视,有点下不来台,干脆直奔主题:“那个……那个你别去跟老班打小报告,我跟《红楼梦》真的有缘无分……” 这多大点事,齐临本就不想盯在人家屁股后面当“小老师”,他无所谓地说:“我本来也没打算每天盯着你,还浪费我时间呢,如果刘老师问起,我就说你看完了。” 何悠扬“嗯”了一声,得寸进尺道:“还有那个……运动会的班级简介你看不如……” 齐临领会了他的意思:“……” 何悠扬继续耍无赖,像一个强买强卖的奸商:“你看我家狗都卖身了,摸完不能不给钱!我含辛茹苦地把我家狗子奶大,你不能白嫖!” 合着“摸爷”还是要“问价”是吗? 闻言,齐临也不跟他装什么正人君子了,他用目光把他脖子下方肚脐眼上方来回扫了两遍,然后不怀好意地开了口:“奶大?你用什么奶的?” 何悠扬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人调戏了,可是明明是他在勒索别人,劫财不成反被劫色,何悠扬气急败坏地“我”了个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流氓的用语来反驳。 齐临收回目光,放下二郎腿坐正了,懒得再跟他纠缠。看在自己确实摸了好几下人家狗的份儿上,才从何悠扬的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纸,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何悠扬把狗拴在一旁的柱子上,打了好几个结。他背对着齐临,在自己刚被人用目光非礼过的地方安抚性的摸了一下,好像是个衣衫不整的人整了一把衣服,但还是觉得前胸像是被人泼了两斤辣椒水一样,烧得慌。 铁饼在他裤腿边上蹭了几圈——一看就是在找食物,何悠扬看他吃里扒外的狗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朝着铁饼的屁股轻轻踹了一下,不过还是塞了一根火腿肠给了他的狗祖宗。 十五分钟后,一张洋洋洒洒的大作被拍在了何悠扬面前。 齐临虽然人很欠揍,字却很耐看,连笔不多,写得清清楚楚。 何悠扬拿过纸,读了出来:“夫吾导弹班之学子,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注)” 也不知道何悠扬看明白没,云里雾里地直点头夸厉害,但是马上他就回过神来:“这不行啊,这一看就不是我能写的出来的。” 齐临本就没想帮忙,只是随便从摘抄本上抄了一段糊弄他,没想到何悠扬还真被糊住了,他只能装模作样地演下去。他把纸从何悠扬手里一抽:“爱要不要,挑三拣四的,亏我写了半天。” 何悠扬把这张文绉绉的纸夺回来,塞进包里最底层,生怕齐临抢回去:“别别别,不挑,就这个吧。” 然后俩人终于相安无事地开始写作业了。 如何悠扬所说,铁饼真的不会乱叫,除了不时过来蹭蹭齐临裤腿,基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反倒是何悠扬,不怎么闲得下来,写完一科作业就要休息一下。 齐临对此番行为不是很能理解,一是不觉得有多么累,要到写完一科就放松一下的地步,二是他认为一鼓作气把作业都写完再去休息反而更轻松。 何悠扬转着笔,偷偷端详齐临,觉得此人简直不把自己当人看,奋笔疾书几个小时不带停的。除此之外,齐临写完了作业,还会自觉地给自己添量——数学错题本上的题目再做一遍,语文课外摘抄全部背诵,英语试卷上所有的生词都要记住。 何悠扬暗自感叹,年级第一果然不是只有脑袋活络就能当的。 何悠扬实在无聊,却也不敢打扰齐临。齐临身边好像自动形成了一层结界,隔离外界一切纷扰,除了铁饼过来蹭腿时会放下笔,顺顺他的毛。 何悠扬咬着笔帽,想起许小舒上次跟他说的那些事。 世俗观念来看,那些所谓在“不健全”的家庭结构中长大的的孩子心理问题往往会比其他孩子多一点,这类孩子容易自卑、孤僻、脆弱。比如周飞飞,从出生到现在,见父母钱的次数比见父母面的次数多多了。 暂且假设周飞飞不需要父母精神上的陪伴,要是哪一天固定的生活费不打了,人又不在眼前,一种看似稳定的关系结构就被打破了,周飞飞才上初中,找谁去?所以即使周飞飞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很多时候也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人,一开始宁愿住校也不愿意在姨妈家寄人篱下。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可齐临和周飞飞不太一样。何悠扬记得以前的齐临又拽又酷,对人爱答不理,白眼能翻上天,他不缺零花钱,不缺玩伴,是个典型的“有钱人家的孩子”。现在的齐临虽然褪去了小时候的中二,但那股纨绔还是幻化成不辨菽麦如影随形,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跟自卑、脆弱联系在一起。 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狗血淋头的身世呢? “你老盯着我干嘛?” 何悠扬自以为自己看得不露痕迹,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打开另一本练习册,摊到面前,泛滥的爱心又发作了,他暗暗地想:“我就是想关心一下我的朋友。” 可是不知道从何下手。 周一晚上下了晚自习,刚走出校门没几步,何悠扬就上前拽下了齐临的耳机,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下:“你就不能和我说几句话吗?” 齐临把耳机扯回来,疑惑地问他:“说什么?” 被齐临这么一问,何悠扬忽然也有点无言以对,事先想好的话题“腾”地从脑中蒸发出去了,在齐临再次戴上耳机之前,他只能直奔主题地当面说人坏话:“我觉得你这个人挺高冷的,冰块似的。” 齐临愣了一下,他话不算少,别人有什么问他,他也不会惜字如金。虽然有时候脾气是不太好,但谈不上沉默寡言,更没有冷脸待人,齐老太太有时候还嫌他吵,打扰她念经。没有人用话少、高冷这类词形容过他,不知道何悠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齐临:“为什么?” 何悠扬:“唔,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你挺慢热的。” 齐临:“是吗,我怎么没感觉。” 何悠扬不假思索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俩算熟吗?” 齐临有点不知道回什么,说“不熟”好像过于疏离,但说“熟”又过于亲热了,他说不出口。思来想去,觉得天平还是倾向另一端。他缓缓开了口:“不算。” 何悠扬没想到齐临还认真地想了下,叹了口气:“你看吧,要是别人早就和我熟了。” 整条街的店都差不多已经打烊或是准备打烊,路边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还亮着光。 何悠扬忽然拉住齐临:“你等我一下。” 说着跑进了小超市。 很快,何悠扬拎着两块冒着冷气的雪糕出来了,给了齐临一个:“给,你的是牛奶味的,补钙任务任重道远。” 齐临:“……” 齐临单手拿着雪糕,半天没有动。何悠扬这才反应过来:“哦哦,我的锅,我帮你开。” 何悠扬叼着包装袋子,用嘴撕开了一道缝,他无意中瞟了一眼齐临。齐临的侧脸很好看,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昏暗的灯光下扫出一片阴影。 何悠扬突然玩性大发,脱口而出:“冰齐临。” 他把雪糕拿出来,递给齐临,然后一脸坏笑地盯着他。 齐临接过雪糕,咬了一口,浓郁的牛奶味立刻填满了整个味蕾,甜腻过了头。 他瞟了一眼何悠扬:“你一直看着我干……” 然后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瞪了笑得停不下来的何悠扬一眼。 何悠扬好不容易止住笑:“没有人这样叫过你吗?” 齐临这个名字,大部分情况下让人联想到的是某只传统瑞兽,但是读音都一样儿,只有落到笔头才有区别,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外号,无论是调侃的还是嘲弄的。 何悠扬:“没有人觉得你话很少、对人爱答不理的吗?你从来不跟我们一起打篮球、一起打游戏、一起违法犯忌。开学也这么久了,班上同学名字你都记全了吗?” “哦,还有你给我写的那个班级介绍,你知不知道刘丽英骂了我多久?还让我重写。你看看你,一点儿也不团结友爱……啧啧,简直就是高冷禁欲男神。” 齐临知道何悠扬没有真生气,他冷哼一声,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违法犯忌还有理?恶狗咬好人。” 他又把左手举到何悠扬眼皮子底下:“打篮球?你让我怎么打?用脚踢吗?” 打完嘴炮,齐临忽然感受到一点没来由的不知所措——他真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吗? 齐临轻轻开口:“那我应该……” “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花季少女呢 ,”何悠扬用胳膊肘撞了撞齐临,许是没听见他开了个头的话,接着说道,“你这朵高岭之花有没有被哪个小姑娘摘下过?……诶,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要是害羞不愿意说,我也没逼你啊。” 齐临没马上接话,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把脚翘起来搁到了路边的花坛上——他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 他示意何悠扬自己看着办,爷没手系,你要么给爷系鞋带,要么滚蛋。 何悠扬:“……” 有什么办法,伺候着爷呗。 何悠扬蹲下去,行云流水般的系了个死结。齐临看见自己脚上跟绞麻花一般的结时,已经晚了。 何悠扬邀功似的朝他一咧嘴。齐临立即甩开他,大步往前走了,亏他还想不耻下问地请教何悠扬一些待人之道,谁知道这个人就没个正形。 ※※※※※※※※※※※※※※※※※※※※ 注:齐临抄自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人贩子啊……都该死。” 何悠扬原本对自己给齐临的旁敲侧击的关心没抱什么期待,没想过三言两语能起什么作用,却没想到齐临好像往心里去了。 周五上完最后一节课,何悠扬刚走出校门,突然想起要去接表妹周飞飞的临时任务,他往初中部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齐临,有点为难。 突然丢下每天结伴回家的同学会不会太不厚道,倘若要求齐临一起去是不是又太苛刻,毕竟也耽误人家时间。 直到齐临被他看得发毛:“你有什么事吗?” 何悠扬挠了挠头,为难道:“我可能要去初中部接一下我表妹,上个星期她遇到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了,她爸妈平常都不在家,我爸妈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再出什么事,周末让她住我们家……你要是嫌耗时间,就先走吧。” 何悠扬以为齐临会直接跟他“哦,拜拜”,没想到齐临想也不想地就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也没几步路。” 这要是马浩瀚,何悠扬一定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发生在齐临身上,莫名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古道热肠。 何悠扬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是不是上次说他高冷,不高兴了? 齐临甚至还主动关心别人:“拐卖妇女儿童吗?你表妹在哪里遇到的?” 何悠扬迟疑了一下,觉得齐临确实不大对劲:“初中部之前不是不允许小摊贩来摆摊吗,我妹那个整天就知道吃的玩意只能往学校后面那条小吃街跑,那条街有些年头了,先不说食品安全,人身安全我看也不能保证。我妹妹就遇到了伪装成迷路老太太的人贩子,她的同伙还开着面包车在岔出去的巷子里等着。” 齐临催促道:“然后呢?” 何悠扬:“就在她差点要被绑上车的时候,她的同学路过,把人贩子脑袋砸开花了。” 齐临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那……人贩子都抓到了吗?” “没有,我妈报了警,但是那些小巷子里都没有监控,旁边都是老小区,车辆进出比较随意,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要抓到有点困难。现在顶多在那加个门卫,至于学校方面么,估计也就在升旗仪式上教育一下那些饥不择食的同学。” 何悠扬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像是再酝酿什么。 “还好她没有出事,不然……其实我以前有个妹妹……是亲妹妹。” 齐临敏锐地捕捉到了何悠扬话里奇怪之处,以及他突如其来的一丝低落:“以前?” 何悠扬沉默半晌,身上一点调皮劲儿也没有了,严肃得让人不适应,他轻点了下头才缓缓开了口:“嗯,她比我小四岁,她……很安静,很少有小孩子像她那样不吵不闹……” “比铁饼还乖。” 齐临等着他接着往下说,他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他的用词是“以前”,没空去理会这个人与狗的奇怪比较。 “跟她相比我就是一熊孩子,家里就我一个人的声音,整天叽叽喳喳,还好我爸妈没嫌我烦,没把我团成一团扔出去。” “她三岁的时候,我爷爷带她到乡下老宅子玩,一时没看好就不见了。村里人说应该是遇到贩童团伙了,因为以前村里也丢过一个孩子,就是被他们绑走的。我爷爷也因为孙女丢了,慌得一下子没喘过气,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找了好多年都没有找到,我觉得我爸妈现在可能也不会再找了。虽然他们很少会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但是我也看得出来,哪怕他们再怎么想让我妹妹回来,也不会再寻找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血浓于水的亲情也变得虚无缥缈,也不能填补这么多年的缺失。” “如果她是被卖……被带到了另一户人家,只要平安健康,无论贫穷富贵,都是再好不过的了。找到她,便是打扰。至于其他情况……我想都不敢想。” “人贩子啊……都该死。” 何悠扬低垂着眼眸往前走,齐临心上好像忽然被什么利器戳了一下,渗出来鲜红的血,钻心的疼,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掐住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才找回一点清明,他不敢再多说话了,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何悠远。” 何悠扬看着齐临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突然有点后悔告诉他。其实近几年何毅和许小舒也很少在家里重新提起这件事,就是生怕勾起什么一发不可收拾的心痛,而他现在又何必再跟别人撩开自家的伤疤,让别人也扼腕痛惜吗?怪膈应人的。 他赶紧撕下愁眉锁眼的姿态,又变回了那个心大的少年,他一勾嘴角:“虽然我挨的骂比我妹妹多,但我妹妹长得没我好看。” 齐临知道何悠扬是有分寸地收拢,不想让外人在他家事上多费情绪,不是真的心大。既然这样,他也便顺着台阶走下来:“何悠扬你要点脸吧。” 两人走到江一初中部的时候,学生已经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了,周飞飞却还没出来。何悠扬百无聊赖地蹲在校门外的草地上,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齐临靠着一旁的树干,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站一坐的两个帅哥一时间成为校门口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引来不少女孩子的回头关注。 门口来回溜达的保安大叔显然对青涩校园爱情早已见怪不怪,青春的面庞见了太多,也见多了在心上人面前总爱扮得酷酷的男孩,但还是对这边两个格外扎眼的男孩投以注目。 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轻松欢快的小调,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周飞飞大老远就看见何悠扬坐在门外的草地上丢人现眼,回头对落在身后慢慢走的女孩不情不愿道:“喏,那个饿得啃草就是我哥。” 项卉佳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见了后面站着的齐临,愣了愣。 “你怎么才出来,又被老师留堂了吧?”何悠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朝周飞飞走去。 周飞飞处在这个年纪,本就有点小姑娘的虚荣心,虽然嘴上各种贬低自己表哥,心里其实挺希望同学夸一句“真羡慕你有这么帅的哥哥”。现在他看见买一送一似的来了两个帅哥,别提多开心了。 “这位帅哥,你好啊。”周飞飞看也不看何悠扬,直接朝齐临伸出手。 “一边去,帅哥的手是你能瞎握的?”何悠扬一掌拍开了周飞飞的手,“我妈呢?还没下班呢?” “嗯,开大会呢,”周飞飞揉了揉手,小声嘀咕,“要不然也用不着您来接啊。” 何悠扬:“走吧,愣着干嘛。路上把外卖点了。” 一旁的齐临忽然说:“你妈妈……是这里的老师?” 何悠扬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生怕又说错什么话:“嗯,初二教英语。” 齐临诺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有点想对何悠扬说:“我妈妈……以前也是这里的老师。” 然后呢?何悠扬会不会问为什么是以前,会不会问为什么现在不是了?还是算了吧,齐临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卉佳,今儿不止我哥来接我,还来了一个帅哥,你高不高兴啊?”周飞飞一把挽住了项卉佳的胳膊。 齐临这才注意到了站在周飞飞身后全程不声不响的小姑娘,疑惑地开了口:“卉佳?” 一路上四个人好不容易把关系缕清,不对,应该是三个人,项卉佳不知道是认生还是害羞,就跟周飞飞稍微讲了几个字。别人问她,她也只是点头摇头,闷头走路。 “那天那个老男人,正要用毛巾捂住我的嘴,我都闻到上面麻药的味道了,就在这时,卉佳从天而降,用石头砸烂了那个老男人的头,血溅三尺,我才虎口脱险。”周飞飞天生活泼好动,唾沫星子满天飞。 何悠扬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语的小姑娘:“你看看人家,捧你场吗?” “人家是淑女,本来就文静的,不是针对我,对吧,卉佳。”周飞飞朝项卉佳挤了挤眼睛。 项卉佳竟然还真的点了点头:“嗯。” 何悠扬:“……” 这两人还真是互补。 齐临和项卉佳先到了小区门口,周飞飞大有上演一场“姐妹情深”戏码的意思,拉着项卉佳滔滔不绝,何悠扬忍无可忍,赶紧把她拎走了。 等走远了,周飞飞一脸花痴地问何悠扬:“哥,你那个帅哥同学,下次还来吗?” 何悠扬咬了咬牙:“我看你**虎猛、威武雄壮的,以后还跟同学结伴而行,想来是遇到持刀歹徒都能一个干翻一群,不如……” “别啊哥,”周飞飞为了帅哥赶紧认怂,一把捂住胸口,林黛玉似的咳了几声,“小女只是个娇弱女子。” 若说何悠扬看见林黛玉头隐隐作痛,那么看见装林黛玉的周飞飞就是头都要裂了:“……” 齐临和项卉佳从小区门口进来,一路沉默,少了个能活跃气氛的周飞飞,气氛多少有点尴尬。 齐临搜索枯肠地找到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话题:“你家有人做饭吗,要不要来我家吃。” 项卉佳轻轻摇了摇头,蚊子呓语般:“爸爸要我练琴。” 齐临突然想到,无论他多晚回家,都能在门口换鞋时听到对面窗内婉转柔长的钢琴声。 那么晚都要练吗?现在的小孩真是厉害,年纪那么小,才艺倒是多。 齐临在心中感叹了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之后,就赶紧结束了这令人尴尬的对话。 一个整日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老妇人,知道 高中不像初中,有那么多时间花在弹琴啦、跳舞啊、唱歌什么的上面,连风花雪月都紧巴巴的。高中的生活么,就像一股脑儿撒下的卷子般昏天黑地,时间尺度无非是周练、月考、期中期末考。 体育活动也压缩成了日常跑操,运动会、秋游这些不用上课的日子当不成调剂、拉不长日子,转眼就到了该添衣加柴的秋末冬初。 不知道是因为齐临年轻,恢复能力本来就好,还是何悠扬的牛奶补钙法奏了效,受伤的大拇指很快就摘掉了小夹板,恢复如初,仍是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 高三的日子一天天的都一个样儿,空有一身应变能力也无处使,但是真正要你应变的时候,往往还是招架不住。 周五放了学,齐临刚结束与项卉佳单方面的尴尬对话,就在家门口的玄关处看见了一双成年男子的皮鞋——他那常年在外奔波的爸爸回来了。 齐临一进门就闻到了厨房的饭菜香,不过齐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是齐临的他爸齐伟清在厨房忙里忙外。 “临临回来啦。”齐老太太听见门响,走过来帮齐临把沉重的书包卸下,“你爸爸回来了。” 这时,齐伟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讨好似的朝许久没见的儿子笑了一下。人到中年,皮相没有年轻时那么重要,但也不能全然不顾,不知道齐伟清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啤酒肚好像又在各个饭局上滚大了一圈,整个人油光满面,有点不修边幅,用“油腻的中年男子”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 如果他稍微注重一下外表,去镶个金牙,梳个油头,戴个金表,再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西装革履中,那简直再时尚也没有了,整个一行走的“暴发户”。 齐伟清常年在外地工作,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回家。有时候老太太催得紧,才回来一趟。 虽说齐伟清绝对算不上顾家,更做不得一手好菜,餐厅里却色泽艳丽地摆了一桌——都是他在外面高级餐厅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定的是年夜饭套餐。 不等齐临开口,齐伟清就先发制人:“听你奶奶说你手受伤了,给我看看。” 齐临呆在原地没有动,齐伟清直接忧心地抬起他的胳膊:“夹板拆了?” 齐临不着痕迹地甩开他,冷冷地说:“不劳您费心了,早就好了,只可惜您来晚一步,没看见他最后一面。” 齐老太太知道自己儿子平常工作忙不着家,从小到大都没好好陪过齐临,小孩子或多或少生出些怨怼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她上前好言相劝:“好了,好了,先吃饭吧,临临饿了吧?” 齐临看了眼老太太,才坐到了饭桌旁。 一顿饭吃得是“相顾无言,惟有筷子响”。 刚一吃完饭,齐伟清就把齐临叫到了书房。 齐老太太在家中供奉的佛像前,虔诚地磕了个头,口中默念了几遍“菩萨保佑,家宅安宁”。 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父子,一言不合就青筋凸起,冷言相向,就没把两辈人刚才的争锋相对当回事。父子没有隔夜愁,虽然这个夜久了点,齐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事事都要和齐伟清对着干,讲话句句都要呛回去。 但是老太太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好的,也许父子俩单独谈一谈就好了。 别墅里共有两个书房,一个齐临平常写作业的,在二楼,一个在三楼,是齐伟清的,紧靠着他的卧室。 齐临没事一般不会到三楼去,所以他爬上两层楼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三楼的空间构造,差点儿拐错方向,条件反射地往自己书房那个方向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楼书房里昏暗不清,齐伟清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模模糊糊的背影近乎高大。 齐临进了门,摸索到了墙上的开关,上面积了不少灰。头顶的吊灯“啪”地一下亮了,和暖的灯光柔柔软软地洒下来。 齐伟清可能舟车劳顿,眼尾深嵌下去的皱纹带着些疲惫。但他转身面对着齐临时,就换上了一副慈祥和善的表情,他把地上的一个沉重的大纸箱搬到了书桌上,里面鼓鼓囊囊,而后兴致勃勃地朝儿子招手:“快来看看,张叔叔又给你买了什么。” 齐伟清绝对属于那种在饭局上“劝君更尽一杯酒,一杯完了再一杯”的货色,他的语气虽是柔和,但讲话的腔调却暗含强势,不容人拒绝。 齐临却不为所动,他把房门关上,不让声音漏出去一丝。 “你都拿去烧了吧,我一样也不要。” 他甚至都不屑于上前看一眼。 齐伟清心痛地“啧”了一声:“别啊,你看看这个,张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限量款跑鞋,还有这个,最新款的电脑。你跟谁过不去,也别和钱过不去啊。我们都是礼尚往来的,今天他送了你东西,明天我也是要还的,张叔叔还有两个孩子呢,我送礼还得多送一份。” 齐临冷哼一声,没看他:“张叔叔就算有十个女儿,你损失应该也不大吧?毕竟齐老板这么神通广大、家财万贯。” 说到这,一把火倏地从齐临胸口烧了上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了肉里,几乎要破皮见血。他冷了冷语调,努力克制自己,不带一丝感情地说:“你是钱多的花不完,但是你赚得哪一分钱,可以正大光明地放在青天白日之下晒?”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仔细琢磨,又好像带着点诺有诺无的恨意。 齐伟清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耐心劝导他:“我之前跟你说得话你都当耳边风吗?能不能放在拿出来晒不用你管,你好好当你的公子哥不行吗? “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难道奶奶也不顾了吗?” 又是这句话,齐伟清每次都用这句话压他,齐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想过她吗?” 一个整日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老妇人,知道她儿子都在做些什么肮脏勾当吗? 齐伟清双手抱在前胸,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出事的,你不用整天担惊受怕。” 齐临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好看的脸近乎扭曲:“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不是你儿子。” 呵,我差点忘了,我不过是你寄托那点可笑的家庭观念的……物品罢了,谁会在意一件物品有什么所思所想。 齐临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说完这句话,就重重摔上门走了,整个家中为之一震。没看见身后的齐伟清听了他充满仇恨的言语,蓦地变换了神色,和善荡然无存,眼中折射出凶光。 齐临径直跑出了家门,齐老太太在后面唤了他好几声,他都当没听见。 他咽了咽翻涌上喉头的血腥气,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到了点,街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秋色衰的衰,败的败,残叶落了一地,干枯的树干孤孤单单地站着,寂静的居民区带着点肃杀的气息。 齐临紧了紧薄外套,凉风还是往里钻。 不远处的居民楼闪烁着万家灯火,静谧温馨,却没有一盏小小的灯是属于他的。 天大地大,家却太小。 齐临一直行尸走肉般地游荡到了深夜,估摸齐伟清已经走了,才慢慢往回走。 他在家门口确认了好几遍,鞋架上确实没有了那双男士皮鞋,才轻轻敲了敲门。 齐老太太没敢去睡,一直坐在客厅等着孙子。一听见门口的动静就起身开门,门外衣着单薄的孙子让他心疼不已,她一把抓过齐临的手:“临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在小区里找了你好几圈,你去哪里了?啊?手怎么这么冷?有没有冻着?” 齐临看着齐老太太眼里的红血丝,一股怨气倏地散了,心想:“我这是干什么呢,这么冲动急的是谁。” 齐老太太:“跟你爸能有什么说不开的事,好好说嘛,吵起来做什么啊?” 齐临说不出话。 他低头把脑袋靠在齐老太太的手上,齐老太太手背上的温热一丝一丝地传了过来,齐临鼻子一酸,忽然有点想哭。 半晌,他才轻轻地开了口:“奶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齐老太太见他认错,立马摸了摸他的的脑袋:“好好,我们家临临最乖了。” 她把齐临拉到供桌前,自己率先跪了下去:“来,临临拜一拜菩萨。” 她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睛喃喃道:“保佑我们临临身体健康,学业有成。” 齐临依葫芦画瓢,学着齐老太太的样子拜了拜,觉得有点好笑:“奶奶,学习你不用求。” “好好,不求学习,我们临临最聪明了,学习根本不用愁。”齐老太太笑弯了眼睛,又缓慢又虔诚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都看着我们呢。保佑我们临临天天开开心心,不要和爸爸吵架。” 齐临笑不出了,他假装虔诚地闭了眼,偷偷眯了条缝,暗中看了看供桌上那尊五颜六色、不知姓甚名谁的佛像,这就是举头三尺的神明吗?长得也太丑了点。 不过他没敢说,说了肯定被奶奶打一顿。 就这样,齐临在神明的庇护下又回到了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活,齐伟清的出现好像飞入湖面的小石子,先是起了点涟漪,之后便销声匿迹沉入了湖底,齐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哎,扬哥,这周六我生日,我请吃饭,吃完一起唱k。”马浩瀚趁课间休息广撒“请帖”。 何悠扬:“土豪啊,你这是半个班都请上了吧?” 马浩瀚十分臭屁地说:“没办法,谁让我胜友如云呢?” 何悠扬“切”了一声:“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大方?” 马浩瀚没理他,继续对刚抱了一堆数学练习回来的齐临说:“齐少爷,这周六我生日趴来不来?” 齐临还没说话,何悠扬就一把勾过齐临的肩膀:“去啊,这种好事,不去白不去。” 齐临推开他:“一边去,别妨碍我发作业。” 齐临手好了以后,收发数学作业的任务又回到了他身上。 马浩瀚一脸苦大仇深,往桌上一趴:“哎,脑筋急转弯又来了,我脑子都要打结了。” “脑筋急转弯”是一中每天中午饭后固定的数学练习,做完有五十分钟的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都会在这段时间小睡一会儿。 对于齐临和何悠扬来说,“脑筋急转弯”是健胃消食片,但对有些同学来说就是干巴巴没什么味道的馒头,不但消化不良,还能给噎死。 至于为什么起这个智障名字,齐临觉得可能学校为了照顾有些学生脆弱的心脏,连个“数学”或者“训练”的字眼都不敢带,硬是起了这么个童趣、俏皮的名字。可是无论再怎么起花名,该被吓的学生还是被吓。 马浩瀚就属于被吓死、噎死的学生之一,他跟何悠扬正好相反,文科好,理科稍弱。他作文能写出花,拍得老师服服帖帖,可是让他求导,他就开始求爷爷告奶奶了。 导弹班的“脑筋急转弯”又是尖子班特供版,专挑最后几道大题的最后一小问给学生练。 马浩瀚刚吃饱饭,血液连带着脑细胞全到了胃里,想着怎么消化中午吃的烤肉饭,脑子里空空荡荡,整个人昏昏欲睡。 他只想立即午睡,而不是和数学亲密接触。 马浩瀚扭头瞥见何悠扬已经做完,把纸放在了课桌的左上角,便伸出两根罪恶的手指,缓缓朝目标进发。 Zρō壹⑧.Cōм 何悠扬顿时“母爱泛滥” “你干什么?”何悠扬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按住了练习纸的一角,故意逗他,“又懒得做了?” 马浩瀚被抓着正着,讪讪一笑:“嘿嘿,扬哥你给我看看,我不想被老朱找谈话。” 何悠扬使坏,把脑筋急转弯放到了课桌的右上角,马浩瀚就是胳膊有腿长都够不到:“不给你看,每次语文默写你也不给我看。” 马浩瀚:“……” 马浩瀚又转向齐临:“那齐少爷你给我看看吧。” 马浩瀚不知道跟谁学的佣人腔调,一口一个“齐少爷”的,甚至大有在班上发扬光大的意思。 齐临瞪了一眼小气无比的何悠扬:“你们俩是小学生吗?” 他爽快地把脑筋急转弯朝马浩瀚一扬:“还有,别叫我齐少爷,我可受不起。赶紧拿去。” 何悠扬:“……” “谢谢齐少!”马浩瀚对着何悠扬,先指了指齐临,又指了指他:“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何悠扬立即朝齐临投去质问的眼神:“你怎么里通外国?” 齐临不解反问:“你不是说我高冷的吗?现在我够团结友爱了吗?” 何悠扬:“……” 都几个月了,他怎么还记得? 何悠扬感觉齐临大有把那句调侃记上一辈子,并且时不时拿出来嘲弄他一番的架势,只能认输:“好了,我以后说话一定不得罪你。我怕你以后头发白了、牙齿没人,但还记得一个叫何悠扬的人,说过你‘高冷’。” 十分钟后,午休的铃声响了,教室里响起了条件反射的哈欠声。两边的同学自动地拉下了窗帘,前后的同学也把灯关了,班级里瞬间昏天黑地,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 何悠扬作为班长,被拉去开班长大会了。他虽然嗜睡,但只喜欢在晚上睡,午休只会让他消化不良,这次大会对于皮痒的多动孩子来说真是何乐而不为。 齐临也不需要午睡来补充体力,但又不能发出声音打扰其他同学,每次都是勉勉强强地睡上一觉,有时候刚睡着,铃声就响了。 这一次虽然很快入了睡,但他睡得并不踏实。 他头枕着胳膊,胳膊又贴着硬邦邦的桌子,本就是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不能到达熟睡的地步。 齐临迷迷糊糊地在醒梦之间徘徊,神思很乱,实在做不到心如止水—— 半梦半醒间,齐伟清道貌岸然的脸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他嘴角上翘,温和里带毒似的,吐出的全是蛊惑人心的话语。 “我只想要个好儿子……” “你不必担惊受怕……” 齐临想让他闭嘴,伸出手去掐住他的喉咙,可是手上却不争气,没有一点力气。他越是想使劲,齐伟清的声音就越大,温和的笑容越瘆人。 “你就不为奶奶想想吗……” “没有我,她怎么办?” “奶奶……奶奶……”齐临喃喃念道,一转身,凭空出现的齐老太太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临临……”面前的老人温和地唤着他。 她将齐临的手交叠在一起,宽厚的大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我们家临临最乖了。” 画面又倏地一转,齐老太太跪在供桌前,一个比现实中更加佝偻的背影,看不清她的脸:“菩萨保佑,我们临临身体健康,学业有成。” 齐临还来不及作响,齐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虚弱了下去,她忽然无预兆地摔倒在地。 梦中的齐临脚被钉在原地,无法上前,只能哑声哭泣。 冰冷的地上,齐老太太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陷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生命力一丝一丝地被抽走,直到变成一具干枯的白骨。 齐临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心跳如雷,冷汗涔涔,再清醒不过了。 “做噩梦了吗?”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齐临扭头用余光去看,何悠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完了会,从教室后门进来了,他怕打扰到其他同学,弯着腰凑在齐临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齐临赶紧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生怕何悠扬看见:“没有,只是睡不着。” 他的声音有点抖,还带着点惊慌失措的余调。 何悠扬看出了齐临不对劲的慌乱:“怎么了?” 低沉的噪音灌进了齐临的耳朵,他忽然就想到了齐老太太那天晚上对他说的“有没有冻着”,不知道为什么把两句话串在了一起。 齐临心乱如麻,有点恍惚。他随便编了个理由:“桌子太硬,硌得慌。” 好像做了个噩梦,就虚耗过度一样,他没有力气再回何悠扬的话,独自离开了教室。 转眼就到了马浩瀚的生日,聚会选在了一个综合性商场,他想着大家吃完还能一起玩一玩。 齐临不知道是脑子有坑还是怎么的,精心挑选了一本《高考数学经典题型全解析》当作礼物送给马浩瀚。 何悠扬到了商场先跟齐临碰了头,看见齐临拎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的应该是送给马浩瀚的生日礼物,便好奇地问:“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齐临自顾自把一长串书名报完,何悠扬都呆了。 他把那本什么什么解析取出来端详了一下,五百多页,厚厚一本,立马乐了:“你也太搞笑了吧,怎么想出来的,马浩瀚一定喜欢得要死。” 齐临点了点头:“嗯。” 何悠扬看齐临神色一本正经,竟一点也没有恶搞的意思:“不是吧,你认真的?” 齐临又郑重地点了下头:“这本书编得挺好的,旧题型和新题型都有,解题思路清晰,适合马浩瀚这样数学还有提升空间的同学。” 何悠扬觉得这个世界疯了:“有你这么送礼物的?我以为你闹着玩呢。” 齐临不以为然,一脸天真无邪:“怎么了吗?有什么问题吗?那你准备了什么?” 何悠扬:“……”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把他给马浩瀚充了个皮肤的事情告诉齐临。 马浩瀚收到礼物时,果然“开心”的要死,他直唤齐临“齐少爷啊齐少爷,你不愧是我们家少爷”。 何悠扬看不下去了,憋着笑在马浩瀚背上掴了几下:“吃吧,吃吧,擦擦眼泪,别感动了,菜都凉了。” 马浩瀚叫了一堆人,满满当当地坐了一长桌。 长桌有个问题,它不像圆桌那么好夹菜,想吃哪道菜就转到哪道菜。远一点的菜基本是夹不到的,要是不愿意站起来,就只能缩手缩脚地吃眼前几道菜。如果运气不好,眼前放的都是不喜欢的菜,那就很尴尬了。 齐临从开桌到现在,筷子都没动几下。 何悠扬停下筷子,看了眼面前的菜。他每天和齐临在食堂吃饭,对他的饮食喜好了如指掌。 何悠扬顿时“母爱泛滥”—— “齐临不吃香菜,太冲。” “这个糖藕他也不吃,塞牙。” 他把齐临面前的菜一道一道换开。 马浩瀚是知道齐临平日里或多或少有点“娇气”的,也知道何悠扬一直操着当妈的心,不禁感叹:“悠悠慈母心啊。” 齐临一记眼刀过去:“说谁儿子呢?” 马浩瀚赶紧闭了嘴:“齐少爷,我错了,小的我道歉。” 桌子的最左端坐着运动会前被齐临呛过的胡晨,他和齐临同班三年,平日里就看整日趾高气昂的齐临不太顺眼,今天更是觉得齐临格外喧宾夺主,谁都围着他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生日呢。 胡晨见何悠扬唯唯诺诺地帮他换菜,以为他也是齐临手下的“小弟”,有些忿忿不平。他又想到每次开家长会,齐临的爸妈仗着儿子成绩好,从来没有去过,便阴阳怪气地对旁边的女生说:“还真把自己当大少爷呢,从小没爸没妈的人就是没素质。” 他假装背后偷偷嚼舌根,但又控制音量不大不小得能让齐临他们听见,故意膈应人家。 他说的话果然“一不小心”就被饭桌上所有人听见了。 齐临不太明显地愣了愣,然后装作没听见,若无其事从面前地夹了一个鸡翅到碗里。 何悠扬深深皱了皱眉,觉得胡晨这个人不大行。许小舒一直教育他,对别人有意见,要忍的话,就永远别说,别人背后也别说,要说的话,就坦坦荡荡拿到明面上说清楚。夹在中间不三不四的像什么样子。 上前理论可以,人身攻击不行。 何悠扬看齐临本人都没说话,自己也不便说什么。但他越想越生气,何悠扬一来火,前面的那盘鸡翅就遭了殃。 他带着怒气,抬起筷子,使劲插了一块鸡翅,放到了齐临碗里。他死死瞪着胡晨,头也不偏一下,一字一顿地对齐临说:“多、吃、点。” 胡晨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还被马腿蹬了一脚,顿时不敢出声了。 齐临:“……” 何悠扬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马浩瀚发来的一条消息:“扬哥,什么情况?父母离异?还是……去世?” 何悠扬避着齐临飞速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这有什么关系吗?你吃你的。” 说着给马浩瀚面前的小碗里夹了一根小青菜。 马浩瀚:“……” 为什么你给齐临夹肉,给我的这么素? 吃完了这顿令人难以消化的饭,胡晨意兴阑珊,以家里有事为由先走了。马浩瀚不管他,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ktv里钻。 齐临不喜欢唱歌,一个人坐在沙发一角玩手机。何悠扬其实也不太喜欢,但是奈何不了马浩瀚的盛情邀请,不情不愿地点了几首儿歌意思了一下。唱完就和齐临一起坐一边划手机去了。 马浩瀚满意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点好歌,起身上前,还煞有其事坐在了包间中间的圆台上。 唱的还都是深情款款的英文情歌。 何悠扬敏锐地发现马浩瀚唱歌时,一直偷偷往班里一个漂亮姑娘那儿瞟。 他忽然就明白了马浩瀚为什么大动干戈地请那么多人了——才不是什么朋友满天下,而是想邀请暗恋的姑娘,又不好意思,这么多人是打掩护、充当缓解紧张情绪的电灯泡的。 怪不得他今天这么文质彬彬,吃饭都斯斯文文,真的是人模狗样! 唱什么有格调的情歌,还拿他热场,生怕凸显不出他品味高雅吗? 何悠扬悄咪咪地对齐临说:“哎,齐临,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齐临:“?” 何悠扬偷偷指了指马浩瀚和那个姑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暗示至此,齐临才算是反应了过来,他神色如常地说:“怎么?好汉准备破一中五禁之一了?” 何悠扬:“……” 怎么人家好好一场校园恋爱,从齐临口中说出来,就像上学迟了到,上课睡了觉一样稀松平常呢,一点都没有小鹿乱撞的美好感觉了。 何悠扬忍俊不禁:“齐临啊齐临,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呢。” 不像是什么好话,齐临没搭腔,静静地靠坐在沙发上。 包厢里四处乱窜的流光溢彩映在他白皙的脸上,有点梦幻。他低垂着眼眸,看着莹莹手机屏,何悠扬从侧面看过去,觉得他就像一个“六根清净”的神仙,无论世间怎样纷纷扰扰,都不愿意下来滚一身红尘。 齐临察觉到何悠扬在看他,便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回望过去,何悠扬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走,我们出去吧,这里闷得慌。” “何悠扬,你今年贵庚啊?” 齐临顺着何悠扬的手指往门外看了看,很快判定屋里屋外都是无聊的地方,既然都很无聊,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不去。” 何悠扬:“不去的话,我就喊啦。” “你喊什么?”齐临差点被他逗笑,这人是什么被地痞流氓非礼的黄花大闺女吗? 何悠扬提高了嗓门,把声调拖得三丈长:“冰——齐——” 在他蹦出第一个字的瞬间,齐临的头皮顿时发麻,眼疾手快地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一片切好的橙子,胡乱塞进了何悠扬的嘴里,顺利堵住了他即将说出的话:“闭嘴,去还不行吗。” 何悠扬计谋得逞地笑了笑。 这个商场他们俩都没怎么来过,也不高兴找机器看地图导航,只好四处乱逛。由于对地形不熟悉,他们一不小心就误入了五彩斑斓的儿童乐园。 齐临一到这层就犯怵,腿脚不受控制地想掉头离去,觉得老大个人了,来这里怪丢人的,简直坐立难安。 而何悠扬却是个死活不要脸的,他指着前边一排吱哇乱叫的抓娃娃机,十分愉悦地对齐临说:“走,我们去抓娃娃吧,我抓娃娃可厉害了。” 说着就硬拉着齐临往粉红色的游乐园里跑。 齐临拗不过他,被他往前拖了几步,无奈开口:“何悠扬,你今年贵庚啊?” 何悠扬理直气壮地说:“谁规定老年人不能玩这个的?你看上面有写年龄限制吗?” 齐临:“……” 何悠扬在娃娃机前站定,煞有其事地将袖口挽起来:“你喜欢哪个?我帮你抓。” 此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士正好从他们身旁走过,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俩一眼,但是出于礼貌,只是草草的瞥过。 可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却还小,不懂得掩饰好奇,从妈妈的肩头探出头,向日葵对着太阳似的,一直往这边瞧。 齐临被看的浑身难受,只想让何悠扬闭嘴:“我要这个干什么?你行行好吧,丢不丢人啊。” 何悠扬不管不顾地巡视了一圈,最后指着一个牛奶盒子样的抱枕说:“有什么丢人的,我看这个挺好的。” 说着就自顾自地去换游戏币了。 齐临:“……” 游乐园里小孩不少,何悠扬站在几个还没他腿长的小孩子后面排队,也不知道为自己鹤立鸡群的样子害臊。 前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夹子放下去,碰到了一个熊娃娃,立即就乐开了花,可他没想到,夹子在上升移动到洞口的途中就软绵绵地松了。 到手的娃娃飞了,小男孩顿时闷闷不乐地撇了撇嘴,欲哭无泪:“明明我都夹起来了,为什么夹子突然松了。” 何悠扬摸了摸那颗委屈至极的脑袋,卖弄道:“因为你那个是‘软夹’,是不可能夹到的,只有等‘硬夹’来了才可以。一般五六个‘软夹’后才有一个‘硬夹’。” 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示意他让位:“你看着,让哥哥来。” 小男孩也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乖乖地挪到了一边。 何悠扬投入硬币,轻轻晃动了一下夹子,精准避开了一堆娃娃,直接冲着牛奶盒而去。 夹子一落—— “哇,哥哥你好厉害!”那个小男孩顿时瞪圆了眼睛,崇拜地看着他。 何悠扬弯腰从洞里拿出抱枕,一点儿没有谦虚的意思:“那可不,你看着,我再夹一个。” 顷刻间,整个游乐园的小孩子全涌了过来,以何悠扬为圆心,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又一个抱枕掉落下来。 孩子们叽叽喳喳闹开了:“哥哥,你为什么可以连续夹起来两个!” 何悠扬故弄玄虚:“因为哥哥厉害。” “哇!哥哥,你好厉害!”甚至有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鼓起了掌。 何悠扬像是水帘洞前翻跟头的猴王,一呼百应,尽骗些无知小孩。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从热情的孩子堆里挤出来,抱着两个抱枕走向一边站着的齐临,邀功似的:“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齐临翻了个白眼,尖着嗓子学着那些小孩的音色和语调讽刺道:“哥哥,你好厉害。” 何悠扬像没听出齐临的嘲讽似的,生生受了齐临这毫不真心实意地夸赞,他将其中一个抱枕塞到齐临怀里:“喏,给你一个。你不是嫌学校课桌太硬,午睡难受吗?垫这个能舒服一点。” 齐临愣了愣,当时只是随便从嘴里溜出来的一句搪塞,没想到何悠扬竟放在了心上:“……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挑一个这么丑的抱枕?” 何悠扬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潜意识里就是看这个顺眼:“习惯了,可能觉得牛奶抱枕也能补钙吧。” 齐临:“……” “我手早就好了,不用再补了。而且你是白痴吗?万物皆有毒,只要剂量足,我倒是怕我血钙含量过高,英年早逝。” “应该不会吧。”何悠扬伸长胳膊,在齐临脑袋上比了比,“你回去量量身高,说不定你还长高了呢。” 齐临:“……” “还有你怎么能说我是‘白痴’呢?怎么能骂人呢?我知道世界上有些人喜欢背后嚼舌根,没想到还有喜欢人前嚼的,”何悠扬突然伸出手掌,在齐临脸颊两侧挤了挤,本想给他做个鬼脸,却莫名变成了一个嘟嘴的表情,非但不吓人,还有点傻气,“也不怕烂了嘴巴。” 齐临被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吓了一跳,一巴掌拍掉了何悠扬的手——他对所有二十厘米以内的靠近都接触不良。 打掉何悠扬的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嬉皮笑脸的何悠扬不是在说自己,倘若不是他自作多情,那他就是在指桑骂槐地针对刚才饭桌上出言不逊的胡晨。 他不由心想:“他是在维护我吗?” 虽然齐临作为被指的那棵“桑”,但伤害力百分百全在“槐”身上,他心里自然舒服。不过他自觉经不起何悠扬这般安慰,心中的高兴没存在几秒就散了:“其实刚才胡晨说的也没错,我素质确实不好,人品确实差,很多时候完全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从小到大都这样,改不了了。” 齐临耸了耸肩继续道:“不过,有一点他没有说对,我倒也不是无父无母。” 何悠扬揉了揉自己被拍红的手背:“嗯?”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脑瘤去世了,”齐临面不改色地开口,“但我爸还活着。” 何悠扬:“……” 行吧,活着,活着就好…… 齐临环视了这层楼粉嫩的装修风格,突然说:“你妹妹以前喜欢来这里玩吗?” 话题转得太生硬,何悠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喜欢,特别喜欢,每次都拉着我一大男人来。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我妹妹很乖,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小孩都安静。喜欢什么东西也不闹着要,总是偷偷跟我说,我就假装是我喜欢,求着我妈去买。” 他说到一半突然轻笑出声:“可她喜欢都是些花里胡哨的洋娃娃,我只能厚着脸皮在穿着粉色裙子的洋娃娃面前赖着不肯走。” 齐临想象了一下小时候的何悠扬缠着妈妈,硬要她买洋娃娃这一啼笑皆非的画面,活灵活现的,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提了一下。 然后又苦涩地放下了。 何悠扬:“怎么突然问这个?” 齐临收回神思:“没什么,随便问问。” 在外面透完气了,何悠扬和齐临一人抱着个抱枕回到了包厢。大家兴许是扯着嗓子唱累了,围在低矮的桌边开始玩起了小游戏。 “哎,扬哥,齐临,一起来玩吧。”同学们看见他们回来,立刻朝他们招手。 何悠扬登时又来劲了:“行啊,你们玩什么呢?” 马浩瀚挥了挥手上的扑克牌:“手机上下了个真心话大冒险,每人发一张牌,谁抽到黑桃三谁就踩到雷。” 说着,马浩瀚一把摊开了手上的牌——黑桃三。 马浩瀚:“……” 大伙正好是拿马浩瀚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的手机玩的,她在屏幕上轻点了一下,转盘十分戏剧性地停在了—— “你喜欢的人现在和你同处一室吗?” 两人找空位坐下,何悠扬见了这一幕差点大笑出声来,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随即他用看戏似的看着马浩瀚,瞧他如何应对。 马浩瀚倏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个姑娘还毫无察觉地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马浩瀚整个人都快炸了,他拼命摇了摇头,眼神在屋里乱飘,看都不敢看人家眼睛:“没……没有,不……不在。”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回收牌,重新开了一局。 下一盘,何悠扬趁那个姑娘不注意,轻声对马浩瀚说:“你不厚道啊,好汉。” 马浩瀚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被何悠扬发现了:“我怎么不厚道了?” 何悠扬指了指那个姑娘的背影:“你是不是快要脱团了?” 马浩瀚一把抓过他的手指,死死按住:“嘘,扬哥,你行行好吧。” 何悠扬:“你准备怎么办?” 马浩瀚摊开他和何悠扬面前的牌,压低声音:“还能怎么办?慢慢来呗。” 马浩瀚:“哟,扬哥,你是黑桃三!” 何悠扬:“……” 这嗓门声自动切换得可真快。 何悠扬:“我选真心话。” 接着他手气很绝地抽到一条:你跟异性的初吻在什么时候?(ps:不包括爸爸妈妈) 这下所有人都扭过头用看戏的眼神盯着他了。 何悠扬痛快答道:“跟异性倒是没有,不过跟同性有。” “……次数还挺多的。” 话音一落,室内的所有人都像被提起脖子的鸭子,死死盯着何悠扬。 “何、悠、扬” 齐临面朝万里晴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地照下来,他抬起一只胳膊遮在眼睛上。 何悠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在齐临身边盘腿坐下。他拎着冒冷气的可乐罐子,偷偷在齐临脸颊上碰了一下。 齐临顿时被冰得一激灵,从指缝里往外看了一眼,看见了嬉皮笑脸的何悠扬,怒道:“你干什么!” 何悠扬鬼笑道:“我还想问你呢,你躺在这儿干什么呢?睡觉啊?” 齐临又把手臂遮回去,希望此人赶紧走,有气无力地回了句:“……晒太阳。” 何悠扬“哦”了一声:“又补钙呢?” 齐临:“……” 何悠扬知道无论怎么样,先道歉都是上上策:“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齐临可能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凭白无故甩脸色,换谁都摸不着头脑:“……没有。” 何悠扬:“那你怎么不理我?真没生气?” 齐临依旧无力地重复了一遍:“……真没。” “好你的,害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何悠扬终于放下心来,乐开了怀,有些不解气地把可乐罐放在一边,把手按在齐临肚子上,挠狗一样挠了起来。 齐临怕痒,顿时像刺猬似的缩成了一团,脸都涨红了,他按住何悠扬的手:“你干什么!” 何悠扬誓不罢休,一腿翻上去,压住了齐临乱蹬的双腿,变本加厉地挠狗:“齐大爷,以后要是我哪里惹你了,直接跟我说好不好?省得我以为你老婆跟人跑了。” 齐临紧紧抓住何悠扬的骨节分明的手,不让他再乱动,刚拿过可乐的手还带着寒意,齐临却感觉抓住了什么火棍似的,热量从何悠扬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何悠扬靠得又近,就这个姿势,身上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夹杂着荷尔蒙干干净净地入了肺。 像是刚打过篮球般的热血与薄汗。 齐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一下子把何悠扬掀了下去,蓦地支起了双腿,用双手环住。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反应,耳根腾的一下,红得快要熟透了。 幸好江州早已入冬,天气凉衣服不薄,挡住了他不太好意思见人的变化,没有被何悠扬看见。 “好了,好了,我不弄你了,”何悠扬单手拉开可乐拉环,递给齐临,“喝吧。” 说着自己就不拘小节地仰头喝了起来,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齐临转头不去看他,可乐从喉咙一路冰到胃里,他很快喝完了整整一罐,却感觉身体还是发烫。 何悠扬才喝了不到一半,被齐临如牛饮可乐的架势吓了一跳:“……你这么渴吗?喝这么快?” 齐临随意应付了几句,实在受不了,起身想离开。又怕何悠扬再多心,转头朝他吼了句:“我没生你气,上厕所!别又跟过来!” 何悠扬:“……哦。” 不跟就不跟嘛,这么凶做什么。 齐临去洗手间洗了几遍冷水脸,强行将那股燥热压下去,心里把何悠扬这个杀千刀的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那日后,冷静下来的齐临也意识到了这几天自己情绪不对劲,莫名其妙的低落、烦躁、不受控制。 他不是一个遇到事会糊弄过去的人,那天他躺在操场上,放空头脑一直想着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何悠扬小心翼翼地跑过来跟他道歉,他才知道了问题出在谁身上。 齐临可能不太通人情世故,在这方面反应有点迟钝,跟试卷还能你来我往大战三百回合,但一放到和人打交道上,说出口的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省略号。可即使他再不开窍,也能感受到平日里何悠扬对他的谦让、袒护和照顾。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多热爱、追求要表达,没有满腔热血去冲动,所以事到临头多多少少有点措手不及。 只敢在背后偷偷地观察何悠扬。 何悠扬总是零食满桌洞,课本都没地儿放,作业写不到半个钟头就斗鸡走狗起来,晚自习作业写累了就跑出教室走一圈,哦……还有,那个给何悠扬写情书的姑娘,会在课间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假意路过,偷偷看他几眼。 怪不得学校里明令禁止谈恋爱呢,齐临一天视线都偷偷黏在何悠扬身上,黑板都没看几眼,老师讲得东西也没几句入了耳。 这样下去不行,齐临心想,他打开数学练习册,准备用公式洗脑自己。 何悠扬这人就闲不住,晚自习总喜欢溜出去“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但在外面逗留太久也不好,会被值班老师盯上。 值班老师坐在前面讲台旁边,何悠扬就蹑手蹑脚从教室后门进去,生怕发出声音让低头批作业的老师注意到后头。 渐渐的,何悠扬的“猫步”练得炉火纯青,晚自习走路跟猫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神功大概没什么用,除了阴差阳错地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声音太轻,齐临丝毫没察觉来自身后的危险,草稿本上的乱涂乱画和难以言喻的心迹自然没来得及掩饰起来。 何悠扬视力极佳,齐临字又清秀,基本不带连笔。外出抻筋归来的何悠扬在半路上清清楚楚地看见齐临的草稿本上写了好几排—— “何、悠、扬” 何某人的心里素质可不是盖的,他不慌不忙、神色无比镇定地坐回位置上,若无其事地摊开数学练习册,人模狗样地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开始大干一场。 然后心才开始狂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一股窃喜之情还是控制不住地占据了高地——齐临为什么要写他的名字?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如果真的是这样,齐临这些天的异样也有了解释。因为有人向他表白,齐临吃醋了?怪不得搭理都不搭理他。 他美滋滋地想了一圈,苦恼地想:“那他要不要接受呢?” 这个苦恼也许就持续了三秒,何悠扬就让自己的脑子靠着本能做出决定:“接受啊,为什么不接受?” 收不住的傻笑整整在何悠扬脸上挂了十分钟,题自然是一道未做。 然后他才开始如坐针毡起来——齐临就坐在他后面,不知道在不在看他。 他努力拨出一点清醒来,想要验证这件事的准确性。这种大事可不能出乌龙,免得是他自作多情,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 不过以他多年来对自己外表和优良品德的客观评估来看,出错的可能性并不大。 晚自习课间,何悠扬在纸上画了几道不怎么直的线,随便编了道题,霍然一转身,问道:“齐临,你帮我看一下这道题。” “直线q和直线l怎么就经过h点了呢?” 他的手肘突如其来地撑在齐临桌上,占了大半个桌子,然后死盯着齐临的眼睛。 齐临被何悠扬毫无预兆的动作吓了一跳,先是不自在地往后躲了一下,拉开了距离,目光和何悠扬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便立即触电般地转开了。 他没说什么,欲盖弥彰地拿过题目挡住脸仔细端详了起来。 何悠扬趁齐临看题的当儿,往他草稿本上瞟了两眼,上面他的名字已经被画成了墨团团——看来已经被毁尸灭迹了。 齐临放下本子,思忖了片刻:“这哪里的题?” 何悠扬:“我自己出的。” 齐临:“……你好像出错了。” 何悠扬:“……” 废话,我瞎编的。 何悠扬假装失落,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哦,那我再看看。” 何悠扬在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前赶紧转了回去。他扔下笔,去卫生间用凉水冲了把脸,又在天台上吹了会儿冷风。 稍微冷静了一下,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窜进了他满是浆糊的“恋爱脑”——他该怎么跟许小舒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呢? 不过何悠扬从天台走回教室的路上,已经计划出了好几个向许小舒坦白从宽的方案。当齐临还处于偷偷摸摸瞟一眼心上人的暗恋状态时,何悠扬已经把怎么向父母出柜都考虑到了。 毕竟,两情相悦的好事哪里找? 既然如此,他是不是也应该将自己的喜欢向齐临透露一点,省的弯弯绕绕浪费时间? 下了晚自习,何悠扬十分罕见地催促齐临:“你快一点儿收拾,慢死了。” 齐临提起书包,也不高兴背,一手拎在手里,另一只手上挽了件外套。他也很罕见地没和何悠扬互呛。 下楼梯的时候,何悠扬跟在齐临身后偷偷打量着他。 虽然还没到三九天,但齐临身上就穿了件单薄的高领毛衣,风都透得进去,就算再年轻力壮也受不住啊。何悠扬又忍不住絮叨:“你怎么穿这么少,外套干嘛不套上,可别感冒了。” 齐临没回头,随口说:“一身肉又不是白长的。”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差点一脚踩空——身后,何悠扬自作主张地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胳膊还在他的腰上紧了紧。 好在何悠扬一触即放:“腰挺细的,哪里有肉?” 齐临僵直了脊背,刚才何悠扬整个人都猝不及防地靠上来,贴着他的身后,接触的地方火烧一样。 齐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腰腹间酥酥麻麻的感觉地直冲心脏,顿时心跳如鼓。 何悠扬从齐临走路都快要同手同脚的肢体反应差不多确定了,他心中暗喜,但面上像没事儿人一样:“你这人怎么回事,夏天衣服穿那么多,冬天却穿那么少?别告诉我夏捂冬冻是什么养生良方啊。” 齐临说不清这个动作是什么意味,说是抱了一下也行,说是摸了一把也行,总之参杂着几分不清不楚地暧昧,过于亲密了。 他无论现在冷不冷,都不想穿外套了,就想和何悠扬对着干:“我奶奶都没有你能念叨,你要不也跟她一起念经去吧。” 何悠扬:“我这不是关心一下你吗?” “快点,把衣服穿上!” 齐临烦躁地说:“我又不冷。” 何悠扬快要吵出真火来了,忘了自己是要表达“喜欢”,而不是“欠揍”:“不冷不代表不会感冒,快点穿上。” 齐临自顾自往前走:“不穿!” 何悠扬真是服了他了,这人从小一定属于那种最难搞的熊孩子:“你就当我是你奶奶,行了吧,乖孙子,快穿上。” 齐临:“滚。” 何悠扬:“不滚!” 你怎么才下来,我等了你好久。 八卦大概是人生一乐,大家都猎奇地凑了过来,不知道何悠扬在搞什么鬼,纷纷围在他身边,跟讨教恋爱秘籍似的。 何悠扬在吊足了大家胃口之后,不紧不慢道:“跟我家狗。” 同学们纷纷花朵盛开般地往后仰倒:“切!” 有好事者追问:“扬哥,你这么帅,算得上校草了吧,运动会的时候多少学妹来看你跑步,给你加油送水啊,我那天才知道什么叫水泄不通。难道你……初吻还在?” 何悠扬翘了个二郎腿,指了指齐临:“校草?谁封的?齐少爷还没话呢,轮得到我?” 齐临莫名被点到,不满地瞪了何悠扬一眼。 但现在大家并不想争论“校草”之称花落谁家,两人都是帅哥就完事:“别跑题,那初吻呢?” 何悠扬摆了摆手,一脸坦然:“这个么……来日方长。哎,别光逮着我问啊,向齐校草打探情史去啊。” “别祸水东引,关我屁事。”齐临抓起柔软的抱枕,在何悠扬脑袋上掴了一下,何悠扬翘起的二郎腿立即散了,人往一边倒陷进了沙发里。 这天大家玩嗨了,揪着何悠扬不放,拷问他莫须有的桃花,没想到很快就真的来了一朵。 这天正巧轮到齐临做值日,晚自习下后,齐临把黑板上一堆乱七八糟拼叠在一起的各科板书擦成了花猫,正要拿着抹布去卫生间湿水。 刚出教室,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漂亮姑娘就叫住了他:“哎,齐临同学,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下你们班的何悠扬。” 这时晚自习早就结束了,大家都忙忙乱乱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或宿舍,此刻来找人肯定不是因为公事,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要挑个黑灯瞎火的时候。 齐临注意到了女生脸上的淡淡红晕,她手里还拿着一封类似信件一样的东西,立即就明白了——又是一个要破“五禁”的。 齐临深深皱了一下眉,他瞥了一眼教室后面倚在储物柜上、等他做值日等得无聊偷偷划手机的何悠扬,有点不情愿,人不就杵在那儿,不会自己去找吗?要给情书就自己给,把不相干的人夹在中间干什么。 还有何悠扬这个狗东西也真的是,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屁事不做,净招些桃花。 可能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那位女生又试探性地往教室里看了看:“他是不是不在教室里……” “何悠扬,有人找!”女生话还没说完,齐临突然不情不愿地朝后面喊了一声。 正在偷玩手机的何悠扬吓了一跳,手机差点飞出去,还以为是班主任下班回家了又突然杀了回来,他一脸惊魂未定地把手机塞进书包,疑惑地看着齐临。 齐临向他朝门外投了个眼神,一脸有人打扰我干活的不耐烦,然后头也不回洗抹布去了,门外的女生也被齐临的低气压搞得一头雾水。 何悠扬出来后,女生把他叫到了一个隐秘的楼道口——再蠢的人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更何况是仗着好皮囊多次被叫到楼道口的何悠扬。 他对这个姑娘有些印象,上次开班长大会的时候,姑娘上台汇报,不小心被地上缠得一团乱麻的拖线板绊了一下。何悠扬当时坐得比较近,下意识眼疾手快地虚扶了她一把。 在姑娘那儿也许是可歌可泣的“英雄救美”,可是在何悠扬这儿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且是放下手就忘得一干二净的那种。下会后,姑娘特地买了个冰淇淋请何悠扬吃,意在答谢他那点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出手相助”。 吃冰淇淋呢,一是解馋,二是消暑。他当时既不馋,也不热,实在没有吃冰淇淋的欲望。但是碍于人家姑娘的面子,何悠扬只得在她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把冰凉的冰淇淋一口一口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不但食之无味,而且——不出意料的肚子疼,疼了整整一下午。 现在何悠扬一看见她就条件反射地胃疼。 这个“胃疼”姑娘姓方,但是叫方雅涵还是叫方涵雅来着,他不太记得清了。何悠扬怕叫错,没敢开口。 虽说何悠扬实际恋爱经验不丰富,可以说是零蛋,但这些年确实因为脸的缘故积累了大量的应对策略,所以和女孩子单独相处也没生出多少尴尬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何悠扬将自己的语气控制于“真心询问”和“没有那么好奇”之间,他想能委婉就委婉一点,不必太过强硬,伤人心。 “那个……我有个东西想给你,希望你能收下。”女孩子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她拿出了已经被捏皱了的情书,低着头递给了何悠扬。 何悠扬两手拎着书包的两根背带,没腾出手去接,他直接开了口:“这是什么?情书吗?” 女孩子心知何悠扬肯定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明白归明白,答应归答应,本来还想朦朦胧胧地隔层纱你来我往几回,慢慢等人家点头同意水到渠成,没想到何悠扬直接给点破了。 她只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何悠扬的语气很温柔,听不出喜恶,女孩子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等着何悠扬接着往下说。 “首先我觉得十分感谢,谢谢你还抽出空儿写了份情书,但是……” 再温柔的拒绝也是拒绝,钝刀子也能割肉,女孩子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我没有这个想法,实在不好意思。” 女孩子残存了一点希望,她鼓足勇气:“那……你怎么知道以后不喜欢,感情……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何悠扬认真严肃地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话,意味却十分明显了。 何悠扬小时候曾经缠着许小舒问她和何毅的相识相爱往事,八卦故事没打听出来,中途跑过来的何毅却硬塞给了他两条忠告:一是不喜欢就明确拒绝,不要拖泥带水、模糊不清,也不必觉得亏欠,因为单方面的喜欢展开的时间拉锯永远也抵不过两情相悦来的效率高。 女孩丧了气似的把头垂得更低:“对不起,给你带来困扰了。” 第二是喜欢就勇敢表达,不必藏着掖着、扭扭捏捏。所以他并不觉得女孩子带给了他什么困扰。 夜风习习的昏暗楼道里,何悠扬温柔地笑了笑:“你不用道歉,这有什么错呢。” 齐临手受伤的那三个月,值日都是跟同学换的。现在手痊愈了,任务一股脑儿地都积在了一起,几乎班上的所有清洁工作都压在了他身上。 何悠扬被人叫出去了至今也没有回来的意思,书包也一并带上了,大概已经走了。一想到反正也没人催了,没人和他一起走回家,齐临也不急了,干脆一个人慢悠悠地打水擦黑板。 等齐临差不多收拾完,教学楼基本上都空了,从外头看,就剩他们班的灯还亮着。 齐临关上教室的灯,锁上门,慢吞吞地走下楼,就真的一点光也没有了。 楼道里《回家》的萨克斯曲缥缈空灵,就这么缠缠绵绵地流淌进了耳朵。一中下晚自习的铃声这么多年来一成不变,意在告诉学生“你们终于熬完了今天,赶紧回家歇着吧”,虽然曲调柔缓,却是最“振奋人心”的乐曲。 但齐临每次听到心里却都空落落的。回家么,让他想到年迈体弱的奶奶,想到早已去世的妈妈,还有……齐伟清。 除了齐老太太的等候,回家有什么好呢? 一种独木难支的无力感忽然充斥在齐临的胸腔,化为一种叫孤单的情绪攫住了他,堵得慌。他有种想要跑去学校广播站把音乐换成“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冲动。 齐临垂着眼,盯着脚尖以及前边三寸地往前走,前面有面墙兴许都不知道要拐弯,就在他大步走出教学楼时,忽然—— “你怎么才下来,我等了你好久。” 身后,何悠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手里百无聊赖地转着一片无辜的树叶,把心烦意冗丢了魂儿往前走、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的齐临吓了一跳。 “你在上面干什么呢?” 齐临停步转身,好像还没从愁眉不展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何悠扬。 月光洒在何悠扬的脸颊上,淡淡的一层,整个人都朦朦胧胧起来,只有一双好看的眸子清澈透亮。 齐临恍惚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有好多想要宣之于口的东西涌了上来,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决了堤。 何悠扬把手上的叶子放进了一旁的的泥土里,让它叶落归根,然后走向齐临,手自然地往他脖子上一勾,不合适宜地打趣道:“你看看都几点了?黑板都要被你洗白了吧?” 齐临没理会他的玩笑,也没把他的咸猪手甩下去,只是淡淡地开了口:“怎么,你这朵大王花也有人来摘了?” 闻言,何悠扬一惊一乍道:“我之前说你是高岭之花,你又记仇了是不是?你嘴也太毒了,抹了鹤顶红吗?” 齐临怔怔地盯着他。 何悠扬干咳一声,觉得和齐临讨论这个问题有点尴尬:“摘什么摘啊?我准备做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青年。” 齐临脸色不变:“她给你给情书了?” 何悠扬:“我又没有答……你怎么知道?” 齐临不说话了。 何悠扬打量了齐临半天,觉得他今天唠叨得过分,有些多管闲事:“你不对劲啊。” “你不对劲啊,扬哥。”马浩瀚传了球给何悠扬,何悠扬一愣神没接到,胸前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马浩瀚:“扬哥,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几次传球没接到了,你老往外面瞟什么呢?” 何悠扬捡起球,朝马浩瀚抛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球精准地落在马浩瀚微微凸起的肚皮上,他的肉十分有弹性地晃荡了几下:“我不打了,先走了。” 说着就径直跑出了体育馆。 马浩瀚摸了摸肚子:“这货搞什么啊?” 何悠扬在体育馆外头四处转了一圈,大老远看见齐临在操场草坪上躺尸。 齐临昨天晚上问了他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后,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无论他怎么逗齐临,都不开口,搞得何悠扬手足无措,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了齐大少爷。 体育课上何悠扬想拉他打球,他也没同意,老师一发布解散命令就直接往体育馆外走了。 何悠扬特地从学校小卖部买了两罐冰可乐——球可以不打,人得哄好。 他们谁都不搭理谁。 “哎,扬哥,听说你又被妹子表白了?”马浩瀚在教室外的长廊上,将趴在栏杆上不知道在何方神游的何悠扬逮了个正着。 何悠扬“面朝对楼春暖花开”似的发呆蓦地被打断,他下意识转身寻找话音源头,一不小心和隔壁班一个脚步匆匆的女同学撞在了一起,没有满怀至少也有半怀,俩人同时踉跄了一下。 “不好意思,是我没长眼。”何悠扬站定后,立即绅士无比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马浩瀚就看见这货人模狗样地朝那个女生投去关切的目光,“你没事吧?” 那个女生忙摇头,连说了几声“没事”,便低着头飞也似的跑了,到自己班级门口时还不忘用门框掩饰,回头偷瞄一眼何悠扬。 就差把“被帅哥撞了怎么会有事”写在脸上了。 呵,又迷倒一个,马浩瀚心想。 “……你又从哪里知道的?”何悠扬这才接回马浩瀚的问话。 马浩瀚:“整个年级都传开了,我想不知道都难。” 何悠扬无奈地掐了掐眉心,也不知道传成什么鬼样了:“传开什么了?” 马浩瀚:“人家妹子跟你表白,你把人家拒绝了。” 还好,倒是也没节外生枝,何悠扬便没否认。 马浩瀚见他这个样子,又开始老妈子式的劝导:“扬哥,我说人家长得又不赖,成绩也好,性格也不错,这你都不喜欢,要求未免也太高了点吧。” 何悠扬:“喜不喜欢是我能说了算的吗?不来电就是不来电,有什么办法。你怎么跟个媒婆似的。” “一般来说,颜值像你这样高的高中男同学,表白者肯定多得数不胜数,怎么会一个都没成,连恋爱都没谈过呢?是家长不让吗?连我以前都谈过。” 马浩瀚一脸痛心疾首,好像一个女儿四十多岁都没嫁出去的老父亲,恨不得立马把这盆水泼出去。 “你要是把这嘴皮子、这不要脸的劲儿用到女生身上,还怕找不到对象?你看刚才那个,我要是你,我就护送人家回班级,三天两头慰问一下,也许就水到渠成了。你说你怎么一看见姑娘就嘴钝脸薄了呢?” 何悠扬自动过滤了马浩瀚半骂半夸中的“骂”,只接受了夸他长得好的部分:“我爸妈倒是没有不让,不过我爸从小就教育我,对待异性呢,别没轻没重,不知进退。再说对没感觉的姑娘哪能乱撩?” “至于为什么我至今还是单身狗么……” “……这我怎么知道,”何悠扬想了一下,然后带着点狡黠地冲马浩瀚笑了一下,一脸高深莫测,“可能以前没有探索新世界吧,要不我现在努力努力?争取早日脱单?” 马浩瀚一脸懵逼:“啊?什么新世界啊?” 何悠扬遗憾地朝他摆了摆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别管我了,你和李雨涵呢?进展如何?” 李雨涵就是马浩瀚生日那天费尽心思约出来的女孩子。 马浩瀚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能有什么进展啊,还是同学间的正常交流呗,不是和你说了我的计划是慢——慢——来吗?” “那你加油,”何悠扬朝他露出迷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走了,“我怕我超速。” 留在原地的马浩瀚看着何悠扬嘚瑟的背影,心想:“什么东西?” 这人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吃错药了吧。 自从齐临那天晚上跟“何奶奶”拉锯式地吵了一回,俩人就开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 他们谁都不搭理谁。 何悠扬传作业本也不作妖了,行云流水的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头也不带回一下。齐临更不用说,不止对何悠扬,其他同学跟他说话也三言两语打发了,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脸臭的跟谁欠他五百万似的。 齐临未必是真的不想跟何悠扬说话,只是不知道现在该怎么面对何悠扬。一方面他不准备把自己的幽思摊到台面上来说,想着过阵子兴许就淡了。另一方面他怕何悠扬知道自己对他的情感后,以他的性格,肯定会主动避嫌,他们俩连“架”都吵不上。 齐临作为一个同时患有“中二病”和“高二病”(注)的青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语气跟何悠扬说话,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拿捏不准,所以故技重施,干脆“话不说心不烦”。 马浩瀚自然察觉到了以自己为中心,右侧四十五度角画圈范围内的低气压,这几天和二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问题只出在这俩人身上,其他人都和和气气的。他便趁齐临不在,偷偷问何悠扬:“扬哥,你俩这是怎么了?又吵架了?” 何悠扬差点乐了:“……什么叫‘又’,我们有经常吵架吗?” “你俩几天没说话了?就你们俩那儿闭了麦,闷不闷啊?” 马浩瀚不解地说,“真吵架啦?哎哟,你们这是干嘛,大家都是兄弟,亲兄弟明算账,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何悠扬对马浩瀚的用词不是很满意:“一边去,什么‘兄弟’,谁跟他是‘兄弟’。” 马浩瀚知道何悠扬在怄齐临的气,但没想到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别啊,扬哥,我以后脑筋急转弯还要靠齐少爷呢,为了我的生命,你赶紧给我去跟他道歉。” 马浩瀚没有察觉出何悠扬在意的点是“兄弟”,而不是“算账”,何悠扬:“……我道什么歉啊。我们过两天就好了,没什么要紧的。” 马浩瀚这才放下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何悠扬:“哦,对了,我刚从语文办公室回来,老班要我传话,让班长把这张调课通知送数学办公室去,让老朱签字。” 何悠扬接过:“行,知道了。” 正所谓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何悠扬一推开数学办公室的门,就看见齐临杵在朱松平办公桌前,询问今天的数学作业。 朱松平可能还没想好今天怎么“虐待”学生,拿着本练习册翻个不停。边翻嘴里还嘀咕:“这节太简单了,不行。这节……上个星期练过向量了,也不行。” 齐临等得不耐烦,脸都黑了大半。 朱松平毫无察觉,悠哉悠哉地翻完整本练习册:“我一直觉得这本练习册编得不太行,不太适合你们导弹班的学生,嘿嘿。” 齐临:“……” 那就把它烧了啊。 何悠扬看着齐临越来越不好的脸色,有点想笑,因为这个人也太搞笑了。 他假装齐临不存在一样,上前打断:“老朱,这是刘老师让我给你的调课表,请你签个字。” 朱松平一时决定不来,干脆等会儿再说,他暂时放下了手上的练习册,接过调课表。 齐临看见何悠扬来了,小幅度地往旁边挪了点儿,拉开了与何悠扬的距离。 “哟,以后一周上午第一节有两次我的课,挺好,挺好,动脑子的黄金时间。”没有什么事比自己的课被安排在最重要的时间段更能令一个认真负责的数学老师高兴了,朱松平头上那几根毛都要乐得飞了起来。 何悠扬更是笑得春风满面,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那不一定,那时候好多人都还没醒呢。” 朱松平从厚厚的镜片上方射出一道目光,直冲何悠扬:“我看就你没醒,上课总是哈欠连天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何悠扬贫嘴道:“打哈欠有助于大脑吸氧。” 朱松平看何悠扬进来那走路带风、意气风发的样儿,和他数学课上睡眼惺忪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便有心给他“找茬儿”。他把签好字的表格递给何悠扬,笑里藏刀地开了口:“悠扬啊,你今天怎么春风拂面的?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何悠扬嬉皮笑脸,佯作不懂地挠了挠脑袋:“老朱,你在说什么?什么‘什么情况’?” 朱松平一脸八卦,放低了声音,竟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是不是……那个……嘿嘿,谈恋爱了?” 何悠扬偷偷瞄了眼一旁双手插兜的齐临,不置可否,笑得意味深长:“老朱,我最近是作业没交还是错误率上升了?都没有吧,你看这就应该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你说是吧。” 一旁的齐临神色黯了黯——何悠扬没有否认。 是不是上次给他送情书的女孩? 就算不是她,也是别人吧,追他的人那么多。 朱松平本意只是想探听一下帅小伙的感情生活,并非真的挑何悠扬的刺儿。更何况他根本说不过现在牙尖嘴利的年轻人,成绩好了其他学习外的个人生活确实不该管太多。 他赶紧投降:“也是,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不好管的,管好学习就行了。” “朱老师,今天的数学作业,到底是什么?”一旁腿都要站麻了的齐临突然冷冷地开了口。 朱松平:“哦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 何悠扬差点笑出声来,也没看齐临,俏皮地朝朱松平挥了挥手:“老朱,我走啦,别布置太多啊。” “瞎说!我布置的作业什么时候多过。”朱松平手忙脚乱地拿起练习册,一不小心晾着齐临太久,有些过意不去,“那……就做这一节吧,这边还有三道大题,最后一问好好想想,当作额外练习。” 何悠扬走出办公室前,回头暗中瞪了齐临一眼,心想:“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 高二病:是中二病的进化() Zρō壹⑧.Cōм “我、我我跟你表白呢。” 朱松平觉得十分奇怪,他班上的学生要么高兴过了头,跟中了彩票似的,要么愁容满面,如丧考妣。 他看着齐临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心疼,下意识想关心一下跟了自己三年的课代表:“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啦,怎么郁郁寡欢的?是不是……我布置的作业太多啦?” 齐临面无表情地说:“不多,挺好的。” 成功把朱松平一句“觉得多那你就不要写啦”堵了回去。 朱松平知道跟年轻人讲话要投其所好,他拼命地想要对症下药:“要不……你也去谈个恋爱吧,你看悠扬多开心啊。” 齐临直接甩下他,转身走了。 他开错药了。 “哎,哎,你别走啊,有什么事你跟老师说说啊。” “怎么了?老朱,又跟学生唠嗑呢?还唠跑了一个?”旁边桌的一个中年女老师好奇地转过头。 朱松平感觉自己终究是被时代抛弃了,丧气地摇了摇头:“哎,越来越搞不懂现在小朋友们的想法了。” 中年女老师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周五放学的时候,何悠扬和齐临还是按照惯例去初中部接周飞飞,不过俩人一前一后,离着八丈远。 今天周飞飞依旧一个人滔滔不绝,不过很快她就没了意思,因为除了项卉佳偶尔的小声应答,就没有人回应她了。 她先是跑到心不在焉的齐临身边:“齐临哥哥,你跟我哥怎么了?今天怎么不说话?” 齐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怎么,不想说。” 周飞飞:“……” 接着她又凭空从看着心情很好的何悠扬身边冒出来:“哥,你俩怎么了?吵架了?” 何悠扬把她按了回去:“小孩子懂个屁。” 周飞飞恹恹地回到项卉佳旁边,将手附在她耳边说:“真搞不懂这两个人,令人头大。” 项卉佳也是不解,只能同意地点了点头。 齐临走在最后,看着何悠扬走路一蹦一跳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想上去踹一脚,把他踹端正了。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何悠扬身上移开,可是视觉神经关闭了这个人的信息,脑子没有。 齐临觉得何悠扬身上有许多特质——少年人的善良、帅气、赤忱……他确实是传统意义上招人喜欢的“阳光少年”。他爱玩但不贪玩,直率但不刻薄,热情但不讨好,活泼但不聒噪,偶尔还会带着点少年人毛毛躁躁的冲动,却也不过分,不越界。 但要是让齐临选出何悠扬最醒目的一点,大概是……可爱——是那种他绝对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讨人喜爱。 大概所有人看见美好的事物,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占有。 齐临也不能免俗。 他想到昨天英语课上老师给他们放的那本电影,虽然剧情不知所云,演员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有一句入了齐临的耳——“我们只接受自己认为配得上的爱。”(注1) 齐临忽然有点失落,他一点都不可爱,自然配不上何悠扬。 何悠扬的可爱可遇不可求。 ……好在,他也不求。 可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拿去,滋味也不太好受。 齐临烦躁地深吸了几口干燥的空气,突然鼻头一酸,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在鼻子下一摸,看见了一道红色的血痕,连前襟也被弄脏了。 “齐临哥哥,你怎么流鼻血了!”周飞飞最先注意到了这点,大呼小叫起来。 齐临随手拿出纸巾,捂住了鼻子,觉得周飞飞有些大惊小怪。 何悠扬听闻立马顿住了脚步,回头走了过来。 齐临已经淡定地将自己收拾好,何悠扬想帮忙也帮不上了,手一时只能悬在半空中。齐临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用“你来干什么”的眼神看着他,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飞飞,卉佳,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有事情跟齐临说。”何悠扬讪讪地收回手,忽然做出了决定,既然已经冲到了人家面前,有些事就现在摊开了说吧。 周飞飞看见何悠扬站在齐临面前,语气又很正经,觉得气氛有点剑拔弩张,她紧张地说:“你俩可别打起来,齐临哥哥都这样了,你别欺负他。” 何悠扬哭笑不得:“吃里扒外的东西,整天胳膊肘往外拐,到底谁是你哥哥?” 周飞飞:“我关心伤员怎么了?” 何悠扬双手合十:“你赶紧走吧,我求求你了,我们不打架。” 最后还是项卉佳拉着叽叽呱呱不停的周飞飞走了,周飞飞临走前还不忘感叹:“呵,男人啊……” 何悠扬:“……” 什么丢人妹妹。 好不容易电灯泡们都走了,何悠扬话到嘴边却有点不利索了:“你……那个……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齐临也不知道他唱得哪出:“什么事?”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路上人多眼杂,何悠扬:“这里不太方便,去那个……上次我们一起写作业的公园吧。” 十五分钟后,俩人一人一罐可乐晃荡在公园的石子路上。 两人就跟散步的老大爷似的,漫无目的地走到哪儿是哪儿,光顾着闷头喝可乐。齐临硬生生地把可乐品成了茶,都不见何悠扬开口。手中的的可乐汽都逃逸光了,他开始有点不耐烦,把手中“断气”了的可乐往一旁的垃圾桶里一扔:“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注2) 何悠扬好像不知从哪里神游回来,先是说了一通无关痛痒的有的没的,大有把这几天没说的话都补回来的意思。边说还觉得自己讲得笑话多搞笑似的,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齐临耐着性子把“有屁快放”加工成了更加“友好”的措辞:“你到底有什么事?” 何悠扬瞬间收回了令人尴尬的笑容,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快乐水”,但没把空罐头扔了,而是拿在手里来回摩挲,好像手无处安放似的。 冬天天黑得早,夜空暗下来,没有一丝云雾,又高又远。 正是饭点,还没到广场舞的环节,大家还没出来活动,这条小路上更是人迹罕至。昏暗的轻纱不知不觉地遮掩了何悠扬的胆怯和紧张,他暗中给自己打气,天黑好办事! 他做贼似的将原本飘忽不定的眼神落在齐临身上——齐临的鼻血早就止住了,但是鼻子下和手指上残留了一点儿干涸的血迹。 何悠扬拿出纸巾,从保温杯里倒了点水,抬手朝齐临伸去。 齐临明白过来他想要干什么,激灵了一下,往后一缩:“你干什么!” 何悠扬一只手用力按住了他,声音却软下来:“好了,你就别跟我闹别扭了。” 然后一点一点擦掉了齐临脸上干涸的血迹。 齐临呆呆地看着何悠扬,鬼使神差地没有挣动,他靠得太近,齐临几乎憋住了呼吸,脑子里却一片混乱,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何悠扬又抬起齐临的手,把他指尖上粘着的血迹也擦得一干二净。明明面积不大的几处血迹,何悠扬愣是慢吞吞地把整只手都擦了一遍。 擦完也不知道收手,就这么紧紧抓着不放。 何悠扬欲盖弥彰地扫了眼齐临的嘴唇。然后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天黑好办事,事到临头还是很紧张,他只有被人表白的经验,没有自己亲自提枪上阵过啊。 齐临又是个心里有鬼的,他搞不明白何悠扬在干什么,**手想要停止这令人尴尬到极点的肢体接触。 何悠扬感受到了齐临想缩回去的动作,突然上前一步,扣住了他的腰,也不敢仔细看,闭着眼睛一低头全凭感觉去捕捉齐临的嘴唇。 眼前的人突然放大,齐临下意识地偏头,在黑灯瞎火的一片慌乱之中,何悠扬只亲到了齐临的嘴角——与其说是亲了一下,不如说是粗鲁地撞了一下。 什么美好的感受都没有。 下一刻,齐临就一把推开了他,下意识捂住了鼻子,感觉鼻腔里脆弱的毛细血管又要破裂了:“你干什么!” 心中却升起一种侥幸的猜测,绞得他手足无措。 何悠扬就像是语文考试前没有复习,直接裸考一般,就凭着一股二楞子般的勇气吊着,拿到试卷乱写一通,此刻他的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但不得不做棋盘上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他的声音有些急:“我、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吗?” “我、我我跟你表白呢。” 齐临怔怔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完全明了过来——所以说……不是那个姑娘。 “哎哎哎,纸!”何悠扬见齐临的鼻血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赶紧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的翻出纸巾,糊在齐临脸上,“就算有帅哥跟你表白,你也不要这么激动嘛。” 齐临没好气地拿开那只糊错地方的手,将纸巾按到正确位置,果然纸巾上又有了殷殷血迹,他生气地瞪了一眼何悠扬,好像自己的鼻子是被他打破的一样。 此刻他有些庆幸自己的脸上有纸巾遮盖,挡住了他大部分表情,没被何悠扬看见他复杂的神色。 齐临就像躲在一个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窗户后,窥探着何悠扬。 比起他,何悠扬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的横冲直撞也让他有些惊慌失措,两只手紧张地在裤缝边不停摩挲,他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大概是纠结着接下来要说什么。 齐临突然想抱一抱何悠扬,想摸一下他柔软的头发,再触碰一下那双温热的手。 他再清晰也没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渴望,却必须对它装聋作哑,这种感觉……太孤独了。 何悠扬半天得不到回应,更加急了:“我表白表得挺起劲的,你倒是给我点回应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鼻子在流血,齐临声音有点虚弱,却无比认真:“我不同意。” 齐临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就当你没说过这些话,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这和何悠扬想象的不太一样,齐临收到了他的示好不应该难掩激动地点头,然后两个人从此过上没羞没臊、幸福快乐的日子吗?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要不是他之前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齐临写下他的名字,确认了好多遍齐临的确对他有那个意思,他也不会如此莽撞。 现在他都快要怀疑自己会错意了。 何悠扬整个周末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当天夜里何悠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他实在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哪一环节出了岔子。 他暴躁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不行,他一定得找齐临说清楚,去他的我们还是朋友! 睡是睡不着了,他打开了卧室的灯,从床头柜上抓来手机,给齐临发了几条消息。 “在吗?” “我才不要跟你做朋友!” 屋里瞬间从明到暗,何悠扬还没来得及适应,亮光刺得他眼睛疼,他眯着眼盯着手机屏幕,那边半天没人回复。 然后何悠扬发了好几个“发火”的表情包。 “你为什么不回我?” 等眼睛渐渐习惯了光线,他的脑子才清醒了一点。 有病吗?现在半夜三更的,谁还不睡觉? 他丧气地退出消息界面,睡意全无,干脆打开了一直在追的狗血苦情剧看了起来,边看边擦眼泪,准备奋战到天明。 ※※※※※※※※※※※※※※※※※※※※ 注1:出自《壁花少年》 注2:别忘了垃圾分类~ “……是挺不自在的。” 第二天清晨,何悠扬顶着两个乌漆麻黑的黑眼圈姗姗来迟。 “嚯,扬哥,你这是怎么了?时髦啊,还画了个烟熏妆?”马浩瀚震惊道。 何悠扬没看他,一来就盯着后面瞥着眼、对他眼不见为净的齐临,咬牙切齿地说:“我啊,失恋了,伤心欲绝,彻夜难眠啊。” 马浩瀚没看出来他在单方面地朝齐临暗送秋波,一脸“我还不了解你吗”的表情:“你放屁吧,你还伤心欲绝?还彻夜难眠?我看你就是熬夜看电视剧看的。” 何悠扬本来想在齐临那儿卖个惨,结果被马浩瀚无情拆穿,有点心虚,声音都低了八度:“你别瞎说。” 他又转头对齐临:“唉,入骨相思知不知……” 齐临昨天半夜被手机提示音吵醒,拿起看了一眼,下了个“此人有病”的结论就把手机静音,继续睡了。扰人清梦者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管他思春还是发春。 他面无表情,拍了拍桌上一摞作业本:“把数学作业交了。” 马浩瀚补刀:“他相思入骨、病入膏肓,作业可能都没写。齐少爷,他又犯病,你别理他。作业直接拿去给老朱吧,等他一个人干什么。” 何悠扬从包里掏出作业本,拍在齐临桌上:“谁说我没做?我一边做还一边掩面而泣呢!你是不知我相思苦。” 马浩瀚:“呕……” 齐临将他的作业本草草夹入大堆,抱着一大摞起身走了。 齐临走后,马浩瀚忽然觉得何悠扬不像闹着玩,因为虽然他讲话经常不着四六,但从来没有拿这种事开过玩笑。等齐临的身影完全离开了教室,马浩瀚低声问何悠扬:“哎,你……真有什么情况?” 何悠扬点了点头,心道“人在的时候你怎么不问”:“嗯哼。” 马浩瀚不记得何悠扬最近对哪个女生有特殊关注:“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何悠扬一脸欠揍:“你自己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关我什么事。” 马浩瀚:“那你进展到哪一步了?” 何悠扬收了收神:“额……失败了。” 马浩瀚顿时瞪大了眼:“什么!你已经表白了!” “哇,谁还能让你扬哥失败?哪个班的妹子?” 何悠扬:“妹你个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掩过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大伙一起进入“老师讲,我随缘听”的状态。 何悠扬的脑子现在就像一个有大洞的容器,装进去多少水,就一滴不剩地漏出来多少 齐临就是那个洞。 何悠扬一整天都如坐针毡,犹如芒刺在背,感觉老有目光黏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坐得这么端正过。 可是当他假意侧头,鬼鬼祟祟地用余光往后扫时,齐临要么低头写字,要么专注地看着板书,根本没有看他! 并且他发现齐临开始躲着他。 每节课间,何悠扬都想转头跟齐临没话找话,撩拨一番。可是,每当他转过去,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直到临近上课才回来。 何悠扬留了点心,发现他还是掐着点回来的,铃声响前五秒钟准时出现在座位上,何悠扬还没来得及和他讲一句话,就上课了。 也就是说,齐临是故意避开他,故意不和他讲话的。 岂有此理! 此外,中午齐临也不跟着何悠扬一起去食堂了,一到饭点,他仗着离门口进,风驰电掣地就冲出了教室。 抓都抓不着。 就这样你追我躲了一个星期后—— 马浩瀚吃相不雅地举起一只鸡腿,对着何悠扬啃:“你俩吵架还没和好?” 何悠扬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嗯。” 马浩瀚:“不过最近齐少爷的存在感都变低了,除了上课,他真的还在教室里吗?” 马浩瀚嘴里有东西,讲话支支吾吾:“大概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吾等……吾等凡人不太懂。” “不过你俩到底是为什么?你上次说,和他不是‘兄弟’,该不会是……” 何悠扬心想:“您老终于看出来了。” 马浩瀚:“……你们成为情敌,反目成仇了吧?” 何悠扬扶额:“求你别说了……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马浩瀚“嘿嘿”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嗓子:“扬哥,我跟你说,李雨涵今天早上数学课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两眼。” 不同于马浩瀚的狼吞虎咽,何悠扬可能食欲不振,他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你怎么知道他在看你?她可能就是脖子酸了,转脖子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你。” 何悠扬不屑地想:“而且看你那又怎样?我喜欢的人还偷偷写我名字呢。” 马浩瀚故作神秘:“直觉。” 这么玄乎? 何悠扬突然毛骨悚然地想到,那他偷偷看齐临,会不会也被发现了? 何悠扬福至心灵:“你吃得优雅一点,李雨涵在你身后那一桌上。” 马浩瀚吓得赶紧把手里抓着的鸡腿放下,坐直了身板,紧张地小声说:“什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我刚才声音大不大,有没有被她听见?” “骗你的!” 何悠扬笑得前仰后合。 马浩瀚捂了捂胸口,扭头确认后面没有需要保持形象的对象后,长长吁了口气:“你找死啊!吓我一跳!” “哎,你后面那个不是我齐少爷吗?一个人吃饭多可怜啊,说了多少遍,你赶紧给我跟他和好。” 恶有恶报,现在身体僵成电线杆的变成何悠扬了。 第三节晚自习,数学办公室里,朱松平在吃撑了的滚圆肚子上揉了几下,打了个饱嗝——他趁晚自习的当儿擅离职守,溜回办公室吃了个夜宵。 他拿起桌上刚印好的讲义,夹在腋下。现在吃饱喝足,准备溜达回教室,再给学生们再加点儿料。 刚起身,忽然眼前一黑,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蓦地暗了——停电了。 朱松平被突然的黑暗吓得差点儿叫出声,好在被几个年轻女老师抢了先,他没成功丢成这个脸。 外头离办公室近的几个班级最先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 “哈哈!停电啦!” “放学啦!快跑啊!” “快收拾收拾回家!” 而后老师们也听见离得远的教室也沸腾了,朱松平把讲义往桌上一放,摇了摇头:“唉,真是便宜了这帮熊孩子。” 不过也好,他可以提早下班,还能去操场上溜达溜达,走个几圈,消消食,不然迟早胖成弥勒佛。 何悠扬都快高兴坏了,他早早做完了笔头作业,面前摊着他的老朋友《红楼梦》,几近昏睡,就盼着来点什么新鲜事儿刺激一下。 停电的时候,别人的世界黑了,他的眼前亮了。他在同学们的欢呼声中他三下五除二地整理好了书包,回头看向齐临,他竟然还在不紧不慢地把笔塞回笔袋里。 何悠扬只好慢慢等他。 黑暗中,何悠扬看不清楚齐临的脸,只能依稀看个轮廓。可是即使是轮廓,也是俊俏的剪影,他能想象出齐临精致的五官。何悠扬突然产生了一点不好的想法,趁着一片黑,偷偷亲一下齐临会怎么样?对他上下其手会怎么样? 刘丽英不放心教室里的情况,上来看了一眼,班级里的人都走了一半。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晚自习停电了就要放学,这是学生与老师之间不成文的规定,毕竟没有让学生在黑灯瞎火中苦读的道理。 她站在班级门口,门神一样,嘱咐这个“走慢点”,嘱咐那个“不要急,注意安全”。 就在她不放心地送客之时—— 突然,调皮至极的电又来了,昏暗的教学楼顿时灯火通明。 “停电了……”齐临看着何悠扬近在咫尺的脸,无奈道,“……又不是我瞎了。” 何悠扬少儿不宜的想法被抓了个现行,赶紧服服帖帖地往后一仰,脸“腾”的一下红了:“我……我就是……那个……” 刘丽英朝走廊里还没走远的同学喊道:“等等,你们给我回来!来电了!” 何悠扬尴尬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一把拽过齐临的手腕就往外跑,书包也丢下不要了:“还不快跑,愣着干嘛!” 何悠扬拉着齐临一路狂奔到了操场上,齐临才得空甩开了他的手,停了下来:“行了,行了,这里老师抓不到你这条疯狗。” “疯狗”何悠扬摇了摇尾巴:“那我们……聊聊呗。” 操场上有得是还不想马上回家的小情侣,也不嫌天冷,成双成对地散布在各个角落。不是手拉着手,就是抱成一团,四处都散发着暧昧的气息。 何悠扬和齐临也并排围着操场走,不过隔着点距离。 何悠扬率先开口:“你一直躲着我干嘛?这就是做朋友的表现了?” 齐临无奈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 何悠扬:“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齐临:“我……” “哎哟,怎么是你们两个?真巧,真巧,也来散步啊?” 朱松平看见何悠扬和齐临,松了口气似的:“你们说这操场上怎么全是小情侣呢,黑灯瞎火的,我一个老师,眼睛都不敢随便放,生怕打扰到他们,让他们不自在。” 何悠扬蚊子呓语般:“……是挺不自在的。” 齐临:“……” 朱松平:“悠扬,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今天我发下去的那几大道你做出来了没有啊?” “做出来了,做出来了,”何悠扬想赶紧把这个瓦数巨大的电灯泡支开,怕他将话题往解题思路上拐,自此滔滔不绝,他疑惑地看了朱松平一眼,“哎,老朱,今天晚自习不是你看班吗,怎么见着你人啊?反倒是老班上来巡逻。” 朱松平才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丢下学生,吃麻辣小龙虾快活去了。他最近刚从办公室那几个年轻小姑娘那儿学了点儿新词,但还没熟练使用,他不太确定地说:“额,雨女无瓜?” 何悠扬:“……” 齐临:“……” 何悠扬和齐临对视了一眼,想法难得一见地达成了一致,赶紧彬彬有礼地跟朱松平“老师再见”了——毕竟谁能保证智障不会传染呢? 等朱松平走远了,齐临主动接上刚才的话茬:“首先,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很抱歉,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这按部就班的拒绝套路,好像何悠扬上次给谁用过,不过何悠扬从来没有说出让对方死心这种扎心的话。 何悠扬不服气似的:“我觉得你挺好的啊。你看你,数学好,英语好,物理好,语文好……各科成绩都很好。” 接着齐临听到何悠扬谄媚似的嘻皮笑脸:“当然重点是……你长得好看。” 齐临:“……” 他最后才正色下来,严肃地说:“我没觉得你哪里不好。” 齐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收起了一身反骨似的,他侧过身,给了何悠扬一个堪称八面玲珑、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哪里不好?我想你知道,那些在父母离异或者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不是性格孤僻就是共情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极差……” “还有……顽固不化的自卑和胆怯。” 齐临没有把这半句讲出来,心里过了一遍,咽了下去。 齐临接着往下说,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不带悲喜:“我相信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你也应该听过不少。上次胡晨说的不算错,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我脾气不好,三观不正,不值得你喜欢。” “像我这样的人,能交到朋友也是实属不易了,可能祖上烧高香了吧。所以……虽然我真的很感激,但是我不想和你再有进一步的发展。” 齐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枪:“七串。” 何悠扬听了他这番妄自菲薄的自我贬低,很是不理解,明明在他眼里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自己嘴里,就变成了“不正常”了呢。 何悠扬:“为什么?合着我看上的不是学霸校草,而是什么流氓混混?” 齐临疑惑是自己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何悠扬脑子有问题,只好放出拒绝别人表白的国际通用“杀手锏”:“没有为什么,我又不喜欢你,对你没那个意思。” 他这么一说,何悠扬突然眯了眯眼,好像在逼问他一般:“你不喜欢我吗?” 根据何悠扬被表白那么多次的经验,他有成千上百句被拒绝后再进攻的话可以说出口,但他不想这样把那些“先试试看”、“日久深情”之类毫无作用的话说出来,他偏要一针见血:“你没一句真话,你说你不喜欢我,那你偷偷在纸上写我名字干什么?” 齐临倏地愣住了,脚步一顿,刚巧此时操场上的广播突然溢出《回家》这首曲子缠绵悱恻的几个音符,将二人包裹在一起,正好给了齐临几秒“答不上话”的缓冲时间。 但一丝错愕还是从他严丝合缝的标准微笑里透了出来,好像刚才云淡风轻的不是他一样。 他呆愣地盯着何悠扬看了几秒,萨克斯曲在空荡的操场上漫无边际地回旋,他们两人周遭却好像裹了一层真空的气泡,安静极了。齐临负隅顽抗道:“什么名字?” 何悠扬知道齐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回答他,他凑在齐临脸前:“一般来说,一个人偷偷写他的前桌的名字,要么是暗恋他,要么是想暗杀他。我跟你既无冤,也无仇,而且你刚才也说了,我是你朋友,你应该不会想暗杀我吧。” 说完还朝齐临眨巴了一下眼睛。 齐临还没准备好怎么安放自己的情感,却没想到在别人那儿早就漏了底。他可以交出一份满分的数学试卷,却把自己的情感搞得一塌糊涂,得了个鸭蛋。 何悠扬想,老话也许不错,智商高的人情商都不大行。他非常无耻地放慢了语速:“我再问一遍,齐临,你喜不喜欢我?” 何悠扬洋洋自得的样子,像翘了根通上天的尾巴,还在云层中晃了晃。 齐临本想深深放在心底的情感此刻再也无处遁逃,何悠扬稍稍试探一点,他就控制不住地决了堤。他上前一步,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何悠扬,在他耳边哑声开口,语气堪称野蛮:“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 何悠扬感慨于齐临口嫌体直的投怀送抱,正想回抱住他,就被齐临粗暴地往后一推,踉跄地退了几小步,他还没来得及小鹿乱撞,就听见齐临恶狠狠地补上:“关你屁事?” 残忍地将他胸中的小鹿踹死了。 然后齐临又恢复到神色冷漠的样子,好像刚才不是抱住别人表了个白,而是碰上债主来讨了个债:“都说了你别来烦我。” 说着撂下他就要走。 何悠扬被这三秒钟内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他微微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就差直接卷成一个大问号了——他现在确实觉得齐临不太正常了,怕不是精神病院里偷跑出来的。 何悠扬其实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谈恋爱和晚自习讲话能够并列出现在五禁上。因为按理说,在老师、家长心中肯定是偷偷谈恋爱这个事,比晚自习讲小话更严重一点。 再者,谈恋爱要是能和晚自习讲话那样容易就好了! 晚自习讲话嘴巴一张一合就可以,谈恋爱呢?两情相悦了不行,互通心意、拨云见日了还是不行,这什么世道? 何悠扬一把抓住了想要逃走的齐临,他伸出胳膊从背后扣住了齐临的脖子,把他圈在怀里,远看像个“锁喉”的动作。 他也学着齐临的样子,靠在他耳边说:“你别走啊,把话说清楚。”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开我!” “不放!”何悠扬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嘶,你怎么还咬人?” 何悠扬低头看了眼手臂上一排整齐的牙印,亮晶晶的还有口水。齐临也没用力咬,留下了些过几分钟就会无影无踪的印子,但是何悠扬顿时瞪大眼睛了,碰瓷似的大惊小怪:“你咬我?我家铁饼都不咬人!” 齐临趁机使了个巧劲儿,挣脱了束缚,他别过何悠扬的手,转了个身,把他的身体扭过来,两只手反扣在他腰后。 浓厚的夜色下多得是白天老师眼皮子底下容不下的亲吻拥抱,情多处热如火,怎么还有人夜色下不干正事,白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一对手挽着手路过的小情侣看见此情此景,也不顾你侬我侬了,停步上前劝道:“你们两个别打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在打架!”何悠扬手被扣在身后,不得动弹,只有嘴皮子还利索,“你们谈你们的恋爱,别打扰我们。” 那对小情侣权当他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退开他们一丈远,走了。 何悠扬背对着齐临,看不见他,一丝邪念涌上心头,他手指灵活一动,缠上了齐临扣住他的手指,暧昧地来回摩挲了一下,油腔滑调道:“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是我先跟你表白的,你就点个头的事。” 齐临对他流氓的腔调严重水土不服,松开了何悠扬的手。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随便你吧,我先走了。” 齐临回教学楼拿下了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出校门,任何悠扬哄带骗地叽里呱啦了一路,也没给他个正眼。 怎么会这样,何悠扬悻悻地舔了舔虎牙,气死人! 不过他最不怕的就是迎难而上。 “齐临!这道题我不会,你给我讲讲。” “齐临!出操了,我等会升旗仪式站你后面吧。” “齐临!食堂小卖部开始卖烤串了,等会下了课一起去吧……哎,你去哪?别走啊。” “齐临!………” 马浩瀚:“扬哥,烤串么,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啊,你怎么不找我啊,我乐意奉陪。不过你跟齐临什么时候这么腻歪了?你们不是吵架了吗?看来人家好像还没原谅你,瞧你这热脸贴冷屁股的样子。” 何悠扬给了他一个微妙的眼神,暗示他自己体会,奈何马浩瀚脑回路非同常人,品不来何悠扬隐晦暗藏的小心思:“你是不是想抄他作业,人家乖孩子怕被检举不肯借你抄,你就用烤串贿赂他?” “……”何悠扬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跪安,“吃你的烤串去吧。” 齐临心不在焉地在走廊上薅了几片盆栽里的吊兰叶子,自从他的心思被何悠扬知道以后,他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干脆趁热打铁拿起榔头把一地碎片再砸成沫——藏着掖着的东西大白于天下,褪去了最初的尴尬,反倒能坦然平静地面对何悠扬。 不过即便齐临摆出“我喜欢你,但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你爱咋咋的”的样子,也奈何不了何悠扬吵得人一个头三个大的叨叨,他把手里的吊兰叶子打了个死结,卷成了球。 临近上课齐临才回到座位上,下一节是对他来说无聊无趣无所谓的英语课,游个泳划个水就到再下节体育课了。等会儿如果何悠扬一定要抱着球没皮没脸地凑过来和他一起打,他倒也没有意见,但一定会把他的嘴缝上。 “哎,齐少爷,等会儿体育课上别打球了,去食堂吃烤串吧。那个点人少,不像饭点,队伍排得跟春运一样。”不提烤串还好,一提马浩瀚立刻心痒痒,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他才不会跟你去呢,连我都请不动,你算老几。”何悠扬心想。 没想到齐临眼皮都不抬一下,就答应了:“行啊。” “不行!”何悠扬当场炸了毛,“别以为学校里的烧烤摊就比外面卫生了!不干不净的,可别吃出什么毛病来,你们没看新闻吗?谁知道那些烤串用什么犄角旮旯里找来的死猪肉做的!” 马浩瀚深觉“何悠扬心,海底针”,整天发表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论:“扬哥,你之前不还想去吃吗?怎么突然卖养生人设了?我要不要给你带点枸杞,放你保温杯里?” 何悠扬确实理亏,但还没想好怎么还击,“我我我”了个半天,齐临突然开口:“既然你嫌脏不要吃,就别去了,我和好汉去。” 何悠扬伸长了脖子:“你说什么?” 天地良心,何悠扬上幼儿园的时候,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因为“不挑食”这一小朋友的罕见品质而天天被老师贴在额头上的大苹果,能贴整整一面墙。现在居然让一个平日里挑三拣四、菜颜色偏了点都不吃的事儿精泼脏水? 岂有此理! 何悠扬收回难以置信的眼神,朝齐临露出了一个脸上笑嘻嘻的表情,咬牙切齿地死盯着他。 齐临波澜不惊道:“怎么了?有事吗?” 何悠扬:“没什么,我橡皮不知道去哪了,你的借我用一下。” “……哦。”齐临示意他自己拿。 何悠扬从齐临的笔袋里翻出橡皮,又当着齐临的面拿起一支水笔,用嘴叼开盖,用力地把笔尖戳进橡皮柔软的身躯里,像是把心里的愤懑不满全部发泄了出去。 齐临:“……” 有病。 英语课的下课铃声一响,教室差不多都空了——体育器材室去晚了,就等着和自己玩吧。 本来每次都冲在第一个的何悠扬这次却十分反常地做了“留守儿童”,他亲眼看着马浩瀚将齐临拐走去了食堂。何悠扬气不打一处来地摊开英语练习册,准备把刚布置还热乎着的作业写完了再去上体育课,反正高三的体育课老师也不点名,都是自由活动。 他今天也不高兴打篮球了,那两个杀千刀的吃串串吃撑了肯定也没心思陪他打。就在他默默把齐临来回骂了几百遍后,齐临抓着一把烤串回到了教室,马浩瀚不知道去哪儿,可能在烧烤摊前移不开腿了。 英语作业也写完了,试卷上都填得满满当当,何悠扬不是很想理他,但又觉得假装没写完继续埋头写有点假——而且后面飘来若有若无的肉香,何悠扬肚子很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挣扎了足足三秒后他终于很没有骨气地回过了头。 “我天,你买了多少串?”何悠扬着实被齐临手里抓着的一大把竹签震惊了。 齐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枪:“七串。” “你是猪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吃?还有……”何悠扬一把抓过齐临的手,扣握成爪子,也不管上面的油擦干净没,“这才是七。” 齐临不以为意地缩回手:“随便吧,我习惯这么比。” “没买死猪肉,你听过谁吃猪肉串吗?”齐临从手中一大把竹签中挑了四根递给何悠扬,还在他眼前晃了晃,“鸡翅,吃不吃。” 这还差不多。 何悠扬心里乐开了花,但是脸上还是一副看“死猪肉”的样子,他伸手接过了那几串香飘四溢的鸡翅,十分欠揍地开了口:“既然你要给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不管健不健康,这鸡翅是烤得又香又脆,就在何悠扬准备朝齐临夸赞几句,顺便趁着教室里没人得寸进尺地再对他进行新一轮的攻略时,齐临幽幽地开了口:“你看这鸡翅骨骼惊奇,我掐指算了算,它死前必定神经麻痹,呼吸困难,扑腾了三天才断气。” “想必是得了鸡瘟。” 何悠扬:“……” 深仇大恨吗? 就在何悠扬掀桌走人前,齐临忽然从桌洞里掏出一张纸,摊到他面前:“去不去?” 何悠扬毕竟吃人嘴软,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要是齐临再耍他,别怪他门一锁、窗帘一拉,在教室里对他做点什么。 他拿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看了一眼,是一张数学竞赛的宣传纸——竟然是正事,何悠扬不禁狐疑地多看了齐临两眼。 这年头竞赛五花八门,证书在自主招生时也许能派上些用场。 但能选择的专业十分有限,自主招生也未必是条好出路,哪里真的有“低分也能上名校”这种好事,很少有人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自主招生上。 齐临:“老朱今天中午给我的,他擅自给我报了名,还让我到班级问问还有谁要参加,不然他完不成指标会被校领导骂。不过我看这个等级的竞赛就算得了特等奖也没什么用,多添一张纸罢了,问了一圈就没几个想去的。” 哼,没人去了想起我了? 但是何悠扬依旧点了点头,嘴里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去呗。” 管他能拿奖不能,反正在寒假参赛,耽误不了什么。 再者能和齐临一起去,何乐而不为。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何悠扬和尚念经般摇头晃脑地背着课外名句,眼睛离手上的讲义距离不超过五厘米。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门窗紧闭,他几乎要在如此沉闷的空气中昏睡过去,“……不可轻。” 每次快要临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脑袋上就“砰”的一声闷响。 新的一年,按理人也大了一岁,齐临怎么就不长进呢?手上没轻没重的。 何悠扬朝后头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齐临把卷成圆柱体的练习册重新摊平:“你自己要求我监督你的,还说什么要效仿头悬梁锥刺股,我力度算轻的了。” 何悠扬苦笑:“就为了这几分,我容易吗?可别被打傻了。” 高三学生们来不及庆祝新年伊始,就被试卷的浪潮裹挟前进,本以为日子就这么乏善可陈地过下去了,没想到迎来了新年里的第一场雪。 何悠扬看了看窗外不太明显的白色絮状物,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确定不是自己背书背傻产生了幻觉,而是真的下雪了。 “下雪了!我们出去看雪吧!”何悠扬激动地朝齐临伸长了脖子,手指着门外。 齐临往窗外瞥了一眼:“不去,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下雪吗。教你个成语,你这叫蜀犬吠日。” 何悠扬将笔作刀,十分幼稚地伸手跟齐临手中的笔纠缠在一起,两支笔像两只长劲鹿用脖子打架一样笨拙地过了几招,最后成功打断了认真写作业的学霸。 “快去看吧,不然一会儿上课了。”何悠扬没皮没脸地将齐临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这雪也下得没什么气量,太吝啬了点,还夹着点冰冷的小雨,不伦不类的。 但走廊上却倚靠了一排前来看雪的同学,大概都算得上是齐临口中的“蜀犬吠日”。何悠扬缩回伸在栏杆外的手,手掌里总共没接到多少片的雪花立马就被手心的温度融化了。 没劲,何悠扬心想,还没有在教室里和齐临一起写作业好玩,至少不用挨冻。 何悠扬意兴阑珊,却又不想放弃和齐临的独处时光。 半分钟后,他突然又像打了鸡血一样,望着齐临:“你带伞了吗?” 齐临:“带了,怎么了?” 何悠扬半晌没说话,就在齐临以为这个话题无缘无故终结了的时候,他听见何悠扬轻轻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浪漫的。” 齐临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行为弄得有些疑惑:“为什么?” 何悠扬手肘叠在栏杆上,头枕在手上,侧过头看着齐临,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衣服里,只露出眉头眼额,他好看的眼睛弯了弯:“跟自己喜欢的人靠在一起看雪啊,那些青春偶像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何悠扬最近嘴上没个把门,总是喜欢时不时“调戏”齐临一下,齐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懒得跟他计较了。 但却被他越来越深情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转头移开了那双闪着光的眼,平视前方:“你看这个?我还以为你只看狗血伦理剧呢。” 何悠扬:“你怎么这么没情趣?我正表白呢。” “谁跟你说我爱看狗血伦理剧的?”何悠扬心里一惊,不免觉得自己底裤被扒掉般的羞耻。 是谁把自己上不了台面的爱好说出去的? 齐临很不厚道地出卖了这个罪魁祸首:“好汉兄。” 何悠扬顾不上什么风花雪月了,他咬着牙朝一旁正和女生聊天的马浩瀚走去:“马!浩!瀚!” 晚自习过后,齐临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何悠扬问他带没带伞了——他一脚刚踏出教学楼,何悠扬就像窜天猴一样地钻到了他的伞下。 “你说这天怎么说下雪就下雪,还是雨夹雪,我出门之前也没看天气预报,”何悠扬面不改色地说道,“太猝不及防了。” 齐临:“……” “哟,好汉兄!”何悠扬看见前面走着的两个人也共和一把伞,仔细一看是马浩瀚和李雨涵,他一想到马浩瀚向齐临揭他老底,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也没带伞啊?”何悠扬朝他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 马浩瀚:“我带了,是她没有带。” 何悠扬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没厥过去——马浩瀚十分自然牵起了李雨涵的手,还朝他们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何悠扬本想揶揄他们几句,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自己呢?之前还让人家加油,怕自己超速。现在看来这真是一场龟兔赛跑,自己中途被齐临用麻药麻晕了,沉沉地睡了一场,醒来发现自己的轮子还被人卸了。 而他现在还在始作俑者的伞下,且是自己厚着脸皮跑进去的,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有气也没处撒。 何悠扬心里郁闷无比,像连吃了一百个酸柠檬。 等走出了校门,何悠扬终于忍不住了,他又不是忍者神龟:“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齐临十分清楚他的言下之意,但佯作不知:“怎么了?我看见了,好汉和李雨涵在一起了。” “你倒是清楚,那你看看我啊。”何悠扬瞪着他,愤愤不平地说。 齐临:“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有什么不对吗?” 何悠扬看着齐临安之若素的样子,有点无奈,他叹了一口,态度软了下来:“你跟我好好谈一谈,行不行?” 齐临其实知道何悠扬跑到自己伞下,肯定不会和他聊文言文翻译和古诗词赏析,他动动脚趾头都猜到何悠扬会跟他说什么,无非就是变着花样纠缠,但他没想到何悠扬会这样好言好语。 就在齐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时,何悠扬擅自做主,当他默认了。 两个人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晚的人行道上人迹寥寥。 “你之前……对其他男同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当然我不是要刺探你的情史,”何悠扬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可不是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既然人家也说了是要和他好好谈一谈,是个合理的请求,齐临决定实话实说——他轻轻摇了摇头。 何悠扬压抑住心中的暗喜:“是你家长思想比较老派,觉得你和男的在一起丢人?” 何悠扬之前也想过,他的家长对自己儿子喜欢男的这件事会持怎样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和许小舒聊过,因为之前也没有这方面的需要。 但他莫名就是有这个信心,就算他今天就把齐临带回家见家长,说要私定终身,何毅和许小舒都不会说什么的。 但是会打他一顿。 齐临又摇了摇头。 “那是你家长不同意早恋吗?” 会有无数“饱经沧桑”的长辈指责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不懂什么是爱情,将青春期的爱情萌动定义为早恋。 可是撕下年龄的标签,哪一代的爱情不是爱情?想这么多干嘛,喜欢就会不由自主地靠近,这是人的本能。 何悠扬想,他肯定是不会被许小舒棒打鸳鸯的,但他不知道齐临那边是什么情况。 齐临:“不是,我爸几乎不管我。” “那……你奶奶呢?我们其实可以偷偷的,别告诉她就行了。” 齐临:“她不太过问这些,也不太懂。” 既然如此,何悠扬想不到还有什么齐临至今不能点头的原因了。 虽然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谈恋爱,有些事情越是阻止,越是来势汹汹。老师家长们也都知道,这样的校园恋爱多是昙花一现。只不过不同于昙花几年才开一次,青春躁动的心很快能开出下一朵花。 校园里多得是分分合合,人们早已是见怪不怪。 何悠扬对这样短促的情感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短暂不等于不美好,不过他自己倒是不图这新鲜劲,一段感情若是能天长地久,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他会更加严格地审视自己,他知道自己对齐临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稍纵即逝的一丝心动。 是想握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何悠扬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 男孩子步子本来也大,就一秒的不查何悠扬已经在伞外了。 齐临也停下转过身,一句“你有病吗?淋雨干嘛?”还没说出口,何悠扬就突然握住了齐临的手,紧紧地扣着他的手背。 不知道是年轻人火力旺盛还是太紧张了,何悠扬的手在冰天雪地里竟然烫得灼人。 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踽踽而行、濒临冻死的人,突然饮上一口暖入心扉的热汤,整个身体从热源处开始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齐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伞外的何悠扬无比认真地盯着齐临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那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深仇大恨吗?我们前面没有障碍了。” 何悠扬又发挥了狗血剧看多了的想象能力,齐临有点想笑,仔细想了下却又不由得悲从中来,何悠扬竟误打误撞猜对了几分。 他慢慢抽回了被何悠扬扣着的手,何悠扬也没有阻拦。 深仇大恨吗?我怕你知道了……恨得想杀了我。 当然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喉咙有点发苦。 其实刚才何悠扬跟他说外面下雪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和何悠扬一样,心里炸开了一朵小而绚烂烟花:真的下雪了,真好。 他也想拉过喜欢的人的手,一起去看这场哪怕只是滥竽充数的雪。 齐临一边为何悠扬毫无保留对他敞开怀抱,而他迟迟没有回应感到抱歉,一边又觉得自己承受不来——他自觉捧不起这一颗跳动不息、炽热活泼的真心。 着实烫手。 何悠扬站在他面前的路灯下,离得不算远,他的衣服很快被细密连绵的雨滴打湿了。齐临可以看见他发丝上沾了几片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低垂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扫下一片影子,使人更加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 但齐临知道,想必不会太开心。 他一下就心软了。 齐临觉得自己性格算不上好,说是自私冷漠也不为过,实在不知道何悠扬喜欢他什么。现在他突然平白无故生出一股渴望,想把缺的都补上,残的都修好。 他抬手把何悠扬重新罩回伞下,有点无奈:“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我……暂时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闻言何悠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是不想破坏这个 “爱而不得”的悲伤氛围,二是向齐临表示自己的见好就收,绝不得寸进尺、死缠烂打,生怕齐临收回刚才说的话。 要想吃到桃仁,就得砸开核桃,哪怕齐临这壳硬得很,到底还是松了松口,裂了一条细缝,那接下来的事情便不难。 他面上镇静无比,心里却像狂风呼啸而过:万事俱备,只欠齐临! 他们就在风平浪静或者说是“死的沉寂”中走到了齐临家小区门口,也就是说,齐临进去以后,何悠扬有一段路是没有伞的。 齐临现在就怕刚才何悠扬黯然伤神的表情再次出现,不敢把他扔在雨里再刺激他了,免得他又像一只被抛弃的小鸡崽子一样。 他十分有良心地问道:“要不我送你一程吧?” “不用了,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何悠扬利落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把折叠伞,讲话音调都往上翘,变脸更变天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淋雨淋傻了,“哦,对了,还有这个,差点忘记给你。” 何悠扬飞速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间谍交接似的,齐临还没看清,何悠扬就把东西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吧,新年快乐。” 然后一蹦一跳地跑了。 齐临:“……” 装孙子装得真像。 没有哪只羊是需要出生证明的,只有人才要。 何悠扬鬼鬼祟祟塞进齐临口袋的是一个狗爪子形状的u盘,还颇有童趣。 齐临回到家后,接过齐老太太洗好的一盘葡萄就钻进自己的书房里了。他好奇地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插上了这只狗爪。 打开后,里面内容清晰明了,就三个文件夹——《语文模拟试卷汇编》、《高考数学压轴题》、《高中生必背的3000个核心英语词汇》。 齐临:“……” 都什么玩意儿? 齐临有点无语地靠在椅背上,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马浩瀚生日时,送他一本教辅用书好像是有些不妥。 那时何悠扬还很欠揍地挤兑他。 一想到何悠扬,齐临的情绪就不免又有点低落。 他今天算是拉开了弓,虽然还没有射出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给了何悠扬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能暂时拖延他一时。 但能永远拖延下去吗?他以后该怎么办呢? 而且箭在弦上,不发会不会太是人了一点? 齐临看了看时间,今天回来的晚,已经将近深夜。但他一点困意也没有,干脆也不去睡了。 他看着网上的教程,做一个pe启动盘,正好也有何悠扬的狗爪雪中送炭般的在手边。 齐临学习能力很强,那些一般人觉得晦涩难懂、一串乱码的教程,他过一遍就明白了,根本不需要再抠字眼反复确认。 制作pe启动器时需要将u盘格式化,进行到这步时,齐临十分猖狂地想:“还用你何悠扬这不思进取的狗东西来送我复习资料吗?”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于是狗爪子里的三门复习资料瞬间全被删除了。 没一会儿他就取下这狗爪牌预安装系统,轻轻地溜上了三楼齐伟清的书房。 推门进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齐临没有开灯,而是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在唯一的一束亮光中摸索到了齐伟清的书桌边,书桌上还放着他之前给齐临的一大纸箱礼物。 齐临迅速掠过纸箱,坐在地板上,从书桌一侧的抽屉里翻出了齐伟清闲置很久的一台笔记本电脑。电子产品更新换代速度太快,它比现在市面上任何一台都厚出将近一倍。 齐临吹了吹电脑一侧积灰的usb接口,把狗爪插了进去。 齐临记得当年他还没这么多小手段的时候,也打开过这台电脑。他不知道是当时齐伟清电脑用到一半没有锁屏,还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输对了密码……或者是打开电脑后看见的令人舌桥不下的信息,把这段无足轻重的记忆吓出了脑海。 当时齐临刚到瑞华上初一,正处在一个穿着昂贵精致的校服走路带风、目中无人,觉得自己能上天和太阳肩并肩的臭屁年纪。 其实上瑞华并不是他自己和齐伟清的本意,只不过齐临在小学的时候打架打出名堂来了,名声败坏,小升初考试时又因为试卷印刷时夹死了一只苍蝇,正好在他的试卷上留了个干枯的标本,他心生嫌弃交了白卷,从此再也没有公立初中敢收这个混世魔王。 齐伟清知道这件事后,倒也心大,一点儿也没有儿子没学上的慌张。他的第一反应是——又要塞钱了。 不过既然都是要花钱,齐维清也懒得花钱疏通关系让他到公立学校去再惹是生非,免得老师三天两头打电话给他告状,不如直接送他去死贵的国际学校,那里的老师看在人民币的面上一般也不会怎样。 果然用钱办事就是效率高,齐伟清整整三年都没有接到老师的“投诉”电话。 齐临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天黑得很早。放了学想早点回家写完作业打游戏,赶得太急,竟然把打游戏的电脑落在了学校实验室。 不同于公立学校,瑞华不禁止学生使用电子设备,有些课程上还需要线上作业,学生每天的课后作业也都是老师通过班级群发布的。 要是平常,齐临干脆就不做也不交作业了。 可是那天大概是什么烧香拜佛的黄道吉日吧,齐老太太满身烟火味地从庙里回来,神神叨叨地给了齐临一支铅笔,嘴里还振振有词:“临临啊,这是我特地向庙里的文殊菩萨求来的状元笔,考试的时候你放在笔盒子里,能考状元的,能保佑我们家临临学业有成,将来有大出息。” 躺在沙发上啃鸡腿的齐临忽然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他起身洗净油滋滋的手,把状元笔插在了自己书桌上的笔筒里,然后跑进了齐伟清的书房。 齐维清没有给齐临灌输什么要注重个人隐私的概念,家里的东西可以随便用,家里的地方随便进,就像钱可以随便花一样。 齐临记得当时齐伟清的电脑是设置密码的,他每次打开都要输一遍。可是具体是什么,自己当时到底输入了什么,就模糊成了一团。 这段记忆模糊不清,但齐临打开电脑后,齐伟清的qq账号就自动登陆了。 突然,一个有着好几百号人的群弹出一条消息—— “7万包括了所有的费用,所以不用再另外出钱了对吗?” 齐临猜想这是齐维清工作上的事情,商业交易什么的他也不懂。他整天好吃好喝好玩,对钱还没生出清晰的概念,只思去处,不知来源,便没去管它。 可能群内众人看见群主上线,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有产检照片吗?出生证明能做吗?” “这个羊崽子看上去太瘦了,打个折吧。” “这些小羊崽又不是来自什么高知家庭,别人家不要的,基因也不好,你卖这么贵做什么?” 齐临没有刻意去细看这些消息,但是每句话、每个字,都不是什么难字生词,即使只是匆匆扫一眼,也叫人能清楚明白地领会。他按着鼠标的手紧了紧,顿时心跳如雷、面色苍白——他是不是发现了齐伟清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论他本质上是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饭桶,也都能察觉到这些话语下面暗藏着的波涛汹涌了。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甚至直接还@了群主齐伟清,无论他多么想自欺欺人,也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了他们嘴里的“羊崽”,具体指的是什么—— 没有哪只羊是需要出生证明的,只有人才要。 他的爸爸在拐卖儿童!他的爸爸是个罪犯! 齐临的心里叫嚣着这两句话,如狂澜般将他吞噬。 那时的齐临算不上一个好孩子,他时常被气急败坏的老师拉出去罚站,检讨写过的字数比人还高,逐渐修炼出一副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但是他隐隐知道齐伟清正在做的事,不同于踢球打碎别人家窗玻璃、上学不写作业上课不听讲,这绝对不是挨几句训用厚脸皮就能顶过去的事。 这些甚至完全超出了他对于“坏”的理解范畴,归入了“恶”的领域。 有些肮脏的真相就这样横冲直撞地呈现在眼前,粗暴地把他瑟瑟发抖栖居着的蛋壳捏碎,然而雏鸟的眼睛尚未睁开,羽翼未成。 狗嫌猫厌的童年消逝如梭。 突然,“啪”地一声响,齐伟清书房的灯被人打开了,狭小的空间顿时亮得耀眼,齐临眼前一亮,活生生吓了一跳。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电脑,身体都僵直了,冷汗涔涔。 电脑显示屏落下后,探出了一双带着惊恐的眼睛。 “临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齐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齐老太太。也是,家里通常就两个人,他怕什么。 “奶奶,我……我电脑没带回家,我……借一下我爸的。”齐临刚经历了一场山崩海啸,声音都有点虚。 “黑灯瞎火的怎么能看电脑,眼睛还要不要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只想逃离齐伟清的书房,然后蒙头大睡:“我……刚把作业做完,我、我去睡觉了。” 齐临把电脑关了机,六神无主地走出了书房。 边走边想:“奶奶知道这件事吗?妈妈……知道吗?” “临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啊?跑到你爸爸书房做什么?也不开个灯?” 齐老太太肩披厚围巾,站在书房门口,仿佛不同时空的相同景象在同一地点重合一般,只是齐老太太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齐临微微愣了愣——怎么每次在齐伟清书房干坏事都能被齐老太太当场抓住。 不过不似小时候那般心气不稳,现在的齐临即使做贼心虚,也能在慌里慌张中东拉西扯地随口胡诌:“今天学校里的作业要用电脑做,我的电脑可能因为冬天太冷了,一不高兴就冬眠歇菜了,我借用一下我爸的。” 齐临想方设法给自己的言辞增加可信度,毕竟三更半夜出现在别人的书房里,还不开灯,不是进齐临就是进贼了。他咧开了嘴,给了齐老太太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我这不是怕打扰您才没开灯吗?奶奶,您快去睡觉吧,我写完作业马上就去睡觉,好不好?” 编瞎话骗老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齐临觉得自己能耐了。 还好齐老太太被糊弄过去了,她只是又忧心忡忡地说道:“黑灯瞎火的怎么能看电脑呢,你眼睛还要不要了?” 嗬,这么多年,齐老太太的唠叨可真是是菩萨的眼睛——动不了。 “要要要,哎呀,奶奶,您就别管了,都打断我解题思路了。”齐临无赖地撒起了娇,干脆恶人先告状,他知道齐老太太就吃这一套。 “行,不打扰不打扰,那我先去睡了,我可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少睡一会都不行,第二天没精神。你等会儿睡觉被子盖好,胳膊啊腿啊的别伸在外面。” “知——道——啦。”齐临伸长胳膊,像雨刮器那样夸张地朝齐老太太挥了挥手。 齐临好不容易“安抚”走齐老太太,她两分钟后又折了回来——“临临,这个葡萄怎么还没吃啊,快把它吃了。” 齐临:“……” Zρō壹⑧.Cōм 我是乖宝宝 “考试呢,只是检查你们学习情况的一个手段,不是最终目的。希望我们的同学们啊,正确看待这次期末考试,不要太过焦虑,要科学合理、劳逸结合地安排复习计划。” “这次期末考啊,啊……这个,是本校自主命题的,也就是说,难度会比高考高很多,比一模二模也略高。所以啊,同学们,就算分数不太好看呢,这个……这个也不要太难过,我相信我们江一的每位同学啊,都能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 齐临发现明明自己还没点头,某人就已经以“正宫娘娘”的身份自居了,他伸出手指,在隐隐有往自己肩膀上靠的趋势的何悠扬耳边打了个响指。 霎时,何悠扬的瞌睡虫一下全被吓跑了,他不满地看了齐临一眼。 “你是不是有嗜睡症啊?”齐临把他强行按了回去,让他垂直于自己的座位。 何悠扬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哈欠:“还不是阶梯教室暖气开得太足了,这期末考试动员大会就不能找个讲话顺溜点的年轻老师吗?跟念经一样拖着调子,优质催眠白噪音啊……齐临,你看看人家!” 顺着何悠扬的手指看去,透过报告厅座位的缝隙正好可以看到,前一排,马浩瀚和李雨涵紧紧挨坐在一起,十指紧扣。 何悠扬这次不吃柠檬了,直接成了一只透骨酸心的大柠檬。 齐临:“那你别坐我边上,眼不净为净。” 何悠扬压着嗓子骂道:“齐临你这个渣男!” 齐临:“……” 因此,有起床气的何悠扬整整两节课都没理齐临,他临渴掘井地埋头于厚厚一打名著讲义中——期末考试考不好,许小舒难免会数落几句,到时候他无论干什么都会被许小舒的“你看看你考成什么样子”炮轰,为了一个愉快自由的寒假,现在掉点头发也值得。 从十几本名著中挑出的无数选择题和简答题,就算全部看过一遍也不一定会考到,可是对于何悠扬这种平时不肯看原著的懒人,这几十页纸就是莫大的一种心理安慰了。 齐临凑过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何悠扬写下一句“老葛朗台认为破产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该下地狱”,他多嘴道:“你记错了,这句话是葛朗台太太说的,老葛朗台说得是‘破产是声败名裂的事情之中最声败名裂的事情。’” 何悠扬:“……” 不理你的时候怎么就反而凑过来了呢? 齐临:“有这个时间你就不能把原著完整看一遍吗?背题目干什么,海底捞针吗?而且这次期末考试不会考《欧也妮葛朗台》,你别看了。” 这话要是别人说,何悠扬理都不会理,全当作玄学论处。但是从常霸年级榜首的齐临嘴里说出来,就值得人掂量掂量。 何悠扬合上笔帽,就当是齐临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打算就此“破冰”,虽然也就冰了两节课:“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出卷人,没听老朱说吗?不要擅自揣测出卷人的心思,毋庸置疑,他就是想让我死。” 齐临一脸高深莫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故意讲话留一半:“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何悠扬:“……” 齐少爷做个人吧。 “这次试卷是刘丽英出的,她之前的课上给我们复习了所有的名著,除了这本讲解得束手束脚。应该是为了避嫌。” 何悠扬:“你怎么知道是老班出卷?” 齐临:“当然是好汉说的。” “叫我干啥呢?”马浩瀚听到自己的名字,朝他们走了过来。 “哦……”原来如此,逻辑链十分完整,听上去挺靠谱。何悠扬好像考试不用愁了一样,把讲义往桌洞里一塞,不准备看了:“你这个寒假有什么安排吗?” 齐临对他一曝十寒的学习态度哭笑不得:“还没考完你又做什么梦呢?别投机取巧,该看的还是得看。” “就说你有没有安排呗。” “……没有。” “那我可以把你约出来玩嘛?赏个脸呗。” “玩什么?你自己呆在家里把这十几本名著都看一遍,看不完,就别出门。” 一边干站着的马浩瀚心情有点复杂,刚才开年级大会的时候,李雨涵悄悄跟他说了个惊天大八卦。 不过事关他的好哥们,他还有点半信半疑。现在看见何悠扬和齐临讲话的时候,好像在他们周围罩了个玻璃罩,完全屏蔽了外界,好像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他开始相信了李雨涵对他说的——他们班的两大班草有内部消耗的意思。 他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还是没人注意到他。看来自己确实太迟钝了点,不如自己的女朋友敏锐,这都能看出端倪,也不知道这两位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多月前何悠扬对他说得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什么“探索新世界”之类的,现在他才大约品出点深意。 他的八卦之心疯狂地燃烧着,现在只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们,这是不是真的。 但是齐临他是不敢问的,不知道为什么,马浩瀚总觉得齐临这个人虽然也和他们混到一起,但身上总有一种难以靠近的气质,算不上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本来以为这是学霸自带的“别人都是蠢货”的傲慢特质,但是后来他发现不是,是齐临的性格本身就笼罩在一层薄膜之下,说是“高冷”也不尽然,说是“忧郁”也不至于。 不知道是不是和何悠扬这个……说好听点是充满孩子气,说难听点是智障的人认识久了,对比之下,齐临竟然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沉稳,好似那副秀气的面孔之下是一个皱纹满面的老者。 真不知道何悠扬怎么和他相处的,还是等找到了机会再私下问问何悠扬吧。 一个星期后,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终于拉开了序幕。 语文考试前夕,何悠扬仍抱着佛脚不肯撒手,他属于那种临时记忆力很好,考前看的都能记住,考试时填上去,考完全部一股脑儿扔了的那种欠揍学生。 突然他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猛喝了一口水后,觉得喉咙还是有点发干。 身后齐临拿笔戳了戳他的背:“怎么,感冒了?” 何悠扬吸溜了一下鼻涕,准备故意卖惨,想把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毛病夸大一点,他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嗯,可能今天衣服穿少了,有点冻着了。你摸一摸我额头,看我有没有发烧。” 齐临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弹,冷哼一声:“这就是你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报应。夏捂冬冻,养生良方。” 何悠扬捂着被齐临弹红的额头,觉得自己假戏真做,感冒加重了:“……” 他怎么还记得呢,太记仇了。 齐临把身后搭在自己椅背上的厚外套递给何悠扬:“穿吧。” 何悠扬有点懵,没想到苦肉计还真有点效果:“那你穿什么?” “我不冷。”齐临从柜子里拿出了他的校服穿上——学校只有在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才要求学生穿校服,平常就往柜子里一塞,升旗时再拿出来套上。所以很多时候,校服就成为了学生的闲置物品,感到冷的时候再拿出来裹上。 齐临:“我不像某些人,抵抗力这么差,还穿得这么少。” 何悠扬套上齐临的外套,不紧不慢地反驳:“我也不像某些人,别人让他穿衣服都不穿,我是乖宝宝,所以我穿上。” 齐临:“……” 旁边的马浩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腻歪啊。 半小时后,他终于在分班考试的路上逮到了单独出现的何悠扬。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跟何悠扬扯了些现代文阅读答题步骤,最后才左望右瞧讪讪地说:“扬哥,你这个……这件外套不错,挺符合你的气质的。” 何悠扬:“哦,齐临的。” 马浩瀚干笑了几声:“你们……你们那个……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何悠扬:“什么?” 马浩瀚更尴尬了:“就是……你跟齐临……你们是不是……” 何悠扬面上镇定,心里开心地就像一个渐渐鼓起气来的皮球,心想你终于来问了,终于有地方可以炫耀了:“你说这个啊,是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以为全班都知道了。” 马浩瀚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想:“太为难直男同胞们了。” 他没想到何悠扬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承认了,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那你们谁追的谁,什么时候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学校小树林钻了吗?” 何悠扬见他越说越离谱,右手撑着走廊上的栏杆,左手插袋,摆出了一个大大的“无语”,他以最厚的脸皮堵上最八卦的嘴:“他追的我。” 马浩瀚有点狐疑地说道:“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齐少爷怎么会看得上你呢,就算他真的看上了你,怎么会主动追你呢?你看他平常对我话就挺少的,我想象不出他对你说‘欧巴,撒浪嘿’这种话。” “那是只对你话少,好吗?他对我可热情了,那可真是滔滔江水奔流……” “这是什么?”何悠扬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两张不属于自己东西,摸上去似乎是名片大小的硬卡片,他的不要脸就此被打住。 他掏出来拿到眼前看了看,竟然是两张车票,他差点以为是谁要陷害他偷偷塞给了他一张小抄呢。 何悠扬反应了一下,被知识糊住的脑子才转过弯来——他穿着齐临的外套,那这衣服里的所有东西应该都是他的。 果然,上面清楚地印着“齐临”的身份信息和列车信息。 我不会游泳 原来是自己闷着头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当然觉得喘不过气。 衣服口袋里的手机被震得掉到了地上,因为许久没人接听,兀自哑了声。 齐临艰难地支起身子,似乎找回了一丝清明,尽管身体沉重不堪,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手机——这通电话应该很重要,因为来电铃声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他依稀记得是对方抢过他的手机给自己设置的专有铃声。 未接来电上显示的来电人“你的宝贝”——当然也是对方设置的。 齐临坐起来,撑了撑快要爆开的头,像不认识字一样的拿着手机不知道该点哪里。 不等他回过神来,第二通电话很快又进来了,依旧是“你的宝贝”,他这才慢半拍地接了起来:“喂?” “你终于舍得接电话了,再不接该去警察局报备失踪人口了!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消息一个都不回。” 何悠扬的声音在另一端飞速炸开。 齐临猝不及防地被他的叽叽喳喳轰了一耳朵,本该更加心火上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本惊悸不安的血液却好像受到抚慰似的,渐渐冷却了下来。他缓慢地调整呼吸,一点点地从刚才的噩梦中平复下来。 “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几天给齐临发的消息他一条没回,现在接了电话又半天等不到回应,这不太对劲,何悠扬不免有些担心。 “……公园。” 何悠扬快怀疑自己打错了,他确认了一下手机屏幕,确定手机屏幕上写的是“我的宝贝”,那边也是齐临的声音,只不过没什么力气:“什么公园?” 外地打工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江州的街头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嚣,商业街上原本横七竖八摆出来的烧烤摊都安安分分地销声匿迹了,本就寂静的居民区此时更是万籁俱静。 白日的大雪早就停歇了,厚厚一层铺在地上。冬季漆黑的雪夜里,就路边几盏低矮的小夜灯微微弱弱地散着点温馨的黄光。 很少有人脑子有坑,不呆在家里吹暖气,而在冰天雪地里“踏雪寻梅”。何悠扬将宽大的羽绒服往上一拢,他的胸前鼓起来一大坨,实在拉不上的拉链上方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滴溜溜地往外探。 他在缩着脖子时刻防范树上积雪“天降正义”的同时,还得兼顾怀里的狗崽子不要冷不丁地摔个狗吃屎。 何悠扬迈着长腿大步往前走着,有些心急,大口呼出的白气在微光下竟有些烟雾缭绕的梦幻效果。 齐临这个王八蛋,年三十那天晚上眼巴巴地等了他那么久消息,想着跟他一起跨个年,他说“过一会”,何悠扬就茶不思饭不想地坐在沙发上等,可是直到十个数都倒计时完了,收到的都是来自无关紧要的人的新年祝福。 他发了好多条消息,齐临就像没看见似的,一条也没回。那天晚上何悠扬有点委屈,何毅给的压岁钱都没来得及藏起来,一不小心被许小苏趁着他郁郁寡欢的时候“存到银行”去了。 情路和财路的两不顺使何悠扬有些气急败坏,他本想着等见了人一定要好好地揍他一顿。 可是之后几天,还是一样,无论何悠扬是甜言蜜语大放送还是威逼利诱大拷问,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他这才觉得不对劲,齐临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呢? 今天晚上齐临那个惜字如金,只不断重复一个地点,没头没脑抛了个定位的态度更给他这几天的胡思乱想添了点油,加了点醋。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呢? 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 这个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他揣着的沉甸甸的担心,终于在大老远见到穿着单衣、独自坐在公园长凳上的齐临时炸了:“齐临!你穿的这是什么!” “现在什么季节你知道吗!” 他大步冲过去,摸了下齐临的手,冰的发僵,忍耐似的深吸一口气:“你以为天上下的雪是剧组里的塑料泡沫吗!” 躺在何悠扬这个人形摇篮里昏昏欲睡的铁饼,被主人发疯一样的分贝吓了一跳,不安分地蹬起了腿,眼看着就要往下掉,何悠扬干脆拉开拉链把这个累赘往齐临怀里一塞,强行抓过他冰冷的手贴在铁饼身上,也不管狗愿不愿意,莫名其妙充当了长了毛的暖手宝。 谁让狗没有人权。 然后他脱下羽绒服,粗暴地披在了齐临身上,来的路上他走出了一身汗,又被一身正气抗冰雪的齐临气出了一身汗,汗上加汗,恨不得吹吹风凉快一下。 骂人、塞狗、脱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冻傻了的齐临来不及反应似的,也不说话,身体都没晃动一下。只是见到人来,缓缓抬起头,就这么看着他。 何悠扬叉着腰站在齐临面前,也垂眼瞪着他,希望他如实招来,一一坦白。 可是齐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说是在看什么人,可他的眼睛没有焦距似的望过来,公园中的隐隐灯光在他朦朦胧胧的眸子里折射出了令人心醉的柔光,竟让何悠扬产生了一种他在深情款款地盯着自己的错觉,还带着点缱绻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他解读错了,齐临清澈的眼神里竟还带着一点无辜与迷惘,好像是遇到了一道从题干开始就读不懂、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数学难题似的。 他的脸上透着一点不显病气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鼻尖上那颗小痣,像是染在上好熟宣上的一点墨,就这么直入眼帘,便叫人难以忘怀了。 何悠扬的气顿时消散了片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红上脸的怦然心动,为他继续供暖。 五秒之后,何悠扬再也受不了的主动移开目光,心中暗骂:“什么狐狸精,整天尽想着拿皮囊勾引我。” 他三下五除二地将长凳上的积雪拍净,挨着齐临坐下。齐临这二愣子还不算傻,没直接坐在雪上。 “你怎么回事啊,这几天去哪了?”何悠扬稍微侧着身子看着旁边那位祖宗,轻轻地开了口。没想到齐临就像眼睛钉死在他身上一样,他到哪视线就跟到哪,何悠扬在旁边坐下,齐临也侧过头来看着他,远远望去,矮灌木边长椅上的两个人神经病一样地互相对视。 何悠扬又一次坐立难安,他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都不会呼白气了,你说你这不是有病吗?” 他迎着齐临愈发迷离的目光,蹬鼻子上脸地眯着眼睛凑近了:“真冻傻了?哑巴了?” 要是在平时肯定被他一爪拍开了,可是齐临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定有问题。而且——怎么会有齐临做不出的数学题呢? “你喝酒了是不是?”何悠扬冷声问,果然,齐临的唇齿间若有若无地飘来了一股酒味。何悠扬皱眉,现在真的像老婆来查岗了,“你喝醉了吗?” 齐临倏地站了起来,还没忘把铁饼紧紧地抱在怀里,他防御性地退后了两步,却不知身后是一丛灌木,差点脚下打滑埋进去。 何悠扬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这是喝了多少?” “我没喝。” 齐临终于开口说了两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正如他喝酒不上脸一样,撒谎也不眨眼。 “没喝会不穿外套大冬天的跑出来?没喝问你一百句答三个字?”何悠扬快气笑了,伸手往他脑门上贴,“让我摸摸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这一贴可让他彻彻底底地耗尽了耐心,火山爆发了:“我天,怎么这么烫!” “你发烧了,你自己知不知道啊!” 齐临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慢条斯理道:“我没有。” 何悠扬:“没有个鬼!烧糊涂了都。来,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何悠扬艰难地把齐临塞进搭在他身上的衣服里,半圈着他的腰往公园外面走。这个时候已经打不得到车了,就算打得到,起步价的路程也没人高兴开这一趟。 “人间蒸发有意思吗?你是不是就想看我痴汉等婆娘的傻样,然后嘲笑我?” “本来以为你把我约在我们定情的小公园,还以为你要放什么大招呢。” “你这个王八蛋!” 趁着齐临迷迷糊糊无法还嘴的时候,何悠扬卯足了劲儿数落他,也不管他酒醒了以后记起来会不会逐条变本加厉地驳回来,反正现在不会。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喝了酒发着烧跑出来,自残吗?跳河里都比这痛快点。” 齐临一厘米不离地抱着铁饼,这狗东西竟然已经事不关己地睡着了,鼻子里甚至发出了细细的鼾声,何悠扬气不打一处来,屈指就想给他一颗毛栗子。 他的手还在空中半落不落,就被齐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手腕。 何悠扬心情有点复杂,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铁饼,问出了那个经典难题:“我问你个问题,我、和、他,一起掉到了水里,你先救谁?” 话音刚落,没想到齐临突然顿住了慢吞吞的脚步,何悠扬拿酒鬼没办法,又不能拖着走,只能也跟着停下来。 齐临放开了他的手腕,将铁饼往怀里裹了裹,好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答案很明显了——你自求多福吧,我救狗。 何悠扬:“……” 接着齐临又毫无预兆地往前晃晃悠悠了几步,因为他有抱着数学作业本摔倒的前车之鉴,何悠扬只能理所当然地紧紧扣着他的腰和他并排走,生怕他再栽一次跟头,毕竟此时还抱着一只过年发福的活物。 当然也可能是出于一些不可描述的小心思。 没走两步,突然,齐临又像是马拉缰绳一样地站住了,好像是补全刚才没说完的话似的:“……我不会游泳。” 他走三步停一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家,何悠扬十分仁爱地原谅了他的磨磨蹭蹭,当然好耐心都是训练出来的。他不禁想起,铁饼刚到他们家的时候,握着毛球逗他走过来,他还没奔两步路,就被去往目的地路上的拖鞋吸引了,非得打几个响指吓吓他才肯往前走。 这个奇怪的联想不知道戳中了何悠扬什么奇怪的笑点,也没听清楚齐临嘀咕了句什么,就率先笑了出来。 齐临偏头盯着他,带着点怒气,好像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继而严肃认真地说:“我不会游泳。” 何悠扬上下抿了抿嘴,把笑憋了回去。 他不知道齐临为什么要纠结这个奇怪的点,更觉得好笑了,脸上便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表情,好像憋得不是笑,而是一股坏水:“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不会游泳。以后我教你不就行了,我当年可是江州市青少年组的游泳冠军。” “如果你不要我教的话,让铁饼教也行啊,就是姿势难看了一点。” 名草有主 “阳山……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马浩瀚从何悠扬手里抽过一张,瞅了瞅上面的字,“还有齐少爷怎么买了k字头的车票,他家破产了,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这个贫困青年都没为了省钱坐过k字头的绿皮火车。” 何悠扬不解:“k字头的怎么了?” 马浩瀚“啧”了一声,看来这位也是一个和齐临一样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没点常识,k字头的火车便宜,但是速度非常慢。就是电视上那种绿皮的,春运的时候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一样,还会‘哐当哐当’响的那种。” 何悠扬恍然地说:“像历史书上那张照片——世界上第一辆蒸汽火车一样那样吗?” 马浩瀚其实也只是凭着对“绿皮火车”的一点刻板印象乱说一通,嘲笑别人不懂人间疾苦。好像自己又是从什么穷乡僻壤里来的、从小饿大的苦孩子一样,他随口附和:“唔……差不多吧。哦,不过那个好像是‘呜呜呜’响的。” “你看看这是哪一天的票,他是准备回老家过年吗?”马浩瀚提出一个猜想,但又很快否定了,“不对啊,据我所知,齐临是本地人啊。” “两张票都是二月二十号,是年后了。”何悠扬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瞪大了眼睛,“等等,这不正好是我们竞赛那天吗?” 竞赛的主办方可能就是抱着不让高三学生好好过寒假的目的,好巧不巧在下半学期开学前一天举行。上午八点开考,十点结束,按车票上的时间来看,这个时候齐临应该快要抵达阳山县了。 马浩瀚:“就是那个什么金还是银钥匙杯的数学竞赛吗?嗨,可能含金量太小,齐少爷没放眼里呢。” 何悠扬本来还想着考完试和齐临去好好地搓一顿,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被放了鸽子。 说好一起去竞赛的,还是齐临主动邀请的他。 “但是这张为什么就是g字头的。”何悠扬又盯着车票看了看,喃喃地说,然后他发现了更不可思议的一点——刚才马浩瀚没留意,他手里那张车票是从阳山站驶向江州站的回程票,何悠扬手里的这张才是启程票。 而两班车的间隔只有十分钟! 这个从来没听过的阳山有什么迷人之处,让齐临明明有事在身也要去,又有什么招人嫌的,呆十分钟就让人腻了? 他是要去见什么人吗?是和黑帮老大接头吗?他不会偷偷贩毒吧?何悠扬脑中一下出现一个游走在法律之外、恶贯满盈满脸坏笑的齐临,一脸痞气。 何悠扬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乱想什么呢,他赶紧把这团黑化的齐临打散了。 不过……他不会背着我跟哪个野男人…… 不行! 他紧了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我到时候好好问问他。” “哎,等下,扬哥,”马浩瀚突然拉住了他想将车票放回兜里的胳膊,如临大敌似的,“你看看齐临的身份证号,他的生日前几天刚过!” 何悠扬又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他心里咯噔一下——的确,这个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就像过去每个毫无意义的日子那般简单。 “你就别瞎凑热闹了,单身狗才需要一群人给他过生日,我私下单独给他庆祝过了。”刚才还怒发冲冠的何悠扬不动声色地打马虎眼,摆出一脸地贱兮兮的不以为然,让马浩瀚不要大惊小怪。 “那就好,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呢,那也太冷清、太可怜了,太说不过去了。”马浩瀚舒了一口气,愧疚感减小了不少,“不过齐少爷怎么还比你大几个月,我以为我们班没有人比你老了呢,何老爷。” 何悠扬乐了:“他是少爷,我是老爷?那感情好,白白捡了一个便宜儿子。” 走廊里的人渐渐少了,大家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找到了自己的考位,就在何悠扬示意马浩瀚别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时,看见齐临走向了走廊另一端的考场。 他顿住脚步,望着齐临挺拔的背影,知道一点内情的何悠扬心情有点复杂,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齐临没有把那天的特殊意义告诉他,要么是他死活不愿意庆祝自己的生日,但以何悠扬对他的了解,齐临不会这样的,要么——这也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齐临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但是具体了解到什么程度,知不知道他的养父母曾经有个也叫“齐临”的孩子,那这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他真的知道,那他身份证上的生日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一串无实意的数字?还是一个自欺欺人摆在那膈应人的假象? 还有,你为什么要在竞赛那天买一张去……哪里来着,什么山县的车票?何悠扬想得脑子都有点疼了,殊不知自己眉头紧缩。 “这位同学,请遵守考场纪律,尽快就座。”监考老师都准备开封试卷袋了,还看见一个同学在门口踌躇,一点没有高三学生紧迫的样子,忍不住发话。 何悠扬立即收回目光,收拾好表情,朝老师抱歉一笑,快步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三天后,期末考试终于在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中收了尾,何悠扬那点不值得一提的小感冒早就好了,自觉考试成绩不会被此所累。 然而事实上何悠扬也从来不是一个会被考试成绩影响心情的人,无论考得多好多烂都照样吃好睡好。他现在收拾好了东西只想接完周飞飞回家后,赶紧睡上三天,把这个学期早起缺的觉一股脑儿地补回来。 各科老师一边在讲台上布置假期作业,何悠扬一边回头催促齐临赶紧收拾书包,不要拖他回家睡觉的后腿。 等刘丽英的学期小结……学期长篇大论一讲完,放学令一下,何悠扬就站起了身,往教室外跑。 齐临拿他没办法,只好跟上去。 “哎,何悠扬,齐临,我还有一句话没讲呢,雪天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何悠扬猛地一转身,朝刘丽英挥了挥手,露出一口白牙:“好的,老师——再见!” 何悠扬声音洪亮,隔壁班的同学纷纷回头看他。 齐临立即迈步,离他三步远:“别丢人显眼了,赶紧走吧。” 何悠扬一把拉近齐临,手圈在他肩膀上靠着他从隔壁班窗户外头高调走过,像只花孔雀一样,满脸写着四个字——“名草有主”。 齐临:“……” 但隔壁班同学的思想觉悟并没有何悠扬想象的那么高,只当他们是“哥俩好”,看着他们的眼神正直无比,就当同时欣赏一下两个帅哥,一点也没有露出看见情侣狗的猥琐笑容。 何悠扬小小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挫败。 “你干什么?我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是我还在考虑,”齐临从何悠扬胳膊下挣脱,“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别动手动脚。” 何悠扬:“都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了,你才说啊,便宜都被你占够了。而且你也没说考虑多久啊,我就当你默认了呗。” 齐临:“……” 他的确是顺水推舟、你情我愿地在他胳膊下赖了一会儿,此时虽被拆穿,却还挂得住脸皮,他直截了当道:“没答应。” “那也不急,我觉得像现在这样暧昧着也挺好的。”何悠扬一踩一个雪印子,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故意把“暧昧”两个字拖得绵长无比,挠痒痒似的钻进了齐临的耳朵,“反正也是整天和你黏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齐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何悠扬在厚厚的积雪上向前滑了一道,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然后回头再等匀速行走的齐临跟上。完整的雪面被人破坏,一排脚印、一道滑印。 激将法看来有点作用,可是他还是摸不透齐临在想什么:“那个,寒假里要不要出来一起复习?” 齐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复习?刚刚说要回家闷头睡三天的人是谁?” 何悠扬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这……毕竟马上就要高考了,哪能整天睡大觉?” 齐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打着学习的名义干坏事是吧。 何悠扬:“还有不是马上要竞赛了吗?不得准备准备,你真要裸考啊?” 本来信誓旦旦要好好问问齐临的何悠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怂了,只敢旁敲侧击地提一嘴。 他一颗心提了起来,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加速,都没敢看齐临。 齐临也是一愣,那天何悠扬把衣服还给他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车票还在口袋里,也不知道何悠扬会不会手冷插兜的时候瞧见。 那天他一直胆战心惊地打量何悠扬的神情,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才放下心来。 看来何悠扬火力挺旺的。 齐临:“裸考就裸考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考试。” 没说实话,你明明不去考,何悠扬挑了一下眉,真心实意地说:“那也可以复习其他的,嗯……你监督我看名著怎么样?这个寒假我准备补上前两年的大窟窿,那十几本名著得开始看了。” 不等齐临开口,何悠扬就紧接着说道:“反正我也是每天要出门遛我家狗大爷的,不怕风雪摧残,行不行啊。” 何悠扬很早以前就发现了,齐临对铁饼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情感似的,一人一狗一见如故,而且每当他提到这土狗时,齐临就像只自己狗盆里倒满了口粮的狗,服服帖帖不作妖了。 果然,齐临点了点头。 何悠扬心想:“小样儿,我还不了解你?” 此时,一中初中部的校门口,马路牙子上站着两个小女孩,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其中一个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熊一样,手缩在袖子里,整张脸被围巾围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不停地原地跺脚,以此来暖暖冻冰了的脚。 另一个虽身着细长的白色羽绒服,衣裳厚实,但仍能看出纤细瘦小的身躯。她好像与满地雪色融为了一体,款款而立,像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 “怎么还不来啊,可冻死我了。”周飞飞两手对接,揣在袖口中,佝偻着背,再配上她被冻得扭曲的表情,活像《乡村爱情故事》里的赵四,“给他们一分钟,再不来我们自己走吧。” 说着便苦中作乐地开始倒计时。 Zρō壹⑧.Cōм 请叫嫂子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六、五、四、三……” 就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耐心即将耗尽时,两个高挑的男孩各自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何悠扬!齐临哥哥!”周飞飞终于把两只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一只手拉着项卉佳的胳膊摇了摇,另一只朝他们大力地挥了挥手,“你们怎么才来啊,我都快冻死了……” 周飞飞得天独厚的大嗓门一旦开了就关不上了。 “你们竟然还去吃香喝辣了!老天爷!” “给你们买物资去了,同志们辛苦了。”何悠扬将藏在身后的袋子拎了出来,他没只顾着自己和齐临吃独食,也给两个小姑娘挑了两个巨大无比的烤红薯。 周飞飞顿时两眼放光,何悠扬一下从表哥晋升为她的亲哥哥——只有吃的可以关上周飞飞的嗓门,她一下就原谅了刚才何悠扬让她受的饥寒交切之苦。 何悠扬敞开袋子,周飞飞像拿起金块似的捧起一个烤红薯,口水直流。 何悠扬自然而然地把剩下一个给项卉佳,可是就当他上前一步,正要拍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拿时,项卉佳却像惊弓之鸟般,身体蓦地偏转,躲过了何悠扬即将落下的手。 并小幅度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何悠扬要给她吃的不是烤红薯,而是一颗会随时爆炸的手榴弹。 不明所以的何悠扬一时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也不知道下一步动作了。 周飞飞见状,腾出手从他手里拿过袋子递给项卉佳,项卉佳这才接过了。 何悠扬:“……” 没先顾着自己尴尬,何悠扬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对劲——项卉佳对他的靠近表现出的是一种恐惧情绪。 不只是对他,还有齐临。 有时候放学路上和他们两个男生走得近了,总是悄无声息地加快脚步拉开差距。更准确的说,项卉佳那种像受惊的兔子般的应激反应是对男性的反感——是那种被蛇咬过,再次见到井绳的恐惧。 与此同时,一旁的齐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飞快地跟何悠扬交换了一个眼神。 何悠扬皱着眉,在回家路上用前面两个小姑娘听不见的声音问齐临:“她这是怎么回事?我干什么了,这么怕我?” 齐临也是一头雾水,无辜地摇了摇头。 何悠扬:“你们俩住对门,你跟她不熟吗?” 齐临:“三岁一代沟,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小孩在想什么。我们只是小时候一起玩过而已。” 何悠扬瞥了他一眼:“玩什么?” 齐临:“额,一起上下学,周末出来玩之类的。不过后来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要不是你妹妹跟她认识,我们见面也就点个头。” 何悠扬:“为什么不联系?” 齐临如实说:“她家里管的严,她爸爸不让。” 何悠扬:“啊?” 齐临:“我记得那时候放学那段路上,路旁边正好在施工,围了一圈建筑工地。我那时候比较野……” 何悠扬打断他:“你现在也很野。” 齐临不理他:“放学了就是不想早早回家呆着,就蛊惑她一起猫着腰躲过门卫钻进工地里了……滚了一身泥,估计洗起来挺麻烦的。她爸爸可能费了点洗衣液,就不放她出去玩了。” 齐临实在不太想把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拿出来丢人现眼,便言简意赅地美化了一下。 事实上是人家门卫下班时把工地的门锁上了,根本没注意到里面还有两个满身尘土的小屁孩。两个人莫名其妙就被困在了里面,直到值晚班的人来了,听见里面没心没肺、仍在闹腾的动静,才急急忙忙地开了门。 后来齐临被奶奶揍了一顿,项卉佳的爸爸项志华找孩子找了一下午,据说差点疯了。从此以后项志华渐渐不同意项卉佳和齐临来往了,甚至看见他恨不得给几个白眼。 齐临被打得大概是长了点记性,自知理亏,也是绕着人家三步走。 何悠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眯着眼睛问:“所以你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喽?” 齐临:“……” 在两队人马分别的十字路口,周飞飞拿过项卉佳实在装不进胃里需要她帮忙的一半烤红薯,和她告了别。回头正好看见何悠扬朝齐临一扬手,像是递出飞吻的后半部分动作。 周飞飞一惊,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由于她最近看了一些杂书,顿时联想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接着他看见齐临神色一点未变地回头走了,一颗心才平静下来,可能真的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吧,只是一个简单的挥手。 只剩了两人,何悠扬跟上周飞飞的脚步,准备直奔主题:“她平常在学校里也这样吗?都不跟同学讲话的吗?” 周飞飞嘴里塞着烤红薯,讲话有点含糊:“也没有,她话是不多。嗯……不是不多,是几乎没有,性格的确比较孤僻,但是跟女生玩得还不错。” “那……跟男同学呢?” “跟男同学啊,”周飞飞认真回想了一下,停止了咀嚼,好像一动脑子就不能吃饭一样,“没有说过话。” 何悠扬这个天生自来熟的外向孩子不太明白:“什么叫‘没有说过话’?” “就是完全没有交流,见到也不打招呼,做实验被分到一个小组也不讲话,他同桌本来是一个男生,因为实在受不了她的‘冷暴力’向老师申请换座位了,她现在的同桌是我。” 周飞飞以为是今天项卉佳躲了何悠扬一下,他放心上了。 作为项卉佳的好朋友,她亲眼目睹了无数场这样的“悲剧”。周飞飞揶揄地看了何悠扬一眼,宽慰道:“今天的事情你不太过在意,她就是那样,可能被男生追求怕了,更加不喜欢你们这种臭男人了。” 何悠扬不屑道:“为什么?我有对象了,又不追她。” 周飞飞顿时瞪大了眼睛,差点没被噎死:“你……你说什么?你有什么了?” “对象,你聋了? “真的假的?哪个高度近视啊?我想给他买副眼镜。” 何悠扬没理会周飞飞对他毫不留情的贬低,急于把齐临这个宝藏以“他是我的,你们没有”的欠揍态度展示给别人:“刚不还跟我们一起走吗?” 周飞飞脑子飞快地转了几个弯,做着排除法,首先排除她自己,接着项卉佳也不可能,她跟何悠扬没说过几句话,那么只有…… 再加上刚才何悠扬朝齐临那个似非而是的飞吻……周飞飞作为一个初尝脆皮鸭的少女,比起其他同龄人来说也许见多识广了一点点,想象力丰富了一点点,因此产生了一种“我随随便便就搞到真的了”的激动感和刺激感。 但是她转念一想,搞到的是自己的亲表哥和他的帅哥同学,还是对自己的不劳而获深表怀疑。 她满怀期待又难以置信地盯着何悠扬,急得舌头都打结了:“我天,你是说齐……齐……” “请叫嫂子,谢谢。”何悠扬微笑着说,干脆无比地一锤定音。 周飞飞差点就炸了,高兴得好像是自己脱了单似的,原地蹦了三圈,机关枪扫射一般开了口:“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抱了吗、亲了吗、那什么……滚床单了吗?” 这话何悠扬好像在马浩瀚那儿听过,他现在怀疑周飞飞是不是被马浩瀚附体了,势必要挖掘他的全部恋爱经过,甚至比马浩瀚还要直白不加掩饰。 何悠扬遭到这劈天盖地、令人窒息的询问,暗自有点心虚,毕竟齐临还没点头呢,他就把他们的关系拍了板,还大肆宣扬了出去,齐临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有你什么事啊?滚什么滚,你滚吧。”何悠扬一把拍开周飞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还有,上次我在我书架上找一本书,发现上面几本书不属于我的所有物……” 周飞飞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即意识到自己藏在表哥书架上的不入流书籍被发现了,她本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真是失策。 何悠扬貌似有商有量地说:“不知道是上交你们班主任呢,还是上交你小姨。很抱歉擅自进入你写作业的地方,但介于它原本是我的书房,我的书架也在里面,所以这个姑且算我们俩的共同财产吧。” 周飞飞忙说:“别别别,你别给小姨,我这不是看你那书架空空,摆点书上去也减少了一点积灰面积啊。” 何悠扬觉得自己被暗搓搓地内涵了。 你书架才空空,你满脑子都空空! “而且你那书架上正经书也没几本,我放上去又不玷污你知识的海洋,顶多算是物以类聚嘛。” 现在是明晃晃地讽刺,这小姑娘的嘴巴怎么和齐临一样毒呢?不过对齐临他不敢还嘴,对周飞飞还是可以摆出兄长的态度的。 他坏笑了一下:“我那些不入流的书啊,有时候你小姨小姨夫还拿过去当睡前读物呢。你那些玩意儿,我今晚搁在他们床头好不好?看看他们睡不睡得着。” 即使这个兄长的态度是“你不听话我就告诉家长”。 “表哥,你这也太不厚道了吧。”以她从小到大对何悠扬的了解,他这个半带威胁的语气,马上就是要她干一些当牛做马的苦力活,比如使唤她捡飞出场外的球,帮他拿冰箱里的雪糕之类。 周飞飞现在只想掐死何悠扬,当然也只敢在脑子里想想,毕竟把柄在人家手里,她从善如流地说:“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啊?” 何悠扬:“你平常在学校里跟项卉佳玩得挺好的是吧,那你没事多关心一下人家,她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一经发现,立即上报,知道了吗?” 就这样吗?学校里哪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莫名其妙。 她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因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所以她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吧。” 何悠扬不依不饶地想,那她身边有什么浊臭逼人的男子吗? 但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何悠扬觉得很有可能是自己疑心病重,想得太多。再者对一个小姑娘妄加猜测很不好,该适可而止了。 他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红楼梦》读得比我好,继续保持,高考要考的。” “这就是你儿子吧?” “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 何悠扬压着嗓子,不怀好意地瞪了一眼被齐临擅自做主叫出来的高瓦数电灯泡,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低着头的马浩瀚顿时感到了背后一阵寒意,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缩了缩脖子,塞上耳机让叽里咕噜的英语听力隔绝旁边两个不好惹的——信了齐临的邪,什么约他出来一起写作业也是何悠扬的意思,现在溜走还来得及吗? 齐临没回答,而是瞥了一眼何悠扬空空如也的双手,面色沉了下来:“你家狗呢?” 何悠扬利落地脱下大衣摘下围巾,拍了拍上面沾着的雪花,挂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鼻子里轻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见过哪里的图书馆能让狗进?钠扔进水里了解一下。” 谁还不是一只声名狼藉的老狐狸呢,何悠扬跟齐临暗波汹涌地对视了整整三秒,才各自移开了目光。 美好的假期刚刚开始,可是日上三竿的懒觉、说走就走的旅行都不属于高三学子,即使是齐临这种打死不肯从年级榜首下凡看看的神仙,也不会拥有。 当然不会有,因为就连何悠扬这个死了也要把“及时行乐”四个大字刻上墓志铭的无志青年,都想着趁寒假弯道超车,够一够年级前十的红榜。 何悠扬是带着一半学习的心和一半鬼胎来的,他把十几本名著中最短的那本看完了——感觉良好……二刷预定。 “我查了一下,虽然我们竞赛考场的地理位置偏僻了一点,但毕竟是个大学,旁边还是有地方可以吃饭的。这家你看怎么样?”何悠扬假模假样地把手机推在齐临面前,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齐临看了手机一眼,又看了眼劳师动众的何悠扬——还是另外找个合适的机会、编个像样的理由告诉他自己不去竞赛了吧。 他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似的:“海鲜?不吃。” “那这个呢?”何悠扬随意滑动了一下手机。 “随便吧,还早呢,现在看这个干嘛?”齐临放下笔,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那条不安分的腿,“还有,如果你是不小心把脚伸过来的,请你道歉并缩回去。” 马浩瀚不合时宜地插嘴:“我什么都没听见。” “……”何悠扬像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突然被人打了一棒子,终于安分了,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还有别人在呢,他怎么就这么直接抖出来了。 何悠扬顿时有点无地自容。 他现在只想把齐临拉起来按在桌子上,暴力地敲开他的脑壳盗取信息,看看这小骗子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他只敢默默地收回脚,不再作妖了。 积雪未化,转眼就到了年关。 何悠扬从名著这片一头扎下去就立马被浮起来的死海,跳向了过年走亲戚的苦海,虽说脸笑得有些僵硬,吉祥话说得嘴抽抽,但总归有红包打赏,也不算折本。 吃完晚饭的雪夜里,偶尔还和周飞飞下楼堆几个巨丑无比的雪人在空地上。漫天大雪里,蹦跳着给冻僵的脚取暖。 夜幕沉沉,周遭沉寂。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思念泛滥。 然而这个年齐临过得并不安宁,怀揣着所剩无几甚至还有些鄙俗的家庭观念的齐伟清,时隔近半年后又要回来了。 听闻这个消息的齐临是眼皮也不掀一下,就“哦”了一声。 而齐老太太却在齐伟清回来的前几天就早早把他的卧室收拾好了,还说着一定不要让儿子点外面的年夜饭,她要亲力亲为。 可能是觉得家里太冷清,没有过年的气氛,齐老太太在菜场买菜时顺带买回了几副红彤彤的窗花和对联,回到家就兴致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 上了年纪的人,一年到头也没什么翘首以待的惊喜或者希望赶紧过去的忙碌,这些都是年轻人们的玩意,他们悬悬而望地大概就是一个年了。 因为新的这个“年”啊,能化煞去晦气,修缘来福泽。不哭不闹、平安喜乐地过“年”,家庭自然而然地会团圆,人理所当然地能健康。 齐老太太瘦弱的身躯不知怎么突然充满了活力,不像一个人被疾病折磨许久的老人,旋风似的在家中各个阳台和窗户来回,还站起蹲下地把那张厚重的供桌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并且严肃拒绝了乖孙的帮忙——他上次拿抹布抹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倒霉大佛卷倒了。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扶起来,齐老太太就赶紧冲了上来把佛像安安稳稳地归回原处,嘴上求着佛祖宽恕。 齐临不知道被念叨了多久毛手毛脚,并不允许再次靠近供桌。 “奶奶,那我帮您把这个对联贴了。”齐临不好意思一个人摊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做,但是家里能做得齐老太太都做完了,什么扫地拖地倒垃圾,连一个脏碗都没剩下给他洗,他只好见缝插针地拿起桌上的对联抢点活干。 去年的大门上的春联被晒掉了颜色,灰扑扑地蓬头垢面,边缘因为胶水失效卷起了边,一点生气也没有,脆生生的一撕就掉。 齐临这才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每家每户都要过这个年,要讨个吉利讨个好彩头,不就是希望今后的日子多点颜色,多点念想,不要像旧的对联一样垂头丧气吗? 但是他又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们家的年过得有什么意思,每年不都是齐老太太一个人的自欺欺人吗? 齐临个子高,不费力就将横批贴了上去,他脚尖刚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油滑的男声,齐临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哟,临临,贴对联呢。” 齐临头也没回地“嗯”了一声,连一个冷漠的脸色都不想分给齐伟清。 他听到身后的人脱了鞋放在一旁的鞋柜上:“外面多冷啊,咱们快进屋吧。” 齐临正有此意,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齐临的手倏地一顿—— “这就是你儿子吧?” 齐临侧过头去看,原来这话不是对他说的。齐伟清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拎着大盒小包的像是年货,他从女子挽着齐伟清胳膊的手和小鸟依人的动作飞速判断出了她的身份。 齐临好像被刺了眼睛似的,不看齐伟清,也不看那个女人,只死盯着她手中的年货看。 “临临,这是你小于阿姨,今天跟我们一起过年。”齐伟清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拉了拉齐临,“快叫人。” 齐临难得没有甩开齐伟清,还朝那个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友善的微笑,嘴很甜地说:“这么年轻漂亮,怎么能叫阿姨呢,我还是叫姐姐吧。” 齐临的语气像是真心实意地夸赞,但是怎么听都不像人话,齐伟清这种被儿子呛久了的人当然感受得到齐临的夹枪带棒,深深皱了皱眉。 小于阿姨——于婷婷也不知道是真没听出齐临话中暗含着的恶意还是怎么的,高兴地笑了笑:“这孩子,还挺会说话。这是在帮忙贴对联吧,真是懂事啊。” “你看长得又这么帅,听你爸爸说,你的成绩还特别好是吧,学校里追你的女生估计都排到校门口了。” 齐临为他们敞开门,从玄关的橱柜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到于婷婷脚下,还破天荒地给齐伟清拿了一双:“我哪有姐姐会说话啊,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我爸爸喜欢。” 齐伟清:“……” “伟清,你回来啦?这是……”齐老太太刚炒好几道菜摆上桌、给菩萨换完了新香,就听见了门口的动静。 “阿姨新年快乐,我叫于婷婷,跟老齐回来专门给您拜年的。”于婷婷笑靥如花,一点也不见外地走向茶几,把手上一堆年货和补品垒在上面,“这些都是我们这些晚辈小小的心意,希望您不要嫌弃了。” 于婷婷化了点淡妆,像是一个毕业没多久初入社会的女大学生,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美貌,她又能说会道讨人喜欢。 倘若不是齐伟清带回来的,真让人觉得是个热心肠的邻家大姐姐。 齐老太太虽然是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太,但也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她知道这些年儿子在外面不可能过着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的生活,可是在外面鬼混是一回事,带回家又是另一回事,她下意识地望向孙子—— 她倒是对齐伟清没什么意见,但害怕孙子发作。 然而齐临竟毫无愠色,好像齐伟清带回来的就是一个生意上的伙伴:“谢谢小于姐姐。” 齐伟清看着齐临的眼神有点复杂,生怕他又语不惊人死不休,眼疾手快地打断了他,圆滑地“嘿嘿”了两声:“妈,咱们吃饭吧,边吃边聊,也好久没见着您和临临了。” 不知道是多了一个气氛调节器的缘故还是怎么,父子俩终于在同一张饭桌上吃了一顿能和平相处的饭。 “江州是个好地方啊,没洪水没地震没有泥石流的,看把人滋养得多好,阿姨您一点儿也不显老。”于婷婷吃饭也不闲着,像是要把一整年的好话都说尽。 农村老太太倒不会为了一点外貌上的夸赞心花怒放,她一门心思地查户口:“姑娘,你是哪里人啊?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齐临在心里冷笑一声,怎么不问问齐伟清做什么工作。 “我是小地方来的,比不得这里。”于婷婷圆滚滚的漂亮眼睛弯了弯,真诚坦白地摆了摆手,把拿不出手的出生带来的尴尬坦坦荡荡地化解了,“现在在医院工作,阿姨你有哪里身体不舒服的尽管来问我。” 从哪个地方来的重要吗?有必要这么拍江州的马屁?于婷婷每说一句话,齐临心里就厌恶一次。 “我是x大毕业的,也工作了好几年了,” 于婷婷想了一下补上,“x大现在是个本科。” 齐临挑了一下眉,心道:“专升本。” “挺好的,挺好的,本科好啊。”齐老太太哪里会懂这些,在她眼里985是本科,野鸡大学也是本科。只要是大学,都一样厉害。 于婷婷靠着一张嘴登堂入室,真不知道她走在马路上,嘴会不会被蜜蜂蛰。 但她每一句对江州的的恭维,都暴露出她的见识短浅,满口嘴上过过的孝悌忠信,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兢兢业业努力奋斗积极向上的女子。 齐临当然知道这是她努力营造想要展示给别人的一面,明明就是傍上大款不想工作了。 齐临安静地扒着饭,听着于婷婷拍齐老太太马屁,偶尔齐伟清会插上几句话。他准备就这么当个不需要声带的听众,吃完这顿饭。直到看见于婷婷夹了一块肥瘦适中的红烧肉正要往齐老太太碗里放—— 他立即冷声说道:“我奶奶不能吃这个,她血压高。” “哦哦,好的,我记住了,”于婷婷闻言,一点也不尴尬地缩回筷子,灵活地转了个方向,在齐临没反应过来之前放在了他的碗里,“这孩子啊,真是懂事孝顺。” “……”齐临像看着死苍蝇一样看着碗里那块肉,食欲全无。 于婷婷像是没看见似的:“这孩子真是太讨人喜欢了,我第一眼瞧见就有眼缘,你叫齐临是不是啊。名字还挺好听的,是你爸爸取的吗?” 齐临没好气道:“我妈取的。我吃完了。” 说着离座径直走入厨房,把碗往水池里一放,洗碗之前把那块红烧肉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好好的清净年,偏偏要来一些离奇古怪的人。 突然,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 是何悠扬给他的消息:“少爷,可以赏脸出来一下吗?” “奶奶!” 厨房的玻璃门被人敲了两下,是齐伟清。他仍是满脸面具般撕不下来的堆笑,但齐临感觉他比之前多了几分严肃:“临临,你跟我到书房里来一下。” 这样的笑容让齐临觉得有点反胃,他低头把对话框里“不可以”删了换成了“现在没空,过一会儿”。 于婷婷陪着齐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估计是等一年一度的春晚,看见齐伟清从厨房间出来,便大声问他:“老齐,你手机密码是多少啊?我手机没电了,没法帮阿姨查春晚的节目单。” 齐伟清自然而然地回道:“哦,和我电脑一样,0106,我嫌烦,密码都是这个,临临生日。” 于婷婷和齐临同时愣了愣,接着于婷婷笑着“好”了一声。 齐临心想,当年打开他的电脑,输入的难道是自己的生日吗?怎么会呢。 于婷婷不动声色地撅了撅嘴,想的则是,怎么不拿我的生日当密码。 然而齐临只是想了一瞬,便不去管它。这次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齐伟清的书房,一步路都没错,齐伟清也早就在里面等他。 他扶着齐临的肩将他带到书桌前那张价值不菲地木椅上,让他坐下,齐临干脆蹬鼻子上脸,皇帝似的将手撑在书桌上:“有什么话,饭桌上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偏要锁上门。” 齐伟清只是把门关上,并没有锁门,他回过身伸出食指在空中朝齐临轻点了几下:“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这嘴皮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不饶人。” 齐临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何悠扬也说过他嘴毒,可以当时他认为何悠扬在褒赞他,倒还有点沾沾自喜,现在同样意思的一句话从齐伟清嘴里说出来,他就不觉得是什么优点了,唯恐避之不及地降低了毒的程度。 “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会儿约了同学出去。” 齐伟清掏出一根烟,在齐临嫌弃的目光下到底是没有点上,就这么尴尬尴尬地夹在指间:“爸爸知道自己对你的关心太少了,这一点我也特别愧疚。但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你看啊,你学习我没怎么管过,也能考年级第一是吧……” 齐临:“您要是管了可能就是年级倒一了。” “……对不起,没控制住自己的嘴。” 齐临撑着脑袋君临天下,给了站着的齐伟清一个眼神,示意他接着说。 齐伟清:“你对小于阿姨的态度好一点,好歹是你长辈。” 齐临疑惑地说:“我对她哪里不好了,又没有拿扫帚将她赶出去。”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毕竟你们才刚认识。爸爸这次是想和你说,那个……” 齐伟清紧张地搓了搓手,像一个时刻担心脑袋在暴君面前随时会不保的大臣:“有些事情呢,你应该要明白,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和运行模式在成年人眼里和小孩眼里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情是大人不得不做的,即使和大家的规则不一样。就是那个、那个‘创新’嘛……” 齐伟清读完书踏上社会时就把知识一股脑还给老师了,因此词汇量匮乏,搜索枯肠地找到一个不怎么美妙的比喻。 齐临却理解了他的意思——即使这些事情违反法律、违背道义,但是能养家活口,那就是能做的,哪怕搅得天翻地覆,教人不得安宁。 他管这个叫“创新”?亏得齐临不近视不戴眼镜,不然早就跌碎了。 齐临闲着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低垂着眼帘,让人感觉他无聊得快要睡过去了。 齐伟清:“我的账号是你登的吧,找技术人员看过了,ip地址显示的是我原来那台不用的旧电脑。” 终于讲到了重点。 齐临眼皮动了一下,将视线移到了齐伟清身上——齐伟清尴尬又用力地挠着头,齐临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害怕。 “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呢。你没事登我账号干什么?你……你给别人看了吗?” 这点害怕大大地刺激了齐临,他从中得到了一点难言的快感,魔鬼也会害怕吗? 那一定是个功夫不到家的魔鬼,万圣节出来吓人还被人吓了的那种,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齐伟清今天找他主要目的是询问,还小心翼翼地裹着一层老生常谈的洗脑,实在是多此一举,直奔主题多好,简单爽快。 他站起身和齐伟清平视,回想了十几年来看过的所有惊悚片,学着里面的变态杀人狂们露出了一个阴森鬼气的笑容,轻而慢地说:“你放心,我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呢,我也想要养一只羊崽子,听上去怪可爱的,至少比狗可爱。” 可能是齐临真的过于瘆人或是得到了令人放心的答案,齐伟清皱着眉哑口无言。 言毕,齐临绕过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就在齐伟清认为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 “还有,我已经成年了不是吗。“ 把刚点上香烟吸了一口的齐伟清吓了一跳,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被五脏六腑的烟呛死。 齐临摇身一变,从变态杀手变成了一只小白兔,收了满眼森然,靠着门无辜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走了。 齐临莫名心情很好,通体舒畅,像是狠狠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恶气,虽然没有对敌方达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至少让他乱了一下阵脚。 他回了自己的卧室,准备换套衣服再赴何悠扬的约,身上那件乌烟瘴气的。 就在他站在衣柜前纠结选择温度还是风度时,忽然听到楼下阳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们家墙壁隔音效果一向很好,但是阳台属于房屋外面的空间,一走出去,声音这么空空荡荡地一传,临得近的房间都能听见一点。 齐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女人尖而细的嗓音彻底暴露在外—— “我昨天下午就到了,昨晚住酒店的。现在我们已经吃完饭了……嗯嗯,这别墅就是不一样啊,气派。” 看样子是在和熟人聊天,齐临才不想听她放狗屁,正要关上阳台门回屋,就听见于婷婷嗤笑了一声接着说:“我跟你说他们家那小子吧,也太搞笑了,一口一个姐姐的,我他妈是来做他后妈的,不是来当他姐姐的。” 齐临:“……” 讲别人坏话不尴尬,尴尬的是讲别人坏话被人听见,他要是于婷婷早无脸见人,一头撞柱子上了。齐临干脆盘腿坐下,被人背后议论,他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毕竟于婷婷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他确实阴阳怪气,不欢迎她。 于婷婷丝毫没有察觉:“我以后就调到这里的医院工作了,那边的事儿这几天就先辛苦你了,到时候请你吃饭……好好,五星级大酒店,随便点。” 齐临暗自发笑,齐伟清真的蠢到不知道这个口齿伶俐的女人是冲着他口袋里的钱来的吗?他赌气地想着,他现在听到的东西他一个标点符号、半个偏旁部首都不会告诉齐伟清。 “你放心,老齐他妈妈我已经摆平了,老人嘛,年纪大了又糊涂,哄两句就服服帖帖。主要是那个小的不好对付,笑里藏刀的……哎,哎,阿姨,您听我说啊,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临放下了拖着下巴的手,看着好戏还中途卡片了——楼下慌乱一片,年轻的匆忙的解释,年老的唉声叹气。 叫你不熟悉地形,自以为没人听见就乱讲话,站在一楼那个阳台上讲话就跟站在扩音器前差不多,活该。 齐临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下楼看一出好戏。 刚走下去没几步,却没想到在楼梯的扶手边,他亲眼看见——浓郁的夜色里,刚才饭桌上一朵纯洁无暇、人畜无害的娇柔百合正于此时散发出了有毒的汁液,阴着脸走入灯下。 “砰”的一声,齐老太太向后倒去,狠狠撞上了餐桌的一侧桌脚。 “奶奶!” 齐临飞速冲过去,把于婷婷往边上一推,愤怒地吼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于婷婷缩回手,被他推得几乎是跌回阳台上:“我、我……” 齐临死死地剜了她一眼,堪称凶狠:“有什么你冲我来啊!啊?” 齐老太太已经闭着眼睛在地上起不来了,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齐临不敢妄动,他轻轻晃了晃齐老太太的胳膊,没有反应。 齐临一下子慌得不行。 “怎么了?”齐伟清听到楼下的大动静,赶紧跑下楼来,“怎么回事?妈!” 见到齐老太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他赶紧冲上前想要扶她起来,却被齐临一下拍掉了手,粗糙宽阔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于婷婷一下扑进齐伟清的怀里,被齐临的怒火吓得顿时梨花带雨:“我……我不知道,刚才地上太滑,阿姨不小心摔了下去,我想上前扶她,但是……但是太晚了,没有扶住……” 不知道? 齐临发上冲冠,转头死死地瞪着于婷婷,像是要用眼神把她千刀万剐,他的声音几乎像是紧紧掐着于婷婷脖子的一只手:“你放屁!你当我瞎的吗?我亲眼看见是你推了我奶奶!” “我没有,你不要随口污人清白!”于婷婷又被他带着杀意的眼神吓了一跳,死死拽住了齐伟清的衣角,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珠子被晶莹剔透的泪水包围着,无辜又可怜,真是一副晚了一步的愧疚样,“我真的没有推她,我为什么要推阿姨?啊?老齐?” “我没有……” 齐伟清见状,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我知道了,你没有,别哭了。” 齐临将舌尖都咬出了血,只想把她的脸都撕了。 齐老太太状况不明,齐临跪在地上不敢动作太大,以免再伤到她。突然,她凌乱花白的发边缓缓流出了深红色的液体,齐临心慌得全身都在抖,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快打120!” 一个小时前齐临还在饭桌上暗含讽刺:“奶奶,你看小于姐姐来了这个年我们过得多热闹啊。” 一语成谶。 门框上新换的横幅“家和万事兴”,是齐老太太特地从菜市场小摊贩那儿买的,红得刺眼。 在冰凉的地上躺着的齐老太太,一生勤俭。哪怕是如今托儿子的福住在最奢华的地段、最昂贵的别墅里,不需要再没日没夜地田间劳作了,仍旧带着点年轻时遗留下来刻在骨子里的节衣缩食,无论小辈怎么劝说都我行我素。 因此,她不但没有高血压患者“肥胖”这一典型特征,还瘦得有点枯瘠。 身体和思想上的限制像粗砺的缰绳一样把她拴在家这个立锥之地,乍一看是禁锢了她,实际上庇护了她。 足不出户地闭塞于一隅,世上便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 除了引狼入室——恶魔堂而皇之地大步踏进这个固若金汤的安全之地。 她本来就是一个扛不住风雨的干瘪老太太,更遑论这么厉害的头部撞击。 风雨飘摇的年。 “报警,让那个女人蹲监狱去!” 是夜,急诊室外空空荡荡的走廊里,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消毒剂味,一整排的顶灯此时只孤零零地亮了一盏。 冷冷清清的走廊通往生死,像是没有尽头。靠墙的连座长椅上蜷着一个形单影只的少年,他很没素质地屈膝把脚放在了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腿缩成了一团。 低垂头埋于腿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一具亘古不变的化石。 不过手术室外等候着的,有哪个不是心急如焚、度秒如年,路过的保洁大爷也没在意,瞥了这个男孩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只是心里稍微唏嘘了一下,大过年的遇到这种急事,也是可怜。 他自顾自地用拖把在地上划着水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特地给这个不知道在哭还是悲痛得说不出话的孩子留了半圈表达关怀的干燥地面,然后继续往后退去。 生死离别么,在医院工作了这么多年的糟老头子什么没见过呢。 突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 齐临终于缓缓抬起头,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看见了缴费归来的齐伟清……和缩在男人身后不敢吱声的于婷婷。 齐临已从最初惊慌失措的状态里出来了半步,找回了一点理智和冷静,此时看见了这个“楚楚可怜”的罪魁祸首,又将那清醒的半步缩了回去。 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他团成一团的姿势倏地散了,猛地站起身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于婷婷的衣领,也不管什么文明礼貌、绅士风度了,这有个屁用,给脸不要脸。 “临临,你要干什么!”齐伟清一把撺住了他捏紧于婷婷领子的拳头,生怕他做出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已经拎着拖把走到拐角处的老大爷被炮仗升天般的动静吓了一跳,转头发现阴森森的医院长廊里上演着一幕家庭伦理剧,刚拖干净的地上洒了一摊四溅的狗血。 齐伟清语速飞快,满脑门子官司:“我不知道你是看错了,还是单纯对小于阿姨有意见,但是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我妈——你奶奶,人能平安。临临,冷静一点……你听见没有。” 说到最后,还带了些若有若无的怒气,就像齐临不该如此任性、如此发疯一般。 然而他误会了,齐临并没有落到实处地扇她两个巴掌,而是想把她拎起来从窗口扔下去。 他的手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上扬的眉毛像是迸溅着火光。 “真的不是我,你看错了,我跟阿姨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很喜欢阿姨的,我……我真的没有推她啊……真的是她不小心……不小心摔倒的,我伸手……伸手是想要扶她,但是你没看清楚,以为是我伸手推的她。”于婷婷哭得妆都花了,眼线化为一摊黑水,顺着脸颊淌下来,狼狈不堪。 到显得齐临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霸王。 老大爷旁观者清,大致看明白了这几个人的关系——后妈和继子在过年上门时产生的矛盾,他也一眼看出那个女的无论有没有推她未来婆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那个油脑肥肠的中年男子更不是什么善茬,不知道在外面有多少小老婆,头上不知道有多少顶闪闪发光的绿帽。 只是可怜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平时肯定是跟着老人过的吧。 他唉叹一声,调转路线准备上前调解:“哎,我说你们,也不看看这是哪儿,手术室外面呢,肃静之地。你们不要大声喧哗,吵到里面的人就不好了。” 大爷口中说的“里面的人”指的是给病人做手术的医生护士,而齐临却只想到了手术台上躺着的那个老太太—— 他的目光在齐伟清和于婷婷两人之间恶狠狠地剜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用带着威胁的严厉语气说:“她最好是能听见。” 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要往外走。 齐伟清急道:“你干什么去?” “报警,让那个女人蹲监狱去!” 老大爷的调解好像让矛盾升了级,他讪讪地闭了嘴,飞速离开了炮火连天的战场,怕被炮弹误伤。 齐伟清唯恐他动真格的,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紧紧地按着他的肩膀扳向自己,盯着他充满怒火的眼睛,焦急地压着嗓子,偷偷摸摸地小声说:“报警?你疯了?你也敢?” 然后他在齐临耳边更小声说了句什么。 “我是不敢……”不知道齐伟清说的话有什么魔力,齐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干,终于闹够了似的,轻轻开了口。 好似滚烫的熔岩突然凝固,他直直地看着齐伟清,眼泪早就在齐伟清看到之前就流干了,眼中只剩下了森森寒意,他冷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但是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怕三更半夜鬼敲门吗?” 他的声色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绝望。 “病人家属在吗?”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摘了口罩走了出来。 “在!”齐临和齐伟清异口同声地说。 “手术已经做完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由于病人本就年纪大,还高血压,这次的头部撞击挺严重的,什么时候醒来,醒不醒得来……这些都不好说。”护士冷静客观地描述着,却句句揪心,“情况不太稳定,得在重症监护室再观察几天。” 齐临深吸了一口气——情况不容乐观。 他没看见身后的阴暗角落里,哭到尾声的于婷婷嘴角微微朝上**了一下,又很快不动声色地放下去了。 “这个需要家属签一下字。” 齐临刚伸出手要接过笔,却发现护士拿他当空气一般,想也不想地把单子递给了齐伟清。 他的目光黯了黯——的确,在家长面前,小孩子是没有力气承担生老病死的,哪怕他已经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他忽然有点悲哀,恨不得自己再长大三十岁,长到羽翼丰满,能扛下万斤沉重。 “你别哭了,我给医生和护士都塞过红包,他们肯定会尽全力的。啊,别哭了,乖,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签完字,齐伟清竟然还有心思哄泪腺通了海的于婷婷。 齐临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死活下不去只能上来,他伸手点了点于婷婷,对着齐伟清:“我不允许她再踏进我们家半步,奶奶住院的时候她也不准踏进病房半步,她要是敢来,我剁了她的脚。”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于婷婷吓呆在了原地。 已至深夜,病人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齐伟清在医院附近定了个五星级酒店,暂且将于婷婷安置在那儿,当然他自己也住那里。 此外安慰她还费了点甜言蜜语,什么“小孩子家家的正在气头上”“以后肯定给你说清楚”“我当然相信你”……诸如此类。 转眼就到了年初六,齐老太太终于从重症监护室里转到了普通病房,齐临终于见到了人,但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齐伟清最不差的就是钱,老太太住的肯定是最好最贵的单人病房,此外还请了好几个经验老道的护工。 医院里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好,齐临除了心焦之外,的的确确也帮不上什么忙。可还是每天都往返于家和医院,哪怕不能和奶奶说上话,看看心里也是安的。 拉上窗帘的病房昏暗,使人不辨昼夜。病床上的那个老人好像更瘦了一点,脸上的褶皱更深了,她插着针管的手背上盘杂着曲张的静脉,好像只剩了薄薄一层人皮似的。 病房里寂静无比,只有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传来齐老太太不快不慢的心跳,虽然仪器的声音是机械的,都是在一个调上的平稳音量,齐临却觉得齐老太太的心跳没那么有力。 他十分悲哀地想,如果齐老太太不能醒来……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这近一周的时候,齐临几乎没怎么睡觉,精力多少有点不济,等护工来了,才磨磨蹭蹭地从陪护的沙发上起身,准备打车回家。 他在医院呆坐了快一天,什么事儿都没干,出了医院大门发现外头黑天摸地,太阳早就下去了。天又冷,精神高度紧张的齐临不免又遭受了肉体上的物理攻击,他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寒颤,手脚冰凉。 他意识恍惚地打车到了家门口,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一入家门,就四肢无力地摊倒在了沙发上,想要闷头就睡,好好休息一场。 可是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极度清醒,不是那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的清醒,而是思绪太杂乱无章,众多念头到处打架对骂,一点也没有消停的意思。 他心跳得迅速又毫无章法,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忽然纷乱繁杂的念头里,生出了一根细线,他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他烦躁地环顾四周,又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是了,他还没有求上天保佑。 供桌上那尊慈眉善目的大佛——平日里,齐老太太就是对着他解脱烦恼,获得安乐的吗? 此时,齐临这个无神论者病急乱投医地想要拜一拜他,他回想了一遍齐老太太是跪在哪里,磕几个头、烧几柱香。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是依葫芦画瓢,始终不得要领,又怕禁忌太多触怒神明,便因此作罢。 还是寄希望于现代医学吧。 人体不是电脑,又不能长按电源键强制关机,齐临恨不得拿根木棍把自己敲晕。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在客厅晃荡了几圈,然后目光落在了餐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大半瓶白酒上——齐伟清带回来的,但大年夜的饭桌上没人陪他喝,他只是兴致寥寥地嘬了几口。 齐临一挑眉,他好像找到了比木棍温柔一点的关机办法。 当然他不会拿齐伟清喝剩的酒瓶对瓶吹,有点恶心,他从齐伟清带回来的那一堆年货里翻找出一瓶新的,度数还比桌上那瓶高了一点。 齐临不甚熟练地拿开瓶器撬开了瓶盖,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刺着鼻子就往肺腑里钻,也就是说效果一定不错,接着他就想象着自己在嗑安眠药似的猛灌了几口。 他没有真正意义上喝过酒,之前多是筷子尖蘸酒蜻蜓点水似的弄着玩,还没有生成“酒量”这一概念,所以大概率上是个一杯倒。 他如牛饮水似的只觉得难喝,太冲了,但是却实打实的有效。他靠着仅存的意识摇摇晃晃地歪向沙发,整个身子倒了下去。 很快他便失去了清醒的意识,睡去了。然而过分活跃的潜意识还在作乱—— 好像做着一个筋疲力尽的梦。 过于松软的沙发把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齐临只觉得头重脚轻地摔在了一团软泥里,而那些日思夜想的噩梦如种子般地撒下,渐渐长成参天大树,将他困于一个高山密林之中。 林中雾气缭绕,找不到出路,齐临深陷于此。 忽然,就在他迷茫远眺之时,茂密的丛林深处射出幽绿的凶光,一只庞然大物猛地从雾中跳了出来,朝他扑来。 齐临下意识地转身逃跑,回头的刹那看见了巨物狰狞的面目,骇人无比。 猛兽疯狂地追赶着他,他根本不敢回头看,也不敢拿起武器跟猛兽作斗争,总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你太弱小”。他只能不停地向前逃,可是无论跑得有多快、有多远,都始终摆脱不了那个恐怖的身影。 就在他不知跑出多久,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要被猛兽咬断脖子,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三丈宽的河,涛声震耳。他的脚步倏地停下,顿时进退两难。 跳下去与被吃掉,大概都是一死。 就在此时,身后的猛兽“嗷”的一嗓子,惊天动地,齐临猛地颤抖了一下,便不再纠结地跳下了河。 河很深,根本站不住脚,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沉下去,淹没进了水里。河水冰冷地从他身上刮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嗓子愈发有点紧,喊不出救命,也喊不出求饶。 那只看不清脸的猛兽在岸边对着他来回踱步,透过水面能依稀看见它蛊惑般地收起了獠牙,想骗他上岸似的,突然开口说了人话:“我只是一座桥罢了……人们都是自愿在上面行走的……” 它的声音透过河水低低沉沉地传了过来,变了形走了调,一点也不真实。齐临这才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他深深呛了几口水,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缺氧窒息而死的时候,森林的上空突然隐隐约约响起了画风奇怪的欢快儿歌,轻快俏皮,失真地传进他的耳膜。 齐临猛然惊醒。 恋爱指数五颗星 御龙湾别墅区像个遗世独立的城堡,被围墙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只有一排比围墙高的枝桠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刻意修剪成这个红杏出墙的样子,有钱人的风情万种。 何悠扬靠着十年如一日跟学校门卫大叔周旋的真本事,扶着一个“死尸”成功走进了这个门禁森严的小区。然后尴尬地恍然,他根本不知道齐临住在哪栋。 “你家在哪啊?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齐临充耳不闻似的,就像一台没有通电的机器,只能手动操作,别人指哪儿走哪儿,要他自己走,没电,不行。 就在何悠扬一筹莫展、想着干脆把人拐回自己家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口进来,他像是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抓过齐临的手朝她摇了摇:“哎!项卉佳,快来帮帮我。你知道这货住在哪一栋吗?” 来人依旧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羽绒服,穿得十分保暖却一点不显臃肿,灰白色的毛线帽下一张清清爽爽、洁白无瑕的脸,鼻头微红,亭亭玉立的气质符合所有小说里对“静如处子”的描写。 项卉佳像是被此般莽夫行径吓了一跳,无辜地瞪着何悠扬,也不说话,宛如听见了什么粗鄙之语,污染了仙子的仙气似的。 路灯下,她的影子细细长长地拖在雪地上,显得单薄又孤立无援。何悠扬讪讪地放下了齐临的胳膊,被她这么一看,搞得好像他是什么校园霸凌者一样,他的声音顿时虚了下来:“你、你们不是邻居吗……” 突然,项卉佳单薄的影子被一团高大的黑影盖住,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到她身后,搭了只手在她肩上。 项卉佳秀气的眼睛往后一瞥,蚊子呓语般:“爸爸。”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宠溺地在项卉佳的毛线帽上摸了一下,然后朝何悠扬友好地笑了笑,看见了眼神志不清的齐临:“你是齐临的同学吧,他就住我们家对面,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不远。” 他的声音厚重低沉,带着点磁性,亲切得没有距离感,莫名让人想到电视里少儿节目的男主持人。何悠扬顿时有些心虚,他之前还想象力丰富地在项卉佳身边构造了一个犯罪分子,现在人家不计前嫌地来给他带路来了:“好的,谢谢叔叔。” 何悠扬人前不敢造次,原本环在齐临腰上的手规规矩矩地扶着他的胳膊,不过齐临越走越没力气,半个身子的力都在他身上。 “他是不是找你借酒消愁去了?还好喝醉了不撒酒疯,不过这孩子也真是的,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就算家里出了事,心情不好,也不能乱喝……”回去路上,项志华边走边一脸心忧地说。 “出事?”何悠扬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家出什么事了?” 项志华:“哦,齐临没跟你说吗?他们家的老阿姨,就是他奶奶,大年夜那天摔伤住院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那天晚上救护车都来了,可能挺严重的。” 闻言何悠扬心里一惊,怪不得他不回消息,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此时他一丁点儿怨气都没有了,甚至还想穿越回他生气的时刻,扇自己两巴掌。 项志华:“这小狗……不是齐临家的吧,是你的吗?” 何悠扬正想着事儿,木木地点了点头。 “还怪可爱的。”项志华轻笑一声,夸道。 “爸爸,狗养大了可以吃吗?”男人身侧一直不言语的小姑娘冷不丁地开了口。 何悠扬:“……” 冰天雪地里,何悠扬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怀疑项卉佳才是变态杀人魔,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尿床和纵火。 男人轻笑了一下,没有像有些家长立即炸毛开始说教,而是像回答孩子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问题似的,非常有耐心:“不可以哦。” 项卉佳弯腰探头越过她爸爸,看了眼齐临怀里的铁饼,难得露出了点这个年纪孩子的俏皮,不解道:“那人们为什么还要养狗,你跟我说过,种花是为了摘,养羊是为了宰。” 何悠扬下意识地往齐临身前挡了挡,觉得她投来的是两把屠刀。 项志华好像没看见何悠扬难看的脸色,面不改色地说:“这个么,也是有人吃的,有些地方还有狗肉节呢。” 何悠扬:“……” “好了,到了,他就住这一栋,院子里有个小围栏,走过去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绊着。” 这大概就是爱狗人士和路人的区别吧,没什么好互相指责的,不把铁饼一锅炖了就行了。 何悠扬嘴很甜地道了谢,朝一栋一点灯火也没有的昏暗房子走去。 然后他在门口和睡眼惺忪的铁饼大眼瞪小眼:“你……带钥匙了吗?” 何悠扬一心想把有气无力的齐临送回来,恨不得直接把他滚成球踢到被窝里,哪里想的了那么多。 何悠扬伸出两根手指比枪抵在铁饼脑袋上:“老实交代,你带钥匙没?” 齐临点了一下头。 何悠扬拉了一下枪栓:“老实交代,在哪儿?” 齐临抬起胳膊,用大拇指堵住了枪眼:“裤兜里。” 何悠扬:“拿出来。” 枪眼被堵住了没法开枪,没有了审讯工具,犯人一个字不招。 何悠扬深吸一口气:“不说是吧,那……那我拿喽?” 齐临良久都没说话。默认就是同意,何悠扬指蹑手蹑脚地将手指伸进了齐临的裤兜,由于该位置过于险峻,就像摸索在山崖边上一条逼仄的小路上,不得不谨慎万分,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入万丈深渊:“你最是好带了,不然我把你们两个扔在……” 说着他便摸到一个硬物:“嘿,果然铁饼就是好使,舍不得铁饼套不着齐临,委屈你了,回去奖励你一根火腿肠。” 铁饼低低地呼噜了一声,给了他一个眼神,要是他会说人话,大概是在说:“我一点都不委屈。” 进了屋,何悠扬暂时将齐临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屋里暖和,又怕他热着,出汗了反而难受,就强行把铁饼从齐临身上扒下来,把他外套脱了。 “你家药箱在哪啊?” “不对,喝了酒的人好像不能乱吃药。” 何悠扬只能从卫生间随便抓了一条看着像属于齐临的毛巾,湿了冷水放在他额头上。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躺在沙发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的齐临。如果何悠扬的目光能退烧醒酒的话,齐临早就活蹦乱跳了。 整整十分钟后,他才发现忘记给齐临脱鞋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何悠扬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宗,第一次照顾除了铁饼以外的活物,十分不得要领。 “你乖一点,不要乱跑,这不是自己家。” “铁饼,这都快十一点了,那我就不回去了。” “铁饼,你说我要给他洗澡吗?” 铁饼正与一只拖鞋展开殊死搏斗,没空理会自言自语还要扯上他的何悠扬。 何悠扬将狗链在茶几腿上绕了三圈,大大缩小了他的活动范围,虽然铁饼没有长出拆家的本事,可是他毕竟是只狗子。 完事后,他才有闲心打量这个屋子。不知道为什么,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地方一样。 房子的装修透着中式的富贵,墙壁上盛开着几朵牡丹,显然不是年轻人的审美。富丽堂皇的灯光看得出主人的财大气粗,何悠扬顿时觉得自家欧式简约的客厅有点“家徒四壁”了。 旁边,一座夸张的佛像正对着大门,旁边挂着一副日期还停留在大年夜的老式日历。 何悠扬一愣,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地方以前的确来过——还是小学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年级,一次齐临的生日宴。 当地的习惯是,一般的生日可以随便过,整岁的生日必须比较隆重。其他同学再浮夸也就是把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三两要好的同学叫来吃一顿,然而当时齐少爷他们家除了单独邀请亲友吃了一顿之外,还大张旗鼓地请了大半个班级为他庆生。 同学们都乐坏了,谁不高兴去金碧辉煌的饭店吃满汉全席呢? 这场庆生宴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辗转到了齐临家里,一群小毛孩在别墅里开了一场party,效果不比家里养了十只哈士奇差。 “金牛座——今日运势,迷茫多虑的一天,工作……我们没有工作,那就学习吧,学习方面你会思虑较多,对未来的道路犹豫不决,这不免使你停滞不前。你今天的幸运颜色是蓝色,幸运数字是五。” 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端坐在齐临家沙发的中央,以她为中心乌压压的围了一圈脑袋。她左手捧着一颗塑料水晶球,右手拿着一本星座运势书,神神叨叨地对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看起来很好骗的男孩子照本宣科地念书。 那个男孩子仿佛在听什么金科玉律,一点神都不敢走,他推了一下滑到鼻梁的眼睛,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怪不得我这次数学考试没及格。” 茶几上摆了一桌的全家桶,这伙人不知是中午没吃饱还是正在长身体,营养必须得跟上,还是怎么的,人手抓着一块鸡块啃,整个客厅飘香四溢。 齐临啃完了一大块原味鸡,从沙发扶手上蹦下来,上前推开那个有点吨位的男孩,挤到女孩面前:“你也给我算算。” “不行,你怎么插队啊!”其他孩子不乐意了。 “今天我是寿星,我就有特权!怎么样!”齐临鼻孔朝天地把手里地鸡骨架扔进了垃圾桶,十分不讲理。 “行吧,行吧,那我就先给你算一卦。”女孩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唔……哈哈,摩羯座,热情率直并且乐于助人,内心错综复杂令人不解,这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齐临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示意她接着说。 女孩向后翻了一页,清了清嗓子:“摩羯座的今日的恋爱运势——桃花近在咫尺,不经意间,你将与已识之人擦出爱的火花,恋爱指数五颗星哦!” 周围的同学听到这里,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全部围着他开始起哄。 “是不是跟你啊?” “明明是跟你,你是班花!” 齐临被闹腾得耳根子有些发红:“切,你放屁,上面都是乱写的,傻子才会相信这个。” 女孩合上书,好像手中的真理被玷污了,有点不屑:“不信你还来找我算?” 齐临自知理亏,有点下不来台,气冲冲地“哼”了一声,留下了一个“我不跟你们玩了”的背影,跑上二楼生闷气去了。 何悠扬不禁发笑,当时齐临的怎么会对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耿耿于怀呢。 不过他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坚决抵制插队行为中的一个。 这场庆生宴多半是齐临家里人的意思,因为他记得那个最后在饭店付账的男人,扶着齐临的肩走下楼,苦口婆心地嘱咐他余怒未消的儿子,要友善待人,和同学处好关系,不要动不动就跟团成团的刺猬一样。 何悠扬收起了笑容,他小时候那么霸道纨绔,唯我独尊,现在长大了,知道世界不围着他转了,不把自己当圆心了。 至于为什么他之前对这件事情印象不深,现在又历历在目,大概是现在齐临身上那股简简单单的气质,实在让人无法将花开富贵与他联系在一起,他现在的勤奋好学、勉强算得上友善的待人之道也和小时候大相径庭。 何悠扬凭着记忆走上了二楼,找到了他的卧室。然后他不得不对着齐临的床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他的被子叠得像刀刻斧凿的豆腐块,整齐得简直不忍心破坏。而何悠扬平常在家,能想到叠被子就说明起得还挺早的。 “你睡着了吗?”何悠扬将被子盖在齐临身上,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齐临没出声。 “我有病吧,吵醒了怎么办?”何悠扬心想。 他把齐临额头上的湿毛巾翻了个面,抱着从衣柜里翻出来的另一床被子睡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临睡前,他还给许小舒发了条消息,表示自己在同学家拜年,乐不思蜀,决定过夜,切莫担心,遗憾不能回去了。 宝贝儿 虽然齐临睡相良好,但睡眠质量却很差,再加上今天高浓度酒精的刺激和体温调节中枢的不停运作,做了一场又一场走马观花的梦。 梦中的时间跨度很大,但场景纷乱繁杂。 先是好多张面孔对着他唱变了调子的生日歌,说不出的诡异。 他大概是身处家中客厅,那时候还很小,面对着当时于他而言十分高大的楼梯呆呆地站着。疾病缠身的宋敏捧着一个奶油蛋糕从楼梯上走下来,来人骨瘦如柴,满脸病气。 齐临却像收到了一个惊喜似的,开心极了,激动地跑了过去,想看清宋敏模糊不清的脸。 “临临,快许个愿吧。” 他闭上眼,双手十合在胸前默默许了个心愿,应该是和妈妈有关的,然后他鼓着腮帮子,吹灭了蜡烛。 可是终究没能如愿,蜡烛一灭,睁眼发现周围倏地换了个场景,弱不禁风的女人永远地消失了。 他年长了几岁,却玩心不减,蹲在家中三楼的书房里,正用裁纸刀划开面前摆放的礼物盒子。 “喜欢吗?张叔叔送的,”齐伟清笑着问他,“临临喜不喜欢张叔叔啊?” 拆掉礼品包装,是一个最新款的游戏机,他迫不及待地开了机,跳动的音效便传了出来,男孩头也不抬:“喜欢,送我礼物的我都喜欢。” 齐伟清无奈地笑骂道:“小兔崽子。” 那台日夜捧着的游戏机早就不知道被他弄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但当时似乎还抱着它睡过觉。 他一直玩的那款游戏,最后一关总是过不了,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被背后平地而出的野兽一口吃掉。 大概是太过怨愤,那只呆头呆脑却无比灵活的野兽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梦里,一次一次地将他吞噬。 无数次从头再来后,他终于找准时机,一下砍下了野兽的头,憨态可掬的兽头应声而落—— “奶奶,今年我不想过生日了……”他坐在一辆大巴车里,斟酌着措辞,“今天学校组织去外地参加竞赛,住在宾馆里,不回去了。” 天阴沉沉的,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珠斜斜地砸在车窗上,像瀑布一样飞下来。车上同学不多,都坐在前排,欢声笑语的。齐临坐到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接电话,周遭静谧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止今年……以后我也不想过生日了。” 接着,乱梦中的齐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皮蛋瘦肉粥的香味,他宿醉的头有点晕,身体也有点沉,使不上力气。 半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已经充满了客厅,他皱着眉适应着强光,看见沙发另一端一个背光的剪影,冬日的阳光从他身侧照过来,镀上了一层赖洋洋的金边。 剪影好像正在盯着他看:“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头痛欲裂的齐临艰难地撑着胳膊坐起来,看到了地上一脚伸进拖鞋里的铁饼,他身上的魔术贴和以前不一样,被换成了“我要谈恋爱”。齐临又看了看狗主人:“你们怎么在这儿?” 何悠扬拆了一根火腿肠给铁饼,成功解救了拖鞋,他指了指餐桌上还没来得及扔的酒瓶:“你昨天喝了多少,喝断片了吗?” 齐临不答反问:“昨天晚上你睡这儿?” “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早知道我就更得寸进尺一点了,”何悠扬突然走过来,趁着齐临刚睡醒反射弧还没跟着苏醒,摸了摸他的额头,“烧退了。” 齐临:“……” “我点了些外卖,你们小区门卫真严,外卖都送不进来,还要我特地跑出去拿。”何悠扬一边抱怨一边替齐临打开餐具包,拿出勺子塞进他手里,“快吃吧,别一会儿凉了。” 齐临没直接吃,讲究地起身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 暖胃的一口粥下去,刚起床时因低血糖而冰冷的手渐渐也暖和了,齐临还没想好和何悠扬说什么,他瞥见了茶几上的那块破布:“怎么,你来我家还帮忙擦桌子了?” 何悠扬震惊地说:“什么!抹布?那不是你的毛巾吗?” 齐临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那块抹布叠得方方正正,水迹未干,不像是拿来擦过桌子的。 此时的何悠扬已经快笑趴下了。 “是……是铁饼昨天晚上没管住……没管住自己的屁股,随地拉屎,我用来擦地的,哈哈哈。” 铁饼大概听得懂一点人话,知道何悠扬在抹黑自己,极其不满地哼哼两声,随即破天荒地“汪”了一声为自己申诉。 何悠扬:“哎呦喂,我家狗大爷竟然开口说话了。” 齐临:“滚,别在别人吃饭的时候讲屎尿屁笑话。” “你想不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喝得烂醉,把我叫到那个小公园,死死拉着我的手,说你已经深深爱上了我,死也要跟我在一起,当时黑灯瞎火的,周围也没有人,你还扒我衣服……” 齐临把最后一块瘦肉吃完,看了眼浮夸做作仿佛在演琼瑶剧的何悠扬,显然不相信:“别人吃饭的时候也不要放屁。” 这几天何悠扬给他发了无数条消息,其实他都看到了,但是都无暇点开,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条没回。 这么一想,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他缓了缓语气:“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一栋,又是怎么进来的?” 何悠扬把在小区门口遇到项卉佳和她爸的说了一遍,另外附送了一个智取钥匙的故事。 齐临暗暗发誓,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作死再喝酒了,省的被人嘲笑万年。 何悠扬:“不过我后来想起来,其实我以前来过你家的。” 齐临大概也是将小时候那点破事忘得差不多了,疑惑地问:“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桃花近在咫尺,不经意间,你将与已识之人擦出爱的火花,恋爱指数……” 齐临不知突然回想起了什么,瞳孔顿时放大:“你闭嘴!” “……五颗星。” 齐临:“……” 如此羞耻的往事被人挖出来,就像穿着内裤当众裸奔一样尴尬,齐临恨不得下逐客令,把何悠扬一脚蹬出去。 “你十岁生日的时候,办了个生日宴,请了大半个班的人到你家开趴。看样子是记起来了?” 齐临咬了咬牙,没抬头看他:“多谢提醒。” “这算得还挺准的不是吗?我记得那年是一月六号,今年的一月六号都过了大半个月了啊,”何悠扬顶着铜墙一般厚的脸皮凑过来,毫不见外地在别人家茶几上坐下,踹了拖鞋将大长腿搁在齐临身边的沙发上,和齐临面对面坐着,“你今年生日怎么没和我说?” 听到“生日”这个敏感词,齐临突然有点坐立难安:“又不是三岁小孩,看见奶油蛋糕能乐上三天,我不用过生日。” 何悠扬:“是不用过,还是……你不想过?” 齐临微微一愣,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何悠扬神态无异,却给人一种在质问什么的咄咄逼人,他低了低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什么好过的,有时候也记不住,今年就是忘了。如果你因为我欠你一顿饭而生气,那可真是抱歉。” 何悠扬不同意:“公园里的树木还要记录树龄呢,你怎么可以不过呢?” 他左手叠着右手捂在心窝子上,百般讨好地说:“今年你生日就这么过了,我很过意不去的,良心不安啊。” 齐临:“去你的,你还想邀请全班同学到我家给我算命,一起看我丢脸吗?” 何悠扬无奈地笑了一下:“方式可以创新,内涵不能改变。” 齐临暗自叹了口气,真是拗不过他,他思忖片刻,然后像是点破一层不薄不厚、无关痛痒的关系纸一样:“你是不是知道了,你之前说你妈妈是初中部的老师,那她也应该知道的……你倒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直接问我就好了。” 打死何悠扬都没想到齐临会坦率得这么云淡风轻,他迅速点了点头,直直地看进齐临的眼睛里,直截了当地承认:“嗯,我知道了。” 我直接问你,会踩人痛处,怕你会不开心,所以费尽心思走一些弯弯绕绕想从你嘴里套出些话来,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我也可以对症下药地直接关心你。 就怕你不要。 何悠扬对齐临突如其来的坦诚视如珍宝,急忙趁胜追击:“如果你不想在那天过,那你随便挑一天,看哪个数字顺眼,我给你补过一个。唔,你想干什么都行,给别人算命也行,我奉陪到底。” “不用了,”齐临打断了他,“没什么意思。” 何悠扬:“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和你爸……你养父关系不好的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 齐临没有直接回答他:“我奶奶前几天晚上摔伤了,现在在医院躺着。” 何悠扬皱眉:“我听说了,严重吗?怎么这么不小心?” “情况不太好。”从齐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就像在阐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不是不小心,我爸今年带回来一个女人……” 何悠扬看过的狗血婆媳剧不计其数,但套路大同小异,逐渐训练成看个开头他就能大致猜到结尾的境界,齐临一说带回来一个女人,他就自动能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了。 “所以是那个女人导致了你奶奶摔伤住院,但是大概率打死不认,你爸也没亲眼瞧见,却无条件相信她。” 齐临差点怀疑何悠扬在他家装监控了:“……” “我唾沫星子又不贵,没必要帮我这么省。” “你爸现在还跟她在一起吧,”何悠扬义愤填膺地跺了跺脚,把铁饼吓了一跳,“他是不是还不相信你,宁愿去相信一个害人精!” 齐临苦笑了一下:“当时就我一个人看见了,你相信我?也许是我不想要一个后妈,故意诬陷她呢?” 何悠扬听了脑子一热,下意识嘴巴一抽脱口而出:“宝贝儿,我当然相信你啊,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就算你不想要一个后妈,也不可能通过奶奶来达到目的。 闻言,齐临朝他一扬眉:“哦,是吗?” 然后起身给了他一个淡淡的背影。 何悠扬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耳根子都红了,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那个,我,不是……哎,你要去哪里?” “医院。”齐临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风衣套上。 何悠扬冷了冷发烫的耳朵,跟上:“那我和你一起去。” 一心向善? “你也去挂个号吧,过会儿别又烧起来。”过年路上冷清,车子不多,去往医院的出租车行驶得畅通无阻,何悠扬还没把屁股坐热,医院大门就出现在眼前了。 短短的路程他已经把这句话换着花样重复了三遍。 齐临觉得自从认识何悠扬以后,耳朵里的老茧又厚了几层:“早知道把你留下看狗。” 何悠扬从善如流地闭了嘴——齐临本来就没打算带他来,他拖着只狗去医院不方便。可是何悠扬再次收紧茶几腿上的狗链,减小了铁饼的活动范围,还从齐临家厨房拿了个不用的托盘,放满了至少够铁饼吃上大半天的食物,才暂时把这狗东西安顿好,屁颠屁颠地跟了来。 一下车,两人就往门诊部后面的住院部走,齐老太太的病房在六楼,等电梯的当儿何悠扬实在忍不住:“我这不是担心你的身体吗?你知道昨天晚上你穿了什么跑出来的吗?再年轻也扛不住啊。” 齐临咬了咬牙,第四遍了。 随后他真事似的:“行,我去挂内科,顺便也帮你挂一个。” “帮我挂什么?”何悠扬不解地看着他。 齐临转向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一起等电梯的医生:“请问这里有滔滔不绝科吗?治没完没了讲屁话的那种。” 何悠扬:“……” 没想到那个医生竟然接了下去,口罩上露出的眼睛都笑弯了,伸出手一指:“那你要去门诊部啊,那边左拐。” 何悠扬尴尬地朝医生笑了一声:“不了不了。” 回头看见齐临即将收回去的笑容,昙花一现似的被他逮住了。 何悠扬莫名觉得他啊的心情比之前好了点。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里面乌乌压压地挤满了人,还有一张躺着人的病床。何悠扬和齐临靠边站,等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出来,在住院部可不敢随意磕着碰着。 人鱼贯而出,走得快差不多了,突然,齐临神色一变,一步上前抓住了一个一脚刚踏出电梯的护士的胳膊,厉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要是敢踏进我奶奶的病房半步,我就剁了你的脚吗?” 何悠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理智的齐临,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护士看见齐临也是一愣,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明明这几天乘得都是内部电梯,偏偏今天坏了,她想抽回胳膊,却没**:“我在这里上班,我也没去你奶奶病房。” 上班? 齐临一愣,于婷婷穿着护士服,胸前的口袋上果然还有工作牌,他冷冷一笑:“是我爸把你调过来的?你好好呆在小医院不好吗?来这里树大招风的干什么?” 周围不时有人朝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于婷婷将计就计地提高了嗓门:“我都说了是你奶奶自己摔的,我根本没有碰她一根手指,我离她八丈远呢!” 齐临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人都已经那样呢,又不送你去坐牢,你哪怕说句实话呢?到现在都不承认,我奶奶就躺在六楼,你在同一幢楼里干着白衣天使的活不会良心不安吗?你他妈有良心吗?被狗吃了吧?呸,狗都不要吃!” “你、你要打人吗?”齐临比瘦小的于婷婷高出一大截,还咄咄逼人,因为地点特殊,不知道的确实以为是家属来医闹呢。她将计就计,有些紧张地说,“有话好好说啊,别动手动脚啊我跟你说。” 周围甚至有人驻足开始指指点点。 “你说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 “医院里还大吵大闹的,啧啧。” 何悠扬已经猜到了那个陌生女子是谁,不见不知道,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不要脸,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刚才那个跟他们打趣的医生已经跑去叫保安了,眼见事情就要闹大,何悠扬上前一步握住齐临紧绷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齐临,先放手。” 于婷婷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嫌事大地“委屈”道:“患者家属,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好不好?有些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人家只是个小护士,怎么这样子为难她。” “就是啊,怎么什么都往医生护士上怪呢?” “医患关系就是被这样的人搞坏的!” 一旁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嘈杂,齐临却像没听见一样,就是不让于婷婷离开。 三人僵持不下,何悠扬无奈,只能抱住齐临的腰强行把他半抱半拖地强行带他突破人墙。 被拖着走的齐临还不消停:“你他妈不是人!不要脸!” 直到何悠扬把人拖进楼梯间,声音才渐渐小下去,看戏的人一哄而散。 病房里,两个人各坐沙发两端,没有人讲话。 齐临手撑着头,平复完情绪,感觉烧又隐隐上来了。头晕脑胀的,连带着浑身的骨头都沉重无力。 窗户朝南,窗帘被护工拉开,冬日的阳光洒进来,如果不是在医院的话,暖洋洋地铺在身上,让人温馨地犯困想打盹儿。 然而病房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着实不怎么温馨。 何悠扬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心有些沉。 这股刺鼻的味道同时勾起了两人不怎么美好的回忆,飘散不去地充斥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眼下的还是多年以前的。 “扬扬……小远……小远找到了没有啊?”病床上的老人艰难地支起身子,握着孙子的手不停地颤抖,急促的呼吸声在他断断续续地穿插在话语中,听得人费劲。 只比病床堪堪高出一个头的男孩有点慌,下意识握紧了老人干瘦粗糙的手:“爷爷,你先躺下,爸爸妈妈在找呢。” 正值多事之秋,何毅和许小舒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跟个豆芽菜一样的儿子照顾好爷爷,何悠扬临危受命,不敢离开一步。一颗心分成两半,半颗悬在不知所踪的妹妹身上,半颗吊在心脏病发的爷爷身上。 不知是对爷爷,还是对自己,他不停地重复道:“马上就能找到了。” 老人闭合的眼角流出一行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下去:“是我……是我对不起小远,都……都怪我,都怪我啊!” “医生!医生!快救救我爷爷!”这些天来强迫自己镇定的男孩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冲出病房,在走廊尽头喊叫。 医护人员闻讯赶来,带着医疗设备越过他大步流星地冲进病房,病房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门外的何悠扬无措地站着,视线模糊不清,泪水不断地滑落,只看见人影闪动,听见一片嘈杂。 病床上的老者、病者、伤者……都是一样的令人揪心,何悠扬轻轻转过头,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齐临。 无论何时,回想起宋敏,齐临总感觉闻到了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与她同龄的女人,身上散发的都是或柔和或浓烈的香水味,无时无刻不在释放青春的魅力,只有宋敏,萦绕全身的是一股病气。 “妈妈知道吗?” 齐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把这个问题在心里默想一遍,说出口时就变了样:“你老婆知道吗?” 那时,仍在挥金如土的瑞华混日子的齐临,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爸爸干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屋檐之下以前住着的、现在住的,没有一个人和他有血缘关系,只觉得好生生的一个家,分出了“我”还有“他们”的界限——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不能质问死人,不敢质问老人,便只能去问大部分时候对他百依百顺,任由他作天作地的齐伟清。 齐伟清点上一根烟,猩红的一点亮光刺得齐临有点胸闷:“你妈妈走的早,不知道。” “你奶奶也不知道。” “老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不会来管这些事情。” 齐临虽然顽劣,却有分寸,那是他第一次恶意地顶撞父亲,他出言无状道:“一心向善?那你怎么不跟你妈学一学。” 齐伟清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话:“你怎么说话的?什么我妈,是你奶奶,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这么贵的国际学校,我们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吗?” 齐临哑口无言,因为齐伟清说得没有错,他的确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这个儿子,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要什么给什么,反倒是他不学无术,考试还交白卷,活脱脱一个不中用的二世祖。 齐伟清吐出一口白烟,夹着烟的手在他下意识后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柔和了下来:“你放心吧,以后爸爸还是和从前一样待你,你还是我亲儿子,不要想太多了。” 齐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待我如初,用这样赚来的钱吗? 这如同碎纸机一样的学校是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 “我爷爷以前说过,过年的时候哭,这一年都不痛快。”何悠扬从桌上飞速抽了两张纸,凑到齐临那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脸下。 齐临用涨红的眼睛看了眼何悠扬,半晌,才几不可闻地接上话:“我奶奶也说过。” 而后,齐临再也忍不住地偏过头去,抬手掐住了眼廓两侧,眉头皱成了峰。 何悠扬竖起了三尺高的耳朵,才在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下听到一点不愿溢出的细小又压抑的呜咽声。 这下何悠扬更慌乱了,他本就多愁善感得过分,换位思考得勤快,将心比心得认真,别人的痛苦必须在自己身上走一遭。 他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模糊的关系,靠近一步坐下,抱紧了齐临,面对面地将他拥入怀中,轻柔地在他肩背上拍了拍:“我在呢,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别憋在心里,跟我说说。唔,你就拿我当废纸篓,全都往里倒。” 齐临反常地没有推开他,他的太阳穴被掐红了,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又是情难自抑地将最脆弱的时刻暴露在外,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兴许是实在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齐临只能埋在何悠扬的肩上,只有这样才没人能看见他泪水难抑的眼睛。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何悠扬总是喜欢给忧虑者吃药效甚微的定心丸:“奶奶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哭了,她肯定听得见,得多心疼啊。” 可能是随着年龄渐长,定心丸的成分和配方有了质的飞跃,似乎有了点成效,齐临的起伏的胸膛很快平静了下来。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抱了不知多久,齐临才抽身起来:“我没事。” 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刻意回避刚才意味不明的拥抱,自嘲地说:“差点就去蹲局子了。” 何悠扬得寸进尺地揉了揉他的头,手法着实不怎么温柔:“真好了?” 齐临一激灵,生怕他碰到自己的滚烫的额头,赶紧移开了他的狗爪:“你要是出去乱说再笑上半年的话,我给你挂骨科。” 哭完还有力气耍嘴皮子,挺好。 Zρō壹⑧.Cōм 冰淇淋的冰 临近傍晚,两个人在住院部楼下的小卖部里随意凑合着垫了垫肚子,齐临便催何悠扬带着狗滚回自己家去。 一来何悠扬两天没着家,家里人肯定担心,二来他烧得厉害,又不想再一次引起他的狂轰滥炸,只得想办法快点把人赶回家。 铁饼的火腿肠剩了几根没吃完,被何悠扬抱起来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绕着齐临的腿根不肯走。 “真不知道谁把你养大的,我才是你亲爸爸!”何悠扬气急败坏地把十几斤的狗兜进怀里,拉上拉链。 齐临居高临下地站在家门外的台阶上,使了浑身力气才站定了不让自己一头栽下去。 日渐西斜,暖黄的余晖扩散开来,何悠扬整个人都浸染上了醉人的柔光。 “我先走了,你别不回我消息。”何悠扬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 齐临站在高处,也不说话,兀自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头昏目眩,意识也不太清醒,便产生了一些无法用头脑支配的冲动想法。 何悠扬被他盯得发毛,他把铁饼的头按回去:“怎么了?” 坠入迷障的关键时刻,理智还是拉了他一把,齐临撇开眼:“我不去竞赛了,走不开。” 他还煞有其事地耸了耸肩。 何悠扬一愣,随即深表理解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的。那你照顾好你奶奶,还有你自己,别又着凉了,离酒远点。” 好像嘴越毒越能证明自己没事似的,齐临斜起嘴角:“知道了,何奶奶,你快回去吧。” 何悠扬:“……” 等何悠扬出了电梯,站在家门口时,那股来自家长的恐惧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他在门口踱了好一会儿步,在脑中编排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具体是住哪个同学家了,去哪儿玩了,好给个交代。 突然,家门从里被打开,何毅探出头:“我在猫眼里看见你了,你杵在那儿像个呆子一样的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何悠扬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没带钥匙。” 何毅才不信他劣质的鬼话:“没带钥匙不会敲门吗?” 何悠扬彻底无言,尴尬地笑了两声,准备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进门后,他朝饭桌上的许小舒喊了一声:“妈,我饿了!晚上吃什么?你们又不等我就开饭!” 早已吃上的周飞飞从碗上抬起头:“表哥,吃油焖大虾,再不来我就吃完了!” 拉开胸前的拉链,铁饼从何悠扬的胸前窜出来,何毅眼尖地瞧见了铁饼身上的字——这小子最近行踪诡异,还满脸春色的,绝对有情况! 何毅和许小舒对视一眼,决定在喂食前来个大拷问。 许小舒率先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沙发,示意儿子坐下:“悠扬,你先过来,吃饭前我们想和你聊聊。” 何悠扬一头雾水地听话坐下:“聊什么啊,妈,我饿。” 何毅也随之坐了下来,两边各一个人,羁押犯人似的。 何毅搓了搓手,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他思忖片刻,还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悠扬啊,你这两天……是不是跟哪个女同学出去玩了?” 何悠扬心里一惊,这都什么玩意儿,他矢口否认:“没有,你们胡说,我住男同学家里了!马浩瀚,我哥们儿,不信你们打电话问他。” 知道内情的周飞飞差点被汤呛住,你明明说你去齐临哥哥家了。 何毅没想到激起了何悠扬这么大的反应,更加认定了他心里有鬼,何毅推了推眼镜,想着怎么也得套出话来:“那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同学啊?不一定是喜欢,有好感的也算。” 闻言何悠扬差点跳上沙发,还不知道是铁饼出卖了他:“我期末考试又没考砸!你们干嘛这么问我啊?” 没有直接否认,许小舒觉得何悠扬就像一个没做作业硬说没带的学生,简直欲盖弥彰:“那就是有喽?” 夹在中间的何悠扬很快在两人如有实质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一声:“有。” 随后他老气横秋地撇了撇嘴:“我这都一把年纪了,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吗?干什么?你们不会要棒打鸳鸯吧?” 许小舒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放心,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何毅笑了笑:“爸爸妈妈不反对你谈恋爱,就是你要记住……” 何悠扬赶紧打断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对着上苍:“我保证不影响学习成绩,还有你那些老生常谈我都听了八百遍了,不就是有始有恒有终吗,我都会背了。爸,你就别再说了,我不会误入歧途的。” “是有始有恒好终!”何毅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有些话是跟你说的有些多了,我知道你明白。不过……人家叫什么名字,是你们班级的吗?” 何悠扬转了转眼珠,仔细想了一下:“姓冰,是我们班的。” 何毅一脸问号:“冰,哪个冰啊?有这个姓氏吗?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们班有这个同学?” 何悠扬一本正经地解释:“冰淇淋的冰,真有这个姓,就是比较少见,我这辈子也就遇到这么一个。” 周飞飞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极其隐晦的狗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何悠扬暂时还没准备好向父母出柜,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尴尬的拷问,他推开封锁,奔向饭桌:“哎呀,你们别问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他这么一说,何毅顿时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切,还没在一起呢?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我跟你说,你可别对人家死缠烂打,人家指不定还看不上你呢。” 何悠扬轻哼一声,心想:“放屁。” 怎么会看不上我。 何毅又多管闲事地啧了两声:“要是哪天你们真成了,你得请人家到家里来吃顿饭啊。” 何悠扬翻了个白眼,扒了几口饭,含糊不清地说:“也不知道是吃饭还是听讲座。” 一旁的周飞飞杵了杵他的胳膊,放低音量哈哈了两声,贱兮兮地嘲讽道:“哥,你不是说是齐临哥哥追的你吗?我就知道你骗人,我看你根本就没追上吧。” 糟糕!忘了这茬儿了,那些年吹过的牛皮被自己捅穿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精准踩了尾巴的何悠扬猛吸一口,将周飞飞按入碗里:“吃你的吧。” 开学前的日子总是飞快,一个星期后,眨眼就到了年初十四。全国各地的中小学生都身陷补作业的苦海。然而这个寒假何悠扬反常地在假期刚开始的那几天就赶完了所有的作业,此时倒是气定神闲。 “哥,你能……”周飞飞谄媚地开了口。 何悠扬想也没想拒绝了她:“不能,自己写。” “我今天没空,要出去一趟,”何悠扬朝周飞飞挤了挤眼睛,“跟你齐临哥哥。你呢,做完作业帮我遛铁饼。” 他发布完任务就径直走出了书房,只留下了一个欠揍的背影。 周飞飞将笔摔得巨响,咬牙切齿道:“哼,不帮我写作业还托我办事,什么人啊!” 早上八点,何悠扬和马浩瀚在火车站碰了头,说是“碰头”,更像是“接头”。两人围巾帽子口罩裹了一身,何悠扬特地多穿了件厚毛衣,要是衣服破几个洞,简直就像是来要饭的。 今天正是竞赛的日子。 “定位到目标人物了吗?” “在找呢。” “实施b计划。” “……” “你这什么破台词?碟中谍看多了吧。”何悠扬忍不住吐槽,他们两个人形迹可疑地躲在墙角,探头探脑地往车站大厅里张望。 “看到了,看到了,在那呢!”马浩瀚用力拍了拍何悠扬的肩,“三点钟方向!” “知道了,你声音小点,别被他看见了,”何悠扬示意他跟上来,“你倒是把肚子缩一缩,我穿那么多都没你肿。” 车站大厅里人不算多,何悠扬带着马浩瀚这个灵活的胖子左闪右避地躲在人群后面,生怕前面的齐临回头看见他们。 不过他们想多了,齐临背着个背包只顾闷头往前走,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他魂不守舍地低着头,顺着人流进入了站台。 列车呼啸而过,卷起的寒风吹起了齐临额前的碎发,窗户上倒影出他有些沉重的表情,列车停稳后,他跟着大队迈步上前,像是踏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 列车平稳地往前驶动,窗外的风景换了又换,但都是千篇一律,明明只有两个多个小时的车程,齐临却觉得漫长得没有尽头。他一方面盼着马上到站,一方面又隐隐害怕,希望列车就这么机械性地开下去。 车上的暖气开的很足,齐临的眼皮渐渐有点沉,这几天仍旧没睡好。但他紧绷着神经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把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厚外套脱了,搭在了腿上。 座位靠近过道,他将头靠在椅背上,尽量将身体调整成一个舒适的姿势,却不是一个放松的神态。齐临没多大的动作,只是转动眼球,用机警地目光盯着在过道上来来回回的乘务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要把他们看透。 何悠扬他们的车厢与齐临隔着两节,他和马浩瀚在开始列车行驶后就偷偷往前摸索,在齐临所在的那节车厢后头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一个所以然来。 齐临既没有离开座位,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没有任何奇怪的举止,和车厢里所有其他的乘客一样,就像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寻常旅人。 突然,齐临的视线无预兆地往后一转—— 我天!那是你男朋友! 电光火石之间,何悠扬反应敏捷地将马浩瀚往后一拉,贴在两节车厢交界的内侧墙壁上,躲进了死角。 一个身材高大的乘务员又恰好从前方的过道朝他们走来,堪堪挡住齐临的视线,给了他们足够的藏身时间,侥幸没被发现。 死死贴着墙的何悠扬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迎面而来的乘务员路过他们身边时,驻步疑惑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好像怀疑他们是什么不法分子似的。 马浩瀚尴尬地挠了挠头,灵机一动,指了指卫生间的门,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们……我们排队上厕所。” 乘务员兴许没见过这么憨厚笨拙的罪犯,说了句“注意安全”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何悠扬不敢再贸然行动,他把好奇心比他还重的马浩瀚按回自己的座位上,直到列车到站——何悠扬知道,目的地阳山站和回程的那辆列车才应该是问题所在。 列车停稳后,齐临稍微收整了一下,背上包跨着大步挤过人群,车门还没开时就冲到了人群前方,像是上班快要迟到,冲在第一个下地铁的人。 他下了车后就立即往换乘中心去,步履匆匆。 阳山站并非大站,近几年才建起来的,虽然还算是新,不至于破败,但和他们来时的车站相比,就相形见绌的简陋了。 车站设施先不说,餐饮店也屈指可数。 “你说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好好呆在城里不好吗?”马浩瀚环视了一下周边污糟糟的坏境,连个肯德基也没有,感觉从繁华都市到了鸟不拉屎的野外,极度不适,整个跟踪路上都愤愤不平,“偏偏跑到这么个犄角旮旯。” 何悠扬脚步不停:“求求你赶紧闭嘴,又不要你来当知青上山下乡,这不是要回去了吗。快跟上吧,好汉兄。” 两人要在人头攒动的车站中紧跟着齐临,还要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不被发现,活活折腾出了一身汗。 尤其是何悠扬,心中不知道把齐临暴揍了多少顿,一个需要冬眠的人,在假期大好时光中放着好好的懒觉不睡,出来玩铁人三项,不是有病吗? 在回程的绿皮火车上坐定后,他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因为爱情”,以消怨愤。 这个时候,春运的返程高峰早就过了,去往江州的人没有像洪水猛兽一样可怕,车上也有稀稀拉拉的位子没坐满。 票价毕竟比高铁便宜了一大半,绿皮火车上的硬件设施自然不会太好。 一排三人座马浩瀚一人就占了一个半,和他们两同排的是一位抱着婴儿、身形有点走样的中年妇女,等她收拾好东西慢吞吞地坐下,三个人之间连条缝都没有。 “你把屁股再往里缩一缩。”何悠扬怎么也是一个手长腿长的男人,多少也占点地方,此时像肉夹馍一样被挤在中间,又不能往左挤占婴儿的生存空间,只能让马浩瀚牺牲自我。 “胖子也得有人权啊。”马浩瀚也是挤得难受,坐立不安,不自在地半侧着身子,将脸贴在窗上,硬是将屁股往里塞了点。 好几分钟后,火车才拖拖拉拉地往前行驶。 车厢内嘈杂不已,人明明不算多,还有余下的空座,行李却塞得像沙丁鱼罐头,凌乱不堪。 除此之外,五六岁孩童无休止的哭闹声、大人南腔北调的呵斥声、还有翘着二郎腿外放着搞笑视频的中年男子,那笑声就像一只被人掐住咽喉马上要断气的鸭子…… 直往人脑壳里钻。 火车开得又慢,行程比来的时候长了三倍,何悠扬顿时觉得头都要裂了。 他下意识担忧地瞥了一眼坐在外侧的中年妇女,倒不是这个满脸沟壑、穿着打扮十分乡村的妇女有什么值得人担心的,而是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正在熟睡。 皱巴巴的脸缩在色调花纹喜庆襁褓中,还不及成人一个巴掌大,在如此闹腾的环境中竟然也能酣然入梦。 不会被吵醒吗? 就像人们看见狗会不由自主地“汪汪”两声、全国上下的野猫都被冠名为“咪咪”一样,所有不知姓名的婴儿就会被称作“宝宝”。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过家家”般的闲情逸致,反正何悠扬有。 他在心里默默唤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东西几声“宝宝”,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观摩起它红扑扑的小脸蛋。 它的眉眼淡淡的,眼睫毛附在柔软的皮肉上,带着点湿意,粉嫩的嘴巴时不时地“吧嗒”抿一下,像是咂摸着美梦。 不知不觉中何悠扬的呼吸都轻了几分,他通过宝宝微微起伏的鼻翼擅自揣测了它的呼吸,试图与它保持同一频率,生怕一不合拍就把它吵醒似的,硬生生地在喧嚣的车厢里修炼出了不动如山和心如止水。 一呼一吸之间,何悠扬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软了下去。他顿时十分温暖地觉得,无论是毛茸茸的猫猫狗狗,还是恬静酣睡的婴儿,皆应了那句“万物皆有灵”,都是天底下最暖人肺腑、动人心弦的存在了。 如果何悠扬此时盯着的是一个黄花大姑娘,别人早就在他如有实质的眼光下大骂“变态”了。 一旁的中年妇女很快察觉到身边投来的视线,警惕地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 何悠扬撞到她的目光,毫不见外地咧了咧嘴,露出了招人喜欢的小虎牙:“阿姨,这个宝宝几个月了啊?” 虽然曾经有过悠远,看着她从一团肉长到会跑会跳,但毕竟每个小孩都不同,有些刚出生还皱皱巴巴,有些在娘胎里就已经完全长开了。何悠扬一直都不太能通过外貌特征,比如换几颗牙了、长多高了啊,看出十五岁以下孩子的年龄大小。 更别说是尚在襁褓中的婴童。 他只能从宝宝紧皱着还没展开的五官和比铁饼的狗爪还小的手中,得出了一个十分粗略的结论——这个宝宝真的挺小的。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别人告诉他答案。 谁知道何悠扬魅力散发失败,这个妇女像是听不懂普通话一样,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但没有答话,还将身体往外侧过道转了一点,将怀中的婴儿护得更紧,明摆着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此番冷脸一出,靠着容貌聊遍天下的何悠扬有点受挫,笑脸瞬间就收了,难道是他的长相不符合农村阿姨的朴实审美吗? 他们喜欢黝黑精壮、力大如牛那一卦的? 当何悠扬怀疑人生时,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洗手间内,齐临正换下自己来时的衣服。 他戴上帽子,将帽檐尽可能地往下拉,通过墙上那面狭小的镜子,最后一遍检查了自己的着装。 然后他麻利地把背包塞进了镜子下方一个隐蔽的杂物柜中,就直接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径直走了出去。 “您好,请出示一下您的车票。”乘务员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快速地按动了几下,发出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公事公办地语气不容拒绝。 如果观察得再细致一点,乘客们就会发现,这个乘务员似乎过于年轻了点,不过倒也不会起疑,旅途匆匆,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谁会去关心一个男孩是不是年纪轻轻就出来讨生活呢? 他接到车票后,熟练地在上面画了一条线,再返还到乘客手里,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 有些趾高气扬的乘客动作拖拖沓沓,催促了两遍还不把车票掏出来,他也干脆不跟他们耗时间,直接跳过他们,检下一个人的票。 因此,他的动作很快,迈步又大,几节车厢没多少时间就匆匆扫过了。 一路下来,都没有发现他要找的目标,直到他到了第五节车厢。 通过压低的帽檐下并不宽阔的视野,他眼尖地用纠缠住了那个抱着婴儿的妇女。齐临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笔。 终于要来了吗? “好汉……”何悠扬用手肘推了推快成为一块肉饼的马浩瀚,压低了嗓子,难以置信地说,“你看那是谁,我眼睛没瞎吧?” 马浩瀚艰难地转过头,朝何悠扬指示的方向看去,一个身材高挑的乘务员正一个一个地检查车票:“乘务员检票啊,怎么了。等等……我天!那是你男朋友!” 帽檐下只露出了半张脸,但从那精致的下颌骨就能辨认出来是谁,马浩瀚鲤鱼打挺一样坐正了:“这、这这怎么回事啊?齐少爷家真破产了?都需要出来打工了?” “你看看你,都说夫妻同心其力断金,你们俩怎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呢?”马浩瀚义正辞严地戳了戳何悠扬的肩膀,“你算什么男人?” 何悠扬惨遭炮轰,无辜又惊讶地说不出话。 眼前的人一步步地逼近,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他头仍然低垂着,从何悠扬这里看去,就好像他盯着那个熟睡的婴儿似的。 他的声音低沉又平静,带着疏离,平日里他的语调总是七分漫不经心,三分赤口毒舌,此时那个熟悉的齐临荡然无存:“您好,车票。” 坐在最外侧的女人她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拉开脚边行囊的拉链,弯着腰艰难地翻找着。 乘务员只要抬一点头,就能看见他们两个,可是他没有,就好像这一排座位没有其他人似的。 见到了时时刻刻想粘在一起的心上人,何悠扬却没有一丝喜悦,在那一瞬间竟然有点害怕面沉如水的齐临吓着酣睡的婴童。 马浩瀚焦急地用眼神示意,扬哥,怎么办? 何悠扬吸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车票,向乘务员递了过去,笑道:“要不先检我的吧。” 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乘务员居高临下地将眼前抱着孩子的农村妇女仔细端详了一遍,从头至尾,从她的穿着打扮到大包小包的行囊,一处也不放过。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熊,拼命想嗅出地上趴着的猎物的鼻息,确认猎物是否还能入口。 他一路神经紧绷地走过来,注意力目标明确地全在抱着孩子的乘客身上,就连到处乱跑的小屁孩他也不由得疑神疑鬼地多看两眼,没有余力再分出一点心思在其他独身一人的乘客上。 有乘客主动和他说话时,也是不过脑子地三言两语应付了事。所以当视线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遮挡时,他下意识地反应就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谢谢配合”。 只是这位乘客的语气听上去,让人觉得他莫名的好脾气,宛若春日和风,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撞进了何悠扬意味难名的目光里。 他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震惊或疑惑,甚至带着点玩味。 齐临的心跳活生生地被人看漏了一拍。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竞赛的考场上吗? 他……是跟着我来的? 齐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何悠扬的笑给不出一点答案。 齐临莫名觉得他像好莱坞电影里举着枪对着你,先说放了你,等你欣喜若狂地跑了一百米,再突然开枪打死你的变态杀手。 明明只是几秒,齐临却觉得过了半晌,他不自在又心虚地闪躲开,而后又对回何悠扬的眼睛,用眼神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大概也是觉得不该先发制人问别人这个问题,仿佛贼喊捉贼,他又将视线移下去了,在何悠扬递来的车票上划了一道,还给了他。 何悠扬伸手去接的那一瞬间,故意往前倾了半个身体,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彬彬有礼的接东西的动作。他手伸得太长,动作也快,一下抓到了齐临的手腕处,然后蜻蜓点水地顺着他的手背,再到指缝中的车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将票揣回兜里。 末了还对着齐临眨了眨眼。 齐临:“……” 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寒意从齐临的手上窜到了脊背,他心里惶恐不安,觉得必须要给出一个完善的交代,可是他百口莫辩。 此时马浩瀚插话进来:“嘿嘿,还有我的。” 齐临机械性地检着他的票,脑子中一团浆糊。 杂乱无章不只是何悠扬带给他的,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她终于从一地破旧的包中翻出了那张皱巴巴的车票。 刚才她弯着腰,婴儿的脸被迫埋在她胸前厚重的衣服里,车厢内本就氧气不足,此时它的脸因为短暂窒息憋得更红了。 有这么照顾孩子的吗? “这小孩几个月了?” 接着何悠扬就看见齐临变脸似的收了收复杂的神色,作好奇状,露出了一点笑容,用逢年过节七大姑八大姨的语气跟她套近乎。 妇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不怎么温柔地拍了拍襁褓,毫无节奏地掂了掂,遂用点头哈腰的语气以及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三……三个月了。” 何悠扬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移动,忿忿地撅了撅嘴,心想,阿姨您有一点点双标。 这位乘务员不也是一个城里小白脸吗?他这小身板能下地插秧? 齐临在她的车票上重重地划上一道,体贴地帮她放回原处,还将包的拉链拉好。然后才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火车没有注意到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依旧嘈杂地缓缓前行。 “你不去问问他?他到底在干什么?”马浩瀚使劲推了推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的何悠扬,“怎么还睡起觉来了?” 何悠扬“嘘”了一声,示意他闭嘴——齐临走前给他使了个眼色,是指向他们旁边那位阿姨的。 他当下立即心领神会,虽然还是理不清纷乱的头绪,但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与其乱猜,还不如等齐临做完事问清楚,所以他干脆闭目养神。 既然旁边这位阿姨有问题,那他们干脆少说少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又不免担忧起来,齐临是假扮成了乘务员还是来这儿上班了?以他对齐临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根本不差钱。 要是假扮的……那他被火车上货真价实的乘务员发现了怎么办,会不会被抓去关小黑屋。何悠扬一时间瞌睡全无,坐立难安。 他伸长脖子在过道里张望了一会儿,果不其然,他们的前一节车厢里,一个年轻的女乘务员推着吱吱嘎嘎的小破餐车在狭小的过道中以一秒十厘米的速度前进。 “饮料、方便面看一下。”乘客们的行囊毫无素质地堆放在地上,稍微好一点地放在脚边,有些就直接占用了过道。小餐车的行驶之路可谓举步维艰,乘务员叫卖也叫得十分随意。 即使如此,等会儿她指不定就能碰上齐临。何悠扬立即站了起来,扔下一句“我去上厕所”就跑了。 三人座多出一些空间,马浩瀚顿时如鱼得水,另一瓣屁股终于落了座。 十秒钟后,前面一节车厢的旅客可以看见,一个帅气的男孩塞着耳机,哼着歌,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往前蹦跶。 两条腿跟着摇滚的节拍一步三晃地避开过道里乱七八糟的行李,这条狭窄的过道仿佛是他的舞池。 然后这个不长眼的二百五就“一不小心”撞翻了人家的小餐车,半开的可乐瓶顿时倾倒,精准地洒了乘务员一身,五颜六色的饮料瓶滚落了一地,车厢内一片狼藉。 周围一片嘘声。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何悠扬手忙脚乱地扯下耳机,慌乱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巾递给乘务员,“你先擦一擦……都怪我走路不长眼。” 然后他把快散架了的小餐车扶起来,弯着腰把满地乱滚的饮料一瓶瓶捡起来放好。 年轻的姑娘有心发作,想着怎么也得数落几句,又不是流着口水的熊孩子,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不看路呢? 无奈何悠扬认错态度实在太好,一口一个姐姐的,她实在连话都插不上几句,只是默默把身上的可乐擦干。 “哎呀,衣服上的颜色擦不掉,姐姐,要不然你去换一件衣服吧,”何悠扬真诚地看着她,又怕她不放心,“我帮你看着推车。” 乘务员看了看他诚恳无比的表情,有点骂不下去了。损失除了半瓶可乐、湿答答的衬衫以及本就行将就木的餐车的一跟头外,就没有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连地上都没沾上半滴可乐—— 毕竟全在她衣服上了。 “那你别堵着过道,站到那边去,有人要来买东西,就让他等会儿。”干净的衣服工作间里有的是,乘务员稍微交代几句就转身要走。 “好的,姐姐。”何悠扬蹬鼻子上脸地拍了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乘务员:“……” 今天出门黄历上没说会遇到傻子啊。 车厢的另一头,齐临心惊胆战地检完一车人的票,生怕夜长梦多立即往回走,想要尽快脱下这一身令他惶惶不安的衣服。 行至一半,又看见何悠扬那个“意外”站在那儿不知道买什么饮料,还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不由得又多瞪了他两眼。 齐临走回那个放背包的卫生间,从包里掏出手机,在晃动的列车上三下五除二地取出了电话卡,手稳得不行,然后换了一张新的进去。 他正手指飞快地编辑短信,突然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了。 “有人。”齐临头也不抬。 门上又传来闷闷的两声:“是我。” 何悠扬压着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避免使自己看上去像是来抢厕所的。 里面不耐烦地说:“都说了有人。” 何悠扬直直地盯着紧闭的门,像是要把门板看穿,他叹了口气,酝酿了一会儿,用只有门板相隔的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有时候想得会比较多……” “……我看见你买了车票,去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我思来想去了整整一个月,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有时候觉都睡不着,说出来又要被你笑话,我甚至还以为你被什么邪恶黑势力绑架了,或者是你跑出来贩毒……” “你让我进去好不好,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虽然讲得不知道是什么屁话,但隔着一道门,齐临看不见何悠扬的表情,全靠想象,觉得他的语气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宠物,可怜巴巴地蹲在门口,呜咽着控诉主人的冷血,近乎哀求。 列车行驶的声音本就喧闹,车厢里也很噪杂,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他们的一来一回。 半晌,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何悠扬见状,眼疾手快地扳住了门框。齐临本想说点重话打发他,没想到惨遭暗算,要将门再次合上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何悠扬及时跨进来一只脚,抵在门缝中间。 他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一点也没有刚才温柔和善的样子。 太大意了,竟然中了此人的苦肉计! 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最后齐临实在怕这样的拉锯战夹到何悠扬的手,不得不宣告失败。 何悠扬就这么登堂入室地挤了进来。 “小哥哥,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帅的乘务员。”楚楚可怜的样子荡然无存,刚才在门外大睁白眼说瞎话良心也不知道痛一下。 齐临泄愤似的把手里的包扔到何悠扬怀里,示意他拿着,然后一脸阴沉地继续编辑没写完的短信。 狭窄的空间里转身的余地也没有,何悠扬轻而易举地看见了手机屏幕上的字。 然后就是这短短几个字透露出来的巨大信息量使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他不得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下意识抓住了齐临的胳膊:“怎么回事?” 发送,发送成功。 “就是你想的那样。”齐临淡淡地说,在何悠扬的禁锢下又将自己的电话卡换回来,一个流畅的抛物线,那张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新卡便葬身于垃圾桶。 这么短的时间内,何悠扬没办法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只能为齐临紧张,顿时有点语无伦次:“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你……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齐临轻轻挣脱他的手:“没什么关系,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何悠扬不免有点焦躁,觉得齐临属于世界上最讨人厌的两种人之一——那种讲话讲一半、留一半的混蛋。 一瞬间,两人有些僵持不下,一个死也不开口,一个死也不肯出去。 最后还是齐临打破了僵局,他开始一颗一颗地解上衣的扣子,然而何悠扬依旧慢半拍地杵在那儿,直到他脱掉工作服,换上来时穿的那件外套。 然后他盯着还耿着何悠扬,手往下移,到了裤子的拉链上。 Zρō壹⑧.Cōм 我喜欢你 何悠扬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齐临刚才那句“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不只是拒绝跟他解释、想要赶他走。 而是真的很有这个必要——工作服下面好歹有件毛衣,西装裤下面反正是没有秋裤。 随着齐临的动作,密闭空间里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何悠扬不自在地转过头,不料通过水池上方那面镜子还是清晰可见,他只能尴尬地干咳一声,抬头看天花板以示清白。 何悠扬耳阔微红,口中却喃喃道:“你至于跑到这儿跟我玩制服诱惑吗?在哪儿不能啊?” 齐临穿戴好,看着何悠扬那个抬着头“非礼勿视”的样子,觉得此人就像一块粘性超强的狗皮膏药,时而半带讨好,时而撒泼打滚,怎么甩也甩不掉,顿时来气了想算账:“何悠扬,你跟踪我?” 何悠扬霎时低下头来,看着他,觉得眼前的人带着一点不足为惧的怒气,铁定烧不着他,便又犯贱:“我不跟着你,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背着我跟别人乱搞?” “……”齐临彻底无言,只想把这块膏药团成一团,扔进马桶冲了。他没回答,直接从何悠扬手里夺过背包,拉开门走了出去。 狗皮膏药自然又贴了上来。 “刚才你旁边的那个小孩,肯定没有三个月。”齐临找了节人烟稀少的车厢,靠着窗坐下来,突然没头没脑地对跟过来、坐在他身边的何悠扬来了一句,“顶多出生一个月,刚出生才几天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你们怎么知道那几个人,是……是想……”何悠扬仍是难以置信,他莫名觉得这句话连不起来,也不该被连起来,“……拐卖儿童?” 齐临力求严谨地打断他的询问:“确切的说,并没有‘拐’,只有‘卖’。” 何悠扬张嘴又闭上,都这种时候了,还抠什么字眼? “我刚才检票的时候,发现那两人买了连坐的票,却没有坐在一起,应该是为了怕太引人注目,找空位分散坐了。”齐临耐下心来解释,但就是不提这些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何悠扬:“就因为这样?就因为她们没按车票上的座位坐?” 齐临垂了垂眼。 不只是这样,更是因为我在齐伟清的贩童群里看见了列车信息,在他罪恶滔天的聊天记录里看见了嗜血的野兽,还有前来分一杯羹的“狼外婆”。 我嗅着血腥来了。 “是,就因为这样。”齐临不咸不淡地点头。 何悠扬眉头紧锁,不停追问:“不是,那你怎么知道这辆火车上有人拐……贩卖儿童?你为什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 “各位旅客你们好,列车已经到达江州站,有要下车的旅客请带好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车上的清脆的到站播报掩盖住了他的声音。 要下站的人们都行动起来,拿行李的拿行李,插队的插队,互相推搡挤压,车厢内顿时乱七八糟一锅粥。 齐临就当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走吧,到站了,叫上马浩瀚下车吧。” 何悠扬这才意识到他重色轻友地把马浩瀚晾在了一边。 还好马浩瀚自己并不是单身狗,知道何悠扬是去找齐临才没顾上他,也就深表理解地明白了。 下了车后,他与二人汇合,一脸淫笑、不怀好意地点了点何悠扬:“你上个厕所怎么要这么久?难道你们俩一起上……” 济济人群中,一记左勾拳就要上来,马浩瀚立马缩头缩脑地道歉:“我错了,扬哥,我错了,大庭广众的不好看啊” “你也知道不好看?” “……哎,那不是刚坐我们旁边的阿姨吗?她怎么被扣了?” 顺着马浩瀚的食指看过去——出站口,一个抱着孩子的农村妇女被几个车站工作人员截住了去路,十米开外,另一个类似打扮、同样抱着孩子的妇女也被拦住了。 “等等,身份证看一下!哎!说的就是你。” “你们俩认不认识?” “不……不认识。” “不认识?哼!跟我们走一趟!” 顿时,厚重的脚步声、站口严厉的呵斥声、无力的狡辩声全部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井然有序的车站顷刻间变成了一锅乱炖。 “这什么情况?”马浩瀚懵了,今天发生了一切都不大正常了,他觑了眼神情复杂的何悠扬,接着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今日从头到脚都不正常的齐临,“齐少爷,这、这跟你有关系吗?” 齐临挑了挑眉,答道:“那两个人抱着的小孩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你看他们当妈年纪大了点,当奶奶又年轻了一点。他们抱着孩子从阳山到这里,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啊?卖个好、好……价钱?”马浩瀚两个眼睛顿时瞪成了四个大,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我们遇上了……拐卖儿童?” 满脑门子官司的何悠扬抬手把他下巴合上,默默地掐了掐眉心,叹了口气,现学现卖地说:“不是‘拐卖’,是‘贩卖’。” 齐临:“嗯。” 果不其然,马浩瀚根本没在意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同样也是胆战心惊地把刚才在列车上,何悠扬问齐临却没得到回答的问题抛了出来:“是你报的警吗?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去卖小孩?” 齐临只是把他怎么假扮成检票员,怎么判断出两人的身份以及怎么发短信报警草草解释了一遍,却仍旧没有回答那个核心问题。 马浩瀚顿时有些焦急,我想知道的不是你跟他们犯二一样的斗智斗勇,而是你和那两个大妈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为什么知道他们在何时何地卖婴儿而不是卖烤红薯! 面对逼问,齐临仍是不开口,生硬地转移着话题。 一旁的何悠扬看不下去了,他心烦意乱地把齐临从马浩瀚的狂轰滥炸下解救出来,拉到远离人群的清净处,忽然一个伸手,无所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了他。 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 何悠扬在他耳边用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刚才在车上地理位置有点诡异,觉得气氛不太对,所以没和你说,现在我忍不住了……我喜欢你。” “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跟我说,也许我可以帮你一起出出主意,没必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扛。” 齐临没想到何悠扬会突然这样,下巴撞在他硬挤进来的肩上,砸得他脑袋都有点懵,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只能侧着头透过车站的玻璃,看着外头日薄西山,余晖将近,眼睛有点发热。 那句藏在字里行间的“我喜欢你”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从天而降,受不住一丝风,踮着脚使力去抓会飞散,落到手里了又无处安放,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大风刮走。 他既觊觎羽毛的光泽柔软,想占为己有,又怕不知轻重,而羽毛脆弱易折。 半晌,他拍了拍何悠扬的肩,挣脱了出来:“不早了,你们都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课。” 然而,神情不属的齐临一时掉以轻心,被两人光明正大地跟踪到了家里。 他将钥匙**门锁时,记得一个小时前他说的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不是“欢迎来我家”。 他只能先从一堆没有吃完的年货里翻出几包瓜子,招待这两个想必也是饥肠辘辘的不速之客。齐大少爷又不会做饭,于是心很大地叫了三份外卖。 十分钟后—— “今年年初的时候,期末考试之前,我在一个qq群里看见的,那个群的名字叫‘梦圆之家’,你们可以现在查一下,可以搜的到,群头像是个睫毛长达三厘米的混血婴儿。”齐临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竟然津津有味地磕起了瓜子。 要不是另外两个人正襟危坐,面前的瓜子都没开封,水也没喝一口,还真像在开一场气氛活络的茶话会。 马浩瀚一直有着碍眼电灯泡的自知之明,多数时候是看何悠扬的动作相机行事,此时何悠扬沉默不语,他也就明事理地不插嘴,继续听着齐临往下讲。 大概是觉得客厅太过沉默冷清,喘不过气,齐临起身开了电视机想来点声音活跃气氛,他扭头微微笑道:“你们想要看什么吗?” 谁跟你说我是他男朋友? 齐临话音一落,恹恹的马浩瀚顿时来劲了,举手抢答道:“《婆婆来了又走了》,xx卫视,这个点应该正好在播。” 齐临举着遥控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马浩瀚忙暗搓搓地补上:“……扬哥特别喜欢看的,每天都要追,他没和你说过吗?” 齐临又转向何悠扬,脸上写着“真的吗?”,然后果真调到了那个频道。顿时,鲜艳的滤镜、浮夸的现代造型和柴米油盐的台词扑面而来,令人捧腹。 他脸上的笑意呼之欲出,何悠扬:“……” 这不是还在审问犯人吗?你让我威严何在! 他赶紧把跑偏的话题上拉回来:“谁喜欢看这个了!你接着说。” 齐临终于忍俊不禁,他放下遥控器,一叠卷纸巾,把茶几上一堆小山高的瓜子壳扔进了垃圾桶:“我盗了群主的帐号,在里面混了几天。正巧遇到了前一单生意的买家询问物流信息。” 一旁的何悠扬和马浩瀚同时皱眉。 “生意”、“物流信息”这些故作玩笑的用词让两人有些不适。 “群主当然不可能告诉买家,他的货物到哪里了,也没有必要,因为他一直都是诚信经营,先收定金,买家收到货后再打来尾款。我翻看了之前的聊天记录,依葫芦画瓢地回复了一个粗略的地点。” 何悠扬终于不满地踹了他一脚:“你网购呢?还物流信息?讲人话!” 齐临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被踹的地方,反正也不疼:“但是正是那个买家启发了我,如果要插手这件事,为什么不从中间打断这条链呢?” 当然他也只能从中间下手。 何悠扬至今都保持清晰的逻辑,没被齐临带跑:“为什么不直接注册一个小号混进去呢?” 马浩瀚立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对啊,盗群主的号是不是太虎了一点?被发现了怎么办?小心被人家盯上报复。” 齐临不在意地苦笑了一下:“被发现也没有关系,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齐少爷……”贫穷限制了马浩瀚的想象,原来金钱还能充当护身符。接着他转念一想,当然能,要是他这种寻常人家的“苦孩子”,遇上一个犯罪团伙,早不知道被分尸灭口几百次了。 何悠扬显然比马浩瀚淡定,他的疑问更在于齐临为什么要混进去:“为什么要这样,被警察叔叔发展成线人了?” 齐临轻笑一声:“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因为群主是我爸。” 一声清脆的瓜子壳裂声之后,好像他讲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 压抑多年的秘密在这样的情况下风轻云淡地说出了口,没有想象中的步履维艰,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是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无论再怎么掩盖都无济于事,见了光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对于旁人来说,所有的为什么、所有的诡异行为终于能在一点甚至都不费脑子的推敲下环环相扣,连成固若金汤的一串。 “你、你爸?”马浩瀚自认听懂齐临讲的中文后,舌头便开始打结,“你……亲爸爸?” “嗯,亲爸。” 齐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干脆点头,逗他玩似的顺杆儿爬。 可是不明真相的马浩瀚当了真,他下意识地在何悠扬肩上拍了拍,又指了指齐临:“扬哥,那这一切都说的通了。” 何悠扬绞紧了交叉的手指,指关节啪啪作响,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就像只想揪出一个扒手,没想到顺势揪出了一窝变态杀人狂,太始料不及了:“你……为什么不报警?” 马浩瀚:“对啊,你干嘛自己去火车上堵人?直接报警一锅端了不更好吗?” 齐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理喻、毫无逻辑的童言稚语:“报警?我为什么要报警?” 马浩瀚歪头看着他:“为什么要报警?你……齐少爷,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今天要是你不在那辆火车上,谁知道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会被卖到哪里去?” “刚才我说过,这不是拐卖,不是从路边随便抱走一个小孩拿去卖。”齐临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何悠扬,“是贩卖,有人养不起孩子,不想养了,正好市场有需求。你不用担心那些孩子的归处,被亏待的概率不大,甚至可能过上更优渥的生活,也算是资源的合理配置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马浩瀚就一把揪起了齐临的衣领,滚圆的眼睛瞪着他这张俊俏精致的脸,此时只觉得这个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优秀学生”无比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少爷,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不去报警,你……你就不怕警察找上门来吗?” “这些小孩有伪造的出生医学证明,买卖双方之间也肯定签署了送养协议,今天那两个女人落了网,也只当是非法领养,查不到我爸头上。”齐临也不挣脱,只是别开脸,看着地面,半真半假的玩笑语气十分让人窝火,“再者,我为什么要把我爸交给警察,他供我吃供我喝给我交学费,他去蹲监狱,那我去哪儿?蹲孤儿院吗?” 马浩瀚加大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齐临从沙发里揪起来:“你有病吗?听你这意思,你知道很久了?” 那、那有多少孩子,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空里,如货物般的随意贩卖?而这完全是可以阻止的啊,只要齐大少爷稍微有点良心,不那么自私自利,不只想着这父慈子孝的一亩三分地! 此时,电视上的婆婆与媳妇吵得正不可开交,婆婆盛怒之下给了儿媳一个响亮的巴掌:“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赶紧滚出我们家!” 何悠扬拿起遥控器,飞快在按键上按了好几下才找到静音键,他转身过去,一根根地掰开马浩瀚的手指,给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齐临……” 他一出声,齐临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跟着重重抖了一下,堪称地动山摇。好在这时,外卖的电话进来了。 他闻雷失箸,还是害怕,生怕何悠扬开口说话,无论是理所当然地骂他,还是出乎意料地安慰,他都怕。他不等何悠扬讲完,或是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去拿外卖。” 齐临走到玄关三下五除二地换上鞋,扔下一句“你们饿了就吃,不想吃就滚蛋”,然后“啪”地甩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只剩下了还在震惊余味里回荡的两个人。 马浩瀚之所以被称为“好汉兄”,并不只是因为谐音为“好汉”,而是他的的确确有“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魄力,此时他的脸正因怒火中烧微微发红,他拽住何悠扬的两条胳膊,像是拽住了两根救命稻草:“扬哥,这都什么事儿啊?他……齐临算是我的好朋友吧,他还是你男朋友,要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才不会这么生气。他刚才说的那些,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刺耳?不觉得听不下去?我耳膜都要被刺穿了!” 何悠扬轻轻拂开他的手,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只觉得他吵得脑壳疼,便拿了包瓜子扔给他,想让他冷静一点。 马浩瀚打掉他的手:“你刚才不吃,现在怎么吃得下了?你就不觉得这违背人性,你不觉得恶心吗?去他妈的不是拐卖是贩卖,周瑜打黄盖就能给他爸开脱了?这就合情合理合法了?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气死我了。” 何悠扬还没平息的心绪又被搅乱,乱上加乱,突然,他一下跳了起来:“哎!你干什么去?” 马浩瀚头也不回地吼道:“干什么?我他妈报警去。” 何悠扬赶紧拉住马上要冲出门外的马浩瀚:“你给我回来,你知不知道前阵子齐临的奶奶摔伤了,现在就在医院躺着,人还没醒,你去报警等于拔她氧气罐。” 马浩瀚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怀疑齐临要是搁古代,定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扬哥,你什么意思啊?哦,就他们家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他们家有难就可以当挡箭牌了?也不看看蘸了几岁小孩的人血?” 他越说越觉得愤怒,再加上何悠扬对此事态度不明的委屈,更加语无伦次:“我知道你现在是他那一边的,你向着他,可是……可是,你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智商高没人性的混蛋啊?……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何悠扬:“我知道什么?” 马浩瀚:“你说什么?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就你男朋友干得这些事儿啊!” “他不知道,我没和别人说过。”玄关处,齐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将手里的外卖随意往餐桌上一放,看了眼何悠扬,又很快移开眼,冷冷地说,“谁跟你说我是他男朋友?我没承认。”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不带上别人。” 马浩瀚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哦,合着你俩没在一起呢,那你俩刚才搂半天?” “堂食打包都行,你们自便吧。”说完齐临就拿起自己的那份上了楼。 马浩瀚一直愤愤地盯着齐临的背影,直到他把房间的门摔上:“你看看他那样!好像我们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变态!” “哎,好汉,你又去哪儿啊?”何悠扬眼见马浩瀚又有路见不平一声吼,该报警时就报警的冲天架势,连忙拦住他的去路,好言相劝,“你先不要冲动。” “我回家!” “那你先别……” “你放心,我不去报警,也不告诉别人!”马浩瀚戳了戳何悠扬的肩膀,恨铁不成钢,恨何悠扬满脑胞浆,“何悠扬你自己看着办吧。” ※※※※※※※※※※※※※※※※※※※※ 有小可爱在看吗?评论吱一声(///▽///) 确实挺有情趣的 怒发冲冠的马浩瀚夺门而出后,受了夹板气的何悠扬原地踟蹰片刻,还是转身上楼敲响了齐临的房门。 应该是早料到他会上来,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齐临,你开一下门。” “你出来,我们……聊聊。” 又是这句话,何悠扬心想,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因为齐临总是把他关在门外,拒绝交流。 齐临缩着身子坐在床与衣柜中间的地板上,背靠床头柜,没什么胃口吃饭,听到何悠扬这样讲,他不由得冷笑一声,心想,聊聊?班主任谈话呢? 随后房门又被轻敲了两下:“或者你开一下门,我进去。” 齐临:“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去那个地方干什么吗?刚才我老实交代没有一点保留,句句属实,你还想问什么?” “你走吧。” 何悠扬在紧闭的门外站了会儿,望了望身后长长的楼梯间,忽然有点失神,转而意识到即便齐临现在开了门,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完全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连个大致的方向也没有,更别说掌握分寸了。 他自认为情商不算低,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别人难过、受挫、失意时送上最及时的安慰,因为这都是人们遇到不快的事时,最常有的负面情绪,再为正常不过。 可是如今面对一道从未见过的新题、怪题,他连自己是什么情绪都不知道,遑论为他人排忧解愁,除了不假思索地在答题框里写个“解”字,其他思路全无,寸步难行。 何悠扬本以为他们之间就算隔了座山,他也已经快要攀上顶峰了,却万没想到,他之前走得那些路,都像在山脚原地踏步。 贩卖……儿童,这座山比他想象中高太多。 门外半天没有响动,但是能看见门下缝隙透过的阴影,齐临知道何悠扬还没走,杵在那儿不知道干什么。 总不可能是想用蛮力破门而入,齐临便由他去了。 “那我先回去了。”半晌,门外才传来声响。 走吧,赶紧走吧,齐临又犯了破罐子破摔再补锤这个根深蒂固的毛病,巴不得何悠扬赶紧滚蛋。 别回来了,也别再和我说话了。 “……明天见。”留下这句表示自己阴魂不散的话后,何悠扬终于松开了门把,走了。 齐临:“……” 他掐了掐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 何悠扬到家时,周飞飞已经动身回学校了,许小舒陪着她去宿舍整理床铺,家中只有逗着铁饼玩的何毅。 门一开,闻到家中另一位铲屎官熟悉气息的铁饼,难得心情好地凑了上去,然而只收获了极其敷衍的两下摸头。 何毅看见儿子回来,收了独自在家玩狗时那股不正经的腔调,试图摆出一副严父的姿态:“你今天又跑哪去了?明天就开学了,还要期初考,马上就要高考了还不好好在家里收收心,功课都复习完没有?” 何悠扬哼唧两声,随即瘫躺在沙发上:“……和同学出去玩了。” 没跟着铁饼一起闹腾,怎么跟个瘟鸡似的,不太对劲。何毅话锋一转,不敢再提高考,免得给儿子过重的心里压力:“主要是得跟家里说一声,免得家里人担心,知道吗?” 何悠扬木然地点了点头。 何毅越看越觉得他不对劲,他抱起铁饼坐在何悠扬边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和同学吵架了?” 何悠扬随手拿过靠枕压在脸上,挡住整张脸,有气无力道:“没有。” “那怎么连铁饼都失宠了,啧啧。”何毅感叹了一下,忽然一把掀开了遮住何悠扬表情的靠枕,发现自家那个脸皮很厚的儿子眼角竟有点湿润,顿时像捉住他尾巴一样高兴:“哟,怎么还哭上了?失恋了?你跟我讲讲,让我开心……不是,让爸帮你出出主意,我是过来人,经验毕竟比你丰富。” 何悠扬本就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顿时恼羞成怒,和何毅拉锯了一番,终于抢回靠枕。赌气似的又覆在脸上躺回去之前,没忘幽怨地瞪了眼何毅。 此等粗暴的过程中不甚误伤铁饼,铁饼迫于何悠扬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何毅只能在铁饼头上安抚性地顺了顺毛,又戳了戳何悠扬:“儿子,你到底怎么了?” 靠枕底下传来闷闷的声音:“我在想……悠远。” 悠远? 何毅倏地一愣,每次都装不过三秒的严父模式彻底瓦解,他轻轻摸了摸何悠扬的头,满手的狗毛成功转移到他头发上,语气柔和不少:“怎么突然说这个?” 何悠扬往沙发里侧一翻身,给了何毅一个后脑勺:“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她。” 半晌,他才接上后半句话:“……你说还找得到吗?” 何毅把手附在他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发间摩挲,从发根到发梢:“悠扬,你……” “算了,你别说了,老妈和我说过的,没什么几率了,而且就算海底捞到了针也不会认了。” “嗯,人是要往前看,不过偶尔地回望总是不可避免的。” 何毅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我总跟你说多思无益,但是我知道你做不到……我们也做不到。” 何悠扬轻轻地“嗯”了一声。 何悠扬:“那你恨把悠远偷走的人吗?” 何毅总觉得何悠扬今天“丧”得不太正常,但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当然恨,恨不得千刀万剐。” 何悠扬又是轻轻地一声“嗯”。 何毅还想再说些什么,何悠扬突然一下弹了起来,单方面结束了对话。虽说表情还有点阴郁,但起码有了点活力:“我困了,睡觉去了。” 何毅看了看表:“才几点,你晚饭吃了吗?” 何悠扬径直往卧室走去,准备拿换洗衣物:“没吃,不饿,不想吃了。” 何毅扔了铁饼,一把拉住何悠扬的帽子,正往前走的何悠扬一时不察,差点往后仰去:“你敢,特地给你留了饭,快去热一热吃了,吃了再睡。” 何悠扬:“……哦。” 这天夜里,何悠扬早早地躺到了床上,白日里疲惫的来回奔波本应让他很快入眠,可是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发生的事,一件件地在他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自动循环播放——火车的嘈杂喧嚣、婴儿的恬静睡颜、女人的沉重行囊……还有齐临说的那些话、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就算他数羊数水饺、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都没能驱赶那些萦绕在他脑海、拒绝睡意到来的复杂情绪。 他忽然想再去找何毅聊一聊,可下了床走出房门,看见主卧灯已经熄灭了,想必也是睡了,不便再去打扰。 他蹬掉拖鞋,又躺回被窝,不由想到,他睡不着可以去找父母,那么齐临呢?他遇到事的时候找谁呢? 父母显然不行,年迈的奶奶想必也不会,朋友呢?平日里也没见他有哪个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接着何悠扬不要脸地想到自己,齐临如果夜不能寐,完全可以给他打电话,有哪里不开心了可以把他当垃圾桶倾诉,他当然来者不拒。 但是,也从来没有过。 人难免会有无法排解的情绪,但齐临从没有主动告诉过他,哪怕他是学校里跟齐临走得最近的人。 何悠扬不敢想象,齐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及至长大成人,仍然踽踽独行的吗? 越想越烦,何悠扬圈紧了怀里的小鳄鱼公仔,翻了个身,又开始了新一轮辗转反侧。 第二天,连个开学报道也没有,期初考试就二话不说地来了。 更绝的是,这次考场座位顺序是按上学期期末的语文成绩分的。 一中为了防止串通作弊,每次的考场位置都要重新打乱顺序,但有时候也会按成绩排——也就是说,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前二十的何悠扬同学,因为差强人意的语文成绩,痛失一班考场,沦落四班。 为什么不按数理化排呢?何悠扬看着走入一班的齐临,愤愤不平地想。 为期三天的期初考,节奏紧张,分秒必争,食堂的窗口总有一波人排队时还抱着本英语单词书啃。老师又看得紧,两门考试间隙的复习时间来回在教室里踱步,连午休都要从走廊外头路过巡视三回。 何悠扬本就很难找到机会跟齐临说话,再加上齐临明显有意躲着他,扔去的纸条有去无回,如石沉海底,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零交流。 齐临吃饭也甩下他,考完了就独自去排队,就像当初跟他闹别扭一样。 “班长,刚才最后那道题怎么解?用哪个公式啊?” 何悠扬本也郁闷地一个人坐那儿吃饭,突然一个餐盘从天而降,被放到了他右边的空座上,接着他斜对面的座位也被不情不愿地拉开了。 何悠扬抬头看,是李雨薇拉着黑着脸的马浩瀚来了。他的视线一过去,就被马浩瀚瞪了一眼,显然还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耿耿于怀。 在听完一番高深莫测的解题思路后,李雨薇终于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嗯,没听明白。” 何悠扬:“简单来说,就是把……” 李雨薇大手一挥,指了指脑袋:“别说了,我脑壳疼。聊点放松的,你跟齐临怎么回事啊?这才过了一个寒假,你俩不会……分手了吧?” 何悠扬:“……” 呵呵,全天下都以为他们在一起了,除了齐临本尊。 果然人以类聚,李雨薇的八卦之心,比起马浩瀚,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看见何悠扬独自一人坐在窗边,齐临坐在四五张桌子开外,心生好奇,不顾马浩瀚的阻拦就径直走过来坐在了何悠扬边上,反正班长平时走基层、听民生,和他们打成一片,没什么冒昧之说。 不过何悠扬时不时往齐临那儿瞟,倒不像是感情破裂,更像小两口吵架。 虽然马浩瀚八卦,但只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大嘴巴,真正重要严肃的事嘴比谁都严,这点何悠扬知道,倒也放心。 何悠扬歪了歪头:“啊?没有。” 不知内情的李雨薇追问:“那你们是吵架了?什么原因啊?” 马浩瀚突然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我看他们俩要好的很,可谓是同仇敌忾,戮力同心。” 何悠扬没理会他的挖苦,只是有些苦恼地夹起一根青菜梆子,嚼了几下,只觉得又老又硬:“我们的确没吵架。” 别说吵架了,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李雨薇:“那你俩为什么不坐一起吃饭?” 对面的马浩瀚阴阳怪气道:“人家玩小别胜新婚,情趣呗。” “哎你别打岔。”李雨薇瞪了他一眼,他便“妻管严”似的,默不作声了。 “我们……”哪怕何悠扬舌灿莲花,这时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回答。 他只能干笑了两声:“我们的确在玩小别胜新婚,确实挺有情趣的。” “要不你俩……也试试?也许还能增进感情呢。” 结果,李雨薇一口饭差点喷出来,马浩瀚就差把餐盘甩在他脸上了:“何悠扬,你以前可没这么不要脸啊!” 然后就拉着一脸懵的李雨薇换桌了。 何悠扬委屈地扒了一口饭。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自习下的放学时刻,齐临竟又从何悠扬眼皮子底下溜了。 他在没响铃之前就收拾好了书包,精准地在打铃的那一秒走出了教室,让何悠扬措手不及。 等他收拾好东西再去追赶,已经来不及了,哪儿还有影子。 第二天,何悠扬长了记性,提前收拾好了书包,却万万没想到齐临被朱松平叫去分试卷,而且是带着书包去的,直到晚自习结束都没回来。 果然,人也早就跑了。 “记住了,这叫微醺。” 接连两次堵人的失败,何悠扬不敢再掉以轻心。 第三天晚自习,考试全部结束,他仗着坐班老师松懈下来的时间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那是他追捕齐临的几个计划。如果他速度够快,一打铃就追出去,大概率能追上。如果没追上,也没关系,他找到了几条捷径,能先一步到达齐临回家的必经之路。 齐临坐在何悠扬后头,后脑勺没长眼睛,也不方便一直回头盯人家。何悠扬特地从女同学那里借来一面小镜子,暗中观察身后的敌情。好几次引来刘丽英诧异的目光,还以为他在臭美。 秒针转到最后几圈的时候,齐临就开始收拾东西,何悠扬紧跟着胡乱收拾了一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包里塞。 刚有一个音符泻出,何悠扬就感到身后一阵疾风,敌人已经撒丫子跑了。 何悠扬拎起书包冲出教室,手扳着门框紧急制动,人差点被甩出去,他冲着齐临离去的背影大吼一声,声音在还未噪杂起来的教学楼里回荡了好几圈:“齐——临” 齐临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转角,跑下了楼梯。 “何悠扬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呢?”还未离去的刘丽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皱着眉,“有没有高三学生的样子?” “嘿嘿,老师,我下次注意。”何悠扬无辜地挠了挠头,换上甜美的笑容。 他见刘丽英没准备找他麻烦,正要离去:“老师再见,老师好好休息。” 若说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招谁使的最好,他这个班长绝对当之无愧。 刘丽英踏着高跟鞋还没走几节台阶时,听到班级门口又传来了一声比刚才嘹亮了整整十倍的“齐——临”,简直是余音绕楼,振聋发聩。 刘丽英:“……” 搞什么东西? 她只当男孩子顽皮,也没生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继续往下走。 何悠扬站在班级外面的走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跑到楼下快接近校门的齐临,确保他听到后,狡黠一笑。 果然上当了。 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朝靠近宿舍楼那一侧较远的楼梯走去,混迹在一群住宿生当中。 他偶然得知,男生宿舍楼后面的铁围栏底下,有个可供人钻出的洞——那本是铁围栏年久失修导致的一道小口子,不知哪一天有人发现了这个地处偏僻的漏洞,逐渐成为了女生们和外卖小哥偷偷交易的场所,奶茶比萨炸鸡都从这个洞里进来,一块铁栏网日渐翻了起来,交易口来越大。 何悠扬白天观察过,他要钻过去绰绰有余。 他做贼似的从这个洞钻出去以后,何悠扬又打扰了正在睡觉的小草,还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 最后他躲在转角处伺机而动。 两分钟后,他从人影憧憧中一下辨认出了大步流星的齐临,凭空蹦了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他,大声疾呼:“呔!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齐临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倒是没有被从黑灯瞎火的转角处窜出来的活物吓着,就是脸色着实不太好看,觉得他春风满面的样子不像是来劫财,倒像是来劫色的。 “嘿嘿,怎样?走一段?”何悠扬又开始贱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走夜路撞到鬼,谁脸色会好看,”齐临越过他,脚步不停,“何况是欲色鬼。” 何悠扬好像对这个挖苦颇为满意,跟上他的步伐:“用词准确,我的确是欲色鬼。你呢?疾行鬼?” 他又高深莫测地一把拉过齐临的胳膊:“走,庆祝考试结束,我带你去干点刺激的事。” 齐临一扬眉,刺激的事?我看打你一顿最刺激。 虽这么想,齐临还是被生拉硬拽进了路边的便利店,站在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前,不知道何悠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要买什么药治病。 “过几天就是成人礼了,学校举办的没什么意思,没乐子,我们私下庆祝一下怎么样?” 不怎么样。 “既然都是成年人了,喝点酒也没事,对不对?” 不对! 有前车之鉴的齐临觉得这个想法糟透了,瞬间想掉头就走—— 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声势浩大的何悠扬从货架上拿下两瓶粉嫩包装、还印有鲜亮桃子的果啤。 齐临的眼角有点抽:“你管这叫酒?” 何悠扬笑而不语。 出了店,他还十分有绅士风度地帮齐临拉开了拉环,递到他手里。 齐临:“……” 他又不是没手。 夜幕低垂,两人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用这么……”齐临低头嘬了一小口,甜腻得几乎没有酒味,不像酒,倒像是汽水,与饮料无异,“……拐弯抹角。” 何悠扬奇道:“吃人嘴短,原来请你喝酒就能问话啊?” “不问滚蛋!” 何悠扬咽了咽口水,见好就收:“别别别,我想问那个……你还喜欢我不?” 齐临顿时呛了个死去活来。 就问这个?有病? 何悠扬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不说就当你默认喽。” 齐临冷声打断:“不喜欢。” 何悠扬撇了撇嘴,油盐不进地说:“我不管,你说了我也默认。” “……”齐临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严肃地说,“何悠扬,之前一段时间,无论是从和我的相处时间、还是社交距离上来看,你的确是最久最近的一个。” 何悠扬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嗯哼。” “以至于我一时不察对你可能产生了一点……所谓的好感,不过多半是错觉,也不是非你不可。当初要不是在纸上写了那几个破字,你也不会知道。事后我大概也会自己冷静下来,对你再无兴趣,你倒也不必抓着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大作文章。” 喝下肚的果酒竟也有点热腾腾的作用,再加上何悠扬这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齐临莫名有点好脾气,放弃了找个机会再逃走的念头,想把事情摊开来说,尽管语气十分恶劣。 何悠扬听完,没一点不快,只是感慨了一句:“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难追的人。” 齐临:“……” 看样子根本没有听进去! “你既然喝了我的酒,我还想听你说点人话。” “一开始我问你的时候,你不说,在火车上被我抓了个现行还负隅顽抗,为什么后来又愿意说了?”何悠扬看着他的眼睛,“别告诉我是你原本准备把我们拐去你家放便杀人灭口啊。” “……”齐临顿口无言。 “我不要脸地猜测一下,这样的转变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动摇了你的决定,你仔细回想一下……” “对,是我跟你表白了。我说‘我喜欢你’,所以你感动得痛哭流涕,想着有人这么喜欢我关心我,怎么可以放过任何撒娇讨宠的机会呢?对不对?” 齐临:“……” 对个屁,确实不要脸,聊不下去了,赶紧给我滚。 何悠扬:“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电视上的那些渣男都这样。你说你要再想想,我等了这么久你还是不给我一个答复,这又是为什么?” 齐临:“我……” 这几个月来他确实对何悠扬来而不来,去而不去,欲近终远。两人在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尴尬境地卡着,他既不前进一步也不舍得撒手,的确是他在吊着人家,实属担得起“渣男”这一骂名。 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过往的车辆也少得可怜,何悠扬每问一个问题,就紧逼一步,直到将齐临逼在墙角,带着笑意盯着他的眼睛。 他单手把齐临压在墙壁上,面部渐渐逼近,而后在距离齐临鼻尖十五厘米处停住。 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明明周围空无一人,还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柔和语调说:“是因为我妹妹吗?” 接着,何悠扬能明显感到齐临的身子不自然地僵直了,捏住酒罐的指尖都泛了白,便在他挣脱之前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何悠扬拦住他的去路,直直地盯着他眼睛。 他不是第一次发觉,齐临乌黑的眸子清的像一汪泉水,照着凄清皎洁的月光,里面的情绪却不是水清见鱼,而是隐在水草石头下面,有些复杂。 想必是月色太美、假酒害人,何悠扬脸上带了点不太明显的红晕,寂静的夜幕下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两人的心跳。少年的心动总是来势汹汹,恨不得轰轰烈烈,动不动就甘愿为你出生入死。 本身何悠扬的情感更是充沛得不像话,像滚烫的岩浆。 一个极速的、试探性的亲吻毫无预兆地落在了齐临的唇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放,不过是浅尝辄止。 何悠扬完成预谋已久的“冲动”后,立即弹到一米开外,害怕地看了眼齐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屁孩,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语无伦次地编理由:“我喝了酒,那什么,酒后乱性,你要怪,就怪……” 话还没说完,嘴唇却蓦地被人堵住,何悠扬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他瞪圆了眼睛,眼前的人近得模糊不清——齐临抓着他的衣领,吻住了他,甚至大胆地探进去,轻轻舔了舔他那颗虎牙。 白桃的甜味顿时叠加变成了双份,在唇齿间缠绵地炸开,令人流连忘返。何悠扬心浪翻滚,觉得全身上下的神经都集中在了这颗明明不具备任何感觉的虎牙表面。 若说必有回应,不过如此。 两人分开后,何悠扬才将未完的话补上:“……酒。” 齐临松开手,盯着茫然无措的何悠扬看了会儿。 那日从病房回来,跟何悠扬告别后,本就大病未愈的他,烧又卷土重来。之后的三天里,茶饭不思,只能靠着每天一碗皮蛋瘦肉粥度日。那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眼前这个男孩是自己的,该有多好。 可他这不到二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就有了那么多不如意——父母不是自己的,日常的吃穿用度都像是偷来的,对他那么好的奶奶现在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就算再添上一笔,好像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了。 可他私自添上的这一笔,总是心有不甘,像是别人按着他的手强迫他写上去的,这种不甘终于在何悠扬亲他的时候,身不由己地爆发了出来。 “你、你你是不是又发烧了?”何悠扬还是愣愣的,伸手就要去摸他额头。 齐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慌乱的动作,轻轻地说:“谢谢你。” “不、不用谢,”何悠扬浑身上下轻飘飘的,九天之外、在云中翱翔的魂还没回来,“啊不是,谢我什么?” 齐临终于吝啬地露出了一点笑容,而后也不再解释,径直朝前走去:“没什么。” 何悠扬原地呆了三秒,心花这才后知后觉地怒放了。他脸上溢出不受控制的傻笑,追上去,摇着尾巴围着齐临前后左右打转。 “你到时候和我一起走成人门好不好?” “我亲了你,会对你负责的,你亲了我也要对我负责。” “以后要喝酒呢,就喝这种,度数低不会喝断片,不会影响智商,不会大冬天不穿衣服跑出去挨冻。” “记住了,这叫微醺。” 就着朦胧的月色,齐临瞥了身边絮絮不休的人一眼。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何悠扬插科打诨之后是不是突如其来地关心,就像他不知道这次请他喝这个只有三度的酒,是不是只想把上次喝断片的事儿翻出来唠叨他。 还是轻敌了。 再也不喝酒了。 “何悠扬,做我的狗。” 当天夜里,何悠扬又翻来覆去地失眠了。 寂静的深夜将感官锐化得无比灵敏,也给了思绪畅通无比的撒野空间,何悠扬满脑子都是那个白桃味的吻,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回味无穷”。 第二天一早,果不其然地又起晚了,等他风风火火赶到学校时,早自习都上了一大半。 何悠扬火急火燎地跑向教室,想在打铃前溜进去,毕竟如果刘丽英不发现,早自习迟到的罪名怎么也得比上课迟到小一点。 他飞奔到教室门口,差点没刹住车,手拽着门边才堪堪停住了。书包也从肩上斜了下来,头发跑乱了,脑门前俏皮地垂下一根,整个人有种凌乱又不拘小节的……帅气。 何悠扬深深喘着气,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讲台上的人。 黑板前,齐临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根粉笔,抬高了手正写着什么,窗外慵懒的阳光透过他单薄的衬衣布料,从教室门口这个角度看,隐隐约约的修长腰线一览无余。 何悠扬心率忽然飙升,在这么多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占人便宜也太不是人了。 听见门口不算小的动静,齐临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背对众人偏头朝门口看去,没急着继续往下写。 他放下了手,夹着粉笔在黑板槽里敲打着来来回回转了几下,意味深长地盯着何悠扬也不说话。 如果忙乱的何悠扬没看错,他的眼中还带着一点玩味。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点落针可闻的尴尬,何悠扬不知怎么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这场景中品出一丝只有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暧昧,脸上的傻笑几欲浮出。 几秒过后,齐临方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讲解题目,好像刚才的暗涌只是讲课被打断的不满。 何悠扬搓了把脸,朝自己座位走去,边走边在心中暗暗骂道:“这老朱又占用早读时间提早上课,还犯懒,题都不自己讲。” 一抬头却看见他暗骂的对象正环抱双臂、翘着个二郎腿鸠占鹊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何悠扬走过来丝毫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晃悠晃悠地打量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姗姗来迟的顽劣孙子。 “哟,来得挺早。”老朱朝后面努了努嘴。 何悠扬朝他露出个谄媚的假笑。 朱松平不是班主任,只要你题目会做了,别说迟到,不来上课了也没事。何悠扬显然属于不来上课也没事那一类,原本也只是想逗逗他,让他去后面靠墙站会儿,尝尝小学生才有的罚站待遇。 朱松平没有什么威严可讲,何悠扬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遵命,就往后头走了。 朱松平正奇怪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回头一看,没想到这没皮没脸的东西竟和自己是同一路货色,也鸠占鹊巢地坐到了齐临的座位上。 嘿,这小兔崽子。 何悠扬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儿齐临的讲解,他正在讲期初试卷压轴题的最后一小问。虽然语气干巴巴的,但是思路缜密,何悠扬倒也听的下去。 压轴题么,大多数人只做到第一问就差不多不会往下了。只要不犯低级错误,把会做的都做对,分数不会低,但也高不了。区分度就是在这些地方体现的。 这次期初考试的出卷人估计是个精神失常的变态,想通过出卷报复社会,往死里难。题目讲解了也对高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更没什么人能够吸收。 老朱估计也觉得讲这个没几个人听,伤自尊又费力气,便拉了齐临这个垫背的对牛弹琴。 何悠扬新奇地打量了一圈不属于自己的课桌,齐临的桌子比他收拾得整齐,几本课本和练习册有条不紊地叠在一起。桌上自然放不下高三学生那么多书,其余暂时用不到的,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桌侧面瀑布一样垂下的书袋里。 接着他眼尖地发现,在桌上那堆豆腐块似的书里,夹着一本草稿本,和当时齐临偷偷在上面写他名字的长得一样。 当然不可能一本草稿本用两学期,以他们的作业量,一星期起码废两本,估计是批发买的。 何悠扬把本子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翻开,上面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计算步骤,他又从齐临的笔袋里偷出一支笔,随意往后翻到空白页,在上面写—— “我的人,连讲题都是帅的。” 他暗暗地想着,过不了几天,这几个字就能被主人看见。也许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算着题,这页纸不够了,一翻页看到这个,铁定吓一跳,说不定思路都被吓断了。 何悠扬肩膀抖了两下,美梦香得都呼出了鼻涕泡。 随后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子塞了回去,确保不会被看出来。 二十分钟后,对牛弹琴的齐临在牛昏昏欲睡的哈欠声中下了台。而老朱上去讲讲相声,气氛一活络,困倦的牛们又来劲了。 最后一排的何悠扬竟还死皮赖脸不走了,他笑着给齐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自己的位置。于是齐临毫不客气地把满手粉笔灰抹在了何悠扬桌上。 一旁的马浩瀚目睹一切:“……” 哼,互换座位?这又是什么情趣? 何悠扬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目光从齐临头顶的发旋,往下游移,一直到脖颈、肩背……何悠扬觉得新奇,因为从来没有在上课时能够从背后看着他。 盯着盯着他又突然正襟危坐起来,莫名其妙有点紧张——平日里齐临也会这么看他吗?也会跟个变态似的一点一点地打量他,不放过一丝一毫吗? 那、那他应该没有做出什么不甚雅观的举动吧,除了上课偷吃零食、语文课抓耳挠骚,应该没有上课抠脚吧……他忽然觉得以后要好好整理一下后头几根头发丝,毕竟它们有些时候也能充当门面。 课一上完,同学们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吱”的一声,动作划一地趴倒在了桌上。 何悠扬却像刚充满电,精力十分旺盛,他从后头拽了拽齐临的卫衣帽子:“走,出去透透气去。” 何悠扬说是透气,其实就是玩。 齐临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的样子像是地头蛇游街,脸上写着“我最酷”。他看着精明,却脑袋空空,不在思考,被何悠扬左带右拐地上了天台。 当然学校怕出意外,天台被锁了进不去,路到一扇玻璃门就戛然而止了,不过这楼梯间倒是个安静的无人区。 他们并排坐在最高的那阶楼梯上,舒适的垂着腿。 何悠扬抓过齐临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凸起的腕骨。突然,何悠扬欠身侧视,愉快地摇了摇尾巴:“你可以再给我亲一下吗?” 齐临盯着他渴求的目光看了两秒,反正是没反对。 得到默许,何悠扬眼睛都要乐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半闭眼睛凑过去,近得能感受到齐临的呼吸拂在他脸上。 可是何悠扬忽然觉得这个并排坐的姿势尤其别扭,齐临也不主动过来,自己又缺乏实战经验,半天不得要领,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齐临终于“噗”一声笑了出来。 何悠扬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被心上人嘲笑,自尊心难免有些受挫,他恼羞成怒地掐住齐临的后颈:“不准笑!”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太不够意思,哪有这么打击人的,以后可别留下什么阴影,齐临从善如流地收了笑容。 可是哪里忍得住,时不时的偷笑就像打开了就很难塞回去的惊吓盒子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可谓精彩纷呈。 何悠扬张开手掌捏了捏齐临的脸,余怒未消:“笑够没有,笑够了就给我一个名份。” 听闻此话,齐临突然拍拍屁股站起来,绕到何悠扬身后从后面环抱住他,俯身在他耳边啄了一下。 就在何悠扬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甜言蜜语,正洗耳恭听,准备照单全收时,耳边传来齐临无比认真严肃的声音:“何悠扬,做我的狗。” 王八蛋! “齐——临——你完了!” 何悠扬觉得和齐临相处后,体内冰冻了近二十年的暴力因子开始复苏,再也不是个文明人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我错了,我……咳咳……错了。”齐临被命运掐住咽喉,却不怎么服气地求饶。 何悠扬:“说,你是我什么人?” “好了好了,给你亲还不行吗,怎么这么欲求不满?” 何悠扬终于松了手,扳过他的脸一顿铺天盖地毫无章法地乱啄,边亲边骂:“我欲求不满?你还性冷淡呢!” 签订停战协定以后,终于有了相安无事的和平时刻。 何悠扬十分霸道地模仿某些青春言情剧,把齐临的狗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动也不让动:“后天的百日誓师和成人仪式……你是不是没有家长来。” “嗯。” “那你跟我坐一块。” “……我有个发言,前排有座,不和班级坐一起。” “……哦,好吧。” “又是那个什么优秀学生代表分享学习方法吗?我觉得你应该说,要想成为年级第一,首先必须得有一个和你一样聪慧的大脑,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吃力不讨好……” 齐临:“我看你是有点讨打。” “你下次还要去的话,给我也买张票,我和你一起去。” 齐临的眼睫毛忽地一闪,何悠扬没明说,但他知道指的是什么:“……嗯。” 何悠扬邀功似的说:“上次要不是有我故意弄翻了人家的推车,引开真正的列车员,你就被他们抓到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齐临一愣,什么推车? 哦,原来他当时杵那儿是为了帮他引开人。 何悠扬:“哎,对了,你昨天说‘谢谢我’,是谢我这个吗?” 齐临:“……嗯。” 何悠扬十分大度地说:“举手之劳,不用谢。” 良久,何悠扬肩膀上的齐临突然理智回笼地坐了起来,幽幽地问了一句:“上课了吗?” 可是何悠扬的理智还没回,他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见铃声啊,你看看时间。” 齐临从兜里掏出手机:“我去,已经上课十分钟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两秒,异口同声道:“快跑!” Zρō壹⑧.Cōм 我们班根本没人姓冰 “悠扬,你过来看看老爸今天这身怎么样?”何毅站在玄关的落地镜前,满意地整了整领带。从发型到服装,就两个字,完美。 何悠扬正刷着牙,满嘴泡沫从卫生间出来,口齿不清地说:“……爸,丢人。” “你穿这么正式干什么?”周六一大早就被挖起来,何悠扬别提多烦躁了,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这时看见何毅翻出了压箱底的西装,还自以为衣着得体,更加无语了,“就是个成人礼,又不要你去相亲。” 何毅不以为然:“成人礼当然重要,一辈子只有一次,虽然从法律上来说,你去年就已经成年了,但是从心智上来说,我看你还没发育完全。” 何悠扬牙膏沫都横飞出来了:“我哪里心智不全了?” 何毅自顾自地讲着:“成人礼,是为了纪念你从一个不成熟的小屁孩,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人生礼仪。要是在古代,冠礼——是事关家族传承发展的大事,放到当今社会,又被赋予了新的时代任务。不过本质上大差不差,都是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看成人仪式不就是和百日誓师一起举行的吗?我还特地跟公司请了假的,穿正式点怎么了?要不是学校有规定,只能去一个家长,我跟你妈就都去了。” “再说,我还想见见未来儿媳呢,怎么不得打扮一下,给人留下好印象。” 卫生间里的何悠扬差点把漱口水喝进去:“我怕你把他吓跑,我打一辈子光混!爸,你赶紧换了,没商量。” 何毅不情不愿地看了眼沙发上备选的休闲装:“哦……” “下面有请高三十二班的齐临同学,也是本次期初考试的年级第一,为我们分享学习经验。希望各位同学、家长悉心聆听,从中收获。” 万万没想到,成人仪式之前竟还有个冗长的考试总结。 台下掌声雷动,何悠扬手都拍红了,何毅也不知道他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好像考第一的是他一样。 在前排等候已久的齐临在众多家长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上了台,显然对这种汇报式的演讲早已习以为常。 何毅:“十二班?哎,那不就是你们班?你同学?” 何悠扬翘起一边嘴角:“是啊,我后桌。” “这年级第一长得还挺帅,真是一表人才。” 听见他这么夸,何悠扬拖长了尾音:“嗯哼。” 那当然。 何毅环顾四周,突然压低了嗓子凑到何悠扬耳边:“你之前说你喜欢的人是你们班上的,是哪一个?快指我看看。” 何悠扬忍住不笑,十分矜持地说:“这么快就见家长?不太好吧?” 何毅折中了一下:“你就偷偷指给我看一下,暗中观察行不行?” “不行。” 这小子怎么油盐不进呢,何毅威胁着说:“那我直接去问你们班谁姓‘冰’。” 何悠扬偏过头,根本不怕他:“去吧,我骗你的,我们班根本没人姓冰。” “好你的,你小子。” 何悠扬不是第一次听齐临的“经验分享”,不过以前不在一个班时,压根没仔细听过,这些都算在“王八念经,不听不听”的范围里面。 这次他可要好好听一下。 没听两句,何悠扬就乐了,这稿子肯定不是齐临自己写的,用词不像,太过亲昵,而且他说得那些方法平时也没见他做。估计是临时委派的任务。 说实话,他真没见齐临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讲的、事半功倍的独家秘笈,也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稳打稳扎。优异的成绩大抵归于脑子和勤奋,三七开。 可是家长不懂啊,妄想自家孩子一步登天,全部当金科玉律听,何毅甚至还做起了笔记,不时点头表示赞同,又看着何悠扬摇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要是也能像人家一样自觉就好了。” 何悠扬:“……” 不过齐临似乎已经讨得了未来公公的欢心,何悠扬心里喜滋滋的。 演讲结束,齐临还道貌岸然地朝台下鞠了个躬,然后才闲庭信步地走了下去。这时的掌声比他上台时又稠密了不少,想必是收获了大批中老年脑残粉。 何悠扬仿佛听到了各路“妈妈粉”“爸爸粉”们数落身边的儿女,齐临这中老年人缘也是没谁了。 “你看我至少在上面。”何悠扬指着公示出的年级前二十名单,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齐临……这名字眼熟,原来你上次撞伤的就是他?”何毅后知后觉地说。 “该说你什么好?吃饭光长力气不长脑,要是撞伤学霸右手,我看你怎么办!” 何悠扬讪讪地笑了笑:“嘿嘿……” “等会你带路,我得去慰问一下他。” 何悠扬:“啊?……不要吧,太冒昧了。” “这有什么冒昧的,你撞伤人家才冒昧。” “别啊,他……他有点认生,他社恐。当众演讲还行,这要单独见陌生人他、他就不自在,虚汗直流。”何悠扬牙有点疼,齐临如果知道他在背后这样编排他,他肯定得被摊成葱油饼,“你知道的,这种天才型学霸都这样,智商高,情商低,有的还把自己锁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见人呢,他这都算好的。” 何悠扬说得一套一套的,何毅竟还真信了他的鬼话:“这样啊,那确实不能去打扰。” 何悠扬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我们齐聚一堂,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有这么多同学、老师和家长一起见证这个意义非凡的时刻,孩子们,你们即将进入人生的新阶段,羽翼渐丰,风华正茂,未来是属于你们的!青春的战场,你们必胜!”台上头发不是很茂密的教导主任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讲到浓处时不时挥动双臂。 “爸,学校不会还安排你们偷偷准备什么‘写给孩子的一封信’,给我们当惊喜吧?”何悠扬听得快睡着了,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何毅:“……” 何悠扬从何毅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什么?还真有?” 他长嘘了口气,无力地靠了回去。 “下面一个环节,请让我们进入‘大手拉小手’。各位同学在成长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人不是同窗、老师,而是含辛茹苦将你们抚养长大的父母,正是他们用无微不至的陪伴为我们遮风挡雨,使我们茁壮成长。接下来,我会播放一段五分钟的音乐,请你们执起身边父亲或母亲的手,紧握在一起,面对面闭着眼睛,用心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用无声地语言对他们说一声‘谢谢’。” 配合上教导主任感人至深的语调,何悠扬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这五分钟的画面有点美:“……” 缓缓如溪水流淌般的背景音乐响了起来,在家长的带头下,报告厅里的人也都稀稀拉拉站了起来。何悠扬穿过乌压压的人群艰难地在第一排找到了齐临的身影,他正要往报告厅外走。 “儿子,来吧,爸爸的小棉袄。”何毅期待地朝他摊开了手。 何悠扬将何毅的右手放到了左手里:“爸,您自己跟自己握吧。” “我也不无声地表达感激了,谢谢您这么多年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儿子我感激不尽,爸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给您鞠个躬。”何悠扬真诚地一弯腰,暗中调转方向,“我追媳妇去了。” 然后一溜烟跑了。 何毅左手握右手地留在原地发愣,骂道:“小兔崽子。” “齐临!”何悠扬在报告厅外找了一圈,齐临还没走远,也没走开,正百无禁忌地坐在外围临时搭建的成人门下面玩手机。 齐临看见他独自跑出来,有点诧异:“你们不是在‘小手拉大手’吗?你把家长一个人丢在里面了?” 何悠扬提起裤腿挨着他坐下:“都大老爷们,牵手怪别扭的。” 很快他就回味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把抓住了齐临的手,恶心兮兮地说:“当然和你牵不别扭。” 齐临:“……” 何悠扬凑过去,看见他在刷一些没什么意思的消息,无聊至极:“下周六我生日,你来我家好不好?” 齐临没抬头:“你叫上全班同学开趴?” 何悠扬转了转眼珠,点头:“嗯,就在家里玩一玩。” “行是行,马浩翰也去吗?我怕他跟我打起来。” “那我不请他。” 齐临:“没事,你请吧,我和他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我对他没意见。他那样想是人之常情,你这样的倒是奇葩。” 何悠扬还要再说些什么,就看见何毅也从报告厅出来了,正朝这边走来。他立马做贼心虚地放开了齐临的手,慌乱地说:“哎,老爸,你怎么出来了?” “你个死孩子,也不想想我一个人呆里面多尴尬,你不是说你要去追……” 何悠扬飞速打断他,像化妆品店导购人员推销产品一样,将齐临亮到何毅面前:“老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别人家的孩子——齐临。” 何毅见了他,紧遵叮嘱,硬是没敢开口,生怕吓着孩子。只是万分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堪称慈祥,然后即刻把视线转回自家儿子身上,表示自己绝对没有任何滔滔不绝的意思,让孩子安心。 齐临听到何悠扬喊“爸”,不免有点紧张。父子俩七分像,何毅简直就是慈祥版中年何悠扬。他的一声“叔叔好”却在看见他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后咽下了肚,只好茫无头绪地回以微笑。 何悠扬后背发凉,冷汗就快下来了,只希望齐临人设别崩,不然露馅了他两头都得被打。 十几分钟后,报告厅里的人熙熙攘攘地出来了,有些家长眼圈都红了,有的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偷偷抹着眼泪。 “我天,这么激烈?”何悠扬扔下家长,拉着齐临往自己班的队伍走,准备按照顺序过成人门。 老师家长绕着门围了水泄不通的几层,纷纷掏出手机、相机,想要记录下这个重要的人生时刻。 何毅也不例外,他仗着人高,就算不在里层,还是占领了拍摄的绝佳位置,等到何悠扬走过来时—— “悠扬,看这儿,笑一个!” 然后他看见自家儿子找到镜头后,比了个剪刀手在旁边那个社恐男孩头上,粲然一笑,一旁的社恐男孩还懵懵的。 你疯了吗? 这天没等到仪式结束,齐临就匆匆离开学校去医院了。何毅和何悠扬则等将近散场了才走,两人晃荡在回家路上—— “今天没看见那个‘冰’、还是‘热’同学,有点遗憾。”何毅郁闷地踢飞了路边的石子,十分不稳重。 何悠扬少年老成地拍了拍何毅的背,善解人意地说:“老爸,别难过,我生日那天,邀请他来我们家吃饭行不行啊?就叫他一个,让你们认识一下。” 何毅一愣,直接把人请到家里?上次不还没追到手,你们发展这么迅速的吗?这臭小子! 何毅冷声质问:“这难道就不冒昧了吗?” 何悠扬:“那算了,你们别见了。” 何毅忙说:“别别,你叫上,让我好好看看,谁家倒霉孩子这么不长眼。” 何悠扬:“……” 一到家,何毅就叽叽喳喳地围着许小舒,把儿子对象要上门这件事说得天花乱坠,好像自己儿子终于铁树开花一样。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周飞飞捋清他们在说什么后,立即抬头瞟了眼何悠扬,表哥,你搞什么呢?小姨小姨夫知道你搞基吗? 何悠扬吹了一声婉转的口哨。 许小舒听闻这个消息还挺高兴,虽然儿子处于高三这个紧要关头,但是青春期的萌动不会因繁重学业而止步,过多人为干预反而会适得其反,她倒是欣慰儿子的坦荡:“她有什么忌口吗?” 何悠扬看着比他还激动的父母,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下巴,像是思忖什么难题:“那可就多了,他就没什么要吃的,仙儿似的,要不……我给你列张单子?” 何毅抢答:“没事,列列列,你先列好,以后再补充。” 周飞飞觉得这一定是个修罗场,甚至不嫌事大地有点期待:“那天除了许愿、吹蜡烛、吃蛋糕,还有别的什么项目吗?” 何悠扬试探性地看了看何毅和许小舒说:“要不……下午你们都找事出去,我们过二人世界?” 何毅和许小舒异口同声:“过你个头!” “我们又不干什么!我们的爱情发乎情,止乎礼,天地可鉴,日月可昭!你们不要往龌龊里想!”何悠扬怪罪地看着激动的父母,眼神中透露出你们两个简直不可理喻,“……而且我有东西要单独给他。” 何毅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为人父母的反应过度,退让了一步:“我跟你妈可以出去,家长在旁边总归不自在,但是你让飞飞怎么办?她去哪儿?不行,她留下来和你们一起。” 周飞飞:“其实我……” 何毅朝她挤了挤眼:“就这么决定了,你们三个年轻人在一起总玩得开吧。” 委以重任的周飞飞哀叹一声:“……” 老天啊,谁来救救她。 何悠扬生日当天早上,齐临其实很早就到了他们家楼下。不过太早去有点尴尬,太迟让人等着又不礼貌,便想等时间差不多了再上去。 可是绕着楼徘徊了好久都没有遇到可以做伴一起上去的同学,加上何悠扬又不停地发消息催问他到哪了,他只能打消再转一圈的念头,摁了电梯。 按响门铃,里面很快有了动静,来开门的是何悠扬,他好像已经等待许久,小小地怨了一下他:“你终于舍得来了,快进来。” 何毅和许小舒被叮嘱千遍不要太热情好客,不要围着嘘寒问暖,会吓着人家,他们便在门铃响的那一霎那,躲到厨房间,假装正忙碌地准备膳食。 听见动静,许小舒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头,看见了门口的来人:“悠扬,这……” 何毅从她头上探出来,也是一愣,小声嘀咕道:“这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 “叔叔阿姨好。”齐临看向何父何母,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 又朝周飞飞点了点头:“飞飞。” “齐临哥哥!”周飞飞人来疯似的大叫,“想死你啦!” 齐临:“……昨天不还见过。” 铁饼也扭着屁股迎了上来,绕在他脚边东嗅西闻,可能是齐临穿了他钟爱的拖鞋。齐临单膝跪地搓了搓他的下巴:“铁饼,你又胖了。” 就这样,他游刃有余地和何悠扬家“四人一狗”都打过了招呼,何毅和许小舒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许小舒惊的是,这不会就是她的未来儿媳吧。 何毅的重点则有点偏,首先想到的是,这孩子不是害羞认生吗?看这样子不是挺健谈的吗?其次才是—— 这不会就是他未来儿媳吧! 书房里那玩意是给他的? 接着他又想到了现在还在他手机相册里静静躺着的那张合照,心中惊跳了一下。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其他同学呢?”齐临谨慎地环顾四周,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没有,刚才何父何母眼神又很怪异,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再一看何悠扬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把手上一路带着的东西往何悠扬胸口上重重一拍,脸上还是带着笑,但语气恨不得掐死他,低沉又小声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拿好,给你的礼物。” 何悠扬被这毫无保留的一击砸得差点吐血,他接住马上要掉到地上的包装精良的“包裹”——很重,摸起来像……两本五百页的书,让人一点打开的欲望都没有:“救命啊,这又是哪一科的题型解析?” 何毅和许小舒缩回惊恐万分的脑袋,各自在厨房里吸了几口凉气。半晌,何毅灵光一闪:“冰什么,冰——齐临?” 许小舒有气无力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齐临顿时有点慌,他知道今天来参加生日宴的就他一个人,那何悠扬有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告诉父母呢?还是只是说是普通朋友? 他自然能够应付一个好朋友的家长,那男朋友的家长呢?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何悠扬,没心没肺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递给了他:“喝吗?” “哥,我也要喝。”周飞飞嘴馋。 “要喝自己去冰箱里拿,大冬天的女孩子少喝点冰,热水里泡一泡再喝。” “哼,你这是区别对待,”周飞飞羡慕嫉妒恨地做了个鬼脸,却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不满地合上冰箱门,叛逆地嘀咕,“谁喝可乐喝热的?” 齐临接过冒着凉气的可乐,猛地往何悠扬脸上一贴,压着嗓子不让厨房里的人听见:“你都跟你爸妈说了什么?嗯?开趴?人呢?” 何悠扬被冰得一激灵,赶紧往后一缩:“嘶,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那他们刚才干嘛这么看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他们被你的容貌震惊了。” “何、悠、扬,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过来吃饭吧。”何毅把最后几道菜端到餐桌上,已经收整好了表情,又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刚才他短暂地和许小舒开了个会,初步达成共识,也许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也许是就是一场误会,但又不可能当着人家的面问,还是先把饭吃了再说。 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当然……也可能弯。 “我上次成人仪式见过你,学生代表,是叫齐临是吧。”何毅笑嘻嘻地迎上来,拉开桌边的座位。 许小舒:“是的,之前被悠扬撞骨折的就是他,你手恢复的怎么样啊,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齐临刚还抓着何悠扬要死要活,现在正襟危坐,像一只听话的小兔子,把何悠扬都看呆了,只见他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阿姨,和以前一样了,还能打篮球呢。” “瞧这孩子多好啊,次次年级第一,”何毅点了点其他两个孩子,“你们俩多跟人家学学,人家分享了这么多学习方法,我看你们从来没做过,就知道闷头睡大觉。” 齐临急忙解释:“没有,叔叔,那天的稿子是班主任写的,我也没有按照上面做过。” 何毅:“你看人家还知道谦虚,悠扬你知道‘谦虚’两字怎么写吗?” 相比被数落,何悠扬更惊叹于齐临的内敛含蓄:“……” 何毅:“来来来,多吃点这个,补钙。” 齐临接过一块比碗加大了一圈的排骨,不动声色道:“……谢谢叔叔。” 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骨质疏松了。 许小舒:“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你不要客气。” 何悠扬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品种丰富的菜肴,这叫随便做了点儿?他倒是有一点面对满汉全席,不知道从哪儿下筷子的感觉,反正平日里他是没这个待遇。 何悠扬列的那张忌口单子,洋洋洒洒三千字。不过因为项目实在太多,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不可能面面俱到。 “我都爱吃,我不挑。”说着就夹了一大筷子芹菜到碗里,好养活极了,好像给点水给个盆子就能生长的水仙花。 你还不挑?戏过了吧?就不信你吃得下去。 然后何悠扬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平日里骂得狗血淋头的芹菜放进嘴里,咽了下去,完了还暖心地一笑:“阿姨厨艺真好。” 演技自然不做作,他竟有点辨不清,齐临现在是装的,还是在学校食堂是装的。 一顿饭下来,齐临心里大概有了数,在一团乱麻中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他应该是何悠扬一位顶要好的朋友,他们俩的关系还没被家长知道。 因为一半时间,何父何母都在夸赞他成绩优异、乖巧懂事,还有一半时间是在对余下两人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毫无查户口的迹象。 他便放心了,争着跟何父何母一起收拾餐桌。 “你今天怎么这么贤惠?”拥有犯懒特权的寿星何悠扬在爸妈洗碗的间隙凑过来好奇地老鼠舔猫鼻。 齐临正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插蜡烛,生怕手一抖破坏造型:“滚,别碍事。” 何悠扬:“……” 看来只对我凶而已。 喜食甜食的周飞飞两眼冒爱心,口水都快流到桌上了,两手各抓一把叉子,目光炯炯时刻准备着饿狼扑食。 “哎呀!我不要戴这个丑帽子。”何毅折好寿星帽,偷偷下手,压坏了何悠扬精心整理的发型。 “叔叔折了半天,你就戴着吧。”刚才还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的齐临此时十分善解人意。 何悠扬生无可恋地放弃了挣扎:“……” 相比之下,他简直是一个不懂得老父亲辛苦的不孝子。 蛋糕不知道是谁定的,中间一只焦糖做的充满童趣的卡通狗,吐着鲜红的舌头,旁边围了一圈可爱小巧的狗骨头,显然不符合何悠扬这个年纪成熟稳重的气质。 “我要这只狗!谁也别和我抢!”何悠扬激动地搓了搓手,先下手为强。 许小舒拍开他的手:“急什么,蜡烛还没点呢,愿还没许。” 何毅拉上窗帘,关了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氛围浓厚。他又找来打火机,把“十九”两字点上。 暖黄温馨的烛光摇曳了几下,慢慢地稳定下来,不急不慢地烧着,何悠扬在这唯一的光源前,看了看周围的每一个人。 周飞飞如饥似渴的眼神在他和蛋糕之间徘徊,希望他赶快吹灭蜡烛好分蛋糕。许小舒和何毅带着期冀地看着他,期待他许下心愿成长一岁,从此前路无忧、平安喜乐。 齐临也盯着他看,不过既非催促他吹灭蜡烛,亦非祝愿他成长快乐,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又是那种清澈透底的眼神,如玻璃般通透的虹膜中还倒映着两团极细极小的柔和烛光,幽幽一闪。 他突然福至心灵,在众目睽睽下一把抓过齐临的手,包在手中,在胸前十指交叉闭了眼,好像这是一个多么理所当然的举动。 你疯了吗? 齐临顿时外焦里嫩,心跳如雷,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根本不敢去打量何父何母的表情,连用余光撇一眼都不敢,他用尽全力抽手想要挣脱,可是何悠扬紧紧扣着他,不放开一丝一毫。 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何悠扬掌心的皮肉里,而眼前的人就像失去触觉一样,虔诚地默念着什么,眉头都没皱一下。 “生日快乐。” “临时收到通知,下午公司有事,得去一趟,你妈等会儿要去学校拿个文件,我顺路载她。”何毅挥了挥手上的车钥匙,又看了眼表情复杂的齐临,“悠扬之前说你社恐,还挑食,有公主……啊不是,王子病,我今天见了你,才知道那孩子是乱说,哪有这么污蔑人的。” 何悠扬:“……” 齐临:“……” 许小舒披上挂在大衣架上的风衣,回头对三个孩子说:“下午我们回来得不会早,晚饭恐怕你们几个得自己解决,在家里好好玩啊。” “……叔叔阿姨再见。”齐临惊魂未定,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只能故作镇定地挥了挥。 许小舒又深深地看了周飞飞一眼:“咳,飞飞,我们走了。” 周飞飞干巴巴地说:“……小姨小姨夫再见。” 大门“啪”的一声合上,门内外两处心情,却都顿时鸡飞狗跳—— 门外,何毅双手相叠捂着心口,许小舒用力前后摇了摇他的肩膀:“你看见了吗?我没瞎吧?” 何毅觉得古装剧里主人公口情绪激动,吐出鲜血,兴许不是夸张,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按了电梯:“你没瞎……真是太突然了。” 客厅里,齐临揪着奋力逃跑、抱头乱窜的何悠扬,周飞飞不嫌事大地开了一大袋巧克力,美滋滋地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看热闹。 “何悠扬!你给我解释清楚!” 何悠扬双头举过头:“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我是寿星,你不能打我!” “谁社恐?谁挑食?谁王子病?”他算是明白了成人仪式那天,何毅对他的奇异无比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 “我社恐,我我我王子病……”何悠扬无路可逃,双手抱住头蹲在茶几边上,齐临的拳头急风骤雨似的落下来。 突然何悠扬没有骨头似的地往地上一坐,灵活地往旁边一翻,滚出了轰炸区,此过程中又眼疾手快地抱起无辜的铁饼,伸长胳膊夹在两人中间当盾牌:“但是你确实挑食啊!” 两人隔着铁饼,大眼瞪小眼,互相僵持不下。 “还什么都没说?生日宴?我看就是鸿门宴!”齐临叉着腰深深呼出一口气,打也打够了,事情也已经野马脱缰了。 何悠扬陪笑一声,心机地抓起铁饼的爪子,蹭了蹭齐临的胳膊:“宝贝儿,别生气。” “咳咳,我还在呢!”周飞飞不满地抗议,捂住了眼睛,好像面前出现了什么限制级的少儿不宜的画面,“有伤风化!” 哟,差点忘了这个眼线,他一秒从柔情似水变成了横眉冷对:“对了飞飞,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事要出去来着?” 周飞飞露出沾满巧克力的门牙,傻傻地说:“啊?没有啊。” 何悠扬盯着她手中的巧克力,不加掩饰地威胁道:“你再好好想一想。” 想不出后半辈子就别想再吃到巧克力了。 周飞飞“腾”的一下弹了起来:“哦,对对对,卉佳在少年宫练舞,我要去等她一起下课,我们约了去图书馆写作业的。” “嘿嘿,差点忘了。” 很好,识相。 周飞飞飞快地整理好书包,随便塞了几本作业本进去,又顺手抓了两大包巧克力揣在兜里:“哥,生日快乐!齐临哥哥,那我先走了啊。” 临到门前,又折回来补上:“你们好好玩,拜拜。” “玩”字说得阴阳怪气的。 齐临:“……” 这下屋内只剩下了两人。 “别生气了,我就是跟我爸妈说了……” “说了什么?” 何悠扬心虚,几不可闻地说:“说带未来儿媳回来见家长。” 在二人世界变成二人斗殴、齐临又一顿狂轰滥炸下来之前,他赶紧转移话题:“我有个东西送给你赔罪。” “你肯定喜欢。” 齐临收了拳头,像是被他的故作玄虚唬住了,赶紧让他带路,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悠扬内心偷笑,齐临这人表面看上去是叱咤风云的年级榜首,永远思路清晰、猴精猴精的,却不知道总有人绞尽脑汁地耍小心机骗他,看不穿、看不透,蠢死了。怎么办才好,以后可别被人随随便便就骗走了。 他一定得好生看管。 不过这次何悠扬难能可贵地没坑他,他打开了一上午都紧闭着的书房门,请齐临进去。书桌旁有个大箱子似的物体,被一层灰布盖着,生怕别人不知道是秘密和惊喜。 齐临:“这什么?” 何悠扬得寸进尺地点了点脸侧:“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齐临不理他,直接拉开了这层布,里面是一个方形的铁笼——笼子里酣睡着一只还没铁饼一半大的小奶狗,睡相不佳,四脚朝天。绒毛细腻还没长全,贴着隐隐约约露出点粉肉的身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齐临倏地一愣,有点难以置信:“给我的?” 何悠扬很满意他看见这东西时的神情,恨不得拿手机录下来:“嗯,赔罪。你家里要是不方便养,可以寄存在我家,我爸妈都同意了,反正养一只也是养,养两只也是养,周末我可以带他们出来找你玩。” 齐临慢慢蹲了下去,放低了音量,生怕吵到安睡的小东西:“今天不是你生日吗?为什么反而要给我送礼物?” 何悠扬:“就当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何悠扬大手大脚地打开了笼门,想把它拎出来,齐临赶忙阻止:“你干什么?让它睡。” “他都睡了十几个小时了,跟头猪一样,出来透透气。” 说着就提起后颈拖了出来。 小奶狗笨拙地翻了个身,眼睛眯开了一条缝,扫视了两个人类一圈。并没有发现没有食物,它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睡觉,在眼睛闭回去之前突然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气息。 它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尾巴,路都走不稳,一路三晃地走出了书房。 何悠扬:“标枪,你去哪儿?” “标枪?”齐临十分嫌弃地皱了皱眉,真不知道何悠扬怎么想的,“你取的名?” 何悠扬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嗯,和铁饼是情侣名。” “它是母的吗?” “公的,刚没看见他蛋蛋吗?” 齐临:“……哦。” 铁饼正埋头在他客厅的狗盆里吃饭,是刚才何悠扬新添上的。只见标枪循着味儿凑了过去,示好地闻了闻铁饼的屁股,然后挤上去,企图分得一杯羹。 然而铁饼独生子女当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一屁股把没什么力气和吨位的奶狗撞飞了,标枪呜咽了一声,着实可怜。 何悠扬重新拿了个小狗盆,倒了点狗粮放到铁饼旁边,示意标枪去吃,但是标枪胆怯地不敢过去,缩在一旁。 “别怕,过去吧,我看着。”何悠扬推了推标枪的屁股,他盘腿坐在地上,在他背后撑腰,又戳了戳铁饼的脑门,“铁饼啊铁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独食易肥,看看自己肚子上的肉。” 齐临也跟着盘腿坐了下来,不知道何悠扬是成语记错了,还是巧妙地换字“乱用”。 标枪吃得急,哈喇子流了满地,看来不止睡相不佳,吃相也不雅,有代训练。何悠扬拍了一张两只狗并排吃饭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并配文:“我有三只狗子啦!” 很快就有人前来点赞,不过何悠扬很乐意看到别人不明所以地问他“图上不是两只吗?你会不会数数?”,他故意没回,一脸高深莫测的傻笑。 “谢谢你,我是挺喜欢的。”齐临一直盯着吃得香甜的标枪,直到它把碗舔干净,要是狗知道不好意思,早就羞得无脸见人了。 “我草稿本上那个,也是你给我的……‘礼物’吗?” 他不说,何悠扬都快把这事忘了:“你怎么才看见啊?” 齐临:“本子用得慢,简单计算过程一般不打草稿,的确省纸。” 何悠扬不禁失笑,把何毅刚才在饭桌上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扔给他:“宝贝儿,‘谦虚’两字会写吗?” “看情况吧,对着你就不会写。” 何悠扬:“……” 潜台词就是对着别人家长就会呗,真是个两张面孔、阳奉阴违的狗东西。 齐临将吃饱喝足的标枪抱起放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头,标枪嗅着他的手,迅速熟悉了他的气息。何悠扬看着这一人一狗,一时手痒痒,抬手轻柔地摸了几下齐临的头,突然按着他的头对着狗盆就是往下一压,齐临一时不察,鼻子差点和狗盆来一个亲密接触,手撑着地才堪堪稳住。 怀中的狗早就跑了。 “何——悠——扬!” 齐临夹杂着今天非要把你搞死的怒气一喷射出来,何悠扬就下意识防御性地抱住了头,可是想象中的一顿胖揍并没有落下来。 何悠扬贼兮兮地从胳膊缝里偷偷往外瞥,看见齐临竟然起身往门口走去,拿起来刚才何悠扬嫌弃地搁在鞋架上的“生日礼物”。 他利落地撕开了包装,扔进垃圾桶,招了招手示意何悠扬过来。 不会是要拿这砖头一样沉的书砸他脑袋吧?那一定得砸傻,何悠扬不情愿地摇了摇头,不过去。 齐临大步走过去,半拖半拽地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强迫他进了书房,把他按在了凳子上,“啪”地将两本厚书拍在他面前。 何悠扬终于看清这两本是什么书,他疑惑不解地问道:“《石头记》?你送我《红楼梦》干什么?我有。” 齐临:“和你那本不一样,这是周汝昌校订批点本,有专门的注释。” 何悠扬打开制作精良的书页,翻到扉页——著者进行了全面梳理核定后文意晓然,对于理解《红楼梦》的思想艺术、创作心理等问题具有重大参考价值。 何悠扬有点牙疼:“……你还真是块石头。” 齐临手撑在书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何悠扬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下站起身来,像是捧着宝贝似的把上下册两本书抱在怀里,郑重其事地贡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夸张且做作地说:“宝贝儿,谢谢你,我真的特别喜欢,这绝对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然后就要跑出书房。 “别走,回来。”齐临一声令下,何悠扬又被钉了回去。 齐临重新拿下一本,摊到他面前,不容拒绝地说:“看十章,看完我提问。” “啊?”何悠扬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宝贝儿,今天我生日,你就这么虐待我?不就是把你往狗盆里推吗?我也让你推一次好不好?” “不。” “是谁开学的时候让我监督你的?不完成任务就揍你,你说这都欠了几顿打了?” 看来是彻底没商量了。 何悠扬双手护耳垂头丧气地“嗷”了一声,的确是自己当初信誓旦旦说的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就这样,在这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看书犯困的悠闲午后,何悠扬支着眼皮投身于无涯学海。 齐临抱着吃饱就睡的标枪在书房里守着何悠扬轻轻踱步,眼神寸步不离,像早时候拿着戒鞭、两眼射出严厉目光的教书先生,学生一打马虎眼就时刻准备将鞭子抽上去。 “唔,困死了……你别抱着它了,小心它尿你一身……好好,我闭嘴。” 瞪完何悠扬,齐临忙里偷闲扫过书架上的书,上面的书籍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属于谁的,泾渭分明。 上面两排是何悠扬的无营养闲书,写完作业杀时间看的。第三排倒是些正经书,不过都是青少年必读书目,估计是老师逼着买的。最下面一排是教育类书籍——《如何成为一个好爸爸》《培养孩子的恒心与爱心》《父母必须知道的事》诸如此类,中间还参杂着几本鸡汤。 他又瞥回撑着脑袋、眼皮耷拉的何悠扬,在他亲吻书之前眼疾手快地上前托住了他的下巴。 本想光阴似箭般度过三年高中、甚至不惜让其乏善可陈不值一提的齐临,怎么也想不通他究竟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和运气,得以踏入这段想都不敢想的关系中的。他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突然坠入了一个温柔乡,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双脚,不断妄自菲薄,觉得不配容身,仍是恍惚惊讶。 至此,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何悠扬会长成一个温柔至骨、再气急败坏也不会吐出不雅脏字的人了。他就像一间照进正午阳光的朝南屋子,没有一点阴暗死角。 刚才饭桌上,何父何母看似无情数落,实则不痛不痒,愿他自由成长。哪怕他们曾经遭遇伤痛,也能继续给出毫无保留的关心与爱。何悠扬长年累月地浸泡在那些他曾艳羡不绝的“蜜糖”里,一点一滴都潜移默化地构筑成他温柔又坚实的血肉。 对这样的人动心,再理所当然不过。 齐临趁人之危,在他微微闭合的眼角留下一吻:“生日快乐。” Zρō壹⑧.Cōм “对不起。” “卉佳!”周飞飞透过舞蹈房的透明玻璃,朝里面的女孩做了个夸张的口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女孩们清一色穿着浅粉色的的练功服,前面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动作整齐划一,别有一番少女的婀娜多姿。后排几个婴儿肥未褪的小不点,挺着叠起的小肚子,总是慢一拍的动作显得憨态可掬。 项卉佳独自一人站在最前面领舞,她不是个头最高、最年长的,却是舞蹈班学龄最大的学员,领舞自然不在话下。此时练功服紧贴着身体,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没有,浓密的黑发高高盘起,微微有几缕散落在脸侧。 她踮起脚尖,随着伴奏慢慢地旋转,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徐徐绽开,回身过后,又渐渐闭合,动作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她仪态优雅,表情微微有点冷谈,但更添清丽气质,像是清秋的一场梦。 音乐渐轻,项卉佳纤细的手臂轻轻放下,贴于大腿两侧。一曲终了,已到下课时间,身后的女孩们躁动不安,扭着脖子踢着酸疼的腿听老师讲最后的结束语。 项卉佳定力很好地听着这些讲过几百次的话,解散后,她才缓缓走向她的储物柜。这时她终于看见了窗外的咋咋唬唬、一蹦三尺高的周飞飞。 周飞飞在窗外蹦跶了半天,终于被看见了,热情地挥了挥手,然后跑到了舞蹈室门口等她出来。 其他姑娘们叽叽喳喳地鱼贯而出,项卉佳像是不愿拥挤似的,最后一个才出来。 她看见周飞飞微微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周飞飞叼着根棒棒糖,愤愤不平地说:“找你玩,我被我哥赶出来了,他到好,在家里和齐临哥哥过二人世界去了。” 始终在状况外的项卉佳更加疑惑的看着她:“齐临哥哥?二人世界?” 周飞飞知道项卉佳除了跳舞唱歌、学习、三好学生、多才多艺以外,很少再对其他事情多个心眼,哪怕是每周五都来接他们放学的大好人:“对啊,你没看出来他们俩有奸情吗?” 项卉佳轻轻地摇了摇头,这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奸情?可是他们不都是……” “都是男的,”周飞飞抢答,“哎呀,男的也会有奸情。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他们俩互相喜欢,跟我们班上的杨晶和曹子杰差不多。” 项卉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飞飞知道她肯定没明白,也不会想去弄明白,仙女是不会管这些凡尘俗世的,就没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 “哦对了,给你。”周飞飞掏出从何悠扬眼皮子底下拿出来的巧克力,递给项卉佳。 项卉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跳舞需要严格保持身材,而巧克力只会让她发胖。 周飞飞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嘴:“啊?何悠扬差点把我巧克力禁了,我从家里偷出来的。还多偷了几包,特地给你的。” 特意……给她的?项卉佳看了看她恹恹的神色,有点于心不忍:“那好吧,正好我有点饿了。” 周飞飞重新抬头,目光发亮:“那这些都给你。” “不用全给我,吃不完,就……这个好了。”项卉佳拿过其中一包草莓味的,那是她最喜欢的水果,“谢谢你。” 周飞飞喜笑颜开:“不用谢——我们等会儿去哪儿?” “现在几点了?”项卉佳拆开一颗放在嘴里,丝滑的口感在口中弥漫开来,酸甜的草莓颗粒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化开,她有点不舍得这么快就吃完。 周飞飞看了看表:“三点十五。” 项卉佳听了有点急,拿过外套披上:“那……我可能不能陪你玩了,我要回家了,不然我爸爸会着急。” “行,那我自己去图书馆写作业,”周飞飞玩耍计划泡汤,也没有不快,“顺了一段路,我们一起走。” “嗯。”项卉佳轻轻点了点头。 春日的暖阳吝啬地收了摊,不肯过多地停留,天变得有点阴,说不上多寒冷,但也绝对不暖和。 何悠扬的乌鸦嘴不幸灵验,齐临沾了一身狗尿,深深浅浅的像是一张地图。 隔着一道门,何悠扬的偷笑还是清晰地入了耳,齐临在卫生间把脏衣服换下,套上何悠扬给他的毛衣,标枪死皮不要脸地围在他脚边,光明正大地偷看帅哥换衣服。齐临无奈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声音却是朝门外:“不许笑。” “都跟你说了,标枪还太小,还不会出去撒尿。你就这么喜欢他,尿你一身了还不撒手?”何悠扬觉得齐临像是个重男轻女的农村老太太,十个孙女之后终于喜得孙子,被尿一身还屁颠屁颠地给他换尿布。 才和标枪认识了多久,就这么逆来顺受。 哼,这臭狗,地位比他还高。 他趁机把《红楼梦》锁进抽屉,又打开了电视机懒散地躺到了沙发上,招了招手:“铁饼,过来,你妈妈不要你了,他有了别的狗子,我们父子俩只能相依为命了。” 铁饼似懂非懂地凑过去,憨憨地摇了摇尾巴。 卫生间听得一清二楚的齐临:“……” 换完衣服后,齐临还是觉得身上有股尿骚味。洁癖的发作多半依附于丰富的想象力,他总是觉得自己泡在十斤狗尿里,坐立难安,哪怕何悠扬说根本没有闻到,他还是浑身黏糊糊就是不自然,只想回家冲个澡。 “其实……你在我家也可以洗澡。”何悠扬从铁饼的脑袋后露出贼溜溜的眼睛,居心不良地看着他。 齐临白了他一眼:“不用了,为你家省水。” 何悠扬恋恋不舍,奈何齐临冲澡心切,即刻就要走,走路带风似的:“衣服我周一还你。” “……好吧。”何悠扬送他到电梯口,想要亲他几下,被齐临以满身狗尿为由拒绝了。 “你宁愿亲狗也不愿意亲我!”何悠扬佯作生气。 齐临按下了电梯,在电梯门就要闭合前,冲他笑了一下:“今天亲过你了。” 何悠扬看着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原地愣了一下。 亲过了?什么时候? 出了电梯,齐临急匆匆地往外走。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收到几条消息,都来自“梦圆之家”。他不便在何悠扬面前点开看,等手机的信号回来,齐临才仔细查看了,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阴翳。 万物未及复苏,寂静的别墅区就已郁郁葱葱,一只灵巧的麻雀划破平静的树丛,飞向天际。 项卉佳还未将钥匙从包里拿出来,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迎了出来,应是从落地窗里看见了她。男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项卉佳,好像已经不耐烦地等候许久,他的语气有些严肃:“怎么这么晚?” 男人示意她进来,拿了双拖鞋放在她面前,是一双毛茸茸的绣着蕾丝花边的棉拖鞋,项卉佳穿上拖鞋,没敢离开,男人一这么说话,她就本能地害怕。 一害怕,就本能地想要道歉:“爸爸,对不起。” “没关系,一定是老师下课晚了对不对?”项志华弯下腰直视她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低沉的嗓音划过耳畔。 项卉佳立马心虚地转过眼,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仍是颤颤地重复:“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迟到了没关系,但是……”项志华掰正了她的下巴,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撒谎可就不好了。” 男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有情感地朗诵着什么,洋洋盈耳带着蛊惑,项卉佳轻轻地颤了颤,像是被滴上露水的柔弱花瓣。 “我、我路上遇到了同学,耽搁了一会儿。” 项志华眯起眼睛,像一只精明的狐狸:“男同学,女同学啊?” 项卉佳不假思索地答道:“女同学。” 项志华似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放过这个话题。还未及转过身,他陡然一顿,低头凑近,几乎要贴到女孩的脸颊:“你吃巧克力了?” 话音一落,项卉佳就不受控制地重重抖了一下,心都要跳出来,她绞起手指:“没……没有。” “没有?”项志华轻笑了一下,呼出的气喷洒在项卉佳白皙的皮肤上,近得可以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在紧张地颤抖,“刚才不是说了吗,小孩子不可以撒谎。” 项卉佳咽了咽口水,被他盯着看了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似的,但声音却轻如蚊蝇:“我、我真的没有吃。” 项志华直起了腰,好奇地指了指她的衣领:“哦?没吃,那这是什么?” 衣领处,正是一小块不慎沾上去的巧克力渍。 神经紧绷的项卉佳彻底崩溃,她就像是被人敲碎了壳的蜗牛,一点防御能力也没有了,她磕碰地后退了两步,欲哭无泪道:“我、我不知道,我没吃。” “不是和你说过,你长大了,开始发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巧克力、蛋糕、膨化食品……都不能吃,这些东西是会让你变胖的,变胖了你的身体就不好看了,爸爸也是为你好。” 项卉佳只是低着头,盯着拖鞋上的蕾丝花边,喃喃地重复“对不起”,好像除了这句话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为她辩解的了。 “当然,如果你体重没有变化,爸爸就不会怪你,上秤看一看就知道了。”项志华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脑勺,语气和缓,下巴却像招呼狗一样往体重秤方向一抬。 项卉佳从小唯命是从,也不敢不从。她战战兢兢地朝茶几边上的体重秤走了过去,脚从拖鞋里出来,还穿着练舞的白色薄丝袜,脚底一沾上秤,冰凉的触感就由下而上地扫过全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电子秤上的数字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不太清楚,她没敢弯腰去看,因为这会影响精准度。她只得保持着这个僵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项志华来检验成果。 这是小时候开始学舞蹈后,逐渐训练而成的,她的体重每天必须由项志华过目,每日的饮食都定时定量定点。上学不在家里吃,就必须汇报在学校吃了什么、课间餐吃了什么。 倘若她的体重控制得能让项志华满意,就会有额外的奖励——半小时的电视时间或者阅读时间,但多半是项志华选定的节目和书目,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家长一定要防止小孩子变坏。像流水线上检验猪肉一样,如果合格,就打上紫色的合格标签。 一旦体重秤上的数字比预想中高了一点—— “重了0.9千克。”项志华像是如焦雷轰顶,眯了眯眼又将秤上的数字看了一遍,眉头紧蹙了起来,“把外套脱了、袜子脱了……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留。” 项卉佳乖乖听从指令,可是还是不能让他满意,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一脸森然:“怎么还是重了0.32千克?”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像电影中受了辐射,会一瞬间从人形变出青面獠牙的怪兽一般,暴怒而起,露出了凶狠的獠牙。他狰狞着眉眼,一把薅过项卉佳的头发,拖拽前行。 早上男人精心梳理的头发,练了几小时的舞没散,现在终于散了。 他不顾项卉佳的道歉求饶,不留余力把她按在了沙发上。 正是薄暮时分,夕阳斜斜地照进客厅,项志华高大的影子背着光模糊不清,只是镀着一层金边包裹着她。项卉佳抹了一把脸上散乱的头发和细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错事后的循循善诱变成了粗暴的冲撞。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项志华会在教训完毕时,贴着她的嘴唇,当作奖励。 像是极尽温柔,换来下一次的长记性。 ……只是太疼了。 “那……你家狗喜欢吗?” 这天晚上,何悠扬家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在餐桌上召开紧急会议。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不会还搞歧视吧?” “妈,你在学校里什么奇形怪状的学生没见过?爸,你之前不也说你们公司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吗?我干什么了我?至于不让我看电视吗?”何悠扬怒目圆瞪,何毅和许小舒还没将会议的内容完全交代完,何悠扬就先发制人地为自己辩护。 也是先行一步将自己放在了被讨伐者的位置上。 “你说你像什么样子?我们说你了什么了?”许小舒也是被冤枉得哭笑不得,他们还没表达自己的观点,就被何悠扬开炮乱轰。 何悠扬抱着二胎标枪,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很没有底气地咕囔,眼睁睁地看着周飞飞霸占了他的电视机:“你们、你们占用了我看电视的时间。” 许小舒头疼地想到了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伦理故事:“……哎呀,那破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啊,再说哪个高三学生还整天抱着个电视不放的?你马上要一模了,你知道吗?” 何悠扬:“我哪里有整天?不就周末看一会儿吗?适当放松,挺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话题越跑越偏,眼看有从儿子的性取向往高三学生应不应该看电视上跑的趋势,何毅干咳一声:“先别说这个了?你那个小男朋友知道你看这么丢人的电视剧吗?” “……”何悠扬顿时不吭声了。 “什么歧视不歧视的,别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何毅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你脸皮这么厚,没有三尺也有无耻,还在乎别人的歧视吗?” 何悠扬:“我……” 他脸皮哪厚了? 何毅放下茶杯,沉了沉脸色,堵住了他的狡辩:“要是社会大环境不好,同学朋友都朝你们投来异样眼光,觉得你变态恶心,父母老师不同意你们在一起,认为你丢人丢面,拼了老命棒打鸳鸯,你就会乖乖听话?和他分手回到主流?” 何悠扬被何毅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一顿训噎住,只是木木地摇了摇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丫今天把他带回来是来说服我们的吗?那可真是不惧世俗眼光感天动地的一段佳话。可去你的吧,你就是来讨祝福的,撒娇讨宠,希望我们祝你们长长久久,自己心里没点数儿?装什么装?还恶人先告状。哼,哈士奇拆了家会求你原谅吗?只会在地上翻滚三周半伸长舌头求夸奖。你也一样,没差!我生的,还不了解你这个狗东西?” 电视机前偷听的周飞飞目瞪口呆,也不知道小姨夫在说什么,只知道表哥被骂成了狗。何悠扬原地呆愣了片刻,好久才回味过来何毅的意思,激动地一下跳了起来,举起标枪“吧唧”一口亲在了何毅脸侧:“谢谢老爸!” 何毅遭此一撞,一口茶差点呛进气管,他嫌弃地抹了把脸上的狗口水:“气死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真欠打。” 何悠扬心头放下一事,顿时有点如鱼得水。难得理智的许小舒把嘚瑟的儿子按回桌边:“不过话说回来,你以前不是和女生玩得挺好的吗?” 远处的周飞飞多嘴道:“哥那里有一大箱子女生给他的情书。” 这个问题何悠扬也想过,他认真地说:“我们那都是纯洁的友谊,情书的确是有,不过不止一箱……” 周飞飞翻了个白眼,还说自己要脸? “……我都没有回复过,当面拒绝就是了。以前确实对女生没什么兴趣,但是也没往反方面想过,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齐临不是你小学同学吗?你们俩不会那时候就看对了眼,地下恋情了十几年吧?”许小舒兴致勃勃,何毅算是知道自家儿子丰富的想象力来自哪里了。 何悠扬一脸正气:“妈,你乱说什么!那时候我们甚至都不熟!我就记得他把校长办公室的窗户弄碎了,写了一沓子检讨书,我怎么会和这样的熊孩子为伍!” 屋里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呵”了一声。 最终何悠扬还是没能成功地看上心心念念的连续剧,因为实在抢不过周飞飞。 临睡前,何悠扬披着睡衣作死地打开窗,吸了一口冷空气,冻了个激灵后又赶紧关上了,他利落地钻进被窝,趁着夜深人静给何毅发了一条消息:“老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半分钟后,何悠扬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何毅抓了两瓶牛奶,一瓶扔到了何悠扬床上,砸的他闷哼一声:“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临近一模,五市统考,高三整幢楼都弥漫着人心惶惶的硝烟。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看心态,齐临和何悠扬在这方面都很省心,日子照过饭照吃,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不过何悠扬,却需要额外补充点临时记忆。 而这次他却难得一见地没有捧着名著讲义死磕。 “你这次怎么不复习讲义了?都看完了?”课间两人在教室外扒拉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没有,看不完,你不是说就算把讲义全部背出来也是白搭吗?不如实打实地看原著。”何悠扬谨遵学霸教诲,大有悔过自新洗心革面的意思,“我现在开始看原著了。” “……哦。” 何悠扬偏头看他:“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齐临一手插兜,摩挲了几下兜里的小小卡片,思来想去,还是将心里的话压下了。 齐临心不在焉显然有话要说,何悠扬不听不快,他在齐临眼前打了个响指:“你倒是说啊。” 齐临:“你爸妈那天回来以后怎么说?” “没说什么,看样子挺开心的。”何悠扬贱兮兮地一笑,“夸你有眼光。” “……滚。”齐临像是不太相信何悠扬父母会这么开明,“你说实话。” 何悠扬收了收神色,严肃道:“他们棒打鸳鸯了。” 这才在齐临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喃喃地说:“这也正常,我不打招呼出现在你家里,确实有点吓人。都是你,为什么不先和你爸妈说清楚。” 何悠扬看着他信以为真的样子,暗自偷笑:“骗你的,他们郑重地邀请你,再次去我们家蹭饭,以儿媳的身份。你怎么这么好骗,总是上我当。” 齐临愣了愣,转身就要走:“棒打鸳鸯是吧?那他们成功了。” 何悠扬只能又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哄。 周五下午,一模浩浩荡荡地结束了。 俩人按例还是去初中部接人,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等到两个姗姗来迟的女生后,又正巧遇到了难得按时下班开着车出来的许小舒。 许小舒按下车窗朝他们挥了挥手:“嘿,你们几个,要不要上车。” 齐临此时见到许小舒,因为关系的公开,反而比之前几次都要紧张,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礼貌地喊她一声“阿姨”,他还没纠结完,何悠扬就抢先说:“老妈,我们这儿还要送一位美女回家。” 许小舒:“没事儿,一起上来。” 周飞飞扯了扯何悠扬,何悠扬会意,以项卉佳的性格,肯定不愿意上陌生人的车,他朝许小舒摆了摆手:“妈,我们不缺腿,你就自己回吧。” “那行,你们几个慢点走,路上注意安全。”许小舒也没再邀请,嘱咐完,又看向后面的的齐临,笑靥如花,“临临,等会儿来我们家吃饭,悠扬跟你说了吧,一会儿见。” 齐临笑顿时有点挂不住,吃饭?他还以为何悠扬随便说说的。 许小舒摇上车窗缓缓开走了。 “齐临哥哥要来吃饭?”周飞飞扯起嗓子,刚才被班主任当堂训斥后的低气压瞬间消散,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灰复燃似的愉悦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齐临也质问地看向何悠扬:“……我也不知道。” 何悠扬双手插兜,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嗯,我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还有飞飞,别叫齐临哥哥了,叫嫂子得了。” “好嘞!”缺根筋的周飞飞情深意重地转向齐临,深深地作了个揖,“嫂子!” “何、悠、扬,你活够了是不是?”齐临觉得何悠扬皮又痒了,正准备好好招呼一下他,回头哪还看得见何悠扬,他早就撒丫子跑到了十米开外。齐临不达目的不罢休地追了上去。 周飞飞加快脚步,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俩上演追逐战,又对着项卉佳满脸沧桑地摇了摇头,感叹道:“啧啧,我哥以后一定是个妻管严。” 周飞飞光顾着看戏,时不时地还讲解一番:“打是亲骂是爱,不用管他们。你知道我哥送了齐临哥……不是,送了我嫂子什么东西吗?送了一条小狗,还在他妈肚子里的时候就从隔壁徐阿姨那里预定了,特地在他自己过生日那天送给他,寿星给别人送礼物,真是搞不懂。卉佳,你说谈恋爱都这么麻烦的吗?” 周飞飞讲得滔滔不绝,没注意到项卉佳在一旁欲言又止。 良久,项卉佳才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之前周飞飞给她的那袋巧克力:“这个……我没吃完,还给你。” 周飞飞接过,掂量了一下,里面满满的像是没动过,怎么出去就怎么原封不动回来一样,不禁自叹不如,难道仙女都是不吃饭的吗,要是她一天就没:“是这个口味不好吃吗?” 项卉佳摇了摇头:“没有,我挺喜欢草莓味的,只是我吃太甜的东西牙疼。” 周飞飞有个独立的零食箱,里面可谓物产丰富,有时候何悠扬也会顺走一些,她在脑中翻开零食箱的盖子,仔细地挑选了一番:“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给你带,酸奶?薯片?” 项卉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拒绝了:“不用了,谢谢。” 既然人家不要,那就不便多客气,只是周飞飞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点手上的巧克力:“卉佳啊,不瞒你说,这巧克力是我小姨买的,买错了口味,草莓味的我跟我哥都不喜欢吃。” 项卉佳:“那……你家狗喜欢吗?” 周飞飞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纯真无邪的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像是好心地帮着排忧解难,虽然听上去有点可怕:“哎呦喂,大妹子,狗不能吃巧克力!轻则上吐下泻,重则驾鹤西去!” 项卉佳倏地一愣,钉在了原地,但是她就算是难以置信也是细声细语的:“真的吗?狗不能吃巧克力?” 周飞飞豪迈地将手臂架在她肩膀上,笑得不停:“不能!这是常识!你怎么这都不知道,要是何悠扬知道得吓死。以后呢,你就跟着我混,别整天想着写作业。” 项卉佳轻轻点了点头,原来狗也是不能吃巧克力的。 之前听悠扬说,他追了你很久? 半小时后,齐临毕恭毕敬坐在了何悠扬家沙发上,手掌无所适从地撑着膝盖,不安地来回摩挲。 他的书包乖巧地平放在沙发上,好像透过布料,就能看见里面每一本书都有条不紊地按次排列,和何悠扬因书包拉链大开,课本和练习册横七竖八滚出来的不拘小节形成鲜明对比。 客来而不给食物非待客之道,周飞飞的零食箱惨遭毒手,几乎空了一大半,全都摆在了齐临面前的茶几上。何悠扬还得严防两只狗偷偷叼走,紧紧地把他们抱在怀里,打地鼠似的按回他们跃跃欲试的头。 “你怎么不吃,难得飞飞大方一回,肯把私房零食分享出来,”何悠扬受制于两只见了食物就多动的狗,腾不出手给齐临递上吃的,便明示道,“你还不趁机敲诈?” 周飞飞薯片咬得嘎嘣脆,大声为自己申辩:“哥,你乱说,我明明一直都很大方!” 忙里忙外的许小舒一进刺啦作响的厨房,齐临正经的坐姿就散了,松散地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与刚才谨小慎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斜了一眼何悠扬,没好气地说:“不吃,被你气饱了。” “哎别生气啊,我爸妈又不会烤了你,”何悠扬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再说你在我爸妈面前这么温柔可人,他们怎么舍得为难你呢?” “你又欠打——”齐临伸手就要拧何悠扬。 “临临,鲫鱼清蒸还是红烧?”围着居家围裙的许小舒突然拉开厨房门,手上还高举着一把锅铲。 齐临迅速收回手,把二郎腿放下,露出四颗牙齿:“清蒸就好,谢谢阿姨。” 何悠扬:“……” 周飞飞:“……” 许小舒:“行。” 推拉门关上后,齐临又瘫了下去,顺便给了何悠扬一记眼刀。 这时,大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是何毅下班回来了,躺了不到三秒的齐临又慌忙起身:“叔叔好。” “哎,你好你好,不用拘束。”何毅收到何悠扬的消息,说是齐临来家里吃饭,下班后就马上往家里赶。 一旁的何悠扬终于破功,拉了拉齐临的衣角:“祖宗,你累不累啊,乖乖坐下等吃饭吧。” “对对对,坐下吧,无聊的话就看会儿电视。”何毅把大衣挂上、东西收拾好,顺手就把电视机打开了。 “嗯……这种财经类的你们肯定不爱看,这个唱戏唱了什么听不懂,我都不要看……唉,现在的电视真是越来越没劲了,看来看去也不知道看什么。”何毅随意在沙发上坐下,离齐临不远,边换台边嫌弃。 何悠扬觉得齐临在何毅坐下的那一瞬间身体都僵直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只是在何毅调台抱怨间隙默默附和。何悠扬有心想缓解一下他的紧张情绪,他放开了两只狗,让他们自己去玩,伸手捋了捋齐临的脊背。 “那就看这个吧,”何毅将遥控板往茶几上一拍,不决定再换台了,“这个你们年轻人爱看。” 齐临:“行……” 周飞飞:“哈!” 何悠扬抬眼,只见电视上正在重播着昨晚上他不为人道的小众爱好——那部鸡犬不宁的狗血伦理剧,他的手停下了顺毛,嘴角生生抽搐了几下。 我的亲爹啊,你这不是塌我的台吗? 何悠扬气不打一处来:“老爸,无聊的话……我们年轻人其实可以玩手机,没必要……” “不想看这个?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电视剧吗?”何毅不以为意地反问,把何悠扬堵得哑口无言,又转向齐临,“临临,我跟你说啊,我儿子从小喜欢看电视,以前尽看些没营养的肥皂剧,现在开始看伦理大戏了,你说逗不逗。” 齐临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附和道:“逗。” 听见齐临的嘲笑,何悠扬更加无地自容:“老爸!求求你行行好,放过你可怜的儿子吧!” 何毅全然不顾何悠扬的求饶,反而变本加厉地揭儿子的底:“有时候三更半夜躲在被窝里偷偷看,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他那房间门缝底下都透光,我们开门进去,他准是假装蒙面睡觉。” 齐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何悠扬团在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圆滚滚的一坨,和父母斗智斗勇,大动干戈就为了看个电视剧,不禁又哑然失笑。 何悠扬是彻底没脸,仰天长啸一声。他又见齐临放松不少,不需要他的陪伴了,与何毅也是“相谈甚欢”,虽然全部建立在了他的痛苦之上,便看也不看电视机一眼,扔下他们安心玩狗去了。 一顿晚饭吃得是其乐融融。有周飞飞、何毅这俩活宝,气氛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何悠扬间歇性侃侃而谈,间歇性被挖苦得自闭不语,可是在心上人面前也只好认了。 齐临好几次差点忘了自己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吃饭,一群人围在一起乐乐呵呵地讲相声,他也甘当捧哏,舒坦得甚至想不雅观地盘腿而坐,竟产生了一种融入其中的感觉,好像吃饭这件事本该就是这么欢乐。 不过每次他都能在一脚陷进去之前及时回过神来,不至于太过失态。 吃完饭,何悠扬才想起来饥肠辘辘的两只狗,他打开狗粮袋子,填满铁饼的饭碗,又将狗粮放到齐临手里,美其名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狗子自己喂。 齐临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么小的幼犬大概是什么饭量,就照着铁饼的量往标枪的碗里倒。何悠扬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抢过袋子封好,放在一边:“你喂猪吗?” 何毅吃完饭洗好碗筷,泡了杯茶便躺在了沙发上散德行,仗着自己身材好,没有啤酒肚脂肪肝,一点都没有饭后百步走的自觉。他小口呡茶,看着眼前两小孩招猫逗狗,躺够了,就起身用公事公办地语气对齐临说:“临临,你跟我到书房里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说着就先行一步进了书房,打开了灯。 齐临倏地一愣,摸狗的手顿时一停,立马用眼神向何悠扬求助。 何悠扬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别怕,这叫男人之间的对话,我们经常这样,去吧。” 这么一说,齐临更慌了。 其实齐临不太明白,为什么谈话都要神神秘秘地进书房,好像当着别人的面儿就不能好好讲话一样。齐伟清是这样,何毅也是这样,难道这是中年男人的通病吗? 同时,齐临也有点心怀惴惴,因为齐伟清每次把他叫到书房,都没有什么好事情,更确切地说,每次和他说话,都没有好事情。 以至于他觉得一个父亲是不会好好同儿子讲话的。 齐临有时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能让对方打开话匣,也能让对方立即闭嘴,虽然算不上是人情练达,但至少也游刃有余。可唯一难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和除了齐老太太以外的父母长辈说话,没人教过他,也没有人能让他实践。 齐临诚惶诚恐地走进书房,何毅在书桌前等他,连样子都和齐伟清如出一辙,交叉怀抱双臂,面朝门,背靠窗台。 “把门带上吧。” 齐临不知道这是什么阵仗,只能照做。他这辈子见过的“大场面”不计其数,小时候调皮闯祸没少被老师拉出去训过,就是没遇到过“别人家的家长”要和他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谈话。 关上门,客厅里的人吵狗叫声顿时被隔绝在外,像是断了个求救的窗口。齐临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觉得书房中弥漫着能扼死人的尴尬。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主观臆想,何毅可没这么觉得,他盯着齐临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沉重脸色,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立刻挤出一张和蔼的笑脸:“别紧张,来来来,你坐下。” 齐临显然不可能自己大爷似的坐下,让长辈站着,连忙摆手拒绝了。 何毅拗不过他,只能放弃,他和齐临隔着书桌,相对而站:“你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吗?” 齐临木然地摇了摇头。 “算了,不卖关子了,”何毅摩挲了一下下巴,打量了一下齐临,“我想说,你们俩是认真的?” 齐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已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屠夫提刀而来,手起刀落,却在半空中停了手。他劫后余生,喜不自胜地“咩”了一声——就问这么个问题?那多容易,送分题。 虽说如此,齐临还是不想显得过于轻浮,不想山盟海誓随口就来,他只是郑重点了点头,盯着何毅的眼睛:“是的,叔叔。” 末了,他怕还不够诚心,补上一句:“我们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何毅没对他诚恳的态度表示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莫名其妙地问:“之前听悠扬说,他追了你很久?” 齐临:“……” 这人怎么什么都和家长说啊?那试卷上乱答《红楼梦》说不说?上课偷偷睡觉说不说? 何毅的眼角有几道不深的皱纹,只有笑的时候才明显,不笑的时候淡淡印在脸上,纹路往上扬,怎么也凶不起来,他轻笑一声:“追了你很久,你都没同意,怎么忽然松口的?突然看到那臭小子身上的闪光点啦?” “我一开始……额……我们之前还没有那么熟,我对他……”既然人家家长要对子女的情史问得这么详细,那好像……也没什么办法,齐临一边艰难地开始打腹稿,一边打多少说多少,只苦狗血剧到用时方恨少,一个故事都想不到。 何毅背着手绕过书桌,走到磕磕绊绊背着课文的齐临身旁,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逢年过节时,来自长辈的关怀。齐临本就编不出故事,现在舌头更是都打结了。 何毅又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离得近,可以清晰地看见齐临耳廓都红了。何毅站在齐临身子后侧,从这个刁钻的角度端详了一下这个小子——骨肉匀称,鼻梁高挺削瘦,下颌线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线条,像极了青春偶像剧中迷倒万千少女的男主角,要是再多笑一笑就更像了。 何毅不禁暗自感叹:“这孩子长得真是好,也不知道在学校能霍霍多少小姑娘,怎么就被何悠扬这狗东西收入囊中了呢,真是暴殄天物。” 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附在齐临耳边:“为什么不报警?” 然后他就清晰地感受到齐临的身体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你是想气死我吗? 原来不是屠夫放过了他,而是静待时机,另择良时,待他暗自窃喜,自以为逃过一劫,寒光一闪,手起刀落,殊不知该尸首分离早晚还是得分离。 趁其不备,便更加有效。 “叔叔,对不起……”齐临沉默良久,搜索枯肠不知如何作答,本能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像是一个犯错后,道歉态度极好的孩子,垂着头,半阖着眼,争辩不得,任由他人唾骂。 齐临自然明白回头是岸,可是枷锁锢身,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寸步难行,知错认错就是寻不得办法改错。 何毅手仍搭在他一侧肩上,轻轻地捏了捏,好像聊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家常事,语气依旧轻松和蔼:“对不起什么?你倒是说说。” 何毅给人的感觉一直犹如春风拂面,平易近人好相处,齐临却觉得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有千斤重,几乎要压弯了他的脊柱,让他呼吸困难。他微微前倾,声音发涩:“我知道这么说很过分,但是……但是这件事情和我奶奶无关,她不知道……她儿子在做这样的事,她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现在还在医院里,我……不敢让她知道。” 有些事情何悠扬已经尽数告诉了何毅,他知道齐老太太不只是身体不好这么简单,今天听齐临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何毅更是唏嘘不已:“你奶奶对你很好?” 齐临轻轻点了点头。 何毅作不解状:“那你为什么还铤而走险,不怕他被发现?” “我没有铤而走险……”齐临下意识狡辩。 “悠扬都跟我说了,就前一阵子,还没开学吧,有一天天还没亮他就破天荒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是找你去了吧。” 齐临:“……” “你为什么这么做?大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你不说、你不去阻止,也许就没人知道。你这样子卡在中间不上不下……”何毅慢慢踱到他面前,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是因为良心不安吗?” 齐临一愣,“良心不安”四个字就像一根尖锐的钉子,即使包裹着柔软的棉花,还是深深地刺在了他的心头。 倘若他人知道此事,反应都应和嫉恶如仇的马浩瀚一般,指着他鼻子痛骂“你这么做就是因为良心不安!”,然后冲嚷着要去报警,再正常不过。想到这个,当时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全然不顾马浩瀚在得知真相后会做出什么反应,而事后马浩瀚除了和他渐行渐远之外,就没起什么水花,大抵都是因为何悠扬吧,他一定和马浩瀚说了什么。 这对父子的反应如出一辙的奇怪,像是助纣为虐。 可是不应该,齐临想,他们明明是最应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啊。 “对不起,叔叔……”齐临突然抬眼,看着何毅,他仍是面带微笑,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 何毅歪了歪头,很沉得住气:“怎么又对不起了?” 接下来的话实在艰难:“关于悠扬的妹妹,您的女儿……我……”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扒皮抽筋都不足以消除你们的心头之恨吧。 谁知道齐临刚起了个头,何毅就摆摆手,单方面结束了对话:“我知道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悠扬成年以后,他的大部分决定我们都不去管他,就算他主动来寻求帮助,我们也懒得理。你么,也是一样,不过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好了,你出去吧。” 齐临怔怔地看着他。 何毅:“出去的时候小心一点,悠扬可能扒着门缝偷听。” 话音刚落,门外就一阵窸窣,像是狗爪挠门框,然后归于平静。 何毅耸了耸肩,脸上写着“我就说吧”。 齐临不敢不从:“……那叔叔我先出去了。” “哎,等一下。”刚握住门把要按下,齐临又被叫了回去,回头看见何毅一脸恨铁不成钢,食指凌空点了点他,边说边摇头,“本来还想说,悠扬那孩子缺根筋,想让你好好担待一下……没想到你也是一个缺根筋的,啧啧,真是绝配。” 齐临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骂还是夸,只能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同手同脚出去了。 周一一大早,一模成绩就下来了,一中还算相对人性化地尊重了学生们的隐私,没有大张旗鼓地把成绩单贴在班级前后的公告栏上,而是每人得到一张裁剪好的小纸条,上面只有自己的各科分数成绩和年级排名。 齐临的条儿上不出意外地又印着一个“1”,班长何悠扬分发完纸条就回到了座位上,紧紧用手掌捂住自己的成绩条,生怕别人看一眼或是透一点光进去,分数就人间蒸发似的。抱着数学作业本路过的齐临见了他这吝啬样,觉得好笑:“……你干什么,又没人要看。” 何悠扬故弄玄虚地朝他一笑:“秘密。” 齐临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怀疑他考炸了精神不正常。 上午最后一节课难得老师没拖堂,甚至还早放了一会儿,何悠扬拉住齐临,没走寻常路,偏带着他绕一条稍远的路去了食堂。 一路上何悠扬走路都轻飘飘的,还兴高采烈地哼着歌。 绝对有鬼,齐临心想,这人又要害他。 由于被何悠扬坑害多次,齐临不得不患着这样的被迫害妄想症耿耿于怀地吃完了饭。 何悠扬看他时,他怎么都觉得对方的眼神贼溜溜的,所以当何悠扬说出“我带你去个地方”时,齐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去。” 何悠扬:“……” 何悠扬在食堂门外的樱花树下站定,拖长调子:“不去的话,我这周末不出来找你玩。” 齐临:“随便。” 何悠扬捡起地上一片带着露水的花瓣,吹了吹:“我不亲你了。” 齐临不甚在意:“随便。” 何悠扬咬牙切齿地将花瓣捏碎:“标枪的狗粮全给我扔了。” 齐临:“……” 就这样,何悠扬牵着齐临的小辫子,满心欢喜地握着他的手腕往回走。那原本是教学楼到食堂的必经之路,楼下有个巨大无比的公告栏,张贴着本次一模考试的年级前十名。 一张火红的大纸。 何悠扬带着齐临在公告栏下站住,五分得意洋洋、五分邀功请赏地望向他:“你看——我们在一张榜上。” 齐临像领导视察似的站在公告栏前,双手背在后面,上头何悠扬果然赫然有名。他非但没有考炸,还进了年级前十,虽然和齐临还隔着几个人头。何悠扬转向他,希望听到几句赞赏,没想到齐临只是干巴巴地说—— “挺好。” 何悠扬眯了眯眼睛:“你就这样夸我?” 齐临一本正经地看了看他,补上:“不错。” “……再接再厉。” 算了,何悠扬心想,这人根本就不会夸人。 何悠扬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支中性笔,咬开笔盖,上前一步,将他们俩的名字圈起来连上,中间还画了颗浮夸张扬的爱心,生怕路过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似的。 “……”齐临捏了捏眉心,希望赶紧封路,没人过来,实在太丢人了。 完事后,何悠扬退回到齐临身边:“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以后想上什么大学?” 齐临没急着回答,他自然想过这一问题——他本是想挑一个离家越远越好的学校,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回家。只是从未想过归处,从未想过前途,“远”是唯一要求。 可是眼下何悠扬饱含期待地望着他,他忽然不想把这么丧气的话说出来:“没想过,反正志愿是考完以后填的,那就选分数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分最高的那个学校和专业。” 何悠扬听完点了点头,学霸讲话就是有底气。 齐临反问:“你呢?” 何悠扬绝对是那种走一步看一步,活在当下不会为了未来过多发愁忧虑的性子,他认真地想了一下:“专业的话,数理化相关都行,文科类的还不如让我去死。至于学校么,没想好,不过现在大概有点方向。” 齐临:“什么方向?” 何悠扬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缕头发,像是要顺着发丝把他拎起来:“想抄你志愿。” “抄你志愿得有本事,谁让我找了一个这么……”何悠扬垫起脚尖,指了指公告栏上的榜首,“……的人呢?” 何悠扬窥见他的脸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不应该为了别人修改自己的志愿,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但是我这不是修改,就是赤裸裸地抄袭。我这个人呢,本来就胸无大志,最喜欢吃饭睡觉看电视,为了喜欢的人放弃喜欢的学校、专业这种凄凉的事在我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我根本没有喜欢的专业!谁喜欢学习啊?是吧?你放心。” 齐临牙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说:“跟你说件事。” 何悠扬:“嗯,你说。” 齐临的神色躲闪片刻:“我……登了他的账号,这个周六,又有一桩‘买卖’,和上次的路线一样,还是从阳山到江州。” 何悠扬一愣,随即掐了掐他的下巴:“很好,主动上报,值得赞扬。” “还等什么,买票吧。”说着就要掏出手机。 还没解锁,齐临就按住了他,无奈坦诚地说:“我买好了……不过就买了一张。” 何悠扬:“一张?什么意思?” “你如果要买,只买一张就够了,我自己的已经买好了。” 何悠扬:“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生日那天。” 何悠扬火得给了他一颗毛栗子:“你是想气死我吗?不是跟你说了要告诉我吗?怎么又瞒着我,还偷偷买好了票?” 齐临吃痛,捂着脑袋,小声嘀咕:“我这不是和你说了吗?” “晚了!”何悠扬瞪着他,又戳了戳他的脑门,“告诉我你都要思来想去这么久,为什么上次去的时候不动动脑子?你哪里搞来的工作服?没发现和正版的不太一样吗?人家那是穿着上班的,你穿着是去色诱的。你就想出检票一个办法?被真正的工作人员遇到了怎么办?我看第一个来抓的不是那些个犯罪分子,而是你!你最可疑!” 现在想来,当初的确是冲动办事,衣服是网上看了几张图随便买的,细枝末节都没有考虑到,能成功也是一个奇迹,他虚心请教道:“那你说怎么办?” 何悠扬把手机扔给他,让他选列车班次,而后苦恼地咬了咬嘴唇,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齐临:“……” “你干脆直接省去检票这一步,抱着小孩的全部匿名举报得了,全都拦下来,一个一个查。”何悠扬气愤地说。 齐临轻笑一声:“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齐伟清抓到警察局去,省时省力。” 要让他手下的那些人贩落网,又不能查到齐伟清这个下线中介头上,在这之间游走,确实像走在一条极细的钢丝上,不得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倘若能打包铲除,才真是痛快极了。 何悠扬看着他,终是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有些时候,第二好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带我去,不准单独行动,我还要帮你引开注意呢,知不知道?” 齐临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市立医院的vip病房内—— 齐临将家属陪护区的单人沙发搬到了病床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护士给病床上的老太太换水,直到人家被看得头皮发麻,齐临:“请问今天还有几瓶?” 护士看了他一眼,老太太在这儿的这一个多月来,这么个半大的孩子常常来病房久坐,都是独自一人。另一个中年男子,应该也是病人家属,偶尔会来一次,呆的时间不长,但每次临走前都会给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们点份晚饭,还挺会做人的。 这两人看年纪该是父子,却从来没见过两人一起来过,也不知道这一家子是什么个情况。护士看他可怜兮兮的,便没斥责他的违规行为:“最后一瓶了,这是活血的。” 齐临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护士拿着空盐水瓶走了,病房里又归于寂静。 脑科医生老早就告诉过他们,脑外伤患者在病床上躺着超过一年,如果仍然醒不过来没有感知能力,恢复的概率是非常小的,对年龄较大的患者更甚,就算醒来了,诸多后遗症也是够呛。 要想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是不可能的了。 “奶奶,您别骂我,”齐临坐在靠着床头的沙发上,单手撑着头凑在齐老太太耳边,轻轻地说,“我出来之前又不小心把您供着的佛像弄倒了。” “不过我马上扶起来了,没坏。”他马上板正身子,旁边也没有人,脸上露出一点难见的狡黠,像是一个捣完蛋来撒娇求饶的孩子。 齐临把家中近日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即使鸡零狗碎的没有重点,还能娓娓道来,什么一楼阳台门没关好偷跑上来一只小野猫啦,阁楼上那盆绿油油的吊兰被鸟屎淋了啦,诸如此类。 他没看见床上的老太太嶙峋崎岖的大拇指微微一动。 “对了,奶奶,我把您年前买的新日历带来了。”齐临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旧时候用的万年历,现在除了老年人那儿,已经不多见了,“我给您挂墙上吧。” 挂好后,他又顺手撕去一页。 齐临原先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齐老太太需要借助一本小小的日历来证明时间的流逝,好像不撕去昨天的一页,就不会到今天一样。此时此地他才恍然大悟,撕下的那一页页纸,都是盼头,对来日种种不确定的惶恐、对前路漫漫的期冀,这种提心吊胆又翘首企足的生活,才叫“过”日子。 他将撕下的那页揉成团,抛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进了垃圾桶。 在看时间的当儿,发现何悠扬已经给他发了几条消息了,他回复了几句,转身收拾东西,濒行时,不忘和齐老太太告别:“奶奶,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一丝春风从开着一条缝的窗户中钻过,吹起墙上的万年历的一角,纸页来回颤了颤,今日那张上面赫然写着—— 忌:出行。 “你等的人还没出来呢?快催一催,我们挡着人家道儿了。”医院门口,何悠扬叫得出租车已经等候多时,过往的车辆不得已只能绕行,有些实在不耐烦的还朝他们按了按喇叭。 “好好,师傅,马上来……哎,这儿呢!”一看见齐临从门口出来,何悠扬立即按下车窗朝他招手。 齐临快步迈步过去,一落座,司机就发动了车子,他从后视镜里往后瞥了一眼,长久的等待倒是没让他恼火,他打趣道:“你小子耐心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在等女朋友呢。” 齐临:“……” 何悠扬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声音都往上飘:“师傅,去火车站。” “好嘞!” 这次的时间比上一次晚了几个钟头,齐临也得以在这之前绕一趟医院。如果顺利,回到江州已经将近深夜。 齐临不知道何悠扬家有没有宵禁:“你和你爸妈报备了没有?我们可能很晚才回去。” 何悠扬:“说过了,他们举双脚赞成我和你共同抗敌的决定。你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没有醒。” “医生有说,什么时候可以醒吗?” 齐临摇了摇头。 何悠扬拉过他的手背,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前排的司机师傅时不时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奈何后视镜视线有限,没看见他们交叠的手:“你们这个时候去火车站干什么啊?” 两人相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 何悠扬:“旅游。” 齐临:“出差。” 司机师傅诡异地看了他们一眼:“……我看你们俩还是学生,出什么差啊?” 何悠扬掐了一下齐临的手背,瞎编也不知道编一个可靠点的:“他开玩笑的,我们就是趁着周末找个近点儿的地方玩一玩,放松一下心情。” 看着何悠扬打马虎眼,齐临忽然有些失落,原来每一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学生,无论如何他都抛不掉年龄小、学生、孩子……这些个他无比想撕去的标签,真是太无能为力了。 到了车站,下车前,司机还不禁感叹了一句:“你俩关系还挺铁。” 齐临先行下了车,何悠扬确保他听不见了,才面不改色地朝前座的人解释道:“他不是我女朋友,他是我男朋友。” 话一落地,司机师傅差点一脚油门踩出去,表情就像是被雷劈了,他抽了抽嘴角:“还是……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 何悠扬心满意足地下了车,一把勾上齐临的肩膀,往站里走去。齐临心猿意马地三步两回头,何悠扬扳回他的脑袋:“你干什么?” 齐临:“那个司机为什么老是看我?” 何悠扬给了司机一个五星好评,完了,抬起头来心虚地解释:“……因为你帅。” 驶往阳山的高铁上,何悠扬不免有点紧张,第一次跟踪齐临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不知道他乘车来回是要去干什么。现在真相大白,而他也参与其中,看似多了一份力量,却仍不知前路如何。 因为错开买票,他的座位和齐临不在一个车厢,还好车上人少,许多座位是空着的,他穿过几节车厢,在一个不显眼的靠窗角落找到了闭目养神的齐临。 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何悠扬轻轻地坐过去,没想到还是惊动了齐临。 齐临睁眼看了看来人,看见是他,那点春困都没了,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出来看了看,竟然是齐伟清给他发了条消息。 他不耐烦地点开一看,脸色倏地一变—— “临临,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何悠扬看见备注“齐伟清”便猜到了是谁,他坐直了身子,压低嗓音焦急地问:“你爸?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齐临把手机重新塞回兜里,掐了掐眉心:“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上一次坏他事他肯定也知道了。而且我盗他的号,他一开始就知道。不用去管他,按原来那样来吧,只不过棘手的是,他手下那些老太婆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了。” 何悠扬难以置信地问:“一开始就知道?他难道不避着你吗?” 齐临安抚性地在他手上拍了拍,让他不要怕:“别慌,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吗,我是他儿子,毕竟虎毒不食子。齐伟清……没那么可怕。” 这安抚效果甚微,齐临三言两语中透露出的消息让何悠扬觉得,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太奇怪了,完全不符合常理——齐伟清对儿子称呼亲昵,不像是不共戴天,从总总事迹来看,甚至还很纵容。 倒是齐临对这个养父的态度模棱两可。 “他对你很好吗?”何悠扬直言心中所思。 齐临愣了一下,这有什么好不好的,评价用餐吗?他伸出五根手指,笑道:“挺好的啊,今年他给了我这么多压岁钱。” “比亲爹好多了不是吗?” 何悠扬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踹了他一脚:“你就被五千块压岁钱收买了?还有没有底线?” “……是五万。” 何悠扬差点撅过去,撑着扶手借了点力:“那——的确比亲爹好多了。” 齐临笑了笑,不去看他,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这只是压岁钱,还有每学期多出来一截的学杂费、每个月按时到账的生活费,当然这些也是我的封口费,鸡零狗碎地加起来……”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何悠扬严肃地偏头看他,希望他能敞开心扉,而不是故作玩笑。 可是一句话下去,两人一下没了声音。 良久,何悠扬才听见旁边的后脑勺传来:“还行吧,还不错。” 何悠扬一时间分不清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阳山县人民医院隐于阳山县西边一隅,建得早,连像样的大门都没有,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一出来就是一条脏乱差的小吃街。 这样的医院往往高不成低不就,配套设施总是拖拖沓沓地跟不上,工作人员都像是托关系塞进来的——一个清洁工老头看见一小屁孩把饮料打翻了一地,便拎着拖把开始破口大骂,小孩不知所措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护短的女人奋起反抗,叽喳一片。 一楼大厅边的诊室里,耳鼻喉科的医生被病人缠得不耐烦,直接将人赶出了诊室:“我都说了几百遍了,不长耳朵吗?一日三次,一次两粒——来,下一个,快点!” 这时,一片慌乱嘈杂之中,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刚才还黑着脸的医生看见来人,突然换上了一张笑脸,无比谄媚地堆笑:“嘿嘿,院长好。” 院长张海明朝他点了点头,接过这个马屁,才继续往门外走去。 县医院那窄小的门外,停着一辆不符合这个破旧街道气质的车,宽敞的车身甚至都要比医院大门宽了几寸,引来小吃街上不少人的注目。 车窗半开,伸出一只夹着烟的手,烟灰弹在地上,显然是在等人。张海明迈步过去,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抱歉啊,老齐,来晚了,今儿去哪消遣啊?” 驾驶座上的正是油头滑脑的齐伟清,他发动车子:“玉隆汇新开了一家饭店,一起去尝尝鲜。” 张海明扣好安全带,尖嘴削鳃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疑惑:“不就是一饭店吗?你齐老板嘴里淡出鸟来了?” “一朋友推荐的,一般人不知道——”齐伟清故作神秘,眯着的眼睛笑得有点猥琐,“他们店里有两份菜单,平常人去,他们就拿出那份明面儿上的菜单,他们还有一份隐藏菜单,嗬,专吃野味儿,那东西,补!要老顾客推荐他们才会拿出来。” “哟,可以啊老齐。”张海明调整座椅,选了个舒服地姿势,双手垫在后脑勺下往后一靠,“不过你怎么想着去吃这个了?你不会……” 张海明隐晦的眼神往齐伟清下半身一瞥:“那个了吧?” 齐伟清哭笑不得:“别放屁,老张,就问你吃不吃。” “吃啊,为什么不吃,难得啊,高兴!” ※※※※※※※※※※※※※※※※※※※※ 不准吃! 临临就是我亲儿子! “哎,小姑娘,你们这个乌漆麻黑的是什么玩意儿啊?”僻静的包厢内,一盘盘奇形怪状的热菜被端上了桌,张海明好奇地执起一根筷子戳了戳盘子里乌黑的肉。 年轻靓丽的女服务员用起瓶器将酒打开,手稳地倒满眼前的两个酒杯:“这是兔腿,先生,您尝尝看,是我们店里的特色菜。” “嗯,还行。”张海明囫囵吞枣地嚼了几口便咽下了,没在味蕾停留多久,真不知道尝到味道没。他又求知若渴地点了点其他的几盘菜,“那这些是……” 一边的齐伟清朝服务员摆了摆手,露出了满口烟熏黄的牙齿:“菜都上齐了吧,你先出去吧,酒我们自己倒。我们吃饭的时候就不必打扰了,也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们喜欢安静。” 女服务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门带上:“好的,那二位慢用,有需要再叫我们。” 她出去后,齐伟清转头无奈地朝张海明笑道:“这里是正规吃饭的地儿,不是你那些场子,别老盯着人家小姑娘的胸和屁股看。太过火了小心人家反咬你一口。” 张海明敛了敛眼神,却仍是不在意似的,他用狐狸似的贼眼看了看齐伟清:“知道了,知道了,那等会儿你跟我去那些场子不?” 齐伟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来,我敬你!”张海明举起酒杯,“你放心,等会儿那段路没有查酒驾的。” “行!老张,今天不醉不归!”一声清脆的碰撞,齐伟清一口闷。 几碗黄汤下去,两人是飘飘然如在云端,张海明将瓶底厚的眼镜取下,搁在一边,太阳穴被勒出两道白印,瘦削的脸竟还有下陷的余地。他使劲地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口老痰,还算有素质地吐在了手边的纸巾上:“我们院里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小于护士,你真把她带回家见你妈了?我还以为你玩玩的。” 齐伟清喝得也是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屋顶的吊灯都开出了花,在他眼前飞舞,他大着舌头摇了摇头:“她?别提了,她有点太……太蹬鼻子上脸了,我、我还没定呢,她非要缠着我。这次带回家,主要是想让我儿子看看,得、得要我儿子喜欢才行。如果临临不喜欢,都是白搭。” “老齐你说的对!嗝……是要给临临看看。临临,嗯……临临是个好孩子,他快要高考了吧?总是考第一是吧?将来肯定有、有出息,给你挣面儿。”张海明举着酒杯的右手在空中乱晃,左手用力拍了拍齐伟清的背,两个人都喝得衣冠不整,唾沫星子乱飞,“不像我家那两个,作业作业不写,上课上课不听。女儿还好点,我家那老二,上星期老师还打电话来说是什么、什么考试名次快要垫底了,要找我谈话,真是丢人!” “老齐啊,你有没有什么教育孩子的良方啊秘诀啊,快、快给我支支招,要是我那个小儿子有你儿子一半懂事就好喽……等你儿子过几年找个媳妇儿,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孝敬你,你可有福喽!” 齐伟清听见他这样恭维自己儿子,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压着心中顺势再想把儿子夸上天的冲动:“什么、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现在他的主要任务是高考。他的学习啊,我是从来不管,从不用我费心。家长会我、我去过一次,所有老师都说这孩子不用操心,那些同学的家长全都围着我,也问我有什么秘诀,还问我给孩子吃什么,你说搞笑不搞笑?我儿子那是天生就聪明,哪里是吃什么能变成这样的。” 然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晃着脑袋叹了口气:“不过孩子现在也大了,专家管这个叫什么,哦,叫青春期。这年头的小孩不比以前,都叛逆,不听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上、上次那谁,刘……刘玉芳和曹琼花被条子抓了,就是他报的警。” 张海明听见“报警”二字,“腾”的一下就把翘到桌上的腿放了下来,冷汗都从毛孔里钻出来了,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报、报警?谁报警?临临?上次是临临报的警?” 齐伟清一阵捶胸顿足:“是啊,是临临。老张你先坐下,你看看你,紧张什么?临临是我儿子,自然不会把我们捅出去,损失几个老太婆不算什么。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其它什么优点没有,知道百善孝为先。” “孩子大了,有主见了,不过你放心,这些都不成气候,他、他归根到底是我儿子!” 张海明喝酒后,说话比平常还不走脑,他用那双倒三角的细长眼睛瞥了一眼齐伟清,口无遮拦地说:“又不、不是你亲儿子,还不是当初我、我卖给你的,你当时还不肯要呢,你看他现在多有出息。” 张海明醉醺醺地说胡话,不禁想起十几年前,也是在一个和今天一样的小包间内,好几年没见的老同学相聚,当时的齐伟清未到三十,穿着打扮却都像一个事业有成的精英,人模狗样地往饭桌上一坐,准是抢着买单付账的角色。 可是世事难料,两人就着酒敞开心扉,原来,他这个衣冠楚楚的老同学前不久刚遭受了丧子之痛。 酒到浓时,齐伟清是泪声俱下,涕泪横飞,时任县医院副主任的张海明给他提供了一个不可与外人道的完美解决方案,齐伟清听后先是震怒,涨红着两只眼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这……这可是罪孽滔天啊。 张海明多少信得过这个老同学,对友人的控诉充耳不闻,只是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沓子照片,摆在饭桌上,数十张婴儿的面孔,或苦着脸或酣睡或不知如何。烈酒喝多了的齐伟清热血涌上头,觉得所有婴儿一同在他耳边啼哭,顿时头疼欲裂,他一下子将面前的照片全部掀落在地,应声落下的还有一枚红酒杯,瞬间五马分尸。 照片雪花似的飘下,凌乱地撒在地上。突然,所有婴儿停止了呱呱哭啼,只剩下一声脆生生的清音萦绕在他的脑海。齐伟清痛苦无比地蹲在地上,抖着手从满地狼藉中捡起一张——只有这张照片上的小脸是在笑的,他的鼻头上还有一颗不太明显的小痣。 和那个逝去的孩子如出一辙。 “临临……临临……”齐伟清蜷着身子钉在地上,将照片压在心口,呜咽不止。破碎的玻璃划破了手掌,鲜血从手缝中殷殷流出。 雅静的包间中,张海明话音一落,齐伟清的脸色倏地一变,他把手中的酒杯猛地往地上一砸,应声而碎,他恼怒地说:“你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临临就是我亲儿子!” 张海明立即噤了声。 “先生,请问需要帮助吗?”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的人,包间的门立马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男服务员,他看着一地玻璃碎渣和透明液体,战战兢兢地陪着笑。 既然是男的,那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张海明语气很冲地朝那人吼道:“不是说了任何人都不要进来吗?酒杯碎了等会儿我们赔。不就几个破酒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至于吗?” “好、好的,先生,那就不打扰了。”服务员惹不起流氓行径的大款,抱歉地鞠了几个躬后又合上了门。 张海明晃着身子迈过一地狼藉,从一旁的柜子里拿来新的酒杯,放到齐伟清面前,重新满上。齐伟清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仗义热情,什么玩笑都不往心里去,就是儿子是他的逆鳞:“好好,我不说了,是你亲儿子行了吧,都是你亲儿子,哈哈……亲儿子!” 齐伟清摆了摆手,一饮而尽,完了,他的胸膛起伏了几下,从鼻子中喷出几口笑气:“你说的对,临临,是我的乖儿子。” 张海明坐回原处:“上、上次他把张老婆子铲了,那他这次去了没有啊?” “……不知道,我等会问问那个吴秀妹,希望那个蠢老婆子办事机灵点,不然就把她换了,要干的人多着,都排队等呢。我已经提醒过临临了,让他少管闲事。哎没事,老张,就算他去了又能怎么样,随便他怎么闹腾,小孩子还能翻出我们的手掌心吗?翻不出浪来的。”齐伟清信心满满地说,儿子怎么能忤逆老子呢,天底下就没有这样滑稽的事! “是!是!我们是如来佛,他们翻不出我们的,嗝,五指山。”张海明煞有其事地举起手掌,凑到眼皮子底下端详了一番,“哎?我看怎么……不止五指啊。” 一小时后,正在阳山站候车室的吴秀妹以人群作掩,低着头飞快地发了一条语音:“老板,我见到照片上那个小子了……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半天等不来回复,吴秀妹的心里有点慌乱,据说前阵子那个干这个的被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要不是债台高筑的儿子跑了,家里男人这个时候又摔断了腿,被黑心单位开了,少了一份进项,可日常开支都要用钱,她才不愿意铤而走险。 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离她不远,似乎也在四顾寻找着什么,吴秀妹裹着碎花头巾坐在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后面,可是抱着孩子总归是一个明显的目标。她冷汗涔涔地想,那小子什么来头,竟有这么大本事,她的老板又是什么来头,上次都火烧眉毛了还能独善其身。 可是谁能保证这次…… 火车马上就要开始检票,终于,齐伟清的消息发过来了,啰里八嗦地还夹杂了一些错别字:“别让他看见你,别被他发先,别让他抱警,自己机灵点。” 这、这说得容易,车上就这么点人,又不可能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是抱着孩子的老太婆,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吴秀妹觉得怀里的孩子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是个累赘,便开始搬出退堂鼓了。 好在这时,齐伟清又来了一条消息:“实在不行,就先回去,下次在说。” 正合她意,吴秀妹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得放松,车站也响起了检票广播,检票口一打开,乘客们就一拥而上,阳山站本就狭窄的候车室顿时水泄不通。 她抱着孩子无比艰难地在滚滚人流中逆行而去。 突然,右侧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阿姨,您不去江州了吗?” 吴秀妹身材不高,回头望人,还需仰头,当她回头看见照片上那个小伙子,现在正栩栩如生站在她身后时,脸上的心虚一览无余,顿时心跳如擂鼓,汗如雨下。 她全然不顾是否会伤到怀中的婴儿,拨开人群就往外冲。 他们俩……他们俩是小偷! 女人一跑动,人流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自动填补上了一个人的空缺。齐临的肩膀都差点儿被人撞青了,当他好不容易越过人山,游过人海,叫上何悠扬往车站外面冲时,已经晚了——车站外头停着几排等着接客的三轮车,吴秀妹刚巧坐上一辆,绝尘而去。 抱着个孩子竟然还能跑得这么快,齐临咬了咬牙,当机立断拉着何悠扬冲向那排五颜六色杀马特造型似的的三轮车,跳上最接近路口的那一辆,语速飞快:“师傅,跟上前面那辆车。” 司机师傅还抽着闲烟,翘着二郎腿杀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客,还是这么暴躁的客人,一时有点懵。齐临把他手里的烟抓过来扔了:“快点!我们有急事!” 司机被他说一不二的气势吓住,一句“乱扔烟头是要被罚款的”就这么吞了下去,怀疑这两人在执行什么紧急的秘密任务,他一股热血就涌上来了,发动机一声响,车子就吱吱嘎嘎地上了车道:“行,前面那辆红的是不是?” 何悠扬第一次体验缺个轮子的车,差点没被甩出去:“师傅,就是那辆红的,不过你还是要安全驾驶。” 不接客时司机师傅一腔话语无处发泄,跟一群大老爷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只有在载客时才能展现自己的话唠潜质。他一边往前追,一边一心二用地说道:“放心,小兄弟,你要相信我的驾驶技术,我老司机,开这个车好多年了,挺上路子的。” 正说着,前车轮好死不死碾过一块小石头,车头一歪,差点晃进另一条车道。司机抹了抹鼻子,干咳一声:“你俩不是本地人吧,我跟你们说,我们这儿都是这种路,修路的时候偷工加料,凹凸不平,不是我技术的问题。” 齐临心急如焚,没心思跟闷骚的中年大叔唠嗑:“师傅,麻烦再快一点。” “哦哦,行。”司机紧盯二十米开外的目标,发现那辆车也在加速,要追上还有点困难,“你们追前面那辆车干什么?我刚才好像看见上那辆车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的。” 何悠扬口快:“对,她是小偷。” “什么?小偷!那个老太婆是小偷!”司机立即加了一脚油,尖着嗓子吼道,“我最恨小偷!她偷你们什么东西了?” 齐临和何悠扬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齐临:“弟弟。” 何悠扬:“儿子。” 齐临:“……” 透过车头两个几百年没擦的后视镜,司机仔细来回端详了一下车后排的二人,一阵沉默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俩……是父子?” 何悠扬歪打正着地占了齐临一个便宜,心情有点复杂,觉得自己又要脑袋开花,连忙转开话题。他单手抓紧车顶一个生锈的把手,把头伸出去灌了几口风,目测了一下与前车的距离:“师傅,别管这个了,你就专心开,你看离前面那辆车越来越远了!” “行,你别把头探出去,太危险了,给我坐好。” 三轮车不死不活地追了几百米,下一个路口,眼看两车差几米就快要持平,吴秀妹那辆车却踩着几秒黄灯堪堪过了路口,而他们这后面来的车却不巧被卡在红灯亮起时。 何悠扬抓耳挠腮,心都要焦了,他环顾四周——一个破旧的四岔路口,路面的确如司机所言,哪里都是坑坑洼洼的,低矮的红绿灯竖在那儿,连警示的红灯都寿终正寝似的要没电,他扒着驾驶座的座椅,尴尬地笑了一声:“叔,这个路口……没有监控吧?” 司机立即会意,松了刹车,鬼鬼祟祟地划过停车线:“小毛孩子不学好,怎么教唆别人闯红灯呢?” “刚才谁说要安全驾驶的来着?” 何悠扬:“……” 不知道三轮车有没有限速,反正前面的车玩出了漂移,他们是追出了残影,若是在什么主干道上,定要吃几张罚单。 吴秀妹的车在一个集市样子的地方停下,她直接从车上蹦了下来,矮胖的身躯无比灵活地钻进了一个小弄堂。 这里具体是什么地方,何悠扬没见识说不上来,不过看样子这个地方……裁缝店、修电瓶车、修鞋什么鸡零狗碎的都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何悠扬因词汇匮乏,只能暂且将这个地方称为“集市”。 他扫码付钱时还感激地凑了个整,然后撒丫子就跟着齐临往吴秀妹消失的地方跑。 弄堂拐进去竟然是个别有洞天的菜市场,一时间闻之欲呕的鱼腥味、不绝于耳的叫卖声砍价声从四面八方炸来,两个细皮嫩肉的男孩尴尬地杵在入口处,与这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不少人下了班顺便买菜拎回家,人虽没有早高峰多,但也正是人稠物穰的时候。何悠扬眼尖地从人影中识别出了一溜身影,他往左前方一指:“在那儿呢!” “站住!别跑!” 乌泱泱的菜市场一下炸开了锅,蹲在地上杀鱼的老伯抬起头,朝对面肉摊上的老李皱了皱眉:“哎,老李,那不是吴姐吗?她今天怎么店也没开?” 老李:“就是啊,店都关了一整天了,她怎么才来。咦,她怎么还抱着个小孩?” “她后面那俩个小伙子是谁?干嘛追她?她欠债不还被仇家追杀了?” 吴秀妹擦了擦顺着眼角皱纹流下的汗水,回头望去,发现追赶她的二人愈来愈近,她气喘吁吁地迈着短腿往前跑,自知肯定跑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便扯着嗓子叫喊道:“救命啊!抓小偷!他们俩……他们俩是小偷!” “哎,老王、老胡,你们帮帮我啊,他们、他们要抢我东西!” 何悠扬和齐临根本没料到吴秀妹也会这招,这竟然还是她自家的地盘,心下顿时有点慌。 突然,一桶生姜铺天盖地从侧前方飞过来,齐临下意识地伸手挡,却还是被砸了个体无完肤。一波生姜未平,一波红枣又起。接着,五花八门的食材在喊打喊杀中扑面而来,十指不染阳春水的两位爷,顿时被认识的、不认识的食材砸了个稀巴烂。 两个人平生第一次被当成过街老鼠,像是油锅里的炒菜,什么料都往里加,根本招架不住,顿时被腌入了味儿,还是各大菜系炒在一起的味儿。 “你们干什么呢?”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俩个为什么抢人家东西?” “小偷还追人家?你们来错地方了,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儿,她可是我们的吴姐!” “看我不砸死你们!” “对!砸死他们!砸死他们!” 何悠扬和齐临在众怒下百口莫辩,前路被手持沾着殷殷血迹的菜刀的几个肉贩拦住,身后又走来走来几个磨刀霍霍的鱼贩,甩下零星几片鱼鳞。菜市场的水泥地上淌着血水,污臭不堪,滚了一地五颜六色的葱姜蒜,像是打翻了颜料盘。路人纷纷停下,走过路过不错过地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吴秀妹趁这边一团乱麻往人稀的地方跑,何悠扬在腹背受敌时仍不忘盯着那个抱着孩子的身影,眼看吴秀妹就要逃离人群,他们俩个就要身陷于此——身边的齐临紧了紧拳头,难道他要赤身肉搏吗? 手持铁器的摊贩们渐渐逼近,电光火石之间,何悠扬如惊猿脱兔一般抄过伸手范围内一小摊上的一袋面粉,往前面的人脸上掷去,又拎起一袋辣椒粉往身后人的眼睛上砸。 这可能是菜市场内为数不多想安安静静看热闹的摊子了,可惜不幸殃及看戏池鱼,摊主立马急眼了:“哎,你干什么啊?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啊?” 何悠扬一边弯腰抱歉,一边又抓起仅剩的两袋红豆绿豆,圆滚滚的撒了一地,人走上去准会滑倒。 摊主心痛如绞,急得跺脚:“哎呦,我这造得都是什么孽啊。” “哎呦喂,咳咳!呛死我了!”三大五粗的肉贩此时全成了小白脸,白色的粉末飞扬不止,就一张的嘴和两颗眼珠子是黑的。 “快给我点水,辣死我了,救命!”那几个鱼贩眼睛被辣椒粉糊住看不清,又辣又疼,可是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水,他们原地哀嚎了半天,只能把脑袋往自家的水桶里塞,里面的鱼受到惊吓,全都甩着尾巴瞪着圆眼往外蹦,嘴巴一张一闭地躺在地上垂死挣扎。 “快跑!”何悠扬趁乱拉着齐临从一个人群缺口突破重围,身后传来几声“不慎”倒地的声响。 齐临惊叹于何悠扬干净利落的动作,觉得平日里低估了此人的战斗力,他边跑边说:“何悠扬,你不去打架真是亏了!” “那是!”何悠扬忙里偷闲朝他得意一笑,脚步不停,“她往外边跑了,我刚看见了,门口立牌那儿左拐。” 一出菜市场,果不其然看见远处太阳底下,吴秀妹豆大的身影正往左边那家裁缝店跑。何悠扬正要加速去追,却发现身后的人定住了脚步。 喘着气的何悠扬疑惑顿步,看见齐临踟蹰着走向菜场后门侧边——那里乱糟糟摆着的一个铁皮垃圾箱,真不知道这里放一个垃圾箱有什么用,残破的塑料袋、廉价的垃圾袋仍旧堆得遍地都是,近乎山高,菜汁腐肉淌得无从下脚,简直就是一个无人管理、任人倾倒的垃圾场。 何悠扬从他的身影中看出一点将信将疑:“怎么了?” 齐临平息起伏的胸膛,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面无血色,眼中带着难以置信,他几不可闻地说:“悠扬……” 见他这般,何悠扬屏住呼吸走近看,顿时咬紧了牙根——臭气熏天的垃圾箱中竟躺着一个襁褓! 吴秀妹喂的安眠药可能是剂量不够,药效渐退,婴儿已经半睁双眼,在果皮剩饭之中吮吸着小手,口水沾湿了胸前的围兜。 它秀气的脑门上停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绿头苍蝇,齐临上前扒着箱边伸手挥赶,却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苍蝇络绎不绝。 “小武,你看见那俩小子往哪里去了吗?” “可能是从后门跑了。” “我一定要抓到他们!让他们赔,两个都别想跑!哪来的王八羔子,真是气死我了!” 听见里面大动干戈的动静,齐临立即将手指从婴儿嘴里拔出,不管不顾地把它从垃圾堆里抱出来,裹在怀里,与令人反胃作呕的垃圾来了个亲密接触。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风先是刮得脸颊生疼,随后遍体生寒。 原来世间所有的色香味俱全,本色都是如此污臭不堪。 Zρō壹⑧.Cōм 齐伟清不太避讳亲近的人。 “师傅,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店。” 司机像是没听明白,回头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奇怪的乘客——两个像是在垃圾堆里滚了一圈的小伙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气味儿也不太美妙,跟两犀利哥似的。手中竟然还抱着个孩子,该不会是流浪汉在路边捡到了小孩吧。 没有金玉外表,还不能住星级酒店了?齐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去你们这儿档次最高、价格最贵、服务最好的酒店。” “多远都行。” “哦……”司机被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回头打开了导航。 何悠扬看着齐临的鸡窝头,他顺手从齐临帽子里取出一把绿油油的葱,拿在手里把玩,他苦笑了一声:“你最不爱吃的。” 何悠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半边被面粉染白,脸上一团黑一团白,像只脏兮兮的落魄斑点狗。衣服也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袖**生生地被扯裂了,随着手上的动作来回飘动,一副要翩翩起舞的模样。 齐临抱着孩子,让它枕在自己腿上,也不敢随意乱动,腿都压麻了。还要时刻要防止他再将拇指送进嘴巴,实在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晕黄的余晖映在二人疲惫不堪的脸上,出租车在异乡的晚高峰中慢吞吞地行驶,不知驶向何方。 刚才乱作一团的菜市场渐渐偃旗息鼓,人烟尽散,仿佛刚才发生的就是一场博人一笑的闹剧,落幕了,观众也走了。 此时,东躲西藏的吴秀妹回到了自家店铺,她蹲在地上,将钥匙**锁孔,掀起了卷帘门—— “吴姐,刚才那俩人到底是谁啊?” “他们逃去哪儿了?” “你今天怎么没开张啊?害得有些人白跑一趟。” 吴秀妹回头脸色凝重地朝他们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引人注目,她皱眉打发他们:“今天陪我家老头去医院复诊了,没时间开店。” 接着她猫着腰进了铺子,又重新把卷帘门放下锁上。铺子里乌漆麻黑的,她灯也不开,摸到一张椅子坐下,仍是惊魂未定。独自喘了会儿气,觉得缓过来了,她才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老……老板,我在菜市场呢,我在我店里,刚才照片上那小伙子竟然一路跟着我追到了这儿……没,没追到我,不过那个小孩……小孩被我扔了……我看见被那小伙子捡走了。” 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帝豪足浴城—— 齐伟清赤着胳膊趴在床上,本是一脸享受的他被突然打断,微微有点不快,手机贴在耳侧漫不经心地听着,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怎么不按了?” 娴熟的手法回落,娇滴滴地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不是怕打扰老板您接电话吗?万一您有什么重要的生意要谈怎么办?” 齐伟清笑得满脸横肉:“没事儿,接着按。” 邻床的张海明枕着胳膊,舒服得半眯起眼:“对,接着按,上面上面,再用力一点。” 齐伟清接着对电话那头说:“小孩?小孩没事,下次换一个。不用去管他,只要你没被条子抓走,都没事。” 吴秀妹微微松了一口气:“老板,今天来追我的是什么人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追我?” “没事,别担心,那个是我……嘶,轻点儿,是我儿子。” 儿子?齐老板的儿子?那怎么会来这儿?吴秀妹咽了咽口水:“老板……那、那两个都是你儿子吗?” 齐伟清电话漏音,一米开外的张海明模模糊糊也听见一点儿:“两个儿子!哈!齐老板,你有两个儿子!买一送一!” 齐伟清深深皱了皱眉:“两个?怎么会有两个?你是不是看错了?” 吴秀妹:“真的是两个,两个小伙子,看着年纪差不多大,他们是不是同学啊?” “同学也不行,吴姐,你听着……那个小孩被他们捡走了是不是,你必须把那个小孩找回来,我儿子不会报警,你怎么知道另一个会不会?” “哎哟,我上哪儿去找啊?他们早就跑了!”吴秀妹攥紧了衣角。 “吴姐,你先别急,我刚收到一条消费记录,我儿子去翰庭酒店了,你赶紧想办法,把小孩弄回来。要是另一个小子报警,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不等吴秀妹回话,齐伟清就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往床头一扔,继续闭上眼像具死尸一般享受了。 “嗬,翰庭酒店?这小子还挺会享受啊。”张海明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点了点,脸颊潮红,一副酒还没醒的样子。 张海明像是被施了咒一般,不停地嘀咕:“有出息……有出息……” “哎,别挂啊,老……”吴秀妹无奈地放下手机,发了会儿愁,那小孩扔出去容易找回来难,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人家,该怎么把小孩找回来啊。 她又在黑暗中哀叹片刻,忽然,一筹莫展的吴秀妹算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她又手忙脚乱地解锁手机,拨通了另一通号码:“喂,小董啊,你回阳山没有啊……回啦?那正好,婶有个事情想拖你和你朋友帮忙,你快去问问,你那群朋友有没有空啊?” “我们小县城好的酒店本就不多,这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了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我们县里的首富,他女儿结婚就是来这里办的酒席。”司机在翰庭酒店气势恢宏的大门口停下,觉得自己开得出租车都贴了金,成了兰博基尼。 夜幕完全降下来了,齐临透过车窗看着这地处偏僻却富丽堂皇的酒店,心不在焉地道了谢:“行,谢谢。” 酒店的旋转门慢慢悠悠地才转半圈,何悠扬没这个闲情雅兴,觉得磨蹭,他指了指齐临怀里的小东西:“这怎么办啊?” 齐临摇了摇头:“不知道,总不可能带回去……明天查查这附近有什么福利院吧。先把这一身衣服换了再说。” “哦……那你刚才定了几间房啊?”何悠扬不确定地问道。 齐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一间啊,你想几间,每人一间,三间吗?” 何悠扬扬了扬眉,脸上按兵不动,心里却有点激动。 “您好,”一进大门,训练有素的礼仪小姐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在看见他们一副穷酸样后,怀疑他们走错了地方,“这是……” 齐临面不改色地在礼仪小姐们的簇拥下走向前台,拿出身份证:“我们刚才定了间房,请尽快帮我们办理入住。” “好的,先生,”前台机械化地接过身份证,不巧输入信息时抬眼看了眼来人,顿时傻眼,觉得眼前两个人就像是抱着孩子进城打工养家糊口的农民工,“您二位这是……” 何悠扬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憋笑憋得肚子疼,他甩了甩头发,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天男散面粉:“快点吧,我们想……洗个澡。” 前台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还是被他们俩惊世骇俗的造型震惊得说不出话:“好、好的,先生,这、这是你们的房卡,八楼,电梯前边左拐,噗哈哈……对不起。” 齐临:“……” 电梯匀速上升,何悠扬终于从镜子中看见自己啼笑皆非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差个破碗就能往马路边一坐去要饭。 齐临怀中的孩子一直吮不到手指,不乐意了,不满地哼了两声,四肢并用开始乱动。齐临平日里虽然喜欢招猫逗狗,但向来对还不会爬的小婴儿敬而远之,觉得这东西就像齐老太太贡桌上的佛像,碰不得摸不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这脆弱的玩意儿碰倒、打碎了。 他不知所措调整姿势,可是怀里的孩子越来越别扭。 “它可能是饿了,都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他们肯定也不会喂它什么好东西吃。”何悠扬从齐临怀里接过襁褓,“我来抱吧,你这抱得姿势都不对。” 齐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确不会抱,难道何悠扬去过月嫂班偷师,会抱孩子? “你说它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何悠扬做了个鬼脸哄它,还真抱得有模有样的,“还挺沉,叫它铅球得了,怎么样?” 齐临:“你取的名字……都让人觉得很有投掷欲,想把它扔上天。” 打开房门,何悠扬微微失望了一下,这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齐临定了个双人标间,而不是大床房。 从硕大的落地窗外看去,这是个欣赏风景的好地方,酒店是好酒店,设施是好设施,只可惜阳山这地,好像本就没什么水天一色、山清水秀。窗帘一拉开,灯火都少得可怜,就一条还算秀气的河道,两岸初春的柳树却磨磨蹭蹭地还未抽芽,有点萧条。 何悠扬把铅球轻轻放在沙发上,齐临开了空调,等室内温度上升,立马就想把铅球身上裹着的不像样的破布脱了。何悠扬去卫生间端了盆热水,沾湿了毛巾等着给它擦身子。 齐临先是把它外层裹着的那块污秽不堪的外壳剥了,随手扔在一边,没想到几张纸从里面滑落在地。 何悠扬捡起一看——竟是一张白纸黑字的送养协议和一张绿油油的出生证明。 那张协议上用正楷写着:“因家庭贫困无力抚养,本人将于xxxx年x月x日出生的婴儿无偿送养xxx夫妇,望你们二人今后能善待孩子,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我们不会以任何方式要回孩子。” 最下面又写了三遍“望你们二人今后能善待孩子”和几个加重语气的感叹号。 何悠扬将这张纸放到一边,心里有些堵。原来抛弃一个孩子,就是一句无力抚养能做出的决定,就像穷困的主人不堪重负,抛弃一只相依为命的狗,任他去流浪。 “是个男孩,”何悠扬又拿过那张出生证明,草草看了一眼便递给齐临,他低垂着眼眉,坐在床边,喃喃地说,“我出生的时候……也差不多七斤二两。” “阳山县人民医院……”看见出生证明上的签发医院,齐临神色一凛。 何悠扬:“怎么了?” 齐临像是恍然大悟:“齐伟清有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逢年过节总是给我送死贵的礼物,就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姓张。” 何悠扬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齐临嗤笑一声:“齐伟清的朋友能走什么正道?现在看来这些被贩卖的婴儿,都要从他那里走一遭。” 何悠扬先是难以置信,又觉得这样的猜测确实十分合理:“你是说……只要他们合作,这出生证明就能母鸡下蛋一样随便开?” 齐临点了点头:“对,完全不需要住院记录,就能轻轻松松在这家医院开一张出生医学证明,比办一个假证靠谱多了。” 他又冷笑一声,转身去看空调显示盘上的室内温度:“齐伟清做生意真是讲究诚信,怪不得生意兴隆。” “过年的时候,在医院遇见的那个我爸新女友,原先就是这家医院的,他们两个肯定是在那里认识的。她现在被调到江州,应该也和我爸还有那个张院长脱不了干系。” 何悠扬若有所思道:“你当时在电梯口和她大吵一架,你除了指责她推了你奶奶,我记得你好像还问过她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小医院,来这里树大招风……她难道也参与了你爸的事?” 齐临叹了口气:“参与多少不好说,但她肯定是知情者,齐伟清不太避讳亲近的人。” 不太避讳亲近的人?何悠扬忧虑地看了他一眼。 室内的空气差不多暖和了,齐临搓热了双手,开始给铅球脱衣服。 可是他实在搞不懂铅球身上那套连体衣的构造,觉得解数独都比解衣带容易千倍。脖子那儿明明白白的蝴蝶结在他的百般努力下不小心成了一个死结,铅球如有实质地盯着他,齐临汗都要下来了,觉得被一个还不会说人话的小东西嘲讽了。 何悠扬看不下去了,毛巾往盆边上一搁,上前解救:“齐少爷,你到底会不会啊,还是我来吧。”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齐临无奈让位,看着何悠扬手法娴熟地将那套连体衣解开,觉得此人颇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不禁心生敬佩。 “他拉屎了……”何悠扬苦大仇深地捏着鼻子,衣裤一敞开,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和他们身上菜市场的臭鸡蛋味相得益彰,臭上加臭,可以直接拉去制造生化武器。 齐临屏住呼吸:“……我开个窗。” 没过多久,齐临叫的客房服务就敲响了房门。 齐临今天遭受无数异样的眼光,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开了条门缝,也没给人家打招呼的机会,就直截了当地用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说:“请帮我们准备两份晚饭,两套运动装,颜色不要太夸张,黑的就行。再买一套婴儿装,一个奶瓶,一袋奶粉,一包尿不湿。尽快送上来,这些记我账上,退房的时候一并结算。” 齐临语速飞快,一本正经地说着,很快就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记下:“好的,先生,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齐临正要关门送客:“没……” 屋内的何悠扬大声补上:“再买两条男士内裤!” 齐临:“……” 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俨然在憋笑:“好、好的,先生。” 齐临满头黑线地关上门,转头就收到了何悠扬佩服的眼神:“这么冷酷啊?是不是还少说一句‘刷我的卡’?你现在要是换身行头,西装革履换上,真像一个霸道总裁,天凉王破的那种。” 齐临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天凉王破?没这本事,带着小三去开房的总裁倒还行。” 何悠扬:“……” 屋内突然没人说话了,齐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从口出的祸,现在的情况这样说,的确会让人产生一些结合实际的联想——因为他确实带何悠扬开了房。 他用力咬了咬舌头,威胁它以后不准再乱说话。更要死的是何悠扬还不搭腔,肥胖的玩笑卡在门框中间过都过不去。 宽敞的套房顿时狭小局促起来,空调似乎开得太高了,明明开了窗,空气却有点沉闷。一股难以言说的暧昧弥散开来,掐住人的咽喉。齐临不想和他共处一室了,率先打破了沉默,夹着尾巴跑了:“我先去洗澡了。” 沙发边的何悠扬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调戏了,头顶面粉逛大街都没这样尴尬。他低着头没敢回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给铅球擦手:“……哦,那你、那你快点,我都要臭死了。” 不知道是一时不想出去面对何悠扬,还是身上实在太脏了,齐临拖拖拉拉花了平日里两倍的时间才把自己冲洗干净。他换上酒店里的浴袍,又在镜子前磨蹭了一会儿,洗了把冷水脸,才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你好慢啊,快来看看铅球的新衣服。”酒店工作人员速度很快,东西一样不差地送了上来,被人七零八落铺得满了沙发。很快忘记刚才尴尬瞬间的何悠扬抱着焕然一新的铅球,举到齐临面前。 “这是什么?”齐临差点被这阵仗吓到——买衣服的人还颇有童趣,铅球穿着一件帽子上两根兔耳朵比衣服还要长的套装,毛茸茸地垂在屁股后头,此时脸洗得白净,像个水灵灵的妹妹。齐临随手翻了一下两件运动服,舒了一口气,还好他们俩的衣服比较正常,“现在小孩子的衣服都这么……浮夸吗?” “什么浮夸,这叫可爱!”铅球任何悠扬摆弄,现在不脏了,允许肆无忌惮地啃着手指。何悠扬将他的脸捏成团,“你喜不喜欢啊,小铅球。” 小铅球“咿咿”地将口水全抹在了何悠扬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手上。 “这个床……又是怎么回事?”齐临吃惊地发现屋内原本远开起码一米的两张大床被拼在了一起,他疑惑地望向何悠扬。 “这个……晚上让铅球睡我们俩中间,难道你想让他睡沙发吗?你不怕他乱动滚下来?太不安全了吧。”何悠扬义正严辞地解释道。 真是个让人难以反驳的理由,齐临:“……” “你去洗吧。”齐临从何悠扬手里接过铅球,“我来看着他。” “晚饭我热好了,你吃吧。”何悠扬恋恋不舍地把铅球交给他,“齐少爷,你会吗?” 齐临自信地看了他一眼,有模有样地学着他抱孩子的姿势,竟也没弄哭他。 行吧,何悠扬放心去了。 齐临小心翼翼地将铅球抱在怀里,轻轻摇了摇。铅球啃腻了手指,开始哼唧哼唧地吐泡泡,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 婴儿的五官还没有长开到能让人客观评价美丑的时候,反正在齐临眼里,无论是单眼皮、双眼皮,还是塌鼻梁、高鼻梁,都是一个样儿,都是小小的,成年人一个手掌就能轻易覆盖。 相貌、性格、脾气……乳婴的一切都还有巨大无比的成长空间,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窥探出来的,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如此没耐心的父母,连自己儿女的未来都不愿意期待呢? 他忽然有些失落,心绪如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做事畏首畏尾、苟且偷安,可谓之懦夫。 可是无论是“首尾”还是“安”都不能舍弃,手里躺着一个乳婴,病房里躺着一个齐老太太。世上没有两全的办法,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卫生间内,水声停了。何悠扬洗完澡,出来衣服刚穿到一半,门突然被人打开——齐临这货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何悠扬如临大敌,立即慌里慌张地拿过浴巾遮住胸前裸露的肌肤:“你、你干什么!我我我衣服还没穿好。” 齐临晃了晃手里的奶瓶,有点急:“他哭了,好像是饿了,你紧张什么,又不看你。我想给他泡瓶奶粉。” 门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嚎哭声,何悠扬见他果真没有一点色狼行凶的意思,才惊觉自己反应过激,他尴尬地放下用来遮羞的浴巾,迅速把浴袍裹好:“你会泡吗?你拿着奶瓶来这儿是来接自来水的吗?” 齐临怔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会。” 何悠扬:“……” 什么都不会,要你何用!供着你算了! “你先去逗逗他,安抚一下,我来泡。”何悠扬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在令齐临闻风丧胆的啼哭之中,专业地将泡奶工具依次摆开,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 “行了行了,别哭了。”齐临干巴巴地安慰着铅球,铅球的小脸都哭红了,紧紧皱在一起。双手在空中乱挥,想拍拍他都无从下手,生怕弄痛了他,只能见缝插针地用纸巾擦掉点脸上的眼泪。 何悠扬认真得像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他精准地将一勺勺奶粉倒进奶瓶里,好像手中的不是奶瓶,而是烧杯,多倒一点儿都不行:“你能不能温柔一点?跟他讲讲话,哄哄他啊。你要说‘乖宝宝,别哭了,再哭大灰狼就来次小兔纸了’。” 焦头烂额的齐临:“……”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别哭了……再哭、再哭……祖宗,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何悠扬扶额:“算了,要不你给他唱唱歌?” 齐临:“……” 不唱,还不如让他跳个脱衣舞呢! 他起身把铅球抱到床上,将手机放在一旁,决定用科技拯救自己,他点开何悠扬给他设置的那个儿歌铃声,欢快的旋律在一团乱麻中响起,颇有苦中作乐的意思。 何悠扬听见这个音乐,乐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来,他将奶瓶递给齐临:“来,试试。” 齐临接过就要往铅球嘴里塞,何悠扬猛地一把按住他的手:“我让你试试温度!” 齐临木然地问:“……怎么试?” 何悠扬拉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滴了几滴:“怎么样?” 齐临:“……没什么感觉。” 何悠扬彻底无语,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确保适合了才抱起铅球喂给他:“你就这么带孩子?” 齐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难得甘拜下风。一碰到奶嘴,铅球就没嘴哭闹了,像是按下了自动开关键。屋内终于解除警报,只剩下那首俏皮的儿歌还在欢快地播放。 齐临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歌?” 何悠扬:“不知道名字,坊间传言就叫小鳄鱼之歌吧,我还会唱呢。” 说着还真的跟着旋律唱了几句。 齐临:“……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注) 何悠扬忍俊不禁:“你是挺傻的。” 看铅球暂时没有发作的迹象,齐临收了手机,挨着何悠扬在床缘坐下。他勾起铅球纤细的手指,贪婪地享受这一刻难有的安宁,顺便歪头打量了一下何悠扬——他的头发因状况紧急,还没来得及吹干,水珠顺着脖颈贴着细白的皮肉流下来,直到消失在浴袍深处……齐临不自在地移开眼:“你为什么会泡奶粉?” “我还会换尿布呢。”何悠扬不认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齐临在夸他。 齐临:“是不是给你妹妹做过这些事?” 何悠扬好笑地摇了摇头,觉得他在说什么蠢话:“没有,那时候我也很小好吗?还够不到桌子呢。只是看过我爸妈是这样做的,而且奶粉罐上一般都有步骤说明,看着来,不会出太大差错。” “……哦。”虽然何悠扬这么说,齐临还是觉得他在那个自己一窍不通的领域神乎其技的厉害,“我想听你……讲讲你的妹妹,这首小鳄鱼之歌,你是不是也经常放给她听?” 何悠扬没想到他会提到悠远,轻轻点了点头:“嗯,她特别喜欢这首歌,如果有些小孩是人来疯,那她就是歌来疯,尤其是这首歌,一放给她听就上下蹦跶,打了鸡血能三天不睡觉似的。” 何悠扬回想着记忆深处的那个小姑娘,嘴角微微上扬:“明明文文静静的一人,怎么就能这么疯呢。” “我还记得我爸我妈准备要她之前,还假惺惺地征求过我的意见,他们问我:‘你想不想要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我认真地思考了三天,对他们说:‘我都不要,我要养一条小狗。’” 齐临轻笑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可能每个小孩子总是有这么一个阶段,缠着大人哭着闹着要猫要狗,挺烦人的。” “是啊,我当时才不想要什么弟弟妹妹,他们又不会摇尾巴,也没有毛,哪有小狗好玩。我还跟我爸妈闹别扭,赖在家里不肯去上幼儿园,直到我妈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才对小狗死心。” “我妹妹出生以后,我就渐渐原谅她了,因为她老是黏着我,天天跟在我后面摇尾巴,她玩玩具,我玩她,大大满足了我想当领导的虚荣心。” 齐临认真地听着,不时跟着一笑。 “我之前说谢谢你,不是因为你在火车上帮我引开了工作人员。”齐临突然没头没脑地开了口。 何悠扬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如果不是你……我跟本就不会上那辆火车,我之前一直很犹豫,一直没答应你,因为我觉得我罪恶滔天,我……配不上你,直到那两个老太婆被绳之以法,我才心安理得一点。” 何悠扬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你这是变相表白吗?因为你喜欢我,但同时又觉得对不起我,除恶扬善只是为了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心中的正义感使然?” 齐临点了点头:“算是吧。” 何悠扬“啧”了两声:“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抱着他又没办法亲你。” 奶瓶很快就见了底,何悠扬扔给齐临去洗,而后他戳了戳铅球软软的小肚皮:“铅球啊,吃饱喝足了,你开不开心啊?瞧瞧你那样儿,就知道吃,明天就能长个三斤。” 他抱起铅球轻轻放在两张床的拼接处,给他盖上被子,看着他继续咿咿呀呀地啃手,才起身收拾东西。 “明天真的就送他走?”收拾完,何悠扬画了个大字躺在床上,静静地等齐临躺到另一边,“真有点舍不得。” 齐临洗漱完,把窗帘拉上,夜幕像是被拉了下来,笼罩在屋内。他知道何悠扬是矫揉造作地明知故问:“嗯。” 齐临掀开被子正要躺进去,何悠扬却倏地从床上弹起来,从他的那张床偷渡过来,隔着被子跨坐在他的身上,按着他的胸口,以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齐临胸口猛地一沉,气都差点喘不过来:“你干嘛!” ※※※※※※※※※※※※※※※※※※※※ 一起唱: 你本是啥皮但是懒得酷酷滴 康姆啊水果摊离开还爱你 图爱思是一心谈恋爱 但是你说句话不对被烦 谁是那啥皮 啥皮啥皮啥皮 谁是那啥皮 啥皮啥皮啥皮 你本是啥皮但是懒得酷酷滴 还爬上山峰顶大风冒充飞儿 亚傻福挖是随便看 丫是个猪哇一架书不看 谁是那啥皮 啥皮啥皮啥皮 (╯‵□′)╯︵┻━┻ “当然不能给他。” 齐临不自在地挣动了几下,奈何何悠扬手下越发使劲,裹在被子里的齐临就像瓮中之鳖,无处逃脱。 最后干脆放弃了无谓的抵抗。 何悠扬突然把头顶上的大灯关了,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整个屋子就这么一隅还是亮着的,一下子就把两人圈在名为“暧昧”的狭小范围内。昏黄温柔的光线照过来,何悠扬带笑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低头凑近了一点:“你看这宝宝这么可爱,你也给我生一个,好不好?” 齐临:“……不好,滚。” “宝贝儿,别赶我走。”何悠扬先是隔着被子委委屈屈地在他胸口蹭了蹭,而后又抬起头半带讽刺半带激将地说,“你不是带着情人来开房吗?房都开了,你还装什么装啊?” 这么羞耻的话从何悠扬嘴里说出来,却一点没有少儿不宜的意味,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天真烂漫。 也是没谁了。 “何悠扬你以前真的没有跟人打过架吗?”齐临忽然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 突然说这干嘛?何悠扬心情好,只能耐着性子回答:“我是生在法治社会中的文明人,不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怎么?” 齐临就知道他会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夸一通,不屑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悍勇绝伦,万夫莫敌。” 何悠扬将齐临额前一缕碍眼的碎发别过,深深地看着他,语调又缓又轻,不免令人心动神摇:“我今天可是英雄救美啊,按照国际惯例……你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 何悠扬加重手上的力道:“我问你,必须认真回答,你以前收到过多少女孩子写的情书?嗯?如实招来。” 一道送命题。未曾想齐临镇定无比地反守为攻,巧妙地化险为夷,他镇定地笑了笑:“情书?你怎么从来没给我写过?” 何悠扬暗道不好:“……算你狠。” “我们文明人不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说不过他的何悠扬突然低头在齐临嘴上啄了一下,而后俯身下去,“……我们用嘴解决问题。” 何悠扬凑在他耳边低语,呼出的热气不轻不重地喷洒在耳侧。齐临从没想过,耳根子还有另外一种软法,一瞬间从耳后到全身,整个人都酥软开来,那点残存的意志力顿时瓦解冰消,一心只想寻欢。 何悠扬不安分地将手伸进被子,齐临蜷缩起来,抓过他的手,仰头回吻着他。 突然,一边的铅球煞风景地打出一个奶嗝。 这一刻,齐临理智回笼,一把推开何悠扬:“下去。” 何悠扬也没办法,情到浓时,忘了这个几百瓦的电灯泡,这简直属于不可抗力,气死个人!他的手还在齐临的脖子上游移:“不给我生宝宝啦?” 齐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用关爱智障的语气说:“何悠扬,请你正确认识和评价自己,你是一个基佬。” 何悠扬趴在他胸口,闷头大笑,笑声透过被子沉沉闷闷地传来。 “回去躺好。”齐临命令道。 何悠扬依依不舍地埋头在他颈间,咬着他脖子上的细肉:“再过一会儿。” 齐临一激灵,觉得痒,便也去挠何悠扬。 两人翻来覆去地打闹了一阵,突然一个停顿,齐临的胳膊被何悠扬扣住,他的声音严肃起来:“这怎么弄的?” 齐临顺着何悠扬的视线看去,立马缩回了手——他的胳膊内侧有一处圆形的伤疤,虽说不大,但是在他偏白皮肤的映衬下,还是不容忽视,在何悠扬眼中更是放大百倍的触目惊心。 齐临将手缩回被子里,神色不太明显地黯了黯,又很快恢复正常:“小时候烫的,早就好了,又不是新疤,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何悠扬追问:“怎么烫的?” 齐临不以为然地说:“那时候太小,记不清了。” “所以你夏天从来不穿短袖?”一个大男人,宁愿三伏天热死,也不愿意露出他口中那个微不足道的疤痕,就是为了臭美?说出来鬼都不信,何悠扬的声音沉了沉,“到底怎么回事?” 齐临:“……哪个人小时候不摔几跤、撞几面墙?你去把头发吹干。” 齐临飘忽的眼神更是欲盖弥彰,何悠扬有点生气,当他是傻的吗?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终于,齐临推开他起身,拿来了吹风机,插上电源就对着何悠扬的半湿的头发就是一阵吹。铅球在“嗡嗡嗡”的声响中乐得咧开了嘴,笑出了声,“哦哦”地挥舞着手。 何悠扬一边受宠若惊地享受着这“贴心”的服务,一边把扎到眼睛里的头发抹开,在吹风机嘈杂的声响中,何悠扬不怎么大声地问他:“他有没有打过你?” 良久都没有得到答复,何悠扬觉得他可能没有听见,毕竟他问得小声,他自己都听不太清。 吹完,齐临把吹风机归位,何悠扬已经恹恹地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好了。 齐临也卷上了被子,背对着他:“没有。” 何悠扬偏头看他:“什么?” 齐临将被子裹紧了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说他没有打过我,一个压岁钱给五位数的人为什么要打我?这不是有病吗?困了,睡吧。” 何悠扬欲言又止,嘴巴张了两下,又把话咽下去。他关上床头灯,最后给大电灯泡铅球掖了掖被子:“晚安。” 第二天近中午,温度不比前日,天有点阴,太阳都快到正中了还是有丝寒冷。 翰庭酒店一百米开外的两排绿荫下,三个青年男子不耐烦地东靠西斜。 其中一个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约莫三十岁上下,精瘦如刀刻的脸庞上好像明写着“我是社会闲散人员”。他皮肤黝黑、胸前挂着个大金链子,左眼处还有一道蔓延到太阳穴的疤痕。他百无聊赖地靠着一辆摩托车,踩着满地烟头,又从盒里拿出一根新的。 “董哥,我给你点上。”他身后那个一头黄毛的年轻小伙见状,立即掏出打火机,谄媚地给他们的董哥点上火,“这都快中午了,怎么还没出来啊。” 董哥吐出一口烟圈,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就是啊,他妈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而后往地上一抖烟灰:“到了十二点我们就走人,就跟我婶说连人影都没看见!” 另一个沉默寡言跟在他身后的男子,跟只发育不良的小鸡似的,畏畏缩缩一开口,讲话还真不太利索:“董、董哥,他、他们会不会从、从其他门走了。” “这个酒店我看过了,除了前大门,就只有后门能通人,其他门都锁着。后门二牛、大壮盯着呢,他们逮到了人会给我发消息的。”董哥碾着地上的烟灰,又“嗷”了一嗓子,“还不出来!我肚子都他妈饿了!我婶也真是,好端端的怎么干起了这个?不知道一趟能拿多少钱。不过这么简单的事……不就送送货嘛,怎么还能把小孩弄丢了,还被人抢了,要我们来收拾烂摊子,唉。” 据说婴儿每日啼哭的时间能累计达到两小时,这是他们运动的一种方式。不过齐临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偏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选择这项运动。 原本齐临还以为铅球是什么人间小天使,穿成毛绒可爱的兔子就真的温顺乖巧了,直到他第三次被哄睡后又大哭的铅球从睡梦中挖起来。 铅球嗷嗷地把天哭亮,他和何悠扬两人一晚上就没怎么睡。何悠扬靠着床头萎靡不振地乌着眼,对天下父母有了更新一步的认识。齐临有气无力地“哄”着怀里的铅球,语气不怎么好:“今天就把你扔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纵欲过度才成了这样的呢。 何悠扬忙说:“你怎么能吓宝宝呢?看他哭得更厉害了。哥哥给你去泡奶粉,小兔子饿不饿啊?” 然后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歪歪斜斜地伺候这个祖宗。铅球吃饱喝足后又没心没肺地睡着了,两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朝松软的床倒去,见缝插针地再睡一觉。 等他们醒来,把行李收拾好,时间已经不早,都快到酒店的退房时间了。 “还好我周五把作业赶完了,不然等我们回到江州,哪还有时间写作业啊?”何悠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积极上进地想到了作业这种事,而现在他身后沉重的背包里都是些育儿装备。 奶粉罐和作业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 齐临一手抱着铅球,一手查看地图:“离这里最近的福利院……阳山没有福利院,最近的那个离这里29公里,我们打车去吧。” “行。”两人正要走出大门,前面三个混混样的男子看见他们,突然从隐藏着的树丛后面冒了出来,朝这边走来。何悠扬碰了碰齐临的手肘,不确定地问,“他们……是不是冲我们来的?”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铅球:“他们要干什么?” 齐临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心里有点慌,立刻拉着何悠扬调转方向:“换条路,快走。” “齐伟清肯定知道了这孩子在我这儿,找了人要把他抱回去……不能还给他,这里有个后门。” 何悠扬加快脚步:“当然不能给他。” 后门口守着的二人正好收到董哥的消息——“他们两个往后门走了”,就看见那俩目标人物步履匆匆地踏出了后门。 “哎,你们两个等一等!”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朝他们两吼了一声,可是二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脚步慢都没慢一下。 “大壮,上车,拦住他们。”他身边那个稍矮一些的,扶正摩托车跨了上去,载着大壮直接追赶,“董哥说,只要把那个小孩抢回来就行,其他不用管。” 无论齐临和何悠扬跑得多快,都快不过两个轮子,他们跑出十几米,就被后门蹲守的二人赶上了。 二牛自认为很帅地将车头一别,一个急刹车往他们面前一停,发现是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屁孩,他讥笑一声:“瞎跑什么啊?你们跑得过我们三辆摩托车吗?” 三辆?齐临正要绕开前面的车,却发现刚才在大门口的三人也开着摩托车绕到了酒店后方。董哥自己开着一辆,在他们的左边停下,黄毛载着结巴堵住了右边的去路。 齐临当下护住铅球,后退了一步。 董哥熄了火从摩托车上下来,将烟头随地扔了,用鞋底碾了碾。双手交叉在胸前,冲他们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有商有量道:“哎,小孩儿,把你们怀里的那个……小孩儿给我们,我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齐临看着他快要纹到下巴上的纹身,沉沉地说:“是齐伟清让你们来的?” 董哥歪了歪头,猥琐地朝那帮兄弟们说:“什么亲?亲嘴啊?不认识,你别管我们是谁派来的,我们就是要你手里的那个小孩。” 何悠扬盯着这一帮流里流气的混混,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偷偷将手伸到背包后面,摸到拉链。 Zρō壹⑧.Cōм 把他放下来! “小兄弟,想偷袭我们还是想报警啊?你就别费劲了,这些都逃不过我们的法眼。”董哥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伙子,就像看着两个小鸡崽子似的,“我看你们身娇体弱,一股书卷气,学校里的好孩子吧?没混过社会吧?而且你们就两个人,还抱着个孩子,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呢?” 被看破的何悠扬收回手:“……” 董哥接着说:“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不是来打架的,就是受人之托,来要回这个孩子。” 齐临也不回话,抱着铅球慢慢后退,像是被逼到了绝境,身边何悠扬跟着他的节奏也慢慢往后退。 酒店毗邻河水,与河流就一条小道之隔,人迹罕至。地头蛇董哥很确信,这时候除了酒店工作人员,没有人会过来。 董哥等了他们一上午,耐心都磨出来了。那五个流氓也不立刻逼上前,气定神闲地准备看他们束手就擒,打架遇到这种学校里的乖学生最没有意思,一点挑战也没有,他们逃不了的。 齐临贴着何悠扬的肩膀,两人几乎是退到了墙边,他没偏头,目视前方小声对何悠扬说:“铅球给你,我托住那几个骑摩托的,你赶快跑。” 何悠扬不太赞同这一安排,正想反驳,怀里就强势地被塞了个铅球,齐临还往边上重重推了他一下,他只得赶紧撤离。 齐临这一退,给他们开辟出了新的逃生路线,左右两边都留出了一米左右的缝隙。何悠扬将铅球紧紧裹在怀里,灵巧地往右边一钻,跑出了五十米冲刺的速度。 董哥立马指挥那几个小伙:“愣着干嘛?快追!” “把那小孩抢回来!” 大壮率先迈开长腿跨上了车座,摩托车轰轰作响,就像一只将要扑食的野兽:“董哥,马上抓回来!” 仍在包围之下的齐临眼疾手快地抄起一旁的铁罐垃圾桶,猛地上前就往大壮背上一砸,桶中的垃圾滚了一地。这一砸力道十分大,震得他的手臂都麻了,大壮闷哼一声,从车上跌落。 大壮今天出来,虽然做好了要动手的准备,但是看见他们两个小屁孩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本没想到齐临会出手,还下这么重的手。他痛苦地滚在地上,觉得一口血都要吐出来了:“哎呦喂,痛死老子了,你这个小兔崽子,操!” “抢回来?”齐临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得无比吓人,像是杀红了眼的嗜血怪物,要是何悠扬在这儿,准会被他毛骨悚然的森然样子吓到,“……想都别想。” 齐临又重新捡起那个垃圾桶,站在路中央,拦住他们追赶何悠扬的去路,一点惧色也没有。 二牛立马上前查看“中看不中用”的大壮,咬牙切齿地说:“你竟然敢打我兄弟,今天跟你没完!” 结巴是他们中最瘦弱的,看见最强壮的大壮疼得满地打滚,一时觉得他们轻敌了:“就就是,我我们跟你好好讲、讲着话,你你怎么说动手就、就就动手呢?” 齐临睨了他一眼:“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小兔崽子,老子在这块地上混的时候,你毛都没长齐呢。”董哥朝黄毛抛去一个眼神,而后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盘杂着的纹身,朝齐临一抬下巴,“我跟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你倒好?打伤我兄弟?” “行啊,你他妈不是想打架吗?我跟你打,”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回头对那几个小伙子说,“你们都别插手,好好看着!不过一对一本来就对小孩子不公平。” 齐临默默地听着他放狠话,心想:“他们真的不认识齐伟清吗?” 跟何悠扬一样,齐临也是个从小生活在法治社会的文明人,顽劣砸窗的本事有,聚众斗殴的事儿却没干过。成长环境要求他要用分数说话,而不是拳头,遇到不爽的事虽也会气到骂街,但鲜少动武,更没有人脑子抽了要和他打一架。除了昨天在菜市场和现在—— 他握紧拳头,将指甲掐进肉里,冷冷地看着他:“少废话。” 董哥将脖子上的金链子摘下,扔到结巴手里,按了按指关节,就朝齐临走来。 若说何悠扬打架靠的是勇,那齐临就是狠,毕竟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狠是一瞬间就能练就的。 齐临绷着脸颊,硬着拳头直接往董哥眼眶砸去。奇怪的是董哥就没防备,生生挨了几拳,像没事人一样,抹了抹微青的眼角:“嘿,还真有两下子。” 然后他才信步闲庭地开始反攻,他的进攻路数跟他这个人一样,油滑不要脸,出手很快,但始终像让着一个比不上他的对手似的,总是点到为止,故意留有余地。 即使这样,齐临还是挂了彩,身上定有不少淤青。 齐临哪里见过这种招数,很快节节败退。 虽然个头、体量都不输对方,但是力到打架时方恨小,哪怕他使出浑身解术,在皮糙肉厚的董哥那里,也就像被狗咬了几口。 就在齐临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一直站在后方旁观的黄毛趁机骑上了摩托车,拧动车头掉头就走,扬起滚滚黄尘。齐临暗骂一声,心道不好,希望何悠扬跑远了。 董哥乘其不备,一拳撞在齐临肋下,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一凉,更加确定了——他们果真不是齐伟清派来的,齐伟清是不会派人伤他一根毫毛的。 那……何悠扬人呢?会不会有危险?他不免有点慌,心里突突直跳。 “小兄弟,别打了,你想被我打死吗?我们就此打住,日后也好相见啊。”董哥慵懒地放下袖子拢了拢,居高临下地对脸色惨白捂着肋下的齐临说,“你真的没必要再硬撑了,断手断脚可不好看啊,我有心放你一马,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何必这么不识趣呢?” 齐临半弯着腰,趁他说话的时候缓过气,看着他面目可憎的嘴脸,假意点了点头:“……行。” 董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拍了拍手:“这才对嘛。” 不曾想手下败将突然越过他冲上前,迈上摩托车,猛地一拧车头,朝黄毛离去的方向冲了过去。先是歪歪扭扭地开了几米,而后很快找到了平衡。 “董董董哥!他他偷了我们的……”结巴指着齐临离去的方向,他偷了我们的摩托车! 二牛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打断了他的支吾:“等你说完一句话,天都黑了。” “黄毛到河那边去了,我让他一直盯着那小子的,看来他在那儿。结巴你就别去了,你也没啥用,在这儿陪着大壮,二牛跟我走。”董哥下达命令,迈上了大壮那辆摩托车。 二牛跟上:“妈的干不死他们!” 另一岸的非机动车道上,何悠扬抱着铅球风驰电掣地往前跑,前方一百米处有个破败的公交站台,一辆没什么人的公交车正要进站。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轰轰作响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追上来了。何悠扬挥汗如雨,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能飞上车。 隆隆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只手扯住了他的帽子。 喉头一紧,何悠扬迫不得已减速,重心不稳地脚下一滑,滚出了车道,在河岸边的泥土上翻了几圈,成了个泥猴。 他用双臂护着铅球,手背在地上摩擦,很快被石子划破,沁出血来。 何悠扬顾不得这些,从地上爬起来,又想往站台跑,可惜那辆公交车已经过了站。 黄毛停下车,将车随意扔在路边,朝他走来,何悠扬皱了皱眉,看来是逃不掉了。 “别跑了,你他妈不怕摔死啊?”黄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怀里放声大哭的婴儿,“这小孩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小孩哪里来的,没人要的东西,至于吗?给了我们你又不损失什么,又不是你亲儿子!” 何悠扬防备地后退几步,他不屑地斜了斜嘴角:“是没有关系,你管得着吗?你呢?你要他干什么?” 身后就是潺潺河水,何悠扬没有后路了,黄毛上前,粗暴地抓过铅球的胳膊,尖刻的五官此时尤其狰狞:“我?物归原主啊。” 突然,黄毛背上被人大力地踹了一脚,来人目的明确地把他往河里踢,黄毛一时不察,滚下了河,水花四溅。 “操!**大爷!”黄毛货真价实地呛了几口水,探出头看清来人后,嘴里就不停地问候别人的祖宗,一头干枯的黄毛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活像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你还会开摩托车?”戏演完,何悠扬震惊地看向来人。 齐临看见何悠扬手上的伤,迅速接过铅球,急躁地说:“现学的……刚才弄伤的?都怪这累赘。” 齐临心疼何悠扬的手,铅球不幸被迁怒。要是他不说,何悠扬都没留意:“擦破点皮,没事。快走吧,他们肯定会追上来。” 话音刚落,追兵就一波接着一波来了,董哥和二牛正巧目睹了黄毛浮绿水的全程。 “董哥!就是那小子把我踢下了河!咳咳!我不会游泳!快救救我!”黄毛声嘶力竭地吼叫。 董哥一抬下巴:“二牛,去把他拉上来。” 二牛应声跳下了水。 “你小子,给你脸还他妈的不要?嗯?”董哥像是终于动了怒,他大步上前,“你们别逼我!” 齐临和何悠扬前有追兵,后有天堑。何悠扬只能困兽犹斗地嘴硬:“有些人天生还没有脸!” 在二牛的助力下,黄毛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岸,他甩了甩头上的水,不停地咒骂。 “他妈的,冻死老子了,你丫敢踢老子?”黄毛哆嗦着身子,火气一上来,朝齐临的膝盖窝就是一脚,齐临腿一软,跪了下去,董哥单手就将他怀里的铅球拎了起来。 一个婴儿能有多大重量,董哥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把他举过头顶。铅球被这粗暴的动作吓坏了,突如其来的腾空更是让他没有安全感,他号啕大哭,手脚在空中不断地晃动,像是在挣扎。 婴儿的哭声几乎响彻天际。 比昨夜哭得凶多了,何悠扬心慌无比,就要上前:“你干什么?把他放下来!” “二牛、黄毛,绑住他们。”董哥的眼里射出凶狠的目光,他揪着铅球,就像一只要敲开婴童脑壳、吸食脑髓的妖怪,“干什么?你好好看着我要干什么!” 接着何悠扬就被二牛钳住,二牛将他的双手绞在背后,何悠扬动弹不得,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被折断了。他偏头看向齐临——黄毛泄愤似的将他掀倒在地,单膝压在他后背上,卯足了劲反手扇了他一个巴掌,然后薅起他的头发,胸膛贴着烂泥,以这个耻辱的姿势让他看着董哥。 何悠扬红着眼,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终于被逼出一句脏话:“**妈!你给我放手!” “妈的把嘴闭上!”二牛腾出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强行让他闭嘴,“死到临头了还倔?” 董哥拎着铅球身后的那两根兔耳朵,像是碰都不愿意碰他一下,不顾他不忍卒听的哭喊,凌空晃了晃,董哥狞笑道:“给你们脸不要?放你们一马不要?嗯?还他妈把我兄弟踢河里?” “你敢把我兄弟踢水里?”他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中不断哭喊的小东西,“你们不是喜欢这玩意儿,要拿他当儿子养吗?啊?我现在就把这东西……” 扑通一声,如平地惊雷。 “……扔水里。” “我们回家。” 齐临求仁得仁,终于摆脱了这好几斤重的累赘,聒噪到响彻云霄的哭喊声消失了。 何悠扬被扼住咽喉喘不过气,艰难地咳呛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水平如镜的河面,两道泪水从他涨红的眼里流下。若是他能说得出话来,定是不成语句的撕心裂肺。 董哥拍了拍手上跟本不存在的灰,像是下楼扔了个垃圾似的轻松如常,而不是扔了一个会哭会闹、有生命的婴儿。 地上的齐临终是认命似的低下了头,放弃了抵抗,头埋在泥里,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儿。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在无声无息地消化这一事实时,突然,他就像发疯的野兽,蓄力挣开了黄毛的束缚,一个箭步冲向河水,失魂似的猛地一头扎了下去。 “有病,”董哥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水,不解地骂了一句,“捞得到才怪。” 二牛还没松开何悠扬,怕这小子反咬一口:“董哥,那小孩就这么扔了?” 董哥不甚在意:“放心,这条路上没监控,没人看见。再说,谁知道地球上有这个连个户口都没有的小崽子,他是被家人卖出去的,是死是活也没人管。” 何悠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尖利的牙齿咬破了舌头,嘴里一股血腥味。没有户口、不懂得为自己申冤就可以草菅人命吗!监控拍不到的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什么道理! 黄毛追问:“那你怎么跟你婶婶交代啊?” 董哥:“她只是怕这两二货报警,才让我把小孩抢回去。我都毁尸灭迹了,他们拿什么报警?而且小孩都长差不多,我婶接的这生意,又不要求精确,随便换一个也没事。” “哦说的也是……”二牛点了点头,“咦,那小子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不会淹死了吧?” “操,真的没有动静,这……”黄毛站在河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河面风平浪静,那小子连个气泡都没冒,“怎么办?董哥?” “什么怎么办?把他放了,赶快跑啊!”董哥也有点慌了,死一个无人问责的小屁孩不要紧,但是死一个大人可不行。 二牛终于松开了何悠扬,三人骑上车,绝尘而去。 正是料峭春寒的时节,大地还未回暖,齐临闭半睁着眼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耳朵灌进铅似的,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砭人肌骨的河水如千把尖刀刺痛着他的皮肤,从他肺部挤出仅存的一点空气。 河底仿佛伸出成千上万只小手,拉拽着他,召唤着他。那些密密麻麻的牵引力竟都来自胖乎乎的小手,手背上四个深深的肉坑,有些力道不足的还不能完全张开。 齐临凭着残存的一点意志,不争气地想,要不就算了吧。 河水压着他的身躯,不断在下降,在沉沦……要不就算了吧,就这样吧,降到深渊的泥土里……至少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再也没有噩梦了。 男孩的眼鼻埋在水里,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抠着浴缸边缘,头部被人钳住,直不起腰,大口大口的水往嘴里灌,只能不断地摇头挣扎。十三四岁的孩子,就一张嘴皮子厉害,个子偏偏又窜得比同龄人慢,只能力所不及地任人摆弄。 “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楼下的人?”他的耳朵还是能听得清晰,楼下客厅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身后的男人低沉着嗓子,心情似乎不太好。 男孩剧烈地咳呛起来,男人终于才仁慈地松开了手,把他从水里拎起来:“临临,是哪一个跟你说的?” 男孩涨红着脸猛吸了几口气,水珠顺着鼻尖流下来。还没缓过气就转过身直面那个男人,矛盾相向像个刺头,鼻腔中还呛着水,他艰难地开了口:“不是……咳,不是他们告诉我的,是我亲耳听见的,我根本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咳咳,你儿子在河里淹死了,我是你花钱买的!” 男人脸上的怒气又卷土重来:“你怎么不是我儿子了!” 男孩讥笑一声:“你儿子淹死了,你信不信……我也去跳河!你就没有儿子了!咳咳咳……” 他咳得几乎要断气。 男人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敢威胁我?你怎么敢威胁你的父亲?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又按住了男孩的头:“你就是我儿子,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男孩又重新被按进了水里,不过这次好像不是耍嘴皮子的小小惩罚了,男人始终也没有放开手,男孩挣动不得,好像来到了死生的交汇点—— 突然,身后有一双手拽住了他,背后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身躯,慢慢地将他往上拉。若说在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能看见什么——他看见了光。 “齐临!快醒醒!” 齐临感到胃部一阵疼痛,强烈的咳呛感从五脏六腑传来,终于到达口鼻。他的腹部好像置于什么硬物之上,这也让他不断地呕出水,然后咳了个死去活来。 他终于有力气微微睁开眼,抬起头模模糊糊看见了一张脸,然后就听见耳边传来振聋发聩一声:“你他妈终于醒了!” 这下他是彻底清醒了,他低下头继续咳呛了一阵,而后有气无力地笑一声:“我……我他妈还以为你不会骂人呢。” 何悠扬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也是浑身湿透,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滴到齐临的手背上:“你是想气死我吗?” 手背上的液体有些温热,齐临不敢抬头再去看他。 他冻得嘴唇发青,很想跟何悠扬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可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能起来吗?”何悠扬架着他的胳膊,试着把他扶起来。 齐临脚下使力,勉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靠着何悠扬往前走了几步。 天无风不冷,这天碰巧时不时起了点春日和风,可是即使是再小的风,拂在两个衣衫尽湿的人身上,还是如阴绵的寒风似的,直直往单薄的布料里钻。 何悠扬不自在地打了个寒颤,可身边的齐临似乎更冷,被何悠扬握着的手轻轻地颤抖着,这还是他努力克制后的结果。 何悠扬只能加快脚步,把人扶回了昨晚下榻的翰庭酒店。一进门,礼仪小姐就认出了他们,看见昨天的两个犀利哥摇身一变,成了落水狗,真是一天一个样。 “先生,你们这是又……” “两套干净的衣服,几条毛巾,谢谢,”何悠扬直截了当道,“洗手间在哪里?” “好的,先生,洗手间前面右拐,有热水。”礼仪小姐突然有种见多识广的感觉,酒店来的有钱人很多,奇怪的有钱人可就这两个。 何悠扬搀扶着齐临进了洗手间,打开热水,让他先洗把脸漱个口。很快洗手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还是那位礼仪小姐,手上拿着两件衣服和好几条毛巾:“这是我们酒店健身房的衣服,二位既然在我们店消费过,就权当是我们送你们的礼物,勉强将就一下吧。天气凉,赶紧换上,千万别感冒了。” 何悠扬不知道为什么从她话里听出了一种“二位祖宗,可别再折腾了,换上衣服赶紧离开小店吧”的哀求,有些无奈地接过:“好的,谢谢。” 他锁上门,回头发现齐临靠着水池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霸道总裁?” 何悠扬又有点生气,大步上前:“没花钱,总裁不起来……我看看你脸。” 齐临苍白的脸上一个清晰无比的红印,嘴角也被划破了。何悠扬的指肚轻轻抚过,从小到大,他都觉得在电视剧里存在着的“扇巴掌”这件事,是野蛮落后、屈辱无比的。此时看着齐临红着的半边脸,他的心都快裂了。 接着何悠扬不容反抗地把他身上湿冷的上衣脱了,齐临左躲右避,暗骂就知道欺负伤患。 何悠扬连珠炮似的:“怎么弄成这样?疼不疼?他们下手怎么这么狠?你都不知道还手的吗?” 衣服褪下,齐临光裸的上半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肋下更是一大片青紫,触目惊心地印入眼帘。 齐临不以为然地移开何悠扬的手,漫不经心地说:“还了,他们其实没下死手,已经很放水了,可是打不过有什么办法。” 何悠扬胸膛憋了一包火,将浸了冷水的毛巾按在他肋下:“打不过你不会跑吗?你猪吗?自己按着。” 齐临:“……” 何悠扬又将水温调到最热,用烫手的毛巾给齐临擦身子,让他短时间内体会到了什么叫阴晴不定。 “别乱动,给铁饼洗澡都没这么麻烦。” 何悠扬稍微冷静了一点:“他们怎么知道在哪里堵我们?” 齐临从湿漉漉的裤兜里掏出一张卡:“因为这个,齐伟清那儿有消费记录,知道我们来了这。” 他一扬手,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不知道有几位数的卡就进了垃圾桶。 何悠扬惊呼:“你扔了干嘛?饭不吃了?” 齐临:“没事,我那儿还有几张。” 何悠扬:“……” 何悠扬伺候齐临穿完上衣,正要伸出贼手去解他的裤带,齐临突然伸长胳膊,拿过洗手台上的毛巾,湿了点水,握过何悠扬的手。 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那些细小的伤口。 就像小狗崽子伸出舌头,舔舐主人的手。何悠扬心一下软了,那些质问的话就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两厢沉默,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那个早上还把他们折腾得神经衰弱的婴儿,好像他只是生命中擦肩而过、此生再不相见的一个寻常过客。 还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种。 齐临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缓缓地开口:“说到底……这些都是我的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 何悠扬莫名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点疏离,火气不禁又上来了几分,他蓦地抽回手:“都说了只是擦破点皮,又不是花瓶,我有这么不经摔吗?还有,你是我的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惹了我,别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去把裤子换了。”何悠扬转变了心意。 他觉得此时气压极低的齐临会这样想,也在所难免。他想保持一点距离,那就给他一点,不过这是何悠扬最大的让度了。 齐临心不在焉地听完何悠扬大放厥词,拿着干净的长裤进了隔间,单薄的背影有点魂不守舍。 何悠扬:“……” 当着他的面换又能怎样?这货竟然还锁门? 何悠扬把自己清理好、换好衣服,又过了两分钟,齐临才慢慢悠悠地出来。 他像是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还踉跄了一下。 何悠扬立马上前扶了一把:“小心点,看路!” 然后他发现齐临的状态太不对劲了——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颤抖,眼神低垂着飘忽不定,脸色纸一样惨白。 两条腿走路都打颤,像是随时要往地上倒去,何悠扬:“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齐临竭力想做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可是提起嘴角都很艰难,反倒有了全然相反的的效果。 何悠扬摸了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有点烫。浑身湿透又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人又不是铁打的,能不出事吗? 他支着齐临:“我们回家。” “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别怕。” 何悠扬几乎是半扶半背地,把人弄上了回江州的高铁。 齐临发着烧没力气,一路上寡言少语,上车就倒头大睡。何悠扬多要了两条毛毯,在他身上厚厚盖了一层,又在洗手间和座位之间焦头烂额地来回跑,给他更换湿毛巾。 齐临在他旁边睡相宁静,倒也不费事。可何悠扬想起那一身伤,就恨不得将此人搂在怀里。 等到了江州,打车回到御龙湾,天完全黑了。 齐临在高铁和出租车上睡了两觉,多少恢复了点精力,他拒绝了何悠扬将他送到家门口的好意:“你回去吧,都这么晚了,一天的事拖成两天,叔叔阿姨会担心。” 何悠扬无端强势起来,扶着他径直往小区里走:“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你晚饭还没吃,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盯着你,你根本就不会吃。” “……”齐临自知理亏,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在这两天狼狈的东奔西跑中,齐临倒是没把自家钥匙丢了,只是翻找了好一阵子。 何悠扬趁他找钥匙的当儿环顾四周,旁边那栋楼吸引了他的目光。三楼窗户半开,窗帘飘动,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如水银般泻出:“项卉佳住那一栋吧,听见琴声就知道了。” 齐临含混不清地说:“对,雷打不动,天天练。” 进屋后,何悠扬先把齐临安置在沙发上:“你先躺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额,点外卖太耗时间了,也送不进来,你家里有什么吃的吗?” 齐临不存零食,本想说没有,忽然想起冰箱里还有点存货可以将就将就,便说:“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他本意是不要何悠扬特地出门拿外卖,弄得这么麻烦,随便吃点就行,没想到这般好意却遭到何悠扬万般嫌弃:“你周末在家也吃这个吗?高三学生?平时在学校里挑三拣四,在家里就这么好养活?” 要是何悠扬在许小舒面前吃这类速冻食品,她一定以“营养跟不上,脑子发育不好”为由一锅倒了。 齐临没骨头似的躺在沙发上,客厅顶上炫目的吊灯对于烧得头晕的人来说过于刺眼,便将手背覆在眼上。他没觉得速冻饺子有什么毛病,除了麻烦:“煮起来太麻烦了,还是吃泡面吧。” 何悠扬忍气吞声地摇了摇头,放弃了和病患争吵不休:“……就速冻饺子。” 等水开时,何悠扬还是不放心地探出头:“你要不先去洗个热水澡?洗完直接吃,吃完直接睡。” 齐临点了点头,起身行尸走肉似的上楼洗澡。 何悠扬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很是担心:“随便洗洗就行了,别洗太久。怕你在里面晕倒,我进去救你你没穿衣服,到时候别骂我色狼。” 齐临嗓子难受,只是朝他做了个“行”的手势。 何悠扬缩回厨房,认真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唠叨总是在齐临面前不由自主地犯病。他叹了口气,可能已经是绝症了,没得治。 齐临听话地快速洗了个澡,下楼看见速冻饺子正好出锅,冒着热气。 没什么胃口,但在何悠扬炯炯的目光下,还是慢吞吞地硬塞进去几个,舌头尝不出味道。 什么滋味也没有,最后还是剩了几个在碗里。何悠扬突然端过一杯水,手心摊着一颗红绿色的药丸:“把药吃了。” “哪里来的?”虽然家里有药箱,但都是齐老太太的降压药,里面连个温度计都没有,齐临自然不认为里面会有退烧药这种东西,他疑惑地看向何悠扬。 何悠扬:“刚才出租车路过药店,下去买的,你睡得死不知道。” 齐临:“……哦。”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吧?”齐临呡了一口水,当着何悠扬的面将药咽下,生怕此人怀疑他转头就把药扔掉似的,接着他又很过意不去地把吃剩的饺子往前推了推,“你不饿吗?怎么不给自己煮一份?” “买药的时候顺便买了点吃的垫肚子,不饿。我也不急,回家没事干,不如在这儿陪陪你,”何悠扬先是说了些贴心话,转头立马不合时宜地开玩笑,“你怎么也不看看我喂你的是什么药啊?就这么吃了?万一是春/药呢。” 齐临:“……” 何悠扬见他没力气听完笑,便去拉他起来:“去睡吧。” “嗯……”这股倦意来势汹汹,在齐临身体里胡搅蛮缠,哪怕之前已睡过两觉,还是怎么也挥散不去,恨不得行盹立眠,他近乎是闭着眼睛上楼摸进了自己的卧室,循着往常的路径钻进被窝里。 何悠扬在床边坐下,看着他因疲倦紧紧闭合的眼皮不久又抬了起来,张嘴要说什么。何悠扬揉了揉他的头发,立即抢先说道:“嗓子疼就别说话了,你睡着了我就走。明天别去上学,我给你请假。” 齐临这才放松下来,卷成一个团。退烧药很快起效,身子越来越沉,一旁何悠扬的呼吸声渐渐远去,齐临不费什么力气就睡着了。 可能是白日里将力气全花在支撑疲惫的身体上,懒惰了一天的思绪在他终得休息时冒出了尖,活跃亢奋起来。 齐临做了几段残缺的片段式的梦——先是梦见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自己蹲在楼梯上,听着楼下客厅里大人们模模糊糊的闲言碎语。然后身体一沉,坠入一个巨大且漆黑的深渊里,他不断地喊叫救命,可就是没人理他。 就在他陷在深渊中惶恐不安时,近乎灭顶的洪水从渊口泻下,很快淹没了他的胸膛。眼看就要没过他的口鼻,一个男子的背影出现他面前,他转过身,面孔上竟白茫茫没有五官,齐临挣扎着走近一瞧,只见这个男子的鼻头上有颗小痣,和自己脸上的如出一辙。齐临吓得倒退两步。 随着洪水倾泻下来的还有一艘木板小舟,慢慢悠悠地飘到他身旁,定睛一看,里面竟是一个包裹严实的襁褓。齐临胆战心惊地将襁褓翻过身来,竟是一个死婴!水不断从它眼眶、口鼻和耳朵里流出来,源源不断似的。 最后,巨大的水流终于盖过他的头顶,他像是被紧紧压在千斤重的车轮下,挣不动,喊不出,哭不出,只有心跳在不断地加速,终于—— 齐临猛地惊醒,汗流浃背。 这些时间、空间跨度极大的碎片,不知为何紧紧交织在了一起,一同出现在他梦中。 “做噩梦了吗?你才睡了十分钟,”何悠扬竟然还没有离开,仍坐在他的身边,房间昏暗,看不清他的脸,模模糊糊看个轮廓,只见他打开床头灯的最小档,“起来喝点水吧,我喂你。” 齐临心有余悸地支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点水,没说话。 “怎么哭了,做什么梦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何悠扬拂去他眼角不太明显的残泪,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悠扬……”齐临靠着床头,神色很难看,他不怎么正常地莞尔一笑,“其实我也是齐伟清通过这种方式买来的……” 何悠扬心下大惊,蹙起眉头:“什么?” 他原先只知道齐临并非齐伟清亲生,但是没想到也是通过……这种方式。 “齐伟清之前其实有过一个儿子,没到两岁就死了,他们夫妻当时不满足领养孩子的条件,我妈妈身体又不好,于是齐伟清就买下了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做这些事情的……” 何悠扬搂过他,将他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上,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宝贝,别说了……” 齐临哑着嗓子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可是如你所见,我生活得很好,齐伟清有能力给我良好的教育,给我比大多数人都优越的生活条件,我从来不会忧愁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他当时没有买下我,我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不受待见,苟延残喘……” 何悠扬一时不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你不要想那么多。” “如果我假装这个世界上没有婴儿被抛弃,没有人会像扔掉一袋垃圾一样扔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假装没有人对这些事集中管理、充当中介,假装这个人不是我供我吃穿的父亲,假装我生活在一个健康普通的家庭,或者……或者假装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要多少给多少的父亲,假装那些事情只会在与我无关的新闻报道上看见……”齐临语速飞快,越说越激动,眉头痛苦地紧紧绞在一起,掐着何悠扬脊背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去,最后化为一声轻轻的哀戚,“……那么今天就不会有一个婴儿因我而死。” 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我明明可以置若罔闻,过这样醉生梦死的昏头日子,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犯贱捅破这层纸?” 何悠扬听他越说越荒唐,像习武之人练功出偏,即将走火入魔,忙握住他滚烫的手:“宝贝,别说了,你烧糊涂了。” 齐临彻底胡言乱语:“……如果我一开始就没有去插手这件事,那么他……铅球以后也会衣食无忧,和我一样,和项卉佳一样!” 项卉佳?何悠扬重重一愣,难道她也是? 现在来不及顾及这个,齐临几欲崩溃的状态太危险,何悠扬扳正他的肩膀:“你冷静一点,无论怎么样,铅球……铅球都不会回来了,我也难过、也伤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不能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去阻止这些事,是因为我吗?” “那么我也罪恶滔天,十恶不赦,要是恶有恶报,那也得把我们两一起劈死,就当殉情了。” 齐临死命地摇头:“与你无关,是我……” 何悠扬打断他:“有什么罪,我跟你一起扛。” 什么天打雷劈啊,不得好死啊,这些只有稚童才会说的中二无比的话语,被何悠扬说得像是什么山盟海誓,不知怎么就让齐临无言以对、缄默不语了。 齐临怔怔地看着他,眼波微闪,何悠扬按着他缓缓躺下,帮他把肩角的被子掖好:“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别怕。” 何悠扬静静坐在床边,凝视着齐临的脸颊,他心疼地想,十岁出头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大概是每天被许小舒逼着背单词,订正遍数多,抄写到手都要断了,当时时有抱怨,可那是最普通不过、最好的日子了。 可是齐临呢?同样的年纪,为什么得不到同样的最好? 在齐临终于安定下来后,何悠扬在他嘴唇落下一吻:“接着睡吧。” 弱水三千只要齐临这一瓢 齐临最后是体力耗竭,才半昏半睡地平静下来,何悠扬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眼神逐渐没有焦点,眼皮渐渐闭上。怕他短时间内再次惊醒,何悠扬没有立即离去。 他看了眼时间,才八点不到,还很早。 这次齐临睡得很安静,长长的睫毛扫在眼下,呼吸绵长平静。再去摸他额头,烧似乎也退了点。 何悠扬这才有空梳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白日里那些事依次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何悠扬并不否认,他自己是个非常感性的人,笑点泪点都很低,极其微小的一件事都能轻而易举勾起他心中的小情绪,掀起轩然大波。 但倘若真遇到什么大事,他总要是比旁人来的理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多愁善感,都在大事面前望而生畏了。 今日一个鲜活无比的小生命,就这么凭空在他面前消失,他的肝肠寸断绝对不假,可要说悲痛欲绝,还未到这个地步。 可他隐隐觉得,齐临是这样的。 当时他眼睁睁看着铅球被扔下水,是什么反应?为什么先是低下了头颅?样子像是放弃了一生所求。 而后他毫无预兆、不管不顾跳下河,仅仅是一时冲动吗?还是绝望?他真的只是不自量力,想着要把铅球打捞上来吗? 何悠扬根本不敢问他。 “混蛋。”他对着齐临熟睡的脸庞轻轻骂了一句,而后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蹑手蹑脚关上房门。 出了独栋别墅,何悠扬望了望头上那一轮清明朗月,继续往前走。 初春的夜晚,竟是如此寒冷。 就算有这么多惨绝人寰的白日哀伤、午夜幽思,就算此后的世上少了个能嬉笑怒骂过完一生的人,地球也不会停止运转,学校周一更不会放假。 第二天早上,何悠扬难能可贵地没有迟到,甚至还早到了十分钟。 “他今天生病了不来,数学作业交给我吧,等会儿我给老朱送去。”何悠扬单方面接替了齐临的工作,他想着,要是齐临不听话,还死撑着来上学,这几分钟的时间也得争分夺秒把人劝回去。 不过幸好,直到早自习铃声响了两回,身后的座位仍是空的。 何悠扬这才高枕无忧地打开语文课本,徜徉在狗屁不通的古文海洋。 叽里咕噜到一半,他突然瞥见窗外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应该在家里躺着睡大觉的齐临!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尽管他这么低调,还是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 周围几个同学压低了声音问他:“齐少爷,班长说你生病了,怎么还来?” “就是啊,看你脸上一点儿气色都没有,怎么不在家里休息。” 齐临面对大家的关心,宽慰地摇了摇头:“没病,我没事。” 你没事?我有事! 不好好在家里躺着,跑出来拱我火吗?何悠扬倏地转过头,没控制好音量:“不是跟你说了今天不要来上学吗?” 啊——原来如此,是班长大人暗搓搓的“命令”啊,啧啧,真是虐恋情深。前排有一撮人八卦地拖着调子“哦”了一声。 “怎么了,干什么呢?齐临来了?休息好了?”讲台上的刘丽英注意到不属于读课文的动静,抬起头来,朝后方看去,“何悠扬,你那边怎么回事啊?” “课文背熟了?等会上课我抽背,你就第一个吧。” 何悠扬:“……” 无辜躺枪的齐临挨了一个白眼,何悠扬差点把语文书砸他头上:“白瞎了帮你请假!” 两小时后,何悠扬又屁颠屁颠地帮齐临请了跑操的假,当然也给自己请了一个,理由是齐临重感冒,需要人搀扶去医务室。如此扯淡,又不是腿断了,刘丽英竟然还畅通无阻地批准了。 锣鼓喧天的出操进行曲中,何悠扬第一件事就是找齐临算账,婆婆妈妈的一笔账。 还是天台下面那个僻静的楼梯间—— “你烧退了没,我放你床头的药吃了?嗓子还疼吗?疼的话我都不想和你讲话,气人。” 齐临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金贵,不过一点小病,于是无奈答道:“退了,吃了,不疼,我今天已经全好了。” 何悠扬:“全好了?你昨天晚上还要死要活的,今天能好?才不信你的鬼话。你看你气都是虚的!” “齐少爷,平日您出府吗?是不是整天闭门在家?一点锻炼都没有,体质这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你说说离你上次生病才多久?” 齐临:“我今天本来还想跑一跑锻炼一下的,谁知道你自说自话给我请了假。” 何悠扬:“你拖着这残破的身体跑?算了吧,别祸害老师校长,他们担不起这个责。等你好利索了,再增加运动量,到时候我盯着,不许偷懒!” 齐临觉得自己在何悠扬眼中好像是头动也不肯动的懒猪似的,可是明明他篮球还比他菜:“行,到时候体育课,我跑圈,你在一边看《红楼梦》,互相监督行了吧?” 齐临只是一句玩笑话,一般来说,搬出《红楼梦》这个鸿篇巨制砸何悠扬的脑门,他定是满脸菜色,没想到何悠扬竟爽快地应了下来:“行。” 何悠扬看他虽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确实比昨晚的状态好了不少,他将手放在齐临的膝盖上:“你真的没事了?” 接着又补上一句:“我不是说你身体。” “啪”一声,齐临不怎么温柔地将手覆上去:“没事。” 何悠扬不顾疼,趁机牢牢握住:“还难受对吧,你每次说‘没事’都是骗我的,我又不是别人,不需要你在我面前逞强,你看你哪次哭,我笑话你了?” 齐临没搭话,半晌后忽然眉睫一动:“你知道齐伟清为什么会挑选我吗?” 何悠扬:“啊?” 齐临看着他,虚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因为这个。” 因为什么啊?何悠扬有点茫然:“什么?” “因为这颗痣。我知道自己不是齐伟清亲生的之后,那段时间好奇心重,把家里每个抽屉都翻过一遍,找到过他……前一个‘齐临’的照片。当时的摄像技术没现在这么发达,照片有点模糊,但依稀还是能看清,他的鼻子上也有一颗痣,和我一样……确切地说,是我和他一样。” 齐临语气不变地陈述着,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何悠扬知道他肯定没有坦然,只是故意装作没有悲喜。 他曾经无数次感叹,齐临这颗鼻尖痣生得真是好,给他本就精致的五官锦上添花,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情人眼里看去,又觉得这颗痣性感。生在最显眼的地方,却能勾起人一番隐密遐想。比方说,何悠扬曾经幻想过一边亲吻他的鼻尖,一边低语他的名字……没想到,这颗绚烂的小痣于它的主人而言,竟是出生就带着的诅咒。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给我取和死去的儿子一模一样的名字?后来我明白了,他并不是买了一个孩子来慰藉他的失独之痛,而是为了掩盖他失独的事实。前一个‘齐临’是没有死亡证明的,他死之后,我来之前,那一段时间齐伟清都没有给他申请。我的出生年月和他一样,实际上我应该比他小一点。他不知不觉离开这个世界,我无人察觉地填补进去,无缝衔接地代替他的位置。从法律上说,‘齐临’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何悠扬怅然地说:“所以说你爸他要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那个叫‘齐临’的孩子对吗,因为他不能接受儿子去世这个事实。我听懂了……但是最后一句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呢。” 齐临没接茬,继续说:“对,有时候我心情好,也会配合他演戏,假装我就是他那个亲儿子。但是你知道,我脾气一向不太好,经常和他对着干,偏要拆穿父子情深的戏码,让他自己唱独角戏,他会……会很难过,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可是下一次见到他,他又是那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又是礼物又是钱。我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疯了,面孔切换自如,难道不会精神分裂吗。” 何悠扬摩挲着齐临的指缝:“他的确是一个疯子。” 齐临展颜一笑,自嘲道:“我也是疯子。” 何悠扬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疯子,你是傻子。” 齐临:“……” 何悠扬无赖道:“小傻子,过来给我亲一口。” 说着便要行凶,齐临起身就要跑,何悠扬一把抓住,将人死死按在墙上,圈困在墙角:“跑什么。” 跑完操后大部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楼下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话语声,何悠扬知道他们不会上来,可是吵闹就在周遭,两人被看不见他们的人群包围,刺激感飙升,他扣着齐临的后脑勺,凑近他的鼻子:“小傻子,看你往哪里跑?” 在一个吻落下来之前,齐临忽然僵直身子,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何悠扬的胸膛,目光有些尴尬地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何悠扬回头,发现是一脸迷茫的马浩瀚,迷路似的撞见了他们。马浩瀚也有些慌乱,无意打扰他们俩幽会,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打招呼,当下便要转身离去。 “哎,好汉……”何悠扬叫住他。 开学以来,马浩瀚和他们的关系再不似从前,和何悠扬淡淡的,更别说齐临,基本全无交流。 马浩瀚停下脚步,回头听他想说什么,可是何悠扬手定在半空中,半天也没有下文。 得不到回应的马浩瀚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后,齐临问道:“你准备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何悠扬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浩瀚人挺好的,很仗义,我们突然变成这样,是有点可惜。”齐临惋惜道,“我和他,看来永远只能是陌路人了,但是你不用这样。” 齐临只是实事求是地分析,为别人的友情挽回余地,何悠扬却觉得他像在检讨自己是祸害了情人和友人关系的红颜祸水,心中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但是中间还是隔着你,你不用管我。” 曾经豪言“海纳百川”的何悠扬,觉得自己的心眼如今缩到了芝麻小,再也容不下这么多江河湖海,弱水三千只要齐临这一瓢:“走吧,回去吧,上课之前我得再去把课文背背。” “怎么了?什么大事?” 从这天开始,何悠扬化身苦口婆心的老妈子,对齐临之前那些粗枝大叶的生活习惯严密监督,并进行见缝插针的精神攻击。 在食堂吃饭不准挑食,不能尽捡着荤腥吃,必须有一道绿叶菜。走路也被时刻看护,不准两步并跨跳下台阶,因为这容易扭伤脚。跑完步,不能立刻脱外套贪凉吹风,连冰可乐也被禁了。还有晚自习埋头苦干超过一小时,太伤眼睛,必须出去透风,这个么……大概是何悠扬趁机假公济私。 放学后那一段路也被何悠扬尽可能地延伸,从御龙湾小区门口变成了家门口。 贪得无厌的何悠扬还要在齐临家宽阔的大门前腻歪一阵。 浓郁的夜色下,没人看得见两个少年在茂密枝桠间亲昵低语。 “行了,你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何悠扬在齐临肩颈间嗅了嗅,拒绝道:“不要,回去就洗洗睡了,还能干嘛,没劲。” 齐临觉得这阵子何悠扬比任何时候都黏人,还不讲道理:“要不你回去以后给我拍几张铁饼和标枪的照片,找点事干。” “哼,赶我回去就是为了让你看狗?我才不要,”何悠扬狐疑地眯了眯眼睛,“你如实招来,故意接近我,是不是就是为了我家狗子?” 齐临轻轻掐了掐他的腰:“不然呢?才知道?” 何悠扬紧了紧胳膊:“是个靠谱的投资,跟着我有狗玩,等我以后发达了,五十只狗牵你出门。” 齐临想象了一下那个声势浩荡的画面,觉得有点惨不忍睹:“冠名权可以给我吗?你取得名字让人笑掉大牙。” 何悠扬皱眉:“哪里好笑了?隔壁徐阿姨家的狗,也就是标枪他妈,还叫二妞呢,也没见人说什么。” “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什么铁饼、标枪,还有……”话到嘴边,齐临的神色黯了黯,又很快恢复如常,“……铅球,扁的长的圆的都有,就差个方的了。” 何悠扬这阵子对齐临心细如发,虽然枕在他肩上看不见脸,还是察觉到了他转瞬而逝的低落。这也是那件事之后,他们第一次平静地提起他。 何悠扬缓慢摩挲着他的后背,笑道:“行,都给你,就不信你能取出什么贵气的好名字。” 眼看他的手就要往更危险的地方去,齐临笑着挣开,打开大门,逃进安全区,飞快地说:“长亭古道吗?快回去吧,多睡觉有助于补脑,晚安。” 齐临一脚刚踏进家门,书包卸下,正要把门关上,何悠扬突然无耻地登堂入室,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齐临被撞得一个踉跄:“……干什么?我家没有宵夜,招待不了你。” 何悠扬先是不说话,手从齐临腋下伸过去,按住他的胸膛将人抵在自己怀里,下巴搭在齐临肩头。 而后,他才贴在齐临耳边,声音又轻又沉:“不用招待,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一股热气潮水似的从齐临的耳朵涌了进去,人类的耳朵本就敏感,此时更是如蚂蚁啃食般的痒。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换来更大力的禁锢。 何悠扬的手试探性地往下游移,那股热气紧紧跟随他的手,不住往齐临身下流窜。 终于,在耐心耗尽之后,他的手慢慢顺着裤腰伸了下去。齐临呼吸加重,弓起身子。 接着,他就听见何悠扬说:“宝贝儿,不要再想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了,如果没人爱你,没人疼你,那我来。” 这句话不知道有什么魔力,蛊惑性地钻进他耳朵里,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让人神魂颠倒,失去理智。 “嗯……”一把火从齐临的胸口直直地烧了下去。 背后贴着一个温暖又坚硬的身驱,烤着他的身体。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蔓生在齐临心中——前面是阴森冰冷、空无一人的家,身后是温暖体贴的胸膛。他凭空生出一个念想,想此生永远都陷入这一团温热之中,难以自拔也罢。 完事后,何悠扬从包里拿出纸巾,把齐临收拾干净。 他的书包甚至都没有卸下,从头到尾都松松垮垮地吊在身上,耍完流氓的何悠扬反倒是脸皮薄了起来,他脸颊微红,眼神飘忽,都不敢直视齐临。 倒是齐临转身也要帮他,何悠扬赶紧握住他的胳膊,胡乱道:“我我我就不用了,你开心就好。” 齐临收回手:“哦……你脸为什么这么红?” “我……那什么……”何悠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干坏事的人做贼心虚,还是这种坏事,但还是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不早了,晚安,明天见。” 说着就迈步要走,还手足无措地和门把纠缠了片刻。 齐临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轻笑一声,这么沉不住气吗? 何悠扬走后,齐临洗完澡,没直接去睡,穿着睡衣在齐老太太供桌前的小凳上坐了会儿。他静静地想,刚才何悠扬那句“没人疼你,没人爱你”,有点夸大其词了。 其实有人疼他的,他不是何悠扬想象中那种孤独凄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长大的小孩。齐老太太真心待他,不管他是否是齐家血脉。 小时候三天两头就流感发烧,是连医院大门都找不到的老太太,三更半夜抱着他去医院挂急诊。每天的早饭是老太太天不亮就起床给他熬的清粥,高中放学晚,也总能在回家时见着还在候着的老太太,殷勤地给他端上夜宵。 饿着、冷着,这是绝不可能的。 她就像天下无数平凡的老人家一样,别无所求,只希望孙子平安喜乐。那些成长中最平淡如水的日子,好像都有齐老太太的影子……也只有她。只不过那个人暂时地离开了一会儿。 今天齐临收到主治医生发来的消息,说是齐老太太病情有所好转,醒来的概率很大。 他知道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家里不会只有他一人。到时候,多少句唠叨他都不会嫌烦。 要是炎夏再把空调关了,他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那么短,又那么长,短得让人没时间背完所有的诗词名句,长得让人恨不得高考明日就至。 高三学子唯一剩下的休闲时间就是每周两节体育课,学校也不强制体育老师进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体育教学了,时间全由学生自由支配,喜欢运动的运动,想到呆在教室里做题的做题。 刚上完语文课的何悠扬盘腿坐在操场中的草坪上,舍弃了篮球,转身投向名著的怀抱。齐临则真的按约跑圈去了,毕竟他好像也没什么漏可以查,没什么缺需要补。 主席台边一角的阴头下,乌泱泱围了一群人,隔壁班一起上体育课的和自己班的同学都有,像是在交流什么八卦趣闻。中间那人讲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周围的人时不时大声询问,但离得太远,何悠扬什么也没听清。 齐临超额完成任务,缓缓跑回了何悠扬身边,拿起地上的水瓶就仰头灌了一口。 何悠扬:“慢点喝,小心呛着。” 齐临冒着热气,汗如雨下,又抬头喝了几口,大半瓶水就这么没了。拧上瓶盖,放回原处,也盘腿在何悠扬身边坐下,瞄了一眼他看书的进度。 还不错,若是照这个趋势,高考前,何悠扬那啼笑皆非的名著短板很快可以补上。 何悠扬把书一合,没舍得随意放在地上,而是抱在胸前,朝人群处一扬下巴:“他们围在那里干什么呢?” 齐临对看热闹不怎么热衷,也没留意,何悠扬这么一说才注意到他们,他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又是什么国际大新闻,谁谁谁失恋了啊,谁谁谁脱单了啊,谁谁谁上课跟老师大战五百回合顶嘴了啊,就这些事儿。” 何悠扬轻笑一声,拿他没办法,可是他自己好奇,于是朝那个方向大喊一声:“顾天航!” 那位同学听见喊声就屁颠屁颠来了:“扬哥,来了,来了。” 齐临认出他来,何悠扬真是全校谁都认识,他是隔壁班的体委。顾天航看见齐临也在一旁,虽没和他说过话,但也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学霸,更是隔壁班班长的……他笑嘻嘻地说:“没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吧?” 齐临:“……” 他并不指望何悠扬这个二愣子能保守秘密,不把他们的关系说出去。 不过他转念一想,为什么是“秘密”呢。好像他也从未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虽没有发过朋友圈官宣,但明眼人多看几眼,还是能看出他们与众不同的关系的。 何悠扬瞥了眼面色如常的齐临,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没打扰,你们凑在一起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噢,扬哥,我们班的沈嘉有个表弟在初中部上学,初中部最近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校的大事。” 那不就是飞飞的学校吗?要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这么能扯,怎么没说过。 哦,她住宿,不准使用手机。 看顾天航凝重的表情,好像也不是出了个状元之类的好事,何悠扬更加疑惑道:“怎么了?什么大事?” 顾天航:“初二有个男生跳楼了!” 何悠扬直起身子,眉头紧锁:“啊?跳楼?那他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跳楼?” 顾天航叹了口气:“人是抢救回来了,说是没有生命危险。从四楼跳下来的,幸好是被绿化带的树挡了一下,摔到地上还有个缓冲。但毕竟那么高的楼,还被树掴了一下,这……不死也残啊。” “具体原因不清楚,有的说是女朋友要和他分手,有的说是考砸了打击太大,有的说跳楼前半小时班主任还和他谈过话……反正他的班主任已经被带去问话了。现在这件事情上头都在往下压呢,可他当时就站在天台上,不少老师学生都看见了,救护车乌拉乌拉开进学校,想瞒也瞒不住啊,真不知道学校会怎么处理。” Zρō壹⑧.Cōм “我觉得我钱太多了。” 听顾天航说完,何悠扬胸口有点闷,他无言地垂了垂眼——又是一个铁石心肠,要迈过生死界限的孩子。 一旁的齐临用胳膊肘杵了杵他:“飞飞也在初中部,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等会儿给她发个消息问问。” 何悠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脸色忽然有些阴沉,像是故意不去理他。他只是看着顾天航,欲言又止。 顾天航看见他复杂的表情,理解地说:“扬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男生太冲动了,这样摧残自己怎么对得起他的父母老师、那些关心他的人,当然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我也这么觉得,人生多精彩啊,未来路还很长,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何悠扬不置可否,只是一本正经地说:“生命的终结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发生的事,自己想死更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但是去死又不是去食堂抢饭,去晚了就不剩好菜,没必要还不到时候就哭着闹着想死,那些早走的人,就像下课铃声没响就冲出教室、奔向食堂的饿死鬼。等把课听完,笔记收拾好,再从从容容赴死也不迟。” 何悠扬说得很平静,但齐临却觉得他严肃的话语中夹杂着怒火,像是针对着谁,他心中蓦地一空,心想:“他知道了吗?” 顾天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以后饭点都不敢轻易抢饭吃了,怪吓人的:“是啊,扬哥,太……” 何悠扬的语气又柔和下来:“只是随便比喻一下,我不是说不能去食堂抢饭,我自己也抢。更不是针对那个男生,我没有权利对他进行评判……只是发表一下我对放弃自己生命的看法,仅此而已。” 齐临舒了一口气,看来是他想多了。 这时,教学楼传来下课铃声,顾天航一跺脚,急忙要走:“哎我天,扬哥,我们下节课大魔头默写,体育课光顾着扯淡了,得先回去背单词了,拜拜。” 何悠扬朝他挥了挥手:“拜拜。” 导弹班下一节课是朱松平的课,不急着回去,两人又静静地在草坪上呆了会儿。 心猿意马的齐临枕着胳膊躺下,与何悠扬并排躺着,他看着天高云淡,又想着初中部那个看透生死的男生——他凌空跳下去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呢?驱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是化不开的悲伤?痛苦?还是令人窒息的绝望呢? 齐临百感丛生,觉得沉闷,他暗暗叹了口气,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人们能够决定自己的生死,就好了……” 说完,他便立马后悔了,可是要收回这句话已经来不及,何悠扬已经听见了。齐临心头倏地涌上一股恐惧感,全身凉了半截。 “你说什么?”何悠扬腾的一下坐起来。 齐临暗中祈祷,希望他没听清楚:“……没什么。” 何悠扬冷冷地说:“我听见了。” 齐临心虚道:“没有……我只是之前看到过一个辩论,自杀是否是人的自主权利,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你果然……”何悠扬揪皱了裤腿的布料,脸色复杂,沉默半晌,突然他厉声道,“你给我起来!” 还是知道了,刚才果然是旁敲侧击地骂他呢。齐临支起身子坐起来,与何悠扬平视,佯作迷茫地看着何悠扬,还想再负隅顽抗一下。 何悠扬见他这个样子,火气一下窜到了头顶。 还在装! 何悠扬伸出一根火冒三丈的食指,不怎么温柔地戳了戳齐临的胸口:“你那天跳下河,只是为了捞铅球吗?还是……还是你也不想活了,想跟他一起去了?你老实交代,不要骗我。” 齐临心中有点乱,直觉这次没那么好应付了:“我没有,当时我太急了,一时冲动,忘了不会游泳。” 何悠扬冷笑一声,显然不接受这个苍白的解释:“不会游泳难道你还不会扑腾吗?为什么我下去拖你上来的时候,你……你一点求生的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 齐临顿口无言,怔怔地看着他。 “你也知道飞飞会吓着,要我去安慰她,那我呢?我是怎么刀枪不入,让你这样欺负?你的良心被铁饼吃了吗?”何悠扬忽然不争气地红了眼,偏过头去,不想看他,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为一声哀凄,“……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齐临心道不好,立即上前抱住他,亲了亲他下拉的嘴角:“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何悠扬突然粗暴地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手移到他的脖颈处,掐着他的脖子,没命地吻他。 齐临理亏,只能默默忍受着何悠扬突如其来的粗暴,他的手穿进何悠扬的头发里,安抚般地摸了几下。 忽然何悠扬手下发力,收紧手掌,掐住要害处的手能感受到齐临的喉结不住地上下颤动。 “咳……悠扬,你……”齐临很快喘不上气。 何悠扬似乎没有放过他的趋势,依旧一手扣住他的腰,一手扼住他的脖子,从唇齿间夺走氧气。 窒息的感觉着实不怎么美好,齐临额上青筋微跳。 良久,何悠扬才放开了他,齐临面色涨红,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溺水也是这种感觉吗,能让你魂牵梦萦?你就这么喜欢?”何悠扬还是生气,“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齐临只想让他消气,抹了抹破皮的嘴唇,不合时宜地抖了个激灵:“你亲我,我为什么要害怕?” 没想到火上浇油,何悠扬倏地站起来,甩身就走:“什么狗东西!气死我了!哄不好的那种!” 齐临连忙上前追,想去拉他袖子,却被何悠扬气急败坏地甩开。 他一个人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往教学楼方向走,头也不回,成了一个行走的火球,齐临默默地落在他身后吃瘪,脑中不断地推理演算哄人方案。 这节体育课后,何悠扬铁了心地想冷落他——跑操没有黏糊糊地排他后头,离开八丈远,分组讨论也不带他,和别人聊诗词歌赋去了,全天就在吃晚饭的时候冷冷地和他说了一句“不准把菠菜放回去。” 除此以外,就没话了。 饭桌上,齐临看了眼闷头吃饭的“气球”,叹了口气,心想,是自己做错了,活该热脸贴冷屁股。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小半天。 晚饭后,晚自习还没开始时,各科任课老师已经依次进来过,五花八门的试卷瀑布似的哗啦啦从天而降。 按照班级惯例,为了保证公平,每个星期都会调换位子,每周五放学前都要声势浩大地拖着满载知识的沉重书桌,往左边平移一格。这星期齐临那一竖列正好远离门口,是最左边的那一条。 一沓子英语模拟卷像火炬一样往后传递,渐渐变薄,只剩下最后两张。何悠扬正要往前伸手去接,齐临忽然站起了身—— 他弯腰往前倾,伸长胳膊从何悠扬头顶掠过,轻而易举地截了胡。 “你干什……”突然,何悠扬瞳孔骤然一缩,因为齐临在他的右脸侧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 一瞬间,何悠扬心率飙升,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刘丽英还在讲台上批作业!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里是教室的最左上角,整个教室最隐蔽的地方。 何悠扬一颗铤而走险的心摇荡起来,追求刺激永远是那么有诱惑性。 齐临轻松将两张试卷撵开,放了一张在他桌上,没急着坐下。他将坐回座位这个动作无限制地拖长,留出了足够多的缱绻时间,贴在何悠扬耳边,轻声道:“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而后,嘴唇浅浅地划过他耳侧,波澜不惊地坐回了去,教室里的同学们各忙各的,根本没有人注意这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动静。 何悠扬动了动微微发红的耳朵,埋头写作业去了。 良久,齐临桌上扔来一个小纸团,摊开一看,上面写着“嗯”。 不一会儿又扔来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正面写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翻过来一看,上面画了一只吐着舌头的丑狗,写着“谁变了谁是小狗!”。 齐临轻笑几声,摇了摇头,将纸条整齐叠好放进了笔袋。 熬完三节晚自习,如鱼得水的何悠扬伸了个巨大无比的懒腰,而后朝身后的齐临一扬眉:“走吧。” 刚才的剑拔弩张顿时消散。 出了教学楼,齐临没皮没脸地绕到他身前:“不生气了?” 何悠扬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有点下不来台,重重剜了他一眼:“小手段多得要死,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齐临痛苦地哀叹一声:“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说完何悠扬便要去拧他的脸颊:“嗯?你再说一遍,心甘情愿还是被逼的?” 齐临灵活一矮身,往前跑了,何悠扬立马去追。 闹够以后,两人终于相安无事地并肩而行。 “走路不要玩手机。”眼看齐临不长眼似的就要往马路牙子上走,何悠扬立即将人往怀里一拉,“看什么呢?” 何悠扬瞥了一眼,发现他停留在某家银行的界面上,正在查看银行存款,总资产是几朵雪花,他好奇地问:“怎么了?齐少爷,数钱呢?” 齐临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石破天惊道:“我觉得我钱太多了。” “啊?”何悠扬脸上的神情霎时难以言喻。 如果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高三学生,突然顿悟人生、窥破红尘似的地说“我太有钱了”,那么别人一定会觉得他是疯了。 何悠扬确实觉得齐临疯了。 齐临没看见何悠扬想掐死他的表情,继续说道:“我觉得我花不完这些钱。” 何悠扬苦笑一声:“大少爷,你要是实在花不完,可以考虑一下包养我,我帮你解决。” 谁知道齐临认真想了一下:“包养你也花不完。” 何悠扬:“……” 倒也不必这么看不起穷人。 “你看一下这个。”齐临在手机屏幕上轻点了几下,将手机递到何悠扬眼前。 何悠扬接过一看——是一则公益信息,项目名称叫“助力一家多残”。 一般这样的公益活动多多少少会描述一下受助家庭的状况。 齐临给他看的,是其中一个家庭的故事:家中丈夫外出务工,将三岁的儿子留在农村家中,由智力有障碍的爷爷和半盲的妈妈照料,未曾想孩子一人乱跑,在汽车站被人贩子拐跑了。所幸邻居帮他们报了警,孩子找了回来。可是全家上下只有一个劳动力,实在不堪重负,独木难支。 何悠扬:“你是想……” “孩子?他们家有孩子?” 何悠扬忽然明白了齐临为什么神经质一般,叫嚣着钱多用不完:“你是想捐钱给他们……选这家人是因为他们家的孩子曾经被拐?” 齐临点了点头,故作轻松道:“嗯,我周末可能要去这个地方一趟,准备做好事不留名,扔下钱就跑,省的人家追着我送锦旗,给我读感谢信。再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也不是我的钱。” 何悠扬:“哦,那我和你一起去……哎,等等,你为什么不直接通过这个慈善项目捐给他们?不是更方便吗?手机上点几下就直接可以捐,何必亲自去一趟。” 齐临:“我以前每次觉得钱多花不完的时候,都有捐过。可是慈善机构都会从中收取管理费,还要拿钱为受助人群做宣传。受助者真正拿到手里的,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这上没有定点帮助的选项,把钱都倒到一个碗里,我怎么知道我的钱去了哪儿。” 是觉得钱多花不完的时候?还是你心肠软的时候?何悠扬静静地看着他,说得难听,做得好听,这个人好像就不会说自己一句好话,也是没谁了。 “而且我也并不需要通过慈善行为买一个心理上的满足。” 何悠扬没拆穿他,只是点了点头:“行,我陪你去,反正这次应该不用上演什么生死时速了。” 齐临拒绝道:“这星期是清明小长假,你别去了,呆在家里过节吧。” 何悠扬无比嫌弃地说:“清明节是老年人的节日,和我们年轻人没关系,就这么说定了。” 齐临:“……” 真的吗?他陪着齐老太太过了十几年老年人的节日。 在这次“千里送爱心”之前,齐临对着地图查阅了很久去往这个小村庄的交通方式,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临近的高铁火车,只能乘长途大巴过去。 甚至不能直达,再要转几趟车才到。 齐临怀疑那个犄角旮旯没有自动取款机,就提前把钱取出来塞在包里,此时他身揣巨款,将包放在腿上,裹在怀里,坐上大巴出城去,活像一个刚抢了银行要跑路的强盗。 “你取了这么多钱,你爸不是又要收到短信了吗?”上次不就是因为消费记录,齐伟清才知道他们的行踪的,何悠扬不免有些担忧,怕齐伟清见卡里的巨款瞬间被挥霍光,不免上蹿下跳。 齐临宽慰道:“没事的,他巴不得我花钱呢,因为他赚钱的目的就是给我花。” 何悠扬:“……” 这个齐伟清听上去也太顾家了吧,哪里像是什么拐卖儿童的罪犯。 何悠扬挨着他坐在不透气的大巴上,觉得有些沉闷,他从兜里掏出一根长条状的东西,使劲摇了摇,里面像是有颗铁珠似的东西清脆哐当响,齐临听见声响,看了他一眼:“这什么?” “我从我妈那里坑来的防晒霜。”何悠扬边说边打开盖子,从里面挤出来一坨。 “哦……”齐临正想着这糙货抽什么风,就看见他手心里白色的乳液大面积地铺开,“你挤那么多干嘛?” “多吗?”何悠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一枚硬币大小吗?” “……你这是一枚袁大头吧?你脸盘子装得下?”齐临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小幅度地往窗户那儿缩了缩。 果然——何悠扬伸出两根手指在掌心里挖了一大块,一个极速出手抹在了齐临脸侧,齐临躲也没处躲,总不可能砸碎了车窗跳下去。 脸上两道长长的白印,凉丝丝的,他剜了贱兮兮的何悠扬一眼,恶狠狠地说:“何悠扬,我早晚把你爪子剁了。” 何悠扬把剩下的抹在自己脸上,他本来就是拿这个出来专门逗齐临玩的,没想到他果然上套,何悠扬别提多乐呵了,他一脸无辜地说:“宝贝儿,你看今天太阳这么毒,这车连个帘子也没有,去送爱心也别晒伤了你娇嫩的皮肤,亲起来口感不好。要我帮你抹开吗?” “滚!”齐临拍开他跃跃欲试的手,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用摊大饼的手法糊开了。 两人前后转了三次车,从平稳的大巴到颠簸破旧的乡间班车,又在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走错了几遍路,才终于找对了地址。 那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庄,低矮破败的老房子堆叠在一起,寇待修葺。正是中午饭点,路上人烟稀少。 何悠扬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到过几次乡下老宅,虽然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差点把地里放着的农药往水枪里灌了,要不是大人及时发现,他可能看不见今日的太阳。 但是刚才在车上的时候,还是能在从没见过田埂的齐临面前装逼的。 不过一旦真到了乡间,何悠扬就开始撒丫子了。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城市孩子一开始觉得乡间菜花新奇,想采几朵玩玩,正伸出手要碰到时,被一个突然从田间站起身的中年老农大喝一声,吓得赶紧跑了。 毕竟不是观赏花,确实采不得。 土路朝天,一只咧嘴歪眼的跛腿大黄从村口就开始跟着何悠扬,歪歪扭扭地缠了一路,怎么嘘也嘘不走。何悠扬只好苦闷地拔了根狗尾巴草,在大黄面前晃悠。 大黄脏兮兮的狗毛杂乱无章地紧贴皮肉,像是从来没洗过,再脏一点就是只“大黑”了。它也不吭声,只是锲而不舍地跟着他们,像是嗅到了何悠扬身上陌生狗子的味道。 “我说你,怎么现在走在乡间泥泞小路上踩着臭狗屎,都能面不改色,冥顽不灵的洁癖治好了?平时肉掉到桌上,你都不愿意三秒之内捡起来吃了。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学校要提倡忆苦思甜,专治你这种事儿精。”何悠扬眼看前路蚊虫乱飞,田间天然化肥的气味也不太美妙,两人的鞋边均已沾上污泥,齐临却一句抱怨都没有,二话不说就下脚往前走,和平时那个“各种嫌弃”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便有心揶揄他。 齐临还没来得及搭话,忽然,一个毛茸茸的灰色残影从旁边的田块跳上来,在他们面前的阡陌小道上扬尘飞过。何悠扬还没来得及看清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大黄就一个箭步拖着跛腿冲了出去,直扑残影而去。 顿时,一场野味十足、翻天覆地的田间追逐战在两个见识短浅的外乡人面前上演了。 何悠扬的鸡皮疙瘩这才后知后觉地起来,他下意识地往齐临身边靠了靠,声音中透着点凄凉:“你说……那是不是一只耗子,大黄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齐临觑见他的脸色,顺着往下说:“是啊,我看见它尾巴了,细细长长没有毛。” 何悠扬的脸倏地白了。 齐临故意问道:“怎么,害怕?” 何悠扬咽了咽口水,挺直胸膛,欲盖弥彰地解释:“没有,你才怕!男子汉大丈夫怕这东西,笑死个人!” “哎!你脚下又来一只!” 霎时,何悠扬的故作镇定就垮了,他跳起三尺高,躲在齐临身后,头埋在他肩膀后头,探都不敢探出来,手指紧紧攥住了他背后的衣料:“救命!你快把他赶走!大黄……大黄呢?快救救我!” 见他这副样子,齐临笑得直不起腰:“真是、真是苦了你了,带你来此等龙潭虎穴,不过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忍了吧,哈哈哈。” 何悠扬这才发现自己不但被人耍了,还被人调戏了,脚下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大耗子,眼前倒是有一只大灰狼。 身前的大灰狼无情地嘲笑他,一点脸面也不给,何悠扬恼羞成怒,便拿脑袋撞了一下他的后背,无地自容地说:“你怎么能这样!” 从此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男人的尊严碎一地。 不过他看齐临的笑发自肺腑……虽然是对他的嘲笑,想着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恣意大笑过,本就不是想笑就笑的一个人,更别说遇上前阵子那些心力交瘁的事,更加见不到真心实意的笑意了。 何悠扬顿时觉得把他扔到耗子堆里也没事了。 古有周幽王千金博褒姒一笑,今有何悠扬耗子逗齐临一乐。 他环上齐临的腰身,感受着他胸襟上下震荡,有些希望他永远这样笑就好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现在觉得铁饼实在太没用了,你看看人家村口大黄,会看门会捉老鼠,铁饼就会围着饭碗吃狗粮,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骂他。” 齐临扭头要去看他:“你还想让城里的狗看门捉老鼠?它们不上房揭瓦你就知足吧。” 齐临拍了拍那双死死锢着他的手,望了望早已过了头顶的日头,夸张道:“走吧,天都要黑了,钱一毛都没撒出去呢。” 这户人家想必是当地的困难户,多少照着“痴呆老人”打听一下,就知道具体是哪户人家了。 也有好奇者见到陌生人,尤其是穿着打扮都很洋气的城里人,不免多问几句,何悠扬这个天生鬼机灵早就编好了理由,说是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要来贫困户采集点信息。 问者听了是那户人家,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们家不是只有一个劳动力吗,本来是不符合我们的资助条件的,但是家里还有个孩子,所以才……”何悠扬面不改色地编,还真的有模有样。 谁知那个男子竟错愕地看了他们一眼,皱眉深思,喃喃道:“孩子?他们家有孩子?” 就在他疑惑的瞬间,何悠扬和齐临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什么情况? 何悠扬盯着他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大伯,他们家不是前几年孩子被人拐了,多亏邻居报警才找回来的吗?” 说到这儿,男子才恍然大悟道:“噢,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是有这么回事儿,他们家是、是挺困难的。” 他神色古怪,眼神回避,不自然地飘忽在空中,不敢看着他们俩,撂下这句话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像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只不过不常做这样的事,不太熟练,被人看出了破绽。 “怎么回事?”何悠扬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怎么支支吾吾的,这家到底有没有孩子啊?” 齐临也是一头雾水:“去看看吧,前面拐个弯就到。” 我对他们脸盲 走完小道一拐弯,他们便知道大概率是找对了地方。 这户人家的门比其他人家稍窄一点,外侧的墙壁上斑驳不堪,应是好几十年没有刷过了。若说别家是简朴,这户人家就是破败。 半开的木门前横着一个藤编躺椅,上面躺着个雪鬓霜鬟的老头。他两颊下陷,皱纹遍布,双手怀抱蜷缩在前胸,肚子上一顶卷边破草帽,似乎正闭目养神晒着太阳。 他姿势古怪,常人躺在太阳下小憩,一般十指交叉放在腹部或是其他任意放松的姿态,可是他浑身上下透着紧绷,两手快要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走近细看,甚至在微微发抖,他穿着并不单薄,又在大太阳下,绝对不是冷的,完全是身体本能不受控制的颤抖。这种快节奏的颤抖莫名让何悠扬想到刚洗完澡等吹风时瑟瑟发抖的铁饼。 他应该就是那个智力有障碍的老人。 听见了脚步察觉到来人,老人迅速睁开眼睛,他一双浑浊的眸子深陷在干枯的皱纹里,打量了一下二人,忽然透出了一点光,而后抖着身子支起胳膊,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草帽径直掉落在地上。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颤巍巍地在空中晃动,歪斜的嘴里发出变了调的“咿咿”声,却不是对生人的戒备,更像是……在欢迎他们。 两人干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才好。 老人见他们一动不动,更加使劲地挥动手臂,额头上沁出细汗,往屋子里做了一个“铲进去”的动作。见他们还是不动,他甚至摇摇晃晃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见他困难,何悠扬赶紧上前搀扶。 没想到老人依势紧紧抓住了何悠扬的胳膊,不让他就这么离去,嘴里“咿咿”得更加响亮。他佝偻着的身子,像驮着一个硕大龟壳,脸上不知为何,写满了焦急。 老人手上的力道有些大,何悠扬也不敢挣脱,怕伤到他,只能朝屋内喊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连问了好几声都无人响应。 老人固执地将何悠扬往屋子里带,像是好客的主人死命都要留下不好意思打扰的客人那般,两人堵在门口拉锯了一番。 齐临也不去拯救深陷水火的何悠扬,反正他结实,一两下也扯不坏。他透过那扇老旧的木门,环顾了一圈这家的小院——院中杂物横七竖八堆放在一隅,墙角还有半埋在簸箕里的碎裂玻璃药瓶,很久没有清理,空中挂着一条横跨整个院子的晾衣杆,衣服都没有展开,咸菜干似的挂在上面。 上面并没有孩童的衣物。 齐临的眸子沉了沉。 最靠外的一间像是厨房,油烟机的声响隆隆未停,袅袅炊烟钻过生锈的铁栏杆冒出来,里面应该有人。 忽然,一个女人打开里门,走了出来。她约莫三十多岁,可是看上去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五官粗砺,皮肤晒得黝黑粗糙,鬓边乱发毛躁。两只宽厚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围裙上顿时两道湿印。她寻到旁边靠着墙的一根长杆,拿过抓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摸着走下两节台阶。 她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若说她是靠残余的视力在看东西,不如说是靠肢体感知。 视力不好者,听力想必会更好,只是刚才在屋里做饭,才没听见外头的动静。此时,她的眼睛朝向门口,依稀看见了几个交织在一起的人影:“爸?有人来了?谁啊?” 老人对着女人举起何悠扬的手臂,像是在炫耀一条刚钓上来的鱼,他奇腔怪调地喊道:“扔……扔!优扔!” 任人宰割的何悠扬看见这家的女主人出来,仿佛是找到了救星,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个能正常沟通的人了:“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我们是流星福利中心的工作人员,你们家这次的善款批下来了……” 老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将何悠扬往里面拉,何悠扬磕磕绊绊地往里面挪动了几步,脚下一道长长的灰印,已经进了人家的院子:“……我们可以进去吗?” 何悠扬有些担心扯的谎被人家一戳就破,毕竟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有没有来过他也不知道,便一直觑着女人的脸色。 然而女人听闻自家善款批下来了,既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指着他骂“骗子”,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热情地快步朝他们走过来,竟有点卑躬屈膝的意思:“哎哎,领导好,领导你们好,快进来吧。” 齐临急忙解释道:“我们不是领导,只是普通工作人员。” 女人却没理会他的解释,依旧笑眯眯地请他们进来,点头哈腰道:“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领导,都是领导。不过听声音你们挺年轻的嘛,年轻也是小领导。” “哎哟,爸,你别抓着人家了,”女子在平地上走得还算顺畅,她从模糊的视线里精准无误地抓住了老人干枯的手指,一根根地从何悠扬胳膊上掰下来,她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你们不知道,我们家老头子见了人就激动,他喜欢见人,尤其是村子外头的人。” 资料上没错,这家人确实困难,两人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半盲的女人是如何照顾一家老小的。何悠扬赶紧说:“没事,没事,爷爷挺热情的。” “你们两个是从黄湖来的?”女人听见他们比自己标准了不知多少倍的普通话,不用看也知道是城里来的。 来的路上何悠扬看过地图,黄湖是临近的一个小镇,他点了点头,随后又补上一声“是的”。 女人不顾老人的反抗,将他拉到一边的座椅上,按着他坐下,给了他一根两厘米粗的木棍,老人喜笑颜开地拿过,弯下腰戳起地上的尘土,扬到空中,一个人自娱自乐。 女人焦头烂额地转身,要将门口堵住路的躺椅徒手搬回来,齐临见状,立马要上前帮忙,却被她抢过拒绝了:“不用,我一个人搬得动,你们进去坐吧。” 女人虽然是个半盲,干起活来却很利落,她“吱呀”一声把沉厚的木门关上,防止老人再偷跑出去:“路挺远的吧,吃过了吗,工作这么幸苦,小领导要不留下吃顿饭吧。” 何悠扬和齐临相看一眼,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吃过了。” 再拖万一露馅了呢。 谁知一旁的老人听了,立马又挥舞起了手臂,在空中画了几个大圈:“拥!拥!翅……吃!” “他的意思是要留你们在家里吃饭呢,难得有人来陪陪他,他高兴。先喝点水吧。”女人将他们请到里屋的桌上坐下,转身去给他们倒水。她摸到热水瓶,也不知道对准没有,反正倾倒之时,杯子边缘是洒出了不少,看的人心惊肉跳。 何悠扬坐立难安,低头小呡了一口,回想着所有自己看过的乡村爱情故事,琢磨着现在应该撕掉学生的标签,换上“社会人”的身份,便将“阿姨”换成了“大姐”,硬生生地把自己提高了一个辈份:“哎大姐,真的不用了,我们还得去下一家,今天都得送完,很快就得走。” 女人的神色略微黯了黯:“那行,我再给你们拿点干果吧,路上吃。” “不用……” 说着,她便转身进了厨房。 “了……”何悠扬顿时有一种过年走亲戚的感觉,也是这般的热情过度。 “你什么时候给。”何悠扬用手肘撞了撞齐临,小声问道。 “等她出来,马上给,给完马上走。”齐临环顾四周,像是在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家里好像没有什么小孩子的东西,外面的衣架上没有小孩的衣物,里屋也没有任何孩子的物件,什么鞋子、玩具、画纸……全都没有。” 何悠扬也看了一圈:“好像真的没有……而且刚才路上那个大伯的反应,也是很微妙,他们家不会真的没有小孩吧,是不是网上的信息弄错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钱还给不给啊?” 齐临:“既然都到人家家里来了,无论人家有没有小孩都要给,他们家也确实是困难。不过这件事不太对劲,刚才提起他们家小孩的时候,那个大伯先是愣了一下,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说有小孩,看着像是在帮着撒谎。可是这个村子又不大,哪家有孩子村里人会不知道?等会儿直接问一下吧。” 何悠扬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也是。” “还有那是什么佛,和我奶奶供桌上的好像,她以前老对着三跪九叩的,还强迫我跪。”齐临的声音里忽然多了点笑意。 何悠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里屋面朝院子的墙壁边摆着一张长方形的小桌,只有他们坐的这张桌子四分之一大小,上面供奉着一尊肃穆的佛像,金光闪闪。何悠扬对齐临家里的那尊有点印象,说得难听点,就是被同龄人家的乡土气息吓到过。 除此之外,他还在整日神神叨叨的年纪较大的长辈家里见过不少类似的,奇形怪状啥样都有—— 要是传统观念里不说,哪里看得出什么大慈大悲。 “佛像么,都长得差不多,我对他们脸盲。”何悠扬漫不经心地说。 这时,女主人抱着两大塑料袋鸡零狗碎的东西从厨房出来了,两人均被吓了一跳,她是不是知道他们是掏了自己的钱来做善事的,不然怎么给他们这么多吃的。 何悠扬本以为,女人是要给他们那种独立包装的干果,可以小包放在口袋里的,没想到眼前两大鼓囊囊的圆球比自个的头还大。 “咚”的一声放在了八仙桌上,桌上的灰都瞬间弹起三尺。 “都拿上,路上吃,不够里头还有。”女人自然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菜色,仍是热情无比。 何悠扬忙摆手:“不用不用,够了够了。” 这都够他们吃上个把月了,回去孝敬周飞飞吧。 齐临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巨厚无比的文件袋,径直说道:“大姐,这是去年和今年筹集的善款,都在这里了,您拿好。” Zρō壹⑧.Cōм 对不起,不该问的 面对一大袋子货真价实的现金,女人的神情顿时有些复杂,像一个什么染料都往里胡乱倾倒的大染缸,惊喜、感激、犹豫、难堪、狼狈……全都一团乱麻混杂在了一起。 斗争许久,最终还是感激占了上风,她蓦地握住齐临的手,猛烈摇了摇,不停点着头:“谢谢小领导,谢谢小领导。” 齐临被她这么隆重的一谢惊动了,霎时觉得感恩在某些情况下也不是一种美德,至少对被感激者不是。他立马站起身来,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们真的不是领导,大姐,您真的不用感谢我们,这是大家一起捐的钱。” 女人不管不顾,嘴里机关枪似的说着“谢谢”,昏沉眸子像是干涸土地巧逢雨后甘霖,她甚至背过去擦了把泪。 “太谢谢你们了,我……我……谢谢啊,谢谢。”女人大概搜索枯肠也想不到什么动人话语,能表达自己充沛得快溢出来的感谢之情,只是一个劲儿攥紧齐临的手,嘴唇机械地上下翻动。 “斜!咿……斜!”院里的老人不安生地坐在小板凳上,停下了手中“戳”的动作,扭头过来歪嘴附和,一根手指来回从胸膛挥舞过头顶,又从头顶坠回来,像是把来回划手机界面这个动作放大了无数倍。 “我……我们家老爷子也谢谢你们呐,他前阵子刚查出来得了肝癌,本来想着就……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如……不如就让他这么去吧……这笔钱来得及时,是他的救命钱啊,我、我给你们磕个头吧。”女人反手抹了一把涕泪,说着就拎起围裙要屈下膝盖。 齐临如临大敌,眼忙疾手快地拉住她:“别别别,这可使不得,我们真的承受不起。” 何悠扬也是唏嘘不已,眼圈差点红了,可毕竟在外面,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大姐,您真的不用这样,这样我们也不好受啊。” 两人使劲将软成泥的女人支起来,最后她实在跪不下去,只好木木直起身。她布满黯淡晒斑的脸上满是泪痕,有些慌乱地说:“既然这样,我再去给你们拿些水果吧,请你们一定一定要收下。” 何悠扬只能应下:“行,不过不要太多,我们拿不下的。” 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女人即刻转身,从厨房间的挂钩上扯下几个布袋,摸着桌缘踉踉跄跄地将厨房间的水果全往里面塞。 何悠扬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一个不留神磕到碰到:“大姐,太多了,您别装了。” 另一边,齐临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与他最初设想的“做好事不留名”背道而驰,虽然人家没问名字,却差点将他们两个供上神坛,齐临尴尬极了。 他刚将两大包干果放进包里,女人又塞过来一袋子梨:“这都是自己种的,个个甜。” 除了供桌前那几个青苹果,大概这户人家所有的水果都在这里了。 “谢谢大姐,”齐临无奈收下,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那个……我们可以见见您儿子吗?他下半年要上小学了吧。” 话一落下,女人就倏地一愣,半阖的眼眸看不出喜怒,但那股凄怆还是从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透了出来,她的手不自在地发着抖。 就在里屋沉默的当口,院子里的老人顽童似的蹬了蹬腿,一脚将屁股底下的板凳踹走,整个人摔倒在地,嘴里原本顺流而下的口水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亮晶晶淌到地上:“康!……小康!孙……孙!窝、窝……孙!” 何悠扬见状,抢先女人一步,上前将歪倒在旁的木板凳扶起摆正,接着想把在地上鲤鱼翻动般抽搐的老人拉起,可是老人不情不愿地甩开他的手,继续在地上没命似的抽搐。 本就灰扑扑的麻布衬衣,又实打实地沾上一层呛人灰土。 蓬头垢面,不像个人了。 女人在齐临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老人跟前,似乎早已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她轻轻拍了拍齐临的手:“你们别怕,不要紧的,他又犯病了,我来弄。” 接着让两个受了惊的小伙后退,自己半跪在老人身边:“爸,有客人在呢,你别吓到他们……快起来吧。” “康康!康!咿……康!”老人嘴里锲而不舍地支吾,就是不肯从地上起来,甚至有越战越猛的趋势。他将身体扭成了麻花,蛆虫似的在水泥地上翻蹭,地上的道道灰尘印像是刮花了的玻璃屏,杂乱无章。 也像是道道泪痕。 “爸,你快起来吧,康康……康康他明天就回来。”女人安抚性地拍了拍老人的脊背,满口扯谎,随后用肮脏的手背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和脸颊上未干的泪夹杂在一起,斑驳不堪。可是无论怎么哄,老人始终不愿起来。 “咿……康!康!”老人的声音像是嘶吼,将全身上下的力气都逼到了嗓子眼,又难听又瘆人,两条腿不停地在地上蹬,双手抠抓在地,乌黑的指甲缝陷进去不少污黑厚尘。他奋力挣扎,像是要挪着身子前行,寻找什么东西。 一边手足无措的何悠扬于心不忍,实在看不下去,心急地问:“大姐,这是怎么回事啊。爷爷他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女人拉起围裙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挥手示意他们避开:“没事,没事啊,你们俩退后一点,不要让他踢到你们。” 嘶喊声、安抚声、重物倒地声……狭小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夹杂着尘世悲哀的粥。 两人不知如何上前安抚老人,只能将被他撞翻在地的杂物重新整理好,可惜于事无补,纯属拆东墙补西墙。 门外偶有同村行人路过,齐临听见他们稍稍驻足,叹了声“哎,老头子又犯病了,怎么弄呢你说”便又离开了。 最终,老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将体力抽尽,才渐渐躺在地上不动,安稳下来。像一条垂死挣扎的死鱼,他的胸膛时不时上下起伏凝噎。 女人汗湿了衣襟,头发乱糟糟粘在脸颊两侧。她吸了吸鼻子,将满腔情绪都吸了回去,接着将老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一个猛劲便把他拖拽起来,老人仍在“呜呜”反抗,只可惜没什么力道了。 好歹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即使年老萎缩,份量也不轻,何悠扬和齐临一左一右抬着老人的腿,跟着急不暇择的女人进了里屋。 就在途径桌上佛像的过程中,女人完成了一次高效率的礼佛。她小鸡啄米般虔诚地点了几下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声嘀咕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仿佛这几句咒语,能镇住老人的癫痫一样。 齐临微微晃神,不禁想联想到一个和她相似无比的人——遇到什么事都会到供桌前跪一跪的齐老太太,也是这般敬畏。 敬畏举头三尺的神明…… 女人匆匆忙忙将老人安顿到床上,拉过被褥裹好,老人侧躺着,弓起的脊背就像一只蚕蛹,嘴里含混不清:“咿咿……” 不知是神明真的显了灵,还是怎的,老人挣扎幅度越来越小,逐渐趋于稳定,慢慢的,一团烈火终究是熄灭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回到了一开始那种“清醒”——咧着嘴傻笑,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康……康康……” 这声“康康”竟没有变调,清晰无比地从他嘴里出来,像是亲昵地呼唤着谁的名字。 齐临见事平歇,才不由得寒毛立起,他满腹疑窦:“大姐,康康是谁啊?” 女人的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将他们拉到大厅里那张八仙桌上坐下。 “康康……是我的儿子,是老头子的孙子。”女人关上卧室的门后,也在桌边坐下,此过程中,她的话语几欲咽下,最终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 何悠扬:“我们那儿的信息上说,他曾经被人贩子拐卖过,是邻居报警才找回来的,那他……现在在哪里?” 女人看了看前面两个模糊的影子:“其实你们不是福利机构的人吧。” 何悠扬和齐临相视一眼,看来还是没瞒住,何悠扬:“我们……” 齐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但是钱真的给你们,这个没骗人,不拿回去。” “机构的人来过几次的,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女人吞吞吐吐,磨洋工似的说,“这钱你们拿回去吧,其实……其实我没有儿子了……” 何悠扬眉头紧锁:“大姐,不是前几年找回来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女人唉叹一声,叹出一口浊气,干裂的嘴唇上下颤抖:“康康从来没有被拐过,他……他……” 没有被拐?什么意思?资料有误吗?心思重重的齐临按住女人不断抖动的手,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接着,他就听见女人终于压抑不住满腔悲意,捂着嘴巴呜咽出声:“他、他是被我们卖掉的……” 何悠扬倏地抬眼:“什么?卖掉?什么意思?” 女人哽咽着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老头子智力还不如小孩,话也不会说几句,吃饭穿衣都要我来弄。男人在外头给城里人打工,好几年才回来一趟,一年到头也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我又是个半瞎子,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就在家里种种地……康康出生后,我们根本养不起,后来就托人……托人卖掉了,可那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对外就说是娃娃被人贩子绑了去……” 齐临脑中嗡的一声。 女人继续说道:“可是邻居家热心,一听说这件事就帮我们报了警,这……这警察又把孩子给我们找了回来,当初收孩子的人贩子也受到牵连被抓了。可是、可是我们哪里养得起啊,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嘛。后来……我又让孩儿他爸找了人,那个人也是个人贩子,要给我们钱,说我们运气好,生了个男娃,男娃比女娃贵。但我死活没肯要钱,就想让他给康康找个好人家……我们什么也不求了,只希望康康不要在我们家受苦,以后能考上大学,能去大城市,能、能遇上好一点的父母……” 真相残酷地裂开。 怪不得那个老伯神色如此古怪,一次拐卖是家门不幸,两次拐卖难道是祸不单行吗,哪有这么巧……这样一来都解释得通了。 亏得村里人机灵,面对外人的询问能反应过来。 何悠扬下意识看向齐临,只见他目光黯淡,嘴唇发白,有些瘆人。 “我们一家遇到的好心人实在太多了,我……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啊,你们不让我磕头,那我给你们鞠个躬。”女人说着便站了起来,她将那一大袋文件夹推到齐临面前,“这个钱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深深地一弯腰,满是抱歉与无奈。 齐临也不看她,同样站起身,目无焦距地朝着屋外,脸如白纸,何悠扬觉得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倒。齐临也不拿回文件袋,也不请女人起身,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该问的”,就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何悠扬见状,匆忙说了句“我们先走了,钱您放好”,就立马上前去追,什么水果也没拿。 “我怕了你了,行不行?” “齐临!齐临!” 何悠扬一路追出去,焦急地在后面喊他,可是齐临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往前走。 他走得又快又急,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头也不回出了小院,一拐弯就往田间小道上走。何悠扬小跑才追上了他,他忧心忡忡地抓过齐临的胳膊:“你认路吗?要去哪儿啊?” 不经意间走到了人家菜花地间的阡陌道上,齐临这才停下脚步,他紧绷下颚,看了何悠扬一眼,忽然原地蹲了下去。远远看过去,一个高大的男孩突然就隐在了黄灿灿的菜花间。 他环抱双臂,将头埋在胳膊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何悠扬怕他想哭,便也跪蹲下陪他,他们两个就像有病一样蹲在田间。 良久,齐临忽然抬起头,没有在哭,但是表情更像是欲哭无泪,何悠扬也难受极了,他轻轻摸了摸齐临的头发:“宝贝,你说句话啊。” 齐临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又忽然将眸子沉了下去:“我……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何悠扬:“谁?” 齐临动了动嘴唇:“齐伟清,也许他说得没错。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是……他是一座桥,一座给两岸牵线的桥,只不过将世间的多余给到世间的渴求,一座逻辑合理严密的桥,永远冷眼旁观罢了。以前我一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总是和他争吵,我现在总算有些明白了。” 何悠扬心很慌,觉得他又开始像之前那般胡言乱语了,怕他再下一步就要神志不清,便伸手捏了捏齐临的下巴,来回摩挲几下:“别胡说,怎么就明白了?” 齐临:“人们都是自愿在桥上行走的……就算他不去搭这座桥,还是会有人想方设法把亲生的孩子往外送,不用偷不用抢,都是亲手送走的,这就是哪里‘合理’、哪里‘合逻辑’。” 所以,这座桥才古老得根深蒂固,野蛮得这么理所当然,仿佛是天经地义。 何悠扬觉得胸闷无比:“齐临……” 脸上的手指不停安抚他,齐临眼睫忽动,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说不出的凄怆,像是要吐出心头血来:“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舍得亲手送走自己的骨肉呢?宁愿事后佛前几个磕头,恳求老天原谅自己的过错……” 何悠扬不知道齐临这是在说刚才的女人,还是在说他自己。何悠扬心下一愤,暗自说着气话:他们不要你,我要。 齐临丧气无比:“到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不想管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何悠扬心中一阵绞痛,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心想,明明齐临自己也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半晌,许是累了,齐临才站起身。蹲久的人忽然站起来重心不稳,要不是何悠扬上前扶了一把,就往人家菜地里倒了。 何悠扬把他圈在怀里,蹭了蹭他的脸颊。齐临像是耗光了所有的力气似的,眼眸雾蒙蒙的一片。然后何悠扬就听见耳边传来:“我不该说这些话的,尤其是在你面前……对不起。” 何悠扬一下把怀里的人攥紧了:“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生气。” 齐临埋头在他颈间,自嘲着说:“你不用把我想得太高尚,我是不是有病,一边赞同齐伟清,一边还向你道歉,呵,一点都不真心实意。” 何悠扬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一个的人理智不该被这样摧残,换谁都会受不住。他轻柔地拍了拍齐临的脊背,在他耳边说:“我妹妹丢了的时候,你才换了几颗牙?讲话还漏风吧?你不要总是把她背负在自己身上。我和我父母的痛苦若是加给你,我们也会过意不去。” 齐临闭上眼睛:“可是我做不到云淡风轻地面对你,你何悠扬天不怕地不怕,我什么都怕。” 前几年怕齐伟清的拳头、怕午夜婴灵在噩梦中纠缠,现在怕齐伟清锒铛入狱、怕齐老太太一睡不起。他怕着两件相互矛盾的事情,而这两件事同时都不会放过他。 眼下他怕面目可憎的自己面对何悠扬。 何悠扬心如明镜,一直都明白他在恐惧什么,他轻轻吻了吻齐临的脸侧:“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确实是十恶不赦,你爸这个中介、这座所谓逻辑合理的桥、那些帮着运送的老太婆,那些下线们,还有卖出亲生骨肉的父母们……他们都有问题,但是你,你没有。” 齐临有气无力地轻笑一声:“我怎么会没有,我大可以一通电话,让法律来制裁齐伟清,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我也不敢。你别说违心话了。” 何悠扬知道他说的都对,千方百计地想着法子要再说些什么安慰他,可是还没等他说出口,齐临就忽然挣动了一下,从他怀里出来,脸上的神情已恢复如初,收放自如地调整好了情绪:“我没事了,你不用安慰我。” 何悠扬心想,信你的大头鬼。 齐临拉过他的胳膊,往大路上走:“真没事了,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走吧,回去吧,瓜田李下的像什么样子。” 又是熟悉的感伤后“齐氏挖苦”,何悠扬抽了抽嘴角,跟上他:“嗯,我们回家吧。还有谁说我什么都不怕?” “我怕了你了,行不行?” 这天过后,齐临再也没有在何悠扬面前露出过一丝脆弱神色,像是把所有负面情绪都打包扔到了垃圾焚烧厂,化为了灰烬,一心一意备战高考,又成了那个闻风丧胆的“学神”。 按部就班地上课、跑操、刷题,整个人都温和不少,别人看来是被近在眉睫的高考磨平了脾气,可是何悠扬知道不是的。 他甚至连青叶菜也不挑剔了。他越是这样,何悠扬越是不放心,每天寸步不离想逗他开心,出乎意料的是,齐临竟然也很给面子。 体育课时,何悠扬就安安分分地找一块仰卧起坐的垫子,和跑圈数减少到一节课两圈的齐临一起看书。齐临看的可能是各科错题本,何悠扬看得则又是《红楼梦》,虽然已经来回滚了两遍,可是因为想着这本书是齐临送的,就觉得格外香甜,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有时候他看累了,也会懒劲大发,十分不要脸地躺下枕在齐临腿上,思考人生:“真希望赶紧高考,最好明天就考,能早点上大学。” 齐临从错题本上移开眼,低头看了看腿上的那颗脑袋,轻笑一声:“我也希望能早点上大学。” 早点上大学,早点找工作,经济独立后就不必再受制于人。 “这样我就可以过上天天睡懒觉的幸福生活,唉。”何悠扬没看见上头齐临半带憧憬的表情,兀自说道,顺便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没点出息。 “……”齐临屈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以为上大学是去享福的吗?谁跟你说的?不照样要上课写作业,你还妄想天天睡到大中午?入棺吗?简直做梦。” 何悠扬幽怨地瞪了一眼戳破他美梦的混蛋,在他大腿上蹭了蹭脑袋,委屈道:“你别把我刚看的知识打跑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睡觉!” “我不但要睡觉,我还要睡你!” 结果两个更重的毛栗子落了下来。 晚自习不能讲话时,他们就顶风作案地隔空传信,何悠扬对自己下了个狠手——他整理出了二十几张诗词名句,和齐临一起每天背上两页,互相通过小纸条出题考,想着高考前还能再滚个两轮。 这天晚上,何悠扬扔到身后的纸条上写着“横线,愁杀荡舟人”,齐临接过以后,看了看,眉头一动,写下了前一句,再传回去。 何悠扬打开纸条,只见前面的横线上写着“何花娇欲语”,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轻笑。何悠扬逐字逐句把诗句看了两遍,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个“何花”是要往自己身上引。 这句他刚才背过,还热乎着呢!齐临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他,岂有此理! 两秒钟后,纸条变成纸团火冒三丈地落回齐临桌上,齐临打开一看,发现诗句已被修改正确——“何”字上头用红笔加了个醒目的部首,明晃晃得像是在骂他,齐临不禁失笑。 这货,当面不敢骂人,纸上谈兵算什么本事?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光就在嬉笑怒骂中平平稳稳过去了大半,齐临并没有因为乌糟糟的破事影响成绩,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永远在神坛之上。 转眼考完了二模、三模,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高考真的就在弹指之间。这个时候,齐临平淡如水的备考生活才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齐老太太,虽然仍然羸弱吹不得风、不能从床上起来,但好歹是醒了。 是齐伟清给儿子发的消息,那时正好是个大课间,齐临跑完操在大部队中偷偷摸摸地玩手机,忽然就来了这条消息。 齐临脚步一滞,后面的何悠扬一个不暇就撞在了他身上。 何悠扬看他脸色倒不像有什么坏事,疑惑道:“怎么了?” 齐临匆匆忙忙离开豆腐块似的队伍,回头朝他交待:“帮我请个假,我奶奶醒了。” 说着便一溜烟跑了,顺便翘了一整天的课。要是何悠扬早知道他不回来,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去。 齐临还没拿到假条,属于先斩后奏。门卫不放行,他就在保安大叔眼皮子底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溜了,留保安大叔独自在风中凌乱。 齐临一逃出校门,便打了车径直往医院赶。 那儿风大!还有小树林! 下车后,齐临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跑进了住院部,连例行登记也没有。 幸亏护士站的护士们都认识他,才没有因不速之客闯入喊保安。 “这是怎么了?跟投胎似的。”楼下赶巧有事上来的护士,看见禁止疾行的走廊上飞过一道白晃晃的人影,回头疑惑地问本层几个姑娘。 “60床那个老太太终于醒了,人家孙子高兴呗,”责任护士从报表上抬起头,脸上也有喜色,“都昏迷好几个月了,年三十送来抢救的。” 随后她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过那个老太太并发症挺多的,醒是醒了,但肯定不能下地走路了,能不能挺过今年都不好说,看年纪也是不大,也就七十出头。他孙子应该还在上学吧,只在周末来。可是以后也不一定能见到了……哎,也是可怜,趁着人清醒,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吧……” 整个护士站顿时唏嘘不已。 齐临气喘吁吁地在病房门口站定,缓了缓神儿,怕就这么冲进去会惊扰到齐老太太。 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平稳了一下过快的心率,才按下门把走进去。 门一开,就看见了沙发上拿着把折叠刀正笨拙削着苹果的齐伟清,齐临脸色没变,没立即拿出针锋相对的架势,毕竟是齐伟清给自己发的消息,不出意外他会在这儿。 齐伟清一瞧见他,就堆笑着站了起来:“临临来啦,累不累,快坐会儿吧。” 而后他又朝病床上说:“妈,临临来了,我刚给他发完消息他就来了,这孩子心里想着你呢。” 齐临期待地朝病床上看去,上面躺着的老人依旧沉睡一般,闭合着双眼,听到齐伟清说话,才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然而尽管她很想好好看一看孙子,却只是半睁着。因为眼皮再也抬不上去了。 齐临慢慢走到她床边,握住了她的干枯的手,轻声道:“奶奶……” 这双手竟还有点温热,齐老太太这几个月来被护理得很好,整日卧床都不显邋遢,但是抖擞的精神却不是精细的护理能换回来的,她还是日益干瘪、日益消沉,床单下就一具单薄的骨架,嶙峋得让人心疼。 不过此时此刻人能醒来,对齐临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齐老太太被攥住的大拇指在孙子的掌心中微微动了动,她张开了嘴巴,像是要说些什么,先是演哑剧似的做了几个嘴型,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口发出一点干枯的声音:“临……临……” 齐临的眼眶顿时红了,他贴得更近了一点:“奶奶,我在呢。” 齐老太太每说一个字,就要断断续续地休息一会,像是一个浑身被抽干了力气的人,仍残存着一口气不依不饶地负隅顽抗。齐临自然于心不忍,他吸了吸鼻子:“奶奶,不要说话了,好不好,休息吧。” 齐伟清看着齐老太太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将遮光窗帘拉上:“对啊,妈,实在累就别说话了,睡会儿吧。” 齐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这么多月,已经睡够了,孙子来看他,高兴。 拼了命也要打起点精神,她缓缓抬起胳膊,青筋盘绕的手离开齐临的手心,反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仅这个对寻常人来说十分简单的动作都很吃力。 上了年纪的人手掌本就宽厚,哪怕现在她的手背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还是能够裹住一个男孩子的手。齐老太太吐字困难:“高,高……考……” 齐伟清领会了她的意思,语调高昂地对齐临说:“临临,快要高考了吧,到时候好好考,给我们家争气。” 就差捏成拳头举上天了,他加油鼓劲的样子,仿佛是自己要冲锋陷阵。 齐临很想回头吼一句“关你屁事”,可是在奄奄的齐老太太——这个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家和万事兴”的老人面前,终究不能任着性子胡来。 他只能咽下满腔怒火,背对着齐伟清,轻轻“嗯”了一声。 然而齐伟清却蹬鼻子上脸地以为儿子亲近他,他用小刀将手中的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大块的递给了齐临。 齐临瞥了一眼那只肥硕的手,觉得它属于一只怀胎十月的猪头,情不自禁地皱眉。他顺着胳膊上去看了眼齐伟清,依旧是油脑肥肠的滑头样。齐临调动面部肌肉,拼命抚平眉毛,深吸了两口气,在齐老太太期待的眼神中接了过来。 将死之人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父子和解、幸福美满这类温馨结局,黄泉之下才不必牵肠挂肚。齐老太太欣慰地拍了拍齐临的手:“状……元……” 齐临怔怔地看着她。 齐伟清:“是说我们临临能考状元呢,是不是啊妈?是这个意思吧?” 齐老太太朝空中比划了两下:“笔……笔……” 什么笔?齐临斯文地小口咬着苹果,食之无味,弃之大逆,心中泛着恶心的酸水,一时没能领会齐老太太的意思。 齐老太太有些急,她继续伸手在空中来回比划,哑着嗓子:“状……元笔……笔……” 齐临一愣,每年齐老太太去庙里烧香都会给他带回来一支笔,说是向文殊菩萨求来的,能保佑他考高分,时常叮嘱他考试时放在笔盒里。可年轻人总是不信这些,宁愿多做几道题也不愿意考试时带上。 “奶奶,您是不是想让我高考的时候,带上您在庙里求的状元笔?” 齐老太太的眼里发出光,嘴角向上撇了撇:“带……带上……” 齐临一把握住齐老太太乱晃的手,不让她再乱动:“好的奶奶,我一定带上,您别担心,我一定好好考。您放心……您放心……” 齐临将额头贴在老太太的手背上,像以前无数次做的那样:“奶奶,累的话就睡会儿吧,别说话了,好不好?” 齐老太太安心地点了点头,但仍是没什么睡意,就想多看几眼这个一手带大的孙子。 因为天不假年,以后……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喽…… 这天齐临在医院呆到了日薄西山,再回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他亲耳听着齐老太太发出轻鼾才离去。齐伟清也在病房里坐了很久,齐临虽然没有和他吵起来,但是全程也没怎么理他,交流止步于“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和“不饿”“不想”。 宋敏去世后,齐伟清一年到头回家次数几乎是逐年递减的,不过每次从外地回来,都像是要把当地的所有土特产都大包小包地买回来给亲朋好友尝尝鲜,尽管那些东西在齐临眼里一文不值。 这次齐伟清又给儿子带了一堆不知道什么动物身上的肉干,想让他带回家去,齐临看也没看。要是真差这一口吃的,他也宁愿吃泡面。 齐老太太醒后,齐临日子过得好像更多了点念头,在学校也越加发狠,简直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做题机器。 何悠扬又是个不服输的,也是整日埋头苦读,不断追赶着齐临,两人以一种良性循环的步态稳步前进。 初夏的风越暖,离高考就越近。 夏夜,教室窗外的栀子花飘起汪曾祺笔下,“去你妈的,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的傲娇碰鼻子香,缠缠绵绵地沁入肺腑,似乎是有安神醒脑的作用,何悠扬很少再觉得固定在座位上写作业是不能忍受的折磨。 可这次却是齐临把课间还留在座位上的何悠扬叫了出去。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齐临被他看得不自在。 “……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啊?”何悠扬神儿还在刚才那道山路十八弯的题上,一时有点木木的。 齐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干什么,吹风啊。” 何悠扬:“啊?” 齐临:“啊什么?以前不是每次课间你都要叫我出来吹风的吗?说是换换脑子,不去还不高兴。” 何悠扬这才从刚才那堆导数中出来:“……哦。” 好像确实是这样,今天反常的是他自己。 他立马皮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拉着齐临:“走,别在教学楼吹风了,去操场吧,那儿风大!还有小树林!” 齐临:“……” 空旷的操场上也不是没有人,夜跑的学生零星几个,牵着小手的则多是低年级学生。晴朗的夜空又高又远,周围的居民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夜风恰到好处地拂过,静谧得让人蠢蠢欲动。 何悠扬沿着操场边缘的白色直线倒着走,像是公园里预防老年痴呆的老大爷。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晃悠着腿慢慢往后走,齐临一步一步跟上他,将步子拖得悠闲缓慢。 何悠扬看着眼前的齐临,突然笑了:“上学期停电那次,难得晚自习泡汤,后来竟然还戏剧化地来电了,老班要把所有学生都叫回去,还好我机灵,拉着你往这儿跑。” 何悠扬前倾身子,注视着他:“你那时候明明喜欢我,却打死不承认。” 齐临剜了他一眼。 “还说什么‘我喜欢你,但是关你屁事’,你现在自己听听,这像是人话吗?”何悠扬拖着慵懒的语调,兴师问罪。 何悠扬的眸子在月光下折射出皎白的柔光,就这么平铺直叙地看过来,齐临又不是坐怀不乱的和尚,顿时一颗心都不够跳的。他一步步按着何悠扬的步子往前走,听他不要脸地继续说道:“你喜欢我,怎么能不关我的事?你喜欢我有经过我的批准吗?” 齐临轻笑一声:“你不批准又怎样?” 何悠扬忽然做了个大步往后退的动作,却没想到只是虚晃一下,他趁机上前一步抱住了往前迈步的齐临,搞得像是齐临投怀送抱似的。 何悠扬将人搂在怀里,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不批准?不批准有你哭的。” “别动,难受。”齐临顶着一头鸡窝,还被略微有些长的头发扎到了眼睛。 “你头发有点长了,是不是最近没空去剪?”何悠扬贴着齐临的胸膛,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将齐临脑后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卷在食指上,又松开,“要不要等会儿放学了,我给你修一下?” 齐临不知道何悠扬什么时候还学会了这项技能,扬了扬眉:“你还会剪头发?哪学的?” “我有时候懒得去理发店,给自己剪过,男生的头发没有女生那么复杂,不用洗吹,剪剪就行,很简单的。”何悠扬信誓旦旦,十分技痒,“等会我问班上宣传部借把剪刀。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手艺吗?” 齐临确实也觉得男生打理头发方便,剪掉几寸的事儿,便信了他的鬼话,也省得自己再跑一趟理发店,他点了点头:“行,试试吧。” 何悠扬圈着他的手紧了点,得寸进尺道:“那你得让我亲一下。” 齐临:“……为什么?” 何悠扬一脸理所当然:“理发不要付钱的吗。” 金榜题名、百年好合 齐临一脸震惊:“我拿自己的项上人头给你当试验品,还要收费?” 何悠扬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手艺顶多处于能让头发不再碍事的水平,连个杀马特的造型都剪不出,确实不值这个价:“那好吧,不收费了,但你还是要让我亲一下。” 齐临:“这又是为什么?” 何悠扬在他耳边小声道:“前几天我一直在想着,给你写封情书,你之前不是怪我没有给你写过情书吗?” 齐临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怪……” “就是你带着我去开房的那次!”何悠扬无赖地打断,嗓门大得也不害臊,生怕没人听见。 齐临想起来了,那是两人亲密纠缠在一起时,他一时脑热说出的话,现在想来,不像是责怪,倒像是撒娇。齐临脸颊忽然有些热,背后都冒出了细汗,他埋头在何悠扬颈边哑了声,还好夜色浓郁,何悠扬看不见他脸上罕见的一丝羞赧。 何悠扬:“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如何下笔,虽然我收到得多,但从来没给别人写过,你知道我作文水平写写议论文还可以,要让我抒情,简直没眼看。我也不好意拿别人的来抄,所以就决定不写了,一封情书还不如让我亲你几下来得实际,你说是不是啊?” 齐临嗅着何悠扬身上那股暖暖的气息,眯了眯眼:“拿别人的来抄?” 何悠扬以为他没听明白,忙道:“我说我没好意思拿别人的来抄,我没抄!” 齐临忽然歪头在他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质问道:“你还留着别人给你的情书?” 何悠扬顿时一个激灵,理智全部冲出了天灵盖,舌头打了几百个死结,成了一团麻花:“我……” 齐临呼出的气喷洒在刚才被他咬过的地方,凉丝丝的:“是不是还想包装好了攒起来,等着以后拿出来慢慢回味啊?看看那些姑娘是怎么被你迷得魂不守舍的?” 何悠扬大呼冤枉,他后退一步,瞧见了齐临似笑非笑的神色,于是愣愣地说:“你、你是不是吃醋了?” 齐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仍然眼含笑意看着他。 回过神后,何悠扬的玩心顿时起来了,他故意上前挠齐临的痒痒:“你自己闻闻,酸死了你。竟然还敢咬我?啊,我又想起来了,还有个账没跟你算,你都咬了我几次了?自己数数。” 齐临痒得蜷缩起来,弓着身差点笑出眼泪。他一个劲儿躲,何悠扬见缝插针地下手,也不跟他客气。一顿纠缠后,何悠扬从乱麻中抓住了齐临殊死抵抗的手,秉着“被狗咬了一口就要还一口”的不服输精神,舔了舔虎牙:“我不管,我要咬回来。” 说着便把他拉过来要袭击。 齐临缩着脖子不让他得逞,结果两只手背的外侧,从指尖到手腕都各自留下了两排深深浅浅的牙印。 “狗牙!”齐临骂完就挣脱他往跑道上跑。 何悠扬立马追上去:“你干嘛去?” 齐临不是真的想逃,没出十米就被何悠扬追上了,他反客为主地抓住何悠扬的胳膊:“去打狂犬疫苗。” 何悠扬的手被禁锢住,无法动武,便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腿:“没看见那儿有个沙坑吗?别把脑子摔坏了,考个零蛋!” 忽然,他在齐临的手中摸到一个细长条的硬物,被齐临塞在了手心里。 “这是什么?”何悠扬瞬间安静下来,抬起手就着路灯微弱的光线,看清了这是一支笔。 齐临:“给你的。我奶奶每年都会给我一支,都是她庙里求的,家里一堆,说是叫‘状元笔’,她让我考试的时候放笔袋里。” 何悠扬恍然大悟道:“哈,原来这就是你一直考第一的原因啊,我还以为是你天赋异禀呢,以前真是高看了你。” 他将笔揣进兜里,小心放好:“你怎么不早点给我?这样我们还能并列第一呢。” 齐临摸了摸他的狗头,嫌弃道:“别,羞与为伍。” 此时,教学楼传来铃响。何悠扬被他嫌弃惯了,没计较,绕到他身后迈着小碎步,推着他往前走:“走走走,回去写作业吧,写完作业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技术。” 周遭突然一片死寂,唯有虫鸣窸窣作响。 然后他就听见身后的何悠扬,在万籁俱静中超级大声地咽了口口水:“我是说……剪头发的技术。” “……”齐临真是服了。 放学五分钟后,教室里人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了几个可怜巴巴做值日的。何悠扬便把扫地这活儿要了过来,怕等会头发剪到地上不好处理,给人留麻烦。 接着他真的大动干戈地行动起来,把齐临的座椅搬到教室后方,借来的剪刀用清水冲洗了三遍,又在齐临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垃圾袋……还差前面一个镜子,就是个简陋的理发店。 等他准备完,教室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何悠扬特地从储物柜里拿了个打篮球时戴的发带,费力地给齐临套上,他笨手笨脚套的过程中,齐临觉得自己整个脑门都往上吊起了几寸,他狐疑地看了何悠扬一眼:“谁理发有这个步骤?” 何悠扬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这不是怕碎发掉进你眼睛里嘛。” 何托尼“咔擦”一声摆弄一下剪刀,麻利地将齐临的头摆正,极其专业地夹起前边一撮头发:“宝贝儿,来吧。” 齐临僵直脊背,不敢乱动,仿佛置于即将落下的铡刀之下。 五分钟后,何悠扬颤巍巍地放下剪刀,终于心虚地开口:“那个,其实……我就给自己剪过一次,给铁饼剪毛倒是比较多……” 前面不放镜子大概是有原因的,那些永远不能体会客人心思的理发师建议效仿。 齐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竖起眉头:“何悠扬,你再说一遍。” 何悠扬收起剪刀,吹了吹上面的细小碎发,再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成果”,憨笑着说:“还是很帅的,英气逼人。” 齐临一把扯下胸前的塑料垃圾袋,跑向反光的窗户。 结果在模糊不清重影叠叠的窗户中,看见自己前边的几根毛参差不齐,跟狗啃似的,不禁怒火中烧——何悠扬果真是条狗! 齐临深吸一口气:“何——悠——扬!” 何悠扬又上前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试图洗脑:“不是挺好的吗?露出你光洁的脑门,你要不要那个……办张卡?” 齐临哭笑不得,倒不是心疼头发,反正剪得也不算短,还能挽救,只是这个人怎么能脸皮厚到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我怎么没见过铁饼是这个样子的?” 何悠扬讪讪地说:“铁饼……铁饼,它交钱了,每次给它剪毛前它都让我亲几口,谁让你不给我亲的,所以我才发挥失常。” 听到这里,齐临肺都要炸了,所以剪坏了是怪他自己吗?还有理了? “你自己去把地扫了,我不管。”齐临把脸一撇,眼不见为净。 “好嘞!”何悠扬趁他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在储物柜上,在他嘴角啄了一下,才美滋滋地转身去清理一片狼藉的犯罪现场。 齐临恨不得朝他屁股上踹一脚。 虽说这一场稀奇古怪的闹剧,给齐临的形象增添了不少诡异气质,但他后来却没有抽空再去理发店把头发修好,干脆不去管它,整天顶着个狗啃刘海东奔西走。 本来回头率就高,走在食堂路上都能让见到的人食欲大增,这下更是翻了倍,凭借一己之力就把食堂剩饭率降低了。 有些吃饱了撑的陌生老师拍着肚皮从教师餐厅走出来,见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在姑娘面前招摇撞骗的新手段。 齐临不顾大家的有色眼光,顶着这个狗啃头一直到了高考。 高考那天,一中校门口围了一大群送考的家长,将路边的非机动车道占得水泄不通,但是心怀忧虑的家长们还是自觉留了一道入场的口子。 每个进场的学生像是走过一条长长的消毒通道似的,必须喷上几团名为“加油”的安心气体。 何悠扬的送考队伍也堪称声势浩大,何毅特地请了假,初中部按照惯例高考都要放假,不用上班的许小舒和蹭到假期的周飞飞都来了,何悠扬拖家带口,甚至把铁饼、标枪都一并牵来了。 四个人两条狗在乌泱泱的人堆里独成小圈,其中一个遭受着唠唠叨叨的狂轰滥炸,他手中牵着两条狗链,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人。 “悠扬,你听进去没有啊,考完一门就扔掉一门,放松心态,都这时候了,心态决定成败,知不知道啊?”许小舒也是做老师的,这种关头自然能派上用场,叽里呱啦也是没完。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何悠扬点着头,眼睛却四处乱飘。 何毅轻轻拎了拎他的耳朵:“长点心吧。” “都知道了……”何毅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倒霉儿子眼中忽然射出光,挥手朝人群中喊道,“哎,齐临,这儿,过来!” 周飞飞朝他呼喊的方向望去,顿时人来疯似的大喊:“齐临哥哥!” 独自站在人群中的齐临看见两个人一惊一乍地喊他,笑了一下,走过去彬彬有礼地开口:“叔叔阿姨好。” 何毅心道,原来何悠扬神情不属是在找这个小崽子,他又看了看齐临空无一人的身后,这么重要的日子却无一人陪伴,又有些无奈的心疼。 男人之间不便大庭广众之下柔情似水地安慰几句,还是隔着辈的男人,何毅便用力在齐临肩膀上拍了几下,硬生生把他往自己跟前拍得踉跄了两步:“临临你也好好考啊。” 齐临勉强站定:“谢谢叔叔。” 何悠扬扶住他,“啧”了一声,责怪道:“老爸你那么用力干什么,把人拍坏了怎么办?” 何毅百口莫辩:“我……” 臭小子,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是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齐临十分斯文地笑了笑,低头看见两只围在脚边凑热闹的狗子,奇道:“他们俩怎么也来了?” 何悠扬把标枪抱起来,这几个月跟着大哥铁饼混,长了不少膘,他径直把有点沉的狗塞进齐临怀里:“你的狗给你送考啊。” 标枪解放了双腿,懒洋洋地往齐临怀里蹭了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被逼无奈的样子。 一伙人你侬我侬地磨蹭片刻,许小舒看了眼表:“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快进去吧。都加油啊,考完请你们俩吃大餐。” 说着便从齐临怀里接过狗,把俩孩子往校门推:“去吧,去吧,等你们好消息。” 何悠扬一扬胳膊架在齐临肩上,无比猖狂地往前走,在进入考场警戒线之前还不忘回头朝周飞飞炫耀:“你哥我马上要解脱了,而你还要三年。” 周飞飞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哼,那就只能祝你们俩金榜题名、百年好合了!” 重色轻表妹 想必大部分人回想起那场决定自己命运的考试,都不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就像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梦回时,甚至连数学试卷最后一道搞死人的大题考了参数方程还是数列,都不会记得了。 上了大学能不能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暂且还不知道,但至少高考后这个暑假可以。考完回教室的路上,何悠扬被上课、考试、作业禁锢的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他在内心振臂高呼:再也不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了! 他想绕着操场狂奔三圈,再咆哮半小时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可是仔细想想实在太丢面子,于是作罢,只能将满腔激动发泄在齐临身上——他回到布满鲜花贺卡、满地气球的教室后,随手扔下笔袋,手里折了支讲台上的玫瑰花,拉着齐临在走廊上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地发疯,差点就跪下求婚了。 齐临一脸黑线地把他的狗头从栏杆外面按回来:“幸亏我打了疫苗,不然也得跟着犯病。” 何悠扬吹了吹手上的花,被祸害的花瓣轻轻晃动了几下:“考完了,我高兴。” 齐临瞧他这小样,笑道:“考得挺好的?” 何悠扬心中大约有点数,但是齐临面前,还是谦虚了一下:“嗯,应该还行吧。” 这句从何悠扬嘴里说出来的“还行”怎么也得再上几个台阶,齐临揉了揉他的头:“嘚瑟个什么劲儿。” 何悠扬忽然眼一尖,看见了几百米外的校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伸手往那个方向一指:“看,我妈来了,走走走,吃大餐去。” 说着何悠扬便急冲冲地拉着他要下楼,可齐临脚步却不动,何悠扬回头看了钉在原地的人一眼,疑惑地说:“怎么了?” 齐临神情复杂地回望何悠扬,犹豫道:“我也要去吗?” 何悠扬眨巴了两下眼睛,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摩挲了一下握着的那只手,斩钉截铁地说:“废话,你是我的人,当然要去。再说了,你不去我还没有这待遇呢!” 齐临垂了垂眼:“可是……” 何悠扬立即打断,不容拒绝地说:“算我求你了,你不去我就是青菜萝卜汤,你去了我才有肉吃,别想了,就当可怜可怜我,快走吧!” 说着便推着他往前走,还趁机想把那朵快被他摧残殆尽的花插在齐临头上,不幸被齐临察觉,何悠扬又挨了一场毛栗雨。 许小舒载着两人去了几公里外,一个别有格调、湖光秀美的餐厅,透过落地窗还能看见在水天一色间缓缓行驶的游轮,荡漾着湖面,涟漪阵阵。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委婉连绵的小提琴协奏曲在两个毫无浪漫细胞、餐前饮料也只会点可乐的男人面前完全就是对牛弹琴,两人对桌上装饰的娇艳欲滴的花束更是选择性眼瞎,尤其是何悠扬—— “齐临,我们打游戏吧,好久没打了。”他吃饱喝足,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身处雅致小阁的矜持与优雅,“饭后一局鸡,赛过活神仙!” 许小舒正想说一句“老娘请你来湖边吃饭,就是让你换个景色优美的地方打游戏的?”,没想到一旁的齐临同样利落地解锁了手机,朝何悠扬一扬眉:“行。” 许小舒:“……” 怪不得何毅整天跟她说这俩人是一丘之貉呢。 十五分钟后,何悠扬丧气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我怎么又被爆头了。” 齐临嗤笑一声:“你这个技术……倒是挺下饭的。” “我看你玩,你带我吃鸡。”何悠扬把椅子挪近,靠在他肩头乱指挥。 “楼上有个盒子,舔一舔不要浪费。” “哎哎哎,左边有人,快打啊,你八倍镜是用来看海景的吗?” 齐临:“……死人不要说话。” 要不是周飞飞还得忙着复习中考,许小舒就把她带上了,现在也不至于看着俩不解风情的二货打游戏。 她撑着下巴无聊至极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回打嘴炮。眼光久久停留在何悠扬身边的齐临身上,不禁百感交集。曾经的同事宋敏,是个活泼的姑娘,往事如烟,那个和她一起上下班的姑娘早已面容模糊,若在天之灵看见了这一幕,不知道会不会感慨万千,惊叹这是什么奇怪的缘分。 这孩子不太像宋敏,人没那么热闹,倒是让许小舒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若是悠远还在,想必也是这么安安静静不折腾人的吧。 她不厚道地想,养孩子就像养狗,不闹腾,就行了。 许小舒带着关切的目光时不时从齐临身上扫过,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怎么瞧怎么不对劲,高考那天没留意还真没发现:“临临,你这个头发是怎么了?怎么还……鳞次栉比的。” 一梭极速的子弹过来,齐临的三级甲顿时被打烂,再一枪过来,就成了盒:“……” 盯着他屏幕的何悠扬也忽然不出声了。 他半张脸躲在齐临肩后,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许小舒,发现许小舒也在看他以后立马心虚地移开了眼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许小舒见两人都沉默不语,何悠扬眼睛又贼溜溜地乱飘,心里明白了什么:“悠扬,你弄的?” 何悠扬顿时坐正了,尴尬地“嘿嘿”一笑:“母上大人英明,我剪的。” 许小舒瞪他:“把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帅哥弄成这样,你皮痒了是不是?” 何悠扬小声嘀咕:“也没影响颜值啊……” 大概所有家长在别人家孩子面前都是对自家小孩苛刻的,许小舒气一来就要去拧何悠扬的耳朵,全然不顾他的辩解。 “救命!齐临,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看着何悠扬受难,齐临十分温顺地说:“阿姨,他还收了我十五块钱。” 何悠扬护着耳朵:“齐临你……” 许小舒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奸商儿子:“好啊你何悠扬,长本事了,剪成这样就算了,你还好意思收钱?” 两分钟前还想就着精致格调吃顿饭的许女士,一不小心被儿子气出了青面獠牙,完全放弃了温柔优雅。 鸡毛满地,没有吃到鸡的齐临在一旁偷偷地笑。 高三学生苦尽甘来,初三学生却还有十来天要熬。 何悠扬一家连轴转也不停歇,何毅怕周飞飞在学校里吃不好住不好,便让她退了宿,天天在小姨家里吃香喝辣。 她的中考甚至比何悠扬的高考更让人感到紧张,因为相比何悠扬,周飞飞在学习方面确实不太让人省心。 比方说,她完全没有一个即将要中考的学生应有的紧迫感,何悠扬周末怕打扰到她学习,连心爱的电视机都没去摸过一下。没想到早上起来,打开卧室门,坐在电视机前面的竟然是周飞飞。 大概是父母早就跟她说好了,要是考不好,直接把她接到国外去,她就干脆高枕无忧了。 何悠扬瞥了眼电视上的俊男美女,无奈地说:“我天,服了你了,你怎么还在看电视啊?我考完了还是你考完了?” 周飞飞振振有词道:“考前我太紧张了,需要看看帅哥放松心情。” “你竟然还有功夫看青春偶像剧?还看帅哥?是我不够你看了吗?快给我滚去复习,”何悠扬杵在电视机前,大义凛然地挡住周飞飞视线,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督促别人学习,“不学习你就找不到像你齐临哥哥这样帅的男朋友!” 周飞飞——这个屋檐下除了铁饼和标枪以外,每天也要吃狗粮的活物,顿时觉得表哥说的非常有道理,一个机灵从沙发上翻了起来:“哥,电视让给你,你看婆媳大战吧,我做题去了,我要朝帅哥奋进!” 说着便把遥控器往他手里一塞,往书房跑了。 何悠扬:“……” 到了中考那天早上,周飞飞这头懒猪为了多睡一会儿,牺牲了吃早饭的时间,只能在校门口的送考人堆里慌慌张张地啃肉包。 何毅看她嘴边流出了汤汁,无奈从包里拿出纸巾按在她嘴边,笑骂道:“你急什么,瞧你这吃相。还没到时间呢,慢慢吃。” 社会闲散人员何悠扬嫌弃道:“够不够?我这儿还有俩。” 周飞飞嘴里塞着东西,摇了摇头,支支吾吾道:“唔,没事小姨夫、表哥,我……一点也不紧张,不用你们陪,你们……都回去吧。” 何毅见她这不上心的样子,有些无言以对,不过他平日里在许小舒那儿耳濡目了许多不思进取的学生气坏老师的故事,倒是也见多识广地接受了周飞飞的没心没肺。 天下学生千千万,不爱学习就不爱呗,再说吃东西确实比学习快乐多了。 “你以为我高兴送你啊,要不是今天你齐临哥哥去医院陪奶奶了,我才不会来送你这个……”何悠扬放低了音量,生怕何毅听见,“初三了还在被窝里偷偷看小说的学生,皇帝不急太监急,搞得我们比你都紧张。” 何悠扬数落得脸不红心不跳,好像高三了还偷偷躲在被窝里看电视剧的不是他自己似的。 “什么小说?”即便他鬼鬼祟祟,可惜终究没逃过何毅的耳朵。 何悠扬:“……” 何毅接着说:“是不是书架上多出来的那几本?” 周飞飞明显噎了一下,露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 何悠扬对着天蓝云苍扶了扶额,这可不怪他,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被发现已经够尴尬的了,谁知何毅面不改色地说:“那几本书,我和你小姨顺手拿过去看过……” 他又看了眼何悠扬,毕竟知道他取向与众不同:“我们还以为那些书是何悠扬的,没想到是你的?我们仔细研读了一下,有些还挺有趣。” 周飞飞顿时咳了个死去活来,像是要死,她拧开矿泉水猛灌了一口:“咳咳,小姨夫……考试前不宜情绪激动。” 何悠扬不满地瞥了一眼何毅,心想,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的。 离进场时间越近,人就越涌越多,没有其他地方可去,都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 六月中旬,天气逐渐闷热了起来。只不过是清晨还不算强烈的阳光,就让挤在人堆中的何悠扬出了层细汗在背上。他手里拿着个电动风扇,开到最大档,对着脸“呼呼”地吹。 他又想到齐临,至今仍是不愿意换上短袖,露出那个无伤大雅的伤疤,也不怕中暑了。 真想给他剪了。 正出着神—— “哥,我怎么没有狗给我送考啊?为什么齐临哥哥有这待遇,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上次何悠扬高考时,父母、表妹、两只狗都出动了,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这次许小舒正巧监考去了,从明面上就感觉势单力薄了不少,周飞飞幽怨地看了何悠扬一眼。 何悠扬:“狗?那两只比你还能睡,在窝里没起来呢。” 周飞飞:“可是你高考那天,他们不也在睡觉吗?你当时怎么舍得叫醒他们给齐临哥哥送考?我就知道,重色轻表妹。” 何悠扬脸不红心不跳:“你第一天认识我?” “哼!男人啊,根本靠不住……”周飞飞长叹一声,抒发人生感悟,大有把它融进作文素材里去的架势,忽然,她像是看见了什么人,朝那边招手,“哎,卉佳,你是几号考场啊!” 顶多让人多长几颗坏牙 周飞飞猛地张开双臂,朝几米开外的项卉佳扑了过去,像一只哈喇子流满地的巨型金毛犬,奔出去捡凌空飞出去的球,乐得直摇开了扇的尾巴。 “出息!”何毅见她勾肩搭背地缠着一个清丽姑娘,惊讶于周飞飞竟然认识这样的淑女,还以为她的朋友全都和她一样大大咧咧呢。 今天项卉佳像平常上舞蹈课时那样,把头发高高盘了起来,穿了身休闲运动装,和往常仙气飘飘的风格不太一样,整个人从云上下来,接地气了不少。 项卉佳手上拿着透明笔袋,乖乖站在人堆里,正翻看着一本封面素净的笔记本,身边也没有家长陪送。看见周飞飞来,她便很有礼貌地把本子合上了。 周飞飞见她身边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奢侈了,回头对小姨夫和表哥摇了摇手:“我有人陪了,你们都回去吧。” 项卉佳顺着看过来,看见了何悠扬,她没上前打招呼,也没远远地招手,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这大概是对认识的人最亲切的问候了,何悠扬知道她腼腆,从未将她的“不礼貌”放在心上,只是轻轻点头示意。 何毅见周飞飞有同学陪着更自在,校门口也开始排队入场了,便放心地要走:“好好考啊,加油,考完来接你。” 何悠扬也摆了摆手:“下午带着两只狗来接你,这个阵仗你满意不?” 周飞飞做了个鬼脸:“你是遛狗顺便接我,还是接我顺便遛狗啊?” 何悠扬高深莫测地一笑:“走啦,祝你考的都会,蒙的都对。” 两人走后,周飞飞立马拉着项卉佳汇入长队,聊了几句发现在同一个考场,周飞飞差点喜极而泣,因为可以多蹭一会儿学霸的仙气。 “太好了!”周飞飞激动地大叫一声,一把抱住项卉佳,粘糊糊地蹭她。 项卉佳也没生气,想是很喜欢周飞飞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性子,也不怕自己的仙气被蹭完,只是浅浅笑了笑,露出一对好看的梨涡。 “什么人啊,有这么蹭人家的吗?”校门口对面远离人烟的马路牙子上,何毅与何悠扬竟还没走,站在树荫下踮着脚远远地望着周飞飞撒泼。 何悠扬站累了便将胳膊撑在何毅肩上:“旁边那个女孩子,就是之前把飞飞从歹徒手里救下来的那个,我们每次周五放学都一块走。” 何毅又看了眼周飞飞熊抱着的那个女孩,难以置信地说:“是那个女生?看着挺文气的,这战斗力哪里比得上飞飞?没想到这么彪悍,把人家头都砸破了?” 何悠扬点了点头:“是啊,我一开始也没敢相信,那个女孩挺内向的,不怎么跟我和齐临说话,哪怕她就住齐临对门。不过跟飞飞倒是挺投缘。” 接着他学着周飞飞的样子,仰头长叹:“唉,真是搞不懂女人。” 何毅轻哼一声,拒绝了这份在言下之意的狗粮,又开始损自己的儿子,好像一天不损就浑身不得劲似的:“周飞飞跟你一个臭德行,狐朋狗友满天下。” 何悠扬:“……” 对于别人来说,“考完一门扔掉一门”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放松心态,但是对周飞飞来说,却是真真实实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心理感受。 她完全不会去想前一门考试会不会拼错个单词啊、会不会没有写“答”啊之类的问题,连心里倏地一惊都没有,只是觉得这几天熊猫宝宝们的午餐都特别丰盛,边吃边跟项卉佳扯淡,好像对着美女吃美食不会胖似的。 他人对此般心态望尘莫及。 最后一天考试日,重在参与的周飞飞觉得快要出头,便提前庆祝,美滋滋地在教学楼下逗了会儿小野猫,到备考室时已经不早了。 虽算不上迟到,但毕竟是不敢掉以轻心的日子,周飞飞的班主任——一个圆圆滚滚的中年男老师站在门口,大老远看见周飞飞就慌里慌张地“哎呦”一声:“周飞飞啊,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来这么晚啊。” 周飞飞祭出憨笑大法,只要她没心没肺别人就数落不动她:“王老师,这不是来了吗?” 王耀东没再说什么,拿她没办法,今天又必须得把这些祖宗供起来:“好了好了,没事的,快进去吧,稍微再看看基础知识,醒醒脑子。早饭吃了吧?没吃我那儿有。” 周飞飞心想:“都教了我三年了,还这么不了解我,我宁愿中考迟到也不会不吃早饭的。” “吃了吃了,”周飞飞点了点头,“老师,我先进去了。” 备考室是随便坐的,班上学生大多和要好的同学坐在一起抽背知识点,周飞飞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满满当当的人,却没看见项卉佳。 “王老师,卉佳怎么还没来?”周飞飞书包都没放下,又转身走出了教室,疑惑地询问王耀东,眼中透着些焦急。 “哎呀你怎么还不去坐好?”王耀东迟迟不进去,想是也在等人,他像是一只恪尽职守的牧羊犬,守在门口数着,几头羊来了,几头没来,心里明镜似的。 今天一只羊都不能少。 可平日里老师眼里的乖乖女,从不迟到、甚至不会违反任何学校规定的项卉佳却迟迟没来。王耀东自然也看出了周飞飞眼中的焦急,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急。 但他是六班的大家长,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任何不安情绪传染给考生,他轻松地笑了笑:“没事,离考试还有好久,不急的,你先回位子上坐好,不要乱想。” “……哦。”周飞飞见他脸色如常,想着应该是没什么大事,不然班主任肯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便放心地回位子上坐着了,可仍不定心,时不时朝门口望一眼。 半小时后,考试开始入场了,王耀东一声令下,同学们最后再看一眼笔记本,拿起笔袋,浩浩荡荡地走向自己的考场。 望眼欲穿的周飞飞还是没看见项卉佳踏进教室,不会迟到了吧?这下她真的慌了。 她上前叫住人群中的王耀东:“老师,你看见卉佳了吗?她怎么还是没来?” 王耀东一边对去往考场的考生说加油,有些还要拥抱鼓励,本就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顾及周飞飞,听清了她的话语后,王耀东语速很快地安抚道:“别急别急,刚才打过电话了,她爸爸开车送她的时候,车跟别人蹭了一下,耽搁了一会儿时间,马上就到了。” “你十五考场是吧,快去吧,加油!” 开车?她爸爸开车送她?可是……这几天接送考生的家长很多,校门口堵车,卉佳住得这么近,走几步就到了,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开车呢? “老师……”周飞飞还想说什么,就被王耀东打断了。 “还有几分钟就到校门口了,你千万不要急,她来得及的。哎,刘洁、黄宇凡,”王耀东又随手叫住几个同学,指着他们对周飞飞说,“他们几个也是十五考场的,你跟他们一起走吧。” 他又推了推周飞飞的肩膀:“快去吧,最后一天了也不要松懈知道吗?做完好好检查一遍。老师相信你可以的,加油!” 周飞飞怔怔地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王耀东嘴唇上下翻动,振奋人心的话拈手即来,却不像流水线上匆匆扫过、毫无二致的机械作业,每个产品都被裹上相同的精致包装,他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饱含最炽热、最真诚的祝福。 周遭人头攒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笑容,舌尖上翻滚着“加油加油”,周飞飞几乎是被这般狂轰滥炸的祝福簇拥着推进考场的。 她云里雾里地被裹挟着往前走,没看见送走一波考生以后,王耀东的汗珠才敢顺着脸颊流下来。他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又用汗湿的手掏出兜里的手机,拨了那个打了无数次都没有人接通的号码。 十五考场—— 考生纷纷落座,黑板正上方悬挂着的圆钟,指针一秒不停地走着,教学楼里已然回荡起了清朗的考前广播。 每播报一个字,心就吊起来一寸,周飞飞的手指尖不停地在桌上来回点着,盯着门口翘首以盼。 殊不知,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昨天……第二个考试日结束后,一身轻松的周飞飞与依旧矜持的项卉佳一同走出校门,有说有笑,何悠扬和两只狗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护花使者的工作快要到头,何悠扬倒还真有点不舍——忙碌的日子已成习惯,无所事事了十来天,反倒有些空虚起来。 好不容易有除了找齐临玩之外的事做,转瞬之间又要没了。他就像个快要丢饭碗的人,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要宅在家里发霉,还不如再去刷几道数学题。 就是闲得慌,真是犯贱,何悠扬心想。 三个人浸着傍晚的余晖走在人行道上,正好来了点舒适的徐风,拂面而来,何悠扬也不去问两人考得怎么样,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有时低头给谁发条消息,有时指着铁饼标枪骂骂咧咧,偶尔才上前插一嘴。 分别之时,御龙湾大门口,周飞飞忽然从包里掏出两块学校中午发的巧克力,递给项卉佳:“给,我的没吃完,放包里隔热了,还没化呢。” 项卉佳眼睫忽动,有些出神地看着周飞飞。 她的那份早在发下来时就迫不及待地吃完了,因为巧克力、奶油、蛋糕丑恶无比、不可见人,她只能像做贼似的远离项志华的眼皮子、鬼鬼祟祟地尝上一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回家的。 这些东西会让她发胖长痘,会让她“不乖不听话”、“想法不正确”,甚至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垂眼看了看周飞飞的手——可是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身边有叽叽喳喳的同学,有循循善诱的老师,有除了项志华以外透进光看世界的窗口,她知道这不是舔一口就口吐白沫的毒药,只是像陶瓷碗里的白米饭、果盘里的草莓葡萄一样的寻常食物。 顶多让人多长几颗坏牙,她忽然就想任性一回,缓缓伸出手接了过来,眼神清澈,纤尘不染地盯着周飞飞:“谢谢你。” 周飞飞笑靥如花,朝她挥了挥手:“走啦,明天见。” 项卉佳恬静地说了声“拜拜”,甚至破天荒地跟何悠扬点了个头,才转身飘去。 “她竟然能看见我了,原来我不是空气啊。”看着小姑娘缓缓离去的背影,何悠扬顿时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周飞飞故作夸张地一捂胸,伸长脖子四处看了看:“哎呀吗啊,吓我一跳,谁在说话?这两根狗链怎么漂浮在空中?标枪,是你在说话吗?” 何悠扬:“……” 反了你了 从小区大门到家,项卉佳特地另辟蹊径,走了条小路,此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块巧克力放入了书包的最底层,要不是考试要求笔袋是透明的,她就放在更为隐密的笔袋里了。 等会儿再把明天的考试内容温习一下,边看边嚼巧克力,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愉悦过,脸上一直挂着笑,即使是心底那一点隐忧也被淡了下去。 她想,可能是所谓的“叛逆期”到了,不想去管那些有的没的了。项卉佳甚至人生第一次踢飞了路边的一颗石子,若是项志华看见,定会说她不端不正,不像样。 可是等她在宽阔的家门口站定,抬头望着这座硕大又气派的房子,那种愉悦便一下沉了下去,坠入深渊,任她怎么提也提不上来。 她紧了紧肩膀上的书包,拿出钥匙开了家门。 几乎是同一时间,项志华就起身离开沙发,迎了出来:“回来啦?考得怎么样?” 项卉佳淡淡一笑,脱下鞋,放在一边的鞋架上:“挺好的。” “累吗?去休息会儿吧,厨房有牛奶。”项志华伸手就要帮她把书包卸下来,未曾想项卉佳下意识护住书包,骤然往后缩了一步,惊恐地盯着他。 那种十几年来每天惟命是从、俯首听命的习惯几乎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逆来顺受,只知道绝对地服从,像只被驯化得很好的小狗,一声令下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可是,是一只一时听不懂指令就会受到主人的严厉拷打的狗,她不敢被项志华发现她偷尝禁果,还瞒着他藏在书包里带回家——家是圣地。 为了避免惩罚,进一步就想要隐瞒,假装自己未越雷池一步。只可惜她的伪装太过拙劣,轻而易举就能被人看破。 项卉佳知道自己的反应好像有些过激,项志华眼中已有了异色,顿时寒毛卓竖,想要强装镇定恢复正常神色,可她又不会,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更显得心虚。 “怎么了?你在怕什么?”项志华在她头顶摸了几下,顺了顺她的毛,再次试图拿过书包,这次项卉佳没敢后退了,而他只是把手搭在书包上。 项卉佳对上项志华质问的眼睛,咽了咽口水,鼻尖上冒出细汗:“没、没有。” 项志华目光如剑,看了眼手掌下淡粉色的书包,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外层布料:“书包里有什么?” 项卉佳知道他是肯定要打开看的了,眼下只希望自己藏得够好,或者那两块巧克力可以不翼而飞:“没有什么,都是书。” 项志华轻轻从她背上取下包,立马要打开:“给爸爸看看。” 项卉佳终究心智不稳,不懂得怎样骗过一个大人,也不明白这样叫欲盖弥彰,她有点急地说:“真的没什么。” 不过也有可能这个大人年长她太多,又在风起云涌的商场上打拼多年,早已成了一个四清六活的人精,哪怕一个异样的眼神都骗不了他。 项志华拉她到柔软的沙发上坐下,体贴地将热牛奶端给她。项卉佳木木地坐着,将玻璃杯捧在手里,一动不动。 炎热的夏天里竟觉得有些寒冷,不断地从手中的玻璃杯上汲取热量。 “哗”的一声,项卉佳吓得一抖,项志华直接拉开了书包的拉链。 里面一目了然,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笔记本,一点压页和折痕也没有,主人将它们整理得有条不紊。 项志华不嫌麻烦地将这些本子一本一本拿出来,凌空抖一抖,像是要抖落出什么东西似的,抖完还不够,还事无巨细地翻看一遍,最后才检查完毕,放到低矮的茶几上。 每一本都必须放在他手里过一遍,同样的流程,同样的残暴。 项卉佳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人这般摧残自己精心整理好的笔记本,虽然中考完以后也用不上了,但还是没来由地心疼。 她记得前些年有一次也是这样,不知道是谁趁她不注意,在她英语书的扉页夹了一封信,拿出书时从里面掉了出来,正好滑到项志华的脚边。 信的封口上还画着一颗幼稚的桃心,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不过项志华猜也猜得到——青春期的孩子情窦初开,敏感胆怯,不敢当面表达自己的情愫,便这般委婉。 想必是将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都写进去了。 气急败坏的项志华当下就把信撕得粉碎,撒出窗外,零落成泥,回身不停地质问边哭边摇头说“不知道”的项卉佳。她万般否认,几个巴掌又不打招呼地落了下来。 怒发冲冠的两个男人很快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项志华握紧手里的两块巧克力,不费力气就捏成了一团:“这是什么?” “我不是说过,你不能吃这个的吗!”项志华眼中冒着怒火,他最恨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永远说不好!永远都不听话! 项卉佳的肩膀陷了下去,不敢直视眼前的男人,她无力地辩解道:“我、我没有发胖,我没有……真的没有……” 急中生智的项卉佳颤抖着,灵光一闪,准备自寻出路:“我、我可以……可以去称一下。” 既然不能吃甜食只是为了保持身材,那么、那么只要证明自己身材没有走样就可以了,夏天本就要比冬天更加轻便,不会更重的。项卉佳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起身要往体重秤走。 “不用了。”项志华冷冷地说,“谁知道我没看见的时候你吃了多少。” 项卉佳仍不放弃,轻轻触到体重秤:“我没有,就今天……” 项志华气势强大地打断:“为什么说这么多次都不听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你在学校里交到了什么不好的朋友?” 项卉佳脊背一僵,不敢说话,背对着他只是摇头,汗水顺着眼角滑下来,睫毛也被打湿了。 忽然,身后传来金属扣碰撞声,项卉佳更加猛烈地打了个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来。”项志华夹杂着怒火的话又凭添了几分威严。 接着,又是一声硬皮与布料摩擦发出的滑动声。 “还要我叫几遍?”项志华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项卉佳缓缓转过身,看见男人手里拖到地上的皮带,原本笔挺的西装裤此时松松垮垮,她绝望地抹了一把泪:“爸爸,明天我还要考试,可不可以不……” 话还没说话,项志华就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项卉佳的胳膊,拖拽着她又要往沙发上按,像之前无数次惩罚一样。 可是、可是明天还要考试,老师说的,考得越好,选择的权利就越大。她可以选一个离家很远的学校,可以去另一个城区,可以住校,可以不用每天回家接受项志华的亲近。 ……就差明天的两场考试了。 项卉佳的双手被按住,不停地蹬腿,她不管不顾地出腿,感觉撞上了项志华的身体,项卉佳一心只想逼退他。 大概所有大谬不然的父辈,都见不得子女说一声“不”,见不得他们朝自己露出长熟的獠牙,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推倒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稳固秩序。 因为这叫父权。 项志华的胸膛闷响几声,随后难以置信地瞪着闭着眼睛挣扎的项卉佳,咬牙切齿地说:“踢我?真是反了你了。” 项志华单手钳住她的双手,几乎要掐出血痕来,腾出的另一只手去抓她凌空乱踢的双腿。 项卉佳不停地哭诉,整张脸都涨红了,像窒息已久之人,要断气似的:“今天、今天不行,中考!中考!” 她试图用“中考”的名号唤回男人的一点点理智,可是项志华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用皮带捆住了项卉佳的手腕,勒得很紧,项卉佳觉得胳膊上的血液都凝固不流通了。 项卉佳想着,今天怎么也不可以,绝对不能影响明天的考试。她趁男人的双手悬在她头顶上方时,突然抬头咬住了他的虎口,豁出去了那般,尖利的牙齿一下刺穿了项志华的皮肉。 项志华“嘶”的一声,猛地松开了手。 项卉佳见机挣脱手上的皮带,一个翻身,灵活地从沙发滚了下来,起身刚站稳就往楼梯跑去,她带起的疾风扫下了茶几上的玻璃杯,一声脆响,碎片满地,几滴牛奶飞溅到了项志华脸上。 项卉佳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跑。 项志华撑在沙发边缘,紧皱眉头,松动了一下被咬出血手,又用拇指肚轻轻拭去脸侧的牛奶,放在舌尖上舔了舔。 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起身上楼。家里就这么点地,这小丫头还能逃到哪条地缝里去? 此时,这幢别墅空空荡荡的三层楼里,只有项志华一个人的脚步声,宽大的拖鞋摩擦在地板上,拖沓的声音不疾不徐,由远及近。 别墅房间太多,两个人住总会有空置的房间,这些空房间大多在顶楼。只有一间不算大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当作杂物间,存放了不少项卉佳小时候的衣物和男主人过时的西装。 衣柜里一股过期樟脑丸的味道,项卉佳蜷缩着身体,躲在一排整齐挂好的、彰显穿者衣冠楚楚实则人模狗样的男士西装下,她双手捂住口鼻,因为那股刺鼻的味道让她作呕。 项卉佳放慢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动静,可是眼泪还是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争气的躯体,不住地颤抖。 不要抖了……不要抖了…… 她如同釜中游鱼,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Zρō壹⑧.Cōм 家门一阖 微光从衣柜的缝隙中透过来,在她脸上聚成一束狭窄的光线,项卉佳棕色的眼眸在这一束光下迥然发亮,折射出绚烂的光泽,眼脸上方堆积着晶莹的泪水,满了就滚下来。 无奈、痛苦、绝望……都从在这一道光线下原形毕露,可是退无可退,又有什么办法呢。 男人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这道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门外那一小片空间。项志华没有直接找入储物间,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依次走入三楼的房间排查,像是在环视自己领地的野兽,眼中发出残酷的凶光,任何猎物的味道都能被他灵敏地嗅到。 项卉佳的左手死死覆在捂住脸的右手上,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忽然,敞开的门口出现了一双男士拖鞋。 与此同时,衣柜内一颗豆大的泪珠滑落下来。 柜门倏地被拉开—— “你躲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视野忽然宽阔,项志华连拖带拽地一把薅起项卉佳的头发,像拎物品一样把她从衣柜中拖了出来。 项志华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粗砺的气息喷洒在面前,项卉佳跪坐在地,眼睛和鼻尖都通红无比。项志华手上的力道逐渐加大,将她乌黑的长发在手掌上绕了一个圈。 头皮上阵阵刺痛,项卉佳疼得五官扭曲,耳边是男人恶狠狠的声音:“白眼狼,你还敢咬我?真是疯了!” 接着,“啪”的一声,她的脸侧一道红痕,火辣辣的疼——项志华把皮带一起拿了上来,叠成三折拿在手中。 项卉佳早已抽泣得不成样,这般疼痛也没能使她放大一点哭声。 “你还敢不敢咬我!还敢不敢骗我!还敢不敢吃巧克力!嗯?说!”项志华将她在地板上拖拽了几步,拖到墙边,不解恨地逼问。 项卉佳本来就瘦,骨头外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这小一米的距离将她的膝盖骨硌得生疼:“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道歉,不还是又犯错了?”项志华用皮带勾起她的下巴,失望地打量着她,“你的可信度还有多少?” “我、我……可是、可是……”项卉佳被迫对上男人怒意滔天的眼睛,欲言又止,“可是……为什么……” “可是什么?”项志华好整以暇地听着,项卉佳却收回一肚子话似的死命摇头。 “给你机会你不说,”项志华舔了舔牙槽,在项卉佳脸上摩挲的手指倏地塞了一根进她嘴里,“……不说就算了。” 项卉佳被泪水糊住的眼里又涌出了生理性泪水,项志华的手指按着她的舌头,不停地搅动,指尖上沾到一点血沫,应该是刚才抽她的时候口腔内侧被牙齿划的。 项卉佳的舌头不得动弹,几欲干呕。 然而项志华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不听话还咬人的小崽子,他要把未做完的事做完,另一只手横冲直撞地伸下去,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中考、中考……很重要的,你……让我去复习好不好?咳咳……” “闭嘴,听话!” 天际的璀璨霞光缩成一线,两扇偌大的窗户敞开,傍晚的微风夹杂着一点青草的清香飘进来。一个高高在上者,仿佛与生俱来有这个权利与能力,可以并且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开着的窗帘之前,禁锢着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女孩,将她不听话的累累恶行游街示众、悬首城门。 因为她犯了大错,因为这都是罪有应得。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吃、吃巧克力?” 双膝都被磨出血来,不好好处理想必会留下丑陋的、一生都去不掉的伤疤。眼前模糊一片,视线晃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清。 思虑再三,项卉佳终于支支吾吾地问出了萦绕心头多时、却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来的所想。 她说得模糊,项志华却听清楚了。 粗重的喘息间隙,男人嗤笑一声:“为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的时候你带耳朵了吗?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想浪费这个口水。” 项卉佳没有得到答案——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人解答这是为什么,但是她就是不可以吃。 她就像一个接收了矛盾指令的机器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使脑子一时短了路,一条指令来自项志华,一条来自她自己。她无法处理这一团糟的信息,只是不停地拷问自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吃巧克力?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他告诉我一个理由,无论是什么,哪怕还是我会发胖,哪怕还是无足轻重,我一定也可以甘之如饴地接受……”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这是不是证明他说的话……是错的,他是骗我的吗?我可以吃巧克力,可以吃蛋糕、薯片,我、我……求求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吧!随便什么都好,哪怕搪塞一下我。” …… 她的身体、大脑都疲倦极了,像是陷入了一团柔软得没有一丝外力阻碍的海绵,也像是躺在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茫雪地上,一望无际,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 忽然,一道白光倏地在眼前炸开。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项卉佳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忽然就走了神,自顾自地偏头看着外头,站起了身,应该是在上课吧,不然老师也不会喊她“快点坐下”。 窗外,天井对面另一排教学楼外的栏杆上,一个瘦削的男孩已经把一条腿跨了出去,没有人注意他,直到他从四楼纵身而下。 其他人的反应也不慢,很快哭喊一片。 项卉佳记得那天的一切都疯狂过了头,可是她万般冷静地记得男孩跳下去之前的那个眼神,像是在说,这是一个终结,终于要结束了,我终于要自由了,像一只飞向天空的小鸟。 她见过那个男孩,比她低一级,偶然在校门外看见他爸爸拿巴掌甩他,也偶然遇到过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抽泣,甚至偶然给他递过一张纸巾。 ……偶然知道是他偷偷给自己塞得情书。 可是直到他跳下楼,项卉佳才知道他的名字,一个不是很起眼的名字。 寡言少语的项卉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说。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看见自己的父亲要点头哈腰,凭什么他要任人宰割,凭什么最后所有的报应都在他自己身上?要他付出生死的代价,要他对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绝望? 到头来不像个人。 她在心中吼了一句:“凭什么!” 前所未有的响亮。 转而她心里一惊,她又是为什么?她不也对项志华言听计从,指东不敢往西,还有心思同情别人。 她又哪里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狗不能吃巧克力了。 身心交瘁的项卉佳低下头磕在地上,像是累得要睡去。 忽然,她憋气将死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用力,挣脱了一时不查的项志华的钳制,项志华踉跄了一步,被身前发育未全的女孩一个猛推,上半身就腾空飞出了窗户外。 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道。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衣冠不整的项志华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在落到地面之前,他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眼眸里倒映出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终于结束了,那张脸上写着。 这年的炎夏来早了。 乌云密布,沉闷得像是要下雨,却还在酝酿似的不落下来。 齐临带出门的伞没用上,原封不动的在包里。他刚从齐老太太病房回来,打车到小区门口。老太太还是那个样,没有明显的好转,讲话还是吃力。 齐临心情算不上差,也没有多好,没有好转就不是一件好事。 他轻车熟路地往自己家走去,离得越近,就越吵。齐临有些疑惑,御龙湾出了名的地广人稀,很少有这么聚杂鼎沸的人声。 接着他很心慌地辨别出,声音是来自自己家那个方向的,他不由加快脚步,一拐弯就看见隔壁那栋楼的小竹林外面围了一群人,多是小区里的住户。 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中考的日子吗,这个点应该结束了第二天的考程,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爱看热闹,本想直接掉头回家,脚步都动了,却从人影缝隙间瞥见一道长长的警戒线,小院里还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弯着腰像在清理着什么。 齐临当即皱了皱眉,又把脚步挪了回去,他没有找人问,只是站在人群外,保持一个随时能抽身而退又恰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的距离。 一分钟后,他从居民们断断续续的唏嘘不已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来龙去脉。 齐临被雷劈在了原地。 周遭还是人声嘈杂,一张张面孔皆是愁容满面,所有人的手指都在凌空晃动,说着变态、人渣、恶心。 没有人相信,地上那滩蜿蜒如蛇的血迹是那个衣着光鲜、所谓成功却人模狗样的男人的,也没有人相信,刚才衣衫不整遍体鳞伤、被警察带走的女孩,那朵人人羨艳的纯白娇花会做出这种事。 齐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想不起项卉佳的脸,仿佛邻居十几载只是一场虚影,每周五的护送也只是顺便为之。他只记得那个小女孩不爱说话、素净漂亮,据说还成绩优异,用周飞飞的话说,就是“成绩是我的几倍,相貌她是仙贝我是狼狈”。 每次的护送都是只到家门口…… 可是家门一阖,所有的家庭都是家和万事兴。 齐临蓦地鼻头一酸,胃里一阵翻腾,他风驰电掣地跑向自己的家门,飞快地将钥匙塞进钥匙孔里,鞋也顾不上脱,就往卫生间飞奔。 当时项卉佳那么抗拒男性的触碰,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齐临顿时觉得恶心极了。 围观叹息者多以“世事无常”一言蔽之,齐临心想,怎么能这样简单呢,这根本不是“无常”,这不是暴雨洪水般的天灾,这是毛骨悚然、惶惶不得终日的人祸! ……而他自己,难辞其咎地也是这场人祸的一环。 那年他哑着嗓子对齐伟清大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并不是一个提问,所以对齐伟清不断向他辩解的这个世界运作的真相以及这样做的合理性充耳不闻。 齐伟清秀才遇到兵,面对张牙舞爪的儿子,情急之下无奈脱口出一句“隔壁项叔叔家的女儿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合情合理的实例总是更具有说服力——项叔叔没有结婚,一人独居,没有儿女,以后有个养老送终的人不好吗? 这几句话便让儿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摔门而去,躲在房里不吃不喝,成功阻止了他的闹腾。 人生在世,过得好与不好,有时候是非常仰仗于运气的。 像他们这样在嗷嗷待铺时期被遗弃的人,没的选择,只能随风飘荡。投奔的人从未见过,不知相貌,不知品性,连是善是恶都要堵上毕生的运气。 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这场豪赌的结果呢?齐临不得不承认,他赌赢了,而项卉佳却输得很惨。 他抱着马桶吐了个死去活来。 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没什么好吐的,差点把酸水一起吐出来。 天色已经暗淡无光,最后他脱力地坐在地上,强行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艰难地拿出手机,解了锁,想给何悠扬打个电话。 最后还是作罢,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起身漱了漱口——周飞飞明天还要考试,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悠扬,你过来一趟…… 周飞飞心神不宁地磨完上午那场试,收卷结束后,一获得可以离开考场的指令就往外跑。 错过中考对于每日寒窗苦读的学生来说是天塌下来的事,项卉佳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连考试都不来。 不是说快到校门口了吗?就算稍微迟到一会儿也能赶上啊,不至于整场考试都缺席。周飞飞穿梭在人群中,跑回了备考教室,没看见项卉佳,而王耀东正等在那里。 周飞飞上前一步,一下子抓住了王耀东的胳膊,急急忙忙地说:“老师,卉佳为什么没来考试,不是说只是路上耽搁了一下吗?” 王耀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缓缓气息。考前他一直打不通电话,第一时间就上报了领导,他们派人前往学生住处,已经知道了噩耗。 现在王耀东的背后汗湿了一片,看着周飞飞惊慌的眼睛,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校方一致认为,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对学生们说出实情。 关心项卉佳的同学们不少,脚步虽比周飞飞慢了一点,但此时回到教室都围了过来,疑惑地看着王耀东。 之前短短的两个小时里,王耀东不得不独自消化完那个令人震惊、心痛又无可奈何的消息,此时一丝一毫都不能出现在脸上。 可是一个大活人没有来考试,是再怎么样也瞒不下去的,他也只能尽其所能地粉饰太平:“你们不要急,早上他们家电话没打通,也去他们家里看过了,可是没人在家,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眼泪满眶的周飞飞忽然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还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候。 周飞飞哽咽着说:“我得去看看,老师,能不能……” 王耀东知道孩子们的心情,可是没有办法,必须得让他们定定心心地打完这场战,哪怕是稀里糊涂地去考试,他立马打断周飞飞接下来的话:“不行!” “你们下午还有最后一场,每个人都必须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项卉佳的事你们不要一直去想,不要影响你的考试。” 怎么可能不去想,项卉佳是她最好的朋友啊,周飞飞心想。 身后一个女孩焦急地问:“项卉佳错过了一场考试,会不会要复读?这怎么办?” 王耀东叹了一口气:“具体原因我们虽然还不清楚,但缺考是板上钉钉,以后怎么样,复读还是什么的,看人家自己的打算吧。” “不过,上次家长会上,我跟她的……家长了解过,他们可能想让项卉佳去国外上高中。” 出国?周飞飞自己倒是有这个想法,考砸了爸妈就接她走,可是怎么从来没有听项卉佳提起过。 而且就算以后打算出国,不参加中考,为什么还要参加前两天的考试呢? 王耀东说完这句话,觉得这样的安慰似乎太过拙劣,没什么力道,便赶紧恢复往常“为人班主任”的严肃神色,把孩子们赶回座位上:“都回去坐好,谁也不允许多想,十分钟后食堂吃饭。” 一颗心悬在天上,周飞飞觉得自己再也无心考试了。 最后一场考试,试卷发下来后,她把会写的都写上,不会写的随便填上,便提前交卷出了考场。 天阴沉得不像话,气压低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周飞飞没有回备考教室收拾东西,径直走出了校门。 还没到点,带着鲜花来庆祝的家长也就来了些下班早的,无所事事地在门口攀谈,周飞飞在奇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去,像一个冷清清的怪胎。 何悠扬还没来接她,也正合她的意,省得被数落一通。 觉得天要下雨,她便加快了脚步,朝御龙湾跑去。 本就不长的路程被她压缩得更加短,很快横冲直撞的周飞飞就被御龙湾的门卫拦了下来。 “哎,小姑娘,跑这么快做什么,去哪一栋啊?” 周飞飞报了个数字。 门卫大叔一顿:“他们家啊……” 周飞飞偏头看见了他复杂的脸色:“怎么了?” 门卫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他们家出事了……” 暴雨倾盆而下。 积攒了好几天的热气倏地散了,雨珠“哐哐”地砸在窗户上,力道大得像谁在用弹珠砸窗。 以前每当这种时候,齐老太太就会一层层爬上爬下,把窗户关好。 齐临边关窗边数着家里一共有几扇窗,免得以后下大雨漏关,雨水带着纱窗上的灰尘漫进来弄脏窗台。他爬上三楼,正准备关上最后一扇窗户,忽然发现这扇窗正好和项志华被推下来的那一扇遥遥相对。 对面的窗户难得紧闭,像一层厚重的带着金属感的塑料片,灰蒙蒙的。 所以再也听不见琴声了。 地面上的血迹不知是昨日被清理干净的,还是今天被雨水冲刷去了,已经看不出了。齐临轻轻将窗户关上,正要拉上锁扣,忽然看见竹林外的凸起的石墩上蜷缩着一个人。 大雨中,她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不断上下耸动。 她怎么来了?不是应该还在考试吗?她……不会知道了吧? 齐临皱了皱眉,立马下了楼。 暴雨中,周飞飞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缺席一整天考试的女孩,竟然……竟然…… 她刚才没敢细想门卫说的话,就不顾阻拦直接跑了进来,直到她看见一圈显眼的警戒线,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大哭。 是她太不敏锐,从来只知道自己口若悬河,缺根筋似的不管别人脸色。 卉佳是她的朋友,每天一起上课、吃饭,明明她可以多注意一点、多关怀一点,也许就能发现什么异样,可是为什么偏偏自己这么愚钝呢? 周飞飞浑身都泡在雨里,一腔愤怒、自责、无力宣泄得酣畅淋漓,却总不见头。 忽然,头顶砸得生疼的雨停了,雨滴落在了光滑的布面上,闷闷作响,接着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周飞飞缓缓抬起头,肿胀的眼珠仍是视野模糊,她带着哭腔开口:“齐临哥哥……” “这……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我……我昨天还和她一起回家呢……怎么可能……齐临哥哥,你说话啊……” 齐临握伞的手收紧了点,伸手想拉她起来:“去我家吧,别淋雨了。” 周飞飞拼命地摇了摇头,脸上的泪水仿佛要盖过残留的雨水:“我不去,你们、你们小区的门卫是骗我的是不是?他都是胡说……” 齐临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眼睛:“你提前交卷了?家里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周飞飞见他神色如此,心中便绝望了,原来不是假的,她没有力气答话,继续不管不顾地埋头痛哭。 齐临不得已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没响两声就很快被接了起来,两端雨声,那边的声音也有些急,齐临直接打断:“悠扬,你过来一趟……飞飞在我这儿。” 没多久,何悠扬就匆匆忙忙赶到了,他的伞跟漏了似的,身前身后都被打湿了,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何悠扬大老远就看见了齐临伞下没一丝头发是干的的周飞飞,气急地在她身边站定:“飞飞,你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乱跑?还淋雨了?” 周飞飞见到何悠扬,更加难受了,她仰头撕心裂肺地喊了句:“哥!” 然后又低下了头,呜呜大哭。 何悠扬被她这般狼狈的情形搞得有点懵,一时不怎么该怎么办才好,刚才注意力全在周飞飞身上,这下抬起头才看见眼前这栋房外明黄色的警戒线,脆弱地在风雨中飘摇。 出什么事了?周飞飞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哭?这栋房子为什么不让人靠近? 他转向脸色也不怎么好的齐临,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 齐临嘴唇动了动,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没回答他。何悠扬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住宅被警戒线围上总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但他没再逼问,屈膝蹲下轻轻揉了揉周飞飞的脑袋:“飞飞,回家吧,回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周飞飞不为所动,凄凉无比地重复着“不要”。 最后何悠扬叹了一口气:“飞飞,你爸妈回来了。刚到的,就在我们家呢,不回去吗?” 周飞飞的哭声忽然小了点,可仍是在哭,她的肩膀不停地上下抖动。听到这个消息,她第一反应是生气,气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考试都盖棺定论了,考前到学校看她一眼都不肯吗,近一年多没见面,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去哪里了! 可是她转念一想,至少她还有父母,心中的怒气怎么也升腾不起来了,只留了一点点怨气。 良久,周飞飞收了哭声,抹去最后一把眼泪,缓缓站了起来,似乎是同意跟何悠扬回家了。 “我们先回去了。”何悠扬从齐临伞下接过人,跟他道别,“你手怎么这么冷?回去换身衣服。” “听见没有?” 齐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何悠扬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多半是没有,拿他真的没办法,可是周飞飞情绪又激动,只能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带着人先走一步。 何悠扬领周飞飞回去的路上,也没再问她为什么哭,没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怕再刺激她。周飞飞沉默不语,落汤鸡似的。 两人一到何悠扬家,周飞飞那刚下飞机的父母就大呼小叫地迎了过来。 周飞飞的母亲一眼看到女儿发红的眼眶,咋咋呼呼地说:“这是怎么了?宝贝,怎么湿成这样?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男人十分阔气地安慰:“是不是没考好啊?没考好不要紧的,啊,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周飞飞移开脸,躲避了他们的触碰,默默地走去换身干净衣服。 周飞飞父母只小坐片刻,就带着女儿走了,四人堵在门口,两个大人像拎着个小崽子一样:“悠扬,这些日子麻烦你们了。” 这不一会儿的时间,他们二人已经将周飞飞的行李收拾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何悠扬扯了扯嘴:“不麻烦,小姨,小姨夫,有空来玩啊。” “嗯,悠扬,那我们先走了,你爸爸妈妈回来帮我们打声招呼。” 何悠扬恹恹又礼数周到地挥了挥手:“好。” 然后他又捏了捏周飞飞冷冷的脸:“飞飞,有什么事给哥发消息。” 周飞飞撇着嘴“嗯”一声,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哭腔又回来了,弱弱地说:“表哥拜拜。” 送走了这一家三口,何悠扬松了口气,疲倦地躺在沙发上掏出手机。 语句在对话框里打了又删,手指翻动,还是把“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换成了“你没感冒吧”。 四天后,周飞飞跟着父母去了国外,准备以后不回国上学了。连中考成绩都不等一下,说是那边早就办好了入学手续,拎包入学,效率极高。 听闻这个消息的何悠扬愣了一下,心中浮起一丝伤感,随即“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不是没这个准备,只是不知道这么急。人都在飞机上了,飞飞这个臭丫头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 唉,也不知道她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关于那件事……纵使何悠扬不主动过问,爆炸般的信息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占了一中初高中部各大家长群和班级群。 “你今天见谁去啊。” 何悠扬知道得措不及防,他又震惊又害怕,根本说不出话来。 于他自己,他曾经无数次想过悠远一个人会飘荡到何处,想她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还会不会笑……她走时都那么大了,多少能记事,脾气秉性也已初具规模,别人会不会将她满口乳牙打碎、胎发剃光,让它们回炉重造,重新再生长一次,直到让她遗忘脑子里过往的生活,完全融入一个新的家庭。 这已经是他以前最坏的想象了。 可现在,一股更加哀戚的悲凉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得不去想,悠远会不会遇人不淑、受人虐待? 想到此处,就是一阵心悸。 而发生在另一个有着相似命运的小女孩身上的惨事,便是把所有痛苦都血淋淋地具化在了他的面前,清晰可辨,不容反驳地逼迫他往绝望之地深陷。 如说悠远远在天边,那另一个女孩的悲剧……他曾经隐隐有些察觉、有过怀疑。若当初放下礼貌、放下擅自揣测的愧疚,放下他的理智与克制,是不是可以挽回点什么。 失之交臂,再没有比这更无情的事了。 何悠扬悲意登起,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抽完了半盒纸巾,不断挖出自己懊悔的心肺,一遍遍地鞭挞。 可更让他舌挢不下的,不只是这件事本身。 人们唏嘘哀叹过后,没有人再会浪费神思、多愁善感地会去想象别人的痛苦,没有人会刨根问底地纠察别人做出决绝之事的原委——个小女孩从小被养在大灰狼的枕头边,才是上得了饭桌的谈资。 甚至没有人去辨别什么是善良,什么是恶,只是痛心自己所痛心的,指责自己想指责的,指手画脚地放马后炮。至于这件事本身,和哪本电影得了奥斯卡、哪个明星出了轨一样,是件不足为奇的新闻罢了。 只不过发生得离自己近了些。 怎么可以这样呢?何悠扬扔开手机,心凉地想。 夜深人静时,他在床边呆坐了会儿,清了清脑子。 可越是安静,没有东西转移注意力,心里的声音就越是吵闹,何悠扬白日里压下去的难受又浮了上来,连带着一些空落落的气泡,在水面裂开,感觉心都被挖空了。 他忽然有些思念成疾,想给齐临打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听听他的声音就好。 齐临那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早就知道项卉佳身世的他一定比自己难受百倍千倍。 何悠扬关上床头灯,翻身躺进被窝里,手机夹在耳侧和枕头之间,拨通了电话。 手机“嘟”了好一阵儿。 每清响一声,他就期待一分。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要去挂断,就在他毛手毛脚快要碰到手机时—— “喂。” 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何悠扬后悔地拍了拍脑门。 该死,大半夜的不会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了吧。 事已至此,他只能重新躺回去。大概是太久没有人回复,那边又传来一声带着问号的“何悠扬”。 何悠扬贴得离手机很近,离齐临的声音也近,就好像人就在自己耳边唤他名字一样,耳膜都为之一颤。何悠扬抠了抠床单,将怀里的鳄鱼抱枕裹得紧了点:“那个……你睡了吗?” “还没。” “……哦。” 又是长久的沉默,白天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到了夜晚就一点也不让人珍惜了,浪费也浪费得心安理得。 深沉的夜空下,两间小小的卧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一下一下地从最贴近耳朵的地方传来,传到心底。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也许是此时声音通过电磁波传播,微微走了样,齐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温柔,像缓慢流淌的溪水一般,平白无故有了点催眠功效,五分钟前大脑还上窜下跳的何悠扬居然来了一丝困意。 但也可能是他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两人长久静默不语导致的,何悠扬:“我……我知道那件事了。” “……” “你是不是那天就知道了啊。” “……嗯。” “那……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何悠扬觉得自己真是太不要脸,明明是自己三更半夜打电话骚扰人家,怎么搞得像是人家送上门来的。 他将舌头在嘴里滚了一圈,眼皮子有些沉——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你说吧。” 何悠扬保持着这个侧躺的姿势,眼皮半垂着,不急不忙地说:“你是薰衣草精吗?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助眠,我有些困了……等会胡言乱语可不怪我啊……” 对面竟然出乎意料地没呛他,柔声道:“好,不怪你,说什么都不怪你。” 得到保证,何悠扬便开始信马由缰。 “今天天不热,都不用开空调……” “昨天我在电梯里被毒蚊子叮了三个大包……” “飞飞去国外上高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可乐汉堡不离身,吃出满脸青春痘……” “嗯……标枪昨天和铁饼打了一架,没打赢,委屈得吃不下饭……” “明天出成绩的时候,我去找你好不好,还要抄你志愿呢……” 齐临偶尔会插上几句话,不过主要都是何悠扬喃喃自语般的废话大放送。 不知说了多久,何悠扬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我有点想你……”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何悠扬是被手机冷不丁砸到地板上的声音吓醒的。 醒了不代表就要起床,他挪着身子到床边,趴在床上的身体没有和床单分开一丝一毫,凭着感觉伸长胳膊去够手机。 昨天晚上睡得格外沉,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何悠扬打了个哈欠,抓了抓一头乱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煲电话粥”吗。 摸到地上的手机之后,何悠扬想要通过“玩手机”这个更大的恶魔来驱散“赖床”这个小恶魔。虽然很多时候事实表明,玩手机被认为是比赖床更大的恶魔,是有原因的。 他摸到手机,拿到眼前,脑子腾的一下就清醒了——这锅里的米都给煮烂了! 何悠扬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上的“正在通话”和十个多小时的通话时长,某些早上的正常生理反应都被吓了下去。 秒数还在一跳一跳地增加,他急忙摁断了这场绵长的电话,靠在床上怀疑人生。 昨天晚上头昏脑胀没说什么丢人的话吧,齐临为什么不挂断,不会也中途睡着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下嘴唇含着上嘴唇,吹了吹额前的头发。明明是他怕齐临难受,姗姗来迟地要去安慰,怎么变成了自己倒苦水。 还倒了这么久。 何悠扬丧气地搓了一把脸,起身洗漱,完全没有了赖床的欲望。 他按下卧室门把,却发现门根本转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外面,何悠扬更加使劲地往外推了推,才挣出一条能过人的细缝。 “这是干什么呢?绊我一脚。” 何悠扬没留意脚下一个敞开的大行李箱,挤出门一步迈了过去,踉跄了两步,差点抱着正从箱子里叼出一条丝巾的标枪一头栽进去。 客厅里,一个稍微小一号的商务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立在沙发边上,那是何毅出差用的。 许小舒手脚很快地走过来,从标枪嘴里把丝巾抢回,又将一袋旅行装护肤品塞入行李箱的夹层,看了何悠扬一眼:“我以为你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起,所以把箱子放你门口,没想到你今天起这么早。” 何悠扬——这个家庭中的第三者、空气、透明人,小心翼翼地跨入安全地带,狐疑地扫过两个行李箱:“你们要干嘛?” “丢下我出去玩吗?” 许小舒:“那不然呢?哎你别挡路,我们含辛茹苦送完你高考,送完飞飞中考,你爸也请了年假,终于有时间出去玩了。” 何悠扬父母那天回来得晚,没看见周飞飞悲痛欲绝的情况。 按理自己学校的学生出了这么大的事,即使不是自己所在的班级、不是什么都要知道的班主任,消息爆炸式的涌入,许小舒也应该知道。 不过何悠扬觉得以她的德性,定是监考三天耗费了太多的体力,结束后一股脑将工作抛在了脑后,群聊都屏蔽了吧。 他就是跟亲妈学的。 不知道更好,何悠扬想,最好出去玩的时候都别点开。何悠扬:“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许小舒:“啊?没和你说吗?我们前两个月就报了旅游团啊。” 何悠扬肯定地说:“没说。” 许小舒愣了愣,一点也不愧疚:“哦,可能是忘了跟你说了吧。” “……”何悠扬不死心地问,“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吗?” 许小舒满脸“难道你还要喝奶吗”的疑惑:“你现在也不是什么珍惜物种了,不需要特级护理,自生自灭吧。” 何悠扬垂死挣扎:“我今天出成绩,你们不等了吗?” 许小舒拿出两个沙滩帽,比在何悠扬面前:“你到时候给我们发个消息不就好了,我们多四个眼珠跟你一起看还能多几分不成?帮我看看,哪个好看。” 何悠扬随便一指:“……这个。” 许小舒:“嗯……我也觉得这个好看,那这个哪里不好看呢?” 何悠扬笑容僵在脸上,眼神落在从厨房端着一杯茶出来的何毅身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爸,你过来看看,哪个帽子好看。” 何毅差点被呛住,满脸菜色地将两个草帽夸成了凤冠霞帔。 脱身后的何悠扬溜进书房,整理出了一打高考志愿填报指南,都是考完学校发的,字印刷得密密麻麻,大概祖国大江南北、每个犄角旮旯的学校都在上面了。 他挑了几份资料全的放进包里,又顺上几根火腿肠,就听见被何毅哄得心情十分愉悦的许小舒在外头嘱咐他—— “悠扬,铁饼、标枪这两星期你好好照顾啊,别让他们打起来。” “哦……”何悠扬叹了口气,果然家庭地位不如狗。 “饿了自己点外卖,点健康些的,别背着我整天吃泡面,知道没有?” 何悠扬:“知道啦……” “起床以后被子叠一叠,别跟个猪窝似的。” 何悠扬心想:“才不。” “空调也别整夜吹。洗衣机会用……算了,肯定连开关都不知道在哪,到时候我远程教学吧。” 何悠扬作死地从书房探出一个头:“你看你们也没要出去多久,要不这衣服积一积?” 一个草帽凌空飞来,比数学老师的粉笔头还要精准地挂在了何悠扬的脸上,何悠扬:“好,我洗……” 然后远离硝烟,换衣服洗漱去了。 “好了没有啊,大美女,我都等半天……哦不是,我是说,再晚要赶不上飞机了。”何毅拉起自己瘦小行李箱的拉杆,求生欲十足地催促。 许小舒忙乱地在行李箱与洗漱台飞奔:“快了快了,等我涂个口红,你先去开车吧。” 何毅任劳任怨地拖着两个行李箱,艰难地摁电梯去了。 许小舒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勾好最后一笔,正好看见何悠扬换好了衣服从房里出来:“你今天见谁去啊。” 何悠扬假装没明白:“啊?不见谁啊。” 死不承认啊,许小舒收上口红,转过头使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哟,这不是我给你新买的短袖吗?” 然后拉下墨镜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风尘仆仆。 何悠扬看着这位难搞的太后娘娘霸气十足的背影,欲盖弥彰地辩解:“遛狗就不能穿新衣服了吗!” 许小舒带上门,给了他一个飞吻:“行,怎么不行。桌上给你留了顿饭,热热再吃,走了。” Zρō壹⑧.Cōм 我阔绰的齐少爷 许小舒平时在学校没机会浓妆艳抹,现在得了自由,变本加厉浪去了,把爱情的“意外”和两只狗留在家里。 可怜的小青年何悠扬被遗弃在一点余粮也没有的家中,没人管…… 却有人找。 父母丢下他相携出游,也不是一件坏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跟齐临过二人世界去。何悠扬查看手机消息,上面一条“行”,顿时一蹦三尺高,立马给两只狗套上牵引绳,前往他们的定情小公园。 二十分钟后,何悠扬牵着两只活泼好动、到处蹿悠的狗子走在公园的人行道上,和齐临狭路相逢。 齐临的视线在何悠扬的身上草草地停留了一秒,就落到了铁饼、标枪身上。 他给两只祖宗行了个大礼,单膝跪地薅了薅他们的毛:“几天不见,标枪你还学会打架了?” 何悠扬神情有些复杂:“……” 不止父母,原来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透明人。 何悠扬:“哎,小伙,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齐临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连个白眼也不分给他,继续跟狗玩:“早上你是从床上摔下来的吗?” 话却是跟人说的,何悠扬讪讪地说:“……不是,我手机掉地上了。” 齐临:“哦……起得挺早。” 何悠扬撸了一把齐临的头发:“宝贝儿,别打趣我了,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齐临:“可能比你晚一点。” “昨天我莫名其妙就睡着了,你为什么不挂断?”何悠扬又加上一句小声嘀咕,“我这个月电话费都要没了。” 齐临站了起来,把满手口水抹在了何悠扬脸侧:“挂断不就录不到你打呼噜的声音了吗,惊天动地的。” 何悠扬差点跳起来,比起满脸狗口水,凭空被污蔑更让他炸毛:“你才打呼噜!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齐临自然拿不出证据,只是轻笑一声,跟他并排走:“话费我给你充,今年你的话费我包了。” 闻言,何悠扬将脑门磕在他肩上,塞了一根狗链给他,感激地说:“行啊,包养我先从话费开始吧。” “我跟你说,我老爸老妈欧洲十五国游去了,他们不带我就算了,都不跟我说一声,今天我一出房间就看见俩旅行箱,甚至连我高考成绩都不期待一下。我现在可是无依无靠、独守空房,无聊死了,必须要找你续命。” 天气太热,路上行人很少,蝉鸣聒噪。两人东拉西拽地牵着两条偏偏不喜欢树下乘凉的狗,并排走在火伞高张的艳阳天下,简直有病一样。 何悠扬扯了扯齐临的袖口:“怎么还穿长袖,不热吗?我又不是没见过那个疤,说了不影响你在我心目中的帅气值。” 何悠扬边说边把手从袖口钻进去,顺着齐临的胳膊往上摸:“来,我帮你断个袖。” “我不热。”齐临没甩开他的咸猪手,但似乎不怎么想继续这个话题,“哎别动,痒。” 忽然,前边茂密的灌木丛边一阵窸窣,一只长毛中型犬凭空窜了出来,它的舌头因为天热呼哧呼哧地伸出来,快要垂到地上,似乎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张牙舞爪流着哈喇子地朝铁饼、标枪扑了过来。 感觉智商不太高的样子。 齐临觉得手上的牵引绳杂乱地扭动,绳子那头的标枪朝陌生狗“汪”了两声,就扭着屁股扑了过去,一边的铁饼也不甘示弱,从鼻孔里喷出热气,在别人身上乱啃。 三条狗纠缠在一起,上窜下跳,一团乱麻,也不知道是吵架、打架还是嬉闹。 齐临缺乏遛狗经验,一时有点懵,还是何悠扬眼疾手快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朝那条没栓住的狗喊叫:“你干嘛!走开!认识你吗,快走啊!” 长毛犬皮毛顺滑光亮,脖子上一圈粉嫩的蝴蝶结,一看就不是流浪狗,这娇俏的造型就要花好多钱。 也不知道主人在哪里,都不管管好。 三条狗完全没有平息下来的迹象,不是铁饼撞了长毛犬的屁股,就是长毛犬舔了标枪的鼻子,一幅众狗狺狺的画面,吵得人脑壳疼,两人手上的牵引绳都快卷成麻花了。 眼看就要缠成两小时都解不开的死结,远处一个老汉从公园下象棋的石桌那儿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 “豆豆,过来。”老汉朝长毛犬招了招手,那只狗就听话无比地飞扬着一身雪白的毛发跑了过去,围着老汉直打转。 老汉用手里的蒲扇宠溺地拍了拍它的头:“乖乖。” “不好意思哦,我们家豆豆很乖的,从来不咬人的。”老汉抬头跟他们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就“狗子大于天”地扭头走了,好像刚才狗来疯的不是自家豆豆一样。 何悠扬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小声说:“哼,遛狗不牵绳,等于那什么遛狗。” 他又一脸怨气地上前查看两只吃里扒外的狗子:“没给扒拉着吧?看样子是没事,皮糙肉厚,饭没白吃。” 何悠扬骂完,还得给俩祖宗捡屎,他彻底拉下脸:“走吧,遛狗遛得我火都上来了。” 齐临好笑道:“去哪儿?” 何悠扬眼珠子轱辘一转:“嗯……找个地儿等着查成绩吧,还是你不介意他们俩在你家掉两斤毛、咬烂几双拖鞋,就去你家呗。” 齐临自然不介意,但他总觉得何悠扬此举居心不良,可是又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诡异的蛛丝马迹,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就是想找个阴凉地。 兴许是自己想多了:“行……不过我家没狗粮。” 何悠扬立即接上:“我带了。” 随后他欲盖弥彰地解释:“标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容易饿。而且现在要训练他在外面拉屎,总得带上奖励,让他养成好习惯。” 齐临点了点头:“哦……够吗?两只狗的量。” 何悠扬赶紧打消他的顾虑:“够够够!我带了好多火腿肠,饿不死他们。” 齐临这才放下心。 行至御龙湾外围,何悠扬突然抽风似的把牵引绳往齐临手里一塞:“我去买点零食,你在这等会儿。” 说着便一头扎进了小区外面的便利店,把一家老小留在外面,齐临无奈地看了看天,往树荫底下走,不知道他又搞什么幺蛾子。 这人除了吃喝睡,还有什么兴趣爱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铁饼标枪伸长舌头原地瘫倒,穿着长袖的齐临都快热化蒸发了,何悠扬才拎着一大袋子东西从店里出来。 “买这么多?”齐临见他手上拎的袋子,和清晨公园里老大爷打太极时画的圈差不多大,透过袋子能看见里面五花八门的饼干、薯片,还有几桶泡面,甚是吃惊,“是我家上次穷到你了还是零食买一送十?你要这么救济我?” 何悠扬仔细思考了一下:“穷到我了,你家什么吃的都没有,没劲。” 齐临:“……” 最后还是齐临向店员又要了个袋子,才一分为二拎了回去,腾出的一只手还能吃马上就要化了的冰棍。 不然何悠扬拖着一个雪球,鬼知道要怎么弄回去,狗来扛吗? 到了齐临家门口,两人都下意识不往旁边看,很自觉地没有提起“那件事”,好像那个白裙猎猎的女孩,依旧沉默不语,疏离万分。 对于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似乎没有比“不听、不看、不议论”更好的处理办法了。 齐临单手颤巍巍地开了门,一进去就把塑料袋往沙发上甩,开空调去了。 两人满身热汗,却不能吹吹风凉快一会儿,还要给两只狗擦脚喂水,又是一阵忙活。 全部搞定后,何悠扬像是耗尽体力般地瘫进了沙发上的零食堆里,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寻思着要不要把碍事的狗扔了。 忽然,他十分惊恐地“哎呀”一声:“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 齐临直觉他又要搞事,掀了他一眼:“什么?” 何悠扬:“刚才在店里我摸了摸口袋,翻了翻包,发现大事不好。” 齐临:“怎么了,破产了?” 让你买这么多。 何悠扬摇了摇头:“不是,我没带钥匙,回不去了。至少这两个星期我都无家可归。” 齐临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大爷。 何悠扬委屈兮兮地看了他一眼:“这也不能怪我啊,忘性大我也没办法。” “所以刚才在外头忘记说了?还特地买了这么多储备粮?”齐临气不打一处来,进了他家门才说,不怕自己连人带狗地把他们卷出去吗。 何悠扬抱歉一笑:“嗯,多半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帅哥,收留一下我和狗子啦。”何悠扬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望着齐临,扯了扯他的衣角,比摇尾乞怜还要做作上三分。 齐临:“……” “你饿死事小,他们怎么办?”齐临指了指两只置身事外的狗,不客气地说。 何悠扬:“其实我包里有一整袋狗粮……哎,别打我。” 何悠扬的耳朵冷不丁地被拎起来,急忙求饶:“我错了,可是我真的没有钥匙啊,你忍心看我露宿街头吗?耳朵都要断了,别揪了,你是不是跟我妈学的?我、我给你吃小熊饼干,放我一马。” 何悠扬猛地将一盒饼干拍在齐临怀里,弃甲曳兵地滚远了两米。 齐临使劲将手里的包装袋捏得“嘎吱”响,很快就咽了气,他粗暴地撕开包装袋,心想,不会真的要面对这个皮痒欠打的二货俩星期吧。 差一根金刚不坏的鸡毛掸子。 齐临独自在一边暴饮暴食,咬得嘎嘣响,一块饼干都没有分给何悠扬,然而恬不知耻的何悠扬溜须拍马似的举着手机凑过来:“还有半小时就要出成绩了,紧不紧张啊,我给你压压惊。” 齐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紧张什么?紧张了能多考几分吗?” 连说的话都大差不差,真的被许小舒带坏了!这两个人是不是背着他结成了什么“反何悠扬”联盟? 何悠扬顿时觉得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他缩到一边,将薯片筒的盖子打开,实话实说:“好吧,其实紧张的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抄成你的志愿,我才不想和你异地恋呢,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一面,想你的时候也见不着摸不到……” 齐临微微一愣,原来他在担心这个。 齐临独霸榜首惯了,很少会有时候觉得哪个学校去不了,自然没有这样的忧虑,现在何悠扬把他的忧虑摊开来放到他面前,齐临才设身处地也有些担心。 他将手里的饼干袋子放到茶几上,抽了张纸把手擦干净,正要去拍一拍何悠扬的大腿,安抚一下他,却听到他把薯片咽下后,说完这句话—— “……还浪费电话费。” 不知道何悠扬怎么的就和话费杠上了。 “……”齐临落下的手突然就不温柔了,隔着裤子掐了掐,“要是这样的话,不止今年,你以后的电话费我就全包了。” 何悠扬哭笑不得:“真是感动无比,我阔绰的齐少爷。” 何悠扬也没心思吃了,横过身子大剌剌地躺在别人家的沙发上,还把头枕在齐临腿上,时不时把手机拿到眼前,仰天刷新着拥挤的查分界面。 两只狗不时会围过来,怀疑一坐一躺的两个主人手机里有什么好吃的,不然为什么都盯着看,结果因为太烦人,均被赶走。 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和一个岁月静好的姿势,却被十二年寒窗苦读的结果搞得忐忑不安。 齐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进页面,再被挤出来。在重复了多次之后,眼前的加载圈忽然不见了,变成了几排数字—— 和他考完估的分差不了多少,稳定发挥,齐临脸色不变,没太激动,截了张图发给何悠扬。 何悠扬一脸还没加载出来的苦恼,随后看见了他的成绩,佩服之余倒是也没意外,手贱地在他胸前摸了一把:“哇,没点新意。” 齐临将他乱摸的手包在手里,捏了捏,示意他不要着急。 何悠扬又回到卡顿的查分界面,感叹怎么连查分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分最高的先放出来吗。 又静默地过了几十秒,忽然,齐临看见腿上的人瞳孔倏地放大。 “你又忘了内裤!” 何悠扬声势浩大,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夸张放大的眸子里也倒映不出分数,人又迟迟不说话,齐临急道:“怎么了?” “哐当”一声,何悠扬伸长胳膊将手机摔在茶几上,扑捉到了齐临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卖关子也不是这么卖的啊,是好是坏都得说一声,齐临皱眉:“到底怎么唔……” 突然,何悠扬猛地抬起头攫住了齐临的嘴唇,扣着他的脑袋攻城掠地地探了进来,齐临被他大力拉扯,差点把脖子扭了,一只手撑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另一只又不得不护着何悠扬温热的后背,以防这个疯子掉下沙发。 绵长又狂乱的一个吻结束后,何悠扬环着他的肩颈,又意犹未尽地啄了几下,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那股喜当爹似的兴高采烈,齐临忍无可忍,在他背上掴了一掌:“德行,属狗的?糊我一脸口水。” 何悠扬抹了抹嘴巴:“你不用承包我这辈子的话费了,我给你省钱,亲你几口怎么了!” 齐临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把他快要滑到地上的半个身子悬崖勒马般地救了上来:“拿来我看。” 齐临拿过何悠扬的手机,凑到眼前——总分就比他低了两分,是属于同一梯队上的成绩。 于何悠扬而言虽然算不上是超常发挥,但也是历史新高。 不过齐临觉得,更让这人疯癫的是“两人可以在同一所学校牵小手”,而不是“哈哈哈,老子考得很好”。 真拿他没办法。 喜上眉梢的何悠扬十分肯定齐临的功劳,庄严宣布:“都是爱情的力量!你居功至伟!” 齐临:“别往我脸上贴金,我拉不高你这令人堪忧的智商,你自己刷题背书的结果,这功劳是谁也抢不走的。” 他这么一说,何悠扬又想起不久前那些日子,每天都钻在薄弱的学科中,往脑子里塞一些不擅长的东西,确实身心俱疲,可是看到这样的结果,便觉得那些煎熬都闪着亮光,他狡黠一笑:“其实我把你送我的那本《红楼梦》供了起来,考前每天去磕几个响头,才考这么好的。” 齐临:“……” “成绩都板上钉钉了,研究志愿去吧。”何悠扬像是被欢喜冲昏了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包里拿出走前带上的几大本招生信息,摊在茶几上,“据说填志愿比高考困难一百倍,可得好好看看。” 他又从笔袋里掏出几支笔,兴师动众地摆成一排,忙完了他才忽然想到:“这些东西人手好多本,齐临这儿肯定也有,我带过来干嘛,沉死个人。” 我有脑子吗? 然而齐临好像也没发现什么不对,没说他蠢,大概是何悠扬殃及池鱼,也把他的头冲昏了。齐临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抽出几张空白的a4纸,拔开了笔帽。 等两个人将册子上的信息从头至尾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筛选出一大堆符合条件的学校,又列出、废除了许多可能,天都黑透了。 数理化解答题就一个答案吧,多的撑死也就三四个,选择学校要看地理位置、教师质量、宿舍断不断电断不断网,选专业也要从发展前景、就业前景、兴趣爱好等诸多综合因素来考量。 划掉一些不予考虑的,仍有无数种排列组合方式。 何悠扬的肚子“咕”的一声,他精疲力竭地把笔放回桌上,彻底歇菜了:“头都要炸了,要是有母猪的产后护理,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 齐临也是满脑门子官司:“是啊,有些专业光看名字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还不如去养猪,实在。” 何悠扬:“我饿了,不想看了,明天再说吧。” “吃什么?”齐临打开外卖软件,准备喂猪。 何悠扬不假思索:“泡面。” 齐临看了他一眼,收起手机起身:“行,我去烧水……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吃泡面没有营养吗?” “我现在急需泡面腐蚀一下我的灵魂,”何悠扬在宽阔的沙发上活动了一下筋骨,“而且也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哦完蛋,忘记告诉他们我的成绩了,光顾着自己傻乐了。” “你说他们下了飞机看见消息,会不会一高兴给我发个红包?” 齐临心想,这都能忘,怎么吃饭不会忘呢? 很快,厨房间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两人分工明确,何悠扬在齐临洗壶烧水的同时,麻利地将茶几上的册子整理好,收拾出一块空地。 他把香喷喷的调料包都倒好后,还要留神打掉从桌边蹿出的狗头。 那边,齐临拿着烧开的水壶来了,加满水的泡面顿时香气四溢,简直是铁饼标枪的兴奋剂,他们俩兄弟的口水都快流到了地上。 何悠扬别开标枪饥肠辘辘的脸:“我们吃完了再轮到你们,忍着。” 齐临又不知道从哪翻出两个压泡面神器——kindle,十分粗暴地盖在了上面。 至于为什么有两个,大概是出手阔绰的齐伟清送重了。 茶几前的何悠扬身心放松,忽然生出一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奇异感受,明明只是在吃泡面,却吃出了一种烟火气十足的仪式感。 他百无聊赖地咬着叉子,提前吮吸上面的香味:“我们找本电影看吧,是按这个开关吗?” 话音一落,电视机就亮了。 “看什么呢……”何悠扬手上拿着遥控器,小声嘀咕着,“都没有问过你,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齐临仔细想了一圈,没想出来,于是便说:“品位不高,喜欢看婆媳大战。” 何悠扬:“……” 就知道!没完没了了还,我偏不看!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品位高雅,抑或是氛围合适,何悠扬选了一部小成本国产爱情电影,看简介似乎还是某年情人节的特供。 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看过爱情电影的齐临一知半解。 “行吗?”何悠扬坐近了点,伸手从后面搂住了他。 齐临:“……行。” 他倒也想看看何悠扬爱好的电影能翻出什么花来。 一个半小时后,靠在沙发上的齐临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被何悠扬擤鼻涕的声音惊动了,缓缓睁开眼,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齐临将发麻的腿抬起来,艰难地搁到何悠扬腿上,懒洋洋地说:“你怎么哭了……他们复合没啊。” 何悠扬眼圈都红了,声音十分凄惨:“还没,男主失忆了……” 齐临敲了敲大腿,加快血液流动:“他不会还出车祸了吧。” 何悠扬点头:“嗯,他就是被车撞了才失忆的……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随便说的……”齐临刚醒,整个人都少了点精气神,有些乏力地折过去,从后边环住他的腰,脸蹭着他的后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车祸、失忆、白血病,是不是你最喜欢的情节啊。” 齐临不得不承认,何悠扬绝对是他见过情感最外放的男孩,他不忌讳把心里的想法、感受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也会因为虚拟人物的悲喜不加掩饰地流泪——尽管说出去会被很多人嗤笑,“他们”觉得一个阳刚的男孩子不该是这样。 男孩不该看见蟑螂老鼠就一蹦三尺高,不该见到生离死别就脆弱易碎,不该牵起的不是女孩的手。 即使他知道脸皮极厚、心比天大的何悠扬并不在乎。 可是无论“他们”是谁,都要去他妈的,齐临恶狠狠地心想。 何悠扬要是喜欢看婆媳大战就看呗,喜欢看狗血爱情片就看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上天就上天,有自己陪在他身边呢,也不算势单力薄。 齐临抱着轻轻抽泣的何悠扬,脑中滚了一圈惊天动地的山盟海誓,眼皮子更沉了……算了,还是睡觉去吧,让狗陪,反正他们吃饱喝足没事干。 齐临哈欠连天地站起身,准备无情地抛弃他:“我洗澡去了,你慢慢看。” 花洒的水流冲下来,齐临的脑子才稍微清醒了一点,一个严肃无比的问题摆在他面前,那就是“客厅里哭着的那货今天晚上睡哪儿?” 家里虽说房间不少,但三楼是齐伟清的地盘,不吉利,一楼只有奶奶的房间,不便打扰,二楼才是他的卧室、书房,还有一间什么也没有的客房……床也没有。 这样看来,何悠扬好像不得不跟他挤一挤了。 除此之外他也十分肯定,等会儿何悠扬一定会死皮赖脸地跟他躺到一张床上,齐临干脆先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如果要共枕而眠,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齐临洗完澡,换上睡衣下楼,电视上已经在滚动字幕了。 何悠扬收拾好了表情和纸巾,没心没肺地冲他一笑,一点也没有刚才哭过的痕迹。 看来是个美好的结局。 “洗完了?那我去洗。”何悠扬起身关了电视。 齐临带着他上了二楼,给他拿了一套自己的睡衣和崭新的洗漱用品。 “你又忘了内裤!”何悠扬跟在他后面,暗搓搓地想,他会不会没有新内裤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何悠扬果真想多了,齐临拉开卧室衣柜下方的抽屉:“给,家里有好几条新的。” 行吧。 等他站起身,何悠扬有些不解气地把他压在柜门上,从他唇齿间剥夺了一些薄荷味,眯着眼盯住他:“等会我睡哪儿?” 刚洗完澡的齐临此时头发柔顺下来,之前那些参差不齐现在隐隐约约只能看个轮廓,半干不湿、还没有型地冒在额前,显得无比温顺,只要他不一本正经地说—— “沙发。” 何悠扬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蹭了蹭他的鼻尖,不容拒绝地说:“我要跟你睡,你连第二条被子都没拿出来,让我睡沙发的诚心可不够啊。” 齐临用力推了推他:“快去洗,再不去就睡地砖。” 三请四催地终于把人赶进了卫生间,齐临从杂物箱里翻出两块小毯子,下楼准备给两只狗搭个简陋的临时据点。在这之前,还很勤快地清理了一下一地狗毛。 正当他按照手机上的视频教程,捯饬着材料简单、步骤却比用纸折千纸鹤还复杂的狗窝时,硕大的落地窗外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车灯,刺破了昏沉黑夜。 一辆漆黑无比、反着寒光的轿车缓缓倒入车库。 “做梦!” 窗外的光亮照进来的那一刻,齐临的脸肉眼可见刷地白了,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三下五除二把好不容易搭建了一半的狗窝拆了。齐临将两条毯子随意卷成一团,迅速拉开一楼卫生间的门,不管不顾地扔了进去。 而后,他像是火燎雀子毛那样原地无措了两秒,便立马抱起脚下两只完全不知道何事发生、仍在打滚的狗,直冲上楼。 齐临的大脑像是停止了思考,靠着本能飞也似的快步进了自己的卧室,用脚挤开衣柜的拉门,将两只不情不愿的狗塞进里头狭小昏暗的空间,再用衣物草草掩了掩。 在拉上柜门之前,齐临对着两只不明所以的狗,忽然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竖在唇前,带着一点神经质气息地“嘘”了一声。 就好像荧幕上无数本惊悚电影里上演的那样,凶恶的仇家即将提刀找上门来,无路可逃、注定要死的父母将无知幼儿藏在隐蔽的衣柜里,捂住孩子的口鼻,要求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声,以求能躲过一劫。 然后流着眼泪自己转身面对腥风血雨。 齐临的脸色难看无比,没有一丝血色。 他惊慌失措地收拾完一切,匆匆就要下楼,正好在楼梯上撞见了另一端正要上楼的齐伟清。 齐临的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幸亏楼道上本就光线昏暗,他的五官隐于暗处,又或是齐伟清马虎,根本没注意他神色异常。 齐伟清脚步一滞,目光跟儿子撞到一起,依旧是那般慈眉善目,他关心地开口:“哎,临临,还没睡啊。” 他又回头看了眼沙发上那堆乱七八糟的零食,听到了二楼卫生间传来水声,刚才开门时又在门外看见了一双没见过的球鞋,猜测应该是来了客人:“临临,是不是有……” “同学,”这么多年来,齐临难得好声好气地回答一个询问,甚至还生怕齐伟清不明白似的解释了一下,“一起填志愿。” 人脉活络的齐伟清又不像齐临那么冷酷,最希望独来独往的儿子能多交些朋友:“同学啊,这挺好的,哦对了,还没问你呢,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啊。” 齐临松动步伐,往上后退了几步,将楼梯堵住的一端留了出来,像是在给齐伟清让行:“还行,等会儿我把成绩发你手机上。” 难得没被儿子冷嘲热讽,虽然还是板着一张冷脸,齐伟清却十分心满意足:“好好,你说的‘还行’肯定就是非常好了。” 齐伟清正想再用“光耀门楣”、“光宗耀祖”这类鄙俗之语夸他几句时,齐临忽然截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齐伟清走完那段楼梯,又不敢随意靠近齐临,生怕他嫌弃似的:“哦,我只是来拿点东西,取几件衣服。同学在家里,大人在总归不自在的,你放心,我马上就走。” 齐伟清从齐临面前走过时,像天下所有不得子女心的尴尬老父亲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一个不讲究就被儿女数落,就像走过连接两座高山的一道悬索似的,小心翼翼,有些可怜可笑。 齐伟清没看见,身后齐临的脸已经苍白到了极点,背在身后的手指尖都抠得泛了白。 齐临的目光死死盯在齐伟清走上三楼的后背上,不敢大意半分。 同他一来一往的言语不过是为了转移齐伟清的注意力,隐藏一些不能让他知道的东西,这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眼睛不时往卧室瞟去,在卫生间的水声之中,仿佛还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唯恐下一秒一声“汪”从房里泄出来。两只不懂人话的活物使他的一颗心一直吊在嗓子眼,眼看着就要蹦出来—— “临临,那我先走了。” 齐伟清很快就从楼下下来了,手里拎着个袋子,果真马上就走,他语重心长地说:“好好招待同学,不要又和人家吵架,知道吗?” “嗯。” 齐伟清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志愿的话,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远近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一流的大学,我都支持你。” 齐临冷冷地看着这个阴魂不散的人,又轻轻“嗯”了一声,十分惜字。 最终,齐伟清欣慰地笑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可是直到大门“啪”的一声合上,齐临都没有放下那颗紧绷的心,心跳速度快得像刹不住的火车,十分危险地向前飞驰,下一秒就要脱轨。 十分钟前仍优哉游哉、想着搭两个暖烘烘的狗窝的人,这一刻却像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体温偏高的齐临眉头紧锁,觉得自己被生生撕裂了。 口鼻中呼出的粗气急促,像是怎么也缓不过气来,耳畔的夏日虫鸣也渐渐远了,齐临像是被囚禁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只听得见胸堂中沉闷却极速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胸膛。 血管里奔腾的血液几近沸腾,鬼使神差地推搡他蹒跚往前走。 好像不迈开这个步子、不奋力逃跑、不绞尽脑汁躲藏,就会被身后的巨兽撕烂皮肉再吞噬似的,齐临冷静不下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七岁的齐临心满意足,怀里抱着一只毛色杂乱的小奶狗,不稀奇不入眼,毫无品相可言,只是和铁饼标枪一样,也有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睛。那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央求齐老太太从乡下抱回来的。 草狗大概知道自己命贱,不挑食很好养活,什么都吃,可它不幸被齐伟清发现了。 起初,只是想跑上楼把它藏起来,可是身后的脚步声愈近,咆哮责骂声愈响,齐临便开始害怕,因为身后男人的斥责声太“脏”了,夹杂着“弄死”“杀了”“掐死”这类鲜血淋漓的暴力词汇,不堪入耳。 之前宋敏还在的时候,不方便养,现在齐临少了一个可依偎的肩膀,无聊至极,便对别人家整日陪伴主人的宠物产生了好奇之心,尽管齐伟清说什么也不同意,齐老太太也不支持,这个种子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 齐临好不容易通过吵闹得偿所愿,得到了心爱之物,怎么会就此遗弃。他仗着个子小,灵活地甩开不打一声招呼突然回家的齐伟清一大截,可是就算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跟齐伟清拉锯式的你追我赶。 齐临干脆一个箭步冲进卧室,锁上门,将怒吼声隔于门外。 他靠着床头柜,挤在衣橱和床的狭缝之间,倏地坐到地上蜷起腿,将小狗安放在腿间,死死盯着那道暂时能护他们平安的小门。 “快点开门!数到三!”碰了一鼻子灰的齐伟清按动门把,进不去,先是重重地锤了几下,而后不解气地手脚并用,声震屋瓦。 猛烈的撞击像是敲打在齐临心上,他惊恐无比地缩在那里,像一只歧路亡羊,却还是强装镇定,手掌搭在怀里不断抖动的活物身上,试图安抚它:“你别怕……别怕……” 齐伟清一下又一下地踹踢房门,像是要用蛮力将这扇门踢烂。直到被震动的墙灰落下来,仍然知道这是自己的家的齐伟清才停止了踢门。 门外安静了好一会儿,齐临不确定他会不会卷土重来,也不知道现下该怎么办。 他没有想到齐伟清正好会今天回来,而齐老太太抱回狗后就放任他玩,自己外出烧香去了……如果齐老太太在这里,肯定会阻拦自己儿子的。 齐伟清常年在外,在家里偷偷养只小狗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可是他已经看到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齐临欲哭无泪地皱着眉,怀里的小狗乱蹭着瓜子,呜呜直叫,像是饿了。 总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可又不能出去,齐伟清一定不会允许家里有这样一只畜牲存在,他也许会把小狗送人或者扔掉,让它成为一只四处流浪的野狗。 齐临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 当齐临想着该怎么办时,突然,一股烟味极具侵略性地飘了过来,找到备用钥匙的齐伟清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房门,大步朝他走来。 “不识相是吧?”齐临还没缓过神儿,齐伟清就一把拎起小狗脖子后的一层薄皮,小狗扑腾了几下短小的四肢,“呜”了两声,就被扔到了卧室外的地板上。 齐临已经无暇顾及它了,因为劈头盖脸的责问已经落了下来,齐伟清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严厉地质问他。 好像刚才在他怀里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颗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了?那是什么东西!哪来的!” 眼前的男人将他堵在小小的一隅,没有逃跑的第二条路了。 齐伟清夹着烟的手离他很近,刺鼻的烟味呛人,齐临被熏得眼泪直流。 他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平日里和颜悦色、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疯的男人,小声恳求:“爸爸,我……我想养它,可不可以?” 齐伟清龇牙咧嘴:“做梦!” 忽然,不同时空的烟头火星发出一般猩红的光,影影绰绰地**在一起,汇成一把利剑,朝他刺来。 十年前的男孩发出痛苦的尖叫,十年后的男孩只不过闷哼一声,已经不会呼痛了。 他扬起头靠在床头柜上,眼睛闭合,嘴角诡异地微微上扬,像是在享受旧疤又被掀起的痛苦,钻心的灼烧感终于和精神上的恐惧相融,像是补上了儿时所有恐惧的事物的一块残片,给他带来一种异样的快感。 因为当所有的恐慌都具象为切肤之痛时,便没有那么痛苦了。 一切都声影沉寂,齐临满足极了。 是活活被人打死的 “你疯了吗!” 突然,寂静的屋内响起一声惊呼,头发上还坠着水滴的何悠扬猛地朝他扑来,飞速从他手里夺过未燃尽的烟头,狠狠在床头柜上摁灭。 下一秒,惊魂未定的齐临就被人大力拉拽了起来,紧紧扣住他手腕的手指竟比那烟头还要烫。 何悠扬径直将他拉到了仍氤氲着水汽的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齐临被拽得踉跄往前扑,直到冷水刺激到肌肤,发热的脑子才降下一点温度。 手臂上的灼痛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清水冲刷掉了,一个皮肉绽开的伤口精准地覆盖留在旧疤上,倒也不会雪上加霜地多添一道伤疤。 心神放定的齐临轻轻收回胳膊,却没成功:“我……” “闭嘴!” 齐临:“……” 冲完后,何悠扬放开他的胳膊,带着风似的转身出去,把齐临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完了,又生气了,齐临想。 不知道为什么,在齐临的认知里,何悠扬一直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碰壁的时候虽会上蹿下跳,但也是和颜悦色,鲜少会因别人随意开的玩笑或者恶言恶语随意动怒,有时候真的过了界也是一笑了之。 大概是爆发的临界线太低,所以当他真的生气的时候,就不太好收拾了。 这也是齐临现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原因。 正当齐临要将袖子卷下来时,何悠扬又拿着一包抽纸进来了,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地扣住他的腕部,阴沉的脸上黑云密布,就差写着“怒发冲冠”。 可是手上动作却很轻柔,他用一张薄薄的纸巾,细致地在伤口上按压,一点点拭去上面的水珠。 齐临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紧绷的下颌,下意识想辩解些什么,但是从何悠扬这个脸色来看,还是别鼓风加炭比较好,说多错多。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一个怒气冲冲忙着手上的事,一个呆愣着不知神游到了哪儿。 “有药吗?”半晌,何悠扬才冷不丁地开了口。 “啊?”齐临回过神来,几秒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哦……创口贴有几个。” 何悠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不想再多言地放下了他的衣袖,转头去将水池边上飞溅出的水渍擦干。 干站在一边的齐临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上次说点好话就稀里糊涂糊弄过去了,再这样做好像有些太过轻浮。齐临黔驴技穷,尴尬地往外面挪了挪步子:“我去拿……” “回来!” 齐临从善如流地顿住了脚步。 何悠扬还是不看他,语气更加不好:“不用贴,会发炎。” 齐临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去了。然后盯着人家死看,还是无话。 被一道目光死死缠住的何悠扬气得反手就想给他来一个大嘴巴子。 刚才他洗澡的时候,隐隐听见外头有响动,似乎是谁遇到了急事在走廊上飞奔,便匆匆完事想出来看看情况。 叫了半天“齐临”也没人应答,这时正好听见窗外一阵车声,看见一辆轿车从他们这栋的车库开走,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他找到蜷缩在卧室一角、正用点燃的烟头往自己胳膊上戳的齐临时,都快要被吓呆了。 何悠扬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连责骂的话语都不知道挑选哪些说出口了。 而这个人,这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人,还在这里给他装可怜!假装自己的行为只是崴了个脚、磕破点儿皮!以为自已可怜巴巴地看他几眼、多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他不在意,把这件事揭过去! 想都别想。 “滚。”何悠扬不留颜面地说。 “哦……”惨遭“冷暴力”的齐临又缩回了自己的卧室,将两只狗从衣柜里放出来,蠢钝如猪的铁饼标枪不懂人的喜怒哀乐,下了地又开始缠着他撒野。 齐临不去管他们,现在让人头疼的是何悠扬。 他站在原地思来想去,随后弯腰从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条空调被。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何悠扬这个“冤家”。 何悠扬见他手里抱着一条被子,一脸淡漠的表情,很快猜到了他的想法,伸手一把拦住他的去路:“你干什么。” 齐临示意他进屋,过意不去地看了他一眼:“我……我去楼下睡沙发,你睡床吧。” 何悠扬把他推回去,哼,可真是善解人意。他“砰”的一声带上门,冷冷地说:“我让你走了吗?” 两只狗被突如其来的关门声吓了一跳,转头疑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狗脖子定格一秒后,又很快心大地玩去了。 下一秒,齐临手里的被子就被人抽走了,何悠扬没多看他:“哪儿拿的?” 齐临有问必答地指了指最下面那个抽屉。 何悠扬背对着他蹲下去,哪来的东西回哪儿去。而后,他就保持着这个背对着齐临的姿势,把床头柜上的半截香烟扔进了垃圾桶。 齐临看着他还未消气的背影,莫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对不起……” “别想着道歉,没用。”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何悠扬语速稍微快一点,两句不一样长短的话同时收了尾。 齐临:“……” 他只好在心里轻轻“哦”了一声。 何悠扬自然也听见了他的话,缓缓站起来,坐在床边,歪过头,终于肯看他。齐临对上他的意味难明的眼睛,更加心虚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悠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身侧的床单,命令道:“过来。” 齐临听话地过去,挨着他坐下。离得近,可以闻到何悠扬身上与自己一样的沐浴露香味。 即使是靠得这么近,齐临依旧不怕讨嫌地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明亮的眸子里明写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暗写着“你原谅我吧”,后者是何悠扬私自解读出来的,他终是败下阵来。 何悠扬放弃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你爸回来了?” 齐临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何悠扬忽然想到了什么,给了他一记眼刀:“你不会还抽烟吧?” 齐临急忙解释:“没有,不抽,烟是刚从齐伟清那里拿的。” 何悠扬看他有些慌乱的样子,觉得好笑,反问:“这样就能减刑?” 齐临的眼睛黯了黯,摇了摇头。何悠扬垂眼看了看他的胳膊,透过布料仿佛还是能看见狰狞的伤口:“还疼不疼?” 齐临小幅度咧了咧嘴:“不疼,过几天就会好了。” 齐临大概永远都学不会惹人生气后的道歉,何悠扬果真越听越气,强行打断他:“不疼?会好?所以你就拿烟头往自己身上按?你是死猪吗?开水里烫一烫要不要?” 齐临:“……” “刚才为什么跑那么快?”何悠扬指了指地上两只狗,“别告诉我是他们俩在跑,十几斤的玩意儿和一百多斤的玩意儿我还是分得清的。” 齐临沉默半晌,随后实话实说:“我想……想把他们藏起来。” 何悠扬一愣:“藏起来?为什么?不想被你爸看见?” “是,我怕他发疯,”齐临点了点头,又很快将头垂下去,自嘲地说,“只是没想到发疯的是我……” 你也知道你疯了?何悠扬心想。 何悠扬扣住他的下巴,指肚在他的下巴上来回摩挲,像是想要撬开他的嘴,逼出几句实话:“为什么他看见了会发疯?他小时候被狗追过咬过,整日陷在没打狂犬病的恐惧中?” 齐临深吸一口气,说出这些需要不少力气,此时更觉得口唇难动:“我小时候……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也有过一只狗。是死皮赖脸缠着我奶奶,从亲戚家抱来的。齐伟清不喜欢狗,几次三番明令禁止我养狗,语气很严厉,严厉到我甚至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底线。但当时他已经不怎么着家了,我就想,背着他偷偷养一只,他回来的时候……反正他也呆不长,就把狗牵出去,等他走了再回家。我本以为,总归是瞒得过的。” 何悠扬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 “可是,就是有这么巧的事,狗被抱回家的第一天,齐伟清就回来了,他扬言要把我的狗……杀了,我就赶紧跑上楼,把我和狗锁在这间屋子里。” “他那儿有备用钥匙,一道门拦不住他,我以下犯上,那个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何悠扬咬着嘴唇的牙齿一松,心里猛地一惊:“你是说他拿烟头烫你?” 齐临点了点头:“是。” 何悠扬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齐临不是他亲生的,就算他再不喜欢狗…… 世间有这么多教育孩子的良方,为什么偏偏选代价最大的一种。 何悠扬盯着他有些发白的嘴唇:“可是刚才,刚才是你自己……” “嗯,刚才是我自己烫的,跟他没关系。”齐临有些凄怆地接上,眼睫垂了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点上那根烟,将烟头按向旧疤时,我觉得……我觉得我享受极了,好像不得不做这件事一样,像是一场戏必须要演完,必须有始有终。” 何悠扬紧皱眉头,望向齐临的眉眼,扑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沉醉——他说的竟然不是假话。 “我解释不清,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也许我就是疯了,我心理变态……我、我有病。” 何悠扬扣着他下巴的手紧了一下,警告他不准胡言乱语。 何悠扬:“那只狗后来怎么样了?” “那天以后就不见了,我找了很多天,后来在一个……”说到这儿,齐临的表情有些复杂,看了满地跑的铁饼标枪一眼,像是在思考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他继续缓了口气,才接上,“以前我们小区每户人家门口都有一个垃圾箱,有专人来收。我有一次出门,闻到垃圾箱里一股腐烂的恶臭,打开盖子……看见狗已经死了……” “……浑身溃烂淤青,血肉模糊,毛都不剩几根,是活活被人打死的。” 何悠扬一下攥紧了床单,一阵恶寒蹿了上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临:“过了几年,我拼拼凑凑地在亲戚那儿偷听到,齐伟清的亲儿子,就是那个‘齐临一号’,当年是被河边的野狗吓得失足落水淹死的,所以齐伟清才这么仇视狗。” 什么一号二号,当自己是编号机器人吗? 何悠扬有些喘不过气:“除了拿烟头烫你,他还做过什么?” 见他不说话,何悠扬步步紧逼:“他打过你是不是?” 齐临的脊背蓦地一僵。 “怎么?怀孕了?” 何悠扬见他这个默认的反应,眼圈倏地红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 你知道我脾气不太好,经常和他对着干,偏要拆穿父子情深的戏码,让他自己唱独角戏,他会…… 会怎么样? 他会打我是吗? 那天在天台外的楼道里,齐临欲言又止咽下去的话,原貌应该是这样的吧。何悠扬的声音有些抖:“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临见状立马俯身上前,亲了亲他的眼角:“你不要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齐临想说“他长大以后,齐伟清打不过,已经不打了”,可是何悠扬一定会将他的话深挖下去,挖出“打不过的时候一直被打”这层意思。 何悠扬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冲出眼眶,决了堤似的,被齐临一点一点吻去,见他这么忙乱讨好的样子,何悠扬揪心的难受,他伸出手撩起齐临的衣服下摆,语不成调:“他、他打你哪儿?都用什么打的?有没有打坏?啊?” 何悠扬的手慌乱地在他身前身后游走,像是要翻找出未知的伤来,齐临见他这般知疼着热,蓦地扣住他乱动的手,一把抱住了他:“悠扬!” “我没事,我没事。” 何悠扬埋头在齐临颈肩,夹杂着怒火的声音沉闷得像是从胸膛里出来的:“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齐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别哭了……刚哭完又哭,我明天一定笑话你。” 半晌,何悠扬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收了眼泪,在他背上掴了一下:“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的痛苦,也没有人来为你分担。” 他沉吟片刻,再缓缓接上:“虽然没有人能对别人的情感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哪怕……哪怕我这么喜欢你,可是你信不信,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为你分担痛苦的人了……” 齐临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何悠扬像是生生将自己的心肝剖了出来,带着点哀戚,声音完全变了样:“你明明向我保证过,不会再伤害自己的……为什么还要这样?” 齐临沉默片刻,又吐出那句没用的话:“……对不起。” 何悠扬抱着他,半晌都没有回应,就在齐临怀疑肩膀上的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何悠扬猛然一使劲,将他按倒在床上,一手紧扣他的手掌按在他身侧的床单上。 何悠扬欺身上来,另一只手扳过他的脸,对上齐临这双灯下越发透亮的眸子,严肃无比地说:“自残就是,水满则溢的痛苦无所适从,想以多一种方式存在,花样越多越好,这样以原先那种方式存在的痛苦短时间内的确可以被削弱。” 灵魂上漫长而又痛苦的煎熬想通过破坏肉/体发泄,总是短暂又无用的。 他继续说:“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以后还是会见缝插针地冒出来,齐临你要是再不听话,心痒了,就让我动手,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还有,都说了道歉没用,我还是生气。” 齐临这个角度,能看见何悠扬微微垂下一点的衣领后面细白的皮肉,若隐若现,他刻意撇开眼,对上何悠扬的眼睛:“那你想怎么办?” 何悠扬的拇指轻轻刮着他的脸侧,最后在他的嘴唇上停下:“我想吃冰淇淋,去去火。” 齐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就看见何悠扬从裤兜里拿出两样东西,摆在床头柜上,像是预谋已久。 齐临扭头在卧室不怎么透亮的灯光下看清了那两样是什么之后,震惊地回望着何悠扬:“你什么时候买的?” 何悠扬面不改色:“刚才回来的路上。” 齐临:“……” 怪不得进去这么久,那一堆稀奇古怪的零食最光荣的任务不是果腹,而是用来打掩护? 何悠扬忽然凑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齐临脸上,他嘴中呢喃:“宝贝儿,现在倒是有一个让我不生气的办法……” 齐临脑中有些乱,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在何悠扬低声耳语时,忽然,床边凭空生出了一只狗头,一双锃亮的大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过来。 饭桌边上生长狗头是常事,没听说过床边还会长的,床上又没有肉骨头。 “铁饼……”齐临轻笑一声,拍了拍何悠扬,下床把两只狗都赶了出去,随便他们睡哪儿,回来之前“啪”的一声从里边锁上了卧室的门。 回头时,看见坐在床上的何悠扬十分满意地看着他,而后他迫不及待地爬到床尾缠上齐临的腰身,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胸膛,看上去是一点儿怒气也没有了。 “行不行?不行的话我还是生气。” 齐临垂眼看着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摄入眼底,然后揉了一把何悠扬还未透的头发,按着肩膀将他推了回去,笑着说:“行,怎么不行。” 说着便覆身上去,双手撑在他的腰际,居高临下地吻他。 情意迷乱的何悠扬,很快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唔……等下,喂!你……” 他挣扎几下,又不敢幅度太大,生怕自己没轻没重碰到齐临手臂内侧的新伤,可是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半推半就。 进退维谷,最后只能作罢,假装余怒未消地瞪着齐临。 “别生气了……”齐临抚过何悠扬的眼眉,像是要抚平,“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说着便伸长手关了卧室的灯,迷雾般的昏暗氤氲开来。 何悠扬:“……” 当倾天洪水灭顶泼下,没过咽喉口鼻,齐临总是惊恐万分地死死抓着一根救命浮木,方得以苟全其身。有时候实在筋疲力竭,一根木头的地方又太小,觉得无处可栖,便轻易生出一些放手的欲/念。 可是死到临头,才发现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瞥一笑,都让他无比流连忘返。 “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家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甚至连名字都不是我自己的……”他看着何悠扬的充满雾气的眼睛,再也控制不住滔天的情愫。 “……但是,你是我的。” 洪流过后,齐临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紧了紧怀里的人,莫名有种预感,今晚不会再做那些缠人的噩梦了。 这么想着,便沉沉地睡去了。 就这样,何悠扬买的一“球”东西物尽其用地满足了人生三大欲望中的两个。 第二天,齐临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别墅区绿化多,物种比较丰富,人杰地灵的,鸟会唱的歌也多,有时候根本不需要用手机定闹钟这类现代化的步骤。 从窗外的天光来看,刚天亮没多久。 何悠扬还没有醒,要是平时,齐临醒了就起床洗漱做事去了,然而身旁的人恬静的睡颜莫名让他浑身懒懒的,齐临便很少见地赖了个床。 他随着何悠扬浅浅的呼吸又躺了将近一个小时,此间用不断不加掩饰地用目光描摹他的五官,了如指掌得都能复刻出来了。阳光渐渐从窗帘缝隙中透过来,何悠扬脸上明媚灿烂的一道光线,可是他一点要睡醒了的意思也没有。 真能睡,猪吗? 齐临心里嗤笑一声,套上衣服,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回来后蹑手蹑脚地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又坐回了床上。昨天晚上没怎么看,解锁后发现收到了好几条消息。 大部分是群消息,毕竟是出成绩的日子,老师家长肯定都忙里忙外的。 还有一条…… 齐临揉了揉眼睛,又把手机来回翻转端详了片刻,方才确定自己没有错拿何悠扬的手机。 至于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怀疑,是因为他收到了一个来自许小舒的红包。 点开以后,上面还带着两个用来庆祝的绚烂小烟花。不是昨天晚上发的,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前,他们大概刚下飞机,刚刚踏上欧洲大陆。 昨天晚上何悠扬好像是吵着让许小舒给自己发红包来着,可是怎么也给他发了? 虽然数目不大,齐临却觉得沉。 不过不是心情沉重的“沉”,而是郑重地回复“谢谢阿姨”并把梦乡中的何悠扬用一通乱吻闹醒的那种“沉”。 “嗯……你干嘛啊……”被挖起来的何悠扬烦躁地将脑袋缩进枕头里,顺带踹了扰人清梦的齐临一脚,“没醒呢,困死了……” 被踹了的齐临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来劲了:“怎么还不起?是不是昨天晚上太累……嘶……” 又被踹了一脚,何悠扬还从松软的枕头里露出一只眼睛,气昂昂地瞪了他一眼——谁能想到昨天会是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呢,现在还连个觉都不能安心睡,什么人啊。 齐临也觉得此时自己无比讨嫌,可莫名就是控制不住地想招惹他:“你妈给你发了红包,快去收。” 此话一落,巍然不动的何悠扬才有些动静,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细白的胳膊,示意他把手机呈过来。 何悠扬连坐起来也没有,就以这个侧躺在床上的别扭姿势解了锁,他的手指在手机滑动了几下,而后更加幽怨地看着齐临:“哪里有红包?” 齐临微微一愣,何悠扬没有? 果然是亲儿子。 他的心情更加愉悦,几乎快要笑出了声,炫耀似的朝他摇了摇手机:“我有。” 这次齐临差点被蹬下床,何悠扬气得再也睡不着了,指使齐临从他的衣橱里挑件衣服,准备换上。 他像个无比挑剔的时尚总监大魔头,或者就是想故意为难齐临,这件不要,那件不要的。 在他挑三拣四期间,何悠扬突然问道:“齐临,你老实告诉我,我之前给你的那个u盘,你是不是认真观摩过,还详细做了笔记啊?” u盘?齐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那个狗爪子,他放回一件长袖,手搭在另一件的衣架上,冷哼一声,十分不屑地说:“就那什么复习资料啊?学校里又不是不会教,看它干嘛?” “不过你那个u盘倒是有点用,盗齐伟清密码的时候被我格式化了。” “什么?格式化?”何悠扬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般地弹了起来,薄被滑落下来,露出光裸的上半个身子,“就是说里面的东西都没有了?” 齐临茫然地看着他:“对啊……这件要不要?” 何悠扬顿时也不挑了,随手抓了过来,满脸痛心疾首:“你简直是暴殄天物,那可是我顶风作案搞到的,冒了好大的风险,你就不能先点开看看?” 齐临眨巴了两下眼睛,才从何悠扬的表情中读出了那个狗爪子里原来装的是什么不可描述之物。裹了一层高考复习资料的壳,还真是学校里不会教的东西。 是不是太隐晦了一点。 理论知识丰富但意外没了用武之地的何悠扬叹了口气:“没事,我那儿还有。”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齐临盯着他问道。 何悠扬:“啊?” 齐临上前:“我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为什么,嗯……现在才问?” 何悠扬正巧从上衣的领子里钻出头来,发现齐临的脸就在眼前,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就像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 何悠扬:“……” “你听见了没?”对视三秒后,何悠扬错开眼神,不准备回答这个专门给他下的套,强行岔开了话题。 齐临歪了歪头:“听见什么?” 何悠扬一把捧住齐临的头,不解气地将他的耳朵往自己的肚子上贴:“再仔细听听。” 正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齐临嘴里也说不出人话,他趁机在何悠扬的肚子上又揩了一把油:“怎么?怀孕了?” “……”何悠扬绝望地掐了掐他的脖子,没好气地说,“咕了一声。我饿了,麻烦齐大少爷给我们母女俩拿些点心来。” 齐临爽快地答应:“行,你要吃什么?” 何悠扬真像是个嗜睡的孕妇般,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还有一包香草味的小熊饼干,给我拿上来。” “遵命。”齐临倾身上去,在他脸侧亲了一口,正要离开,又折了回去,一把掀掉了何悠扬身上的被子,“别睡了,吃东西前先去把牙刷了。” 然后才一步三蹦地下楼拿吃的。 看样子,铁饼和标枪昨晚是在沙发边上凑合的,那一圈掉了不少毛。 齐临在沙发上的零食堆里翻翻找找,忽然看见了一只没了耳朵的熊,他拿起“独耳熊”,沉默片刻,而后瞥了一眼两只正在晨练的狗,脸色沉了下来。 “谁干的?” 见家长? 饼干的包装袋被狗牙暴力地撕咬开了,一个两指宽的小口子,上面还残留着湿哒哒的罪证。看样子吃是应该没吃到,就是流进去不少哈喇子,必须殒命垃圾桶了。 齐临又检查了一下其他零食,都奇迹般的完好无损,便猜测是不是他们俩在何悠扬家里见过这个饼干,觉得眼熟才啃的。 他走过去攫住铁饼的下巴,又拦住标枪的去路,在他们面前晃动了一下损失惨重的饼干袋:“快点自首。” 奈何两只狗一只眼冒绿光,一只舌头直吐,分辨不出是谁饥不择食,并且俩货谁也不认罪,均祭出摇尾巴装傻卖萌大法。齐临咬了一嘴狗毛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且放过他们。 看来今日份的狗粮要被克扣了。 而何悠扬的口粮只能有所变更,这么一想,齐临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幸灾乐祸来。 就在他随意拿了几包鼓囊囊、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玩意儿的零食,准备上楼孝敬何悠扬时,正好瞥见何悠扬的书包侧边有什么东西一闪。 齐临脚步一顿。 两分钟后,齐临慢吞吞地抱着堆零食上了楼,卫生间的门敞开着,一头乱毛的何悠扬正在刷牙。 “何悠扬,”齐临靠在门边,语气十分懒散,“两个事儿。” “嗯?”何悠扬木木地转过头,嘴里满是牙膏泡沫,口齿不清,“什么?” 今天的齐临浑身散发着活跃跳脱的气息,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何悠扬只当他是心情出奇的好,便默默在新时代里忍受了齐临的压迫与剥削。 可是他下楼一趟,忽然回到了正常状态,何悠扬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穿帮了吧。 何悠扬缓慢又机械地刷着后排几颗牙齿,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小熊饼干英年早逝,现场只留下几个狗牙印。”齐临扬了扬眉,“我已经给埋了,你们母女俩凑合点别的。” “什么?” 幸好不是那件事,何悠扬松了口气,但为了掩饰自己的没底气,他夸张地将牙刷往水池边上一放,越过齐临冲到楼道口,佯作怒发冲冠朝下面喊道:“是谁!” “我饼干被谁啃了!” 嘴里的泡沫差点喷出来。 “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了。”齐临接着看他装,心想鬼计百出的何悠扬明明演技拙劣不堪,为什么自己总是被他骗。 真是心机费尽,小聪明不用在正道上。 先是下雪天假装没带伞,死皮赖脸地往他伞下钻,后来发现了他兜里的车票不拆穿,偷偷跟上来,还有生日宴只请一个人,让他毫无防备地和何悠扬父母打了照面。 齐临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当初那本物理小红也是他偷偷塞在自己包里的,就为了让他写一个班级介绍语! 而这次更加过分了—— “第二件事……这是什么,不解释一下吗?” 齐临径直走过去,将在何悠扬包里搜索到的证物亮在他眼前。 何悠扬倏地一僵,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钥匙,成了个斗鸡眼。他猛地呛了一口,冰凉的薄荷侵入咽喉,刺激无比,这个滋味像是吞了两斤炮仗,在喉咙口炸开,整个人外焦里也焦。 “这……钥匙啊。”内心奔过几万匹草泥马的何悠扬呆呆地冲齐临傻笑,心中想着怎么才能蒙混过关。 齐临:“如果我没记错,好像在你家大门上见过。” 何悠扬:“……”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本来打算坑别人的,没想到被坑的却是他自己。 苍天果然有眼! “不是我家钥匙,”可是抵死都不能认,不然也太丢份儿。何悠扬忽然顽劣地在齐临唇上啄了一口,看着他嘴唇上沾着的泡沫,得寸进尺地说,“……是通往你心门的钥匙。” 然后就跑为上策了。 齐临用手背抹了一把嘴上清凉的牙膏沫,无可奈何地笑了出声。 欠收拾。 这天,两个人打打闹闹、喝茶遛狗地终于大致把志愿方向确定了。晚饭后,何悠扬没准备再次留宿,一是知道他有家可归的齐临赶他走,二是他根本没带够狗粮,前一天说包里装了一大袋也是骗人的。 三是尽管昨晚齐临关怀备至,又是道歉又是哄的,他的腰……还是有些酸疼。 离开前,他大方地把零食全留给了齐临,示意伤员养肉,然后才牵着两只狗走了。 回家路上,兜里的手机响了两声,他拿出一看,是好几天都杳无音讯的周飞飞。 何悠扬立马停住脚步,点开了那几张图片——大概是周飞飞参观新学校时随手拍的。宽大的草坪,湛蓝高远的天空,尖顶的教学楼……还有一张画面中央,长长的林荫道,路边躺椅上坐着一个捧着书的金发碧眼小帅哥。 典型的美式建筑和典型的周飞飞式关注点。 何悠扬嘴角向上弯了弯,虽然照片上没有周飞飞的身影,但莫名就是觉得她精神了许多。有朝思暮想的父母陪伴在身边,想必也好过一些。 他回了个“好好学习,别整天看帅哥”,便继续往前走。 路灯渐明,何悠扬心无旁骛地想,他们每个人都会不停地往前走,每个人面前的道路都不同,可是不管怎样,前路有值得一看的风景,那这条路走得便不会后悔。 晴朗无比的夏夜里,晚风卷走了所有的浮躁,连城市里的星星都多了几颗。有时候人的惬意的确单纯来自舒适的环境,何悠扬此刻觉得内心舒坦极了。 就是齐临的长袖穿在身上有点热。 四下无人,何悠扬小幅度地揪起衣领,低头嗅了嗅上面的气息,隐密又大胆,仿佛能嗅到一点齐临的味道。 不知为何,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牵着狗继续往前走。 齐临这个人啊…… 七月初,录取结果便陆陆续续出来了,何悠扬又是缩在齐临家的沙发上和他一起查询的。这次倒是没带零食,也没带狗,带了个许小舒从德国买回来的游戏机。 许小舒自己醉心于化妆品、衣服、包包,大概实在想不出该送男孩子什么礼物,一旁的何毅尽出馊主意,最后只能中规中矩选了个游戏机让他们俩玩物丧志。 反正高考已经结束,笼中鸟自由了。 “我妈说这是店里最后两个,一个蓝的一个粉的,蓝的归我,这个颜色你将就一下吧。”何悠扬悍匪似的霸道,活像一个抢别人玩具还理直气壮的顽劣儿童。 齐临看了眼硬塞在他手上的包装,靓丽无比:“……” 这人怎么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 两人又就着一本不明所以的电影吵吵闹闹地互呛了一阵,才收嘴收手开始干正事。 “我们就算在一个学校,也不会在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级,”何悠扬捏着手机,掌心微微出了点汗,十分头疼,“……还是异地恋。” 齐临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递给在沙发上躺尸的何悠扬,故意逗他:“今年报考c大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一个学校?” 何悠扬接过饮料,却不买他的账,眼中射出一道寒光:“你怎么这么高兴?不在一个学校你就可以背着我沾花惹草了是吧?” 齐临在他脑袋边坐下,何悠扬又很欠揍地把头搁在了他的大腿上,“呲”的一声,一股白气从罐口冒出,他抬手正要喝。 齐临:“你要是以这个姿势喝可乐,多半会呛死,我就不用背着你干那些事了。” 何悠扬:“好啊你,原来你真的……” 话说到一半,齐临忽然将亮着的屏幕举到他面前:“出来了。” 离得太近,何悠扬再怎么聚焦也没看见,便不耐烦从他手里抓过手机,举高到适当距离,差点打到齐临的鼻子。 稳打稳扎没什么悬念的第一志愿,何悠扬早就猜到了,这是c大的王牌专业,分数线很高。不过他也就比齐临低了两分,被c大录取基本上也是稳的了:“我看看我的。” “唉,本来想和你在理工科的海洋里一起快乐徜徉,你却要去学法,听着就头疼,恕不奉陪。”何悠扬飞快地单手输入考生信息,依旧没从齐临腿上爬起来,“我还是认命做一个理科生吧……千万别把我调剂到什么汉语言文学去。” 其实何悠扬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的第一志愿是什么了,数学类、电子信息类还是计算机类……对于他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他照单全收。总之,他已经预想到齐临以后一天到晚背书的惨状了。 他一定会幸灾乐祸的。 与此同时,齐临默默地后仰十厘米,怕他看见结果又来个不要命的熊抱和一顿乱啃。 都要成大学生了,一点也不稳重。 然而他多虑了,看见录取结果的那一刻,何悠扬倒是十分镇定,他只是觉得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这时转化成了未来几年里每日都要打交道的东西,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他将手机屏幕上的视线移到齐临脸上,淡淡地说:“以后你要破译谁的密码别格式化u盘了,找我。” “程序猿?”齐临听了下意识地一笑,随后伸手在何悠扬现在还茂密的头发中穿梭了几下,“以后可别秃了。” 何悠扬掀了他一眼,十分不满意他的刻板印象:“我是不是应该要买一打格子衬衫,才对得起这个专业?” 接着他逆反心理作祟,也不起身,枕着齐临的腿喝了口可乐,其间还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就是要证明自己不会呛死,你死了那沾花惹草的心吧。 齐临自然接收到了他的敌意:“……” 随你的便。 接着他舒适地往后靠,陷入沙发,任由何悠扬脑袋沉沉压得人腿麻。他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两个专业在同一个校区,何悠扬不会和他分隔很远,他更不会去沾花惹草,因为这朵“何花”已经够他受的了。 “真爽。”何悠扬哈出一口凉气,“今天除了查成绩,还有什么安排吗?我在家里躺得都能炖蘑菇汤了。” “去医……”齐临刚吐出两个字,就感觉腿根一凉,腿上那货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心虚地蹦了起来。 “……院。” 何悠扬尴尬地“嘿嘿”了两声,抹了把脸颊上的汽水,小心翼翼地望着齐临——呛倒是没呛着,就是一个没控制好洒出了一小半。 现在齐临裤子上一大块深色水迹,还在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怎么看怎么怪异。 “你嘴漏了?”毕竟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夏天穿得又少,连点缓冲都没有,他不留余力地戳了戳何悠扬的脑门,“呛死你得了。” 何悠扬眼疾手快地抽了几张纸巾,救人于水火:“……意外,意外。” 好么,真是雪上加霜,齐临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他拍开何悠扬走位风骚的手:“走开!” 何悠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低头在那滩水迹和齐临复杂的神色中徘徊了一阵,感受到了齐临的僵硬,于是玩心大起,不要脸地开了个黄腔:“要不……我给你舔干净?” 齐临终于忍无可忍:“滚,一边去!” 何悠扬快笑趴下了:“等会儿你去医院看你奶奶,能带我一起去吗?” 齐临没反对,没好气地调戏回来:“见家长?” 没曾想何悠扬在嬉皮笑脸中得空郑重地“嗯”了一声:“上次去的时候,你奶奶还没醒,一直没打声招呼,这样不太好。” “我现在怎么也算是家属了吧,你奶奶就是我奶奶。” 齐临怔怔地看了他几秒:“行,不过你可别再说刚才那种鬼话,我怕她老人家受不住。” “知道了,我又不傻,以你哥们儿的身份去。”何悠扬将手上的倒霉纸巾扔进垃圾桶,“不过……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她醒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吗?我以为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见一眼少一眼。”齐临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如常,何悠扬却觉得他叹了口哀伤的气。 何悠扬眉头紧蹙,怎么会这样,齐临一直没有和他说过,他还以为齐老太太的病情早已好转,很快就能出院了呢。 又被他憋回心里了。 “宝贝儿,过来。”他嘴上这么说,却主动朝齐临走去,张开双臂,像是要将他拥入怀中。 齐临靠着他的胸膛,扯出一个笑,没有多难过:“你不用这样,生老病死,我还不至于看不开。” 何悠扬垂眼看他,只看到了一个发旋。 看透生死,逞强的人都是这么说,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呢? 那些最云淡风轻的,最后都最重情。 “你别憋着,”何悠扬严肃地勾起他的下巴,看进那双清澈的眼里,命令似的,“别嘴硬,知道没?” 齐临笑了笑,起身要离开。 何悠扬又私自从他那笑中咂摸出一点苦涩:“干嘛去?” “换条裤子,不然呢?我可不想被人误会这么大了还尿床。” 何悠扬:“……” 你不要……不要怪他 俩人打车到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医院的门诊虽然早已结束,但住院部连着急诊部,因此人不算少。 令前去看望老人家的何悠扬无比意外的是,他们竟然遇上了齐伟清。 齐临其实也没想到,他只知道齐伟清自齐老太太醒后一直呆在江州,这些日子都会来,可是一般是晚上,齐临总是挑上午或是下午三点之前来,以便和他错开时间。 具体来得多晚,齐临并不知道。 今天查询录取结果,来晚了一点,没想到父子俩冤家路窄撞上了。 他倒是无所谓,可以眼睛一闭当作没看见,可是何悠扬…… 齐临担忧地偏头看了眼落在身后的人。 这是何悠扬第一次见到这个……让他找不到合适话语形容的男人。 他本该下意识地害怕,像是见到了终于浮出水面的骇人怪物那般,因为这个人虐杀动物、家暴、贩童,无所不用其极……似乎是无恶不作,若不是齐临未狠下心来、齐老太太需要儿子出钱照料,他现在不该仍逍遥法外。 何悠扬咽了咽口水,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而,齐伟清既没有朝他亮出獠牙,也没有伸出利爪,他看见儿子带了个同龄人来,十分随和亲切地朝他笑了一下。 何悠扬诧异地愣住了。 要是何悠扬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只当他与校门口那些温和宽厚的父亲如出一辙。眼前的男人其貌不扬,大腹便便,一看就和齐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胜在身上散发出一种路边随便找个人就能胡侃的气质,很是近人。 他那般笑脸盈盈地迎过来,何悠扬差点放下戒备之心,落入陷阱。 齐伟清:“临临来啦,这是你同学吧,是不是上次跟你一起填志愿的那个?” “嗯。”齐临惜字如金,不太愿意他过多关注何悠扬,他往齐伟清身后看去,齐老太太虽然没睡,但眼皮耷拉着,一条细缝,没什么精神。 何悠扬紧了紧下颌,挤出一句不怎么真心实意的“叔叔好”,然而齐伟清并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一副对待“别人家的孩子”要格外热情的样子:“哎你好你好。” 他的热情顿时让何悠扬有些下不来台,只能讪讪地说:“我……我来看看奶奶。” “好孩子,有心了。”齐伟清这个饭局人精下了桌,好像就不会察言观色了似的,他欣慰地笑了笑,眼下横肉都快堵住两只狭长的眼睛,“你们录取结果出来了没有啊?是不是要到下个月才出来?” 何悠扬心想,连这些事都不关注,果然平常对儿子是不太上心的:“出……” “今天出来的,我俩一个学校,c大。”齐临打断他的话,语速飞快,给了齐伟清一个冷峻的面孔。 “真的?你们两个孩子都有出息,c大……c大好啊,名校!排名可前了。”齐伟清兴高采烈,觉得以后又有了实打实的吹牛资本,他对着何悠扬,“改天请你一起吃顿饭吧。” “不用了,我们饿不死。”齐临不耐烦地说,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齐伟清手足无措地收了声,明明是在亲妈病房,齐临这脸一拉,让他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不过被儿子瞪,他一点脾气也没有,情愿当牛做马:“好好,不吃就不吃,那……我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们两个小孩子陪老人家吧。” “有什么事再叫我,我先走了。” 齐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齐伟清又走到老太太床边,俯下一点身子:“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您。临临和他同学来了,临临考上了c大,光宗耀祖的事儿!” 床缘的枯黄手指动了动。 齐伟清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的何悠扬还是有点懵,直观来看,齐伟清不像是一个不关心儿子的人,嘘寒问暖应该也少不了,但是他的关心……就这么问完了?不再问问读的是什么专业吗,也太草率了吧。 粗制滥造的关怀。 很爱与人打交道的何悠扬一时半会儿也辨不清,齐伟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从他刚才那种唯儿子、老母亲至上的态度以及祥和的面目,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出他会是那条黑色罪恶链的一环。 何悠扬:“那个……” 齐临等着他往下说。 “哦,没什么。”何悠扬觑了眼病床上的老人,有所顾忌地没问出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齐临用齐老太太听不见的声音说,“不敢相信是吗?我有时候也会恍惚。” 恍惚齐伟清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坏……又这么好。 是他独自一人的赎罪吗?还要拉着别人演这场烂剧。 齐临轻轻拉了拉何悠扬的衣角,带着他朝床边走去:“奶奶,我们来了,听得见吗?” 何悠扬心神方定,跟着他上前,一扫阴霾地说:“奶奶好。” “同……同学……”齐老太太目光在何悠扬身上落了会儿,两瓣萎枯的嘴唇艰难地张合。 齐临拉着何悠扬在床边坐下,齐老太太听力一日比一日差,齐临不由得加大音量:“哎,是,来看看您。” “好……好孩子,”老太太的普通话本就算不上字正腔圆,如今蜷缩于此,功能退化,语句更加含混不清,“一、一个大学……” 何悠扬见眼前的老人鬓边皆白,虚弱无力,心中酸楚不已,但没敢浮上眼眶,仍是笑着:“对,奶奶,我和齐临考上了一个大学。” “好……好啊……”齐老太太缓缓拍了拍何悠扬的手背,觉得这个孩子笑得有股喜气,待人实诚,心中欢喜,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字,“好好……好……” 日后临临去外地上大学,两人能有个照应,她走了也安心。 粗砺的手掌带着些日薄西山的温热,不轻不重地覆上来,何悠扬的眼眶差点就扛不住地红了,他拼命忍着。第一次见老太太时,她不是这般气若游丝的。 这可是将齐临一手带大的人啊。 何悠扬十分想做些什么,可是无能为力,当一个人快要去的时候,旁人只能静静在旁边看着,说说温情话聊以慰藉。 齐老太太估计也是精力不济,多说几句话就有些喘:“我、我……死后……” “奶奶,您不要胡说!”齐临难以置信地打断,老人家平常最忌讳说生死的,孙子说“热死了”“烦死了”都要呸呸呸去除晦气的。 老太太的手微微一动,示意他“不要紧的”:“临临,以后不要……总、总和爸爸吵架……” 齐临目光沉了沉,像是被老太太交代后事的口吻吓着了。 当一个奄奄一息之人开始说“以后”,那定是没有她的“以后”。 齐老太太蓄起最后一点力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碰了碰齐临的脸颊:“你不要……不要怪他,他……这些年……不容易。” 齐临黯然不语,心中空落落的,这种时候了还在给他说话。 与此同时,他对齐伟清的恨意快要冲破喉咙,为什么要这样辜负老太太! 再次抬眼时,齐临的视线已经模糊,喉咙发紧,轻得不能再轻地说:“好。” 病床下方,何悠扬偷偷握住了他的手,指腹来回摩挲。 “桌……桌上的香……换一换,”齐老太太得到承诺,眼睛睁开的缝越来越小,心安地笑了笑,呼吸渐微,“日历翻……一翻……” 齐临知道她今天说话说累了,要休息了,便给她掖了掖被子:“好,奶奶,睡会儿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齐老太太就沉沉睡去了。 夏日寂寥而短暂,大概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虚岁七十三岁的齐老太太——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到底是没能捱过这一道坎,在五黄六月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终究没能看着孙子上大学、成家立业。 纵然齐临是一天天看着老人家虚弱下去的,如何悠扬所想,他的心里建设始终不会建成铜墙铁壁那般厚。 最初极致的悲痛过去,心中仍不免怅然,整个暑假都过得恍惚。 丧事由齐伟清操办,他们家亲戚不算多,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办得体面,墓地在市郊山清水秀的一隅,和齐临早已故去、只在墓碑的灰黑色照片上见过的爷爷挨着肩,也不算寂寞。 齐临凄入肝脾之时,仍是留了颗心眼冷着眼盯着,及至老太太的骨灰下葬,那个姓于的女人都没有出现,多半是和齐伟清掰了。 热孝之中,大概是他这些年与齐伟清最和气的时候,若能生财,他早已腰缠万贯。 即便如此,齐临也不愿意回有齐伟清的家。一有这个苗头,何父何母便强行把他接过来,反正客房是空着的,没人住还积灰。他们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消瘦,心中皆不好受。 他们一不好受,气都出在了何悠扬身上,让他多陪陪啦、多安慰一下啦,带他出去遛狗散心啦,诸如此类。 何悠扬着实委屈,还用得着他们提醒吗。 其实他们都太过小心翼翼了,齐临早不会悲痛欲绝要死要活了,两次三番向许小舒表示了蹭吃蹭喝的抱歉和感谢,以及齐伟清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便又“工作”去了,齐临不想再打扰下去。 不过这种时候都会被何悠扬大力反驳,何父何母据理力争,他只好腆着脸又住了几天。 Zρō壹⑧.Cōм 这根没对齐 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没过成,眼看大学就要新生报到。 一日傍晚,齐临坐在客房的床上,盯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何悠扬推门进去也没发现。 何悠扬故意发出点声音走过去,那人的后脑勺仍是无比专注。 “看什么呢?”何悠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连只会飞的麻雀也没有。 齐临收回目光:“没什么,我想回御龙湾一趟。” “怎么,跟公婆住不习惯啊?”何悠扬挨着他坐下,手贱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齐临白了他一眼。随后何悠扬正色说:“你家那么冷清,我不放心,鉴于你的前车之鉴,我怕你又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你在我这儿没有信誉。” “不会了。”齐临迅速辩解,“马上要开学了,总得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何悠扬想着也是,总不可能让他只带个人去上学,算是松了口:“那行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你刚才这么出神就在想这个?” 齐临轻轻摇了摇头:“我在想……奶奶走了,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以后都不会是,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 聪明如何悠扬,顷刻之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好了吗?” 齐临看着他的眼睛:“已经晚了不是吗?” 何悠扬不置可否,突然听见齐临说:“其实我报过警……” “你说什么?” 齐临拉着何悠扬仰躺在床,万道霞光映在两人脸上,齐临偏头看着他绚烂的眸子:“是我刚知道那件事的时候……只是拨了那个号码,太怂了,响了一声就挂断了。” “现在不会怕了,她走了,我便没有顾虑了。” 齐临语气很淡,何悠扬却内心翻涌,将那种少年人羽翼未成、进退维谷的恐惧描摹了一遍。他就这么直白地望过来,夕阳的柔光给他的目光添了点含情脉脉,何悠扬抬手用食指刮了刮齐临的鼻子:“好,以后都不要怕,我陪着你。” 何悠扬又留了他一顿晚饭,两人才动身出发。 出门才发现起了点风,理说八月末的夜风该是温热无比的,齐临却觉得冷。 不是没有在夜里回过家,甚至比现在更黑——深更半夜、月上中天的时候都知道该往哪儿走,闭着眼睛用手摸索都不会迷路,家就在那儿。 可是这次,只几日没回去的齐临,却失了倦客归家的期待,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任凭周身盏盏路灯亮起,一路敞亮,他心里都亮堂不起来。仿佛回家路上的指路明灯,就这么隐隐灭了。 那栋别墅上方的夜空格外的高,澄澈明净地悬在上头。良久,齐临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光,拿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竟有一股污糟的霉气,像不止几天,而是许多年未住人似的。 齐伟清并不懂得一个屋子的干净整洁要通过打扫卫生这种方式来维持,齐临手指一划,茶几的一层薄灰就到了指尖上。 “你真的可以?”何悠扬觑了眼他单薄的背影,仍旧不放心,“要不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 齐临没拒绝,想从冰箱里拿点东西招待他,一打开却发现空空如也。他的确没有囤货的习惯,向来需要时才买。 算了,烧点水吧。 等水开的间隙,他又犯洁癖,拿过一块抹布,想把厨房间桌上的灰尘都擦拭一遍。 何悠扬听见厨房里的动静,走进去从身后环抱住正在水池前的齐临,贴着他的耳朵:“不是,你突然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跟你很不熟吗,要这么招待?我不渴,也不要吃什么。” 他这么一抱,齐临身子一歪,水珠飞溅到两人身上:“不认识你,别碍事。” “哼,你这个不负责的臭男人,”何悠扬笑骂一声,飞速在他耳边啄了一口,又从一旁的挂钩上拿下一块抹布,凑到水龙头下分走了水流,“闲着也是闲着,我不计前嫌地帮你干活来了,你快亲我一口。” 水声戛然而止,怀里的人利落地放下手上的东西,突然一个转身,下一秒,何悠扬就被按在了厨房的墙壁上,他倏地瞪大眼睛。 齐临不止是“亲了一口”这么简单,而是掠夺般地堵住了他的嘴唇,将他死死压在墙上。沾着水的手在他颈后游移,冰冰凉凉,何悠扬不能呼吸的同时,起了一身难以言喻的鸡皮疙瘩。 “砰”的一声,水壶的按键弹了起来,滚滚水汽不断上涌。齐临这才放过了何悠扬,他嘴角一勾:“工资。” 这么一折腾,两人身上的水渍更加多了,一向脸皮极厚的何悠扬脑袋都有些热,面红耳赤地抹了一把嘴。 王八蛋! 闹够以后,两人很快从“谈情说爱”扎入了“居家琐事”,齐临承包了厨房和餐厅,何悠扬则负责客厅。 今天大概是弄不完到第二层楼了,又不能让何悠扬太晚回去,免得父母胡思乱想,就给了他一个轻松的活,敷衍一下他那颗“家庭主夫”的心。 齐临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搞“大扫除”,只是觉得若齐老太太在天有灵,定不希望看见这里积灰成山。 尽管不多久便会如此,可现在能干净一点便是一点。 齐临也不是什么居家能手,勉强能齐老太太在一旁打打下手,供她使唤。她住院以后,家中这些事也总得有人应付。高三繁忙,下学期尤甚,齐临徘徊在学业和家之间,常常焦头烂额,因为他发现,只要甩手不干,撑死三天家里就会成为一个无地下脚的猪窝。 当时不尽心,力求快,只要看的过去就行,大多数时候半睁半闭着眼睛草草了事,也没觉得心里不安。 可是他现在低垂着脑袋,十分细致地擦拭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从里到外,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连那些他从没用过的锅碗瓢盆都要拿出来触碰一遍。 肃穆无比,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磨磨蹭蹭擦完厨房,他一转身,就看见何悠扬杵在厨房的玻璃门外,背对着他站在供桌前,正要将湿水的抹布放上去,齐临迈步上前:“这个……我来弄吧。” 何悠扬乖乖站到一边:“其他地方我都擦完了,还有哪里要收拾收拾吗?” 齐临看着他殷切的眼神,摸了摸他的头,像哄小屁孩似的:“没了,你看会儿电视去吧。” 何悠扬不动:“不去,电视哪有你好看啊?” “随你。”齐临转向这张多少年来原封不动的檀木方桌,却犯了难。 这个供桌压根不是他的地盘,齐临被齐老太太从小训到大,平常碰也不敢碰,也不会去多看一眼。哪怕是齐老太太不在的时候,桌边也自动形成一个结界,得毕恭毕敬地绕着走。 病床上的老太太有时让他换香,若他能够想起来,也是捏着鼻子,伸长胳膊,离着八丈远点上几根香插上,然后任红星燃尽,余灰成山。 像无人修剪的满园杂草、枯枝败叶,最终荒凉不堪。 香炉中的灰烬很久都没有清理了,齐临如履薄冰地伸手过去,心中莫名有种越界的慌张,大概是自小家中长辈耳提面命,说不许靠近,这样不行,那样不对所导致的。 他捏着鼻子将小炉里的香灰倒尽,战战兢兢地归回原位。 又从一把香柱中抽出细细长长的三支,同样小心谨慎,像是大力士掐着人脆弱的脖子,一不小就会掐断气似的。 他拿过桌面上的老式打火机,“啪”的一声,燃起三个红点。香入香炉时,不慎插歪了一点,齐临猫着腰左看右看:“是不是歪了?” 何悠扬根本没注意,只道这是个什么奇怪的讲究,他欠身细看,三根香大体上垂直于桌面,并且互相平行,便摇了摇头:“有吗?没看出来。” 齐临拔出最右边那一根,微微调整了一下,十分完美主义:“这根没对齐。” 何悠扬觉得那根香从哪里出来就回到了哪里,就是原地起落:“……恕我肉眼凡胎,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我是对不齐的,但是我奶奶每次都能对齐,真不知道怎么练的本事。” 大概是一辈子的心虔志诚,祭神如神在吧。 何悠扬不动声色地扶了扶他的腰:“然后该怎么办?嗯……要跪下来磕几个头吗?” 齐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当没这回事。” 这辈子怕是再也搞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了,没人教他了。 何悠扬:“哦……” 怎么这么随便啊,刚才不还苦大仇深吗? 暮气沉沉的供桌这才有了点生气,却仍是苟延残喘,金漆神像都蒙上了一层暗灰。齐临的手伸出又缩回,迟疑不绝。 “怎么了?”何悠扬疑惑地问。 “我小时候把这尊大佛碰倒过,后来就不被允许靠近了,怕被雷劈。” 何悠扬见他这个缩手缩脚的样子,觉得搞笑:“熊孩子,欠打,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 “这佛像八百年没动过,谁知道它不是和桌子连在一起的。” 何悠扬笑出声来:“连在一起?你当买桌子送的吗?” 齐临撇了撇嘴,决定不去管它,桌上其他地方弄弄干净就行了,给大佛一个舒适温馨的家。至于这尊佛么……不敢动,不敢动。 因先前疏于打理,供桌上的灰比其他地方都要厚上三分,还没擦到一半,就已经用肥皂清洗过一次抹布了。等桌面全擦完,两人惊奇地发现,洗干净脸面的桌面和桌身有个尴尬的色差,像是一个滚了一身泥的人只洗净了脸,脖子以下还没来得及冲洗。 齐临无奈地第三次洗了遍抹布,就在他给供桌擦身子时,惊诧地发现桌身竟有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小抽屉。 他找不到自己了 深棕色的供桌本就灰头土脸,看不清原貌,这个十厘米宽的抽屉虽在桌身正前,却没有把手和凸起的花纹,只有一个微微陷下去的凹槽。无意躲人,却隐藏得极好,像是一个暗格。 若不是这次心血来潮,还真发现不了。 在自己家发现一个新世界也是蛮啼笑皆非的,齐临弯腰查看:“这儿怎么还有个抽屉。” 他伸了根手指,勾住抽屉底部,轻轻将抽屉拉开,一股古旧沉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冲鼻的酸腐味。 里面堆叠着好几个小本子,纸张失水泛黄,有些甚至卷了边。齐临随意翻看了一下这些口袋书大小的小本,皆是些佛经之类的,反正他是云里雾里看不明白。 大部分是繁体,齐老太太不会拼音,便在其旁边用简体字或是同音字注明了读音,她的字不成体,扭扭曲曲很是无力,一看就是平常不怎么提笔写字。 看到这儿,齐临有了些印象,好几年前,齐老太太确实拿着几本经书向他询问上面的字怎么念,当时她就像一个刚开始认字的小孩,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将读音记上。 “土地丰壤,家宅安宁……”何悠扬磕磕绊绊地读着上面的字,“是哪本佛经吗?” “应该是……这本是什么?”齐临手上一顿。 在这些本沉旧的薄本中,有一本尤其破旧,早已脱线散架,看着翻开的次数绝对在其他经书之上,像一只濒死的枯叶蝶。 齐临好奇地翻开,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不是经书,是一本笔记本。 齐老太太没什么文化,会的字很少,识了一个读音的字就能物尽其用地替换其他所有,错别字东一个西一个。 何悠扬就着他的手瞥了一眼,难以置信的目光便死死钉在了上面。 “这……”下一秒,他立马抓住了齐临的手,手上的触感一下子变得冰凉,他眼疾手快地夺过笔记本,不敢让他再看,声色满是担忧,“齐临……” 齐临愣愣的,像是还没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褪,看了眼何悠扬,又看了眼他手上攥紧的本子。 他缓缓抬手,握住何悠扬的手腕,语气不咸不淡,示意他松手:“我已经看见了。” 何悠扬脸上肌肉紧绷,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怒火中烧,猛地甩开齐临的手,后退一步,将笔记本别在身后,硬是不肯松手。 何悠扬茫然地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飞速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他胡乱又大力地在脸颊上抹了一把,看向眼前朦胧模糊的人,揪心的疼——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偏要这样对他! 齐临上前一步,朝他摊开手:“悠扬,给我。” 一把烈火烧得快要冲出何悠扬的胸膛,浑身血液滚烫沸腾,他像是没听到齐临说话似的,紧皱眉头,梗着脖子偏头不去看他。泪水决堤似的涌出,怎么也收不住,他只好狼狈地拎起衣领,胡乱抹了一把。 与此同时,他绞尽脑汁地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到五分钟前呢,他打死都不会让齐临打开这个抽屉的。 急怒交加,何悠扬几欲崩溃。 反倒是身处事中的齐临,投来冷静的目光。见何悠扬不肯松手,他忽然贴了上来,环抱着何悠扬僵直又颤抖的身子,手绕到他身后,捏住脆弱的薄本,一点一点地从他手里抽出。 何悠扬一开始还负隅顽抗,指尖用力过度泛着白,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 “没事,你别怕。”齐临在他背上轻柔地拍了拍,身前的人心跳很快,沉闷又猛烈的声音隔着胸膛传过来。齐临安抚性地偏头想触碰他,吻到了正好转头回去、精力交瘁的何悠扬的脸颊,嘴上一阵温热湿咸。 何悠扬手上空无一物,哽咽着说:“齐临……不要看好不好……” 齐临眨了一下有些空洞的眼睛,舔了舔嘴唇,放开了他,缓缓到沙发上坐下。 没听何悠扬的话,他径直翻开了书页。 “齐临!”何悠扬涨红了眼睛,近乎哀求。 齐临苍白地冲他笑了一下,何悠扬已知无力挽回。 齐临垂头良久,一页一页扫过上面的字,肩膀泄气似的垮在那里,嘴里喃喃道:“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一直……” 他的声音生涩而僵硬,何悠扬仰头望天,胸口剧烈起伏。 齐临掐了掐眉心,又是长久地沉默不语。 手中的那本小册上,写满了将近二十年的罪恶和……忏悔。 每个人的来路和去向、时间年月……事无巨细,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这庄严宝相下面了。 想必是受尽良心折磨,夜不能寐,便一一向齐伟清打听清楚,记录在册。每日多磕几个头,多念几部经,就自觉能躲过因果报应。 齐临看向无边佛法,恍惚不已。这算什么?神明的袖手旁观吗? 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吗? 那个只懂日子冷了暖了,饭菜咸了淡了的老人明明那么的封建蒙昧、不谙世事,没想到她稀里糊涂地什么都知道。 “你不要怪他,你爸爸这些年不容易……” 其言也善,呵,原来如此。 齐老太太对他的好是绝不含糊的,哪怕后来他知晓自己的身世,觉得和这个家格格不入,都时常会怀疑齐老太太是不是不知道祖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不然为什么对他好得毫无保留……可是不知情是不可能的。 齐老太太目如阳春、性情温和,若是着起急来,多是护短的时候。齐临心绪不宁,记忆深处种种急言浮上心头,纷乱繁杂地在他脑中响起—— “不要老去管别人,管好自己就行了……” “你帮他打架做什么!看你这鼻血流的!” “你把饼干分给了他,自己吃什么?你就小气一点不行吗?” “你的东西不要被别人抢了,藏藏好……”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原来齐老太太对他的宠爱总是过度自私的,她对“小孩子”的想象力到“自己的孙子”就裹足不前、凝滞原地了,连“别人家小孩”的边都够不到。而他竟然如此迟钝,每次都心安理得地一笑了之。 太愚钝了,齐临想,没有人比他更笨了。 可是尽管这样,齐临根本恨不起来,连短短一瞬都没有。他有什么权利去恨?恨一个全心全意、掏心掏肺对他好的人?他做不到。 只能将吐出的那口血、那口碎牙生生吞了下去,等着自己慢慢消化。 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枯黄的纸页上,晕开几个墨团。 忽然,齐临翻页的动作一顿,在靠前的几页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址,依稀辨认出——文源西路60号,御龙湾,14栋。 就在隔壁—— 项卉佳。 齐临呆呆地盯着眼前潦草的笔迹,就像一瞬间不认识字似的,所有的偏旁部首都散了架,向他砸来。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知道了那个小他几岁的姑娘是来自哪个省份,来自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知道了她的根在何处。 不止是她,所有流离失所的人,都有。 一旁的何悠扬不停地掐着虎口,几乎要掐进肉里,他看着眼前开始不停翻阅的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齐临飞快地翻遍每一张纸,艰难地辨认东倒西歪的字……可是上面自始至终都没有他——他找不到自己了。 没有他……奶奶为什么不记下他,是齐伟清不肯告诉她,还是她演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了呢。 而演技拙劣不堪的,只有齐临自己。这几年来,多么荒诞可笑的犹豫和挣扎…… 何悠扬就这么看着沉默不语的齐临一点一点地垮下去,像是脊背上压着万吨重的巨石,眼看就要被压垮—— “齐临!齐临!你、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何悠扬五内如沸,上前握紧了他的肩头,蹲下凑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盯着他。 眼前的人不住地颤抖,看见他来,长长的眼睫毛倏地一闪。 何悠扬连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反应,差点肝胆俱裂:“宝贝你说句话啊。” 齐临面色惨白,一点生气也没有,嘴唇微启,像是要说什么,可是也只是止步于此,像是失去了讲话这项功能。他清澈的眼睛里凭空生出好几条殷红的血丝,若何悠扬不认识他,定会觉得他是哪本文艺电影里精神状态有问题的神经质少年,百分百符合脆弱美学。 何悠扬低语着他的名字,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焦躁不已地吻了一口他的眼帘。 齐临的眼睛突然被人触碰,应激地闭合了一下,正好扫落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上快要干涸的泪痕滑下来。 再次睁眼时,才找回了一点神志。他没发疯、没失去理智,只是慢慢地将膝上的本子合起,置于一边。随后他转移了注意力似的摸了摸裤兜,又扭头在身体四周查看了一下,像是慌张地在寻找着什么。 “你等下。”何悠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离开他片刻。 不一会儿,齐临的眼前就伸出一只胳膊,手上拿着他的手机,是刚才顺手放在供桌上的。齐临顺着往上看,看到了何悠扬“陪你赴汤蹈火”的神色。 齐临伸手接过,终于挤出一点轻而干涩的声音:“谢谢……” 手指颤抖不已,失败了两次后,终于成功解了锁,他的大拇指轻触几下,拨下了一个号码。情绪未平的齐临将手机放到耳边,低垂眼眸,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弱兽。而何悠扬知道,他的内心此时定是决绝无比。 “嘟——” 手机贴得离耳朵太近,在寂静的夜里几乎震耳欲聋。 与那年一模一样的第一声,可是这次他不会再挂断了。 齐临的嘴里充盈着一股血腥味,他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头。 “嘟——” …… ※※※※※※※※※※※※※※※※※※※※ 正文完,番外在路上~^_^ 齐伟清 儿子出生以后,他的啼哭、大笑、咿咿呀呀地胡言乱语还有不安分的乱滚,都能让二十几岁的齐伟清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什么叫“初为人父”。 焦头烂额和甜蜜温馨交织在一起,日子被拉得又短又长。 一年出头,这个小东西就能摇摇晃晃地下地走路了,他总喜欢跟在爸爸妈妈屁股后面,尽情挥舞着手臂亦步亦趋。也几乎是同一个时间段,齐伟清还总是朝宋敏炫耀,儿子先学会叫的是“爸爸”,而不是“妈妈”,哪怕只是几个极其不连贯的含糊音节。 “你又胡说,他明明只是‘啊’了两声,要喝奶呢,怎么就是在叫‘爸爸’了?”宋敏此时已经褪去了哺乳期妈妈的虚弱浮肿,恢复得很好,皮肤细腻有光泽,五官本就漂亮,当了妈妈后,她俏皮的性子中又添了几分温柔。 “是你自己听不清楚,你看他老追着我,就是在叫我。对不对啊临临?我儿子最乖了,”齐伟清正跟不到他膝盖的儿子一前一后玩着捉迷藏,小东西踉踉跄跄玩得不亦乐乎。一路往前跑的齐伟清忽然转身,一把握住儿子高举着的两个小拳头,蹲下与他平视,“来,再叫一声‘爸爸’。” 脸颊红扑扑的小团子笑嘻嘻地顿住,露出了几颗细小无比、还未完全长出来的乳牙,像是高兴极了,流了满襟口水:“咿!啊——啊,啊啊。” 齐伟清满意地看向正在叠小被子的宋敏:“这下听见了吧?儿子跟我更亲呢。” 宋敏懒得再次拆穿:“瞧把你美的。” 她勾了勾手指,柔声唤道:“临临,过来。”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齐临立马从齐伟清手里抽回小手,屁颠屁颠地朝妈妈扑去,嘴咧开不停地笑着,脚下踏得“啪啪”响,袜子都要飞出去。 他紧紧抱住了宋敏的小腿,不拘小节地将口水蹭在了她的新裤子上。宋敏嫌弃地将儿子的哈喇子擦去,在他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临临,妈妈问你,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呀?” 她又晃动了一下手上的小奶瓶,试图用刚泡好的奶威胁儿子:“宝贝儿,想清楚一点哦。” 齐临眨巴了一下圆圆的大眼睛,目光全在奶瓶上,鬼知道有没有听懂大人说什么,刚才他玩得忘我,一时忘了这茬,此时瞧见自己的小奶瓶,伸手就要去抓。 宋敏使坏,在儿子肉肉的手指就要触碰到瓶身之前的那一刻,立马举高,皱起秀眉厉声说:“嗯?喜欢谁?” 齐临的眼珠一丝一毫都不离开奶瓶,他笨拙地蹦跶了两下,奈何小短腿实在不够用。最后他委委屈屈地张开嘴:“啊啊!” 闻言,宋敏立即大方地将奖品送进他的嘴里,任他吮吸,接着骄傲地拿鼻孔看齐伟清:“哈哈!他喜欢我,有奶就是娘,老公你懂不懂啊。” 齐伟清假意不屑地撇开眼:“哼,你耍赖,晚上让我给他泡奶,看他说不说实话。” 然后他拍了拍手,又用蛊惑的语气对儿子说:“临临过来,接着来和爸爸玩,你想不想坐小飞机啊?” 齐临眼睛一亮,又能喝奶又能坐小飞机是什么好事?马上迈开短腿,在宋敏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下一顿一顿地朝齐伟清跑去。 由于还没有完全掌握需要熟练使用双腿的这项技能,险伶伶绊个跟头。 不过没关系,不会受伤的。 虽然那时候夫妻俩都是薪资不高的普通小白领,年纪轻轻就背上了几十年的房贷,一家三口蜗居在老城区一个两室一卫的小公寓里,婴儿的物品堆得到处都是,施展不开腿脚。 但孩子还小,暂时也还能勉强凑合。供齐临撒欢的场地委实不大,却真的够了。客厅中央地砖上铺着一大块印着小脚丫的海绵垫,光脚踩起来软啪啪的,周边尖利的桌椅角、茶几角全都被人用软垫包裹了起来,磕碰不着。 是齐伟清用牙齿咬断胶带,忍着满口塑料怪味一处一处贴上去的。 那时候,那个有无限希望、有无尽未来的时候,这个刚工作没几年、暂时一无长物的年轻人觉得,一个热腾腾的生命——他的儿子,在他不咸不淡的生命中烧了一把火。 ……直到冰冷无情的河水将其扑灭。 Zρō壹⑧.Cōм 游泳 c大历史悠久,青红砖墙垒砌而成的古朴建筑随处可见。 幽静的图书馆前抬头郁葱葱,低头黄叶地。巍峨的门廊下,一个身着青色长裙的姑娘,手持一把油纸伞,撅着嘴冲着前边举着相机的闺密抱怨——你把我拍得好看一点! 正是周五傍晚时分,一周的课程即将结束,图书馆门庭若市。不少准备继续徜徉在知识海洋里的小青年,见了图书馆前两位漂亮姑娘,假意放慢脚步,十分不好意思地偷瞥一眼。 被“泼辣”的姑娘们瞪回去后,又立即缩回眼神,羞涩地抱着课本往前溜了,哪还敢打听是哪个系的姑娘。 路边那颗遮天蔽日的枫树,又簌簌落下来几叶,深秋时节,灿黄一片。文艺与学术气息紧紧交织在一起,那些男孩女孩们从容不迫地走过,仿佛不是来读书,而是来旅游的。 何悠扬周五正巧只有上午有课,他便趁着下午的空当完成这周老师布置的作业。刚写完,就听到隔壁教学楼最后一声下课铃,他立马“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收拾好东西往图书馆外逆行冲去。 昏黄的夕阳从叶间缝隙透过来,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秋风拂过,觉得通体舒畅。 之前齐临说得没错,大学确实不能睡到日上三竿,有一堆作业等着完成,原来电脑不是用来玩的,而是用来写代码、改bug的。大学刚上了半学期,何悠扬就觉得睡眠时间比高三还少,考试比高三还多。 可是尽管饱受早起、讲座、作报告的摧残,他的头发仍旧无比坚韧,半寸没秃,依旧是个回头率爆表的帅哥。 逆着虎视眈眈的人流走过去,何悠扬不动如山地想,他并不欣喜也不期待别人老看他。因为虽然大伙说有了计算机,对象不存在,可是他有。无论是百分之几百的回头率,对他而言,都没啥用。 “宝贝儿,下课啦?”何悠扬在教学楼下逮到了也正在等他的齐临,揉了揉他的头发,“走走走,吃饭去,饿死我了。” 造化弄人,这学期两人的课表差得离谱,叠在一起简直就是互补空缺,能拼凑完整,不是你下了课等我就是我下了课等你。 “去哪个食堂啊?”齐临从包里取出一包饼干,让他先垫垫饥。 何悠扬苦着脸接过,拆了包装:“随便吧,反正都很难吃。” 然后拉着齐临往稍稍便宜些的那个食堂走,才半学期,他就已经摸清了大学食堂的供饭花样了,吃来吃去,还没有齐临给的原味小饼干好吃。 奈何如今齐临从一个富二代跌落凡尘,成了个穷光蛋,山珍海味是吃不起的了。以前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钻进钱眼里。周末在校外打着两份工,校内帮着老师做项目,勉强维持生计。 他还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何悠扬的包养,何悠扬只能陪着他一起过这清苦日子。 他拿起眼前一碗没几根菜叶的白菜汤,喝得津津有味,可是齐临从奢入俭难,囊空如洗也没治好他事多的毛病,也不知是饭量只有16g还是怎么的,依旧挑三拣四,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何悠扬搞不懂,左右不就是小青菜大白菜,还有什么好挑的,他把自己餐盘里的一块瘦肉夹给他:“多吃点,等会儿要去体育馆呢。” 齐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去体育馆干嘛?” 何悠扬:“你上次答应我什么来着?每周五我要教你游泳,别想耍赖,省得你总是抱怨自己不会游泳。” 齐临噎了一口。 当时何悠扬撒娇撒痴死命缠着,他也就随口搪塞了一下,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还有……他确实不会游泳,但是什么时候抱怨过了。 “我什……” 何悠扬见他要打退堂鼓的脸色,立即说:“快吃,游泳很消耗体力的,没力气游不动,体育馆那边我已经预约过了,不能退,装备也齐全,都在我包里。” 最后他又加上一句:“学校游泳馆不要钱。” 对面何悠扬得逞地一笑,随后闷哼一声,桌下的腿被齐临踹了一脚。 虽然何悠扬自己是个游泳健将,但教学估计是不太会的,只能依稀挖掘出十几年前初学时的模糊记忆,将齐临带到了一米二的儿童浅水区。 齐临:“……” 他万般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拒绝地再坚定一点——何悠扬甚至给他带了个搞笑的企鹅泳圈,瞪着两个拳头大的憨态可掬的白眼珠。何悠扬以保护人身安全之名硬要给他套上。 结果花样百出的何悠扬被齐临一把推进了泳池,倒下之前,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齐临的手腕,将他一并拉下了水。 “扑通”两声,却只有一团巨大的水花。 水下的何悠扬止不住地发笑,呛出几个气泡,他透过泳池碧蓝的清水仰视,上方二十厘米朝他扑来的那具身体似乎更加修长诱人了,顿时有些血脉贲张。他一把挟过齐临的腰,将他的头顶移出水面,扶他站直。 旱鸭子齐临堪堪站定后,狼狈地甩了甩头。一米二的水深对于高个儿男孩来说什么也遮不住,水流顺着他光裸的上半身滑下来,水面下更加引人遐想。 何悠扬环顾四周,这个点游泳馆里人少得可怜,不是体院学生的训练时间,远处就几个彼此相识的教职工,划水侃大山。更别说低等级的浅水区了,就他们俩。 因此,何悠扬趁乱在齐临的腹肌上摸了一把:“看看你这样儿,狗也是这么甩的。” “滚蛋!”齐临扒开他乱摸的蹄子,脱离他的保护,独自往前行走了几步。他从小到大,从没和水这玩意儿好好相处过,此时如深陷万丈深渊,一种恐慌之情涌上心头,又不愿意在何悠扬面前暴露出来。他在阻力巨大的水中往前走,显得笨拙无比。 何悠扬小跨两步就赶上了他,死皮赖脸地围在他身边,笑着说:“宝贝儿,别过去,以你这个水平,我怕你被鲨鱼吞了。” 他将那倒霉泳圈随意扔在岸上,一把握住齐临的双手,拖拽着往后走了几步:“来,我教你。” “等一……”齐临还没准备好,又跟满池巨浪来了个亲密接触。 “先练脚上的动作,打水花会吧?”何悠扬牵着他的手,缓缓倒退着走。 齐临憋了口气闷在水里,看不见何悠扬左闪右避的脸庞——他憋着笑,头往后仰,齐临打出的水花全部飞溅在了他脸上。 “对,就这样,挺、挺好的……哎呦喂。”何悠扬不停说着违心话,掌心里的手紧张又不安地攥着他,就像抓住一根浮木。何悠扬轻轻叹了口气,感受到了齐临不会说出口的害怕,忽然生出一股浓郁的保护欲。 让你在岸上一直欺负我,看看现在是谁的天下,还不得抓着我。 “别怕,你放松一点,我在旁边看着呢,游泳很简单的,呛几口水就会了。”虽然这么说,何悠扬却觉得“齐临的游泳私教”这事儿任重道远。 半小时后,何悠扬筋疲力尽地坐在岸边,看着齐临在水中憋气,不一会儿又跳出水面,甩他满脸水,玩得不亦乐乎。 游泳没学会,戏水倒是炉火纯青。何悠扬郁闷地抹了把脸,虽然揩油多过于教学,他这个免费教练还是成了冤大头。 “累不累啊你,回去吧。”何悠扬用脚背勾起一湾水,直冲齐临,齐临回了声语调上扬的“不累”,又眼疾手快地钻回水里。那串水花扑了个空,点在水面上,泛开涟漪。 何悠扬仰天长叹:“祖宗啊……” 他按着池边起身,走向一边的自动贩卖机,口渴得不行,准备买两瓶矿泉水。 等他回去时,齐临仍一动不动憋在水下。 刚才一去一回少说也有两分钟,何悠扬叹道,这年轻力壮的小伙可真能憋啊。 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随后接着盯着水底下的那个人。 又一分钟过去了,水下的人毫无起身的迹象。 何悠扬这才感觉到不对劲,齐临浑身上下,除了头发丝在水中摇动,连个呼出的气泡都没有!就像几个月前,在那条砭人肌骨的河里,也是这般死气沉沉! 何悠扬心急如焚,立马跳入水中,溅起大滩水花,不管不顾地大步上前:“齐临!” 何悠扬慌张地要去拉他起来,可是齐临的肩膀顿时沉重无比,怎么使劲也拽不上来,就像有一股力量在往反方向使。 肝胆俱裂的何悠扬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眼前的一条胳膊拉下了水面。 接着他的嘴唇就被人用蛮力堵住了。 他的后脑勺被紧紧扣住,眼睛睁大,透过微微起雾的泳镜看见,眼前突然放大的俊脸上,嘴角不停上扬。 两人全身都浸在水中,四周被水包裹的触感奇特,感官被无数倍地放大,岸上的种种声音皆被屏蔽在外,只听见水声闷闷作响。从所未有过的体验,何悠扬脑子一时间短了路,只得被动地享受这个绵长的吻,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直到齐临放开他,何悠扬才呛出几口难以置信的气,接着瞧见水下齐临那张失真的脸上写满了愉悦。 王八蛋! 何悠扬现在就想化身哪吒,把泳池当作海闹了! 不就是要比耍流氓吗?谁更流氓还不一定呢! 何悠扬站起身,丝毫没有美人出浴的百媚生。他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就决绝地活动了下指关节,阴沉下脸逼向但笑不语的齐临。 “你——完——了!” 这天他们俩回宿舍的时间都比往常晚,不过远没到门禁时间。 何悠扬的宿舍离体育馆近一些,他美其名曰“余怒未消”地拉着齐临在宿舍楼下腻歪了一阵儿。 无所不用其极,吓跑了好几只在门外安家的野猫。 最后强迫齐临在他左右脸颊以及嘴唇各亲一口,才原谅刚才在泳池的累累罪行。 “我上去了,明天去你们店里吃小蛋糕……要不你给我办张卡吧。”何悠扬依依不舍地卡在台阶上,不敢留齐临太晚,因为他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学校外头的咖啡店上班。 夜色下,齐临的眸子越发深邃,他笑了笑,透出一点柔光:“不办,我小时工,办卡又不算我的业绩。” 何悠扬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仿佛对刚才的亲吻意犹未尽:“……好吧,你回去就睡吧,晚安。” 齐临:“嗯。” 五秒后,齐临低头看了看被紧紧扣住的手:“你还有什么……” 忽然,何悠扬手上发力,拽得齐临一个踉跄,借着台阶这个落差在他额头上啄了一口。 “没事了,我上去了。”何悠扬说完这句话,就一蹦三尺高地转身进楼了。 齐临:“……” 德行。 何悠扬哼着小曲,欢脱地爬上了楼。 一开门,就看见他躺在上铺的室友郑磊从笔记本上抬头,诡异地看了他一眼。 “哎,扬哥,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快去洗澡吧,学校的水管脆弱,等会儿可别停水了。”郑磊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似的回到了电脑屏幕上。 何悠扬觉得此人要么在偷偷看小片,要么背着女朋友跟其他妹子骚聊,浑身上下都透着鬼鬼祟祟的劲儿:“没事,我在体育馆洗过了。” 另外两个室友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垂死病中惊坐起,剩个bug没改完,没空理他。 “怎么了大磊子?我脸上有菜叶吗?”何悠扬被郑磊一下投过来,一下又移开的堪称难以言喻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郑磊犹豫片刻,才将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递给他:“扬哥,你有没有看我们学校表白墙?” 看来不是偷偷摸摸看片啊,何悠扬接过:“什么事啊?” 他在心里嘀咕,单身狗才看表白墙呢。 “法学院一个帅哥火了,”郑磊指了指电脑上的图片,“全校女生都在讨论他,这是他在壹咖啡打工的照片。名字、学号、专业什么的全被人扒出来了。” 何悠扬点开大图瞥了眼,图片有些迷糊,但仍能看出——一个俊俏的身影正在吧台后忙碌,脸上没什么表情,更没看镜头。是被人偷偷拍下的。 图片下面一段博人眼球的大字:法学院禁欲系花美男!可以判我无期徒刑吗!啊,太帅了嘤嘤嘤!我可以! 何悠扬:“……” 他忽然有一种自家白菜被别家猪拱了的感觉,他干笑两声,将电脑还给上头的郑磊:“是挺帅的,不过比起我,可能还差了点。” 郑磊颤颤巍巍地接过电脑,对上何悠扬坦荡无比的眼神:“我刚才在阳台上晾衣服,好像看见这个同学了,不过楼下没灯,也不知道看没看清。” 何悠扬点了点头:“你没看错,我也看见他了。” 郑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看见你们俩走在一起……” 何悠扬:“是啊。” 最后郑磊声若蚊鸣:“我这个八百度近视眼好像大概也许依稀看见,我是说很小概率看清啊……他、他……他亲……不是,他的唇部触碰了你?” “嗯,那怎么了,你结结巴巴的干什么,他是我男朋友。” 话音一落,四座哗然。 “扬哥?你说什么?”那边赶作业却仍能听见八卦的同学震惊地把头撇过来,目光犹如实质。 “我聋了吗?那个禁欲系美男,是你……什么朋友?” 何悠扬所在的这个宿舍,学习氛围太好,很少有人主动问起他的个人生活。所以这么久了,其余三个走在路上都要抱着台电脑随时准备敲键盘的舍友,并不知道他和这次轰炸表白墙的帅哥有什么关系。 何悠扬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啊!真的假的?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扬哥你你你竟然不是直直直……” “不会是计算机系女生寥寥无几,你才……” 何悠扬听他们越说越扯,急忙打断:“扯淡!我七岁就认识他了!七岁的时候就一起读书写字上课睡大觉了!” 七岁? 那不是穿着开裆裤到处胯下生风的时候就认识了。两个被作业逼疯的青年男子面面相觑,唉叹不已,觉得自己至今单身的原因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一边高处不胜寒的郑磊默默地躺了回去,用被子拢住脑袋,他面色复杂,鬼鬼祟祟地掏出手机飞快打着字:学姐!我帮不了你了!人间不直的! “妈妈……” 上半学年快结束的时候,何悠扬才知道齐临兜里还是有些不菲的存款的,毕竟这么多年的积累,不是真的一平如洗。 可让他不解的是,齐临打工赚来的钱没挥霍无度去花天酒地,而是在江州租了套不大不小的公寓。 何悠扬觉得他多此一举,放假了跟他回家不好吗,干嘛要破这个费,然而齐临就是不听劝告,怎么说都依旧我行我素,甚至为空置的房子交了几个月的房租,简直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何悠扬见他花钱如流水,自己的肉都在疼,可既然是齐临自己赚得钱,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所以除了一开始的迷惑不解,后来也没再多说什么。 不跟公婆住就不跟吧,免得他们总是合计起来挤兑他这个亲儿子,杀伤力能翻倍。 一放寒假,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回江州后,齐临就直奔自己的小窝,说是先要收整收整,没让何悠扬跟去,并说,若他哪天想登门拜访,必须把齐临的狗带来。 何悠扬哭笑不得,以为他租房子是要跟狗玩闹。 那套公寓离何悠扬家还有些远,名义上不在一个区,公交车得乘十几站路,于是立马被何悠扬打入了“异地恋”的范畴。 他十分不高兴千里迢迢乘公共交通去找齐临,再者宠物也带不上去,所以等齐临同意他过来后,他大手一挥叫了辆出租车,迫不及待地抱着长势喜人的标枪往齐临那儿赶。 一路上顺便东张西望地视察了一下小区的生态环境,生怕供不起齐临这尊大佛。他在门牌前站定,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地段偏僻了些,但这小区半新不老,各项设施都过得去,不会硌着豌豆公主。 摁了两声门铃,门就从里打开了,标枪嗅到半年多没见到的人,竟也没把他忘了,摇着尾巴就从何悠扬的怀里蹦了下来,从刚开了半掌宽的门缝中窜进去,围着齐临谄媚。 “出息!”何悠扬不服气地登堂入室,趿着拖鞋斜了眼蹲在地上抚摸标枪的齐临,也不知道在骂谁。 “狗给你带来了,不犒劳一下我吗?”何悠扬觉得自己大老远给他送来心上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齐临百忙之中扔了盒酸奶给他,何悠扬边用勺子挖甜兮兮的酸奶边在屋里转了一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收拾得几乎变态的干净整洁,够他住的。他再转眼一看,吃惊地发现客厅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宽敞的狗窝,有毛毯有屋顶,旁边平平整整放着一袋进口狗粮,简直是奢华无比。 何悠扬愤愤不平,没吃相地叼着小勺:“宝贝儿,你为了金屋藏狗还真是暴殄天物。” “吃完没?”齐临问。 “嗯。”何悠扬正要把空了的酸奶盒扔进垃圾桶,却被齐临一把抓住胳膊,原来是要把酸奶盒里剩下的边角料给标枪舔舔,何悠扬这才有些许平衡。 忽然,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号码位数就不像什么重要的电话。不过他看着魂儿不在他身上的齐临,转念一想,计上心头,兴致勃勃且鬼鬼祟祟地跑到一边,在欲盖弥彰地钻到阳台上之前接起,玻璃门拉上前还好死不死泄出一声心情很好的“喂,学姐”。 语调欢脱地要飞上天了。 何悠扬背对客厅,从外侧窗户上印着的倒影观察齐临的反应,然后耳朵边响起一个浑厚的男音,那头明显愣了愣:“额,先生您好,这边为您推荐一下xx区域的学区房,湖景房,首付只要……” 还好打电话看不见脸,不然何悠扬早就钻地缝了,他压着嗓子:“不好意思哈,不需要。” 然后赶紧把这通牛头不对马嘴的电话挂了。 但他赖在阳台上不出去,仍佯装是在打电话,你一言我一语的,时不时附和着点点头。何悠扬还在阳台上踱起了步子,看见里头正在任标枪舔酸奶舔歪,舔到自个儿手上的齐临似乎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把眼睛撇开了。 还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呢,哼,看我不气死你,何悠扬幸灾乐祸地想。 最后这通冗长的电话仿佛是要结束,他拉开门,半个身子进了客厅,用尽量真实的音量说:“好的,学姐,这事交给我,你放心。” 然后手上带风地将手机揣回兜里,无事发生地合上玻璃门。 “宝贝儿。” 身后传来这么严肃又凝重的一声呼唤,何悠扬心里一跳,果然上套,吃醋了吧。更重要的是,齐临终于叫他“宝贝儿”了,他按耐住狂喜,沉住气回头:“嗯?怎么了?” 何悠扬回头以后,发现齐临原来正和标枪大眼瞪小眼,根本没分半个眼神给自己。齐临有些心疼地握了握标枪的前爪:“你怎么不是一只完整的狗了?嗯?什么时候的事,疼不疼啊。” 何悠扬:“……” 他想起来了,就在上个月,标枪的确被铁石心肠的许小舒带去宠物医院过,和早已“净身”的铁饼一样,不幸痛失蛋蛋。 原来不是在叫他,何悠扬欲哭无泪,泄了气,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齐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俩了,应该离开。” 齐临煞有其事地看了郁郁寡欢的何悠扬一眼,拍了拍标枪的屁股,让他自己玩去:“去吧。” 然后坐到何悠扬身边,戳了戳他的脑门:“干嘛啊。” 何悠扬瞪了他一眼,将身子转过去,面朝里侧,留了个气冲冲的后脑勺,心想:“傻狗随主,你这辈子就跟狗过去吧。” 齐临失笑,手搭在他腰侧没轻没重地捏了捏:“不是跟学姐聊得挺愉快的吗,还让她放心,惊天动地的,怎么又生气了?那个学姐不理你了?” 看来不但被他看穿是假装的,还被他反将了一军,何悠扬更加抑郁,一把拍掉了齐临的手。未曾想那只手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这下不止腰际了,简直就是变本加厉地上下揩油。 “哎别动,你唔……”何悠扬苦恼地蜷缩起来,想骂他几句,却被齐临堵住了嘴唇。 在学校住宿分隔两地,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多有不便,大半年没尝到那滋味,此刻对彼此的想念更是如饥似渴,只消一点点细微的火星,就能把大火轻而易举地撩起来。 齐临很快察觉到了何悠扬起的变化,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又低沉又磨人:“在我这里住几天,行不行。” 随后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何悠扬怔怔地回望他,恍然大悟。一开始觉得齐临不会理财,乱撒钱,现在觉得齐临居心叵测,其心险恶,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好啊你,赚钱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亏我还把你当正人君子!” 齐临弯了弯眼睛,起身把标枪锁在阳台外:“你说得对,我道貌岸然,居心不良,就是为了金屋藏狗。” 何悠扬:“……” 这话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了,他扣住齐临的手腕,不怀好意地说:“我这几天忽然想到一件事,必须跟你掰扯明白。” “什么?” 何悠扬不紧不慢地说:“你身份证上那个一月六号的生日不准确对吧。” 齐临以为他又要提挑一天补过生日的事情,手上的动作没停,心不在焉又心急地“嗯”了一声。 “你实际年龄应该比上面小一些是不是,”何悠扬见他被扣住了一只手还这么游刃有余,急道,“哎你别把我扣子扯坏了。” “是。” 何悠扬蹬鼻子上脸,伸出一根手指在齐临下巴上轻浮地一勾:“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声哥哥。” 原来扯辈分呢,齐临深深看了他一眼,手上力道加重,准备用事实向深陷沙发的何悠扬证明,到底谁该叫谁“哥哥”。 这间屋子性价比实在太低了,不忍卒睹,因为过年的时候,齐临被何父何母强行唤了过去,拢共也没在这儿住上几天。 何悠扬家过年的仪式感没有原先和齐老太太在一起时的重,不过氛围浓厚许多,可能是因为人多狗多,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显得热闹非凡。 以前在别墅过年,大多数年头上,只有电视上的炮竹声、油烟机的嗡嗡声能赶掉些冷清,除此以外,就没了。齐临一个人呆在客厅沙发上,坐上一下午,也和忙里忙外的齐老太太说不上几句话。 在何悠扬家完全不一样,两人要干得事很多,原本齐老太太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的家务活几乎全落在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上,因为何毅和许小舒外出采购年货去了,闲得慌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毕竟用红包收买过了。 俩人一个拎着拖把,一个拿着抹布,在电视机“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的歌声里,在两只狗的上窜下跳中,好歹用一个早上都弄完了。 齐临严重怀疑,扑向沙发、拿起遥控器的何悠扬是要将前几天没看完的电视剧追完。果然,他将喜气洋洋的“礼多人不怪”摁掉,转向某些不符合新年氛围的电视剧。 齐临没办法,有些疲倦地在他旁边坐下,顺带将一包抽纸搁在他腿上,然后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打开连连看消磨时间。 之前何悠扬说他是薰衣草精,他觉得不对,抱着瓜子盘看电视的何悠扬才是,明明起床没几个小时,齐临的眼皮又开始沉。 通了十几关后,他瞥了一眼电视屏幕,是一个百转千回的母子相认场景,拖拖拉拉,有屁慢放,齐临只看了一眼就哈欠连天。 屋内暖气足,加上台词催眠,和之前那次一样,齐临一不小心就眯上了眼。 不过这次奇怪的是,他做了一个梦,倒也不是什么噩梦,有些纪实梦境的意思。 他梦见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脑袋刚能撞到门把手,也许正是因为以这个为计量标准,所以他真的撞到了。 脑门上鼓了个大大的包,疼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委屈,那天齐临总也想不通,好生生的为什么会撞到呢? 他满脸愁容地钻进自己的被窝,觉得头晕,可能是把脑子撞坏了。大人总说天大的事睡一觉就好了,可他闭上眼睛,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小孩子忽然有些怕死,脑袋上那个大包不会治不好了吧。 不一会儿,被子松动,身旁躺进来一个人,一股凌冽的气味钻进齐临的鼻窦,他委屈得差点掉泪:“妈妈,我要死了……” 宋敏哭笑不得,她侧身坐在床上,揉了揉那个悲催大包,安慰他:“临临不会死的,明天就好了,啊,别哭别哭,蚊子叮的都比这个大。” 她的声音温柔无比,齐临安心不少,可还是后怕,往宋敏的怀里钻了钻,无耻地撒娇:“妈妈,我睡不着,我必须要和你睡。” 宋敏拗不过儿子这般可怜巴巴,只好畏手畏脚地缩在这张一米来宽的小床上,准备把他哄睡了再偷偷溜走:“好,睡吧。” 齐临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给我唱歌。” 宋敏:“……额,越唱越精神,我给你讲故事吧。” “不要听故事,我就要听你唱歌。”齐临抱着宋敏的胳膊,扭紧五官死缠烂打,要不是长得秀气,真像个讨打的小恶魔。 宋敏无奈点头,给他掖了掖被角:“好,我给你唱,你想听什么?” 齐临欣喜不己,在被窝里滚了两圈:“听‘鸭蛋’!” “行,”宋敏张嘴就唱,给小屁孩唱歌要什么技术含量,三脚猫唱功就行了,“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不行,你唱得没力气。”齐临觉得宋敏在敷衍他,急了,“要大声一点,欢快一点。” 是不是幼儿园老师将他的耳朵养刁了,宋敏扶了扶额,用唱红歌的气势开嗓:“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小孩,小孩,快快上学校,别考个鸭蛋抱回家,别考个鸭蛋抱回家……” 齐临终于咯咯笑出了声,忘记自己脑门顶着个大包这回事,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不过这下惨遭嫌弃的是他,宋敏嘲笑着说:“临临你走调了。” 齐临才不管,继续哼哼唧唧地唱,唱得嗓子干了才安静下来。 “这是二,这是三,这是四跟五,”宋敏本想早点溜,现在竟还有些意犹未尽,布置起了额外作业,考察儿子各个数字用什么样的手势表示,“太简单了,六到十会不会啊?” 齐临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放在耳边:“六是小电话,七……七不会了。” 只会一到六,勉勉强强够到及格线,宋敏问他:“在幼儿园里没学吗?” “嗯……没学,老师只教了我那个……那个‘临临’的‘临’意思是从天而降的宝贝!嘿嘿。”其实教了的,只不过他忘得一干二净,齐临只好装傻卖乖耍无赖。 “不会妈妈教,”听他这么说,宋敏心底一软,好脾气地伸出两根手指横在他眼前,“七是一把枪。” 说着还嘟起嘴配了个气音,往齐临脑门上开了两枪,殊不知哪里好像有什么不对。 “一把……枪。”困意渐渐上来,齐临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动作。 宋敏见哄睡终于要成功,便弯下腰,低头在他脸侧亲了一下。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带着一股清新又柔软的花香,正好扎在齐临的颈间,他有些怕痒地缩了缩,意识如海浪般消退,他的眼皮子越来越沉。 顶灯暖黄的灯光铺下来,看不太清宋敏的脸,齐临盯着朦朦胧胧的一张脸,喃喃地嘀咕:“妈妈……” “噗嗤”一声,齐临的梦境陡然被打断,他悠悠睁开眼,看见满脸坏笑的何悠扬正要把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见他醒了,就直接放在了一边。 齐临支起身子坐起来,许小舒和何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沙发上好笑地看着他,餐桌上大盒小盒堆成了山,外头天色都不早了,也不知道他究竟睡了多久。 齐临脑子有些发胀,整个人处在混沌的状态,反应慢了半拍,只听见何悠扬笑着说:“还没过门就改口了?你要是真这么心急我也没什么意见,哎老妈你听见没。” 原来刚才那声呓语的“妈妈”一不小心被他说出了声音来,尽管小声,还是被何悠扬听了去,齐临顿时有些难堪,心里突突直跳,耳根子都发红,他抄起一团抱枕,狠狠朝何悠扬砸去。 一边的许小舒也不禁失笑,对不嫌事大的何悠扬说:“没听见,别裹乱,一边去。” 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齐临呆愣地坐在沙发上,心下恍惚,记忆所及的宋敏明明满脸病气,头发早已剃光,为什么在梦里她不但精力充沛,还满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呢。 是他什么奇奇怪怪的念想吗?齐临不得而知了。 何其悠扬 处在食物链最底端的何悠扬难得抓到齐临的小辫子,高兴得眉飞色舞,电视也不看了,一个劲儿围着齐临卖俏。齐临气得不想待见他,闷头进了和何悠扬卧室遥遥相对的客房。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烧着,何毅和许小舒正在厨房争论鸡汤里放蘑菇还是豆腐,两只狗也玩累了,趴在沙发上思考狗生,何悠扬无所事事,等年夜饭等得闷得慌。 最后还得屁颠屁颠地去找被他惹毛了的齐临。 他先是扒着门缝,偷偷勘察了一会儿,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可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就在他保持这个别扭的姿势,脖子快断了时,耳边“咚”的一声巨响,差点聋了,里面有人用手指重重叩了下门。 何悠扬泄气,按下门把直接进去,齐临最近的反侦察能力大有进步,不那么容易坑了。 “我妈,不是,咱妈问你,鸡汤里放蘑菇还是豆……这是……你在看什么!”何悠扬见齐临手上拿着一本很有年代感的厚册子,已经翻开多页,顿时震惊得差点跌倒在地,“你哪儿弄来的!” 齐临:“你爸给的。”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好几百页的相册,大部分是何悠扬从小到大的老照片。刚才何悠扬上厕所的时候,他看见何毅把他们成人仪式上偶然拍下的那张合照打了出来,正要塞进去,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没想到何毅见他虎视眈眈,十分爽快地一抬手,把整本相册都给了他。 齐临回到床边坐下,一副“你别打扰我”的神情,继续翻看那些微微泛黄的老照片,何悠扬叫苦不迭,上面的照片他自己看都觉得丢人显眼。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何悠扬哀求他。 “看看你从前是什么傻样,”齐临如同看一本引人入胜的名著,看得认真细致,就差贴便签做笔记了,“哟,这张缺牙了。” 何悠扬:“……谁小时候不换牙,有什么稀奇的?” 齐临边看边笑,不顾何悠扬青红皂白的脸色。他接着往后翻,忽然手指一顿。 何悠扬自然知道后面有什么,他挨着齐临坐下,柔声细语地介绍:“这是悠远。” 薄薄的塑封下,一张曝光有些过度的照片,兄妹俩人都在上头。 看样子在医院打疫苗,何悠扬率先打完,可怜兮兮地摁着棉签,站在一边捂着胳膊号啕大哭,一张脸憋得通红,眼下晶莹剔透,好不滑稽。静态的照片几乎拍出了动态的效果。 照片的另一半,一个小姑娘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掀起袖子露出胳膊,一根吓人的针头正要下来。那姑娘眉眼和何悠扬有七分相似,不像的三分在于眉目更加柔和,她的眼睛比兄长更大更圆一些,如一池纤尘不染的湖水,漂亮极了。 面对悬而未落的针头,比吓坏了的何悠扬出息,一点惧色也没有。 大概家长也觉得这截然不同的反应蛮好笑的,时光就这样被定格了下来。 齐临用手掌将有何悠扬的那一半捂住,觉得宁静,心头一股暖流,又将有何悠远的那一半捂住,觉得……这小破孩真怂。 同一页还有一张兄妹俩的合照,小姑娘拿着一瓶亮粉色的指甲油,正眉头紧锁,严肃地在一脸生无可恋却又不得不从的哥哥手指甲盖上涂抹,可还是不幸涂出界了,何悠扬嫌弃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啼笑皆非。 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他用食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的脸,对何悠扬说:“你骗人,你妹妹明明比你好看。” 何悠扬:“……” 天道好还,原来大言不惭吹过的牛早晚会露馅,以后还是夹着尾巴做个老实本分的人吧。 “临临,悠扬,吃饭吧。”房门被敲了两下,厨房油烟机的声音也停了。 齐临先应了声,却仍意犹未尽,想再翻几页,何悠扬急忙握住他的手腕:“吃年夜饭去,别看了。后面有几张我裸奔,求你给我留条底裤吧。” 齐临站起来,坚执己意地将相册放在床头,明显不准备还给他,何悠扬看他神色,觉得他是想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慢慢看,不禁又急又气。齐临在他肚子揉了一把,眼睛眯了眯,有些“那什么”地说:“以前没穿衣服不肯给我看,现在没穿衣服总可以给我看吧?” 撂下这句话,他就直接推门出去了,依旧是个正人君子,何悠扬看着他道貌岸然的背影,心想,真能装! 然而没办法,他也只能假意处变不惊地坐到饭桌旁,端起饭碗吃饭,算是明白有个独立的房子过“二人世界”的好处了。 吃完饭,所有人都坐在电视机前等春晚,明知道没什么好看的但就是要看。 新年新气象,两只沾了光的狗穿着红彤彤的新衣服,在茶几边上乱晃,何悠扬举着手机跟远隔重洋的周飞飞视频聊天,她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充斥了客厅—— “表哥!齐临哥哥!小姨小姨夫!新年好!” 如同窗外炸开的绚烂烟花,本就热闹的客厅更加喜气洋洋了。 那边是早上,周飞飞刚起床没多久。何悠扬眼尖地看见,她挥舞的胳膊肘内侧用中性笔画了幅简笔画,定睛一看,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简约的几个线条,像是要起舞。 何悠扬垂了垂眼,只希望那个姑娘无论现在身在何处,以后何去何从,都能平安喜乐,不要再被人伤害了。 齐临应该也看见了,但没多说什么,很没眼色地问了几句周飞飞的学习情况,周飞飞大概是不爱听,捂住耳朵大叫:“不听不听我不听。” 何悠扬顺势捂住齐临的嘴:“大过年的,聊什么不好,偏聊这个,你一点也不关爱未成年儿童!” 一屋子人喜笑颜开,闹哄哄的。 跟这边有十二个小时时差的周飞飞又不放假,还要赶忙去上课,只能恋恋不舍地挂了,连个小品都没得看。 齐临怀里抱着之前何悠扬送他的牛奶盒抱枕,看着电视上滴滴答答的准点报时,靠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半年前那场风波兵荒马乱,恍如隔世,他十分放松惬意地想,现下这样的日子真好。 自诩“老年人”的何毅和许小舒最后没熬住,没到零点就先睡觉去了,年轻人精力比较充沛,又闹腾,狗睡了还神采奕奕的。 特别是不安生的何悠扬,跟从没过过年似的,将近零点那一分钟,硬拉着齐临去阳台上看一年到头最鼎盛的烟花,寒风凛冽,姹紫嫣红。 你拉我扯地玩到凌晨两三点,才各回房间睡觉。 然而何悠扬还有条小尾巴在齐临那边,他关上房门稍坐片刻,立即避开主卧蹑手蹑脚地摸向客房,想着怎么也得把那本“赤裸裸”的相册拿回来。 床头灯还亮着,果然没直接睡,不过齐临手里拿着的并不是相册,而是轻如蝉翼的一张纸。何悠扬是不打招呼进来的,齐临没有防备,有些躲闪地将那张纸放下,可是来不及了,何悠扬已经爬上了他的床。 “看什么呢?”何悠扬把自己裹进齐临的被子里。 齐临叹了口气,将信纸重新展平,只好如实交代:“……齐伟清的信。” “啊?他什么时候写的?你从哪儿拿到的?”何悠扬有些吃惊,透过零星的暖黄灯光,担心地望向齐临。 “他寄到了学校,滞留了好多天,前几天物流中心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取件,我还以为要我回去复读呢。” “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一起看吗?”何悠扬小心翼翼地问。 齐临:“看吧,刚拆开,一字没看,就被你撞上了。” 何悠扬憨憨一笑,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相册,齐临应该没来得及往后翻。 信纸铺得很满,洋洋洒洒几千字,齐伟清的字龙飞凤舞,是那种不好看的飞舞法,简直比齐老太太的字还要难以辨认。 何悠扬没看两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除了野蜂飞舞之外真的什么也没看懂,他看齐临复杂的脸色,估计也看不太懂,然而还耐着性子往下看。 半晌,齐临将纸折上放在一边,得出结论:“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没有说哪棵树底下埋着他的财产。” 通篇都是絮絮叨叨的废话,和齐老太太“天气凉了多穿点衣服”别无二致,依旧是个知冷知热的“慈祥老父亲”。至于和张叔叔“朋友一生一起走”的铁窗生涯有没有让他辨明是非曲直,对此他半句未提。 何悠扬:“这狗爬字我看不懂,你简单说说。” 齐临冷哼一声:“他对不能亲眼看见我结婚生子深表遗憾,顺便对缺席我今后的人生表示难过与失落。” “我倒是挺开心的。” 何悠扬若有所思,胆如天大地缓缓伸出手,朝一旁的相册挪去,嘴里没感情地喃喃重复:“结婚生子啊……” 齐临察觉不对,立马按住他已经得逞的手,将他死死困在床上,不准他跑路:“没事,我争取三年抱俩。” 何悠扬两条腿已经下了地,可无奈挣脱不得腰上紧紧缠着的手,只能作罢,干脆直接躺回床上,破罐子破摔,用鸠占鹊巢的架势盖上被子:“你已经有俩了,狗窝里蜷着呢!你不让我走,那我就不回去了,天亮了再大摇大摆地在咱爸妈眼皮子底下开门出去,毁了你这精心维持的‘乖乖男’形象。” “……”齐临将相册安放在床头抽屉中,去掀他被子,却被他死死按住掀不动,“起开,快滚回去。” 何悠扬充耳不闻,伸长胳膊利落地关了灯,一把将他拉下,裹到自己怀里,大剌剌地跨腿上去。齐临房间里的窗帘没全部拉上,一道手掌宽的缝隙,透进来零星象牙白色的柔和月光。 何悠扬就着月色,十分惬意又十分刻意地闭上眼睛,明示自己要入睡不能挪地方,腻乎乎地凑在他耳边蹭了蹭:“晚安,明天见。” 齐临张嘴想纠正他,什么“明天见”,已经是今天了。可是想了想,又不愿意再多说些什么了,干脆也闭上眼睛,准备做个梦。 一个早上醒来能感叹一句“何其悠扬”的美梦。 ※※※※※※※※※※※※※※※※※※※※ 写完了耶,竟然有些淡淡的空虚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