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岛消夏物语》 回清凉岛 “我想辞职。” “什么?”谭文错愕,拿起无线遥控。 很快,玻璃墙上,光影分割,智能百叶窗帘缓缓闭合。 办公室内暗下来,空间密闭,阻隔玻璃墙外,三两同事探头打量的目光。 夏菲深吸一口气,对自己的上司复述:“我想辞职,谭总监。” “别闹,夏菲。” “我是认真的。” 夏菲站起身,身后座椅蹭地弹开,使她陡增气势。越过办公桌,一封辞职信推到谭文眼前,而后转身离开。 “最近压力大?因为孙小姐?”背后谭文问。 孙小姐是夏菲的客户,完美主义,古怪难搞。诉求变来变去,沟通起来鸡同鸭讲。一套设计方案几经推翻,熬夜加班改到崩溃。 “算是吧。”夏菲含糊笑答,算给他的理由。 这些对于夏菲来讲,已是常态,更令人头疼的甲方不是没遇到过。这不算打倒她的理由。压断紧绷神经的最后一击,是身后男人给她的错觉。 “再见,谭师兄。” 夏菲推门,头也不回地走出总监办公室。 再见,y.l.t建筑设计事务所,还有在这里埋头苦干的六年。 走回自己的工位,清东西。 已是下班时间,新招进来的实习生陈曦跑过来,她俩地铁线同路,有时候会相邀一起回家。 “菲菲姐,今天不加班吧?”陈曦好奇探头,“你在干嘛?” 夏菲撕着贴在电脑上的便利贴,将工位的东西收拾进硬纸箱。 “这个送给你,祝你早日转正。” 是她出差日本时,在浅草寺求的御守。她一直挂在抽屉拉环上,祈愿工作顺利,稳步升迁。只是一腔热血,终归消磨殆尽。职场生活使她透不过气,这护身符,已是毫无意义。 陈曦:“欸?” 夏菲抱起纸箱,将椅子踢进工位:“拜拜,小曦。” 夏菲抱着纸箱,刚走出工位,迎面撞上一个穿酒红铅笔裙、jimmy choo细高跟鞋的女人。 “下班了,菲菲?”女人笑着打招呼,是杨沁茹。 夏菲抬眸,望向打扮摩登、衣着轻奢的明艳女人。 杨沁茹身材傲人,铅笔裙套裙勾勒臀部,弧线恰到好处,不是谁都可驾驭。优渥家庭淬炼出来的气质,有种知性的性感。她很漂亮,也善于交际,办公室里不乏追求者。 因此,尽管比她晚两年来事务所,却比她会处理办公室人际关系,混得如鱼得水。 夏菲一直觉得,不谈业务能力,她有很多闪光点。 性格,外貌,家境……夏菲有羡慕她,但从未气馁。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成为独当一面的主创设计师。 美院毕业,学习室内设计,进入享誉全国的顶尖事务所工作,已让其他同学歆羡。谁知其中心酸,表面风光。实习到转正,从设计助理做起,都是从新人菜鸟阶段熬过来,一步一步走下来,全凭借自己努力。 在这里第六个年头,不温不火的位置,终于有机会评选主创,却被杨沁茹捷足先登。 夏菲自认在资历、经验方面,她付诸的努力,杨沁茹皆不如她。这个结果令她心灰意冷。 前不久,和陈曦乘地铁回家时,新人“童言无忌”,她替夏菲义愤填膺。 “你知道为什么是杨沁茹?因为她是杨匀昌的表侄女!杨匀昌又是谁,y.l.t事务所三个合伙人之一!” 夏菲就笑:“这个理由,我倒可以接受了。” 她可以说服自己,并不是自己不行。 想起谭文当时的解释,对她的全盘否定,让她失落很久。 他是这样讲的:“为什么不是你?夏菲,你还不明白你的问题?你不是有天赋的人,设计太讨好客户,没有自己的想法……杨沁茹相比你,她更有灵气。” 那时夏菲不服,反驳:“什么叫讨好客户,满足客户需求不是基本素养?再说了,做设计也要赚钱。” 谭文没出声。 当年因着同校及同乡的关系,谭文从万千简历里,选中她来y.l.t实习。 起初他多有提携之意,现场监工,走哪儿带着她,夏菲也善于学习观摩,不负众望。 因为高她几届,谭文也让夏菲叫他一声师兄。 他两的关系,是亦师亦友的存在。工作中是上司,对她多有提点,私底下喜欢和她开玩笑,待她亲昵随和。后来,和谭文越来越相熟,他会在周末邀她出来吃饭,顺便一起看电影。 来自优秀男士的关怀,说没有好感是骗人的。 夏菲对于感情并不通透,26岁,还是母胎单身。 她怀着那点小心思,咀嚼点到为止的暧昧,一直以为对方也是有好感的。只是本质社畜,大家都忙,没时间谈恋爱。戳破那层窗户纸,迟早要在一起。 当然以上这些种种,不过是她以为而已。 昨日下班,杨沁茹为了庆祝升职主创,邀请设计部同事一起聚餐。席上,含羞带怯公布了另一件喜事,她和谭文恋爱多时,已是订婚状态。 无疑于兜头冷水浇下,积压心中多日的崩溃,脆弱一击即碎。 夏菲笑着祝福,找借口中途离开,回家和衣躺在床上,一整夜无眠。眼底青黑,第二日清晨的起床铃声响起,她从床上跳起来,下定决心去辞职! 今天一早来,默默向陈曦和其他同事交接完所有,备注好文档。 临近下班,一鼓作气去辞职。 做得很好,夏菲。再见了,y.l.t。 “是,准备回家了。” 不顾杨沁茹落在她怀中硬纸箱窦疑的目光,夏菲摘掉脖颈上的工牌,抛向自己工位,然后转身离开了事务所。 乘电梯下楼,还未踏出冷气十足的写字楼,室外热浪扑面袭来。 下午五点半,日头还是很毒。树荫热成蓊郁重影,夏菲走在路上,任炽盛日光熨烫皮肤,背后冒出薄汗,沁湿棉涤衬衫的小块衣料。 夏菲眯眼仰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际,和没有下落意愿的太阳。 来自社畜的后知后觉,原来已是六月,夏天开始了。 乘坐地铁,七站路,二十分钟的车程。出地铁口,再步行十分钟,回到租房的小区。 以往夏菲都会进入小区楼下便利店,在冰柜里挑一瓶冰饮再回去,今天她打算直接回家收拾行李。是的,早上在网上订好了车船联票,夏菲决定好回老家,一切抛诸脑后,度假,“休养生息”。 夏菲的老家是一座海岛,面积不大,在国境之东。有个夏天味道的名字,叫清凉岛。 旅游业尚在开发,生态纯粹,在她心中是一片未被破坏的净土。 夏菲在办公室,素来有“拼命三郎”之称,同行和同事夸赞最多就是肯干肯钻研,行事效率高。 只有她明白自己,就是外强中干的,有点懒,有点宅。喜欢独处,并不热衷社交。周末最舒服的状态,是素面宅家,懒得化妆,穿着宽松家居服,点外卖打游戏看电影,虚度一天时光。 夏菲收拾着衣物,这会儿才发现,翻来覆去都是单调的ol职业套装,归置一番,勉强塞满行李箱。这样的认知使她挫败,玩命工作,她的大好时光简直喂了狗! 明明还是年轻人的吧,还没好好享受人生,就要贴上“剩女”的标签,推着往前走,无奈一脚迈入相亲和催婚的行列。 不愿再多想,甩掉颓丧,夏菲换了一身轻便衣服,戴上一顶防晒渔夫帽,提着行李箱出门。 再次坐上地铁,换乘4号线去往客运站,做大巴至客运码头,最后搭乘轮渡客船回清凉岛。 几番舟车劳顿,天色暗下来,夏菲终于上了船。身体乏累,她远眺窗外,放空自己。 夕阳沉在海平线上,只剩一点指甲壳的圆,落日余晖洒满海面,泛着潋滟柔波。 抵达清凉岛的时候,华灯初上,夜色渐浓。 夏菲拖着行李箱下船,手机铃声响起。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她的妈妈——余惠美女士。 “到了吗?” “刚下船。” “在回家之前,你自己想好怎么和你爸说。” “妈,救我!” 余惠美女士冷漠挂掉电话。 夏菲塌下肩膀,叹气。 夏菲家在岛上经营一家民宿,父亲夏向东是岛上英语老师,性格沉默话少,冷峻严格,对她期待很高。对她从小的教育就是,要从这个岛上走出去,看看外面世界。在外面站稳脚跟,最好把双亲接出去住。 还好母亲对她持放任政策,相对于夏向东,她满足现状,并不向往繁华大都市的生活。 前往环岛傍海的居民村落,需走一段上坡路。 往日回家,夏向东会来接,帮她提行李。这回她没敢告诉他,夏菲背着双肩包,推着行李,气喘吁吁往上爬坡。 爬上半坡,忽而,海风裹挟潮湿夜露拂来,吹翻夏菲的黑色渔夫帽。 “哎,不是!” 夏菲下意识回头去捞,手一松,行李箱“咕噜咕噜”作响,撒欢往下溜远。 真是祸不单行,手忙脚乱。 渔夫帽不知吹响何方,夏菲无暇再管,往下跑去追逃逸的行李箱。 环岛柏油路上,左面临海,靠右是嶙峋石壁,和绿树浓荫。渐次氤氲的路灯下,拉出一条长长的身影。夏菲忽见有个男人散步,正缓缓往上走。与此同时,她的行李箱正在急需降落,就快撞上他,而男人似乎毫无所觉。 夏菲心急火燎,大喊:“喂!先生,小心左边,快躲开呀!” “砰——” 干脆的撞击声,行李箱磕上男人左腿,他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 这响亮的撞击声令夏菲心惊胆颤,生生怀疑可以将人撞骨折。 连忙狂奔而下,跑到男人跟前,搀扶起他:“你没事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喊你好久你没有注意——” “没事。” 男人打断她,低沉的嗓音,意外悦耳。 他慢条斯理站起来,还不忘扶住罪魁祸首的行李箱,以免它继续往下滑落。 夏菲愧怍:“要不要我带你去社区医院看看……” “抱歉,是我没听到。” 男人缓缓抬起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海风又起,拂起微润的细碎额发,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他看人的眼神很专注,一如他身上的温润气质。斯文谦和,儒雅风度。 男人指了指左耳,笑意很淡:“我有先天性单耳听力障碍,左耳听不太清。” 他又说:“说话尽量站到我右边来。” 夏菲连忙绕到他的右手边。 “假若你提醒过我,是我的问题,你不必抱歉。” 夏菲不自觉和他对视,他的脸有点眼熟。 给人的错觉,这是一张应该出现在艺术文刊、或者财经杂志上的面孔。夏菲从没在这座岛屿上,看到过比他还要好看的男人。 ※※※※※※※※※※※※※※※※※※※※ 这本质是一个男主包容、鼓励、陪伴,“社畜”女主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水到渠成相爱的故事。 布丁先生 “要不要帮忙?”他一只手抓住下滑的行李箱拉杆,轻松往上推。 “不、 不用谢谢!”夏菲惭愧,顺走行李箱。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夏菲负重背着鼓鼓囊囊的包,上坡路很陡,又来回折腾,男人看出她的筋疲力尽。 他很绅士,也不计前嫌,夏菲再三感谢,不再逞强。 “谢谢,谢谢!您贵姓?” “姓梁。” “梁先生,真的不好意思,也多谢你仗义相助!” 梁宗眠伸手轻推眼镜,一手还拉着行李箱,半开玩笑:“这一路,你都在谢谢。” 夏菲微赧,没再出声。 二人漫步环岛泊油路,海风吹散夏夜郁躁。 左面是海,细月如钩,海面倒映荡漾月色,细碎银波翻涌。右边浓荫里,夜蝉藏在树梢枯鸣。一路阒静无声,不再对话。 无知无觉,已然爬上艰难坡道,夏菲这才问:“梁先生住哪儿?” 这座海岛小村,放眼望去的房舍,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多的是民宿。 夏菲在确认是否就此分道扬镳,不好意思麻烦他一直拿行李。 梁宗眠随口问:“你来旅游的?” “不是。”夏菲摇头,“我的家在这里。” “我住在那里。”梁宗眠遥遥一指,“叫做,虚度旅店。” 夏菲当场愣住:“……那是我家。” 梁宗眠也露出讶色。 夏菲解释:“准确来说,这是我家开的民宿。” 梁宗眠骤然失笑:“真巧,那一起走吧。” 梁宗眠一路把夏菲的行李推回了旅馆,正巧与庭院的父母撞个正着。余惠美女士牵着一只柯基,夏向东伴随其右,两个人正打算出门遛狗。 夏向东瞧见一同回来的二人,忽而出现的女儿和民宿客人,诧异:“你们?” “凑巧遇到,聊了几句,他说住我家民宿,就一起回来了!” “西瓜,想我没?!” 柯基冲过来,夏菲开心蹲下来,伸开双臂敞开怀抱。 西瓜掠过夏菲,吐着舌头扑向梁宗眠。 “别闹梁先生。”夏向东训斥西瓜,转头问她,“菲菲,你怎么回来了?” “……”夏菲保持着敞开怀抱的姿势,嘴角凝固尴尬笑意。 夏菲偷瞥余惠美女士。 “老夏,遛狗,回来说。” 余惠美拉走夏向东之前,向夏菲投以“自求多福”的眼神。 “厨房留了咖喱,自己热了吃。”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夏菲才松了口气。 行李箱拉进门,夏菲走进家中,躁了一身汗,她走向冰箱拿冰水,仰头一饮而尽。梁宗眠也走进来,准备上楼洗澡。 民宿由独栋式民房改造,一共有三楼,刷满白色墙漆,走舒适极简风。梁宗眠客房就在第三层,住最大那间,含单独卫浴,和一个可以看见海岸线的露台。 梁宗眠刚爬上楼,听到磕磕碰碰的拉拖声响,便见夏菲拖着行李箱上来了。 “嗨,梁先生。”夏菲打招呼。 梁宗眠淡淡颔首,以示回应。 夏菲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打过招呼,夏菲往自己卧室走,在三楼最里那一间。 她打开行李箱,将东西拿出来,衣服挂进衣柜,化妆品归置在桌台。不紧不慢整理着,回到小岛上后,节奏不自觉慢下来,紧绷的神经松弛,心情也跟着放松不少。 没多久,手机铃声响起。 夏菲的手机丢在床上,她拿起来瞥一眼来电显示:吴悦君 ylt在中国开设分所,吴悦君是第一批老人。四十三岁,未婚,性格刻薄,热衷刁难新人,人际关系十分糟糕,办公室人称“吴巫婆”。资历远在谭文之上,但不如谭文左右逢源,一直被这个年轻人压,屈居副总监。 即便如此,在排资论辈的设计部,以她的资历,谭文也得礼让她三分。 吴巫婆从来名不虚传,电话不分时刻,可以是午时进餐时间,也可能是让人骂娘的夜半三更。 夏菲新人时期备受其磋磨,平素应付她,吃了不少苦头。她盯着震动个不停的手机,发呆片刻,选择装作没听见。 她已经辞职了!别听别看别管! 心里自我暗示着,已经失去收拾的乐趣,夏菲忽感饥肠辘辘。 无视铃声,手机息屏揣进兜里,决定下楼吃饭。 走进厨房,炉灶上搁着汤锅,装着酸甜开胃的泰式咖喱,里面土豆胡萝卜、还要鲜虾。夏菲拧开炉灶开关,加热咖喱,慢慢地,飘来诱人的椰浆和柠檬香。 流理台上的电饭煲是保温状态,加热期间,夏菲从橱柜取出乳白餐碟盛饭。 加热三分钟后,咖喱也好了。关火,用长勺舀出两勺浇在饭上,夏菲端着往外走。 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锲而不舍地响个不停。 夏菲在客厅的沙发盘腿坐下,把咖喱饭放在茶几上。从兜里摸出手机,还是吴悦君,叹了口气。 几经纠结,铃声暂歇,夏菲切屏微信,给谭文发微信:能麻烦你和amanda说明,我已经辞职了,也不在s市,有事别找我,行吗? 吴悦君不喜欢别人称呼她全名或职称,要求大家叫她amanda。 夏菲打下这行字,自己都没发觉,后半段语气是懒得掩饰的不客气。 点击发送,也不管回复,夏菲拿起饭勺准备吃饭,夺命连环call又起。 夏菲放下刚举起的勺子,陷入老僧入定状态。三分钟后,屏幕依旧闪烁,认命接起来。算了,就这一回,明天给谭文打电话,请他务必和同事讲清楚。 接通电话的一瞬间,吴悦君劈头盖脸就骂:“夏菲,我一直觉得你是事务所最本分的,这么久不接电话?” 夏菲稍顿片刻:“amanda,我辞职了。” “嗯哼?辞职?”吴悦君讥笑一声,“向谁提的,谭文?他算老几?在人事那里办妥离职手续了?你还是小孩子吗夏菲,请你有点责任心。” “孙小姐的修改方案今晚给我,她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吴悦君啪叽挂断电话,夏菲默默握紧手机。 眼眶涌上热意,夏菲埋下头,抄起勺子舀了一大口咖喱饭,塞进嘴里,却是半凉。 “夏小姐?怎么了?” 楼梯口,忽而传来低喑男声,梁宗眠向她走过来。 夏菲将勺子扔回餐碟,站起身,扯起勉强笑脸。 “没怎么。” 话未落,夏菲去流理台泡了一杯咖啡,端着蹭蹭蹭跑上楼。 一回到卧室,她从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抱上飘窗的小圆几。对,孙小姐况且还是她负责,熬夜奋战改完方案,明天找谭文交接! 夏菲打起精神,打开电脑。 收到田中苍介的邮件,说择日来中国看望他,梁宗眠笑,日文回复邮件:我在一座小岛上休假。 田中苍介很快回:太好了,我带山崎25作伴手礼,请务必让我来参观! 梁宗眠:那我只好说ok了。 梁宗眠合上笔记本电脑,刚出门要下楼,杨匀昌的电话打进来。 “宗眠,清凉岛建度假别墅这个项目,你当真要做?” “当真,投标书拟好了。” “这不过一个小项目,我更希望你接手w市博物馆新馆。” “交给您和田中老师,我不必忧心。” 梁宗眠的谦逊游刃有余,杨匀昌不好再说什么。 通话结束,楼道遥遥一端,最里一间透出微微亮光。梁宗眠抬手看腕表,已经夜里两点半了,那位夏小姐还不睡觉? 悄步走过去,透过虚掩的门扉,梁宗眠看到大开的飘窗,榻上圆几,亮着一盏晕黄台灯。柔软的纱幔窗帘被夜风吹起,月色银辉透过窗棂,就洒在女人的漆黑发梢,和纤瘦的脊背上。 夏菲抱膝蹲在飘窗之下,脑袋垂得很低。 梁宗眠忽闻细细的抽泣声。 他轻轻敲门框:“夏小姐?” 飘窗下的夏菲一动不动,像只喜欢蜷缩的小动物。梁宗眠悄声走进室内,慢慢靠近,有种错觉,生怕小动物会惊醒逃窜。 还好,她被情绪左右,低落得很专注。 “你怎么了?”梁宗眠没有当深夜电台知心dj的习惯,还是问出口,“和我讲讲?” 女人“呜”地抽噎一声,细细弱弱。 夏菲用手背蹭了蹭眼窝,然后指着地上掉落的果冻,好不委屈:“果冻掉地上了,我最喜欢的芒果口味。” 梁宗眠微微愣住。 “你知道吗?我整理行李的时候,意外之喜,我翻出一包什锦果冻。拆开来后,只有一个芒果口味。为了犒劳自己,我选择在工作结束的时候享受它……然后它不听话,掉地上了。” “现在我肚子好饿……我只想吃个芒果果冻,我还掉地上了。” 有时候情绪淤堵于心,爆发只需要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引子。 夏菲的崩溃,当然不是一个芒果果冻,而是回到了海岛,也逃脱不掉工作给她的无力感。她只管宣泄,去控诉一只果冻,也不管梁宗眠听不听得懂。 梁宗眠安静片刻,斟酌一番,只温和问她。 “肚子饿了吗?” 夏菲从膝盖抬头,点了点,月色洒在她素净的脸上,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梁宗眠再次失笑:“咖喱还有,我替你热一热?” 夏菲摇头,后知后觉自己的唐突。 她猛地站起来,不好意思麻烦他,于是搪塞道:“这么晚了,吃主食会胖……睡觉吧,梁先生。” 梁宗眠:“我现在精神很好,大概睡不着。” “……对不起,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梁宗眠微顿,“吃甜点会胖吗?” “嗯?”夏菲愣。 “稍等。” 梁宗眠走出夏菲卧室,往自己房间去。房间有小型冰箱,他打开,取出一盒布丁。 梁宗眠在饮食方面,没有什么特殊讲究,也不偏食。要说忠爱什么,那可能就是布丁了。他的冰箱常存布丁,各种口味,偶尔也会自己做。 折返夏菲卧室,梁宗眠把布丁递给她。 “刚好,今天我剩了一个芒果布丁。” 黑胶唱片 夜半三更,梁宗眠递给夏菲一个芒果布丁,然后蹲下身,与她对视。女人光着脚蹲在地上,即便夏夜晚风也凉,他轻轻一拍她的背。 “起来,地上凉。” 嗓音干净温和,夏菲平静回笼。 夏菲乖乖站起来,男人低笑说了句:“好好享受吧。” 而后离开了她的卧房。 夏菲冷静下来,慢慢捂住脸,唉,好丢脸! 说话莫名其妙,房客却有在认真听她倾诉。还赠给她一个安慰品,留给她空间,让她好好犒劳自己。 夏菲慢吞吞吃掉布丁,去浴室洗漱,出来沾床倒头就睡。 太阳透过纱幔窗帘渗进来,在夏菲的脸上落下柔光,她缓缓掀开眼帘。偏头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一觉睡到自然醒,已经快十二点了。 脑袋昏昏沉沉,夏菲爬起床,脚尖捞着床边拖鞋,打着哈欠走下楼。 “醒了?来吃饭吧。” 厨房飘来咸鲜海味,夏向东端着一盘葱油海瓜子出来,朝客厅走去。 “菲菲醒了?来,替客人把海鲜面端出去。”厨房里,余惠美女士招呼夏菲进来。 夏菲走进厨房,余惠美埋头盛面,随口问:“不是辞职了?” “是啊。” “昨天还熬夜,加班那么久?” 辞职这事,夏菲一早和余惠美说过,只敢知会她,央求她暂且瞒着老爸。 她顿了顿:“最后的工作交接。” 余惠美转身,把碗塞进她怀里:“端出去。” “哦。” 余惠美也端着两碗面,二人走出厨房。 “你爸昨天准备找你谈话,看你专心工作,就放过你了。看来暂时以为你带工作回家休假,你可以瞒他一阵。” “谢谢老妈!” “小梁早上起来,特意来和我们说,别打扰你,让你多睡会儿……我问你,你和他认识,到哪一层?” 刚睡醒的夏菲反应迟钝:“小梁是?” “梁宗眠。” “梁宗眠?”夏菲恍然大悟,“哦梁先生,他叫梁宗眠。” “看来我高估你了。”余惠美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他对你有点意思。” “……妈,你想象力好丰富哦。” “对,26岁还没有男朋友,现在又要失业,我不该对你抱有幻想。” 余惠美女士向来是补刀能手,夏菲表示受伤,二人就已经走到餐桌。 客厅里,长长的原木餐桌,铺着绿白格纹的餐布。 围桌坐着四个人,夏向东、一对打扮休闲的年轻情侣,以及正在安静翻一本书的梁宗眠。除了夏菲爸爸,其他三位都是房客。现在不是节假日,民宿住的客人不多。 余惠美布置碗筷:“面来了,开饭了。” 梁宗眠这才合上书,放在一旁空椅子上,笑答:“谢谢。” 夏菲随便拉开椅子要坐下,余惠美胳膊肘戳她:“我和你爸坐一边,去对面。” 下巴努的方向,是梁宗眠那边。 “……” 夏菲立马懂了余惠美的心思。 绕到餐桌对面,那对年轻情侣里的女生,笑吟吟喊住她:“要不要在我旁边坐?” 余惠美的声音就插进来:“小梁,听说你是建筑设计师?” “是。”梁宗眠微微颔首。 “说来也巧,菲菲也学设计,是室内设计师。” 梁宗眠微讶,视线自然落在夏菲身上,也看到她惊讶的表情。 他慢声回:“室内设计本就是建筑学的一部分,一脉相承。在美国,一个项目里建筑和室内设计是分不开的。” 余惠美强行拉话题,夏菲略感尴尬,打算远离梁宗眠,刚刚绕过他身后,往左走去。 梁宗眠忽而拿走右边椅子上的书,说:“坐这里。” “啊?” “别傻站着,打扰大家吃饭,赶紧坐下。”夏向东出声解释,“在梁先生左边坐,他会听不到。” 夏菲只好在梁宗眠右边,挨着坐下。 接下来,余惠美又问:“小梁有女朋友吗?” 果不其然……夏菲拿着筷子挑碗里的面,感到头大。 “没有。” “结婚了?” 梁宗眠顿了顿:“单身。” “妈,自行车钥匙在哪里?” 夏菲截断话题,不用怀疑,继续聊下去,她妈妈会把对方的生辰八字都问出来。 “在后院花圃,白色马蹄莲的花盆下面。” “好,等会我出门一趟。” 吃过午饭,夏向东上楼午休,下午还要回学校上课。 夏菲往后院去,一离开冷气十足的房间,室外蒸腾热气扑面而来。灼日当空,晒得人睁不开眼,夏菲低下头,踩着楼房的背阴处匆匆行过。心里想着,等会要抹好防晒再出门! 夏菲去花圃翻花盆,很快找到那盆白色的马蹄莲,花盆底下摸出钥匙,赶紧回室内。 回到自己房间,夏菲仔仔细细抹好防晒霜,又找出长袖防晒衫套上。接着去找帽子的时候,忽而想起昨天失踪的渔夫帽,还有海边月色下的梁宗眠,初见第一眼,让人惊艳。 男人个子高,身姿清癯,他有让人轻易心动的本领。 难怪妈妈会打他的主意,夏菲倒没那些旖旎心思,他一看就离她太远,二人不会有什么牵扯的。 并且,谭文使夏菲心里有一角的塌陷,怀疑、自卑、迷茫、并时刻保持警醒。 有些人可能天生擅长孤独,不适合恋爱。 就譬如她自己,乱七八糟地想着,夏菲出了门。 前庭是一个适合纳凉的小院子,颇具设计感的铁艺花架,任由牵牛花的藤蔓攀爬,形成繁花点翠的凉亭。凉亭下,放置一个圆形茶几,围着一套藤编户外沙发椅。其他的空余地方,可以自由发挥,来一场露台bbq,或者随意喝酒聊天。 自行车就一直锁在凉棚边,纯白车身,轻型小巧。由于很久不用,车篮里坠满了落花。 夏菲拿出钥匙开锁,骑车驶出庭院。 清凉岛的快递都收入一个地方,码头附近的一家私人超市,需要人来自取。 梁宗眠出门取快递,刚推开超市玻璃门准备出来,遥遥便看见,柏油路上骑着脚踏车,顺着坡道疾冲而下的夏菲。 她抓着车把躬着背,臀部悬空,及肩短发恣肆飘向脑后,笑眼灵动。白色小巧的车,横冲直撞进视网膜,防晒衫的衣角也随风鼓起,露出海蓝与白的条纹t恤。 梁宗眠就站在超市入口处看着,心惊胆颤过后,莫名笑起来。 一眨眼,夏菲骑着单车滑入空荡停车处,嘴巴微微张合,哼着歌,心情不错的样子。 锁完车走进来,夏菲推门进来。 “哎,梁先生?” 梁宗眠收回神:“来买东西?” 夏菲摇头:“取快递。” 看到梁宗眠手上的快递盒,夏菲又讲:“你也是啊。” 梁宗眠便问:“东西多不多?要不我等你?” 多就帮她拿吗?他还真是,考虑细心且周到。 夏菲想了想:“不多的,不过,你这么问了,我想买个西瓜回去。” 梁宗眠就笑:“好,我等你。” 夏菲取完件,就去果蔬区挑了个西瓜。 付完钱出门,夏菲把快递塞进车篮里,西瓜袋子挂在车把上。回途路上多了个人,夏菲推着车,与梁宗眠并肩而行。 “你买的什么?”夏菲指快递。 “鸡蛋布丁。” “哇。”夏菲吃惊,“梁先生很喜欢吃布丁?” “嗯。” 夏菲觉得莫名反差,扬唇悄悄笑。 细小表情被梁宗眠捕捉,他问:“笑什么?觉得我喜欢吃布丁很幼稚?” 夏菲肃容:“没有,很可爱。” 梁宗眠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又是什么?” “回去你就知道了!” 日光晒得柏油路发烫,脚底都冒热气。 夏菲推车上坡道,原以为会很吃力,汗流浃背。结果和梁宗眠闲聊,心情松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民宿。 夏菲将自行车锁在凉亭边,西瓜抱进怀里,和梁宗眠一同进门。 空调冷气让夏菲活过来,第一时间把西瓜塞进冰箱,然后在沙发坐下,拿剪刀拆快递。 梁宗眠凑身来观摩,在她身旁,学着她盘腿坐下。 “是什么?” “是我在旧货市场淘的二手留声机,前几天寄回家的。” 拆了快递,夏菲给他展示,梁宗眠颇有兴趣,问:“那需要黑胶唱片。” “有的。”夏菲站起来,“稍等!” 她去客厅书架上拿来黑胶唱片,放入留声机,唱针摩挲唱片的纹路,震动着慢悠悠转起来,滑出悠扬舒缓的歌声。 “《アザミ嬢のララバイ》?”梁宗眠流利说出一串日语,“你喜欢中岛美雪?” 夏菲愣了会儿。 “不是,是我爸爸,中岛美雪是他偶像。” “他说她的歌是他的青春、年少记忆,所以去年他生日,我就买了这个唱片送他。” 梁宗眠淡淡笑了:“我母亲也喜欢。” “哇。” “你日语说得挺好。” “可能因为我母亲是日本人。” 那他也是? 夏菲随口讲:“你中文说得真好,一点听不出口音。” 梁宗眠摇了摇头,解释:“我父亲是美籍华人,我是华裔。” 夏菲眨了眨眼,慢慢消化这些讯息。 “我懂了……所以你会日语?英语、还有中文?” 她再三强调:“你的普通话说得真的很好。” 不是说诸如他们这代人,多为abc(香蕉人),不会读写,中文表达也并不流畅吗。 “我父亲在家说中文,他的家庭教育,并不奉行西方价值观。” 夏菲明白过来,自己带有偏见:“不好意思。” 梁宗眠笑,转移话锋:“你喜欢听黑胶唱片?” 夏菲摇摇头,玩笑道:“为了我家民宿的腔调,显得很高大上,俗称——装逼。” “嗯?”梁宗眠迟疑问,“高大上?装什么?” 夏菲霎时笑趴在桌子上。 “梁先生,看来你很少网上冲浪,并不精通中国的网络文化。” 民宿客厅,是落地窗的设计,日光透过窗明几净,落在女人灵动的笑眼上。白皙素净的皮肤,光线渲染下,好似蒲公英的绒毛。夏菲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梁宗眠想,她应该属于夏天,天生适合这个季节,蓬勃朝气,自在随性。 梁宗眠也跟着扯起唇角,淡淡笑起来,即便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夜里还在沮丧,这会儿已将阴霾一扫而空。 “相比昨晚,你今天心情不错。” “多亏你的犒劳!” “别逼自己太紧。” 夏菲倏然无声。 很快,她抠着茶几边沿,回:“你说得对。” ※※※※※※※※※※※※※※※※※※※※ abc:americanborn chinese ,初指美籍华人,现泛指外籍华人 也叫香蕉人,有更深一层含义,指归化西方价值观的华人 冰镇西瓜 气氛融洽的客厅里。 余惠美女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还有突然蹿出的一只柯基。 “欸,西瓜别闹!” 夏菲吓得仰倒,蹭到梁宗眠的肩膀,男人就势扶了一把女人纤细手臂。 余惠美视线在二人身上梭巡,吩咐夏菲。 “我出去打麻将,你看店,招呼客人。还有,记得照顾西瓜。” “好的,妈。” 夏菲坐稳身体,把西瓜抱到怀里,指着它的鼻子,作恶狠狠模样教训他:“你给我听话!” “小梁有什么要求,可以向夏菲提。” 梁宗眠看向夏菲,点头说好。 余惠美出门不久,梁宗眠有工作邮件要回,上楼回房了。 夏菲薅着西瓜,瘫上沙发,无所事事。想起冰在冰箱里的西瓜,夏菲起身去拿,而后在流理台切成两半,一半继续塞进冰箱,一半六等分,放在果盘里,打算给房客们送去。 爬上楼,停在梁宗眠门前,正准备敲门。 闲下来,就想起来要和谭文聊辞职后文。手机没有带在身上,从起床下楼就遗忘在卧室。 夏菲跑回卧室,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然而不如她所料,微信消息停在昨天的界面,谭文没有回复,看来他没有当回事。 看看,她辞不辞职无关紧要,没人当回事。 甚至无视她的决定,夏菲感到一瞬的愤怒。 就在此刻,谭文的电话打进来。 夏菲带着情绪接起:“喂?” “夏菲,抱歉,我才看到微信消息。” “……” 夏菲顿住,突然明白过来,昨天恰好是周五,接下来就是周末。他大概有约会,无暇关注手机讯息。 “没什么,我现在只想和你说,我改天去人事处,办理离职手续。” 电话那端,传来隐约惺忪女声,唤一声“阿文”,或许刚起床。 接着,响起拖沓脚步声。 谭文推门走出酒店阳台,嗓音严肃。 “夏菲,听我说。” “我不同意你离职,你工作这么久,甘心努力就这样付之一炬吗?你会后悔的。” 夏菲拔高音量:“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规劝我的?师兄?上司?” 谭文沉声:“菲菲!” “谭文,我不想面对你,也不想听你讲道理。” 原谅她的软弱,无法坦然和他共事。 “……”回以是沉默,良久,谭文低声讲,“菲菲,你是我带出来的,我不希望你就此放弃。” 夏菲也沉默。 “不管怎么样,我不允许你冲动离职。” 男人率先启口,转换上司身份,强硬表明意图。 “辞职信我拦下了,也替你批假,年假加调休,给你时间好好休息,放松一下……也好好考虑清楚,你会想通的。” 谭文挂掉电话,不给夏菲反驳机会,给这次谈话划上句号。 夏菲怔愣良久,她很少修年假,谭文擅自替她做决断,给出完美解决办法,一切看来,只是她在任性。 明明对方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夏菲没法硬气开口说不,我不同意。 太狡猾了,谭文。 裤脚窸窣,西瓜咬住夏菲的裤腿,拖拖拽拽。 夏菲回头,便看到站在门边,略带抱歉和尴尬表情的梁宗眠。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 西瓜拽着她裤脚,屁股一扭一扭,夏菲不得不跟着他走。 葡萄仁一样的眼珠子圆溜溜,咕噜咕噜地转,就像在安慰她。好一个主人的贴心小棉袄,夏菲心生感动不过一秒,然后就发现,这只笨小狗只是贪图她高放在书桌上的冰镇西瓜。 西瓜吐着舌头,雀跃往上蹦跶,试图让主人理解自己嘴馋西瓜的意图。 夏菲端走西瓜果盘,对这只傻白甜狗,气不打一处来:“no,没门儿!” “这是给梁先生的!”夏菲走向门口,塞到梁宗眠怀里。 西瓜立马屁颠屁颠跑向他,扒着他的裤腿往上跳。 梁宗眠低笑:“我有点明白,它为什么叫西瓜了。” “对,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狗,最喜欢啃西瓜。” 梁宗眠一手拿着果盘,倾身逗小狗:“走,下楼。” 庭院外是绿茵草坪,鹅卵石子路分割成不规则形状。越过发烫的草皮,就走到爬满牵牛花的凉亭之下。 西瓜放上圆形茶几,梁宗眠在藤编沙发椅坐下,夏菲丢了块西瓜在地上,柯基晃着屁股就叼走了。 炽盛日光照得藤蔓,泛着绿莹莹光泽,像漂亮的翡翠冷玉。 潮气海风拂来,空气清透,浓荫下算得上凉快。 夏菲捧着西瓜,咬掉一口,清甜汁水在口腔迸溅,冰镇西瓜足以消暑,慰藉所有坏心情。 梁宗眠看着她,就笑起来。 “我之前想问你父母,民宿的设计出自谁之手。” 夏菲瞄他一眼:“唔,你猜。” “我起初选择这家民宿,一方面的原因,就是相中设计。” 夏菲放下西瓜:“你觉得……如何?” “自然、舒适,设计者很花心思,没有过多矫饰老民房,使它更有人情味。” “听起来,你认为中规中矩,不够冒险。” 梁宗眠摇头:“有大胆改造,令人眼前一亮。庭院的景观设计、我那间客房的露台,包括屋顶天台,可以看到海景、日出日落、还有风车塔,不难体会到设计者细腻的设计理念。” 夏菲脸上涌起热意,不假思索打断他:“不要夸我了!” “你不打自招。” 话未落,房客的低低笑声,吹散在夏日煦风里。 然而下一秒,绿茵草地响起“哒哒哒”跑步声,傻狗柯基撒欢跑过来,脚丫一路碾碎西瓜瓤,庭院一地惨状。 兴奋过头的西瓜嘴里叼着洒水管,往夏菲的方向跑来,水管不知何时出了水,陡然扬起的水雾,滋了夏菲一身。 “啊——!”夏菲骤然跳起来,尖叫。 民宿房舍旁,浅蓝、淡紫色的绣球花丛植。 掩藏在油绿的枝叶下,是一个水龙头,半截埋在地面,出水口套着长长的水软管。水龙头不知何时被拧开,陈欣欣和王瀚保持着勾着腰的姿势,一脸惊恐且心虚。 是民宿的那对情侣房客。 “啊,那啥,对、对不起。” “哈哈,我们、只是……一时好奇,原来这里还有个水龙头,就、拧、了、拧……” 二人讪笑着,水龙头拧闭,从蓝紫掩映的绣球花丛后,磨磨蹭蹭站起来。 “……” 夏菲茫然低下头,拎起衣领甩了甩,条纹t恤几乎淋湿。 须臾,一件宽松外套就罩在了肩上。 湿透的t恤熨帖女人的皮肤,勾勒出瘦削的肩线,和黑色内衣的隐约轮廓。梁宗眠庆幸从空调房出来,薄外套一直穿在身上。 脱掉外套披上她的肩头,他伸出一只手,轻按在夏菲的肩。 夏菲只觉身后,逆着阳光,一道阴影覆盖下来。 梁宗眠骤然凑身过来,低着嗓子在她耳畔讲:“回去,换身衣服。” “哟吼——”王瀚吹起口哨,“哎、哎哎痛!” 他连忙躲开陈欣欣尖细的手指甲,女生嫌弃翻白眼,又去掐他的腰。 夏菲干脆去洗了个澡,头发还半湿,换了衣服下楼。客厅里,听见王瀚和梁宗眠的对话。 “我们本来准备出门,去海滨浴场玩玩。” “梁先生来这里几天了,没见过出门,不准备去到处逛逛吗?” 陈欣欣见夏菲下来,忙迎上来道歉。 “没事,没事。”夏菲摆手,“你们要去海滨浴场玩?那赶快去吧。” 二人走后,西瓜朝她跑来,想要示好,就被夏菲呵斥唬住。 “嗯哼?回去!” 西瓜委屈巴巴,颓着脑袋蹲回墙角面壁。 “你是不是就想看我被我妈揍……” 夏菲嘀咕着,抄起扫把,去清理一片狼藉的庭院,西瓜瓤稀碎。 梁宗眠跟出来,夏菲随口问:“梁先生没去岛上景点逛逛吗?” “不急,想去自然会去。” “不急?梁先生是准备住多久?” 梁宗眠笑着摇头:“休假中,没想好多久。” 夏菲下结论:“你肯定是老板!” 梁宗眠笑而不语。 片刻,他讲:“不如,你给我当向导?” “好啊,随时欢迎。” 夏菲顿了顿,杵着扫把直起腰:“我辞职的事,梁先生能不能替我保密,我爸爸还不知道……” “我没听到。”梁宗眠玩笑道,他指不久前偷听夏菲的电话。 夏菲如释重负,催着梁宗眠回冷气房呆着,然后继续清理庭院。 不再有对话,邻居家的香樟树上,连绵不绝的知了叫。 夏菲环视一圈庭院,后退,一步一步走远,又仰头看自家民宿。目光透过落地窗,梁宗眠穿着的深蓝格纹衬衫柔软,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摘下金丝边眼镜,闭上眼,轻轻揉鼻梁。男人睫毛纤长浓密,光影随之翕动,在上面跳舞。 哇,睫毛精,难怪眼睛如此迷人。夏菲羡慕感叹。 “汪!汪!” 西瓜不合时宜叫起来,梁宗眠睁开眼,就撞入落地窗外,夏菲躲闪不及的偷窥目光里。 夏菲猝不及防,拎着扫把转身,一只手伸在颈边,故作淡定的扇风。 太久没有听到一些声音,对自己的设计的夸赞、肯定……虽然不知道梁宗眠有多大的鼓励成分在,但是足以。目前她只需鞭策,不想听到批判。 所以,原本只是想重新观摩和审视一下民宿的设计装潢,结果成了偷窥美人…… 夏菲哀哀低嚎:“哇,好热啊——” 夏蝉在叫,燥热,心慌意乱。 逃避可耻 周日早晨,民宿来了位常客。 s市本地人,家里有对可爱的双胞胎,是全职家庭主妇。据余惠美女士讲,她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时间不定。然后住个两三天,或许在宁静小岛上到处转转,或许什么事都不做,呆在民宿里无所事事。 夏菲还在s市上班时,就听父母多次提及她,未见其人,已对她充满好奇。 民宿门上的玻璃风铃响起时,苏筠推门进来,夏菲正在蹲在地上逗狗。 抬眸的瞬间,穿着雪纺束腰连衣裙的女人娉婷走进来,光影落在她身后,有种不食烟火的美。美人给人冰冷的第一印象,一点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苏筠对着夏菲说:“我网上预订了。” 夏菲站起来,走去前台,是一个半拱形的小吧台,放着一台电脑和电话座机。 “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夏菲点击鼠标,调出网上订单,办理入住。 苏筠搭话:“你就是老板的女儿?” 夏菲点头。 苏筠嗅到醇厚的咖啡香气,梁宗眠恰好端着两杯咖啡走出来。 他放上吧台,对夏菲讲:“你的咖啡。” 夏菲:“谢谢。” 梁宗眠走远,苏筠瞬间进入八卦状态。 “哇,帅哥,你男朋友?” “不、不不,别误会,他是房客。” 办理好入住,夏菲将身份证和房卡递给苏筠。 “二楼最左,0201,苏小姐把房卡拿好。” 苏筠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黑色的hermes birkin包,容量大,装一些护肤品和口红。 她上楼之前,问夏菲:“你回来了,我的衣服呢?” 之前夏菲的卧室空着,念在苏筠常来,余惠美女士征用夏菲的半个衣柜给她挂衣服,下一次就不用带行李来了。 “啊,对,就在衣柜呢。”夏菲点点头,“要先去我房间取吗?” “你不是应该翻个白眼说,都给我拿走!” 夏菲弯眼笑起来,这个美人外表冷,性格意外活泼。 “暂时不用,我衣柜现在很空。” “可以让那位男士给你填满。”苏筠猝不及防cue梁宗眠。 “在说什么?” 意识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梁宗眠抬眼问。 他坐在落地书架下的布艺沙发上看书,茶几上咖啡冒着热气,两个女人在他左边方位,听不到说什么。 夏菲连忙扯走苏筠。 走进夏菲卧室,苏筠吐舌头,向她道歉:“我这是已婚妇女的坏毛病,老喜欢拉郎配。” “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了,我可太喜欢你了。” 猝不及防被冷美人表白,夏菲懵住。 “噗——,我很早就听你妈提起过你啦,26岁,和我同岁,你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我已经踏入婚姻坟墓,每天带俩娃,灰头败脸。” “啧,你对灰头败脸有什么误解?”夏菲冷静吐槽。 苏筠眼前,是一个穿着随意简约的女人,红与姜黄撞色的港风t恤,搭配水洗蓝牛仔短裤,后脚跟踩着一双黑色匡威。皮肤白,纤瘦骨架子,素面朝天。 她很率真,还有种自娱自乐的冷幽默。 苏筠歪头笑,再次表白:“你真可爱,我喜欢你。” 夏菲:“……要不是你已婚,我真要以为你是les。” 夏菲和苏筠下楼来,梁宗眠还在那里,垂着眼睑,捧着一本书专注阅读。 “他好帅,我很少看到眼镜杀这一款的斯文败类。” “梁先生不是斯文败类!” “你急了。” “……” 悄声对话,在他左边,当事人自然没听见。 夏菲回头去拿忘在前台的咖啡。 往回走时,碰到买菜回来的余惠美女士,她问:“我看到小苏来了?” “嗯。” 夏菲指了指已经跑到落地书架下,和梁宗眠攀谈的女人。 夏菲之所以对苏筠充满好奇,是余惠美多次提起她,就是以“哎呀有个和你同岁的女房客,人家和你同年的,结婚四年,孩子都三岁了……别人多幸福,小日子多轻松,每次打扮漂漂亮亮来旅游,你再看看你。”开头,话里话外让她找对象,最好能够结婚,倍感压力。 苏筠刚工作不久,就和多年男友结婚生子,由于是双胞胎,只好辞职在家当全职主妇。在母亲的版本里,她令人羡慕,无忧无惧,已经成功通关,通往人生最终幸福地。 夏菲听完,就反驳道:“我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她好累,比我辛苦……说不定她已经筋疲力尽,每次来都打扮得光鲜靓丽,只是在掩饰疲惫……” 幸福美满的表象之外,夏菲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是理解她的。 一个人跑到海岛上来,没有家庭作陪,或许只想透透气。丢下家庭,丢下“母亲”和“妻子”的标签,失联状态,什么都不管,给自己一个喘气空间。 余惠美走进厨房时,她倏然对夏菲说了句。 “菲菲,逃避可耻,但有用。” “欸?妈,你看过这部日剧?!” “什么剧?”余惠美去揪夏菲的脸,“突然想起来了,是小苏和我说的,我觉得有点道理。” “工作上不顺心,辞了就辞了,玩一段时间,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妈妈不会说你什么。” 夏菲和父母的交流很少,自从工作后更甚。 因为她一直是让人放心的好孩子,所以养成凡事自己解决、不向家里诉苦的性格。 余惠美突然的煽情让夏菲哭鼻子。 “妈,好突然,你搞得我好感动——” “但你该找对象了。” “……”夏菲委屈,“不是我不想,是碰不到合适的……” 余惠美把她推出厨房,“你出去,我要做午饭了。” 夏菲无奈耸肩,只好走向客厅,加入落地书架下的聊天。 正好苏筠在讲:“就近也没转转?海滨浴场离民宿很近……” 恰好梁宗眠抬眼看到夏菲,便回:“可以去看看。” 夏菲坐下,苏筠问:“你叫什么?” “夏菲。” “我叫苏筠。” “夏菲,唔,我叫你菲菲?” 夏菲算是看出来了,她是天生的人来熟。但她不反感苏筠的人来熟,很奇怪,夏菲是个很慢热的人。 “随便,那我叫你……筠筠?”夏菲迟疑,有点肉麻,“唔,算了……我和我妈一样,叫你小苏得了。” 苏筠笑回:“好呀。” 这时,梁宗眠合上书,插话进来。 “其实,你也不用一直客客气气,称呼我梁先生的。” 梁宗眠注视着夏菲,而夏菲下意识就躲开。 不叫梁先生?那叫什么……宗眠?不行……太亲密了,连名带姓梁宗眠? 苏筠斜着眼,观察着梁宗眠落在夏菲身上的眼神,他时常关注她。 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暧昧信号,或许旁观者清,只是本人毫无所觉。 苏筠插话:“……你也可以和你妈一样,叫他小梁。” “……”夏菲沉默须臾,点点头,然后看向梁宗眠,“小梁?” 梁宗眠淡淡笑起来:“我倒不介意。” “我服了,你也叫得出来!”苏筠笑倒在布艺沙发里,“梁帅哥贵庚?” “三十四岁。” 苏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我们家菲菲八岁。” “……”夏菲掀了掀唇,“你再笑,眼线要脱妆了。” 苏筠霎时肃容。 梁宗眠看着夏菲,认真建议:“公平起见,我称呼你夏菲,你叫我梁宗眠,或者kerwin。” 他笑问:“如何,夏菲?” 夏菲顿了顿,也笑起来。 “好的,梁宗眠。” 午饭是年糕炒蟹、青椒炒贻贝、凉拌苦瓜和肥牛酸辣汤。吃过饭,夏菲从冰箱找出冰块和酸梅汁,拿去餐厅,当做饭后开胃冰饮。 梁宗眠回卧房取胶片相机,约好下午去海滨浴场转转。 夏菲往杯子里丢冰块,倒了满满一杯酸梅汁,苏筠夺走,一口气喝光。 “都说酸儿辣女,我怀小喜小爱的时候,疯狂爱上吃辣,尤其是火鸡面……现在完全相反,嗜酸如命。” 小喜小爱是苏筠的双胞胎女儿。 夏菲:“火鸡面,你是个狠人。” “我来岛上从不跟家里说,就想搞失踪,第一回,小爱以为妈妈不要她了,养乐多一口舍不得喝,等着回来给我,说最喜欢的留给妈妈……这之后,我就会留个纸条,写着‘我要去旅行了,后天见’……” “我有时候觉得我老公完全不懂我,他总说他为了家庭,很忙,牺牲太多,可我只需要他的一点理解和参与,比如女儿需要喝什么奶粉,换什么辅食……” 夏菲顿了顿,想起那句“逃避可耻,但有用”,苏筠对余惠美讲的,她对着自己,找到倒苦水的契机。 “嗯……小苏?我先习惯下。” 夏菲垂眸,摸着玻璃杯壁上挂着的沁凉水珠。 “我26岁,母胎solo,没谈过恋爱,工作六年,升职位子被人抢走……我的上司,我以为他喜欢我,他和抢我位子的女人在谈恋爱,还订了婚……” “知道这件事后,哦,具体来说就是前几天,我递出辞呈,跑回老家,回到这个小岛上……” 苏筠吐槽:“你在演狗血剧吗?” “没有,充其量我在独角戏,我上司没有和我告过白,全靠我自己脑补。”夏菲也加入吐槽。 “你喜欢他?” “有好感?” “现在呢?” “渣男。” 苏筠扬起唇角,夏菲自己先笑起来。 莫名其妙就推心置腹,怎么就和眼前认识没有半天的女人,讨伐起渣男了。 “也没事,我告诉自己要拿得起放得下。那点儿好感破灭,所以我就不想面对他了,不然总会想起,哇,为什么我这么苦逼……” “我这样有没有安慰到你?” “有,谢谢。” “我懂你在讲什么,我觉得我俩应该早点认识,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梁宗眠拿着胶片相机走过来的时候,夏菲吓了一跳。 苏筠开玩笑:“呀,小梁走路没声呢。” 梁宗眠淡笑着问:“现在可以出发去海滨浴场吗?” “可以啊。”苏筠连忙拉走夏菲,“等等,我们先去做好防晒。” 两个人推推搡搡要上楼,梁宗眠倏然出声,问了夏菲一个问题:“你是在y.l.t工作吗?” 夏菲脊背一僵,回头:“你怎么知道?!” “昨天随便闲聊,你父亲讲的。” 夏菲爬上楼,坐在卧室床上,缓缓陷入沉思。 她陡然想起这两天来,梁宗眠这个名字、还有这张脸,反复给她的熟悉感。 苏筠在她的衣柜镜子前抹防晒,夏菲拿着手机搜索:梁宗眠。 网页飞速运转,冒出的第一个词条,是ylt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官方网站,点进去,挂着事务所的发展史,和三个合伙人的讯息与照片。 kerwin leung:梁宗眠,34岁,美籍华人建筑师,常驻美国总部,ylt建筑设计事务所合伙人之一。 主要成就:200x年美国建筑设计大奖、201x年法国建筑学院金奖 设计作品:a市滨江大厦、s市xx博物馆、日本思源美术馆、美国xx度假酒店…… 夏菲有点傻掉,手一松,手机掉在空调被上。 苏筠随手抓起来,看罢尖叫:“哇,我天……他才是你顶头上司,真正的大老板呐!” ※※※※※※※※※※※※※※※※※※※※ 逃避可耻,但有用:新垣结衣主演的日剧 海滨浴场 镜头掠过一排排色彩繁绚的太阳伞,湛蓝的海与柔黄沙滩,晃出一片红与姜黄的撞色t恤。女人弯下腰,踢掉黑色帆布鞋,瓷白匀称的小腿没入浅水,海岸的浪潮荡漾出水纹。 陡然一捧水雾泼过来,梁宗眠往后退了一步,脖颈的相机肩带垮下来,相机坠在胸口。 苏筠得意洋洋叉着腰,大喊着问:“你在拍谁?” 梁宗眠无奈摇头,就见夏菲扯走苏筠,声音模糊在海滨浴场潮湿的海风里。 “你不要突然吓他……他,嗯一只耳朵听不见……” 梁宗眠垂下眼睑,测试胶卷曝光。 方才快门定格在风起时,女人柔顺的及肩发丝扬在脑后,只捕捉到半张笑眼弯弯的侧脸。 苏筠惊讶:“什么?” “就是这样,总之……”夏菲弯腰,小臂伸进水里,往苏筠身上泼,伴随着得逞的窃笑声。 “好哇,你偷袭!” 泼水大战猝不及防打响,梁宗眠被遗忘在沙滩上。 蔚蓝的天际下,水清沙细,太阳伞里走出一对夫妻,和举着冰淇淋筒撒欢乱跑的小孩儿。 熊孩子跑到夏菲和苏筠的水域,三下两下吃掉冰淇淋,加入两个女人胶着的战局。 然后稀里糊涂就成了三个人的混战。 等夏菲反应过来,她扯了扯下摆湿透的t恤,瞪眼问:“你哪儿冒出来的?” “哪家小孩儿!一边儿玩去!”苏筠也瞪他。 小孩儿伸出舌头,做鬼脸:“略——” “阿姨,你们好笨!” 夏菲叉腰,龇牙咧嘴:“叫姐姐!” “阿姨!” 夏菲作势要逮他,小孩儿一溜烟跑远,躲到梁宗眠的身后。 夏菲追过来,恐吓:“你出来,我保证不打你。” “呜呜呜,叔叔,阿姨好凶哦。” “……”夏菲让自己心平气和,“别闹这位叔叔。” “为什么?” 夏菲飞速瞥一眼梁宗眠,顾及他的感受。 在梁宗眠身边反复横跳,一时安静一时闹腾,左耳右耳不一个声波频率,肯定会感到困扰。 梁宗眠掀唇,还没说话,夏菲委婉讲:“会没有安全感……” “叔叔好胆小!” “不是的。” 小孩儿跳出来,小身板挡在梁宗眠身前。 他思维跳跃,突然就说:“阿姨就不要喜欢他了,我比他男子汉!” 夏菲连忙去捂他的嘴,额际一排黑线:“别瞎说。” 自从知道梁宗眠是ylt的合伙人后,夏菲对他的态度就很奇怪,有种小职员面对大老板,很微妙的求生欲:拘谨不自在,不敢放肆。 故作自然的抬眼,去观察自己在梁宗眠的哪个方位,还有面上表情。 左上方,平静模样。很好,应该没听到……吊着的心还没落下来,梁宗眠望进她的眼睛里。 夏菲微愣着错开视线。 小孩儿哼声反驳:“沙滩人这么多,叔叔只拍你,只有情侣才会这样!阿姨别狡辩!” 幸好梁宗眠听不到,没什么反应。夏菲抓狂中,拽走小孩儿。 苏筠慢悠悠晃过来,用胳膊肘戳她的腰,无声笑睨她。 “永永,你又给我惹什么祸了!” 身后传来小孩儿父母的一声怒吼,两个人往这边走来,小孩儿慌张逃跑,踢到一只被海潮冲上来埋在沙子里的小螃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他哭丧着脸,梁宗眠就蹲下来,慢慢拉他起来的时候,低声问小孩儿:“为什么不要她喜欢我?” 低沉悦耳的嗓音,足够身边的人听到。 夏菲心跳倏地漏掉一拍。 苏筠暗自啧舌,去看夏菲,一副犯懵的表情。 海岸浪潮漾出一圈圈水纹,打湿梁宗眠的裤脚,云淡风轻的问句,脸上不见波澜。 小孩儿两只双臂撑地,浸在透蓝的海水里,往上用力站起来,甩起的水浪泼到梁宗眠的左边侧脸。 小孩的父母跑过来,连声抱歉着捉走他。 梁宗眠淡笑着说没事,站起身,探手摸到左耳耳廓,慢慢取出了一个微型助听器。耳畔寂静里,只看到夏菲略带慌乱的目光,嘴巴无声张合。 “说什么?” 清隽的脸庞倏然凑近,额发落下来,低头倾身,侧耳倾听的姿势,夏菲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话。错开目光,往右边小步挪去,指了指助听器,迟疑问:“打湿了吗?” 梁宗眠这才听清,微微点头。 夏菲匆忙转身,去找沙滩上的鞋:“那回去吧。” 回到民宿,打开空调乘凉。 当苏筠问梁宗眠,是什么时候戴上助听器的,他回上楼拿相机时,苏筠第一时间去看夏菲的表情。 一脸微茫,然后慢慢尴尬,最后似乎放弃思考,陷入放空状态。 夏菲第一反应是想死,在知道梁宗眠是自己老板之后。 试想一下,你跟朋友吃饭,讲自己和上司、同事之间的办公室风云,“狗血三角纠葛”,然后自嘲母胎solo、还要为此辞职吧啦吧啦……正在抱怨和发闹骚,被正进门的老板全部听到了,是什么感觉?太尴尬了,无疑于公开处刑现场。 在海滨浴场,一句“为什么不要她喜欢我?”,意味不明,夏菲警醒自己,他随口一问,不必多想,过度解读。 没有别的意思的。 对,没有别的意思,就像谭文。 乱七八糟地想着,夏菲依稀记起来,办公室里偶尔会讲三个合伙人的八卦。 杨匀昌是五十多岁的老头,主理国内市场,热衷于开会念催眠经……田中苍介,日本建筑界泰斗,八十多岁,老夫少妻的风流韵事可以出本书…… 聊得最多的,是远在美国的、年轻有为、享誉盛名的天才建筑师——kerwin leung 仅凭官网上一张抓拍糊照,挺括西装,颀长清瘦,也能猜测英俊的长相,给人神秘遐想。有意无意之间,也许就是为了神秘,很少提及他的中文名,办公室八卦里都称其为克尔温。 克尔温,寓意拥有一双柔和眼睛的人。 夏菲抬眸,梁宗眠的眼睛…… 客厅里,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他的半张脸浸润在阳光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睫毛长而翘,根根分明。 梁宗眠把助听器放进专用吸潮的干燥盒里。 苏筠问他:“你平时怎么不戴助听器?” “出行、工作状态,为了不影响别人,会带。在家,在休假时,我只想尽量给自己一个最松弛、最简单的状态。” 苏筠摸了摸下巴:“唔,这一点和夏菲有点像。” 梁宗眠看过来的时候,夏菲从放空的思绪里收回神。 他看人的眼神很专注,温和、沉静,时常给人深情的错觉,的确……很迷人。夏菲无法招架。 梁宗眠问她:“为什么会觉得我没有安全感?” 夏菲稍顿片刻,明白过来问的是什么。 “……我在网上搜了下单耳听力障碍,考虑到你的心情……” “我习惯了,不会有困扰。” “还有,我不介意你在我周围闹。” 梁宗眠说话太自然,夏菲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对话就不留痕迹地转过,他开始问她哪里可以冲洗胶卷底片。 “清凉村有家咖啡厅,老板娘是业余摄影师,有冲洗照片的业务。” 数码相机按下快门的下一秒,就能知道这张照片的成像,但对胶片相机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秘密。 第一时间看不了,也不能揭露梁宗眠到底拍了什么。 苏筠还惦记着在沙滩上的问题,问他:“你在拍谁?” 梁宗眠的目光落在夏菲身上一秒。 “夏天。” 可乐气泡 夜幕低垂,挂着手写涂鸦的“虚度旅店”,庭院里月色深深。绿树缠着灯带,小灯泡闪烁着,宛若流萤。 民宿里客厅灯也亮着,透过落地窗,给予牵牛花藤蔓下的凉亭一片光亮。 苏筠窝在藤编沙发椅上,拿着ipad看综艺,夏菲去拿茶几上的玻璃杯,里面是晶莹透红的蜂蜜西柚汁,刚喝一口,是刚榨好的清甜果香,肩膀陡然被身旁的女人兴奋狂拍。 “出来了,出来了!” 夏菲差点呛死。 探头去看,一档选秀网综,两个人等待一个个青春洋溢的练习生出场。她们pick同一个可爱妹妹。 “妹妹太可爱了!我要送她走花路!” “妹妹们都是宝藏!” 在被人喊“阿姨”会感到冒犯的年龄段,心态很矛盾,面对年轻妹妹却不由自主露出姨母笑,甘心投票打榜做妈妈粉。 两个人云养成女儿的心态一致,是看到她们的努力,自己投票予以支持,她们就不会被辜负的成就感。 “欸,欸,又有蚊子……” 一阵念叨,苏筠抓起茶几上的驱蚊拍找蚊子,夏菲风风火火跑回屋子,“你等会儿。” 在杂物架上找出六神花露水,对着自己的腿猛喷,就看到梁宗眠走了过来。 男人一身烟灰色,穿着宽松短袖,棉涤长裤,看来刚洗完澡,发梢还是湿的。 他刚抬手到鼻子的动作,夏菲以为他要捂鼻,不习惯花露水的气味,于是讲:“抱歉。” 然后抬步往室外跑,拿给苏筠。 没料想他只是轻推鼻梁上的眼镜,鼻尖萦绕清凉的花露水气味,与她就一起走到了庭院,在凉亭内一起坐下了。 夏菲见状,回头问:“外面有蚊子,要不梁先生也喷一下?” 梁宗眠眉梢微抬,静静看着她,夏菲霎时领悟出他的不满,是对于她依旧生疏的称呼。 “梁……宗眠,要吗?”夏菲扬了扬手中绿瓶。 “噗。”苏筠笑了下。 夏菲再次顿悟,话里可以理解成带颜色的歧义。无语睨苏筠:“有什么好笑的?” “要。” 显然梁宗眠的中文也没那么好,只在理解表面。或许他就是一个正人君子。 笑点极低的苏筠拿着手机,辛苦憋笑。 夏菲正偷偷翻白眼,梁宗眠就隔着茶几倾身过来,伸手拿走她手里的花露水。 苏筠手里传来视频声,妹妹们在唱跳,庭院夜蝉与蛙鸣交错。 花露水喷在手臂上,朦胧水雾弥漫清凉,梁宗眠敛目做这些的时候,就像在拍一个香水广告。 绝了,六神应该请他代言,肯定会脱销。夏菲暗叹着,毫不自知自己看他出神。 直到绿瓶推还到她眼前,夏菲收回赏心悦目的目光。 梁宗眠问她:“明天可以带我去那家咖啡厅,冲洗照片吗?” 夏菲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好像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没有打算加入女生话题,梁宗眠站起身,回去了。 带走花露水的清凉气味,他对夏菲说:“晚安。” 夏菲稍愣,回:“晚安。” 等到客厅落地窗透出的光熄灭,余惠美出来赶人回去睡觉,夏菲和苏筠边上楼边聊。 “以后我女儿长大了,她们也想去当爱豆,我就给她买好多漂亮的小裙子!” “我会帮忙投票,送她们出道。”夏菲举手。 “那必须的!” 在二楼楼道停下,互道晚安。 “等会,小梁好像睡得很早?” 夏菲摇头,苏筠扯起贼兮兮的笑意:“或许,他只是为了和你说声晚安。” 回到卧室,夏菲准备洗漱,响起敲门声。 刚拉开,苏筠就一副快哭的表情,问她:“晚上有没有船离岛的啊?” 夏菲摇头,担忧问:“怎么了?” 苏筠把手机戳到她眼前,入目一张微信聊天界面,备注是狗屁不懂老公。 “我来这里手机一般会关机,晚上才开机看看……” 微信写着:小喜生病了,我和妈送她去医院了,大的哭个不停,要妈妈,小的就跟着一起哭。好不容易哄睡着了,手忙脚乱。我知道我最近很忙,疏于沟通,你回来,我们好好聊聊,好吗?筠筠,不要总做逃兵。 苏筠已经无心狗屁男人的指责,不停焦心女儿的身体。 夏菲按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我给你买明天最早的船票,你干着急也无济于事,现在回去好好睡一觉。小孩儿有大人看着的,别担心了……” 翌日一大早,夏菲被苏筠拍门叫起,约好送她去客船码头。 楼下餐桌上放着烤好的吐司,还有残余的咖啡香气。 “欸,起得真早,吃早餐吗?” 余惠美从厨房探头出来,话没说完,夏菲随便抹好果酱,叼在嘴里,又递给苏筠一片,就去庭院给自行车开锁。 夏菲囫囵几口解决吐司,骑自行车载苏筠,到了码头,时间刚刚好。 苏筠抱住她:“我走咯,认识你很开心。” 夏菲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也很开心。” 湛蓝的海面上,客船划破波澜缓缓驶过来,靠岸。 “船来了,再见啦。” 夏菲话没说完,依次有游客从船上下来,她就在人群之间,看到了谭文。 谭文面色匆匆,抬头的瞬间,也一眼看到了夏菲。 “夏菲?”他讶然,朝她的方向走来。 苏筠松开夏菲,转身,就看到身后背着timbuks黑色邮差包的男人。 墨镜别在牛仔衬衫领口、一只手插在黑色短裤的兜里,谭文五官不算出色,胜在善于保持身材、修整自己,打扮清爽利落。在人群里,是惹眼的。 “菲菲,你居然回清凉岛了?”谭文出声。 苏筠向夏菲投以疑惑的眼神。 夏菲推着她往前走,擦身谭文:“你快上船吧。” “他是谁?” 夏菲压低嗓音:“我上司。” 苏筠眨眼:“就是传说中的……渣男?” 夏菲对她挥手:“拜拜。” 目送苏筠登船,消失在视线里,转身的时候,谭文悄无声息在身后站着。 他在等她:“我以为你去旅游了。” “没。” “一起回去?” 夏菲去推自行车,谭文继续与她闲谈。 “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菲微顿,反问:“你回来做什么?” “我妈妈腰闪了,回来看看。” “哦。” “我回去了。” 夏菲跨上自行车,朝他挥了挥手,脚一蹬踏板,只留给谭文一个飞驰远去的背影。 寂静午后,室外蝉鸣一声接一声。 开着空调的客厅,夏菲站在制冷的风口,头发吹得凌乱,静立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余惠美看到这幅光景,拽她远离风口:“不怕吹感冒啊,有那么热?” 夏菲回过神,摇了摇头。 “哦,不热,就是有点口干。” 准备去找水喝,冰箱正好站着梁宗眠。他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盒牛奶布丁。夏菲靠过来,整个上半身凑近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可乐。 “你的例行下午茶,布丁聚会。” 梁宗眠轻笑,对她的调侃不置可否。 夏菲拿起可乐,略仰头,直接往脑门上搁,来回翻滚。铝罐沁着水珠,打湿薄薄碎发,触感冰凉清爽。 梁宗眠就看她做些百无聊赖的事,觉得很有意思。 “摇来摇去,不怕可乐冒气吗?”他笑问。 “我就喜欢喝冒气的可乐。” 冰箱里专门冻着玻璃杯,夏菲拿出来,又从冷冻层拿出冰块,放进玻璃杯。夏菲拉开拉环,走到沙发坐下,把可乐全部倒进去。 听着“滋滋”细密气泡往上冒的声音,夏菲最喜欢这一刻,喝掉第一口,气体在口腔跳跃,滑入喉咙,爽翻。 满足发出一声噫叹,后知后觉梁宗眠还在旁边。夏菲捧着玻璃杯,对上梁宗眠兴味十足的表情。 夏菲默了默,只憋出一句:“别学我。” 梁宗眠淡淡笑开。 就在这时,玻璃风铃的清脆铃声陡然响起,民宿的门被推开。 谭文走了进来:“夏菲。” 夏菲一个心神不宁,打翻手上的可乐,“砰”地一声,玻璃杯摔得稀碎,褐色液体泼了一地。 梁宗眠循声抬眼,和谭文的目光交汇。 一瞬的交锋,不动声色。谭文主动挪开,走近夏菲,轻松开口。 “菲菲,你还是一如既往,小孩儿一样,就喜欢喝这些气泡水啊。” 夏菲甩了甩手上的黏腻,手腕骤然被人轻轻握住。指尖微凉的触感,就像杯壁上的沁凉水珠。 “有没有受伤?” 夏菲稍愣:“没有。” 梁宗眠摊开她的手掌,观察片刻,松手,递来湿巾纸。 “谢谢。”夏菲飞速接过,垂眼专注擦手。 慢吞吞把手擦干净,夏菲才问谭文。 “有什么事吗?” “找你聊聊,心情好点了吗?” 夏菲的唇线缓缓绷直,能不能别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啊? 正模糊想着,耳畔传来梁宗眠的声音:“陪我去咖啡厅?” “对,走吧。”夏菲旋即应声,“下次聊,谭文。” 橘子冰棒 谭文没有走,熟门熟路去厨房拿扫把,就碰到正在洗水果的余惠美。 “哟,吓我一跳——” “我来拿个扫把。”见她神情疑惑,简短解释,“刚刚不小心打破了个杯子,对不起,余阿姨。” 碰巧,夏向东也下楼来,见谭文,露出一丝喜色。 “谭文,怎么也回来了?” 谭文叫了声“夏叔叔”,指了指腰:“我妈腰闪了,回来看看她。” 余惠美的嘹亮嗓门从厨房冒出来:“也太不小心了吧,我改天去探望她。” 谭文把地上的玻璃残渣收拾干净,又拿拖把泼洒一地的可乐拖干净。 夏向东看他着做这些家务,细致认真,从岛上走出去,打拼出一番事业的男人,他一向欣赏谭文。也有意撮合他和自己女儿。 “你没看到菲菲?” 谭文顿了顿:“她……和一个房客出去了。” 夏向东点点头,余惠美也端着果盘出来,留下他吃水果。 闲聊几句,夏向东去厕所的间隙,余惠美委婉探口风:“菲菲在公司怎么了?是不是受欺负了?” 谭文愣住,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讲:“……她和我说,压力大了。” “不过您放心,我拦住她,没让她稀里糊涂就辞职了。” 余惠美看着他:“谭文,多谢你总是照顾我女儿。” 余惠美一度以为菲菲会和他在一起,毕竟同乡同校的缘分,又一起共事。他对自己女儿也好,逢年过节替她买票,一起回家,帮忙行李拎到家门口。 两家也因此结识,相熟,过节会互送礼物和串门的关系。 只是,谭文的母亲似乎看不上夏菲。准备来讲,是生在这个岛上的普通人,和一双毫无背景的双亲。再者,夏菲和他这么多年也没有擦出火花,自此余惠美也就淡了想法。 谭文回答很客气:“哪里,同乡,又是同校,帮衬是应该的。” 他讲该回去照顾母亲了,起身准备走,门口风铃作响,就看到夏菲手里举着一根橘子冰棒,和身旁的男人有说有笑,步伐一致,慵散地走进来。 夏菲看谭文一眼,就瞥开了视线。 擦身而过。 记忆恍惚,与树荫热成重影的盛夏重叠。 谭文起初留意到夏菲,是简历上,家乡来自清凉岛。和他同乡,细看,也来自同一个学校。 招她进来实习,有意带着她,每次见面的地点都不一样,可能是办公室,也可能是某个监工现场。 炎炎夏日,整条街的法国梧桐,炽盛日光炙烤树荫,穿着纯白t恤、黑色阔腿裤的女孩朝他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印着黄色m记的可乐杯。 “我刚从学校赶过来的,抱歉谭总监,让你久等了。” 大三,课业空闲,有的备战考研,有的准备出国,有的开始找实习。 夏菲在ylt实习后,早就找好合租房,只是学校临时有事,只好回宿舍住了一晚。 日光透过绿树罅隙落下光影,洒在女孩儿一张不谙世事的脸上。 她的脸稚气未脱,有点婴儿肥,如同饱满的水蜜桃。即满20岁,对谭文来讲,依旧是个白纸一样的小孩儿,也的确如此,譬如放在他手心里的冰可乐,冰块摇晃,是他不喜欢的碳酸汽水。 他没有说什么,勉强喝了两口,然后端着走了一路,到客户小区门口,才借故丢进垃圾桶。 “还有好多,不喝了吗?” 夏菲觉得浪费,嘀咕着,也很快释怀。 再譬如她很长一段时间,依旧不变的简单装束,总穿oversize,宽松中性,像个朴素的高中生。在她转正那天,谭文送给她口红和高跟鞋,提点她该在外貌上成长,有职场女性的自觉。起码学会有女人味。 那是下班时刻,彼此已经熟稔,她不怕他,夏菲吃着一根橘子味的冰棍儿,冰得龇牙捂腮帮子,伶牙俐齿说:“谢谢师兄呀!” 她随口聊起关于对“女人味”的想法。 “不过,是否这是一些刻板印象呢?穿高跟鞋抹口红,很漂亮,我也喜欢和欣赏;是否不穿、不抹也没关系呢?也很漂亮啊,我觉得应当有自己的选择的,大家就不要随便定义女性,她们可以是任何样子。” 他眉梢一沉,打断她:“夏菲,你迟早吃亏。” 他第一次领悟到她的叛逆,不是天生反骨,只想遵循自我,和一点本真的坚持。 虽然谭文评价一句她幼稚,歪理一大堆。却不妨碍他觉得夏菲是个特别的女孩儿,极有个人想法。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夏菲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不与他笑眯眯讲歪理,像被磨平了棱角,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她变成了他所期望的样子,化着淡妆穿规矩的职业套装。绞着一股劲儿,笑容蒙着假面,像只无头苍蝇,只管闷头往前冲。 谭文太久没看到这样的夏菲了,简单的,毫无矫饰的,就是她自己。他居然有点怀念。 此时此刻,在民宿客厅里,与他擦身而过的间隙,夏菲说了句什么,他身侧的男人低下头来,静静倾听。 谭文回身对夏菲父母讲,动作和声音都很大。 “我回去了。” 夏菲脚步微滞,倏地一疼,脑门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夏菲捂着脑门仰头,梁宗眠含着无奈的笑意,问她:“夏菲,我刚刚说了什么?” 夏菲几分心虚,掀唇:“对不起……” “到我右边来。”夏菲才发现,自己在他左边,他没听到。 夏菲走到他右手边,再次启唇:“对不起,梁宗眠。” “这么心不在焉,因为刚才的男人……就是那位上司?” 夏菲脊背一僵,他问了和苏筠一样的问题。 梁宗眠这样的人,会是主动八卦和问人隐私的人吗?即便听到了,修养也会让他装作没听到,守口如瓶。 “夏菲,你可以说给我听。” 见她无所适从的表情,梁宗眠温声补充,“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来自朋友的关心吗?这就说得通了,他会是这样的人。 夏菲抬眼,故作轻松,玩笑着坦诚:“是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看到了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他。” 她都躲到这里了,烂俗一句话形容,只想一个人静静。 梁宗眠轻轻笑起来,凝视着她。 她有一张不世故的脸,和一双灵动带笑的眼睛,只是总会偶尔黯淡和迷茫。 夏菲说得云淡风轻,然后把橘子味的冰棒叼进嘴里,又跑去制冷风口下吹风了。 生日快乐 一觉睡到自然醒,夏菲拉开窗帘。 床单被套该换了,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抱着床单被套爬上楼顶。 楼顶天台给夏菲设计成公共的娱乐活动区域,烧烤喝酒,打牌k歌,甚至能实现露天电影。还有铺着菱形格纹餐布的餐桌,衣架上晾晒的白色床单,墨绿色的台球桌。栏杆边有几个躺椅,可以尽情观赏海景和日落。 角落里,放着洗衣机,夏菲打着哈欠,穿过随风飘扬的白色床单,把被套床单塞进洗衣转筒。 洗衣机“吨吨吨”的震动起来,感觉它要离家出走。 夏菲一拍洗衣机的脑袋,小声嘀咕:“想离家出走,没门儿。” “早上好。” “欸?”夏菲循声望去,白色床单吹得鼓起,露出栏杆旁的单人圆桌,坐着梁宗眠。 垂眸看手机时间,今天醒的真早。夏菲回:“早。” 圆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梁宗眠带着蓝牙耳机,陆陆续续的英文交流,像是在……开晨会。 她下意思放低脚步声,不再吭声。然后想着,洗衣机太聒噪,会不会打扰到他,要不要先停掉?接着她按了暂停。 哎,夏菲此刻有了具象的认识,梁宗眠真是大老板啊。 梁宗眠的声音又传来:“可以帮我泡杯咖啡吗?” 他不确定夏菲的动向,讲话的同时,视线去找夏菲。 “可以,可以。”不知他是否听到,夏菲连忙走过去。“糖、奶加吗?” 笔记本里,正在视频会议。 夏菲往边上躲,梁宗眠指了指自己的咖啡杯:“都不用,麻烦了。” 马克杯里咖啡喝光了,杯中凝固一圈咖啡渍。夏菲点点头,正要离去,视频里突然冒出一声:“happy birthday,kerwin!” 生日快乐,夏菲愣了愣。 今天几号,她拿着马克杯走出屋顶,一边看手机:6月7号。 和她同一天生日,等等,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咖啡壶里煮着咖啡,洗水槽里放着水,夏菲在流理台替梁宗眠洗杯子时,摇头自言自语:“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生日都不记得……” 适时,余惠美买菜回来,手里提着满满两筐新鲜果蔬和海鲜。 夏菲大喊:“妈,我今天生日,是不是特意买这么给我做好吃的呀!” 余惠美女士斜她一眼:“本来谭文说,不要提醒你,给你一个惊喜的……” 夏菲稍愣:“啊,什么?” “啊什么啊?你刚才说得对,你过得什么日子,生日别人记得比你清楚。” 咖啡煮好了,夏菲沉默不语去倒咖啡。 的确,六年来,她时常忘了生日,谭文替她记着,每年的生日礼物、下班后请她吃饭无一例外。谭文一直是这样的人,细心体贴,无微不至,但…… 昨天晚上和苏筠聊天,在微信交代了事情始末,这六年不进不退的关系,谭文若即若离的距离,苏筠给她这样回复。 苏筠:别形容这么好听了,宝贝,他这叫做—— 苏筠:吊着你。 ——吊着你。 咖啡倒满马克杯,溢出流在桌面上,形成一小块褐色积液。手指被溅起的热咖啡烫到,她倒嘶一口气。 “发什么呆?”余惠美拿来抹布拯救流离台,“烫到了?” “没事,没事。” 夏菲擦干净马克杯的杯壁,端去屋顶给梁宗眠。 递过去的时候,手指蓦地被人捏住。 “手怎么了?” 心尖仿佛被蛰了一下,夏菲下意思往后缩。 “倒咖啡烫的?”梁宗眠表情抱歉,对视频里讲了一句“wait”,然而捉着她的手,走到洗衣机旁的水池,拧开水龙头冲洗,给她物理降温。 “其实,就一点点烫到了……不要紧的。” 夏菲指了指笔记本:“你继续开会……工作要紧。” “好,我知道了。”梁宗眠低笑着松了手。 他瞥一眼洗衣机,滚筒里放着床单,伸手按了启动,让它重新运转。 “它不会离家出走的,我会替你看紧它。” 夏菲有些窘迫,没有搭腔,转身离开了屋顶露台。 梁宗眠笑着看她离开,就突然想起昨天下午,她为了躲民宿突然而至的男人,与他出门去咖啡厅的路上。 太阳灼眼,热浪扑面而来,夏菲垂着头心不在焉,往建筑物的落阴处躲,恰好躲进一家小卖铺。就顺便拉开门口的冰柜,买了一只橘子冰棒。 “你要吗?”夏菲抬眸问他。 他摇头:“不用。” 掀开鲜艳的包装袋,舔一口,橘子味的冰制品给夏菲续了命。 夏菲爱所有冰饮,来者不拒。 只可惜刚走到咖啡厅,她的冰棍半截掉落地上。夏菲沮丧着脸蹲下来,对着地上融化的橘子水和碎冰,喃喃自语:“被我吃掉是多大的荣幸,何必想不开跳楼自杀呢?” 梁宗眠取完照片出来,就看见她摇头嘀咕,语气惋惜遗憾地,给一只冰棍儿超度。 他不止一次见识到,夏菲式的自娱自乐和冷幽默。梁宗眠的唇角轻轻漾起。 回途的路上,路经那家小卖铺,他重新买了一根递给她。 旋即收到她受宠若惊的眼神:“给我的?” 梁宗眠轻笑:“这是它的荣幸。” 明眸善睐,陷入僵滞,她缓缓瞪大眼睛。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 夏菲换好新的被套,蓝白相间三件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过半个小时,敲门声叫醒她,趿着拖鞋睡眼惺忪爬下床,拉开门,梁宗眠站在门口,讲:“你的床单洗好了。” 夏菲道了声谢,爬上楼顶去晒床单。 中午随便吃过饭,夏菲回到卧室,ipad放着一半没看完的电影,可能是早起睡眠不足,三番两次又被打断,稀里糊涂又躺床上睡着了。 门外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夏菲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侧身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是入夜。 她睡得脑袋昏沉,起床打开门,过道里的廊灯在门口洒进一块昏黄,门口站着的,还是梁宗眠。 “刚刚你妈妈打我房间的内线,说下去吃饭,让我顺便叫下你。” 夏菲点着头,和他一起下楼。 快到一楼,客厅里明亮的光陡然熄灭,陷入一片昏暗。夏菲吓了一跳,拿出手机开手电筒的亮光,迟疑大喊:“爸?妈?” 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无人应声。 搞什么鬼,断电了?还是……老套的生日灭灯惊喜? 夏菲摇了摇头,身后梁宗眠便问:“停电了?” “不是,我猜是——” “嘭——” 正好走到客厅与餐厅的拐角,有什么东西喷洒在头上、和肩上。 铺着绿白格纹餐布的餐桌上,夸张的烛台亮起点点烛光。那对小情侣房客一起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放着奶油水果蛋糕。一群人拥促其后,拍着手唱生日快乐歌。 “生日快乐!两位!” 蛋糕上插着数字蜡烛,26和34。借着烛火的光,夏菲转头,看清落在梁宗眠肩头上的,五颜六色的彩带。梁宗眠也看向她,抬手伸到她头上,摘下一片亮晶晶的彩纸下来。 “哟哦~” “哎疼、疼疼疼——” 王瀚挤眉弄眼的怪叫,又被陈欣欣掐。 餐桌旁,余惠美女士和夏向东笑着催促:“快,快菲菲、小梁!吹蜡烛,许愿!” 夏菲无奈扯了扯梁宗眠的衣角,颊畔的碎发拨到耳后,俯下身吹蜡烛。梁宗眠看着她,神情疑惑。 夏向东笑着解答:“梁先生和菲菲同一天生日。” 梁宗眠明白过来,淡淡笑了,低下头吹灭了蜡烛,而后合掌闭眼,配合大家许愿。 客厅的陶瓷吊灯亮起,陈欣欣把塑料刀塞到夏菲手里:“二位,一起切蛋糕吧。” 夏菲霎时间,油然而生一股滑稽、诡异的感觉,就仿佛置身于她和身边男士的结婚现场。如果换在宴会厅,换上婚纱或者礼服的话。 乱七八糟想着,刀柄后半截就被梁宗眠握住,二人合力切好了蛋糕。 “生日快乐。” 耳边,梁宗眠低声祝贺。 “你也是。”夏菲回。 “不好意思,今天偶然间才知道也是小梁生日,来不及再订制一个蛋糕,所以我们决定把祝福牌拿走,就看不出是谁的了。”余惠美玩笑讲。 陈欣欣递给夏菲:“喏,这里,寿星吃掉哦。” 一个粉色纸盘上,放着白巧克力做的椭圆牌,用樱桃果酱写的“祝夏菲26岁生日快乐。” 梁宗眠好奇:“你们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菲菲讲的,特意嘱咐我晚上多做点好吃的,给你一个惊喜。”余慧美回。 “我早上无意间听到的……”夏菲连忙抬手声明,“不包括这些,我只说了多做点菜,其他的,我也蒙在鼓里!” “这是我过的,最特殊的一次生日。” 梁宗眠看起来很开心,笑起来,对上夏菲的视线,漆黑的瞳孔好似夜风拂过,水纹波动的湖泊。 夏菲怔住。 梁宗眠对每个人都会笑,淡而温和的、礼貌谦逊的。此刻好像哪里不同,好似只不吝啬对她展露,朗月入怀的笑容。 夏菲慌乱转过目光,这美人一笑,有让人面红耳热的能力。 干脆借口去冰箱拿啤酒,转身,大门伴随风铃响,被人猛地推开。谭文手里拎着一个黑色手袋,气喘吁吁走了进来。 “抱歉,来晚了。” 餐桌边的余惠美连忙招呼:“谭文,快来,快来。” 谭文径自走向夏菲,将那个黑色手袋塞进夏菲手里。 “生日快乐,菲菲。” ※※※※※※※※※※※※※※※※※※※※ 生日之前,二位说的是虚岁。 顺其自然 夏菲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黑色手袋,装着谭文送她的生日礼物。每年不落下,比她本人记得更清楚。这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谁能不以为被偏爱。 她掀了掀唇:“……谢谢。” 将礼物放在餐桌上,笑着和大家干杯喝酒,啤酒易拉罐不知不觉堆满餐桌,东倒西歪一片。 夏向东喝得不多,但容易上脸,整张脸通红如同猴子屁股,开心地摆了摆手,摆出一副人民教师的架子教育年轻人。 “好了,我们受不住了,洗洗睡了,你们也不准玩太晚了……菲菲,记得关灯关门。” 夏向东拉着余惠美上楼回卧房,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之际,王瀚打着酒嗝儿问要不要续第二场,竖着食指直指楼顶天台。 “你快别了吧,想死呐王瀚?”陈欣欣去拧他耳朵。 王瀚躲避,撞到桌子角,易拉罐“叮呤哐当”滚落一地,陈欣欣一脚踩瘪,找讨打的男朋友。你追我赶之间,满室嗷嗷怪叫。 餐桌旁,余下的三人,相顾无言。 “要不要拆开看看?” 谭文举着啤酒走进夏菲,碰了下她手里的易拉罐,下巴示意黑色手袋的方向。 酒精在胃里发酵,夏菲不想说话,伸手把手袋捞到眼前,从里面摸出一个黑丝绒盒子,打开盒盖,引入眼帘一只卡地亚女表。 “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不合适吧……我不能收。” 夏菲歪头笑了下,塞回了谭文的怀里:“以后也不用送我了。” 谭文当她喝醉了,面上笑着,就捉过她的手腕,给她戴上了。 “很衬你。” 夏菲打了一个气嗝,捂住嘴。 她眼皮半阖着,双颊绯红,下一秒大力扯了表带丢在桌上。 “谭文,我不需要。” 谭文眉梢一沉:“为什么?” “为什么?你非要问我为什么?” “好,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酒精使人勇气大增,不用思来想去,考虑太多。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喜欢我吗?” 追赶着的那对情侣,骤然安静,客厅陷入诡异的沉寂。 没等发愣的谭文回答,夏菲捂住脸,转身跑出了客厅。 太丢脸了,她还是问出口了,不留给自己体面。 几秒之后,谭文追了上去。 徒留餐桌一边,和一对情侣面面相觑的梁宗眠。 事情突发不过三十秒,快得如同一个电影对白的闪回。为了气氛,客厅的陶瓷吊灯早关了,只燃着餐桌上的烛台。 此时的烛火掩映着梁宗眠的脸,看不清什么表情。 王瀚不假思索脱口问:“哇,什么情况?梁……梁先生,别伤心——” “闭嘴!” 陈欣欣扶额,无可救药的叹气,而后拽走没眼力的男友。 椅子往后的刺耳拖拉声响起,王瀚见梁宗眠轻推金丝边眼镜,从位置上起身,人影消失在楼梯口。 梁宗眠爬到屋顶天台。 海岛的晚风总是温柔的,目光穿过吹起的白色床单,隐约看见夏菲的身影。 楼顶没有开灯,夜幕低沉,只有一抹淡淡月色。梁宗眠站在楼梯口,听到女人刻意保持平静的嗓音。 “……你不用回答我,不用了……我为什么要问你呢?” “谭文,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觉得我也该喜欢你……对,我喜欢过你。” “你对我好是真的,你教会我很多,谭师兄,我会一直感激你。” 风又起,露出白色床单另一边的谭文。 “菲菲,你听我说……” 夏菲望着他,打断他:“你只用听我说。” “我们把话说开,我希望我们就此保持距离,你不必对我好,我们也不要做朋友。” 乘着酒意,在生日这天,和突然出现的男人摊牌。转身之时,夏菲的手腕被谭文紧紧抓住。 “菲菲,我以为我懂你,原来我从来不懂你……如果我说,我是喜欢你的呢?” 干脆一声“啪”,等夏菲反应过来,男人偏着脸,她的一掌已经扬出去了。 “你喜欢的人名字叫杨沁茹,她是你的女朋友,不对,是未婚妻。”微颤的嗓音,含着失望的怒意。 男人撕下伪面,唇角扯起自嘲的笑意,将自己揭露彻底。 “我喜欢她什么?” 能够助他飞黄腾达的家世背景,还是拿下她的征服欲、和人前风光和体面。 “关我屁事!” 夏菲摇头低喊,挣脱手腕,闷头往楼梯口跑。 梁宗眠站在楼道口的阴影里,夜色掩盖下,夏菲朝他的方向跑过来。只剩一个听到压抑着喉管隐隐啜泣的距离,梁宗眠转身离开了屋顶。 大概谁不想被人撞见,此刻的狼狈。 然而,梁宗眠万万没想到,他刚刚打开卧房的门,女人从三楼的拐角冒出来,冲冲撞撞而来。她的头垂得很低,用身体抵着门,还是刻意隐藏颤抖的嗓音。 “你、还有没有多的布丁给我?” 梁宗眠再次愣住。 须臾,他轻轻笑了:“进来。” 夏菲一直低着头,跟着他走进房间,梁宗眠带上门,示意她找个地方先坐。 去冰箱拿出一盒鸡蛋布丁,回头室内无人,露台拉门半开,纱帘轻轻飘起。他走出去,露台一株绿植下的单人沙发椅上,夏菲乖乖坐在那里,望着夜色下靛蓝色的海发呆。 梁宗眠把布丁轻轻放在白色圆几上。 就听着夏菲细声问:“你看到了吧?” 梁宗眠动作一顿,沉吟着,酝酿如何作答的间隙,夏菲一直看着绵长的海岸线,轻轻出声。 “不必顾忌我的感受。” “抱歉。” “你觉不觉得我很丢脸?” “没有。” “可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有够丢脸,26岁了,还分不清男人的真心和好意……还因为感情,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受挫,甩掉工作,躲回这个小岛上……感情用事就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人的吧。” 夏菲的双颊染着红晕,海风轻拂,颊边碎发往后扬起,露出一双蒙着阴翳的眼。 梁宗眠静静看着她。 此刻朝他吐露心迹,或许是贪图一只布丁的安慰,也或许……夏菲总算把他当朋友了? 露台上只有一把沙发椅,梁宗眠倚在玻璃拉门上,温声反驳她。 “人是感性驱使的动物,无法做到时刻保持理性的,为什么要为此感到丢脸?人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总有崩溃的时候。软弱也好,逃避也罢,给自己一个借口和宣泄点,没有什么不对。之前我讲过,别逼自己太紧,夏菲。” 夏菲没出声,好似没有听到,良久—— “啊——!” “夏菲,你tm就是个怂货!” 双手搭在嘴边,环成喇叭,她倏然大喊一声。 空气安静了一瞬。 梁宗眠愣住,不止因为她的猝不及防的大喊,还有带着脏字儿骂自己。 很快,夏菲回眸,朝他赧然笑了一下,梁宗眠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 “你有没有觉得,对着大海大喊,心情莫名会变得很好。” 梁宗眠骤然失笑,夏菲果然是夏菲。 “你可以看看现在几点,小心邻居投诉你扰民。” “是你说,宣泄一下没什么不对的。” 梁宗眠双手投降,笑说:“好,是我的错。” 夏菲掀了掀唇,蹭地站起身,挠了挠头。 她有些无所适从:“谢谢你,梁宗眠。” “我也说过,不用总对我说谢谢,不必和我客气,夏菲。” 倚着门的梁宗眠直起身,朝她走来,将一只airpods塞进她耳朵里。 “送你一首歌,祝你生日快乐。” 缓缓徜徉于耳的,是一部老电影的背景配乐,doris day演唱的《que sera, sera》。 夏菲惊喜转头,拨开身后那盆绿植油绿的叶子,指着玻璃拉门上贴着的电影海报,色彩艳郁,油画般复古。 “是这部电影里的插曲!” 那是夏菲高三暑假时看的一部老电影,无聊打发时间,更多还是用来催眠。她听不懂的英文对白,成功令她昏昏欲睡时,一首充满年代感的老歌,轻盈悠扬的女声,带着留声机特有的质感,轻易击中她的心。 于是第二天,她从网上淘来海报,随手贴在了玻璃门上。 “que sera, sera,法语里指顺其自然。” “我知道,whatever will be,你不听吗?” 夏菲仰头问,才看清梁宗眠位置变幻,她在梁宗眠听不到的方位。她扯了扯他的肩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吹着海风,耳机里还放着歌,梁宗眠躬身低下头来,夏菲看清他右耳里的airpods,还有金丝框眼镜下,鸦羽般浓密的睫毛。 夏菲后知后觉,二人的呼吸是如此近,离着一个亲吻的距离。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i asked my mother,what will i be?will i be pretty ?will i be rich?(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问妈妈,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变漂亮吗?会变富有吗?)” 耳机里,歌词在循环往复,梁宗眠敛着眼睑,低着嗓子,落在夏菲的耳畔一句,被海风模糊。 “我好像总碰见你有心事,但我喜欢看你没有心事的样子。” “……here's what my sweetheart said:que sera, sera,whatever will be, will be(我的爱人对我说:世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 不知是海风太惬意,歌声太温柔,还是男人的嗓音太蛊惑。 夏菲仰起头,借着微醺的醉意,凑近梁宗眠的侧脸,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夏天暴雨 夏菲醒过来的时候,环顾四周,一张大床,身上是深灰色的蚕丝绒被。阳光透过露台洒在床上,她揉了揉眼睛,发了一会儿懵,她这是在哪儿? 转头间,后脖子硌到什么东西,夏菲恍惚乱想着会不会是一颗豌豆,异想天开就被早晨的清沉嗓音拉回现实。 “醒了?” 梁宗眠站在小吧台,上面放着一杯热咖啡。 他发梢半湿,穿着灰白竖条纹的家居服,像是刚去洗了个澡。 夏菲蹭地从床上坐起来,回忆如慢镜头,倒涌进脑海。 露台,海风,绵长的海岸线,一首歌的时间,她色胆包天,凑过去吻了梁宗眠的脸颊。之后,之后……倒带失败,她卡壳了,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也不记得了。 摸了摸眼眶,干涩的疼,该不会是哭了吧?她应当控制得很好,依稀记得没有在人前哭。 扶住沉闷的脑袋,掀开被子,带落一只airpods,“咕噜咕噜”滚进了床底下。当机的脑子运转缓慢,夏菲意识到,原来不是豌豆公主的梦。自己睡在了梁宗眠的房间里,而且是他的床上。 她有点尴尬地应声:“嗯。”才发现声音沙沙,鼻子闷不透气。 “感冒了?” 传来哗哗倒水声,和窸窣撕塑料袋的声音,梁宗眠倒了一杯温水,走过来递向夏菲。夏菲双手捧住,杯子里微苦的褐色液体微荡,是感冒冲剂的味道。 她垂着眼,只皱了一下鼻子,梁宗眠温和的玩笑声就在耳边响起。 “你只要喝掉,我忍痛割爱一个布丁给你。” 夏菲连忙捧着杯子一饮而尽,不是为了那个布丁,而是一大早的耳边缱绻。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她麻利爬下床,假装淡然去找事情做。 “我去找个扫把,嗯,拖把也行,把床底下的耳机捞出来。” 趿着拖鞋往门的方向走,一不小心撞到桌子一角,掉下一个袖珍的绿油油植物模型。她弯腰捡起来,放上桌,看到一整个建筑模型,外型像度假酒店。 梁宗眠走过来,将植物模型安回原位,随口问夏菲。 “下午我想去风车塔转转,可以吗?” 夏菲略显局促:“嗯?……可以啊。” 然后,梁宗眠如约从冰箱找出布丁给她,并邀请她当自己向导。 “放一会儿,不冰再吃……比起一直待在空调房里,出去走走,感冒也许好得更快。” 他温声建议着,脸上没有什么波动。昨日种种,稀松平常。 或许对于梁宗眠来讲,亲吻脸颊,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社交礼仪。 没有酒精,代表清醒,还有心虚。胆小鬼缩回壳里,夏菲很怂地不敢去与他对视。 她附和着说好,然后又拿自己去找扫把的借口,匆匆离开梁宗眠的房间。 往楼下走,夏菲捂住脑袋摇头叹气,不要深想,淡定一点,就当你见色起意,成年人了,碰了下脸颊而已。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啊——你俩,吓死我了!” 二楼的走廊,小情侣突然冒出来。他们穿戴整齐,推着行李,手上还拿着退房的房卡。 陈欣欣若有所思:“你衣服没有换,还是昨天的。” 梁宗眠就端着咖啡杯走了过来。 王瀚斜着眼看梁宗眠,接话:“那肯定从某梁姓房客的房间里走出来的。” 夏菲伸出腿,拦在楼梯口:“你要走了?” “对。” “我忍你很久了。” 王瀚扔下行李箱,身影飞速地蹿下楼梯。夏菲烦躁捞了一把头发,跟着跑下去追杀他。 陈欣欣看向身旁的美人房客:“我男朋友说得对吗?” 梁宗眠点了点头。 然后,这一天清晨,陈欣欣在离开民宿之际,也发出和王瀚一样的怪叫。 “操!我磕到真的了!” 她抱拳:“昨天情况有点复杂,你得加油。” 梁宗眠笑了笑:“承你吉言。” 陈欣欣和王瀚办理好退房,下午的船离岛,马上就要结束旅程。 离开之际,余惠美女士为他们践行,做了这对情侣心心念念的黄油焗螃蟹。 夏菲找出一瓶白葡萄酒,佐以胡椒粉,腌制好梭子蟹。接着在余惠美的指挥下,将黄油和蒜泥、洋葱碎和糖拌匀,制成蒜蓉黄油酱。最后掀开蟹壳,把酱汁淋上蟹肉。 热锅融化黄油,夏菲拎着螃蟹腿,下锅蒸之前,替它们哀悼。 “一路走好。” 盖上盖子,转身看到嘴角含笑的梁宗眠。 “床底的耳机我找出来了。” 梁宗眠把一对airpods还给她。 夏菲顺手接走:“哦,好的。” 夏菲挠了下发尾,颤了颤眼皮,等会…… “给我干嘛?这是你的。” 盯着手心白色的、小小的两只耳机,再等会…… 某些记忆回笼,如同电影闪回,在脑海里轮转播放。 …… “我的airpods总是一只不见了,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老凑不成一对,呜呜嗝……” 三楼楼梯口,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人抱着楼梯护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梁宗眠拍她的肩,试图拖着她起来,然而她抱着栏杆不撒手。 委屈往后仰头,过道的廊灯落在她哭成核桃的眼睛上,何其惨烈。 梁宗眠无奈蹲下来,半哄半商量和她交流。 “我的给你?要不要?” “你为什么要给我?!” 梁宗眠稍顿片刻,唇角一直扬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低声笑讲:“我只需要一只,给你凑成一对?” “你只需要一只,那我和你换不就好了?” 女人踉踉跄跄站起来,撞倒脚边的一瓶见底的黑麦威士忌。 “菲菲,螃蟹好了!” 黄油焗螃蟹只需焖烧三分钟,余惠美的声音传来时,夏菲回神。 “这是充电盒和充电线。” 梁宗眠把自己的原装一套全给了她,对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说到做到。 梁宗眠离开厨房,夏菲捧着耳机,持续犯懵。 慢慢捡起其他细碎片段,比如亲吻男人的脸颊后,蹭地起身,脚一崴落荒而逃;再比如偷喝老爸私藏的威士忌,烂醉如泥去梁宗眠的房间讨耳机,而后一头倒在床上,使他在长沙发上将就过夜…… 夏菲正在忏悔,肩膀被人一拍。 余惠美走过来说:“发什么呆?赶紧把螃蟹装盘。” 夏菲回到流理台,把螃蟹淋上剩余的黄油,撒上奶酪粉,装盘,而后端去餐厅。 陈欣欣和王瀚正坐在餐桌上,翘首以盼。还没放上桌,筷子已经伸出去了。 王瀚快哭了:“光这一口吃的,下回我们也还来光顾你们家。” 陈欣欣朝夏菲眨了眨眼:“希望我们下次来,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夏菲不明所以望着她,梁宗眠走了过来,在她左边拉开椅子坐下。 陈欣欣嘿嘿笑了一声,“夏姐姐,我们加个微信吧?” 夏菲嗯嗯说好,低头解开锁屏,亮出二维码。 梁宗眠的视线掠过夏菲,对陈欣欣讲:“保密。” “可以,不过你得把你的微信,也贡献出来。” 梁宗眠表情遗憾:“我只有email。” 陈欣欣取笑道:“您看着也不老啊。” 夏菲默了默,想起不久前拿快递,随口就问:“你会网购,不会用微信?” “是助理替我买的。” “那你助理有微信吧?” 梁宗眠笑了笑:“到时候我问问。” “梁美人,我不care你助理的微信。” 陈欣欣话未落,王瀚掰断一只螃蟹腿,扔进了她的碗里,幽怨道:“你男朋友在这里。” 陈欣欣笑眯眯拍男朋友的头:“美人可远观,我只亵玩你。” 夏菲筷子一放,笑睨梁宗眠。 男人摸了摸鼻子,无奈自哂:“好了,别取笑我了,我一定学会用微信。” 吃过饭,正式与这对小情侣告别,陈欣欣和王瀚推着行李离开民宿。 他们前脚刚走,天色暗下来,一副要下雨的阴沉样子。 落地窗外的天际灰蒙蒙一片,忽而一道青紫闪电,闷雷声沉沉响起,傻柯基吓得从布窝里跳起来,汪汪乱叫。夏向东去关了空调,推开门,潮湿的雨气便钻入室内,很是凉爽。 夏菲回卧室洗完澡,换了一身纯棉家居服,发梢半湿,正趴在床上找插座给没电的手机冲电,余惠美风风火火冲进来。 “下雨了,快,和我去天台收床单!” 夏菲紧随其后跑上屋顶,急急忙忙拯救完床单,暴雨骤至。 她突然想到,下午梁宗眠约好她去风车塔看看,这天气……出行计划只能泡汤了。 去找梁宗眠,他的房门没关。 恹恹的天气,人也提不起劲,夏菲倚在门口,抬起敲门的手还没落下,不禁打了个喷嚏。 梁宗眠的声音模糊在雨声里,显得渺远:“进来。” 他在露台的沙发椅上坐着,听着淅沥雨声,翻阅一本书。老旧的皮质沙发沾染潮湿,无声脱落一小块棕色的皮。 夏菲站在玻璃拉门边,表明来意:“突然下雨,看来不能去风车塔了。” 出声的鼻音很重,她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感冒有加重的趋向。 梁宗眠抬眼,看到夏菲半湿的发尾,扫动在颈间,她整个人恹恹的,又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没事,下次去。” 正欲提醒她回去吹干头发好好睡一觉,夏菲从屋子里搬来一个原木靠椅,在露台坐下来。 她看着朦胧的雨幕,放空自己。 肩上略略一沉,梁宗眠从屋子里拿了绒毯过来,轻轻披在她的肩上。夏菲余光落在圆几上的书封上,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我来把这个还给你。” 夏菲把装在充电盒里的airpods放在白色圆几上。 “你拿错了。”梁宗眠回,“你应该把你的那一只给我。” “我喝断片儿,一双换一只亏本买卖,酒鬼的话不要当真。” “我没醉,我的话你可以当真。” 有细细雨丝飘进来,拂在颈上,清透凉爽。夏菲伸直笔直匀称的双腿,让腿上的肌肤也去接触夏天暴雨的洗礼。 她一只手臂蹭在椅子边,踮起脚尖蹬了一下地面。 夏菲挠了挠头:“那个,我……” 正酝酿着措辞,怎么解释昨天丢脸的事儿,挽救一下颜面,口袋里的手机叮咚作响。 陈欣欣:[图片] 陈欣欣:我看到他了耶,同一班船上,应该也离岛了。 点开图片,是谭文。 夏菲正输入:他回去上班,这很正常。 一个手机戳在眼前,夏菲略抬眼,看到一张二维码。 梁宗眠说:“找助理注册好了,加一下?” 夏菲眼皮一跳,下意识陷入的担忧:“你会玩嘛?” “不是,我是指,你没必要强求自己跟上年轻人的节奏……没有,你不老,你是风华正茂的美人……”嗓音越来越弱,越描越黑。 梁宗眠没有恼意,淡淡笑讲:“我尽力,勉强能跟上你的节奏就好。” 露台角落里的那株绿植,油绿的叶子上突然滚落一颗雨珠,嘀嗒—— 落在露台的地上,平浅的积水,荡起一圈涟漪。 夏菲半敛的睫毛一颤,匆忙扫码加上好友。 靠近一点 加了梁宗眠的微信,他拉开玻璃门,强制夏菲离开露台。 “进来吧,感冒会加重的。” 对话模糊在身后的雨幕,想起一部电影台词,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夏天的脾气阴晴不定,夏菲不知道暴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只知道面对梁宗眠的游刃有余,她相形见绌。 冲动一个吻,足以打破她的平衡。 成年男女的你进我退,偏偏夏菲好似纯情学生,感情上她几乎是一张白卷,学不会这门课。对梁宗眠有多少了解呢?他只是她的房客。出了这个岛,就不会再有牵扯。 夏菲胡思乱想着,在谭文那里交的学费,拒绝自己对梁宗眠所有的话进行过度解读。 “菲菲,小梁!快上来!” 当余惠美女士出现在房客门外,开心敲着门框时,夏菲回头看露台,骤雨初歇,天际洗涤般的蓝。透过油绿的绿植粽叶,和半扇玻璃拉门,一弯彩虹冲破暗沉的天,扯碎阴霾,遥挂湛蓝无暇的天空。 显而易见,余惠美的兴奋来自于这道彩虹。 夏菲揉了揉发堵的鼻子,闷不透气说了声来了。 和梁宗眠并肩上去天台。 “菲菲,帮我晒床单。” 阴雨天让人折腾,雨转晴后,好天气又使人没脾气。 夏菲乖乖走到余惠美对面,合力把床单甩上晾衣杆,梁宗眠顺势过来搭手。他轻松抬起手臂,理顺晾衣杆上皱巴巴的床单。夏菲一仰头,透过男人的手臂,就看到干净蓝天下的那抹彩虹。鼻尖嗅到床单上柔顺剂的味道,是柠檬的清香。 “那里,彩虹底下,那个白色的点,是不是风车塔?” 余惠美循声望去:“对,小梁眼神真好。” 空气里是暴雨过后,粘稠的湿热。还好有海风送来丝缕清凉。 从天台眺望过去,碧蓝的海湾,对岸葱郁的岛,还有高低错落的房舍。缤纷彩虹下一抹纯粹的白,冒出一点风车塔的头,隐约可见缓慢旋转着的风轮。 “嗳,天放晴了,小梁要不再去风车塔转转呀?那里很美的。” “让菲菲带你去呀。” 余惠美提议着,梁宗眠点头同意。 风车塔在对岸的居民村落,规划了专门的观光路线,称作环塔绿道。可以选择步行和骑单车。步行需要一个半小时,夏菲建议骑自行车。 “梁先生会骑自行车吗?” “咔嚓”一声,梁宗眠举着胶卷相机,对着蓝天与海,捕捉既要消褪的彩虹。 “可惜了,没有抓到它。” 相机是出门前,梁宗眠回房间拿的。 绿道入口是整齐划一的小黄车,手机扫码骑走。“嘀”的一声,拉回梁宗眠的注意力,他拿出手机虚心请教:“我需要怎么做?” 夏菲有点想笑:“扫码。” “我来帮你,等会儿……你会骑自行车吗?” 梁宗眠笑着自哂,递手机给夏菲,把锁屏密码一并告诉了她。 “不算擅长。” 夏菲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从小骑车上学,如果自行车可以考证,我一定是十级。” 梁宗眠淡淡笑起来,他确有领教过,令人心惊胆颤,过目不忘。 夏菲替梁宗眠扫码,发现他微信钱包没钱,于是给他发了红包。退出微信界面时,才注意到他给自己的备注:free。 可能是他的小怪癖,取相近谐音英文单词,便于自己记忆,夏菲想。 梁宗眠的户外扮相休闲,几分美式复古,显得年轻清爽。淡灰色条纹衬衫,细皮带扎紧直筒牛仔裤,裤脚挽起来。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蹬上小黄车,露出白色中筒袜,四平八稳的上了路。 明明是个带金丝框眼镜的梁美人,骑着小黄车的一帧画面,意外生动俏皮。 两个人并车徐行,穿行在环塔绿道。 晃过急促而清脆的车铃声,有一群高中生比速度,陆续超越他们。如同一阵旋风来,还未看清,视线里只剩卷起的一片绿丛落叶,还有前方逐渐远行的咕噜咕噜的车轮。 暴雨过后,太阳又慢慢冒出头,蒸腾路面的多余水汽。 绿道一旁遍植绿林,穿梭过树荫枝垭落下的碎光疏影,足以消散夏天的闷热。 夏菲照顾“不算擅长”骑单车的梁宗眠,骑得很慢,眯着眼睛让惬意的风吹乱头发。 听到“咔嚓”声时,夏菲回头,还是甩了梁宗眠一截。不知他是何时停下来的。男人长腿撑地,举起相机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夏菲停下来,朝他喊:“你在拍什么?” 话刚问完,背后传来嬉笑打闹。 夏菲闻声转身,盘桓的前方路道,悠哉骑行的少年,一只手倏而脱离车把,去拽女孩儿的小辫子,吓得女孩儿低下头,尖叫躲过。 夏菲会心一笑,转头的时候,梁宗眠推着车重新到了她身侧。 左边,颈间挂着胶卷相机的梁宗眠,眼底蕴着轻淡笑意,示意继续上路。 夏菲感叹:“哎,年轻真好。” “为什么这么感叹?” “我老了。” 梁宗眠似乎不解:“你还年轻。” “no,no,你不懂中国国情,26岁一事无成,这是我的人生危机。” “你才26岁,取整一百岁算,人生才过四分之一。” 夏菲摸了摸鼻子,笑讲:“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还年轻,但心态好像不知不觉就变老了……我最近举棋不定,始终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生日和谭文摊牌过后,夏菲一直在反思,她要不要彻底狠心辞职。划掉六年履历,找工作,从零开始。 “相信我,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你好喜欢灌鸡汤哦。” “什么?” 夏菲又看到梁宗眠只理解字面意思的疑惑神情,她扬唇窃笑。 夏菲还在敛目偷笑,脑袋一重,梁宗眠揉了揉她的头。她懵在当场,手心冒出薄汗。 “其实,不如给自己加一个选项,不是重新开始,而是……”梁宗眠顿了顿,“你可以抬头看看我。” 夏菲抬头看他:“什么选项?” 梁宗眠倚着单车,轻推眼镜,看着她玩笑讲:“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夏菲的眼皮伙同心脏重重一跳。 “叔叔阿姨别休息啦,风车塔下午五点就禁止入内了,加把劲呀!” 单车掠过,一个小萝卜头儿蹬着车,朝停在路边的他们大喊。 这条路只有一个终点,等待他们的是如耄耋老翁,风轮缓慢转动的风车塔。当然不感到的可惜的话,也可以沿途返回,只领略途中风景。 其实只要一心骑行,旅程很短,只需半个小时。 夏菲和梁宗眠抵达风车塔时,险险赶上最后一拨游客,买了票,进去围栏景区,仰头就看到白色巨塔,北欧风车造型,叶片风轮缓慢转动着。 “要拍照纪念吗?”夏菲主动问,“我指人出境,‘梁宗眠到此一游’的那一种。” 梁宗眠从脖子取下相机,递给夏菲,玩笑道:“当然,劳烦把我拍好看一点。” “……”夏菲默了默,小声嘀咕,“还要怎么好看……” 梁宗眠对自己长相有什么误解? 夏菲拿起相机腹诽着,日落西斜照进镜头,澄红余晖打在男人清润的脸上,清冽无尘的气质,他背后的风车塔也为之逊色。 按下快门,夏菲玩不太明白胶卷相机,拍好就还给梁宗眠。 梁宗眠:“你也来一张‘到此一游’,等等——” 夏菲眨了眨眼,梁宗眠就绕进一堆小萝卜头扎堆的附近。 她随步过去,一个贩卖小玩意的摊贩上,五颜六色的塑料小风车,整齐划一地迎风轱辘转。梁宗眠弯腰掏出钱夹,买了一只橙黄色的小风车回来。走出人群,送给夏菲。 夏菲愣了一秒,伸手接过。 在父母那里央求无门,蹲在摊贩前望眼欲穿的小萝卜头们嫉妒大嚎:“阿姨羞羞,这么大人还要叔叔买小风车给你!” 耳廓双颊,登时涌上热意,风车收到背后,夏菲刚要装模作样怼回去,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情侣走过来,请求在风车塔下帮忙拍照。 她身旁的梁宗眠用英文和他们交谈起来。 梁宗眠提议交换给对方拍照,外国情侣拍摄完毕,夏菲就被稀里糊涂拉到风车塔下。 外国情侣举着梁宗眠的相机,看到镜头里的年轻女人,微红着脸,假装若无其事的偏着头,二人肩膀的距离局促而疏远。金发女人朝夏菲眨了眨眼,打着手势说了句什么。 语速太快,夏菲没听清,梁宗眠就挪步过来,一不小心撞上她的肩膀。 “come closer ,free。” 清沉嗓音似甘醇清茶,靠近一点,落在耳边最后一个单词,是free还是单字一个菲,暧昧不清。夏菲来不及分辨,梁宗眠就直起身,扬唇笑着看向了相机镜头。 白色风车塔下,夏菲手里的橙黄小风车无声转动。 稀里糊涂和梁宗眠拍完合照,外国情侣把相机还给梁宗眠,挥手再见。 “塔里进去走走?” 夏菲点点头,做好向导工作,领着他走进风车塔。 风车塔内部可以进去,沿着狭窄旋转铁楼梯,爬塔的人很多,几乎是爬一步等三步,人挤人的闷热,梁宗眠无奈耸肩:“我们不该挤进来凑热闹。” 夏菲一直捏着一个无处安放的小风车,玩笑着抱怨:“也不该买这个的。” “我替你拿,这样就可以了。” 梁宗眠从她手里顺走小风车,插进自己的裤兜里,去看夏菲,似乎露出一个期待夸奖的笑。 夏菲愣了一瞬,她疯了,居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一丝孩子气。 “我……可以认为其实是你喜欢这只小风车,假意送我让我背黑锅,害我被小萝卜头们嘲笑……” 梁宗眠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容淡去的同时,浓密的睫毛半阖。 “我以为你会喜欢。” 夏菲觉得自己又疯了,不知为何,再次脑补出美人哀怨,一丝委屈的意味。 从他的兜里抽走小风车,搓动细长的橙黄根管,在他的眼前挥了挥。嘴边的话就脱口而出:“不,不,我很喜欢。” “毕竟多大人了,我害臊,其实早想买个小风车玩玩。” “……” 啊,她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强行解释? 夏菲自闭噤声。 “你们还上不上啊?” 前方的人挪动,空出一块来,后面的观光客不耐烦,狭窄楼梯里,侧身从夏菲身边挤过去。 夏菲一个趔趄不稳,举着小风车撞进梁宗眠的怀里。 夏菲慌慌张张抬眸,第一时间去关照小风车是否安然无恙。就听到低沉而悦耳的嗓音,头顶上的胸腔震颤,梁宗眠轻轻笑起来。 “没事,坏了再买一个送你。” 亲密爱人 在鸭蛋黄般的夕阳快要沉下去的时候,暗蓝色的天浓稠如油画颜料,风车塔关闭,迎走最后一拨游客。 返程路上,环塔绿道一时拥促,散步走回去的、三两骑车掠过的,一路都是打闹笑语。 两辆小黄车疾驰而过,车把上别着一只橙黄色的小风车,咕噜咕噜迎风转动。 是谁家小孩儿肖想已久,撒娇装哭爹妈也不给买的玩具。 小萝卜头坐在老爹的自行车后头,“哇”地一下哭得好大声。 哭声飘散在晚风里,和夏菲和梁宗眠渐行渐远的身后。 在风车塔内耗费时间过长,出来已六点半。 梁宗眠慢吞吞提起,自己看完风车塔去咖啡厅取照片的计划,夏菲正在扫码推车,听罢把小风车插在车把上,着急忙慌讲:“你不早说,江姐姐家咖啡厅,淡季七点就关门了!” 于是乎,两个人驶出绿道,出入口也没有停车,径自骑到咖啡厅的门口。 江佳琪正在调试音响,拿着话筒“喂、喂”,一个别着小风车的小黄车,就风风火火闯进了院子。 “哎,哎,谁呢?谁呢?咱家正吃饭呢,私闯民宅呐!” 梁宗眠紧随其后,听到话筒里的一声吼,一个急刹车,抬头间就看到缠绕在头顶的小灯泡,五颜六色的闪烁着。 咖啡厅外面搁了一原木长桌,三两还在用餐的客人放下筷子,齐齐看向他们。 夏菲和梁宗眠靠边停车,看到蒋佳琪在捣鼓音响,她老公刘洋蹲在地上铺电线和按插座板。 “江姐姐,他拿照片。” 江佳琪瞥向她身后的梁宗眠:“从风车塔回来的?吃饭没?” 梁宗眠抬腕看表,七点零三分。 “不好意思,这个点来取,才知道你们七点关门。” “嗨!赶巧了,今天他们包场,相亲派对。” 刘洋站起身,音响滋滋两声,连接了电脑,陡然冒出一首奇怪的歌。刘洋从江佳琪那儿抢走话筒,表情欠欠儿出声:“下面这首歌《孤独的人都是可耻的》,由我倾情演唱,送给在座各位!”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五音不全的嗓音,莫名自信且欠,荼毒着大家的耳朵。 “靠,老板!我合理怀疑你在嘲笑我们全员单身狗!”一食客撂筷子拍桌而起,撩起袖子过来抢走话筒,“换歌!” 江佳琪刚从咖啡厅里拿了照片出来,棕色纸封包着,递给梁宗眠。 “刘洋,给我滚进去做饭!菲菲,点菜!” 夏菲开怀笑着点头,报上菜名,转头对梁宗眠讲:“我们清凉岛上的五星大厨,东南亚菜系无人能及,留下来尝尝吧。” 梁宗眠点头说好。 夏菲想起什么,“哦!江姐姐,饭后甜点,劳烦做个焦糖布丁,还有两杯黑咖啡,谢谢。” 转头又雀跃对梁宗眠说:“江老板娘泡的咖啡、还有焦糖布丁是招牌!” 话未落,夏菲后脑勺被江佳琪一敲:“别吹了!” 梁宗眠扬唇:“拭目以待。” “你俩,随便找个位子坐吧。” 江佳琪走进咖啡厅前,打量了梁宗眠两眼,视线落在夏菲身上,摸着下巴笑了下。 原木长桌是名副其实相亲联谊现场,一扎扎啤酒杯,桌上放着各式下酒菜。男女面对面,像一对一辅导的私教,尴尬又躁动的气息弥漫。 两排长凳,夏菲和梁宗眠面对面,在最边边角坐下。 夏菲细心发现,梁宗眠偏头摸了摸左耳,似乎不大舒服。 “你今天戴了助听器?” “嗯。” 旁边的男人就凑过来,笑嘻嘻问:“妹子,兄弟,单身否?” 有人接话:“是情侣就别来虐狗,咖啡厅里面请,随便你们二人世界!” 夏菲摆手又摇头:“不是,不是。”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别,赶紧别,这么亮眼的眼镜杀帅哥,哥哥看看我……”有年轻女人抬手阻止。 梁宗眠饶是淡定,也被热情吓退,夏菲捂嘴噗嗤偷笑。 老板刘洋把夏菲的晚饭端出来时,那端的相亲大会正是酒酣饭饱,夏菲听了一耳朵,把此行人了解了七七八八。 这一行人是来自天南地北的“驴友”,网上冲浪结识,八人小群,聊起感情状况,都是单身,一拍即合,约好线下面基,说不定凑成一段佳缘。 地点定在清凉岛,晚上睡在专门的露营地,白天已经扎好了帐篷,没精力做饭,所以找来了这家岛上咖啡厅。 “给,最后的晚餐,二位请用。” 刘洋单手举着托盘,往夏菲和梁宗眠的桌子上放下两碗海鲜沙茶面、蚵仔煎和肉骨茶。 夏菲也的确是饿了,顾不了周围的喧闹,食指大动。 梁宗眠食量不大,各自尝了一点,就看着夏菲,腮帮子微鼓,专注消灭眼前的食物。她吃东西很随性,咀嚼的模样像某种小动物。 “眼镜杀美人,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 夏菲身侧女人的声音插进来,她抬眸,鼓颊吸着面条,就和梁宗眠的目光交汇。梁宗眠不躲不闪,还缓缓扬唇,对夏菲笑了笑。 夏菲略带窘迫低了头,呛咳起来。 “靠!我严重怀疑你们俩在骗人!不是情侣个鬼——” 梁宗眠身侧的男士,一扎啤酒放回长桌,桌面抖了一抖。 “咳、咳咳咳咳……”夏菲咳嗽得更厉害了。 适时,刘洋捣鼓着音响,话筒倏而传来刺耳电流声。 “你们不是要跳舞?来吧,来吧!” 连接电脑上的播放软件响起了慵懒的靡靡歌声。 原木长桌上的微醺男女,踩着伴奏,你推我搡嘻嘻哈哈起身。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轻松……” 是梅艳芳的《亲密爱人》。 海边送来晚风,湿润而舒爽,夏菲和梁宗眠同时偏头望去,明明是首缱绻的歌,却是一院子的说笑打闹,和群魔乱舞。 江佳琪走过来,焦糖布丁和咖啡放上桌,然后对夏菲眨了眨眼,瞄着梁宗眠,弯腰在她耳边悄悄讲:“菲菲,他把你拍得真好看。” ※※※※※※※※※※※※※※※※※※※※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 《亲密爱人》/梅艳芳(王若琳、王晰的翻唱也各有韵味) 描摹爱情 打开书桌上的台灯,米色的灯罩里烘着暖黄光晕。 夏菲把橘黄的小风车插在纸巾盒的抽缝里,鼓腮吹了一口气,映在墙上的剪影,随着风车叶片缓缓转动起来。 夏菲思绪飘空,双目放空,盯着墙面转动的剪影发呆。 小时候以“我有一个梦想”开头,畅想长大后的自己,期盼的未来都很美好。 从事什么职业,老师、警察、还是宇航员;和什么人结婚,面红心跳头披床单,幻想会遇见白马王子。 依照人生轨迹平凡地长大成人,走出校园,一脚踏入浮尘碌世,努力去生活着,已是艰难。 再也不会去憧憬明天,明天不会更好;再也不会幻想未来先生的模样,她不会是公主,也没有水晶鞋。 上班下班,枯燥的每一天,大约每个人都这样重复,都为了让生活不变得那么糟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夏菲去心动的感觉,不再憧憬爱情。 她一直告诫自己,至少她还有梦想,它并不那么美好,抛下滤镜后的现实与奔波,是面包与经济来源。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被击倒,因为害怕一条路走到黑后,回头一无所有。 在这六年,回到自己的独居公寓,偶尔也会感到寂寞,想回家后有人递来一杯温的水,说一声“你回来了”、“今天也辛苦了”,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有时候会想,谭文不是她描摹的爱情模样,也许可以成为那个填补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夏菲盘腿坐在沙发的地上,吃着一盒从便利店买来的咖喱猪扒饭,拧开一瓶葡萄汁,仰头刚喝一口,碰到茶几上的手机,无意开启下班乘地铁的路上,单曲循环的一首歌。 “……好吧,和影子,至少是亲密……” 音乐软件的暂停界面,是苏运莹的《晚安》。 “夏菲,睡了没?” 夏菲将思绪扯回来,墙面的风车剪影早已停止转动。 她从书桌起身去开门,廊灯斜进来,梁宗眠站在门外。男人抬起手臂,扬了扬手里的棕色纸袋,然后递给她。 “忘了给你。” 夏菲愣了愣:“给我?” “今天很开心,你辛苦了。”梁宗眠朝她轻轻一笑,“晚安。” 门关上,房间里萦绕着依稀歌声,晚安犹在耳。 如果要具象化她所幻想的爱情模样,脑海里闪过梁宗眠的脸……夏菲甩了甩头,拆开棕色纸袋,一不小心掉出几张照片。 海滨浴场,都是她。 ——菲菲,他把你拍得真好看。 夏菲脑海里,猝不及防想起咖啡厅外,江佳琪对她说的悄悄话。 夏菲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昨夜难以入眠,不知不觉间竟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导致的结果就是,脖子酸疼,手臂全麻僵硬。 她揉着脖子看手机,走去飘窗拉开避光窗帘。 手机微信界面,梁宗眠早晨发来的消息。 梁宗眠:我去码头接一位友人,他会入住虚度。 回到清凉岛的第六天,邂逅形形色色的旅客,他们短暂停留又离开。 日光争先恐后从飘窗涌进来时,夏菲抬起手背遮住额头,意识到和梁宗眠认识才六天。 六天的时间,对于夏菲的慢热来说,应当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才对。 然而,她把自己整理成ppt,什么都打包,摊开自己给认识了六天的人查阅,软弱崩溃、出糗丢脸、迷茫颓丧、自言自语…… 梁宗眠有什么魔力,像海畔的晚风,脚边的涟漪,不动声色就让人轻易歇下心防,交待所有。 而她对他的了解寥寥无几,仅凭只言片语,还有网上的词条。 夏菲把卧室的门打开,撑在走廊栏杆上,听到楼下传来喧嚣。 余惠美女士站在客厅大声喊:“菲菲下楼,来客人了!” 爬下楼梯,夏菲瞧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头发胡子花白,抓着梁宗眠就是熊抱。老人身后,是一个推着行李箱的温柔女人,夏菲抬眼看向她,女人朝她露出笑容,清纯又乖驯。 视线转移,对上梁宗眠投来的求救信号。 夏菲走向老人,礼貌问:“你好,是来住宿的吗?” 老人望向她,冒出一串大阪腔的弹舌日语,一张面瘫脸,机车皮夹克,夏菲暗想,这老人真朋克,气质很北野武。 还好朋克老人放弃梁宗眠,兴趣转移到夏菲身上,拉着梁宗眠做翻译。 梁宗眠无奈笑,忽视掉他随时放在口边的脏话口头禅,简短整理:“他说,他叫田中,想请你喝杯酒。” 夏菲默了默,一瞬间悟了,这朋克老人,不会是……事务所另一位合伙人,风流韵事一堆的田中苍介吧。 那么,夏菲看向田中身后的年轻女人—— 娇娇柔柔表示抗议,有意无意亮起无名指上的钻戒,尽管听不懂,也不难猜出语调:“别到处勾搭女人哦,田中君。” 夏菲一开始以为是他的助理,看来是传闻中的小娇妻。 夏菲走去前台,替二人办理入住,看着护照,求教梁宗眠。 “tanaka。”梁宗眠慢慢念了一遍,“是田中的罗马音。” 夏菲正手动输入,朋克田中就过来凑热闹,用蹩脚的英文对她不正经讲,开一间大床房。 夏菲微微点头,把房卡递给他,梁宗眠房间正下面的二楼,有同户型客房。 小娇妻走来,带着随时盯梢的双眸,笑容是温柔刀,拉走了田中上楼,回房间放置行李。 梁宗眠简单介绍:“是我的朋友,田中你知道了,身后是他的妻子杏坂小姐。” 夏菲装作这才了解,“哦”着点点头。 田中夫妇空腹下船,余惠美简单下了虾肉馄钝,他们整理好行李下楼,在餐厅大快朵颐,田中不停竖起大拇指称赞。 “中午他们就不下来吃饭了,要回房倒时差。”梁宗眠对余惠美讲。 余惠美回:“好,我出去买菜,菲菲记得洗碗。” 余惠美提着菜篮子出门,田中夫妇吃完面,没有上去睡。 朋克老人拉着小娇妻的手消食,左逛逛右看看,捣鼓装饰置物台上的留声机,中岛美雪的歌声陡然飘荡在客厅里,兴致一起,田中就拉着杏坂,悠然跳起了舞。 “梁,来,加入我们的舞会。” “快点!臭小子!” 梁宗眠无奈轻推镜框,朝夏菲伸出手,邀请她作他的舞伴。 夏菲正窝在沙发椅里看美食剪辑,只听到田中叽里呱啦的喊声,愕然抬眸:“做什么?” 梁宗眠倾身,轻轻扯起她的胳膊:“帮个忙,不然田中誓不罢休。” 夏菲稀里糊涂被拉起来,她还赤着脚,梁宗眠托起她的右掌,他的左手就虚扶在她的后腰。 搭上他的肩,夏菲略尴尬讲:“我不会……” 梁宗眠低笑:“不要紧,随意就好,放松一点。” 绿树阴浓夏日长,落地窗干净透亮,夏菲紧张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地面两道身影重叠,斑驳日光掠过她的白皙脚背和嶙峋脚踝,踩碎一地浮动树影。 “抬头看我,夏菲。” 夏菲硬着头皮抬头,没动几步,手忙脚乱,错误频出,然后就一脚踩上男人的脚。 “看吧,踩到你脚了吧,我头一抬就没安全感……” 话音刚落,她又踢到男人小腿,身形一绊,梁宗眠及时捞了一把,夏菲就被抬起来,双脚略略离地,双脚踩上梁宗眠的棉质拖鞋。 夏菲堪堪倚住梁宗眠这个人形靠山,田中那端传来毫不吝啬的取笑,好像在说,你也太逊了吧。 夏菲窘迫,掀了掀唇:“不跳了,不跳了,大哥们饶了我吧,我四肢不协调,真不会跳舞!” 抬头间,看到梁宗眠扬唇,眸子里又是几分孩子气的笑意。 腰际传来温热的触感,梁宗眠的双手环上夏菲的腰,轻松捞抬起她,稳稳降落地面。时间快得不过一瞬,男人不留痕迹的松了手。 细碎光影浮动在梁宗眠的笑脸上,也许是阳光太晃眼,夏菲感到头脑发昏,四肢虚软。 “我去洗碗了!” 夏菲穿上沙发椅旁的人字拖,飞速转身跑向厨房。 夏天的酶 夏菲洗好碗,从厨房出来,客厅已经没有那对老夫少妻的身影,梁宗眠就在她原来的沙发椅上,敛眸看着ipad,是不久前她被拉起来跳舞,扔在沙发里的那个。 夏菲朝他走去,看见自己的ipad,是她方才看的美食剪辑。 梁宗眠抬眼看她,评价:“很有食欲。” “如果我脾气坏一点,会觉得你冒犯我隐私。” “抱歉。”梁宗眠把ipad还给她,“我想多了解你。” 夏菲怔了下,转了话锋:“田中下飞机就往我们这里来了吗?” 梁宗眠淡淡点头:“上楼倒时差了。” “你朋友真好。” “我朋友不多,他严重意义上——算我老师。” 梁宗眠从沙发椅里站起来,笑问:“下午做什么?” 夏菲茫然摇头:“无所事事,做什么都行,什么都不做也行。” “那,我可以邀请你一起看电影吗?” 夏菲顿了顿:“岛上没有电影院。” “我记得民宿里有投影设备。” 梁宗眠话音刚落,就示意夏菲带路去找,夏菲不惶多想,直奔天台上坡顶阁楼,有一间上锁的杂物室。 一把生锈的老式挂锁,夏菲用钥匙开费了好一番功夫,拉开门,灰尘扑脸,夏菲捂鼻咳嗽着钻进去。 这阁楼房间矮且小,梁宗眠弯腰才勉强进来。 “嗳,你别来添乱啦!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夏菲一边翻找投影设备一边摆手,将梁宗眠往外赶。 梁宗眠退到门口,扶着墙倾身朝里讲:“我不知道这么麻烦,要不算了……” 夏菲嘀咕着:“不行,看它能躲哪里去,我一定要把它逮出来!” 梁宗眠唇畔扬了扬。 夏菲好不容易找出来,她以前往家里买的智能投影仪,快递都没拆封。她抱着出门,梁宗眠从她怀里抽走。柔顺漆黑的头发沾了灰,梁宗眠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梁宗眠:“有灰。” 夏菲“哦”着点头偏开,“走吧。” 跑下天台,梁宗眠示意去他的房间放电影。 夏菲稍顿片刻,梁宗眠就笑:“对我不放心?” 夏菲:“……不是。”毋庸置疑他是正人君子。 只是—— 关上门,拉上避光窗帘,室内陷入昏暗,形成两个人的隐秘空间。 看电影这件事似乎会变得心猿意马。 梁宗眠找到一块适合投屏的白色墙壁,在靠床的方位,幸好床边铺了米色的柔软地毯,调整到适合观影的位置,然后席地而坐。 “你随便挑电影,外语就算了,最好国内的华语片。” 梁宗眠看电影都是英文对白,很少刻意去找华语片,他不太懂一些意境表达。现在有人陪同,他可以虚心求教,不懂就问。 “好,好,给你听方言。” 夏菲半开玩笑,用转接线连接手机和投影仪。现在的智能投影仪方便快捷,连接手机就可以投屏。她打开自己手机的视频软件,随手点了最近播放的电影。 白色墙壁上,投影光线透过浮尘的颗粒,映射出电影画面,听到平而缓的电影对白。 没过片刻,梁宗眠就无奈笑了:“不看字幕,我一句听不懂。” 还是中文字幕。 “不要小看中国话。”夏菲眼底闪过促狭的笑意,“还有华语片。” “这是哪里的方言?” “贵州凯里话。” 梁宗眠摇了摇头,夏菲理解为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夏菲笑着坦白:“其实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也许正是如此,两个人坐在冷气十足的空调房里,席地而坐,腿边是葡萄汁和黄油薯片,专注字幕没有分神。 室内寂静,只有大段电影对白,没有交流。 导演年轻且有才华,只管用镜头表达自己,毫不吝啬家乡景光,美得含蓄而内敛。包括,把自己的诗,嵌进电影台词。 山,是山的影子/狗,懒得进化/夏天,人的酶很固执,灵魂的酶像荷花。 电影过半,梁宗眠的肩膀一沉。 他偏过头,浮动的暗光里,女人沉着眼皮,昏昏欲睡。瓷白的脸,倒在了肩上,玫瑰色的唇,蹭上衬衫领口,柔软的发丝挠在颈窝里。 他眸色微动,垂着眼睑,凝视着夏菲挣扎的眼帘。 梁宗眠慢慢低下头,离夏菲的唇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夏菲浅寐,意识挣扎着摇醒昏昏睡意,耳边是平缓的电影台词,好像一个梦的咒语,剪接蒙太奇。落地窗与炽盛阳光,乏力趴着的傻柯基,偶尔低低吠叫,百无聊赖和地上的树影玩耍。 珵亮的画面陡然昏聩,她听到清晰可闻的、温热呼吸。 夏菲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梁宗眠敛着睫羽的脸,和专注望着她的眼神。 “唰——” 她蹭地站起来,碰到葡萄汁,踩碎脚边的薯片,咯吱咯吱作响。 夏菲强行镇定,揉着头发生硬的笑。 “这电影太催眠了,我刚刚好像睡着了……” 背后的梁宗眠没有声音,她也不敢回头探究。 电影台词平仄无波,此时让人顿感焦虑,夏菲蹲下身去收拾踩得七零八碎的黄油薯片。 梁宗眠凑身过来,默不作声加入收拾的残局。 看不懂有意无意,梁宗眠的手指与她的指尖相触,夏菲手指一缩。他敛目淡淡笑了下,悠然自若地讲:“夏菲,看不出来吗?” 心脏再也不受控制,怦怦乱跳,佯装的镇定彻底乱套。 “看不出来……什么?” 梁宗眠的语气,好似势在必得,却不是她以为的话。 “自己想。” 想什么,想夏天的酶是什么? 想他为什么同她交换耳机、送的照片里怎么都是抓拍的她、备注上的free、买给她的小风车、邀请她跳舞和看电影的寓意吗? 还是想,刚才若她不醒来,他是不是既要窃取一个吻? 夏菲心不在焉捡着细碎薯片,梁宗眠轻轻握了下她的手腕,很快松开,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抓起米色地毯上的遥控,关掉投影,站起身来,恢复了游刃有余的温润笑意。 “这样收拾不干净,夏菲,我们去拿扫把。” ※※※※※※※※※※※※※※※※※※※※ 电影台词出自《路边野餐》/毕赣 乐意之至 田中睡醒下楼,把纯黑包装的山崎25拿给梁宗眠。 “喏,说好的,伴手礼。” 夏菲默了一瞬,是那个市面上很难买到、按最便宜换算rmb一瓶两万五的麦芽威士忌吗? 如果给她爸爸—— 威士忌十级爱好者夏向东看到,肯定又羡慕又馋。 梁宗眠放在餐桌上,田中拉开椅子在他右边坐下来,一副要聊什么的架势。 杏坂朝夏菲走过来,用简单的英文对答。 “厨房在哪儿,我们去准备茶,不要插入男人之间的工作。” 夏菲点点头,表示了然:“只有红茶包,介意吗?” 梁宗眠的声音传来:“不用泡茶,去冰箱找瓶乌龙茶,给田中老师就好。” 又对杏坂用日语重复了一遍,杏坂对夏菲眨了眨眼:“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偷懒啦。” 夏菲还是找出两瓶无糖乌龙茶,包括梁宗眠的,给他们送去,餐厅像会议室,田中表情收了轻佻,严肃交谈着。只不过她一句听不懂,都是日语。 放上桌,梁宗眠抽空看了她一眼:“谢谢。” 正准备离开,田中话锋陡然一转,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和夏菲攀谈。托夏向东是英文老师的福,夏菲的英文听读水平都不错,勉强听懂。 “你知道吗?梁童年可惨了,同学看不起,不和他玩耍,当面嘲笑他听不见的小聋子,总是博得老师更多关照和便利,他应该去残疾人学校。等上大学参加工作,背后也奚落他半个聋子……明明一只耳朵还听得到嘛,你说是嘛?” 夏菲脚步微滞,心情有些冗杂。 她对梁宗眠的印象,一直是温和包裹下,无懈可击的强大。他宠辱不惊,备受尊崇,他应当是完美人生的写照。一只耳朵算什么,是上帝也嫉妒他完美的缺憾。 他也的确如此,任何时候都清雅得体,进退有度,温柔侵蚀人心。 去看梁宗眠的表情,没有生气田中的多话,不露痕迹地绕过:“只是少数,我感谢其他更多的人,他们对我释放善意。” 多美好的人,直面自己的缺憾,对这个世界报以感激。 适时,夏向东下班回来了,看到新客人,去餐厅打招呼,余光瞥见桌子上的威士忌。 夏菲蓦地想起自己前几天偷喝掉的一瓶,是她爸珍藏多年的酒,正琢磨着怎么把这瓶山崎25神不知鬼不觉弄走,消失在夏向东的视线。 “你们聊。”夏向东转身走出餐厅。 夏菲忙问梁宗眠:“要不要帮忙,把你的酒放回房间?” 夏向东的洪亮嗓门,就从酒柜传了过来。 “我那瓶酒呢?!” 夏菲的肩膀缩了缩,一脸心虚地挠头发。 夏向东走来问夏菲:“菲菲,你看到没?” “……”看到了,还喝光了。 须臾,梁宗眠站起来。 “抱歉,我不知道是您珍藏的酒,我喝掉了。” “这瓶赔给您如何?” “啊,不是,别、别啊!”夏菲忙喊道。 夏向东了解女儿,也有多年老师的直觉,狐疑睨向她。 夏菲准备坦白从宽:“爸,其实是——” “原本也是我朋友带来的伴手礼,夏老板一起喝一杯如何?”梁宗眠走过来救火,“夏菲,去拿杯子。” 梁宗眠下巴轻抬,推了推夏菲的背。杏坂笑,拉着夏菲去拿酒杯。 夏向东倒拒绝了:“算了,总是要喝的,也值不了几个钱,我舍不得而已。” “梁先生的酒一看就贵重,没有赔给我的道理。” 梁宗眠笑回:“也没有我白喝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恰如其分的舒服,夏向东不再推拒。 那厢边喝着酒交谈起来,杏坂目光审视,看向夏菲,忽而狡黠一笑,讲:“梁对你,很特别。” 杏坂轻松下结论:“他喜欢你。” 夏菲眼皮一跳,思绪一空。 杏坂朝她晃了晃手,“菲?” 女人的纤细无名指上,tiffany鸽子蛋钻戒流光熠熠,她笑容温驯,眼角轻挑,不掩骄傲和野心。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太太上位经:“趁他们兴趣还在,趁你还有年轻的筹码,要好好抓住哦。” 庭院牵牛花凉亭下,夏向东的朋友李伯伯过来串门,田中也凑过去,兴致勃勃聊新买的钓具。 瑰色如纱的穹幕,太阳慵沉,快下山了。 夏向东中间人作翻译,李伯伯拿着钓鱼竿,听不明白也比手画脚,约着田中明天去钓鱼。 余惠美在做晚饭,夏菲打下手,杏坂好奇中华料理,来厨房观摩。 “这是什么?” “芹菜炒鳗丝。”夏菲答。 夏菲切着菜,梁宗眠敲了敲厨房的门,“夏菲,你的手机响了。” 手机她遗落在沙发里,梁宗眠替她拿了过来。夏菲打开洗水槽洗干净手,走出厨房,梁宗眠递给她,夏菲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事务所设计部的实习生陈曦。 她走远一些接通:“喂?” “菲菲姐,我要崩溃了!现在我在给杨沁茹打下手,然后她又在负责孙小姐,就是接手你的……杨沁茹好拿乔,让孙小姐事先得先联系我,她一肚子怨气,就找我麻烦……我现在里外不是人,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呜呜……” “……”夏菲默了默。 “姐,我好想你,这满办公室的妖魔鬼怪,只有姐温柔善解人意是个小天使呜呜呜……” 陈曦叫苦不迭,又讲,女魔头amanda朝杨沁茹施压,她这颗小虾米就遭殃,几乎忙成小陀螺。 夏菲轻握手机,犹疑回:“是这样,你应该感觉得到……我原本打算辞职,谭文让我考虑清楚。” “菲菲姐,不要啊!你忍心抛弃我吗?!” 夏菲掀了掀唇。 这时,陈曦飞速讲:“不说了,谭总监过来了。” “你是在加班吗?”还未问出口,陈曦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心情复杂,想起自己作为实习生时,备受磋磨的那段日子,对陈曦有点愧怍,也有点感叹。 转过身,谭文的电话又进来了,她干脆走向落地窗,窝进单人沙发。恰好,梁宗眠从冰箱拿了一个布丁,走过来也找了个位置坐下。 梁宗眠示意不用管他:“你接。” 铃声响个不停,夏菲深吸一口气,划动接听。 谭文站在陈曦的工位旁,抓包陈曦和夏菲的电话,自己就打了过来。 他的第一句是:“先不要挂,夏菲,我讲公事。” “你和孙小姐磨合了一个月,设计稿也没改好,杨……”谭文顿了一瞬,“杨主创接手后,孙小姐更加不满意了,说完全接受不了杨,还是你比较好沟通……她的意思——” 夏菲蹙眉打断她:“想换回我?” 她一时没忍住:“这位孙小姐这么难搞,换谁都没用!让她换个家居设计公司,另请高明吧。” 谭文笑了下,这才是熟悉的夏菲。 “别急,你没有看工作群?孙小姐是吴悦君介绍来的,她多次找你,都被我挡回去了,那女魔头才没有骚扰你。” “那你打我电话做什么?” 一瞬的沉默。 “菲菲。”谭文自哂笑了下,“对不起。” 夏菲胸口微微起伏,点击了挂掉电话。 梁宗眠在旁边,吃一个布丁。 见夏菲挂断电话,直问:“孙小姐是指,孙洁吗?” 夏菲愕然。 很快恢复如初,他原本就是事务所大老板,知道一个客户也正常。 只是,梁宗眠从没向她挑明身份,她也没立场问到底。 “孙洁是y.l.t的重要客户。” 夏菲略感耳熟,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吴悦君一通骂她的突然辞职,也这么说过。 但是,其中很多不解,夏菲便疑惑问出口:“孙洁只是设计部的客户,她在金茂城有套一平一十平的复式公寓,她单身,一个人独居,找我们做室内设计……据我所知,其实相对于y.l.t的建筑设计,每年承包的酒店度假村、大厦楼盘等等,室内设计这块的业务实在是大巫见小巫,不值一提。” 照理说,梁宗眠常年在美国总部,更何况是室内设计这一块的客户,他都了如指掌吗? 没料想,梁宗眠问她一个重点偏到外星的问题,还带着一副虚心请教的表情。 “大巫见小巫,是什么意思?” “……” 夏菲快速低头,百度含义,说:“比喻能力高低相差悬殊,无法相比。” ……不是,为什么突然上起了语文课。 “我之前讲过,室内和建筑设计相辅相成,并非不重要。” 梁宗眠推了推鼻梁的眼镜,笑答:“孙洁的外公有些来头,华创地产的实际控股人,他家一向和ylt有合作。” 说到这里,夏菲瞬间悟了,那孙小姐可不重要客户么?他们岂敢得罪这样的大客户! “哦,我懂了。” 梁宗眠敛目,从外套里摸出助听器的干燥盒,往左耳戴助听器。 “是要去哪里吗?” “嗯,等会和田中出去一趟。” 梁宗眠戴好助听器。 “不过也没什么,孙洁我有一点了解,她这个人并非你想象的那么难搞,有点傲气,需要用对方法。” 梁宗眠蓦然说道:“她相信个人实力,合了她的眼缘,她会无条件信任你。” 余下的话,夏菲不傻,很快参透。 比较难搞的孙小姐,只要取得她的青睐,工作上会获取更多机会。夏菲沉吟着,默然,她难免不往深想,梁宗眠对她提及这些话的目的。像是特意来指点迷津。 这是划重点的知识点,请全文背诵。 梁宗眠从沙发起身,“夏菲,你只是缺少一点自信。”他这样说。 “梁宗眠!” 夏菲蓦地喊住他,梁宗眠略略躬身,低头淡笑问:“怎么了?” 她仰着头,和他对视:“等你回来,我可以找你聊聊吗?” “乐意之至。” 梁宗眠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发顶,很轻,而后出门,去庭院找聊得兴起的田中。 ※※※※※※※※※※※※※※※※※※※※ 注:大巫见小巫的释义来自百度。 三个问题 晚餐时间,不见梁宗眠和田中。 杏坂解释二人临时有事不用等候,又笑吟吟夸余惠美的饭菜可口。 太阳落山了,天还没完全黑,是介于暗蓝与浅灰的细软绸缎。 李伯伯结束闲聊,拎着钓具回家吃饭,夏向东从庭院走进客厅,表情凝肃。夏菲从小怕他这个样子,是一贯隐怒的前兆。 果不其然,进餐时,陷入莫名的低气压。 杏坂时刻保持身材,养成小鸟胃,晚餐一向象征性吃两口。两眼观心审时度势,见状放下碗,笑着说了句:“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起身上楼回房。 外人退场,夏向东不再客气,筷子一撂,沉眉睇夏菲。 “刚才和你李伯伯聊天,他愁眉苦脸讲,小李上班转正不久,一声不吭辞职回来了,骂他不上进家里蹲,他油盐不进,只知道天天睡觉打游戏。” 小李叫李徐风,是李伯伯的小儿子,毕业半年,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夏向东:“夏菲,你年假休几天?” 夏菲心里咯噔一声,完犊子,人民教师可不好糊弄。 余惠美面不改色打圆场。 “老夏,什么话不能等吃完饭说?” 夏向东不理她,沉声质问夏菲。 “我来替你回答,我国法定年假这么算的:满1年不到10年的,休5天;满10年不满20年的,是10天;已满20年的,年假15天。” “你工作6年,5天假早满了。我问你,你现在在家第6天了,明天去上班吗?” 夏菲弱弱挣扎:“年假加几天调休……” 夏向东:“那人事怎么算的,准确几号去上班。” 余惠美眼刀剜他:“夏向东,态度好一点,菲菲是你亲女儿不是你仇人——” “你就惯着他!是非不分,就给她打掩护!”夏向东厉声吼,“她几岁了?人家小李还可以说年级轻不懂事,她26岁了也要家里蹲?!” 夏菲火气渐起,筷子一拍,委屈犟声:“爸,非要总是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一句话点燃矛盾的引子,触碰夏向东的逆鳞。 “我是为你好!你多大的人还拎不清吗?!” “永远是这一句为我好!” 夏菲转身离开餐桌,她不想继续吵下去,深知夏向东的脾气,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她平素没脾气好说话,一旦不服,也会据理力争,这一点和夏向东如出一撤。 如此这般,只会落得彼此争执不休的境地。 夏向东:“你给我站住!” 夏菲头也不回往楼梯走。 打瞌睡的柯基吓得汪汪乱叫,梁宗眠和田中并肩走进客厅。 余惠美瞪夏向东,低声咬牙:“吵什么吵?好好说话不行?” 而后扬头笑对梁宗眠讲:“小梁和田中先生来吃饭吧。” 梁宗眠抬眼,看到夏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他走向餐桌,和田中拉开椅子坐下,余惠美拿了干净碗筷放在二人跟前。 梁宗眠:“夏菲和杏坂不吃?” 余惠美小声叹气:“杏坂小姐说吃饱了,上楼休息了,菲菲……和他爸闹脾气呢。” “是不是因为辞职的事?”梁宗眠悄声问。 “啊,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这件事,请顾忌她的感受,你们得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考虑清楚。”梁宗眠站起来,“我能打包上去吗?和夏菲一起吃。” 梁宗眠居然帮她讲话,夏菲和他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余惠美的神色变得若有所思。 “麻烦你给菲菲送饭了,多劝劝她,安慰她一下。” 飘窗前,窗户拉开一半,纱帘随风轻舞。 夏菲正在拆一盒抹茶味的百奇,饼干棒泄愤一般塞进嘴里,“咯吱”一声,嗅到诱人的食物香气。 一回头,梁宗眠就在身后。一副西餐厅服务生派头,负手端着一个托盘,放着两个便当盒。他唇角扬着,眼底是促狭的笑意。 夏菲闷声:“你怎么不敲门?” 以往即便门开着,也要打招呼才进来。 梁宗眠半开玩笑:“想看看你惊喜意外的反应,原来有存粮在偷吃,是我多此一举了。” 夏菲把饼干盒甩到飘窗角落,盯着便当盒的表情很诚挚:“谢谢你,梁宗眠。” “看来再怎么生闷气,肚子都会饿。” 梁宗眠在飘窗坐下来,把便当盒放在飘窗的小圆几上。 夏菲打开便当盒的盖子,一筷子夹起鳗鱼干送进嘴里。 “原来是来嘲笑我的,多谢,人总是要吃饭的。” 梁宗眠笑:“很有骨气。” 夏菲没好气:“我觉得你在说反话。” 梁宗眠笑而不言,打开便当盒,一起吃起饭。 夏菲这才注意到:“你……” 特意上来陪她一起吃饭的? “想找我聊什么?”梁宗眠蓦地开口问。 夏菲稍顿一瞬,他还记得“找他聊聊”的事。 于是玩笑道:“想让你当深夜电台知心dj,我有满腹恼骚要投稿。” 梁宗眠笑了笑,做出悉听尊便的表情,“喂?你好,夏小姐。这里是0812线路电台,电话接进来了,请说出你的心事。” 夏菲懵了一下,她没见过梁宗眠这么……活泼的一面。 不对,是领教过的,上次在风车塔买小风车送她,又把小风车往兜里插,他藏着些不外露的孩子气。 “哦,是这样。”夏菲绷着脸,咳了声,“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梁dj:“一个一个来。” “第一个问题,我纠结很久了,我到底该不该辞职?辞职这件事我做错了吗?”夏菲面露迷茫,有些失落。 梁dj:“我的回答是,没什么对错,自己承担风险。听从自己的心,你或许早有答案。” 夏菲垂眸拨动碗里的鳗鱼丝,瞥他一眼:“你……希望我辞职吗?” 梁宗眠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辞不辞职都是你自己的事。” “哦。”夏菲低声应。 “第二个问题。” 夏菲抬眸看向他,眼前这个男人,她想多了解一点。 “关于你的,可以拒绝回答。” 梁宗眠侧眸看她:“嗯?” “你左耳听不见……嗯,对正常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梁宗眠沉吟片刻,垂下眼睑。 “小的时候,的确会没安全感,永远走在别人左边,害怕别人在我左边说话,只能尴尬一笑,避而不语,所以有时候,别人误以为我冷漠,觉得我是个不合群的孩子。” 梁宗眠的神情淡然,平静叙述,仿佛是一件很久远的、与自己不相干的琐碎小事。 “双耳正常的人,拥有声音定位的功能,能辨别声音从哪个方向来。而我,倘若有人喊我,无论哪个方向,我条件反射往左看……所以我习惯了用眼睛判断方位,需要花费精力关注更多声音。” 夏菲掀了掀唇,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无疑是梁宗眠的伤心事。 她小声问:“戴上助听器……会好很多吧?” 敬业的梁dj笑着,反倒安抚她:“不要有负担,不是大不了的事,我可以坦然给任何人讲。” “对,幸运的是我左耳有残余听力,可以配备助听器……只是我不怎么爱戴,可能以前觉得这个东西,只会愈发彰显我和别人不一样,提醒我是一个聋子——” “不要这么说自己!我觉得对于你这样的人,是一个美好的缺憾。” 夏菲正经打断他,不大愿意他这么说自己。 梁宗眠轻轻笑了:“谢谢你。” 夏菲抿了抿嘴:“不客气。” “那么,第三个问题是?” 有风吹起纱帘,在两个人的头顶轻轻摇曳。 夏菲顿了一下。 缓缓抬起眼,心跳鼓噪起来,手指蜷缩在小圆几下。 她按捺住心跳,与梁宗眠对视:“我在想白天看电影,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 夏菲,看不出来吗? —— 自己想。 心脏如同小鸟在跳伞,偏偏要故作镇定,假装是掌控全局的主动一方。 夏菲:“我想我看出来的,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三个字滚到嘴边,换了说辞。 “在追我?” 飘窗的纱帘被风得鼓起一角,晃过男人的清隽眉目。 梁宗眠看着夏菲,低低笑起来,清润嗓音是略带遗憾的孩子气。 “看出来了啊。” “我不太会追人,应该做得还不错吧?” 男人的一记直球,撞得夏菲措手不及。 她设想过很多回答,也明白或许只是自己想多,没事,问出口,不要暧昧。再不过也是……自作多情,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发酵得好。 夏菲已经意识到,如果不快刀斩乱麻,眼前这个男人,只会让她悄无声息地沉沦。 夏菲愣在那里,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没想到他就这么坦白承认,丝毫不讲迂回婉转的话术。 相遇在这座小岛,他们才认识6天。 他 太犯规了 风时常徐来,纱帘鼓起,和暗蓝天色一样朦胧。 夏菲犯了懵,不知道作何反应。 学生时期有过追求者,也有过产生好感的学长或男孩子。 她在感情上被动且迟钝,没察觉出异样,彼此就遗憾错失了心动。要么逐渐疏远,学长和旁人走在一起,要么莫名其妙,男孩儿成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参加工作后,拧紧一根发条,天天忙来忙去,导致母胎solo至今,也没好好谈过一场恋爱。 梁宗眠这样的男人,优秀到夏菲自惭形秽,听到肯定的答案,第一时间怀疑为什么追求她? 喜欢?喜欢的时限是多少。 可能她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单纯,也只想纯粹的感情;如果是成年男女的试探、空窗期的现充,那么还是算了吧。 曾经的高中同学,就这样评价过夏菲:“你哪里是找不到人谈恋爱?你是宁缺毋滥。说句不好听的,眼高于顶,往好听里修饰,就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想找真爱soulmate?谭文还没经住你的考验?要我观察,他真的很不错,对你这么好,还不是对你有意思?非要对方来戳破窗户纸?别傻了,一个人单着不如试试吧?” 思绪被轻轻敲击声扯回来,梁宗眠握着筷子点了点便当盒的银质边沿。 态度稀松平常,讲:“吃饭。” 给她台阶下。 夏菲捧起便当盒,埋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然而没吃几口,夏向东拿着手机上来了,径自走到了她的卧室。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我刚刚给谭文打电话了,你就是想辞职是不是?夏菲,这份工作多么体面,别人挤破脑袋想进来,可你呢?承受不了压力就想逃。” 面对脾气上来的夏向东,咄咄逼人的爸爸,梁宗眠还在场,夏菲感到难言的羞愤。 话赶话激到嘴边,嗓音上扬着委屈:“对,我就是承受不住压力,我没用,我是一个loser,只想逃!” 余惠美追过来时,横着眼扯夏向东,骂他驴脾气。 夏向东压低嗓音,不断摇头:“你出了y.l.t,国内业界第一的设计公司,还上哪儿找得到这么好的,你心里没有几斤几两?为什么要想不通辞职?夏菲,你太让我失望了……” “哐当——”地一声,便当盒掉落下来,饭菜洒了一地。 夏菲的脑袋一寸一寸埋下来,瘦削双肩微不可觉的发颤。她咬住牙根,发热的眼窝克制泪意。 “夏向东,你能不能别这样!冷静一下行不行?” 余惠美拽走他,眼神对上梁宗眠,示意他代她安抚一下夏菲。 听到父母远离的动静,夏菲垂着头,看到一地狼藉的饭菜,杵在原地。良久,抿唇跨过便当盒,就一脑门儿撞上梁宗眠的肩膀。 夏菲身体一僵,梁宗眠长臂一揽,就把她拥进了怀里。 夏菲呆了好一会儿,眼泪毫无征兆就落了下来,蹭湿了男人的衬衫领口。 梁宗眠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温和沉静。 “哭吧。” 这个人真奇怪,大家安慰人,都是“别哭了”,他让她“哭吧”。 鼻子发酸,眼眶发胀,夏菲轻轻抽泣一声,双手去拽梁宗眠敞开的衬衫外套,放声大哭起来。淤积于心的委屈憋闷,紧绷的神经,去释放所有的焦虑和压力。 她乱七八糟想起六年职场生活的种种,以为自己好好消化了,在一句“哭吧”面前,就溃不成军。 哭吧,哭吧,反正她在梁宗眠的面前,什么丑没出过。 夏菲的肩膀一抽一抽,哭得专注,又惨兮兮。 梁宗眠敛目不言,就一直轻拍她的背,直到,女人胡乱揉了揉眼眶,推开他,双手放过他的衬衫,闷声嘀咕着:“我想擤鼻涕……” 梁宗眠旋即轻笑出声。 夏菲捂住口鼻,低着头,耳根透红着去找纸巾盒。 跑进洗手间,夏菲打开盥洗池的水龙头,淙淙水声掩盖窘迫。 出来时,房间内开了灯,满室亮堂。 吸顶灯下,梁宗眠正拿着扫帚,将满地残羹扫进撮箕。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向夏菲,朝她招了招手:“来。” 夏菲慢吞吞走到他跟前。 不敢抬眼和他对视,目光所及处,是他湿了一块的衬衫领口,始作俑者是她。 干净舒软的手帕覆上她的眼窝,灰白格纹遮住视线,心跳漏掉一拍。梁宗眠垂着眼睑,专心擦拭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温声启口:“怎么不洗把脸?” “……” 夏菲掀了掀唇,思绪淤塞,哪里考虑到这么多。 下意识往后微微躲闪,就听到头顶极轻的笑意,夏菲小声问:“……笑什么?” “没笑什么,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个好机会,能让我好好发挥。” 夏菲愣了愣:“发挥什么?” 梁宗眠没出声。 直到擦干净她的脸,才笑着讲:“刚刚还问我是不是在追你……好好享受男人的追求,给我表现机会。” 夏菲脊背一僵,脸有点燥,还是没习惯梁宗眠发直球。 “在我这里,你可以尽情哭出来。” 梁宗眠说这句话的时候,衬衫衣角蓦地被夏菲攒住,她眼尾红红的,唇角翘起又抿直,表情是赧然。 夏菲:“你……不要再说了。” “嗯?”声音含糊,梁宗眠听不真切。 “我说。”夏菲略觉害臊,慢吞吞讲,“那个,你……表现很好,一百分。” 梁宗眠:“谢谢,我再接再厉。” 夏菲:“一百分是满分。” “那我得用功了,可不能退步。” 梁宗眠略略弯腰,单手插在裤兜里,侧着头,轻轻笑着,望进阅卷老师的眼睛里。 男人与她平视,夏菲掀了掀唇,错开胶着的视线,双手捏了下发烫的耳垂。 太犯规了,梁宗眠。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倏地闪了闪,梁宗眠直起身来。 把手帕塞进夏菲的手中,柔声讲:“好了,去洗把脸。” 夏菲攒住手帕:“我洗干净再还你。” “好。” 梁宗眠笑答,提着扫帚和撮箕走出房间。 走在楼道走廊,田中站在阴影处的角落,朋克老人藏着褶皱的眼角,含着不正经的促狭笑意,奈何一张施展不开的面瘫脸,看起来有种冷幽默。他收回偷窥的视线,扫视梁宗眠。 杏坂靠在墙角,压着嗓子娇嗔抱怨,摊手表示无辜。 “是田中君拉我过来的,我是被迫的哦。” “不得了,梁也有陷入爱河的一天……” 朋克老家伙啧舌:“我看到小妞扑进你怀里哭,你好声好气安慰。这不像你,梁。” 杏坂好奇问:“为什么这么说?” 田中大声嘲笑:“哈哈,这小子,活得简单自律,日子清心寡欲,他父母和兄姐常常向我打探情况,问我梁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梁宗眠轻推眼镜,不恼反笑。 “你现在可以和他们通风报信,让他们放心了。” 夏菲听到窸窣动静,出现在门口,望向楼道里的三人。 “你们?”她只听到叽里咕噜的日语交谈,末了裹挟了声田中的大笑。 田中揶揄的话未说出口,梁宗眠面不改色地堵住他的嘴。 “在聊我的父母。” 达成和解 “老夏,你这什么驴脾气。” “不是我说你,菲菲从小到大,被你逼太紧了……” 楼顶天台,夏向东一只手肘撑在栏杆上,另一只手凑在嘴边抽闷烟。 猩红点点和袅袅烟雾消弭在夜色里,听到脚步声,余惠美掐了他的烟蒂。 梁宗眠走向他们,余惠美关切地问:“菲菲怎么样?” 梁宗眠还未说话,夏向东启口:“让梁先生看笑话了。” “夏先生您对夏菲的期望很高,想必是引以为傲的,语出伤人,不如坐下来好好沟通。” 夏向东摸口袋里的烟盒,最后只掏出个打火机,在手里把玩,一簇火苗蹿起又摁灭。 他看了眼梁宗眠:“梁先生今年三十多岁了?” 余惠美眉一挑,示意夏向东挑起的话端唐突。 “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你正值而立之年,我年过半百,和夏菲妈五十多岁了,我们是过来人,也才参透知天命这层含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生在世,可以不企求结果,但必须在年轻时努力作为。” “夏菲不作为吗?”梁宗眠笑意很淡,“或许用力过度,她太拼了。” 夏菲爬上天台,穿过收了一半白色床单、墨绿色的台球桌,就听到梁宗眠这样问。 “您真的对她感到失望吗?” “菲菲一向报喜不报忧,不聊工作事,我们也没有过问,站在她的立场想一想,她肯定经历不好的事,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受欺负了?……我们家姑娘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老夏,她肯定也不好受。” “你女儿一直不负期待,多棒啊,夏向东。” 刚刚整理好的情绪,再次鼻酸。 夏菲站在不远处,低声喊:“妈。” 余惠美愣了愣,循声看到夏菲,她叹了口气,走向她,拉着手把她拽了过来。 “小梁有句话说得对,我们应该顾忌你的感受,我们做父母的,也要反省自己。” “老夏,和菲菲说声道歉。” “爸,对不起,我的确不对,辞职这件事,我不该瞒着您。” 夏菲率先开口,“但我很在意您的看法,您真的对我失望吗?” 夏向东把打火机丢进衣服口袋里。 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沉默父亲,不会表达,在家庭里低不下头颅说道歉。行动表示歉意,比说句对不起容易。 “没有。” 夏向东往门口走,只说:“辞不辞职,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擦肩而过时,梁宗眠和他一起走下楼。 楼道里,梁宗眠偏头,温和出声:“也期待您能考虑清楚,也许您女儿只想听到一句道歉。” 夏菲回到卧室,洗漱完毕爬上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眼眶干涩酸痛,偏头痛,这是她哭过后的后遗症。 拿起手机来看,夏菲看到微信的未读消息,李徐风发来消息。 30分钟前。 李徐风:操!我爸这大嘴巴子,我辞职回家这事吹到你这里了? 5分钟前。 李徐风:哇操!你也辞了?咱俩什么缘分哈哈哈,你爸更恐怖,咱夏老师怕不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夏菲在聊天框停顿,输入又删掉,不想理他。 退出微信的一瞬,梁宗眠的消息弹了出来。 梁宗眠:晚安。 夏菲:晚安。 发送完毕,夏菲看了一会儿聊天界面,定格在彼此的“晚安”上。 半晌,她哀嚎一声,拿起枕头闷住了隐隐作痛的脑袋。手机滑落,“哐当”一下砸在了脑门上。 “夏菲啊夏菲,淡定一点,你不是纯情少女了。” 夏菲龇着牙,额头一下一下去磕闷在脸上的枕头,瓮声自言自语。 夏菲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早晨。 揉着沉沉的脑袋下床,拉开窗帘,明亮光线盈满房间,听到鸟雀啁啾。 这不讲形象的大哭过后,太阳穴钝痛,后遗症堪比宿醉。但心情却异常平静,海岛上生活节奏很慢,什么都不紧不徐的,窗外的早晨很清静,天际是洗水蓝。 夏菲在这一刻,回到清凉岛的第七天早晨,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我需要改变,然后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夏菲心里想。 走下楼,闻到餐厅里热咖啡的香气。 正准备往餐桌走去,门口的风铃声“叮呤、叮呤”一阵乱响,李徐风抱着两个沉重纸箱,印着橙色和红色水果图案,上下叠在一起。 “夏菲,过来搭把手!” 清亮的声音一出,客厅陆续冒出来人。 余惠美女士:“嚯,个死小子,吓我一跳!” 李徐风嬉皮笑脸:“嘿嘿,师母早上好啊!” 梁宗眠从落地书架下的沙发出来,瞥了年轻男人一眼,转眼看向夏菲:“早。” 夏菲:“早。” “早什么早,快过来呀,我老头让送你家的水果!不要我拿回去了!” 夏菲抱臂,唇一扯:“请便。” “哎哎哎,夏学姐,求求你帮帮忙,搬过来可累死我了!” 梁宗眠走过去帮忙,抱走上面一箱水果,看清眼前年轻男人的疏眉朗目,笑容澄澈如少年。 “谢谢哥。” 男人转过头,笑嘻嘻就去招惹夏菲,“再看看你,夏学姐——” 话未落,夏菲轻轻一踢他的小腿。 李徐风,昨天李伯伯口中不成器的小儿子,曾经夏向东班上的学生。 一早生龙活虎出现在民宿,摆明来看夏菲笑话。 “哟,看来没蔫啊,夏老师没教训您呐。” 夏菲懒得理他,去置物架找手工刀拆开纸箱。一箱等待放熟的杏子,一箱扎手的菠萝。 “妈,教我泡杏子酒!” 梁宗眠在她身侧蹲下。 夏菲问他:“吃菠萝吗?” 李徐风“我我我”,挨过来凑热闹:“我想吃师母大人做的菠萝薄饼,再给我榨杯菠萝汁。” 夏菲:“你没手?” 李徐风:“没有。” 话未落,夏菲抄着手工刀站起来。 李徐麻利从纸箱拽出一颗菠萝头,拎在手上,旋风一般溜远,反应迅速逃离夏菲的追杀。 “我有,我有,我自食其力,我去削菠萝……” “好姐姐大发慈悲,饶了弱小可怜且无助的小弟……” 客厅里的打闹起,傻柯基西瓜也加入战局,追在二人身后边跑边叫。 最后以夏向东下楼,空气陷入诡异的沉寂而告终。 “夏老师好,我去削菠萝!” 李徐风拎着一颗菠萝灰不溜秋地遁进厨房。 西瓜还在傻叫,兴奋绕着夏菲的裤脚转圈。 “西瓜,去,找梁宗眠玩儿。” 夏菲朝柯基勾手指,带到梁宗眠跟前,夏向东沉默不语去餐厅吃早餐。 梁宗眠瞥了眼厨房里,李徐风削菠萝的身影,向夏菲提议。 “要不要去遛狗?” “好!” 梁宗眠淡淡一笑:“答应这么爽快?” 夏菲指了指餐厅里,刚吵完架的老爸,坦诚讲:“有点尴尬。” 套上牵引绳,夏菲牵着西瓜出门。绕了一个边,她走在梁宗眠的右边。 清晨的太阳不燥不热,迎面吹来温和的风浪。 梁宗眠随口问:“怎么想泡杏子酒?” 夏菲:“好喝啊!” “我能有幸尝尝吗?” “那得两个月后了。”夏菲话罢顿了一瞬,玩笑讲,“你不可能在我家民宿住两个月吧。” 梁宗眠笑了下:“那太遗憾了。” 默认了回答,夏菲心情莫名陷入低落。很快甩了甩头,他本来就是旅居客,总有离开的那一天。 遛完狗回去后,夏菲根据余惠美的指示,泡好了杏子酒。 看着流理台上的透明罐子,夏菲发了会儿呆,不刻,她把杏子酒抱在怀里,跑去找梁宗眠。 落地书架下的布艺沙发,梁宗眠照例看书打发时间。 夏菲把玻璃罐一股脑塞进他怀里:“送给你。” 梁宗眠愣了须臾。 他合上书,温声笑:“我现在不走。” 李徐风叼着牙签,端着泡好盐水、切好的菠萝出来。 “走什么?” 在沙发坐下,果盘放在手肘的圆几上,插着牙签的菠萝,往梁宗眠和夏菲的眼前递。 “吃不吃?” 梁宗眠婉拒说谢谢:“我不习惯盐水泡菠萝。” 转眼看夏菲,拍了拍自己右手边的沙发:“夏菲,坐这里。” 夏菲觉得自己有点傻气,夺走梁宗眠怀里的玻璃罐子,弯腰放在了脚边。 “别问我在做什么,当无事发生。” 梁宗眠:“等杏子酒酿好了,请我尝第一口。” 夏菲忙不迭点头:“当然。” “一言为定?” “一定!” 李徐风往嘴里塞了一个菠萝块,听到一个关于杏子酒的约定。 他双肘撑着膝盖,偏头打量过去,夏菲窝在沙发里,姿态舒适,和身旁的男人随意聊天。男人侧耳听着,唇角轻漾,一本书放在膝头,始终注视着夏菲。 想听听吗 布艺沙发上,夏菲和梁宗眠相谈甚欢,外人看来,有种难言的默契。 “哥哥,来清凉岛旅游的?玩几天?”李徐风笑吟吟问梁宗眠,无疑于强行插话。 梁宗眠的目光看向他。 余惠美端着果盘经过,随口讲:“人家住小半个月了。” 李徐风意味不明“哇”了声,转头问夏菲:“你什么时候回的?” 夏菲:“一个星期前?” 余惠美把果盘放上茶几,是洗好的,细心挑拣出熟透而饱满的杏子。 “大家随便吃。” 李徐风拿起一颗杏子,双手抛来抛去,语气欠欠又问夏菲。 “你还单着呐?” 夏菲关注点在他的动作:“你表演杂技呢?” 李徐风住手,咬下一口,杏子就见半,露出半个果核。 “要我说,咱俩凑合算球。” 话未落,脑袋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余惠美瞪着眼。 “你个小屁孩,别瞎扯,菲菲大你四岁,想什么呢?” “师母,这您就不懂了,现在时兴姐弟恋,还有,这出口转内销不挺好么?您不总说我是您半个儿子嘛?” “李、徐、风。”夏菲抄起一个杏子扔到他身上,一字一顿,“滚呐。” 李徐风余光看梁宗眠表情。男人四平八稳,瞧不出反应。 他眉梢一抬,嬉皮笑脸讲:“嗨,就开个玩笑。” 余惠美无语睇他:“你没处对象?” “半个月前,刚被甩!”李徐风嘿嘿笑,露出洁白的牙。 余惠美:“为什么分手?” 李徐风满不在乎地抖出光荣事迹:“我想辞职,和我前女友讲了这个想法,说,我要回乡下种红薯,她就骂我神经病,然后和我闹分手了。” “……” 夏菲沉默一瞬,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神经病。” “其实我估摸着在大城市瞎奋斗,物价消费又高,租房水电交通费一合计,每个月工资一发,存不了多少钱……还不如回岛上创业呢!你看现在旅游发展这么好,我就开个钓具店,正好儿我老子兴趣,不挺好吗?我老子他偏偏不同意,骂我想一出是一出。” 梁宗眠这时插话:“创业的想法是好的,开什么店有待商榷。” 夏菲深以为然地点头。 “对,我的观点同上,钓具店不现实的。来清凉岛钓鱼的人,大多来自像s市一样的周边城市,他们是特定的兴趣群体,来岛上之前已经装备完善,根本不需要买钓具,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提供钓鱼的场所。” “那我去开个钓鱼场!或者租一艘船,也承包出海海钓业务!” 夏菲:“这是你爸爸的兴趣,你想做出一番事业成就,证明给他看?” 李徐风微顿,说中内心想法,他讪笑着摸后颈。 很快,就不见正形,轻佻说:“夏学姐,这么了解我啊?” 夏菲习惯他的说话方式,懒得理他。 只说:“你不如想想你自己感兴趣的事。” “你喜欢室内设计,那么感兴趣,不也辞职了。”李徐风扬眉反问,“那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夏菲愣住,被他问住了。 是啊,她看似果断,说辞就辞,其实内心犹疑不决。她怎么就放弃了呢? 一时念头万千,捋不出头绪,得不出什么答案。 余惠美一拍她的后背:“来,帮我择菜吧。” 夏菲起身,去厨房帮忙准备午餐。 余惠美絮声问她:“徐风虽不靠谱,最后那话倒有些道理。” 夏菲含糊应了声。 “妈妈还记得你高二那年,文理科分班,你突然和老夏说,你想进艺术班,走艺术生路线,没把你爸气死……说实话我一般不反对你什么,但这事儿,也不认同你。” 余惠美坐在厨房小板凳上,伛偻着腰摘豆角,夏菲睫毛微颤,也蹲下来帮忙。 “你从小成绩就好,考个985、211,重本完全没问题,老师也劝,大家都劝你,也劝我们给你做思想辅导工作,可你就是咬牙不松口,彼此置气了两天,你给我们憋一份《梦想与职业规划书》,条例分明,逻辑清晰,说你要做设计,因为你喜欢。” “最后我和你爸还是妥协了……反应最激烈的是你爸,但最后,其实是他先松口的,反过来和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讲,他之所以决定答应你,是突然意识到,你是一个很有个人想法的姑娘,我们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你在高二这个年纪,就描摹好了未来蓝图,比很多还在迷茫摸索的同年孩子都清醒。” “末了老夏说,既然她决定走这条路,就让她随爱好去吧。” 余惠美女士的声音很轻,说得很慢,慢到夏菲的脚都蹲麻了,没有了知觉。 “所以,我们都觉得你不用人操心,自从你毕业上班后,你已经独当一面,导致忽略了你很多。去多问你一句,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啊,生活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啊——” “妈。”夏菲的鼻子酸了,“是有不开心,不过你们别老说自己了,我也有问题!” “我逞强,我总觉得你们不理解我,我说那些不好的事你们又不懂,反而让你担心,末了不过是一通自以为是的教育……你们是我爸妈,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站在我身后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都说孕育一个小孩,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等他们长大,成年人总会远离,各生嫌隙,慢慢生分。 夏菲撑着橱柜站起来,结果脚麻,又栽了回去蹲着。 揉着腿,缓了好一会儿,抬眼对上余惠美女士的笑,她也跟着忍俊不禁。 “妈,我永远是你姑娘不?” 一个手刀劈上额头,余惠美女士没好气讲:“是是是,赶快起来帮我切菜。” 夏菲不后悔这次冲动的辞职,回到这座海岛上,沉淀下来,重新会了思考。似乎,收获很多。 —— 那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她好像,还是做不到放弃。 只是,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拼得太盲目。 夏菲站在流理台前,在案板上“笃笃笃”切菜。 “啊,嘶——” 一个不留神,划到了手指,她抽回神。豁口还有点大,冒出细密的血珠,顺着指节往下淌出一条血痕。 余惠美正在打鸡蛋液,放下碗就焦急大喊:“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李徐风闻声就冲进了厨房,看清情形,脱口而出:“我说你,心不在焉切什么菜啊?” 习惯性的嘴损,出口时,看到与他一同从沙发起身的梁宗眠,抓住了夏菲的手腕,眉间隐忧,还是温声问她:“民宿里有没有紧急医药箱?” “有有有,在前台附近的置物架上,小梁帮忙处理下,你们走走走,都滚出厨房,谁也别进来了。”余惠美忙声叹气赶人。 夏菲眼皮颤动,指尖感觉到细细的痛意,跟着梁宗眠往外走,不由喃喃自语。 “听话点,别往外冒了,那谁快出来工作啊!阻止他们!” 梁宗眠忍接茬:“谁?血小板?” 夏菲:“……哦,对,一时没想起来。” “这是你的疼痛转移术?” “不,这叫自欺欺人术。” 梁宗眠忍俊不禁:“你的自嘲精神值得学习。” 夏菲:“……” 前台旁边,置物架如同百宝箱,什么杂物都能找到,指甲剪,牙签盒,湿巾纸,剪刀,花露水……以便客人之需。 夏菲用脚往前一点,示意最下面一格,梁宗眠就弯下腰,拖出一个崭新的应急药箱。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也是应有尽有:双氧水、酒精、碘伏,消毒棉、纱布、创可贴、绷带等等。 梁宗眠敛下眼睑,用镊子夹住消毒棉,虚握住夏菲的手心,轻轻擦干净手指的血珠。 接下来取出碘伏,夏菲的手下意识往后缩,梁宗眠稳稳捏住,使她没有逃脱。他唇角牵了点笑意:“怕疼?” “……”夏菲嗓音是故作镇定的微颤,“也不是,就是……其实没必要消毒,这么点小伤口,没必要大惊小怪。” 梁宗眠敛了笑意,面上看不出波动,夏菲却莫名犯了怵。 男人沾了碘伏,给她细致消毒,而后妥帖贴好了创可贴,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讲:“夏菲,自己要爱惜自己,细致一点对待自己,受伤就要呼痛,及时消毒,好好处理。” 夏菲眨了眨眼,自己明明是在被教训,但是……她反而,有点开心呢。 唇角无知无觉扬起来,她呐呐:“因为交给你了啊。” 安静了一瞬。 话从口出,夏菲就感到面红耳热,飞速挪开视线。偏头的一瞬,梁宗眠瞥见她微红的耳根。 梁宗眠失笑,故作伤脑筋地讲:“这么放心我?有句话这样讲,不要轻易向别人展示伤口,小心更受伤。” 夏菲沉默了须臾。 转眸与他对视:“你会吗?” 梁宗眠朝她靠近一步,略略倾身。嗓音润沉,在她耳边微叹。 “我要怎么告诉你答案……想试试吗?” 夏菲微微仰头,金丝框眼镜的背后,是男人漆黑如墨的瞳孔,带着波澜不惊的笑意,注视着她,让人遐想深情,吸引人沉沦。 “我想。” 若以时间来句读,也想听听他的答案。 好奇怪,她不是赌徒,一向是别动防守的保守派。 夏菲掀了掀唇,诚然心里如是想,但亦有忐忑。 “看来你还没想好。”梁宗眠淡笑摇头,“我不会趁虚而入。” 他不紧不慢把碘伏和镊子收进应急药箱,然后蹲下身时放应急药箱。 梁宗眠:“不过我只想告诉你,别人没教会你,你可以学会依赖我。” 趁虚而入,别人是谁? 李徐风靠在客厅的转角,观察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梁宗眠转身看到他,视线交汇的一刹,他朝自己微微颔首。温和笑意里藏着不动声色,是势在必得的宣示。 拉菲草帽 夏菲盯着手指上的创可贴发呆,咀嚼梁宗眠的那番话。 —— 别人没教会你,你可以学会依赖我。 网上有这种论调,男人说话越动人,越不能将信。 她不是会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小姑娘,有自己判断力。但,她不大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夏菲是个蜗牛,需要时间,慢吞吞才能捋清很多事情。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夏菲回神,拿起来看。是超市提醒拿快递的短信。 之前苏筠在微信有提过,得知她过生日,所以补了生日礼物。闲聊中又听到和梁宗眠同一天,于是两个人都补了。 夏菲准备出门拿快递,田中和杏坂手拉手从楼梯下来。 杏坂朝她走来,柔柔笑问:“嗨,菲,田中君想bbq,我们想问问你,有没有地方可以举行烧烤派对?” 夏菲:“烧烤?有啊,楼上楼下都行。” 她指了指楼顶天台和门前庭院。 “好,谢谢。” “只是烧烤的话,我们民宿可能食材不够——” “我陪你一起去买呗。”李徐风抱臂走来。 杏坂眼珠子转了转,目光打量未曾谋面的李徐风。 “这位是?” 夏菲答:“一个弟弟。” 李徐风眉一挑:“你骂谁弟弟?” “……行。”夏菲笑着改口,“一个学弟。” 李徐风对此称呼更不满意,正欲反驳,田中便把梁宗眠叫了过来。 两个人一通日语交流,夏菲和李徐风都听不懂,顷刻,田中推了一把梁宗眠,用怪腔英文对夏菲讲。 “梁和你一起去采买食材,行吗?多谢了。” 田中不容人反驳,推着夏菲和梁宗眠出了门。 夏菲想了想,反正要去超市一趟,索性听从安排。 到了超市,直奔卖菜区域,买了一堆生鲜、排骨、五花肉、还有新鲜蔬果。 梁宗眠一手推着推车,夏菲不时挑选着,不断往里丢东西。 采购完毕,夏菲提议去调料区转转,补一些调味料。途中,偶遇冲洗照片的咖啡厅老板和老板娘。 江佳琪是先瞥见夏菲和梁宗眠的,用胳膊肘戳身旁老公的腰。 “你看,像不像老夫老妻?” “啊?”刘洋表示很懵,“他两是一对?” 江佳琪递过来一个看白痴的眼神,刘洋讪讪摸鼻子。 不理迟钝老公,江佳琪走上去打招呼:“菲菲。” 夏菲:“江姐姐?好巧啊。” 两人闲聊几句,刘洋和梁宗眠在身后,自觉充当推车车夫。 经过调料区的货架,挑好烧烤酱、孜然粉。还有一袋进口天妇罗粉,是杏坂交代好的。 付完款后,夏菲和梁宗眠拎着四大袋食材,走出超市门口。夏菲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么大堆东西,要怎么运回去。 夏菲犯了难:“上坡路这么陡,拎回去不累死人。” 话音未落,传来“嘟嘟——”的引擎声,一骑蓝色喷漆的电动三轮车驶入视线。 刘洋脚上一双人字拖,踩着油门,停在他们面前,浑身写满狂拽炫酷。 他下巴一抬:“上车。” 太阳当空照,灼盛晒人。 江佳琪坐在车后面,笑吟吟看了眼梁宗眠。 “他和三轮车的气质不太搭。” 夏菲抿了抿嘴,没憋住笑意。 “好像是欸。” 刘洋怕热,不停拨动插在车上的车钥匙,略显浮躁喊:“是男人就上来!” 夏菲赶快把食材放上车后面,利落爬上去。梁宗眠露出无奈的笑意,长手长脚坐上来,后车座一下显得局促。 夏菲翘起唇角,埋着头忍不住偷笑,头顶就被人轻轻一打。 “很好笑?”梁宗眠语气无奈。 “……还好。” 夏菲收敛笑意,侧头看向身旁屈尊三轮车的男人,一副任人揶揄的表情。 夏菲咳嗽一声:“第一次坐吧?” 梁宗眠微微颔首:“嗯。” “什么感觉?爽吗?” “……”梁宗眠稍顿片刻,“你挺开心的。” 反将一军。 好像就在讲,你开心就好,女人。 夏菲摇了摇头,为自己的脑补感到羞耻且莫名。 梁宗眠不明所以,只以为摇头代表不,不满意回答,还是不开心? 想了想,又说:“也不错,三轮的敞篷,头一次见识。” 司机刘洋,偏头给梁宗眠使眼色,一个油腻的wink。 “可不吗?还是男人懂男人的浪漫。” 江佳琪“鹅鹅鹅”笑到打鸣。 夏菲也跟着笑起来,三轮车爬上半坡,风里裹热浪,吹散无聊的笑声。 拥挤的电动三轮,晃晃荡荡,艰难开上坡道。从下面往上看去,只剩小小一个蓝点。 蓦地,飘来隐隐约约的懊恼叫声。 夏菲:“不好!我忘了拿快递——” 话音未落,刘洋朝她一吼:“草,你玩我呢?” 最后的结果便是,刘洋把三人送到虚度民宿门口,食材接力拿进厨房。 他骑着小三轮再跑了一次超市。 再回到民宿时,把快递袋抛进夏菲怀里,接江佳琪回咖啡厅。 江佳琪:“老公,如果我们今天没客人关店早,来虚度一起烧烤吧。” 刘洋转头问门口的夏菲:“你们要搞烧烤?” 李徐风从客厅冒出来:“对,欢迎来玩。” 见到来人,刘洋唇一扯。 “又是你小子,昨天刚在我那里蹭完饭!我建议把他拉黑!” “洋哥,你最近是不是x生活不顺?” 话未落,刘洋眼一瞪,“嗬!”了声,“臭小子看我不收拾你!” 他从三轮下来,脱下一支人字拖抄在身上,追向抱头鼠窜的李徐风。 江佳琪喝彩叫好,于是,寂静庭院里莫名陷入混乱,都是来自咖啡厅夫妻混合双打的身影。 夏菲站在门口,淡定拆快递袋,低声嘀咕。 “该,他应该见识一下社会毒打。” 就听到身旁,梁宗眠的虚心请教:“社会毒打是?” 夏菲默了默,拿出手机上语文课。 “网络流行语,指‘认清残酷无情的现实’或者‘被周围的人教训’。该词经网友传播而走红网络。 ” 快递于此同时拆开来,是两个拉菲草帽。一对,情侣款。 女款时尚简约,点缀一圈黑布绒蝴蝶结,男款复古,像来自英国绅士的礼帽。手工编织的草帽,防晒,很适合这个海岛和夏天。 夏菲还在打量,梁宗眠就抽走了男款草帽,戴在了自己头上。 他认真问夏菲意见:“合适吗?” 他戴上合适吗?夏菲匆匆扫视两眼,嗯,可太合适了。 她含糊点头:“合适的。” 然后和他解释:“不是我买给你的。” 梁宗眠“嗯?”了声,“那是买给谁的?” “不是,不是我买的,是苏筠买的,补给我们的生日礼物。” 梁宗眠淡淡颔首,表示明白了。 而后,下巴一点,笑着示意她戴上草帽:“试一试?” 夏菲顿了顿,慢吞吞戴上了草帽。 庭院里,就传来刘洋自言自语的啧声。 “哦——!我明白了,原来真是一对啊……” 夏菲看向他时,他眉一抬,扬了扬手里的拖鞋,脸上一副写满“我懂”的表情。 夏菲:“……” 李徐风逃脱刘洋的魔爪,溜到门口。见到两个人戴着的同款草帽,愣了一瞬。 很快,他倚着个头高的优势,顺走夏菲头上的草帽,往自己脑袋上盖。像个恶作剧的小孩。 夏菲猝不及防,转头去拦:“欸,你干嘛?” “丑死了。”李徐风冷哼。 夏菲气不打一处来:“关你屁事!” 旋即,帽子就又结结实实回到了她头上,李徐风一只手按着帽子,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她的眼。 “李徐风,你放开啊,幼不幼稚!” 李徐风唇角扯了扯,掠过女人的肩,去看她身旁的梁宗眠。他头一歪,对他似是而非一笑。 “是认真的吗?” 前言不搭后语。 李徐风笃定梁宗眠会懂。 男人回以无声笑意,淡淡点头。 “哦。” 李徐风松开恶作剧的手,垂下眼帘,冷哼了声。 “要记得,是我让给你的啊。” 夏菲从头上拿下帽子,没好气说:“什么跟什么啊?这帽子本来就是我的。” 梁宗眠眼底的笑意很淡,摇了摇头。 “没争取过,怎么叫让呢?” 夏菲整理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感觉有些奇怪,刚刚好像错过了什么。 抬头时,只剩李徐风转身钻进客厅的身影,门口的梁宗眠,正在和咖啡厅夫妇挥手告别。 “傍晚我们会过来的!” “好的,再会。” 那对年轻夫妻的人影消失在庭院。 梁宗眠:“在想什么?” 夏菲掀了掀眼皮:“你刚刚的话很奇怪。” “怎么奇怪?” “我自己的东西,哪来的争取一说?” 梁宗眠略低头,单手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取下来,轻轻罩上夏菲的脑袋,笑说:“帽子当然是你的。” 夏菲愣了下:“对,是我的。” 梁宗眠笑了笑,话锋一转。 “田中和杏坂在处理食材准备烧烤,我们去帮忙?” ※※※※※※※※※※※※※※※※※※※※ 注:社会毒打的解释,出自百度释义。 烧烤派对 民宿里的人,准备烧烤的兴致都很高。夏向东在上班,余惠美不参与,便简单做了午饭。 大家随意吃过,草草填报肚子,余惠美出去打麻将,把厨房让渡出来。 大家都不让夏菲碰刀,切肉切排骨的任务,光荣落在力气大的年轻男士李徐风身上。 “哎,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倚老卖老!只知道欺负帅气的年轻小伙儿!” 李徐风“笃笃笃”剁一块大排骨,怨念满满地念叨。 万物皆可天妇罗,田中和杏坂叽里咕噜,在争执哪些食材作为下油锅对象。 “我们做些什么?” 夏菲和梁宗眠走进厨房,不是开放式,一下子显得逼仄。 “出去,出去,等会串串儿的任务交给你们。”田中轰走他们。 “哎,哎——凭什么啊?那位男同志不来帮我剁肉?!” 李徐风抗议着,梁宗眠手机响起,他就走了出去接电话。 夏菲耸肩,表示乐得轻松,找一个舒服的地方窝着看一部美剧。 不知道是美剧里的对话太催眠,还是客厅里,梁宗眠和他人电话交流,字正腔圆的英文太悦耳,眼皮子坠了坠,混混沌沌陷入浅寐。 等梁宗眠挂掉电话,转身,就看到单人沙发里,窝成一团睡着了的夏菲。 脑袋枕着扶手,简单t恤,黑色休闲短裤露出白皙笔直的双腿,手臂垂落在地上。地上是滑落的ipad,还有树影摇曳的斑驳光影。 他悄步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ipad,窸窣的美剧还播放着,音量调得很低。 “唔。”夏菲蓦地翻身,一只腿往椅背上搭,另一只就直直踢了过来。 弯腰的梁宗眠正是起身。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视觉比听觉灵敏,下意识锁定方位,一下子抓住女人的脚腕子。 夏菲的瞌睡陡然惊醒,撑着沙发扶手挣扎坐直。 “谁?谁!” 小腿隐隐酥麻,抬眸,就对上梁宗眠握着自己腿的诡异画面。 空气凝滞了几秒。 “咳,咳!” 门口传来风铃摇曳声,伴随故意的咳嗽声。 夏菲转头,看到门口的余惠美女士。 “妈!” 收了腿,旋即正襟危坐。 殊不知,那画面在亲妈眼里是多么暧昧。 简直臊得慌没眼看。 余惠美投以略微谴责的眼神,匆匆行过,假意随口解释:“打牌,我忘了拿零钱。” 夏菲有苦说不出。 梁宗眠无奈摇头:“幸好我反应快。” 夏菲抓了抓睡乱的头发,窘迫回:“对不起。” “没关系。”梁宗眠顿了顿,“你母亲……” “不用管她。” 夏菲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去厨房看看!” 还没绕出客厅,夏菲迎面和余惠美女士撞上。 余惠美眼一斜,伸手把她拽到了角落。 “你俩儿,老实说,究竟怎么回事?” “就……他说在追我?” “嗬!”余惠美瞪眼,伸出食指戳她的脑门,低声讲,“个死丫头,这么大事瞒着我,幸好我早看出破绽。” 夏菲挠了挠头发:“可是,妈,我和他认识才不到一个星期,他看上我什么啊?” 余惠美沉顿一刻,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对梁宗眠只停留于最基本的认识,温和的表像之后又是什么,他只是房客,了解并不深。 “你说的有道理,男人啊,如果是玩玩就算了。” 思及此,方才的画面就变了味,那动作登时解读为轻浮。 她摇了摇头,没空细想,摆手叹气。 “我去打麻将了,菲菲,谨慎,谨慎啊!还是再观察观察吧。” 虽然忧心一直没处过对象的女儿,但急也急不得。如若不是良人,她也不敢托付。 毕竟自己女儿最清楚,她在感情方面,一向被动又迟钝。 临近黄昏,烧烤派对才渐入正轨。 楼顶天台的地面烫着余热,菱形格纹的餐桌抬到没有太阳晒到的地方,夏菲从杂物室拿出烧烤架,李徐风找出一袋木炭,开始捣鼓生火。 田中前来观摩,急性子朋克老人,不刻看不下去,骂骂咧咧(日语词汇)撩起袖子示意他来。木炭放入烧烤架,手持户外点火器去点木炭。 李徐风寸步不让,和他争执起来,尽管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谁,越扯越起劲。 太阳一点点西斜,背着日光,杏坂、夏菲和梁宗眠坐在餐桌上忙活。 杏坂时不时侧头,看烧烤架那端的鸡飞狗跳。 她系着小雏菊的围裙,面前是野营用的瓦斯炉,锅里汩汩热油,长筷不时翻转正在煎炸的天妇罗。 杏坂往锅里下裹满天妇罗粉的茄子:“梁和菲是哪一派?素菜天妇罗、还是鱼虾天妇罗?” 夏菲和梁宗眠正在串串儿,各自分工,蔬菜和肉。 梁宗眠随口朝夏菲转述,夏菲想了想,答:“我不挑食,都接受欸。” 和中国裹面糊的炸物差不多,可能就是面衣的叫法和做法不同。 梁宗眠也表示:“我也不挑食,没什么忌口。” “嗨,老婆你学学人家?胃口这么刁,大厨都不能满足你!” 咖啡厅夫妻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踏上天台,朝他们走过来。 夏菲扬眸看去,笑着朝他们招手:“快过来,快过来。” 走近才看清:“你老公怀里抱的是什么?” 江佳琪:“客人家小孩们落咖啡厅的,一堆烟火棒。” 夏菲笑吟吟开玩笑:“为了蹭饭,来得挺早。” 江佳琪拉开椅子坐下。 “胡说!今天咖啡厅没人!” 刘洋也落座:“屁!你要提早关门的!败家娘们!” “哐”地一声响,餐桌下江佳琪的脚踢开了椅子,刘洋一屁股墩摔在了地上。 烧烤架旁的两个男人,毫不掩饰的哈哈嘲笑声起,一时全场都笑起来。 李徐风:“洋哥,瞧您这嘴,活该!” 刘洋“操”了声,拍着屁股站起来,睨向江佳琪,媳妇眼一瞪,立马怂了。 夹起尾巴,跑去烧烤架,加入生火战场。 不过须臾,呛人的浓烟起,刘洋捂住喉咙灰溜溜又跑开了。 “你们这是生火还是杀人呐!” “那老头儿,小心你的胡子被烧了!” 餐桌上的三个女人,看戏乐此不疲。 夏菲见人到齐:“我去拿点酒上来。” “去吧,梁先生去帮忙,搬一筐啤酒上来,菲菲拎不动的。”江佳琪扯了扯刘洋,“剩下的串儿交给我俩串。” 到一楼客厅,打开冰箱,够着身子拿出果汁和气泡水,夏菲接着去厨房找玻璃杯。 “麻烦了,啤酒在这里。” 厨房的角落里,都是堆垒的绿色啤酒筐。 梁宗眠两手轻松抓起啤酒筐,一起上楼。 还没走近天台,便嗅到诱人的烤肉香气。火生好了,一部分肉串也上了烧烤架。 田中充当烧烤师傅,翻转肉串的样子信手拈来。 在天台上,仿佛天穹离自己很近,可以看清黄昏的变幻。 烧烤陆续上桌,杏坂小姐的天妇罗也炸好装盘,点缀木鱼花酱汁,佐以凉食与酒,拉开椅子各自落座。 “田中君,你身上烟熏味太重了呀。” 杏坂娇嗔抱怨,解开身上围裙,叫他低下脖子,给他套上。田中不大耐烦,还在拿开瓶器开一瓶啤酒,蹭上桌沿,压瘪小雏菊的印花。 他嘴里咕哝:“麻烦。” 杏坂笑弯了眼,随口道:“想想以前,田中是不良和暴走族呢!” 和眼前的形象完全搭不上边呢。 田中颇感得意,眼神示意梁宗眠从中做翻译,边喝着酒,就讲起了自己的光辉事迹。 夏威夷花衬衫、肥大裤子,大背头,改装机车,热血又中二。 “看看我这疤,猜猜怎么弄的?”朋克老家伙掀起花白的头发,指着头皮一块浅浅的疤。 李徐风:“打架?” 田中摇头,促狭一笑:“骑机车,撞电线杆上了!” “……” 当翻译官梁宗眠没有感情地表述出来,众人沉默一瞬,而后,捂着脸拍桌大笑。 李徐风:“太逊了!还以为多酷呢!” 他蹭地站起来,走远,站在餐桌几步开外。几杯酒下肚,整个人仿佛就飘了,弯腰去把左腿的牛仔裤扯到膝盖。 “瞧瞧,这是我打架打的,初三我混不吝,在学校混得很,人家直接往我膝盖上踹……” 夏菲侧头,瞥了两眼,觉得莫名眼熟。 没来得及深想下去,这餐桌上莫名其妙就开启了“我有酒你有故事吗”的忆往昔模式。 刘洋撸着串,含糊讲:“想当年,我追我老婆追得好辛苦!她是我初恋,我鼓起勇气堵她宿舍楼下告白,她拒绝了我,嫌我年纪小,不想姐弟恋。” 夏菲略有耳闻,他们不是清冷岛本地人,婚后才定居在此,开一家咖啡厅经营生活。 “后来怎么答应了呢?” 江佳琪脸有点红,掐着他腿威胁:“别说了。” 李徐风拨了拨额前头发,还站在餐桌外,抬眉睨向夏菲。 —— 没争取过,怎么叫让呢? “说起来,我有一个朋友,也喜欢过一个姐姐,也是他的初恋?” 当“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大家心里不约而同都有猜测,朋友是否等同于本人。 故事没开讲,刘洋啧声嗤笑。 “放屁!你说你自己吧?” 李徐风不置可否。 夏菲抬起眼,和李徐风的视线交汇,他朝她扬起一个清朗笑意,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他看着夏菲,继续讲:“别打断我,我那个朋友,十五岁喜欢上的那姐姐,还在她高考完,给她写过情书……浅蓝色的信封,只用马克笔画了一个冰棍儿!” 思绪仿佛被来回拉拽,在这座岛上的某个时间维度。 浓荫盛夏,被人围堵在巷子口和人茬架,势单力微的少年,手背蹭掉唇角的血迹站起来,笑容乖张又横。 他欠揍地逞强:“你让我过来就过来啊,大姐?” 又是蝉鸣不绝,开学前夕。 夏菲收拾行李,准备坐船离开小岛,去s市上大学,从一本五三里摸出一封浅蓝色的信封。 疑惑间,传来余惠美的喊声:“快点儿吧,菲菲,再不下来船要开走了!” 勃艮第红 “我那朋友可受欢迎了……” 往事如风般渺远,毫无预兆地揭开。李徐风微微眯起眼,想起那个盛夏。 初二,谈了个倒追他的妹子,结果好像老惹妹子哭。 刚刚牵了小手,一个星期就被分了手。 尽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徐风想了想,既然惹人家伤心了,那就放她自由。 他觉得自己表现得挺酷的,头一点,很体恤地讲:“那分吧,祝你幸福,以后咱们还是朋友。” 妹子更委屈了,在认的哥哥面前哭哭唧唧,哥哥就带人,放学后,把他堵在了巷子口。 正下定决心狠揍他一顿。 一辆白色脚踏车横空出世,车上的姐叼着冰棍儿,随性短发被风吹得凌乱。 她只瞅了他一眼,下巴一抬,含糊说:“李徐风,过来。” 李徐风冷哼,酷酷扭头:“你让我过来就过来啊,大姐?” 夏菲没有气恼,径自把车骑过来,横在他身前。 对着那群人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我爸叫夏向东。” 投以“你懂我意思吧”的眼神。 半分钟后。 那群兄弟犟着脖子低骂了几句,兔子一般溜得飞快。 李徐风慢慢擦掉唇角的血,嗤笑:“你爸比李刚还牛啊。” 夏菲叼着冰棍儿点头,“还好,高一好像挺有名?年级教导主任而已。” “……”李徐风默了默,“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认识你爸,李伯伯和我爸是钓友。” “……” …… 李徐风将“他朋友”的故事讲完,大家仰面大笑。 “你初二就谈朋友了,姐姐还算你初恋?要不要脸!” “怎么不算,是我、我朋友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太阳烘烤一点余热,缓缓下沉。 天台晾衣架上的白色床单晒干,在风里飘荡。 “烧烤就酒,什么都有,就是缺了点气氛。” 刘洋去连接插座,从杂物室找出音响和话筒。 蹲在地上捣鼓插着线,田中就跑来点歌,小雏菊的围裙也等不及解开。 刺耳的电流声滋滋入耳,夏菲站起来。 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我去趟洗手间。” 跑下天台,钻进卧室,拖出床底下的收纳纸箱。 可能夏向东是教师的缘故,爱书,夏菲的教材都妥善保管。 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在他眼里,这些教材很有意义,见证了夏菲的成长。 夏向东分门别类,纸箱上都贴了澄黄便利贴,字迹苍劲。 夏菲找出贴着五三的箱子,拆开,在最底下,翻到那本夹着浅蓝色信封的五三。 拿起信封,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高考后离校的那一天。 夏菲上完厕所回来。 女同桌神秘兮兮和她讲:“初中部那个长得怪帅的小学弟,老自称你弟弟要你请客的那个,刚刚来找你了。他乱翻了一通你的课桌就走了,莫名其妙的。” 头顶的吊扇慢悠悠地转动,桌上摊开的五三,页面缓缓翻动。 “啊!老子终于考完了!” 窗外过道,隔壁班的男同学如释重负一声大吼,夏菲吓得“啪”地一下合上书。 旋即,那位男同学“嗞呲”撕掉试卷和书,抬手往教学楼下洒。 陆续有人效仿,撕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过道所到之处纸屑扬了满地。 宛如雪花飘落,教学楼外也都是往下坠的纸屑。 同桌兴奋拉着她,跑出教室,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趣看此等奇观。 夏菲往下瞄的时候,就看到站在教学楼下,疏眉朗目、笑意盎然的李徐风。 在纷飞纸屑和高三生的一片激情怪叫里,少年仰着头,双手搭在嘴边竖起喇叭。 对着教学楼的楼上,破着嗓子大喊:“喜欢你!没道理!” 自然换来刚考完的学姐学长的齐声“嘁——”和嫌弃白眼。 “什么鬼?!哪来的非主流!” 当同桌揶揄好笑的眼神投过来时,夏菲捂住半边侧脸,连忙撇清关系。 转身往教室走,她极力表示:“我不认识他啊,我不认识他。” “不是我说,你弟弟真的好非主流!” “……” 夏菲扯回思绪,拆开手里的浅蓝色信封。 白色的信笺纸,马克笔迹映入眼帘:夏菲姐,我喜欢你,你信不信? 寄信人不肯好好写字,张狂得要飞出纸外。 再回想时,那时教学楼下十五岁的少年,眉宇间纯粹又坦诚。 他又不怕丢脸。 一封封缄在时光深处的迟到情书,在某一年某一刻,毫无征兆被她打开。 这是迟到的告白,她没有看到。 夏菲发着呆,爬上楼梯,重回天台上。 耳边飘来田中唱k的歌声,抱着话筒干嚎北野武的《浅草キッド》。 墨绿色的台球桌上,李徐风和刘洋举着台球杆在打球。“哐唧”一声,一杆入洞。 杏坂和江佳琪蹲在地上,背对着楼梯口。 江佳琪瞧见站在门口的她,朝她招手,神秘兮兮叫她过来。还没走近,江佳琪就往她手里放了一支刚点燃的烟花棒。 梁宗眠原本在收拾餐桌。 他手中也被迫塞了小小一束火树银花,噼里啪啦,燃着细响。 见到夏菲走来,将手里的烟花棒转交给她。 夏菲顺手接过。 梁宗眠抬眼看了眼天,随口讲:“太阳快下山了。” 夏菲举着烟花棒:“是啊。” “在天台上看海边日落,倒是个不错的场所。” 说着,梁宗眠和夏菲绕出餐桌,穿过重重床单,趴在栏杆上远眺望去。 夏菲的思绪渐渐飘远,反复想着方才所看到的情书。 “在想什么?” 顷刻抽回神,夏菲支吾。 梁宗眠指了指远处:“看。” 海与天交融,晚霞烧成一片,落日余晖绯丽绚烂。 对岸鳞次栉比的屋宇,和白色风车塔笼裹在浓稠的橘红纱雾里。 楼顶上,台球桌边。 杏坂正在阻止田中独占话筒的麦霸行为,江佳琪乘机切掉了歌。 梁宗眠偏头,正要说什么。 看到夏菲垂着眼,手腕绕动烟花棒,细细火光掩映着她藏着心事的脸。 音响里传来轻松惬意的乐声,似情人呢喃。细细辨认,是落日飞车的《burgundy red 》。 床单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 慵懒歌声掩盖住轻轻走来的脚步声,李徐风驻足。 夏菲软绵绵趴在栏杆上,梁宗眠也倚着栏杆。 他缓缓低下头,在夏菲耳畔轻声讲了一句。 “夏菲,我想我喜欢你。” 也许是氛围使然,意识到危机,等不及答复。 夏菲猝不及防抬眸,茫然地眨了眨眼。 梁宗眠的手伸向她的后颈,将她的上半身带到眼前,从她清澈的眼眸里,看到自己倒映的脸。 无声对视了几秒,呼吸落在鼻翼。在一片落日余晖里,梁宗眠的唇覆了上来。 烟花棒滑出手心,砸落地面,蹦起寥寥的火星子。 夏菲颤了颤睫毛,心跳漏掉几拍。 梁宗眠按着她的后颈,口腔交渡空气,他没有喝酒,是青柠气泡水的气味。 夏菲慢慢闭上眼,没有推开他,专注回应这个吻。 风又拂来,床单起起落落。 李徐风转身,悄声离去。 一通电话打断这个吻。 梁宗眠哑声说了句抱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转身去接电话。 燥热涌上双颊耳廓,尴尬和羞赧慢半拍而来。 夏菲含糊“嗯”了声,转开脸,手掌在颊边扇风。 梁宗眠很快挂掉电话,再次走到栏杆边。 “夏菲。” 夏菲立马停止扇风的动作,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目不斜视盯着天边晚霞,随口问他:“电话打完了?” “嗯。” “谁的啊?” “姐姐。”梁宗眠简单解释,“我的二姐。” “哦。” 话题终结。 夏菲一时找不到什么来聊,只觉得脸越来越热。 脑海里如幻灯片闪过“初吻”两个字,还有想着那边,隔着晾晒的重重床单,那边的人全然不知,上演一出窃香记。 其实很想逃,立即马上回卧室,关上门,枕头捂脸嗷嗷叫会儿。 她挠了挠头发,咳了声。 梁宗眠就在耳边,笑讲:“我以为你会顺势问我,家里几口人?” 语气若无其事,尽管没有看他的神情,也猜测得到很平静。 夏菲就问:“几口人?” “父母,大哥,二姐。” 夏菲诧异瞥他:“你是老幺?” 对上他蕴着笑意的眼,他淡淡点头,夏菲旋即别开视线。 “喂!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天台那边,江佳琪扬声问,打破二人之间微妙气氛。 李徐风:“你管人家干什么?佳琪姐,别转移注意力!你刚刚输了球,想赖账?” 刘洋:“你敢找我老婆要钱?” 江佳琪嗅到奸情的味道,掀起床单就走了过来。 夏菲连忙离开栏杆,心虚地朝她走去,揽住江佳琪的手臂,拉走远离梁宗眠。 “江姐姐,教、教我打台球。” 梁宗眠站在栏杆旁,正欲出口的话,咽回喉咙。 顷刻,摇头笑了笑,现在的时机好像不适合了。 走回人群,田中抽空又得到了话筒,继续霸占唱歌。 夏菲伏在台球桌上,球杆搭在左手虎口,正偏头问:“江姐姐,怎么打?” 身后,男人就倾身覆来,清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头抬起来点,和球杆垂直,盯着球看。” 夏菲几乎是罩在梁宗眠怀里的姿势,男人的手臂横过来,搭上她的左手。 “朝那个方向打出去。” “砰——”,球轻飘飘撞了出去,歪歪扭扭在墨绿色的台球桌上逃窜。 梁宗眠在认真当老师,夏菲却不是好学生,心思早已不在上面。头一偏,就看到他的嘴唇,心跳加快,夏菲连忙又转回目光。 脑袋被人轻轻掰正,头顶响起淡淡笑声:“专心点。” 夏菲:“……” 须臾,她撒开球杆,欲盖弥彰地嘀咕:“不打了,不打了。” 直起身,就撞上梁宗眠的下巴。 梁宗眠往后仰直身体,夏菲转身仰起头,关切问。 “……对不起……没事吧?” “噗——” 蒋佳琪“鹅鹅鹅”笑起来。 “我眼睛要瞎了,夏菲。” 夏菲环视四周,对上大家饶有兴趣的表情。 江佳琪拉走她,促狭着讲:“调情高手啊这位梁先生,你不是他对手啊夏菲。” ※※※※※※※※※※※※※※※※※※※※ burgundy red(勃艮第红)/落日飞车 当作恋爱 夜深,夏菲辗转反侧。 傍晚时分的那个吻,和尘封多年的那封情书在脑海不断交织。 思绪冗杂,像打了结。 一会儿面红脸热笑意翻涌,心里住着一个尖叫鸡;一会儿唉声叹气,不知要对情书的主人作何反应。 不知不觉睡过去时,夏菲心里迷迷糊糊地想。 李徐风由此至终,她只把他当弟弟和友人;而梁宗眠,她大概是喜欢他的。 绵软的空调被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手机从被子上滑落,也没有惊醒陷入黑甜梦乡的夏菲。 梁宗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第一次产生此类忐忑的情绪,细想黄昏那个吻,是否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唐突轻浮。 他一向理性而自信,对大部分的事要做到绝对把控。 在喜欢夏菲这件事上,却开了一个豁口,屡屡看着她就会笑起来,索性顺心而行,随心去和她交谈往来。 原本自信夏菲会手到擒来,此刻却在想,他的目的性会不会太强,效果反弹,让她退缩。 想了又想,不确定她是否睡着,发了条微信过去问候。 梁宗眠:睡了吗? 有些话等不及要说出口。 不懂此刻的心焦意乱,梁宗眠十分钟内看了无数次手机。 然而没有回应。 梁宗眠突然失笑,感叹自己像个毛头小子,毫无分寸可言。 手机放到一边,梁宗眠去洗澡。 从浴室出来时,又去看手机,却多了十几通未接来电。 来电显示是梁宗盼,他的二姐。 回拨过去,那端霎时接通。 来不及寒暄说“喂”,梁宗盼的声音噼里啪啦抛过来。 “kerwin,爸爸病重了,母亲在家哭得不成样子,你现在给我速回美国。” 梁宗眠愣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cathy,我在清凉岛上,一时半会——” cathy是梁宗盼的英文名,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她当即打断梁宗眠:“我知道,我问过你的助理。我调动私人快艇来接你,你直接去机场,飞机票已经买好了。” 刚挂断电话,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梁宗眠打开门,田中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同他讲:“你母亲刚刚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到你,你父亲——” 梁宗眠:“我知道,我接通二姐电话了。” 田中:“你什么打算?” 梁宗眠:“现在出发,坐飞机。” 田中叹息:“我和你一起?” 他和梁宗眠父亲是多年好友,此行或许最后一面,要就此饯别。 所以也急不可耐想去看看他。 梁宗眠刚要说什么,手机又是一震。 他的助理郭大卫发来微信:梁先生,我在船上,现在过来接你和田中先生。 夏菲在翌日醒过来,从床边捡起手机,才看到梁宗眠那条的微信消息。 登时咬唇后悔不迭,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想起他一向起得早,懒觉也不睡了,连忙从床上弹坐起来。 洗漱一通,她走出卧室找梁宗眠。 露台,凉亭,餐厅,都不在。 难道还在睡么? 想了想,先回复他的微信。 梁宗眠:睡了吗? 聊天界面停留在昨天夜间十一点半。 夏菲:不好意思,昨天睡着了。 夏菲:有什么事吗? 五分钟后,夏菲快把手机盯出个窟窿,也没收到回复。 干脆上楼去他房间看看吧? 如是打算着,刚往楼梯走,迎面碰到从上面下来的杏坂。 她笑着拦住她,用英文讲:“是找梁吗?” 夏菲愣了愣,慢吞吞点头。 “他回美国了。” 夏菲脊背一僵,脱口而出:“为什么?” 杏坂笑得温柔,摇头:“我也不清楚的,我只知道他和田中一起走的,他们男人的事我不会多问。” 就这样,一天下来,梁宗眠再没来过讯息,处于失联状态。 夏菲有些失魂落魄,心里空荡荡的,一切缥缈得像一阵风,虚妄如一场梦。 昨日那个青柠汽水味的吻,感受得到的暧昧情愫,是错觉吗? 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夏菲接到了吴悦君的来电。 她感到稀奇,接通:“喂?amanda。” 女人语气一贯冰凉,直接下命令,夏菲都能想象她高高在上的讥讽眼神。 “给你两天时间回来,现在有个度假酒店的大项目,过来比稿。” “如果你认为事务所有失公允,为此委屈不满,你要做的是反驳上诉,而不是毫无责任感的擅自离职,夏菲。” 话里话外,是谴责她的小家子气,说教她承受能力差。 讲话让人不舒服是她的天生本事。 挂断电话后,夏菲有气无力地窝进沙发里,心情愈发糟糕。 在这个时间节点,回事务所的话…… 夏菲的内心深处,心存一丝侥幸:梁宗眠还没有退房,或许有急事出门了。 她是否可以等一等。 然而。 不得不说,吴悦君给她提供的讯息,令她无比心动。 “嘟嘟嘟——” 前台的座机电话骤然响起,拉回了夏菲乱七八糟的思绪。 从沙发爬起来,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是虚度旅店吗?我是梁宗眠梁先生的助理大卫。” 夏菲握紧话机,顿了一瞬:“嗯,对。” “我来替梁先生退房,他不打算续租了,房钱我已经在网站上结算,麻烦你了。” 夏菲掀了掀唇,刚想问梁宗眠去了哪儿,对方就挂断电话。 夏菲捏着话机,愣在前台半晌。 最不愿意相信的,最坏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夏菲旋即摆头,不愿将他与谭文划上等号。 走出客厅,爬上楼去卧室收拾行李。 然后买好第二天离岛的船票。 没有什么理由说服她留在清凉岛,不回事务所了。 第二天一早,落地窗外鸟雀啁啾,天朗气清。 夏菲回事务所继续上班,夏向东自然很高兴,乐见其成。 餐桌上不断翻来覆去是那几句。 “菲菲,你终于想通了。” “国内再也没有比ylt更好的室内设计平台了不是吗?你自己选择的路,要坚持走下去啊。” 余惠美在厨房烤吐司,做葱油拌面,榨菠萝汁,准备好早餐给夏菲填饱肚子。 中西结合的早餐做好上桌时,杏坂也下楼来用餐。 她瞥一眼夏菲,有些惊讶:“你要走了吗?” 夏菲点头。 杏坂表情遗憾:“田中君不在,我也有些寂寞了,过两天我也走吧,去找我中国的友人,在她那边逛逛。” 夏菲忍不住问她:“田中……有联系你吗?” 杏坂弯眼笑:“暂时还没。” 说话间,摸出手机刷ins。 夏菲吃完早餐,正要离开,杏坂突然遗憾感叹一句:“你没有好好抓住呀。” 夏菲动作一顿,回头看她。 “什么?” 杏坂把手机扬到她眼前。 “这是梁的前女友。” 手机屏幕里是她的社交账号,杏坂正在翻看朋友的ins。 一个极有辨识度的混血女孩儿,在某个别墅里的草坪前,半张照片是她举着手机自拍的脸,透过她的发梢,夏菲捕捉既要进门的男士、是梁宗眠的背影。 女孩儿配文:long time no see long time no see。 好久不见。 “菲菲,发什么愣呀?是什么东西忘了拿吗?” 余惠美声音插进来时,夏菲回神。 “没有,我走了妈妈。” 夏菲拖着行李箱,如带回来的一样,又带了回去。 除了第一天偶遇梁宗眠时,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的渔夫帽。 在通往s市的船上,夏菲慢慢整理好心情。 她想通很多。 有些怅然若失,依旧失落,但细想起来,一切还是美好的。 就当一场萍水相逢,露水情缘也不错。 夏菲决定把这当作一场恋爱,从第一天邂逅梁先生那天算起。 恋爱时限是七天。 他们拥有为数不多但美好的记忆,还有一个青柠汽水味的吻。 这就够了。 梁宗眠本来就高不可攀的呀。 仔细一想,感觉自己赚到了呢。 夏菲翘起唇角,望向湛蓝的大海,再次发挥被梁先生赞誉过的自嘲精神。 船在十点多抵达s市的客运站,夏菲又是转驶入城市的大巴,又是转乘地铁,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出租房里。 舟车劳顿一整天,骨头快散架,夏菲放下行李,就躺在茶几下的绵软地毯上,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直到谭文的电话打进来。 夏菲这才有气无力地抬手接通电话。 她已经向谭文报备和吴悦君报备过,她今天回来,明天就可以正常上班。 谭文:“到了吗?” 夏菲含糊答:“嗯。” 谭文:“吃饭了吗?” 夏菲后知后觉,才迟钝感到饥肠辘辘的胃在抗议。 夏菲还是说:“吃过了。” 谭文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我很高兴,你想通了。” 夏菲掀了掀唇,不想作声回复他。 他又笑着随口说:“还有,梁宗眠……我前几天回清凉岛,给你过生日的时候,就觉得他很眼熟,原来就是梁先生啊,也忘了问候他。“ “难怪他会出现在清凉岛,梁先生大约是来实地考察的吧?明天的大项目,就是要在清凉岛上建一座度假酒店。” “菲菲,是我力荐的你,你和我都是清凉岛本土出生的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家乡。” 夏菲不知道谭文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只知道现在满脑子就是,她一定要拿下比稿,加入这个设计团队。 手机里的时间显示下午五点半,夏菲慢吞吞坐起来。 重新定位点餐软件,给自己点外卖。 好好饱餐一顿,去洗澡,而后好好睡一场,明天斗志昂扬去上班。 承蒙照顾 第二天,夏菲换回一身ol装,回到事务所上班。 一切比想象的平静,同事反应平平,对她的出现没有意外。 大家依旧很忙,没空搭理人。仿佛夏菲只不过是出了一趟差回来而已。 只有电脑屏幕上的聊天窗口,陈曦发过来的n个感叹号、和痛哭流涕表情包。 陈曦:菲菲姐,你终于回来了!!!!(捶地哭) 陈曦:我再也不用当受气包了,被杨沁茹和那位孙小姐来回折磨了!!!! 夏菲笑了笑,回复:摸摸,别哭。 然后锁屏电脑,回到密码页,去吴悦君的办公室。 吴悦君:“三天后比稿,你来得及吧?” 她把含有甲方设计理念的项目书推到她眼前。 夏菲迟疑一瞬,这时间有够仓促。 点头:“嗯。” 不过想想,如果大家都是同一起跑线,三天就更考验耐力和灵感了。 夏菲做好了熬夜秃头的准备。 白天还要应付乱七八糟的东西。 都是冲动之下离职后、现在又回来后亟待解决的问题。 到下班时,事务所的灯暗了一半。 夏菲伸了个懒腰,才后知后觉,同事几乎都走光了。 从工位站起来,她去茶水间泡了一杯咖啡,透过写字楼的落地窗往外望,华灯初上,繁华大都市的夜景迷绚璨然。 夏菲喝完一杯咖啡续命,才有点捂热冰凉的胃。 它依旧抗议着在唱空城计。 夏菲回工位拿包,关掉事务所所有的灯。 乘坐电梯下楼。 出写字楼,一脚踏进楼下的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 饭团和便当都差不多卖完了,关东煮也开始打半价。夏菲随便挑拣一盒滑蛋猪排饭,点了几样关东煮。 拖着疲惫的身体,拉开冰柜挑冰饮时,看到最底下的盒装鸡蛋布丁。 夏菲恍然。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清凉岛上,想到那个爱吃布丁的梁先生。 “叮——”地一声。 微波炉里的饭加热好了,传来收银小妹的热心提醒。 “姐姐,你的猪排饭加热好咯!” 夏菲回神,随手从最上层拿了瓶果粒酸奶。 而后去收银台付钱。 拿着买的食物找位子坐下,肠胃空空,食欲大动,几乎大快朵颐。 滑蛋猪排饭吃到一半,夏菲掀开酸奶盖,舀起一勺酸奶送进嘴里。 透过窗明几净的落地窗,看到从对面写字楼里走出来个形容枯槁、步履匆匆的上班族。 她才发现这大都市有什么魔力,催着每个人快步往前走,几乎没给她适应的机会,她不到一天就融入到这种熟悉的上班生活当中来了。 夏菲不禁失笑。 又回到这该死的社畜日常了吗! 适时手机震动两下,余惠美打电话过来。 夏菲捂着手机接通:“喂?妈。” “吃过了吗?回家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适应,落下工作感到吃力?” 一连串的问句抛过来时,还有夏向东在一旁的不时交待,夏菲扬了扬唇。 她意识到父母在尝试做改变。 挑拣几个问题回应,不再逞强什么都不说,碎碎念说:“嗯,在吃,马上回家……第一天,的确落了进度,今天下班有点晚……” 挂断电话,胃也得到了满足。 夏菲起身,推开门走出便利店那一刹,陡然回身。跑去冰柜,蹲下身,从最底层取走了那盒鸡蛋布丁。 乘坐地铁,还好避开了下班高峰,可以有位置给她坐下。 鸡蛋布丁有六个,分两排,夏菲忘了要袋子,包里也塞不下,只好徒手抓着,放在膝头。 夏菲感觉自己实在有点傻。 盯着这盒东西,和布丁面面相觑,夏菲发了半晌的呆,终于听到自己下车站点的播报。 回到租房,布丁已经只剩一点冷,她径自丢进了冰箱里。 而后抓起家居服去洗澡。 卫浴间让每个毛孔放松,洗出一身疲惫。 夏菲不准备入睡,打开电脑,放上茶几。去小厨房泡一杯无糖的黑咖啡,打算熬夜奋战。 三天时间,夏菲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 到比稿这天,她感觉自己大脑缺氧,日子过得昏天暗地。 还好室内设计部的高管都去开会了,大约为比稿做准备。 上午暂时也没什么事。 夏菲抽空摸鱼打瞌睡,趴在桌子上养足精神气。 事务所的冷气十足,夏菲直起身,捞了身后椅背的外套披在身上,准备爬下继续打盹,陈曦端着马克杯走过来。 她拍了拍夏菲,神色奇怪地朝她勾了勾手指。 夏菲不明所以,还是跟她离去。 在消防通道的楼梯口站定。 陈曦环顾四周,确认左右无人,才凑到夏菲耳边控诉:“菲菲姐,我刚刚在茶水间,听到建筑那边部门的人讲,比稿好像是内定的……” 她神色气愤,为她不平。 “至于是谁,你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吧?” 夏菲仔细研究了项目书,这次是建筑设计和室内设计一体化的设计团队。 她不了解建筑设计那边情况,只知晓室内设计这边,谭文、吴悦君已在人选之列,还包括几位资历深厚的前辈。 这个团队还剩一个名额,事务所秉持着公平公正的理念,事务所三年资历以上的人都可以参与比稿。 因为会和美日那边的顶尖精英团队都有合作交流,符合条件、参与报名比稿的同事不少,大家都很拼,挤破脑袋想获得这个珍贵的学习经验。还有一点,在这个团队里共事,说出去也给自己镀金。 是谁?是杨沁茹? 这些是空穴来风,没有根据,再者可能梁宗眠给了她滤镜,夏菲实在不想以最坏的心思揣度事务所。 于是严肃嘱咐陈曦:“别到处说。” 陈曦点头:“我明白啦,就是有点看不惯杨沁茹啦!其实按资历实力,菲菲姐你很有望争夺这个名额的。以前我还没那么讨厌她——” 夏菲好笑打断她:“没有人和你讲,进入职场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不要轻易相信人?什么不满的话都要吞进肚子,嚼人舌根只会落下把柄,自己吃苦头。” 陈曦认真看向她。 “菲菲姐你不一样,你很真诚率直,不留余力教会我很多,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 夏菲失笑,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再三强调:“不要对别人说,我就当没听见。” 陈曦噘了噘嘴:“好嘛。” 两个人相携离开消防通道。 然而,一语成谶。 不得不说,陈曦这个小丫头嘴巴自带真言buff,料事如神。 下午两点,室内设计部门的同事聚集会议室内。 轮到夏菲比稿。 她自信满满上台,打开投影仪,将自己的设计方案整理成直观的ppt,展示自己熬战三天三夜的设计稿。 “清凉岛是我成长的地方,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明白这里的与世无争,是我心目中的一块‘世外桃源’,所以我的设计理念是:虚度每一天好时光。” 夏菲打开ppt,展示导入了cad图纸,用3d max建模,做出的室内效果图。 “我觉得可以定位成民宿酒店,保持本真,拉近距离与亲近感……” 讲完,迎来满室的鼓掌喝彩,还有点头议论。下来时,有同事朝她眨眼,毫无悬念是你了。 谭文、吴悦君、建筑设计那边的负责人之一华先生,还有合伙人之一的杨匀昌也在列,组成评委席,他们投票决定。 夏菲才知道,这只是公司内部比稿,没有甲方,没有客户。 最后商量结果是,杨沁茹活得最后一个名额资格。 会议解散时,众人离开会议室回到工位,夏菲把自己关在了厕所里。 反复推敲对比自己和杨沁茹的设计稿。 还是认为,自己不比她差。 这压倒性的胜利滋味难受,诸多同事参加,最后在她和杨沁茹当中选择时发生了分歧。 三比一票,唯一一票,却是那个嘴巴刻薄的吴悦君投给她的。 她是那个分歧点。 “我实事求是,夏菲那个设计方案明显更好,很成熟,看出来花了很多心思……” 建筑那边的吴先生反驳。 “她有点异想天开,度假酒店是要突出酒店二字,而非本末倒置,搞什么民宿酒店……这也和我们的设计理念相悖。” 夏菲坐在马桶盖上,把脸埋在双膝里,再一次想当鸵鸟,不想在事务所多待。 搞了半天,不过一个内部比稿。 评选人一个未婚夫,一个表叔父,两个人都和杨沁茹关系颇深,有没有搞错?哪门子的公平公正!知不知道避嫌! 如果给甲方客户选择,她也认了,心服口服这结果。 把自己叫回来做什么的? 夏菲现在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不过假装公平公正,去给杨沁茹陪跑的。 夏菲正在心里咆哮发泄。 突然间,安静的厕所传来急匆匆的喊声。 “菲菲姐,你在吗?!快出来!” 夏菲回神,隔间的门板被敲得震天响。 陈曦在门外吼:“菲菲姐,你掉坑里吗?快出来啊!” 夏菲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 低低出声:“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站起来,去按冲水按钮。 “我好了。” 推开门走出来,陈曦一愣。 “菲菲姐你眼眶好红哦,是不是……欸,来不及伤心啦,你快跟我来!” 被她拉住走出厕所时,夏菲听到她喋喋不休地讲。 “事务所另外两位大佬来了,要求重新比稿!” “哦,对了,大佬是带着甲方来的。” 夏菲脊背一僵。 呐呐:“大佬?” 陈曦跺脚:“哎呀,就是事务所三个合伙人呀,现在全到齐了,也是活久见!” 合伙人…… 杨匀昌,梁宗眠,田中苍介。 夏菲脑袋一时空白,脚下发虚,仿佛踩在棉花上。 她感到头重脚轻。 迷迷糊糊,再次赶到会议室。 抬眼一瞥,上首的评选席加了三把椅子,坐着梁宗眠、田中、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性。 她保养得宜,五官精致,及耳的短发利落,戴tiffany hardwear系列的耳环,玫瑰金球形坠在耳边,愈显脖颈修长白皙。 感觉到两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来自田中和梁宗眠。 夏菲屏住呼吸,只敢把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她给人冷而强势的感觉,或许就是投资度假酒店的负责人,那位甲方客户。 骤然间,她转眼过来,对上夏菲的打量目光。 夏菲连忙转开。 女人站起来,朝夏菲的方位走过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 “我是cathy,你也可以叫我,梁宗盼。” “舍弟承蒙你照顾了。” 夏菲当场懵住。 我喜欢你 夏菲猜得没错,梁宗盼就是那个要在清凉岛建一座度假酒店的甲方。只是没想到,她会是梁宗眠的二姐。 新增几个评委,当她被叫起来重新上去比稿时,夏菲有些恍然。 但她依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假装会议桌坐的都是南瓜头,不去看梁宗眠的目光让自己分神,完整复述自己的设计理念,介绍自己的设计稿。 第二遍,信手拈来,甚至补充第一次的遗漏点。 夏菲下来时,不免头重脚轻,如坠云端。 这才抽出一点神思去想,梁宗眠为什么在这里?他不是在美国吗? 脑子里乱七八糟,众多心绪纷杂,夏菲来不及捋清,就听到田中、梁宗眠把票投给了她……然后,梁宗盼在那里,和杨匀昌、谭文等人讲:“我喜欢她的设计理念,很合我胃口。” 似乎,甲方出口,就轻而易举地一锤定音—— 最后的名额由她获得。 在自己这里难过天,有失公允的一件事,在她那里,不过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会议散场,大家一哄而散。 同事们点头同她道贺。 陈曦朝她走来,抱了一下她,高兴地说:“菲菲姐,看,甲方爸爸都认为你比较好!” 这时,一个同事过来,笑着说了一句“恭喜”,然后才说:“梁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他说想听你介绍一下你的家乡。” 夏菲愣住,片刻,抬步慢吞吞朝梁宗眠的办公室去。 梁老师,这个称呼,实在是新鲜。 使她清晰地明白着,他是怎样才华横溢、又德高望重的存在。 走到办公室门口,握住门把。 夏菲忍不住又想,他是来帮她的吗?是梁宗眠让他二姐这么做的吗?那她……和方才的杨沁茹又有什么分别。 当陷入这种思维怪圈时,她没有为获得名额感到兴奋,反而不安。 “咯吱”一声响,门拉开,梁宗盼从里面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收回的笑意。 她看清来人,“嗨”了声,主动同她打招呼:“夏小姐。” 夏菲略显局促点头,应道:“梁总。” 方才在会议室,她听到大家都如是喊她。 这时,梁宗眠也走了过来,远远的嗓音传来:“叫她cathy就好。” 说着,眼神示意梁宗盼离开。 梁宗盼似笑非笑,推了一把夏菲的肩,很快带上了门。 夏菲呼叫不及,就一头栽进了梁宗眠的怀里。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她屏了呼吸,眼睫直颤。 意识到眼前的情形似乎不受控制时,头顶上的男人笑了下,抬臂揽上她的肩。 梁宗眠拍了拍她的脑袋,亲昵的动作,却用抱怨的语气,这样质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嗯?什么?夏菲愣了愣。 愕然抬眸,不是……他不接她的电话吗?单方面结束这一段“露水情缘”。 她掀了掀唇。 仰着头与他对视,男人看着他,是认真而专注的眼神。须臾,他就低下头来,捧住她的脸,吻上她菱红的唇。 夏菲彻底懵住。 五感似乎被他裹挟,她的感官世界只剩下一个梁宗眠。 隐隐感受到他这个吻的急切,不刻,牙关被撬开,长驱直入时,夏菲被迫仰起细颈,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后背便抵上了门板。气息纠缠着,他的躯体覆盖着她,夏菲恍恍惚惚地想,这和上次蜻蜓点水的亲吻好像不大一样…… 温度攀升,面红耳燥。呼吸被掠夺,她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 梁宗眠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息。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哑着嗓子说:“抱歉。” 夏菲还未缓过来,懵懵怔怔地,从鼻腔里含糊哼出一句:“什么呀?” 这诚然是她的心情,搞不懂眼前的情境。虽然,她亦是情难自已,对方才的吻动容。 “前几天,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说清楚。” 梁宗眠把她揽在怀里,低笑着,将行程交待清楚。 那天夜里看她在睡,于是没有打搅,乘船离岛,连夜赶飞机飞往美国。一落地旧金山,他便被梁宗盼派车接走,直去医院。 乘车去医院的路上,此时深夜,梁宗眠算了下中国的时间是白天,于是给夏菲打电话。但迟迟未接通,此后几天都是如此。 梁宗眠不由想,是否她误会了什么?把他想成感情轻浮的人,所以如同那日在屋顶天台和谭文那般,直截了当地斩断两个人的关系。 去医院后,得知是母亲小题大做,父亲只是老毛病犯了,搞了这么个大乌龙。梁宗盼教训母亲像个故意惹人注意力的小女孩儿,他则连对妈妈的诘责都懒得说,连夜把父亲接回山中的度假休养用的别墅,便赶去机场,乘坐最快的一班飞机回来了。 思及此,便又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微信也不回。” 夏菲一点一点反应过来。 微信?她一直有工作私人两个微信,互不干扰。 这几天为了比稿,昏天暗地,一直登陆着工作微信没有切换过。至于电话,她摸出手机来看未读短信,果不其然忘了缴费,手机欠费好几天,难怪他的电话打不进来…… 此时再明白不过,这是个小小的误会。 他应当在飞机上,所以手机才打不通。也怪她这几天日夜颠倒,过得糊涂,没能给他说清楚原委的机会。 夏菲垂下眼睫,小声嘀咕:“明明是你不接电话……” “好,向你道歉。” 男人的欣然揽责,夏菲再也忍不住,埋头在他怀里,唇角偷偷翘起来。 心里那点阴霾与猜测,登时烟消云散。 慢慢地,无可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应当是蓬松柔软的棉花糖形状,充盈整个心脏,一点一点融化成沁甜。 “其实……是我这几天为了比稿,没有留意到手机欠费停机了,哦,微信也是……” 梁宗眠微微抬眉,笑问:“也是什么?” 夏菲小声说:“没注意……我没登自己的私人微信,对不起……” 话毕,梁宗眠扬就玩笑说:“我原谅你了。” 安静了片刻。 那么,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夏菲悄悄抬眸瞧他。 他是特意赶回来的吗?就像从天而降一般。有太多想问,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不料,男人捕捉到她的视线,冲她淡淡笑着,问她:“那天在天台上,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夏菲:“嗯?” “女孩子不是一向将告白记得很牢吗?”梁宗眠就笑了,“我说我喜欢你,打算和你讲下一句,结果被打断,然后……哪能知道,会一直拖到现在。” 夏菲开始晕晕乎乎,小小声问:“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梁宗眠顿了顿,“是想问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心脏倏地如擂鼓,夏菲又垂下头,用头顶轻轻撞了一下男人的胸膛。 唇角抑制不住,偏要往上扬。 夏菲“咳”了声,还未做好同他对视的准备,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嗯。” 梁宗眠眼底的笑意渐浓。 他抬起她的下巴,要她望着自己的眼睛。 “看着我说。” 耳廓双颊骤然烧上绯赧,夏菲目光飘躲着,突然想到他是不是没有听到。于是踮起脚,不假思索在他右耳畔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男朋友了,对吗?” 梁宗眠笑,弹了下她的额头:“恭喜你,答对了。 一次约会 从梁宗眠的办公室出来,夏菲径自去洗手间。 站在盥洗池旁,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脸红得吓人。 她兜了一把水,拍在脸上,让脸颊降温。 抬起头来时,她翻着包里的口红,心怦怦跳着,突然就傻笑起来。这一切太不真切了,好似一个梦。梦里她离梁宗眠最近的距离,还停留在清凉岛上。 夏菲对着镜子补口红。 忽而,杨沁茹走进来。 她没有去上厕所,直接走到盥洗池边,站在她的身旁,拧开水龙头洗手。 “恭喜啊,菲菲。” 杨沁茹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夏菲。 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其实谭文不怎么想我进去那个团队的,是我非要去。实在累,吃力不讨好。我进去就是最底层,免不了被吆喝使唤……” 夏菲补好了口红,橘红薄涂,有淡淡的水蜜桃味。她抿了抿,而后垂下眼睑,静静合上盖子,把口红放进包里。 她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是什么意思呢?炫耀还是故意添堵,存心在她面前提谭文让她不痛快吗? 夏菲扬起一个笑容,偏头,对她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我很高兴我争取到了,其他的,我没想那么多。” 说罢,她离开了洗手间。 回到工位,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切回微信。这才看到梁宗眠陆续发来消息。 几天前。 梁宗眠:在吗? 梁宗眠:夏菲,电话打不通。你人在哪里? 梁宗眠:怎么了吗? 梁宗眠:怎么不接我电话,微信也不回。 …… 消息霸屏,夏菲眨了眨眼,仿佛能从这些讯息里,读出一些着急难耐。 这时,消息进来。 梁宗眠:晚上去吃个饭,下班我来接你。 夏菲看着这一行消息,明明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她嘴巴扬起,快咧到颧骨。 她捧着手机,又一个人偷偷傻笑起来。 她这才产生了一点真实感,这不是梦。 离开了清凉岛,他来找她了,他们最近的距离,是在办公室里令人面红心跳的一个亲吻。 下班打卡,夏菲走出事务所办公室。 在电梯口按下行建,直达停车场,依照微信发的消息,去找梁宗眠的车。 拉开车门刚刚坐进去,梁宗眠在驾驶座上问她。 “想去哪里吃饭?” 夏菲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倏然笑了。 她惭愧地讲:“老实说,我对s市的美食馆子了解得不多,勉强两个地方,一个是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一个是我家附近的外卖……” 说着,她拿出手机搜美食评分软件,正要翻阅推荐餐厅,梁宗眠就说:“那不如让我来做决定?” “正有此意!”这瞬间解决了夏菲的纠结症。 几分钟后,梁宗眠驱车驶入主干道,汇入车流。 最后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停下。 夏菲下车,有些迟疑:“……这里?”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白衬衫,简单的ol装,连站在门口招待、穿西装的服务生都不如。 有些相形见绌,梁宗眠就牵了她的手,笑说:“不要紧,随意一点,老板我认识。” 他下巴一抬,示意自己穿得也随便。夏菲这才细看,他穿着白色休闲西装,里面是黑t恤。 “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梁宗眠拉着她走进餐厅,“需要一个浪漫氛围,在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吃饭。” 夏菲嘀咕:“你的话前后矛盾,如果是第一次约会,既然选择一个好的环境,更应该穿得美美的。” 梁宗眠笑,打量她片刻,如是随口说:“嗯,你怎样都美。” 夏菲今天的脸红指数超标,也不知道是迅速进入到恋爱状态,宛若热恋;还是和他相处太舒服自然,她全然没有慢慢过渡的拘谨。 翘起唇角,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心里在想,26年来,下班有人来接、赶赴约会的体验不曾有过,这也是第一次呢。 晕晕乎乎被梁宗眠拉着走,在僻静处一个位置停下。 梁宗眠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这才绕去另一边,在她对面落座。 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梁宗眠让夏菲点单,询问她要吃什么。夏菲眨了眨眼,说:“听你的。” 梁宗眠轻笑起来。 “好。”便垂下眼睑,看着全英文的菜名,将菜名流畅地念出来。低沉悦耳的嗓音,仿佛在听bbc广播。 桌子不大,铺就红白相间的餐布,中间摆了一个透明花瓶,插几朵漂亮的红玫瑰。 夏菲和对面男人相对而坐,静下来,她忽而有些紧张,于是找话题来聊。 “你……你为什么会过来啊?” 梁宗眠反问她:“你认为呢?” 因为我嘛? 夏菲不好意思问出口。 “我给虚度旅店打电话时,你父亲说你不在了,回公司上班了。于是我飞机刚落地,迫不及待跑事务所来逮人了。” “喂!”夏菲小声抗议,“说得像我逃之夭夭一样。” 梁宗眠眼底促狭,说:“我可见识过你决绝的一面,一点不拖泥带水。” 话罢,夏菲耳根倏地烫红。 他把自己形容成陷入爱河、患得患失的那一个,这话听起来,她好无情哦。 可哪是这样的,他布下天罗地网,等到她发现过来,他已经带着侵入人心的温柔,强势走进了她的生活。时刻都在想他,在便利店看到一个布丁都会想到他。 此时,梁宗眠云淡风云地笑着,诙谐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私心来讲,我单纯就是为了你。看你受委屈,我心里会不好受。但我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我带来了这次度假酒店的客户,幸好我赶上了……” 夏菲忍俊不禁,有些感动,心里又有些不安。 “那……感觉好像我走后门哦。” 梁宗眠眉梢一扬:“资方想要你,很简单。” 夏菲好像有被他说服,甲方爸爸的话,不一向最大的吗?大家大多数都是遵循甲方爸爸的需求来做事,尽管他们是门外汉,需求仅凭自己的好恶来判断。 接着,就听到他又说:“我想要你,也很简单。” “只是怕你较真,产生走后门的想法。果不其然,你看……在事务所有失公允的情况下,你还是想凭自己的实力胜出。我说的对吗?夏菲。” 他没说出口的是,她有点傻,是率真的傻,是有个人准则的傻。职场之道也没教会她抄捷径,经营人脉,她只想磊磊落落,按自己步伐走,用个人实力征服大家。 他偏偏就欣赏这种傻,现在的人,难能可贵的就是保持本心,如她这样率真可爱。 服务生将前菜端上来,是一道法式焗蜗牛。 这时,梁宗眠又说:“最后,撇开所有的感情因素。田中他也觉得你的设计理念更成熟更完备,是比稿的其他人还比不上的。至于cathy,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我知道,她还是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那个人的。我们事务所连客户的这点需求都达不到的吗?” 完蛋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如此会安慰人。 温柔侵蚀人心,她要怎么逃脱。 夏菲听他说这些时,丝毫未觉自己目露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憧憬着他,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是如此喜欢他。 “菲菲?” 梁宗眠轻喊对面望着自己失神的女人。 夏菲回神,充满期待地,轻声问他:“那你呢?” 梁宗眠很快会意,她是指自己对她设计稿的看法。 问得小心翼翼,缺乏自信,期待肯定。她被打击成什么样子了…… 服务生过来,往酒杯里倒白葡萄酒。 微甜,透白,是前菜最相配的佐餐酒水。 夏菲心生一丢丢紧张,默默吞口水,听到梁宗眠这样说:“毋庸置疑,你很有灵气。夏菲,不要怀疑自己。” 夏菲扬起一个笑容,小鸡啄米般,朝他点头。 “梁老师,我不会怀疑我自己了。” 这么多年,她陷入一种困境,她把自己框住了。用各种条条框框,束缚住自己,而忘了去发挥自己的想法。 这种困境使她时刻沮丧,却不敢去改变,因为害怕一无所有。 从清凉岛重返大都市,在清凉岛的这段日子里,她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她好像不再惧怕重头再来了。 如若这里的路难以往下走,她便真真正正地去辞职,这次不是逃避,而是重新开始。 梁宗眠不由失笑,对她的称呼。 “梁老师?” 夏菲握着刀叉,切开餐盘里的蜗牛,赧声道:“唔,事务所都这么叫。” “不如叫我kerwin,或者宗眠。” 然而,夏菲低头未语,透红的耳根,显示着她的难为情。 梁宗眠没有再为难她,让她纠正对男朋友的称呼,反正以后还长。 谁知道自此以后……往后余生都纠正不过来了。她时常笑吟吟地,在他的右耳边,狡黠叫他一声梁老师。 吃过晚餐,梁宗眠送她回家。 驶入她租房的小区,在她的单元楼下停车,夏菲下车,梁宗眠跟了下来。 男人拥抱了她一下,亲了亲她的发顶,靠在车门上没有动。 夏菲窝在他的怀里,在那一刻读懂他的暗示,但没有假装不懂。 在他松开她,夏菲离开他的怀抱,梁宗眠似乎准备说“我走了”的时候,夏菲笑着往上指了指:“梁老师有空吗?要不要上去坐坐?” 宝石胸针 在厨房转了一圈,夏菲发了愁,夏天里,她家里一般只有冰饮,没有热茶招待梁宗眠。 打开冰箱,夏菲伤脑筋道:“家里只有冰水和饮料……” 说着,瞥见前几天随手扔进冰箱里的一盒鸡蛋布丁,她顿了顿,问他:“吃布丁吗?” 梁宗眠就走过来,半个身子够进冰箱里,瞧一眼,笑说:“可以。” 夏菲拿出来,又给自己取出一瓶西柚汁饮料,是楼下便利店做买二赠一的活动,打折买的。 这个小区是还迁房,住户很少,几乎都是上班族的租户。 夏菲的这间独居公寓小而狭窄,一室一厅,五十平不到,包含了小小的卫浴间和厨房。 转身,走出厨房。 几步就到客厅,没有餐桌,勉强塞下一个小沙发、茶几还有靠着墙面的电视柜。 沙发椅背和扶手上,随便搭着她换下的睡衣,夏菲忙去收拾,“咳”了声,偷偷看梁宗眠表情。 “一个人住,就有点乱。” 梁宗眠在沙发里坐下来,表示不介意:“很温馨,也很舒服。” 夏菲把睡衣甩进卧房的床上,出来,在地毯坐下。这个姿势,使她轻而易举就趴在了他的膝盖上。 她拧开西柚汁,喝一口,酸甜的果香盈满口腔。 一时没有话聊,空下来会有点慌,于是问他:“要不要看电视?” 天知道,她自从搬进来,打开房东的这个电视机的时候寥寥无几。 梁宗眠摇头,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臂,扯着她的胳膊就把她捞上了沙发。 而后,便低头拆布丁,随口问:“什么时候买的?” 夏菲稍顿:“前天?昨天?不记得了。总之我只记得,我鬼迷心窍去买了它,可能是因为……” 梁宗眠的目光看过来,“因为什么?” “因为想起了你……”夏菲脸有点红地答。 梁宗眠放下布丁,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凑过来时,夏菲倏然跳起来,说:“我去换身衣服!” 看着女人紧张兮兮跑进了卧室,带上门,梁宗眠淡淡笑了。 倘若平时回家,夏菲第一件事便是换下一身ol套装,脱掉内衣,换舒服的家居服或睡衣,再才进行下班后的活动。 点外卖,看一部剧,或者打会儿游戏。 此时,小小客厅里,第一次多了一个异性。她的交往对象,她的男朋友,占据着她的空间,她的私人领地。 夏菲没有换下内衣,套了宽松的家居服出来,蓦地,在茶几上多了一个深蓝色丝绒盒。 她眨了眨眼,狐疑瞅了好几眼,深信方才茶几上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注意到她的视线,梁宗眠推给她:“送你的,打开看看?” “哇,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藏在口袋里。”梁宗眠掀开休闲西装的外套,做了一个从内侧口袋掏出东西的动作,十分的孩子气。 夏菲不由莞尔:“这是什么?” 说着,她打开了盒子,是一枚镶嵌海蓝色宝石的胸针。 梁宗眠似乎思忖着形容词:“约会礼物?” 在橱窗里看到这个胸针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海,一首夏天的诗,一个笑眼灵动的女人。 当即毫不犹豫买下它,它一定会庆幸,他给它找到了最适合它的主人。 夏菲愣了愣,在考虑它的价格,是否是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好让她从容地接受这份礼物。 她合上盖子,不用想,定是价格不菲,只是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的礼物…… 迟疑着,她忽而想到:“你为什么不在吃饭的时候送给我呢?” 梁宗眠笑:“准备送你回家之后,如果你不邀请我上来坐坐,我借此理由,假装你有东西掉在了我这里忘了拿,我给你送来,好让我们再见一面。” 梁宗眠说的时候,夏菲就弯眼噗嗤一笑,使她成功打岔。 她夸张地回:“哇,你好会啊,梁老师。” 话音未落,梁宗眠的手伸过来,拧一下她的鼻子,“梁老师叫上瘾了?” 夏菲鼻尖一痒,躲闪间,笑闹起来,两个人无知无觉躺倒在沙发上。 梁宗眠压着她,后背陷入绵软沙发,反应过来时,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脖颈,夏菲的眼睫一颤,梁宗眠就吻住了她。男人的气息铺天盖而来,凛冽而醉人,如同口腔里弥漫着的葡萄酒和西柚汁交裹的香气。 半晌。 梁宗眠拉着夏菲坐起来,揽着她在怀里,他示意她帮忙取下左耳的助听器。 夏菲有些犹疑,怕弄坏助听器,也怕手劲不知轻重,弄伤他的耳朵。梁宗眠便捉住她的手,放上了他的耳廓,他温声说:“来,我教你。” 夏菲的脸还是留有余热,小心翼翼取出助听器,又在他的指示下,放进干燥盒。 她将干燥盒放上茶几,就打了一个哈欠,梁宗眠问她:“明天还要上班吧?去睡觉吧。” “那你呢?”夏菲脱口而出。 然后静默,和他无声对视。 梁宗眠率先笑了下,问:“我能留下来过夜吗?” “可以的。”夏菲眯起笑眼,不假思索回。 有什么不可以的,都请他上来坐坐了。 话罢,梁宗眠就拉起她,往卫浴间去。 小得像一个电话亭的卫浴间,只容得下一个人。 两个人进来,十足拥促,夏菲的背几乎抵在梁宗眠身上,转过头,梁宗眠的手臂就从身后圈住她的腰,听着她指着挂架交待:“这里有干净的浴巾,等会儿我给你找新牙刷,但是我没有可以给你换的睡衣耶……” “我让大卫送过来。” “大卫是……”夏菲瞬间想起来,“哦!是你的助理。” 夏菲也登时意识过来,她上了一条贼船,他可不是要在这里住一晚的打算。这个男人,早就盘算好了要占据她生活的准备。 她便不由自主瞪起了眼,小声嘀咕:“我这里很小的。” 梁宗眠淡淡点头,笑得温和,仿佛只理解字面意思。 “好。” 夏菲从他的怀抱钻出来,然后把他推出去,说:“那我先洗澡了,你等大卫送衣服过来。” 洗过澡,从浴室出来。 热水淋洗得人太舒服,神经松懈,瞌睡也起来,夏菲打着哈欠,栽进小床上就眼皮子坠坠。 梁宗眠走进来时,便看到半个脑袋埋在枕头里的夏菲,仿佛有意识要等他,又和瞌睡虫在斗争,如此憨态,让他不由发笑。 他坐上床沿,低下头用手指戳她的睫毛,低声笑问:“沐浴露在哪里,夏菲小姐?” 夏菲像打蚊子一般,胡乱挥着手掌打在他的手臂上。 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从鼻子咕哝出一句:“……唔,我不知道。” 算了,让她好好睡吧。 他自己找找吧。 梁宗眠拉起床角的丝绒被,给她盖好,拿起空调遥控器,调试好温度,然后离开了房间。 自我审视 夏菲醒过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张单人床上,梁宗眠几乎和她贴在一起。 对方的体温熨帖着她,使她慢慢清醒过来,悄悄转过身,他闭着眼还在睡。他取下眼镜后,是一张清俊而安静的睡颜,睫毛纤长浓密,夏菲用手指轻戳了下,百无聊赖地数起来。 人有多少根睫毛呢? 实在数不过来,全赖这个男人是个睫毛精。 夏菲得不出答案,只好放弃,掀开被子准备悄咪咪下床。 这时,男人的手臂毫无征兆伸了过来,夏菲栽回床上,又滚到了他怀里。梁宗眠缓缓睁开眼,哑声问:“应该还没到上班时间吧?” 夏菲去看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早晨七点一刻。 她定的七点半的闹钟,还有一刻钟闹钟才会响。 事务所九点上班,从住处到公司七站地铁路,大约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起床、换衣服、洗漱化妆,然后出门,去写字楼下或小区门口买早餐,便开启了她一天的上班生活。 “还有一刻钟,闹钟响了,我就要起床。” “那等闹钟响。”梁宗眠又阖上了眼睛。 夏菲睡不着,想着时间还早,可以在家吃早饭,便拿出手机看早餐外卖。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她问梁宗眠。 “去找cathy和田中,有些事要聊。” “我以为你还在休假。” “可以这么说。” 聊着,梁宗眠靠床坐了起来。 “在看什么?” “看早餐,你想吃什么?” 梁宗眠笑:“按你的来。” 一刻钟稍纵即逝,闹钟响时,夏菲起床,打开衣柜挑好衣服,去卫浴间换上,顺便洗漱。 梁宗眠在卧室已换好了衣服出来,昨天郭大卫送来的深蓝色休闲衬衫、卡其色短裤,和鬼冢虎的运动鞋。他穿得很随意,依旧显得清爽俊朗。 可以看出,他的确还在休假。 或许不发生回美国的小插曲,他人还在清凉岛。 思及此,夏菲问他:“你准备在s市待多久?” 梁宗眠思忖片刻:“至少是两个月。” “为什么是两个月?”夏菲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梳着头发,随口问。 适时,门外响起铃声,梁宗眠走去玄关开门,是外卖小哥送来的早餐外卖。 他帮忙拿进门,放上茶几,夏菲正好梳好头发出来,盘腿坐下。然后拆开外卖袋子,取出鸭血粉丝汤和生煎。 鸭血粉丝汤和生煎各两盒,夏菲分一半给梁宗眠,听到他回:“等尝第一口杏子酒。” 他还记着,她做好的杏子酒,和给他尝第一口的约定啊。 夏菲“嗯嗯”点头,弯唇笑了:“那好哇。” 吃过早餐,梁宗眠送夏菲去事务所。 在停车场下车,梁宗眠还坐在驾驶座,夏菲一边往电梯口走一边后退,冲他笑吟吟挥手告别。傻兮兮,也不管车里的人看不看得到。 转身时,猝不及防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 夏菲忙道歉,抬眼,才看清是谭文。还有他身旁,挽着他胳膊的杨沁茹。 “没事。” 她感觉谭文伸手扶了她一把,很快,待她站稳便收回来手。 他瞧着远处价值不菲的一辆车,眯了眯眼,说:“一起上楼?” 此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得不一起。 夏菲没应声,只往电梯口走。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等待上楼的人一哄而入。 电梯里人挤人,狭小的空间闷热,谁也不想多讲话。 这时,夏菲的肩膀被人一拍,杨沁茹朝她挪过来,忽而好奇问她:“刚才你是……从谁车上下来的?” 夏菲顿了顿,就听到她又问:“男朋友?” 夏菲想了想,点头:“嗯。” 也许是错觉,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谭文和杨沁茹没再找她聊什么,夏菲也无暇去管,索性低头玩手机。 事务所在36楼。 电梯逐渐上升,写字楼里各楼层各单位里的上班族离开,逐渐只剩事务所的同事,谭文和他们打起招呼,聊得热络。 终于抵达事务所所在的楼层,玻璃自动门外指纹打卡,陆续进门,夏菲回到工位。 打开电脑,登入电脑版微信,接着打开公司内部系统,开始一天下来的工作。 不知不觉,快到中午,隔壁工位的女同事赵悦的椅子滑过来,问夏菲今天吃什么,是自带的便当,下去吃,还是点外卖。 “你要点外卖,我们可以一起凑单……” 赵悦是小鸟胃,吃不了多少,但一天的工作枯乏,所以忠爱在中午变着花样、吃些好的犒劳自己。 两个人凑着脑袋,陈曦从茶水间跑过来,经过她们,低喊说:“好哇,菲菲姐你抛弃了我!” 这么埋怨夏菲,是因为她俩是饭搭子。 赵悦翻白眼:“小屁孩子,什么事非要凑一块,一起点,我们仨一起点行了吧?” 陈曦比了个ok的手势,嘿嘿笑着跑回了工位,一边说:“你们随便点什么菜,加我一份饭就好咯,饭钱我转微信哦!” 一点到两点是中午休息时间。 一点半之前是用餐时间,一点半之后,事务所会关灯,禁止大声喧闹,进入午休状态。 这栋写字楼管束森严,进出入需在前台那里登记,外卖员是不准送进楼的,只能在一楼大堂等人来取。 外卖到时,夏菲说她下去拿。 写字楼一楼大厅的中午,是一道神奇景象,来来往往的人流川涌,澄黄或蓝色的外卖员掺杂其间,提着至少四五个外卖在等待和吆喝。 夏菲还未走进,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喊声,她登时分辨出自己的:“36楼,36楼,夏小姐的,哪个是夏小姐?” 夏菲忙跑过去,对一遍外卖单,拿走外卖,上楼。 你来我往间干脆利落,大家都忙忙碌碌、却有条不紊。 这是大都市里,司空见惯的生活方式,快节奏,高效率。浮尘碌世里,不管你是外卖员,还是白领,大家没什么不同,都是打工仔,和本质社畜。 夏菲脑海里冒出这些想法时,此时的心境与往日不大一样了。 哪里却说不上来。 拿着外卖去茶水间,微波炉围满了人,等待热自带的便当。孙悦和陈曦已经替她占好位置,靠窗一排高脚椅,正好三个。 陈曦招手喊着:“菲菲姐,快来,快来!” 夏菲走过去,刚放下外卖盒,忽而听到隐隐争执声。 陈曦好奇往外喵:“欸?是杨沁茹吧?” “旁边谁啊?”赵悦拆着外卖盒问。 夏菲抬眼看去。 茶水间用餐的人络绎不绝,一向不关门。 透过门缝,杨沁茹和一女人在小声争吵,女人偏头时,夏菲才看清是孙洁—— 那位曾经是她的客户,难搞的孙小姐。 孙洁一脸未发作的怒气,杨沁茹脸色似乎也不太好,还是竭力去安抚她。之后,杨沁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相携离开了。 此间小插曲很快过去,此等小摩擦事务所屡见不鲜,没人当回事。 吃完午饭,夏菲准备回工位午休时,谁知迎面撞上孙洁。 孙洁举着手机和谁打着电话,和她眼神打了个照面,瞬即擦身而过。 “我不管,我要换人!now,现在,马上,这个杨沁茹态度有问题!我给她三分面子,她还真当自己是颗菜了!” 夏菲站在原处,那一刻突然想起梁宗眠在民宿里同她说过的话。 —— “……孙洁我有一点了解,她这个人并非你想象的那么难搞,有点傲气,需要用对方法。” —— “她相信个人实力,合了她的眼缘,她会无条件信任你。” 夏菲如是想着,往前走了两步,追上了孙洁。 嘴里就冒出来了一句话:“可以和你聊聊吗?孙小姐。” 孙洁挂了电话,拿眼光睨她。 “夏菲?” 原来她都快不认识她了,夏菲突然心里有点想笑。但是这种认知让她忽然心情轻松,挺好,说明她眼高于顶,对谁这样,并非刻意针对她。 “对。”夏菲点头。 “聊什么?” 夏菲顿了顿,开门见山说:“你在金茂城的复式公寓,是否放心交给我?” 孙洁这才慢慢回忆起她,她是最开始负责她的设计师,此间也是诸多不顺。 她眉心便是一皱,很直接地说:“我不放心。” 嗯,这个回答如她所料。 夏菲心里暗想着,还带着几丝调侃腹诽着,她哪里不难搞,梁宗眠在骗人。 孙洁又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夏菲想了想,她大抵也不想听什么废话,于是直言:“凭你现在还是糟心纠结,也没找到合适的人。我斗胆猜一下,对比一下,可能和我合作是更舒服的那个……所以,不如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她说的是给彼此,不是给她一个机会。 孙洁慢慢打量她,眼前的女人似乎和以前给她的观感有所不同了。她不卑不亢在表达,也在争取。 从前她好像很少说什么,孙洁只管提出意见,她只管按照她的意见改,一点个人想法都没有。 亏吴悦君介绍时说,这个是事务所很靠谱本分、也很有才华的一个了。当时一度她觉得吴悦君看走了眼。 孙洁默不作声。 夏菲看着她,目光坚定诚恳,没有躲闪。 半晌,孙洁把手机塞进兜里,不咸不淡地回:“好,你试试。” 话罢,转身离开了事务所。 夏菲回到工位,惴惴不安的心脏落了下来,她在心里小小“耶”了声,雀跃不已。 拿起椅背后外套,披在身上,蒙住脑袋,而后趴在桌子上摸出手机,她给梁宗眠发了一条微信:我有一条好消息! 等了半分钟,对方没有回。 夏菲便息屏闭眼,准备午休,好让下午更好地投入工作。 今天下班,奖励自己一个冰淇淋吧?要什么味道的,海盐、抹茶、还是芒果味的? 夏菲在慢慢尝试改变。 重新去审视自己的生活过后,她明白过来三件事:不要盲目去拼,学会争取,还有好好去爱一个人。 ※※※※※※※※※※※※※※※※※※※※ 这个文没有很长,差不多十来万 哼哼唧唧 快下班时,夏菲端着杯子去茶水间打水。 待会儿去地铁口黄色m记的甜品站买冰淇淋吧,她纠结着到底挑选哪个口味,又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吃两支,第二支半价实在诱人…… 这时,杨沁茹走了进来。 茶水间没有人。 她过来抽出一包挂耳咖啡,去饮水机接热水。 杨沁茹盯着流下来的热水,忽然对夏菲说:“我后来想起来了,那是梁老师的车。” 夏菲脊背一僵。 接好热水,杨沁茹用小勺子搅拌马克杯,又说:“按辈分讲,我可以叫梁老师一声叔叔。” 梁宗眠的爸爸和杨匀昌之父是旧识,梁杨两家私交甚笃。 梁宗眠是家中老幺,却和杨匀昌同辈,杨沁茹曾和杨梁两家出去吃饭,在饭局上,母亲催促着她殷切去喊一声梁叔叔。 “梁叔叔不是感情热烈的人,甚至很冷淡,你不要太认真,入戏太深。” 杨沁茹的目光陡然看过来,她提醒夏菲说:“得到你想要的就可以了,你别太贪心,还有,不要再往下计较太多,陷太深的话……到时候只是你自己抽身不出来……” 清脆“哐”地一声,夏菲胸腹起伏着,不由自主将手里的马克杯,磕上茶水间的流理台。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夏菲感到难受,还有难言的愤然。 “你什么意思?” 杨沁茹歪头打量她须臾,端走咖啡,从鼻腔里,似是而非哼笑了下。 “抢来的,偷来的,用什么换来的呢……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你。” 她不屑的表情,深深刺伤夏菲。 她走出茶水间时,夏菲正欲同她理论,要她说清楚。转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谭文。 谭文深深看她一眼,唇抿着,迟迟未语。 而后,收回意味不明地眼神,走向杨沁茹,揽住她的后背,两个人往外走去。 夏菲从茶水间出来,才发现已经下班了。 她被杨沁茹几句话和眼神,弄得心情瞬间down到极点。 垂头耷脑坐在工位上,口袋里手机震动一下,她看到谭文发来:菲菲,你变了,你变得不择手段。 夏菲胸脯起伏了一下,将手机息屏倒扣在桌子上。 “菲菲姐,下班一起走吗?” 这时,陈曦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 夏菲方才想起来,梁宗眠要来接她。再次摁亮手机屏幕,有两通他的未接来电。 夏菲摇头:“有人接我。” “哇,今天又有人接你,你是不是找男朋友了呀?” 夏菲愣神的期间,陈曦贼兮兮笑了下,露出我懂的表情,便挥手作别了。 梁宗眠抬腕看表,比起昨天,他在停车场等的时间有些长。 夏菲拉开门坐进来时,他明显发现她的情绪不大对劲,蔫头耷脑,一句话不说。 “今天去我家,田中和cathy会来做客,一起吃个饭。”梁宗眠瞧她一眼。 夏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车子驶离停车场,汇入下班高峰期的车流。 堵在半路上,梁宗眠转过头,试探问她:“怎么了?” 夏菲又是心不在焉地摇头。 抵达梁宗眠的住处。 夏菲这才缓过神,被眼前的楼顶花园分散了注意力,她有一瞬间的傻眼。 方才反应过来,梁宗眠所指的家,是在世贸花园大厦的顶复。这一整栋楼,都是梁宗眠设计的。 这一整个小区,也是ylt承包设计的,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市中心,三环内,可以一揽江景和s市夜色的豪宅小区。 这个屋顶花园,她家那个小天台全然没有可比性,这里是大厦的最顶层,抬头就可以望到天,还有湛蓝的私人游泳池。 梁宗眠二姐从游泳池爬上来时,杏坂笑着递上干燥毛巾。绿藤和月季缠绕的花园里,梁宗眠和田中在交谈。 夏菲站在梁宗眠身后,不刻,田中就冲她挤眉弄眼,用大阪腔的含糊英语和她打招呼。 “菲,好久不见。上次想和你打招呼来着,你的设计很不错……”他竖起大拇指称赞。 梁宗眠笑着牵住了她的手。 田中就捂住胸口,夸张地“哇”了一声。 夏菲勉强扬起一点笑容,有心无力去应对。 这种反差让她意识到,她和梁宗眠的确是天差地别,他的世界,他的朋友圈,他的家世背景,是她一个小小的夏菲,无法企及的。 这种想法无可救药蔓延时,杨沁茹的话无孔不入,她心里说着不去深想,但……她无法做到不在意。 如鲠在喉。 突然迫切想知道他的全部,他曾经的过往,包括前女友,情史,还有私生活。夏菲耷下眼帘,无知无觉叹了口气,她是不是很过分哦,才谈恋爱第二天。 晚饭是在屋顶花园完成的。 黄昏来临,夕阳是一颗鸭蛋黄,瑰丽晚霞如纱漫天,夏菲仰头,似乎天际还是很远,不如清凉岛的小天台,一伸手就可以捕捉到风。 用餐之间,夏菲听到梁宗眠二姐和杏坂随口聊着入籍的事。 难怪,大家还称呼她为杏坂,没有改姓氏。夏菲知道,在日本,领婚约状、结婚入籍是要冠以夫姓的。 杏坂只和田中举行了婚礼,却迟迟没有入籍,原因是田中的家族只认田中的第一任亡妻,尤其是他的儿子不同意一个比他还小的女人当后妈。杏坂不急不躁,她只要牢牢抓住田中,楚楚可怜着,就可以了。 期间,杏坂忽而和她讲了句话:“恭喜你,你成功了呀。” 夏菲深知她的这句恭喜是何意,陷入一瞬间的恍然。 她看着温驯又清纯、却不掩野心的杏坂,忽而想起亦舒的《喜宝》里的一句话: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显然,爱与钱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她嫁给田中,是她人生的跳板,是可以享受一生的财富和地位。爱可以让人快乐,钱也可以。 后来某一天,杏坂和夏菲聊天时,她这样说:“我是个物质的女人,很多人骂我,瞧不起我,我也无所谓呢。我比她们过得快乐多了。老男人眷恋我的年轻,我贩卖我的青春给他,我们各取所需而已,男人么,都这样。” 穹幕完全黑下来时,做客的田中夫妇离开。 梁宗眠被一通电话支走,在攀着绣球花的铁艺椅子上和对方英文交流着。夏菲被他安置在原木秋千上坐着,她垂着眼帘,摇摇晃晃恰好使她思绪放空。 cathy在这时朝她走过来,坐在了夏菲旁边的秋千上。 她双腿一撑,荡起来,然后问夏菲:“会游泳吗?” 夏菲点点头,海边长大的孩子,当然会游戏。 “你今天心情不好?” 夏菲愣了下,连梁宗眠二姐都看出来了,是不是大家都看出来了端倪,她以为她藏得挺好的。 旁人好心来关心她,夏菲不再遮掩。 不好意思点地点了点头,故轻松回:“有一点点啦。”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夏菲又是一愣。 梁宗盼淡淡笑了下,露出一点眼底细纹,这是一道充满人生阅历的迷人痕迹。 “不用紧张,你随便说说,我随便听听,可以吗?” 她说话从容而舒缓,看似冷淡的脸,实则给人安定的力量。 夏菲面对她,诚然是有些拘谨的。毕竟是一个女强人,给人雷厉风行的感觉,还是梁宗眠的亲人,生怕在她面前露怯,落下不好的印象。 “我……可以问问你,关于梁宗眠的事吗?” “当然。”梁宗盼笑答。 夏菲从她促狭的笑意里,读出一点调皮的、恶作剧的意味。 “想听哪一件?” “前……”夏菲支吾着,梁宗盼瞬间接话,“前女友?好,等我想想。” 然后,夏菲就见她用手指点着下巴,从善如流地抖出自家弟弟的黑历史。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挺无趣的,kerwin有过两任前女友,都是……”她卖了个关子。 “都是……什么?” “被甩的那一个。” “……”这始料未及,夏菲默了默。 若不是眼前就是梁宗眠的二姐,夏菲怀疑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梁宗盼用调笑的语气说:“他似乎对恋爱不怎么热衷,哦,准确来讲是女人,第一个是在我的生日派对上认识的,她是我朋友,倒追上他,交往不满一个月她提出了分手,讲他更喜欢建筑模型,so boring,毫无情趣。第二个是在哈佛读建筑的同班同学,交往了两个学期。也是女生主动追的,倒有话聊,只是她认为梁宗眠太乖,是个好男人,她觉得自己更爱坏蛋,于是劈腿了。其实我知道,他因为一只耳朵听不见,比较习惯安静,和享受一个人,大概他需要一个生活观念和他高度一致的人……” 夏菲一时不知道,该发表什么看法。 梁宗盼从秋千里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附耳低声说:“你是第一个,他主动去追求的女孩儿。” 夏菲懵住,掀了掀唇,这时瞥见梁宗眠走了过来。 “在聊什么?” 梁宗盼:“聊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 说着,梁宗眠倾身拉起夏菲,三个人离开顶层花园,往公寓里去。 梁宗盼在公寓里喝了杯水就走了。 偌大的复式公寓里只剩夏菲时,梁宗眠才问她:“cathy是不是和你讲我的坏话,快告诉我,她总在别人面前不留余力抹黑我。” 夏菲摇头:“没有的,没有的。” 梁宗眠摆明不相信,眼神依旧温和地望着她,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好吧。”夏菲小声坦诚道,“我让她告诉我,你的前……前女友。” 梁宗眠扬眉,旋即说:“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夏菲含糊道:“我不好意思问你……” “我没能给你带来安全感吗?夏菲。” 夏菲登时愣住,内心深处没有反驳。 “菲菲。”他喊她的名字,“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早就想问问你了。” 梁宗眠将她揽进怀里,抬手抚摸了下她的脸。 亲昵的动作使夏菲感到温存,她伸出手臂回搂住他,抱了一会儿。 片刻,夏菲哼哼唧唧,将下巴埋在他的肩窝里,趴在他的左耳朵边,戳着他的耳垂,小声逼逼着:“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杨沁茹和谭文大、傻、逼,我才没有潜规则,我凭实力拿下的名额……” 越想越生气,忍不住不吐不快。 “梁叔叔,哈,梁叔叔,是你梁叔叔主动追我的,我们是正儿八经在交往!你要认辈分,是不是先叫我一声婶婶,气死我了!” 说着,说着,夏菲忽而感受到男人的胸腔震颤,抬眸,就见他低低笑着,抬手“啪”地一下,敲上她的脑袋。 然后他的动作放缓,像给一只炸毛的猫顺毛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脑袋,安抚她道:“原来就因为这个事啊。” “你、你你你听得到?你戴助听器了今天?”夏菲杏目圆瞠。 片刻,她掀了掀唇,爆红着脸放弃思考。 “本来就是你追的我嘛,我没有想被叫婶婶,太老了……”她试图辩解,然而越找补,声音越来越弱。 “嗯。”梁宗眠眼底蕴着笑意,“你要是想让人叫婶婶,也不是难事。” “我没有!”夏菲耳根透红,狠戳他的脸一下,嘀咕着,“你不要老取笑我。” 学会冲他发泄了,或许还在撒娇,证明她已经学会了依赖他。 梁宗眠捉住她的手腕,倾身碰了下她的嘴唇。 “在这里很不开心的话,你做一段时间,我给你转到别处去?嗯?” 夏菲忙摇头:“那不正落实他们说的……” “那,我把他们都调走?”梁宗眠笑。 夏菲夸张“哇”了声:“你霸道总裁啊。” 梁宗眠倏地失笑。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和炯炯有神的双眸,忽而说:“我是认真在和你交往的,菲菲。” “如果你不放心,我带你去见见我的父母,我们以结婚为前提来交往。” 巨大的鲸 夏菲喜欢梁宗眠的这间书房。 棕木色的落地书架,就像哈利波特的图书馆,须得搭梯子才能够着上面的书。于是,夏菲好奇起最上面放的是什么。 她爬上梯子,看到一本《杀死一只知更鸟》,还没抽出来,她“呀”地低呼一声。因为她双脚脱离了木梯,梁宗眠从背后将她抱了起来。 还操心地说着:“别爬这么高。” “不高,不高,也摔不死人。”夏菲嘲笑他大惊小怪,梁宗眠就掐了一下她的腰。 夏菲怕痒,躲闪着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这个梯子有些问题,小纯经常从上面摔下来。” 夏菲眨了眨眼:“小纯是谁?” 梁宗眠笑:“我侄女。” 他把夏菲安安全全抱下来,落地时,梁宗眠又补充:“我大哥的女儿,十四岁。她想当个小说家,天天有些古灵精怪的想法。” “什么样的小说家?” 梁宗眠靠着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深夜小狗神秘事件》,说:“这样的。” 夏菲似懂非懂“哦”了声。 这时,他忽而凑过来,将她散落的额发拨到了耳后,低声问她:“今晚留下来吗?” 他是真真切切的询问语气,夏菲却不争气地红了脸。 夏菲的纠结不过一瞬,便决定遵循内心的想法。 她眨了眨眼:“留下来睡哪儿,好像房间很多,是不是有些没打扫?” 话未落,男人从善如流地回:“都可以,阿姨会定期来打扫,你想睡哪间都可以,反正是睡在我身边。” 夏菲捧住了发烫的脸颊,怂怂地说:“完蛋了,我想回家了。” 梁宗眠用书磕了下她的脑袋,说了句:“不许反悔。” 然后便推推搡搡催促着,把她拽出了书房,“很晚了,快去洗澡。” 夏菲在梁宗眠的指引下,穿过步入式衣帽间,抵达卫浴间时,他转身离开了片刻,带了一套睡裙过来。 墨绿色的吊带裙,丝绸质地,有些低的v领。 正刷着牙的夏菲忽而呛咳一下,牙膏的薄荷味吸入肺,她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沁人心脾”,瞬间流出来生理性的眼泪。 “你……” 夏菲瞄了一眼睡裙,没有接,反应过来一件事,小声问他:“你家里为什么会有女人的东西?” “想什么呢?”梁宗眠好笑瞧她,“这是cathy的,她之前回国来我家住了几天,没有带走。” 原来自己错怪了,今天老是无端猜测和联想,她好小肚鸡肠哦。 夏菲检讨着自己,听到梁宗眠又说:“你要不习惯穿别人的,我叫——” “别麻烦大卫了,你这个无良的老板,他可能都睡了,大晚上的被叫起来就是来送件衣服,实在有些可怜。” 夏菲连忙拽走睡裙,将他退出了卫浴间。 梁宗眠笑:“他没有觉得可怜,我开出的薪酬对得起他的付出。私人助理的工作性质也是如此。” 夏菲把牙刷塞进嘴里,旋即就改了口,含糊道:“好羡慕哦,要不要你把他开了,换我来!” 已走出浴室的梁宗眠,又踱进去,扯了下她被牙刷戳得鼓鼓的脸颊,半开玩笑:“我挺乐意,要来吗?” 夏菲从善如流地点头:“把大卫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和他聊聊,劝他让贤。” 梁宗眠接话:“嗯,等会推给你。” 话毕,夏菲忍俊不禁。 捂住嘴,满嘴泡沫要飞出来,刷牙这道工序屡屡进行不下去,她要保持一点形象才好,于是再次把他推了出去。 夏菲洗完澡出来。 站在卫浴间的盥洗池前,脚步踯躅,有些不敢出门。 她抬手抹开被水汽半雾化的镜子,看着陌生的自己,先开始面红心跳起来。 好久,她才捂住胸口,穿过步入式衣帽间,猫着腰走进卧室。 环视四周一番,幸好幸好,梁宗眠不在房间里。 床上放了一本书,是方才梁宗眠随手从书架拿来的《深夜小狗神秘事件》。他或许前不久在这里看了一会儿书。 夏菲连忙钻进薄绒被里,蒙住脑袋,裹住全身,像只蚕蛹。 她拱了拱,冒出了脑袋,抓起床上的书翻开。谁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也的确看不进去,全英文版,连蒙带猜,阅读门槛太高,读起来实在艰难。即便她知道大致内容,在kindle读过电子版。 梁宗眠进来时,夏菲瞬间屏住了呼吸,拿余光偷瞥他。 他刚洗完澡,发梢半湿,仿佛还带着潮湿水汽,只沾染到他的气息,夏菲的心脏就雀跃跳动起来。柔软的床边塌下来一瞬,男人爬上床靠过来,她旋即捏紧了书页,假装镇定,让自己看起来是在专注阅读。 梁宗眠静静打量她,眸色微深几分。 大抵墨绿最衬肤色,他的视线梭巡在女人冷白的肩胛和锁骨处,还有隐隐春光。 梁宗眠关了房间的灯,只余床头灯烘着一团暖黄。 视线陡然一暗。 他抽走她手里的书,抬手把她揽到身上,唇角噙了点笑意:“太晚了,别看了,睡觉夏菲小姐。” 靠在他怀里,肌肤相贴时,夏菲紧张地吞咽了下。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或许是木瓜的清香,使她头晕目眩。 “你家大哥叫什么?”她开始尬聊。 “梁宗睦。” “你家都是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偏旁部首呀。”没话找话聊。 梁宗眠没有应声,顷刻,她看见他揉了揉鼻梁,取下金丝圆框眼镜,放上了床头柜。 细微响动传来,似乎是某种信号。 夏菲在这时,就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破坏气氛的话。 “你有准备安全套吗?” 梁宗眠骤然失笑。 夏菲登时涨红着脸,支吾着躺平,在嘴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心里懊恼想着,她今天脑子不够用,还是别说话了,言多必失。 “你准备好了吗?” 温醇的询问嗓音传来时,男人伏身凝视她,他的瞳孔如同黑曜石,产生了吸附人沉沦的磁场。 声音和注视都能轻易让夏菲的身体酥麻。 她掀了掀唇,还未说话,梁宗眠察觉到她的脊背颤栗,温柔的吻就轻轻落在了眼皮。 夏菲下意识闭了眼。 等到……一个淡淡的吻逐渐沉甸滚烫,从眼皮转移到耳垂、再到耳后的小块肌肤时,夏菲倏然咬唇,细细倒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在柔软里攻陷城池,墨绿色的肩带自肩胛滑落,灵魂便随着身体高高抬起,她情不自禁搂紧他的脖颈,淌出动情和渴盼。 时间停滞,黑夜静止,只有两道交叠的人影翕动。 意识混沌之际,她仿佛看到一片蔚蓝的海,一只巨大而寂静的鲸鱼,一群掠过海面的蜉蝣,漾起的一圈圈涟漪,和发出惹人遐想的气泡声音。 当修长的手指抽离,涟漪消失无踪,心脏空虚了一瞬,就被巨细靡遗地填满。 夏菲细细呜咽一声,眼圈有些红,下巴搁上他的肩窝。 这时,梁宗眠胸腔震颤着笑意,温柔在她耳边道:“叫出来,菲菲。” 夏菲要疯了,锤他一下,干脆拥抱住他,往他左耳边躲,他低笑,脑袋偏过来,啄着她的唇,低声蛊惑地说:“我想听。” 热意从脚趾涌到头顶,夏菲的脸一片绯赧,去捂他的唇和耳朵,就被梁宗眠轻轻捉住。 …… 凌晨一点钟,夏菲裹在被子里,整个人晕晕乎乎,黏黏腻腻。 她不想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还ok吗?” 梁宗眠套上黑色的宽松长裤,掀开一点被角,就见女人咬着被子,目露一点气愤和羞赧。 他笑,伸手拨开她颊边濡湿的碎发,轻声问她:“怎么了?” 你这一盒超薄冈本什么时候准备的,这种问题夏菲羞于启齿,问不出口。 答案显然易见。 夏菲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现在不能同他对视,心脏会跳动太快。 梁宗眠噙笑将她连被子抱起来,往浴室去。 “去洗个澡再睡,菲菲。” 月色很美 夏菲在床上迷迷瞪瞪,眼皮子半阖之际,忽然想起下班没吃上的冰淇淋。 没由来一股委屈感袭来,夏菲就伸手拍了一下的梁宗眠的大腿。等反应过来,她缩回手,彻底清醒。 梁宗眠正靠在床头看ipad,莫名其妙被打一下,他愣了愣。 须臾,他投来不明所以的眼神,提醒说:“快两点了,还不睡?” 夏菲恶人先告状,嘀咕:“本来要睡着了,被你弄醒了。” 梁宗眠便息屏ipad,躺下来,将她搂进怀里。 “好,我知道了,睡觉。” 夏菲的瞌睡虫跑了,睡不着了。 她趴上他的肩,实在狐疑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睡,还精神这么好……” “我只用睡六个小时。”梁宗眠笑回,“也可以随便什么时候醒。” 说得夏菲羡慕嫉妒恨,不得不想起,明天她还要早起去上班。 往日熬夜看小说打游戏,今夜却是……夏菲耳根一烫,不再往下想下去。她往外一滚,刚刚远离他一点距离,就被拉了回去。 夏菲忙说:“我要离你远一点,才能好好睡觉。” “相信我,挨着我能更快进入睡眠。” 夏菲“咦”了声:“有什么科学依据?” 梁宗眠好笑:“没有。” 须臾。 夏菲颤了肩膀,闷笑起来:“……都怪你,我彻底睡不着了。” 梁宗眠叹了口气,去拧她的鼻子:“你是小孩子,睡觉还要人哄?” 夏菲便小孩气一般,逆反脾气起来,裹着方才的未消退的委屈,哼哼唧唧道:“我本来要睡着了,我没骗你,你还和我逗笑取乐。” 梁宗眠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突然醒了?” 夏菲一时语遏。 片刻,她挠了挠颊,难以启齿地说:“想吃冰淇淋了……” 夏菲以为梁老师会讲一番大道理,譬如深夜的胃经不得生冷刺激,譬如要做一个女孩这把年纪了该学会养生了,譬如吃冰淇淋不更睡不着了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 然而,他哑然失笑,刨根问底:“所以呢?又为什么打我?” 夏菲支支吾吾:“如果不是因为下午的事,我就美美地吃上冰淇淋了。” 梁宗眠突然问她:“是不是今晚不打算睡了?” 夏菲眨了眨眼,诚挚又雀跃地问道:“可以吗?” “可以。”梁宗眠半开玩笑,“第二天上班打瞌睡扣绩效。” “我保证不打瞌睡!”夏菲拍了拍胸口,开玩笑嘛,加班赶稿,她又不是没熬过夜。 于是这般,梁宗眠便坐了起来,开床头灯,拿走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出去了。 夏菲在不明所以,还以为他生气了。 她懊恼拨了拨头发,便掀开被子,不假思索跟了出去。 梁宗眠在客厅里刚打完电话,转身时,视线落在她光着的脚上。 “去穿好拖鞋。” 夏菲愣了愣:“是要去哪里吗?” “既然睡不着,去楼上透透气。”他指了指楼顶花园。 夏菲乖乖“哦”了声,回房间捞起床边拖鞋,梁宗眠进来了,往她肩膀批了一件针织衫。 “夜里还是有点冷。” 牵着她,爬上了屋顶。 穿过缠绕月季绿藤的半拱形花门,地上颇具设计感的灯具便感应亮起。 在花团锦簇里的沙发椅里坐下,不到片刻,夏菲见到了前不久调侃过的人。 郭大卫拎着一个乳白色的小圆盒上来,放上桌时,就开口朝着梁宗眠抱怨:“老板你大半夜真异想天开,让我买冰淇淋?疯球了,这么晚了哪家甜品店还开着,你真是无良的资本家——” 无意间,这才瞥见梁宗眠身旁的夏菲。 他长长“哦——”了声:“我可算懂了。” 难怪他跑了好几家24不打烊的甜品店,梁宗眠还打电话让朋友起来做,也要他去等着拿。 夏菲懵了良久。 不是,她随口一说…… 当郭大卫意味深长的目光投过来时,夏菲有丢丢愧疚,挠了挠发尾,朝他双手合十。 “对不起……你辛苦了。” 郭大卫瞅自家老板一眼,他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这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他连忙滚了。 “啊,不用,不用……我不辛苦,哈哈,我不辛苦……”讪笑着离开。 人走后。 梁宗眠已把盒子拆开,冰淇淋包装完好,有海盐红豆原味三种口味,底下还置有干冰。 夏菲垂下眼,怔愣间,一个小勺子就递到眼前,梁宗眠笑说:“吃吧。” “我好有罪恶感。” 面对宛如魔法一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冰淇淋,夏菲用小勺子舀了一口,沁凉的口感刺激味蕾,醇甜的奶香充盈口腔。黎明之前,新的上班来临之前,她得到了这一口满足感。是梁宗眠让她如愿以偿。 夏菲舀了一勺递到梁宗眠跟前,他垂下眼睑,凑过来吃掉了。 梁宗眠笑,抬手指了指夜幕:“今晚的月色很美。” 夏菲磨磨蹭蹭屁股挪过去,搂住他的上半身,挂在他的身上,仰头看了眼天际。寥寥星子,细月如钩,诚然是美的。 姿色却不及身旁的梁美人半分。 夏菲看着他,小声道:“你对我好好哦,梁老师。” 梁宗眠抽出一只手臂,笑着将她揽紧了些。 “这么容易满足?” 夏菲小鸡啄米般点头:“嗯。” 夏日晚风拂来,哪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掩藏在花圃绿丛里的感应灯,烘着氤氲,洒下它好看的阴影。 一如这个和黑夜交织的月色,只想和身边的人互相浪费。 夏菲忽然想起一首诗,夜风吹来时,她将脑袋靠上梁宗眠的肩,惬意地眯起眼。 睡意也似乎舒舒服服、朦朦胧胧地悄然来临。 她轻声说:“你知道我家民宿为什么叫虚度吗?” 梁宗眠垂下眼帘看她,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夏菲:“我给你念一首诗……” 夏菲眼皮子快阖上了,声音消散在晚风里。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她念完一首诗,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像是一个温吞而含蓄的告白。 梁宗眠捏了捏她的脸,唇畔漾起一丝笑意,倾身,小心翼翼捞抱起她,往楼下去。 ※※※※※※※※※※※※※※※※※※※※ 大约2w字完结。 诗取自《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李元胜 也有程璧和莫西子诗合作,将这首诗改编成民谣,可以去听听~ 情比金坚 夏菲在去金茂城的路上,接到苏筠的电话。 “今天有空吗?我带小喜小爱来见见你。 ” 她抬腕看表,是上午九点半,沉吟了片刻,说:“我要先去一个客户家里瞧瞧。” “今天周六耶。”苏筠啧舌,“你还是这么拼啊。” “没有。”夏菲笑,“正相反,下午我准备回去度假。” “回去哪儿?” “清凉岛。” 闲聊了几句,夏菲说她这边完事给她打电话,免得让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去等她。 金贸城是孙洁公寓所在的小区,夏菲进去时,楼下大堂的门禁拦住她。于是给孙洁打电话,才放她通行。 两个月平淡过去,九月底,盛夏进入尾声。 但在s市,九月依旧是热的,出门还是千万注意防晒。譬如此时的日光正盛,灼烤大地,绿树热出重影,走在路上脚底板都在发烫。 夏菲上楼,电梯抵达孙洁所在的公寓。 进去,里面的装修人员来来往往,正在施工。她来现场监工,转了几圈,确保进度无虞。 这时,孙洁从规划成茶室的地方出来,径自朝夏菲走去。 “我需要买一个落地灯,还有漂亮又实用一点的沙发罩,一个古董质感的梳妆台,你陪我去家具城转转?” 她把需求都罗列出来,显然不打算给夏菲说“不”的机会。 夏菲想了想,说:“今天是周六。” 孙洁:“我知道,麻烦你跑一趟了。” “我和朋友有约了,她带着孩子,等我一起吃饭。”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孙洁哂笑一声,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夏菲双手合十,才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 “谢谢您的谅解。” 拿下这个难搞的孙小姐,夏菲费了一些功夫。 但在这一过程中,她逐渐掌握了一些窍门,更是发现这位孙小姐的可爱之处。其实,她似乎有纠结症。 对于拿不定的方案,达不到预期,就会无限打回,直到满意为止。夏菲以前以为她是挑剔且无理取闹,后来发现,她就是纠结症发作。 纠结症的确折磨人,折磨自己,更折磨对方。 夏菲也有一点纠结,姑且能对她感同身受,所以往后和她充分沟通后,直截了给出方案。 这样对她说:“孙小姐,嗯,不是我自夸,我自己觉得这个方案挺不错的……你可以提出修改意见,但是就不要推翻重做了,可以吗!!!!” “我想要北欧风的冷淡,但是……” “我知道孙小姐喜欢喝茶,这里的房间可以设计成茶室。” 孙洁看着她,说:“我想要日式的那种风格。” “榻榻米的那种?但是担心会风格不统一,显得违和?”夏菲揣摩她的意图。 孙洁笑了:“是这样的。” 她猜得没错,这种有效率的交流,比之前都舒服多了。 充分理解客户的诉求后,夏菲拍了拍胸口:“没问题的,让我回去改改,请你相信我!” 夏菲和孙洁出门,乘坐电梯直接去地下停车场。孙洁开车带她去家具城。 在五环外的大型家具城里,这里家具齐全,什么都有。 如果等得及,还有承包海淘国外古董家具业务的中间商,和私人订制的匠人门店,都需要预约。夏菲和他们相识,介绍给孙洁认识,孙洁当下拍板,挑到了心中所求的置物柜。 再陪她挑选落地灯和沙发罩。 夏菲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孙洁还预定了一套精致的日式茶具。预约好送上门的时间,付完订金,离开家具城时,大约十一点。 刚钻入车内,孙洁驱车驶离停车位,问她:“去哪里吃饭?我可以送你。” 看起来,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夏菲心里“耶”了一声,解放了,面上还是装作淡定:“不用了,不用了,您找个地铁口放我下去就好。” 孙洁就笑睨她一眼:“周六把你叫出来,弄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还把你扔马路牙子,你背后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夏菲一时噤声,莫名心虚。 还别说,曾经她还真是偷偷腹诽过她。虽然现在是没有的。 夏菲不再推拒,弯眼笑说:“我先给我朋友打个电话。” 三言两语,爽快在电话里敲定了赴约地址,然后告知孙洁。 很快,她发现其中重点:“原来你诓我呢?连和朋友的见面地址都没说好。” “是真的约好要去吃饭!”夏菲忙说,“骗你你现在就把我扔马路牙子。” 孙洁耸肩:“夏菲,少在心里骂我。” 夏菲头大,放弃挣扎地扶额:“我没有!” 孙洁就笑了声,瞥一眼身侧的夏菲。 多了解她,就会发现,和她相处很舒服,有让人放松的魔力。真诚而率直,没有伪面。 她不讨厌这种人。 考虑苏筠带了两个孩子,夏菲选了她家附近的商场见面。 孙洁将她放下车,抬眼瞧了瞧这个商圈的参天大楼,随口说:“这里,我也有一套房。金茂城那里装修好了,你可以继续替我做室内设计。” 夏菲默了默。 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富婆呢。 她弯腰关上车门,冲她挥手:“是我的荣幸。” 孙洁哂笑:“嗯,当然是你的荣幸。” 走出有空调冷气的车内,室外的热浪就铺天盖地地袭来。 日头太毒,夏菲踩着影子匆匆走进商场,门口制冷口的风让她再次复活。尽管吹得她头发凌乱。 苏筠在一家韩式烤肉店预订好了位置。 她直接点好了肉,有厚实的肋眼牛排、薄薄的羊肉卷、和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夏菲进来刚坐下,苏筠就问:“就你来?” 夏菲回:“你还想谁来?” “你说呢?”苏筠冲她眨眼笑。 说着,她晃了晃小喜小爱的藕节一样的小胳膊,低头温声吩咐:“叫姨姨。” 夏菲摆手,抗拒说:“倒也不必,姐姐就好。” 话未落,两道脆生生的、软糯糯的“姨姨”齐声喊过来,一下眩晕她的耳朵,击中她的心脏,她不忍心再苛责。露出友善的姨母微笑,点头,欣然接受了小公主的称呼。 夏菲这是第一次见到苏筠的双胞胎女儿,穿一模一样的白纱裙,头上别着亮晶晶的小发卡。是两个可爱的小公主。 这么漂亮的小裙子,溅上油星子可就不好了。 夏菲登时撸起袖子充当烤肉师傅,夹起冒肉上烤架,五花肉冒出滋滋的油星子,诱人的烤肉香气也随之袭来。 烤好,她再用剪刀剪断,不刻夹紧小公主的碗里。 “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了。” 苏筠说:“你的梁老师在做什么?也不陪你来。” 夏菲脸一红,瞪她:“人家有事啦。” “再说你老公不也没来?” “他去参加上司儿子的升学宴了。” “你不是下午回清凉岛?就你一个人?”苏筠故意挤兑她,“你这谈的哪门子的恋爱?换掉换掉,我给你重新介绍优秀男士——” 话未落,门口闪进一道清凉身影,梁宗眠恰好走到他们用餐的过道。 “苏小姐,多日不见,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梁宗眠在夏菲身侧坐下。 夏菲愣了愣:“你不是等会才会过来吗?” 他们盘算好彼此的时间,估摸着夏菲吃好饭,梁宗眠正好车开到商场,便约好在门口碰头,一起去客运码头乘船回清凉岛。 梁宗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幸好我来了,不然你要被她拐跑了。” 夏菲:“……” 不刻,她拍了一下他的肩,歪着头对着他,大拇指食指比一个小心心,“不会的,我的心里只有您,没有他~” “噗——”苏筠捶桌笑出声,“有些女人啊,一谈恋爱就掉智商。” 夏菲耳朵一烫,继续瞪她,嘀咕:“我是不准你诋毁我梁老师!当然……也包括我的爱比金坚……” “嗯?不是情比金坚?” 不知何时,烤肉的工作顺其自然交到了梁宗眠手里,此时他正垂着眼睑,翻烤着烤盘里的烤肉,随口提出疑问。 他最近在读《红楼梦》和《儒林外史》,近日成语水平猛进,全仰仗有夏菲这个好老师。此时的发问,是认真而诚挚的求教。 夏菲忽地捂嘴咳嗽起来,□□辣椒碟呛到喉咙。 苏筠无语了一瞬。 片刻,她扬着假笑,亮起手里的铁筷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别在我面前秀恩爱,谢谢。” 夏菲:“放下你的刀!” 苏筠:“停止你们的恋爱酸臭行为!” 梁宗眠垂眼淡笑,充当背景板,听着女生之间无聊的对白,和时不时,莫名其妙就绕到他身上来的调侃。 肉吃到饱,聊得尽兴,饭局结束接近尾声,小喜小爱异口同声说要去上厕所。 苏筠一时招呼不来两个小朋友,呼救夏菲帮忙。 夏菲脱了刚背上的包,塞进他怀里,梁宗眠就低下脖子来。夏菲见状,领悟他的意思,便随手挂到了他的身上。眨眼间,两个小朋友赶忙把身上的小包包也放在了他的膝头,然后就手牵手跑开了。 此时,他被迪士尼的星黛露兔子包围着,他还需帮忙看着两个小朋友的粉兔子包包。 十来分钟后,是小朋友蹦蹦跳跳先出来的。 小喜跑到梁宗眠身前,礼貌喊他:“叔叔,谢谢你照顾我的小兔子。”便伸出手臂去拿她的星黛露。 小爱皱着鼻子纠正:“他是菲菲姨姨的男朋友,应该叫姨夫夫……” 梁宗眠哑然失笑。 这时,服务员过来问是否用餐结束,梁宗眠便站起来,跟随她去前台买单。小喜小爱亦步亦趋跟着他。 梁宗眠回转身,两个小女孩仰起头,神秘兮兮和他说:“姨夫夫,我们和你讲一个秘密。” 他轻轻笑起来,俯下身去,女士挎包的链条便垂落在胸前。 “刚刚在厕所里,妈妈和姨姨在镜子前补口红,妈妈骂爸爸狗男人,姨姨也骂你了哦。” 梁宗眠抬眉:“哦?” 两个告密的小朋友抱胸,附耳小声道:“她骂你坏老师哦,是不是姨姨不愿意写作业,但你非要姨姨交作业呀。” 梁宗眠怔了一下,须臾,脑海里浮现出某天在楼顶湛蓝色的游泳池。 她伏在他身上,坐在他的膝盖上,圈着他的脖子,水纹覆漫过两个人的身体,在一片潮湿和清凉里,女人埋在他的肩窝,润泽的唇滑过侧颈,抽抽噎噎地叫着他:“呜呜呜,梁老师,我错了……” 夏菲和苏筠走出来时,一眼瞧过去,过道里,两个小朋友正和梁宗眠说着悄悄话。 梁宗眠抬起头,看到她,温和笑了笑:“菲菲,我逼你交作业了吗?” 宝贝宝贝 临走前,小喜小爱将头上的发卡送给夏菲和梁宗眠。是心爱的礼物,以此表示对他们的喜欢程度。 夏菲撑膝低下头,宛如交接仪式一般,小喜便踮脚别在了她的刘海上。接着,小爱仰头看着梁宗眠,有些犯愁。 “这儿,小爱。” 苏筠笑吟吟,指了指梁宗眠的领口。 梁宗眠温和笑了笑,配合俯下身子,让小女孩把粉嘟嘟的发卡夹在了蓝格纹衬衫的领口上。 一起走出商场,在门口挥手作别。 苏筠:“祝你们旅途愉快。” 夏菲笑:“我家民宿大门为你开,欢迎你常来。” 结束这一顿饭,梁宗眠开车,和夏菲一起前往客运码头。 坐上船时,大约是下午三点。客船启动,撞破波光粼粼的海面,夏菲如今的身旁坐着梁宗眠,一起回清凉岛。 她支着下巴撑着窗沿,任海风吹乱头发,发了会儿呆。 “我上次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不会出来了,至少一年半载的……” 夏菲不好意思笑起来:“没想到遇见了你。” 梁宗眠靠过来,伸手拨顺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的意思,我是你离开这座小岛的诱因?” 夏菲趴在窗沿上,思忖着说:“嗯,各种意义上的。” 说起来,梁宗眠真的好似她的老师。要怎么形容呢?应该是那种发心灵鸡汤的人生导师。 思及此,夏菲蓦地笑了下。 “笑什么?” “没有,没有。”夏菲摇头,含糊接过。 话未落,梁宗眠敲了下她的脑门。 “想好怎么和你父母公开我们的关系了吗?” 夏菲挠了挠颊,支吾了下,索性坦诚道:“没想好。” “菲菲。”梁宗眠喊她的名字。 夏菲连忙凑过去,在他猝不及防下,碰了下他的嘴唇。很快便目光飘浮,去看海面。 这显然是一个贿赂,试图蒙混过关。 梁宗眠极轻地笑了下,不打算揭发她的小伎俩,接受这个贿赂。 客船抵达清凉岛时,快到六点,夏向东已在码头等候。 夏菲早先知会了父母要回清凉岛。 也早就想好了和梁宗眠一起回来的另一套托词:一个小时前,夏菲在微信上,向余惠美女士发去了夸张的感叹号,假装自己在船上碰到了梁宗眠。 余惠美的反应很冷淡:哦,旅游旺季,我家没空房了。 所以,夏菲下船出码头的第一刹那,就问过来帮忙拿行李的夏向东。 “爸,我家真的没有房间了吗?!” “没有。”夏向东回。 他的视线掠过夏菲的肩膀,瞧见她身后的梁宗眠,冲他点头:“梁先生。” 梁宗眠淡笑颔首:“夏老板。” 三人推着行李爬上柏油坡道。 夏菲不死心,旁敲侧击地又问:“今天有人退房不,爸?” “应该是没有的。”夏向东顿了顿,视线落在两个人身上一瞬,连同欲言又止一起收回。 他只问:“梁先生没有订好住宿吗?要不要我替你问下其他民宿?” 夏菲垂头耷脑,推着行李箱闷不吭声。 不知不觉间,走回了虚度旅店。 庭院里,余惠美正蹲在浅蓝、淡紫团簇的绣球花丛旁,拿着软水管给柯基洗澡。 夏菲和梁宗眠刚靠近,在一片清凉的水雾里,柯基激动甩着湿哒哒的毛,汪汪叫了两声。 此时,两个人的背后,夕阳沉了下来,云朵是棉花糖,被风漾起瑰丽晚霞。 余惠美抬起头,看着两个人愣了一刻。 收回打量的目光,拧紧水龙头,深蓝色的水管登时瘪下来。 她站起来,说:“肚子饿了吗?小梁要不要在我家吃晚饭?” 民宿今天的晚餐是一大碗小米南瓜粥,凉拌黄瓜,生煎包,和锅贴海鲜饺。 餐厅里,还有房客在用餐。 夏菲把行李靠墙放在一边,就朝餐桌飞奔而去。 余惠美走进厨房,在背后喊:“进来自己拿碗。” 这时,梁宗眠先她一步进去了,门口处,男人忽而拽了下她的手腕,略略伏下上半身,在她耳边轻问:“待会儿陪我去找家民宿。” “菲菲,小梁,冰箱里有批发来的冰棍儿。”收拾着流理台的余惠美斜眼看过来。 夏菲拍了下他的手臂,忙躲开他,朝余惠美应着,两个人进去厨房拿碗。 南瓜粥清甜,凉拌菜开胃,足以消暑。 吃过饭,夏菲记起余惠美的话,跑去冰箱旁,蹲下身在冷冻层找到放冰棍儿的抽屉。 夏菲眼睛一亮,摸出一个圆滚滚的包装,惊喜叫道:“糯米糍!” 包装袋的触感凉丝丝,还带着冰渣。夏菲撕开,一口咬下去,胖圆旋即陷下一个缺口,露出雪白的奶油。 她才想起身边的梁宗眠,笑吟吟递到他嘴边,满眼期待让他尝一口这软糯弹牙。梁宗眠愣了一刻,很快领悟她的意图,便顺势握住她的手腕,低头尝了一口。 适时,门口的风铃晃起清脆声响,傻狗西瓜风驰电掣地跑过来,“汪汪汪”叫个不停。 西瓜的背后,是拿着牵引绳准备给柯基套上,出门遛狗的夏向东。此时,他的脸有些沉,对梁宗眠说:“梁先生,我们聊聊?” 话毕,夏向东捞起地上的西瓜,抱在怀里,往庭院外的凉亭去。 “哐——”地一声,夏菲紧张不已地关上冰箱门。 梁宗眠无奈笑着耸肩,表情倒是游刃有余,捏了捏她的脸,他淡声说:“瞧,露馅了吧。” “我、我我跟你说,我爸这个人——”夏菲吞咽口水,连说话都磕巴了。 “不怕。”梁宗眠凑近她,亲了下她的唇畔。落下一个安抚的吻,这才往外走去。 夏菲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对她严苛,也将她保护得很好。他指导她扬帆起航,也愿意一辈子做她的遮风港。 夏向东对于她谈恋爱,读初高中时一直都是严防死守。 不是没有收到同龄异性的情书,都会被夏向东知道,回到家,他就会语重心长地教育她说:“好好学习菲菲,不要早恋。” 上大学和参加工作后,夏向东不再管她谈恋爱,也要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菲菲,你不用着急谈恋爱,也不要太主动,女孩子还是矜持一点好……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你去专注自己的事业,能够独立已经优秀。” 他是个观念传统保守的男人,但也有豁达的一面。 夏向东不像余惠美那么着急她结婚,担心夏菲的感情状况,在他这里,夏菲不管多大,16岁还是26岁,都是他的女儿和小姑娘。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突破他的严防死守,才能通过他的首肯。 冰箱旁,余惠美女士不知何时走来的,她拍了一下夏菲的肩。 夏菲吓了一跳,回神,对上母亲好笑的眼神。 “菲菲。”余惠美指了指她刘海上的发卡,笑睨她,“现在年轻人流行这个,新情趣?” 在她们回来时,余惠美和他们打第一眼照面,视线就不自觉被自家女儿刘海上、和身旁男人领口上的,一模一样的粉色发卡吸引。 偏偏两个人无知无觉,已然习惯。 都说陷入热恋的情侣是看得出来的,不管他们怎么藏,从行为举止都能瞧出端倪,破绽百出。 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甜到冒泡的粉红氛围。 “…… ……” 夏菲陷入长长的无言和默然。 “是不是要和我讲讲,菲菲?” 余惠美半眯眼,露出“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神色。 “妈!” 夏菲露出一个献殷勤的笑容,狗腿上前抱住了她。 她撒娇说:“哎呀,我们是在谈恋爱啦。” 余惠美女士推开她,冷漠发问:“什么时候?” “就两个月前。” “怎么不和家里说?” “……”夏菲挠头发,小声吐槽,“妈,刚确定关系呢,我们只是单纯谈恋爱,还没到那一层……要和您说,分分钟让我带人给你看看,把别人祖谱问个遍,然后聊到结婚生子见家长……” 这是可以预想的画面,夏菲敢说毫不夸张。 余惠美女士对她的感情状况太过操心,她明白母亲想她一生幸福的初衷。 说着,说着,夏菲的脑门上狠狠挨了一记手刀。 夏菲捂住脑门哀嚎一声,哼唧道:“您是我亲妈嘛?” 余惠美冷哼一声,收回手,“夏菲,我这不是为你好?” “对对对,我明白啦。”夏菲挽住她的胳膊,冲她挤眉弄眼,“你出去看看,帮我解救一下我男朋友好不好?” “想得美。”余惠美继续冷哼,“他要是没考虑以后,那你趁早别谈了。” 夏菲替他小声辩解:“他有的,妈妈。” 这时,门口的风铃再次清脆响起。 梁宗眠和夏向东进门来,径自朝她们这边走来。 夏向东对余惠美和夏菲说:“去把二楼客房收拾出来。” 夏菲瞪眼:“爸,你骗我,不是说没有空房嘛?!” 余惠美女士的眼刀就飞过来,让她闭嘴。 夏菲朝她努努嘴,扯住梁宗眠的手臂,往楼上跑。 “我们来收拾,是刚退房的对不对?你们快去遛狗吧!” “让客人收拾像什么话?”夏向东呵斥住她。 “没事,请把当我是家人。” 梁宗眠朝他轻轻颔首,便由着夏菲拉上了楼。 客人退房后,夏菲家的旅店都会拆洗被套床单,浴室里补充新的牙膏牙刷,然后再将各处清扫抹一遍。她从小到大帮忙做这些,已是信手拈来。 夏菲和梁宗眠到了二楼的这间客房,其他都打扫好了,只剩最后的任务,当然是换下被套。 扯下床单,脱下枕套,裹成一团放进收纳篮里。 两个人捏住两个被角,各自一方,将被芯取出来,也扔进了收纳篮。夏菲是一个十分不标准的投篮动作,自言自语着:“你们可以舒舒服服去洗个澡了,然后也好好睡一觉。” 梁宗眠笑:“去哪儿洗?洗衣机?”他指了指天台。 “答对了。” “睡觉的地方呢,晾衣架?”梁宗眠不耻下问。 夏菲点头:“该换班了,它们辛苦了。” 说着,去自己房间,抱了一套澄黄色小雏菊的干净三件套过来。 梁宗眠看着被套的图案,问她:“有其他的款式吗?” “你不喜欢?”夏菲斟酌着说,“我是觉得这一套睡着挺舒服……” “那好吧。”梁宗眠没有什么犹豫地,淡笑着妥协。 然后便将被芯塞进了小雏菊的被套里,两个人牵起被角,抖了抖。 大功告成。 舟车劳顿的疲乏感忽然漫上四肢百骸,夏菲一头栽进暄软的床里,摊开双臂,闷声问他:“我爸爸和你讲了什么?” 梁宗眠没有拉起她,也没有告诫她,不要把沾染仆仆风尘的身体,趴在干净的床上。 他也随着她躺下来,才回:“想听?” 夏菲埋在床被间的脑袋,磨蹭点了两下头。 “很遗憾,你父亲让我保密。” 听罢,夏菲眼一瞪:“哇,你站在谁的那一边啊?” 她绷着脸义正言辞地指责着他,陷在床褥间的手臂却悄无声息伸了过去……当她以为她成功偷袭到他的腰侧,得逞的笑容还未扬起,她被抓住不安分的手,反将一军。 梁宗眠挠向她的腰际,夏菲怕痒,笑着躲闪,瞬间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梁老师……” 梁宗眠微抬眉,佯怒喊她的名字:“夏菲。” 他好久没有连名带姓喊她了,夏菲缩了下肩膀,拿目光偷瞄她。 “不准叫我梁老师。” “……”夏菲有点窘。 因为她想起和苏筠吃完饭后,闹出的一个“坏老师”的笑话。 谁知,躺在身侧的男人手臂一伸,将她捞进怀里。 他的唇碰了下她的颊,而后抵着她的额头,温声说:“叫我宗眠,嗯?” 夏菲登时脸涨红,支支吾吾,哇,好羞耻哦。 顷刻,她干脆化攻为守,顾左右而言其他,抵赖这句难以启齿的称呼。 “为什么哦?” 梁宗眠好笑抬眉:“因为我不是你的老师,而是你的男朋友。” 夏菲眨了眨眼,假装不懂,捏住嗓子喊:“男朋友~” 登时,梁宗眠好气又好笑,捏住了她的鼻子,使她的声音瓮声瓮气。 夏菲闷声辩解,让歪理听起来像回事。 “你看,我是你女朋友,你也没叫我宝贝啊。你推心置腹一下,是不是叫不出口呀?” 她的话未落,房间里不知何处放着的天猫精灵,蓦然开机—— 像是被吩咐了什么关键词,她自动识曲,音响里飘出来一首俏皮的歌。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梁宗眠看不出什么表情,一时没有讲话。 夏菲偷偷埋下头去,不由莞尔。 梁宗眠把闷在他怀里偷笑的头拨起来,对上女人含着笑意的灵动眼眸,他慢慢伏低身子,鼻翼扫动她的颊。既要落下一个吻时,楼道里“哐哐铛铛”一阵响,虚掩的门被大力推开。 ※※※※※※※※※※※※※※※※※※※※ 歌词取自《宝贝》/张悬 奥菲莉娅 “喂你怎么换个床单这么久?行李箱我给你放上来了!” 从过道里传来行李箱拖动的声音,不刻,房门被大剌剌推开,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人。 不过须臾,李徐风的脚步顿住,面色一滞。 片刻,一首俏皮的歌声未落,响起尖叫声,夏菲跳起来,一个枕头扔到了李徐风的身上。 “你会不会敲门啊!” 李徐风默了半秒,无语:“……你俩不会把门关紧嘛?” 转身,离开房间,反手把门带紧。 隔着一个门板。 过道上,他倚着楼梯栏杆,发了好长时间的愣。房间里,夏菲从最初的惊吓,变成了些微尴尬。 夏菲站在床边挠发尾,面对李徐风,她还有未收拾妥当的心情。 她想起封缄时光里的那一纸情书,还有少年人的纯忱感情,要怎么去处理才能滴水不漏,好让大家都不尴尬。 目前,她只得出“假装不知道”是最好的结论,不打破此间微妙的维系,这是一段美好的尘封往事。 “笃笃笃——” 门外响起不客气的敲门声,将夏菲的思绪扯回。 李徐风在门外喊:“夏菲,那谁——” 梁宗眠走过去,拉开了门。 他投以询问的眼神,不动声色看着他。 李徐风没骨头似的倚上门框,抱臂睨他:“想去海钓吗?我承包了一条观光船。” 夏菲倏而从梁宗眠身后冒出脑袋,对此表示一点兴趣。 “哇,你真去创业啦?” 李徐风皮笑肉不笑:“学姐呢,你是一点不关心我。” 梁宗眠问:“什么时候?” 李徐风:“这两天海钓的约满了,你们这次在岛上待多久?” 夏菲:“我们明天晚上就要离岛回去上班了,趁周末回来散散心而已,然后……” 她卖了个关子。 梁宗眠轻笑了声。 等三个人聊着,往楼下走,夏菲和梁宗眠去酒柜找到那一罐贴着她名字和编号的杏子酒—— 李徐风才明了,他们是回来履行一个关于杏子酒的约定的。 “我走了。”他在背后说。 夏菲朝他挥挥手,弯唇笑:“下次买好钓具,找你去海钓玩玩。” 李徐风挑了下眉,两步走过去,当着梁宗眠的面,摊开修长的双臂,猝不及防地拥抱住她。只有一下,恶作剧一般,很快松开。 他的怀抱一如他墨绿色的防风外套,是灌满海风的清爽气味。 不过眨眼一瞬,夏菲还懵在原地,他比了一个自认为很帅很酷的手.枪姿势,一点太阳穴,对梁宗眠说:“哥哥,好好对待咱们学姐,她身后有的是娘家人~否则,我饶不过你哦。” 说完中二的宣言,做完夸张的动作,他的防风外套扫过夏菲的手背,潇洒的转身离开。 梁宗眠走去酒柜,拉开玻璃门,捧出玻璃器皿,把夏菲的杏子酒拿出来。牵着还在发愣的夏菲,往落地窗前的沙发椅去。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被成全了?” “……”夏菲顿了顿,“那个……” 李徐风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领悟过来,心情是惘然的。就像他身上的气味,如海风一样难以捉摸。 “夏菲,这个要怎么打开?”梁宗眠指了指茶几上的杏子酒。 “哦,这样。”夏菲收回思绪,将玻璃器皿打开,“等会儿,我去拿两个杯子!” 两个小而精致的透明锤纹杯,倒满酒,凭借落地窗外的一点日光,就能在茶几上垂映出好看的阴影。 影翳窸窣,微微晃动,如同连酒液轮廓都具象描摹。 夏菲托腮发了一会儿呆,“咔嚓”一声,看见梁宗眠用手机,朝茶几上的杯子随手拍了一张。 “欸,你没拍我吧?” 夏菲挪过去瞧他手机,是思绪放空的自己,半垂着眼,看着一对杯子发呆。 “喂!我这几天冒痘,快删掉!”她扑过去,作势要抢,梁宗眠轻松将手臂举高,逗她。 没过片刻,抵不过女人含怨的眼神,把手机交给了她。 夏菲捧着手机,忽然舍不得删掉了,想了想,她举起手机,礼尚往来,拍一张梁宗眠。然后发给自己微信。 她戳了戳锁屏,忽然说:“我们换屏保吧。” 夏菲先给自己换好,而后才记起梁宗眠的,准备帮他换掉时,才发现锁屏早已是自己。 都是那时候海滨浴场的照片,每一张他存进了手机里。 夏菲“哇”了声,翘起唇说:“不公平,我都没你照片,你要把你的照片都发给我!” 梁宗眠笑,打岔:“还不请我喝第一口杏子酒。” “你喝呀。”夏菲捧起来酒杯,递到他唇边,“大人请慢用。” 梁宗眠接过,抿了一口。 杏子微酸,果香裹着酒的清甜,入口爽滑,足以慰藉整个炎炎夏日。 他晃了晃锤纹杯,淡黄的酒液随阴影在手心翕动。 好看的一套杯具,无所事事可以观摩一整天,也让人好心情。 梁宗眠抬眼,跟前是把玩着他的手机,不当心点开了音乐播放器,对着手机自言自语嘀咕一声“sorry”的夏菲。 她是无所事事,也能自娱自乐的一级代表。 落地窗外的光落进来,洒在她不世故的脸上,细小绒毛毕现,像一颗饱满而多汁的青杏子。 就如手中的酒。 她是这一杯杏子酒,青涩,微酸,需要时间去等待发酵与成熟。不负期待,等待是让人惊喜的。 夏菲甩下手机,滑落在沙发缝里,她凑过来,好奇问他。 “什么味道?还行不?我第一次泡来着。” 梁宗眠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很快眼睛一亮,朝自己书了一个大拇指。 梁宗眠哑然失笑。 夏菲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随口问他:“你喜欢哪个歌手?或者什么乐队?” 她瞧见他手机里一些歌,他有听音乐的习惯。 梁宗眠想了想,才说:“the lumineers?” “乐队?” “嗯。” “最喜欢他们什么歌?” “《ophelia》。” 适时,沙发缝里的手机响起,正是这一首奥菲莉娅。 夏菲摸找出来,递给梁宗眠。 “你的电话。”来电显示是梁宗盼。 他接通,那边便讲:“爸妈说,改日来s市探望你。” 父母此时来看他,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抬眼看向夏菲,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她:“准备好见我的父母了吗?” 自然联想起他电话的通话对象是谁,他的父母吗?夏菲一下紧张,腰板不由挺直。 梁宗眠笑,对梁宗盼说:“给我们一点时间。” 挂断电话,夏菲挨过来,认真同他说:“我、我……需要做些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梁宗眠示意她放宽心。 夏菲眨了眨眼,继续方才的问题。 “ophelia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梁宗眠思忖说:“哈姆雷特的恋人?天卫七?” 夏菲好奇问:“天卫七是什么?” 接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到了他的腿上。 “是天王星第11行星环边缘以外的,一颗卫星。” 夏菲似懂非懂“哦”了声。 慢慢地,和梁宗眠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在他的温声絮语里,她眼皮子沉坠,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夏菲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梁宗眠的床上。 而他正坐在床边,随手翻着一本书。 见她醒来,放下书,温声问她:“醒了?” 夏菲懵懵怔怔看着他,慢吞吞点头。 梁宗眠接下来没有话。 夏菲就迷迷瞪瞪,阖上眼继续眯了一会儿。 片刻,她陡然醒过来,垂眼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问梁宗眠:“我是不是还没洗澡?”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一骨碌爬下床,准备回自己的卧室去。 “行李箱在我这里。”梁宗眠提醒她。 “哦!”人已走到门口,夏菲又折回来,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时,小跑到梁宗眠身旁,跪在床边,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右颊上印上一个响亮的吻。 “晚安。” 她跳起来,朝他挥手,拖拉着行李箱回了自己卧室。 在自己家里要收敛一点,让父母知道还在梁宗眠房间过夜,会给梁宗眠添麻烦。 给手机冲上电,打开行李箱找出睡衣,夏菲去浴室洗漱。 洗完澡出来,第一时间去找手机,梁宗眠发来:晚安。 夏菲在床上开心打了一个滚。 手机震动一下,微信进来一条消息。 夏菲以为是梁宗眠,连忙打开,才看清是李徐风。 李徐风:[图片] 夏菲点开,是一张照片。 他在一处海樵,拿着钓鱼竿,露出洁白的牙齿。另一只手里抓着的一只花鲷,应当是钓起来的,肥硕巨大,鱼尾还摆动着。 李徐风又发来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说:我在露营,明天争取钓到石斑鱼。钓到了爷给你加餐。 夏菲忍俊不禁,扣字回:期待我能在走之前吃到它。 李徐风:作为回礼,下次我来s市,请我去你们家玩。 夏菲手指摩挲屏幕,在“你们家”三个字稍顿。 李徐风又发来:请我吃顿好的。 夏菲:那是一定的。 两个人互发一个“握手”的表情,不再有对话。 夏菲将手机抛到枕头后,摊开双臂思绪放空了片刻,门外响起敲门声。 她走过去拉开门,廊灯斜进来,梁宗眠站在门口。 夏菲探出头来,猫着腰压低嗓子问他:“怎么了?” 梁宗眠也伏低身子,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同她对视,压着嗓子回她:“你没有和我说晚安。” 哇,好幼稚的梁老师。 夏菲弯眼笑了,拍了拍他的头,“晚安啦。” 梁宗眠直起身,低笑着和她商量:“我可不可以偷偷地进来?” “欸?”夏菲小声嘀咕,“会被发现的。” 梁宗眠偏头,“嗯?”了声,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好似没听到。 夏菲登时放弃,无法拒绝他这幅模样,猫着腰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进了卧室。 躺上床,夏菲调试高一点空调温度,给梁宗眠盖上被子,尽地主之谊。 梁宗眠笑,将她拉进怀里,就闭上了眼睛。 “睡觉。” “明天做些什么?” “随便,先睡到自然醒。” “唔,是个好主意。” ※※※※※※※※※※※※※※※※※※※※ 《ophelia》/the lumineers the lumineers:一支来自美国丹佛的民谣摇滚乐队 英雄主义 周末的假日太短,夏菲恐怕等不到李徐风钓到石斑鱼,她就要和梁宗眠乘船离开。 买的是晚六点的票,余惠美女士早早给她们准备好晚餐:红膏炝蟹、芹菜炒鳗丝,还有清蒸钓带鱼。 夏菲大快朵颐,席间,听到一个房客问余惠美:“这里要建一个酒店啊?” 余惠美点头,她也有耳闻。 “应该半年内就会开工。” 房客玩笑讲:“那你们民宿的生意不是不好做了?” 梁宗眠出声:“不会的,定位不懂。” 况且,这一座追求设计感的酒店,当地政府和旅游局的意向是想打造成一个地标性建筑。换句话说,大抵是观光旅游景点,盈利性放在其次。 夏向东看了眼梁宗眠,随口问:“我听说是你们事务所承包的。” 梁宗眠点头:“是,夏菲也会参与这个项目。她为了拿到这个名额,为家乡增光添彩,付出了很多努力……” 夏菲呛咳,拍了一下梁宗眠,不好意思他在父亲面前提这些。 这时,对面的房客好奇问:“你们办公室恋情啊?” 夏菲咳嗽更厉害了,快飚出生理性眼泪。 “哈哈,他们是同事。”余惠美心情很好地回。 房客问夏菲:“他是你上司?” 夏菲:“……” 夏菲偷瞥了一眼梁宗眠,只见他意味不明点了下头:“嗯,也不算。” 余惠美又笑眯眯地,好心解答:“不是一个部门。” 吃过饭,夏菲和梁宗眠拿着行李箱离开。 夏向东送他们去码头。 路上,夏向东含晦对梁宗眠说:“你要考虑清楚……” “我会的。”梁宗眠淡淡笑答。 打哑谜一般,就是不让夏菲知道。 直到上船,夏菲旁敲侧击地问,梁宗眠才无奈笑说:“你父亲说,首先要解决……异地恋问题。” “异地恋?”夏菲稍有一愣,“是异国恋吧?” “嗯,差不多这个意思。”梁宗眠答,“他知道我在美国工作,要我做出权衡取舍。” 夏菲心里是有些感动的,她一向明白父亲这样的人,爱是深沉的。 有些话他说不出口,做的总比说的好听,用行动来默默支持和守护她。 “然后呢?” “没了。” “你骗人!” “是真的。” 夏菲父亲以为梁宗眠是事务所的一般职员,顶多是个普通的管理层,为此他松了口气,表示很满意。 他期盼夏菲走出去看世界,拓宽眼界,是用自己的能力,而非其他的门道。梁宗眠担心他会误会和多想,没有再往下细说是哪个“管理层”。在对方探究自己家庭时,他只如实交待一部分:他和父母、兄弟姐妹生活在美国,是美籍华人,他也在美国工作,但是时常出差中国。 庭院的凉亭里,牵牛花临近它的花期末尾,还勉强开着漂亮的花。 夏向东坐在藤编椅里,不紧不慢同他说:“你很年轻有为,或许是我家高攀,但我希望你能做到平等和尊重,善待和珍惜她。夏菲是个很单纯的姑娘,她和你在一起,绝不是求你的什么,我也不会准她求你些什么。比如你们去婚前协议,还有做婚前财产公证,我没有异议。我只有一点,你得尊重她这个人,以及她的工作事业和生活方式。她只能是因为爱你,才会和你在一起,我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梁宗眠垂眼拨弄着腕表,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紧张的一天。 沉吟半晌,他抬眼,认真回复夏向东:“我会珍惜她,我也爱她。” 夏向东却反问他:“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疑,只是我觉得,你看起来是个理性无比的人。满打满算,你和菲菲也只认识两个多月,你们在清凉岛相处了几天,七天?然后这次回来,就告诉我你们在一起两个月了……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家女儿的?” 大抵他认为时间太短,短到不能辨别其中的感情真假,是轻浮还是认真。 梁宗眠瞬间理解了他的顾虑。 他笑了笑,反驳他:“那想必是您看错了,恰恰相反,我是感性派,我相信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多么诗意的一个词。 在遇见夏菲之前,他也从不知道,自己是感官动物,会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 那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是第一次在超市里,她骑单车在柏油坡道一跃而下,头发恣意扬在脑后,看见她惬意又无拘无束的时候;亦或者是在落地窗前讲一个无聊的笑话,她趴在茶几上,望进她一双灵动笑眼的时候。 梁宗眠没有去细究,到底是哪一刻让自己注意到她。 他很快分辨清楚自己的感情,于是顺心而行,慢慢去靠近她。 末了,夏向东从藤编椅里站起来,说了最后一句话。 “当然,我不是催你们现在就结婚。” 梁宗眠郑重回:“请您相信我,我是以结婚为前提和她交往的。我想她暂时也没准备好,我会按照她的节奏来。” 这次在清凉岛短暂待了两天一夜,回事务所后不久,就忙了起来。 两个月后,夏菲正式加入清凉岛度假酒店的团队。这座度假酒店的项目周期很长,至少需要两到三年才能完全建成。 项目初期,她需要时不时来实地考研,于是在s市和清凉岛两地跑。 这种忙碌是充实的,亦让她有成就感。 这一天,她刚从清凉岛回s市,上午项目组负责人批了假,下午她直接来事务所上半天班。 梁宗眠回美国了,夏菲下班后准备直接回自己的小窝时,杨沁茹替谭文打电话来,说:“谭文有份文件落在清凉岛了,他说交给你保管了,你带回来了没有?” 夏菲先是一声:“啊?” 她顿了顿,没心思去指问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本人打电话。 手机夹在耳边肩头,去翻自己的包,公事公办地问:“什么文件?我找找。” 杨沁茹报了一个装修材料报价表的名字,夏菲很快翻了出来。 正庆幸着没有落在清凉岛,不然就麻烦了,那端便轻飘飘地报了个地址,让她送过来。 “……”夏菲深吸一口气,“我下班了,杨主创。” “麻烦你了,夏菲,这对谭文很重要,他要加班弄这个,我们暂时都抽不开身。” “……你们在哪儿?” 夏菲对了下地址,和她回家的地铁顺路,想了想,便应下来给送过去。 下地铁的站点是一座酒店,杨沁茹似乎在某个包厢里吃饭。 夏菲向前台表面来意,便有大堂经理带路,领着她抵达这个包厢门口,推开门,才礼貌朝里面说:“杨小姐,谭先生,人来了。” 嗯,送文件的工具人来了。 夏菲腹诽着,谭文走了过来,笑着说了声谢谢。 把文件亲手交到了谭文手里,夏菲正准备离开,偌大圆桌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夏菲?” 熟悉的声音使夏菲稍有一愣,转身,瞧见站起来的梁宗盼。 四目相对,她惊喜笑了:“真的是你呢。” 说着,梁宗盼朝她走过来,夏菲迷迷糊糊就被她揽肩推了进去。 “kerwin刚下飞机,还在赶来的路上,他和我说先去你家一趟,问过你同意,就把你接过来……巧了,这下不用了。” 梁宗盼将她带到一双老人跟前,摊开手掌对着夏菲,说:“她就是夏菲,妈妈。” 梁宗眠的父亲已经七十有余,精气神还算好,母亲大约六十出头,笑起来眼睛是弯的,温婉,很有亲和力,是个可爱的老人。 可以想象她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美人。 梁宗眠母亲抓住她的双手,不停打量着,她冲夏菲点头笑着,示意夏菲挨着她身边坐下。 夏菲一路懵着的,梁宗盼将她按进座椅里,便拿起手机说:“我给kerwin打个电话,让他直接过来。” 夏菲悄悄抬眼,望一眼桌面,方才发现坐了满满一桌的人。 有她认识的杨沁茹、谭文、梁宗盼……还有杨匀昌。当下她心中有了猜测,不刻如坐针毡。这是梁杨两家的私人聚会,她在这之间,实在不尴不尬。 右边又是梁宗眠的父母,她心跳加快,手心冒出薄汗。 “她是?”席上有人问。 梁宗眠母亲的手便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歪头笑眯眯地讲:“kerwin的女朋友。” 旋即,喝着水的杨沁茹咳了声,她飞快拿起纸巾捂唇,掩盖失态。 没过多时,门被大堂经理推开,梁宗眠走进来。 他神色是些许不悦的,直接走到梁总盼跟前,倾身低声喊她的名字:“梁宗盼,你——” “我怎么了?”梁宗盼笑睨他,用口型说了句:我们又不会吃了她,会不会将你女朋友保护得太好了。 梁宗眠在夏菲身旁添了一个椅子,安静坐下。 服务生进来,新添两幅碗筷过来。 谭文看过去,梁宗眠没有分给旁人多的眼神,只低下头温柔地问身旁的女人:“会不会不自在?可以和我说。” 愣神间,杨沁茹母亲招呼杨沁茹:“叫梁叔叔。” 此时此刻,杨沁茹缄默,当做没听到,一句攀亲带故的叔叔也喊不出来。 杨沁茹母亲催促:“快啊。” “妈妈,沁茹身体不舒服,我陪她去医院看看吧。” 谭文蓦地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搀着她的肩离开了包间。 他哪能不明白杨沁茹的几分心思,把夏菲叫到这个场合来,梁宗眠的父母面前,想让她出丑露怯。 他没有阻拦,因为什么呢?大抵是为了自证,他的选择是对的吧。 可惜,临走前,门缓缓关上,谭文透过门缝,看到得梁宗眠替夏菲夹了一颗虾仁,夏菲回以他一个弯弯的笑眼,和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这顿饭没有很久,吃到一半,饭菜几乎没有动。 只有梁杨两家大家长客套性喝了几杯酒,于是各自告别,起身回家。 夏菲被梁宗眠牵住手,拉到父母面前,才正式介绍说:“爸妈,她就是我经常说的菲菲,你们不要吓到她。” 夏菲扯了他的胳膊,有些不好意思地出声:“叔叔阿姨好……” “嗯,菲菲好。” 梁宗眠母亲中文讲得很流利,只有上扬的可爱尾调出卖了她的日语口音。 梁宗眠父亲话很少,打量了夏菲几眼,然后收回目光,淡声说:“几时办婚礼?” “……” 夏菲懵住。 啊?这个话题……会不会有点太快太突然了点。 cathy捂唇窃笑起来。 片刻,夏菲就听到梁宗眠父亲一声冷哼,目不斜视从cathy旁边走了过去。鼻腔里仿佛蕴着极大的怨气。 cathy不以为然,凑在夏菲耳边小声说:“多谢你们,让我逃过一劫。” 梁宗盼在s市有多处房产,常住一家别墅,梁宗眠开车送他们回住处。 折返的途中,梁宗眠才朝夏菲无奈解释:“cathy是个不婚主义,她天天在父母跟前挑唆,让他们催我结婚,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夏菲:“……” “但我刚刚有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聊天,备注是honey耶……”夏菲小声八卦问。 “是她男朋友,她喜欢年轻帅气的男人,用她的话讲,宠他们使自己很开心,和小白脸谈恋爱很轻松,会哄人,嗯,还有一点……活儿也好。” 夏菲忍俊不禁,一不小心将脑袋笑撞到窗户上。 梁宗眠探手摸了摸她的头,投以好笑的眼神:“有这么好笑?” 夏菲抿了抿嘴:“我就突然想起来一个很红的女歌手,活得蛮酷蛮特别的呀。” “哪个歌手?” “萧亚轩。” 梁宗眠表示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对此保持肯定看法:“旁人无从置喙,这是cathy的恋爱和生活,她自己快乐就好。我父母亲说到底有些传统,一直不大理解cathy。” “所以你被她拿来挡枪了!”夏菲这才明白过来。 梁宗眠无奈笑了笑:“对,请你做好准备,夏菲小姐。” 回到梁宗眠的住处,夏菲才发现,家中多了一整个建筑模型。 大概是清凉岛度假酒店的模型,她才记起,之前在他客房里见到过。 夏菲趴在桌边,小心翼翼地观摩,梁宗眠悄无声息走过来,从背后拥住他。 “明天周末,准备做些什么?” 夏菲转眸,边思忖着边提议:“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兔子布丁的教程,我做给你吃要不要?” 梁宗眠笑:“有原料吗?” “逛逛超市不就有了。” 梁宗眠便把夏菲拉了起来,重新换好衣服,出门,步行去附近的商超买原材料。 夏菲转了好久,才找到吉利丁片和奶油等配料,又看着包装袋后的使用说明书,陷入纠结和为难。 挑哪一种会好一些呢? 梁宗眠便笑,凑过来和她一起参谋:“不然我们直接买最贵的,现在没经验,只能摸石头过河了。” 她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现,生活里的一些细枝末节,原来她从未发现过。 这一过程是温馨而耐人寻味的,这是一种静美,来自生活的美。 她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呢?大抵她对生活感到疲惫不堪,整个人很丧吧。 脑海里便忽然蹦出一句话,一个被引用烂掉的名人名言。 上初中时,作文里会以“罗曼罗兰说”为开头,故作深沉去开启一个话题的一句话——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夏菲以为读书时她已其义自见,原来到这时才领悟其中真谛。 梁宗眠忽而看见夏菲对着一盒淡奶油,牵唇慢慢笑起来。 她抬眸,扬了扬手中的奶油:“那我们先试试这个吧。” “好。”梁宗眠话未落,夏菲过来挽住他的胳膊。 梁宗眠推着小推车,两个人逛到生鲜区,忽然想好了晚餐。 挑选新鲜的鱼丸、鱿鱼片、虾滑、茼蒿、菠菜、老豆腐等,决定在家吃清汤火锅,打边炉。 接着推车去付款。 夏菲这才发觉满载而归,他们挑选了满满一大袋子的东西。 将超市买的东西塞入车座后备箱,回到家,夏菲旋即从橱柜里找出电磁炉和火锅容器。 锅里加入清水,只需几块姜片、陈皮、葱段,放上电磁炉等汤热。 等待的间隙。 夏菲刷了一会儿工作群,随口对梁宗眠说:“大家都在讨论,清凉岛的那个度假酒店要叫什么名字……” 梁宗眠“嗯”了声。 夏菲:“cathy考虑好了吗?” 梁宗眠沉吟片刻:“算是想好了名字吧。” 夏菲凑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嘿嘿笑着问:“什么叫算是。” “是我提议的,她觉得不错,纳入了考虑范围。” “可以偷偷告诉我吗?” 梁宗眠用指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抬眉反问她:“想知道?” “嗯嗯。”夏菲小鸡啄米般点头。 梁宗眠极淡了笑了笑,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我提议是,summer free。” 夏菲缓缓瞪大杏眸:“啊?” 她以为她听错了,或者,一定不是她以为的意思。 梁宗眠笑:“挺好的,不是吗?” “哪里好了?”夏菲小声问。 “方方面面,很契合清凉岛的名字,也适合岛上的风景,夏天和海,很容易联想的一些词汇。” “哦。”夏菲点头。 然后,梁宗眠唇角噙了一点笑意,不紧不慢同她说:“最重要的是,这座酒店是我设计的,设计灵感——来自于夏菲。” ※※※※※※※※※※※※※※※※※※※※ 正文完,还有一则小番外。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这个故事,应该是“丧暖”吧。 可能有些人不会喜欢丧的人和丧的故事,但人总有偶尔颓丧的时候,所以我将这个故事传达给你,希望你能有一点点被治愈到。 祝万事顺意,大家开心~ 看文愉快~ 写完会全文完结v~ —— 下一本写《与秋书》,感兴趣可以预收下: 俏纯女明星x天体物理学副教授 林老爷子病重,弥留之际,只想让那个性格冷淡、只醉心天文的外孙林初秋能成家立业; 沈家书羽又纯又欲的神颜,红极一时的一线影星,却常年黑粉嘲娱乐圈徒有外表,某一天被网暴之下,心灰意颓萌生退圈的念头,回家相亲…… 相亲那天。 林初秋和沈书羽望着对方,两两相怔—— 发现对方居然是年少时,彼此看不顺眼的青梅竹马。 在沈林两家逼婚下。 “我不想结婚,但我现在有个麻烦,不得不结婚。” 饭后,两个人私下一拍即合,决定契约结婚。 . 后来。 某天沈书羽在林初秋的书房,找到一本星空摄影集,边角泛旧,翻开,掉出一张纸。 是她十六岁的照片,背面,写满她的名字。还有一句话:沈书羽,你真的很笨。 沈书羽气冲冲跑出去与他对峙。 对方却挑眉笑了,捏住了她气鼓的颊,说:“还不笨吗?” — 连我喜欢你都不知道。 # 这其实是两个不坦率的笨蛋,在契约结婚后、同居一个屋檐下,逐渐发现对方好像暗恋自己的故事? 都市童话/先婚后爱(也不对 篇幅不长/平淡日常/一个简单的小甜饼 番外 summer free度假酒店在第三年盛夏落成,梁宗眠出席了剪彩仪式。 这一年,事务所里传出梁宗眠有女朋友的消息。 这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华的合伙人名花有主了,事务所的女同事们登时心碎一地。 办公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时,夏菲因在这个团队表现良好,成功获得去进修的机会,被选调去美国总部深造学习。 没多久,办公室里又盛传起另一则八卦,梁宗眠订婚了。 有人调出剪彩仪式的照片,发现他的左手中指上多了一颗订婚戒指。至于订婚对象是谁,原本大家都不太在意,这么优秀的男人,有女朋友订个婚再正常不过了,总归不就是哪个书香门第或哪家千金大小姐的。 只是后来—— 一个小道消息宛如平地惊雷,将s市的事务所几乎炸穿,尤其是室内设计部门。 陈曦趴在桌子上,蔫头耷脑,什么话不想说。 今年事务所选择来清凉岛团建,入住这里刚开业不久的summer free酒店。她苦不堪言,因为她晕船,刚下船就吐得七晕八素。 这里是酒店的露台,可以看到海岸线,还有远处的风车塔。 左右遮阳伞下,左右女同事的八卦声音快要炸穿她的耳膜。 “是谁呀?梁宗眠的女友真的从我们部门出来的?!”新来的实习生兴致勃勃地问。 “真的是她啊?” “哪个哪个?她是谁?” 但谁都只是猜测,于是没讲名字说破,只是忽而一声感叹:“也太浪漫了吧!” 新来的实习生锲而不舍,再三追问:“浪漫?” “嗨,对啊。”那人指了指这个酒店的logo,“为自己未婚妻设计的,以她的名字命名酒店,纪念她的未婚妻,你说浪漫不浪漫?” “!!!!!”实习生眼睛都亮了,仰长脖子去瞧酒店名字。 她一字一顿,就随口念了出来。 “summer free……”缩回头,她摸着脖子嘀咕,“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挺应景,也挺符合这个清凉岛的气质的。” “嗯,是没什么特别的。” 陈曦从臂弯里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默默接了话:“如果你姓夏名菲的话。” 话未落,赵悦感慨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朝实习生揶揄:“都是我们瞎猜的,不过你品,你细品……是不是很容易脑补出一些什么。” “好像能!!!”实习生点头如捣蒜。 陈曦没有再说话,从实习到转正,夏菲对她多有照拂。 她心里早有猜测,应当八成不错就是夏菲。 她是知道一下细节的,比如菲菲姐在某一天突然有了男朋友,比如她曾无意间看到菲菲姐的手机屏保,再比如很少来s市事务所的梁宗眠,参与到清凉岛这个酒店项目建设里来,当事务所开始频繁出现他的身影……他经过菲菲姐的工位时,脚步停顿一秒,菲菲姐就会心领神会地抬眸,和他无声对视一秒,而后低下头,抿唇赧笑…… 夏菲没想到自己去美国进修后,会成为办公室的八卦传说。 美国总部有最优秀最专业的室内设计团队,她决定在这里学习两年,从头做起,这是她的两年计划。 两年后的计划,她尚在考虑之中,因为还需和梁宗眠一同商讨。 此时,下班后,她正在家里尝试做兔子布丁。 这几年屡试屡败,夏菲实在没有做甜点的天赋,偏偏她杠上了,非要做出一个完美又萌萌的兔子布丁给梁宗眠看。至于怎么才是完美的,要用勺子一敲兔子的白白屁股,duangduang的触感…… 小纯抱臂,在一旁奚落说:“菲菲姐,你就放弃吧。” 夏菲举起搅拌勺:“no!” “叔叔都不嫌弃你,那么难看的兔子都吃下去了,你还要毒荼他到什么时候……” “……” 这个小姑娘傲娇又毒舌,偏偏放假就喜欢来找夏菲,黏着她左右转。 “叮呤——叮呤——” 门铃响起时,小纯兔子一般飞跑出去,简短交流过后,就蹦蹦跳跳地带着人进来,往客厅里搬东西。 是快递员,都是从某宝海淘过来的快递,还有夏菲母亲寄过来的特产。 小纯从置物架找出剪刀,兴致勃勃拆快递箱,看到螺蛳粉、蛋黄酥、自热火锅……还有一堆来自中国的时兴美食时,眼睛都亮了。 她朝夏菲跑过去,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摇着她的手臂撒娇:“菲菲姐,螺蛳粉都给我好不好?” 话未落,梁宗眠和他的大哥梁宗睦从客厅走过来。 梁宗睦旋即沉了脸,朝小纯一吼:“你再给我在家里煮螺蛳粉,我连人带粉把你丢出去!” 夏菲默了默:“……” 感觉自己的膝盖在疯狂中箭。 来美国后,她实在吃不惯美餐,格外想念中国的各种美食,于是疯狂下单,以此慰藉自己的中国胃。 梁宗睦教育着小纯,不忘抽空对夏菲说:“不是说你,弟妹。” “……”夏菲觉得他在补刀。 一开始,她还有所收敛,会在梁宗眠不在家的日子里,偷偷煮一碗螺蛳粉吃。 然后开窗通气,默默打扫流理台和家里。 后来,她被小纯逮到,小姑娘尝了一口,欲罢不能,两个人便偷偷摸摸达成了煮粉联盟…… 她悄咪咪去看梁宗眠,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梁宗眠说:“小纯,想吃来我家就好了,让菲菲给你煮。” 夏菲:“……” 小纯瘪嘴,可怜巴巴地说:“还是叔叔最好,爸爸最小气了!” 她说完便跑开了,夏菲追上去:“喂!冒着被邻居投诉的风险,给你煮粉的我呢?” “菲菲姐也小气,煮粉舍不得多打两个荷包蛋!” “哇,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追逐笑闹间,梁宗睦笑着对梁宗眠说:“自从弟妹来了,小纯开心多了。” 梁宗眠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跑远的夏菲,眼底的笑意无声渐浓。 “嗯,她们相处得很好。” 还好,她和他的家人相处融洽,在这里适应得很好。 在这个夏天,带来自在开怀的笑声。 晚上,夏菲把第n次失败的兔子布丁放上餐桌,送给梁宗眠作为饭后甜点。 丑丑的兔子造型,她用勺子戳向它的屁股,动作显得毫不留情。 她递向梁宗眠,打气说:“我会再接再厉的。” “味道不错的。”梁宗眠笑,“至于形状,总归要吃掉的。” 夏菲支着下巴看着他。 “梁老师,小纯放暑假了,她刚才和我讲,想让我陪着她,去中国,嗯,清凉岛旅游……” 梁宗眠偏过头来,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想家了?” “还好啦。”夏菲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脸,“我能请个假吗?” “可以。”梁宗眠将她捞在自己腿上,抵着她的额头碰了碰她的唇,低笑问她,“报酬是什么?” 夏菲的脸蓦地红了,嘀咕:“黑心老板……” 凌晨转钟。 夏菲迷迷瞪瞪,被人从浴室捞出来,放到床上,梁宗眠递过来一杯水。 “我陪你们一起去。” 夏菲慢吞吞喝了几口,梁宗眠拿走,她半阖着眼睑趴在薄绒被上,有气无力哼唧道:“一次付清,不会让你加价哦。” 梁宗眠轻笑了下,掀开薄绒被盖到她身上,躺下来,把她拥在胸膛。 他亲了亲她的发顶,哑声喊她的名字:“菲菲。” “嗯。” “菲菲。” “唔……” “我爱你,晚安。” 女人无知无觉,呼吸匀称,眼睫微微颤动着,早已睡了过去。 ※※※※※※※※※※※※※※※※※※※※ 全文到此结束啦~下一本见~ 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rourouw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