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页 [GL百合] 《幸臣(gl)》作者:那端米凉【完结】 初宴和王寂的前世故事。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初宴,赵寂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初宴 天色稍晚一点的时候,卫初宴出了门。 正值季秋,外边风大,街道十分冷清,落叶萧瑟,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样子。只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卫初宴的衣袍便被大风刮的呼呼乱舞,因为没有什么银钱的关系,她身上这件直缀已有些旧了,不仅旧,而且薄,这本来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晚秋里,然而哪有有什么办法呢? 她近来是有些落魄。 将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好歹有了点热感,卫初宴加快脚步朝着往数里之外的李府走去。她最近在那里找了个教书的活计,报酬虽不多,却也足够生活了。 走了两刻钟,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卫初宴见状也不惊讶,因着囊中羞涩,她居住的地方有些偏远,如何破旧暂且不说,人是真的没有几个的。但是长安毕竟是一座大城,越往城中去,便愈发的热闹,摊贩走卒,往来熙攘,和冷清的郊区比起来,仿佛是两个地方。 卫初宴到李府,便有小厮笑着迎上来,恭敬地将她往里头带。李府是商贾之家,据说是做布庄生意的,家底很是殷实,只是主人有些小气。但无论如何,府中奴仆倒是很有礼数,对她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也尊敬有加。 先帝重文,如今虽然是新帝了,齐朝的这种尊崇文事的风气也未见削减,反而有愈发兴盛的趋势。只是天下之大,农商占多数,读书人终究是少,越少便越被推崇,是以文人都养成了傲骨,轻易不与他们眼中的粗鄙之人往来,商人也在这一列。因此寻常的商贾是很难请到教书先生的,卫初宴对于李府而言,是意外之喜,因此府中主人未敢多做克扣,银钱是给够了的,但是其他该有的,例如接送之骡马,倒是一律没有,可见其小气。 卫初宴负责教导的是李家的几个少爷小姐,这些孩子里最小的八岁,最大的也才十一岁,年龄相差不大,相比官宦人家的孩子而言,这个年岁开蒙已算晚了,想来李家也深受商贾身份的禁锢,不过对于卫初宴而言,差别却不大,左右不过是多教些东西罢了。 都是些好孩子。 短暂地教了半日,卫初宴布置好课业,收拾了东西往外走,路上,有些老成地叹了口气。 这一年是元朔二年,卫初宴将满十八而未满,已过了十五岁成人的年纪,因此虽然看起来还很青嫩,但也的确是有资格做大人样了。其实莫说她老成,如今坐在尊位上的那位少年帝王,不过才十六岁,已手握一朝臣民的生死了,那才是真正的严肃板正,少年老成。 一路行来,街道蜿蜒,卫初宴放慢了脚步,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在路上,偶有几片落叶吹到她身前,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踩上去,烟眉紧蹙,想着昨日去御史令吴翩府上拜会时,这位世叔同她说的那些话。 “新帝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局势依旧未明,依我看,贤侄女还是再等一等,我固然能够在此刻送你入仕,但朝中暗流汹涌,你又这般年轻,这里不比交州那般安全,稍有行差踏错便难打捞,姑且再等等,太后何时不监朝了,你再入仕不迟。” 交州安全? 听了吴翩的话,卫初宴只得苦笑。她是知道的,这位世叔为人正直,又最重长幼秩序,当初在交州时,就很爱重她这个卫家的长房嫡女,后来调来长安,再次见到她时,对她也时有照拂,只是…… 家丑不可外扬,卫初宴也不能将家中发生的事情一一交待给这位世叔,吴翩本就是御史,若是知道她外祖排挤她,甚至任由其他几支逼死了她母亲,又逼她远走长安,恐怕会怒不可遏,雷厉风行地在朝堂上参她外祖一本。 可是之后呢? 一切都没有证据,想以以区区御史之力去对付平南王的后人,无异于蜉蝣撼树,只会自损己身而已。 可是……还要继续等待下去吗? 卫初宴在一座茶楼旁停下,一时有些茫然。 算算时间,她已在长安呆了一年又三个月了。大约是新帝登基之后半年,她便来了这座城池,那时天下大赦,但因山陵初崩,齐朝免去了一应盛事,自然也包括遴选官员,她错失了一次机会,早前拿来打点的银钱也打了水漂。后来她逼不得已去吴翩那里求助,这位世叔自然是看重她的,只是因为太过看重的关系,给她细细分析了朝中局势,望她能将步伐放慢一些。 这又令她失去一次入仕机会。 而眼下,新帝登基以来,第三次的官员选拔马上又要来了。 平心而论,卫初宴清楚自己应该听从世叔的劝告,再蛰伏两年。然而形势不等人,就在前夜,她又处理了一名刺客,那人趁着夜深摸到她房中,也不翻找物品,而是径直朝床边走去,手中匕首紧握,所为如何,一看便知,她也知道这人为何而来,为谁而来。 很疲惫。 自母亲过世之日算起,她已强打精神警惕了五年有余,期间应付过不少于十次的刺杀,也几次在生死之间徘徊,而她没有外援。 她只能借势,借朝廷官员的势,来震慑想要取她性命的宵小。况且,若是不入仕,若是不取得足以与外祖抗衡的权势,她又如何完成为母亲报仇的誓言呢? 第2页 她已等了好几年,之后的经营少说也要数年,两两相加,再不入仕,该到何年何月,她才能将事情办完呢? 卫初宴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第2章 有趣 傍晚的秋风比起来时更冷了,卫初宴儿时中过剧毒,这些年来,身体虽然渐渐调养过来,但也算不上大好,在街边立了一会儿,便有些不适。她因此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茶楼时,正巧与一团火焰撞在了一起。 自然不会是真的火焰了,那实则是个年轻的、穿浅色红裙的姑娘,大约是被卫初宴撞疼了,她抬眸望了过来,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却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冷来。 卫初宴心下一惊,捂住肩膀后退一步,还未出声,双臂便是一痛,她转头一看,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两名女子,将她钳住,正一脸杀气地看向她,似乎是眼前这个姑娘的仆从。 仿佛是此时才看清了卫初宴的面容,那姑娘眼底适当流露出一丝惊讶,她挥挥手,制住卫初宴的这两名女子犹豫地道:“主人?”,那姑娘再一挥手,低低说了声“无妨”,示意她们放开。 那两名仆从于是放开了卫初宴,默默地隐回了主子的身后。 “你是……茶摊那个说书的?” 道路两旁种满了枫树,这时正是开的最盛的时候,那姑娘就站在树下,却半点未被这艳丽的颜色压下去,反而有股比这满树的火红还耀眼的感觉,卫初宴看着她,觉得眼睛被灼了一下,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早些时候——就是还没有入秋的时候——她在一个小茶摊给人说些小故事以赚钱维生,看这人的神情,大约是见过她的。 不过,卫初宴又很认真地纠正道:“是讲故事、也聊天,但是并不是说书。” 讲的都是她现编的一些故事,或是她来长安时的见闻,和说书人有些区别。况且银钱还在其次,她是听从了世叔的建议,去市井锻炼口才的。吴翩大约想将她往御史培养,不满于她的口舌,遂让她多练练。 须知,御史都得是能言善辩的。但是卫初宴从前只会埋头苦读,会的多,说的却少,故有此一举,也算是一种锤炼了。 那姑娘嗤笑一声,有股逼人的气势:“有甚区别?不过都是玩弄口舌而已。”她虽是这样说,看起来很不屑的模样,但是目光一直落在卫初宴身上,触及女人清澈而温和的眼神时,语气便放缓了:“但你讲的故事都很有趣,我很喜欢。” 卫初宴闻言莞尔,还真是个常客,可她为何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无?这样的一个人,只要是见过,便不可能会忘记才是。 她自然不知道,那时她在茶摊,这姑娘却是在一旁的高楼上的,两人未打过照面。而且有几次,这人还见到了她的窘事,却也并未伸手帮忙的,莫说帮忙,听了她许多的故事,这人还从未给过银钱,放在旁人眼里,约莫是很过分了。 然而卫初宴脾气好,即便是知道了,大约也是不在意的。 虽则是“熟人”,但她没忘记自己撞到了人,虽然这人看起来不追究了,初宴还是轻言细语地同她道歉,然而同预想中的不追究不同,这姑娘听她说罢,又神色莫名地打量她半晌,最后将她往茶楼带了。 道是要让她讲个故事赔罪。 一个故事是不够的,两个故事才堪堪换来自由。一盏茶的功夫,初宴与这人熟识起来,知她姓赵,和卫初宴这个外来户不同,乃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家中约莫很有些权势,初宴却并未深究,也未敢深究。 “赵”是天家的姓,这位赵姑娘衣着华贵,谈吐不俗,身旁又有厉害奴仆跟随,想必是哪位宗室女吧。 卫初宴想要借势,眼光在朝堂,却并不愿与这类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深交,她还记得方才第一眼所看到的、这位赵姑娘眼中的寒冷,那是久居上位的、甚至可以与她的外祖相媲美的寒冷,她此时并看不透这人,自是避之不及的。 但她并不知道,这位她避如蛇蝎的赵姑娘,便是她一直想要借的那个“势”。她看出这姑娘身份尊贵,却断然没料到此人便是那位少年帝王——新帝赵寂。 此时的卫初宴并未想到日后她会与这位年轻帝王纠缠不清,她给人讲完故事,原本想要立刻离开,却还是被赵寂叫住,鬼使神差地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 走进屋中,拿水瓢舀了水洗脸,卫初宴轻轻地笑了下,清隽容颜上露出一丝无奈来。 她走的干脆,赵寂却又在茶楼呆了片刻,期间中常侍高沐恩自暗中走出来,为赵寂处理了方才被卫初宴撞出的淤伤,心疼道:“主子明明可以躲开的,却又为何不躲呢?” 赵寂睨他一眼:“多嘴。”高沐恩急忙低头,这时淤青已淡了,他将药膏收好来,正要隐回暗处去的时候,却听见主上低低道了声:“你问朕,朕又去问谁呢?” 高沐恩愣在了那里,正要作答,却见年轻的帝王道了声“大约是有趣吧”,他神色一动,而后看到陛下摆了摆手,不欲再多言的样子。 她靠在椅上,闲闲地望着下方的人流,眼中透着一股兴味,却又有些漫不经心,那神态,恰如少时第一次驯养狮子的那样。 高沐恩见此,心中便有底了。 他派了一些人去保护卫初宴。 第3页 大约是半年前,主上出宫,恰巧遇上姓卫的在说书,当时看的目不转睛的,后边又去了几次。有这一层关系在,高沐恩自然很快将卫初宴调查了个底朝天,知道这是郁南卫家的长女,知道卫初宴的艰难处境,原本未做干涉,此时看来,却是不行了。 帝王觉得她有趣,那她便不应容易死去,直到帝王找到了新的“有趣”为止。 第3章 臣 这一年的官员遴选,卫初宴终究还是没有参加。寻不到合适的推举人是一回事,另外,就是因为那位赵姑娘了。 自那日茶楼初见,卫初宴偶尔会收到赵姑娘的邀约,巧合的是,每次都是她空闲的时候。她其实怀疑过这位赵姑娘是否派了人人监视她,但是几次观察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至少她是见不到可疑的人的。她虽身体不好,曾经由绝品的资质堕入下品,但是近年来余毒渐清,资质渐好,能瞒过她的人其实不多,换而言之,若有人能够避开她的查探,那么显然也能轻松取她性命,这样的武力面前,猜疑和担忧实则都是多余。 因此时日一久,她便也就将那些被窥探的感觉认作巧合了——总归赵姑娘寻她只是为了听故事而已,暗地里有些什么小动作,也对她造不成威胁。 相处久了,大约也成了朋友,虽然她连赵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也算是有点交情了。若是初宴被什么事情困扰,那位赵姑娘偶而也会点拨一二,那日不知为何,卫初宴鬼使神差地同她说了自己关于入仕的一些问题,自然没有将吴翩牵扯进来的,只是捡一些能说的说了,原本倒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因此当赵姑娘真的开口时,卫初宴反倒觉得有些意外。 有些人就是话少,但字字珠玑,赵姑娘好似很熟悉朝堂中的事情,这也令卫初宴坚定了从前的看法——这大约是哪位宗室女吧。 朝堂上的事情,赵寂自然是懂的,没人比她更懂了。因此当卫初宴问起,她也就顺口说了几句,看似轻描淡写,但是话里话外其实都传达着一个讯息:不要这么早入仕。 初宴心中本就摇摆不定,被赵寂这么一劝,前日好不容易才攒足的决心顿时消散,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如今一个两个,都劝她晚些再说,她若是还听不进去,便不是卫初宴了。 赵寂那日阻止卫初宴,自是也有私心在的。 若是非要说的话,那便是,不想这么早地就被这卫初宴发现她的身份吧。这人有趣,说的故事其实算不上多么的有新意,但是胜在温婉,一言一行,皆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且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赵寂喜欢出宫来寻卫初宴说话,大约是在这里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吧。在宫中,宫人们惧她,大臣们畏她防她,就连她的母妃万太后,见到她时也是三分客气七分关心,自从父皇驾鹤西去之后,她们母女俩便再未亲密地坐在一起、说过交心的话了。 她如今是万人之上的帝王,然而并非不受掣肘。在外,有太后监国,在内,则因坤阴君的身份而不能信任除高沐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内外皆不能放松,此中压抑,难以言说。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令她松快的人,自然不愿早早失去。 况且,赵寂尚未亲政,平日里也就是端坐在帝位上,做一个严肃高贵的吉祥物而已,莫说遴选官员,即使是寻常的官员调动,她也是没有能力插手的。如此一来,想护住什么人,亦是十分艰难。 而卫初宴心思纯净善良、身后又无家族支持,若是莽撞踏入官场,恐怕还未熬到赵寂亲政,便会一步一个陷阱地湮没在官道上了。 这样的人,身负才华、心思也正,可以是良臣、可以是诤臣,却不会是其他那等擅于钻营的能臣,可如今的齐朝,需要的却恰巧是真正的能臣酷吏,如卫初宴这样的人,做做学问自然可以,但除此之外却没有太大的用处,万太后是不会看得上眼的。 赵寂是万太后一手带大的,她的帝位也是太后为她夺来的,其中血腥,纵然是孤身一人自大旱之中走来的赵寂,也不愿再去回忆。她学的是太后的手段,原本也是瞧不上这样的、如同镜子一般干净,又如青松一般端直的人的,这样的臣子总能令帝王头疼。然而在得知卫初宴想要入仕的那一刻,赵寂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如此甚好”的感觉,同时亦为卫初宴将来会遇上的坎坷而不快起来。 而直到她出言相劝,才惊觉自己是否不该这般,然而话已出口,卫初宴又是一副受教的模样,她也就没再多解释。 经年以后,已经真正成了个手握实权的帝王的赵寂回想起今日这一幕,思及这时她对卫初宴的看法,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卫初宴是文弱温柔不假,却不见得就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种能臣。卫初宴其人,肩上有仇、心中有大志,这些此时还未显露,然而真正显露出来的那日,却令朝野所有人都震惊。 这时的赵寂并不知道,正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日后会协助她削藩王,也会助她平战乱,而这几桩大事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却是卫初宴的死期。 她此时并不知道。 第4章 幸臣 这年一入冬,长安便下起了大雪,数日不曾停歇。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卫初宴已极少出门,教书的工作也被迫辞去了。看似得了清闲,然而吴翩却差人送来了一些书简,足有半车之多,虽然多为抄录的副本,却已十分不易。卫初宴十分感激,自然不敢懈怠,便窝在家中,日日埋头苦读,在这冷清寂寥的冬日里,反倒渐渐觉出一些不同的乐趣来。 第4页 “其中有几本主讲农事的书籍,虽然简略,细细品来,却大有趣味,例如这一段……” 临近腊月的时候,消失了许久的赵寂出现在了卫初宴的家中,她已来过这里几次,却从未在这样的寒冬“驾临”过这一方小小的陋室,也便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般寒冷的房屋。她强忍下不适坐下,卫初宴没发现她的异常,只是对她的到来感到很高兴,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讲着近日读书的所得。 这个傻子! 赵寂冻得手指微颤,身子甚至也有些想要发抖,然而她一向注重仪态,无论是在哪里,都是严肃端正的,这时就强撑着,装作并没有多少不适的模样,心中却后悔着先前拒绝婢女给她添一件披风的举动。 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她说到兴起,还跑去拿了一本书翻开给赵寂看,赵寂端坐在客位上,看着她那怡然自乐的模样,心中却涌上一股恨其不争的不快。 卫初宴说笨是很笨的,但也并不是那种愚笨,相反的,这人对一些事情看的都很清楚。赵寂相信卫初宴明白她的身份尊贵不凡,她们二人又已有了不错的交情,那么,既然卫初宴的处境如此艰难,为何不去找她帮忙呢?须知,她只需要动嘴吩咐一声,莫说区区一间温暖的房屋,即便是黄金美玉,也会一车车地运来。 可是傻子不开口,她纵有千般本事,也做不出主动送宅子又送东西的事情来。为帝王者,最是要赏罚分明,如今卫初宴并没有什么功勋,她纵然想帮忙,却也不能太过分。 能否从私库中拨一些来呢?赵寂心中正思量着,恰逢卫初宴将那书页页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一下却挨得太近了,一旁的护卫立时紧张地朝着赵寂移动了两步,赵寂使了个眼色,他们才默默退了回去。 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她献宝似的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上面说,农事其实最是看重天时,若是天公不作美,那么良田也能变作焦土,而若是天公作美,仅仅是一场绵绵的春雨,或是一场压青松的大雪,都能教农人有个好收成。” 赵寂本来有些心烦,见卫初宴真诚与她讨论,一时也不愿拂了她的热情,然而帝王冷淡惯了,一张口,又是有些刺人的话:“这话不假,且农事关乎国本,看看本也无妨。然你目光既然在朝堂,便该学学那些官员,多多钻研法、礼、兵、盐铁等事,而不应拘泥于农桑小事。须知,农事虽重要,主管农事的官员却远远算不上天子近臣,钱、兵,能占据这两样的人才会拥有帝王的器重,你既一心入仕,想来也不愿做那默默无闻的小官,那么,对于农事,只是看看便好,否则只会平白消磨掉你的精力。” 卫初宴被当头一瓢冷水浇下,脸上笑容不自觉地淡下去了,她有些无措地捏着那书本,看着这个比她还小上两三岁、却仿佛比她对朝廷有更深刻的认识的少女,先前在市井中锻炼而来的口才似乎都离她远去了,她一时坠入了沉默。 这间屋子不大,为了使得屋中明亮,窗户是打开的,门也大开着,外边是一个院子,院中堆满了积雪。看得出来,主要的道路是被仔细打扫过的,露出几方青石来,先前赵寂便是率人自这条路走过的,留下了几串杂乱的脚印。如今虽是寒冬,天上却总有些寻食的鸟儿,偶有几只落在外边的院墙上,乱七八糟的啄几下,叽叽喳喳地叫,反而衬的屋中更安静了。 赵寂一时有些难以忍耐这种安静,也许令她难耐的不是这里的安静,而是卫初宴无措的、像是初生小鹿一般的眼眸。她拧了拧眉,沉默片刻,见女人仍旧有些难堪地立在那里,纤细手指将竹简捏的很紧,指尖因此泛了青白,然而手背又是通红的,大约是冻伤了,女人却毫无所觉,只是在眼眸中透露出一股未被世俗沾染的清澈来。 太干净了。 有时候赵寂很讨厌这种干净,这总令她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是令人不快的,她将它们封存在记忆中,很久没有去触碰了,卫初宴的出现却让那些东西无所遁形。赵寂不喜欢,却又舍不得这种干净,这种干净仿佛在提醒她,世界上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的。 赵寂小时候遭过大难,那时她差点死在灾民手里、也差点被当做两脚羊吃掉,因此其实很难对旁人生出什么好感来,然而当卫初宴将那些故事与她娓娓道来,她也还是会对故事里的人生出一些喜欢和期待来。 从故事到真实,有些变化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然而一直随侍在她身旁的高沐恩却看的清楚。陛下变了,与卫初宴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陛下身上的戾气消散了许多,从前,太后担心陛下会成为一名不体恤子民、甚至以苛刻子民为乐的暴君,因此迟迟不肯放权,然而近日以来,高沐恩却觉得太后的担忧已是多余。 这种变化是卫初宴所带来的,高沐恩因此更高看了卫初宴一些。 然而虽然清楚卫初宴是个重要人物,高沐恩却也没想到日后这位大人会成为陛下的宠臣,或者说,是幸臣。 被君王暗地里临幸的臣子,从古至今,寥寥无几,而卫初宴便是其中一个,而卫初宴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虽然是陛下幸的她,吃亏的,恐怕还是陛下。 可那又如何呢,陛下甘之如饴呀。 第5章 糖糕 “有火吗?” 赵寂盯着卫初宴看了一会儿,忽然别开头去,望着院中的积雪问了一句。卫初宴于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屋内,这时才想起来火的问题,呐呐地道:“有……有的。我去端。” 第5页 她放下书,几步跨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门外。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人的视野是很广阔的,大片大片的白色自眼前一直蔓延到天边,显出一种冬日的壮阔来。卫初宴出得门去,便不觉压抑了,只是仍有些懊恼。炭盆很快找到了,里边有炭,只是无火,卫初宴呼出一口白雾,又绕到厨房里找火星去了。 蹲在灶旁,将灰烬下下掩埋的火星放进炭盆,盖在木炭上。为了不让赵寂久等,卫初宴时不时地扇一扇风,只见那红色果真很快便向下方蔓延开了。过了一会儿,脑子灵光一闪,卫初宴忽而停下了扇风的手,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主屋的方向。 方才,赵姑娘是在为她解围么? 大约是的吧,真是不容易,那位赵姑娘一看便不是长于此道的人,因此才会下意识地偏开头吧?她是觉得别扭了吗? 卫初宴细细回忆了一番,而后想起来,自己走出门时,好似看到了那姑娘微红的耳垂。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懊恼的情绪就淡了,随之而来的则是对赵寂所说的那段话的反思。 赵姑娘说的对,然而她也不是只揪着那几本说农事的书看的呀。卫初宴想起自己屋中那几箱书,又想起自己就着日光苦读的那些日子,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委屈来。 她其实……也并没有玩物丧志呀。 于是小厨房中又有了几声轻叹。 “抱歉啊,我先前没注意。你大约是不习惯这样的寒冷的吧?”将情绪收起来,卫初宴将炭盆放到赵寂跟前,见女孩儿立时伸出手来在盆上晃了晃,显是冷的很了,卫初宴一时又怀疑起刚才自己是否自作多情了。 大约不是解围吧?这姑娘就是觉得冷吧? 若是赵寂知道卫初宴心中所想,大约会气的打她一顿。赵寂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纡尊降贵地迁就人,这人却像个木头一般,连是好是坏都看不明白的。 矜持地烤了一会儿火,期间,有赵寂的婢女战战兢兢地捧了手炉来,赵寂接过去,也没说什么,这令婢女生出一股逃过一劫的狂喜,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卫初宴扫了婢女一眼,看出她的害怕,悄悄打量了赵寂一番,赵寂冷着脸任她看,对那奴婢的心思也一清二楚,这是被她说的那句“有火吗”吓的。在宫中,从来不要不能好好伺候主子的奴才,这人怕回去受罚,然而赵寂却觉得,是她自己不要披风的,也是她先前嫌手炉太累赘而不让带的,又如何能怪罪到这些奴婢身上呢? 她是没想那样做的,可旁人自己要胡思乱想、担惊受怕,难道她还能当着卫初宴的面,说一句“孤赦你们无罪”吗? 赵寂心下顿烦,眉头也蹙起来了,浑身都冒着寒气,挺吓人的。她正要生气地回宫时,却听旁边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方才,谢谢赵姑娘指教。” 她往旁边看去,见女人已经褪去了先前的羞窘,高挑的身子立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同她做了个揖,赵寂受过太多人的礼,却没有一次,是卫初宴向她行礼时这样,让她浑身不舒服的。 她敷衍地摆摆手,冷着脸道:“没见过被骂了还高兴的。坐下,这次过来,你还未与我说故事呢。” 又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式的语气,卫初宴却很熟悉了,她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想了想,又说起了新的故事。 这时赵寂也不急着回宫了,她听了几句,表情渐渐平静,熟悉她的宫人们都知道,陛下这样,代表心情不错。 故事讲到一半,大门被叩响,原来是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小孩子过来了。卫初宴立在大门那里,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和那几人说了些话,待到那名管事递过来几件礼物时,有些拘谨地摆了摆手,微笑着拒绝了。 赵寂立在檐下,头顶上一排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芒。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出来,但是,隔着一个院子,她看见那个穿一身朴素冬裙的女子单薄地站在那里,脸上是温婉的笑容,眼睛则清澈的仿佛水洗,一下子,赵寂就又有些不对劲。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卫初宴看,见她拒绝了人家的礼物,转而亲昵地摸了摸那几个孩子的脑袋时,心里又有些不舒服。认识这么久,卫初宴还从未与她这样亲近过。她倒也不是觉得自己还是个需要被人摸脑袋的年纪,然而平日里,卫初宴对着她时好似都有些疏离,两人总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一般,别说是类似的触碰了。 哦,方才倒有片刻是离的很近的,卫初宴不是还拿书给她看吗?不过马上就被她“骂”退了。 赵寂抿了抿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名为为懊恼的情绪来。 便在她懊恼的这会儿功夫,卫初宴已见完客了。原本呢,有客人上门,做主人的至少也得将之请进屋中喝杯热茶,然而卫初宴想到赵寂,便没将人往屋中请了。她观赵姑娘身边的守卫总是很森严,大约也不愿意同陌生人相接触吧?看那些护卫的紧张模样,若是她那几个学生被拦下来,她也不惊讶的。 因此,不如在事情还未发生时便阻止了。 卫初宴将人送走,出于礼貌,还立在门外静待了片刻,赵寂在后边望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女人,看着她干净没有挂饰的耳朵、雪白的脖颈,长长地垂在腰间的乌发,忽然觉得太素净了。 素净的如同一朵没有经过雕琢的莲花一般。 第6页 她又看着卫初宴转身朝她——不,其实是朝屋中走来,看她圆润的耳垂晃了几晃,在日光下近似透明,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那个地方,若是有个挂饰,比如珍珠坠子、或是美玉耳坠,大约会更美吧?会美到一种什么程度呢? 赵寂不知道。 她从未见过卫初宴戴过美丽的饰物,这个女人,从遇见开始,好像就一直过着窘迫的日子。最早的时候,卫初宴戴一对木坠子,其实很朴素,但是却也很合她恬淡的气质,而入冬以后,连这些小饰物,都不见卫初宴戴了,似乎是因为一心扑在书本里,又不出门,因此就未做多余装饰了。 赵寂正出神,卫初宴已走到了她的面前,隔了两步的距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怎么走出来了,是觉得闷了么?她道不是,回去喝了口热茶,又听卫初宴讲起了故事,怎料才刚接上前文,门外又有人来找。 这一日的故事终究没说完。那几个孩子的来访仿佛打开了什么奇怪的机关一样,此后接二连三的有人到来,多是附近的街坊,也有几条街外不知道为什么认识了卫初宴的人,接近年关了,每家都置办了年货,有多的,便热情地送来了。 整日呆在家中、也不吵闹、也不寻衅滋事,相貌又生的十分的好,待人又温和有礼,卫初宴这样的“街坊”自然是很招人喜欢的。尤其是一些年轻的男女,平日里最喜欢在初宴家门附近徘徊,偶尔遇见卫初宴出门,就羞涩地看两眼,然后远远地跑走。对于这类的事情,卫初宴原先深觉奇怪,但是后来,便渐渐地习惯了。 到了年关,这些人倒是有了正经的拜访理由了,他们送的礼物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豆腐啦、年糕啦、炒豆子啦……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年货。看似寻常,对于卫初宴来说却很新奇,且她也不愿意自己的这个年过的太没年味,便一一收下了,在心里记着是哪几家,明日好去买些糖、饼之类的回礼。 陆陆续续地有人过来,这些人令得赵寂的护卫们很是紧张。赵寂也不喜欢人多,便果断地带着侍卫们告辞了,走之前卫初宴拉住她的袖子,在小姑娘还因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而怔然的时候,往她手上塞了一些糖糕。 “这是我在家中自己做的,原料是仔细检查过的,之后一直到成品,都未曾假手于人,十分的安全无害。我见今日大家都爱送些礼物,我这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便送你几块糖糕尝尝鲜。”说到这里,见赵寂接了糖糕不说话,只拿一双黑漆漆的明亮眼眸看着她,卫初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又伸出手去,欲要将那包着油纸的糖糕拿回来:“还是罢了,你平日里什么没吃过,这等粗陋之食,还是——” 话未说完,那白嫩的手掌却已经合上了。赵寂捏着那糖糕,轻咳一声:“即是礼物,哪有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我拿走了。” 说罢,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侍卫们连忙跟上,高沐恩更是跟的紧紧的,生怕主子真的就把那未经过检查的糖糕放进嘴里了。 手指一下摸空了,停在空中一会儿,有些凉。卫初宴把手收回来,看着那道矜贵的身影在侍卫的背影中若隐若现地走远了,又有些忍不住地笑了下自己。 卫家家世显赫,比之皇亲国戚,其实也不差多少。卫初宴也曾经历过富贵,自然知道她自己闲时鼓捣的糖糕并不能入这些贵人们的眼,当时却还是脑子发热地送出去了,是为什么呢? 大约是看着那姑娘年纪轻轻,却总要在人前做出一副严肃端正的样子来,觉得有点心疼吧。卫初宴自己每次吃了糖,都觉得以前的苦痛会离她远一些,如今送这姑娘糖糕,也是希望她在新年里,能有个甜美一些的开头吧。 第6章 太后 在门外上了马车,车轱辘缓慢转动时,赵寂掀开车帘往后望了眼,见那个克己守礼的女人果然正安静地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她又闪电般地放下了车帘,低头望向手里的糖糕,有一瞬间,是很想将其剥开放进嘴里的。 但她终究没有那么做。 纵然是无云的晴天,太阳却也没什么热度,然而这已算得上好天气。在寒冷的冬日里,只要不下雨下雪,便都是好天气了。 作为大齐朝的都城,长安是天下最富庶的城池,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自然比其他地方的来得幸福安逸。然而,即使是长安城民,在连绵三个月的雪后,日子也渐渐不好过了。如今,在长安城的各处街市上,虽然仍然有人买卖货物,但已没有先前那般热闹了。 地上的雪积的厚,虽然街道上也一直有苦力打扫,有些地方却仍然不容易让马车过去。赵寂原本是想骑马来的,然而那样便等于暴露在人前,若是有刺客埋伏在暗中射箭,其后果不堪设想,权衡之下,她只能无奈放弃骑马的打算,而这很快救了她一命。 离开卫初宴家不久,马车行至一处有些僻静的街市,突兀地停了下来。有侍从骑马靠近了马车,马蹄硬铁一般落在雪上,将之碾压成冰:“主子,前边有积雪未清,恐怕得等一会儿了。” 赵寂嗯了一声,在车中闭目养神,怎料眼睛才刚闭上,马车便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她猛然睁开眼来,将手掌撑在车壁上,勉强稳住了身形。这时外边传来了数声尖锐的金属相接的声音,车厢外也落下几声闷雷,那应该是箭矢! 第7页 这是遇刺了!赵寂靠在车厢中,一手扶住车壁,一手按在剑柄上,却并未将宝剑抽出,而是静待外边的动静平复。 “有刺客!” “保护主上!” “你、你、你……你们几个!往车上去!护住车窗!” …… 高沐恩的声音响起来,是在指挥战斗。随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些人跑过来了,几人跃上马车,一手攀附着车壁,一手挥着刀,将身躯堵在马车唯一的弱点处——车窗那里。赵寂知道那是她的人。 有这么多的高手护卫着,刺客也只能躲在暗处放放冷箭罢了,算不上极度凶险。赵寂冷静地躲在车厢中,耳中听到远处有人向这边跑来,听到愈发密集的箭矢裂空声,那些箭枝有的落在了马车上,然而穿不透特制的车壁,有些则被护卫们挡了下去,赵寂也听到几声闷哼,想来是哪个护卫受伤了,她一下子抓紧了佩剑,却仍然还是没有将其抽出来,刺客的目标是她,她在车中,侍卫们能给她最严密的保护,而如果她出去了,反而会令侍卫们乱了方寸。 类似的场景赵寂也经历过几次,更惨烈的也有过的,那是在她登基之前,还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十一皇女的时候。那些事情不多想,赵寂待在马车里,约莫等了两刻钟,外边的厮杀声渐渐小了,也再无冷箭落下,想来埋伏着的刺客也已被清理了。果然,没一会儿,高沐恩确定了安全,便来跟她禀告了,询问她是留在原地等近卫军来接她,还是接着往宫中走。 赵寂放下宝剑,掀开车窗看了眼,原本还带点人气的街市已经散了,瓜果、蔬菜、鞭炮等散落一地,有些被踩烂了,有些被带出去很远,可见行人逃窜时的慌张。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些尸体,大多是刺客的,也有几具是赵寂的侍卫,还夹了一两名来不及跑开的平民。鲜血这里一滩、那里几滴地溅落在雪地里,断箭长刀也凌乱地插在上面,有些人死不瞑目,大睁着眼往马车这边看过来,如同恶鬼一般,然而赵寂是不怕这个的。 她放下车帘,轻轻地吩咐了一声:“回宫吧。把他们几个的尸体带上,抚恤的话……以三倍计吧。” 门外有人应“是”,而后马车就又开始前行,不过经过方才的刺杀,前方应该也已经在清道了,因此马车走的不算快。 赵寂坐回去,鼻间仿佛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年轻得有些过头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与她的年纪所不相符的沉稳来。马车慢行走了两条街,轻微的摇晃中,赵寂注意到脚边有个东西,她扫了一眼,瞳孔微缩,而后俯下身去,将那东西重新抓在了手中。 是卫初宴送她的糖糕,不知何时滚落了,可能还被踩了一两脚,这时已经瘪了,油纸倒是没破,但是看这个样子,自然也不可能再吃了。 赵寂一时有些怔怔的,她低头看了那糖糕好一会儿,而后忽然再一次地掀开帘子,将那糖糕丢出去了。 …… 回宫之后,早有太后宫里的奴婢等在那里,赵寂一看,便猜到母后是已经得知了她遇刺的消息了。 她换了衣服,匆匆去见了万太后,太后果真正等着她,一见到她便拉着她细细查看了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才舒了一口气,却一下子咳的止不住。 赵寂顿觉紧张,她将太后扶到软塌上躺下,见母后气色不好,便要差人去传太医,却被万太后阻止了。太后靠在塌上,微抬起手冲着桌边的药指了指,赵寂会意,却没让宫人动手,而是亲自去端了药来,送到太后嘴边,太后勉强喝了两口,又让放下了。 赵寂紧皱着眉头:“不是说只是风寒吗?怎么这场风寒自入冬到现在都还没好?”她面上虽然没有刻意表现些什么,但语气之中不乏对太后的担忧,显然是很在乎太后的。 外界传言,因太后专政的缘故,新帝与太后之间感情不好,然而那终究只是传闻而已。赵寂虽然不是万太后的亲生女儿,却是太后亲姐姐之女,且自幼便被记在了当时还是贵妃的万太后名下,是被当做亲女儿养的,母女二人之间的感情自然亲厚,况且赵寂清楚她这个帝位是怎么来的,就更不会在这时生出什么不满。 不管那些大臣如何揣测,她的关心是真的,她的在意也是真的,而且,对于母后的病,她总有股不安的感觉,只是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第7章 挣扎 第二日又有雪,不大,卫初宴撑一把竹伞出了门,打算去附近的街市上买一些东西回礼。 寒风刺骨,刚一踏出门外,卫初宴便被风迷了眼睛,她拢了拢衣袖,顶着寒风继续走。门口的这条小巷中,薄雪覆盖了石板,上边多的是小孩子的脚印,一串串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还会如此活泼了。 得益于乾阳君的好身体,卫初宴很快适应了外边的冷风,脚步沉稳地往街市走去,到地方时,却发现并没有几个人。这里也积了雪,雪下不知道埋藏了什么物什,有一些奇怪的起伏。没有人做生意,也没有人逛,往日里热闹的街市,仿佛死了一样。 倒是有一两个官兵正在巡视,卫初宴远远瞧了一眼,退开一些,这一退,头上却忽而浇下一盆冷水,好在她反应迅速地躲进了檐下,否则今日就要冻成个冰块了。 “个莽撞孩儿唷,你怎么往人家桶下走的?” 第8页 卫初宴自己没有事,却把上边那个推开窗倒水的大婶吓了一跳,大婶开口便是一串俚语,透着市井人家固有的泼辣与爽朗。卫初宴几步走出去,对着二楼好脾气地笑了笑,美好容颜一下晃了那大婶的眼,本来预备着的一叠串责骂也说不出口了。卫初宴见她不骂了,便试探着问道:“大婶,请问这附近出了何事?今日不是休市的时间呀,为什么没有人呢?” 大婶趴在窗边,手上还拎着那个木盆,也不嫌重,而是紧张地往四处看看,然后才小声同初宴道:“哎哟,你还不知道呀。昨天这里见刀箭了,死了好多人呢!说是朝廷的大人被刺杀了,这不,这一片都在戒严呢!我们的铺子都给关了!” 昨日?卫初宴一下子便想到昨日刚巧来见过她的赵姑娘,脸色就是一变,她急忙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大约是什么时辰,大婶您知道吗?” “午后呗,婶儿我记得可清楚,本来我正吃了饭,要去给我当家的送吃食的,那边就打起来了,吓的我急忙跑回来,食盒还落在街上,不知被那个杀千刀的捡走了呢!” 说起昨日发生的事情,大婶有些愤愤,卫初宴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午后?那不正是赵姑娘离开的时间吗?她应当会经过这里,会不会正巧与那些刺客撞上了?会不会被波及进去了? 又或者,那些刺客就是来刺杀她的? 卫初宴想到赵姑娘平时的做派,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有些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舌头。 “那,刺客可得手了?那位,那位遇刺的大人可有受伤?” “这倒没有。听说刺客都被杀了咧,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有这么多厉害侍从保护。”大婶摇摇头。卫初宴听了,心中的担忧放下了一些,遇刺的不是赵姑娘最好,如果果真是她,听这大婶说话,她大约也是没事的。 遇上这么一桩事,卫初宴也没了买东西的心情,她向那位大婶道过谢,记下了她家的豆皮铺子,想着日后多来照顾照顾她家的生意,便在大婶的不舍中离开了。 回到家中,卫初宴徘徊几下,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去寻赵姑娘的冲动。且不说她根本不知道赵姑娘家住何处,便是她知道了,这般寻过去又像什么样子呢?罢了,吉人自有天相,赵姑娘一看便尊贵不凡,这样的人物,大约也不会轻易给几个刺客害死。 只是这长安城的治安也太差了些,还是大齐的都城呢,居然还会有刺客当街刺杀朝廷中人,也不知长安令和京兆尹是如何治下的。 卫初宴在家中边想边摇头,那边,被她念叨的长安令和京兆尹的确被问责了。 身为大齐的帝王,在这大齐的都城中,居然会被刺客设伏刺杀,赵寂回宫见过太后之后,便立刻找了主管长安城治安的官员问罪,与此同时,负责保护赵寂的那些近卫也因事先未将危险排查而受到了处罚。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长安令等人领受了惩罚,一刻也不敢歇息地将长安城戒严了,带着人四处搜寻,以防还有刺客隐藏在城中。 严查之下,刺客是何时进的城、又是藏匿在何处、又是如何设伏的,草蛇灰线一般地被挖出,给刺客提供隐匿住所的人也很快被捉住了,一查,果然是一伙的。然而那些人既然胆敢行刺陛下,自然也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在官兵将之捉走后不久,便接二连三地自尽了。 这些人都是生面孔,负责办案的官员寻了好些人来认尸,也还是没有头绪。没有身份、没有亲族,这些刺客究竟是为谁卖命,实在难以查清。只是,即使一时找不到凶手,赵寂与万太后心中也是有数的。 左右不过是那些人罢了。不是曾与赵寂争夺皇位的那几个皇子皇女,便是如今正盘踞在封国、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老藩王们。 “这次你也要反省,如若不是你这半年出宫太频繁,被刺客摸清了规律,恐怕也不可能这么容易被设伏成功。你是一国之君,是大齐的天子,你之安危,牵扯的是一朝的臣子、是一国的子民。旁人可以在宫外行走,可你不行,你可曾见过你父皇在祭祀、行猎之外出过宫?而又有哪次,他出宫时没有重兵相护的?” 帝寝宫内,香炉袅袅,地暖将殿内烤的温暖如春,赵寂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袍,坐在椅上,低垂着头被万太后训斥。 说了几句,见女儿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训,太后又有些不忍,只是有些事情,她现在不去管,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管了,因此还是硬下心来,冷着脸道:“日后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宫外的那个姑娘,你若真的喜欢的话,可以将她招进宫内,做一个女官,也好免去你出宫的辛苦。” 赵寂抬头,似乎意动,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去,叹息着说了一声:“她是个乾阳君。” 宫里的乾阳君,是做不了其他的官职的,只能做侍卫或是太医。太医卫初宴就不必想了,至于侍卫……罢了,卫初宴那文弱的样子,怎么做的了侍卫呢? 虽然,听说卫初宴也自己处理过一些刺客,但是赵寂每次看着卫初宴,都觉得那样柔弱的女子大约是不堪沾染血腥的。 罢了。 “是乾阳君啊?可惜了。”万太后也叹了一声,她仍在病中,保养得宜的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青灰色。 第9页 赵寂靠过去,自父皇死后,第一次抱住了万太后的胳膊:“母后,孤日后不出宫了。昨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句:“你知道便好了。”赵寂点点头,母女二人一时无话,淡淡的温情缭绕在这方带着帝王天威的宫殿里。 两人坐了许久,直到太后要去处理政事了,赵寂才将她送出帝寝宫。太后站在殿前,紧握着赵寂的手,看着女儿暗含挣扎的眼眸,心中隐隐作痛作痛,她咳嗽几声,带着深意道:“寂儿,陛下,你看,皇城是很大的,这么大的一座宫殿,是你的家,它是装得下你的,怕只怕,你装不下它。” 赵寂仿佛被当头敲了一棍,眼中的最后一点挣扎寂灭了。 此后一两年里,她没有再踏出过宫城一步。 第8章 小卫大人 元朔四年,春。 春风拂绿,杨柳抽枝,长安城终于打破了冬日的寒冷寂静,变得生机勃勃。大司农辖下的一间官署中,官员正忙碌进出,大雪过去、万物初生,放种、促耕、修缮仓廪……够这些官员忙一个春天的了。 车马萧萧,有些拉着良种出去了,有一些则拉了粮食回来,属官们站在门外清点,这方刚清罢,那边又来了,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卫初宴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忙碌的景象,她走过去,和那几名小属官打了招呼,本欲帮忙,里头匆匆走出来一人,一见到她,便面露喜色地将她拉进了官署。 “小卫大人,您可来的巧。咱们正为供粮的事情发愁呢,您在这方面有经验,不若还是来帮帮忙吧。” 几步踏入官署,里边的人却也没有比门外少多少,人人行色匆匆,有些抱了很重的竹简,有些则聚在一起议事,喧闹的感觉扑面而来,卫初宴很熟悉这种忙碌,她一边走着,一边同那个官员说话,几句话之后,她大概明白了,这是春粮不足了,他们在研究如何给官员供粮呢。 这可真是件麻烦事。 大齐官员众多,上至九卿,下至佐吏,月俸自上而下看的话,从数百斛到数十斛不等,合计起来,即使不算封国,一年也有数百万斛之数。这些是按月拨送,由太仓令负责,因此每月月初,对于太仓令而言,都是最头疼的时候。若是钱粮充足也便罢了,左右不过是忙碌一些罢了,然而若是遇上钱粮不够,便要想方设法填补上去,实是不易。 卫初宴去年入仕,本来是要分到吴翩手下的,然而她的外祖横插一脚,虽未断了她的仕途,却将她往大司农手下放,本欲让她做个最差的属官,然而卫初宴也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最后在重重险阻之下,她做了个太仓令。 太仓令,管理国家粮仓,俸六百斛,其实也是个重要职位。卫初宴一入仕便是太仓令,若她不是平南王的嫡系后人,恐怕也不可能做上。只是这官职辛苦,即使是上品资质的乾阳君,也常有不堪受累之感,卫家那些人见她做了太仓令便没有过多阻止,大约也是打着磋磨她的心思的。 钱粮重要,那些人还等着卫初宴在这上面犯个什么错,直接断了她入仕的道路呢。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在这位置上任职一年,卫初宴虽然偶有小错,却未犯过大错。到了年底,又因漂亮地处理过几次钱粮不足的问题而被大司农夸赞了。眼见她仕途之路渐顺,躲在暗处的人按捺不住了,又想法将她调去做了籍田令,籍田令与太仓令平级,同为大司农手下的属官,可籍田令比之太仓令却差远了,看似是平调,实则是打压。 卫初宴却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也深知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的道理,籍田令便籍田令吧,她拿出先前去做太仓令的细心来,先是花一段时日熟悉了籍田令的工作,期间也闹过笑话,然而还是那句话“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待得她完全熟悉以后,时有惊艳之举,于是又渐渐在新的位置上坐稳了。 籍田也产粮,且一般收入帝王私库,若遇上天灾、或是祭祀,亦或者战争,籍田的产出便会被拿出来,填入这些事情中。这次她过来太仓司,便是为了将去冬未来得及登入册子的粮食做一个交接,由太仓令派人去将之运走妥善存放,没想到却恰好遇上了春粮不够的事情。 这头,小属官领着卫初宴往里走,行至一间房外,远远听见里边传来一道有些暴躁的女声,是现任太仓令张崇梅的。 “籍田?籍田的粮食是不能动的,天子私库之物,动了你有几个脑袋去砍的?你还差人将她请过来,是嫌我这脸还丢的不够吗?她卫初宴任太仓令时,可没遇上过这般棘手的问题!难道她还能因此来看我的笑话吗!”这话说的不对,今日只是春粮不够而已,听说少的也不多,而卫初宴在任时,比之更严重的问题也有过的。 “大人……” 前方引路的官员停下来,不知所措地看向卫初宴。他原本在小卫大人手下做事,后来卫大人走了,调来这位张大人,听说张大人背景比卫大人要深厚的多,否则也不会将卫大人挤走了,然而他这次奉命来请卫大人,却不是为了让两位大人打起来,而是单单想要解决春粮的问题而已。 卫初宴好脾气地笑笑,自眼神中透出一股高洁大度来:“无碍。” 她往远处退了一些,让里边的责骂声远离了她,倒不是她不堪受骂,只是听墙根是小人行径,卫初宴是瞧不上的。她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期间那属官感激地谢过她,匆匆进去了,里边立刻便消停了,紧接着走出来一个红唇削薄的女子来,那就是那位张大人了。 第10页 穿着太仓令官袍的女人见到她,仿佛很高兴,走过来与她抱了抱,丝毫看不出之前发怒的痕迹。卫初宴被她身上的脂粉味熏的皱了皱鼻子,面上也还是笑着与她打了招呼,没有再管春粮的事情,只是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张大人原先也得知过消息的,这时揶揄地笑了下,眼神深处暗含恶意:“这等小事也要劳烦卫大人亲自来一趟,籍田司那边,可真不容易。辛苦卫大人了,若是籍田司缺属官的话,我这里可以拨派几个去帮忙。” 这是在暗讽籍田司没有太仓司重要,连属官都养不起几个,然而卫初宴既然能在太仓令上做满一年,便不会被这区区几句话激了,她笑笑,眉头都不皱一下地道:“那便多谢张大人了,正巧明日要播种,可要劳您多派一些人过去才是。” 她这话使得张崇梅脸色一变,心中涌上一股后悔的感觉来,正欲讽刺她真是不客气,却听卫初宴道:“原本我也觉得这样是否太不客气了,然则你我同为大司农手下的官员,本就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况我也曾担任太仓令,与这里的属官,都还有些情谊,便是单单当做朋友,去帮帮我的忙,也算是全了那一年共事的情谊,张大人,真是谢谢您,为我们考虑的如此周到。” 张崇梅喉中哽了一口血,偏生又吐不出来,只得僵着脸应了,卫初宴自然又是挂着纯良的笑,一阵感谢,弄的张崇梅胸口更闷。 一旁属官看着则是又好气又好笑,开春呢!正是忙碌的时候,又遇上了春粮不足的问题,他们从别司调派人手还来不及,偏偏这位愣头青张大人,张嘴便把人往外边送,偏偏又遇上个聪慧机敏的卫大人,叫他们阻止都来不及。 唉,罢了罢了。 因为先前曾在卫初宴手下做过事的关系,两名属官也不由自主地偏向卫初宴,他们一言不发,要让张大人吃了这个教训。 气到了人,卫初宴此行的目的却不是与张崇梅置气。她很快拿出册子交与张崇梅,又与她约了清点钱粮的日子,这才离开,她走后不久,张崇梅便将那册子丢在了桌上,其实看得出还保留了一丝理智,否则就将那册子丢在地上、踩碎踢碎了。 卫初宴走了,原先来请她的那名属官也跟了上去,跟了一路,两人走出去时,卫初宴立在门口的石狮子旁,听着属官道歉的话语,眼中扫过忙碌的人影,她微微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新上司,想必这些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张崇梅家中的确是有些背景的,她母亲是个有战功的三品将军,娶了文臣家的公子,文武联合之下,张崇梅的前景是很光明的。如今她在太仓司乱来,之后春粮送不出去,受罚的还是这些可怜的属官而已。进入官场一年多,早已对这里的规矩有了个更深刻的认识的卫初宴对此十分清楚。 “你也看到了,我说的话,你家大人恐怕不会听的。” 春光明媚,路边的柳树抽了新芽,满树嫩绿,看在眼里,都觉清爽。卫初宴折了一枝柔软的柳条,拿在手里缠绕着,嫩绿的枝条和她白皙的手指贴在一起,反而是她的手指更美一些。 春天的树木,越是被折断了枝丫,便长的越快,初宴在太仓司任职时,见过其他司的人去给城中树木修枝,那时也派过人去帮忙,这时想起了曾经的场景,眼中笑意渐深。 “张大人年轻,唉……” 属官说了一句,看着卫初宴年轻的面容,本想让她海涵的,然而也说不出口了。 若论年轻,难道这位他们称一句“小卫大人”的卫初宴卫大人就不年轻吗?她比张崇梅还要年轻好几岁呢,听说还未满二十,这么早便在官场中沉浮,固然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也带着一丝的伤怀。 卫初宴不计较,她将枝条递到属官手里,在对方发愣时,与他道:“只是少了一些粮食,我听说没有少多少,问题也不大。去岁的时候,我们不是给过一些官员恩惠吗?还记得帮人剪枝的事情吗?类似的事情有很多,这次你整理出来,带着诚意去拜访那些官员,同他们说明情况,将这月该发的粮放到下月、或是下下月再发。春粮吃紧,也是因为一些地方雪没有消吧?等到那些仓库的粮食运过来,你们还愁发不了粮吗?你们若是办得好,能与他们私下达成共识,这件事情都不需要惊动大司农,难道还会被问罪吗?” 听了卫初宴的话,那属官面露喜色:“是了!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多谢大人了!” 他高兴的连声道谢,卫初宴含笑点了点头,很是温和的样子。 第9章 遇刺 虽然闹了点不愉快,但到了约定的日子,太仓司还是差人来到籍田司,将该清点的清点了,陆续运走,封存入库。 古礼有载,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籍田百亩,每逢春耕,天子率诸侯亲自耕田,是为籍田礼,以此来祈求丰收、督促天下臣民耕种。 然而,传至卫初宴任籍田令时,籍田的面积已缩减了很多,细算起来,已不足百亩。倒不是大齐国力不丰、不足以维持籍田,而是因为文帝嫌籍田麻烦,虽然天子在籍田礼中只需要三推三.反,然而之后还要等群臣次耕、王公诸侯再耕,最后还要等籍田令率领属下将其他的籍田耕好,因此往往不是一天能够完成。文帝觉其麻烦,于是将籍田削减了许多,而且通常要隔一年才会行籍田礼,籍田司也因此被一削再削,到如今,籍田令在大司农的属官中,已成了最寒碜的一个。 第11页 不过,百亩之田也不是可以随意对待的,马上要春耕了,去岁天子没有行籍田礼,那么今年便应当会有了,到那时,卫初宴又有的忙了。 她也早早地就开始做准备,秧苗是早已培育着了,人手也训练过了,只待太史和太卜选好日子,便要开始行吉礼。 “这些年来,籍田礼也一直有的,然宴却是第一次参加,又处在籍田令这个位置上,因此常有紧张之感。近日以来,宴也翻看过许多关于籍田礼的记录,多少了解了一些,然而在几处细节上仍然有些疑惑,听闻大人曾数次经办籍田礼,在这方面您敢称第二,便无人能称第一。因此冒着叨扰的罪过,来向大人讨教。” 处理了遗粮的事情,卫初宴选了个日子,去一位名叫徐治的大人府上拜访。这位大人年已古稀,早已赋闲在家,然而身子骨还很好,听说做过数十年的籍田令,大约是在任时常常需要穿梭在田野,因此得到了锻炼吧。 徐治虽然老了,但精神尚佳,对于年轻人的拜访,也不怎么拒绝。相见以后,他见卫初宴姿容美、态度也谦逊,是年轻人中少有的不骄不躁之人,心中便有些喜爱,对于初宴的问题,是知无不言,两人相谈甚欢,后来徐治还留了卫初宴在府上用午饭。虽然本没打算在这里留饭,然而主人既已开口,卫初宴这有求于人的便留下了。 两人往饭厅走时,迎面走来一公子,那公子约莫十六七岁,发丝拿蓝绸束起,看着很清爽,模样也不错,只是眉眼之间有些骄纵,见到徐治,那骄纵之色才褪去,先是乖巧唤了声“爷爷”,而后才看向搀扶着老人的卫初宴,见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有些好奇地将她望着,还是徐治带着宠溺地轻斥了一声:“这般盯着客人看,像什么样子?让客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徐府没有家教呢。” 卫初宴勾唇浅笑,仿佛春风拂过:“徐老严重了,小公子活泼,落在任何一个人眼中,也是只有可爱与直率的。” 将满二十岁,初宴的身条已趋于稳定了,她已长的很高,虽然比不上一些男子,但是在女子中,已算是很高挑的了。她又生的太过好看,这时候含笑望着这个少年,还未说上几句话,在那双温柔眼眸的注视下,徐小公子便渐渐地脸红了,大约是不好意思吧,慌乱同她见了礼,便迫不及待地往他爷爷身边躲了躲。 即然遇上了,徐治便给她二人互相介绍了,又留了徐小公子——也就是徐邵景一同用饭,卫初宴其实不太习惯与陌生姑娘公子一同用膳,刚才一个照面她就知道了,这位徐公子是个坤阴君,那么她就更该避嫌了。然而徐治宠溺孙儿,卫初宴刚刚得到过他的点拨,这时也不好拂了徐老的意,只是席间自一旁频频瞟过来的眼神令她有些食不下咽。 徐老看起来的确是喜欢卫初宴的,在卫初宴离开时,还嘱咐她要常去徐府坐坐,卫初宴心中也明白,身为籍田令,她能从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对此没有拒绝,只是,因为有徐邵景的存在,她对于去徐府拜访的这件事情,还是有些犹豫。 乾阳君十五岁开始有发情期,卫初宴的第一次发情期来的很准时,恰是十五岁生日后的第一个月,到如今也快五年了。 她却还未标记过任何一人。 最早的时候,是因为处境艰难,自身都难保,遑论再多一个坤阴君了。后来她想法子离开卫家,辗转来到长安,看似安全了,然而她身上余毒未清,品级也一直在下品、中品徘徊,也不好耽误谁,便一直吃抑制发情期的药物,时日一长,倒成了习惯。到如今,纵然她身体已大好,却也一直没有往成家方面想。 然而方才撞见那小公子时,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梨花香气,其实当时便有些不舒服。也不是不舒服吧,她想她清楚那是什么,那是对方的信息素对她造成的干扰,或许还有吸引,然而她也明白,那只是根植于血脉中的天性而已,若说她有多么喜欢对方,其实是没有的。 一点儿的喜欢也没有,可是她却想要将他标记,这可真是奇怪,她与徐邵景才是第一次见面,她根本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人,可是心中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了渴望,而她并不觉得这种渴望是美好的,她反而觉得可怕。 当时的戒备暂且不论,离开了徐府,那点来自徐邵景的、若有若无的吸引力便减弱了,卫初宴深吸几口气,想立刻回去点个熏香冲去那股甜的有些腻人的梨花香。她实在是迫不及待,以至于抄了近路,当她经过一个小巷子时,便被人堵住了。 长年生活在威胁之下,卫初宴的警惕性一直很高,她一见到前方有几人聚在一起,便迅速往后边跑去,然而这些人既然已经蹲守了她这么久,便不会轻易让她跑掉,双方很快交手。卫初宴的身手不错,然而对面却有不少练家子,数人合攻之下,卫初宴一时难以招架,腹部被捅了一刀,血流如注时,她发狠地掐断其中一人的脖颈,将他往人群丢去,自己则趁着这个间隙跃上墙头跑开了。 伤口的血止不住,是很疼的,然而卫初宴无暇理会,她扯下袖口,死死捂住腹部的伤口,希望血流的少一些,不要滴落在地,否则便会被追击者发现。然而这哪里按得住?很快,那袖口也湿透了,鲜血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地上,她跑了一路,血便滴了一路,如同黄泉路上盛开的彼岸花。 第12页 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她!因为知道这一点,卫初宴逃跑时,选的都是人多的地方,这样跑了几条街,人愈发多了起来,那些人也不再敢堂而皇之地拿着武器追击她,只能藏好匕首,放慢脚步,装作闲散人,顺着血迹一路追踪。他们走的慢,然而卫初宴的状态也不好,她一路跑来,遇上的人其实都没有伸出援手,反而都离她远了一些,她清楚这些小民的顾虑,心中并不失望,只是觉得有些凄凉。 跌跌撞撞地跑到河畔,前方已没路了。卫初宴回头看了一眼,见远处已经有人追上来了,知道只要伤口仍在,那些人就一定跟不丢,她满头大汗地站住,摇摇欲坠的,心知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最终一发狠,往河中跳去。 初春的河水,还未完全化去冬日的寒冰,冰冷刺骨,这却救了卫初宴一命,一下水,她便被冻的打了个冷颤,原先那种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昏欲睡的感觉没有了,只是腹部的伤口却也更加疼痛了,简直像有人拿着匕首在里边搅动一般。她紧咬着牙,把呜咽咽进自喉咙深处,一头扎进了河流深处,像一条鱼儿一样游走,渐渐地看不到了。 此后不久,追杀她的人也陆续到了河边,而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鲜艳的红色往深处弥漫开去,又很快地被水流冲淡了。岸边那些人见此只能停下了脚步,但仍然没有大意,而是左右招呼着去雇了船来,渐渐往河面上搜去了。 …… 春寒陡峭,皇宫中,倒是比任何地方都早的迎来了温暖,鸟儿啼叫、鱼儿跃动,即便是娇气的花卉,都比宫外要开的早一些,这自然不是偶然,而是无数资源的堆砌所造成的奇景。 赵寂陪着万太后在花园四处走了走,属于母女二人的时光,看似温馨快乐,然而在赵寂那明亮的眼神深处,却暗含了一丝担忧。 快两年了,母后的“风寒”仍然没好,到得此时,即使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也不会觉得那是“风寒”了,况且赵寂一向聪慧。然而太后既然说是风寒,便没有太医敢跟她道出实情,可赵寂仍然想法查明了,太后是中了毒。赵寂当时气极,去找太后质问,太后见已瞒不住了,只得对她道出实情。 太后的确中毒了,中的是一种剧毒,据说无药可解。原本,中了这种毒的人应该在一年之内死去,然而因为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医者、又有着最珍贵最齐全的药材,万太后的毒还是被抑制了几年的,可是,到了今年,也不行了。毒已入肺腑,即便是医中圣手,即便是仙丹灵药,也救不下来了。 这个春天,大约是这母女两相处的最后时光了,赵寂每日都陪着万太后,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是太后知道,这孩子很害怕。 第10章 救治 波光粼粼,清澈江水一眼见底,几艘画舫静静悬于江上,远远地,有缥缈的歌声传来。如果忽视掉那零星几艘载着杀气在江上搜寻的渡船,隶属于长安城的这一条江水,实在是很美的。 纵然有不速之客,也不会多损这片江水的美丽,也阻止不了想要饱眼春光的人。隶属于长安城中的大青楼的一艘画舫上,一位花魁正就着美丽的江景抚琴作曲,一曲未了,靠近船头的位置,却传来小丫鬟的尖叫声:“姑娘,河里好似有个人。” 河里有人?被小丫鬟的声音吸引过去的花魁娘子睁大了眼睛,往丫鬟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河中飘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看起来的确像个人,她连忙招呼船工驶过去,靠近之后才发现,真是一个人,还是个女子,长发散着,黑藻一般漂浮着,黑漆漆的,也正是因为这么黑,才叫丫鬟瞧见了。 “这人不会是死了吧?” 小丫鬟躲在花魁娘子身后,胆小地说了一声,艺名唤作袁柳儿的花魁摇摇头,神色之中有些不解:“不知道是死是活,不过既遇上了,还是去把人捞上来看看,万一还有救呢?” 被袁柳儿撞见的这名女子自然是卫初宴了。先前在河中,她一口气游出数里,到了上游不远的地方,终于因重伤而昏迷了,又被水流冲到这里,形如死人地被人捞起来了,也算是命不该绝。 将她捞上来以后,袁柳儿发现她尚有呼吸,只是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冒着血,这道伤口也昭示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这伤口,是利器所伤,这人恐怕是有仇家的,被捅了一刀,无奈之下才跳河,她的身体可真好,受了这样的重伤,还泡在那么冷的水里,居然还没死。” 将卫初宴的遭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袁柳儿却犹豫是否要伸出援手。这里可是长安城,敢在城中行凶的哪个不是恶徒?她只是一个妓子,平日里躲这些人还来不及,哪有自动往身上揽祸的道理? “姑娘,这个人再不救的话恐怕要死了。” 见自家姑娘蹲在那里不动了,也不让人救治也不说话,一旁的丫鬟便问了一句,袁柳儿才摇头道:“真是个烫手山芋。救她也麻烦,更麻烦的是不知道她得罪了什么人,若是楼里惹不起的,我们救了她,就是自寻死路。” “这……那我们怎么办呀?我们不管她了吗?”丫鬟被吓到了,后退了两步,害怕地看着地上的女人,那女人被她们这么一番摆弄,好似要醒了,低低地呻.吟着,她有一张好看的不似凡人的容颜,此刻苍白如纸,倒是令美人有些褪色了。 第13页 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极美的,美到令人心生不舍,真要放任一位这么美的女子去死吗? 不舍归不舍,人都是自私的。挣扎片刻,袁柳儿还是道:“别看了,还是将她丢进江中吧,当做没看到,能不能活,就看她造化了。” 她这话一出口,手指便被狠狠握住了,惊人的凉意传来,袁柳儿受惊地低头,才发现被她救上来的人真的醒了,只是还很虚弱的样子,也没什么攻击性,只是吓了她一跳而已。这个人眼神没有焦距,好似已混沌了,然而还是紧抓着她对她道:“姑娘让我看造化,可是上天让姑娘捞起我,便不是我的造化吗?姑,姑娘,我并非坏人,我……我是朝中官员,怀中有印绶可证。请你……” 这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初宴又昏了过去,袁柳儿既惊又怕,想了想,还是往她怀里摸了摸,果然在一片血污中摸到了一方小小的印信!她眼皮直跳,到了这一步了,她觉得这人说的是真的,就没有再去擦拭血污,核验真假,而是招呼了丫鬟,主仆二人合力,将人抬里边的房间中了。反正,那印绶的真假事后查验也不迟,可这个人是等不了多久了。 这间画舫本就是供恩客们游玩取乐之用,有时还办个小型的赏乐活动,因此很是宽敞。因着是花魁的缘故,袁柳儿独占了一间房,她将人带回房中,也有些庆幸,还好今日在这里的只她们主仆和几名船工而已。船工那边好说,都是楼里的人,吩咐一声,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 “只是你这伤口也太吓人了些,怕是血都要流干了吧?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才能活下来的,但我也不敢差人去请大夫。你也说了,自己是朝中官员,那还能被刺杀,可见对方是很可怕的,我不敢招惹他们,不敢暴露什么,你也要理解我。” 本来是有过找大夫的念头的,然而船工很快跟她说附近有些小船在划来划去,看样子就是在寻找这位被她救上来的大人。这些人此时还只是在江中搜寻,等到水里找不到了,恐怕也会上船来搜,她们这一片就几艘画舫,今日若是躲开了,来日对方也有办法查出是何人,因此不能躲,反而还要留在这里,以前的习惯是什么样,现在就要怎么样。 对昏迷中的人说着话,袁柳儿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到,她这时心慌,一定要做些什么来缓解。说了几句,丫鬟拿了金疮药过来了,袁柳儿掀开被子,给卫初宴上了药,也不敢多看,即便先前已清理过了,没有那么多的血污,可是褪去血污之后,那一道伤口反而更清晰了,莫说是肉了,筋都断了,卷曲地冒着,袁柳儿也是忍着害怕给她上药。 “这药是一位统领送给我的,听说是很好的药,我手上也只有这半瓶,这次给你用了,你若是能好起来,那便最好,如果不行,也对不住了。” 说了几句,袁柳儿也不敢离开,就在这里守着,手上抓着那方小小的印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抓的紧紧。 “多谢……” 正自担忧,床上的人却又轻轻地道了声谢,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许是那药太烈,把人疼醒了吧?可是她真的疼吗?袁柳儿好奇地观察了卫初宴一会儿,见她双目禁闭地躺在那里,面容十分平静,好似又睡着了,一时也觉得厉害。 这个人,她不知道疼的吗? 而如果袁柳儿这时掀开卫初宴的衣衫往她背上摸一下,便一定不会这样想了。此刻,在那薄薄的一层被子下,卫初宴的背上已湿透了,也不知道在忍受着多么剧烈的痛苦。 而就在卫初宴与地府擦肩而过的这一日,相隔半城的宫中,万太后却忽然毒发,来回吐了三次黑血,眼见着,要不行了。 赵寂几乎失去了理智,在宫中发了好大的火:“早晨不是好好的吗?母后当时还能在花园散步,怎么到了下午便这样了?是你们这群奴才冲撞了太后?” “寂儿……” 赵寂连宫人带医者全数骂了一遍,跪在太后床前时,却是一副乖巧至极的模样,只是她现在已长大了,即使极力收敛身上的戾气,仍有难以言说的威严感,一旁陪着的那些宫人皆都战战兢兢的,也只有太后,还能丝毫不受陛下的气势影响了。 说到底,在万太后眼里,赵寂无论变成什么样,也都还是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娇软的小女孩而已。是需要被保护的,需要教导的孩子。可是现在她保护不了寂了,也教导不了寂了。 万太后不住地流着泪,枯败到了极点的身体瘦弱极了,覆在赵寂脸上的手,也干瘦如柴:“母后这是大限已至,别迁怒于他们。” “母后……”赵寂心中痛极,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听母后的……”万太后勉强说道:“寂儿,你……戾气太重……这……这不好。以后没母后看着你,你也要端正严肃,要……警惕……谨慎,要……通达明理……体、体恤百姓。” 赵寂听着,不住地点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脸庞:“我记下了!我都记下了!母后你别开口了,我求你,你好好休息,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太晚了……这已是偷来的时间,我……我满足了……寂……寂儿啊……” 伴随一声长叹,太后合上了眼眸,永久地、合上了。 “母后!”赵寂跪行几步,紧紧抱住了太后,发出了困兽一般的呜咽。 第14页 第11章 走险 齐史有载:元朔四年春,万太后崩,遗诏还政与帝,王侯将相按分例赐金,大赦天下。帝大恸,扶柩痛哭不止,三日未合眼,至陵而晕厥。太后既葬,帝罢朝数日以缅,又擢万昭华为两州郡守,领兵权,万家之盛,尤胜太后在时。 先不论后头如何,时间回到万太后毒发身亡的这一天。 随着太后失了生息、帝王赵寂哀痛哭泣,宫中乱作一团,山陵崩的消息从太后的寝殿传出,见风而走,不过片刻的功夫,宫外的朝臣也得到了消息,喝茶的茶杯掉了、写字的墨迹歪了、正训斥属下的更是像被勒住了脖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很快的,群臣陆续冲入了皇宫,不必引导便自发地跪在殿外哀悼着、等待着。 上一次他们这般,还是文帝崩的那一天。 跪了很久,这一大片乌泱泱的人群中,无论是地位尊崇如三公,还是堪堪有入宫资格的六品给事中,心中皆转了千百种念头,而不论各人心中的算盘如何,最后都只汇成一句话:天变了。 头上没了最后一座大山,帝王终于要亲政了,齐国即将迎来一位年轻的、聪慧的皇帝的统治。而直到这一日,群臣才猛然发现,对于这位他们必须要效忠的、即将手握权柄的君上,他们竟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对待。 平日里,天子幽居深宫,只在早朝时与群臣见面,而往往一场朝会下来,她除了必要的那几句话外都不多说一言,群臣熟悉的是太后,对于新帝——现在也已不能称之为新帝了——的性子,竟一点也不了解。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臣子的心中都是一沉。 实在是……太突然了!太后还未满四十,正是各方面都巅峰的年纪,她又惯来面面俱到,她把持朝政这三年,虽然将陛下“保护”的太严实,但也将的确将一切治理的很好,所有人都以为,太后专权的时候还要持续数年,直到皇帝羽翼丰满、权力自然交迭或是夺回权柄时候。他们也已摸清了在太后治下做事的诀窍,可如今,那些都已成了无用的垃圾。天已变了,而与表面上所表现的悲伤不同,该如何在天子的治下继续官途,才是此刻群臣的共同心声。 没有人管他们怎么想,这一日,帝王没有出现,只是传了诏让众臣先行告退,然而国丧在前,没有一个臣子敢离开。 …… 同样的一个时间,城西江边,卫初宴所在的这艘画舫上,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跟你们说了,这是揽华楼的画舫,舫上有姑娘在,不方便见生人,你们这些人怎的如此无礼,还要强来的?须知即便是长安令,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做出这等欺凌的事,我劝你等还是早早离去了,否则若是惊扰了我们的花魁娘子,有多少也不够你陪的。” 早早地得到了袁柳儿的吩咐,等到那些人果真因搜寻无果而开始上各艘画舫搜寻时,船工立刻将那些人拦住了,这些船工都是个烟花巷子里打滚出来的机灵鬼,此时扮演的,就是长安排的上号的花楼里的,惯会仗势欺人的奴仆。 “我这画舫上并没有太多的人,那几个船工虽也有些功夫在身,却肯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是把他们拦下了,但他们也不愿意放过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这时还在同船工交涉,方才有人来报,他们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毕竟我们这是开门做生意的,虽然不至于让我这花魁娘子放下身段与他们接触,却也不好拒绝人家为上船搜查给的重金,否则实是太容易惹人起疑。不过我已吩咐了他们装作贪财模样来,咬个大数目不松口,以此再周旋一会儿,但恐怕也拖不久。” 轻纱飘舞,被遮的严实的床上,卫初宴脸色苍白地靠坐在那里,听袁柳儿与她说明形势。 实是很棘手的。 “你这个样子,也不能跳船逃跑,先不说你身体受不受得住,只要这里的水下有动静,便会被发现的。你怎么样都跑不了,唉,这些恶徒……” 说话间,袁柳儿焦急地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看了眼外边,见外边还在拖延,她轻吐口气,又匆匆走回来,看着床上的人发愁。 不得不说,这位大人的身体真好,恐怕是上品资质吧。先前发现她的时候明明已经成了那样,但是只是给她止血上药、又喂了一些补气血的汤下去,粗浅睡了一觉而已,她竟已能勉强自穿上坐起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恢复速度? 当然,虽说是恢复的快,但那大约也只是面上看起来吧,实际上,这么重的伤,即便她是上品资质,也要好几月才能痊愈。 只不知道这个人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也许今日就要没了吧。袁柳儿抱了抱胳膊,那自己呢?这一船的人呢? 心中正想着要不要把这位大人交出去亡羊补牢一下,但是袁柳儿又觉得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这可是朝廷官员,况且她已伸手救了,还能怎么办呢? “姑娘,我会抚琴,也懂一些小调。” 正当袁柳儿害怕的时候,卫初宴出声了,虚弱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安定感。 “你说什么?”一时没能弄懂卫初宴的意思,袁柳儿晕道:“都这样了,你还想着抚琴唱曲?” 卫初宴捂着小腹,无奈地道:“姑娘,我观这是一艘画舫,先前又在迷糊间听姑娘说起过身份,咳,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这里既然有花魁娘子,那么再多一个楼中姑娘也是可以的。” 第15页 袁柳儿一怔,忽而大喜:“你是说,你想扮成……” 卫初宴点点头,袁柳儿却在此时摇头:“不可不可,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模样,你哪能瞒过他们?这可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下子弄不好,就要死的!” 卫初宴勉强扯了扯嘴角:“你可与我上些花妆,遮去一些面容,他们急着找人,不会对衣妆大异的我有多少在意的。我观你先前戴了薄纱,也可以给我戴一个。还有……他们知道我受伤了,伤的很重,他们必定想不到我还能抚琴,他们进来时,我的琴声只要足够稳定,他们的目光便不会落在我身上。” “可是,你真的能行吗?先前还是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怕你一动,扯裂了伤口,又厥过去。” 卫初宴坐在床上轻轻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姑娘愿意一试吗?”她的脸色仍然苍白的吓人,但说完那句话,她就忍着痛,装作平静地下了床,她太能忍、也太能装,乍一看,真跟没事人一样。 “罢了,都到这一步了!大人,你可一定要撑住啊!小女子这一船人的性命,都在你身上了。” “请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卫初宴再次点头,心中想着,若是天要亡她,让她这场戏演不成,那么她就装作是胁迫了袁柳儿的样子,翻脸将人打伤再弃船逃跑,希望那些人,到时候不会为难这画舫上的人。 “姑娘,时间不多了,劳烦你为我梳妆。” 青丝垂落,面容素净的女人对着袁柳儿淡淡点头,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人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袁柳儿点头称了声是,先给卫初宴梳头,掬起那一头青丝时,感觉好似捧了一匹丝绸在手中。 第12章 脱险 推推嚷嚷。 时至傍晚,没了日光的照射,寒气愈发重了,江上起了薄雾。浮动的雾气中,几艘画舫停留在江面上,其中一艘属于揽华楼的画舫旁,围了几艘渡船。船上除了船夫,就是些凶神恶煞的男女,这些人有几个上了画舫,和船工交涉无果,渐渐显出不耐来。 推推嚷嚷。 “还与他们说这些做什么,上船搜啊。”上船的还在与船工交谈,立在渡船上等着的人,握着刀,一脸不耐烦地等在那里。 “不太好。揽华楼虽是新楼,但却接连捧出好几位厉害花魁,如今风头正盛,我们若是强来,还真有些不好做。况且,听说正有一位花魁在船上,船工们怕她名声毁了,这才如此顽固的。” “这还不好说,不过是出来卖的而已,给足银钱,我们登堂入室又何妨?” “船工倒也是这个意思,但要价很高,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了,吃准了我们不搜不罢休。真是小人嘴脸!” 雾气重重,有愤懑的话语自小船上传来,这些零散的话语旁人听不清,但是却也表明了,这些人还未起疑心。 “赶紧的,文的不成就来武的了!我们此行是来杀人的,多杀几个又有何妨!” “是啊!” “胡来!你当这是郁南吗!” 说话的这几个,都有南方口音,话中夹带着脏话,透着一股江湖人士的粗莽。这些人本就是混江湖的,身上多少都背过人命,后来被卫家二房暗地里招做了打手,这次来都城,便是为了杀卫初宴的。 早几年,初宴进了长安,长安乃国都重地,虽然不至于什么官司也没有,但是在此杀人还是很严重的。要不要继续追杀卫初宴,卫家二、三两房就有些犹豫,再加上卫平南隐晦敲打过他们,让他们不要赶尽杀绝,卫初宴还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的。后来几年,又陆续有刺客来,但是被卫初宴处理了,再后来赵寂认识了卫初宴,高沐恩揣测圣心,派了人保护卫初宴,刺客就再没出现过。卫初宴还以为是卫家终于消停了,却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人保护她,为她处理掉了危险。 但是到了今年,因为陛下已有许久没有出宫,也再没有问过卫初宴的消息,高沐恩便把人手撤了,这时卫初宴又入了官场,接连化解了卫家使的绊子,那些人便有些急了,又派了人手上京,想要斩草除根。 卫初宴一日不死,她便是郁南卫家的正统继承人,这是受到大齐律法保护的,纵然是卫平南,也不能改变。其他几房觊觎这位置已久,又和卫初宴有逼死母亲之仇,卫初宴一旦有了冒头的可能,卫家人便如坐针毡,煎熬之下,更不可能放过她。 刺客们正等的不耐烦,打算亮刀剑时,自画舫里走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拉着船工去一旁说了几句话。船工回来以后,爽快地收下了他们的银票,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是小的们不懂事情,惹大爷们心烦了。我家姑娘说了,既然大爷们有诚意,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很愿意给大爷们行个方便,还请大爷们自便,就是请别惊扰了姑娘。” “放心,我们就是四处搜一搜,绝不碰你家姑娘一根汗毛。” “这便好了,我家姑娘本来正与楼里琴师请教,为了半月以后的赏花盛会苦练新曲。船上除了这二位,就我们这些船工和一些奴才,大爷们是要找人还是找物?有需要的,吩咐小的们一声,咱们也帮着找!” 船工油滑,除了贪财了点,并不叫人讨厌。首领嗤笑一声:“不必了,我们自己人是足够的。” 他打了个手势,立时跳上来好些人,四处搜去了。 第16页 甲板一目了然,没有。 船舱里是些杂物和躲懒的船工,没有。 船体四周更不可能有了,他们没有上船前,便围着四周搜过一遍的。 …… 四处搜寻未果,刺客首领将目光投到了船上那几间房里,要进去搜时,一直陪在一旁的船工犹豫道:“我家花魁娘子便在里边,大爷们可进去搜,只是请勿——” “行了,不会动她的。” 不耐烦地打断他,刺客们踢开门进去,见里边果真是女子闺房的摆设,外边那间坐了两个戴面纱的女子,面前皆有古琴,先前听到的琴声,便是自这里边传来的。 只是扫了一眼,见那两个女子跪坐在榻几后朝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皆有些害怕,刺客们未将她们放在心上,径直往房间里可能藏人的地方查过,就连箱柜都翻了,房梁也找了,都没有,这才出来跟首领禀告。 “看来也不在这里。难道还在下游?” 首领点点头,本欲带人离开,想起什么,又折返,大步走到袁柳儿面前盯着她看,袁柳儿浑身僵硬地与他对视,片刻,首领皱着眉,大力扯下了她的面纱。 “你要干什么!”随着他的这个动作,袁柳儿受惊地往后仰了下,而船工们则掏出了加货,紧张地跑进来想要保护姑娘,却很快被刺客们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首领掐着袁柳儿的下巴端详。 仔细看去,这花魁的面上上了妆,花的很,以前逛青楼时倒也见过的,是青楼女子最爱的一种花妆,只是在跳舞时用的多,模样倒是能辨清的,不是卫初宴。 刺客们见过卫初宴的画像,又蹲守过她几次,其实方才第一眼看这两个人,从眼睛和神态来看,都不像那卫初宴,之所以又查看一番,自然是因为谨慎。 这时候查过一个人,首领的怀疑更淡了,正想吩咐手下去掀开另外一名女子的面纱看看,却听到对面传来一道娇媚入骨的女声:“请放手,您弄疼她了。” 是坐在对面的那个琴师,看起来也是青楼里的人。这一声真的很媚,娇娇的,透着青楼里一掷千金才能得见的风情,光是听她温温柔柔说了这么一句,首领的手居然真的松了下。 卫初宴的声音他听过,不是这样的。心中没有了怀疑,首领缩回手,想了想,到底没有再去掀人面纱,只是看着那琴师道:“你不是琴师吗?怎的看起来,比这花魁娘子还要像一个花魁。” 琴师弯眉浅笑,那细长的柳叶眉,也不似卫初宴的烟眉,更因为她这声骚人心肝的娇笑,而透着一股难言的风情:“大人,您有所不知,楼里的教习若是不比姑娘厉害,又如何做教习呢?” 实际上,大的青楼里,很多教习,都是以前的姑娘转行的。 她的声音娇媚的令人沉醉,房中又满是脂粉清香,一时有些熏人。刺客里有些没有首领这样好的定力的,皆都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里走了几步,又被首领呵斥住了。 说话间,卫初宴低着头,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拂了拂,便跳出一段灵动活泼的歌曲来,一瞬间,仿佛看到有美人在跳舞,可见其功力深厚。她的琴声很美,态度也好,可惜遇上的是铁石心肠的刺客们,从特征和肢体表现上,他们确定了这个谈笑自若的女子不是受伤的卫初宴,便对她失去了兴趣,连带着也没有再管已经回过神来的袁柳儿,又在船上找了一会儿,期间卫初宴一直强忍着疼痛抚琴,正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岸边却忽然来了一队官兵,远远地摇了船过来,命令画舫返航。 船上的刺客们在官兵到来时便四散隐匿了,船工们不欲招惹麻烦,没有跟官兵提及此事,只在官兵要求他们返航的时候,点头应了,待到官兵离开,跟守在一旁的刺客说明了情况:“大爷,宫里太后仙去了。城里如今禁游玩、禁乐舞,我们这画舫不能停留了,得回楼里去了。” 太后仙逝,长安封城三月,天下禁喜事、禁歌舞、禁玩赏……官兵到处都是,很多地方都被勒令挂了白皤,这些画舫,也必须要返航了。 同时,城中的警戒会达到一个可怕的程度,这样的情形之下,刺客们隐匿自身都是个问题,莫提再搜查卫初宴了。 “可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首领也惊了一下,而后聚集了手下,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画舫也立时返航,不得已地,和那些渡船同行了一段路。只是画舫远没有渡船灵活,很快地,那些渡船率先消失在雾中,再也看不到了,画舫里,袁柳儿才将窗关了,然后便瘫倒在了地上。 卫初宴也是一身冷汗,她捂着伤口站起来,走了两步,袁柳儿清醒过来,急忙把她搀回了床上。方才抚琴时不免牵动了伤口,伤口裂开了,又有血渗出来,好在卫初宴早令袁柳儿点了熏香、又扑了更多脂粉,这才完全藏住了血腥气,瞒过了那些刺客。 这时,光是处理伤口,又花了好一阵子,等到处理好了,画舫也靠岸了,卫初宴防着那些刺客留了人在岸边,无奈之下,还是装作楼里的人,跟着袁柳儿走了。 第13章 养伤 将将入夜,揽华楼所在的这条街道上,各座青楼陆续地开张了,这本就是长安最热闹的街巷之一,这时已有些拥挤了,但还远没到高峰。勉强地穿过了人流,进了揽华楼,袁柳儿领着卫初宴躲开了几名想来找卫初宴搭讪的妓子,将初宴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见她站在门口犹豫了,误会了卫初宴的意思,遂跟她道:“楼里拥挤,我这房间也不大,这几日要委屈大人了。” 第17页 “姑娘误会了,我是想……这样是否叨扰了?会不会对姑娘不好?” 袁柳儿毕竟是个坤阴君,卫初宴自己身为乾阳君,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草率地在人家房间住下。 袁柳儿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在楼里呆了很多年了,算是见了各种各样的客人,但是这些客人无论有多少差异,总还有个共同点:他们是来嫖的。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乾阳君,甚至于少数的坤阴君,对于楼里的姑娘公子们,都是极感兴趣的,何况是对她这样的花魁娘子呢?从来只见到有人眼巴巴地贴上来,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却很少见到像这位大人一样,不仅对她的房间不感兴趣,甚至还要为此内疚一番的。 当然,这位大人本来也不是为那事来的,或许便是因此才显得如此清澈吧。 “大人勿要多虑。柳儿本也不是什么清倌,去岁开始就接客了,偶尔也有人在这里过夜,倒也算不上有什么不好。我的房间里住进来一人,实则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卫初宴一怔,她闻到过这位姑娘身上的信息素,这代表此人并未被标记。因此她以为袁姑娘是清倌,没想到…… 她自然不知道,像袁柳儿这样的楼柱子,虽然也会接些客人,但是都会做些预防被标记的措施,要等到一个出得起价格的客人,才会被标记了,带离青楼。 说白了,就是物尽其用。 “抱歉,是初宴唐突了。”觉得这样的话题对袁姑娘不好,卫初宴及时止住了话头,压下心头的那点犹豫,走进了房中,在袁柳儿的招呼下,拘谨地坐在桌旁,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先前在画舫上那妩媚从容的样子了。 她本人的气质是很温和的,声音也澄澈温润,正常的时候,她说话是如清泉流水一般的,也许温柔,但绝不娇媚,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变声的。 袁柳儿在另一旁坐下,端详她片刻,见她浑身上下都冒着一股拘束的气息,好似下一刻就要坐不住而离开一般,忽然掩唇一笑。 “你这样子看起来,可真不像刚才那个妩媚入骨的教习。尤其是先前那个声音,比之我们楼里那位以声音著称的娘子也不差什么了,你怎么变的呀?” 卫初宴诧异地看向她,苍白的脸蛋忽然涌上一点红晕。 方才,为了瞒过那些刺客,她不得已用了那样的声音,真是……有辱斯文。 “大人,大人?” 见女人脸红红地在那里发呆,袁柳儿深觉可爱,这样的卫初宴真是没什么威胁性,以至于袁柳儿一时忘了她还是个官员,大着胆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继续逗她:“说说嘛,大人,你好厉害呀,柳儿也想学呢。” 卫初宴把脸别过去:“只是以前在旅途中学到的小手段而已,那些善口技者才厉害呢,一个人便是一座城,我只是同他们学了点变声的皮毛。” “哦——那大人,您是招惹了什么人呀?他们为何一定要至你于死地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卫初宴蹙眉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袁柳儿又打断了,苦恼地道:“还是算了,知道的太多对我可没好处,我还是不问了。大人且在这里养伤,养好了再离开吧。” 伤口又疼了,卫初宴捂住嘴唇轻咳几声,道了声谢,想起先前的事情,又诚恳地道:“姑娘大恩,初宴定当还报。” 袁柳儿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大人一看便是正直的人,我相信大人。若是柳儿日后有什么事,绝不会跟大人客气的。” “如此甚好。”卫初宴再次谢过,而后又想起一件事情来,脸上便有些窘迫:“在姑娘这里住,是要花钱的吧?我身上如今没带钱,若是姑娘肯信我,便等我日后送钱来吧。” 卫初宴如今是籍田令,俸禄不算少,先前她任太仓令时,还存下了一笔不小的钱财,倒不是贪污来的,她做不来那种事情。这时候显然是要用钱的,她也不会吝啬,想着之后派人送来就是了。 卫初宴的这句话,又惹得袁柳儿笑了一阵。 “大人难道忘了吗?先前船工可是从那些人手里得了许多银钱呢。那钱我留了一半,其他的都分与船工了,纵然只是一半,也是个大数目呢,足以包柳儿一个月了。柳儿等下拿了足够的银钱与妈妈,妈妈便会懂了,不会赶客的。” 卫初宴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倒也用不着一个月,不过,一码归一码,那是姑娘和船工凭本事骗来的,初宴还是要给钱的。” 袁柳儿娇嗔一声,看着她清隽美丽的面容,心中忽的一动,面上却是不正经的:“大人非要给钱,您可知道,来这楼里花钱的人都是些什么目的?您若是真要给钱也行,那柳儿只能将你看做客人了。大人也想……吗?可是即便大人想,我也是不能的,您如今受了这般重的伤,多走几步都要晕倒了,难道还能想坏事?” 卫初宴这时也还没修炼得特别厚脸皮,一下子就受不了这调侃了,急急地道:“并非是这样的。我,我并不想唐突姑娘。” “那就别学那些恩客,姑娘我既救了大人,便要送佛送到西的。您请放心。” 袁柳儿说的初宴只有答应,这时门外丫鬟敲门:“姑娘,妈妈听说您今儿遇险了,特来看你。” “哦,好的,劳烦妈妈了,我这就来。”袁柳儿跟初宴使了个眼色,高声应了,整理了衣衫,出门去了。 第18页 卫初宴这时才完全放松下来。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掉了,便一直坐在那里等着,免得乱换姿势扯着伤口。 在楼里养了几日伤,伤口不再那么容易裂开了,卫初宴才悄悄地离开了,却没有先回宅子,而是先去了衙门,又借了些兵丁,才在他们的保护中回家的。 入仕以后,卫初宴便从以前的那间小房子里搬出来了,在稍微繁华些的地方置办了新宅。虽然也不大,但比以前要好些了,而且也有了几名仆人,否则平时在家时,有客人上门的话,连个通报、上茶水的人都没有。 她几日没回,又连个音信都没有,仆人们都急坏了,还去了籍田司找人,籍田司也因大人无故旷工而很是乱了几天。直到前日,因卫初宴一直没出现,他们还去报了案。因此卫初宴这一次去衙门时,还被拉着问了许久,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卫初宴没有像以前那样隐瞒,虽然也没说可能是卫家人,但她一个朝廷官员被人刺杀,自然是很受重视的,不仅带回了兵丁,还有官员负责此案。严查之下,那些人无论多想杀她,也应该暂时避走了。 如今又是国丧,长安城中是严禁械斗的,平日里的那些小罪,若是犯到这当口,那便要往几倍重去罚的。而且城里也戒严了,四处都有官兵巡视,过几日天子还要出宫送太后入陵,那时,更要调来南、北军的重兵四处把守。无论如何看,卫初宴都暂时安全了。 第14章 叹息 太后入陵这天,赵寂在墓前呆到很晚,期间晕了一次,把百官吓的不清。后来她命众臣散去,自己又单独陪了太后很久,才带着兵马回宫。 回宫的时候是深夜,然而因为帝王亲出皇宫为太后送葬,长安城中灯火通明,到处都有士兵把守,家家门窗紧闭,赵寂一路骑马飞驰,畅行无阻。 行至郊区,四周熟悉中带点陌生的景色引起了赵寂的注意,她勒马驻足,往四周望了望,想起那个总是勾唇浅笑的温柔女人,心中紧压着的脆弱忽然涌来,像是潮水一样,压迫的赵寂喘不过气。不知道怀着一股什么样的心情,她有些犹豫地,转了个方向,往卫初宴的居所走去,身后众将士见此深觉奇怪,但还是立刻打马跟上。 走过那条狭窄的巷道,那间有些破旧的屋子,也是紧关着门的。赵寂在外边徘徊了片刻,见里边连灯都没有,要么家中无人,要么主人已睡了,她心中那股气忽地泄了,只是眼眶又有些发红。 马鞭在马上抽打几下,飞驰中,赵寂带着人回了宫。 那一年答应了太后不再出宫,赵寂便没有再与卫初宴接触过。虽然偶尔也会听高沐恩说起她的消息,也知道她入仕了,做了太仓令,但是后来的事情赵寂便不知道了,知道卫初宴入仕以后,她让高沐恩别再探听卫初宴的消息。 也就不知道,卫初宴已不住这里了。 不过这一夜,其实卫初宴也不是在自己家中,她去了揽华楼。 此行是为送礼,那一日袁柳儿拒绝了卫初宴给钱的建议,初宴虽然应下了,也答应日后袁柳儿若有什么要求一定做到,然而救命之恩既然还未偿还,心中就总觉得欠了些什么,因此初宴也打算时常去看望袁柳儿,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先给她送去,直到这姑娘的恩情还清了。 “大人您总是这般客气,还非要另开一间房住着。”那些刺客的行踪最后被查出来了,说是已经设法离开了长安城,不再担心楼里人多口杂,说出楼里来了位重伤的女子引来刺客,卫初宴这次就不必藏在袁柳儿房里,便在揽华楼另开了一间房住着,引来袁柳儿娇嗔。 出于皇帝安全考虑,太后入陵的消息直到今晨才宣发,然后便是南北军封街,卫初宴彼时已到了揽华楼,自然被困在了楼里,这一日长安都戒严,她无法离开,却也无法像上次重伤时一样安心呆在袁柳儿房间里,这时听见她半真半假地抱怨,卫初宴也只感到尴尬,不过,无论对方如何邀请,她都不愿过去了。 见她如此,袁柳儿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其实她觉得卫大人这样才是卫大人,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但是当对方真的如此平静受礼时,她又有些失落。 是她的魅力不够大么? 罢了。 陪卫初宴喝了一会儿茶,袁柳儿终究是不甘心,小心地试探着卫初宴对她的态度,也问起了卫初宴可曾标记过什么人。 卫初宴说没有,袁柳儿讶异了一番。看模样,这位卫大人也有十九岁二十岁了,常人十五岁婚配的多的是,像是卫大人这样,长相学识无一不差、又是做官的,还未标记过人,还真是稀奇事了。 “那大人可曾有过喜欢的人呢?柳儿在楼中这么多年,也极少见过大人这样的女子,您是心有所属,所以才一直守身如玉的吗?” 不大的房间里,两个人坐的再远,其实也隔不了太远。袁柳儿此刻的模样,落在卫初宴眼里,也令初宴心中隐约有了种感觉:这个姑娘也许对她有意思。 然而……没有感觉,也没有想法。卫初宴对袁姑娘,有的只是感激而已,为这姑娘两肋插刀她愿意,若是这姑娘以恩情换她娶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既然这姑娘还没有说出口,卫初宴就没有进一步。 对于袁柳儿的问题,她本来也想如实摇头的,但是不知怎的,脑中浮现了一个年轻的、总带着点冷漠的面容,她顿时呼吸一滞。 第19页 赵姑娘。 自从那日相别,赵姑娘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她猜想是和那次刺杀有关的,一开始,她觉得赵姑娘许是因为危险,所以不再出门,然而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甚至一年过去,赵姑娘还是没有出现,她又有些惊惶。 难道赵姑娘受伤了?又或是……不对,不可能。她后来又四处打听过了,还央求吴叔打探过,都说那日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受伏,然而那位大人是没有受伤的,听说连轿子都没下,因此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后来卫初宴自己做了官,人脉多了,提起那日的事,人们也是一副不清楚、不了解的态度。只是有一次她和新任的京兆尹谈话,那位却好似是知道一点的,据说前任京兆尹便是因为那次案件被下了,所以那位被伏击的大人是真的很重要,京兆尹也让卫初宴别再打听了,说是不是她能打听的,这位大人和唐将军有些亲戚关系,初宴任长安令时,又和唐府有过来往,京兆尹肯出言提醒,也是因着有这层关系在。 卫初宴后来就不再打听了,左右确定了那日被伏击的人没有事,无论那是不是赵姑娘,赵姑娘都是没事的,只是不知道为何赵姑娘就不再来找她了。 是故事听腻了吗?还是又找到其他感兴趣的了? 怎么……就不来找她了呢? 卫初宴也不是经常将这件事挂在心上,但是那姑娘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后来又收集了许多的故事,明明随着日子一月一年地过去,她觉得赵姑娘再来找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收集那些故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怕不是魔怔了。 她不知道,大约是因为那人桀骜锐利的气质让人一眼难忘,又或许是因为那人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听她讲故事的时候显得太过孤单和乖巧,又或者,是因为她的面容实在是太年轻、而她又太好看的关系。 总是就是难忘。明明接触的次数并不多,相交的时间也不够长,可是她就是很难忘记赵姑娘,她难以忘记那天她扯着赵姑娘衣袖时,那袖子冰凉的感觉,她也不能忘记,那日赵姑娘回头时,眼神中的懵懂清澈,她也忘不掉那姑娘闪电般合上手掌、将那糖糕握在手心时的别扭神情。 “大人,大人?” 袁柳儿问出那句话后,见卫初宴很久没说话,只是望着一角的衣架发呆。她自然知道卫大人看的不是书架,而更像是透过书架,在看一个人。 是谁呢?是谁让她露出这般怀念、又暗含哀愁的眼神呢? 袁柳儿不知道,她心中很不舒服,出言唤醒了卫初宴,卫初宴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小鹿一般望向她,转瞬,又想起些方才的事情,她跟袁柳儿说了声抱歉,对于袁柳儿先前的问题,也没做回答。 房间中的气氛不似先前和乐了,袁柳儿一时有些难过,她没有再多呆,害怕再多看到一些这个令人心折的姑娘眼中对于别人的眷念。 卫初宴也没有留她,只是再一次地谢谢了她。谢谢,谢谢,总是谢谢!袁柳儿一瞬间有些心累,她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太多,她有两次都是想把卫大人扔下船避祸的,自己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这位大人不计较,还将她当恩人看,可这却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卑劣。 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房,在卫初宴关上门的那一刻,袁柳儿好似听到里边的卫初宴轻叹了一声,这令袁柳儿停下了脚步,有些忐忑的、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门,然后她听见里边传来一声淡淡的话语:“可是,那糖糕究竟好不好吃,你也没有再来告诉我啊。” 第15章 新王 糖糕? 是街边卖的那种糖糕吗? 那有什么好吃的?表情一瞬间疑惑起来,袁柳儿在门外停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里边传来什么动静,这时有个客人上前来,看样子想要与她说话,然而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果然,一会儿的功夫,便冒出来了几个龟奴,好言劝着,将那客人请走了。 袁柳儿看看那个被龟奴们簇拥着的商人打扮模样的人,又转头看看那扇已关上了的房门,一下子失去了再进去的勇气,她摇摇头,自嘲似的笑了笑,往一旁的楼梯下去了。 房间里,卫初宴靠坐到半夜,她在想那个又突然地跑到她脑子里来的年轻姑娘。思念真是奇妙,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止住,直到很晚了,她才收神去洗漱了,换好药后吹灯睡了。 这天晚上,大约是因为伤口在睡梦里疼了的缘故,卫初宴又一次地梦见了她被刺杀的那天。这个梦做了很久,她在梦里过了好几年,她梦见袁姑娘最终同她开口要她娶自己,她彼时也没有心上人,也没有和人有婚约,也不怎么在乎袁姑娘的身份,因此她就答应了,给袁姑娘赎了身,两人拜了天地,掀开盖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精致的小脸,因为总是板着而容易让人忽视她的美丽,只感觉到压迫和冷漠,就连眼神也是冰冷的,冰冷而寂静。 那是赵姑娘。 分明那小姑娘平日里也不怎么笑的,可是梦里卫初宴却看到她笑了,脸色有些红,红红的小脸映照着洞房夜的烛光,显得可爱极了。卫初宴着魔似的,和那个赵姑娘喝了交杯酒,然后,她们一同倒在红浪里…… 第二日从梦中醒来,里衣已湿透了,卫初宴揉了揉太阳穴,梦里的某些场景一闪而过,也不知是震惊还是头疼,她蓦然捂住额头,低低呻.吟起来。 第20页 卫初宴,你死了。你居然在梦里肖想人家。 无法接受这样不知礼的自己,卫初宴急匆匆换好衣服,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第一次梦见赵姑娘的房间。 她不知道,昨日袁柳儿带她来的这个房间,是熏过催情香的,昨日喝的茶水也有助兴的成分。袁柳儿的目的很明朗,她本想和卫初宴发展下去,然而卫初宴这人好似有些迟钝,房间也进了,茶水也喝了,却一直没点表示。袁柳儿本来也只是耍个小手段,然而卫大人身正神清,并不上套,她失落之余,又觉心喜。 她所喜爱的人,就是这样的,要是一个心思干净的人,她后来离开,便是因为放弃了那种小手段。罢了,既然卫大人要经常来探望她,那么她总有一天会得到卫大人的心的。 人是经不起念的,就在卫初宴梦见赵寂的这天晚上,枯等在太后寝宫的小皇帝,其实也有点想她。 母后去了,父皇更早一些的时候,便离开了。这意味着,无论齐朝有多大,皇族有多少人,真心会在乎赵寂的亲人,已经没有了。 赵寂感到有些冷。 真正地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一开始的时候,高兴是有的,兴奋也是有的,骄傲之类的情绪也是有的,然而没等她享受身为皇帝的乐趣,权柄就被母后拿了过去,她还不能亲政,其实生活和身为皇女时也没有太多的不同,渐渐的,头脑也就降温了。现在想来,其实要感谢母后当时的强势。 现在母后也去了,没有人再压着她,可是同样的,也没有人会护着她了。没有人会伏案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没有人会挑拣出重要的教她该如何处理,也没有再会摸着她的头,轻唤一声“寂儿”了。 她真的感到寒冷。都说高处不胜寒,她现在已经站在了世间的最高处,是不是便意味着,她所感受到的寒冷也是这世间的极致了? 靠在太后常用的那方软塌上,时年十八的帝王有些脆弱地抱住了膝盖,她的脸上犹有泪痕,眼睛也肿的不像话,好在这半个月都休朝,否则这副模样上朝,是要给群臣看清的。赵寂也是个要强的,旁边搁了冰块,她哭够了,便拿丝帕裹了冰块敷眼,白日里,她无论如何要做到完美。 “陛下,夜深了,是否要去床上睡一觉?” 赵寂不睡,高沐恩也不敢睡,一直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他是太后为女儿挑选的内侍太监,比赵寂长了十几岁,自小看着赵寂长大的,这座皇宫里,除了万太后,赵寂便最信任他,这种信任便是先皇也及不上的,因为赵寂本来便背负着一个天大的谎言——她不是乾阳君。她是个坤阴君,而她瞒过了天下人,登上了那九五之尊之位。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是赵寂这些年的写照,做了皇帝后,她的处境比从前要好上很多,然而齐朝大行分封制,各地都有诸侯王做大,这些人都是宗室子弟,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而也不乏有人起这样的心思。群虎环伺下,她无一日能真正放心,而万太后在弥留之际也告诫她,要谨慎、警惕,也是提醒这个,真是到死都担心着。 她迟早要削了诸侯国!她迟早要将一国的军政大权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让全天下都敬服她、都畏惧她,让她确保即便身份暴露也不会被罢黜。古有女子不能为王,如今女子亦能当王了,那么她一个坤阴君,又为何不能开这个先河呢? 她如今肩上所承担的压力,不过也是第一任女帝承担的那样,前人可以,后人便也可以,她要母后在天之灵看着,她不仅坐在这个母后拼尽心血为她争来的位置上、还坐的稳稳当当! “今日便在这里睡吧,过了头七再回寝宫。不是说人死后,魂灵会在熟悉处徘徊吗?我在这里陪着母后。” 在高沐恩等人的等待时间里,赵寂终于出声了。这些天悲伤过重,赵寂的声音里还带着点鼻音,却已恢复了平时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身负重孝、心情沉重的缘故,她显得比以前更威严了。她示意宫人上前给她脱了素色孝服,就在殿内沐浴了,之后睡在了太后寝宫内。 如今应该叫先太后了。 第16章 想吃 因为那个梦的缘故,整整一天,卫初宴都心不在焉的,下属以为她是受了身上伤势的拖累,几次劝她先回家养伤,她却还是坚持先把事情做完了,才乘坐等候在官署外的马车回家。 车夫也是新雇的,每日只接送她一次,其他时候,都在外边揽客,也不算是她家的仆人。卫初宴吃了上次的教训,不再让自己有落单的时候,加之伤口总影响行动,她就雇了这名马夫,其他的,等伤势好了再说了。 心事重重地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看一眼外边,这也是卫初宴近日新养成的习惯,对于周围,总要观察了再观察才放心。马车行至家门附近的那条巷子,忽然停了下来,卫初宴面色一肃,正要询问,车夫便在外面说了句:“大人,前边有车挡路。” 卫初宴遂谨慎的朝前掀开帘子看了眼。 小巷深深,绿荫重重。傍晚的橘色日光洒落在巷子的一角,那橘光极浓,接近于金色,其实很是美丽,与之相对的,是墙根阴影的黑色。夕阳下有一辆马车,几人骑着高头大马守在一辆马车前,好似在等着什么。 那马车比之一般的马车要大些,原本这条巷子可以勉强同时让两辆马车并行,然而这辆马车显然是大了点,虽然也没到达王公诸侯的制式,但也是寻常所能比的,因此倒是有些挡路。而且卫初宴也注意到了,那马车的车辙很深,四轮马车能有这么深的车辙,只可能是里边还有一层精钢,其造价之高,远不像它质朴的外表所表现的那样。 第21页 “大人,我去请他们让让。” 显然,卫初宴的这辆马车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有一人骑马来了,像是有话要说,车夫知道车上载的是籍田司的大人,心中倒是很有底气,当即也喝住了马,要下车与人交涉。 卫初宴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不必了,你在这里将我放下吧。” 在车夫的疑惑中,她缓步走下马车,和骑马的那人打了个招呼,那人也是立刻下马了,熟稔地唤了声:“卫姑娘。”然后同她见了一礼。 这个人生的高大,脸白无须,明明是个年轻人,眼神却像个油滑的老狐狸才能有的。这人卫初宴是认识的,是赵姑娘的一个仆从,平日里跟赵姑娘最亲近,总跟在她身旁的。 卫初宴跟他说了几句话,眼神却一直控制不住地往那辆马车瞟。是赵姑娘吗?她在那辆马车里吗?应当是的吧?否则这名侍卫似乎也没有道理来找她。 她这频频往那边看的举动似乎取悦了车上的人,马车上传来一声轻笑,但是一下子又消失了,快的好似幻觉。可是卫初宴仍然立刻便确定了,的确是赵姑娘。 她一下子有些喘不过气,好像心脏忽然被人紧紧抓了一下,而后便是剧烈的跳动,跳的好快啊,如同擂鼓,都快赶上被人拿刀剑刺入腹中的那时候了。 几声利落的脆响,是有人自车上下来了。卫初宴先是看到一个黑色的裙摆,那轻薄的布料几下翻卷,一个明艳动人的姑娘便走到了她面前。 “卫初宴。” 那姑娘眉眼冷凝,冲着卫初宴微微颔首,唤了她一声。 卫初宴的心跳一下子就静止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呼吸。脑子也是一片空白,连跟赵姑娘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将人请到屋里的也好像记不得了,只知道,当理智回笼时,她已和赵姑娘相对而坐,端着赵姑娘仆人送上来的茶水在喝了。 冷静下来以后,卫初宴心想,若是随便换个时间,赵姑娘出现,她大约也不会表现得这般……奇怪。 还是因为昨日做了那个梦,她今天本来就被那个梦困扰了一天,理了一天也理不出个结果来,偏偏赵姑娘就在这时出现,自然搅得她心中那团麻线更乱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那么一会儿,卫初宴舔舔干涩的唇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好像也说不出口,说什么呢?问她为何这般久都不来找自己吗?不好不好,这听起来很像是质问,若是赵姑娘因此而恼她,该怎么办呢? 那么,问她这一两年去了哪里吗?这样更不好了,探人隐私怎么对呢? 卫初宴在这里为了同赵寂说句话而绞尽脑汁,却不知道,她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一种可爱。 一两年未见,卫初宴没有什么大变化,她生了一副清婉的眉眼,平日里就算不笑,给人的感觉也是温和的,不像赵寂,每次板着个脸,都能吓哭很多小孩。卫初宴身上,唯一有变化的便是衣着配饰了吧,看起来比之从前要好上一些了,头上那只玉簪的成色虽然不好,可也算是个玉簪了,耳环也配了一对,挂在莹白耳垂上,因为主人的纠结而一晃一晃的,倒是和赵寂想象中的一样美。 她好像变笨了很多,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明明都是做了官的人了,听说在太仓司做的不错,怎么还是这么羞涩呢?比以前赵寂不问就不说话还要闷了,可是赵寂偏偏又不觉得她闷,她觉得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么笨的这个女人,心里反而很安定。 “卫初——” “糖糕——” 互相打量了半晌,在一个神奇的时间里,两人同时地出声了,然后两人都愣了下,卫初宴立刻闭上了嘴,示意赵寂先说,赵寂却因为卫初宴吐出的那两个字而想起了被她抛弃在记忆里的那块糖糕,一下子又不说话了。 卫初宴只得硬着头皮道:“那糖糕还合你心意吗?” 这是她最终想到的话题,本觉得这样的问话总不会有错,可是赵姑娘的神情又令她觉得,自己好似开了个坏的话头。 那女孩子——不,应当说是女子了,那女子的神情变得有些忧伤,纯黑的眼睛里有些微的涟漪,卫初宴不懂那是什么,她只是听到那女子有些可惜地说了句:“那糖糕我没吃上。” 掉地上,碾碎了,然后被她丢掉了。 她那一天丢掉的其实并不只是一块糖糕而已,令她难过的是她那一天丢掉的其他的东西。 “啊?喔,是这样啊。”卫初宴也有些没想到,她呐呐道:“那也没什么,本来也只是我闲暇时鼓捣的小玩意儿,姑娘没吃上,也——” “你家里还有吗?” 心中其实有些酸涩,但是卫初宴一贯是善解人意的,她立刻想说些什么表达一下不在意,却忽然被赵寂打断了。她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一身黑的姑娘:“什么?” “你家里还有糖糕吗?”赵寂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吃。” 然后卫初宴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第17章 喜欢? 然而糖糕是没有的。 虽然很想立刻就掏出一块糖糕递给赵姑娘,然而没有就是没有,卫初宴不是神仙,自然无法凭空将之变出来。 心情复又跌落下去,一直落到了谷底。 看她这样,赵寂便明白了,她轻轻说了句:“是没有了吧。” 第22页 卫初宴点点头,想了想,还是仔仔细细地解释了:“那是过年时才做的点心,是我家乡那边的风俗。新年过去之后,我便不常在家中备着那些东西了。” 赵寂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她抿了抿唇,低头说了句:“那也没关系的。” 卫初宴一下子冲动地说:“我可以现做的!”赵寂立刻抬起头来,眼神深邃地看着她,她立刻保证道:“真的!糖糕的材料是米和糖之类的,这些我家中都有,我可以给你做的,就是可能会比较费时。” “费时?那会不会很费劲?”要是费劲,那便不要了吧。 赵寂还在休朝,时间是有的,正因如此她才能出宫来找卫初宴,然而卫初宴在那里念叨着,要磨粉还要蒸糕,好像真的很麻烦,赵寂一下子又有些泄气。 她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格,刚才问出那句话已是放纵,其实在听到卫初宴家中没有糖糕的时候,她便有些后悔了,但是接下来,女人急切的保证却让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 好像满腔赤诚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待她好,想要给她好吃的,她有点不能拒绝这种热忱。 “就这样说定了,我去给你做。我今夜都没有事,有很多的时间呢,况且我也有些想吃了。” 卫初宴跟她约好,请她在屋里等着,像是怕她反悔似的,自己就急匆匆跑去弄糖糕了。然而做糖糕的大米其实是需要提前泡好的,卫初宴这里没有,她还出门去问开早点铺子的街坊借了一些来。 有了原料,接下来的一切都好办,卫初宴忙前忙后的,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将糖糕端了出来,雪白晶莹的方形糕点,被她连碗一同放到赵寂手里时,还冒着热气,赵寂拿筷子点来一下,那蓬松的糕点便弹动了一下,看起来十分的诱人。 赵寂夹了一块,送到嘴边秀气的咬了一口,她吃东西时很安静,看得出来礼仪很好,等到嘴里没有东西了,才擦擦嘴,跟卫初宴道:“很好吃。” 其实细究起来,这糖糕完全比不上宫廷糕点,然而从小到大,也只有这一块小小的糖糕,令心肠冷硬的帝王也有了点柔软的感觉,她多夸赞了一声,然后又吃了一小块糖糕,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浅尝辄止。这是赵寂在宫中学到的另一个道理。帝王的喜好不能交与人知,也只有面对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卫初宴时,赵寂才愿意简单地表达一下喜欢还是不喜欢。 知道高门大户中总有些奇怪的规矩和习惯,卫初宴也没再劝赵寂多吃一些,左右她看得出赵寂的夸赞不是作伪,她吃糖糕时亮晶晶的眼神也是真的,卫初宴便就此满足了,她唤来仆人将东西收拾了,这时仆人询问她是否要吃些东西,她才感觉到饿了。 抬头一看,原来天已黑了,早过了用晚饭的时候了。 卫初宴便犹豫着询问赵寂是否要在她这里留饭。其实她也只是礼貌地问一下,心中是不觉得赵姑娘会留下来的,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听了她的邀请,赵姑娘居然点了点头,答应了。 她答应了? 卫初宴隐隐欣喜。她急忙询问赵寂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好叫人去做,然而赵寂却阻止了她:“你请我吃糖糕,那么这顿饭,该是我请了。” 然后赵寂不由分说地叫来了高沐恩,吩咐了几句,高沐恩领命离开,不多时,就有一些人端了饭菜来,其中的一些菜色,是身为卫家嫡长女的卫初宴也没见过的。 面对珍馐佳肴,卫初宴却没有太多的高兴,在赵寂的示意下,她夹了一块菜放进嘴里,却觉得有苦涩蔓延。是了,赵姑娘身份那么尊贵,想来也看不上她的,她在这里又是给人做糖糕、又是留人吃饭,满心以为和赵姑娘多待一会儿都很高兴了,却忘记了,她和赵姑娘之间是隔着鸿沟的。 这时的卫初宴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安静冷淡的女子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猜测,赵寂是哪位王公的后代,或者是哪位开国元勋的后人,却未想到,原来有时候,越是不可能的事情便越会发生。 这是个讲究门第的时代,许多人的婚事都讲个门当户对。卫初宴从前的身份,是配得上郡主郡王的,然而现在的她,只是空空占了个位置,自己尚且不受欢迎,又哪有底气去求娶这样一位贵族呢? 况且,她甚至连赵姑娘是不是坤阴君都不知道。她从未闻到过赵姑娘的信息素,虽然能感觉出来她也是分化之人,却无法准确判断她究竟是坤阴君还是乾阳君。若是坤阴君还好,她尚且还想努力一番,可是若是乾阳君呢?她虽有心求娶,恐怕赵姑娘也不愿意嫁吧?这位一看便是哪个大家族千娇万宠的嫡女,若是乾阳君,日后应是要继承家业的,哪有不娶却嫁的道理? 这些事情,皆不能深想,一往深处想,便觉前路无光,便叫人不敢前行。 虽然明知不能深想,然而卫初宴仍然在那里沉思,渐渐地,她的脸色凝重起来,执筷的手也停下了,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那盘翡翠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寂轻咳一声,卫初宴这才回过神来,与赵寂对视一眼,见到那双黑眸中的询问时,忽然低下头,有些慌乱地夹了一只丸子在筷子上,本来是应该放进嘴里的,但是因为她的手抖抖厉害,竟忽然滑落了,绿油油地打了个滚,这才在桌上停下来,赵寂见此,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一瞬间泄露出的气势,竟令卫初宴也觉得寒冷。 第23页 她收拾了桌面,一下子,将脑袋垂的更低了,脸蛋好似要埋进碗里,赵寂见此,眉头更是紧紧地簇着,是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放下筷子开口了:“吃饭便吃饭,你当是洗脸吗?抬起头来看着我。” 卫初宴立时听话地抬起头来,顺着赵寂的意思看向她,目光才撞到一起,她的脸又红了。 昨晚上,在梦里,这双眸子也是这般的黑亮,只在某些时刻带了些迷茫,让人很是心动。胡思乱想中,那些浮动着桃色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卫初宴脸红之余,紧咬住了嘴唇,想要给自己一巴掌。 她怎么能还想起来呢? 赵寂被她这一连串的反应弄的莫名其妙,强压着好奇心才没去寻根究底,不过很快的,卫初宴便自己暴露了她今日不对劲的原因。 她十分紧张地把赵寂看了又看,在年轻的帝王都要忍不住呵斥她时,忽然鼓起勇气问道:“赵姑娘,你,你可曾有喜欢的人?” 这话一出口,再结合卫初宴今日的表现,赵寂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在想什么呢!她怎么敢这样想!赵寂顿觉震惊,震惊而且恼怒。 第18章 扼杀 一丝浓重的冷意从眼中一闪而过,赵寂直白地道:“我不喜欢你。” 卫初宴霎时脸色卡白,好一会儿过去,她才艰难地道:“我知道了。” 赵寂审视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紧捏着筷子的玉白手指上,顿了顿,又拧了拧眉:“你不该有这样的心思的。” 以前卫初宴便觉得,赵姑娘不说话时总显得冷漠,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赵寂的冷是怎样的一种冰寒,简直冷的叫人发抖!明明她也是见过许多大人物的,按理说应该不会轻易被人的气势所摄,然而此刻就是这样,眼前这个女子只是简单地一皱眉,便让她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伤口被扯动了,忽然隐隐作痛。她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怔怔想着那两句拒绝的话。 这个人绝情起来,原来能吐出这么伤人的话语,偏偏她还不自知,还在那里冷眼瞧着卫初宴,仿佛受了极大的冒犯。 卫初宴挺过了那两句话,却被赵寂眼里中所表达的意思伤的很深,她闭了闭眼睛,扯了扯嘴角,有些嘲讽地想,亏自己现在还笑得出来。 “我知道了。赵姑娘,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卫初宴跟赵寂道歉,和以前那些都不一样的,透着股疏远,赵寂见此,觉得哪里被扎了一下,然后便更生气了。 分明是卫初宴做错了事情,还做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来,难道还是她欺负了卫初宴?她没有治卫初宴一个大不敬的罪已是她开恩了! 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着,也是这段日子压抑久了,即便赵寂本没想过把火发在卫初宴身上,偏偏卫初宴却在这时撞上来了,她有些想发火。然而生气归生气,赵寂还是忍住了没再为难卫初宴,毕竟她并不知道赵寂的身份,先前问出那样的话,也是因为不知道。 罢了。 赵寂靠在有些坚硬的木椅上,消弭了怒火,淡淡地说道:“不知者无畏,不知者无罪。” 什么意思? 卫初宴一下子抬头看向她,有心想问问这话的意思,然而一时又有些胆怯。她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没再往那边看。 多看一眼,心便更痛一些。 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能吃得下饭?很快,两人都表示吃饱了,卫初宴便让人收拾了餐桌,自己也帮忙端了盘子下去,因为想要躲开赵寂。赵寂察觉到了她的闪躲,但是心中却没有太大的波澜,她自觉是为卫初宴好,掐断这个苗头,才不会越陷越深。 至于是否用词太重?赵寂没什么感觉。 餐桌收拾好后,赵寂没再多留,虽然她原本的目的没有达到,然而也还算可以了,如果后来没有出这件事情,今日对于赵寂来说,是还不错的一天。她跟卫初宴告别,卫初宴还是怔怔的,离的也远,也没有再问她下次何时再来,明明以前都会问的。 赵寂看卫初宴这么失魂落魄,心中愈发的不舒服,她在门前站定,自觉很好心地跟卫初宴道:“我也是乾阳君,我只娶亲。” 卫初宴望着她,沉默不语,其实是很想说她也可以嫁的,这有什么呢?她又不可能去继承卫家,也没有娶亲的重担,是嫁是娶,很重要吗?因为父亲是赘婿的缘故,卫初宴在这方面向来看的很开,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是赵姑娘显然不喜欢她,那她纠缠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两个乾阳君确实结合的少,虽然她们勋贵世家不是很讲究这个,反正大多都要娶很多个,妻妾中偶尔夹了个乾阳君也不稀奇。但是,她不喜欢有太多的妻妾,她想就和爹娘那样一双人就好,虽然这里边也是有缘故的,爹爹毕竟是招赘的。 在感情方面很是迟钝,平日里对感情的需求也不深、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了,又厌烦卫家那种高门大户中的复杂斗争,卫初宴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但是,有人不这么想。 赵寂的第二个理由很快来了:“而且我日后会妻妾成群,你想做他们中的一个吗?难道与我做朋友不比做我后……后院的姬妾更好吗?况且这里边很复杂,即便你想那样,也做不了的,你不够资格。“ 第24页 “资格?”卫初宴受伤地看向她,清婉娇弱的样子无论落在谁眼里,都是会怜惜她的。 赵寂的心却很硬,半点不为所动:“我并非瞧你不起,否则也不会与你来往。资格不是我定的……我的婚事其实不由自己作主,具体不好说与你听。总之你不要再想着不切实际的事情了。但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只要你断了这个心思。”这里倒也不全是实话,虽然赵寂的后妃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人选,然而要谁、不要谁,她还是能够决定的,只要在范围以内。 赵寂认为自己句句都是为卫初宴好,然而她说完以后,还是看到卫初宴红了眼眶,后退了一步,好似很受打击的样子。 赵寂紧走两步,迫人的气势压向卫初宴:“你哭什么,难道与我做朋友不好吗?” 做朋友? 都这样了,她怎么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 卫初宴一瞬间也很愤怒,她忘了躲闪,定定盯着赵寂:“赵姑娘,你真是不通世俗。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日后你我若是继续来往,难道不会感到尴尬吗?” 她负了气,说出的话也有股绝情的意味,赵寂一下子觉得这样的卫初宴很陌生,卫初宴也会和人恶语相向吗?她平时是那般温和懂礼,连跟小孩子说话都不会大声,原来也是有脾气的。 赵寂寸步不让:“为何不能?难不成你便要再不和我来往?” 再不和她来往? 思及这个结果,卫初宴又退却了,她一下子哑巴了,清澈的眼睛里蕴了些痛楚,显得很是可怜。她憋了半晌,忽然委屈地轻轻道:“可是,是你又来找我的啊。以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你先来惹我,却让我不准心动,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糖糕你也吃了,我也不是要因此确定些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为何要这么伤我呢?” 赵寂被她说的一愣,转而想到来找卫初宴的目的,情绪一下子又低落下去,她也许久没说话,直到卫初宴要关门了,她才说了一句:“我母亲去世了。” 卫初宴一下子停住了手,震惊地看向她。 什么?难怪她穿了一身黑,而且一直也不太高兴的样子。卫初宴本来以为那是因为她这两年里修的比以前更深沉了,然而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我心中郁卒,本是来寻你喝酒的,连酒都带来了。高沐恩!” 高沐恩应声出现,赵寂对他低声说了一句话,他便去马车上拎来两坛酒,赵寂接过来,不由分说地塞在卫初宴手里:“没想到叫你误会了。罢了,酒送你,我日后少来便是了。” 这话说完,她没给卫初宴挽留的机会,领着属下离开了。 第19章 造化弄人 赵寂离开以后,卫初宴回到屋中,家中唯一的一个丫鬟海棠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迎上来,见到厅中只余自家小姐一个人,左右找了找,不解地询问:“小姐,您不是说将糖糕装好给客人吗?” 是一开始就吩咐下来的,卫初宴做的糖糕有很多,赵寂却只吃了两块,她想着,糖糕这东西也没有凉了以后便不好吃的说法,便让海棠装进食盒里,之后好让赵姑娘带走的。 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苦笑着接过了食盒,卫初宴没有同海棠解释,只是对小丫头说了句辛苦,让她下去,自己则进了书房,拿出一本书看。 小时候被困在卫宅,长大后又孤身一人过了好几年,卫初宴的性格有些沉闷,平时总是一个人呆着看看书,或是研究一下公务。海棠也习惯了这样的小姐,便说了声水还在烧,便下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卫初宴今夜却看不进书。她先是觉得屋中闷热,于是走到院子里坐下,然而那种发闷的感觉也没有好上一些,她只得将书扣上,望着院内那株梅树发呆。 已过了开花的时节,这株腊梅如今光溜溜的,树枝嶙峋,其实并不怎么好看,海棠过来给她上了一壶茶,看她这样,还很好奇地看了那梅花好几眼,然后才带着疑惑走开了。 那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冬日里开花时看看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看的这么认真的。 卫初宴不知道小丫头的心思,她呆呆地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刚才赵姑娘拒绝她时那迫切而绝情的样子,脑子便疼的仿佛要炸裂。 赵姑娘。 呵,赵姑娘。 是了,她现在都还只能称呼人家为赵姑娘,对方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的,显见是对她没意思,她又为何会生出那样的心思呢? 还是太冲动了。 那时候也真是冲动,其实她并不是唐突的人,然而赵姑娘一消失就是一两年,她又刚意识到自己对赵姑娘的心思,当时那么冲动地问出那句话,其实是害怕这次相别以后,又要是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不见面了。 “这样也好。”茶水摆在面前,迟迟没有动过,某一刻,卫初宴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被拒绝了便被拒绝了吧,好过她自己守着这样的心思,等上一年又一年。不过,她真的会等很久么?也许不会吧。她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会喜欢上赵姑娘,也没弄明白这是否是那个梦的后遗症,冲动之下问出口了,然而日后若是后悔,又该如何呢? 这样一想,卫初宴又觉得被拒绝并非坏事,她其实并不了解赵姑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姑娘,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性格除了骄傲淡漠还有什么。 第25页 她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赵姑娘,又何必谈爱呢? 如此想了很久,卫初宴渐渐想通了,她扪心自问,其实被拒绝时,心痛的感觉是有的,然而到了现在,稍微冷静一些,倒也不是那般难受了。 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吧。第一次尝试被人避如蛇蝎的感觉,那的的确确不太好受,然而她既然表白了,当然也得做好被拒绝的准备,难道还要要求人家必须答应她吗? 嘴里又有些发苦,卫初宴起身拎了一坛酒来,正是赵寂送她的那一坛,刚启封,便是一阵浓郁的酒香,未入喉先醉人。 “真是好酒。这么喝了,可惜了。”这样的好酒,即使是王公贵族的宴会上也少见的,卫初宴更加认识到赵姑娘的不凡之处,而后倒是没有犹豫,将茶盏中的茶水倒了,满上了酒。 她喝酒时也很秀气,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盏小,其实一口也就没有了。这样喝酒其实最容易上头,也容易让人感觉到辣热,然而她却好像没有太多不适似的,慢慢地就着晚风喝掉了半坛子酒。 然后有些醉了。 海棠闻到酒香,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一看主子在喝酒,顿时气的跺脚:“小姐!您还有伤在身,怎么能喝酒呢!您,您脸这么红,是喝了多少了?” 被夺走了酒坛子,气质清雅的女人抬起眼眉望向她,脸上有两坨潮红:“无碍。其实伤已快好了,也并不很疼。” “无碍才怪了!您现在是喝醉了,等明天酒醒了就知道疼了。”海棠气的直跳脚,想骂又不敢骂,卫初宴看她这样,倒是终于笑出来了,她醉眼迷离的,这一笑,差点勾走了小丫头的魂魄。 海棠看着这么美丽的小姐,差点忘了呼吸。卫初宴趁机拿过酒坛,又倒了一杯,还未送到嘴边,却又被海棠夺走了。 “您不能再喝了。海棠送你回房休息。” 休息?好吧,休息就休息了。醉意上了头,卫初宴也不发酒疯,很随和地让海棠带着她走进房里,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了,睡之前还让海棠打水,说是要洗漱,但是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等到不让人省心的小姐睡着了,海棠才去倒了热水,给她洗了脸,又小心地解开她衣衫给她换了药,又守她到半夜,见她的确也不会乱动也不会压着伤口,才放心地离开。 这丫头是卫初宴任太仓令时,自一户农家买来的。她家七口人,除了父母就是五个半大的孩子,丰年尚且要全家勒紧裤腰带过活,到了收成不那么好的年头,就只能靠着卖儿卖女维持下去了。海棠前边有个大哥,就是这样被卖出去的,然后轮到她了,被卫初宴买下来,倒也认命的,况且卫初宴不是会苛待奴仆的人,海棠在这里,觉得过的也很好,她的名字还是她家小姐给取的呢,在家里就只有个四Y的称呼。 种种原因之下,海棠倒是很忠心的。 卫初宴其实也不是全然没了意识,睡前她还在想,好似有哪里不对,可是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清了,只在脑海中闪过了“赵”姓以及“母亲过世”这样的字眼。 如果不是被赵寂冷漠拒绝而导致心思烦乱,也许卫初宴会就这些字眼而想的更多一些,如果她再大胆一些,也许便能隐约触摸到赵寂的真实身份。 然而没有如果。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可能才会将丧母的赵姑娘与太后去世这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赵寂回了宫,拣了些需要过目的奏章看了,才在深夜入睡,这一夜却又睡的不太踏实。她已失眠很久了,从母后过世起,细究起来,还是中间昏迷的那次睡的长一些。 今日倒不是因为想到了母后,而是想到了卫初宴。 真没想到会这样。太可惜了,她本来很欣赏卫初宴,也想与她做朋友的,至少,那样会让她得到一些安宁。 太可惜了。 星隐云后,辽阔宫城也暂时陷入了沉睡,只有侍卫和杂事太监还在四处走动,伴着零星灯光。 帝寝宫甘露殿里,年轻的帝王终于入睡,梦里倒是没有什么桃色幻想,只是有些微的遗憾。 感情不是公平的事情,有些人先喜欢上,有些人后喜欢上,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还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喜欢的人所爱。这个时候的赵寂,对卫初宴欣赏有之、亲近有之,然而要说有多喜欢,却是没有的,至少不是那种喜欢。 她觉得没有。几年之后,她想起这件事,想起今日的自己,恍惚之余,深觉造化弄人。 曾经那个人很喜欢她,然而她拒绝了。到了她喜欢上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已不喜欢她了。 不仅不喜欢,还畏她如畏虎,她们连坐下来聊天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第20章 天颜 赵姑娘是个骗子。 她那日说以后少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却连一次都没来过了。卫初宴将大把的时间放到籍田司,不让自己再去想她,渐渐地也来到了晚春。得益于上个冬天的大雪,春日的田野生机勃勃,树林中、河畔上、原野里,处处洒满绿色。 担任籍田令的缘故,卫初宴常在田野中行走,一整个春天她都在为籍田礼做准备,但是到了晚春时节,她又开始觉得这吉礼今年应该不会再举行了,春耕的好时机都快过去了,这时候再行籍田礼,似乎已是不妥。 早些年的时候,为了使得天下的播种都有个好兆头,春耕更是早在正月就要举行的,到如今,虽然春耕时有推迟,但是推迟到三月底的先例,还从未有过。 第26页 大约是因为国丧的缘故吧。 想明白了此中关节,卫初宴倒也没有太过沮丧。只是下属有些愤愤而已,他们跟着卫大人几月,见她每日奔波,为了吉礼一事忙的衣不解带,好不容易将各方面都打理好了,今年的籍田礼却又取消了。 这可真是…… “这卫初宴,可真是倒霉。” 徐府,雪鹰在朝阳中略过了天空,开的极好的一丛迎春花旁,徐治正与他的大女徐舞鱼喝茶聊天,谈及徐邵景时,便说到了卫初宴。 老爷子说孙子自那日见过卫初宴之后便总往外边跑,听跟随他的下人回报,有几次是偷偷跑去籍田司了,徐舞鱼便将卫初宴最近遇上的事情同徐治说了,道她太倒霉,透露出不欲将邵景许配给她的意思来。 徐老爷子却又有不同的看法。 “她才多少岁!年轻的很呢。这么年轻,受些磨砺反而好,性子磨的宠辱不惊了,对待内眷也就会相敬如宾,至少不会让邵景受了委屈。” “可是邵景要的可不是一个‘相敬如宾’,他素来有些骄纵,喜欢的东西哪样不是要牢牢握在手心的?我也听说过这卫初宴的一些事情,道是她年少失势,既不为她祖父所喜,还累死母亲,这样的人天生孤煞命格,怎好与我们的掌上宝结亲?况且,爹,我还听说她不仅背景不好、时运不好,就连资质也很差,也正因为资质差,才被平南卫家放弃的。这样的人,邵景若是真和她成婚,恐怕还不等你女儿我反对,邵景他爹便要先寻死觅活一番了。” 因为卫初宴后来又来过徐府几次,有一次还遇上了徐家现任的这位当家人徐舞鱼,相互之间见过礼,也有过客套的谈话,所以徐舞鱼对这卫初宴是有些印象的。没有印象也不行,老爷子总念叨她呢,她又是那样的职位,天生讨徐治喜欢,加之听说邵景对她有点……徐舞鱼便也去做了功课的,左右她也就这么一个要出嫁的儿子,邵景他爹总让她对儿子上点心,她也就去打听了一番。 倒也没费多大劲,卫初宴嘛,其实在官场上小有名气。这人来头不小,祖上是唯一一家躲过了异姓王之乱的开国异姓王,传至这一代,虽然没有王爵了,但是仍然牢牢地将郁南十六城握在手中,其家学渊源,其实是徐家之流远远比不上的。 但是其中有一点很致命,卫初宴虽然是卫家人、甚至是卫家长女,是卫家天定的继承人,但她却又已经失势,甚至连她那位招了赘婿的母亲也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看起来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没有人能说她还能顺利承袭卫家。 徐治放下了茶杯,不赞同地看着自己的长女:“平南卫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异姓王卫家了。失去了这样的家族的支持,我到也不觉得是那孩子的损失。族无人不兴、无支柱不立,自卫平南开始,卫家就没出几个能支应门庭的子孙,如今还生生将一个中流砥柱之材往外边推,显见离败落已不远,你又何必顾忌这许多?” 老人家的声音沉稳的很,显出一种见惯世事的沧桑来,徐家从一个外来户拼到如今的徐府,其实大多都是靠的这位老人的智慧,因此当徐治再三表达了对卫初宴的看好之后,徐舞鱼终于动摇了,只是还是有些犹豫。 “父亲,依您看,卫初宴的未来在何方?” 徐治久经官场、徐舞鱼则耳濡目染,父女二人都明白,对于这个年轻人而言,从太仓令到籍田令,这只是一个开始,只要她能一直维持过去这一年的优秀,日后的确大有可为。前提是不提前陨落的话。 在何方啊? 徐治眯眼看向家中那窝池水,只见那碧水之上,一只竹雀停在一截浮木上轻啄着,忽而一只雪鹰掠过,飞箭一般的快,转瞬之间便将那竹雀吞进了肚里,他心中忽而一动,对爱女道:“也许翔于九天,也许落在深水。但是若是让我来赌的话,我愿意去赌她一飞冲天的可能,毕竟竹雀易寻,雪鹰难找,吕不韦之流千千万,异人却寥寥无几。” 朝阳之下,老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落在徐舞鱼眼中,却令她忽而感觉到一阵战栗。 有股奇特的热流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令她飘飘然起来。 “好了,虎落平阳才有犬猫触碰的可能,若是卫初宴不失势,也没有我们邵景什么事。还有,看中她的不止有邵景,听说吴翩也想要与卫初宴结亲,这类的人在之后会越来越多,你若再犹豫,等到卫初宴的婚事定了,是鹰是雀,都与我们无关了。” 徐舞鱼下定了决心:“我明白了,父亲。我等下与邵景他爹说说,让他寻个可靠的媒人去说道。” 徐府在为徐邵景和卫初宴的事情,而此时的卫初宴,则还在为籍田礼而头疼。 按照规矩,籍田的第一耕是帝王的,若是那年不行籍田礼还好,到了月份,籍田令领着人春耕便好了,但是如果要行籍田礼,便一定不能先行耕种。 可是今年太晚了,若是不春耕吧,恐怕要白瞎了这百亩的良田,若是春耕吧,一旦帝王想起了籍田礼,卫初宴便是大罪。 实在是无法坐以待毙,卫初宴想办法托了太卜令外室的关系请太卜令帮忙,这位大人平素没有什么弱点,只是爱极这外室,卫初宴打通了外室的关系,枕头风一吹,事情便成了。 于是,这年的三月十四,太卜令上书请求皇帝行籍田礼,赵寂一听便皱眉:“籍田不是行在正月吗?如今已三月中旬,恐怕春耕都已开始了,怎的这么晚才上报?” 第27页 没了太后监朝,帝王身上的枷锁又去了一条,但也意味着她的依仗少了。早先的时候,有恃功而骄的臣子私下里使了绊子,想要看初初亲征的帝王的笑话,然而赵寂处理的滴水不漏,反而借着这个将了臣子一军,手段之雷霆,比之太后犹有过之。如今敢在明面上与皇帝对着干的人便少了,虽然暗地里仍然盘根错节,但是赵寂的确已开始显露出她身为齐帝的威严来,平日里上朝理政时,不发言还好,一开口,被点到的臣子都有些心颤。 太卜令暗暗叫苦,面上则恭敬道:“陛下,天时多变,一年不同于一年。今年的吉时较晚,一直到了本月十八才是行吉礼的好日子,且今年开春晚,融雪慢,这时春耕正好。” 这就是说,并未耽搁春耕了。 赵寂端坐在王位上,看着太仓令,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几月之前,似乎太卜便递上过籍田礼的相关奏章,上边是说,二月初宜行礼。彼时太后未仙逝,赵寂是点了头的,可真的到了二月的时候,国丧开始了,她忙着料理母后的后事,这一类的“小事”,自然是有多远踢多远的。 也难为这太卜令了,不敢说先前的时辰已由帝王点过头,也不敢再提起先太后,硬生生找了个理由出来。 即是这样,那便不追究了。 赵寂收回目光,太卜令感觉到此前一直压在身上的大山移开,不由松了口气,这时赵寂道:“既然已到了三月,今年的籍田礼便也免了吧。让他们该耕种便耕种了,莫误了良时。” 儿时经历过大旱,赵寂深知粮食的重要性,方才因太卜的话而不喜,便是觉得耽误了农时,太卜既然敢保证春耕时辰未过,赵寂便放过他。只是也没有心思再去行吉礼了,籍田礼不是件小事,又要出宫的,也许来回要折腾几日,她才刚刚送了母后入陵,私下里又与卫初宴发生了不愉快,这时并不想出宫。 太史公却在此时出声了:“陛下,籍田礼已免了一年,今年再免,实在不妥。况且您自即位以后,还未行过此吉礼,如今既然还有吉时,不若还是再考虑一番。陛下天佑,若行籍田礼,使诚意上达神明,我大齐便能风调雨顺。” 因为太史公的话,赵寂认真了一些。 太史公年五十,资历老,曾经教导过身为皇女的赵寂,从始至终都是赵寂派,对于他的话,赵寂是愿意听的。 她沉思了一番,点头应了:“既然这样,便让他们准备好。太卜,是本月十八吗?” 太卜令连忙称是。 “可。” 赵寂淡淡道了句,想到籍田礼的象征意义以及对巩固她地位的好处,又问道:“对了,主管籍田礼的籍田令呢?让他来详细述说。” “回陛下,籍田令应当在广场候着。”高沐恩在身后悄悄说了句,而后差人去请了。 严格来说,籍田令是没有进入内殿的资格的。每次上朝,都是和小官们站在广场上,莫说瞻仰帝王天颜了,即便是帝王的声音也听不到。 一层层的传递之后,过来的只有传话太监的声音而已。 这一次也是这样,卫初宴本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都是过来站够了时辰便回官署,却忽然有太监匆匆跑过来,问了几个人后,径直往她这边跑来:“您是籍田令吧?” 卫初宴点点头,太监长舒一口气:“那便对了。陛下传您去细说籍田礼的事情,您可能答上?” 答不答得上,都是要去的。 卫初宴再次点头,清隽的脸蛋沐浴在朝阳中,显出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美来。她穿了一身官袍,衣料柔顺地贴合在窈窕有致的身体上,身形纤弱高挑,唇色粉嫩、肤色极白,眉眼则最为温柔,站在人群中,极其的打眼。 否则太监也不会忽然生出好心,还叮嘱了她几句。 但是那些叮嘱在卫初宴入了大殿以后便离她而去了,在见到那位神秘的新帝时,她的瞳孔忽然紧缩! 赵、赵姑娘? 卫初宴心中的某一块地方轰然倒塌,脑中嗡鸣起来。 第21章 罪人 “我不喜欢你。” 她是陛下啊……谁敢奢求陛下的喜欢。 “不知者无畏,不知者无罪。” 还真是……无畏。 “我日后,会妻妾成群。” 帝王后宫三千,一个“妻妾成群”其实还说轻了! “我母亲去世了。”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议事大殿内,朝臣整齐伫立,卫初宴站在群臣之间空出来的那个地方,怔怔看着王座上的那名年轻女子。和以前任何一次的见面都不一样,赵姑娘——不,应该说是陛下了——她穿着帝王冕服,一身黑,袍子上凤凰展翅高飞,紫色的冕冠,不同于祭祀时的隆重,是有些轻便简易的款式,将她的长发束起,使她整个人显得严肃整洁,高高在上。 就连表情也是冷凝的,是多出私下数倍的冷漠。 这才是真正的她。 那么一瞬间,卫初宴心中划过这样的想法。 直视天颜是重罪,卫初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皇帝的,然而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并未出言呵斥,朝臣也就没有发现异常。 而高沐恩也是进退两难。 不是说卫初宴入仕之后是坐了太仓令吗,怎么如今竟成了籍田令?她还抬头了,那便是看到了陛下,陛下先前刻意隐瞒身份,到现在,也被揭穿了。 第28页 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低垂着头,拿余光小心注意着帝王的反应,帝王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垂眸看了卫初宴许久,久到卫初宴低了头、行了礼,她才将目光移开,扫视着朝臣,听卫初宴说籍田礼的事情。 表面的平静却不代表完全的平静,只有赵寂自己知道,在那层层叠叠的冕服之下,她的手握的有多么的紧! 怎么是卫初宴? 赵寂没有准备。 先前虽然已知道卫初宴踏入了官场,但是赵寂并未想过表明身份,至少这几年她不想。卫初宴只是一个芝麻大点的小官,她也不担心这人来觐见她,因此也从未想过会这么早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见。 卫初宴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感到害怕吗?还是会感到愤怒?抑或是伤心? 一言不发地端坐着,群臣眼中的帝王正在聆听卫初宴的话,一如她从前对其他臣子所做的那样,然而赵寂实际上一句话都没有听明白,即使卫初宴的声音如奔流的山泉水一般的清澈润和,也无法抚平她心头的烦躁。 受刑一般“听”卫初宴说完,赵寂立刻道:“不错,便照这样办吧。你——”顿了顿,赵寂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神情:“你叫什么名字?” 卫初宴一瞬间想要抬头,看看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帝王是不是真的没有心肺,然而她没有,说不出是恐惧还是疲累,她拱手再行一礼,仿佛她们真的是初次见面一般,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下官卫初宴。” 卫初宴。 但是就彼此身份而言,这也的确是她们的初见。 是身为皇帝的赵寂和身为臣子的卫初宴的第一次的见面。 和以前一样的声音,只是声音里不再有笑意了。赵寂闭了闭眼睛:“你先退下罢,卫卿。籍田礼重要,回去以后,莫要松懈。” 卫初宴跪谢,之后退了出去。 因为陛下让她回去,出了大殿,卫初宴也不必再回到广场上去,而是直接被太监领着往宫外去。齐朝已绵延百年,这座倾注了几代帝王心血的宫殿愈发的雄伟壮阔,一眼看去,是红的砖白的墙,是斜飞的檐角,是绵延的宫殿群。 这里的一切都是陛下的,她在这里长大,日后也会一直居住在这里,难怪她看起来那么冷漠,谁敢说帝王有情?她竟然还曾经奢求过陛下的感情。 真是罪人! 卫初宴恍恍惚惚的,一路走过去,从宫城一直走到宫外,从寂静威严走入热闹平实,被人间烟火气一冲,先前因为看到帝王的那一眼而受到的冲击渐渐地淡了,转而是一种骄傲与失落混杂的情绪。 骄傲是因为原来她曾与陛下那么近的接触过。失落是因为,她再难触碰她喜欢的这个女子了。 不,莫说是触碰,即便是想一想也不行的! 那是陛下啊,怪不得陛下说她没有资格,她当然没有资格。 其实先前已经放下了许多,这一次算是彻底的被当头一棒打醒了,惊讶、恐惧、骄傲、失落……种种情绪滑落过后,卫初宴彻底掐断了对赵寂的最后一点念头。 她感到有点饿,坐在街边吃了一碗面,而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路过另一个小摊时,纵然已饱了,却还是驻足看了那冒着热气的蒸笼半晌,而后在摊主奇怪的眼神中,买了一份糖糕,打开咬了一口,往一边走去。 路过那间她和赵寂初遇的茶楼的时候,好像有雨落在了那方小小的糕点上,雨滴很小,一下子隐入不见了。 卫初宴抬头一看,天空如同碧玉,连遮阳的云彩都没有,是个极晴朗的天气。 是个好天气。 她再走过去一些,街角那边有人远远地对她招手,她定睛看去,而后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落在街角那人眼里,只觉得很是美丽。 像是莲花的绽放。只是神色之间有些落寞,仿佛花瓣少了一片。 “袁姑娘,好巧,你今日有闲情来逛集市么?” “是呀大人,我想买点脂粉,他们送去楼里的总是不合心意,这不,还是我亲自出门一趟吧。” 身边带着一个小丫鬟,蒙着面纱的娇小女子笑着朝卫初宴走了过来。 …… 处理完籍田礼的事情,又处理了一些其他事情,等到下朝,不等朝臣行完礼,赵寂便阴沉着脸疾步离开了,高沐恩在身后紧紧跟着,大气也不敢喘,到了内殿,赵寂斥走了宫人,强压着怒火看向高沐恩:“不是说她在太仓司吗?这就是你说的太仓令?高沐恩!籍田和太仓有哪个字是相似的!这也能报错?” 高沐恩俯身跪着,一瞬间汗流浃背:“陛下,奴去查的时候卫大人的确任职于太仓司,是新任的太仓令,之前一年,也有些她在太仓司改制的风声传来,听说还算不错的。这……奴也不知道她怎么又调到了籍田司。” 因为陛下后来不再出宫找寻卫初宴的关系,高沐恩渐渐就放松了对卫初宴的保护,到卫初宴任太仓令、搬了家后,高沐恩更是撤走了所有的人手,也就不知道,卫初宴的职位又有调动。 赵寂沉沉凝视他片刻,黑眸里氤氲了寒气:“连这点小事都有纰漏!你自己按规矩去领罚!” 高沐恩连声称是,赵寂在殿内几次踱步,又道:“再去查!官员调动何时这么频繁了?去查为什么卫初宴调去了籍田司,再查她前些日子遇上了什么事,我看她总爱捂着小腹,脸上也不见血色,不及以前精神,像是受伤了,你这次一并查一查,查的出来便罢了,查不出来你这中常侍也不要再做了!” 第29页 陛下这是动了真怒,高沐恩不敢触她逆鳞,全部应下了,下去领了责罚,又拖着伤体马不停蹄地去安排人查这几件事情。 到了傍晚,详细的资料便摆在了赵寂的龙案前。 她正沐浴过,披着头发、光着脚自浴殿一路走过来,远远地见到那几方写满纸的绢帕,便大步走过去,拿起来细瞅,宫婢则在这时候围上来,为她穿靴套衣、擦拭发丝,一切的动作都很轻柔,并未影响她半分。 渐渐的,赵寂皱紧了眉头。 第22章 夜访 月上中天。 长安城入睡了。长街、小巷、高楼、低水……一切都在漆黑中安静地蛰伏着,犹如一只只熟睡的兽。 卫初宴也已睡下了,她今日觐见了陛下,确定了籍田礼的举行,因此未敢在街头停留,只粗粗与袁姑娘说了几句话便去了官署,忙到晚饭也没吃,刚刚才回到家中,累到只是简单洗了洗便空腹睡了。 女人黑沉的梦里,什么也没有,梦的外边,却渐渐有了声音。 那是马蹄声,哒哒地自远方传来,渐渐地近了,而后马蹄停在了卫初宴家门前,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吹着春天夜里微凉的风。 “主子?” 随着随从的这声询问,为首的那人向前走了两步,灿若玫瑰的脸蛋在门口那对灯笼下一闪而过,又很快隐入斗篷里:“去叫门。” “是。” 榆木大门被扣响,咚咚的声音在夜里一直传出了很远,约莫半刻钟,自屋内传来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嘟囔不清的骂声:“谁呀,怎的这个时辰来搅扰!” 大门紧接着被打开,一个高壮的人影探出半个身子,打着哈欠看向“客人”。一见是好几个人,他便小心地后退了两步,只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露出来:“你们是什么人?半夜来敲门又是所为何事?” 这是卫初宴从官署带回来的杂役许匠,平时劈柴打扫等一类粗活都是他在做,也兼顾门房的职位。毕竟卫初宴的家业并不算大,仆人来回就那么几个,做的事情分摊下来也很多。好在主家宽厚,因此仆人们倒是都安安分分、兢兢业业。 “我家主人有事要见你家大人,还望通传一声。” 高沐恩受了罚,身子有些不爽利,赵寂虽然罚的狠,但到底是看重她的大总管的,便没有带他出来,这时上前搭话的这个侍卫,对于这个门房而言是个生面孔。 高沐恩早前倒是与许匠打过照面的,如果是高沐恩,他大约就放下戒备,去通报大人了。不像现在,他还守在门口盘问:“你家主子又是什么人?这么晚了,我家大人已睡下了,不见客!还请明儿赶早!” 这样下去进不进得去还不好说,但是耽误时间是肯定的。明儿还上朝呢,赵寂没那许多耐心,直接使了个眼神,随从立时会意,一个箭步上前将许匠打晕了。没了阻碍,赵寂抬脚进门,倒是不陌生,径直往卫初宴会客的屋子走去,走过去以后,才想到并不知道初宴闺房在哪里,又找了一会儿,才确定了地方。赵寂便让侍从们去四周值守,自己抬手去碰门,这时忽然传来几声响动,穿一条靛蓝色的长裙的初宴自里面拉开门,一眼便看到了赵寂。 她穿的是条薄裙,微微凌乱,有两条丝带并未系上,显见主人穿上时的匆忙。她应是刚刚起床,发丝纯黑地披散着,眉眼素净,不施粉黛,却仍然显得十分的清丽。赵寂看了她一眼,触及她干净的眼睛时,不知为何竟有些胆怯,她紧抿着唇,解下了斗篷,没了遮挡以后,她倨傲而冷漠的眉眼完全落在了卫初宴的眼里,原本还有些不确定的女人顿时睁大了眼睛,抓紧了门框,而后回过神来,扑通跪在了赵寂面前。 “陛下……” 没有那声“赵姑娘”了,赵寂皱眉,她紧走几步走到卫初宴面前,低着头看向她:“你先起来。” 卫初宴仍然跪着:“微臣不敢。” 赵寂微微动了气,硬着语调道:“孤命你起来。” 卫初宴这才站起来,只是还低着头,赵寂看她这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来气,抬脚便往房中走,卫初宴眼睁睁看她走进去,心中一瞬间,其实是想拦着的。 这是她的闺房,平时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海棠那丫头进来过。然而那是不同的,谁家没有个端茶倒水、整理房间的丫鬟呢?对于除丫鬟和主人的其他人来说,女子闺房仍然是很私密的地方,不会拿来见外客的。 虽然卫初宴自己是个乾阳君,却未必就没有这方面的忌讳。不过她这次想拦着陛下,倒不是因为敢认为陛下唐突了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亵渎了陛下。 赵寂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只要不关系国体、不关乎大局,她做事向来随心,也很少去考虑他人的看法,进去坐下了,还指使卫初宴去点灯。若是从前,初宴大约也会觉得赵姑娘这样有些刁蛮,然而等到她知道了赵寂的真实身份,就没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了,陛下说什么,做臣子的难道还能违逆? 况且,若是她不去点灯,难道要等陛下去吗? 就着手中的烛火,卫初宴将另外几盏油灯点亮,又点了几只蜡烛,使得房中亮堂起来,虽然不及白昼,然而也算是很清楚了。 她却仍然不敢再去看坐在她惯用的位置上的人,只是低垂着头立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第30页 可她也说不出在等待些什么,她感到不适应、感到拘谨,甚至还有些羞愧,她想她的脸大约红透了。 也是,哪个人在亵渎了帝王以后,还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 她现在是没有那样的心思了,完全没有。因此,从前求而不得的、与“赵姑娘”相处的时光落在现在却已经是一种折磨,不,这无异于大理寺的酷刑。 虽然也没有进过大理寺亲身体验过那些酷刑,然而卫初宴觉得,这与传言中剥皮拆骨、求生求死皆不能的感觉是一样的。 她在这里躲闪着、避讳着、默默忍受着“凌迟”,赵寂却没有这些顾忌,她的目光光明正大地落在卫初宴身上,在她姣好的容颜和美好的身材上游离,心中虽然也觉得十分美丽,但却没有桃色的心思,只是叹息着想到,若她不是假做乾阳君养大的皇女、若她并未继承这皇位,那么等到她要招驸马了,她大约也会招个卫初宴这样的。 即便只是摆个花瓶在房中,也要选个最好看的不是吗?况且卫初宴还挺有才华,虽然不知道她在政事上的天分究竟是不是有传言中那么好,但她讲故事的本事赵寂是体会过的。 赵寂觉得不错。 可是那也只是假设而已,赵寂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位置,当然也对情爱小事生不出什么心思。她是这样想的,然而她却没有想过,既然生不出心思,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她这么晚了也要出宫、纡尊降贵地到一个芝麻小官的家中呢? 有些事情便是这样,明白的时候都已太晚,再如何想挽回都已无法挽回,况且赵寂并不是什么能折腰的人,莫说折腰,她连低头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真的能挽回什么呢 “我……孤听说,你受伤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赵寂开口说道。卫初宴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听了以后又跪下去了:“回陛下,臣前些日子遇上了匪徒,被波及受了点伤,好在现在已无碍,劳陛下费心了。” 私心里卫初宴并不想将卫家的那些腌臜事说与陛下听,虽然这可能是她夺回位置的最好的机会,然而宠庶灭嫡、戕害长姐的罪名却是她外祖以及她的那些叔伯阿姨们所不能承受的。她想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然而又始终忘不掉母亲临终前对她的教诲,母亲不让她报仇,她当然不情愿,仇她要报,但她顾念母亲以及她的一些无辜的弟弟妹妹,是想让那些人余生痛苦过下去便好,却不想将事情捅到陛下这里。 也当了一年多的官了,之前便从吴翩世叔那里听过一些传闻,过去这一年来自己也看了不少,虽然朝中是太后在处理政事,然而都言陛下是德威遐畅、刑民严法的性子,又听闻陛下亲征之初便处死了两名在太后丧事期间大声喧哗的人,也见过陛下严肃冷漠的样子。因此卫初宴并不敢赌陛下知道以后不顺势治了卫家的罪、不趁机将大齐最后一个“异姓王”根除。 毕竟,卫初宴并不认为自己和陛下的情谊深到能保卫家不灭。 也许赵姑娘有情,然而帝王无情。以陛下先前对卫初宴的态度来看,触及她的威严时,她会出言呵斥,那么触及她的权柄时呢? 她是否会顺势收回郁南,增大自身而震慑群臣呢?她会的。 卫初宴知道她会。 第23章 发狠 “哦?只是被波及而已吗?” 赵寂被她气笑了,本想教卫初宴明白明白什么叫做皇权,然而话到嘴边,见她低垂着头可怜地跪在那里,身上连个袍子都没披,露水一般单薄,赵寂那颗冷硬的心难得软了一下,便没去拆穿她,转而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卫初宴被她突然的转变弄的一惊,赶紧道:“好、好了。已好全了。” 赵寂也猜测她好全了,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只是一想到她曾经处在那么凶险的境地之中,而自己原本只是动动嘴便可以保护她的,心中便总有些愧疚,也就是这点愧疚,让赵寂难得地又柔和道:“那你站起来,不必总跪着。这不是在皇宫,孤恕你无罪。” 这么晚,地上约莫很凉,卫初宴重伤初愈,应是受不了这寒气的,赵寂又叫她起来。 初宴听话地站起身,只是仍然小心着,也不敢说什么话。 赵寂再一次感到不习惯,她烦躁地拿过水壶,倒了杯水,灌了进去:“过来。” 卫初宴依言朝她走了几步,大约隔了一个桌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过去了。赵寂忍了忍,与她道:“坐下。” 卫初宴却不肯:“臣不敢。” “从前又不是没有过,孤都不计较了,你在犟个什么?”赵寂又轻易被她撩起了火,脸色也冷了下来:“孤让你坐下!” 卫初宴仍然倔强地立在那里,又摇了摇头:“陛下,礼制不可废。从前您也说了,那是不知者无畏,可如今……” 初宴拱手一礼,清雅如青竹:“这不合礼节,初宴是不能坐、也是不敢坐的。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然君恩难消,陛下对臣已够好了,臣万万不敢再唐突了陛下。” 这开口“臣”、闭口“陛下”的,听的赵寂越发来气。她气极反笑:“不敢唐突孤?好,那孤脖子累,不想仰头和你说话,你滚过来坐下!”说着,她抬起皂靴,一脚将一只椅子踹到了卫初宴面前,磕在了卫初宴小腿上。 初宴闷哼一声,倔强的退开一步,然后又跪在了地上:“那臣跪着。陛下低头看我,脖子不会再疼。” 第31页 赵寂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怒气:“卫初宴!你非要这样吗?” 卫初宴低着头,心里也是痛的:“臣只是尽为臣的本分。”她坚定地跪在那里,明明是有些屈辱的一个动作,却被她跪出了一种视死如归来,她的腰杆笔直,两手置于胸前行礼,素净容颜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流转着一种倔强。 倔强、这是赵寂第一次见识卫初宴的倔强。 她表面上是个温和乃至于软弱的女人,但是内心却有着自己的坚持,有着大多数的世人都没有的风骨。像是竹子一般,你看它平时也随风摇摆,仿佛也低头、仿佛也鞠躬,然而真正到了大雪压弯腰的时候,却宁愿折断了。 “你……迂腐!”赵寂气的骂她:“迂腐!固执!和那些老臣一般不懂变通、全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卫初宴,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卫初宴木着俏脸听训,和以前那个偶尔会与赵姑娘有争论、会在一些事情上争的眼红脖子粗的书呆不一样,她现在完全不会反驳赵寂,她认为那是顶嘴,是不行的,至少在这样的小事上,她应当任由陛下使性子。 没人回应,跟骂个木头似的,赵寂深觉无趣,很快累了,又倒了杯茶喝着,看着那个仍然坦然地跪在那里的女人,生出一种有气无处发的无力感。 她又不是真的来兴师问罪的,她本是来看看这个人身体好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又闹成了这样。 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处理了一天国事的帝王有些累了,她轻轻说道:“真的不能和以前一样吗?你可以假作不知我的身份,我恕你无罪。” 在卫初宴面前,赵寂时常用“我”的自称,然而不久以后,这样的自称便没有了。她也不再喊“卫初宴”了,而是像一个帝王那样,唤她“卫卿”。 这样的称呼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的龙床上,而也只有在龙床上,赵寂才会偶尔骂出“卫初宴”这三个字,每当这三个字出口,几乎都意味着卫初宴在某些事情上太恶劣了,令她受不住了。 她骂卫初宴。 舒服时也骂、难受时也骂、魅笑着骂、低泣着骂……那些纠缠不清的日日夜夜里,她们这样相处。 不过那与今日是不同的。 “陛下……覆水难收。微臣……如今再见到陛下,也再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了。那是初宴无知、是初宴莽撞,陛下不治初宴的罪,初宴已很是感激,日后必当本分为臣、折戟以报。” 卫初宴觉得自己其实不懂陛下。 她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陛下还想让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明明什么都已发生了,她知道了陛下的身份,陛下也见过了她,她在那样庄严肃穆的朝堂上对陛下行过礼,而陛下当时也是冷漠且威严的,那才是真正的她,才是一个帝王该是的样子,所以为何私下里陛下还想抓着过去的那点小故事不放呢?她不怕折损她身为帝王的尊严吗? 她不怕,卫初宴怕。 卫初宴不敢,也不想了。她如今也很疲惫,在陛下面前浑身都不舒服,如果可以,她很希望陛下能够立刻离开,让她得到一点轻松。 听了卫初宴的话,赵寂一言不发,暗暗将樱唇咬出了一个印子来。后来还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跟卫初宴说:“那你先起来,我不勉强你了。你站着与我聊会儿天。” 卫初宴却道:“夜深了,陛下若是只想聊天的话,微臣恐怕不敢从命,这有害于陛下的身体,况且宫外危险,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吧。以后……” 不要来了。 她想起从前发生在闹市的那一场刺杀,想到因此被革职的京兆尹,从前所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时俱都清晰起来,是了,是陛下被暗杀,才有那一月的封城、才有京兆尹的落马。 赵寂因她的这句话而终于怒极,她霍然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卫初宴面前,蹲下去死死掐住了卫初宴的下巴,强逼初宴抬起头来:“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从见面到现在,你都这一副死样子,拿个头顶对着我?我就这般的令你感到害怕?令你避如蛇蝎?卫初宴,你从前所讲的那些故事都不算数了吗?你做给我的糖糕也忘记了吗?你可真是迂腐而无情!” 其实赵寂最想问的是:你不是说喜欢我吗,那么现在呢,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你还喜欢我吗? 其实不必问了。 看这个样子也知道,不喜欢了。 卫初宴怕她。 想到这个事实,赵寂便自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来。她将卫初宴的细嫩下巴掐出了红印,却没有放松一丝,只是强迫她看着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何等的锐利。 真的会刺伤人的。 卫初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又在赵寂的胁迫下睁开来,心中想斩落从前的一切,因此虽然快疼到喘不过气来了,却仍不肯顺着赵寂的话服软,而是道:“那些……都是无知的时候所做的事情,请陛下一笑置之吧。” 赵寂一瞬间也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中是大片的冷漠。 她松开卫初宴,站了起来,拿过一旁的斗篷,要出门时,见卫初宴还在那里跪着,只是脊背松弛了一些,仿佛感到很轻松一般,赵寂咬了咬牙,又折回去,一脚踹在了她肩上,将她踹坐在地上:“你要做奴才,那就好好做!卫初宴,你最好做到最好!最好能步步高升!你不是喜欢跪我吗?那么等你有了入朝的资格以后,我让你跪个够!” 第32页 狠话出口,年轻的帝王再也不看卫初宴一眼,踢开门走了出去,那纯黑的衣摆在空中飒然抖了抖,很快消失在了卫初宴的视线里。 卫初宴捂着肩膀坐在地上很久,忽然双手捂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24章 过错 策马扬鞭、风驰电掣,赵寂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了卫府。回到寝宫,宫婢们自然也还没睡,大宫女上前给帝王解下了斗篷,见她额前冒了一层薄汗,便轻柔地给她擦拭掉了,询问她是否要再沐浴一次,赵寂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她们便下去准备了,须臾,赵寂裸身入了浴池。 池中水雾氤氲,四周是没有宫人在伺候的,皆因赵寂身份特殊。她实际是个坤阴君,瞒过了先帝、骗过了天下人而做了这大齐的帝王,然而因为坤阴君的体质无法改变,她每日皆如履薄冰。 坤阴君有几个与乾阳君不同的特征,其中,信息素是最为明显的,同为分化者的人一闻到便能知晓这是个乾阳君还是个坤阴君。除此特征以外,还有一个比较私密的,那便是身上的印记。印记一般是在锁骨下的,乾阳君的是颗小痣,坤阴君的则是个形状各异的红印,红印是可以被咬破的,若是被乾阳君咬破了,染上了乾阳君的信息素,那便被标记了。 赵寂的自然是个红印子,这印子虽然已想办法遮掉了,也在该有痣的地方有了一颗“痣”,然而假的便是假的,即便做的再真,仍然有暴露的危险,因此赵寂极少裸身让宫人伺侯。 也正是这个原因,她即位至今,有一点最和历代帝王不同,那便是她私下里也很干净,她并不亲近男色女色。都道帝王九五至尊、坐拥天下绝色,无论是大齐的前几位帝王、还是史书上的那些别朝帝王,无论是贤是昏,都极少在这种事情上克制自己。说句大不敬的,许多帝王私生活糜烂,莫说夜夜笙歌,便是一夜御数人、又或是酒池肉林之类都是有过传说的。最近的例子便是先帝,他谥一个“文”字,足以见其贤明,然而他却先娶姐后纳妹,终令万氏姐妹共事一夫,此间痛苦,唯有当事人清楚,听说大万贵妃抑郁而终,便是因为不堪与亲妹同处一人的“后宅”之中。 然而即便是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在帝王做出来后也成了“娥皇女英”的美好传说,在其他那些帝王的烘托下真的也不算什么了。 而赵寂和文帝、和其他的皇帝都不同,大约是还未经历花青期、未开窍的缘故吧,朝臣从一开始的担心少年皇帝初尝情.事而深陷其中到后来的担心陛下太过心如止水而无法充盈子嗣,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只因赵寂的私生活实在是太过干净了,而帝王其实也没有真正的私生活,她今日幸了哪个男子、明日又近了哪个女子,过不得多久都会有风声传出宫去,而现在,恰因为一点风声都没有,才令众臣着急。 着急家中特为入宫而准备了数年的儿女、孙儿孙女们、着急大齐还没有新的皇子皇女、着急陛下花青期怎的来的这样晚、着急陛下没了太后掣肘又没有枕边风吹着而再难被揣摩心思。 光是赵寂不幸人的这一点上,臣子们便着了好大的急。 赵寂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当短暂的服丧期过去后,宫中便会传出陛下花青期来了的消息,再过不久更是会有宫人怀孕的消息,之后便会是大选,因为那时赵寂才算真正“成年”了,大选之后,赵寂后宫将会迎来一后四妃,以及一些低分位的妃嫔。 这都是在太后还在世的时候,赵寂便已和她商量好、并且早已在经办的事情,甚至于,虽然还没有大婚,赵寂却已知道她未来的王后是谁,也已有了其他几个妃子的名单,她甚至知道他们中谁会怀孕、而谁又会生下来、谁又会流掉。 真正是如履薄冰、一步一算。 热水一泡,被冷风吹的凉透的身体渐渐回暖,冷汗也已不再冒,赵寂没再贪恋,回了龙床躺下,今夜却不是那么好睡,宫女听见她总翻身,还小心翼翼地去点了安神香,然而往日里常具安抚作用的香气今日却不是那么好用,反而令赵寂越闻越气闷。 但赵寂也知道,问题不出在这香身上,而是出在她自己身上,她总想起方才卫初宴跌坐在冰凉地板上的那一幕。 卫初宴她活该! 她不识好歹! 心中原本是这样斩钉截铁地骂着的,然而不过才一两个时辰,原先的斩钉截铁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悔意,悔意渐渐在心脏中弥漫开来,赵寂又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混账身体本就不好,她那一脚,不会给人踹出什么新的毛病来吧? 这样一想,就更加后悔。赵寂本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戾气太重,母后走之前还让她要控制,然而她的性格已然养成,又哪是那般好克制的?如果能克制,那还叫做戾气吗? 她当时忽然那般生气,大约也是因着戾气上头吧? 赵寂心里越发难受,这是她在父皇与母后相继离世之后第一次这般地为一个人在深夜里牵肠挂肚,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本能提醒她,她不该有这种情绪,虽然这时候的她其实也不懂得这种情绪是什么。 是怜悯?是愧疚?还是对自己行为的后悔? 其实都不是。 是她爱,不,是她喜欢卫初宴。 可是这时的她并不懂得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她不知道喜欢人的感觉是什么,也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时常伴随着挂念,她想了卫初宴半个夜晚,然后爬起来,叫了人来:“去请个大夫给籍田令看看。记住,不要叫太医,也不要让籍田令知道大夫是宫里请的。” 第33页 那人记下了,正要去办时,赵寂又道了声:“等等。” “还是明晨再去吧。记得,寻个好的时间和理由,给她看了之后,让大夫将情况说清楚,再来与我汇报。” “是,陛下。”侍从再次记下,在赵寂的示意中退到了门边,却又听见深深帷幕之后,再次传来了陛下的声音:“等一下……如果籍田令身体没有问题,也想法子给她开些滋补的方子吧,药材要最好的,你到时去朕的私库支。” 几次的补充之后,侍从终于离开,寝宫重又恢复了寂静,留下了赵寂一个人。这样大的一座宫,在深夜的时候,其实很是渗人,尤其是像这样,留了一盏烛火而将明未明、灯光摇曳状如鬼影的时候。 然而赵寂是不怕的,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也不惧于鬼神,她是天子,如何会惧鬼神?当初母后逝世,她还留在母后寝宫痴守了几夜,可惜,并没有熟悉的魂灵入梦来见她。 大约是这宫里太过寂静冷清,太后好不容易离开了,也不想再回来了吧。 赵寂不想去想那些,她躺进被子里,慢慢地睡着了。只有在这样的深夜里,只有在熟睡后,这个年轻的过分的帝王,才会稍稍显露出一点属于小姑娘的情态来。 后来的很多次,卫初宴看着陛下的睡颜,其实每次都很难将那个酣然入睡的可爱姑娘和白日里强势刚烈的陛下联系起来。 她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深夜里描绘着陛下的容颜,又在每一个晨起将爱意深藏在心里,露出冷漠和抗争给陛下看。她想她大约永远不能原谅陛下对她的强迫和利用,然而讽刺的是,她一方面不能原谅,一方面又无法自拔、又一直纵容着陛下。 她们之间,究竟是不通人情的陛下所犯的错更大一些,还是自诩清高的卫初宴所犯的错更大一些呢? 卫初宴不知道,直到死也没能想明白。 第25章 汲汲营营卫大人 其实和陛下见面的那个夜晚之后,卫初宴是做了离开长安的准备的。虽然觉得不甘,毕竟她在此经营了好几年,花费了许多的精力,然而若是已经惹了帝王不喜,那么再如何不甘也无用,她在朝中已经没有了前路,不如就此离去,去到那些诸侯王的封国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任职的机会。 真累啊。 卫初宴本来也不是什么热爱追逐名利的人,如果家中那些人的手段温和一点、没有害得她的母亲抑郁而终的话,她其实也并不稀罕这嫡长女的位置,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也许等她再长大一些,便会上书请求放弃继承权,随便走去哪里做个闲云野鹤也说不定。 然而世上本来就没有“如果”这一说法,卫初宴纵然不喜欢争权夺利,却也踏入了官场,而且她注定要在这里汲汲营营的。如果这里不行的话,她必定是得去另寻出路的。 她使陛下那般生气,虽然当时陛下还说了让她步步高升的话,然而那听起来便是气话,卫初宴原本觉得,那话是不作数的,甚至是相反的,这从陛下踹她那一脚便能看出来了。那一脚真是踹的极重,她的肩膀当时便肿了起来,若不是绝品的资质摆在那里,恐怕骨头都要被踹碎,果然不愧是陛下。 听说陛下是个上品乾阳君呢。 不过,也算是走运,没过多久籍田司来了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给大伙儿做春检,顺便也给她看了伤,开了几副药让她拿去吃了,她肩膀的伤很快好了。 因为那一夜的种种,卫初宴不仅做好了离开长安的准备,也做好了将籍田礼转交他人的准备,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那日之后宫中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于是籍田礼仍然在既定的日子举行了,那一日,作为负责人,她自然见到了陛下,陛下那日穿了象征丰收的绿纹吉服,自她手中接过了犁,按照礼制三耕,她自然全程陪同,然而陛下一句话都没有与她说,没有给她好脸色,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为难于她。 但即便是这样的态度,也令卫初宴松了口气。 籍田礼之后,卫初宴隐约有了一种想法,那便是陛下真的不会再为那日的事情追究于她,这种想法等到她仲夏升了一级后,得到了证实。而到了这时,卫初宴又开始觉得,也许她真的很快便要取得入朝的资格了。 因为也正是从这时起,她的仕途开始变得顺利起来。 倒也不是一路顺遂的,也不存在有人为她大开后门的情况。只有一点有了改变,那就是阻碍她的人和事情少了。 从前,她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任太仓令时经历过发不出粮食的危机、经历过下边的州县找着各种理由拖欠粮草的事情、任籍田令时经历过春种被烧毁而差点耽误籍田令、也经历过冬季的粮食因为下人的疏忽而没来得及入库的烦心事。这都是大事了,而还有许许多多的小麻烦,卫初宴自己都数不清楚遇上了多少了。 其他人为官,都没有她这样倒霉的。倒霉成这样,即便是傻子都知道有人在暗地里作怪,然而卫初宴势单力薄,无法与根系深厚的卫家正面相抗,也只能对方出一题、她便答一题了。 也因为倒霉事遇多了,卫初宴渐渐地也有了些不太好的名声,但是与之一同传出的,倒也有对她能力的肯定。 毕竟,在这么多倒霉事的夹击之下,不仅能屹立不倒、甚至还能升职的,卫初宴还是独一个。 第34页 正因如此,当没了那些倒霉事的搅扰,卫初宴的能力便完全地显露出来,她其实不需要太多的助力,只要没有阻碍,凭着她自己的才识以及在政事上的天赋,便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然而人无完人,初宴也有个不小的缺陷。 她太过纯净剔透,看人看事,总爱往好的一面去想,也不太愿意去用阴谋,这是她身上唯一与官场相斥的部分,后来她一跃成为尚书令,职位甚至在丞相之上,除了暗地里与帝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之外,还因为削藩令。 凭借着一腔热血、凭借着对帝王的忠诚,她提出削藩令。藩王的问题由来已久,削藩一事其实并不是个新鲜事,然而削藩令却是真的从未有人提过。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想要去死。 前有商鞅车裂之鉴,纵然商鞅变法最终使得秦朝一统天下,然而他的结局却不是一个“惨”字所能简单概括的。自古以来便是这样,行新法者不仅仅要面对法令施行时的阻碍,还总在危机时刻被推出去平愤。大齐的藩王们日益强盛,难道其他人便不知道要削藩吗?都是知道的,然而他们都没有做好为此断头颅的准备。 只有卫初宴,只有这么一个好像用尽了力气拼命往上挣的人,反而捧出了一颗赤子之心。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削藩令,帝王才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对藩王进行查验,才有了后来的藩王之乱,而等到赵寂平息这场战乱,才有了最后的大一统。 卫初宴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那个将所有的遮羞布都扯开来的人。她没有死在这场战争中,然而却因这场战争而入狱,可她的入狱也没有平息藩王的怒火,只是使得他们失去了发起战事的正当理由,可他们仍然开战了。而卫初宴在狱中受尽折磨,最后又因为投靠了反王的卫家的拖累,而最终死在了狱中。 若她没有这么一颗赤子之心,若她也闭目假装看不到诸侯王做大,那么她可以在帝王宠臣的这个位置上坐很久,诸侯王也不会那么早便反叛,然而疮毒已深,若是不在那时拔除,等到真正入骨,大齐便要真正变天了。赵寂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那时正需一个人站出来,这个人不能是个无名小卒,须得位高权重,然而位高权重之人总有着太多的顾忌、又太会装傻,而卫初宴却又太聪明、太过善解人意。 她在那个时候站出来,没有人不笑她傻,赵寂私下里也骂她,骂的比任何一次都凶、都真。然而木已成舟,赵寂即便身为帝王,也无法让卫初宴将当着朝臣递上的削藩令收回去。不仅不能收回去,还只能顺势用她。 那次以后,赵寂提她做了尚书令。 后来有一年,喝的烂醉的皇帝在卫初宴墓前说,我多么想你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汲汲营营卫大人”。 汲汲营营。 哈,哈哈。真乃笑话也。 第26章 景况 元朔四年,仲夏,朝中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 首先是唐老将军的孙女唐棠当街打死了她妹妹的妻主刘渺渺,刘家告了御状,然而刘渺渺又有致使她的妻子、也即唐棠四妹流产的劣迹在前,因此赵寂并未判唐棠死罪,而是将唐棠发配到了边疆的死囚营。 刘、唐两家皆是根系深厚的家族,原本还结了亲的,如今却闹了这么一出到朝堂上,给朝臣看足了笑话,也令赵寂感到不喜。她倒也没有在当时多说什么,只是在私下里当着几双耳朵的面就这件事情道了句“荒唐”。风声传出宫外,刘、唐二府终于完全地沉寂了下来,不再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件事情之后不久,万昭华入都城述职,他如今下辖两州,势力日盛,甚至能够比肩一些小藩王,犹如窝在西南的一只猛虎。然而赵寂并不怕养虎为患,因万昭华是万太后的亲兄,也是她的亲舅舅,外戚兴盛而又不可能舍弃她这个皇帝去换个倚仗,自然是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的。而她又不是懦弱到会让外戚专权的皇帝,因此万昭华在她心中,更像是她所饲养的一只猛虎,猛虎虽强,锁链却是牢牢掌握在她手中的,她日后还要驱这只老虎去吞食其他的豺狼虎豹,在她和老虎都未完全占领这一片山头的现在,自然不会苛刻老虎的肉食。 她特意为万昭华举办了晚宴,又调给了他一批能吏,因他已暂时升无可升,所以并未再拔擢他,只在暗地里又交给了他一道密诏,让他去查为何西南地区会有未经官府批文的铁器传出。万昭华自然郑重收下了,这卖妹妹的老狐狸也知道,这件事情办好了,他又能吃一笔。 因着肩负重任,万昭华述职以后,未再多留,很快回了南方。不过,他虽然是走了,但他的女儿万清鸢却留下来了,这位万家小姐的的年岁比赵寂大,也即赵寂的表姐。 这一次留在长安,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刻意让这对表姐妹多多来往,好为日后大选作准备的。 日后帝王的后宫里,定是有万家人的一个席位的,如今看来,应当便是这位大了陛下好几岁的万清鸢万小姐了。 赵寂原先就在长安城里赐了宅邸给万昭华的,万清鸢便是住在这个宅子里,平日里,隔个一两天赵寂便会宣她入宫陪着自己说会儿话,倒不是因为真的对这位表姐有意思,只是为了体现对万家的看重而已。 正为陛下的发情期迟迟不到来而发愁的众臣见此,虽然觉得成婚之前表姐妹之间也不必多见,然而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如果这位万小姐的到来能够使得陛下早些开窍的话,那也算是帮了大忙了。 第35页 至于陛下现在看起来很喜欢万清鸢,这又如何?先帝当年不够喜欢他的太子妃吗?后来还不是痴迷于万氏姐妹。 少年人的喜欢,从来都维持不了多久的,尤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到时候,陛下后宫尊位究竟该如何排、又是谁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万家小姐入长安的消息卫初宴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她又换了职位,终于如吴翩所愿被调到了御史台了。在这里,她是一个新进的监察御史,职责往大了说是监察百官、肃整朝仪,然而实际上其实只是最等的御史,从品级上来说,甚至比不上籍田令。虽能入朝,却只能从侧门进,平时常做的,便是在朝臣入朝时检查他们的仪表、或是在平日里去到各个官署去检查官员仪态有无丑处。 算是一个做的事情不重要、然而却又忙的要命的职位。 但吴翩既然处心积虑将卫初宴调到这一职位上,自然是有着他的苦心的。 吴翩已做了侍御史,也即御史台排名第三的长官,卫初宴平时在御史台任职,可以作为他的副手跟他出入各地、不断地学习,同时也能扩展人脉。 再者,监察御史虽然官微,但其言不轻。百官皆有些忌惮这职位,这便方便了卫初宴做事,也使得卫初宴不会再受到之前常受到的怠慢。 “在御史台所学到的东西比之原先,又有不同。初宴最近独处的时候,时常想到,我朝机构之繁多、分责之精细,现在来看,确有其道理。有时候我们看那些官署里的官员,好像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然而当真正从一个地方调到了另一个地方,才知道其中变化。” 徐府,卫初宴又来拜访徐治了,她虽然已不在籍田司工作了,然而徐治原先帮了她许多,又总让她去陪自己说说话,卫初宴便还是经常去徐府,徐治也有才学,最早是因文章做的好而被引荐入仕的,为官多年,却也没有丢掉,卫初宴和他总有话聊,不然就是聊些官场上的事情。这位在籍田司做了一辈子的大人,眼光却也并没有仅仅局限于籍田司,对于卫初宴所说的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偶尔也给些建议,对于卫初宴而言,确实是难得的良师益友了。 “这倒也是一定的,术业有专攻嘛。咱们有三公、有九卿,又由他们总领各司,每一司分工明确、合作无间,才能保证不出乱子。你别看他们好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同样的事情,然而真正进入其中,才知道其中的辛苦,才知道要做好一件事情所需要下的努力。然而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补救的,关键在于找对要学习的东西,你现在在御史台学习,学的不正是如何应对百官、如如何令陛下修身律己而又不让陛下讨厌吗?” 说到御史,徐治先笑了起来,他慈爱看着这个他喜爱并且看好的后辈,带着点回忆道:“老夫也有句牢骚话要说,你们御史啊,有时候也真是可恶。御史,言官嘛,一窝的严官,耍嘴皮子那是没人能说的过他们,想当年……” 老人家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总爱追忆往昔,卫初宴习惯了,见此也并没有不耐烦,只是给徐老换了杯热茶,含笑听他说话。 她实在是生了一副极美好的眉眼,美丽而不媚俗、清雅而不寡淡,即使只是坐在那里微笑,也将这满园的鲜花压的没了秀色。 一旁的廊柱下,缩着脑袋往这边看的人慢慢也看痴了,好似变成了个柱子。 第27章 巧合 这目光太赤.裸,使得卫初宴察觉到了,她往廊柱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小公子徐绍景,便对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在青年通红的脸庞上停顿了片刻,立时便收回了目光。 徐邵景后来便跑来加入了他爷爷和卫初宴的谈话。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初宴与徐治所谈之事徐邵景也插不上话来,这样一来,为了避免尴尬,他们便聊了些其他的,没多久,徐治便推说受不了暑热,先行离开了,留下卫初宴和徐邵景在花园里。 用意十分明显了。卫初宴却深觉尴尬,她本来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并且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徐邵景的信息素给她带来的困扰,她不想被干扰,躲着这位徐公子还来不及呢,这时被强行与他凑作一团,心中感到十分不自在。 她面上端得住,只是因为这样的不自在而不太想主动与徐邵景搭话,免得引起他的误会,因此显得愈发沉默寡言起来,徐邵景却不在意她的冷淡,在这时的徐邵景看来,卫大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好的。 他坐在初宴对面,话还没说上几句,自己先捧着茶盏,甜滋滋地笑了起来,其实也是个俊俏的男孩子,这时候隐去了骄纵,倒是显得有几分可爱了。 自初遇那日之后,徐邵景便对卫初宴念念不忘,他又被惯的没边,兴起了,便几次出府去籍田司偷看她,也不敢过多地接触,毕竟传出去不好听,每次都是远远地看一眼,而后又跑开了。而即便是这样,即使每次都只是零星一点画面,也够徐邵景幻想的了。 有时候,卫大人在官署处理文件,她惯常爱打开四周的窗户,方便光线照射进去,也使得找她的人远远的便你一眼看到她。她伏案写作的时候,态度总是很认真,大多数时候都是和煦如暖阳的,即便有时候拧着眉,也只会让人好奇她到底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想要帮助她解决,而不会怕她。有时候,她在官署与下属谈话,吩咐他们去做事、或是给他们出主意,态度也并不倨傲,只是微笑的便少了,温和而带着淡淡的威严,尺寸拿捏的刚好。 第36页 她生的真好看,无论偷看多少次,徐邵景都会在心里再划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时间久了以后,他也会渐渐地将目光从女人的容颜上移开,转向她的言行举止、转向她对待人与事的态度,而后便是越深的沦陷。 先前几次,卫初宴到徐府时,徐邵景都有事耽搁了,这一次也正好约了人游湖的,人已到了郊外了,听说卫大人来了又急急忙忙跑回来了,撇下了朋友,其他人都还好,是徐邵景早已熟悉的人,只是里边有一位是新入长安的贵客,倒是也不好怠慢,听说是陛下的表姐,刚从榆林来到长安的,不久之后陛下还会为她举办宫宴。徐邵景急匆匆地跑回来,当时没想那么多,然而到了晚上的时候,还是被母亲训斥了。 但是此刻,他是高兴着的。 “卫大人总是这般的客气,你叫我邵景就好了,再不然,阿景也是可以的。”总是让人在那里傻笑也不好,卫初宴跟徐邵景说了两句话,徐邵景便按捺不住心中急切,跟卫初宴说了这样的话,说完,他忽的愣住了,觉得有些后悔。 糟了,卫大人会不会觉得他太随便了?他惴惴不安地看向卫初宴,却见对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现,只是眼神微微有些暗沉,而后笑了起来:“徐公子真性情,然而初宴还未做好直呼公子名讳的准备,只怕唐突了公子。” 看吧,她果真是不赞成的。徐邵景懊恼极了,有心想要解释一番,又担心越描越黑,在那里急的跟什么似的。 卫初宴将他这表现看在眼里,心一下子揪紧了,不会吧? 只是见过两面而已,这位徐公子竟也看上了她? 卫初宴顿时认真起来。她原本以为徐老将她和徐邵景凑作一堆,虽然确实表达了那么点意思,但是她只要委婉同徐公子说清楚了,相信小公子便自会同徐老表示了,毕竟她们也并不相熟,知道她无意后,两人便不会再有交集了。 然而她却没想到,徐公子竟真的对她有点意思。 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徐公子片刻,见他渐渐又在自己的注视下红了脸,低下了头、但是很快又抬起,仿佛生怕自己离开他的视线一般,卫初宴便确定了心中所想,一下子难受起来。 怎么这样?她才刚刚被人拒绝过,现在又轮到她来拒绝别人了吗? 但是也不能不去拒绝,已经发现了苗头,最好还是先掐断吧,否则有可能耽误人家。况且,徐老那边也很棘手。 想到这里,卫初宴便当机立断,装作自然地提了一句:“可惜了,初宴是个嘴笨的,在这里累小公子枯陪了。若是我的未婚妻在这里便好了,她可不像我这块木头,你们必定会有许多的话可聊。” “未、未婚妻?”徐治的脸一下子僵了。 卫初宴用力一点头:“是呀,未婚妻。说来有些惭愧,初宴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未成婚,也是因为品级太低了,只是个最下品的资质,原本一直找不到愿意屈就的人。” 说来有些尴尬,卫初宴记录在册的品级是下品,但她确然是个绝品。但她并不是故意藏拙,原本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绝品,只是后来经历了变故而损伤了资质,后来她暗中不断调养,经过多年的努力,倒也抢救回来了,然而根基这个绝品也只是半个绝品,只比一般的上品强一些而已。 因为当初的变故是人为,而且很大可能是先帝所指使的,因此虽然已经不是下品了,然而卫初宴还是继续掩藏着这一点,因她不想经历第二次的中毒,而且第一次她能挺过来、第二次却不一定了。 分化之人稀少,朝廷对这些人有个统一的管理,关于他们各自的资质也都是登记在册的,也可以随时查看,因此卫初宴能够坦然说出这番话来,她也不怕徐邵景去查,只是希望有了这两点,徐邵景可以死心了。 徐邵景确实万分惊讶。他全然没想过,卫大人会是个下品乾阳君,明明她这般的厉害、明明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怎么会是个下品呢?徐邵景原先本以为她是个上品,再不济也该是中品吧! “怎么会?卫大人,你,你是不是查错了?往年这样的事情也是有过的,你有没有再去查证呢?你这般优秀、这般聪慧、这般的出类拔萃,怎么会呢?” 卫初宴苦笑:“是真的,查验过好几次了,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也是真的,早先,暗处的人是想直接毒死她这个百年难遇的绝品的,然而她并没有被毒死,不过资质也废了,所以暗处人便暂时没再动她,后来朝廷又派人来给她重新鉴定了等级,那之后的几年里,借着关心平南王后人的由头,每一年都有宫里的赏赐下来,一同而来的也有太医,不过这太医明着是给她清理毒素的,暗地里却是来确定她的品级的,她那时候心如死灰,虽有补救,成效却不大,太医查了几次,宫中人便渐渐盯的松了,后来她母亲去世,她完全被卫家放弃,这也给先帝传递了一个信息:卫初宴的确已废掉了。 卫初宴才得到喘息的机会,才敢把余毒全部拔除,但身体确然已收到了不可逆转的影响。而当时卫初宴也并没有放松过对先帝的防备,有时候她也分不清楚到底要害她的人是先帝还是卫家人。直到先帝驾崩,她才略微松了口气。 她这样一个半废之人,先帝弥留之际,总不可能还将她的事情与新帝做个交代吧?后来她也见过了新帝,知道新帝其实很早就和她相识了,回忆过去种种,也能确定新帝是不清楚这一件事的。 第37页 想起新帝,卫初宴的肩膀又隐隐作痛,她不自觉地揉了揉被踹的地方,眼前又浮现出最后一次私底下见面时,那抹飘走的黑色衣角。 陛下还在生气吗?约莫没有了吧,天子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生她的气?况且若是陛下真的生气,她又哪会有升迁的机会? 希望陛下忘却以前。 一瞬间,卫初宴心中划过这样的念头。她却并不知道,此时在徐邵景眼中的她,一瞬间显得十分的哀愁。 这是徐邵景第一次见到卫初宴露出不一样的情绪,然而他却没有功夫细问,他还沉浸在卫初宴有未婚妻以及她是个下品的这两件事情里。 卫初宴见目的达到了,起身与徐邵景告辞,徐邵景脑中还乱着,没有防备,让她走掉了,自己则还留在原地发呆。 出了徐府,卫初宴想到自己放才的拒绝,觉得没有问题,经过这些话,徐公子应当不会再对她有什么想法了,而只要徐公子没有想法,徐老那边便好办了。 她浑身轻松地走着,脚步有些轻快,却在一个拐角的时候,又差点被一个人撞上了,这一次她反应的快,瞬时躲开了,然而那姑娘却好像要跌倒,她急忙将人拉了起来,瞥见那人的容颜时,却恍惚了一下。 这个人和陛下长的有些像。 回想起初愈陛下的经过,卫初宴真的怔住了,她立在街头露出回忆的神情,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人家姑娘的手。 第28章 醋坛(上) “你——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姐的手!” 几乎是在卫初宴紧抓那姑娘的手的时候,一旁便有个小丫鬟尖声叫了起来,被卫初宴抓住的那位姑娘也低低“啊”了一声,挣扎了一下。巧了,这姑娘便是徐邵景原本会见到的万清鸢,她被都城的这些官家小姐、小少爷们约出来游湖,其实心里见不得有多期待,然而她是万昭华悉心培养的女儿,父亲离开之前特意交代过让她好生与长安这些勋贵结交,因此当受到了邀约,她还是出了门,到了湖边时,那些个青年人却正在议论徐小公子的事情,有人揶揄道也想看看是什么人让小徐少那么挂念,竟让他撇下了他们,因此就商量着要去徐府拜访。 万清鸢其实并不知道徐邵景是什么人,她所要结交之人的名单上并没有这个名字。其实,按照身份地位,徐邵景的确还达不到能入万清鸢眼的地步,然而风传徐邵景也会参加大选,因此对于他,其他人还是有些在意的,况且这位小公子平日里为人大方,虽然有些骄纵,但那也不算什么,这里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毛病,便当然也做了好朋友。 这一次大家便起哄要过去,其中有几位的身份连徐治见了都要低头行礼的,倒对这个徐邵景不熟悉,因此就推说不去了,其余的人本来都是陪衬,见那几位兴致缺缺,便也犹豫起来,这时又见万小姐的马车到了,就一个个都歇了心思,又说不去了。万清鸢远远地听了一耳朵,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到没有因徐邵景提前离去而产生不快,反而还有些感激。她本来便怕水的很,这次是强忍着恐惧过来的,便趁机说道,自己也有些兴趣,不如过去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公子这般有魅力。 因着徐府离湖边不远,万清鸢一行人舍弃了马车,一路闲适地散步过来,路上,万清鸢和先前被陛下领着认识过了的那几位说了些话,其他人就在一旁听着,偶尔被万清鸢有技巧地提到,便露出激动和骄傲的神情来,气氛倒是很融洽。只是在行至这个转角时,因为躲避一个玩皮球的孩子,万清鸢稍稍侧身走快了些,没想到差点撞到了人,好在那人及时躲开了,但万清鸢却又差点摔倒,好在被人及时拉住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万清鸢的心情经历过几下的起伏,本是停留在并未当众摔倒的庆幸中的,然而当她看清楚是个陌生女子拉着她的时候,心脏又一下子揪紧了,尤其手上还被捏的这般紧,像是被铁钳狠狠夹着一般,令她在丫鬟的尖斥中既惊慌又痛苦地挣扎起来,去掰那人的手。 本以为是个趁机占便宜的浪荡,女,清鸢是准备下大力气的,然而她的手指还未触碰到那人,那人便蓦地松开了手,还往后退开了几步,而后传来一道夹杂着点羞窘的清润柔软的嗓音。 真像是微风拂过呀,令人心旷神怡。 “这位姑娘,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 那人避开很远,看起来很懂礼,并未直视于她,而是向她拱手行了一礼,细腰弯了下又挺直,既道了歉,又并不显得卑微,落在旁人眼中,也使得他们暗暗超赞。说来也怪,虽然被她捏的那般疼,然而她这样一道歉,万清鸢心中的气却全消了。 她也立刻想到自己的问题,于是也回了一礼,跟这女子道:“是我没有看好路,先冲撞了姑娘。” 丫鬟在一旁着急的拉拉她的袖子:“哎呀小姐!你怎么还跟她道歉呢?” 万清鸢拍拍她的手,笑笑没有说话,只示意她莫要出声。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笑,还是很好听,真正如同她们南方的雨,令她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还是我的错误更大一些,姑娘,这是上好的药膏,有消肿化淤的效果。”卫初宴自怀中掏出一盒药膏来,这是上次那位给她治疗肩伤的大夫给她的,她用过,知道这有奇效,此时送出去,其实是有些心疼的,然而她方才瞥见这姑娘的腕子紫了一圈,似乎伤着了。而且这姑娘穿的是上等绸缎、上边的绣图也是动辄便要花费一名绣娘半年时间的,若只是赔偿钱财,对方可能也看不上眼,不若便将药膏赔出去吧,左右,她的肩伤已好了,现下也用不着这药膏。 第38页 “这位姑娘,你不必这般客气的。”万清鸢自然也不是会缺医少药的人,自小所学的礼仪让她去拒绝。然而,虽然同卫初宴说着不必客气,在见到那只白皙的手递到她面前时,看着躺在这人手心里的小瓷瓶,她却鬼使神差地上前了一步,而后立时想到了一旁的“朋友们”,于是又退了回去,示意丫鬟将药膏接过去,丫鬟瘪着嘴,上前拿过了药膏,本来还想责骂两句,但是触及女人温和的眼神时,却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恨恨地回到了小姐身边。 这时已经有人认出卫初宴了,在人群中唤了她一声,卫初宴看过去,顿时也笑了。是杨国公家的孩子啊,唤做杨频的,虽然名字偏向男性,然而却是个女孩子。 虽然认识,但卫初宴其实和她不熟,和她哥哥杨帧道是比较熟悉,有时候也会听杨帧提起这姑娘,也因为杨帧见过杨频一次,那一次杨频是偷着出府的,不像这次,一看便是有“金牌”的,一点儿也不遮遮掩掩。 和杨频寒暄了一番,杨频自然也将她引荐给了众人,在场便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这位姑娘便是卫初宴。 传闻说她“美姿容”、“良风骨”,是即便自本朝开朝以来算,都排得上号的美好女子。原先,他们还觉得是那些官员在说客气话,如今看来,倒是一点不假了。 这些都是坤阴君,见到了传言中风头正盛的卫大人,又见她如此美貌温和,有几个当场便差点芳心暗许,然而很快又被朋友提醒:“听说她至今未娶,便是因为是个下品乾阳君呢。” 听了这句话,许多人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下品乾阳君,无论外表有多么出色、品格有多么优秀,都实在不会在他们的择婿名单上出现。 粗粗一看,这里有十几人,全是坤阴君,信息素杂乱极了,有几个人的略微浓郁,虽然不至于令卫初宴失神,却也令她很不舒服,她强忍着不适和这些人打过招呼,见他们也没有深交的意思,便放下心地和他们道别了。 出了这么一桩事,大家去徐府的心思又淡了几分,万清鸢本来也只是将这个当作个借口的,见状便提议去她府上赏花,她那府邸毕竟是天子御赐,里边实在有许多值得品赏的地方,这些人听了也来了兴致,纷纷表示要去看看。 清鸢将人带走了,心中也松了口气。这么多身份不低的坤阴君还是莫要大大咧咧的在街上走比较好,否则若是出事怎么办?方才不就撞到了人了吗?还被人抓了手。 那个人是……姓卫吗?方才听杨姑娘唤人家卫大人,后来也介绍说是御史,这么年轻便做了御史了吗?那应当不是主官吧?她应当是个乾阳君吧,朝中坤阴君少,而且刚才,好像闻到了她的信息素。 是梅花的香气,带着淡淡的侵略感,只闻到一点点也让人觉得危险,不是乾阳君又是什么呢? 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最后停留在了明日去打听打听上。万清鸢坐进马车里,捏紧了卫初宴送的小瓷瓶。 卫初宴并没有想到自己只是走一走又惹了一朵桃花,她本就一身的烂桃花!这样的性子不惹桃花才奇怪了,若是她不是这么的端庄自持,稍微换个风流一点的性子,在桃花凑上来的时候半推半就一下,恐怕已经妻妾成群了。好在她这方面并不开窍,才没有被烂桃花给淹没。 但即便是这样,这样的桃花落在别人人身上也够人头疼了,也只有卫初宴,因为足够正直纯净,才全然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少烂桃花。 甚至,赵寂都比她更清楚。 这一日万清鸢入宫,赵寂亲密地拉着她说了会儿话,倒不是完全的做样子,赵寂如今没什么亲人了,虽然对万昭华很是防备,但对于这个自南边水乡来的婉约表姐,还是很是亲热的。毕竟,清鸢长的也有些像她的母后,又说长姐如母,当年她在榆林时,也和表姐玩耍过一段时间,两人之间,虽然也不可能像幼时那般亲昵,然而赵寂确然是给了她关怀与喜爱的。 当然,就是亲人间的喜爱。 “万表姐,孤听说你今日去集市了,还遇上了个登徒子?你怎么把人放过了呢?孤帮你教训他?” 赵寂并未派人监视万清鸢,今日也是听伴读杨桢提了一嘴,倒也没有细问,杨桢也想着这种事情终究说不上好,毕竟万小姐日后是要入宫的,为了卫初宴的前途着想,便没有跟陛下说是卫初宴,这时赵寂一问,万清鸢也立时摇头了:“陛下,她可不是登徒子,是我先撞的人家呢。” 她终究是知道自己日后该做什么事情的,在陛下面前,也没有表现的太过在意,只是因为她不小心看了眼赵寂,仍然还是叫赵寂给抓住了蛛丝马迹。 “表姐动春心了?” 赵寂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万清鸢急忙摇头:“不是的陛下,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赵寂拉着她的手,让她又坐下:“表姐,别这般紧张。寂也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孤是……放心吧,孤不会责怪你的。”赵寂灿然一笑,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而当她这样笑时,她本来的性格才稍微流露出一点来。她本来是热烈的、是张扬的,却被束缚在帝位上,做了这无悲无喜而又大怒大喜的帝王。 她这样一笑,万清鸢的心头又是一动,有一瞬间,好像在陛下眼中看到了跃动的火焰,又像是金色的阳光,那般的灿烂与美好。 第39页 这实在是一个太具魅力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是陛下,如果人人都能直视她的眼睛,恐怕会很早便沉溺在她的火焰中去了。 然而大多数时候,帝王就是威严的、就是严肃的,就是不可直视的、就是不可亵渎的,没有人会去夸陛下美丽,因为即便是这样的话语,对于严肃的王权来说,也是一种亵渎。 一下子,万清鸢又觉得陛下恐怕很是寂寞。 她的美丽,就连后妃也无法欣赏。对于赵寂的真实身份,万清鸢也是知道的,她知道她肩负着为陛下遮掩的使命,是注定要入宫的,因此不能对别人动心。 可是心却有些疼,为那个只是见了一次面的女子。万清鸢低下头,捏了捏腰间的香囊。 那里边鼓鼓囊囊的,有卫大人送她的药膏,药膏她没用,一是有点舍不得,二是他们不让她用,担心有问题。 不用便不用吧,她还想留着呢。 万清鸢这一动,手上缠着的那圈白纱便暴露在了赵寂眼前,赵寂目光一凝:“你受伤了?”她抓住万清鸢的手,怒道:“岂有此理!谁敢伤你!是不是昨日那个人?”因为这样的动作,两姐妹一下子靠的很近,几乎贴身了,赵寂在这时候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她顿住,拉着万清鸢的手,凑近了嗅了下,脸色顿时暗沉起来。 这种清幽中带着一丝冬寒的梅香,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她吓坏了万清鸢,万清鸢以为她要追究,急忙摇头:“不是的!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是为了不让我摔倒!她,对了,她还送了我药膏赔礼。” 着急间,万清鸢将香囊打开,给赵寂看了看那个小瓷瓶。 赵寂一下子挑起了眉,望着那个小瓷瓶,眼中似有风暴在酝酿。 第29章 醋坛(下) 赵寂伸出手指,点在那瓷瓶的圆鼓鼓的肚皮上,眼前瞬间浮现了前几日的场景。 那日她在御书房看书,派去了解卫初宴的情况的那侍卫回来了,道是卫大人的肩膀伤的很重,肿的老高,好在没有伤及骨头,大夫便给她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侍卫便照着赵寂先前的命令,去天子私库取了药材,又过来回禀。 赵寂听到卫初宴的肩膀肿的老高时便有些看不进去书了,她喊了宫婢来,命她取了那盒被好生封存在库房的芙蓉化淤膏来,交与了侍卫,让他一并带走给卫初宴,瞥见那装药膏的上好玉盒时,又放下了书简,在书房中翻找了许久,这才在一个架子上寻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瓶子。 瓶子里还有酒液,赵寂将它们倒了出来,才想起来这是她的一个伴读自民间寻来进献给她的。据说是一种美味的果酒,当时还被检查过许多遍,怎料还是无缘入帝王口,就这样被倒掉了。不过这瓶子道是因其低调朴实而得到了“重用”,赵寂想,倒也不算可惜。 她让人洗净了瓶子,亲自将药膏自玉盒中取出,装进了里面,仿佛这样便能弥补她不能亲手将药膏交与卫初宴、给她赔罪的愧疚感。 见陛下不说话,脸色越来越沉,万清鸢慌张道:“陛下,真的不关她的事,她其实还帮了我呢!” 赵寂将那瓷瓶自香囊中捏出来,放在手中把玩,看不到什么表情:“说说看当时是怎么回事。” 万清鸢定了定神,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她差点撞到那女人时,她见到陛下将药瓶放在了桌上,她以为陛下是为了她差点给外人触碰而感到不快,急忙补救道:“然而她躲开了,并未碰到我,我因此差点摔倒,她为了帮我,才拉住的我的手。” 赵寂看向她的手腕:“你说她拉了你的手,便是这里吗?” 万清鸢红了红脸,将那圈白纱给赵寂看:“是呀。她的力气可真大。我见她也不像是故意的,然而就是捏伤了我,她当时是立刻道歉了,态度也好,还送药膏给我,说是给我赔礼。”话音未落,万清鸢听见陛下轻轻哼了一声,她心中更加紧张,又急急地道:“听说这药膏是很好的,我只抹了一点,瘀伤便好的差不多了。她真的很有诚意,也是事出有因,陛下莫要为她而生气了。”其实这药膏是否有卫大人说的那么好,万清鸢是不知道的,然而她却反复地强调了好几次这药膏的珍贵,目的便是为卫大人开脱。 她却不知,这反而使得那已经有火星落进去的柴堆又被浇上了油,转瞬之间,火光冲天。 那药膏当然好!是赵寂自己亲手送出去的东西,难道赵寂还能不知道其功效吗! 赵寂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气的肝疼! 那是即使是宫里也只有一盒的珍贵药膏,虽然只是对消肿化淤有奇效,然而奇药便是奇药,赵寂记得儿时她坠马,母妃同父皇求了好久,才求来了一小盒,为此,父皇几天都没给过她好脸色。 而现在这么珍贵的药,就被卫初宴轻描淡写地转手送人了! 想起当日特意在殿内找了个不起眼的瓶子装那药膏、为此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的自己,再看看今日轻轻松松便转到了表姐手里的这个熟悉小瓷瓶,赵寂顿感一阵无力。 那种无处发火的感觉又来了。 追究卫初宴的罪名吧,她本来也不知道这药是赵寂送她的,哪里又有什么罪呢?但是不追究吧,赵寂又如吞了一根鱼骨在喉,光是想一想,便气的咬牙切齿。 第40页 早前就不该花这么多心思在这药膏上的! 赵寂正暗自生气,却见一旁的万清鸢小心地看着她,似是在观察她,她自然知道令万表姐这般担心的原因是什么,又是一阵心梗,然而她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怪表姐,便强忍着火气,给表姐吃了颗定心丸:“既是这样,孤便不追究了。” 万清鸢立时高兴起来,她凑的离陛下近了些,微微显露出一点亲昵来:“陛下宽宏大量。” 赵寂勉强一笑,全然不同先前那般明媚了。瓷瓶虽已被她放下,然而她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它上面,这样经过了好几次,连万清鸢都发觉不对了。 是否是她今日维护卫大人的话语、以及将卫大人所送的药膏随身携带的举动令陛下发现了什么?陛下聪慧敏锐,定是发现了吧? 万清鸢揪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这次过来,是肩负着入宫为妃、为陛下遮掩身份的重任的。她本来便知道,她们万家与陛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没了陛下,万家什么都不是,别看此时无比风光,若是真有那一天,万家全家族的项上人头必然是第一个为新帝的屠刀开刃的。因此,无论陛下是男是女、是乾阳君还是坤阴君,万家都必须誓死守护陛下的王位,她万清鸢,此次过来,不就是肩负着这样的使命的吗? 想到陛下身份暴露的可怕后果,万清鸢心神微颤,那点刚刚萌发的怀春情怀俱都消失不见了。她看着陛下,认真道:“陛下,清鸢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您不必担心我会对其他人生出私情,清鸢一定会是个好妃子的。” 赵寂倏然回神,看向万清鸢,眼中有一些惊讶。 有一瞬间,赵寂也感到疲倦。为了她的这个帝位,还要多少人作出牺牲呢?她很想放万表姐自由,然而她的后宫需要这样的人,而万家也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拿出这么一位既识大体、又明事理的女子来做她的屏风了。 万清鸢在陛下眼中看到了挣扎和疼惜,心中血更热了,她再次强调道:“陛下莫要多想,清鸢是心甘情愿的。” 赵寂看着她的神情,见她确然没有多少的伤心,想到她才与卫初宴见了一面,表姐即便立时便对那个四处拈花惹草的混账女人有了感情,也应当未深,终于是道:“表姐,孤之大事,还需拜托你了。” 清鸢立时点头:“清鸢便是为陛下而来的。” 赵寂侧过脸,道了声谢,而后在清鸢的受宠若惊中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的眼眸坚定道:“表姐,我终究有一天会还你自由的。这一天不会太远,总有一天,我会将所有的权力集中在手中,使得我的帝位稳如泰山,使得天下人都无法对我的身份提出异议。” 这一刻的陛下,骄傲耀眼如同一个小太阳,令得万清鸢微微失神。 陛下所说的事情,其实是很难实现的。然而在此时此刻,却好像有一股感染力,使得万清鸢不自觉地去相信陛下会做到的,她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帝王,触及她眼中的坚毅和强势时,其实也生出了一股荒唐的想法:“也许陛下真的能做到呢?” 真是疯了,如今藩王势力日盛,朝中又主少臣强,单单要做到集权便已很是不易,陛下又如何能变成那公开了坤阴君身份仍然能够稳坐帝位的千古一帝呢? 这日傍晚,赵寂留万清鸢在宫中用了晚膳,而后去了御书房处理政事,又在巳时边关传来急报的时候召朝中诸位辅政大臣在侧殿开了个小会。到了子时,本来要去沐浴就寝的,赵寂瞥见被万清鸢留在桌上的那只小瓷瓶,便怔怔走了过去,将那冰凉的小瓶子抓在手中,一下子便捂热了。 她送这药膏,其实是有私心在的。 她曾经用过这药,对这药有印象,知道是颇具效果的,别说民间那些药物,即使是卫家的也不可能比得上。她不敢亲自送去,因卫初宴的伤势是因她而来,她也担心以卫初宴那个刻板又倔强的性子会拒绝她的药。因此,她刻意吩咐了,不要让卫初宴知道。 然而心中不是不期待的。她期待着卫初宴用过药膏以后对药膏的效用产生疑虑,进而联系到宫中,进而收到她道歉的心意。 然而,现在看来,药膏是送出去了,效果卫初宴定然也试过了,不然以那人的性子,定然不会将不知道药性的药膏送给旁人。然而这一点却也是最令人生气的,她明明该知道这药膏的珍贵,为什么还要送出去呢?送出去之前,难道不该想一想这药膏的真实来历吗?卫初宴分明不是个笨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就这么笨了呢? 赵寂越想越气,最后索性不想了,叫来人取了令牌出了宫。 第30章 恍悟 快到卫家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赵寂到卫宅一看,大门果真紧锁。上一次她是打晕了门房才进来的,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直接让人翻进去开了门,悄无声息地到了卫初宴到房门前,在檐下解开了湿透的斗篷,递给了随从。 “你们去守着吧,不必去到露天,各自找地方呆着。”雨越下越大,赵寂特意吩咐了让他们别往雨中跑,左右这里是卫宅、也没人知道她出宫,没有那许多的危险。 侍从们都答“是”,很快散开了,赵寂留在原地,手都抬起放到门框了,忽而又停顿住了。 思索了片刻,她还是敲了敲门,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磅礴的大雨中,雷声阵阵,赵寂疑心这雷声雨声打竹声将她的敲门声给盖住了,故而用力再敲了敲门,然而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门却在这时因她的用力而轻轻打开了一条缝,有一丝幽淡的梅香自缝隙飘出。 第41页 是卫初宴的信息素,赵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受到这个的影响。 她竟没有关门吗?赵寂扶着门框,轻唤一声:“卫初宴?” 仍然没有人回应。 赵寂于是失去了耐心,抬脚走进了房中。卫初宴晚上没有留灯的习惯,房内一片漆黑,然而因为时常有闪电打来,赵寂还是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便到了床前。 床上伏着一道纤长的人影,没有盖被,因此愈发显得瘦弱,赵寂只一眼便确定了是卫初宴,她走过去,低头看向床上的人,心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卫初宴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上一次她只是走到门边,这女人就敏感的披好衣服去开门了,这一次她已进了门、甚至来到了卫初宴的床榻旁,卫初宴却仍然熟睡着,即使有雷声遮挡住了她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应该遮挡的这般彻底才是。 她不对劲! 赵寂心中一凛,立时更凑近了些,这时一道闪电劈过来,房中瞬时亮如白昼,借着这片刻的光亮,赵寂看到卫初宴的脸色红如绯云,显见是发烧了,她伸手一莫,好烫! “卫初宴?” 随着赵寂的轻唤,床上的女人蜷缩了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她好像是在就寝前便因高烧而昏迷了,发丝已散开了,身上的衣袍却只解开了系带,松松散散地盖在身上,也没有换上寝衣,赵寂印象里的卫初宴不是这样的,她总是干干净净、衣服也穿的特别齐整,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然而,这样却令这个女人显得愈发脆弱了,她就这样蜷缩在那里,因为身体上的痛楚而紧紧揪着床单,偶尔因赵寂的触碰而自红润的双唇边溢出一声呢喃,似在回应,然而细听,那又只是呻,吟而已。 赵寂心中微乱,她马上起身要去叫人拿药来,这时手指却被抓住了,她怔住,看向床上的女人,女人呢喃着:“热。” 她呢喃着,揪紧了天子的手指,狠狠抓了一下,而后又失望地松开,去寻找新的、冰凉的物什,最终又抓紧了床单,仿佛得到了片刻的宁静,自喉咙中溢出一点呻。吟。 赵寂舔了舔嘴唇,忽然也热了起来。她缓慢地靠近卫初宴,在差点拿双唇碰到卫初宴的额头时,忽然疑惑地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她忽然察觉到,房中的梅香更明显了,不知比来时浓郁了多少倍。 真好闻…… 赵寂恍惚了一下,忽然清醒过来,凉意浇透了全身。卫初宴这不是发烧! 这分明是来热潮了! 虽然不是个真正的乾阳君,但是因为要以假乱真地扮演乾阳君的关系,赵寂对于乾阳君的了解恐怕比卫初宴还要深,她立时意识到,卫初宴的这副模样,就与乾阳君来热潮的情形没有两样。 该死!怎么偏偏撞上她发热了?这时候的乾阳君都很危险,听说也许会失去理智,也会散发出比平常危险数倍的信息素、对于坤阴君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赵寂想要逃离,她的花青期虽然还没有来,但是却也好像有点受卫初宴影响,她的脑袋有点昏沉,也有些抑制不住地想往卫初宴那边去。 想靠近卫初宴,想触碰她,想……亲吻她。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无异于一道惊雷,将赵寂劈的摇摇欲坠。她重新坐回去,注视着床上的黑影,眼神变得很是复杂。 她是受了信息素的影响吗?也许吧,但是她也无法欺骗自己是完全受了这个的影响。 她为什么要出宫?为什么要因为卫初宴而高兴、而不高兴? 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意识到某些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赵寂坐在黑暗中,静默地看着卫初宴,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确定了是热潮,也不用去拿药了。热潮又不会烧坏人的脑子、也不会死人,挨过去便好了。当然最有效的途径不是死扛,而是……去找别人“帮忙”。 赵寂自然不可能“帮忙”,初初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她也不可能去让别人进来,那么便让卫初宴忍着吧。 想起那个小药瓶,赵寂的心肠硬了起来,方才还苍白的脸蛋泛了些许的红。她低下头,恨恨说了一句:“卫初宴,你没有良心。” 她说的太清晰,导致“没良心的女人”立刻在睡梦中梦见了她的这句话,这时又有闪电,赵寂的视线中,床上的女人不安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的更紧,身上青丝凌乱,如同锦缎一般胡乱裹在身上,可怜而又美丽。 赵寂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开来,好像先前那些也不重要了,她伸出手来,替卫初宴盖上了被子。 卫初宴却不需要被子,她这时只想要冰块,赵寂一将被子盖上去,卫初宴便往旁边滚了滚,将被子滚掉了,还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赵寂见状,又把被子扯走了,丢在了地上。 是了,她现在应当很热。 卫初宴当然热,因为赵寂的触碰和赵寂的声音,在这个被热潮包裹的夜晚,她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梦到了赵寂,梦里赵寂骂她,骂她没有良心,卫初宴不明白,她躲闪着,企图和赵寂保持距离。 她真的和帝王保持了距离,帝王因此勃然大怒,和她争执起来,争执中,不知道怎的,卫初宴觉得额头被打了一下,奇怪的是,那并不很疼,反而有点凉,像是有块玉贴在她额头一般。 第42页 卫初宴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的梦外,那其实是一个吻。 床上的女人虽然睡着了,然而却睡的很不安稳,赵寂心疼她,却知道自己不能去帮卫初宴做什么、又不可能将她交给别人,只得在心中催眠自己,好在卫初宴睡着了,熟睡中,其实也不会太过难受了。 赵寂也不好受。 乍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年轻的帝王面对感情时也忍不住地露出了凡人的那一面。她在这里犹豫徘徊、惊疑不定,既想靠近,又痛苦于不能靠近。 刚才淋了雨,虽然斗篷挡住了大部分,然而赵寂的头发丝儿也有些潮湿,她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忽然打了个喷嚏,床上的人立时不安地动了动,单薄的身子隐没在寂静的黑暗中,透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赵寂禁不住心中的渴望,凑过去亲吻了她的额头,唇瓣触碰到那处柔腻的肌肤,很软,也很烫,赵寂很想沉溺进去,然而卫初宴紧接着的躲闪却让她马上又清醒过来。 她坐在床边,看着背对着她安静地睡着的女人,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喜欢我吗?” 黑夜中,回答她的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她苦笑起来。 答案显而易见。 “怎么办呢?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赵寂将那几个字咽下去,带点茫然地看着卫初宴。 怎么办啊,卫初宴? 怎么办?床上的女人当然是不知道的。她只是昏睡着,在睡梦中承受着热潮的折磨,直到被折磨得全身泛起绯红、显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旖丽来。 她是妖精吧? 赵寂不敢再靠近她,摸索着走到桌旁坐下,守她到很晚,才在侍从的提醒中回宫准备早朝去了。 第31章 桃花 醒来的时候,里衣外裳都湿了。 卫初宴靠在床上,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乌黑的眼半阖着,还有些发懵。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情她还有些记忆,因为原先有过经验,因此她知道,她大约是来热潮了。 是被昨日见的那些人引出来的吗?大约是吧。见过杨频她们之后,她确实有些不舒服,当时并未往花青期这方面想的。因她常常会服用一些压制品级的药物,这也同样会抑制花青期,因此她其实很少遇上热潮。然而世事无绝对,昨日接触了太多的陌生信息素了,身体会陷入热潮似乎也是正常。 真是……好麻烦呀。 对于没有婚配的卫初宴来说,花青期总是很麻烦的。这会持续好几日,这几日她不能外出,否则很容易吸引到坤阴君,到那时不仅仅是坤阴君,就连她也会丧失理智,便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卫初宴十分排斥这样的事情,她甚至觉得有些恐惧。 她想,她大约还没做好随便标记一个人的准备。 那便吃药吧。 吃了药,好歹能缓解一些症状,也使她能勉勉强强地保持清醒。至于这几日不能出门,那便差人去官署请个假、呆在家里算了。 好在对于分化者,官署里自有一套特殊的轮假制度。从前卫初宴很少使用这种假期,然而现在她也不得不用了,想到之后来自同僚甚至上级的观察和揣测,她便感到有些烦闷。 因为热潮暂时平息了的关系,卫初宴的脸色不复之前的潮红,而是变得有些苍白。这是昨夜未盖被睡了一夜的后果,她大约也有些受凉了,在床上咳了好几下,后来才下床倒了水来喝。 等气顺过来一些,卫初宴疑惑地看向了紧闭的门窗,秀气的鼻翼动了动。 这个时节还有桃花吗?她怎么好像闻到了桃花的香气? 真是奇怪。 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等过了一会儿再去闻的时候,那香气又不见了。 卫初宴带着疑惑叫了海棠来,让她给自己提水沐浴,又将告假书给她,让她喊车夫去官署递交了。卫初宴坐到桌前,正欲再倒杯水,却忽然发现桌上竟然还有一个杯子,放在她惯常不爱放的一个位置。 奇怪,是她昨夜昏昏沉沉中乱摆的么? 被热潮折磨良久的脑袋好像还不能好好地运转,稍作思考便头疼欲裂,卫初宴无奈地掏出药丸,和着水吞了,这时海棠提水过来了,但是一桶水通常是不够的,卫初宴静静等待着海棠提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海棠提到房门处她便接过了,然后又紧闭了房门。 她的房间中其实充斥着梅花香味的信息素,自己这时也是浑身都是信息素的味道,因此并不敢离开房间,好在海棠是闻不到这些的,因为这丫头是个未分化的普通人,否则卫初宴也不会去喊她。 好在热潮还没有来,否则即便是普通人,卫初宴也不敢接触。乾阳君又不是只能和坤阴君在一起,她怕她忍不住,会做出让她后悔终生的事情来。 浸泡在热水里,将浑身的汗洗干净,等到躺到床上的时候,重新恢复了清爽的感觉。然而卫初宴知道,按照原先所经历过的那几次热潮来看,过不了多久,新一波的潮汐又回涌来,到那时,她又是昏昏沉沉、浑身湿透的样子了。 这还算是好的情形了,最怕她失控,走出这房间。卫初宴曾经见过分化之人失控引发一街的混乱的事情,她不愿自己也变成这样,尤其她还是个绝品乾阳君,虽然现在大打了折扣,但是谁知道她的信息素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 第43页 幸好昨夜昏迷了! 披散着长发靠坐在床头,卫初宴的眼中闪过一丝庆幸,而后又浮现出一丝惆怅来。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呐。 她不可能总是吃药,也不可能在每一次热潮中都能成功陷入昏迷。她最近其实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身体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她也形容不出来,但是她更容易嗅到旁人的信息素了、也更容易受到这些信息素的影响,尤其是昨日,在面对那些人时,她的脑子其实空白了一瞬的,因为接触到的信息素太杂了。 而且她也更容易产生去标记人的冲动了,无论她愿不愿意,她总是有这样的冲动。 这可真是…… 一瞬间感到心如死灰。卫初宴想,左右她也太难再找一个人去喜欢了,怎么样都好,只要能将这件事控制好便行了。 难过地裹紧了被子,正派地过了二十年的女人开始认真地思考起和人结亲的可能性来。 她不太倾向于同同在官场上的人家结亲。 原因太简单了,家里那些人不会喜欢她得到更多的助力,而如果她选择的人不如卫家,对方就很容易被连累、被打压。而能超过卫家的人家又太少了,而且既然能超过卫家,又为何要和她这么一个失去了家族扶持的小官结亲呢? 是个死局。 那么考虑商家或是农家么? 其实也不太好考虑。朝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官员不得取商家子为正妻、正夫。而卫初宴却只想要一个妻子,她厌烦卫家那一大家子的人所带来的肮脏事,觉得就如她父亲和母亲那般简简单单便好。那商家也不能选,那么农家呢? 其实卫初宴也不抱希望。若是真能找到合适的,那么她在担任籍田令时便该找到了,何至于现如今还孤身一人? 思虑半晌,卫初宴又想到一个人来。 袁柳儿袁姑娘。 其实她看不透袁姑娘。有时候她觉得袁姑娘是希望她给自己赎身的,然而她提起赎身这件事的那几次,都被袁姑娘婉拒了。她不知道这姑娘为何要在青楼里浮沉,而且明明有些时候,她觉得这姑娘也许对她有意思,但是若是有意思,又为何要拒绝她呢? 是,她那时的确没有明确说过为人赎身便要娶她,那时候的她,也的确没有这样的心思……她那时,唉,不提也罢。 眼前飞快地浮现出一张明艳而冷漠的容颜,又很快被卫初宴驱散了。好吧,其实现在已然好很多了,再想起陛下,她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波动,甚至昨夜,虽然又梦到了陛下,但她不是也和陛下保持了距离么?她守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虽然因此被打了,她却并不后悔。 至于结亲的事情,算了,多猜无益,等过几日热潮退去,她再看看该如何办吧。 侧躺下去,等待着下一波热潮来临的时间里,卫初宴忽然伸手摸了摸额头,那里却并不疼,也不冰。 她笑笑,是了,那只是梦里的事情,她怎么当真了呢?陛下也并非总是那般凶的,怎么她做个梦,还要梦见陛下打她呢? 这样可不好,日后不应再梦见了。 第32章 是谁 花青期中热潮反反复复地折磨人,卫初宴足足在家中呆了五天,才终于渡过了这一次的花青期。 “小姐,这几日你瘦的太厉害了,花青期总是这般恐怖的吗?” 收拾着凌乱的床铺,海棠不时回头看看自家小姐,眼神十分心疼。 还有一些恐惧。 卫初宴靠在一旁的竹椅上,虚弱地笑了笑,脸色如白雪一般:“吓着你了?放心罢,我没有大碍。” 海棠偷偷抹眼泪:“还说没有大碍。你都、你都瘦脱形了!不行,我等下得去集市买只鸡、再买只猪蹄膀,再去药铺一趟、拿些补药回来,给小姐你好好补一补!” 卫初宴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你便按照平常的来就好了,莫折腾了。” 海棠又要哭了,小姐就连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弱。她急急忙忙地把床单、被子换好,然后马上搀着小姐去床上,让她躺下来,自己则马上去了集市。 至于小姐说的不吃?先弄好再说!也许她炖好了汤,小姐又有胃口了呢? 卫初宴只觉得自己一下子便被“按”在了床上,然后小丫头便走了,风风火火的,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不过这几日,倒也真是辛苦她了。 侧脸埋在薄被里,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卫初宴将手伸出来,捋起袖子,只见上边有一圈圈青紫色的伤痕,如同藤蔓一般缠绕在雪白纤细的手腕上,看着十分可怖。 脚上传来同样的疼痛感,不必看也知道,那里的情形同手腕是一样的,也许还严重些,似乎有皮磨破了。 这一次的花青期,比之原先要麻烦许多。时间变长了,热潮也变得剧烈,有那么几个夜晚,欲.望几乎漫顶,她都觉得克制不住了,抠着床沿央求海棠把她拿绳索捆住,这才没有做出野兽般的事情。 然而这也不是长久之功。 “还是要尽快成亲。” 卫初宴将手臂缩回被中,喃喃自语着,冰雪一般皎洁的脸上,渐渐生出一股坚定。 被海棠“看管着”养了两天,卫初宴手脚的伤都好些了,然而还是伤痕累累。这时候她不由怀念起先前被她送人的药膏来,等到能够出门,她也去寻了先前那个大夫,想要买些这种药膏,大夫当时却拒绝了,而且显得十分震惊。 第44页 “卫大人,先前老朽不是给了您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吗?那药膏,您这么快就用完了?” 大夫岂止是震惊呀?她差点吓死了。这、卫大人这、这连“浪费”都不足以形容了,简直是造孽啊! 卫初宴见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心中顿时疑惑:“大夫,那药膏很珍贵吗?” 她想到先前大夫倒是也说过,那是大夫自己特制的药膏,好像确然是含有一些珍贵药材的,然而当她要给钱时,大夫又拒绝了,改口道也不是太过珍贵的物什,直接让她拿着走了,她便没有想太多。现在看这大夫的心疼模样,倒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药膏很珍贵吗?看起来好像是的了,毕竟大夫手中也没有多的了。但是,若那药膏真的珍贵,为什么大夫又要开给她呢?她从前与这大夫素不相识,即便这大夫后来去为她们司的人检查身体,也不应当为她做到这一步才是。 卫初宴心生疑惑,进一步地试探道:“您手上真的没有多的了么?是因为缺少药材么?您可以说说,初宴若能帮的上忙,便去为您寻来,毕竟先前那瓶药膏,初宴还没付钱呢。” 大夫一时无语。那药膏她哪知道配呀?若她知道,她现在便是宫中的上宾了。大夫连连摆手,忍着心痛道:“倒也不是什么珍贵药材,只是太过费时费力,需要耗费数年才能制成,我手上的也恰恰用完了,因此这次要劳卫大人白跑一趟了。” 卫初宴何许人也?略一观察便知道大夫在撒谎了。她分明很是心痛。 心痛?心痛那药膏吗?那又为何随手送人呢? 卫初宴一时想不明白,因那药膏是好药,也不是害人的药。若是害人之物,这大夫为了害她,自然要想法子送给她的,越随便越好。然而这药是好药,她亲身体会过的,这大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也不是白跑一趟吧。”若有所思地说出一句,卫初宴温和道:“有劳大夫再给我另开些治疗瘀伤的药吧。效用慢一些也没关系,左右总比初宴在其他地方找的那些大夫要厉害多了。” 这话说的,让人舒坦。大夫顿时笑了,给她开了药,见她拿了药要走,犹豫半晌,因着一个医者对于神药的热爱,还是叫住她问道:“卫大人,那药膏……是效用不够强吗?按理说只需一点点便能治好你的伤了的,怎么用的这般快?” 听了她的话,卫初宴又是一阵沉思。 既然大夫也清楚,只一点点便能治好她的伤,又为何要将一瓶药膏都送与她? 真是太奇怪了,世界上竟还有这般慷慨大方的人吗? 卫初宴是不相信的,她更愿意相信,事出有因。 “也不是。实不相瞒,那药膏我送人了,先前我在街上不小心伤到了一位姑娘,便将药膏赔给她了。” 大夫一听,恨不能锤足顿胸。这个败家女!然后她转念一想,这药膏是贵人吩咐她送给卫大人的,若是贵人知道卫大人就这样懵里懵懂将药膏送人了,卫大人有没有事她不知道,但是她自己有事却是一定的了! 哎哟,她这把老骨头哟! 大夫眼前一黑,差点活生生吓晕过去,好在行医多年,她的身体和精神都算不错,但即便是这样,她也吓得浑身都冒冷汗。 “卫大人,你……唉,你这……唉,没事。” 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主要是没有立场。大夫闭着眼挥挥手,想让这随手送掉金山银山的人快走,别杵在这里让她心痛和心慌了。 卫初宴此时已完全确定了那药膏的珍贵性,对于将之送人的事,倒是没有太多的后悔,君子取财有道,她既平常得,那便平常舍。 她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这大夫为何要将这么珍贵的药膏赠予她。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卫家继承人了,这些年里,她孤身一人闯到长安,其实早已看过了世间冷暖,她不太能相信,她会无缘无故地得到陌生人的这么大的善意。 心念一动,卫初宴试探着问:“您是自南方来的吗?” 她的确是从郁南一路逃过来的,看起来已然完全失势,然而以前母亲在时,还是为她留了一些产业的,只是她逃亡的匆忙,没有来得及去清点而已。若是有忠仆惦念着她,一路追过来、或是请人照拂她,倒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爹爹的手笔,然而爹爹早在娘亲死后便心死归隐山林了,对她不闻不问,好像又不可能是爹爹。 是谁呢?卫初宴心中生出一丝期待,然而这种期待在下一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只见大夫脸上满是茫然地看向她,奇怪地反问了她一句:“南方?什么南方?老朽可从未去过南方。” 不是的。 卫初宴失望地合上了唇。 第33章 陛下 拿了大夫新开的药,卫初宴往家的方向走着。因为有过几次的撞人事件,她走在街上时,小心了许多,再不会有不知从哪来的雀儿一下子扑到她怀里了。 行至巷口,正巧看见门房许匠挑着一担柴过来了,卫初宴便将药交给他,让他拿去给海棠,自己则折返回去,暗中观察了那大夫许久。 看病,拿药,绵延不绝的人流,忙着抓药的学徒。 这位关姓大夫是保康堂的坐堂大夫,听说医术很高,那日到籍田司时,看诊也快,对于一些顽疾,也都多少做了处理。 第45页 端的是位好大夫。 然而……那药膏又作何解? 这是唯一令卫初宴不解的地方。她本来猜测,若那药膏的来历真的有问题,那么在她拜访以后关大夫应当会联系让她送药的人才是,然而,她隐于一旁观察许久,却没有见到大夫有别的动作。 就是看诊而已。有人来,她便看诊,没人来,她便坐在大堂中看着学徒做事,偶尔也唉声叹气。她以前不这样,卫初宴直觉这与自己有关,然而还没等她观察出个结果,夕阳便落山了,保康堂关上了大门,将卫初宴的视线隔绝在外。 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卫初宴有些紧张,这时关大夫背着个老旧药箱出来了,身边带着她的小徒弟,卫初宴立时绕到了一旁的大榕树后,借着树干遮住了身体。 这边,关大夫她们走过卫初宴身边,一路说着话往前边走了。卫初宴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她想要知道那药膏究竟是什么意思。 跟了一路,阳光渐渐成了深橘色,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大约都各自回家吃饭了,街道的两头靠近民居的地方,还经常传来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喝骂。卫初宴听着这声音,笑着摇了摇头,在转过这边的街角时,却陡然发现本来应当出现在下一条街道上的关大夫二人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 卫初宴茫然地左右看看,都没有,她于是转了个身,裙摆因而划过了几道轻柔的涟漪,她不知道自己又在不经意间成了路人眼中的风景,提裙往关大夫她们前行的那个方向跑去,然而纵然下一条街也已走完了,却还是没有望见那师徒两的踪影。 心中划过一丝浓重的失落感,又因不必再继续跟踪别人而生出一股轻松来,卫初宴停下脚步,不再前行,而是慢慢地往回走去。 海棠应当已做好了饭菜,正在家门口探 首四望吧?早跟那丫头说过了,不必总是这般,然而海棠仍然改不了这毛病,总要等她回去才肯进屋。 走着走着,卫初宴不自觉地一笑。 她离开后不久,临街的一个糕点铺后,悄无声息地转出几人来,其中就有卫初宴跟丢的关大夫。 “卫大人已起了疑心,你们之后要小心些了。莫要让她发现了你与宫中的联系。”原来,是赵寂的侍卫发现了卫初宴,便提前来到这里,趁着那点小间隙拉了关大夫和学徒进铺子。 关大夫谢过他:“我知道了。唉,没想到这位卫大人如此敏锐。” 她感到一阵后怕,贵人费尽心思地掩藏自己,她却差点将贵人的来历暴露了,唉,唉! 走到家门口时,果然看到一个四处张望的人影,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看到了她,欢呼着朝她跑来,脆声叫了声“小姐”,而后跟在她身后往家里走。 卫初宴回头看看,温柔浅笑,如同春花开在月光下:“又在这里等。若我很晚才回来呢?你就饿着肚子等着?我早说过了,家中就我们几人,没有那许多的规矩,我不回来,你们就先顾好自己,不必总等着我。” 她大约不知道,她一旦这样温温柔柔地和人说话,话里话外又是关心与体贴,便很容易令人生出一股甘愿为她而死的感动来。 海棠笑呵呵地应了,暗地里趁着自家小姐不注意,悄悄擦了擦眼泪。 海棠这是第一次被卖去做奴婢,其实很是做过一番准备,她从前听村里人说过,有些老爷夫人就很喜欢磋磨下人,莫说责骂,毒打也是有的。又说还有那好色的,连下人也不放过,占了身子给了名分还算好了,怕的是那种抹嘴便不认、甚至一次次地欺负直至将人害死的。 还有许多许多的可怕传言,因此海棠原先被买走时,还偷偷想过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便撞死,却不知道,原来被买走后,还有可能过上从前全然不敢肖想的天堂般的日子。 在卫宅,她有干净的新衣衫穿、有饱饭吃,也不用做重活累活,那些,许匠他们几个力气大的总是顺手就给做了。而小姐却总是很忙,她每天中午去给小姐送饭,到了晚上,则盼望着小姐回家吃饭,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在门口等待的习惯,偏偏小姐还觉得她这样辛苦,总劝她莫要这样。 其实哪里会累呢? 这样的好日子,海棠过一百年也嫌不够呢。 …… 翌日,卫初宴回到御史台做事,这一回来,她才得知了一个大消息——陛下的第一次花青期到来了。 因着这个“大喜事”,朝廷休朝七日,以便使天子从容渡过这一次的花青期,因此,卫初宴即使回来了,也还是很清闲,都没有早朝,自然不需要她去守在宫门前监察百官。 这真是件大事。 卫初宴自己花青期期间是足不出户的,或者说是不离开床还恰当一些,竟到了陛下休朝的第四天才知晓这件事。 “听说,为了提前将家人安排进宫,以便陪陛下渡过这第一次,徐老和于大将军还打起来了,结果却是一个都没能送进宫,陛下下了旨,道是还未大选,宫中就不进人。” 御史台中,最不缺的便是消息灵通的言官,他们原本就凑在一起说事,卫初宴过去了,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自然地融入进去了。 倒是又听到了许多密辛。 譬如陛下更爱女子,第一夜幸的全是女子、譬如陛下罚了敢偷入帝寝宫的宫人、譬如陛下已秘密接了她的那位表姐入宫…… 第46页 此间种种,有真有假,然而都传的跟真的似的,叫人一时也无法判断,反而被唬的一愣一愣的。 卫初宴虽然没有被唬住,然而,当听闻陛下幸了人、且不止幸了一个时,她的心中还是微微地发酸了。 然而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一定会发生的,那是天子,天生坐拥三千后宫,如今的这点,比起日后会有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早在在大殿上看清陛下的容颜时,卫初宴便明白了,这样的事情终究会发生的,陛下的身边会有很多人,却永远不会有她的位置。 陛下说的对,她没有资格。 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有人来找卫初宴,说是吴大人有请。卫初宴便压下心中的那点酸涩,默默走开了。 身后,仍然讨论的热火朝天,其中不乏高兴和艳羡。 卫初宴其实也不是很心痛,她就只是觉得酸涩而已,过了最开始的那阵子便好了。而且后来走着走着,她想起那些人对陛下的吹嘘,想了很久,还是无法想象陛下真的会对那么多人留情。 明明陛下看起来不像是会纵情声色的人呢,她是那般的严肃骄矜、高不可攀。 那个总是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听故事的小姑娘呀,终于长大了,她不会再稀罕自己的糖糕了吧? 也是,早就应该不稀罕了,她那一脚,踹的可真疼。 卫初宴走着走着,又不由揉了揉肩膀。其实她的伤早已好全了、早已没了那一脚的痕迹,然而每当她去碰那个地方时,却总觉得疼。 她后来梦见陛下在梦里打她,大约也是因为那一脚吧。陛下发起火来,可不会留情的。 第34章 强忍 宫中,甘露殿内,四处寂寂。 往日里伺侯着的宫人们不见了身影,偌大一个帝寝宫,除了把守的侍卫,便只余下宫中的年轻皇帝了。 又一次找回了理智,赵寂洗了个澡,披着一件单衣靠在冰鉴旁,苍白脸颊以及冒着虚汗的额头,乍看之下,竟与那夜的卫初宴有些相似。 只眉宇间的神态有些不同。 花青期中的卫初宴是脆弱的、是柔软的,亦是克制的,她着实不像是一个乾阳君。 而同样的热潮之中,赵寂却是极具攻击力的。 第一夜,她便毁坏了半个寝殿,花瓶、笔、镇纸、甚至于名贵的海沉木桌,皆被难受的帝王拿来抒发热意,东西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好些都碎了,将外边守着的侍卫吓的不清。 赵寂砸累了,完全没了力气的时候,便靠在墙边、或是躺在床上,抵制着陌生的情潮,这时候她就会一边咬着牙,一边低声地骂卫初宴。 这个花青期对于赵寂而言,来的又快又凶。 她原本一直吃着药,预计两三年内都不会受花青期的困扰,然而它却提早来了,来的那般汹涌,赵寂怀疑这是卫初宴的缘故。 那一夜陪了卫初宴以后,赵寂没有休息便去上了早朝,当日还好,除了脑袋疼痛一些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她并未在意,只是唤来太医诊了脉开了药吃了。然而到了第二日凌晨,她却忽然脚软的下不了床,血液也沸腾起来,从内而外透着一股燥热。赵寂知道大事不好,当机立断立刻遣退了等着伺侯她起床的宫婢,又唤来高沐恩,命他立时将帝寝宫封闭起来,又拿了药吃了,然而已无法抑制了。 那一日的早朝自然是无法去了,赵寂强忍着不适,下了休朝旨,原本也只是说自己偶感风寒,想要瞒过去,然而到了第二日的时候,情况仍然不见好转,不得已,只得将自己花青期到了的事情公诸于众。 朝臣本来也有些怀疑,因着陛下是个勤勉的,自登基以来,除了太后仙逝时,从未下旨休朝过。这一次因“风寒”而休朝,放在先帝身上,实在不稀奇,然而放在陛下身上,却显得很是蹊跷。 果然,第二日陛下仍然没有出现,宫中传来陛下成人的消息,朝臣因此沸腾起来,有些心思活络的,还想借机把人往宫里塞,美其名曰为君分忧,赵寂彼时正在忍受着不适,闻言大怒,一点情面也没给的,降旨将那几个蹦的欢的责骂了一顿,罚了半年俸禄,也警醒了那些想趁着陛下年轻将手伸到帝王后宫的人。 “再拿个冰鉴来。” 虽是盛夏,然而帝寝宫中却凉爽如同深秋,可是即便已然接近于寒冷了,赵寂却仍然觉得燥热,她换了一条素白的裙子,光脚踩在冰鉴上,白嫩小脚被冻的通红,她却丝毫不觉得冷,脸上也泛着潮红,她本就是盛极的容颜,处在这样的情潮里,简直艳丽的要灼伤人的眼睛,然而其实也没人敢直视她,因为心情极为糟糕的缘故,帝王散发着黑云压城一般的压迫感,愈发使人感到窒息。 “陛下……已然这般冷了,再加一个的话,您会着凉的。”高沐恩小心劝道,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桃林中。 因为陛下处在花青期中的缘故,帝寝宫里满是桃花香,因着是阉人的缘故,高沐恩并不受陛下的信息素影响,但是因为原来也是个分化的人,所以他能闻到这香气,只是没感觉而已,这对他而言,就是单纯的桃花香而已。 这里边的香气如此浓郁,高沐恩担心会散发出去,派了人在四周都放了熏香,好在甘露殿当初建造的时候便考虑到帝王的隐私,门窗都严丝合缝,这些香气动辄出不去。然而香气只是棘手的事情中的一件,其他的,譬如究竟如何让陛下顺利地度过这一次的花青期,才是重中之重。 第47页 “让你去便去,哪来这么多废话!”因着受了几天折磨的关系,赵寂心情很差,高沐恩话音未落,她便烦躁不安地踢掉了沉重的青铜冰鉴,里边的冰块洒落一地,冒着寒气,殿内又更冷了一些,这反而使得赵寂感到舒适,她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催促高沐恩再去拿些冰来。 高沐恩只得听命,他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又极快地关上门,折返回来侯在一旁。 “其实你不必这般紧张。” 看出他的防备,赵寂左腿屈起,坐在地上,疲惫地笑了笑,眉眼之中,流淌过一抹惊人的艳色。 “帝王的寝宫中,有那么一两个坤阴君的信息素,不是才正常吗?反而,没有乾阳君的信息素传出去才麻烦,先前吩咐你拿的药,拿来了吗?” 赵寂说的是能将她的信息素伪装成乾阳君信息素的药物,这种药物太伤身,赵寂平时是不吃的,然而到了这时候,不吃却不行了。 高沐恩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恭敬道了声“拿来了”,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伺候陛下将药水喝了下去。赵寂一口喝掉了,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 殿内的信息素,从这时起便有了些微的不同。赵寂闻的出来,然而这样的信息素也令她更加难受了。 她难受极了,她需要一个人陪她度过这个花青期。 见陛下又开始了,高沐恩在一旁急的不行:“陛下,还是按原先的安排来吧。” 其实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们早有准备,毕竟世事无绝对,虽然按理来说陛下不会这般早开窍,然而万一呢?因此,他们早先便物色好了陪陛下渡过花青期的人选,当然,对方也不知道是陛下,只知道自己被买下来,好生地被养着,便是为了有一日去伺候贵人的。 这几个人自然不在宫里,但是只要陛下需要,高沐恩便会立刻秘密将人带进宫,原本陛下也是同意的,她还看过了那几人的画像,然而不知怎的,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陛下却驳了高沐恩的安排,只是自己强挨着,却不愿意让人近身。 这可急坏了高沐恩。 第35章 不要 按原先的安排来? 纵然不想承认,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赵寂确实有些动摇,实在是太难受了,身体先一步投降了,只余下理智在苦苦支撑。她手中抓着一块细碎的冰,静默地坐在那里,神情在意动和推拒之间转换,一直到冰都融化了,在高沐恩以为这次能成的时候,她却又轻喘着摇了摇头。 “且再看看罢。” 声音虽然虚弱,却足以一锤定音。高沐恩听罢,便知道不能再劝了,只得闭上嘴,在他们拿来新的冰块时,将冰鉴扶正了,放了大桶的冰块进去,又开始去擦拭地上的水痕,等到他忙完,一旁的帝王早已在冰凉的舒适环境中睡去了,高沐恩长叹一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一条天丝被盖在陛下小腹上。 只能盖这么一点儿,否则陛下很快便会被热醒,饶是这样只盖了一点,陛下也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头,高沐恩呼吸一窒,以为她将要醒来,然而跪在那里等了许久,也没见陛下睁开眼。 虚惊一场,高沐恩小心再弄了弄陛下身上的被子,确定掖好了以后,他正欲出去看看情况,却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 “卫初宴……” 在并不那么安稳的睡梦中,陛下不知第几次,低喃出一个高沐恩也不陌生的名字。 第几次了来着?或者说,第几十次了来着? 停下脚步守在一旁,这位从很早起便跟在陛下身边的大总管露出一个苦笑来。 陛下的心思,他想他懂了。然而这很棘手,卫初宴是个克己守制的人,说好听点,这样的性子是高洁,说不好听便是迂腐。这样的人,可不是那些被当作禁脔□□好了的侍人,陛下的心结若真是她,事情可就难办了。 陛下得不到她,便会一直念着她的好,一直不愿意临幸其他人。那么陛下的花青期要如何度过呢?像这几日这样咬牙强撑吗? 陛下即便能撑下去,高沐恩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弄坏了自己的身体。 风暴太急,睡觉也睡不安稳。大约一两个时辰以后,赵寂惊颤着醒来,再一次地,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潮涌。 这便是花青期吗? 难受地踢开了被子、踹翻了一旁的花瓶,赵寂仍然感觉有一股虚火无处发,她还感到虚弱,虚弱到只是活动了两下,便要无力地摔倒,全靠高沐恩眼疾手快地跑过来将她馋住,而后将她扶到了床上。 赵寂躺在床上,不过只是几息,便连头发尖儿都湿了,她睁大眼睛望着床顶,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在卫家的那个夜晚,那一夜,卫初宴不是也处在花青期吗?赵寂当时知道她难受,然而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到了今日,赵寂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女人在睡梦里还要紧紧地将自己蜷缩着、死死抱住自己。 赵寂自己也想,然而没有力气,连日的热潮将她折磨的只剩下最后一点的理智了,偏偏这时候高沐恩还在她耳旁说,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不要固守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请她召侍人来。赵寂想要拒绝的,然而话到嘴边,却不值怎的变成了答应。 不愧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高沐恩得了旨意以后,便以极快的速度将人带到了寝宫。考虑到陛下对卫初宴的心思,高沐恩特意在一众人选中挑了个性子温驯的女孩,蒙上了眼睛束缚了手脚送到帝寝宫去,以防陛下不喜欢,又因处在花青期而难以反抗。 第48页 那女孩被带着跪到赵寂床前,高沐恩马上离开了,守在门外。赵寂虚弱地靠在床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跪在那里的女孩,许久没有动作。 那女孩跪久了,显见的有些受不了,在那里扭了扭,偷偷活动了麻木的脚。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却也闻到了香甜可口的桃花香气,但是又好像已然有了其他乾阳君的信息素混入其中了,难道真的还有其他人?这令她的脑海混乱了一瞬,而后她听到一个暗含威严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其实是极媚的,好似浸在了艳河里许多年,连随便的一声喘息都流淌着惑人的艳色。然而这只是受花青期影响的音色而已,女孩本能地感觉到,那声音里的威严,是她所不能抵抗与违逆的。 这便是那位贵人吗? 她循着这声音抬头,听见贵人道:“过来,跪到我身前。” 很傲慢、很无礼的要求,然而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女孩紧张地吞咽一下,艰难爬过去,在触碰到床沿时,才停下来。 然后便听见了一声轻嗤,她更紧张了,还没有开口,便觉得下巴上好似有块冰贴了上来,然而与冰块不同,那分明又有些柔软。 冰凉而柔软的……什么东西? 那其实是赵寂的脚。她懒散地坐在床边,伸脚抵在侍人的下巴上,将她的脑袋抬起来,以便自己能够看的更清楚。 看清楚了,她在心里又叹了一声。 这其实也是个绝色。模样没得说,性格也够温驯,想来也是花了功夫才挑出来的。 然而…… 罢了。试试吧。 赵寂收回脚,命令道:“过来。” 侍人闻言想要站起来,却苦于手脚都被缚住而无法上去,赵寂见了,没有苛求,而是自己下了床,凑到了那人的身前。 离的近了,她也闻到了这女孩身上的信息素,也是花香,倒也不令人讨厌,而且,因着某种根植于血液中的天性的关系,赵寂自己确实很难抗拒来自于这个人的气味。 难以抗拒,不代表喜欢。不喜欢,也不代表就能任性拒绝。 赵寂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凑上前去,捏住那人的下巴,拿嘴唇在她脸颊上碰了碰。很软,但是赵寂眼前又浮现了一张有些苍白的容颜,她的手指一下子便收紧了,令女孩吃痛地叫出声来,她这才回神,扫了那女孩一眼,将手松开了,自己靠在床边坐下。 贵人……不继续了么? 侍人一下子感到了空虚。被捏着是疼没错,但是先前的那个吻…… 其实真的很令人神魂颠倒。 被高高在上的贵人亲近了一瞬,扑面而来的香甜气味以及那人灼热而柔软的唇都在侍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甚至于连她捏在侍人下巴上的手指,在离开以后,也使得侍人感觉到了些许失落。 想要更多,想要更亲近。虽然没能看到那位贵人的脸,但是即便只是听声音,都叫人心甘情愿地去沉沦,更何况,她还有那么柔软香甜的一张唇呢? 侍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努力地上前,想要“伺候”贵人,然而才跪行两步,额头便被一根有些炙热的手指抵住了。 “罢了。你下去吧。” 她听见贵人如是说。 是她令贵人不快了么?恐惧涌上心头,女孩急急地摇了摇头:“主人,奴还没伺候好您。” “下去罢,我不需要。” 仍然是那销魂入骨的声音,女孩不可避免地沉迷了一瞬,自心底里生出一股失落来,她还想挣扎,甚至想靠着自己的信息素让贵人改变主意,毕竟没有坤阴君能在花青期里抵挡住乾阳君的诱惑,不是么? 然而贵人陡然变冷的话却无情地打碎了女孩心中的渴望,令她跪在地上,发起抖来。 那是极冷酷、极威严的一句话。 “下去!我不会再重复第三次。” 女孩吓的险些晕过去,赵寂看她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心中又想起那个同样是跪着、却硬生生跪出了脊梁的人来。 心中更失望了。 赵寂冷淡地靠在床头,看着那人一步一步挪到门前,看着她出去、看着高沐恩进来,神色复杂地对她叹了声:“陛下……” 赵寂对高沐恩是很宽容的,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再拿些药来。 高沐恩不忍道:“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赵寂轻扯嘴角,露出一丝抗争与不屑来:“难不成我不吃药便能受得了了?四天了吧?还是五天了?沐恩,我感觉真是一日比一日难受!”赵寂厌烦地挥了挥衣袖。 “陛下!您的手怎么了!” 赵寂的手垂在床沿,晃了晃,显出几丝红线来,高沐恩不经意间扫到,目光便凝固住了,他紧走几步,凑近了,才发现那真的是血。 赵寂不甚在意地将手放回被中,道了声“无碍”,高沐恩却不敢掉以轻心,马上拿出药来为她包扎了,这时才发现,那是陛下自己的手指掐出来的。 何苦呢? 高沐恩动了动嘴唇,又低下头去,轻柔地为陛下处理着伤口。 赵寂却是真的不在意,对她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这点小小的损伤算什么? “好了,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包扎好了便去拿药吧,对了,那个女孩……不是她的缘故,不必责罚于她。” “是,陛下。” 第49页 高沐恩应了,去拿了药来,却迟迟没有递给赵寂,在赵寂不解地看过来时,终于还是问道:“陛下,不如奴去将卫大人掳来吧。” 赵寂动作一顿,脸上本来还带着点浅笑的,此时俱都消失不见了。 她看了高沐恩一眼,又靠回了床头,漫不经心地笑:“你看出来了。” 高沐恩点点头:“您与其为她而强忍着,不如由我去将她带来。您是天子之躯,岂能为一个臣子受这样的委屈?陛下,您早晚要寻一个人来陪您的,现在既然已经有了人选,那奴便去……” 他小心地看了眼陛下,见陛下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便越发的小了。 为什么又不要卫初宴? 大约是不想再一次地看到她对自己露出那种戒备而恨不得敬而远之的眼神吧。也是怕那块木头知道了这样的消息而吓死。 纵然不被吓死,估计也会左右为难吧? 她那样的人,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坤阴君“祸乱朝纲”吗? 她会如何选择呢?以前的她,喜欢着自己的她会不会因为喜欢而为自己这个皇帝隐瞒呢?纵然会,那么现在呢? 别忘了,卫初宴不喜欢她了。 不喜欢,那么她若是同意了高沐恩的话,将人掳进来,岂不是将卫初宴置于两难的境地里? 罢了。 赵寂又道:“罢了,拿药来。” “陛——” “孤说拿药来!” “是。” …… 不管怎么样,这个花青期就这样过去了。 第36章 双簧 出了花青期,赵寂才明白究竟堆积了多少的事务。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赶了一整日,才将那些处理完,第二日又恢复了早朝。 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陛下瘦了。 许多大臣都发现了。有一些人以为是纵欲太过,暗暗摇了摇头,有一些人则不以为然,陛下年轻,身体康健能够放纵,况且宫中多绝色,陛下又是第一次,克制不住也是应当。 卫初宴自然也发现了,她站在后边,除了一开始不小心瞥向陛下的那一眼,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然而这不妨碍她看出陛下的消瘦,陛下精神虽好,但身体上的变化骗不了人,她这几日,约摸过的很是荒银。 想想陛下的纵情肆意,卫初宴更加明白了,为何她那一日会对自己如此排斥。是了,陛下富有四海、坐拥后宫,本来有众多的妃嫔为她红袖添香,又怎么会看上卫初宴呢? 被绝情的现实逼得完全地心死了,卫初宴这会儿也不感到酸涩了,不,酸还是有点的。 她忽而有些羡慕陛下。 同是刚刚来了花青期,陛下在内有人陪伴,在外有许多人关心。而她卫初宴,却只能一个人苦苦地撑过去。 真是……你真没用呀,卫初宴。 安静地站在下方,听着帝王简短而有力的话语,卫初宴扯出一个苦笑来。 朝堂上在议论西北边境的事情。 自陛下登基,西北边境便不太平起来,匈奴骚动不止,原先还好,他们只是在边境处徘徊,但是去年冬天缺粮的时候,就对大齐边民进行了数次劫掠,抢走了许多的钱粮、害死了不少人。 匈奴约摸也是看着小皇帝登基没几年,没工夫去管西北边的事情,在几次试探以后愈发变本加厉起来,赵寂自然不会忍气吞声,她已在准备出兵的事情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匈奴野蛮,往年本也小动作不断,左右没有大举进犯,每次都是在秋冬打草谷,如同跳蚤一般,实在兴不起风浪。既是如此,实在不必急着与之开战。” 一百多年了,大齐已太平了一百年,在匈奴一事上,朝中多的是主和派。 赵寂掀了掀眼皮,道了声:“哦?” 这时左相陈起出列,也是主和:“陛下,匈奴彪悍,尤善马战,西北又多草原,真打起来,我朝军队恐有损伤,再算上开战所需粮草,比之现今匈奴得的,实在是数倍不止,实在不值。” 主和,主和,又是主和!什么时候大齐的臣子里连个硬骨头都没有了!赵寂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俯视着底下的这些大臣,像是从来没有将他们看清楚一般,要一次性看个清楚明白! 陛下的意思很明显,大臣们的心思也都很明显,两方互相较劲,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似有风雨将来。 陛下好似孤军奋战,卫初宴心下不忍,抬眼看了看陛下,便是这个眼神,被赵寂捕捉到了,她先是一怔,而后压下了先前安排好的计划,没有给自己安排的臣子使眼色,而是直接喊了卫初宴上前。 “卫卿,你似乎有话要说。” 此言一出,众人皆都注意到卫初宴。无他,只因卫(魏)姓的大臣很少,有资格入朝的就更少,就只有那么几个而已,而陛下的眼睛所望的方向,姓是这个音的就只有一个卫初宴而已。 卫初宴也知道陛下在唤她,想了想,还是从容出列,先是施了一礼,然后开口道:“陛下,关于匈奴之事,臣有些拙劣的见解。” 赵寂来了精神,坐直道:“说说看。” 卫初宴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匈奴彪悍,此言不假,开战损耗大,这也不假。若是单纯做个物资与士兵上的加减法,似乎不开战才是正途。” 此言一出,四周的大臣纷纷点头,赵寂也不急,只是淡然地坐在那里,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第50页 毕竟有个“似乎”不是吗? “然,陛下统御四方,护佑万民。臣斗胆问一句,这里面的万民,是否也包括边境臣民?” 赵寂顿时懂了,心情舒畅地点一点头:“自然是包括的。这大齐境内的,都是孤的子民,都是孤的疆土。” 卫初宴极具风华地一笑:“那么边境的臣民被劫掠,劫的便是陛下的脸!劫的是我大齐的脸!他们被杀害,受损的不止是他们,也是陛下的天威、是大齐的尊严,陛下仁德,要护佑每一个子民,如今有子民身处地狱,陛下自是无法坐视不理,此为其一。” 赵寂眼睛发亮地看着她,第一次意识到卫初宴可能不仅仅是个招人喜欢的女人而已。 她真的也是个不错的大臣。 因着卫初宴的这段话,大臣们有些骚动,有几人露出不忿的神情,想要跳出来反驳,然而一时又找不到理由,赵寂适时稳住了局势,温和道:“那么其二呢?卫卿,你继续说。” “这其二,便又回到先前那个加减法。臣以为,这道题不应当这样算。是,开战看似不划算,然而,大齐已太平了太久,狮子睡久了,便容易让人以为是猫,什么动物都想来咬上一口。匈奴便是吃准了我们不会开战才敢如此嚣张,臣以为,我们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 “卫大人,您说的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别的不说,您想狠狠地打便能打吗?别忘了,匈奴马上民族,彪悍善战。” “那么大人认为,我大齐会输吗?我大齐的将士们便不如匈奴?未战何必先言败呢?” “你……伶牙俐齿!” “大人过奖了。” 赵寂适时轻咳一声:“朝堂之上争来争去像什么样?且先让卫卿说完。” 她这偏帮的姿态落在卫初宴眼中,实在令卫初宴高兴,好似被注入了力量,卫初宴迅速道:“莫说不会输,即使会输也要打!战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单单一场战役便能定夺的。大齐的儿郎们已安逸了太久,正该拉去西北磨炼一番,都道匈奴彪悍,然而这么多年了,匈奴为何还龟缩在草原的一角,只敢偷偷摸摸地开骚扰,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开战呢?诸位,匈奴也忌惮我们。我们正可利用他们的忌惮,去拿他们练手、去拿他们磨刀、也拿他们的下场去震慑其他心怀不轨的宵小。” 这里的宵小,指的当然是那些藩王了,朝中只有几个人听出来了,看卫初宴的眼神顿时不对了。 多了些审视和忌惮。 这么年轻,便有这样的长远目光,虽然现在的想法还理想了一些,然而再给她几年,让她磨砺出来,恐怕是个连他们这些老家伙都要感到棘手的后起之秀。 卫初宴?是卫家人吗?倒有几分平南王当年的风采。 赵寂听的不住点头,但也没有再急着出声,而是等又几个大臣出声,与卫初宴争辩了一番,又没有辩赢后,才顺着这个结果将开战之事提上日程,命各司做好准备,又点了将领负责。 这一次的争论中,朝上出声反对卫初宴的将领少,无他,因着武将都想建功立业,他们反而是支持开战的,只是因为朝中文强武弱而苦于没有发言权罢了。现在陛下将锤子落下了,他们是窃喜的,到了点将时,便有数人站了出来,跃跃欲试,赵寂点了几个早就物色好的人选,又商定了细节,才在疲乏中下了朝。 走之前,她下旨召卫初宴入内殿。明眼人见了都知道,陛下是要赏赐卫大人了,但他们却不知道,赏赐事小,陛下想借此亲近卫大人才是真。 第37章 对策 自然不可能直接跟在陛下身后走进内殿,卫初宴先是被检查了一番,确认并未携带利器和毒药后,才由宫人引着,走进了内殿。内殿和大殿略有些不同,大殿庄严,内殿则略微布置的松弛一些,然而对于初入内殿的人而言,仍然会感到不小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叫做王权。 不过卫初宴此时并不知道,她日后会频繁出入这里,而且那时候这点点的压迫感她而言也不算什么了,毕竟她更常出入的一个地方,是帝王寝宫。 卫初宴进殿的时候,赵寂已在殿内等着了。内殿宽敞,帝王舍弃了平日里和大臣们议事时常坐的位置,在一张低矮的榻几后坐着,正红朝服还没换,不过坐姿随意了许多,冠冕也解下来了,墨黑发丝不羁地铺散在肩上,与那朝服交相辉映,流露出一股刺目的美丽来。 卫初宴只不小心看了一眼,便心惊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了。 她与帝王见过礼,帝王点一点头,示意她在铺好的榻几后坐下,卫初宴推辞两下,在帝王强硬的态度中入座了,她的仪态很好,无论是站还是坐,都是极标准的,有礼而不拘谨,恭敬而不卑微,赵寂看着,也觉赏心悦目。 她又唤了声:“卫卿”。 先前在大殿还不觉得,私下里被陛下这样一唤,卫初宴顿感恍惚。不一样了呀,正如她不可能再对陛下说出“赵姑娘”三个字一般,陛下也不可能再随意地喊她“卫初宴”了。 这就是礼法。 卫初宴应了声,赵寂见她又想施礼,觉得有些好笑,立时阻止了,而后便道:“方才在大殿中,你做的很好。只是还是有些简略了,卫卿,在匈奴一事上,孤想再多听听你的看法。” 毕竟是早朝,卫初宴猝不及防地被点出来,自然也不可能将所有都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太复杂了,否则匈奴也不可能盘踞西北那么多年、甚至还逼得大齐前几任皇帝用了和亲策。卫初宴先前在殿中所言,主要是用来反驳主和派、支持陛下出兵的,若要详说,大约一整天也说不完。 第51页 卫初宴其实也有些为难。 先前她那样,是因看不过朝臣倚老卖老、拧成一团违逆陛下,也是出于对那些人漠视边关臣民性命的不忿。当时虽然言之滔滔,然而现在冷静下来,却也感到奇怪。 怎么陛下只是叫了她一声,她便那样冲上去做了陛下的刀呢? 还是不够稳重。 “卫卿?”这笨女人又在想些什么呢?怎么又哑巴了?赵寂看卫初宴不说话,耐心很快告罄,于是出言提醒。 卫初宴定了定神,长篇说了匈奴的危害、以及大齐出兵的利弊,这些赵寂其实早就清楚了,毕竟她是帝王,一旦下定决心要去做成一件事,在那之前便有很多的谋士会为此伤神。这些事情,赵寂本已听的不爱听了,然而卫初宴一说,赵寂又觉得再听听也无妨。 说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卫初宴感觉口干舌燥,这才发觉自己已讲了很久了,她抬头去看陛下,见陛下脸上并无不耐、而反而还有点笑容,心中便大致有底了。 果然,陛下确然已容不下匈奴了。 “其实讲那么多,你我都知道重点在何处。那便是怎么打。” 见她看过来,赵寂歇了“听故事”的心思,难得认真地与她讨论起来,也是一种点拨了。 赵寂虽然比卫初宴年少,然而在政事上,因她浸淫朝事多年,又是学自先皇、太后以及当朝的一些大才,确然要比卫初宴厉害许多。 短短几句话,她便点在了搔处:“打,是一定要打的。否则孤今日在朝堂上的决定岂不成为了儿戏?那么打又如何打赢呢?你别说那些空话,战争不是儿戏,不是说赢便能永远赢,虽然孤很不想承认,然而匈奴确实彪悍善战、尤其是在草原上,因此孤也做好了先听坏消息的准备,但是即使前期会有损耗,孤要的是打赢的结果、要的是大胜的结果!卫卿,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卫初宴只是一介文臣……”卫初宴心中是有想法的,然而她还在犹豫该不该说,毕竟她其实也没有经验,战争是大事,原本不该由她这样的小官来插嘴的。 “文臣固朝,武将安.邦,但是若是因为.是文臣便对战争没看法的话,孤养你们也觉无趣。”赵寂嗤笑一声,直白地将卫初宴堵了一下,又温和道:“说吧,孤知道你既然敢断言此战会胜,便有依据。否则你不会出言的。” 陛下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卫初宴也不再隐藏了,她点头道:“却是如此。其他那些关于粮草、兵力的事情臣便不说了,想来陛下也听过很多了,臣之所以敢放言,除了基于双方悬殊的兵力、以及过去的那些大战小争的经验外,便是因为这场战争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陛下说的对,确实,匈奴难啃,但是为什么要去啃呢?因为若是不去先将西北平定,日后其他地方起了战火,匈奴便会趁机南下,到那时四处都起火,大齐便危险了。” 也许是因为从前有过一段“交情”在,卫初宴此刻说话,也不是特别的小心,这样的话落在一个帝王耳中,其实是刺耳的、甚至可以追究其大不敬的罪名的,然而赵寂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一点头。 她当然也可以去听别人歌功颂德,她若想,可以天天听人喊万岁喊千秋万代,可那有用吗?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卫初宴说的对,匈奴算什么?藩王才是她现在的心腹大患。如果连匈奴都不敢去吃、不能去吃,那么日后藩王造反,她不如解袍丢冕、直接打开长安城门投降算了。 而且,卫初宴所言就是她所想,若是现在不处理了匈奴,难道真要等日后前后院都起火? “陛下,匈奴不可不打。而打,也要打赢。臣有几策。” “说来听听。” “第一,臣建议联合西边诸国共击匈奴,臣听闻,不止是我大齐,西边的那些小国,譬如兰氏,也都受过匈奴的骚扰,而且因着国小力弱的关系,匈奴在他们那里,可是猖狂多了,眼下有了机会,他们也应当会心动,我们大可以联合他们,对匈奴来个两面夹击,使得匈奴只能往草原边缘退、甚至完全退出去。” 赵寂舒心地笑了:“此计甚妙,你继续说。”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但那是集思广益的结果,现在卫初宴一个人便提出了这个提议,还是令赵寂眼睛发亮。 “第二,臣以为,可以征调藩王军队前去平乱。太.祖封藩王,命他们镇守四方,本就是为了拱卫大齐,与匈奴的战争,他们本该冲在最前面,是以臣以为,陛下大可以下旨命他们出兵,这样,也能够一石数鸟。” 赵寂坐直了身体,眼中异彩连连:“怎么个一石数鸟呢?” “首先,可以据此打探藩王的兵力,他们的士兵是否年轻健壮、武器是否精良,只要出兵,便能为我们所知。” “那若是他们故意藏拙,派出弱兵混淆视听呢?” “这也不难,对于那些弱到一眼便能看出有假的军队、尤其是那些来自富庶藩国的军队,不必再去查也知道有假了,便记录下来,日后也好有理由去藩国调查。” 卫初宴还是保守了,其实赵寂听了这些话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把柄要捏住了,若真有藩王敢在匈奴一战中派老弱病残来的话,日后削藩便有理由了。 “观察藩王实力,此为第一鸟。借匈奴来损耗藩王兵力,此为第二鸟。然而这第二鸟要慎用,臣还是觉得大齐的军队安逸了太久,合该拿匈奴磨刀、而不是送磨刀石出去磨炼其他。” 第52页 赵寂点点头,心想既然征调过来了,便扣住去做后勤去,这样还能为大齐搏一个仁善的名声、也能削弱藩王的戒心,还能借此向藩王征调钱粮,毕竟,都不要他们的儿郎上战场了,还不拿些钱粮来意思一番吗? 卫初宴并不知道自己的三言两语便让小皇帝想了许许多多种坑人的方法,她还在那里说第三个好处:“匈奴近年时有动作,臣猜测,恐怕也有齐人支持。这些人是谁,初宴不知道,但是初宴曾经管过一年的收成,知道以去年的丰收程度,即便是匈奴,也不至于饿到要频频来边关骚扰,这其中必有蹊跷。” 卫初宴小心的很,没有明说是藩王搞鬼,毕竟她也不想惹祸上身。然而赵寂与她都清楚应该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的,卫初宴是基于任太仓令和籍田令而来的经验,而赵寂则是纯粹出于政事上的敏感。 由此,赵寂便也明白了卫初宴按住不说的第三鸟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让藩王和匈奴狗咬狗了!征调藩王军队去和匈奴打仗,是所有藩王都要出力的,那么自然便包括了暗地里和匈奴联合的藩王,也不知道这一出下来,他们的联盟还能不能稳固! 赵寂忍不住抚掌,是了,她一直苦恼查不出是谁胆敢私通匈奴,这样一来,都不必去查,都能让他们的联盟瓦解、甚至还能借机看看有没有马脚露出。 第38章 西去 两人聊了许久,有宫人来请陛下用午膳,赵寂这才发现已到了中午。她吩咐人传膳,不由分说地,留卫初宴在宫中吃午饭。 “陛下,臣惶恐,恐不能消受陛下的恩德。” 对于陛下的心思,卫初宴捉摸不透。她原本以为陛下恼她、气她,不会再给她好脸色,但是这一次的早朝之后,陛下似乎对她改观了,而且经过方才的谈话,她也猜测陛下认同她。但是认同归认同,直接留她下来用膳,还是太过厚爱了。 卫初宴确然想要推拒。 赵寂却不把她的话放在眼里,或是说直接忽视了。她自榻后起身,一阵风似的走过来,亲昵地拉起卫初宴的手,强势地带初宴往那边的长桌走去。 卫初宴被陛下炽热的手抓住,不敢挣脱,只得跟在陛下身后往桌边走,两人一下子离的很近,走动间,她能看到陛下柔顺的黑发、掩藏于整齐朝服下的单薄脊背,她低下头,又看到那人并不很宽却很坚定的脚步,像是流星一般,她偏过头去,本欲躲开这一切,却又不小心闻到了一股极清新的桃花香气。 是来自于另一个人的,考虑到几步之内只有她和陛下两个人,应当是属于陛下的。卫初宴被其中暗含的攻击性撩拨的一下子起了争强的心思,溢出了点信息素,但很快又控制住了,那是陛下!而且当冷静了以后,卫初宴反而在这桃花香中嗅出一丝甜美来,这令她又恍惚了一瞬。 也正是因为这一走神,卫初宴并未发现,随着她的信息素溢出,前边拉着她一只手走着的陛下忽然地顿了顿脚步,而后放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餐桌走去。 长桌满满,宫人已上好了菜肴。卫初宴坐在离陛下稍远的位置,拘谨的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赵寂一看,不由皱眉:“愣着干嘛,吃呀,又不是没有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你吃了,下午便不要走了,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卫初宴忽然站起来:“臣不饿,臣还是候在一旁,等陛下吃完吧。” 赵寂放下碗筷,骂了声:“迂腐!先前还夸你,怎的现在又这样烦人了?” 陛下一生气便骂人,卫初宴忽地想起了那日陛下在她家中骂她的场景,她低头不语,还是不肯坐下来。 赵寂也想起了那日,想到这个人有时候太倔强了,不想让自己和她又闹僵了,便按住脾气,柔声与她道:“你不肯吃,传出去还是孤苛待臣子。坐下,宫中并不缺养你这一张嘴的饭食。” 卫初宴本来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怎料陛下软了态度,她不太能应付这样的陛下,三言两语的,又被陛下说的坐下了。 赵寂这才又高兴起来,吩咐宫人去给她布菜。卫初宴阻止无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盘子里的食物越装越多,硬着头皮吃了,天子御膳自然是极好的,卫初宴吃了几口,放下沉重专心吃起来,她年轻的很,又要维持半绝品体质的消耗,因此饭量稍微大一些,但是在宫中,她吃了一碗便不再添了,无论那饭菜有多么好吃。 赵寂的饭量也不小。她由坤阴君伪装成乾阳君,不仅仅依靠药物,自己也时常锻炼。消耗大了,吃的自然多,是以卫初宴放下碗筷了,她还在喝汤,见卫初宴不吃了,她回忆了下那日卫初宴的饭量,暗暗摇了摇头。 倒也没说什么。 等赵寂也吃好了,两人又开始议事,只是换到了湖心亭,赵寂原先吩咐过了,因此,她们去的时候,湖心亭的桌子上已摆上了果盘茶水,赵寂喜欢甜食,一边听卫初宴说话,一边吃掉了半个果盘。 卫初宴是不可能伸手去拿的,赵寂也不勉强,只是让人给她倒了杯水,免得她口干舌燥。 两人说了一会儿,其实主要还是卫初宴在说,赵寂就只是听。她喜欢卫初宴说话时认真的模样、喜欢她的婉转细语,喜欢她站在自己一边。 卫初宴却在帝王的目光中,渐渐地败下阵来,她开始不断地拿茶来喝,小口地抿了一口又一口,赵寂看不下去,于是同她说起了正事。 第53页 “依你看,西疆之行,谁最合适?” 关于去西疆联合诸国,赵寂原先也暗地里同谋臣们商议过的,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卫初宴出现了,正巧又有联合西疆诸国的提议,这样看来,其实她是很合适的。 赵寂有些意动,只是又不太舍得把她放出去,毕竟西疆遥远、一路上会发生什么都未可知,虽然知道卫初宴不是个特别文弱的女人,然而她仍然止不住地担忧。 可是,如果卫初宴这次能顺利完成使命的话,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她加官进爵,她可以让她一跃成为天子近臣,这样的机会,也许错过了便没有了。 卫初宴挤破了头要往朝堂上跑,想来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机会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方面安贫乐道,另一方面又这般热衷权势,明明从前住在那样的小房子里时也没见半点抑郁、后来进了官场也没有怎么享受,却又什么事情都往身上揽、急切地积攒资历想往上爬,真是个矛盾的人。 对于陛下的问话,卫初宴其实没有想太多。 她并不觉得这般重要的差事能落到她身上,因此她也就顺着陛下的发问,认真的思考起可能的人选来,倒也被她找到几个,她一一跟陛下提了,陛下却都不满意,一个个地驳回了。想来陛下也考虑过的,不适合的理由脱口而出,卫初宴很快没了人选,正自伤神,却听陛下道:“卫卿,你觉得你可不可以?” 卫初宴倏然抬起头:“微臣?” 赵寂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卫初宴一下子不能消化这样的消息,她呐呐地道:“微臣、微臣恐怕……” 她其实也不想拒绝,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更不清楚这是不是只是陛下的一时兴起,因此她没有办法回答。 赵寂看她许久,看到她眼中暗含的希冀时,心中便有底了:“你只说你能不能做。” 卫初宴挣扎半晌,还是有些犹豫,赵寂见了,向后靠到了栏杆上,幽幽道:“你是不是很意外?” 卫初宴被说中了心事,轻声道:“微臣人微言轻,担心不能胜任。” 赵寂摇头:“你知道孤为何想选你吗?” “微臣不知。” “因今晨在朝堂上,只有你一人站出来,站到了孤的身边。”盛夏,湖中几乎被荷叶覆盖,有些荷花也开了,淡淡的清香传入湖心亭中,赵寂忽然想到,其实她本来以为卫初宴的信息素是荷花香,因为这女人实在太像是青莲了,后来才发现是梅香,但奇怪的是,那时她又觉得寒梅也很配卫初宴。 现在想一想,大约是因为,卫初宴有风骨吧。有风骨的人,有时候虽然难免顽固惹人“厌”,但是大多数时候,却很吸引人的。 有过一次教训,赵寂也发觉了,对付这样的人,必要时,应当示之以弱。 抓住了卫初宴的软肋,狡猾的帝王便不客气地用起来,不就是示弱吗?早晨时,这女人能因为她一个眼神而心软出来与朝臣辩论,现在,她也躲不掉。 赵寂完全软下眼神,湿漉漉地看向卫初宴,眼中浸满了无助与难过。 卫初宴的心几乎是立时便被揪紧了,她立时道:“陛下莫要为此伤怀。” 朝臣们的心思,卫初宴也明白,无非是欺陛下年轻,又担心陛下气盛要弄权,想借此敲打陛下,也是因为不想起战火。 她都明白,也明白陛下急于收束权力的心思,夹在其中,两相比较,只剩叹息。 赵寂又怅然道:“孤十四岁即位,那时要听太后的,孤听了,这一听便是好几年。后来太后仙去,孤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却又被朝臣给紧紧束缚住,卫卿,四年了,孤甚至已成人了,然而这帝王之路,仿佛我还没有踏上去。” 卫初宴听着,心又被紧紧抓了一下。 赵寂偷眼看她神色,见她眼中流露出不忍和不忿来,暗暗扯了下嘴角,很快又严肃道:“孤正需要能为孤做事、且只听命于孤的得力臂膀,今日看,你很好,你若是敢去,孤就敢把这个差事交给你。” 卫初宴起身施礼,坚定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好!孤会派些人给你,该准备的东西也会给你准备好,你记得,此行遥远艰辛,你要时刻注意自身,因着联合西疆诸国是大事,不好让匈奴察觉,你此行需得是秘密的,一路上,伪装成商人也好、牧者也罢,切记,不到目的地,不要暴露身份。” “臣记下了。” 第39章 弹劾 卫初宴得了密诏,很快赶回司里交接事务。考虑到这次出使的隐秘性,御史台这边只知道卫大人要去外地一趟,听说是去行监察职责。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看似是劳碌去了,但是大家也都明白,其实是去镀金。 是早朝上的表现入了陛下的眼吧,这不,即刻便被重用了。御史台这边的官员当面没说什么,干净利落地给卫初宴办好了调令,在初宴离开后,消息却如野草般见风就长,很快蔓延到了全御史台、又传到了其他的司台。 有人感慨卫初宴的好运气,但是又有人反驳了,那样的景况下,给你同样的机会,你能和这位小卫大人一般独自面对大半个朝堂吗?能取得小卫大人那般的游说效果吗? 酸溜溜的人便都不说话了。 倒也有些是真心诚意为卫初宴感到高兴的。吴翩算一个,他把卫初宴当亲女儿看的,一度还想让家中儿女和她婚配,对于卫初宴的脱颖而出,他是很高兴的,当然,也还是有些担心。 第54页 卫初宴的这次表态,等同于将自己完全推到了陛下的那一边,虽说天子那边才是臣子的最好归宿,然而陛下年轻,手中权柄受限,正如一条还未完全入海的龙,一半身子搁在浅滩上,想要真正无拘无束,又要压死多少小鱼小虾呢? 只希望初宴不是陛下前行之路上的踏脚石吧!希望初宴能够把握住这次的机会,好生做好监察之职,不仅仅让陛下高兴,也免得授人把柄。 现在朝堂上看卫初宴不顺眼的人可多着呢,若是能有机会将她拉下来,恐怕很多人都不会吝啬伸手的。 吴翩并不知道卫初宴的真实使命是什么,也就不知道,当卫初宴完成了这件事回朝,迎接她的是多大的荣耀。 当然,前提是完成这件事。 赵寂是要卫初宴三日之内出发、越快越好的。卫初宴只以为是帝王渴盼这登基以来第一场战事的成功,却不知道其实也是因为陛下想要暂时性地离开她,以观察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否来源于那一日的信息素的影响,也好理一理两人日后的关系。 时间紧迫,卫初宴回去以后便吩咐人收拾东西了,因着西域艰险,她此次过去,没打算带自家仆人去。陛下也说了,此行千万要保密,也会给她调派信得过的人手,她便在家里等消息就好。 在出发之前,因着吴翩差人来请,又还有两日才走,卫初宴便去了他府上做客。说是做客也有点生分,不若说是“坐坐”吧。吴翩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肃男人,把人请了过去,叮嘱了一大堆,最后还要送卫初宴两个仆人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听了吴大人的话,后边伺候的海棠撇了撇嘴,小姐连她都不带,这两个仆人肯定是送不出去了。 卫初宴果然拒绝了,吴翩当她是客气,不由分说地要把人塞过来,卫初宴看了那两个忠仆,两眼,心中便有底了。 都是练家子,吴叔也是怕她外出会遇上事情,才特意选的这两人吧?只是…… “吴叔,不是初宴和您见外,只是初宴此行已选好了人选,也不打算带太多人去,否则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是好大的官威?” 她温和笑着,同吴翩解释,见对方皱了皱眉,显是还想再劝,便附耳过去,悄悄说了一句:“其实陛下指派了人选跟着我。” 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吴翩便“懂”了,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再坚持,沟壑一般深的眼眉之间罕见的舒展开了。 原来陛下已先他一步送了人了,那他还担心什么呢?宫里出来的人可个个不同凡响,陛下果真要重用初宴了。这样好,这样好啊。 大嫂在天之灵看到,也会高兴的。 “初宴,既是,咳,有人了,那叔叔便不坚持了。只是你要记得,虽然有人护卫,但是自己仍然要小心,监察监察,其实是去踢别人的饭碗,从来都是招人恨的,你要做好准备。但是,也不要因此而畏首畏尾,你才刚入陛下的眼,正改做出一些成绩来让陛下看到。” 对外,卫初宴要去的地方并没有公开,这也是御史台这个地方的特别之处。而吴翩因为在御史台是长官,倒是稍微知道一点,初宴应是往淮海那边去,那里私盐泛滥,陛下有些不喜,也许这次,是派初宴去打探这件事的。 倒也不是让卫初宴将私盐之事平定了,这是大事,小则抓出几个地头蛇、大则殃及一方臣民,即使是陛下想要整肃,也要从长计议。 不平定,危险便不是很大,这也是吴翩不阻止反而很支持的原因。 卫初宴这一次自然不是要真的往淮海去,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条奇特的线,让她在日后还是去了那个地方,然后以私盐之事作为契机,牵出几个支持私盐的诸侯王,以此再行削藩令,也就引出了日后的种种。 但也与今次要办的这件事无关了。 因为要离开,又还没有还袁柳儿人情,卫初宴心中总挂着这事,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柳儿姑娘有事找不到她,便也专门去了一趟楼里,跟她说了这件事,当然,说辞是明面上能说的那一套,只说自己要远行办事,大约有个半年到一两年都不能回长安了,让袁姑娘有事便去她家中找她的那几个仆人,他们自然会想办法处理的。 袁柳儿原本对她的到来是很高兴的,还以为木头终于开窍了,却没想到卫初宴带来的是这样的消息。她一下子有些慌张,卫大人要远行?还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那她…… 卫初宴见她脸色发沉,以为她是担心自己走了仆人不中用,便跟她道:“初宴的那几个仆人都有些本事,寻常的事情他们都能解决,若是真有难事,姑娘也不用害怕,他们自会寻人帮忙的。” 不是卫初宴自夸,她这时确实已经攒下了不错的人脉,是有自信保护柳儿姑娘的。 “多谢大人了,大人远行还不忘特意来叮嘱一番,柳儿真是太高兴了。” 袁柳儿很快恢复了镇定,柔柔地同卫初宴说话,卫初宴便也笑了:“毕竟花楼龙蛇混杂,偶尔有些事情,我也担心会波及到姑娘。姑娘遇事不必强撑,初宴离去之前也会同朋友说的,请他们多多照拂。” 这个木头!袁柳儿在心中轻骂,望见女人那如清泉一般清澈见底的眸子时,心又软了下来:“大人厚爱,折煞柳儿了。” 卫初宴不假思索道:“初宴的命是姑娘救的,原本就该万死以报。如今初宴虽然要离开了,但是心中也记着姑娘的恩情,姑娘放心,初宴已将一切安排的妥当,会好好保护姑娘、也会急姑娘之所急的。” 第55页 她这一口一个要走、又说要把她托付给信得过的人,袁柳儿又慌了,心一乱,便说了实话:“大人也说花楼龙蛇混杂,大人之所以这般慎重地叮嘱柳儿,也是因为这个。大人这般聪明,难道竟不知,还有更好更省心的办法吗?” 更好的方法?那自然是有的,那自然是为柳儿姑娘赎身了。只是……原先她不是拒绝了吗?卫初宴犹豫地看向袁柳儿,瞧见她眼中的希冀,心中忽而一动:“柳儿姑娘,初宴却有一法。实话同你说吧,初宴也怕走的远了,鞭长莫及,但是若你不在花楼了,初宴便能妥善安排人保护好你。袁姑娘可愿意?愿意的话,我便去为你赎身。” 其实卫初宴的积蓄说多也不很多,要为这样一位价值千金的花魁赎身还有点困难,不过卫初宴早已想到了来日袁姑娘想要赎身的可能,便早早地借好了足够钱财,本来是交给了海棠的,让她以后来办理此事,而如果现在能办好的话,自然是最好的。 卫大人要为她赎身,但是又不是因为要纳她。袁柳儿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几乎流下泪来:“大人,似我们这样的女子,离了青楼,又能去哪里呢?若是大人喜欢,将我买回后宅养着,那柳儿也是很高兴的,然而若是只是为了报恩,柳儿出了青楼,又该何去何从呢?” 卫初宴听出来袁姑娘的意思了,她坐在桌旁,思索很久,对袁柳儿道:“我娶你,只是现在我马上要走,可能无法拜堂成亲、也无法带你走,还是要请你先等一等,但我可以先给你赎身、先同你交换名帖。” 她如今心如死灰,娶谁好像都一样,若能救人以还报,她也是愿意的。 她说的平静,好像只是决定了一件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然而她的确是在说着终身大事,袁柳儿本来因为她的表态而感到高兴,却又因为她眼中没有喜悦而有些退却:“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大人,柳儿做妾便可。”踌躇半晌,袁柳儿黯然道:“我已非完璧,这些年也沉浮的够了,实在是担不起大人下聘的,如果大人喜欢,将我买回后宅便好。” 卫初宴觉得这不应当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若是没有姑娘,初宴恐怕已是河中一浮尸,大恩在前,之后如何还报都是理所应当。初宴也不愿委屈了姑娘,只是有一件事情还是得先同你说一下,我……其实还未做好大婚的准备,但是我愿意先与姑娘成婚,婚后再慢慢相处,你看可好?” 袁柳儿心中又酸又涩,但是又有些高兴,刚要答应,却又见女人蹙起了眉,“啊”了一声:“嘶,可能也无法先相处,初宴此行不能带你走,需得请你等一等,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相处吧。” 袁柳儿脸色顿时白了:“大人……不愿意带柳儿走吗?” 卫初宴头疼,摆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我这次是去为朝廷办事的,秘密又艰险,不能带人去,你可以去问问海棠,我也不会带她们去的。” 海棠也来送过几次东西,与袁柳儿是认得的。 袁柳儿却只以为这是托词,便没有那么快地答应,只跟卫初宴说自己要想一想,卫初宴无奈,只同她道无论何时都可以,袁柳儿见她眼中仍然没有暧昧和喜欢,只失落地点点头,就送她出去了。 卫初宴这边见着袁柳儿,却不知道自己已被人在陛下那里参了一本。 是那日被她驳了面子的主和派,参的是,卫初宴卫御史,身负监察之责,立刻要出长安去出公差了,却在离开前流连花楼,和花魁娘子亲亲密密,实在德行败坏、难堪重任。 第40章 冷血 这一日的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宫里来了人,将卫初宴请进了宫中。 卫初宴很有些意外。 她已交接了工作,这两日也不必再上朝,只需好好安排西去的事情。陛下又召见她,倒令她不解。 还这么早地召见,她进了宫也见不到陛下,陛下正在上朝。卫初宴候在殿内,抬头看了看外边,院中影影绰绰,天空还是灰色的,星子也并不显眼,不过,约莫半个时辰以后,便会有太阳升起,天幕便会被染红,外边的一切才看的真切。 昨日忙到深夜,到宫里的人前来时,卫初宴其实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坐在榻几后,两手放在膝盖上,便有些犯困,过得一个多时辰,更是不住地打瞌睡,令得在暗处观察的宫人春心暗动。 却原来,平日里严肃正经的卫大人也有这般可爱的时候。 宫人能看到的,赵寂自然也看得到。 因着卫初宴在等的关系,她特意提早结束了早朝,于是她回宫时,便看到了一个昏昏欲睡的卫初宴。 赵寂停下脚步,示意迎上来的宫人不要说话,自己则站在殿门处看了卫初宴很久。 因为要来觐见陛下的关系,女人穿着朝服,应是夏服,浅红色如同还未成熟的枫叶。她是很安静温和的一个人,虽然披着火焰,火却也烧不到她身上,反而被她铺在背上的齐整黑发压的寂寂。她大约很困,虽然端正地坐在那里,脑袋却低着,有时候狠狠一点,她立刻清醒过来,便会将背扳的更直,清瘦身躯掩在庄重朝服下,不仅仅严肃,也清正惊人。 她还会不时抬头看看外边,似乎是在看天色,赵寂本来以为她要发现自己了,却见她看的是窗户那边,便也不急着走过去,只是在那里观察着卫初宴。 第56页 这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让赵寂平白生出了许多的耐心,纵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心中竟也生出了欢喜。 帝王的目光太过灼热,卫初宴很快察觉到了,转头一看,便站起身来,远远地,便扬起袍袖,对帝王行了一礼,真是一丝不苟的。 赵寂其实想笑,然而想起今日唤卫初宴来的原因,眼里的笑意又没了,她迈开步子,严肃地走过去,路上唤了声:“平身”。 等到走到卫初宴面前,赵寂便在她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了下来,这其实是靠近下方的位置,她的位置不是这个,然而她占了,这里便也就是龙椅,卫初宴很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低垂着眉眼立在那里,等着陛下开口。 因着陛下直接占了下首的位置,意思其实就是不让她坐下,这表明陛下似乎生气了,卫初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睡意全无。 “知道孤叫你来是为什么吗?”赵寂今日也穿了件红色的冕服,自然是正红,这样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便如跃动的火焰,又如天边的朝霞,极艳丽却又极其的正,因着这是帝王冕服,天然便带了庄重的意味,帝王往那里一靠,便有股逼人的气势流露出来。 卫初宴心里一紧,还未回答,迎面便飞来一个小册子,眼见要打到她了,她伸手接住,一看,却是一本绢布包裹的奏折。 烫手山芋!卫初宴拿着那奏折,放也不是,开也不是,一时很是为难,赵寂冷哼一声:“吓着了?你胆子还没有那么小!打开,看看里边说了什么好事!” 卫初宴依言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了陛下生气的原因,她抿了抿唇,秀婉的眉眼中,有淡淡的苦涩。 她还没走呢,便有人揪住了她的把柄,在陛下面前弹劾她。 见她脸色发白地站在那里,哑巴似的,赵寂冷哼一声:“流连花楼、私会花魁、延误公务。卫卿,这几项罪名,有哪一项是你担得起的?” 她仍然“亲昵”地唤着卫初宴“卫卿”,只是在卫初宴听来,却多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陛下在卫初宴眼中,便是一条仿佛立刻要降下狂风骤雨的飞龙。 她却不知道,赵寂可不会舍得让雨滴淋在她身上。 她着急解释,一出口便道:“陛下,初宴是清白的。” 赵寂一挑眉头:“清白?难道你没有去花楼?” 卫初宴摇了摇头。 “那你是没有见花魁娘子?” 卫初宴还是摇头。 赵寂重重一敲桌面,眼神锐利地看向她:“那你是想说你没有延误公务?卫卿,孤让你回去准备,是让你去花楼准备吗?” 卫初宴触及陛下那刀子般的眼神,干咽了一下,立刻道:“那是臣下的未婚妻。” 她这话令赵寂眼神陡然暗沉下去,年轻的帝王一下子僵硬了背脊,抓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才抱着一丝听错了的希望道:“你说什么?” 卫初宴立时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臣是去见了花楼的姑娘不假,然而那是臣的未婚妻,臣此行要去很久,不放心将她放在花楼里,是为了去给她赎身的。陛下让臣好好准备,臣也要将家里打理妥当,才能毫无牵挂地去西疆出使。” 原来真的没有听错!赵寂紧盯着卫初宴,心中又气又急,卫初宴这时又信誓旦旦道:“陛下放心,初宴昨日已将所有事情处理好,只待人手就位,便能即刻出发,绝不会耽误公务的!” 公务公务!赵寂这时并不想听这个!她严肃道:“孤却不知,何时朝廷官员也能有将妓子作为未婚妻了。你身为朝廷命官,流连花楼已触犯了刑律,还敢娶妓子,你好大的胆子!” 卫初宴低声道:“陛下,她救过臣一命,臣想要娶她。她也不是妓子了,我是朝官,只要交够钱财,便可以脱去她的奴籍,陛下,臣愿认下出入花楼之罪,然而我与袁姑娘是清白的,我没有‘和花魁娘子亲亲密密’,我会先与袁姑娘交换名帖、确定身份,待我从西疆回来,便会娶她。陛下,臣与袁姑娘清清白白,没有耽于享乐,必不会耽误陛下的大事的。” 救命之恩?又姓袁,是那个在画舫救了卫初宴的花魁! 赵寂的手有些发抖,她将之缩到了袍袖中,冷然道:“为了救命之恩,你要将妻位许出、要将下辈子和一个妓子绑在一起。为什么?妓子与奴仆无异,尤其是官奴,本就是罪人。你被她救了一命,为何要拿自己来换吗?这不是正如用珍珠换顽石吗?” 帝王的这番话很冷血,抛开她对卫初宴的感情不言,她也不欲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卫初宴沉默片刻:“陛下以为,臣不应该还报救命之恩吗?她是妓子不错,可她救我一命,我怎可因为她的身份而不去回报?” 赵寂道:“并非如此。只是孤觉得,你恐怕丢失了分寸。”她倾身向前,微微靠在了榻几上,认真道:“孤问你,官奴能否由平民赎身?” 卫初宴摇头。 “孤再问你,官奴不赎身,生下的子女是否仍然是奴隶?” “是的。” “一个人一辈子的痛苦,比起一条性命来,哪个更重要?” “同等重要。” “那么一家人世世代代的痛苦,比起一条性命来,又是哪个更重要呢?” “自然是前者更为重要。” 第57页 赵寂点头:“既然你也知道是这样,那么你将那个,袁什么的,赎身出来,孤以为你已经报答了。你要明白,她只是将你自河中捞起来、为你处理了伤口,期间她还想过放弃你,不是你说服了她,她恐怕已将你丢下了,此为其一。其二,难道你真的以为她是看你可怜才救你?若你不是揣着官印、不是点明了身份,使得她不敢丢下你、也使得她有利可图,你以为她真的会留下你吗?其三,你说是她救了你,可是那些人上船搜查时,若不是你的主意、若你没有掩藏好,你以为她能有本事保住你吗?卫卿,孤知你重情,然而报恩不是这样报的,你得对自己有个清晰的认知。” 帝王字字句句都透着冷血,可是冷血之中却又暗含十分清晰的逻辑,卫初宴被她说的睁大了眼睛,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过了很久,她忽然抬起头来,呐呐道:“陛下怎么知道那日发生的事情?” 第41章 对牛弹琴 陛下怎么知道那日发生的事情? 赵寂原本口若悬河,被卫初宴这么一问,忽而住嘴,漆黑双眸向一旁飘了下,然后才又转回来,直视着卫初宴的眼睛。 “你以为孤为什么会知道?” 卫初宴眼中满是疑惑,她怎么知道陛下怎么会知道?若是她知道,她还问什么? 陛下这话好没道理。 被陛下锐利的眼神盯的久了,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卫初宴又一次地低下头去,低顺道:“臣不知。” 方才,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很紧张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是绝品,先皇曾因这件事而派人毒杀她,给她侥幸躲了过去。若是从此处看,她与王族,其实有着极尖锐的矛盾。 先皇容不下她,她一路辗转到长安,也是因为新君已登基,否则她绝不会入朝的。而且她原本是猜测,陛下不知道当年的那件事情的。 毕竟,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陛下小她两岁,更加年幼,而且当时她只是一个皇女,并不是储君,先皇必不可能将卫家出了个绝品、而他已暗中处理掉的事情说与陛下听。而那么多年过去了,等到陛下登基,先皇也不可能再在临终前特意与她叮嘱,因她卫初宴在先皇眼中已是一个废人了,对天家的江山造不成威胁。 而从后来陛下对她的态度也能看出来,陛下是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既然不知道,便不会防备,按理说应当不会派人盯着她才是,可是若是没有派人盯梢,那为什么陛下会知道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呢? 卫初宴低眉顺眼地立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样子,但其实心中已经转过了无数种念头,一会儿紧张防范,一会儿困惑难解,赵寂却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赵寂只是虚张声势,因她自己也未想好要如何与卫初宴说。 头疼。 而就在赵寂沉默的这片刻中,卫初宴已从陛下是否派人监视于她转到了:若是陛下真的派人监视她,那么又为何见死不救呢? 一想到这里,卫初宴的腹部便隐隐作痛。她青莲一般立在那里,不自在地,摸了摸腹部的伤口,皱起了眉头,显得十分的娇弱。 赵寂立时道:“你的伤还没好?” 卫初宴这时已完全确定了陛下是清楚那一日的事情的,她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对陛下道:“陛下厚爱,其实早已好了。” 赵寂盯着她看,觉得她和前一刻有些许的不同,自己不过是问了她一句而已,而且还是关心的话,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些警惕,甚至还带着些……心灰意冷? 赵寂一下子难受起来,她紧紧地拉直了脊背,虽觉丢份,然而还是纡尊降贵地同卫初宴解释了:“你,你还记得那一日我去见你吗?” 卫初宴的眼神更疑惑了,哪一日?陛下从前虽然不频繁,但也找过她好几次的。 一看就是不知道。赵寂的眼神又飘了下,飘到了卫初宴的肩膀上,定住不动了,卫初宴于是懂了,肩膀也仿佛疼了起来,她反射性地抖了下手臂,跟陛下道:“臣记得的。” 赵寂将头转到一边,看着宽敞的内殿出神:“便是那一日,孤发现你身子不爽利,又总爱捂小腹,好似受了伤,便差人去查了下。” 原是这样?卫初宴有些懂了,她一下子舒了口气,心中轻松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明白陛下不是为了她品级的事情而怀疑她、监视她,还是因为陛下并未见死不救。 赵寂却以为卫初宴在叹气,神色顿时更凝重了,她忽而站起来,走到外边,对着宫婢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物什,卫初宴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便被她迎面塞到了手中,那里一下子传来冰凉圆润的触感。 好熟悉的感觉,卫初宴低下头一看,顿时震惊地看向了陛下。赵寂并不计较她此刻的僭越,反正从前在宫外,卫初宴也没少看她,反倒是到了宫中,这女人总是低着个头,叫人看了就生气。 “那一日踹了你,孤后来也觉不对。又查到你曾受过伤,便差人送了药给你。” 赵寂也不是个扭捏的人,既然事情败露了,那她便全说了。左右她行的正,并不怕与人说。从前不说,也只是担心卫初宴这倔骨头不肯用她的药而已。 她也不是什么无私贡献的人,做不来暗地里苦巴巴地守望的事情,如今既已发现了对卫初宴的情感,虽然还未决定下一步要如何走,但是深刻在血液中的掠食者本能提醒着她,是时候在领地里留下一些自己的气味了。 第58页 她可没忘记,卫初宴是出门一趟也能撞入表姐芳心的女人,更是受了伤也能拈花惹草的人,这个人的桃花开的如此旺盛,自己又是温和不懂得拒绝的性子,竟连妓子都能拿恩情绑住她,那么日后呢?自己真的要看着卫初宴身边妻妾成群吗? 想都别想! 帝王的霸道性子作祟,赵寂几乎是立时便开始护食,卫初宴却后知后觉的很,她完全没意识到陛下是在隐晦地向她示好,只觉得陛下能够知错便改、还给她送药,实是体恤臣子的明君,遇上这样的陛下,是她们这些臣子的福气。 赵寂若是知道卫初宴在想什么,大约会气的给她另一边肩膀也踹脱臼。 卫初宴将那瓷瓶握在手中,这一刻也明白了为什么这药这么好、也明白了那大夫的心疼。陛下御赐的药物,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了。 这样想着,她更感激了,拜谢道:“臣谢陛下厚爱。” 同样的话说第二次,第一次是套话,第二次才是发自肺腑。赵寂却给她这恭敬的态度气的有些不上不下的,遂没好气地摆摆手:“行了,孤要你谢吗?把药收起来罢。” 她见卫初宴似乎想要将药放到桌上,挑了挑眉,抢在她前边把她堵住了。 卫初宴愈发感动,她正欲说什么,却见陛下忽然走过来,又从她手中将那瓷瓶拿走了,在手上把玩了两下:“你猜猜看,这是不是上次的那一瓶?” 卫初宴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上、上次的那一瓶? 她忽而想起自己是如何对待那瓶药的,再一想到这是陛下“御赐”的,顿时噤声,小心地去看陛下脸色,见到陛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冲她露出一个冷笑。 卫初宴立时收回目光,认错道:“臣有罪,臣不该将那药膏送人。” 不过,她那时又不知道这是陛下送的…… 认错态度极好,赵寂却不会这般简单地放过卫初宴,她往前走了几步,掐住卫初宴的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你也会认错?” 赵寂这一捏,随心所欲地,并未控制力道,卫初宴的皮肤又极白嫩,一下子便在她的尖尖下巴上掐出两道印子来,赵寂目光一凝,却也并未放松力道,只冷笑着盯着她看。 这笔账,她本也打算同卫初宴算一算的。 “以后还敢不敢将孤的药膏转手送人?” 卫初宴其实觉得陛下这样不太好,但是天子发怒,暴躁地将臣子从议事殿骂到上书房的也有、直接摔东西到臣子脑袋上的也有,这样一想,陛下只是掐一下她,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她只得强忍着疼痛,从善如流地摇头。赵寂见她不住摇头,眼梢都红了,这才松开她,自己回了主位坐下,又对她勾手指,只是简简单单一勾手,都极风流似的。 卫初宴的心跳跳漏了几下。 她没想太多,往前走去,走了一步,赵寂便把瓷瓶又丢回给她:“行了,这玩意不错,你这次出使也是危险重重,兴许能用得上。卫卿,孤看得上你,你不要再辜负孤了。” 卫初宴接住瓷瓶,肃然道:“臣定不辜负陛下的厚望。”她的脸上还留有青紫指痕,人又生的柔弱,这样一看,活像被人蹂.躏过一般,然而她的目光澄澈清明,神情又很坚定,无论怎么看,又都是正气十足、不可亵渎的。 赵寂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一瞬间其实想告诉她,自己所说的“辜负”,可不单单是指“厚望”那么简单的。 但是还是算了罢,卫初宴出使在即,这时同她表明心意,反而会搅乱她的心情,没见她对自己这个“陛下”避如蛇蝎吗? 罢了,一切延后再说吧。 对了。 赵寂又道:“你那未婚妻……” 卫初宴又紧张起来:“陛下,她是个好姑娘。其实她也没有如何挟恩图报,实是臣自己也想娶亲了,正好有个人选,便这样定下来了。” 赵寂本来是笑的,听了她这话,脸色又沉了下去。 “这么说,你喜欢她?” 卫初宴犹豫地点了点头,赵寂一锤锤在榻几上,将她吓的一颤:“好你个卫初宴!孤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轻佻善变之人!前月,你才同孤表明心意,虽然孤已清楚明白地拒绝了,但你居然在短短几月之后便又对其他人有了想法,卫初宴,孤却有些同情那袁姑娘了。她知道她未来的妻主是这样一个朝三暮四、视感情为儿戏的人吗?”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扣的卫初宴眼冒金星。她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她连忙抬头,欲要辩解,触及陛下失望和嫌恶的眼神时,她的心已完全沉落到了寒潭底下,陛下误会了她、这般的生气,那她这次还能去西疆出使吗? 卫初宴担忧起来,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必须要把握住的。 长叹一声,卫初宴实话实说道:“不敢欺瞒陛下,臣……臣已快满二十,后院却无一人,往日里,深受花青期之苦,也怕身体崩溃,又不愿草率纳妾渡过,便希望早早娶亲。这一次,臣要去西疆,因此打算先定亲,之后再忍上一两年,回来便成亲。臣相信,到那时,臣会好好对待妻子的,绝不会朝三暮四的。” 卫初宴说的笃定,因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赵寂也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却愈发气急起来。然而,她却也知道卫初宴说的没错,她是见过这女人傻傻在花青期里一个人苦捱的,也体会过花青期的可怕,她只是体会过一次便几乎妥协、要用侍人了,卫初宴却有过那么多次,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第59页 然而…… 她自然也不可能让卫初宴继续抱有这样的心思。她见不得卫初宴因为这样的理由妥协,也见不得卫初宴真的去娶一个妓子,卫初宴出身世家、相貌品德学识样样都好,她合该配个更好的! 大家闺秀、王公贵族,卫初宴哪个配不得?那些她还觉得不行呢。 卫初宴,卫初宴就该配她才好。 心中又不听话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赵寂稳了下心神,同卫初宴道:“先前同你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她指的自然是卫初宴不该为报恩将自己搭进去的这件事,卫初宴了然,一瞬间也有些恍惚,陛下好似,对她的婚事太过关心了。 果真是霸道的性子,虽然她只是向陛下表白过一次,那一次其实也没有干脆利落地点破,然而陛下大约也将她列为裙下之臣了,见她这般快地“移情别恋”,约莫不高兴了。 然而……那一日,说着自己会妻妾成群、说着她卫初宴没有资格的也是陛下呀,陛下本来也瞧不上她,仅仅因为那点占有欲,便要把控她的婚事吗? 卫初宴心中也不高兴起来,她认真道:“臣方才也说了,其实臣也不完完全全是为了报恩,臣也是为了自己。” 这话有点顶撞的意味了,赵寂瞪了她一眼,语调却很柔和:“真要渡过花青期,你也不应该如此草率地便将自己许出去。卫卿,你值得更好的。” 卫初宴低头,不说话了。 陛下不骂她,反而柔声地劝她,她心里刚刚窜出来的那点小火苗就烧不起来。 这个傻女人! 赵寂将她的沉默理解为坚持,心中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还是压抑着脾气道:“你好好将出使之事了了,别的都先不要想了。那姑娘救了于社稷有用的朝廷命官,也是大功一件,孤会下旨除去她的奴籍,也会赏赐她,当是预支给你的赏赐。” 赵寂这样一说,卫初宴顿觉压力大。陛下说要预支赏赐,也就是说,她此行必定要成功的,而且也是相信她必定能成功。 她卫初宴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器重? 卫初宴重重一点头:“臣一定将此事办好。只是……陛下不必为初宴的私事劳神的,初宴本来也已经同袁姑娘说好了要娶她了,也不会反悔,陛下放心,臣不会耽于私事的,只是和她先定下关系。” 她还是坚持着,不让陛下插手这件事。不知为何,她隐约有种感觉,若是让陛下插手,好像会有不好的后果。 赵寂快给这块木头气坏了,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才对卫初宴道:“你以为孤想管你吗?这件事情说出去毕竟不好听,你一个前途无量的官员,即便不说找个能给你支持的岳家,也得找个不拖你后腿的吧?你娶一个妓子,无异于同礼法作对,往后,孤想要提拔你,他们想要阻止的,大可以拿你私德有暇来阻止,卫卿,你好好想想罢,这样值不值得。” 对着一块木头说话,即使是块赏心悦目的木头,却也是块气人的木头,赵寂累坏了,若按她的脾气,将人直接骂一顿还是轻的了。然而卫初宴又是个不吃硬的倔强家伙,她才刚刚摸到这混账女人的脉搏,自然也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得过于强势,那样只会将之越推越远。 赵寂太明白如何把控人心了。 她的这番话,真真切切地打到了卫初宴的七寸上。是,卫初宴想要往上爬,她不恋慕权势可她又必须渴望权势,她要往上爬! 见到卫初宴终于开始犹豫起来,赵寂放心了,其实她有一万种的方法可以让这桩婚事无疾而终。她甚至不必从卫初宴这里下手,从那个妓子那里下手却要省事百倍。然而她却不愿意那样去做,反而废了许多的口舌去劝说卫初宴。 为什么?因为卫初宴太过光明和煦,在这样的人面前,就连自认冷血无情的赵寂也不愿意使自己太过卑劣。 她以为是卫初宴让她不至于那般卑劣,可她却不知道,以她这般炽热骄傲的性子,其实也不屑于去做那种事。 “臣再想想。” “你想吧。此时还不到亡羊补牢的时候,一切都不算晚。” “臣知道了。” 这时高沐恩在外边露了个头来,赵寂一看便知他有事要禀告,遂同卫初宴道:“知道了那便下去吧。” 卫初宴遂行了礼,打算退下去,却听见陛下小声地道:“卫卿,你想不想娶公主?” 卫初宴身子一僵:“臣恐怕高攀不上。” 她说的是实话。陛下也太厚爱她了,竟连这样的话也问得出来,西疆之行真有这般重要吗? 赵寂仿佛没听见她拒绝一般,还是小声地道:“孤……有一个妹妹。” 她自出生起便注定了要是一个乾阳君,她也果真成了一个“乾阳君”,她也是个公主,但是她更加是大齐的储君、也是现在的帝王。 她…… “罢了,你先下去吧。” 心情忽而低落下来,赵寂摆摆手,让她下去了。卫初宴听话地离开,一路上却总是想起陛下最后的那个仿佛满载着忧伤的眼神。 天子坐拥四海,也会为一件事情而这般忧心吗? 第42章 草原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 赵寂在位的第四个年头,大齐向匈奴宣战了,战火燃起于元朔四年的秋天,一直蔓延到了元朔五年的春天,如不出意外,还将继续蔓延下去,直到这场战争定下胜负。 第60页 参加此次战争的,不止是隶属于赵寂的军队。如同原先卫初宴所提议的那样,帝王向各藩国下了征调令,西北、西南一带的藩王王出兵并入了征讨大军,路途遥远的那些藩王则依照陛下的御令派人轻车简从送来许多的钱财,后续,还会有许多粮食运送到西北战场。 这是陛下登基以来所做的第一件大事,诸臣子虽然反对过,然而当木已成舟,他们便打起了十二万的精神,来确保战事能够胜利。同样的,无论藩王们暗地里有着什么样的诡秘心思,面对天子的征调令,他们也只有点兵出将、送钱运粮的份。而仅仅是这个部分,暗地里也经过了许多次的博弈,如同卫初宴先前所预料的那般,有藩王刻意藏私,带来的军队并不如何好,也有藩王借出兵之利打探王军虚实…… 自开朝算起,也有一百年了。如今的大齐物阜民丰、兵强马壮,终于走到了繁华的最顶点,处在这样高涨的浪潮里,作为帝王的赵寂却无法享受这鼎盛,因为大齐同时也是危机四伏的。积弊已久,痛入骨髓,她正急需这样一场战争,来为日后的更大的战争开一条路,来为大齐刮骨疗伤。 西北,奴马草原。 太阳刚刚隐没在湖面上,明月挂在了天空,星子若隐若现,天空之下,草木枯黄着,有些地方积了白雪,却令草原显得更加苍茫了。 苍茫而并不安静。有马蹄声自远处响起,杂乱无章,伴随着箭矢的破空声、匈奴语的喊杀声,有人骑了马,流星一般划过了草原,这是一个穿着大齐甲胄的女子,唤作唐棠。她身后缀着的,是数十名人强马壮的匈奴骑兵。 原先还有更多的,有一些在途中被唐棠回头射落了,更早的,有人被她砍倒,她的这匹马便是这样得来的。匈奴悍勇,他们的马也犟的很,唐棠上了马,这马还不肯走,她直接在马屁股上扎了一刀,疼痛使得烈马发疯,一路狂奔至湖边,却因受伤流了太多血,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身后的喊杀声愈发近了,唐棠滚下马来,头晕目眩。她抓了一把枯草嚼了几下,任那苦涩蔓延在嘴里,勉强以此提神,又喝了几口水,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此时,追兵已经近在眼前,她握紧了手中的刀。 “站住!交出大都尉首级!” 铠甲已有了好几个洞,左臂的护甲直接缺失了一块,唐棠显得十分的狼狈,然而没有人会小瞧她,因为就是这么一个只做寻常小兵打扮的人,竟率小队追击了匈奴左翼君数百里,还取下了左大都尉的首级。她的马上本来拴着个小包袱,在她下马时便拿下来了,捆在了背上,圆滚滚的,流出来的鲜血染湿了包袱,那自然就是匈奴要追回的首级了。 马不跑了,她也没力气了,握刀的手都在颤抖。今日凶多吉少,唐棠被嘴里的枯草呛了几下,一瞬间,其实觉得可惜。 没能将敌将的首级带回去,便谈不上记功。没有这一功勋,她唐棠到死,仍然还是戴罪之身、是被发放到边疆的罪臣而已,可惜了唐家累世军功,到她这一代,却出了个令家族蒙羞的罪人。 可她不后悔!打死那姓刘的又如何?她该死! 只来得及这么想一下,匈奴围了上来,唐棠洒然一笑,回头纵身跃入了湖中,她不会游泳,然而也不可能说交便将首级交出去。 匈奴正防着她这手呢,她一动,后背便射来几支箭,有一只穿透了她的脊背,令她冷汗直流,她跳进湖中,鼻腔进了许多的水,手中仍然紧紧抓着包袱的系带。在她身后,几名匈奴毫不犹豫地跳下,她勉强睁开眼来,仍想举刀反击,却被精通水性的对方躲过去,反手一刀砍在她的小腹上,霎时间,血流如注,染红了碧蓝的湖水。唐棠闭上眼睛,往湖中沉下去,然而也沉不下去,她仍是被捞了上去,连同那首级一起。 重伤加上窒息,唐棠丢掉了她年轻的生命,她死前遗憾着自己无法戴罪立功,却不知道,过上几个月,她的事迹会被卫初宴得知、然后传回大齐,她会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 不过,这时候的卫初宴,还在自西疆赶往草原的路上。 时间紧急,她只联络了几个重要的西疆国家,期间也发生过许多的事情,也经历过几次危险,好在总算不辱使命,成功说服了他们出兵,卫初宴便领着军队,一路北上,其目的便是要自南边伏击匈奴,联合齐军一同,将匈奴往更西、更北的地方赶,要让他们不再敢回来。 春日的阳光总是算不上烈的,然而因着要隐匿踪迹的缘故,卫初宴她们总是披星戴月地赶路,反而在白日扎营休息。西北的植物醒的晚,虽然已是春天,所过之处还是荒芜之地居多,卫初宴对此习以为常,而且看久了这样的景色,心胸反倒会宽广起来。 “大人何出此言呢?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也不见得有大人这样的心胸、有大人这样的气度。” “因为西北便是这样呀,少有高山、少有树林,一眼能望得到天边,心胸便自然广阔起来。初宴从前只以为西北贫瘠、风沙又大,哪知道来了这里,才渐渐觉出这里的好来。果真是地大物博,各处有各处的好来。” 太阳挂在天边,又到了休息的时候,扎营之后,卫初宴本来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边写要呈给陛下的密信的,身边却忽而靠过来一个人,卫初宴立时将信合上了,见是雪鹰国的将军雪绣春,遂放松下来,不过也没有再展信,而是自然而然地将之收了起来,与雪绣春说起话来。 第61页 便说到了西北和长安的差异来。其实也不很大的,毕竟长安也偏西北,不过,有一个地方与西北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那便是卫初宴的家乡郁南。 因此,她确实有着很深的感触。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雪绣春在找话聊。在雪鹰国,她曾差点将卫初宴当做奸细抓起来,后来又经历过一场误会,与卫初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雪鹰儿女豪爽,她也干净利落地跟卫大人赔过礼,这时相处起来,也不觉得扭捏,反而很喜欢寻卫初宴说话。 她们雪鹰国,少见这样的女子,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话做事也斯斯文文,但是内在又有着一股韧劲,这个人在短短半年内走了数国,不断地觐见、不断地游说,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方法,就连她们雪鹰国的王上都同意切断匈奴在南边的退路。要知道,在先前,雪鹰国其实是更偏向于匈奴的。 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然而从外表真的看不出来,除了能看出来读过很多书之外。可是读书读的多的人多了,她见过好些书呆子,却很少见到像卫大人这样,满腹经纶而尤擅运用的人。 “来之前,王上说,要我这粗人多与卫大人学学,我也就腆着脸皮过来讨教了,还望卫大人不要嫌弃在下。” 说了一会儿风景的事情,两人又说到了此次的战事上,气氛便凝重了一些。雪绣春有心想要说几句话缓和一下,卫初宴听了,只是温和地笑:“大人说笑了。其实是初宴向大人学习才是。初宴只是个文臣,做些文臣分内的事情还好,真遇上出兵打仗,实在与瞎子无异,是不敢指手画脚的,这一路上,还是要仰赖大人了。” 其实与卫初宴同行的自然不止是雪鹰国的人,其他几国也有的,而这几支队伍、包括雪鹰国的,其实也都算是小股军队,更多的兵力,因为时间和资源的关系还没有调动起来,但是卫初宴并不担心,因着这些军队加起来也有数千人,又都是西疆善战之兵卒,真要打起来是能够取胜的。而且她出使的重心是联合西疆诸国阻止匈奴南下,匈奴南下必定经过那几个国家,那么,因着她所签订的盟约,那几国必定会集结军队抗击匈奴,这便够了。 至于追击匈奴,若是匈奴真的已到了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追击的程度,那么,莫说是她这里的数千人,即便只有几百人,也足以将他们追的远远的。 无他,因着一旦溃逃,士气便倾然泄出,一人逃则百人逃则千人逃,从前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士兵俘虏了敌方的一小股残兵,将之串成一条线带回了营地。这事令将领啧啧称奇,本以为他武功高强、勇猛过人,却发现他只是个普通士兵而已,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士兵,一没有用武力、二没有用阳谋,只是大喝一声,那小股残兵竟都投降了。 当然,这自然是有夸张的,卫初宴也不会以为战争是这般简单的,她清楚自己的斤两,既然术业有专攻,她便绝不会在战事上指手画脚。 第43章 短兵相接 黑暗中,喊杀声如同煮沸的开水,有火把舞来舞去,有刀剑激烈相拼,有鲜血溅出,有生命流逝,草原南边的开阔地带,正进行着一场规模不小的遭遇战。 手上拿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卫初宴将之从一个匈奴人的胸膛上抽出来,转手又刺进了另一个敌人的心口,手上黏黏糊糊的,很热,她紧紧握住剑柄,对付着悍勇的敌人。四周一片混乱,盟军围着匈奴、或是匈奴围着盟军,也有一对一地缠斗的,身处于这样的混战中,卫初宴奋力对敌,和四周的鼎沸不同的是她的沉静的面容,她本来就有着这样的一种气质,愈见大事,便愈沉着镇定。 然而,战场是要死人的,仅仅只是沉静并不能永远救卫初宴的性命,她本来是个柔弱文臣,虽然有着绝品资质,对付一般的武者和刺客都不在话下,但是,处在这样的战场上,她抵御片刻,便渐渐有些左支右拙,某一刻,在格挡住迎面的一刀时,后腰处被人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袭来,她屏住呼吸,先是给了前边的人一剑,而后反手刺过去,随着一声闷响,刺在她后腰的铁剑松开了,她向前走了一两步,后背的衣服瞬时濡湿了。 喊杀声四起,混乱中,终于有几个盟军围了上来,将卫初宴护住,卫初宴借机从死人身上撕下一条长布,捆在了腰间,暂时性地防止流血过多,而后,她提着剑,又杀入了战圈。 星空璀璨,草原的夜晚凉爽而疏阔,带着淡淡的枯草味道。卫初宴无暇去感受这一切,她不停地、不停地杀人,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的她也别无选择。有些情绪,譬如害怕、譬如不忍,皆在这样真实的战场上被剥离出去,放眼看过去,每个人都做着同样的一件事——杀人、杀人、还是杀人。 杀敌人。 不停地有人倒下,有些是匈奴人,有些是卫初宴带来的盟军。其中有几个还是熟面孔,但是究竟是不是他们呢?卫初宴也看不真切,天太黑,而眼前又太红,她不能自私地让人保护她,也不能指望勉强才能保住自己的自己去救人,她其实很早就懂得了战争的残酷,然而这是第一次,她切实感受到这种残酷。 陛下……您在等着这样的一场场战争的结果吗? 这一刻,眼前其实又划过了一抹明艳照人的影子,这是卫初宴一直压在心中的东西,她奋力拼杀,从这一边到那一边,浑身都溅上了血,犹如杀神,然而她的眼神是很寂静的,安静的如同头顶的这片星空。 第62页 这一次的遭遇战,其实是始料未及的。 因着不想在联系上齐军以前和匈奴对上,她们这一次赶路,都是小心走了偏僻小道、又都是昼伏夜出,也派了好几队斥候探路,没成想,有时候计划再周密、实施的再周全,也抵不过一个意外。 不知为何,匈奴有一支军队仿佛发疯了一般,忽然在南边的这一片草原上乱窜,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卫初宴她们派出去的斥候,就有被抓住的,虽然斥候不会招供,然而他们的存在也就告诉了匈奴,附近果然有敌人。 草原虽大,匈奴人却也多,又有骑兵,一旦下定了决心要翻出“敌军”,卫初宴她们自然是避无可避的。于是很快的,随着骑兵的第一轮冲锋,匈奴的大批步兵也赶到了,因是夜晚,其实也看不真切有多少人,然而从规模来看,数千人总是有的,初宴她们几乎是立时便被拖入了战场,战场如同绞肉机一般,进去的是活生生的人,出来的却多成了骨肉碎渣。 战场上,偶见几抹亮光,雪绣春便是其中的一道。她骑着马,在敌群中砍杀,手中是一柄鬼头大刀,比卫初宴的短剑要宽得多、也要长的多,然而她的刀不适合卫初宴,卫初宴的短剑也不适合她,两人都拿着顺手的武器,各自收割者人头。 雪绣春比卫初宴还要杀的多一些,毕竟,卫初宴凭借的只是本身的底子和这段时间北上时从军营中学到的招式,而雪绣春却是实打实有军功加身的雪鹰国将军,原本就是自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应对这样的场面,有着比卫初宴多得多的经验,心也远远比卫初宴要狠。 饶是狠心,一开始,她也是想来保护卫初宴的,因此有些束手束脚。然而后来,当她确定卫初宴有自保的手段时,便头也不回地杀入了敌军。 不止是雪鹰国,其他诸国,像雪绣春这样的将领也有很多,这一片战场上,上万人的拼杀中,单个人是很渺小的,哀嚎与嘶吼齐飞,人人都只能倚靠偶尔迸出来的那几句话和身上的衣服轮廓认出哪个是友军、哪个是敌人,然而,这些将领却仍然有着不小的存在感,甚至也包括匈奴那边的悍将,战场之中,这些都看的清楚明白。 “你娘的,爷爷杀你全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这……贼人……老娘……老娘拖你一起死……” 黑夜之中,不时有切齿的话语传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狰狞,卫初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如同人间地狱的场景,即使是夜晚,但也有火把,摇曳的火光中,有些东西是看得很真切的,而如果看得太清楚,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卫初宴这样的初上战场的人来说。卫初宴已在空隙将胃里能吐的都吐了,然而每当闻到那浓烈的血腥气、每当看到那些残肢碎肉,她都忍不住干呕,一边干呕,一边和人拼杀。 如此反复几次,因着分心,她手臂上又被划了一道口子,疼痛刺激了神经,脑海中仿佛有针在扎,死亡逼近的恐怖感觉充盈着心房,她终于不反胃了,一个、两个……她又杀了许多个。 冷静下来,有些情绪,又渐渐地涌上来。这一刻,卫初宴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个体,一半是身体,木然地在战场上砍来杀去。一半是灵魂,漂浮在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又遥想到当年的外祖、想到卫家如今宠庶灭嫡、一心追权的悲剧。 当年,曾外祖父便是这样在战场上拼命、最终跟着太.祖拼杀出一个大齐的吗?前人拿性命换来的荣耀,就被她外祖那些人这般地糟蹋。 都说平南王英雄有加、又深谋远虑,她的外祖牢记着这份英雄的荣耀,却恰恰没学到他父亲平南王的智慧。卫初宴不知道,这样的卫家究竟还能走多远,她甚至突然不想再报仇了,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人容易看淡生死,她此时就在想,如果她今夜要死在这里,那么她不希望死前还想着自己没有报仇。 外祖那些人……自会有报应的吧?可是卫家怎么办呢?卫家的那些小孩儿又怎么办呢? 心中又涌上来一些悲哀,卫初宴只能祈祷,大人的祸事不要波及小孩,只能祈祷,卫家不要再出一个像她这样的可怜人。 然后,她开始想陛下。 很奇怪的,本来确定已断了心思了,然而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卫初宴仍然还是想起了陛下,笔直地站着的陛下、随意地坐着的陛下、俯视着她的陛下、瞪视着她的陛下、笑着的陛下、严肃地抿着唇不发一言的陛下…… 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姑娘,明明总是严肃而矜持的,但是卫初宴却觉得她像是阳光一样明媚。她的脾气不太好,但是就她天子的身份而言,已经算是很和善了,她又嘴硬心软,踹了她,又给她送药。 卫初宴想着想着,嘴边渐渐勾出一抹笑。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这样想着陛下,觉得陛下哪里都好,甚至连发脾气都是因为天威本色。这样,是不是也是因为快要死了,所以极想将什么都往好处想? 死不死的,其实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就这样死在这里,卫初宴有一万个不甘心。她反手又捅死一个人,觉得胳膊有些发酸,然而又有什么自血液里流淌出来,让她觉得自己有着源源不绝的力气、让她愈发的兴奋。 这是绝品的资质在作祟。乾阳君本就是好战的,卫初宴太过温和,这种天性在她身上并不外露,然而一旦闻到了血腥、一旦进入战场,她身体里的这部分也不可避免地苏醒了,正如花青期里会有兽谷.欠苏醒一般,那都是深植于血液中的本能。 第63页 反倒愈战愈勇了。 然后就一直砍杀到凌晨,大家都累了,无论是盟军还是敌方,都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尤其当黎明前的黑暗过去,没了黑暗的掩映,双方发现,对面的兵力与自己差不多的时候。 独特的号角声响起,听明白了号角的含义,匈奴首先开始撤退。现在正在与大齐打仗,匈奴人的数量又远远少于齐人,正是经不起消耗的时候,若是以多吃少的战役,他们冲便冲了,如今面对的是数目差不多的敌人、又都比较擅长作战,算得上势均力敌,这一支左军便想撤退,等到和其他几支军队汇合再返回吃掉这一股敌军。 “真是晦气!左大都尉被暗害,还割了人头,我们本来就很难向大汗交待,如今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股军队,打的我们伤亡大半,回去以后,你我这颗项上人头恐怕都难保啊!不如还是别急着撤退,誓死也要分出个胜负来,俘虏了敌方将领,也好戴罪立功!” 卫初宴她们遭遇的这一支军队正是匈奴左军,他们刚失去了左大都尉,本来就在发疯,先前大肆搜索,便是为了捉拿割了左大都尉人头向南奔逃的那小兵。小兵是杀死了,左大都尉的人头也追回来了,却又遭遇了卫初宴的这支军队,左军的那些将领也变得有些疯狂。 但是还是有清醒者的。 “打打打,咱们部落的儿郎都快打光了!而且撤退的号角已经吹响,儿郎们战意已泄,这时若是再回头,反而会让他们混乱。而且你有把握打赢吗?昨晚不是已打了一晚上了吗?我们可有讨到半点便宜?而且,我看这些也不像齐国的军队!” “你说什么?” “你看,绿眼睛蓝眼睛络腮胡,哪一个是齐人的相貌特征?我看这些倒像是西疆那边的人,这些人来者不善啊,在咱们与大齐开战的当口纠集重兵北上,怕是也想分一杯羹!我们得赶紧回去,将这个消息呈报给大汗!” “嘶,但我看这里边也有不少齐人啊……” “但也有西疆人不是吗?好了别争了,先走,我们不是俘虏了几人吗,回去审审便知道了!” 人声、马声皆远了。穷寇莫追,再加上自身状态并不好,也不好深入匈奴腹地追击,卫初宴她们便并未追击。匈奴撤了,这个地方也不能再呆,否则极易被匈奴的大股军队反吃。 卫初宴撑着伤势,与众将领商量了,决定往东边走,先入大齐边境,再由东南往西北去。 第44章 两地 当天晚上,卫初宴发起了高烧。 她的后腰中了刀,一边胳膊也被划开了一个很深的口子,除此之外,身上还有许多处的小伤,那些是处理不来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伤,最要命的两道伤口被处理好后,她便上了运粮车,侧靠在圆鼓鼓的粮袋子上。 草原虽然平坦,然而枯草之下也都是细小的石子,粮车一路颠簸着前进,但是也要比骑马要好上不少,卫初宴此刻也没有那个力气去抓缰绳,便就这样将就着赶路了。其实,便是这样也是其他很多伤员渴望而不可求的了,有一些人,胳膊挂在脖子上,还得跟在队伍里边往前走,这也是战争的艰辛之所在。方方面面的,不止是上了战场的那一刻,也囊括了战前和战后。 伤口总有些裂开的感觉,疼痛还在其次,主要是先前流了太多的血了,卫初宴靠在那里,一只手紧紧抓着身下的粮袋,雪白的手指上,骨节清晰分明,有一些细小的伤痕。 没过多久,她便晕倒了,先是手臂滑落在身侧,而后,就是整个人一头栽下了粮车。 沉闷的一声响,拉车的牲口停了下来,打着响鼻,在原地打转,倒也有几分通人性。一旁,已有人冲了上来,这人一身铠甲跟血染过一般,也没有得到好好的收拾,只手和脸是干干净净的。 是雪绣春。 雪绣春和其他几名将领原本就轮流骑马在卫初宴身边走,小心照应着卫初宴。毕竟,卫初宴是大齐的使节,是这支队伍中最核心的人物,这里任何人都可以牺牲,然而卫初宴却不能死。原本,雪绣春她们都不打算让卫初宴卷入战场的,怎料敌人来的太突然、而卫初宴又不愿意龟缩在后方,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卫大人?卫大人!你怎么样了?” 焦急的询问并没有得到回应,月光下,女人紧闭着双眸,乍一看,连脸颊带唇瓣全是霜一样的白,像是晶莹剔透的冰雕。雪绣春暗道不好,这分明是失血过多的表现!她用力掐住卫初宴的人中,又去按揉她脑袋上的穴位,一番急救之下,卫初宴才紧皱着眉头,幽幽地醒转。 “大人,你还好吗?来,先吃了这颗药。” 人醒了,雪绣春大松了口气,先让闻询凑过来的其他人走开了,只留下了一个随军的大夫,免得这里太闷。她将卫初宴扶起来,往初宴嘴里喂了颗药丸,卫初宴刚刚醒来,感觉到有人给她喂药,第一个动作是用舌尖抵住那药往外推,雪绣春见她这样,心下一凛,这位卫大人好重的戒心! 不过好在很快卫初宴便反应过来,自己将那药丸吞下去了,但是药效也没有那么快发挥出来,没过多久,她又有些昏昏欲睡。 大夫探了探她的额头,叹息着道:“还是很烫,也不知方才的那颗药能不能退烧。卫大人身上伤的重,若只是单单失血还不要紧,可她现在发烧了,这便很棘手了。” 第64页 雪绣春沉默不语,她是天天在军营里打滚的人,自然知道,受了重伤之后发烧,是很凶险的,许多的伤员就是这般,没有抢救回来。 “我那里还有几袋烈酒,我去拿来,先给她退烧。” “将军那里还有酒吗?有酒就最好了,应当能退烧的。” 草原广阔,一路行来,自然也不全是草地,有一些高山还挂着雪,爬到高处,总是很寒冷,雪绣春她们有经验的,就带了酒来,不多,只在实在冻的不行时喝一口,暖一暖身子。现下,倒是恰恰救了卫初宴一命。 雪绣春她们是停下来了,就地扎了营帐救治卫初宴,军队却没有停,因其实在拉的很长,雪绣春她们停下来一个时辰,还远远没有望到队尾。 待到卫初宴由高烧变成了低烧,雪绣春便把她抱到一辆特意空出来的车上,带着她继续前行。女人仍在昏睡着,因着伤口太疼,她睡梦时也不忘侧着身子,小心避开了后腰的伤口,在梦里,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竟然不断呓语,汗流如注。 实在是脆弱极了,像是天山上尚未开放便遭遇暴雨的雪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这么柔弱的人,在先前的战场上,也是有以一敌十的表现的。 这可真是矛盾。 雪绣春奇怪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猜测,这大约就是齐人的天性吧。 齐人可不就是这样吗,诗书礼易他们最在行,然而真的打起仗来,最凶残的又是他们,也只有这样的国民,才能紧紧抓住那么大一片的疆土吧? 想到大齐的辽阔富足,雪绣春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西北苦寒,她们西疆虽没有那么北,然而也是差不多的苦。苦便罢了,还分割成了许许多多的小国,其中有许多,放到大齐恐怕连个州都算不上。不,有些直接就只是一个城而已。 她们雪鹰国倒没有那么小,然而与大齐比起来,也真的是芝麻与西瓜的区别。只希望这一次能够将匈奴驱走,那么她们雪鹰国倒是可以顺势往北边扩张了。 这一片奴马草原,是大齐人眼中的贫瘠之地,但是在她们西疆诸国眼里,这还是一口肥肉的。 所谓“远交近攻”,卫大人此番出使,便是这四个字最后打动了她们的王上。雪鹰国毗邻奴马草原,本来也经常受到匈奴的骚扰,此番大齐主动出使来联合他们,他们虽然也犹豫过,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既已答应,便要做好,既然已冒了和匈奴为敌的风险,便要彻底将敌人赶走,要吃下这块肉才行。 雪绣春是这样想的,然而她却不知道,她之所想,卫初宴已想过了,并且写过书信呈与了天子。 “卫初宴她说,西疆诸国已联络完毕,此番若我大齐军队能够横扫草原,那么匈奴便再无喘息的机会。高沐恩,孤还是选对了人的。” 长安城,皇宫中,赵寂拿着卫初宴的密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这才展颜笑起来。 “陛下慧眼如炬,卫大人又聪慧勤勉,本次联合能够成功,实乃大喜事呀。” 高沐恩自然便顺着夸。 赵寂爱不释手地将那密信看了又看,忽而又道:“嘶,你说,若是匈奴平定了,奴马草原该如何归属呢?” 她虽然是在问,但其实目光还停留在这密信上,原因无他,这上边已经写的很明白了。 卫初宴道,若是此战胜了,对于奴马草原,大齐也不需要再去吞并。因她出使时便将之当做驴前边的那根萝卜吊了出来,已在西疆诸国心中种下了纷争的种子,等到匈奴一退走,奴马草原真正变成了无主的肥肉,西疆诸国便都会想上去咬上一口。像那离的近的,譬如雪鹰国,定是第一个冲上去的,然而他们也不可能这般容易便壮大自身,因着其他国家也不会甘心让雪鹰国壮大,那么便会起战事。 西疆到时候也会乱了。西疆一乱,大齐便更安全,因他们没有心思再来窥视大齐,那么到时候,大齐便可关门打狗。 打狗,唔,关门打狗。卫初宴这词用的,啧。 赵寂看一看,又灿然笑起来。 第45章 大鱼 一路上,卫初宴她们经历过几次零散的战斗。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支队伍的不简单,匈奴派出了一支军队追击她们。两方从草原打到雪山,盟军的队伍被打的分散成几股,很不幸,卫初宴与大部队分散了。 她本来就因伤势而落在队尾,匈奴人追上来时,便直面了敌军,勉强反击几下,被掩护着退走,一直退到中段稍好一点的位置,然而匈奴的军队死死咬住她们不放,行为愈加疯狂起来,雪绣春她们商量了,派人先护送卫初宴往东走,大部队则留下来与匈奴死战。 虽是死战,但也还没到那么壮烈的时刻,这一支的匈奴军队大约有四五千人,骑兵只几百人,且无论是人还是马都经历过长时间的奔袭,其实已经有些疲惫了,虽然凭借着强悍的身体素质给了盟军雷霆一击,然而当盟军调整过来,找回作战的节奏后,两方便胶着起来,打的不可开交。 混乱之中,匈奴的统领,一个名叫左寒儿的女将注意到了被掩护着先走的卫初宴,反应过来这是一条大鱼,遂亲自率领骑兵前去追赶。雪绣春她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迎上前去阻挡,双方经历过几次的冲锋,死了许多的人马,混乱之中,左寒儿还是率数十骑追了上去,匈奴人狡猾而人少,因着都认识的关系,左寒儿的穿着打扮俱与周围一样,雪绣春她们并不知道敌方统领便在其中,往前追了一段时间,又留下来一些骑兵,然而还是有数骑往卫初宴她们撤离的方向驰骋而去,雪绣春她们身为将领,也不能离开主战场太远,只得安排了人前去护卫,自己还是留在战场上杀敌,渐渐地,杀红了眼睛。 第65页 卫初宴她们行至腰,前方路便愈发难行,马儿跑不动了,只一步一步沿着覆雪的小道往上攀登。卫初宴几乎半趴在马上,紧紧抱住了马儿的脖子,才不至于从马上摔下去。山上不仅陡峭,也寒风凛冽,这样行了不多时,卫初宴便觉手脚都僵硬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不行,便唤了人来,搀扶她下了马,驻了根旁边砍下的木棍往山上走。 她身上有伤,又刚从高烧中缓过来,小队顾忌着她的身体,也走的不快,这样没走出多远,左寒儿便率人追了上来,她们的马匹也不行了,在这样高的雪山上,没有马儿还能奔跑,好在已见到了目标,左寒儿她们下了马,朝着卫初宴一行人逼近,短兵相接! 残阳如火。 “护住大人!” 此时,围绕在卫初宴身边的大多是她自长安带来的那些护卫,这些人俱都是大内高手,从始至终没怎么离开过卫初宴身边,这也是卫初宴此行最大的安全倚仗。但战场无情,兵峰如潮,前夜的那场战斗中,便是这些武艺高强的,也多多少少挂了彩,此时虽然都还能作战,然而确实是比不上巅峰时期的。 正巧,左寒儿的骑兵也都不是善茬,双方斗了个势均力敌,左寒儿持一根沉重的钢鞭,一路如箭一般冲杀进来,她应是上品资质,力大无穷,许多人一架上她的钢鞭,便被压的难以喘息,她就这样冲杀进来,直朝着卫初宴而来,卫初宴咬牙,上去迎战,她的力气不至于输给左寒儿,然而她没有对付这样的敌人的经验,一交手,手臂便被震了个半麻,连带着后腰的伤口也疼了起来,衣衫濡湿了一片,她白牙紧咬,心弦紧绷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两人杀了数十个来回,左寒儿虽凶悍,然而卫初宴胜在身姿轻盈、反应也迅速,吃过一次亏便不再去硬挡左寒儿,只凭一把短剑也堪堪抵挡住了,甚至有几次都差点刺入了对方的肉里。 被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齐女人摆了几道,左寒儿也歇下了大意的心思,她原本看这个人像个文官,又要靠人掩护、率先逃走,心想应该是个好拿的,交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人看起来武力不高、出招也生疏,然而每每都能躲开她的杀招,甚至还能伺机反击,真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你是齐人?” 混战中,左寒儿冷冷地道。虽是问句,但其实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黑发黑眸,柔弱中泛着文气,这个面容苍白的病秧子从体态还是气质上,都像极了齐人。 不,她就是齐人!她们这些人,说的也是齐话。 对于匈奴语,卫初宴听得懂个大概,她要来完成陛下的密令,一路上自然做足了功夫,原本是只苦学了西疆诸国的通用语的,然而因为在西疆时确定了要率盟军前往奴马草原与齐军来个两面夹击,因此也学了些匈奴语,她先前能够在战场上迎敌,除了自己本身的资质以及过去所学之外,也有这一路上与雪绣春等将领们讨教的成果,如今看来,这些倒都用上了。 虽然听懂了,然而卫初宴没有回答左寒儿的话,她在一处大石旁停下,警惕地盯着左寒儿,做出了防御的姿态,左寒儿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回答,此时愈发肯定这是条大鱼,怎么也不可能放过的,遂吹了几声响哨,想要召集部下一同将她拿下。收到了命令,那些骑兵一瞬间疯狂起来,集中、砍杀,竟将卫初宴的护卫们逼退了数步,然而也只是到此为止了,护卫们也汇集起来,森然抗敌,还用上了飞镖与毒粉等手段,倒是将场面又控制住了。气氛一时胶着,左寒儿的骑兵援助不了她,而卫初宴的护卫们也分身乏术,山腰上分出了两个战场,激烈的砍杀中,不时有人跌落山底,坠入云端不见了,只余死前的凄惨喊叫。 “陛下……初宴若是死在了这里,您交给臣的任务,也完成了一半了。” 每一剑每一鞭皆是搏命的招数,激烈的拼杀间,卫初宴愈发感到力不从心。她已很疲惫了,先前所流失的血液并未补回,身上的伤口又愈发疼痛,仿佛每一次行动都有一只猛兽在她后腰啃咬着她的血肉一般。她能忍受这样的疼痛,原先在湖中被刺杀时,她便被穿透过血肉了,然而流失的气力却令她十分难受,好在资质极好,她还能强撑,可她毕竟不是个擅武的人,对付刺客与小兵够了,对付左寒儿这样的匈奴将领却还勉强,又是几十次的来回,卫初宴的喘息愈发的粗重,左寒儿却愈战愈勇,甚至于对她都有了欣赏的眼神,看那样子,还想再探讨一番。 到底是个半绝品资质的人,绝境之中,卫初宴每每都能爆发出来,久而久之,左寒儿发现,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仿佛随便一击就要倒地,然而数十招过去,她却还稳稳当当地站着,真是怪异极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这么难缠! 她们在山腰上打斗,山脚下,前来增援卫初宴的盟军也被追来保护统帅的匈奴人拖住了,山腰上、山脚下、开阔的草原上,分成了三个战场,燃烧着的夕阳下,血比夕阳还要艳丽,四处都人头攒动,四处都斗得你死我活。 渐渐地,山腰上的喊杀声小了,骑兵与护卫俱消耗的差不多了,还是有一两个护卫离开了战圈,前来保护卫初宴的,卫初宴与他二人联手,在左寒儿使鞭的右臂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迫使女将换了左手挥鞭。虽然不是惯用的手,然而这个人力大无穷,将钢鞭舞得生风,最后硬是杀了那两个护卫,于是,山腰上便只剩下卫初宴和左寒儿两个人了。 第66页 气氛一瞬间陷入了冰寒,两个人都受了伤,两个人都在权衡再战下去的利弊,最终,左寒儿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来自大齐的关键人物,又冲了上去要擒住卫初宴,卫初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提了一口气,又与她打在了一起。 其实,愈到后来,卫初宴反而愈发的觉得顺手。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尤其是闻到这个敌人身上的侵略性的信息素时,她的信息素也不可控制地四溢开来,战意一时汹涌,甚至压过了虚弱的身体,强行将她自己提到了一个奇异的状态。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后腰的伤口也离她远去了,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对着敌人劈来的、如同山岳一般的那一重击时,竟也有了勇气与自信对上去,当然也没有拿短剑硬接,她侧身自上往下劈砍,一剑砍在钢鞭上,也不知道那一瞬间爆发了多大的力气,钢鞭竟断成了两截,而她手上这把由兰国国君赠予的、号称稀世宝剑的短剑,竟也开刃了。 先前在战场上砍到了那么多人的骨头与盔甲,这剑也没有开刃过的。 脑中兴奋极了,原先卫初宴不知道,为什么绝品的乾阳君如此遭人忌惮,竟令先皇不惜放下他天子的尊严,也要派人暗杀她,可如今她却有些明白了。 原来,数百年前,那位以一人之力横扫战场的绝品,是真的可能存在的。 她现在远远达不到巅峰的绝品资质,然而竟然也能越战越勇、也能爆发出这样大的潜力,那么,若她没有被下毒,若她自小接受武道方面的教导,她恐怕也能在战场上来去自如。 战意充盈在心间,短暂的时刻里,卫初宴有些丧失理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她醒来,那个一直与她缠斗在一起的敌人已倒在了地上,呈昏迷状。她的力气仿佛被抽干,直直地跪在了那人身旁,拿起短剑比划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落在那人脖颈,只是在死去的人身上寻了锁链,将那人捆住了。 直觉告诉她,一个拥有那么高的武力的人,绝不可能是和她明面上的小兵装扮一样简单的。 第46章 攻心 翻来覆去,摸摸掏掏。 仔仔细细地将这个“小兵”的身上搜了一遍,没有搜出什么重要的物品,不过卫初宴也留意到,这人的贴身里衣是丝绸质地,御寒的那件毛衫则由极好的小羊毛织成,甚至于就连她的软甲,从外面看虽与普通士兵无异,内里却别有乾坤,贴了许多的精钢片,难怪先前她几次刺到,都有受阻的感觉。 这一刻,卫初宴的心情就与先前左寒儿的心情一样,她明白自己遇上了一条大鱼。 身上伤势很重,虽然好像还能走,然而不好好处理一下,她很担心自己再次晕倒,遂在巨石后处理了伤口。用的伤药也是陛下给的,和先前那一瓶不同,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卫初宴倒了点抹在了擦干净了的伤口上,感觉到伤口的血是止住了。而后,她又用响哨唤回了先前逃走的马儿,在马背上拿了包袱,换掉了破破烂烂的里袍,又将“俘虏”的这个匈奴人横搭在马背上,脚步不停地,开始翻过山头。 不能往回走,山脚下是战场,她不知道这一场追击战的胜方会是谁,不可回去冒险。好在她早已熟背了这一片区域的地图,知道翻过这座山,再穿过一片草原,便到了被齐军占领的地段了。 冷风吹的人不断咳嗽,卫初宴走了十几里路,身体也没有热起来,她又多披了件斗篷,喝了口酒,这才感觉到好一点。缓缓走上山顶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斜阳,它已失去了先前的热度、只颜色却愈发的深了,将四周的云彩也染成了红色。她低下头,又呵了口气在手上,又轻咳了几下,心中祈祷着能在日落之前多走一些路。 毕竟分散的匆忙,她的这匹马儿上,除了少许的干粮和衣物以外,就只剩下她的印章和一些杂物了,考虑到行路的不易,她走时也搜刮了那些敌方士兵,果然发现了一些肉干及干粮,她将之都搜集起来了,也拿了牺牲的将士们的信物,一并放到马背上,马儿是好马,任劳任怨地驮着。 渐渐地,光线还是少了,视野之中黯淡下来,四周都是些覆雪的树木,极难点燃的,没有火把,在夜晚赶路是很难受的,尤其是在这样的陡峭山岭上,也许稍有不慎便会踩空,那便必死无疑了。 黑暗笼罩着,下山的道路变得尤为漫长,马儿也一直不安地打着响鼻,不愿意再走,卫初宴没有法子,半拉半推的,又走了几里路,这才寻到了一处狭窄的山洞,连人带马钻了进去。刚一进入山洞,便感觉风雪少了,呼吸也顺畅了,她舒了口气,检查了一下那个人,确定她还在昏迷、且锁链捆的很紧,这才捆好马儿,自己则钻出去砍了一棵雪松去掉枝丫拖回来,在洞前又劈开主干,只取了里面不那么湿润的一长段,砍成了几堆木材,在洞口生了一堆火。 其实也折腾了半晌,因着那木头还是很潮湿,卫初宴的火折子怎么样都点不着,后来她想了个法子,将自己换下的那血衣先烧着了,然后去熏那木头,如此这般,折腾了许久,木头才燃烧起来。 燃起来便好了,热力足以让后来的湿木也烧起来,只是这样一来烟气便大,颇有些难闻,加之卫初宴担心这个气味以及亮光引来追兵,便在身上回暖之后将火焰熄灭了,这时有许多的木头已成了火炭,倒也很有些热度,她便坐在火堆旁,屈膝睡着,也不敢睡的太死,时刻留意着那个匈奴人的动静。 第67页 此刻,长安城内,赵寂其实才刚刚收到卫初宴进入奴马草原前所发的那封密信,上边是西疆诸国的态度和派出的兵力,以及她们接下来的安排。其上条理清晰,只在作战细节中有忽略,防止密信失落。赵寂看了,知道她们此行顺利,心中大悦,也觉得卫初宴的使命完成的差不多了,便传了一道令出去,要卫初宴在与齐军接触过以后,便回长安。 她不知道卫初宴此行已经经历了要命的凶险,只是不太希望卫初宴也掺和进战场。战场无情,卫初宴又不会打仗,她本来也是让她去出使以联盟的,没有让她自己去战场上,这时听卫初宴说她要去奴马草原,其实心中也隐约有些不安,这才下了命令,却不知道,这道命令还是晚了。 奴马草原,南雪山处。 火堆的余热使得洞口顶端的冰棱不断往下滴水,有一些还落下了,发出清脆的响声。 卫初宴就差点被砸到,她挪了个地方,一手抱着膝盖,脑袋磕在膝盖上,一手则握着那匈奴人的脚,这样,那人一动,她便必定会醒来。而实际上也是这样,在不知道第几根冰棱落下的时候,卫初宴感觉到手边忽地震了震,她立时睁眼,转头看向那人,精准地抓住了放于身侧的短剑,朝那人走过去,见那人兀自在那挣扎,却完全挣不开,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了一些,疲累扑面而来,她在原地坐下,安安静静地盯着那个人,看她做无用功。 挣扎了片刻,也发现自己挣不开,左寒儿索性不动了,躺在那里也不出声,与卫初宴无声地对峙。 卫初宴看她不动了,便拿了根肉干过来,烤软了,当着她的面嚼来吃了,明显看到这个匈奴人吞咽了一下,她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放在酒囊里烤化的雪水。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她才走过去,坐在匈奴人身边,离了大约三步远,在微弱的火光中与她对视。 距离进山洞来已有几个时辰了,这段时间里,卫初宴除了生火,便是吃了点东西、又整理了一下自身。外边有积雪,她拿雪水清洗了一下手和脸,洗掉了那些血迹和脏污,又将满头青丝也理整齐,紧紧地绑好来,免得之后遭遇了敌人不方便对敌。衣服是没有条件再换,却胜在干净,穿在她身上齐齐整整的,这样一来,仿佛都不是在战场上了,仿佛才下了早朝。 落在左寒儿眼里,虽然左寒儿不想承认,然而如论外貌与气质,眼前的这个齐人,均美好的令人不忍心杀害。 她明明穿着褐色的袍服,穿着软甲,本来是兵将的打扮,本来不应该具有这这般浓重的文气的,但是她就是有。而冬日的衣袍都鼓鼓囊囊的,好似要将人裹成个粽子,即便是这样的打扮,这个女人也清隽秀美,如同黑夜里亭亭玉立的一株雪莲。 左寒儿恍惚了片刻,这究竟是齐人,还是她们天山上的雪莲化成的女神呢? “匈奴人?” 那感觉只维持了一瞬,在卫初宴开口时,左寒儿立时清醒过来,表情又变得凶狠,面对这个齐人的询问,她只是哼笑了一声,拒绝回答。 她是匈奴人,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这个齐人的问话,真是奇奇怪怪。 卫初宴问她这句话,自然是为了还她先前的那句“齐人”,并没有想要她回答。而卫初宴接下来的这一句,直接已不是问句,而是极肯定的语气了。 “你是匈奴的将领。” 薄凉的黑夜中,卫初宴的这句话令左寒儿的眼皮跳了跳,她直挺挺地躺着,不发一言,被身体压住的手,还在暗暗使力,企图将那锁链挣开。 卫初宴将她的小动作收在眼里,并不在意,只“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不必费力了,这锁链能抗千斤之力,我没受伤时尚且拉不开,你也一样。” 她这话里,带着卫初宴身上不多见的锋芒,然而左寒儿听了,却不觉得她是在说大话。 的确,这个齐人的力气也很大,几乎与左寒儿自己势均力敌,左寒儿甚至想过,若她使的不是钢鞭、或者这个齐人也使的是钢鞭,那么她们之间的战斗,恐怕还要惨烈一些。 而且…… 左寒儿眼神一凝,她想起昏迷前这个人摁住她双手时的巨力,想起她那一下砍击的恐怖,神情顿时肃然。这一刻,她不把卫初宴当雪莲了,在她眼中,卫初宴若真是个什么的化身,那也应该是个猛兽。 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明明看起来是个病秧子,爆发起来,却那般恐怖。 正想着,“病秧子”又以手掩唇,咳了几下,似乎有些受不住风寒,又往火堆挪近了些。 “你不说话,现在装哑巴了么?可我还记得你先前开口说过话,你不说话也没关系,我已确定你的身份,你以为你能掩饰过去吗?” 略带些生涩的匈奴语,清冽温和的声音,本来应是乐音一般美丽的声音,此刻却像巨锤一下下地重击在左寒儿的心口,她的脸色变得铁青,尤其是看到卫初宴指了指她的衣衫,又做了个拉开的动作时。 早知齐人狡猾,她们在战场上吃过齐人的大亏,本来已知道了的,现在,眼前这个齐人又让她更深地领会了一次。 还是大意了!然而谁又会想到她左寒儿也有被人俘虏的一天呢?谁能想到还有人能够拨开她的软甲去检查她的里衣?她们在战场上做伪装,原本就是为了提防齐人的暗箭,也是为了肆无忌惮地去冲锋,却又如何能想到,还能有被人捉住的时候呢? 第68页 真是屈辱! 这个匈奴人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吃掉,卫初宴盯着看了一会儿,心中没有太大的波澜。这个人看起来凶悍,然而,却远远没有陛下发怒时恐怖,她既然连陛下都能面对,此时又如何会畏惧这个人呢? “别瞪我,我只会想挖了你的眼睛。” 轻笑一声,尽量使自己显得冷酷一点,卫初宴平静地说道。她其实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但是不耽误她威胁这个人,刑讯逼供是为下,攻心为上,她先一语道破这个人的身份,再表现出冷酷残忍的样子来,对方只要不是铁人,都该颤一颤了。 果真,随着卫初宴的这句威胁出口,左寒儿顿时缩紧了瞳孔,还真的把眼睛转过去了。她的身体好,又是生在草原上、长在草原上的,对雪山的苦寒再适应不过了,这里的寒冷令卫初宴不断咳嗽、要靠近火堆才感到舒服,而左寒儿被冰冷的锁链捆在这里丢了半夜,却也没有发过一次颤,但是刚刚卫初宴的话,却令她实打实地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寒意。 “这样才好嘛。”见她服软了,卫初宴知道她入套了,便又慢慢地道:“说真的,我很好奇你是匈奴的什么将军,不过应该不差吧?我记得你是领了骑兵骑马追上来的。骑兵,匈奴中也少吧,少而精贵,你又是领头的……你是匈奴的大将?” 她坐在火堆旁,靠近洞口的位置,月光恰巧倾泻在这个地方,银白纯洁,如同雪辉,映照在她身上,令她美得不似凡人,愈发像是雪莲的化身。左寒儿却完全感觉不到卫初宴的美,她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寒,这个人太聪明了,如果齐人都这般聪明的话,那么她们的这场仗便不必打了。 这一刻,左寒儿后悔起来,她后悔来追击这个齐人,更后悔人带少了。然而当时的她气势汹汹,自信满满地以为这样一个需要在刚交战时便由人掩护退走的人是手到擒来的,又仗着身份未暴露而率人往这边冲,还自得于那些傻子被拖在了战场上,却没料到,这是一块如此难啃的骨头!呸!简直是石头! 然而,世界上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吃,纵然懊悔,左寒儿还是要面对这个可怕的敌人。她仍然一言不发,因她发现这个人从蛛丝马迹中便可推出真相的大概,这种时候便是多说多错的,她虽没那么聪明,然而也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 她并非不聪明,否则单凭武力不能让她统领一军,若她真的不聪明,她也不会一眼便看出卫初宴身份的不简单。然而,很可惜,她遇上的是卫初宴。 “你还是不说话,好吧,这也没关系。天很快就要亮了,四周没有动静,无论是我的援军、还是你的手下好像都没有追来。这很好,我可以继续带着你往北走。”见匈奴人仍然保持沉默,卫初宴也不着急,她靠在火堆旁的岩壁上,淡淡地说着话,清楚明白地告诉左寒儿,她不会有援军到达。 左寒儿的确被她说的有些心冷,脱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小兵,想要立功所以冲的最前,这也有错吗?” 开口了。 卫初宴眼底有了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她,只道:“从这里去齐军的营地,好像还有几百里。” 她知道的事情,左寒儿自然更清楚,她们本来便是打算去主战场增援的,然而路上遇上了左军的残军溃部,得知了这一事情后,她们便当机立断来追这支敌军了,当时左寒儿只觉得左军没有匈奴人的骨头,不仅连大都尉都被人暗杀了,还没能在之后的遭遇战中取得胜利,实在丢人的紧!她率军追来,便是为了一雪前耻、也为沮丧的左军注入一些力量。 现在看来,她自己都快折在这里了。 该死,这个齐人究竟是自哪里冒出来的!齐军的将领她都有研究,便连那个杀了左军大都尉的小兵唐棠,她也听闻过,知其是唐家的人,来战场上戴罪立功的,对她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很意外,却不知道齐军还有这么一位厉害的人物。 从前明明闻所未闻。 “这几百里路途中,我的干粮只堪堪够我一个人吃的。”卫初宴道。 “我的马儿,我有时也需要骑,毕竟路途太远,而我又比较虚弱。”卫初宴又道。 虚弱?虚弱还能那样与她打斗!左寒儿在心中暗暗啐了一口,恨极了眼前这个装柔软的女子,她却不知道,若不是绝品的资质在那里摆着,卫初宴的确不能险胜于她,她也不知道,若不是多年以前齐文帝的那一次出手,此时的她恐怕都碰不到卫初宴的衣角。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卫初宴慢吞吞地挪过去,蹲在左寒儿眼前,将手覆在她的脖颈,细细地、慢条斯理地摩挲:“你只是一个急于立功的小兵,那我带着你作甚?带你来分我的干粮、来拖慢我的进度的吗?” 一直在烤火,女人的手指其实是很暖和的,然而当那手指碰到左寒儿时,左寒儿却寒毛直竖,不住地往一边缩。 自然是躲不开的。 卫初宴冲她温温柔柔地笑:“你说是不是?” 左寒儿干咽一下,此时的目光,俨然是在看什么鬼神了。 卫初宴又道:“还有啊,你听说过没有,齐军也是看人头来论功行赏的,说起来,这还是从你们匈奴这里学来的。我不信你是个小兵,但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等你招供,也不想浪费我的精力对你逼供,你说,若你是个将军,齐军里可有认得你的人?齐军里没有的话,匈奴人认不认得呢?我把你的脑袋带去,挂在战场前,你说,会不会有人认出来呢?” 第69页 卫初宴语调不快,语气也很轻,然而她每说一个字,左寒儿的牙便咬紧一分,还没等卫初宴说完,她就张开嘴想说话,卫初宴这时候却抵住了她的唇:“嘘。我要听真话,你开口之前,最好再想一想。否则,我就割下你的脑袋,带这它回营,照样能论功行赏。” 卫初宴其实是在虚张声势,她还没试过割下别人的脑袋,即使是敌军。倘若这人真的死也不肯开口,那么她也只能带着这个人去前线,也许这个人还能发挥更大的用处。然而,虽然她内心深处并不想要砍人家的脑袋,可她却确然将左寒儿唬住了。 更关键的是,在遭遇她之前,左寒儿恰好才刚听说了一则同袍被割了头的惨剧。 那个叫唐棠的齐人,不是就杀了左军大都尉、并且割下了他的头吗,听说还真的背着那头颅跑了数十里,要带回军营的! 左寒儿原先听说这件事时,只觉得愤怒和丢人,这时,同样的事情落在她身上,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恐惧,她又往那齐人那里看过去,触及对方暗沉沉如同永夜的眸子时,心中的防线终于崩塌。 她剧烈地喘息一声,开口时,已消磨了所有的锐气:“我说……” 第47章 回长安 原来她真的是匈奴的将军。 匈奴军,其实就是三股军队,拱卫王庭的左军、右军以及由匈奴可汗亲自率领的中军王帐。从左寒儿的叙述中,卫初宴知晓了,她便是隶属于中军王帐的一个将军,虽然她辩解称自己只统领这一支骑兵,然而卫初宴却隐约觉得,这离她真正的身份还有一些距离。匈奴内部虽然没有士农工商之分,然而也自有独立的一套分级制度,又有许多的部落,能入中军的,必定是匈奴可汗的嫡系,也许便是和匈奴可汗来自于同一部落的。 这个叫做左寒儿的匈奴将领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性子也没有特别的稳重,这样的人适合冲锋在前,然而她却做了骑兵统帅,若说没点过硬的关系在,卫初宴是不信的。 不过,她也没有时间再去细细审问,确定了对方是条大鱼便好,具体是什么品种的鱼,放到后边再查吧。她只是不想跋山涉水地把俘虏带过去,却发现对方派不上用场。 这一条路,原本就很难走,一人一马一俘虏走起来,便更显崎岖,卫初宴艰难地将人带下雪山,在山下烤干了满覆着白雪的衣衫后,才开始穿越草原。前两天,她一点吃的都没给左寒儿,只给了几口水喝,使其进入了虚弱的状态,方便自己凝神赶路。 左寒儿曾经也抗议过,然而卫初宴表示过若是她还折腾的话便连水都没有得喝了,左寒儿这才愤然停止了抗议,其实她也发不出什么声响,毕竟这一路还是走在匈奴的地界上,卫初宴为了防止她大喊大叫引来匈奴人,一直是拿布团封住她的嘴的,还拿布条缠了一圈,确保她吐不掉。这一系列密不透风的预防措施做下来,左寒儿看她的眼神愈发地绝望,的确,左寒儿当时招供了,其实也是抱有先留住性命、之后伺机逃跑的念头的。她知道这一片草原还未被齐人占领,也即是说还有匈奴人活动的,这一路上少说也有几百里,这个狡猾的齐人又受了伤、走不快,她本来是期盼着寻到机会呼救的,再不济,留下点什么痕迹也行呀。 然而,卫初宴又怎么会给左寒儿机会呢?在第五次捡起左寒儿偷偷丢在地上的物什时,卫初宴终于笑出声来:“我数数,第一次是玉佩,第二次是狼牙……这第五次,你连自己的袍袖都撕下来了。你们匈奴人都这般有毅力吗?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片草原这么大,那些小小的物什落在地上、落在枯草里,真的会有人注意到吗?” 左寒儿趴在马背上,愤恨地盯着卫初宴手中的袍袖,就这一块,也是她腾挪半天,花费了大力气才悄悄撕下来的,刚刚丢下去,便被这女子捡起来了,简直是一点活路都不给她走! 她有口气不吐不快,趴在马背上呜呜半天,几次挣扎都差点跌下马背,卫初宴见状,只得走过去,把她嘴里的布条拿开:“你又怎么了?” “你也说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你为何每次又都捡起来呢?其实你也怕吧,你怕被人发现。” 左寒儿愤怒道。 卫初宴淡淡地看她一眼,平静道:“只是你觉得而已。我捡走你的信物,道理和你明知道希望渺茫还要寻找希望是一样的。我是知道,虽然你的希望渺茫,然而这也是隐患,如同你希望有一点点的希望出现一样,站在我的立场,我不会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隐患留下。” 她做事情,早已习惯了滴水不漏。否则,不必等来到奴马草原,她早死了千百回了。 被卫初宴的话震到,左寒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卫初宴见她不说话,又干脆利落地把她的嘴巴封上了。 她走的的确不快,原本在雪山上,她还拄着一根木棍,等到到了草原,她便把那木棍丢下了,似乎是担心在地上留下的洞会引来别人。她不怎么牵马,但是马儿却一直跟在她身后走,马儿身上驮着许多东西,又有左寒儿这么一个大活人,这样慢行反而能走的远一些,卫初宴也不勉强赶路,就那样徒步往北边走。虽然是带伤慢行,然而也比寻常人的脚程要快一些,左寒儿是经常骑马所以不觉得卫初宴走的快,然而第二日的凌晨,惊觉卫初宴已在这个黑夜走了五六十里时,左寒儿愈发感到绝望了。 第70页 卫初宴此时却已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地方,准备停下来休息了。 她要保存力气,虽然一路上一直很小心,然而也确实担心会撞上匈奴人,因此,她沿袭了先前的经验,只在夜晚赶路,到了白天,她便隐蔽起来休息。 给马儿下了马嚼子,又抱了一些草过来给它吃,卫初宴没有生火,只干啃了一张发冷发硬饼子,然后又拿了一根肉干,渐渐地拿牙齿撕成细丝来吃了。 左寒儿一直看着她咽口水,卫初宴估摸着这个人也饿的差不多了,翻不起什么浪来,遂给她吃了两口饼,堪堪吊着她的性命而已。 在战场上呆久了,又杀过了许多人,卫初宴觉得自己的心肠也渐渐冷起来、硬起来,就像她刚刚吃掉的那张饼子一般,轻易软和不下来了。 这样的举动,在左寒儿看来便是冷酷,然而在卫初宴看来,却是为了万无一失,她真的很不想死在这里,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 不懂卫初宴内心的坚持,也不知道卫初宴曾经是多么温雅随和的一个人,左寒儿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一尊没有心肝的煞神。她吃了两口饼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女人冷淡地收回了手,将饼子收了起来,又给她灌了一口水,动作是很轻柔的,但是看看她给自己的分量,便知道这个人的心肠冷的可以。 她是真的只打算让自己不死就行。 左寒儿感到很饥饿,饥饿使她提不起力气来,加之先前为了留下记号而耗费了许多的体力,这一次终于老实了,躺在卫初宴“特意”给她选的地方一言不发。这里是枯草堆,高的地方有人那么高,低矮的地方也没过了人的膝盖,两个人随便往哪个地方一躺都绝不会被看到。卫初宴自觉对俘虏不错,还给她清理了一下身下的草皮,否则刺得慌,但是左寒儿当然不会领情,她只是在那里躺着,偶尔拿要吃人的眼神偷偷瞪卫初宴几眼,等到卫初宴看过去又转过头去,像是被驯养的小狼一般。 路上,也下了一场雨。 雨是毫无征兆的,上一刻还是万里晴空,下一刻,暴雨便落下了,两人一马都没有躲过,全身都被淋的湿透,马儿还好,畜生本身对这些恶劣的天气都有抵抗的能力,然而卫初宴身上还有伤、左寒儿又被结结实实地饿了好几日,这样一场浸透了春寒的雨淋下来,两个人都发了风寒。 卫初宴咳的更厉害了,不时还发一下哆嗦,左寒儿更是高烧不退,使得卫初宴废了许多心思医治她。说来也怪,发病的这段时间里,她偶尔睁开眼来,不是见到那个狡猾而冷酷的齐人一遍遍地给她换湿帕,便是见到她坐在火堆旁烘烤着衣物,可能是真的没有衣衫穿了吧,好几次,左寒儿看到她只穿了里衣在那忙碌,虽然也看不到身体,然而确实是能看到女人窈窕的身段的。她也发现了,这个人的后腰和胳膊原来一直都有伤,难怪先前打斗时,总是躲着她而不愿意硬刚。 一来二去的,左寒儿心里起了一些异样的感情。 倒不是喜欢,她恐惧这个人,同时憎恨着这个人。然而,有那么一些时刻,她其实也发现了,这个人不是什么雪莲化身,也不是猛兽化身,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也会被人打伤刺伤、也会被雨淋的生病。 但却然是有些敬佩了。 换做她左寒儿,若是孤身一人在战时进入了大齐的地界,还带着她这么一个不老实的俘虏,又带着伤,恐怕早已被重压压的喘不过气来了,可是这个人没有,这个人不仅把她俘虏了,还道破了她的身份,甚至于,还带着她走了数百里路,眼看便要到齐军军营了。 遇上了这么一场大雨,她也没有半点气馁,她后腰的伤口应该是化脓了,有一天醒来,左寒儿看到她拿被火烤过的短剑反手割着后腰的肉,那一日恰是白天,左寒儿将一切都看的很清楚,包括女人咬牙强忍的神情、以及她额角、脖颈不断渗出的汗珠。 那一瞬间而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仿佛有什么将左寒儿包裹,让她不住在这个齐人冷酷、柔和以及坚强的这几面中来回翻涌,她没有看多久便又昏迷过去,但是再次醒来时,对于这个齐人,其实更多的已经是敬畏了。 匈奴人慕强,向来信奉的是“谁拳头大谁说话”的道理,左寒儿明明知道匈奴人与齐人是死敌,然而当真的有这么一个狡猾坚毅的齐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地佩服以及叹息了。 这个人,若是个匈奴人该多好,她一定能成为匈奴的大将,一定能在这场灾难中发挥力气的。 然而,没有这样的可能,这是个齐人,没有她,于匈奴而言是损失、于齐人来说是补益,左寒儿深知这一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脱身的希望愈发的渺茫了。 她最后爆发出了一丝狼性,在卫初宴再一次地来给她喂药的时候,奋起一扑,虽然手脚还缠着锁链,但竟让她扑严实了,一瞬间将女人压在了身下,女人白皙的脖颈一闪而过,她眸中闪过一丝同归于尽的凶恶,用力地朝着女人的咬了上去…… 卫初宴也发现了左寒儿的意图,在凶险万分的时刻,她侧身躲了一下,又拿手臂挡住了,这一口结结实实地咬在了她的手臂上,几乎咬下来她的一块肉,后腰的伤口也被挤压,她刚刚才上过一遍药,这样一被挤压,药粉凶猛地渗入肉里,仿佛有一万只的蚂蚁在咬,令卫初宴陡然低喊了一声,另一只手扬起来,狠狠地击打在了左寒儿的后脖子上,一下子,便把她劈晕了。 第71页 纵然昏迷了,左寒儿还是死死咬住了她的手臂,可见是抱了多大的决心的。 卫初宴折腾许久,将自己的手臂收回来,清洗了,上了药,这时才发现,药也快不够了,她叹息一声,不知第几次回忆脑中的地图,确定了顶多再有一晚便到齐军营地后,才放下心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卫初宴对左寒儿更加防备,几个时辰后又补了一个手刀,确保她短时间内醒不过来,自己则带着她抓紧时间赶路,到了第二日的凌晨,终于远远地见到了齐军的营地。 这一片已没有了匈奴人的踪迹,卫初宴原本放松了许多,只一心往齐军那边去,然而没走出多远,面前便冲上来几名齐兵,看打扮像是斥候,拿刀对着卫初宴,喝住了她:“站住!你是什么人?” 连日的赶路下来,卫初宴身上不可避免地也有些脏污,草屑与泥土齐飞,只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倒是显而易见的,是个齐人。这也是斥候们没有直接动手的原因,但是他们又觉得这个人可疑,因为她身上的软甲并不是齐军的盔甲,还有她的那匹马,比寻常齐马要高出半个头,体态也彪壮一些,显见的,是西疆这边的马匹。 到底是齐人还是奸细?斥候们一时分辨不出来,不过很快他们便不用紧张了,因为卫初宴亮出了她在御史台的官印、以及出使时陛下给她的令牌与印章。这三样,无论是哪一样都足以证明她的身份。 “我叫卫初宴,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此行是奉陛下密令而来,这是我的印章以及陛下的令牌,此外还有一封陛下的密旨,要亲自交给你们统帅。劳烦你们带路。” 卫初宴说完,便将这几样物品大大方方地交给了斥候,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斥候们细细查看了,知道确然是朝廷的大人,便向她行了礼,有个姑娘上来搀扶了她,又疑惑地看向她的马儿:“大人怎的是孤身一人前来?是在路上遭遇了伏击吗?那上面的,是哪位受伤的大人吗?” 卫初宴含笑一摇头:“并非如此,她是匈奴人。”此言一出,明显看到这几名齐军又严肃起来。 “不必紧张,她已动弹不得,算是我的俘虏吧。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到军营,见到了统帅再细说吧。” 斥候们对视一眼,恭敬道了声:“是”。 他们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小兵可以探听的。 卫初宴被拦住的地方,距离营地还有一段距离,因她实在走的勉强,便派了个机灵的斥候便拿着她的官印先回营通报消息了。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将军风风火火地迎出来,这个人卫初宴不认识,不过,倒是听一旁的斥候抱拳喊了声“李将军”,她心中便大致了解了。 李家的人吧。好像这一次有一个副帅便是李姓的,大约是和这位李将军有些关系的。 “卫大人?” 李将军拿着她的官印走过来,笑容可掬地和她打了招呼、又将官印还给她,然后就将她往里请了。 “李敢早前便听闻过卫大人的大名,听闻大人肩负着那个使命去了西,便和将军他们一直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大人您终于到了,这下我们的心也放下一半了。” 卫初宴要带盟军来和齐军夹击匈奴,期间自然是与齐军有联系的,不过,这也是个机密,在军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件事,这个叫做李敢的年轻将领竟然也是知情者,这令卫初宴看了他好几眼。他看起来也发现了卫初宴的打量,仍然气定神闲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卫初宴观察片刻,心中便有了定论。 无怪乎他知道了,约莫是被大力培养的小将军吧。 李敢迎了卫初宴进了主账,里边已经有几名将领在等着了,统帅却不在营里,据李敢解释,是还在前线督战。 也因此,这里的将领不多,因为大多都跟着统帅去前线了,听说这几日大小战事不断,匈奴人疯了一般地回咬,齐军虽然不惧他们,然而也的确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赢的,只能说有胜有负吧,总体来说还是齐军占优势,死死守住了这一片营地,并且还要往西扩展。这样一来,卫初宴带来的盟军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确实算得上是翘首以盼的。 原本,见只是卫初宴一人前来,他们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也没有开口,卫初宴想了想,将实际情况与他们说了,希望他们派兵去探查南边的情况、必要时派军救援。 得知这事,诸位将领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他们立时保证下来,先是派了几支小队去探查。到了第二日,小队回来了,带来的是好消息。 他们正巧便遇上了往北走的西疆盟军,听说是匈奴人不知为何又不追了,只死死守在雪山一带,不知在找寻着什么。他们自然不知道,匈奴人找的是他们的统帅,统帅没了,对于士气的打击是极沉重的,往日里左寒儿没少冲锋陷阵,但都是快去快回,绝不会令军队失去主心骨,然而这一次她都被卫初宴给抓了,又怎么能回得去呢? 没了主帅,匈奴军便混乱了,他们只能守在战场上,四处搜寻主帅的踪影。 “也即是说,盟军明日便可抵达这里吗?” 等到消息传来,卫初宴已休息了一夜,这是她这段时间来的第一个安稳觉,又有大夫为她重新处理了伤口、也有婢女来给她擦拭了身体,她感到舒服了许多,饱食了一顿后,便沉沉睡去了。至于左寒儿,已经被她移交给了李敢,李敢也不认得左寒儿,不过,慢慢查吧,总会有结果的。 第72页 “是的,大人。我们的人已与盟军将领取得了联系,给了她们大人您的手信,她们见到了,便放下心来,一心往这边赶了。” 不然,先前还一直在四周徘徊,也是为了搜寻卫初宴的踪迹。 卫初宴放下心来,等到第二日,果然见到盟军进驻了,她与雪绣春她们见了一面,又将双方将领互相引荐了,自己便功成身退,什么也不问,只在营里养伤,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她的伤口好很多了,便启程回长安了。 之所以没等伤口好全,是因为在养伤期间她已收到了几道密令,都是陛下急召她回长安的,她不敢耽搁,便等身体能够经历长途跋涉了,便立刻启程了。 第48章 见面 离开草原时,春寒陡峭,回到长安时,天气却已热起来了,太阳整日地挂在空中,不断地散发着热度,将沿途一些地方烘烤的如同火炉。 时间来到这一年的六月。 卫初宴还未进入长安,便被等候在城外的宫人接到了,她原本想先回家沐浴更衣、洗掉这一身的尘土的,被接走时还担心了一番,担心会冲撞到陛下。不过,很快,她便没有了这样的担忧。 到了宫内,中常侍高沐恩亲自来接引了她,对方的态度仍然和从前一般和善,甚至带着点恭敬,这是一个好兆头,卫初宴放心了一些,倒也没有因中常侍的尊重而多想。她从前见过这位大总管几次,知道对方长袖善舞,无论背地里心狠手辣地为天子肃清了多少障碍,面上都是和善可亲的,对她这样也很正常。 她和高大人聊了几句,对方忽而转了个道,将她往一边带,她诧异了一下,立时便警惕起来,这条路并不是去甘露殿的路。 “卫大人不必紧张,老奴看您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正是需要好好休整一番的时候,便斗胆请您先来此处的浴殿沐浴一番。”高沐恩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一边带路,一边笑着同她解释了一番,卫初宴这才明白过来,是了,她这样的确不太好看。明白了要去哪里,她脑中的弦松开来,只是也不是完全地放松。 行至一处偏殿,高沐恩停下脚步,示意身后的宫人开了门,又侧身给卫初宴让了一条道来:“殿内有浴池,大人且先去沐浴,稍后老奴会派人送衣裳过来,陛下恰好正在与相国议事,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您请慢慢来,不必着急。” “有劳高大人了。” 卫初宴同他道过谢,往里走了几步,便隐约看到了里边果然有一方很大的水池,她走进去,身后的门便被关上了,里面空旷无一人。她心里生出了一点的异样,竟没个伺候的宫人吗? 虽然卫初宴自己并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然而她也明白,若有人在宫中洗身换衣以觐见天子,常常是有侍女伺候的,一为伺候,二则是确保此人从里到外都换过一遍、没有藏毒和藏利器的可能。以前还有过一桩佳话,说的是一个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在依规矩洗浴换衣时,看上了服侍她的一个宫人,便以战功向陛下求娶。原本呢,宫人一旦伺候了外臣,便不再会有机会和陛下发生些什么了,当时的那位天子也是个大度的,便允了,不仅允了,还给了那宫人诏命,又为她们主了婚,倒是为人津津乐道很久,当然,多是赞颂之音。 卫初宴虽不觉得这样的风流韵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因为其遭遇和传言不同,她也是很疑惑的,沐浴时便有些心神不宁,总是分心去提防,因此洗了很久。而这时候,高沐恩已到了甘露殿向天子回报了:“陛下,臣已接到了卫大人,只是她风尘仆仆的,不适宜来见陛下,因此臣便引她去沐浴更衣了,想来,再过半个时辰便会过来了。” 赵寂原本为了这一日等了很久,今日更是早早地起来了,本想亲自去接的,然而又觉得这样不够庄重、也仿佛会吓到卫初宴,便只能作罢。在宫里等着,赵寂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的,想着的都是卫初宴。方才,相国来找她议事,她也心不在焉,匆匆忙忙地商议完,便回到了甘露殿。 说来也真是奇怪,分开已有数月,这数月里她也没有试过这样地去想卫初宴,偏生就是今日,只要一想到卫初宴已踏入了长安地界、将要来宫里见她了,她便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脚下好似有火在烤,时不时便要走到殿外看看高沐恩回来没有,心中也一直想着、念着,恨不得自己走出去。 一年了,从未有一刻是这般地想念卫初宴,她本来以为时间会冲淡她对卫初宴的感觉,然而没有,那些曾经被她压抑起来的东西,随着卫初宴今日入城的消息传来,俱都自心底的那个隐秘的地方弹了出来,蚕丝一般将她包裹,令她没有一刻能遮蔽这股心思。 “是了,长途跋涉,她确实不容易。”虽然赵寂已很急切了,然而当高沐恩向她解释,她也没有生气,只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高沐恩:“她在哪殿?” 高沐恩说出一个词,赵寂又点点头,心中想的是那处离甘露殿不远……不远便好。她坐下来喝了口茶,忽而又道:“怎么不把她带来这里洗?” 高沐恩心中叫苦,甘露殿是什么地方?是天子寝殿。这里的浴池,即便是后妃也是无缘享用的,陛下能问出这样的话,显见是乱了心了。 好在赵寂只是问问,没有责备的意思,没有等高沐恩答话,她又蹙眉问道:“你可有派人去伺候?” 第73页 来了!高沐恩立时道:“奴见卫大人也不喜欢有人近身,便没有让人去伺候,只派了人去给她送袍服。”言罢,他见陛下神色稍霁,知道自己做对了。其实哪里是卫大人不喜欢有人近身呢?他可不知道卫大人喜不喜欢,但他知道,陛下肯定是不喜欢的。 陛下不喜欢,他们这些做近臣的,难道还会做错事? 见陛下又喝了口茶,看起来不似先前那般急躁了,高沐恩心中暗喜,然而过了片刻,又见陛下站起身来,风风火火地走到了殿门处,蹬掉了脚下的凉屐,又穿了绸袜与皂靴,便踏出门去,径直往一个方向去了。 高沐恩一看这方向,便知道陛下是去找卫大人了,他在陛下后边小跑跟着,快要走到那里时,又听陛下问:“那侍婢进去了没有?” 高沐恩很快便明白过来,这是在问那个给卫大人送衣衫的婢女,他摇头道:“应是还没有,我吩咐过的,命她不要打扰卫大人,等到卫大人传唤她,再进去放到门边的。” 赵寂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她立在殿前,侧身等了一会儿,高沐恩见状,遣散了门口候着的侍婢,只让她留下托盘来,自己也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他的离开令赵寂意外地挑了下眉,本欲喊住他,但终究是没有,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野草一般疯长。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放有衣衫的托盘上,像是生了根一般,久久没有挪开。而后她转过头去,往外边走了几步,步态倒是沉稳有力,带着帝王惯有的端肃,然而很快的,她又转了回来,下定决心一般,弯腰拿起了那托盘。 卫初宴不知道殿外发生的事情,几个月的长途跋涉令人疲惫,刚刚进入这方温暖的池水中,她便觉得身体放松下来,便索性将脑袋以下都浸没在了池水中。倒也没有多么舒服,反而有许多处都酸胀起来,这些,大都是曾经受过伤的地方,虽然外边的伤口已好全了,然而却还是有后遗症的。她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确实是又差了一些,在路途中也没有机会调养,这次回了长安,大概需要好生将养一段时间了。 卫初宴有些贪念这难得的闲适,她也的确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泡澡了,加之先前高沐恩说她可以慢一些,她便没有急着洗好,一直在里面泡着。正泡的昏昏欲睡之际,外边有人叩门,她想到应该是送衣衫来的,便应了一声,睁开眼,游到稍远的地方将自己遮蔽起来——她确然没有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的想法。 虽然是座偏殿,里边也很大。远远的,透过朦胧的水雾,卫初宴果然见到有个人端着托盘进来,这个人也不看她,低着个头,远远地对她行过礼、而后走近一些,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便又离开了,不知宫中怎么教的规矩,她走时忘了福身。 整个过程中,卫初宴都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只隐约看到对方穿了白衣,不是特别纯的白,可能带了点黄色,和一路上所见的侍婢的衣衫颜色不一样,她因此又怀疑起来,攀在池壁上小心地打量着那人,不过,她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因为对方确实很快就走了,从头至尾都没有靠近过她,甚至都没有抬起过头,若是刺客,断断不会这样的。 还是太紧张了呀。 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好,卫初宴尽力地安慰了自己,然而也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该紧张的时候还是会紧张、该怀疑的时候还是会怀疑,因为她已经遇上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 都是些要命的事情,离得最近的,就是那左寒儿了。一路上她已然那般小心了,仍在最后给左寒儿抓到了机会,让对方差点咬断了她的喉管。 当时只有抵挡的念头,没有太多的想法,后来想起来,就总是觉得后怕,尤其是看到手臂上左寒儿留下的咬痕时。 真是个狠毒如狼的匈奴人。卫初宴不知道左寒儿后来如何了,不过她已知晓了左寒儿的真实身份,原来,不仅仅是匈奴的将军,还是匈奴的公主,是匈奴可汗的胞妹。匈奴人得知她被俘虏以后,先是发疯般地进行了几次攻击,后来又派遣使者来谈判,那时卫初宴才知道自己俘虏的是怎样一条大鱼。 不过,还没等谈判成功,她便离开了,在路上也曾思索过这件事情,关于左寒儿、关于匈奴、关于放与杀……事情很是复杂,她最终也没有想的很明白,后来就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不太适合战场。 不过,于她而言,此行已完成了陛下交代给她的事情,又意外俘虏了匈奴的公主,这两桩都是她的功劳,她只确认这一点便够了。 衣衫已送进来了,也是一种无声的暗示,卫初宴没有再磨蹭,又再清洗了一遍,便披着湿漉长发自浴池中走出来,先拿了长巾裹住了发丝,又换了一条擦干了身体,而后拿起了架子上的衣衫。 是一套靛蓝色的宫服,并不太正式的那种,算是贵人们私下里常穿的常服吧。同样的样式,卫初宴曾见陛下穿过一次,不过,那一件无论是从质地、还是从纹绣来看,都是她身上这一件望尘莫及的。 确认了这件宫服上没有诸如河山与龙凤之类的禁忌花样后,卫初宴才穿上了,这一穿上,才发现竟很合身,转念一想,她又不觉得惊讶了。宫中卧虎藏龙,库藏丰富,为她找件合身的衣衫,还是很简单的。 卫初宴在里边整理衣衫,门外,赵寂轻轻带上了门,立在廊柱旁,注视了殿门许久。 第74页 刚刚……她真的进去了。 赵寂是做事情雷厉风行的人,她想到了,便要去做,很少因为其他而转变想法。但是方才,在送不送衣衫进去的这件事情上,她确然是犹豫过的。 这很罕见,赵寂甚至有一丝丝想要退避,倒不是觉得自己不能面对卫初宴,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在她沐浴时走进去,仿佛……卑鄙了些。 卑鄙。 在赵寂这里,其实很少出现这个词汇,一旦出现,那定然是伴随着对于某个大臣、又或是对某个诸侯王的不满的。她自己极少将这个词语安在自己头上,帝王的心中只有索取、只有理所当然,她极少会因为一件这样的“小事”而觉得自己卑鄙。 当然,她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去做这样的事情。 在殿外天人交战许久,赵寂还是走了进去,然而进去以后,她却忽然不想再看了。倒不是卫初宴不吸引她,恰恰相反,凑近了,她才更知道自己的渴望。 和情.欲那档子事无关,她是天子,若她想要,欲.望是很容易得到满足的。然而她并不愿意屈从于分化之人的天性,也自信于自己能够抵抗住那种应是野兽才有的欲.望,她是这样想的,也的确又硬生生地苦捱了一年,然而,她的所有的坚持,在再一次地见到卫初宴时,便都如同山洪中的山坡一般地塌陷了。 不,她其实还未真正地见到卫初宴,她只是更凑近了这个人一些,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梅香,听到了一丝叮咚的水声,心跳便蓦然加速,这种奇怪的心情令她一下子抓紧了托盘,将面容遮蔽在层层叠叠的衣物后边,这时,那一点点旖旎的心思便淡下去了。 她想,若她想看,也应该是光明正大地、让卫初宴心甘情愿地给她看的。 这时候的赵寂是如此的骄傲,她自信于自己的魅力,相信卫初宴会是她的,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在突然爆发的情.潮以及另一件事情的驱使下,做出了她此时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强迫卫初宴。 赵寂没有看到什么,出来以后,她反而感到快乐。她在殿外等了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便又抬步离开了,高沐恩想要跟上来,被她制止了:“你便在这里等着罢,她应当快出来了,等她出来,立刻带她来见我。” 高沐恩应诺一声,留在了这里,不多时,卫初宴也走出来了,见到高沐恩还等在外边,神情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便笑着和他打招呼了。她已打扮的齐齐整整,只是发丝还有些湿润,但也被她拿玉簪挽了起来,等不到干透了。 她的头发多,从前的时候,披散下来是及腰的,后来,去西疆走了一圈,又在奴马草原上经历过战事,感受到了长发的不方便,她便将其稍微地剪短了一些,终究没舍得剪掉多少,只是没到腰间了,但还是很长的。干爽的时候,是很漂亮很柔顺的一头青丝,即使现在有些湿润,也有湿润的风情。 赵寂回了宫,又换了件淡青的常服,她本来不青睐这样的颜色,她钟爱红黑二色,然而她也想过,因她的朝服也多是红黑两色,私下相处起来,她再穿着那两色的衣袍,是否会显得过于严肃?是否会让卫初宴紧张呢? 她今日穿了身白,便是出于这样的考量,如今因为担心卫初宴会认出她来,便又去换了衣服,换掉以后,她看了一眼宫人手中托着的那套白色常服,心中其实有些遗憾。 这件衣裳她选了一刻钟呢。 对于日理万机的赵寂而言,选了一刻钟,确然也算久了。 甫一换好衣裳,外边高沐恩便来禀报,说是卫大人来了。赵寂的心又狠狠地跳动了一下,面上则冷淡地微微一颔首,脚步却很快地,去了偏殿见卫初宴。 卫初宴自然已等在了这里,她熟悉陛下的脚步声,陛下刚一进来,她便知道了,往那边躬身行了一礼,唤了声陛下,赵寂唤她“卫卿”,让她起身,然后像是从前一般,直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入座,不容她拒绝的样子。 确然是陛下。 陛下好似一直在看她,眼神灼灼,仿佛有着太阳的温度,卫初宴顿感脸上发热,心中也暖烘烘的,她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正巧撞入陛下明亮的眼眸中,那是很专注的眼神,同时又极深邃,令人探不明白陛下心中所想。她怔了下,连忙又偏开脸、低下头去。 耳边顿时传来一声靡软的笑,令卫初宴又恍惚了一瞬。 刚刚那一眼,她其实是看到了陛下的,陛下比之一年前又有不同了,若说一年前的陛下看起来还有些青涩、偶尔还是像当初卫初宴在民间认识的那位爱听故事的小姑娘的话,那么现在的陛下,显见的已经褪去了那种青涩,变得成熟起来,不……也不是成熟,卫初宴也说不出那是一股什么样的感觉。 只让她有种时时想偷看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她一向很能克制。 一年了,偏殿的布置自然已有了大变化,卫初宴在赵寂的招呼下,在新的一张盘龙榻几后边坐下,赵寂依旧坐在她面前稍高一点的位置上,与她相对而坐。卫初宴的榻几上摆了茶和水果,还有一些精致的点心,陛下的榻几上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奏章,想是有时也会在这里处理国事。 第49章 弄糟 嫌弃奏章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赵寂随意地将它们扫开了,卫初宴见到有几本掉落在了地上,想要去捡的,被赵寂一个眼神制止了。陛下今日罕见地穿了淡青色的袍服,本来是清新高洁的颜色,落在陛下身上,却偏偏显露出一股风流不羁来。 第75页 君臣二人说了会儿话,主要是卫初宴在说。过去一年的丰富经历使得她确然有许多话要说,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密信上也无法说的太细致,如今既然觐见陛下,她自然便要将那些事情都说的清清楚楚的。 话匣子打开,卫初宴便有些啰嗦,她也不觉得自己啰嗦,因为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说与陛下听,西疆诸国,每一国出使时的细节、以及各国的态度她都烂熟于心,还有后来在奴马草原遭遇的,她都一桩桩一件件地与陛下详说开来。 一刻钟、一个时辰……卫初宴说的细致,不自觉便说了很久,赵寂只是含笑听着,除了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出声询问,全程她都安静聆听。 陛下此时的模样若是落在朝臣眼中,大约会给卫初宴招来许多的嫉妒,好几年了,从少年天子到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帝王,陛下何时对人如此耐心过?又何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过臣子? 没有过的,他们眼中的陛下,总是严肃骄矜、总是冷淡尖锐,平时,莫说去奢求被陛下温和地对待,只要陛下不挑他们的刺、不在一些事情上与他们拉锯他们便要烧高香了。 宫婢换过两盏茶,卫初宴才停下了述说,在赵寂的示意下,拿起桌上的橘子小口地吃了,又喝了一口茶,不经意间抬头时,见到陛下仍然专注地看着她,眼神十分柔和似的,还带着点笑意。 卫初宴便是一怔,随即又想到,看来她这次让陛下很满意,她其实也明白自己完成的不错,但她从前还没有觉得如何高兴,现在终于回到了长安,没有了那许多的重担,又见陛下心情很好,她便忽地高兴起来,心情明媚如沐浴着阳春的日光。 她不自觉地展颜一笑,她其实清瘦了很多、也略微地黑了一点,打眼一看,没有从前美丽了,然而当她露出笑容,却仍然如同月光一般皎洁美好,这令一直注视着她的帝王忽然被撷取了心神,目光越发火热。 卫初宴被“烧”的有些茫然。她不知陛下内心的悸动,她的确聪明不假,然而却总容易在感情的事情上犯糊涂,也不太能接收到旁人的爱意。况且,自从得知了陛下的身份一来,她便再也没往那方面想过了,自然更不可能察觉到陛下的心思。 赵寂也知道卫初宴心思迟钝,本也没有指望这个人忽然开窍,她今日见到了卫初宴,便已满足了,而且,只要一想到之后日日早朝都会见到卫初宴,她的心中便仿佛住了一只喜鹊儿,几乎可以与前线传来捷报时的心情相媲美。 因着卫初宴的功劳几乎已经定下来了,只等此仗大胜,赵寂便会昭告天下,在论功行赏时重重地赏赐她。因此,此时的赵寂,也丝毫不吝啬于表达对卫初宴的夸赞,卫初宴述职完毕后,她便含笑夸了她许久,直夸的面对生死也从容不迫的女人硬生生红了脸颊。 陛下夸起人来……怎的这般的、这般的热烈!简直令人难以招架。 卫初宴羞于承认,然而也只能承认,也正是这样的热烈,才如此的……令人心生喜悦。 她心中生出一股被认同的自豪感来,又因陛下的夸赞而生出一股感激,虽说她出使西疆一半是被陛下拉着走、一半是为了自己,还因此几次都在生死关头徘徊,然而到了此刻,她却忽而觉得,若是此刻再让她往西疆走一遍,她也是愿意的,心甘情愿、殊无私心。 惊觉自己想法的天真,卫初宴忽而清醒过来,而后苦笑。这大约便是陛下所拥有的特殊力量吧,只是被她多看了一眼,便教人甘愿为她拼尽全力、甘愿为她赴死。 可是她卫初宴的命,可不只是自己的。她那么辛苦地从郁南、从西疆、从奴马草原挣扎过来,不是为了去给陛下做那鞠躬尽瘁的肱股之臣的。 “自私”地思索了片刻,卫初宴又有些惭愧。陛下信任她,将那样一件大事交给她,如今又夸赞着她、暗示她会重用她,而她,肩负着陛下的信任与看重,心中却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而将陛下放在后边,她实在是辜负了陛下。 惭愧到不敢与陛下说话,卫初宴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赵寂见了,细长的眉又是一蹙:“怎的又低下头了?孤不是说过,你若直视孤也无罪吗?” 这是刚刚才给的恩典,说是恩典,倒不知是赵寂所占的便宜更大、还是卫初宴所占的便宜更大了。毕竟,若是卫初宴不敢看她,那么赵寂也无法看个痛快——这个女人实在守礼的很,即便都已面对面地坐着了,她也总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将目光放在赵寂的榻几上,就是不肯抬眼直视天子。 赵寂见了,心中又好笑又好气,一时间,反倒觉得这种专为显示天子的身份与威严的规矩束缚了自己了。 劳什子的规矩,她想要看谁便看谁,想要谁看她便让谁看,她想卫初宴多看看她,为什么?从前的卫初宴既然能够喜欢上她,那么必定是喜欢她这张脸的,她让卫初宴多看一看,也许…… 这时候的赵寂,对重新得到卫初宴的心还是很有自信的,只是,偶尔,想起卫初宴当初对她避如蛇蝎的模样,她也还是会难受的,这种时候,她便怀疑起来,她也担心卫初宴不会再一次地喜欢上她。 在陛下的“命令”下,卫初宴再一次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陛下。说来也怪,她的从容和冷静,在面对陛下时,总会少掉一些,她猜想是当初陛下发怒时踹她那一脚令她生出了畏惧与敬畏,事实上也是这样,每一次面对陛下,虽然陛下没有再对她冷过脸,然而她却还是总忍不住想起勃然大怒的陛下,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肩膀又会开始疼了。 第76页 天子之怒,如同雷霆,她那一日,便切实地体会过这股雷霆。 因着内心的怯弱,卫初宴与赵寂对视时,也露了怯意,赵寂很少见到这样的卫初宴,她记忆中的卫初宴最早是个有趣的说书人、之后就是个腹有诗书的朋友,后来,她又在卫初宴家中见识过卫初宴的倔强、在朝堂上见识过卫初宴的口才与胆识,她知道这个人有很多面,甚至于她也见识过卫初宴对恩人的心软,到现在,她又见到了卫初宴的新的一面。 她也有害怕的时候吗?为什么这个眼神看起来怯怯的,这么像是她少年时所猎的那一只麋鹿呢? 丝毫没有给卫初宴留下过沉重阴影的自觉,赵寂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只将之当做是卫初宴还不习惯直视于她。但是,也真是奇怪呢,明明从前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卫初宴从来不会避讳这些的,这女人还总是和她平起平坐,还敢和她争论,那时候的卫初宴也又迂又固执的,偏偏又满腹文气,赵寂又是还辩不过她,总是被她气到即使是回到了宫中还是冷着个脸,但是现在想来,却只觉得卫初宴认真中透着一股可爱。 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可是,卫初宴还没有成为她的情人呢。 思及此处,帝王的眼中又划过一丝怅然,然而她很快将之抛在了脑后,又问卫初宴:“那你可有受伤?” 卫初宴也是个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人,方才说了那么多,却半点没说到过她自己所遭遇的危险,只将沿途大事一桩桩说了,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两次战斗,倒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当时,赵寂已生出了怀疑,然而见卫初宴说的起劲,便没有打断她,到了现在,自然要好好问一问的。 其实赵寂也受到过卫初宴受伤的消息,但这消息是伴随卫初宴伤好的消息一同而来的,信上也只有寥寥几句是说卫初宴的,大多还是关于战事的,因此她也不太能确定卫初宴这伤究竟重不重。 陛下的询问令卫初宴心中生出一股暖意来,她轻轻勾了勾嘴角,还是不习惯喊痛:“臣确然受过一些伤,不过都是小伤,而且已好全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总是有可能被伤到的,好在陛下派给臣的那些护卫都很厉害、总是将我护的严实,我没有受什么伤,可是,确然有许多人是为我而死了。” 谈起这个话题,卫初宴的心情低落下去,也没了笑模样,这样严肃着一张脸时,便有股北风一般的凛冽,又剔透冰寒如同雪山上的冰晶。 赵寂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你给孤的名单,孤收到了,之后,孤会追封他们,他们的亲人,会因此得到庇护。” 她没有安慰卫初宴,但是这话比任何安慰都有用,听罢,卫初宴的心中好受了许多,赞颂了陛下两句,赵寂不喜欢这些虚的,她整日里听着大臣对她歌功颂德,耳朵早已磨出茧子了,便没有搭理卫初宴。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卫初宴以为陛下将要遣走她了,却又听陛下道:“有伤痕吗?给孤看看。” 她惊住,疑心自己听错了,去看陛下时,却见陛下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没有玩笑的意味,她一下子拢了拢衣袖,喉咙发紧道:“这……陛下万金之躯,臣不敢污了陛下的眼睛。” 来了,这股熟悉的讨厌感觉。赵寂皱紧了眉头,低骂一声:“迂腐。”虽然她知道卫初宴只是在找借口,就是不想给她看,然而她就是要这样骂卫初宴。 卫初宴被她“骂”的一颤,转跪坐为跪,对她行了一礼:“臣有罪。” 赵寂看她这个样子,瞬间没了责备的心思。责备又如何呢,这个人只会愈发将腰肢挺的笔直,宁愿折断了也不会弯曲的。 何必呢,她本意是想关怀卫初宴,并不想将之演变成对卫初宴的处罚。她揉了揉眉心,挥手道:“起来吧,动不动就跪,显得孤多残暴一般。” 卫初宴不敢接话,然而心中却想,陛下的脾气,确实不怎么好。 赵寂虽然不责备她了,然而也没有动摇看伤的念头,她瞥着卫初宴,怀疑道:“真的只是些轻伤?” 卫初宴心中一紧,僵硬地点了点头。 赵寂嗤笑一声,审视她片刻,忽而道:“那你为何不敢与孤看?” 卫初宴咬了咬牙,死不承认:“这不合礼数。” “哦?你倒说说,是哪家的礼数规定了孤不能看你的。” 卫初宴一时语塞,哪家的礼数?那天下又哪有帝王去看臣子的身体的事情? 还真有,像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帝王很快便道:“太.祖打天下时,征战四方,常有将领受伤,那时太.祖每每都去亲身探望,有时还亲自为其包扎。你是孤爱重的臣子,你受了伤,孤效仿太.祖,看一看你的伤口,又有什么不合礼数的地方?” 这……怎么一样! “陛下,太.祖.皇帝那样做,是因为将领受重伤,臣此刻伤已好了,陛下实在不必再来看臣。”卫初宴说着,想到陛下也是关心她,便将语气放的更柔:“陛下爱重臣,臣心中明白,感激不尽。” 你明白个什么!赵寂暗暗骂了一句,恼她恼的不行,又烦她摆出这么一副说教的样子,遂不再听她说话,而是直接站起来,几步跨到她面前,拉起了她的手臂。 手腕被陛下捏住,卫初宴惊慌了一下,想要挣扎,又不敢挣扎,只能逆来顺受地跪在那里,任由陛下将她手臂提起。赵寂立在她身前,将她手臂抬高,将那靛蓝衣袖撩开一些,才刚刚动作,女人便像是受了多大的冒犯一般奋力一挣,赵寂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敢反抗,手上本没用多大的力气,还真的叫她挣开了,手上一空,甚至因为卫初宴的用力而疼了一下,赵寂真正生气起来,她冷冷地哼笑一声,逼上前去,转瞬之间便再一次地抓住了卫初宴的胳膊! 第77页 这一次,她可没有先前温柔了,用了七成的力气,直接将那纤细手腕捏青了,卫初宴吃痛,低呼一声,也没有令铁石心肠的帝王放手,反而被她嘲笑了一句:“你再躲啊,你不是很会躲吗?” 卫初宴沉默着,还真的又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手腕更疼了,她咬住嘴唇,默默忍疼,见陛下已开始去撩她的袍袖,她先是一惊,而后又平静下来。 好在不是她被砍过一刀的这只手。 宽大的袍袖被撩开,露出纯白的里衣,里衣很是贴身,一时间难以撩上去,赵寂没了耐心,直接将里衣撕开了,而后,看着女人白嫩胳膊上的几道浅浅伤痕陷入沉思。 还真的没有大伤? 陛下没有再动,卫初宴悄悄舒了口气,试探着缩了缩手臂,这一次陛下放了手,她成功将手臂缩回袍袖里。因里衣被撕开的关系,手臂那儿有些咯,然而真正令卫初宴感到不舒服的不是这个,而是……被陛下捏过的手腕。 陛下没留手,那里疼的慌,卫初宴蹙眉忍受了片刻,倒没有那么疼了,但是,却忽然地发起热来。 好似还残留了陛下手掌的温度。那么的灼热,热到要将人烧伤,是让人很想躲的,然而,当真的躲开了,手臂上失去了那温度,又让人生出一种失落来。 可真是奇怪。 卫初宴没有细想。她不愿意让陛下看到她身上的伤痕,虽然她知道那些伤痕只会为她带来更多的筹码,但是,她并不缺那一点筹码,她已有两桩功劳在身,不需要再违背本心去得到些什么。 说到底,她真的不愿意给陛下看她的身子。不只是陛下,旁人也不行。她就只给她的妻子看。 “疼么?” 赵寂其实清楚,虽然没有找见明显的伤痕,但也并没有说明她的怀疑便是假的,因着她只看了一边胳膊。她本想再看看另一边的胳膊,但是,目光触及极警惕、极小心地把刚刚被她抓住的胳膊护住的女人,她再去抓另一边胳膊的心思便淡了。 心里一瞬间有些不是滋味,赵寂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又演变成了这样,她明明是想关心一下卫初宴的,到头来,好似又伤到了她? 可是,若卫初宴不这么固执的话,她又如何会这般呢? 一下子有些怪自己,一下子又怪起卫初宴来,赵寂心烦起来,本想赶卫初宴走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疼么”。 疼么? 卫初宴静默不语,只低头看着自己垂落在身上的发丝。疼自然是疼的,但是她喊疼有用么?她也不是第一次被陛下弄伤了,上一次,那么重的伤她没有说什么,这一次,她自然也不会说。 又不说话了!赵寂心中更烦,偏偏她又不想再对卫初宴发火,便干脆地让她下去了。 陛下的语气不好,干巴巴的一句“下去”,然而落在卫初宴耳中,却好像是如蒙大赦一般,令她一瞬间鲜活起来,立时行了礼告退了。 她走的很快,赵寂在殿内,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自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了,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重新在榻几后坐下,赵寂垂眸静思半晌,而后露出一个苦笑来。 她好像……又做错了? 第50章 袁姑娘 带着“新伤”回家,海棠已在巷口等着了,见到卫初宴,小姑娘惊喜地欢呼两声,雀儿一般飞过来,几乎要撞进卫初宴怀里。 当然是不会撞上的,卫初宴按住她的肩,亲昵地拍了拍:“长成个大姑娘了,怎的还是这般冒失?” 被小姐这样一拍,海棠鼻头一酸,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姐一去就是一年,海棠见到你高兴嘛。你还这样说我……” 卫初宴无奈,取出手帕递给她:“是我不好,快莫哭了,海棠花还是天晴时最好看。” 被小姐温声哄着,海棠抽抽噎噎地将手帕接了过来,刚一印在眼睛上,便有淡淡的寒梅冷香萦绕在鼻尖,她动作一顿,忽而哭的更厉害了。卫初宴见状,简直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巷尾那边也有人探头过来,偷偷地往这边看,这令卫初宴更感无奈,好在这时小丫头已收住了情绪,三两下地擦干了眼泪,小跑着前去给她带路了。 还是这般有活力呢,卫初宴看着海棠一跳一跳的背影,温柔地笑了下,跟在她身后,跨步进入了自己的宅邸。 一进门,卫初宴便见许匠等仆人都在院中,他们个个翘首以盼,见到卫初宴时,皆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卫初宴知道他们是在等自己,心中涌上一些感动。 “不是已告诉过你们归期不定吗?怎么还守着等着?就这般一日日地等着?不嫌辛苦吗?”依次喊了他们的名字,卫初宴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忽而敛起笑意,板着个脸说了说他们。虽是“责杯”,但细细平来,却暗含关怀。 许匠他们被说的挠头,直喊冤枉:“哪有啊,小姐,我们也就是估摸着您这两日便该回府了,所以才等着的,真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说法。” “是啊小姐。” “咱本来就是小姐的奴仆,等多久都是应该的,而且小姐现在回来了,我们可有了盼头,浑身都有劲了呢!” 他们纷纷抢着说话,卫初宴听了,面上终于绷不住了,又笑出声来:“行了,尽爱耍贫嘴。” 这时海棠从她身后探出一个头来,对这几个道:“小姐这才刚回来,你们就围着吵着,也不嫌闹腾。行了行了,都让让啊,来帮我提水,给小姐接风洗尘了。” 第78页 “好嘞。” 又是几声热情的回应,海棠原本叉腰作凶状的,见他们一个个跟摇尾巴的大黄狗一样,也不由噗嗤笑了出来,惹得卫初宴也是一阵笑。 “小姐,前日收到您的信件以后,海棠就将您的房间打扫出来了,您先回房歇歇吧,海棠和他们去给你提水去。”海棠跟在卫初宴身后,蹦蹦跳跳地同她说着话,其实哪里是前日才打扫呢,小姐走的这一年里,她日日都勤打扫的,但因小姐走时吩咐过不必那么劳累,她怕小姐听了又蹙眉,就干脆隐瞒不说了。 走在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卫初宴心情舒畅的很,先前在宫中所生的郁气随着那几次笑而消失了,她对海棠点点头,接受了她的安排,海棠说着喊人,其实最后也只“抓”了一个人去帮忙,而其他几人,则去门口接卫初宴的行李去了。 直到到了房中,卫初宴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已沐浴过了,然而……目光落在被陛下捏过的那只手腕上,她咬咬唇,还是又洗了一次。 洗过之后,手腕上那股被火烧的感觉才淡了,她松了口气,仔细查看过那青紫的痕迹后,她又找来药膏揉了揉。 这样揉开淤血后,手腕明日便会恢复如初了。 已然能够很熟练地处理这样的伤口,也能准确判断伤口的恢复速度,卫初宴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治疗”完毕,这时海棠进来了,请她去用膳的,身上还带着点鸡汤的香味,想是在厨房沾上的。 卫初宴笑道:“今日又炖鸡汤?” 海棠跺一跺脚:“什么‘又炖’,小姐你都一年没喝到海棠炖的鸡汤了,您都瘦成这样了,不成,今日要多喝两碗,可要好好地补回来才行。” 小丫头,一年不见脾气见长。卫初宴宠溺地笑一笑,不与这丫头片子计较,等到真正上了桌时,她见满桌都是美味佳肴,顿时忍不住皱眉:“怎的做了这么多?你家小姐可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以前上长安时挨过饿,卫初宴不太能见得人浪费食物,这时候就絮絮叨叨地说教起来,海棠被她说的低下了头,可怜巴巴道:“那小姐吃完我们再吃嘛,不会浪费的,真的,真的不会浪费的。” 主家吃剩的食物奴仆再吃,这倒不是件稀罕事,而且,因着主家的饭菜总要比奴仆的好上数倍,对于奴仆而言,能得到主家的“剩菜”,也是一种恩典了。卫初宴想一想,便答应了,只是在下筷之前便让海棠每一样都舀走了一大半留给他们,在小丫头“想说又不敢说”的眼神中怡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海棠在一旁看着,又想抹眼泪了。 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和其他的老爷太太们都不同的,她是真的把她们这些下人们当人看。 用过膳,纵然已很疲累了,卫初宴还是坚持去巷口走了走,而后回房看了一会儿书,再洗漱睡觉的,睡前,她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然而又想不出来是什么。 她这一日睡的很早,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便入眠了,然而当她再次醒来时,已到了第二日的傍晚,她并不知道,见一道斜阳挂在天边,还以为是将升未升。等到辨识了一眼日头的方位,她才察觉出不对来,这哪是“将升未升”,这分明是“将落未落”了! 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睡了这么长,卫初宴头疼起来,她没有耽误事情吧? 走到前厅,正巧看到海棠在擦桌子,她把这丫头喊过来,问道:“我睡觉的时候,可有客人拜访?” 海棠摇摇头:“倒没有见到过客人,只是有人又送了些东西过来,道是小姐你的行李。我们就接了,一并放在杂房里,等小姐你起床后再按你的吩咐收拾。” 卫初宴的行李是挺多的,回来时几乎装满了一辆马车,这马车是被宫里的人接手了,可能运送途中出了点问题,遗漏了一两件物什,后来又补送过来了。海棠她们也只敢搬运,并不敢擅自拆开整理,便打算等小姐醒来再说。不过,她们也没想到小姐睡了这么久,可见这一路受了多大的苦。知道这个,海棠也没有喊小姐起床,想让小姐饱饱地睡个好觉。 现在看来,小姐是睡饱了,可是,看她神情也知道她又在想事情了,怎么小姐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呢? “没有么,那就还好。”卫初宴放下心来,让他们把行李搬到厅中,选出了几个装有机密物什的包裹,其他的,就让他们打开来整理了。 其中有一些是沿途的特产,卫初宴去的时候没有心思看,回来的时候倒是放松了许多,见到人吆喝,多多少少也买了一些,等他们整理完了,便拿了一箱,让他们自去分了。 至于其他的,便细细分成数份送与她交好的那几位大人吧,哦对,同僚也要送的,虽然自己马上就要升迁了,然而有过共事情谊,如何能够落下呢? 忙到晚上,卫初宴忽而想起了她一直觉得应该去做然而又想不起来的事情,她唤来海棠问道:“袁姑娘呢?” 第51章 贵人 “袁姑娘呀,她开了间酒楼,成了酒楼老板娘了。”海棠笑着说道,语气中充满艳羡。 卫初宴很是意外:“她开了间酒楼?” “是呀,小姐你走后不久,袁姑娘看中了一处街铺,她自己又还有些积蓄,便盘了下来开了间酒楼。后来,酒楼生意渐渐红火起来,她便从府中搬了出去,听说日子过得很好。” 第79页 “是这样么……” 卫初宴折起手中的信件,将之放到了匣子里,又上了锁,自言自语了一句。说起来,袁姑娘是花魁,自然也有些积蓄的,不过,花魁娘子的收入如此之丰么?竟连酒楼也开的起来? 心中闪过一些疑惑,卫初宴又想到,应当没有这么简单的。酒楼虽然比不上花楼赚钱,但也差不了许多,而花楼里还有众多的花魁,若是一个花魁都能赚取能开一间酒楼的钱财,那么花楼的收入岂不是甩酒楼数条街了么?实际不是这样的呀。 不应该的,这其中应是有些她不知道的关节在。卫初宴习惯性地对令自己觉得奇怪的部分加以思索,越想越觉得奇怪。后来又想,这对袁姑娘来说毕竟是件好事,她是否不应该将手伸的那般长呢?不必连这个都查吧? 这样想了想,卫初宴便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此刻,困扰着她的,其实还是另一件事。 去西疆之前,她为袁姑娘赎了身、又将人接到自己府上住下,当时也同袁姑娘说了,等自己回来便娶她的,袁姑娘当时看起来十分的高兴,又因即将离别而有些伤怀。卫初宴倒不觉得伤怀,但也安慰了她一番,之后吩咐海棠等人好生照顾她,自己才离开的。 因为离开的匆忙,她没有请媒人为她们互相交换过庚帖,两人之间还没有婚约。所以,考虑到袁姑娘的名声,她还未同海棠她们说袁姑娘应当就是她们的未来主母了。没成想,袁姑娘后来竟搬走了,而海棠她们不知道这件事,当然也不会多加阻止。 她为何要搬走呢?明明知道自己会回来娶她的,先前不也是她暗示要来这里住吗,怎么没住几天反而自己走了呢? 心中十分疑惑,卫初宴又问在一旁整理架子的海棠:“那袁姑娘的酒楼在哪里呢?” “是在得业街上,离这儿七八条街道远吧,叫做聚福楼的。先前刚开起来的时候,我和许匠哥他们去过几次,那时候楼里人手不够,我们也帮着做些活,后来袁姑娘的生意眼见着做大了起来,伙计一堆堆的,我们就不怎么去凑热闹啦。” 说到这个,海棠不自然地笑了下,神情有些僵硬。其实哪是伙计多了用不着她们了呢?哪家酒楼会嫌弃伙计少呢?而且她们还是不要钱的!可袁姑娘就是坚决地请她们不必再去帮忙了,也不是赶她们走吧,那姑娘是态度很好的跟她们说总麻烦她们也过意不去。话虽这样说,她们自己也知道,恐怕袁姑娘不是很愿意让她们过去,她们后来也就不去了,只在暗地里偷偷保护着袁姑娘。 不去帮忙,她们做下人的,也不可能跑去酒楼里吃喝,又见袁姑娘每次见到她们都笑得勉强,久而久之,海棠她们便不再去偷偷保护袁姑娘了,只当小姐交错了朋友,见小姐离开的久了、仿佛难以调回来了,便不亲近她们卫府了。 想起这茬,海棠也来气,亏小姐离开前还叮嘱她们要好生保护、伺候袁姑娘呢,她一定不知道,对方的生意做起来了,便迫不及待地走掉了,还在走了之后,慢慢地切断了和她们的联系。 海棠气归气,因着不想给刚回家的小姐添堵,便忍着没有细说。卫初宴问她袁姑娘的那酒楼的地址时,她担心自家小姐听不明白,还抬手指了个方向给小姐看。卫初宴心中大致有了方向,也知道距离不太远,就不着急,打算明日带海棠过去拜访,一来,告诉袁姑娘她回来了,二来,也好问问她对她们两人事情的想法。 原本她是想回来便议亲的,但是现在袁姑娘竟然搬出去了,这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呢?卫初宴不得不多想。 本来是一件顺着袁姑娘心意来的事情,若是最后袁姑娘不愿意了,她当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但她又觉得不应该呀,袁姑娘明明是对她有心思的,为什么短短一年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呢?她开酒楼便开酒楼,为何还要搬出去呢?而且,这样往回一想,她开酒楼的本钱又是怎么来的呢?再者,长安这地界,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单单有钱是开不了酒楼的,其他店面都是如此,酒楼这种揽钱的行业只会更盛。袁姑娘纵然有本钱,那她一个昔日的花魁娘子,在长安城一无背景二无人脉,又是如何能将酒楼给做的风生水起的呢? 卫初宴实在不明白,若说是恩客相助,好像说得通,可是,当初袁姑娘在楼里的时候怎么没见有这样的人呢?若是真有能帮她帮到这一步的,也不至于还让她在青楼里沉浮呀,袁姑娘是奴籍,寻常人家连为她赎身都不行,她也不能自赎己身,然而,若是能够找上官员,这事还是很好办的,卫初宴不就帮她赎身了吗? 看到了不合理的地方,便不自觉地深想,直想的头疼欲裂。因为先前受过重伤的缘故,卫初宴本就体虚,长途跋涉回来又只休息了一天,昨日还被陛下吓了一遭,重重叠加起来,令她十分难受。她索性便不想了,明日见到袁姑娘,这些事情应当都会清晰的。 卫初宴叫来许匠,让他去雇辆马车,明晨在门口等着。许匠应了,见天色已晚,担心找不到人,遂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再回来时,说是事情已办好了。这时卫初宴也洗漱好了,便熄了灯睡下,本来是很头疼的,可是偏偏又睡不太着,因为之前睡太多了。她在床上东想西想,即使后来入睡了,眉宇之间也有淡淡的忧愁在流淌。 第二日一大早,卫初宴便带了海棠出门,去了聚福楼。去的早,楼里没什么客人,卫初宴下马车时看了眼,还真是一座不错的酒楼,共有两层,一楼很是宽敞,桌子椅子俱都像新的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几张桌子上还搭着椅子,伙计正忙着将它们搬下来摆好。 第80页 “海棠姐,你今儿怎么来了?” 因着先前在这里帮过一阵子忙的缘故,海棠与这里的老伙计是熟识的,一年来,伙计也换了几茬,海棠一眼望过去全是生面孔,好在最后出来一褐色短打的小伙子,倒是认得她的,一见面,就笑开了。 海棠和他打了招呼,卫初宴便知道了,这人应当叫“虎子”。海棠说了几句以后,向虎子打听他们掌柜的在不在,跟他说是自家小姐来见老朋友。这小伙本来就一直偷偷打量着卫初宴呢,酒楼里的伙计最会的便是察言观色了,他一看便知道这是个有身份的,本来还在猜是不是朝廷的大人,如今一听海棠唤她作小姐,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海棠姐的主家,不就是御史台的卫御史吗?都说这位大人一年前领了皇命出长安去各地巡查去了,说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还有人说她再难回来了,又有说她深受天家器重,不可能不回来的……众说纷纭,他们有时候上菜布茶,也能听到几耳朵。本来,他们平日里能听到的事情多了,也不会特特关注这一位卫大人的,但是,老板吩咐过他们留意卫大人的消息,他们可不就得时时注意着吗?因此,对于卫御史,虎子其实是很“熟悉”的,这时一看正主儿到了,立刻请她们去了楼上雅间坐下,自己则飞奔去找掌柜的去了。 “你说什么?” 聚福楼不做早,一般开的晚,袁柳儿也只是刚刚到,她是总在楼里打转的,虽然现在也不需要她事事躬亲了,但她每日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做,而且,若是全然将酒楼交给别人,她也不放心,自己累便累点吧,忙起来也好,还不必总想着那个人。 今日,袁柳儿也是打算来楼里看看,有一些相熟的达官贵人,都是要她亲自招待才好的。也是巧,她刚一进楼,便见楼里的伙计虎子飞快地跑了出来,对方见到她,脸上也是一喜,奔到她面前险险停下,脸上满是喜色地同她来了一句:“掌柜的,卫大人来了!就是您跟我们提过的那位御史大人,她今日来了,此时正在楼上‘兰’字头雅间坐着呢。” 袁柳儿一瞬间觉得很是意外,意外中透着一股惊喜,惊喜过后,又涌上来满满的酸涩。她重复地问了一声:“你说什么?她真的来了?”她又开始担心是自己听错了,也许又是做梦吧。 虎子重重一点头:“哎呦我的掌柜哟,我虎子还能骗您不成?骗您我工钱还想不想要了?掌柜的您可快上去吧,别让大人等久了。” 袁柳儿一笑,那笑容倒不是很真切:“尽耍贫嘴,拿去,今儿辛苦你了。”她递了一锭银子过去,虎子欢天喜地地接过去了,又跑在前面给她引路。 嗨,今儿可真走运,这锭银子都抵他好几个月的工钱了!虎子将银子抓的紧紧的,心里其实也清楚着呢。这哪是给他的辛苦钱,明明就是给他的报喜钱。先前也是这样,只要有卫大人的消息,掌柜的都是给赏钱的,不过,那些给的不多,一串铜子儿顶天了,这是第一次这般大方。 若是多来几次,他虎子也能置办几亩好地、娶妻生子了。 心里发着白日梦,虎子将掌柜的送到楼上卫御史她们所在的那间雅座里,自己则关上了门,在外边远远地守着,也防止有人偷听。 他们掌柜的,是那种地方出身,从前也遇上过一些胆子大的泼皮无赖,在酒楼里拿着个说事的,掌柜的倒是不惧这个,但是,这种事情说多了,流言便起来了,酒楼的生意便差了。后来掌柜的不知寻了何人,将那些混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楼里便再也没有被那些人骚扰过了。而眼见楼里的生意起来了,掌柜的也多了好些追求者,这些倒不打紧,只不过也都是些客源,若是传出去掌柜的和朝廷大人私会,不仅仅影响生意,也怕影响卫大人的名声。 虎子别看名字糙,可他心眼却一点儿也不糙,要不怎么能一直在这里干着呢?他是想,掌柜的既然对卫御史这般不同,想来还真的可能是情人,卫御史回来,他还没听到风声,可见应当也是回来的不久,这刚一回来便来找他们老板娘,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正是双方都有意思啊! 掌柜的这是也要定下来了吗?不是他说,他们掌柜的人好,又生的美,除了出身不太干净以外,别的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的。要是那位卫大人真能给掌柜一个好归宿便好了。 一个人在那咧着嘴等了半天,虎子又想到,若是那位大人不愿意呢?毕竟……唉。 无论旁人怎么想,恐怕都不会想到,其实,在这件事情上,不愿意的不是卫初宴,而竟然是袁柳儿。 袁柳儿进了雅间,第一眼便落在了朝思暮想的人儿身上,立时黏住不动了。还是卫初宴起身招呼她入座,她才恍恍惚惚地坐下了,接了海棠递过来的一杯茶握着,微微发烫也没感觉到,手掌都被烫红了。 卫初宴起了个头:“袁姑娘,好久不见,初宴回来了。” 海棠在一旁听着,看袁姑娘的神情感觉不太对,她便退了出来,本来想在门口守着的,见不远处,虎子一个人站在那里,时而傻笑时而皱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觉得有趣,便走上前去。虎子一个人也守的无聊,见到海棠姐出来了,觉得里边果然是在谈私密事,顿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甜甜地喊了声:“海棠姐”。 海棠也不是个露怯的,就笑着同他说起话来,两个人在那里聊着天,倒是有许多的趣事分享。 第81页 而一旁的雅座里,却没有这般轻松快乐的氛围。 卫初宴打过招呼后,袁柳儿只轻轻地唤了声:“卫大人”,便不开口了,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像是有千百斤的石头压在心头一般。 卫初宴不解,明明离去之前这姑娘还鼓起勇气唤过她“初宴”的,怎的一年过去,还活回去了呢?这个样子,仿佛她们刚刚认得的那个时候了,不,比之那时候还疏远。 “袁姑娘,你怎么了?你怎的忽然便开酒楼了呢?又为何要从我府上搬出来呢?可是在我家住的不习惯?又或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吗?” 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是卫初宴不是个特别扭捏的人,如今见面了,她就将心中的问题一一问了出来,指望袁姑娘解疑。 袁柳儿听了,神色愈发复杂起来,她看了卫初宴许久,避开那些问题不答,只幽幽说道:“是呀……好久不见了。大人定是吃了很多苦吧,妾身看你瘦了许多,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雪白了,总在日头下走吗?” 卫初宴知道自己的确有了些变化,心中其实也难受过,哪个女子不爱美呢?她这样定然是不太好看的,她也知道,不过她已在调养,瘦了可以补回来,至于皮肤,她只要不经常晒太阳,不出几个月,应当便会白回来的。 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而是…… “苦倒是不苦,说累也不是很累。初宴这次出门,实则学到了很多,日子过的很是充实。”含糊地与袁姑娘说了说这段时间的经历,自然全是杜撰的,现在还不能说,等到战争胜利,她才能将自己过去一年究竟做了什么事说与人听。唔,到那时其实也不必她去说了,这样的事情,必定是会迅速在官员中、在整个长安城甚至天下间传开的。 宠辱不惊地想了想之后的事情,卫初宴又将心思收回来,问道:“袁姑娘还未解答初宴的疑惑呢。初宴确有做的不好的地方,离开一年也没有与姑娘联系,也许使得姑娘心冷了,这是初宴的不适,但是初宴当时公务缠身,确实不太能够顾及到这些,如若袁——” 话还未说完,卫初宴便见袁柳儿抹起泪来,那眼泪如雨线一般,一出来便止不住,卫初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拿了手帕递过去,袁柳儿见状,却躲了躲,不去接那帕子,而是自己掏了手帕来擦泪,好似恐惧着什么一般。 卫初宴僵了一下,将手帕收了回来。袁柳儿哭了许久,抽抽噎噎的,连个话也说不了,卫初宴在一旁看着,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安静地等待着,时不时安慰两句,发现这样反而会起反效果后,她便不说话了。她不出声以后,袁柳儿终于平复了一些,眼睛不再模糊了,她又看着卫初宴,又是那复杂难明的眼神。 “大人是不是很好奇柳儿为何忽然就开了酒楼?” 卫初宴点一点头,也不敢说话了,生怕一出声袁姑娘就又掉眼泪。 “其实还是要感谢大人你的,若不是大人出了银钱为我赎身,我不会有积蓄来开这个酒楼。”这当然不是实话,但是袁柳儿只能这样说。那位贵人不希望她再同卫大人有交集,给了她许多的银钱、又为她家里人赎了身,她感激不尽,也知道自己单靠卫大人是无法将她们这一家子都拉出泥潭的,而那位贵人却帮她做到了,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听贵人的话呢? 原本,她救下卫大人,不是也抱着让卫大人救她父母兄长脱出奴籍的心思吗?卫大人能力有限,救不了那许多人,她本想徐徐图之,然而卫大人离开以后,却忽然有那样的一个馅饼砸下来,她又如何能够不去咬呢? 第52章 雀儿 “柳儿开了这家酒楼,有了安身立命之法,渐渐地,想起从前的那个自己,反倒觉得陌生。柳儿知道大人重情,说要娶柳儿,也是为了报恩,柳儿也想过了,大人将柳儿赎出来、又对柳儿多有照拂,若单单只是还恩,柳儿以为,您已经还清了。” 茶汤清清,卫初宴的对面,并膝坐在那里的女子显得娴静极了,她勉强对卫初宴笑着,眼眶因为哭过而通红。 果真如此,原来袁姑娘真的不愿意与她成亲了。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卫初宴倒没有特别伤心,只是……她还是怀疑袁姑娘身上出事了。 “袁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犹豫再三,卫初宴还是问出口了。实在是不能让她不多想,这姑娘一年前还隐隐约约对她表达过爱意,纵然人心善变,可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真的会变化的如此之快吗?而且刚刚袁姑娘分明还哭了,若非心中有事,又为何情不自禁地哭泣呢? 她的追问令袁柳儿霎时又有了泪意,袁柳儿急忙低下头,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将那泪意止住,轻柔而坚决地道:“真的没有。大人莫要多想,这是柳儿自己的决定。柳儿已想的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不必再在柳儿身上劳神了。” 她端起酒杯,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一杯茶,便当作是酒,柳儿敬大人一杯,祝贺大人回到长安。” 卫初宴本来还想问的,然而袁姑娘已不愿再继续这一话题了,她也不好去逼问,便也端起了酒杯,与她碰了一下,喝掉了。袁柳儿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这第二杯,柳儿敬大人官路亨通。”卫初宴又与她碰了。 然后又是一杯。 “这第三杯……柳儿敬大人的情深义重,愿大人早日寻到红颜知己。”袁柳儿说着,又是勉强一笑,她可能也不想让自己这般难看的,只是实在藏不住。 第82页 卫初宴一怔,本想说些什么,袁姑娘的杯子却已凑上来了,她犹豫片刻,还是与袁姑娘碰了:“谢姑娘吉言。” 袁柳儿一口喝干,仿佛那真是酒液一般,末了拿绣着一枝寒梅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想了想,还是意有所指地对卫初宴道:“其实也是柳儿瞎操心了,以大人之才识风姿,定是有许多人恋慕的,也许过不得多久,柳儿便要去喝您与哪位贵人的喜酒了。” 那位帮助她的贵人,袁柳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她至少知道,能够轻轻松松便令她一家人都脱离奴籍、又随意“扔”那么多银钱给她置业的,绝不是一般的官员,极有可能是哪位勋爵吧? 而这样的一位贵人,又为何如此关系卫大人的后宅家事呢?若那位只是卫大人朋友或是同僚,其中可有许多事情说不通。但若说是贵人自己看中了卫大人,不愿卫大人娶她袁柳儿,这事情便清晰了。 罢了,这种天上的星辰一般的人物,本也不该是她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她便只当那是一个梦罢,至少在梦里,卫大人对她温柔过。 话已说到这份上,卫初宴也不可能死缠烂打,又因为两人之间已变得有些尴尬,因此她们很快便结束了聊天,袁柳儿也没有主动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日后不要再见了。卫初宴明白,她感受到了袁姑娘的决然,叹息着出了雅座,喊了正与虎子聊天的海棠过来,便打算离开了。 虎子见他们聊完了,自己就麻溜地往楼下去了,这时候客人渐渐多了,他也要去做事的。卫初宴她们倒是走的慢,还没走几步路,下边就跑上来一个丫鬟,见到卫初宴,好似很惊讶似的,顿住脚步喊了声:“卫大人?” 卫初宴冲她一笑:“绿儿姑娘。” 这是袁柳儿的丫鬟绿儿,先前卫初宴遇刺,便是这个丫鬟陪在袁柳儿身边,卫初宴给袁柳儿赎身的时候,一并将她赎回来了。也亏得绿儿不是罪奴,否则她可没有第二个名额。 “还真是您呀,您回来啦!这真是太好了!我们小姐她——” “绿儿!”绿儿本来兴奋极了,想要与卫初宴说说自家小姐,这时袁柳儿也推开了门,见到她与卫初宴说话,便严厉地喝止住了,又冲卫初宴歉意一笑,将小丫头拉到了雅座里,又关上了门。 “不是教过你了么,再遇上卫大人,便得保持距离了。” 卫初宴她们还未走远,以卫初宴的耳力,其实能够隐隐约约地对里边的动静听个大概。她也听到了袁柳儿的这句话,神情一瞬间转为疑惑,拉了下海棠,停在了原地。 “哎呀小姐!您盼了一整年了,才把卫大人盼回来的,您真的甘心就这样了?您甘心,绿儿可不甘心,您已经够苦的了,好不容易寻到一良人,真的便要放手吗?” 被小姑娘的话戳中了心事,袁柳儿的眼中泛出一些凄苦来:“可是不放手又能如何呢?贵人便是贵人,我既已受了那位贵人这般多的恩德,又如何能够出尔反尔,再去接近卫大人呢?” “小姐……” “何况,若是我真的敢违背约定,你以为贵人还会容我这小跳蚤蹦跶吗?贵人只需要动动手指,便能碾死你我了。” 袁柳儿说罢,绿儿不说话了,外边,卫初宴听了个全,手指一下子抓紧了。 贵人?哪位贵人?果真有人在对袁姑娘施压?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好几个人选,其中有曾通过徐老向她暗示过心意的徐邵景徐公子,有御史台想给妹妹嫁给她的同僚,甚至于,她也想了下是否会是自己家里人又开始作妖了。 不,不会是卫家人。他们若是知道她要娶妓子,恐怕会乐得放鞭炮庆祝,又怎么会多加阻拦呢? 心中划过许多想法,卫初宴还未理出个头绪,便又听里边袁柳儿道:“而且……你还记得那一日来我们聚福楼闹事的那些混混吗?我们不是因为被闹的没法子,而去寻了贵人吗?贵人那时说帮我们解决,后来,竟然是大理寺亲自前来抓人的。”袁柳儿自然不是直接见到了那位贵人,她只见到了对方的奴仆,可是纵然是奴仆,对方的气势,却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强呢,这也是令袁柳儿忌惮的一点。 “那可是大理寺啊,能使唤得动大理寺的人,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呢?我甚至怀疑那位贵人是不是哪位皇亲国戚。所以绿儿,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与卫大人,只能说是有缘无分,若是细细掰扯的话,因着救了卫大人,我得到了如此丰厚的回报,该知足了。若是还纠缠下去,就真是恬不知耻了。” 大理寺?皇亲国戚? 卫初宴脚步摇晃了一下,海棠在一旁眼尖地看到了,急忙扶住了她,疑惑地问她:“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停在这里不动了?” 卫初宴咬了咬牙,眸色愈发幽黑,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她在那里又站了片刻,听到里边的人好像要出来了,这才拉了一下海棠:“走。” 脸色铁青地进了等待在外边的那辆马车,回家的路途中,卫初宴一直在想着方才自袁姑娘口中说出来的那几个词。 她的心中,渐渐地有了一个人选。 不是徐邵景,不是什么要把妹妹嫁给她的同僚,也更加不是卫家的哪个人。她怀疑是陛下! 陛下。 第83页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不是不可能。陛下是有过“前科”的,她派人去查过自己,还假借关大夫之手给自己送过药。若说陛下会插手她的亲事,卫初宴本来是不信的,但是,现在想想,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还记得那日陛下得知她要娶袁姑娘时的错愕与震怒,陛下那时也劝说过她,话里话外,都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是了,袁姑娘是青楼出生,陛下看不上袁姑娘,而她恰恰又入了陛下的眼,陛下会加以阻止,也像是陛下的性子。陛下的眼里,可不就是容不得一粒沙子吗?既然她入了陛下的眼,陛下又怎么会愿意自己看重的大臣有一个青楼出身的妻子呢? 而且,这手段也像是陛下的,极利落、极有力。看看,她不过是刚刚离开,陛下便给了恩惠,让袁姑娘不得不搬走了、不得不违背了她们的约定!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眉头越皱越紧,心情也愈加难过,马车穿过人群往家中行去时,卫初宴忽然掀开车帘,喊住了车夫:“先不回府了,送我去皇宫。” 车夫惊讶:“这时候去皇宫吗?” “恩,去皇宫。烦劳快一些。” “好嘞。” 马车于是掉了个头,东穿西转地,往皇宫的方向行去。车内,海棠揪紧了手帕,疑惑问道:“怎么忽然要去宫里呀?小姐,你这个样子,好去宫中吗?” 卫初宴看一眼身上的衣裳,因着要拜访袁姑娘的关系,她今日穿的还算正式,是一件月白的直裾,然而,这是常服,平日里可以穿,要入宫觐见的话,的确有些不够庄重。 不过…… 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卫初宴摇头道:“便这样罢。” 她实是等不了回去换好官服再过去了,她实在不懂陛下为何要这样!她不是提线玩偶,实在不愿意让陛下这样摆布! 海棠偷偷瞄了她好几眼,见她神色阴沉沉的,虽然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大声发火,但她也知道,小姐恐怕是因为什么事情生起气来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而且,不是见了袁姑娘吗,刚刚喊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偏偏就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人就不对劲了,还忽然要去皇宫,这与皇宫又有什么关系? 海棠也生出了一肚子的疑问,但她知道小姐在生气,也不敢去打扰。小姐脾气那么好、那般的温和,也不知道是谁,把她气成这样了。 到了宫外,卫初宴喊住马车,让车夫载海棠回去,自己则疾步朝宫中走去。她还带着陛下给的令牌,是以,虽然未穿朝服,宫中的侍卫盘查以后,还是放她进去了,卫初宴便一路往甘露殿去,行了小半个时辰,途中见到了几个熟人,她强压着火气,与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对方也惊讶她的回归,但因是在宫里,也没有敢停下太久,都是简单说上几句、然后约了喝茶或是去府上拜访,便先别过了。 说来也怪,原本,和那几人寒暄过后,卫初宴的心情已渐渐平复了,然而,等到踏入甘露殿时,她心中的那股火气忽地又窜上来了,怎么压也压不住。到了这里,自然有宫人迎了上来,问清楚她的来历,本来很疑惑为什么外臣没有经过召见竟然敢来到这里,但当卫初宴出示了御赐的令牌时,宫人便不再拦着她了,而是一路领着她往里走,便走还便同她说话:“大人来的巧,陛下这会儿正在御书房呢。不过,听说陛下刚刚发了怒,若是您不急的话,最好是不要撞刀口上了。” 这位大人既然能有御赐的令牌,自然前途无量,宫人也想结个善缘。而且,主要也是因为,卫初宴是主动过来的,不是被召见的,否则宫人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陛下要召见的人劝回去。 卫初宴谢过他,还是没有打算离开,反而还走的更快了些,宫人被逼得在前边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已气喘吁吁的,心中叫苦不迭。 “大人请稍后,我去禀报一声。” 宫中有着严格的等级,卫初宴见到,这宫人过去了,点头哈腰地对着御书房外的那两名侍卫说了些什么,其中一名侍卫便往卫初宴这边看了眼,好似认出了她,便点了点头,进去禀报了。不多时,高沐恩先于侍卫出来,一见到卫初宴,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卫大人怎的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卫初宴身上巡视了片刻,将疑惑藏在了心中。 卫大人怎的穿个常服便来了?这若不是陛下爱重她,她还想走着回去?奇怪,以卫大人的性子,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他自是不知道,卫初宴这时都快给气昏了。任谁在外边为国君抛头颅洒热血,回到家中却发现国君连她的后院都伸了手来,还硬生生地拆掉了她一段姻缘,将她当做提线木偶一样摆布,都要暴怒。 卫初宴做不来那大喊大叫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是说她便不愤怒了。她是很愤怒的,愤愤然若火山,隐而不发而已。 “劳烦大人,初宴想求见陛下。” “这有什么劳烦的?卫大人客气了。陛下正在里面呢,听见你过来,别提多高兴了。让我立刻出来迎你,可叫我这同样做臣子的羡慕。” “高大人说笑了。” “这边请,卫大人。” 两人一同往御书房去,进得门去,卫初宴才发现里边跪了两个大臣,因为他们俯身跪着、额头几乎贴在地上,卫初宴一时认不出他们是谁,不过,看官袍上的仙鹤图样,也知道是朝中大员。 第84页 地上跪着两大臣,陛下也没有出言训斥,而是在那批阅奏折,一本接一本地批着,卫初宴进来时,她正批完一本,这时才停住了笔,对着地上的大臣淡淡道:“出去。” 没有说起身,那两位大臣只得跪行着出去,看他们挪动的模样,应是跪了很久了,以手撑地才没有倒下。这样一步一步挪到殿外,又在走廊处跪着了,高沐恩去看了,而后关上门,回来俯身对陛下说了句话,又出去了。 赵寂这才凑奏章中抬起头来,看向卫初宴,这一看,便绽出一个笑容:“怎的穿成这样便来了?当孤这是你家了?” 话语之中有些亲昵,一点儿也看不出先前两人曾不欢而散过。卫初宴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愣神了一下,一时无法将那个控制欲极强的帝王与眼前这个明媚的姑娘联系起来,但是她又想到方才陛下还在教训大臣,看起来那般的威严冷酷,谁又能知道,她接下来又会这样呢? 王者,凶也,狡也,无情也。比狐狸还要狡猾上一万倍,这样才能统御群臣,与那些修炼了千年的狐狸们过招。 卫初宴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也不接陛下的话,只干巴巴地道:“陛下万安。”然后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等到陛下让她起身,她就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偶尔拿冷冰冰的眼神看着陛下。 赵寂几乎是立时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顿时皱起眉来:“你怎么了,跑来这里与我摆什么脸色?” 她其实觉得很有些新奇,要知道,即便是她对卫初宴动手的那几次,这女人也没有用这种类似恨恨的眼神看她。 这样的卫初宴,虽然看起来有些讨厌,但是,啧,确然鲜活了许多。赵寂又勾了勾嘴角,眼中还有笑意。 因着这分鲜活,赵寂就不打算追究她的大不敬之罪,然而,卫初宴这一次还真是来“挑事”的,她憋着气呢,是来与陛下理论的,很快,她就让赵寂笑不出来了。 “陛下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听过。”赵寂敛起了笑,审视地看着她:“你跑过来,便是为了对孤说教?” “臣不敢。臣只是正被一件事情困扰着,想请陛下定夺。” 赵寂坐直了身体,也不再玩笑似地敲击桌面了,只缓缓道:“说说看。” “臣的后院,养了一只雀儿,本来安安生生,然而,前日却跑进一个人来,对臣说,这只雀儿只是一般的家雀,可能还曾被啄落过羽毛,光秃秃的并不好看,想让臣将雀儿丢掉,不要养在后院。” 赵寂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神情更是严肃:“哦?” “陛下以为,臣该如何做?” 赵寂哼笑一声:“你想如何做?” 卫初宴也冷笑:“臣自然是不愿的。臣的雀儿,好好地养在臣的后院,本来不关旁人的事,偏偏就有人要来横插一脚,揪着雀儿的秃羽不放,却不问问臣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养。您说,臣能高兴的起来吗?” 赵寂知道她在这里指桑骂槐个什么,皱眉看她半晌,斥道:“卫初宴,为了一只雀儿,你胆子大起来了。” 第53章 压制 帝王的呵斥令卫初宴沉默了一瞬,眼眸中涌上来一些痛楚,不过,没过多久她的眼神便重新坚定起来,又施了一礼,坚持道:“臣只是与陛下谈论家雀的事,并无冒犯陛下的胆子,家雀一事,初宴实在不知如何定夺,还请陛下圣断。” 赵寂扫她一眼,眼神冷的厉害:“若要孤看,普普通通的野雀确然配不上你家的后院!” 卫初宴眼眶红了:“若那雀儿救过臣的性命呢?大恩在前,臣连后院一方一寸的地方都不能给她吗?” “卫初宴孤也告诉过你,她的恩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重!人你也赎出来了,情孤也替你还了,你还要揪着那一段恩情让心情沉甸甸到几时?” 赵寂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尤其是想到她是因为旁的女子才这样的,便更是不舒服。她今日本来便遇上了烦心事,正与大臣拉锯,卫初宴的进宫让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岂知这好心情连片刻都维持不了!卫初宴这哪是来舒她心的,这分明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卫初宴痛心道:“陛下说替臣还情,还的又是哪门子情?还情?还情便是给了银钱给袁姑娘,让她远远地离开我吗?可她明明是不情愿的!”她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赵寂:“而且,卫初宴欠人的情,又哪里敢劳烦天家去替我还?陛下体恤臣属,可是这份恩情,臣却消受不起!”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陛下分明做了恶人,却又为何摆出这么一番替她着想的样子来?还有,陛下不过是为了不让妓子污了她的眼睛罢了,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又如何懂得稍微为别人考虑一下呢? 陛下只是因为不赞成这门婚事,便能在她出使西疆的时候派人处理了袁姑娘,这手段不可谓不凌厉、不可谓不无情,卫初宴站在那里,先是因为怒火而全身发热,后来,又因为陛下的冷血而感到一阵阵的寒冷,她的眼眶愈发绯红,甚至就连眼睛里,似乎都现了些血丝,怒火充盈心间,她又愤愤然道:“臣在外为国奔走、几次险死还生,谁知道,就在臣抛头颅的时候,臣后院中的雀儿都被人抓走了,臣又如何能不心寒?如何能当不知道呢!” 赵寂听她这句话,稍稍愣了下,而后冷笑了一声,连说了几个:“好、好、卫卿,孤竟不知道你对那青楼女子如此深情。这样看来,孤倒是做了恶人了。” 第85页 她这声“卫卿”,乍听之下,甚至比之往日还要柔和一些,然而却丝毫没有从前的那种亲昵,而是凝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卫初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神色凝重地看着陛下,心里已做了被重罚的准备。她这一次进宫来,其实并非没有预料过这样的情况,然而,即便受罚,她也要说!她怕她再不说,日后陛下的手便不止是伸到她后院了,恐怕还真的要给她四肢都捆上丝线,让她像个听话的木头人一般任陛下摆弄了。 她卫初宴也许总要奉迎陛下,但不见得她就没有脊梁骨。若她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保证,即便为母报仇又如何呢?那时她也只能拖着自己这副软了的骨头撞死在母亲墓碑前了。母亲在黄泉下,若与她相遇,又不知道该是如何痛心疾首了。 卫初宴在强压着怒火,赵寂又何尝不是呢?她自认对那姓袁的女子已仁至义尽。若非顾及她确然救过卫初宴一命,她的手段绝不会如此温和。 况且……赵寂冷冷看了卫初宴许久,忽而勾起一个笑来:“卫卿……你想着她,可是你那位袁姑娘,却不见得似你这般重情重义呢。孤可没有逼她,自一开始,孤便把一切都说明白了,她要孤帮忙,孤要她离开你,你猜,她答应了吗?” 卫初宴手指颤动了一下。 “你猜到了是么?是呀,她答应了。那你想知道,她考虑了多久吗?” 卫初宴的手颤的更厉害了,她闭了闭眼,此刻,她更想闭上的其实是自己的耳朵,但是她不能去捂,不能去做这种懦弱的举动。她只能任由陛下靡软甜美的声音,浸满了毒.药一般地,在她耳边挥散不去。 “不过是一刻钟而已。高沐恩来向孤回禀时,说的清清楚楚,而从头至尾,高沐恩都没有逼迫过她。人,是她求高沐恩帮忙赎出来的,钱,亦是她自愿拿的,卫初宴你骨头硬,敢为她来孤的御书房里质问孤,可你又想到过吗?你心心念念的红颜知己,却远没有生出你这样的骨头。” “别说了……” “孤为什么不说?你敢来质问孤,还不敢听这些吗?卫卿……孤把刀架在了你的雀儿的脖子上吗?孤没有!这只是个愿打愿挨的买卖罢了,同样的买卖,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做得,偏偏孤做不得?” 字字如刀,卫初宴痛苦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赵寂知她心中动摇了,冷冷道:“卫卿,孤今日可以告诉你。你那袁姑娘,这一次可以为了那些理由而将你抛弃,他日,也可以有千百种理由再让她做出相同的选择!你不是因为她而连脑袋都不要了吗,好,念在你出使有功的份上,孤不治你大不敬的罪、反而还成全你,你去寻她,娶她回府,孤绝不阻止你!日后,孤倒要看看你那后院,是雀语和乐还是悲声重重!” “陛下……” “怎么了?现在又哑巴了?”赵寂似笑非笑瞟她一眼,忽而厉声道:“说话!” 卫初宴一颤,一瞬间心如死灰。 是了,陛下说的对。她并没有逼迫袁姑娘,酒楼是袁姑娘拿了她给的银钱开的,听陛下所说,好似袁姑娘还求陛下为其他的什么人赎了身。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陛下逼着袁姑娘选的,而袁姑娘这一次能够因此而放弃她,下一次,又如何保证不会故态复萌呢? 不过…… “陛下,您真的没有强迫于她吗” 赵寂傲然一笑:“孤若强迫,你以为她还会是现在这般?卫卿,长安城里,孤想让一个人消失的不留痕迹,很难吗?” 的确,陛下若是强迫,哪怕只是轻轻一下都不会说这样的。卫初宴低着头,神色有些木然,终于跪下去认了错。赵寂见她跪下了,第一次没有立刻喊她起来,只是低下头,又拿了一份奏章看起来,一时间,御书房里只余竹简翻动的声音。 面上看的认真,仿佛没有再将心神施与卫初宴,然而只有赵寂知道,这与先前对待那两个大臣时,是不同的。对待他们,她敲打便是真的敲打、惩罚便是真的惩罚,莫说这两三刻钟,便是让他们在这御书房跪个一天,赵寂都面不改色,只专心于自己的事情。然而,当跪在这里的人换成了卫初宴,莫说是一天了,就是短短几息的时间,赵寂都觉得煎熬。 卫初宴跪着,是膝盖疼,而她坐在那里,看似高高在上,看似在惩罚着罪臣,然而这对她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 卫初宴这混账女人,在情.事上迟钝一些也就罢了,偏生还拎不清的很,叫她又气愤又难过,可偏偏就是这么个混账女人,却牵动着她的心神,叫她有时高兴、有时难受,全然不像她自己了。 “知道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赵寂终于还是开口了,一开口,便有些恨自己的“心软”,她又狠狠地瞪了卫初宴一眼。 心中的麻木多于身体上的疼痛,卫初宴木然一点头:“臣知错了。” 赵寂见她眼眶红红地跪在那里,深受打击的模样,在心中叹息一声,语气柔和了一些:“你总爱把人往好的方面想,可世界上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人呢?每个人首先都是为自己活着的,你那……你那什么红颜知己也是如此,她不过是做了利于自己的选择而已,实乃人之常情,你也不必过多去想了。只是,你也应当知道,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既已知道了她非良人,你也不要再去纠缠于她了,你本来就是国之栋梁,这一次立了两桩大功,正是该大展宏图的时候,莫要为私情小事误了国之大事。” 第86页 她这一番话,大义凛然中带着殷殷关切,看似是帝王对臣子,然而细究起来,其实那些都是虚的,赵寂只是不愿卫初宴这傻女人真听了她那气话去与她那雀儿双宿双飞了。 呵,她说不阻止便不阻止?那她先前又何必去做那恶人呢?她赵寂看上的人,就绝翻不出她的手掌! 陛下还是爱重她的,卫初宴听出这意思,感激道:“臣明白了,臣必好好为朝廷效力。” 赵寂点点头,又淡淡道:“对了。你这眼光……实在不怎么样。日后莫要随意与人定约了。你的婚事……孤会帮你相看的。放心,必不会委屈了你。” 卫初宴没想到陛下会这样,她睁大眼睛看了眼陛下,像是被烧灼了一下。 陛下,她……不是,她曾经对陛下那样过,陛下却好似已然忘了,还这般坦然地要给她做媒…… 饶是卫初宴觉得自己已没有那种心思了,但是想一想曾经,又想一下现在,她真的觉得分外尴尬。而且,尴尬便算了吧,她怎么还觉得如此酸涩呢? 心中虽然疑惑于自己的感觉,卫初宴嘴上还是道了谢:“谢陛下圣恩。” 赵寂挥手:“行了,退下去吧。对了,今日之罪,你若想以战功抵也行,若是不想,那么自去找大理寺领十板子。” 卫初宴一下子又抬起头,讶异地看向陛下,然后立刻谢恩:“臣马上去领罚。” 还好在这种事情上不傻。赵寂的脸上见了真笑,她看着卫初宴行完礼、走到门边,又见卫初宴抬手推门,女人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就像是梦里那般。赵寂看的目不转睛,渐渐的有些口渴,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她已习惯了陛下灼热的目光——她专心地开了门,老老实实地去大理寺领罚了。 第54章 偷看 大理寺的板子,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的,即便只是十板子,也把卫初宴折腾的够呛。她领受了惩罚,在相熟官员的搀扶下慢慢出得门去,对方问她要不要派车送她,她摇头笑道:“谢大人好意,初宴来时便已想到了会行动不便,因此雇好了马车,此时,车夫就在门外等着呢。” “卫大人总是这般周到。唉,你说你,本来是这么谨慎周密的性子,怎么就忽然地冲撞了陛下呢?” “您谬赞了,初宴一时冲动罢了。”卫初宴苦涩一笑,并未多做解释。两个人行至马车旁,卫初宴慢慢上了马车,期间免不了扯动伤口,令她皱了皱眉。上了车后,她再次同那位大人道了谢,对方连连摆手道:“卫大人客气了,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你也知道,律法无情,那帮子人是连皇亲国戚都敢打的,我的求情也没有用,该用多大的力气,他们便用了多大的力气。没能让大人少受些苦,荆恒实在惭愧。” “荆大人有心。这是初宴该受的罚,打的重一些,初宴心中反而轻松,大人就请送到这里吧,谢大人搭手了。” “卫大人走好。马车颠簸,大人小心伤口。” “谢大人提醒,初宴会小心的,不耽误大人办公了。”卫初宴笑着同他一挥手,而后钻进了马车,坐是没法坐的,她就在马车中跪下,双手搭在座位上,以防忽然的颠簸。这时是下午,外边街道喧嚣,行人攘攘,知道大人受了伤,车夫行的很慢,缓慢地穿梭在这喧嚣里,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了卫府。 这时,卫初宴的脚早已麻了,她让车夫进去叫了海棠出来,由海棠这丫头搀着,才慢慢地进了门,又在海棠的帮助下,简单地换了身衣裳,又自己上了药,才趴在床上休息起来。 这一日,除了早上在聚福楼喝的那几口茶以外,她是什么也没有吃,这时,便很有些饿了,遂又勉强地下了床,让海棠给她端些点心来吃。海棠听了,便道:“只吃点心怎么行?海棠给小姐温着饭菜呢,这就去端来。” 小丫头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不多时,端了满满一托盘香气四溢的饭菜进来,卫初宴便站在桌旁,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炖的奶白的鱼汤,这才擦擦嘴,示意海棠端下去。 这时候正值暑热,吃了一顿饭,卫初宴便觉着自己好似出了一点汗,她素来是爱干净的,当初在雪山上那般恶劣的环境中,都不忘拿雪水洗手净脸,这时候,身上的“一点点小伤”便更不能阻止她了。她又让海棠提了两桶热水过来,慢慢地,擦拭了几遍身子,待到觉得干净了,才穿衣出去,在海棠整理屋子的时候,她在檐下静立了片刻,傍晚的凉风吹拂而过,令她感觉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只除了被打了板子的臀部,那里还火辣辣地疼。 很快,海棠收拾好,“赶”她去睡觉了,卫初宴被小丫头搀到床上,趴着的时候,感到颇有些无奈。 这么疼,哪里又睡得着呢? “小姐,夏夜蚊虫多,我点一些香熏一下罢,听说这香还有安神的作用呢。” 卫初宴闻声抬头看了眼海棠,见小丫头手上不知怎么变出了几支香,她顿时失笑:“这真的不是拜神时用的香吗?” “呸呸呸,小姐不要冲撞了神灵。这就是我们常用的熏香呀,我从医馆买来的,今夜点几支吧,也看看是否和那药童说的那般好。” 卫初宴又是一笑,没有阻止她。若是卫初宴多问一句,便能知道海棠是从关大夫坐堂的医馆里买来的这些香,那么她便会考虑一下要不要点这些香了,然而没有如果,海棠点好香后,她闻到一股药材的香气,但是又好似蕴含着一些花香,难得的是,如此复杂的香气糅合在一起,也没有过于浓郁,并不刺激人。她闻着这个香气,不多时,便沉沉地睡着了。 第87页 她睡下后不久,海棠又进来过一次,见她这么快便睡着了便很高兴,过来小心翼翼地往她背上搭了条毯子,又关掉了窗户,防止蚊虫进来咬到小姐,这才轻轻地关上门离开了。 她惦记着小姐身上的伤,见夜幕还没有完全落下来,于是又叫上许匠,两人一同去了趟药铺,跟大夫拿了几服药并一瓶药膏,那药童已认得海棠了,给她拿药的时候,还熟络地问她:“海棠姐,前日你在铺子里买的驱蚊香,可还合用?要不要再拿一点?” 提起这个,海棠就笑得合不拢嘴:“驱不驱蚊倒是还不知道,不过好似很有安神的作用,我家小姐用了,这时已熟睡了,她身上本来有伤,人又浅眠,除非太累,否则是不会睡的如此香甜的。我想,应当是那驱蚊香帮了忙了。” “那就好,师父确实在香里放了几味安神的药材,想来也是有助于睡眠的。海棠姐若用着喜欢,还请多来照顾我们这小药铺的生意呀。” “尽耍贫嘴,这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家的药好大夫好,别的不说,这不,我特意多走几条街道也要来这里拿药呢,你这要是小药铺,我看全长安城也没有几个敢说自己是大药铺子了。”海棠笑骂几句,没再多停留,在门口和许匠会合了,马上回府,一回到府中就起火煎药,想着等小姐起床便端给她喝。 海棠她们离开药铺后,药铺的后院走出一个人,和药童低声交谈几句,而后带着喜色离开,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她真的睡着了么?” “千真万确,她家的丫头亲手点的香,也嘴快说了,说她家小姐用了香,睡的正香呢。” 这人是赵寂派出去的侍卫,陛下交待的事情办成了,他自然就立时回来禀告了。赵寂才“送走”白日被她罚跪的那两个大臣,正欲回寝宫休息片刻,便得知了这一消息,便也不休息了,而是又换了衣衫,带着几名侍卫悄然出宫,又到了卫初宴的家中。 这一次,卫府的下人们都还没睡,有两人还在院里活动,赵寂等了许久,才寻到空隙,不着痕迹地摸进了卫初宴的房间,甫一开门,她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是她惯用的安神香的味道,她不会不知道。好在她用的多了,已习惯了这香气,否则也会昏昏欲睡的。 卫初宴睡的很熟,一点儿也不知道屋中进了“客人”,且这客人还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进来,若她知道,哪怕她再迟钝,也会自陛下的这一举动中察觉出什么来。 这间屋子其实不大,在赵寂看来,连宫里的随便一个房间都比这里要好,从前她是不会纡尊降贵来这样的地方的,然而这里有卫初宴,于是这里的狭窄和清寒,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了。赵寂习惯了这个小房间,她轻车熟路地到卫初宴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女人。 酷暑总是很难耐,纵然是夜晚也凉爽不到哪儿去,加之身上刚挨了板子,伤处受不得压迫和摩擦,卫初宴身上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短裙,就那样趴在床上睡着,呼吸一起一伏的,缓慢而规律,这也说明她睡的很熟。赵寂见她只在腰上盖了一条薄毯,修长笔直的长腿全数露在外边,小腿肚上并大腿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像是刀剑所伤,约莫脱痂,颜色还有些深。赵寂一下子不动了,也不知道是为这美腿而心折,还是为那几道伤痕而生气。 “孤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踹的痛了也不说一声、捏青了手腕也不发一言,这样的人,你说你去了一趟战场没受过什么伤,我是不信的。” 黑夜中,仗着对安神香的功效的了解,赵寂开口,同床上熟睡的女人轻轻说了几句话。在这样的黑夜里,她才敛去了一些锋芒,不那么高高在上了,她屈膝半跪在臣子的床上,小心地碰了碰那个熟睡的人。 她本意是想查看一番,看看卫初宴身上是否还有着更多的伤痕,毕竟她也不好特特去询问边疆那些将领卫初宴是否受过伤,这样就显得太特别了,她不能显露出来。今日,她听见卫初宴不小心提到过,她在战场上几次险死还生,于是整整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的,既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想知道卫初宴现在是不是真的恢复好了。遂派人想办法把卫初宴弄熟睡——因她也知道卫初宴不是每一次都和在花青期里一样昏睡的,若是再贸贸然去看她,恐怕会被这女人发现。 好在事情办成了,她这才过来了,其实也做好了看到女人身上伤疤的准备的,只是没想到,真正细看起来,竟有这么多! 小腿肚上、大腿上、手臂上……处处都是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痕。原先她看过的那只手臂还算好,只是几道浅浅的伤痕,然而,另外一只手臂上,却有着一道蜿蜒了大半只手臂的刀痕,蜈蚣一般趴在女人雪白的手臂上,也不知道当时流了多少血,简直是触目惊心! 赵寂紧紧咬住了嘴唇,伸出手,虚拂了那伤痕一下,又见那疤痕的尽头处,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深深的牙印。她的目光立时凝住,心中除却因卫初宴的伤痕而起的疼惜与愤怒之外,还生出一些疑惑来。 这是咬痕,可战场上却没有人是用牙齿来打仗的。那么这是怎么来的呢?是以前的旧伤口?不是的,看痕迹,还很新,顶多不超过半年。半年?便是卫初宴在草原的时候,她在草原上遇上了什么事情,叫她被人咬了一口,还咬的这般狠? 第88页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若是敌人,既然都能近身狠狠咬伤她,那么要她的命也是很简单的吧?卫初宴只是个下品,纵然有些武力,却不够用在战场上的,若是已然那般惊险,她又如何保得住性命来呢? 那么,不是敌人了?可除了敌人,还会是谁呢,是谁会在、是谁能在卫初宴手上留下这样的咬痕呢? 赵寂越想越疑惑,看着女人雪白手臂上的咬痕,越看越觉得不快,她是不嫌其他那些伤痕丑的,这些伤痕是卫初宴为大齐而生出的,她见了,心疼还来不及,只单单是这个咬痕,让赵寂觉得很是碍眼。 盯着看了半晌,赵寂终究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道咬痕上擦了擦,好像这样就能拂去另一个人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一般。 若是赵寂稍微知道一些野兽的习性,便会发觉,她现在的行为,和那些巡视领地、标注气味的野兽有些相似,像是领地意识作祟。 虽然安神香有一定的作用,然而卫初宴本来就是个很警醒的人,纵然意识已然沉入了黑甜梦乡里,可赵寂的触碰还是令她有了一丝的感觉,她不安地动了动手臂,将先前被赵寂摸过的那地方放在被上蹭了蹭,似是觉得痒,她的发丝很黑很密,因为这番动作而如海潮一般涌动了一下,有一些还铺在背上,有一些则滑到了身侧,怎么样都很好看。 赵寂收回手来,没再去碰她。来之前,她本来以为还需要像先前那样去掀开卫初宴的衣服的,然而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单单只看手臂,也知道这女人当初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了。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卫初宴?我有时看不懂你。” 静夜中,赵寂本想离开了,然而卫初宴身上的伤痕牵动着她的心神,令她又迈不动步子,只坐在床沿,低低地与卫初宴“谈话”。 “你既然已经入仕了、听说也在奋力往上爬,连出使西疆这么危险的机会都要抓住,又为什么要对你的伤痕藏着掖着呢?你难道不知道,将这些给我看,会得到更丰厚的赏赐吗?” 赵寂自是不知道,卫初宴不是不明白这伤痕也是她的筹码,然而这些伤口对于她已得到的那两桩功劳来说,其实也只算是锦上添花的那“花”了,有了,自然更好,没有,影响也不大。她犯不着为了这点筹码而去对陛下示弱,也不愿意真的在天家面前露出身子,这太不庄重了,而且也太过私密。 卫初宴千防万防,却没料到,她还是被陛下看了去。小臂、腿、脖颈……都被看了去。 “你在朝堂上面对群臣时能舌灿莲花、能以一敌百,然而,怎么偏偏对着我,你没有那许多的话说了呢?是我吓着你了?可我已对你很好了,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对你的不同来呢?” 也是仗着卫初宴熟睡着,否则,赵寂绝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在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女人,有一根手指动了动。 “大理寺的人来宫中禀报,说已打了你十板子。我是知道他们的,他们一板子顶刑部两三板子,他们的十板子……你得养一两个月了。”赵寂其实想说,这一定很疼,可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将之咽了下去。 “也好,免得你又出去拈花惹草。若是不出所料,一两个月以后,前线又该传来消息了,已有数份捷报传来过,这一次若又是胜仗,那么匈奴就要一退再退了。” 屋内香气还未散去,赵寂在床边陪了卫初宴一个多时辰,也有了困意,她晃了晃脑袋,以使自己清醒一些,最后再深深看了眼卫初宴身上的那些伤痕,才又悄悄推开门,自院墙翻出去了。 回到宫中,她还有国.务要处理。今夜,大约又是个不眠夜了。 静悄悄地,门开了、门关了、脚步声远去了,床上的卫初宴,便在此时睁开了眼睛,神色复杂地,看向了门边。 那里自然不会有人,人已经走了。 陛下……那是陛下。 被人碰了,卫初宴挪动的时候扯到了伤口,其实那一瞬间便醒了,也是那么一瞬间,她便听到了屋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本欲喊人,然而下一刻,她却听到了陛下的声音,于是她没有行动,就那样趴着,假装自己还没醒来。 面上是熟睡着的,然而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不是她家里吗?为什么陛下会在这里?陛下过来作甚?是终于发现了她的资质而想杀她吗?可是她并不需要亲自前来呀。不,应该不是的。 正自猜测,她就听到了陛下后面的话。越听下去,她越觉得奇怪,到了后头,心里的奇怪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怕的猜测。 陛下……喜欢她? 不,这太荒唐了。不,一定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第55章 破局之法 这一晚是不可能再睡着的,卫初宴想事情到凌晨,才趴在枕头上眯了一会儿,没多久,海棠端着热水进了门,见小姐还熟睡着,便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又因为屋中还残留着一些药材的香气,她又去把窗户开了个小缝,本欲离开的,却听见小姐唤了一声“海棠”,海棠于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海棠吵到小姐睡觉了?” 卫初宴困倦地睁开眼睛,说了声:“没有。” 因为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又敏感了一些,几乎是海棠推门的那一瞬间,她便醒来了,听出是海棠的脚步声,她的心神才放松下来,而后,也不怎么想继续睡了,虽然可能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吧。 第89页 “给我拧条毛巾过来罢。” 海棠依言拧了热毛巾递给她,见她脸上泛着淡淡的倦意,眼下也有一片青灰,有些心疼地道:“小姐没睡好吗?” 不应该呀,明明她昨夜来看的时候,小姐还睡的很熟呢。 卫初宴净了脸,又接过新拧好的热毛巾敷了脸,几息之后,才觉得舒服一些,神清气爽是谈不上的,但就这样吧,她下了床,在海棠的帮助下换了衣衫,又漱了口,牙粉里有盐,咸咸苦苦的,卫初宴沾着它刷了牙,这时便感觉完全地清醒了过来。 还无法自主地行动,卫初宴便让海棠搀着,在院里走了走,几个来回之后,她去喝了碗粥,便放下了碗。海棠见此,又是一番嘟囔,大抵是说她吃的太少了,对不起自己烧菜的辛苦,她听了,也只是好脾气地笑,并不与小丫头计较。 左右,这丫头只是想“骗”她多吃几碗饭而已。 “小姐,还疼吗?是宫里的人打的你吗?怎的下这般狠手!海棠昨日去拿了药膏来,给你擦一擦吧?” 劝了几句,见卫初宴确实没什么胃口,海棠只能作罢,收拾碗筷的功夫,跟卫初宴说起了她身上的伤。 卫初宴拿手上的书敲她脑袋:“不要议论宫里的事情。” 虽然不疼,但海棠也捂住被敲的地方,小声道:“我就私下里说说……” 卫初宴却认真道:“私下里也不能说,隔墙有耳,不要以为在家中所说的话便传不到外边去。” “是,小姐。海棠以后不这样了。”小姐一旦认真起来,海棠就不敢多顶撞了,她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东西,端碗筷下去的时候,又问卫初宴要不要药膏。 卫初宴一瞬间有些恍惚,海棠奇怪地看着她,又重新地问了一遍,她才回答了:“不必了,我上过药了的,那药……也很不错。”令卫初宴感到恍惚的一点是,那药其实还是陛下给她的,她在奴马草原用了一些,还剩下一小半,也给带了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用上了。 而且……一想到陛下昨夜的举动,就连那几瓶小小的药膏都仿佛带了些深意,变得烫手起来,卫初宴是不打算再用它们了,只是也不想反复在伤处折腾,用过的便让它在那里吧,到了晚间换药的时候,再用海棠买的那一瓶。 “对了,海棠,你把药膏给我吧。晚上我好换药。” 海棠本来正为自己没有帮上忙而伤心失落,闻言,立时露出了笑模样,急匆匆地把碗筷往厨房一放,便去拿了药膏、跑来将它交给了小姐。 卫初宴见了,少不得又要喊住她,跟她说一说“大姑娘了、不要再这般急急忙忙了”之类的道理,海棠听着熟悉的训话,反倒神采飞扬的,小姐回来了,她们卫府才有了主人家、才有了主心骨,她就算是听小姐训话也是喜欢的。 而且小姐的声音可好听了,人又温柔,连训人都轻声细语的,海棠还愿意多听听呢。毕竟平时小姐不怎么说话,总是看书,要不就是写东西,再要不就是四处走,拜访那些大人,或是参加一些聚会,总不见她闲下来。 不过这一次,小姐被打了板子,动一动都艰难,约莫要在家里修养很长一段时间了,应当不会那么忙了。 中午给小姐做些什么菜好呢? 一边听着“训话”,一边美滋滋地在心里盘算着中午的菜色,卫初宴也看出这丫头的心不在焉,无奈地住嘴,放她下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两天,自然是无法出门的,但也不能总是在床上趴着,会趴出毛病来的。卫初宴在桌旁看书,一直站到中午,才在海棠的大惊小怪中挪动了下身体,去吃了午饭,之后就在院中走一走,以此消食,毕竟小丫头一直给她夹菜,她不吃,对方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令她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卫初宴没有意识到的一点是,她对别人总是很心软,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只是认得的人,当然,敌人除外。 左寒儿的眼中,她可一点儿都不可爱。 人一闲下来,便容易胡思乱想。卫初宴一摸不到书,脑中就总浮现出昨夜的情形,耳边总是响起陛下的声音,她的记性太好,昨夜陛下所说的那几段话,她在此时也能清晰记得,这本是她引以为傲的能力,可是在此刻看来,这却也是一种折磨。 “可我已对你很好了,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对你的不同来呢?” “也好,免得你又出去拈花惹草。”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卫初宴知道的,她只是不敢细想。因着这件事,她又想起陛下让袁姑娘离开的举动,当时她只当陛下见不得她与奴籍妓子来往,然而现在看来,即便是这个举动,也仿佛指向了那一个可能。 还有……陛下还说让她不要自己与人定约。她那时只以为是陛下看不下去她这样随便,想亲自为她寻一门亲事,然而……卫初宴不敢再深究下去了。 “小姐,你怎么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正自伤神,海棠抱着一把扫帚过来了,这是用竹枝扎好的,专门用来扫院子,一般像这种粗活,其实是许匠他们的,不过,海棠偶尔见到院子脏了,也会顺手清理一下。 她本来以为小姐已回房了,毕竟,午饭时小姐就打了好几个哈欠,没想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房,还在这梅花树旁木木地站着,一看,便知道又沉浸在心事里了。 第90页 也不嫌累。 她不嫌累,海棠替她累。海棠担心着卫初宴的伤处,又担心她站了这么久明日腿疼,便“喊醒”了她,请她去午睡。卫初宴的思绪被打断,后背终于不冒冷汗了,她被小丫头“推”着、搀着回了房,这时确实也感到累了,便脱了外袍趴了下去,慢慢地,又睡着了。 这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期间海棠来找过卫初宴一次,说是有人送了名帖来,想要拜访,卫初宴这时候自然不方便间客,只婉拒了,约说下一次去对付府上拜访。 后来陆续又有几个人来敲门,卫初宴都让人挡了回去。这段时间比较特殊,如果不受伤,她也是不打算去见客的,甚至于她也没有将她回来的消息传出去,问题大约出在大理寺身上。她去了一趟大理寺,自然就有人知道她回来了,有一个人知道,便会有一百个人知道。 只是还不能见客,毕竟她出使的事情是秘密的,要等到陛下公开,她才好与人言说。这时候若是见客,就只能隐瞒,谎话说起来是很累的,而且也容易伤感情。 左右陛下也没有让她立时回司工作,她便当做放假了,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去想了。 不去想了。 可是,又如何能够不去想呢?即便是“陛下没有立时让她回司工作”的这件事,也令她想到了先前陛下的那句“我是知道他们的,他们一板子顶刑部两三板子,他们的十板子……你得养一两个月了。”这时卫初宴又忽然想到,既然陛下知道大理寺出手重,还让她去大理寺领罚,应当不是对她有那种心思的吧? 但是这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卫初宴其实很清楚,十板子,若是没有陛下对她的爱重在,顶撞天子之罪,这十板子也是轻了的。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陛下好似真的对她…… 从法理上论,她该受罚,从私情而言,陛下也许不想罚她,但又不愿坏了规矩,于是取了个折衷的法子。想明白这一点,卫初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哭,是哭陛下偏偏生出了这样的心思,笑,是笑即便陛下对她有了情,也不因此而徇私枉法,国君就应该这样,不为私情苦社稷,甚至她应该罚的更重一些,更重一些,卫初宴反而会放心。因为这会表明,陛下并不用情很深、也表明陛下的确是一位合格的君王。 从午后一直想到太阳下山,卫初宴的情绪已从最初的震惊、惶恐转向了平静,只是心中还有些许多的担忧,即为自己、也为陛下、更为这大齐的江山。 这样是不行的。 好在陛下和她之间还隔了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一切都还来得及。要破局也容易,她尽早成亲便好,以陛下的骄傲,必定不会对一个已婚的人再生出什么想法。 做下决定没有多久,海棠拿了干净巾帕来,方便她换药,又点燃了几支香,香气出来后不久,卫初宴又觉昏昏欲睡,她心中涌上来一些古怪,同海棠道:“这香是哪里来的?” 不算很明亮的烛光下,穿一身淡青色长裙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蹙眉望着海棠,美丽到了极致的脸上,只是淡淡地露出一些愁绪来,都令人恨不能为她去将所有的哭都受了。 海棠也是这种感觉,她心疼地看着小姐,安慰道:“小姐放心,是很好的药呢,我在保康堂买的。他家的关大夫医术可好了,对了,就是曾经给小姐你看过肩膀的那位,就是找他拿药有些贵,不过,贵有贵的道理。他这驱蚊香就挺好用的,听说还能安神呢。” 卫初宴沉默了一瞬,同海棠道:“这香味我有些闻不惯,等下你把它撤了吧。” “可是昨夜还……” “咳,我今日闻到,忽然觉得不舒服。” “那我这就把它们熄了。”海棠也没有起疑心,只将那些香掐掉了,见小姐拿出了白日里她给小姐的那药膏,大约是准备上药了,便笑道:“这药膏也是在保康堂拿的呢,他们家的药好,小姐你用了准能早早好!” 卫初宴动作一顿,仿佛拿了块烧红的炭在手上,险些没扔出去!她抓着这小药瓶,沉默许久,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让海棠离开了。 海棠知道她是有这方面的忌讳,上药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看,其实这明明也是她们做丫鬟的人的事情,但是小姐不愿意让她帮忙,她也不能死皮赖脸地呆着吧?她就出去了,临走时又跟卫初宴说:“小姐你不要怕疼,要记得揉一揉,这样才好得快。” 卫初宴咬了一下唇,没有应声,美丽脸蛋上浮现出一丝羞愤来,海棠自是看不到的,她已经出去了。 关门声响了起来,卫初宴立刻将药瓶丢到了一旁,这时屋中还有淡淡的熏香,其实是很好闻的,但是……她又哪里喜欢得起来! 不必说,这熏香与药膏,都应当是出自宫里那位。 真是……荒唐!太荒唐了!陛下怎么能这样呢?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起伏起来,卫初宴趴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睡不着,又不愿意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又摸了一本书摊在床上看,看了不多会,眼睛便疼起来了,这着实不是一个看书的好时间。她最终放弃了,将书藏在枕头下,免得明日又被海棠念叨,这样折腾了一会儿,倒也有了睡意,但是,后来,她又忽然想到,陛下今夜不会又来吧? 第91页 这样的念头一生出来,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趴到窗外泛起了白光,也没有再有“客人”来打扰,她这才松了口气。 是了,陛下也不是日日都有时间的,而且即便她想出宫,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才是。 卫初宴还记得当初陛下被刺杀的事情,那时候她不知道“赵姑娘”是陛下,现在知道了,再想起那件事,便对帝王现在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虽说是天子,却也不是真正就万人之上、高枕无忧的。还有许多的事情牵绊着她、有许多的危险等着她,旁的不说,单单从她身为帝王还会在长安城里被人设伏的这一点来看,便知道陛下的敌人有多么强劲。 前路艰难,好在陛下手段也强,大齐也不是虚弱之朝,这才没有四分五裂。其实若让卫初宴看,若是陛下隐而不发,藩王王的事情甚至能一直略过,直到下一代、甚至是下下一代的帝王,但到了那时,大齐就不是要刮骨疗毒了,到那时,毒已入骨、入心,再也救不了了,齐朝必定会被颠覆,就是不知道笑到最后的,是同样留着赵家血液的藩王,还是异军突起的哪一支民间队伍了。 反之,若是陛下在位时便出手处理藩王,刮骨疗毒纵然痛苦,然而却不是不能医治。同样的,若要医治,便要经历剧痛,这种痛,大齐又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了呢?一切都未可知,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若是不去管,那么陛下一定有数十年的王位可坐,然而若是去管,成,则大齐真正还有数百年的繁荣兴盛,败,则大齐的基业就止步于陛下。 陛下也许清楚这一点,所以,卫初宴也不确定她会如何选择,不过,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端倪。 陛下是骄傲且强势的,而且也足够聪明,也并不懦弱。这样的人,你说她会为了自己的一时太平而放任毒草蔓延? 卫初宴不太相信。她更倾向于认为,陛下也是有心要拔除这些依附在齐朝根部的毒瘤的。远的不论,单论她出使之前与陛下的那次谈话,她记得,当她说到以匈奴军刺探诸侯王之真假时,陛下的眼睛是很明亮的。 那是一双充满野心的眼睛。 唉……若是陛下真如她所想的这样,那以后大齐的天空必然是会有乌云的,但是乌云只是一时的,那之后必定能有阳光。 只是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被遮蔽在云下、再也等不到太阳升起了。 那一定是很多很多人,卫初宴想。但是她觉得那样也是值得的,人可以求一时的苟活,然而若是因此而断送了祖宗的基业、而祸及了后世的子孙,那么这样的人,确实是白做人了。 卫初宴此刻不知道,赵寂后来的确守住了祖宗基业,却并没有福泽后世子孙。 因她没有子孙。 第56章 人选 在家休养了小半月,卫初宴的伤便好全了,令人啧啧称奇。 “先前看伤口似乎很严重,还以为小姐你要躺上一两个月呢,没成想这样便好了,真好。小姐今日要出门去吗?” 早晨端水过来的时候,海棠见到卫初宴已下了床,穿了条湖绿的长裙,坐在铜镜前,正在插发簪,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接过了发簪,为小姐束起发来,卫初宴便歇手,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任她动作,只在她说话时,皱了下眉。 “海棠,我伤好的事情,不要拿出去与人家说。外边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只是可以走动了,还需一段时间才养好来。” 小姐的吩咐有些奇怪,不过海棠也没多想,嗯了一声,满意地看着自己挽的这个发式:“小姐你看,海棠新学会的发式呢,早些时候我看她们这样上街,就觉得好看,遂去学了,现在一看,还真没白学呢。” 卫初宴对这些也不是不在意,只是她恬淡惯了,自己钻研的少,也没那个空闲去弄,听小丫头一说,便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轻轻笑道:“不错。” 也不是很复杂的一个发式,但是看着的确好看,卫初宴夸赞了两声,海棠便表示之后还要给她梳这个,她说了声“好,拿了个饼子慢慢嚼来吃了,又喝了一碗粥,便去选了一些东西,带着海棠出门了。 府里这段时间新雇了个车夫,因主家说了今日要出门,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在门口等着。卫初宴她们乘坐马车,去了几家相熟的大人府上拜访,等到一一走完,已是夜晚。她们在吴翩府上用过了饭食,才回府去,回了府,卫初宴便一头扎进了书房,海棠在外边偷偷看了好几眼,发现小姐面色凝重,便不敢前去打扰了。 卫初宴今日才知道,她养伤这段时日,长安城中疯传了一些于她有害的消息,她便是在为这件事情劳神。 事情的起因还是大理寺的那一顿板子。 原本,她回长安的这件事是秘密的,朝中少有人收到风声,然而,随着她进入大理寺、去领了那一顿板子,她回到长安的这个消息,显见是瞒不住了。 这件事情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随之传出来的,她触怒了陛下、被打了十大板子的消息。 大理寺的板子可不是一般的板子,不仅仅在于其的狠重,也在于其特殊性。一般,是犯了重罪或是跟皇室挂钩的,才会交由大理寺处理。因此,虽然只是“区区”十大板子,也足够传递出一种信息——卫初宴也许已失了圣宠。这便耐人寻味了。 第92页 不是都说卫初宴是出去镀金去了么,为何一回长安便受罚了呢?而且听说受罚的原因还是触怒了天子,那这可就…… 许是长安城中安静了太久,又或是因为帝王登基以后极少亲近大臣,作为这极少一位曾入了陛下眼睛的臣子,卫初宴入大理寺的消息竟然也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阵波澜。对于此事,许多人私下都议论过,甚至还传到了三公大人的耳中,他们不是普通官员,自然有法子知道卫初宴的一些隐秘消息,有人还挖到了草原去,只是线索太少,他们也看不了个真切,但这已足以让人警惕了。 因此,对待这样一个御史小官,他们也做不到丝毫不在意,在听到她的消息时,总会侧耳多听几声、有时还会多问一两句,也正是这一两句,突出了卫初宴的不寻常,使得长安城中的官员都更加关注卫初宴了。 议论声喧嚣直上,议论的多了,便会有试探。 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过好几拨人来拜访卫初宴,都被卫初宴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下了,那时她便知道,自己回长安的消息已传了出去。但她却没有料到到,还真的有那么多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而且主要议论的还是她触怒陛下的这件事。 确实是有些意外的,直到今日伤愈,她选了几位曾来递过名帖的、又一向与她有些亲密关系的大人去拜访了,才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坏消息。 “这可真是……” 在书案后蹙眉凝思半晌,卫初宴提笔写了一些字,之后,她沉思许久,又将那草稿轻轻丢进了竹篓里,搁下了笔。 她倒不是担心这些流言会对她的仕途造成什么影响,左右陛下那日说过,只要她去大理寺领了罚,她的战功便照记,照如今的战局来看,不出三个月,她在西疆以及奴马草原的那些事,便能公诸于众了,到那时,外界的这些怀疑与躲避都会消散的。真正令她困扰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便是成亲的这一件事了。 知道了陛下恐怕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卫初宴心慌的很,这一日特特去那几位大人府上拜访,其实也是为了在婚事上取得他们的帮助。陛下既然不愿意她娶个身份低下的,那她便娶个有身份的罢,这倒也不是很难,她去拜托那几位大人请家眷帮忙相看,原本,她以为他们是很乐意帮忙的,然而今日一见面,她却发现他们面有难色,几番询问之下,才知道了她现在在外面的名声有多坏。 这风声,确实不利于她结亲。 莫说别的,只要有“触怒天子”、“大理寺领罚”、“离开长安一载而无丝毫建树”这几顶帽子戴在脑袋上,便很难寻到敢与她结亲的官员,即便她的要求真的已很低了。 一不看官位,二不看嫡庶,只要对方家世清白、不是贱籍就行了。 “罢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话虽如此,卫初宴心中仍然有些不甘,她去院中吹了会儿凉风,又走回去,重新拿起笔写信。 这一封,是写给远在郁南的爹爹的。 她父亲李源,是个赘婿,这在外人看来有些屈辱的身份,他却并不在乎。他与娘亲的情谊确实是十分深重的,然而也正因为这份情深义重,自娘亲去后,他便心灰意冷,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俗世中事,竟连她这个女儿也隐约不在意了。 这些,卫初宴是感觉得到的。然而她还存了一丝希望,这一次修书回去,一是想与爹爹说一说她在长安城中取得的成绩,二是想让爹爹为她物色一个妻子的人选。她记得,在她小的时候,爹爹娘亲其实很是谈论过一番她的亲事的,虽然那时候只是个展望,但是他们约莫是真的有人选的,只是不知道,刨去了卫家嫡长女的这个身份,那些曾经可以的,还有几个能可以? 唉。也许一个都不可以了吧。也是,这么多年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还没看够吗? 卫初宴忽然感到有些难以落笔,狼毫笔尖悬在空中许久,最终没有落下,只滴了浓浓一点墨在信上。她弃之不用,又重写了一份,信中只提了她得到陛下器重,将要升迁的这件事,具体也是不敢详说的,但好消息已传达到了,她便稍稍心安。当然也少不了问安,只是她内敛惯了,她爹也不是个热情的,这一块,寥寥几笔也就够了,写罢,她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终于觉得可以送出去了,便唤来一个忠仆,仔细吩咐了一番,又拿了银钱与她,让她去郁南送信去了。 关于婚事,她实在没有头绪,偏生这又是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卫初宴知道自己拖不得,高压之下,夜里又开始失眠,整晚整晚地烧着心,大约真是烧坏了,她又想到一个人选。 第57章 婚事 徐邵景徐公子。 今日她也去徐府拜访了的,且因着徐府递过好几次帖子,她此番出门,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徐老。外边关于她的这些不利风声,最早也是徐老告诉她的,不过,老人家也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触怒了天家、此次出长安,又究竟做了什么事。 她自然不能详说,只挑了能说的说了,徐老便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不能说有不能说的原因,也没有再逼问她,只是态度冷淡了些。也是因为想起了徐邵景,卫初宴又想到,这一次去,她好像没有见到徐小公子。 而往日里,她去徐府十次,得有八次会遇上这位徐小公子。今日徐邵景不在,也许是他恰好不在府中,但是,卫初宴仍然觉得,事情约莫没有这么简单。 第93页 大约也是一种暗示吧,徐府应当也在观望,要知道她现在还只是个御史台的小吏,虽然相传是因为领了天子诏命才出长安镀金的,但是她一回长安便出了这种事,徐府会改变态度,其实也怪不得他们。 徐府这边是指望不上了,徐邵景也应该不合适了,卫初宴知趣,没想再去纠缠,后来又想到,倒是吴世叔那边……似乎有些转机? 其实这位世叔也并未明确言说什么,但是态度上谁亲谁疏,卫初宴还是能判断出来的。显然,吴世叔并未因为这些传言而疏远她,反而是真的在为她担忧,照这样看,虽然几位大人都言说会让家眷为她相看,但若是有消息,约莫还是最可能出自吴府。 只希望她的判断没有错。而她也不能真的就在家中傻等消息,还是要多出去走动才是,要快,一定要快。虽说等到出使的事情揭开的那一天,她必定不会再愁婚嫁,然而……夜长梦多,她预感到,若是她继续等下去,事情便真的难以挽回了。 那一夜陛下的话是实实在在地惊到了卫初宴,陛下是极霸道的性子,从她手段干脆地将袁柳儿从她身边弄走便能知道,若陛下真的是因为看上了她而不能容忍她娶亲,那么,陛下定然是想要得到她的,现在陛下还未动手,可是陛下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又能等多久呢? 卫初宴愁的要死,愁绪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梦里,又从梦里延续到梦外,搅的人心神不定。好在,几日之后,卫初宴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吴府又来了信,请她过府一叙。 依着吴翩的性子,她前日才拿自己的婚事去拜托了他,若是他没有好消息,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来找她的,如今既然又来请她,便意味着是有戏。卫初宴的心中有底了,一刻都未耽搁,立时去了吴府拜访。 这一次,令卫初宴很意外的是,她除了见到了吴世叔,还见到了世叔的夫郞海浩,她唤做“海叔”的。 其实之前她与海浩也见过面,只是次数不多,这一次又见到了对方,卫初宴绝不会以为这只是个巧合。她猜测是海叔为她物色好了人选,因此要亲自与她说才好,毕竟吴叔向来不怎么管后宅的事情。 心中一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卫初宴与二位叔叔见过礼,在他们的招呼下坐下,有仆人上前奉茶,之后离开,留下三人在厅中,大约是先前吩咐过的。 三人说了几句话,谈及卫初宴的婚事的时候,吴翩笑着看了眼自己的夫郞:“这事我与你海叔商量了,找来找去,倒真的有了个好人选,让你海叔同你说吧。” 海浩先客气了几句:“你这孩子也是我和你吴叔看着长大的,其实细论起来,吴郎还曾是卫家的仆人,承蒙大小姐看重,对吴郎多番照拂,这才有了今日,我们在你面前自称一声叔叔,说起来,其实也是托大了。” 卫初宴含笑道:“海叔总爱说笑,先前吴叔明明是郁南的官员,又能和仆人扯上什么关系?也是你和吴叔念旧,才总将以前的情谊念叨在嘴上,事实上,若是说照拂的话,自初宴来长安以来,难道叔叔们照拂的还少吗?此等深情厚谊,初宴时时谨记,海叔请勿再说这样的话折煞初宴了。” 她本来是个温和的人,西疆去一趟,经历过战场,她身上便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肃杀的气息,看着,比从前还要沉静了,有时候不经意间一抬眼,眼中的寂静冷清,甚至会令久经人事的吴翩也愣上一愣。 看来,初宴这一年的经历十分丰富,否则轻易洗不出这样的气质来。 “既然初宴你都这般说了,叔叔们就托大一二,厚着脸皮对你的婚事再多两句嘴。” “海叔请讲。” 和煦温暖的日光中,面庞白净无须的男人和蔼地同卫初宴道:“你也知道,如今你在外边风评不好,这时若想与人结亲,确实有些难,但是那只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你是多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不识珠玉,而你吴叔和我,却是都知道你很好的。” 卫初宴羞涩一笑,海浩喝了一口茶,又道:“我为你吴叔生了三子两女,其中四个大的都已成婚,还有一个小女儿,今年刚满十五,正巧到了成婚的年纪,若你不嫌弃,海叔今日便厚着脸皮为我那小女儿做个媒,将她与你牵一条红线,你看好不好?” 卫初宴十分讶异。 虽然想到了吴叔应该是给她相看了人选了,但她却没想到这人竟是吴叔的小女儿。她现在的名声可真的很不好,说是臭名远扬也不为过,这样的情况下,吴叔还愿意将女儿嫁给她,这…… 乍然接收了如此真切的关爱,纵然沉稳如卫初宴,一时间也百感交集。只是……这样她就更不应该答应了,这门婚事对吴家无益。在两位叔叔的注视下,她沉思片刻,还是拒道:“海叔、吴叔。非是初宴不识好歹,初宴如今这名声……其实宁愿低低地选一门亲事,也不敢拖累了叔叔。” 她先前便与吴世叔说清楚了的,她结亲,并不需要去往那些高门大户中寻人,这种人家如今也看不上她,她这样还会令世叔为难,当时她便说过,只要对方家世清白,无论贫富、高低她都愿意的,她是万万没想到,在说出了这样的条件之后,吴世叔竟然还想到将女儿嫁给她。 而且,海叔都来了,可见二位叔叔是很认真的。正是这股认真,令卫初宴感到压力倍增,她娶亲是为了避祸,一个不小心,妻族便会被陛下记恨上,将来再难有升迁的机会,她若答应了这门亲事,是会害了吴家的。 第94页 她要寻小门小户结亲,便是为了不拖累对方,毕竟她也算是有功之臣了,若是一般的官员做了她的岳家,于对方而言,只会有好处,毕竟,他们也很难再有什么建树了,不如通过结亲使得自家再上一层楼,据她所知,许多的官员都是这般做的。但是,吴翩却不一样,他的官位已很高了,且他还未年迈,仍有升迁的机会,家族势力也盘根错节,隐约有成为望族之势头,若是因为这件事情而被陛下惦记上了,那就遭了。 卫初宴目露推拒,对于卫初宴的推拒,海浩还没说话,吴翩先开口了:“你这孩子!竟说些胡话!名声算什么,以后又不是不能扭转,传言终究没有亲眼目睹来的可信,我们与你相识这么久,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会看错?无论是从相貌人品、还是从学识来看,你都是上上品,先前没有跟你提起过结亲的事情,是因为我到了五十岁,也不过只是一个侍御史,很担心家里的那些孩子配不上你。” 吴翩说着,叹了口气,海浩适时接道:“是呀,你那日来过以后,你吴叔便将此事说与我听了,我们一合计,都觉得这也许便是缘分到了,便厚着脸皮来与你说一说。我家那小女儿,闺名一个‘瑾’字,平日里爱侍弄花草,也是个安静性子,你也喜欢安静,这方面你们是相配的。至于琴书方面,她也略会一些,但你已于这些方面多有建树,寻常的技艺也入不了你的眼睛,日后你们住在一起,瑾儿少不得要班门弄斧,你只管笑话她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真的很希望将女儿嫁给卫初宴,连她们成亲后的生活都提到了了。 卫初宴面露难色。这门婚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否则岂不是害了吴叔一家?她刚要开口拒绝,吴翩又道:“看你海叔,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自夸起来了,平白的惹人笑话。”他与身侧夫郞对视一眼,开怀笑道:“不过,自家孩子,总不可能还说她不好,而且瑾儿也确实不错。若不是你,我是舍不得把她嫁出去的,瑾儿嫁给你,我倒是极高兴的。” 夫夫二人一唱一和地说罢,观察卫初宴神色,见她蹙着眉头坐在那里,也不顺着他们的话茬答应,反而显得很是为难,心中俱都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减淡了些。 第58章 道破 “二位叔叔,我……” “对了,初宴你还未见过瑾儿吧?看我,都糊涂了,总该先让你们见上一面的。”眼见卫初宴似乎要开口拒绝,吴翩打断了他,又转向海浩:“瑾儿可在府内?” “一早便出去了,说是刑部柳大人府上设了赏花宴,邀了好些人前去,瑾儿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其他的便罢了,扯到了花草,这孩子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不过我已告诉了她,今日府中有贵客到,让她中午回家来一起用饭的。” “吴叔……” “那还要劳初宴你等上一等了。” 世叔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卫初宴也不好再直接拒绝,便只能点点头,三人说了会儿话,渐渐的,只是吴翩拉着卫初宴在说了,海浩插不上嘴,便先行离开,又对下人吩咐道:“若是小姐回来了,让她先来见我。” 虽然先前已同瑾儿说了一下。不过,瑾儿与初宴第一次见面,关系到瑾儿的人生大事,他做爹爹的,自然是希望能做到最好的,还是再说说罢。 不同于卫初宴的抗拒,吴家不知道内情,反倒觉得这是一门绝好的婚事。除了卫初宴现在确实不太顺的这件事外,她的一切都叫吴家人满意。 正如翩哥所言,落难的凤凰不常有,纵然没了家族的支持,卫初宴也定会闯出一片天地来。若是此番错过了这桩姻缘,日后,他们定会扼腕。而且,即便初宴这一次是真的惹了陛下不喜,便是冲着这份不喜,他们也该拉扯这孩子一把,卫初宴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卫家于吴翩有恩,即便只是为了报恩,他们也应该帮忙的。 因此,无论是于己有利也好、于己无利也好,吴翩与海浩都是想促成这桩婚事的。 他们想,可是卫初宴却不想。 卫初宴在吴翩府上呆到下午,期间,与吴瑾见了面、一起用过了午饭,对方确如吴、海二位叔叔所言,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然而不错不代表合适,卫初宴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吴府结亲,是以不想用含糊的态度耽搁吴瑾,遂寻了个海叔与瑾儿姑娘都不在的时机,同吴翩说了,她恐怕不能娶吴瑾。 吴翩喝了点酒,闻言脸色阴了下来,按捺着怒火问她为什么,卫初宴自然不能把真实的原因告诉他,只能假托鬼神之说,言道这次她在外面得了一卦,需得寻一门户低的妻子,才能避开一个大祸。吴翩将信将疑,但是鬼神的确是很令人敬畏的,因此他便没有再逼问卫初宴,只是让她再好生考虑一下。 卫初宴应下了,打算多少等上几日再去吴府明确拒绝,这样才不会坏了情谊。 在吴府喝了太多的酒,回府之后,醉意上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拿了一壶酒出来,坐在院中那石桌旁,慢慢地喝掉了。 她才受过伤,海棠自是不赞成她喝酒的,在一旁气鼓鼓地盯了许久,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后来,扶着半醉的卫初宴回房时,海棠听见她低低说了一句:“成个亲……怎么就这般难呢?” 小姐想成亲了?海棠停了下脚步,然后又吃力地扶着她往屋里走,嘴上安慰着:“小姐这么好,想嫁你的人数都数不清呢,光是咱们这一条街,都有四五个姑娘公子总爱往你眼前撞,你不理人家也便罢了,还在这里说这样的话。” 第95页 她说着说着,想到平日里小姐那个生人勿近的无辜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小姐自己,大约是不知道她有多招人的,那些姑娘公子,只怕即便把腿都走了,小姐都不会知道,他们是为她而来的。 宿醉使人头疼,偏巧便是卫初宴醉酒的第二日,宫里传了旨来,说是陛下要见她,这是推不掉的,也不能推,卫初宴接了旨,揉了揉似乎要炸裂的脑袋,拿凉水醒了醒神,强撑着,换好官服往宫里去了。 其实离家的时候已不早了,天色却还很暗,许多的乌云悬挂在天上,像是沉甸甸地坠着几大块灰布,像极了要下雨的样子。在路上,卫初宴就有些后悔没有带伞,等到进了宫门,果真就下起雨来,雨来的急、下的也急,转瞬便从毛毛细雨变为了黄豆大雨,等到卫初宴终于找到了躲雨的地方,她的官袍已被淋成了深红色,脸上也有许多的水珠,极不舒服,她很快掏出巾帕擦掉了。 宫里大的很,又因下着大雨而少有人活动,卫初宴湿漉漉地在檐下等了许久,才终于有宫人路过,卫初宴喊住那人,表明了身份,请他为自己送一把伞,其实她不说也没关系,有这身官袍在,这样的小要求宫人都会答应的。很快,她拿到伞,撑伞走入了雨帘中,大雨倾盆,她走在雨中,一旁是长长的宫墙,而她红衣皂靴,步伐沉稳,踩在地上,踩出一朵朵水花,倒成了这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又艰难的走了两刻钟,卫初宴到了甘露殿,彼时全身都已湿透,高沐恩见她一身湿地过来了,也是一惊,急忙拉她去换衣服,因为上一次陛下提过“怎么不把她带来这里洗”,高沐恩这一次便没有让她避嫌,而是直接带她去了这里的一处偏殿,这一次倒是不必沐浴了,就吩咐宫人给她去拿一套官袍来,高沐恩自己则先去禀告了赵寂。 赵寂正忙着,听说人到了,但因浇了个湿透,所以换衣裳去了,她点了点头,仍然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那封来自边关的密信。 高沐恩在一旁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卫大人快换好衣裳了,便打算前去接引,这时赵寂却叫住了他:“高沐恩,依你看,一个下品乾阳君,纵然经过许多的训练,与一个在战场上磨炼过的上品乾阳君对上,下品的胜算有多大?” 高沐恩脱口道:“应当是没有胜算的。” 赵寂目光还在纸上,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没有胜算吗?” “应该是吧。分化与不分化,是一道最基本的区分优劣的门槛,迈过这一道门槛后,前方又有数道台阶给分化之人分级,每一道台阶都是难以跨越的,所以,分化者从一开始,就是以品级论输赢的。当然,这也不是说品级就决定了一切,臣也见过许多依靠自身的努力而拥有越级实力的人,然而跨越一级已是艰难万分,从下品到上品,其中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况且这还是个在战场上磨炼过的上品,所以臣说下品毫无胜算。” 雷声阵阵,赵寂走到窗边,有些沉默地看着外边的暴雨,身上的黑色袍服,被时不时刮进来的大风吹的猎猎作响。 卫初宴换好衣裳出来时,门外已没了高沐恩的踪影,只留下了两个小太监,她想到今日已在路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不敢耽搁,便请这二位带她去见陛下。到了殿外,还没有走完长廊,她便听到了里边传来陛下的声音,她以为陛下在召见大臣,便顿住了脚步,在原地等。 “孤也觉得没有胜算。” 是陛下在说话,饶是下着暴雨,这句话仍然清晰地传入了卫初宴耳中。因为资质好的缘故,她的五感要强于常人,尤其是这次从西疆回来以后,她因祸得福,又有提升,这也导致了,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她本来不想听见的声音。 这不,又听到不该听的了,卫初宴无奈地笑了笑,在宫人疑惑的注视下,往后边退了退,还没退上几步,陛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卫初宴去大理寺的那天,距今日有多久了?” 卫初宴脚步一顿,然后听见高沐恩说:“回陛下,恰好是半个月。” “半个月……她倒是恢复的快。”赵寂轻轻地说了一句,虽然语气很平淡,但是卫初宴却从中听出了不喜。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不愿她恢复的快些吗?是还生她的气?可是那夜,陛下不是还去偷偷看了她吗? 嘶,难道陛下还真的希望她在床上躺上一两个月,就因为不喜欢她在外边“拈花惹草”?可她分明也没有这样过呀,从来没有过。 不过……她确实是有尽快成亲的打算的。思及此处,卫初宴又没了委屈感。 她揉了揉脑袋,还是觉得头疼欲裂。宿醉本就头疼,又淋了一场雨,那疼痛便加剧了,妨碍了思考,她脑子混沌的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安静站在殿外,等人来传唤。 即便先前已退过几步,奈何卫初宴的听力太好,依稀还是能听见里边的声音,某一刻,她听见陛下自言自语了一句:“她不是个下品。” 卫初宴的心脏一下子揪紧了,虽然陛下没有点名道姓,然而她却觉得,陛下十有八九是在说她! 陛下知道她不是下品? 第59章 擦拭 卫初宴直冒冷汗,里边,乍然听说这么一个秘密的高沐恩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干巴巴地道:“陛下是说卫大人她、她不是——”声音既惊又喜。 第96页 惊,是正常,喜,又是为何?卫初宴敏感地抬头看了一眼,殿门紧闭着,自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只有声音还在不断地传到她耳朵里。 “不错。”陛下肯定地道。 “那卫大人……”高沐恩的这句话,让卫初宴确定了,他们果真是在谈论自己。 “没事了,你下去吧,叫她过来。”赵寂又淡淡地说了一句,卫初宴在门外听着,觉得好似背了一块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瞬间想要逃离,然而她还是稳住了,因为高沐恩已经推门出来了。 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高沐恩的眼睛睁大了一下,而后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笑着将她迎进殿内,又从外边关上了殿门。 赵寂知道卫初宴来了,便转过身来看了看她一眼,示意她上前去。卫初宴走过去,按住翻滚的思绪,镇静地行了礼,赵寂便喊她起来,让她坐下,一切一切,与先前并无什么两样。 就仿佛没有说过“她不是个下品”这样的话一般。 但卫初宴不会当成没发生过,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绝不能被人知道的一个秘密,她已尝过一次毒酒的滋味,绝不想再喝第二杯。 疑心秘密已暴露了,卫初宴心情沉重地偷看了陛下几眼,见陛下举止与平常无异,心中又疑惑起来。 陛下知道她不是下品,那陛下知道她是绝品吗?如果陛下知道她是绝品,那她今日还能走出这座宫殿吗? 陛下喜欢她,她觉得应该是喜欢的,然而,再如何喜欢,也不会容忍这件事吧?帝王本就薄情,哪个帝王都一样,陛下虽然喜欢她,但是那点为数不多的情爱,定然不足以让陛下容忍有身为绝品的她存在。 “前线来信了。” 赵寂不知道卫初宴的心情,她拿着那封密信,在桌上点了点,在女人清澈的眼眸抬起来的时候,温声道:“说是又打了几场胜仗,其中有一场歼敌上万人,重创了匈奴。” 这也是卫初宴一直在等的一个好消息,然而,落在这个时候,她却喜悦不起来,只勉勉强强地在帝王的盯视下露出了一个笑容,赵寂未觉异常,回她一个明媚的笑:“匈奴人被打的四散,其中有几股往草原南边去了,约莫是想逃去西疆,不过,因已与我们有约在先,那些国家也不敢接收他们,遵从约定将他们又赶回了草原。你做的很好。” 被陛下夸赞了几句,见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卫初宴稍稍放下心来:“陛下。”一开口,她便被自己声音的沙哑所惊。 赵寂皱了皱眉:“声音怎的这般哑?你生病了?”说着便起身,绕过榻几走到她面前,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手一碰到那里,两人皆是一僵,卫初宴是被冷的,赵寂是被烫的。 “烧起来了。”纵然烫的很,赵寂也没有收回手去,她低头,看着女人红润的脸颊,眉头皱的死紧,先前没注意,现在一看,这,分明是发烧了。仔细一看,赵寂又发现卫初宴的头发也是湿的,她瞪了卫初宴一眼,按住要起身的初宴,丢下一句:“你别动。”然后大声喊道:“高沐恩、高沐恩!”在殿外静候的高沐恩立时推门进来,小跑向赵寂。 赵寂向他疾走几步,黑袍展开飘舞了一下,两人靠近时,赵寂在高沐恩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卫初宴发烧了,去传太医来。再给她拿块长巾来,她那头发还是湿的!” 她说的小声,却不知道自己的话全数落入了卫初宴耳中,本来是关心的话语,却恰恰因为这已已很是明显的关心,而变成了沉甸甸的铅块,一块块的落在卫初宴心口,压的卫初宴喘不过气来。 陛下越关心她,越表明陛下对她…… 唉。 因为陛下先前的那声“你别动”,卫初宴乖顺地跪坐在那里,不怎么敢动,悄悄地叹了口气。她只觉得脑袋疼,至于究竟发没发烧,她自己不太能感觉的出来。但是陛下既然那样说了,她也知道,自己大约是真的病了,难怪脑袋如此混沌。 是淋了雨的缘故吗?唉,若她从没遭遇过那些,若她身体没有被损伤过,区区一场雨,凭她绝品的资质,又如何能让她生病呢? 现在想那些已是无用,卫初宴低下头,务实地按揉了几下太阳穴,但是头疼并没有得到舒缓,被按的地方反而像是被针扎了几下,她于是停下来,只静静地坐着,不动了。 赵寂站在她身边,不时探出手来,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起先,卫初宴还推拒,但是帝王那般霸道,她又如何推拒的了?后来索性就放弃了。 其实也没有等多久,很快,宫人送了长巾来,呈到了陛下身前,赵寂便将之从托盘中拿起来,丢给了卫初宴:“擦擦。”语气其实有些生硬,帝王大约也不想让她察觉出自己的心思,所以态度上很冷淡,即使是在做着关心她的事情。 卫初宴感觉嘴里好像含了块枣糕,甜和酸都夹杂在一起,嚼着嚼着,忽然又发起苦来,最后,更像在嚼黄连了。 她低着头,拿着那长巾,折了一下,这样方便擦拭。擦了一会儿,她将发丝外附着的水珠擦掉了,正觉得可以了时,又听见帝王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这样怎么擦的干?孤又没催你,你把发丝散开,好生擦一擦。” 卫初宴垂下了手,哑声说了句:“这样不成体统。” 赵寂轻骂道:“孤就是体统。” 第97页 卫初宴还是不动,很有一种想要告退的冲动。 赵寂见卫初宴仍然不动作,一下子没了耐心,自己走了过去,三两下便解了她的发簪,又将那些杂七杂八的配饰去掉,见女人披散着一头湿润的青丝,仰着一张素净到了极点的美丽脸蛋,怔怔地看着她,眼眸润软极了,一下子戳中她心里的某个柔软地方。她立时别开头去,又低骂了一声,而后转回来抢了卫初宴手中的长巾,自己给这倔女人擦起头发来。 这时高沐恩已带了太医过来了,进门时瞧见这一幕,立时回头,将太医拦下了,与她一起呆在外面。 殿内,赵寂没在意殿外的动静,仍然在认真地给卫初宴擦着头发,虽然真的很认真,可是也很生疏。她是金尊玉贵的人,除了小时候逃难的那段日子,身边从未缺过人服侍,而即便是在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有尝试过做这些,当时一心只为活下去,对于梳头洗漱的事情,她忘了,而且,那时也没有那个条件让她好生照顾自己。 她被万贵妃细心照料着长大,遇上那场劫难时,本来留了一头很长的头发了,但因为太碍事而被她割了。后来她历经千辛万苦回到长安时,人已形销骨立,澡是很久没洗了,头发丝也硬硬地纠结在一起,像极了乞丐,只气势却绝不是一个乞丐能有的,周身缭绕着的狠戾之气也不是像她那个年纪能有的。 那时她娘,也就是万贵妃抱着她哭了很久,想要给她清洗干净,她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只让人将剩下的发丝剃了,让它们重新长。 那一日,父皇也在。她在离长安那么远的地方失散,父皇母后本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她能回宫,带给他们的绝不仅仅是惊喜这么简单,她母后甚至喜极而泣,所以,父皇又怎么会不配着她?他放下国事陪聊她整整一天,后来想来,也是从那一日起,父皇看她的眼神便多了一些东西,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得到更多的资源,赵寂从前以为是父皇可怜她小小年纪遭此大难不容易,后来即位时才从父皇口中知道,父皇看重的是她身上那股狠劲、那股狠起来连自己也下手的劲头。 同样的一股劲头,落在父皇眼里,得到的是激赏,落在母后眼里,却变成了担忧。父皇临终前让她守江山、清奸佞,母后临终前却让她克制、让她通达明理、让她压制戾气。她两边都应了,但心中自然更偏向母后,母后让她收敛自己的脾气,她也一直忍着,对比从前,她现在的脾气已很好了。 第60章 浮动 “陛下……臣自己来。” 干燥长巾一下又一下地擦过发丝,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卫初宴偏了偏头,抓住了巾帕的一角,想要把它拿回去。赵寂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横了她一眼:“放手。” 卫初宴低垂着脑袋,细嫩手指倔强地搭在那片雪白的长巾上,不肯放开,赵寂便佯装要去抓她的手,卫初宴果真上当,将手缩回去了,赵寂目的达到了,心中却有些失落。她嗤笑一声,将那些情绪抛到脑后,又拖起卫初宴的发丝,仔细地给她擦拭起来。 她有一头很好的头发,虽然比不上帝王被静心养护出来的那一头发丝,但也很是不错了。发黑而密,平日里是很柔顺的,湿润起来,也并不显得纠结。随着赵寂的擦拭,发丝渐渐不那么湿润了,淡淡的梅花香气传来,赵寂心神一荡,立时屏住了呼吸,半天不敢喘气。 她偷偷地挪开了一些,又挪回来,强忍着忽然而来的“不适”,继续地给卫初宴擦拭。她觉得她自己做的不错,然而,好不好自然只有卫初宴知道。 陛下太乱来了。有几次,卫初宴都觉得头皮被陛下扯的生疼,又感觉到让陛下这样擦下去,她的头发当然能干,然而大约也会乱的不能见人了。不过,这不是她坚持自己来的原因,主要,她还是觉得陛下这样不好。 很不好,太不好了。 从来没有帝王伺候臣子的道理。虽然这也可以说是王者爱才,然而她心里是知道的,“爱”字不假,是不是爱“才”却不一定。 强忍着让陛下擦了半天,卫初宴还是受不了,她瞅准一个时机,又拉住了长巾,求道:“还是让臣自己来吧。” 这是第二次了。赵寂瞳孔缩了一下,看了她许久,终于缓缓停下手来,将长巾扔回给她:“擦干净了。” “臣知道了。” 卫初宴急急地点头,知道发丝不干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便很认真地擦拭起来。她比赵寂要熟练多了,举止也文雅一些,这样跪在那里,侧着头,轻轻擦拭着湿润的发丝的时候,其实很有一股温婉的感觉。 赵寂在她身后看着,黑眸深深,一眨不眨。卫初宴今日穿的是红色官袍,从后面看的时候,因其散着头发,将大部分的衣裳都遮住了,所以,看着反倒不像是官袍了,更像是一袭红色的长裙。而且,因为发丝散开了的关系,再配着这一身红,倒更像是在闺房里、在……床帏之间。 赵寂心想,卫初宴成亲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也许比这还要美上千百倍吧,可她不想卫初宴与别人成亲,大约是看不到那个场景了。 卫初宴这一次是真的确定自己已擦干净了,才敢停下来,刚要说话,手上便多了个发簪子,还有一把白玉梳子。 赵寂:“把头发绾起来。” 第98页 卫初宴依言照做,她将发丝细细地梳理好,又将它们绾好,露出一截雪白细嫩的脖颈,帝王的目光落在了上面,眸色一下子变深。 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渴望破茧而出,赵寂上前一步,懵懂恍惚地,触碰了那一截雪白,手掌一搭上去,卫初宴便敏感地回头,见她这样,面上浮现了讶异,但是,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反而变成了了然。 赵寂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心口突突地跳,手指搭在她脖颈上,喉头干咽了一下,手指也动了一下,轻轻划过了那一片的肌肤,如同抚摸。 如同情人间的爱抚。 卫初宴颤抖了一下,向前躲去,赵寂跟上去,匆忙间,赵寂拉住了她的手,她们对视着,一瞬间,有什么要从帝王那双晶莹剔透的黑眸中喷涌而出。 卫初宴惊慌地道:“陛下!” 回答她的,是帝王压抑的声音:“孤……我……” 卫初宴哀求地唤了一声:“陛下……” 真的是哀求了,她看起来很害怕,惊慌失措的样子。 赵寂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丢开她的手:“无事。” 这一句话,很冷淡,然而却令卫初宴安下心来,赵寂没有错过她这瞬间的放松,年轻的帝王有些受伤,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盯着卫初宴,缓缓地说道:“太医已到了殿外,孤让她来给你看看。” 话落,又没有等卫初宴拒绝,赵寂便叫来了太医,让她给卫初宴诊治。 太医看了,不住地摇头:“卫大人怎的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淋了很久的雨吧?可要小心,虽则如今是夏日,但夏日的暴雨反而容易叫人受寒发烧,大人看着像是夜晚也没有休息好,这样就更容易生病了,可要好好调理才是。” 太医与卫初宴说着话,一旁的赵寂,本来端坐在主位上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的,只在听到那句“大人看着像是夜晚也没有休息好”的时候,扭头看了卫初宴一眼。 太医一边说着,取了湿帕让卫初宴自己按着,又取了两瓶药让她各倒了几粒来吃了,剩下的便给了她:“这两瓶就按这一次的药量来,每日服用两次。我再给大人你开个方子,你出宫之后,可去药铺抓药煎服。” 宫里不留人,按老规矩,是应该让卫大人出宫抓药的,太医刷刷几下写好药方,正要交给卫初宴时,却听到陛下说道:“就在这里给她煎好药罢。她这个样子,出了宫还以为我苛待臣子。” 太医恭敬应下,又嘱咐了卫初宴几句,便离开了,她要将方子送去药房让药童煎药。 太医走后,宫人送了姜汤来,卫初宴意外地看向赵寂,赵寂捂着鼻子,不耐烦道:“看孤作甚?快些喝了。” 她惯来不爱生姜的味道,莫说姜汤,平日所用膳食都是不能见姜的,这一次却为卫初宴忍住了。 卫初宴却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惹的陛下不耐烦了,于是端起姜汤大口喝了一下,立时被滚烫的汤水烫的险些流泪,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停下来吹凉一些,便把姜汤喝光了。 肚腑内一下子热乎乎的,周身徜徉着暖意,仿佛连血液也热了起来,卫初宴低着头,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好受了些,再去看陛下时,见她拿了奏折,正在看,时不时停下来,批几句,没有再将目光放在卫初宴身上。 暴雨未歇,但是当然是进不了宫殿的,只是有些吵而已,但卫初宴自己是办事专心的人,她看陛下也是这样,做事情的时候,是不受外界影响的。 可是她却没有事情做,心绪便不由被这嘈杂困扰,正自胡思乱想,又听见一道有些冷淡的声音:“昨夜没有睡好?” 第61章 暴露 她抬头,见陛下仍在看着奏折,不过这话显然是与她说的,她微感窘迫:“其实昨夜没有失眠。” 只是宿醉。 赵寂知道这女人报喜不报忧的臭脾气,闻言也只是嗯了一声,将处理好的奏折放下,又拿了新的一份来看,有心晾一晾她,否则又送药又擦头发的,再关心她的话,就太过暧昧了。 虽然刚刚可能也…… 大约是魔怔了吧。 卫初宴有心问一问陛下唤她过来,除了要与她说前线的事情,还有事情要吩咐吗,然而陛下看着是不理人的样子,她也不敢多问,就在那里等自己的汤药来。 煎药是个慢活计,卫初宴在那呆坐了许久,才等来那碗药,因为有之前擦头发的事情在,她这时并不觉得这是一碗毒药,安心地端起来喝了,赵寂见她喝的快,看着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似的,又不舒服了:“方才喝姜汤的时候怎不见你这般快?” 明明让人快喝姜汤的是她,卫初宴还以为陛下希望她把药也喝快一点,却又被这样说,顿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嘴里包着一口药十分无辜地看向她。 赵寂见她这样,又拧了拧眉。 “卫卿,你不怕苦的吗?这样含着舒服?” 卫初宴怔了怔。若是说实话的话,这药虽苦,但卫初宴的确是不怕的,她喝了那么多的药,若是还怕苦,大概也不能长这么大,但她当然不会与陛下多说什么,只是把药咽下去了,还对陛下笑了下。 赵寂本来做好了被她顶嘴的准备的,见她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喝了药,还对自己柔柔一笑,反而愣了一下,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又低下头去看奏折。 第99页 两人一时没有了交流,但是赵寂很喜欢这种感觉,私心里,她喜欢自己在做事时卫初宴在身边陪着她。 头发也擦了、药也喝了,卫初宴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陛下再开口,眼见天色渐晚,她着急起来,开口问道:“陛下,臣感觉好很多了,宫门也快关了,不若臣便……先行告退?” 赵寂瞧出她对于离开的迫不及待,才刚刚好上一些的心情又被搅了,放下笔,狠狠瞪了她一眼,心情急转直下。 “急什么,孤还有事情要同你说。” 陛下还有事?卫初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赵寂却没有马上将话说出口,定定看了她半晌,想到这个人方才的一系列表现,伤心于她的躲闪与冷淡,终于狠下心来,决定要将本来打算压下去的事情拿出来。 “左寒儿跑了。”赵寂冷冷地说道。 左寒儿?卫初宴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她知道这是匈奴的将军,并且还是个公主,她俘虏了对方、将她交到了齐军手中,后来便没有再管了,不过,对于这么重要的人质,齐军应该好生看管才是,怎么还让她跑了呢? 看出了卫初宴的疑惑,赵寂解释道:“先前,因为她的缘故,匈奴发过几次疯,做了几个昏事,倒叫我们得了些便宜。后来匈奴人似乎也不再想要救回她了,对我们提出的要求一概不理,但这当然不是真的,只是双方的博弈而已,正当我军放松些许的时候,匈奴又组织了一次营救。但这一次他们也没有得逞,反而暴露了左寒儿的重要性,左寒儿听说这几件事之后,主动找到李苍隐,提出了一些很有诱惑性的条约。”李仓隐,是这次西征的一名副帅,先前卫初宴见过的李敢,便是他家的子侄。 “她是,咳咳,匈奴的公主不假,然而匈奴那么多公主,她有那么重要吗?竟还能,咳,能代表匈奴与我军定约?”卫初宴的声音仍然十分沙哑,听着,有些不真切,还夹带着些咳嗽声,好在赵寂听懂了。 “匈奴可汗一母同胞的妹妹,总是还有些分量的。这件事李仓隐同孤汇报了,说真的,其中有一些条款孤看了都觉心动。”赵寂讽刺一笑:“然而越具诱惑性的东西往往越容易夹裹着毒.药,干系到匈奴全族的兴衰,莫说她一个匈奴公主,便是匈奴可汗来签订的盟约,孤也不相信。孤驳回了,左寒儿消停了几日,再有消息传来的时候,是关于你的。” 其实这消息今日才传过来,然而赵寂没有说,她定定看着卫初宴,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你知道是什么消息吗?” 卫初宴舔了一舔嘴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臣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消息,然而陛下的这个眼神令她感到很冷,这个消息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说……既然谈判失败,都是要死,她身为匈奴的公主,理应有尊严的死去。她给自己选了个死法。卫卿,你猜猜看,这个死法是什么?” “臣……不知。” “那孤告诉你。她说,她要再与那日俘虏她的那个大齐将领打上一场,她说当日你之所以能俘虏她,是因为你们打斗的紧要关头你有了人帮助,这一次她要重新与你打上一场,打赢了,她不取你性命,打输了,她情愿死在你手里。” 竟是这样!卫初宴跪坐在那里,渐渐冷汗如注。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她这样说的话……那她费心隐瞒的…… 赵寂幽幽道:“她若不开口,孤倒不知,那日你俘虏她的细节。卫卿……左寒儿是上品乾阳君、是匈奴骁勇善战的将领,这样一个人,她说她与你打成了个平手,只她、和你。可是孤怎么记得,你曾亲口同孤说过你是个下品乾阳君,为此孤还特特给你拨派了好些护卫、嘱咐你遇上危险要躲在他们身后。那你再告诉孤,一个下品乾阳君,究竟是怎样能与左寒儿打成平手的?” 她的质问令卫初宴气血翻涌,短促地咳嗽了几下,脸色一瞬间苍白的吓人:“臣……骗了陛下。” “你骗了孤什么?” “臣不是下品乾阳君。” “那你是什么品级?” “臣是……臣是……上品。”沉默片刻,卫初宴轻轻地回答道。 上品,她是上品。这本来也是赵寂所猜测的,她原本很信任自己的判断,然而,她去看卫初宴时,却见这女人忽然将目光移开了,似乎有些躲闪。 不对,卫初宴还有事瞒着她! 只从一个眼神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主位上,黑衣的帝王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调真正的冷了下来:“那你又为何伪装成下品?” 卫初宴深深地呼吸几下,强迫自己在天威之下冷静下来:“不敢欺瞒陛下,臣分化时的确是个高品级,然而之后生过一场大病,资质跌落到了下品,是以记录在官府的品级就是下品,早些年,臣的确就是下品,后来身体渐渐好起来,资质这才回升,但因着品级一旦记录在册便不能更改,是以臣便只能以下品示人。” 大齐对于分化之人的管控是极严格的,卫初宴所说的这一条条例是有的,但是赵寂听了,却只是冷冷一笑。 “是因为这样吗?” 卫初宴何尝不知道自己仍然在欺君呢,然而她又怎么能说出实话?在帝王的逼问下,她心一横,肯定道:“是的,陛下。” 第100页 “那孤为你正名。”赵寂托着下巴点点头,忽地提高声音:“叫坤乾司测品级的人过来。”卫初宴吓了一跳,她现在的身体哪里经得起测?一测,便什么都暴露了。 她想要阻止,然而外边已经有人应声离开了,想必是去叫人了。她揪紧了衣襟,已在考虑强行逃出宫的可能性有多大了,她这副微微浮躁的模样落在赵寂眼中,更让赵寂确定了一个事实。 卫初宴仍然在骗她。但是,卫初宴又很惧怕她,赵寂能够感觉得出来,卫初宴是因为惧怕暴露什么,才敢这样欺骗她的。 是什么呢?赵寂仔细地看她许久,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想,但是这个猜想太过可怕,就连她,也不愿意去深想。 第62章 惊天 “卫卿,你怕孤。”赵寂看着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的女人,缓缓地说道。 卫初宴打了个寒战,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被陛下吓到了,在陛下的注视下,她低声道:“谁不害怕天子呢?” 赵寂冷笑一声。是啊,谁不害怕天子呢?可是卫初宴这个混账女人有时候却真的不怕她,卫初宴可不是表面上那么乖顺的,倔起来都教赵寂恨的牙痒痒,偏生又拿这人没有办法。赵寂以为卫初宴对她,也许有敬畏,但不应该有惧怕,但是,这一刻,卫初宴的的确确是怕她的,赵寂看得出来。 “我观卿如观花,卿见我如见虎。” 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赵寂对卫初宴道:“孤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我二人又有之前的情谊在,你又刚为大齐立了大功,实在不必如此怕我的。” 她说罢,见卫初宴仍然不说话,只低着头坐在那里,脊背紧绷着,像是正面临着一场大战一般,她的心里有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孤打过你,也让你挨过大理寺的板子,你是因此而怕孤?” “那些都是臣该受的。”卫初宴诚心道。平心而论,她那板子挨得不冤。 “那你恨不恨孤?” “臣说了,那都是臣该受的。臣也不敢、不会恨陛下。”对于那些事情,卫初宴的心里,真的没有什么怨恨,毕竟都是有缘由的。 “可你还是怕我,手,别揪了,你那衣襟要被你扯烂了。”赵寂看着她的手,那里,衣襟已被捏的皱巴巴的了。 卫初宴大约没发现,她一旦感到紧张,面上是不显的,但是她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去揪东西,越是紧张,揪的越紧。 卫初宴闻言,木木地松开手,一松开,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手指都有些蜷缩了,她又捏起了拳,抠着手心,心事重重地等着坤乾司的人到来。 感觉就像是在等一个死刑。 她这如临大敌的样子落在赵寂眼里,直令赵寂心中抽痛,令她忍不住想要追问:“隐瞒着孤的事情,你还是不想同孤说吗?孤说了,孤不是吃人的老虎,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赵寂本意是想让卫初宴开口,她心里不断地盘旋着那一个猜测,但是她又觉得那猜测太过惊人,她觉得不应该是那样,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她能确定不是的话,她便不会喊坤乾司的人来了。 卫初宴对她有隐瞒,而什么事情,是令卫初宴不惜犯上欺君之罪,也要隐瞒的呢?那只能是比欺君之罪更严重的事情。而且,现在看来,她的所有的不对劲,正是从谈到品级开始的。 品级。卫初宴很紧张这件事。 赵寂不得不怀疑,她是否真的又在这件事情上说了谎?她不是上品?若她真的不是上品,一个能战胜上品乾阳君的人,又是什么品级呢? 赵寂又不愿去深想了,她甚至想要收回喊坤乾司来人的命令。 她动摇了,卫初宴却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她下定了决心,大胆道:“陛下,臣想以这次在西疆的功劳求一块免死金牌。” “哦?”赵寂审慎地看着她。 免死金牌都出来了,看来她隐瞒的事情真的很大,赵寂想着,神色愈发严肃了,落在卫初宴眼里,却是陛下正等着她坦白。 陛下早就知道她是绝品了吧,所以才会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下品,所以才会在她说自己是上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传唤坤乾司的人来,要测她的品级,所以才会断定她仍然在欺骗着自己。 卫初宴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坦白也不行了,而且陛下已给了她机会,想必也是愿意放过她的,她便开口求一个恩典:“陛下,臣这免死金牌……” 赵寂果然允了她:“可以。” 卫初宴心中稍定,她跪下去,歇了死咬着不松口的心思,而且这也不是她不承认便不会暴露的了,坤乾司的人一来,事情还不明明白白?她说了真话:“陛下……臣不是下品,也不是上品。臣……是绝品。” 她说罢,听到一声脆响,是陛下捏断了桌上的玉笔。 陛下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卫初宴竟然是绝品!这个消息落在赵寂耳中,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好在先前已经有了猜测,这时候的赵寂,除了一开始惊怔了一瞬,后来都还好,显得比较平静。但是,表面上平静却不代表她内心也是一样,她强撑着,说道:“你总算坦白了。” 她靠在桌旁,竟有些站不稳似的,扶了下桌面。 思绪闪回很早以前。 “母妃,为什么宗室中,自太.祖皇帝之后,再也没出过像他那样的绝品乾阳君呢?” 第101页 “绝品是天赐的福气,一家一姓,能有一位已是天选,又怎能奢求好事成双呢?” “那为什么民间也没有呢?” “傻孩子,不是没有,是即便有,最后也化作了没有。” 那时赵寂似懂非懂,但是后来,在父皇立她做太女的时候,关于绝品,父皇也曾叮嘱过她一番。 “寂儿,你记住,绝品只要不是出自你自己的血脉,你就要将之扼杀掉,这是前朝的教训,你须得谨记。” “父皇,绝品不过也只是个人而已,能有这般恐怖吗?” “总之你记住我同你说的话,对待绝品,定要扼杀。甚至,你要记得,若你日后的孩儿里有绝品,而他不适合做皇帝的话,你也要……狠下心来。” …… 绝品。 她怎么会是绝品?赵寂想起她曾经的承诺,一时万分痛苦。 其实,赵寂也是现在才确定卫初宴是个绝品,然而她那句“你总算坦白了”却令卫初宴又一次地误以为,她是早就知道了,这次不过是给卫初宴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 可是,陛下究竟会不会赦免她呢?卫初宴不知道,然而事已至此,她除了等待一个结果,又能如何呢? “臣……犯了死罪。请求陛下免臣一死。” 卫初宴再行了一礼。她还在病中,脸色差的紧,又因为受了一场惊吓的缘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 赵寂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只觉得心又被这死女人揪了一下。还不等心中纠结出个结果来,她便生气地将手中断笔掷在地上,冷声道:“死罪?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死罪?” 卫初宴低头道:“欺君之罪……” 赵寂这时确定了,她不想要卫初宴去死,即便卫初宴是个令她也要忌惮的绝品,她也不愿杀害她。她不想杀卫初宴,便立刻道:“卫卿,若是欺君之罪该死,本朝也没几个大臣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种罪名一向可大可小,只要不杀人、贪巨,都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卫初宴其实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陛下会这样说,毕竟她是个绝品啊。 绝品。 去过战场一次,她更加能够明白,一个绝品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若她是个健康长大的绝品,她一个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分化,就是这般霸道。 虽然不是说,只要是绝品就能轻易颠覆王朝,这也太天真了。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放在哪一个朝代,她这样的人都是王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当年先皇对她所做的事情,不正印证了这一点吗?也许欺君之罪可大可小,然而落在她的身上,只可能是往大了说。 第63章 误会 “可是臣是……臣是……”绝品。 欺君之罪固然可大可小,可是绝品却是原罪,卫初宴心中痛苦,若她可以自己选择,她也不想拥有这样的资质,她的人生的一切不幸,便是从分化成绝品开始的,这一令所有人都艳羡的事情,落在她身上,却只给她带来了遍体的伤痕。 她是绝品,陛下不提,卫初宴也没了再说一次的勇气,她跪在那里,等一个宣判。 这块免死金牌,陛下给不给她呢? 赵寂知道她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绝品。 赵寂又一次地沉默了,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卫初宴,望着外边逐渐变小的雨,久久地沉默着。 她不愿杀死卫初宴。是的,即便卫初宴是绝品,她也不愿意让卫初宴去死。她骗了卫初宴,方才卫初宴说的罪名里,“欺君”不至于让卫初宴死,但是“绝品”却真的足够让卫初宴死上一百遍了。 这是齐国王室中留下来的祖训,对待民间所出的绝品,一律斩杀之,一个不留。赵寂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记起这条祖训的时候,因为大齐已经快一百年没出过绝品了,但是现在,这个人出现了,偏偏是她已放在心中的那个人。 真是…… 思量许久,赵寂回过头,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卫卿,你知道绝品意味着什么吗?” 卫初宴闭了闭眼,苍白的容颜看着像是被雨打过的荷花:“臣……知道。”她不仅知道,她还亲身地体会过。 她向帝王施以一礼,轻轻道:“这便是臣求一块免死金牌的原因。” 赵寂压抑着道:“大齐没有一条法规,规定了绝品便应去死。” 这话说出口,赵寂自己先讽刺地笑了笑,这话太假了。 卫初宴跪在那里,低着头,有眼泪悄悄落到地上。是啊,大齐没有一条法规说过绝品便应该去死,可是,现实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也不是稚嫩孩童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陛下……” “好了你别说了。” 赵寂制止了她,烦躁地在殿内踱步,后来忽然又停住,眼神古怪地看向卫初宴。 “罢了,孤也不与你说虚伪的,你犯了忌讳。”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怕成那样吧。 卫初宴紧张地看向她,其实心中已经在衡量,若是陛下真要处置她,那她奋起反抗,从宫中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看出她眼中求生的欲.望,赵寂怔了一下,她以为卫初宴对什么都很寡淡呢,原来还是有血有肉,知道怕死的。 她自然不知道,对于卫初宴这种背负了太多的人来说,死并不可怕,死之前不能完成该做的事情,才是最可怕的。 第102页 “孤听说……两个高品级的人结合,更容易生出拥有好资质的孩子。”赵寂说罢,见卫初宴还有些不在状态中,遂又道:“大齐……需要一个优秀的储君。” 卫初宴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陛下……初宴是个乾阳君。”卫初宴立刻道。 赵寂心说,我自然知道你是乾阳君,我……我和你,其实是很相配的。 她不能说,至少此刻还不能说。赵寂把头偏向一边,没有再去看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只含糊地说了一句:“乾阳君也不是不能怀孕。” 她轻咳一声,又对正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卫初宴说:“总之你考虑一下罢……若是不愿,孤也不勉强你,你要免死金牌,孤也可以给你,只不过,你过去一年的辛苦便白费了。” 赵寂太会揣摩人心,她年少即位,每日都和成精的大臣们打交道,操纵人心已成为了她的本能,对大臣是这样、对袁柳儿是这样、对卫初宴也是这样。 卫初宴的确被戳中了软肋,然而她也不愿意与陛下去做那有违君臣人伦的事情,她在那里挣扎半晌,还是宁愿以战功换性命。 赵寂实在了解她,见她露出壮士断腕的神色,便知道她又倔起来了,遂压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你回去好生想一想罢。你曾……咳,你并非对孤无情,孤那时没有应你,现下,却是愿意的。” 帝王已清晰地表明了态度,卫初宴却没有被陛下看上的喜悦,相反,她心里隐约有些难过。 不错,她曾……唉,不管如何,那时候陛下拒绝了她,那般的干脆与无情。那现在陛下为何又转变了态度呢? 是因为……她是一个绝品吗? 卫初宴正胡思乱想着,坤乾司的人来了,在殿外候着,宫人进来禀告的时候,赵寂说了声:“滚!不用他们了!”宫人两腿战战地跑出去了,卫初宴也被她这忽然提高的声音吓的一抖。 赵寂感觉到她的颤抖,心烦意乱地往她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给卫初宴留出不那么容易令她感到压迫的距离:“孤说了,孤不吃人。你……先下去罢,好生想一想。你……不会亏的。” 安全了,虽然是暂时的。卫初宴一下子觉得浑身没了力气,跪在那里低低应了声:“是。” “行了。回去吧。你是绝品的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卫初宴应了,过了很久却还没走,赵寂听不见动静,转头看她:“怎么还不走?” 卫初宴犹豫地看向赵寂:“陛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赵寂不置可否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卫初宴一瞬间觉得寒气直冒:“没什么,臣先告退了。谢陛下恩典。” 莫名其妙。不过看着有生气了点,赵寂看着顺眼,就没再跟她计较,看着雨也快停了,便放心让她走了。 卫初宴离开时,高沐恩送了把伞给她,她接过去,木呆呆地道了声谢,撑着伞慢慢往宫外走去。 “看着怎么魂不守舍的。” 高沐恩疑惑地说了一句,唤来两个手下,让他们在后面远远跟着,好生把人送回去,这才回去见陛下。 骤雨初歇,陛下不知何时也出了殿门,正立在长廊上,望着放晴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倒与方才的卫大人有些相似。 “卫初宴……你不要负我。”天上的雨停了,檐角却不断有水珠落下,那些雨线就好像是卫初宴的眼泪一般,一样的晶莹剔透,赵寂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接了一些在手心上,被高沐恩瞧见了,他立时跑过来,掏出帕子小心给她擦干了。 赵寂没有阻止他,如果这是卫初宴的眼泪,她也许就会阻止了。 在殿外站着,看着出宫的方向许久,忽然,赵寂面色大变,紧紧抓住高沐恩的胳膊:“扶孤回宫……” “陛下,您?”高沐恩大惊,急忙扶住她,帝王好似使不上力气一般,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高沐恩身上,他却没有晃动半下,稳稳扶着赵寂回了寝宫,赵寂让他屏退了宫人,脸色难看地靠在椅上。 “又开始了。” 赵寂的意思是,她的花青期又开始了。高沐恩顿时肃然,小心谨慎地,开始处理这件事。 卫初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一路上,她都在想一件事情:陛下早已知道了她是个绝品。 陛下早已知道了她是个绝品。 初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接上陛下后来对她的态度,她却有了一个猜测。陛下对她的爱意来的蹊跷,先不说她两同为乾阳君,历代帝王很少明目张胆的纳乾阳君为后妃,便只说感情的事情吧。从感情上来说,陛下可是明明白白地拒绝过她的,她不觉得陛下是会轻易改变心意的人,也不觉得陛下会去爱一个人,那么为什么陛下忽然就对她有了好感呢? 卫初宴几乎不敢再思索下去。 如果……如果是因为陛下得知了她是绝品呢?因着她是凤毛麟角的绝品,陛下起了收她的心思,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 陛下那么强势的一个人,总是习惯了要最好的,而她这绝品,可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最好? 虽然她们二人同为乾阳君,然而卫初宴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样便不行了,若是不行,先皇后宫中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乾阳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若是不行,她的那些叔叔伯伯为何又一个两个地将乾阳君往府里带呢? 第103页 陛下也是这样吗?因为见她是绝品,就生出了占有欲?这样想来,陛下那夜来看她,究竟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占有欲呢? 第64章 各自 卫初宴背脊一阵阵地发凉,不过,也没有胡想多久,因为她还发着烧,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 这一次,她的梦里不太太平。 一会儿是陛下得知她是绝品、发怒要杀她的场景,一会儿又是陛下在夜晚坐在她床边,静悄悄地守着她的情景,一会儿又转变成陛下挑着她的发带,冷淡地同她说:“你若不是个绝品,你以为我会看中你吗”的情景。 无数个分散的场景,组成了一个令人难受的乱梦。卫初宴被魇住了,一直睁不开眼睛,只在那些场景中来回切换,到了后来,她竟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可是怎么样都逃不出去,后来,还是因为一个梦里的陛下刺了她一剑,她才大喘着气从床上弹坐起来。 周围是熟悉的场景,然而梦里的那些场景也都很熟悉、很逼真,一瞬间,卫初宴还以为自己犹在梦里,只是又切换回了她的闺房。然而过了一会儿,海棠进来了,小丫头见她醒了,惊喜地同她说了两句话,又拧了温热的帕子放在她额头上,感受到在梦里感受不到的热度,她又悄悄咬了下嘴唇,是疼的,于是她知道,她是真的醒了过来。 她重又疲惫地躺回了床上,任由海棠给她换帕子、又给她喂药,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床帐。 海棠只以为她烧的难受,很是心疼,在一边边做事边抹泪:“小姐你去一次宫里便要生一次病……要海棠看,还不若不去呢!” 卫初宴轻轻地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哑声道:“又说傻话了,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小心招来祸事。” 海棠不说话了,换湿帕换的更频繁了些。卫初宴觉得脑袋里像灌了铅,无论湿帕子贴上来多少次都没有太多的感觉,她心里有事,因此反而觉得身体上的难受在其次,更令她在意的是陛下的态度。 陛下早知道她是绝品,也没有杀她。她知道,那是因为陛下果真看上了她。可她却不愿意因此而…… 唉。 像是知道她不会好的特别快,第二日,宫里又送了药来,是穿常服的小太监送来的,很是低调。 “小姐,这药?” 宫人走后,海棠见小姐拎着那串药包,面带愁容地看着地面,遂问了一句。卫初宴这才回过神来,将烫手山芋丢给海棠:“去熬药罢。” “小姐,那人,是谁呀?” 海棠拿着药,多问了一句,药是入口的东西,她信不过那几个神神秘秘的陌生人。 卫初宴摇头苦笑:“是我认得的人,没事的,去熬药吧。” 原来是小姐认得的人呀,海棠放下心来,一蹦一跳地去了厨房。卫初宴则苦笑着回了房间,拿出书来看。 “哎呀小姐,你怎么又忙上了?昨夜烧的那般厉害,今日还不好好休息么?” 海棠端着一碗药进来的时候,便见自己小姐靠在椅上,手中拿了一卷书,看的眼睛一眨不眨的。顿时跺了跺脚,把药放到了桌上,想来收走她的书。 卫初宴转了下胳膊,灵巧地躲开了她,轻轻道:“哪有那么娇贵呢?我今日已好多了,这些日子也躺够了,再躺下去,不单单是四肢,便连脑袋都要木钝了。” 她先前受了伤,本来也躺了小半月了,昨夜又发烧,又昏昏地躺了一夜,现在是怎么样都不愿意再去躺下了,虽然头还是有些疼,然而并不明显,她是能看进去书的。 “好吧,不躺。先喝药吧,小姐。” 海棠只得罢手,正要去端药来,卫初宴却自己站起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桌旁,拿起那碗滚烫的药,耐心地吹凉了,然后小口小口地喝光了。 那么苦的药,她竟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掉了,神色还那么平静,海棠在一旁看的直抽气,呐呐地问她:“小姐,难不成,这个药不苦吗?” 卫初宴怔了下,耳边好像有一个人在说“卫卿,你不怕苦的吗”,她默了一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也对海棠笑了一下。 仍然没有解释些什么。 喝了几日的苦药,就在宫里送来的药包用光的时候,卫初宴也完全好了,宫里的大夫果然不同凡响。卫初宴这也算是得了恩赏,因此好起来后,是要去宫里谢恩的,她又去了宫中一趟,这一次却没见到陛下,好像是前线大捷,陛下正与众大臣议事。 她便将谢恩的话跟高沐恩说了,高沐恩听说了,陛下就会知道的。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卫初宴自在了许多,不得不说,不必面见陛下,其实让她很是松了一口大气。 她与陛下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了,陛下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然而……她真的会有考虑的机会吗? 卫初宴不知道,她只能拖着,她本来寄希望于用成亲打散陛下对她的想法,可是成亲的事情迟迟定不下来,而且,自那日之后……她开始觉得,即使成亲,也许事情依旧无法解决。 她成亲了,陛下就会放过她吗? 与此同时,帝寝宫里,殿门、窗户俱都紧闭着,空气中浮动着桃花香。 赵寂汗涔涔地靠在软塌上,强撑着精神问道:“她走了?” 这个“她”,指的是卫初宴,高沐恩心中一清二楚:“是呀,陛下。卫大人已经离开了。她是来谢恩的,说是药很好,她已好全了。” 第104页 “呵,她懂什么叫谢恩……” 正处在花青期里,热潮搅扰着赵寂,她斜靠在那里,只是说了一句话,汗水便不住地渗出来,高沐恩知道她难受,在她挥手让他退下的时候,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陛下……卫大人已回来了,您还要再强忍着吗?” 花青期若是通过压抑来渡过,只会一次比一次爆发的更厉害,眼下,陛下看着已有些受不住了,高沐恩很担心陛下的身体有损伤。 “你看她那个样子,是像会来……的吗?” 身子微微发抖,赵寂掐紧了手心,疲惫地吐出一句话。 高沐恩急道:“可是陛下,您不能一直这么折磨自己。这一次,您的花青期又提前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若它继续紊乱下去,我们算不准时间,万一在朝堂……” 赵寂低低地喘息着,裹紧了身上的薄被:“孤有分寸。这一次是与她接触久了,被她的信息素牵引出来了花青期。日后……孤会离她远一些,不会让她再影响到孤的。” 赵寂那日给卫初宴擦头发的时候,就闻到过卫初宴身上的梅香,隔得太近了,那香气直往赵寂鼻间钻,当时赵寂只觉得十分好闻,是她用过的任何一种香都比不上的,然而,现在再想起那个香味,却只让赵寂感觉更热。 “陛下,您这又何苦呢?明明有解决的方法的,只需让卫大人……” “日后再说罢。” “可是陛下,这一年里您也是这样说的,那时你说,等卫大人回来,如今卫大人回来了,您等得,臣却无法再看着您每天这样痛苦,臣去为您将她掳来!” “高沐恩!”赵寂胸中气血翻涌,短促地呵斥一声,高沐恩应声跪下,然而神色之中仍然透露着不甘:“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为何要为一个臣子这么委屈自己呢?” 赵寂沉默许久:“她才回长安没有多久,先前在草原……受过很重的伤。回来以后,又受了杖刑,前几日又发热,身体如此之虚弱,哪里还能……” “她是上品,陛下,上品乾阳君哪有这般不济呢?我看,她现下已是生龙活虎的了,反而是陛下您,若是这一次还是不临幸人的话,又要遭受大罪了。” 高沐恩苦苦劝解,赵寂却仍然摇了摇头:“下去吧。” 帝意已决,高沐恩只能退下,出了殿门,高沐恩思前想后,还是招手喊了个人来,让他去卫府守着卫大人,若是陛下有半点的不对,他就算冒着杀头之罪,也要先将卫大人掳进宫中。 第65章 不忍 陛下没有不对,然而卫大人……却很有些不对劲。 她在遣散奴仆。 “她家里的门房、车夫、小厮,她皆都遣散了,听说是给了丰厚的银钱,让他们回家置业去了。陛下,她家来回就那么几个下人,这样遣散了,哪还像个家呢?”觉得卫大人不太对劲,高沐恩立时回报了陛下。 “咳,咳咳……你说她遣散了奴仆?”这是来潮的第五天,数日的折磨已使得赵寂消瘦了许多,她虚弱地靠在软塌上,与高沐恩说着话。 “是呀,她全遣散了,只留下了那个叫‘海棠’的丫鬟。” “她倒是念旧。” 赵寂想起先前初遇卫初宴时,卫初宴家里就只有那个丫鬟,其他的奴仆都是后来才陆续收进府中的,现在她遣散了他们,只留下了那个丫鬟,赵寂倒不会因此而怀疑她与丫鬟有些什么,若是要有,早该有了,她每一次去卫府“拜访”,卫初宴都是一个人住的。 “陛下……奴看,卫大人似乎是要走。”斟酌许久,高沐恩还是说了自己的猜测。赵寂听罢,神色十分平静:“有其他的迹象吗?” “倒也没有明显的迹象,只是卫大人如今正蒙圣宠,只待战事结束便能平步青云,这样的当口,她不多多买些人手回去调.教,反而还把忠仆往外遣,这本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要知道,养那么多张嘴也不容易,可卫大人上次离开长安之前,也没有遣走府中的任何一人,那时都没有,为什么这个时候有动作呢?” 赵寂沉默片刻,跟高沐恩道:“紧盯着她,若她真的……便咳……咳咳……把她截住,带她来见我吧。” 高沐恩应声退下了,空旷的帝寝殿里,忽地传来了一声轻叹。 “我知你畏我、躲我。可我不知,你竟……畏我如此。” 过了许久,帝王又自言自语道:“只希望,咳,只希望你不是真的要走罢。” 然而却是真的。 正是这一日的深夜,高沐恩带回了昏迷的卫初宴,彼时她已乔装出城,然而,若是宫中有意要盯紧一个人,那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赵寂不再忍耐。 对于卫初宴来说,这一段的日子,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与陛下两个人,日升日落,不知过了几轮,她溺在这一片海洋中,沉沦不知时光。 她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最初的时候,还能稍稍保留一些理智,到后来,理智全数消失,她的眼里只剩下了盛放的那朵花儿。 那花儿在她的眼前开放到极致,娇艳、靡丽,醉人的桃花香弥漫在周围,和寒梅冷香缠绕在一起,竟有永不分离之感。 一场乱梦。 等到卫初宴清醒过来,已是几日后的正午。她在明亮的光线中醒来,手腕仍然被精钢链条锁住,稍微一动,都会磨到破皮的地方,发出钻心的疼痛。 第105页 卫初宴却丝毫不觉得痛,她神色木然地跪着,情形狼狈,她本来是那么守礼的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齐整的,现在却对自己的这副狼狈情形视而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 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嘴唇也干卷起皮,卫初宴跪在那里很久,忽然捂住脸颊低低地笑了出来。 虽然在笑,可是她的手指缝里,分明又浸满了泪。 她就那样跪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毫无声息地流着泪,很快,泪水浸湿了被单的一角,卫初宴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四周紧闭的门窗,看了一眼自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神情仍然木木的。 “爹……娘……初宴该怎么办呢?” 遭受了这样的侮辱,她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得知了帝王的惊天秘密,她也不觉得自己还有活路,与其等陛下来了解她,不如她自己动手吧。 这样,还能死的体面一点。 卫初宴的目光在殿内巡视了一番,在一面放满了珍玩的博古架上锁定了。那里有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只是,架子离龙床太远了,她又被锁在这里,莫说拿到匕首,就连靠近架子也是做不到的。 卫初宴走下床,赤脚踩在地上,白皙脚背上凌乱地布着几道红痕,是指甲的刮痕,她低头看了一眼,往博古架走去,没走几步,手臂便朝后猛地一扯,是链子绷直了。 她难以行走,忽地发了狠劲,扯着那链子执拗地往前走,链子很快绷紧到了极致,磨着她的手腕,将本已结痂的地方又磨的鲜血淋漓的。她对此毫无所觉,反手抓了那链子,用力拉扯,链子是拉不断的,她这几日试过无数次了,然而床却不是固定的,在她的大力拉扯下,宽大的龙床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开始移动起来。 一步,两步……卫初宴拿到了匕首,她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上,手上还紧紧握着匕首。 唰的一声,逼人的寒光划过! “卫初宴!你做什么!” 这时,大殿的门开了,穿戴整齐的帝王走了进来,脸上本来挂着笑的,一见殿内景象倏然面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来,想要夺下卫初宴手上的匕首。本来守在门边的高沐恩闻言大惊,来不及多想也冲了进来,一看里面的情景,脸色也白了。 卫初宴没有给眼神给他们,好似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一般,她也的确不想再去管旁人如何了,即便出声的这个人是天子,是她要侍奉的人。 她毫不迟疑地,将匕首对着心口捅入,赵寂阻止不及,凄厉地叫了一声:“不!” 便是在这凄厉的叫声中,一道红泉喷涌而出,霎时间染红了卫初宴的小腹,卫初宴一怔,看着腹部上的伤口愣神。 她明明对准的是心口。 那一下,千钧一发之际,高沐恩射了一枚玉珠过来,将卫初宴的手打偏了。赵寂这时已冲到了她身前,手掌颤抖着按着她的腹部,想要给她止血。 卫初宴终于有了反应,她躲开了,将匕首抽了出来,又要再对着心口捅进去,赵寂见状,也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便抓住了卫初宴的匕尖,手掌瞬时被锋利刀锋划破,伤口深可见骨,卫初宴见状,手松了一下,赵寂才将匕首夺下,远远地,掷在身后。 高沐恩也冲了过来,本来是想救卫大人的,但是一见陛下受伤,他便去看陛下了,正要为陛下止血,便被陛下推向卫初宴:“救她!高沐恩不要让她死!” 高沐恩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 她一只手掌鲜血淋漓,偏偏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死死抱着卫初宴,一只手按住她的伤口,仿佛,很怕卫初宴的血流出来一般。她想要去点卫初宴的几处大穴,手指却颤的无法点准,高沐恩立刻点住了,再去看陛下的时候,见她仍然发着抖,面上一片惶然,再也没了平时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 当然,卫大人的情况更差。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挥刀的,虽然被高沐恩打偏了,避开了最重要的心脏,然而匕首也已深深地刺入了腹部,只留了一个刀柄在外边。若只是这样,高沐恩还有七八分的把握救起她,可是坏就坏在,她竟又把匕首□□了,这一下,血液根本就是喷涌出来的,而且还不断地涌出,正常人短暂流失了这么多的血,早已昏迷等死了,而她居然还有力气再给自己来上第二刀——虽然这第二刀被陛下阻止了。 但是情况仍然不容乐观,这种伤口最忌讳的就是一下子拔出利器,纵使高沐恩立刻点了伤口附近的那几处大穴,然而血液仍然不断地流出来,陛下只是按了片刻,从手掌到衣袖便全染上了血,而卫大人也昏迷了,这一昏迷,又把陛下吓了个半死,还是高沐恩不断地跟陛下说:“卫大人还活着。” 陛下才没有发疯。 高沐恩掰开卫初宴的嘴巴,给她喂了两颗救命的药,听见陛下嘶哑着声音道:“传太医,带孤的车撵去,让太医院的人乘车来!” “陛下……” “快点!” 高沐恩不敢在这个时候与陛下说什么规矩,急忙叫了车撵去接太医,他不敢离开,生怕情绪不对的陛下做出什么事情,在点名要最擅长处理外伤的那几位太医来后,又急忙地回帝寝宫,守在陛下身边。好在这时陛下已冷静了下来,将一只手探在卫大人的脖颈上,似乎是在摸她的脉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第106页 沈、方两位太医很快便来了,见到寝宫里的这番情景,吓了一跳,高沐恩把他们拉到卫初宴面前,指着卫初宴道:“别愣着了!你我三人人之身家性命,皆在此人身上了!” 这两位太医也看到了陛下对伤者的痴缠,心中咯噔一下,再也不敢耽搁,立刻便打开药箱救治起来。 前前后后,折腾半晌,卫初宴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了,然而这个时候,已洗出了好几盆血水,看样子,像是身体内大半的血液已流失了。 卫初宴仍然昏迷着,脸色愈发地苍白、气息也越来越弱,赵寂有几次,都摸不到她的脉搏了,急的赵寂险些杀人,却又每每在爆发的前一刻摸到了微弱的跳动。她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甚至有一瞬间涌上来一个念头:要是卫初宴死了,那她也不活了。 这个念头一起来,赵寂起了一身的冷汗,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垂眸看着卫初宴,手指松了一下,但只是一下,之后,她又紧紧地抓住了卫初宴的胳膊。 第66章 痴守 忙到深夜,卫初宴才救回来,能救回来,除了高沐恩那关键的一击之外,还得益于她那远高于一般人的愈合速度。 虽然达不到肉眼可见的程度,而且因为这段时日总是受伤、损伤了底子而减缓了愈合,但也比一般的上品要好些,被叫来的两位太医见到这么重的伤,原本很担心自己的脑袋真要丢在这里、与这位大人一同下黄泉,然而见识过卫初宴的体质之后,他们心中都松了口大气,命不该绝,命不该绝啊,无论是这位大人还是他们。 至于这位大人是谁、又为何会使得陛下如此失态,两位太医现下还不清楚,在宫里当值,他们深知装聋作哑的重要,这次若能保住脖颈上这个圆球,他们也决定对今日的一切守口如瓶。 “陛下,这位……大人是救回来了。” “可她为何还没有醒?” “这……她毕竟失血过多,又有万念俱灰之感,一时醒不来,实属正常,但臣等已将她的伤口处理好,伤势控制住后,她的气息已逐渐变强,脉搏也有力起来,想来,喝几天药便会醒来的。” “是这样吗……”赵寂仍然守在龙床前,不敢把目光从卫初宴身上移开,生怕一移开就错过了她的动静。太医们留了一个在这里,另一个下去看着药童熬药了,这是今日的第五服药,听太医说,接下来,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再灌一次。 是的,“灌”。卫初宴这时是重度昏迷的状态,根本喂不进多少药,现下还好,之前抢救的时候喂不进去药,当着太医的面,天子毫不避讳地以口哺药,太医只当没看到,面不改色地救治着卫初宴,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这事情说严重也严重,说轻也轻,不过是与乾阳君……而已,先皇在位时,也没少跟乾阳君……先皇甚至还让乾阳君为他生过孩子的,不过那位小殿下早早便夭折了。 这样的事情,太医院的人见得多了,若是每个都要惊讶一番的话,也不可能平安到现在了。 这一日,赵寂没有再离开寝宫。她痴守在卫初宴身边,一会儿探探她鼻息、一会儿摸摸她脉搏,即便太医已保证了卫初宴轻易死不掉,然而她的一颗心仍然半吊在空中,仿佛还有一把刀,不断地在心上割着绞着,令她疼痛不已。 第二日的早朝,赵寂缺席了。 她即位以来,除了固定的假以及特殊的那几天,从未歇过早朝。今次为卫初宴破了例,到了该上朝的时候,她也没有动作,高沐恩硬着头皮提醒过她,只换来她的摇头。 同样在帝寝宫中守着卫初宴的方太医见了,心中大惊。看来这位伤者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还要加重许多,陛下竟为了她连早朝都…… 然后很快又到了这一日的夜晚。 惶然、茫然,深深的疲惫感与高速运转的大脑形成对立,令赵寂一方面感到很累,另一方面,却又殊无睡意。 高沐恩期间曾几次求过她去休息,她都像是没有听到一般,高沐恩端了御膳来,她也一口都吃不下,只勉强喝了点汤水,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卫初宴的手。 女人的手已不是那么冰冷,也不知道是被她捂的还是自己回暖的,然而她更愿意相信是卫初宴身体好转的迹象,不这样告诉自己,她几乎要暴躁的杀人。 杀人是不对的,不对的。她应该为卫初宴积德,不行的,不能。 周身缭绕着骇人的戾气,赵寂极力压制着沾染血腥的冲动,高沐恩有一次不小心瞥见她阴沉的脸色,以他血雨里走过的经历,都被骇的退后了一步,好在太医一直不敢直视天颜,否则又要吓软一个。 赵寂对此浑然不觉,她只一心一意地守着卫初宴,连眼睛都很少眨,一夜、一日、又一夜,太医换了两班,第三日的时候,赵寂见卫初宴的状态实在平稳,只是一直不醒来,这才肯放太医去寝宫外,自己则仍然守在那里,不停同卫初宴说着话。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自杀呢?难道与我亲近,就这么令你不能忍受吗?可是那几天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你也会情不自禁、也会冲动,若抛开我们彼此的身份,难道我们之间,吃亏的不是我吗?” 几日未睡,赵寂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卫初宴自杀的时候她没哭,抢救卫初宴的时候她也没哭,有旁人在,她帝王的尊严不允许她示弱,在这个时候,终于有眼泪自她眼睛里滑落,她对此毫无所觉,仍然怔怔地看着卫初宴,好似看着自己的全世界。 第107页 “即便不抛开我们彼此的身份,难道不是你占了大便宜吗?我一个皇帝,被你……你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那些泄愤的举动我俱都忍下来了,你却还要这般、还要这般折磨我。卫初宴,你当真是个木头人,你没有心的吗?” 不知道卫初宴听不听得到,然而赵寂很担心她一睡不醒,就算是在她耳边不停吵闹罢,她一刻也不歇地与卫初宴说话,声音从靡软到沙哑,很快回到了她前几日和卫初宴分开时的状态。那时候她刚从海潮中醒过来,其实很不舒服,不止是嗓子,为了不吵到卫初宴,她去了偏殿整理好了一身,一身清爽地回来时,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安静睡觉的卫初宴、本以为会有机会和她好好说一说原本该说的、可是那几日没有时间和理智说的事情,却没想到,入目便是她举刀自杀的情形。 那一刻的感觉,用天崩地裂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是天没有真的崩塌、地也没有真的裂开,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她已将卫初宴救了回来,可这死女人一直都不醒,太医不敢说,可是高沐恩却提醒过她一件事。 “高沐恩说,你一直不醒来,恐怕是不愿意见我。卫初宴,你最好永远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不醒过来,你不愿见我,我就要天天守在这里,看着你、与你说话,让你在梦里也躲不开我。” 不停歇地说了一夜,嗓子已哑得说不出话来,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赵寂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她只强行撑着一口气,不愿意倒下。 高沐恩已在外面跪了半晚上了,为的是求皇帝去吃点东西、睡上一觉,赵寂此刻无法分散心神去管这些,等的久了,她的心渐渐麻木起来,只有卫初宴醒来才可能重新恢复知觉。 终于,第三日的正午,卫初宴睁开了眼睛。赵寂没有错过,她看到卫初宴醒了,心里一松,直接跌落到了床下,昏迷了过去。 第67章 杀? 卫初宴没有看到这一幕,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漆黑的,好一会儿才找回光明,好似去黄泉下边走了一遭,眼睛被蒙上了一般。小腹很疼,昏睡的时候不觉得,醒来的时候直接令卫初宴疼到抽搐,而抽搐又会撕裂伤口,使之更疼,剧痛之下,卫初宴怔怔地睁着眼睛,伸手去摸了,摸到了缠绕的布条,布条上有点湿意。 经常受伤的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是纱布吧,看来她真的没有死成,被救下了吧。 对此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但是也没有再次寻死,死过一次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提起勇气再死第二次,至少卫初宴不能,疼痛使她清醒、清醒加剧思考,理智回归,纵然心中仍然满怀怨恨,然而终究是冷静下来了。 正午的阳光炽热光明,照得殿内亮堂堂。卫初宴转头看了眼四周,而后松了口气。四周没有人。没有……那个人。 这令她感到放松。她却不知道,其实那个人一直在这里,只是此刻倒在了床下,正巧是躺在床上的人所看不到的死角。 迷惘地躺了一会儿,没有对伤口的疼痛做出什么反应。不过是痛罢了,她也不是没受过伤、也不是没痛过。身体上的痛不算什么,她每每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便心如刀绞,这才是真的痛。 她得离开这里,她想。 她得离开这里。 不必细看也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这个地方令卫初宴很不舒服,她抵触这里,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她试着坐起身,然而一动便疼得几乎再次昏迷过去,伤口流了更多的血,她捂住缠裹着纱布的小腹,因着身体的自然反应而发出一声痛呼。 痛呼传出门外,变得几不可闻,然而还是立刻有人推开了门,跑进来了。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卫初宴停下了动作,一瞬间,心里又有些绝望。她闭上眼,不想去看来人,她以为那是赵寂。 她此刻虚弱至极,又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去抵御疼痛,连人的脚步声都分辨不出来了。 进来的人,自然是高沐恩。在殿外跪了半日,他的腿脚已麻木了,跑进来的时候,姿势其实有些可笑,像一只学人走路的猴子,一蹦一跳的。然而没有人会嘲笑这位大总管,当然,其实也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这帝寝宫中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正昏迷着,一个则闭着眼睛,自欺欺人地、不看不听。 高沐恩跑到龙床前,他确定他听到了卫大人的声音,此刻是来查看卫大人的情况的。他毕竟是自己去跪着的,不是被陛下罚跪,否则他也不敢就这样跑进来,而且,既然这位醒了,那陛下的心情便会变好,自然不会想起他先前是跪是站了。哪知道跑进来以后,他没有看到一个苏醒过来的卫大人,反而震惊地发现,陛下昏迷在地。 顾不得去查看床上的人,高沐恩焦急地冲到陛下身边,探查陛下的情况。在发现她只是因为饥饿加劳累而晕倒以后,高沐恩一颗高高提起的心才放下了,知道陛下一旦醒来便又会固执地守着卫大人,高沐恩也不着急唤醒她,又因为明白陛下绝不愿意离卫大人太远,他便自作主张地将陛下抱到了床上,与卫大人并排躺着。 龙床宽大,如此躺上两个人,仍然有很大的空隙,因着担心陛下不小心打到卫大人的伤口,高沐恩特意将她与卫大人隔开了一臂半的距离,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目光,细细观察着卫大人。 第108页 在殿外听到那声痛呼时,他本以为卫大人已醒来了,然而现在看来,她却仍在昏睡,可是一个人想要装作昏睡是很容易的,尤其对于卫大人这样的重伤之人来说,只要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就很难看出她究竟是醒了还是在昏睡。 高沐恩怀疑卫大人醒了,但也只是怀疑,因为他知道,若是一个人受了太重的伤,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是有可能疼出声音来的,很多伤者昏迷之间会□□,卫大人先前没有这样的现象,却不代表她此刻没有。而且,若是这是她在昏迷中的表现,高沐恩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这代表卫大人能感受到身体的状况了,这离她醒来,又近了一些。 小心观察了片刻,因为陛下在昏睡,高沐恩不敢出声喊她,又因为这是陛下所爱重的人而不敢靠的太近,因此也着实找不出个真相。后来他转念一想,若卫大人此刻是真的醒了,那么她装睡自然有她装睡的理由,他其实也隐约能明白,因此也就不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了,他知道卫大人前不久才被喂过药,现下陛下睡在她身边,也不好让太医来瞧,便暂时没有惊动旁人,只自己在一旁守着。 卫初宴佯装平静地躺在那里,身体因为疼痛而一阵阵地冒着冷汗,汗水甚至将身下的被子尽数浸湿了,她知道伤口裂开了,但此刻没有精神去管,也不太想管,就随它那样,只是眉头越皱越紧。若高沐恩有那个胆子掀开被子看一看,便会看到纱布已渗出血来,但是出血量并不多,因为下边一层全是止血药,伤口裂开,它们便止血、便加速愈合,如此一来,带给卫初宴的自然是数倍的疼痛。 换一个人来体会这种疼痛,只怕早已疼的满地打滚了,而卫初宴其实也只是在强撑,毕竟她也是□□凡胎、她的心也是肉长的,她也是会疼的。 卫初宴是装睡,四周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她听到高沐恩喊了声“陛下”,而后蹲在床边一会儿,之后又挪动了什么“重物”上床,她起先不能判断那是什么,但高沐恩的那句“陛下”实在……而且后来她也听到了身边有微弱的呼吸声。 帝王寝宫里,能被高沐恩挪到龙床的,还能有谁? 是赵寂?她怎么到床下去了?听着似乎还昏迷了? 一时间,卫初宴心中泛起了诸多滋味,她原本是冷静下来了的,然而,当意识到身边躺着的是谁时,她的心又一下子被搅翻了。 惊、乱、疑、恨、疼……种种滋味,只有卫初宴可知。她忍住翻身下床的冲动,躺在那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高沐恩离开,关门声一响起来,她便睁开眼来,那双总是润软的眸子,一下子亮的令人心悸。 她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人,真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而后她不顾身上的伤势,翻身挪过去,慢慢地,将手虚握在了赵寂的玉颈上。 这是人身体上最脆弱的一个部分,要害面前,帝王和平民是平等的,卫初宴曾在战场上掐断过许多人的脖子,她知道,只要握上去,用力一捏,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了上去,明明已经放上去了,可是却迟迟不能下手。 可也不能放开。 第68章 输了 静谧日光之下,沉睡的帝王,显得疲惫又脆弱。她从来都是容光焕发的,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却有两个很厚很重的黑眼圈,像是连着熬了几夜没合眼,嘴唇起皮翻卷,干燥如同在烈日下曝晒过,她没有进食?可这里是皇宫,她是天子,又有谁敢饿着她呢? 只能是她自己。 她又为什么会躺在床下?又为什么呈现这么一副憔悴的状态?这些,卫初宴本来不愿去想,然而她是个有着正常的思维能力的人,甚至在这方面要优于他人,这些迹象,她一个都不能忽视。 种种一切都表明……赵寂她…… 卫初宴的手彻底僵在了那里,仇恨消散些许,被怒意所蒙蔽的内心仿佛清醒了一些,身体上的伤痛也再次回归,她咬着嘴唇,看着熟睡的帝王,忽然有些痛恨此刻的自己。 她还是下不了手。 很奇怪,她连自己都能杀,然而却无法真正将杀招落在陛下身上,陛下……赵寂!她告诉自己君臣之间本就是有差别的,君王可以要臣子的命,臣子却不能因此而要天子偿命。可是,有天子之怒,却也有匹夫之怒,她也不是什么愚忠到真的会因为陛下一句话而去死的人,可是为什么呢,她仍然下不去手。 卫初宴缩了缩手,只是一缩,她的手便被握住了,很用力的一下,抓在她腕子上,甚至发出了脆响。 她睁大眼睛看过去,发现本来熟睡着的帝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凝视着她。 “怎么不继续?”赵寂淡淡地道。 卫初宴身体一僵,一言不发。 “后悔了?” 卫初宴沉默,只默默把手腕往回收,可是收不回来,帝王紧紧地抓住了她。 “怕了?” 卫初宴一瞬间看向她,眼里是无畏无惧,怕?也许以前,她是怕的,然而现在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又为什么要去恐惧呢? 赵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扯着她的手腕,重新将那手掌放到自己的脖颈上,嘴角一挑,露出一个颇有些洒脱的笑来:“你来,我给你机会。你不是想杀我吗?来,用力一捏,就什么都结束了。” 第109页 她放开了卫初宴的手,没有防御、没有阻拦,坦然地躺在那里,一双眼睛亮的惊人,把卫初宴瞧着,如同星辰照耀卫初宴一般。 卫初宴再一次地触碰到了那脆弱的地方,帝王的体温素来很高,比卫初宴要高,乍然一碰,仿佛直接触碰了阳光。 卫初宴紧紧盯着主动把要害送到她手中的帝王,见她真的一动不动,掐在帝王脖颈上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下不去手?” 赵寂不说话,只挺了挺脖颈,像一只慵懒的狮王。 卫初宴垂眸,轻轻道:“陛下……我停下来,你放过我吧。我会立刻离开长安的,您的身份……我也不会同任何人提起。” 赵寂收住笑意,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哀伤,可是只有一瞬,她马上又绽开了笑容,灿烂的无边,仿佛刚才的那些哀伤都是错觉:“我不能相信你,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就永远不能离开长安了。你动手也好,放弃也好,机会,我只给你一次。你杀了我,我们黄泉再见。你不杀我,也休想让我因为你自杀而放过你。卫初宴,我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只要你活着,我就绝不放弃你。” 关于卫初宴会不会将她是坤阴君的消息传出去,她其实是相信卫初宴不会的,只是她无法告诉卫初宴自己有多信任她,而且,若是她说了,那她要用什么理由留住卫初宴呢? 卫初宴死死盯着她,手上渐渐加大了力道,渐渐将帝王的脖子勒出了青痕,她开始难以呼吸,可是仍然不躲不闪,只平静地看着她,虽然平静,可是平静中又分明全是疯狂。 又是个心理战。 同样一个战术,卫初宴用在左寒儿身上过,那时她赢了,因她其实也并不在乎左寒儿是死是活,然而,落在赵寂身上,似乎她的落败是已经注定了的。 她披散着头发侧躺着,伤口一阵阵地发疼,手掌颤的无法。赵寂也躺着,一手撑在身下,一手刚刚抓过她的手,她这样躺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的时候,卫初宴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那几天里,帝王也常常毫不设防地将自己的要害展露在她眼前,她那时候想过这样吗?也许想过的,可是念头一起,就常常被帝王眼里跃动的火焰以及她毫不保留的信任而击溃。 她……还是下不去手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其实不必问了,她的手已松了,帝王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剧烈咳嗽起来,她却不管,一边咳一边笑,肆意而炽烈:“卫初宴,你输了。” 卫初宴转过头去,拭掉了眼里的泪。 是啊,她输了。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卫初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你是个好君主。”赵寂手腕强硬,齐国此刻就需要这样的帝王。 赵寂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理会这句话,她看卫初宴仍然倔强地、仇恨地看着她,蹙眉道:“你恨我,这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不那么恨我的。” “也许吧,可也可能有一天,我会更恨你。”卫初宴哑声道。 赵寂不笑了,怔怔看了她一会,忽然道:“明明是双方都欢愉的事情,你为何要这样呢?细论起来,不应当还是你占便宜吗,为什么这般恨我,恨我又不敢动我,却又要对自己动手。” 卫初宴反而笑出来,只是笑容中透着一股哀切:“高高在上的帝王,又如何会拥有凡人的心呢?你将这类事情归到欢愉上去,你可以无情,可是我不能。”事实上,她一想到赵寂是为了她的绝品资质而……她便觉得讽刺。 她这一辈子,就因为拥有了这样的一个资质,便要跟皇室中人搅扰不清,先帝要她死,也几乎废了她,现在的皇帝倒是不要她死了,可也没把她当个人看。 绝品,哈,绝品。 卫初宴这一瞬间所展露出来的哀切太过刺眼,激得赵寂立刻警告道:“卫初宴我告诉你,若你再敢自杀,只要你死了,我就要你卫家全族人给你陪葬。” 卫初宴一怔,眼角落下一滴泪来,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求之不得。” 赵寂愣了下,而后道:“那你活着,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 卫初宴意外地看向她,见她一脸认真,知道她是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恍惚了一下,不得不说这提议很有诱惑力,可是她真的想要家里人去死吗? 她也不想的啊。她只想害死她娘的人能够得到惩罚而已。 她摇了摇头,对赵寂说:“放心,我已死过一次了,不会再去死第二次。” “你最好能一直记得你今日的这句话。我若发现你之后仍有自残的举动,绝不会像今日这般纵容你的。” 卫初宴讽刺一笑:“纵容?” 赵寂被她这个笑容刺伤,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了。她其实想说的是:“不会像今日这般照顾你了。”可是,她堂堂一国之君,怎能为一个臣子劳神劳力至此?她有心对卫初宴隐瞒自己这几日的守候,便什么也没说,看着卫初宴慢慢翻了个身,把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背对着她了。 这也是大不敬之举动,可是赵寂当然是不会生气的,她知道卫初宴心中仍然有怨,也不去惹她,只是在闻到淡淡的血腥气时,靠近了卫初宴一些。 “你伤口裂开了?” 若说血腥气,自然是抢救时最浓郁的,今日,殿内本来只余下了药香,但是此刻赵寂又闻到了,那就说明,卫初宴的伤口又渗血了。 第110页 赵寂想到刚才卫初宴确实有些动作,不由有些明白。 卫初宴背对着她,在她要掀被子时,轻轻点了点头,赵寂立时翻身下了床,唤了太医来,给卫初宴重新处理了伤口。 第69章 相处 卫初宴自此就在宫里住了下来……或者说是囚禁吧。 帝王拘着她,其实是为了让她在宫里好好养伤,她毕竟受了太多次的伤了。太医说她已伤了根本,若再不好好养着,即便这次已没了生命危险,然而日后体虚是免不了的,两个太医都这样说,他们所不敢说的一件事是,卫大人再这样下去,恐怕只有短短十几年的岁月了。 不过,此刻就连太医都没有料到,她其实连十几年也没再活到。 对于卫初宴的事情,赵寂学着亲力亲为。 喂药、陪着吃饭、亲自给卫初宴擦身……许许多多的事情,她都当仁不让地做了。起先,卫初宴不适应,每每有些抗拒,然而后来,竟也慢慢习惯了下来,她毕竟体弱,赵寂又强势,很多事情,赵寂坚持,她也就默认了。 现在再谈论君臣之道,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意思了,卫初宴不再张口闭口“这不合规矩”、“这不应该”,她知道说这些也没有用,而且也没有说这些的心情了。 帝王率先打破了君臣之间的壁垒,她再继续坚持下去,只能使自己显得可笑罢了。 除此之外…… 赵寂若想对一个人好,那必定是能做的极好的。她也不是将对你好挂在嘴上,她从来不说的,她只做,干脆利落地做、不容拒绝地做。长此以往,被一个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尤其这个人还是帝王……卫初宴后来时常冒出这样的一种念头:会不会陛下也是有些喜欢她的? 是的吧,若不是这样,陛下将她丢给那些宫人便好了,何必这样放下身段为她劳累呢? 有些事情,卫初宴想不明白的,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偶尔会有,她只是偶尔会感到困惑,大多时候,她都很安静,安静地呆在帝寝宫。最早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随便什么动作,都会扯动伤口,脊背压麻了,她有几次试着自己翻身,立刻便会被帝王发现,会被按住,然后这个在外面高高在上的帝王会亲自给她翻一翻身,让她侧躺着,然后给她揉一揉背脊。 这些,赵寂本来也不懂做的,卫初宴起先也是强忍,但是有一次,太医提了一嘴,说卫大人再这样躺下去恐怕会躺出褥疮,帝王不知道褥疮是什么,问明白了以后,便放在了心里,时不时地要给她揉一揉的。 卫初宴受伤的经验十分之丰富,自然知道褥疮。以前在家中养伤的时候,防止生褥疮的活计是海棠在做,她那时只是觉得小丫头辛苦,然而同样的事情落在赵寂身上,她心中却隐约生出一股快意来。 再说喝药,因为不再想要寻死的关系,对于喝药这件事情,卫初宴是很配合的。赵寂毕竟事忙,她每次喝药,赵寂并不都在,但是只要赵寂得闲,给她送药的就必定是赵寂。这时赵寂就会坐在她床边,专心地扇凉汤药,然后喂给她吃。 起先,卫初宴自然是拒绝的,她觉得她能自己来,但是赵寂觉得抬手也对伤口不好,遂不让她动,她还是不愿意,赵寂给她弄烦了,就含了一口药凑上来,几乎贴上了卫初宴的唇瓣,卫初宴当时被她吓的直往后缩,她却没再逼紧,只是把药吐掉了,玩味地笑:“这么怕?你昏迷那会儿,自己可喝不进药,你猜,那时你的那些吊命药,都是怎么喝进去的?” 卫初宴脸色一下子就爆红,极力克制,才没有往被子里钻。 耳边就全是那人肆意张扬的笑声了。 整日躺在床上的时日,是很折磨人的。纵然卫初宴性子安静,能耐得住寂寞,可是这么一天天地躺下去,其实是很闷很闷的。赵寂也像知道这一点,经常在她面前晃,有时候还搬奏折在她床边批,时不时要调戏她一两句,仿佛先前她们并没有闹的那样僵一般。这样的事情多了,卫初宴渐渐也有些恍惚,究竟她曾经有没有将手放在过帝王的脖颈上呢? 其实当然是有的,只是成了卫初宴不愿想起的回忆罢了。 睡觉的时候,赵寂会给她擦身,帝王的占有欲极强,这种事情,高沐恩曾提议让忠心的婢女来做,然而赵寂不让,卫初宴看着,只有苦笑。至于人有三急……卫初宴当然也不是没有。她也要吃饭喝水的嘛,该有的自然也有,这个赵寂本来还想管,然而,不待高沐恩以头抢地,卫初宴就先羞愤欲死了,总之是死也不愿意让赵寂来的。 层层阻挠之下,赵寂歇了心思,让宫人来了,但是卫初宴也受不了,后来是高沐恩接了海棠过来,这事情才解决的。 然后……卫初宴和赵寂是睡在一起的。 卫初宴本来就睡在龙床上,她已占了人家的床,也不好将主人往别地赶,而且赵寂也不会走,她也曾求过陛下,让陛下给她换个地方,可是赵寂一句你受伤太重不宜挪动,便轻飘飘地驳回了。 卫初宴据理力争,她提出了许多能让她挪地方的办法,然而赵寂对此一个都不采纳,只嘲笑她:“现在知道想换地方了?有本事别让自己受这样重的伤呀,你要是能自己走去偏殿,我绝不拦你。” 卫初宴被她揶揄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像一个不能反抗的小媳妇一样,接受了陛下睡她身边的事实。 第111页 当然,赵寂会离她很远,完全碰不到她的那种。这也令卫初宴感到有些恍惚,她是知道赵寂睡觉的一些小习惯的,她知道赵寂很喜欢亲近人,先前也担心睡着睡着胳膊什么的就被抱住,但是现在看来,真的从未有过,赵寂莫说碰到她的伤口,就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过的。 唉。说帝王无情吧,可是,她是真的将卫初宴照顾的极好的,这样的一个人,她要是对一个人好起来,又有谁能一直保持铁石一般的心肠呢? 赵寂用她对卫初宴的好,在渐渐消磨着卫初宴对她的恨,只是这种改变很细微,短时间内,显露不出来,无论是卫初宴还是赵寂都察觉不到。 赵寂也不是因为这个目的才对卫初宴好的,她对这个人好,就只是因为她想而已。 赵寂对卫初宴的好,也不断刷新着卫初宴对她的认识,使得这个女人在卫初宴这里脱下了头上的那顶冠冕,渐渐地更像是一个凡人了。 第70章 后悔 一个多月之后,卫初宴已然可以简单地在殿内走动,赵寂没再拿链子锁着她,然而她也不能走出这座宫殿,她与赵寂皆心知肚明。 她的好转令帝王在外不再总冷着个脸,弥漫在朝堂数日的冷压消失了,大臣们抓住机会,向帝王奏禀了许多事情,总算是通过的多、驳回的少了。 “谢天谢地,今后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了。” “慎言,宁大人。” “苗大人难道不高兴吗?天家心情好了,我们为臣的,自然也好过了,这可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好事呢,怎么样,今晚上望月楼喝一杯?” …… 诸如此类的对话萦绕在大臣们周围,大家确实感到轻松。虽说陛下是有分寸的,对待政事,该紧的紧该松的松,极少有出错的时候,然而,这个“紧”和“松”的度却总是由陛下决定的,有时候,差了那么一丁点,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好在是过去了,那段被陛下冷脸挑刺的时日。然而,也有那耿直勤恳的官员觉得,陛下那样也好,不怕君王仔细,只怕君王不勤恳,君王勤恳了,国家才有希望。 朝堂上的大臣都能感受到的变化,总是跟赵寂呆在一处的卫初宴自然也能感受得到。 其实赵寂在她面前本来也不显得冷淡严肃,然而赵寂心情不好,这件事卫初宴也渐渐地感受到了。起先她还真的察觉不出来的,毕竟陛下总是笑模样,即使是那日撞破她要弑君,陛下也是笑着的,她的情绪,世间少有人能探查出来。 卫初宴本来也不长于此道,况且赵寂有意瞒她,她很是被赵寂骗了一段时日。然而,后来有一次,卫初宴倚在窗边看书,远远地看到陛下在湖的那边,她本来想收回目光的,然而眼睛却不太听使唤,她于是看了许久,陛下没有注意这边,似乎在与高沐恩说事,神情有些严肃,卫初宴本来没有太多感觉的,然而有一瞬间,陛下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过来,那一眼寒冷到了极点,像是有雪花落在卫初宴眼角。 她眨了眨眼睛,再去看时,陛下已换了一副模样,远远地,浅笑着与她对视了。 卫初宴收回了目光。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渐渐地,卫初宴也发现了,赵寂在外面总是显得严肃冷淡,这与其说是王权的一种反映,不若说是她自身情绪的折射,毕竟,曾经的陛下也许骄矜冷漠,然而那只是埋在骨子里,极少外放的,并不像现在这样,时常地显露出来。 赵寂好像心情不好。渐渐地,卫初宴有了这样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强烈,毕竟赵寂在她面前好像又总是带笑的,而且也总是有心情调侃她,每每都惹得卫初宴羞愤不与她说话。 但是,既然现出了端倪,卫初宴也就不受控制地会去想,是什么惹得赵寂不快了呢?是不是匈奴的事情?战争进行的并不顺利吗?然而,不是频频有大捷传来吗? 她倒是没往自己身上想,毕竟,当日赵寂虽然暴怒,然而也不可能持续这么久吧?她却没想到,帝王只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差了而担忧,所以才没有好脸色对人。 是的,她的身体很差。 这是经过太医的仔细诊查,才发现的一件事。反反复复地受伤,光是小腹,便有纵横几道伤口,且有两次都是致命伤,再加上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加上与左寒儿对战时消耗式的爆发……这些都极大地损伤了卫初宴的身体,使得她只是表面尚好而已,其实内里已经破败不堪。 太医自然不敢直说,然而即便很是含蓄,赵寂却也立刻听明白了,她知道这事不能怪太医,只让他们尽一切力量去为卫初宴调养,自己则尽量挤出时间来,多看看卫初宴,看她身体恢复的好吗。 和卫初宴呆久了,赵寂渐渐也发现了一件事,这女人总是咳嗽。 明明嗓子是没有一点问题的,然而她就是止不住咳嗽。只是她咳的轻,有时候听惯了,便不由自主地略过了——赵寂本来也不是什么耐心细致的人,会忽略这些实在正常。然而,听太医说了之后,对于卫初宴的咳嗽,赵寂也不能忽视了。据太医说,这是伤了肺气的表现,或者是身体里有什么其他的毛病,总之,卫初宴的身体确实是不好的。 起先,赵寂以为只要她的伤口愈合了就好了,然而后来,她知道事情远远不是这么简单,卫初宴咳的越厉害,她的心情便越差。有时候午夜梦回,她想起自己踹在卫初宴身上的那几脚、想起她让卫初宴自己去领的那些板子,便常常从梦中惊醒。 第112页 那些她曾经落在卫初宴身上的痛,终于以一种其他的形式落在了她自己身上。她被这些折磨着,无数次地后悔,总是忍不住地去想,若是没有那一脚、若是没有那些板子,卫初宴的身体是不是就要比现在好上一些?是不是,卫初宴就不会这般地,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体,明明咳的都要呕血了,却还要在那假装平静? 她总是后悔。以前的她总觉得,后悔是最无用的情绪,然而事到临头,她才知道,这种情绪虽然无用,却是一个人所不能逃开的。 卫初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卫初宴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差到了那个程度,她倒觉得还好,毕竟当年她中毒以后的状态,可比现在要差多了,那时她尚且能调理过来,又何况是现在呢? 她觉得她可以,却有人担心她不可以,并且因此而折磨着自己。 但是,有时候,赵寂也会感到疑惑。 据太医所说,卫初宴的身体积患众多,早在以前就应该很差了,然而……那几日,她所感觉到的卫初宴分明又不是那样,好几日呢……那样的强度,卫初宴不也受得了吗? 因为这个,赵寂心中又多了几分希望,然而太医终究才是医者,他们两人既然都那样说,赵寂也不得不去相信,而且,她也看到过卫初宴身上的伤痕,知道她实在是受过太多的伤了。 这个人不过双十年华,所经受的伤痛,已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的。偏偏她是个闷性子,端正自持的紧,又总是那般的温和,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她竟也不声不响地受了下来。 每次想到这件事,赵寂都感到很难过。她却不知道,卫初宴性情温和不假,但也不是泥人性子,她能自己逃到长安、能手刃刺客、也能在战场上杀敌,若她真的只是温和沉闷的话,她又如何活到现在、并且还活的这般不错呢? 她也坚韧、她也倔强,她也有为了达到心中的目标而顽强拼杀的心性,否则,她不会去出使西疆,也更不会敢去奴马草原。 第71章 不能 八月,金秋。 宫里的菊花开了许多,金灿灿的、红艳艳的、富贵圆润的、猎奇纤细的……不止是宫中,宫外也有菊花开,只是没有宫内这么多珍贵的品种,但这也并不妨碍人们赏花游玩的兴致,赵寂也听说了,城里办了一场又一场的赏菊宴,听说还成就了几段佳话。 “你那叔叔,在御史台任职的那个,他家不是也有个小女儿吗,这一次,在新阳公主府的赏菊宴上与刑司左家的嫡次子结了缘,听说已在议亲了。新阳公主以之为美事,跑来与孤说了一通,她的心思孤知道,孤便赐了一对玉如意给吴家小女,她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一日,赵寂照旧在帝寝殿陪卫初宴,见女人闷声不响地盯着手上的书看,遂寻了些趣事与她说。 她觉得是趣事,然而落在卫初宴耳中,倒不亚于巨石入湖了。 吴家小女?那就是吴瑾吴姑娘罢。她与左家公子结亲了吗?吴叔他们……想起先前没能定下来的那段婚约,卫初宴虽不觉得难过可惜,但是也觉得怅然。 世界果真是一天一个模样。 也好,她原本也不能与那位姑娘有些什么,况且她现在又和陛下……而且又这么多天没有音信,甚至连家都空了,吴叔他们会改变主意,实属正常。况且,那姑娘是找到了良人了吧? 如此甚好。 卫初宴轻轻说了句:“挺好的。”她将手中书籍翻过一页,专心致志地看着,有一缕秀发轻轻垂落在她脸颊旁,看着格外的安静娴雅。 赵寂差点看得出了神:“你也觉得好?那孤再追加一些礼品?” 送礼已是极限,下旨是不能的,帝王金口玉言,为臣子赐婚这种事情,除非是立了大功的那种臣子上书请奏,否则赵寂是不会主动的。 卫初宴奇怪的看她一眼:“朝中每成一对,陛下都要如此慷慨?” 赵寂便笑笑,不说话了,看样子是把刚才的想法抛于脑后了。 秋是丰收之季,各地要督促秋收,送上赋税、各诸侯国还有岁贡……许许多多的事情积压在帝王案头,令她很难抽出什么时间来,这日也是这样,只是陪着卫初宴坐了一小会儿,便又匆匆忙忙地被请走了。 赵寂走了之后,卫初宴放下手中的那本《越陵广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开放的菊花出神。 陛下说的没错,菊花开了呢。即使这里并不是菊园,也能看到几丛金灿灿的菊花,很美丽的样子。 她这微微出神的样子落到了高沐恩的眼里,没过几日,很是熬了几个夜晚的帝王终于抽出了时间,一进帝寝宫,便拉着初宴的手把她往外拉。 “陛下、陛下?您这是作甚?”卫初宴的伤口已然愈合结痂,疤痕的边缘甚至已脱落了,这种程度的拉扯已不至于扯动伤口,她没觉得不适,只是有些被动地跟着陛下往外走,倒也不是如何抗拒,因为她实在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孤带你去赏菊。”帝王未曾放开她的手,兴致盎然道。 赏菊?好罢,赏菊。 卫初宴跟着赵寂往外走,走到廊下的时候,她才终于闻到了自由的气息,当然,也还是虚假的自由。她见外边还有宫人,便悄悄地把手缩回来了,赵寂没有勉强她,说了句:“跟上。”便抬脚往一边走去。 第113页 皇宫太广,帝行于宫,有时驾车、有时乘辇,否则既耽误时间,又会令帝王感到疲累。菊园离甘露殿较远,也是不应该步行的,不过赵寂显然没有乘坐车撵的意思,考虑到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在路上浪费,她早已命人将菊园里开的最好的那些花儿尽数挪到附近的一处园子了。 卫初宴不知道为了她赏个菊费了宫人多少工夫,她跟着陛下行了一刻钟,便来到了一座花园,乍看百花齐放,细看,这数百数千朵花,分明朵朵都是菊花,只是在形态与颜色上有各种的差别而已。 绿牡丹、绿云、墨荷、柳月、鸳鸯荷……卫初宴也只叫得出几种的名字,赵寂对此倒是懂得多一些,与她一同在花丛小径中行走时,偶尔会指着几朵自己喜欢的说上几句,卫初宴在这方面没有特别的喜好,没有搭陛下的话。 当然,她们并没有真的和好,卫初宴这样冷淡,其实是在赵寂意料之中的,见状并不生气,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卫初宴还是很为这美丽的景色而沉醉了一瞬的,天下奇景,莫出皇家园林,可以这样说吧,她今日所看到的,随便找上一株,恐怕都是民间那些爱花成痴者穷尽一生也无法得见的,这样的珍奇花卉汇于一园,又何尝不能令人陶醉呢? 赵寂这是拿这些来博她一笑,见她的确将目光落在了这些的上面,不再神游了,帝王心中便满足了,她笑道:“你果然是喜欢的,那一日高……就看你多看了那些菊花两眼。这样看来,孤今日带你过来,倒是没带错。” 卫初宴一怔,因为她喜欢,才带她过来的吗? 因为……她喜欢? 她转头,对上赵寂犹带笑意的眼神,心脏停摆了一瞬。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陛下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的,然而,她立刻又想到,这只是一个君王的肆意妄为而已,赵寂以为她喜欢,甚至没有先问过她,就自作主张地将她带来这里,甚至于,陛下还是从高沐恩那里知道的这件事。 可是她那一日看的又如何是菊花呢?她羡慕的只是它们在阳光下生长的自由而已。 阳光何其普遍呀?可她,卫初宴,被囚禁在那样的宫殿里,即便是想要晒一晒阳光,也只能坐在窗边,在阳光探入屋中的时候触碰一下而已。 她喜欢的哪里是菊花呢? 卫初宴讽刺一笑:“我喜欢菊花,陛下可以给我菊花。” 赵寂将这当成了问句,闻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自然可以,你若是喜欢,这一园的菊花都搬回甘泉宫去也行。” 看,是搬回甘泉宫。之后她还是要被囚禁在那里,连自由地走过来也不行的。 卫初宴压下心中的酸涩,又问:“我更喜欢自由,陛下也可以给我自由吗?” 赵寂倏然停下脚步,不再笑了,冷眼看了她许久,而后忽然绽开一个比这满园花卉还美丽的笑来:“不能。” 赵寂不容置疑地说道。 第72章 画 卫初宴别开眼,看着一株紫珍珠,沉默了下来。赵寂知道她在和自己置气,然而这女人发起脾气来也好像没脾气一样,除了不说话,其实是看不出来其他的,偏偏赵寂最烦的就是她不看自己、也不说话的样子,在那里憋闷片刻,压抑地吐出一句:“你伤还没好……说什么自由不自由。” 卫初宴这才有了反应:“我的伤已经愈合了。” 赵寂给她气笑了:“你懂什么!你以为愈合便成了吗?你知不知道——罢了,总之孤说没好就没好,太医也让你多养养不是吗?你最好早将这可笑的想法从你脑子里移开。” 卫初宴不知其中隐情,她只觉得可笑,陛下既然拿她的伤做文章,那她的伤恐怕不会有“好”的那一天了。她讽刺道:“莫说伤势是好是坏了,即便陛下对着哪个大活人说一句‘这是个’死人,那太医也会面不改色地点头附和,而后伸手将其药死。” “卫卿,你!”赵寂气的全身微颤,将拳头捏的咔咔作响。卫初宴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那双水润的眼睛里,装满了倔强:“难道臣说的不对吗?” 赵寂不去看那双眼睛,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道:“今日就到这里罢……你不喜欢菊花……孤知道了。” 她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去看卫初宴,见这混账女人还呆在原地,拿一种气愤的眼神将她瞧着,她又转过了头,只冷声说了句:“跟上。” 随着赵寂这句话出口,不远处守候着的两个侍卫朝卫初宴走了一步,卫初宴知道,自己不跟上也必定会回到甘露殿,于是深深叹了口气,抬脚走出了园子。 受恶劣心情的影响,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卉,在她眼前,皆如尘埃一般了。 那之后,有许久,卫初宴都没有与赵寂说话。她就是这样,生气了也不会和泼妇一样大喊大叫,她做不来那样,她生气起来就不理人。一般看她究竟生不生气、又生多大的气,就看她不理人多久就知道了。 赵寂捏熟了她的脾性,一看她这样就知道还是那日园子的事情,其实那件事上,赵寂也生气,然而对卫初宴她打不得也骂不得,还不是只能自己生闷气?后来就干脆不气了,可卫初宴仍然在与她置气,赵寂见了,真是又气又想笑。她有心做些什么来缓和两人的关系,然而她的确事忙,忙起来,又忘了,于是,她们竟真的有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 第114页 她们两人之间的暗流,瞒不过高沐恩的眼睛,后来有一天,高沐恩寻了个空隙来找卫初宴,与她说了几句话,高沐恩自然是向着赵寂的,所说的那些,入了卫初宴的耳朵,非但不能起到劝说的作用,反而引发了卫初宴的不快,但是,唯独有一件事,是令卫初宴也怔愣了片刻的。 高沐恩问她,她知道前几日陛下的花期又来了的事情吗。 卫初宴……卫初宴怎么会知道!赵寂又没有找过她!她以为高沐恩在骗她,毕竟帝王将她拘在宫中,不正是为了……怎么会时间到了也不来找她呢! 她不相信这个,但是高沐恩走后,她又想到,是有那么两日,赵寂没有回这里睡。赵寂没有解释什么,先前赵寂偶尔也会为了国事挑灯夜战,她以为那两日也是那样……然而现在想来,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 心中隐约有些动摇,卫初宴找机会又问了高沐恩一次,高沐恩那时看着她,愤愤道:“陛下为何会这样,难道卫大人不知道吗?还不是顾着您的身体!她顾着您的身体,她就不要自己的身体,您以为陛下压下这些容易吗?她——” 高沐恩话没说完,赵寂进来了,他立刻闭嘴,然而卫初宴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这天晚上,她们独处的时候,卫初宴没忍住,问了赵寂这件事情,赵寂当时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然后她又自言自语道:“是了,时间是固定的,你掐算了时间?” “陛下还没回答我,为何不来……找我呢?”卫初宴靠在床头,有些难以启齿道。 赵寂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孤说了,你身体还没好。” 卫初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虽然她也不见得就应了陛下,然而,她不应,和陛下一开始就不来找是不一样的。而且,听这话,陛下是担心她的身体,陛下还真是觉得她的身体并没有好。 她想起和陛下在菊园的那次争吵,忽然觉得,那没必要。 赵寂看她在那里咬着嘴唇,眼神略微柔软,赵寂心中一动:“你是愿意了?” 卫初宴立时摇头,眉宇之间都是抗拒。 “好罢,你不愿意。”赵寂失望极了,然后她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刺道:“你不愿意,可却有大把的人愿意。卫卿呵,你猜,孤不在的那两日,是和谁一起度过的?” 卫初宴猛然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高沐恩明明说陛下是喝药……可是高沐恩是陛下的人,他真的会与自己说实话吗?卫初宴又立刻颓靡下来。 是了,她本来也不可能是帝王的唯一,陛下那几日和谁在一起……干她何事! 然后她又马上想到,是了,陛下当然会在意她的身体,毕竟陛下是什么都要最好的人,她不恢复到最好,陛下怎么会亲近她? 是了,原来是这样。 卫初宴缩进被子里,重新拿一个清瘦的脊背对着赵寂,赵寂其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然而她放不下身段去向卫初宴解释,见她已睡下了,就更加不会开口了。她却不知道,卫初宴又怎么睡得着呢? …… 后来,关于卫初宴是如何重新得到自由的这件事,其实和一幅画有关。 八月十五,宫中设了赏月宴,广邀各大臣携家眷来宫中饮宴。这样的盛宴,自然少不了史官与画师,画师为帝王做了一副月宴图,于八月底呈了上来。赵寂见画她画的不错,便拿来给卫初宴看了,见女人看着画中的热闹景象出神,知道她是在想什么,终于心软,遂与她道:“痴痴地拿着看这么久,你会作画吗?” 卫初宴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你给孤画几幅画罢。” 卫初宴不理她了,将画放在一旁。给赵寂画画?谁爱画谁去。 赵寂便转了个话头:“若你答应日后每月入宫一次,孤便在明年正月放你出宫,好让你祭祀祖先、拜访同僚。” 每月入宫一次?要做什么,卫初宴清楚的很。她沉默许久,点头答应了,不答应又如何呢,不答应她连出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不会只有最初那一次的,她早就知道了。 赵寂又道:“如果你为孤作画,让孤满意的话,一幅画,孤给你出宫的日子提早一个月。” 卫初宴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又不能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只犹豫地问了赵寂,她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赵寂正色道:“孤可是金口玉言,绝非消遣。” 卫初宴于是放下心来:“我画。” 赵寂倚在椅上,睨她一眼:“说的这般干脆,你可不要敷衍孤。孤若不满意,便给你再多加几月。” 卫初宴自信道:“到时候还请陛下公平决断。” 赵寂于是又看着她出了神。 短短一月,卫初宴为赵寂作了两幅图,她原本还想再继续画下去,被赵寂叫停了。倒不是卫初宴画的不好,相反,她的画比之宫中画师也不遑多让,而且因为是她亲手所画,而更令赵寂喜欢。 赵寂叫停的原因是,若她再多画一幅,按照她们的约定,赵寂便要立刻放她出宫了。这怎么行?至少……至少再多呆几日吧。 第73章 出宫 十月,寒风袭城。 今年冷的比往年早一些,雪也早早地来了,先是含蓄地下了一场小的,紧接着便是大雪纷飞,就是在这样的雪日里,卫初宴和赵寂约定的日子到来了,放她出宫的日子。 第115页 她被“带”进宫中的时候天还热着,出来的时候,肩头却落了雪,她撑开伞,在一个雪花乱飘的夜晚离了宫,宫门处,丫鬟海棠抱着只小暖炉,正等着她,旁边有一辆马车。 主仆二人见了面,卫初宴拒绝了海棠递过来的暖炉,雪天寒冷,何况又是在夜里,她能受得了这寒冷,身为普通人的海棠却不一定能受得了。 “小姐,我们……回家去吗?” 虽然抱着暖炉穿着厚棉服,然而小丫头仍然冷的发抖,她跟在卫初宴身后,紧紧追着她的步伐。 卫初宴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恩,回家。” 还是回以前那个家去。 她们上了马车,海棠同车夫说了地方,车轮便在雪地里艰难地滚动起来,黑天、白雪、嘶鸣的骏马,来之不易的、久违的自由。 马车在巷口停了下来。两日不曾停歇的大雪,巷口落满了雪,堆堆砌砌,细白如盐,马车难以前行,卫初宴她们于是下了车,深一步浅一步地,慢慢行到了家门前。 数月没有打开过这扇门,门口的环扣上,已落了一些灰。卫初宴掏出手帕贴在环扣上,推开了门,一些灰尘飘落下来,呛的她咳了一下,也有雪屑飘落下来,像是银白的月光,倏然落在人间的小院里。 她走进家中。 院子里也落满了雪,在月亮下白的亮眼,因为雪几乎将一切都遮盖了的关系,院子并不显得凌乱,但这样自然是不适合人居住的,今夜太晚了,明日还要清理院子。卫初宴艰难地穿过小院,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而后是滋啦滋啦的声音,卫初宴回头看去,见海棠摔倒了,手中的暖炉落在雪上,蒸腾了一片白汽。她顿时莞尔,又转身,去将小丫头从雪里“拔”出来,她的手指一触碰到海棠,海棠便冷的打了个寒战:“小姐,你手怎的这般冷?对了,暖炉,你抱着暖炉。” 这样说着,刚刚从雪里挣扎出来的小丫头又转去一旁,试图去拿那只已落在了雪水里的暖炉,卫初宴阻止了她:“我并不冷,只是体温如此而已,你莫要去拿它了,小心又跌倒了。” 海棠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暖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宫里的东西呢。”但终究没有违逆小姐的话,跟着小姐往屋中走去了。 屋子也有一些灰尘,不过并不严重,还是那句话,明日再清理了。至于闺房,是要清理的,否则也睡不了人,折腾了许久,这一晚才算过去。 第二日,卫初宴去市集雇了几个短工来家中清理,又去买了一些家具,没办法,先前她本来打算离开长安,那时候就散走了一些东西,没想到现在不能走,一些缺漏的家具,还是要补上的。 她本来还打算去牙行买几个仆人的,毕竟家中没有仆役的确很不方便,不过,当她带着那几个短工到家里的时候,远远的便瞧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在门外张望。 卫初宴眼神一凝,还未说话,身边的海棠便惊喜地喊了声:“许大哥!” 那人回头看过来,然后脸上露出了喜色,大步往这边跑了过来,正是许匠无疑。 原来,虽然已被遣散了,然而许匠却并没有离开,他放不下主家,总抱着主家还会回来的希望,就在附近的店铺打些短工,时不时地来看一看,还真让他等到了。 卫初宴于是又收下了他。不过,也只有他一人而已,其他的那些仆人,尽都没有留下,卫初宴对此并不觉得怅然,相反,许匠于她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解决了一个位置,还需要几个,然而,仍旧不等卫初宴有所动作,赵寂便送了几个奴仆来,别看她们相貌平平无奇,然而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卫初宴看得出来。她推辞不了,也觉得自己如果不收下,赵寂恐怕不能放心,她就把她们收下了。 她以为这些是赵寂派来监视她的。虽然她早已跟赵寂说过,即便只是为了大齐此刻的歌舞升平、君强臣忠,她也不会将赵寂的秘密说出去,然而将心比心,若是她有这么大一个秘密在别人手里,莫说放人自由,不杀了那人都是好的了,所以对于这几个监视者,卫初宴并不感到不快。 卫府重新有了人的消息,很快又传出去了,只不过这一次,倒没再有人上门拜访。实在是卫初宴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从去岁起吧,她离开长安,而后回来,回来以后不见她去御史台述职,这便也就罢了,她又在大理寺受过罚,如果说这件事之后,还有人在观望着、在估算着她的价值的话,那么当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当卫府一府人皆都走光后,有关于卫大人为帝王所不容的传言,甚嚣尘上。 若说先前还有人想要挨近她的话,这一次,虽然她又出现了,但长安城中的官员们却唯恐避之不及了。 他们也没有料到,仅仅是半月之后,随着西伐军班师回朝,一桩桩功劳被揭开,此刻他们避之不及的人,反而是高攀也高攀不上的了。 就连吴府,都没有再来找过卫初宴。 不过,卫初宴不觉得吴叔是会为了这些传言而避开她的人,她大约猜得到为什么吴府没有动静。 她亲自提着礼物上门拜访,果真没有被拒之门外。 吴翩见了她,神色复杂地瞧她半晌,最后只道:“可惜了。你和瑾儿……” 卫初宴摇摇头:“初宴也听说了,瑾儿妹妹与左公子是两情相悦,这是一段佳话,初宴也是来祝贺吴叔的。” 第116页 她的神情真挚,并无不甘和愤懑,吴翩知道,她的确是个和煦光明的人,并不会激昂这一件事情放在心上,而且先前她也拒绝的很清楚了,否则以吴翩对卫初宴的看重,也真的轮不到左家的小儿。 只是……虽然话是这样说,可错失了一段这样的姻缘,仍然不免令吴翩感到痛心。他更加痛心的是卫初宴这个孩子,这孩子不争不抢,不愠不火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 “你……唉……你……罢了、罢了!” 痛心叹息几声,吴翩不再多言,只让管家取了请柬过来,亲自写上了她的名字,让她在吴瑾出嫁的日子来喝喜酒,卫初宴接了,又深深作了个揖,告辞离去。 第74章 尚书令 这年九月初,通州发大水,急报至长安,赵寂遂拨派了物资、并任命专员前去赈灾,那时卫初宴还未出宫,而等到她出宫,通州的水患竟还未得到平息,不,明面上是平息了的,然而却有通州百姓千里迢迢来告御状,告的便是通州刺史与太守勾结,私吞赈灾银两。 说来也巧,许匠便是通州人,那一日,他上街买柴,谈妥回府的时候,听到有两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操着熟悉的乡音。他不由驻足看了片刻,却发现这两个老乡身后似乎缀着尾巴,且他们形容疲惫、神色惊慌,看似正在被人追杀。 许匠便把人拉到了卫府之中,一问,事情可不小!许匠立刻带他们去见了卫初宴,卫初宴不敢妄断,本想问他们要证据,然而他们也不敢全信卫初宴,即使卫初宴给他们看过了官印。没有办法,卫初宴只得将人留在府内,打算明日将他们带去见京兆尹。 当夜,便有刺客潜入卫府,目标正是那两人,然而他们却没有料到,卫初宴院中除海棠许匠外可都是些大内高手,不出意料地被抓住了。卫初宴被从睡梦中叫起,去处置那几名刺客的时候,心情还有些微妙,这是第一次吧,她家中进了刺客,刺客却不是为她而来。 卫初宴没有私下审问,只让人把他们看好了,第二日一同带去了京兆府,之后的事情,便不归她管了。 倒是赵寂,在听京兆尹上报了这件事后,震怒不已,直接在朝堂上呵斥了身为百官之长的丞相,因其管理地方官的考课,通州贪腐,丞相难辞其咎。赵寂盛怒之下,顺便连御史大夫也责罚了,因其总领监察百官之责,却未能行驶好职责。之后,御史台紧急调派数名御史,连同丞相亲自选定的新的赈灾官员一起去了通州,以将功赎罪。 帝王羽翼渐丰,手腕也逐渐强硬起来,这一次的通州贪腐案只是个由头,她借此敲打三公、警告官员才是真,这一锤子敲在了痛处,三公权力被削减些许,当然,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此刻的赵寂,虽然已初显了一个帝王所需要具备的手段、魄力以及智慧,然而她还欠缺威信,老臣少主,如何逼自己迅速成长、如何令臣子心甘情愿地俯首,这是每一位少年即位的天子所必须面对的一件事。 通州贪腐案还在经办中,大齐与匈奴的战争宣告结束,匈奴被彻底驱逐出了奴马草原,大军班师回朝,赵寂亲自至郊外迎接将士,又在金殿大封功臣,正是在这一日,隐匿了一年多的卫初宴才终于重新走进人们的视线里。 联合西疆诸国伐匈奴、俘虏匈奴单于胞妹,这两桩功劳随便哪一件,都足以让人封侯进爵,何况两桩都落在卫初宴一人脑袋上呢?不过,大齐已无封异姓王的传统,公侯之类的爵位也很少再新授,卫初宴遂未得封,不过,是真真正正一飞冲天,很是升了次官。 赵寂以雷霆之势开了内朝,直接将卫初宴封为了尚书令,命她总领百官奏章。内朝的开放,是赵寂于政事上的一次革新,一经提出,便受到了许多的阻碍,然而,前有丞相、御史大夫渎职被罚,后有战场大胜,年轻的帝王一时间锐气十足,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其锋芒,内朝,竟然也真的开了。 虽然只有一个总领百官奏章的职能,然而就单单这一个职能,便割裂了三公的权力,减轻了帝王所受到的牵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尚书令,已成为了略高于九卿的官职,甚至,隐约有与三公分庭抗礼之势。 卫初宴于是风头一时无两,先前她门可罗雀,封赏之后,家中门槛几乎被人踏破。而既然已升职,按照朝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她也不好再呆在这样一方小小的院落中,赵寂在封赏的时候便赐了她宅院,她不能推辞,而且既然是御赐宅邸,她就必须要早早搬进去。新宅院空旷宽敞,里边已有了许多的奴仆,不必看,也知道出自何处。 卫初宴苦笑着接受了。 内朝官由赵寂一并指派,因为都是要到卫初宴手下做事的,赵寂也问过了卫初宴的意见,问她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卫初宴遂向赵寂推荐了两个曾经做过大内侍卫的、后来又跟她去了西疆的人,此外还有一个是在籍田司的属官,区区两三人,赵寂很信任她,没有再考察便将人编进来了。 内朝运转起来了,说是内朝,其实也就是一个机构,卫初宴在城中开了官署,属官们也在这里办公,不过,卫初宴自己,经常被叫到宫中。 毕竟是与奏章有关的职位,自然是离不开陛下,除了一些封蜡的机密奏章,赵寂都让她看,看完好分类,有一些不重要的,就让她退回去了。 第117页 这正是这个职位为什么显得那么重要的原因,想一想,若是卫初宴故意漏掉那么一两份“不那么重要”的奏章,着急的可不是她。 虽然处在这样的职位上,若是滥用权力是死罪,而且卫初宴是个正派的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不会滥用私权,然而,不耽误旁人多想呀。 现在他们是知道了,陛下哪是不喜欢、不信任卫初宴呐,这可是管理奏折的职位!陛下说给就给,可见她对卫初宴的器重。这样的器重之下,卫初宴想要给人穿小鞋实在太简单了,毕竟以卫初宴的聪明,她不在大事上使袢子,光是在小事上动手,也足够害死人了。 不敢得罪,又后悔没有在之前与卫初宴交好,朝中官员悔的肠子都清了。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卫初宴本来在为自己相看亲事的消息,这不,大家便躁动起来了,一些先前装聋作哑的人也马上行动起来,厚着脸皮想要试试运气。 卫初宴拒绝了好些来说亲的人,真是觉得哭笑不得,木已成舟,她现在已不需要成亲了,也不再着急这件事情,可是却又有这么多的人来找她说亲了。 该说什么呢…… 第75章 玉佩 这天,卫初宴从官署走出来,正待上马车,从一旁跑出个穿着蓝色锦袍的人来,慌慌张张的,要到她跟前时,被她的随从拦住了。 是徐公子呀。 卫初宴挥退随从,站在那里任他施了一礼,而后才笑着和他说了两句话,以她现在的地位来看,莫说是徐邵景,即便是徐邵景的母亲来了,也只当得她的一两句话,也只有徐老,还有资格让她回个礼,正常聊一聊天。 倒不是她故意拿乔,只是,你何曾见过太尉他们对人好辞色?有时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要和她所处的位置相匹配,这样,会少去很多麻烦。 就像现在,似是看出了卫初宴的疏离,徐邵景往后边退了两步,也不再敢那么放肆地盯着她看了,一低头,倒是真有了几分羞涩的感觉。 “卫大人……” “徐公子有话请说。” 因为有徐老先前的情分在,卫初宴还愿意停下来与他说话,换做另一个人,这样冒冒失失地冲上来,她就将人交给仆从处理了。 徐邵景站在原地,痴痴地将她瞧着。许久不见,卫大人好似多了股说不清楚的风韵,她本来就是个正当年华的女子,相貌惊人的美丽,气质也如兰如梅,总让人感到欢喜。许是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她为齐朝立下那样大的功劳,人看着也愈加沉凝安静了,肯定受了很多苦吧。 “徐公子?” 卫初宴温和地询问了一句。徐邵景回神,紧紧抓着手心的东西,鼓起勇气说道:“我听说大人近来在为亲事烦恼?” 来了。 卫初宴干脆地澄清:“并非如此。初宴近期没有娶妻的打算,日后大约也不必再为此而烦忧,公子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可不是真实。” 徐邵景咬了咬牙,明明整个长安都在说,卫大人一定是在骗他。他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卫大人,若你要议亲,可否考虑一下我?” 卫初宴摇头:“徐公子,我说了,我近期不议亲,那都是谣言罢了。” 她脑中闪过一张总带着点骄傲的脸蛋,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不止是近期,恐怕她以后也不会有议亲的机会了,但是她却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议亲已没什么用处了,况且,她助赵寂渡过花期,又何尝不是在帮她自己呢?她现在更不需要议亲了。 唉,如果抛开这整件事情背后所带着的算计和压迫,她和赵寂……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可惜,赵寂是为了她的绝品,而她是不得不妥协,如此强行继续,最终又有什么好结果呢? 只能不去想,不去想,只当自己是个工具罢,也只当赵寂是个工具罢。一切,不都是只为了她们血脉之中的天性而服务的吗? 好在赵寂真的遵守了诺言,放她出宫,并且还给了她一个这么重要的职位。她其实没想过的,没想过帝王会如此重用她,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她又忽然明白,这就是赵寂的魄力。 她就是那般热烈的人,她既然都敢去赌卫初宴真的为她保守秘密、敢如此地信任卫初宴,那么再给卫初宴一个尚书令的位置,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赵寂。 唉,赵寂。 “卫大人?卫大人!” 思绪被徐邵景拉回来,卫初宴强打起精神看向他,他也发现了卫初宴的心不在焉,心中很是失落,然而想到他此行的目的,他也知道,也许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毕竟现在全长安哪个不想与卫初宴结亲呢?等着嫁给卫初宴的人可太多了。 他咬咬牙,解下了腰间的锦囊,取出一块玉佩来,往前一送,就塞到了女人柔软的手心里:“卫大人,邵景……喜欢你,喜欢了很久了,我会是一个好夫郞的,请你看一看我,若是你有意的话,请带着这块玉佩去我府上——” 话音未落,徐邵景惊愕地住了嘴,视线之中,身姿清雅的女人往前走了一步,而后他的袍袖被拉了一下,手被抬起,而后,一块冰冰凉凉的物什落到了他手里。 他眼中立时有泪。 卫初宴只当没看到,她还了玉佩,便立刻与徐邵景拉开了距离:“公子厚爱,初宴愧不敢受。我真的没有议亲的想法,我还有公事在身,公子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便先告辞了。” 第118页 她往马车走去,徐邵景追上去,拦在了她前边:“大人真要如此无情吗?” 他一边问,一边拿帕子揩眼泪,四周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在心中叹息一句,放着这样清秀的公子不要,卫大人还真是不解风情。 卫初宴已给足了徐邵景面子,奈何他不要,还要死缠烂打,卫初宴深觉头疼,也知道不能放任他在这里闹,否则明日徐府还真的能寻了由头闹事。她蹙着眉,同徐邵景道:“徐公子,今日你在这里问我这些,可是,初宴也有个问题,那便是,几月之前,你在哪里?” 徐邵景被她态度的突然变化所惊,听了她的话后,更是面色大变。 看来是知道的。 卫初宴叹了口气:“公子是知道的吧,几月之前,我的确是在为自己的婚事奔波。那时我是亲自上贵府拜托过徐老的,虽然是拜托他帮我相看人选,没有奢求要在贵府找一个妻子或是夫郞,然而,若你有意、若贵府有意,那些时日,来与初宴定契,不难吧?” 面对卫初宴的质问,徐邵景眼神飘忽了一下,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道:“我、我……” “那时候,贵府没有音信,初宴不觉得有什么,也不觉得失落。但是,徐公子,数月之后,在这个时候,你却忽然又跑来与我说这些,今时与往日,有些什么变化你我皆心知肚明,你既然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你这样会使我多想的吧?” 徐邵景心虚极了,他其实是一直想嫁给卫初宴的,数月之前,他当然也知道卫初宴去过家里拜托过爷爷,那时他也冲动的求了爷爷,可是,爷爷和母亲都反对,他听了二位长辈的话,也退缩了。 现在……爷爷和母亲倒是肯放他出来了,可是,唉。 话已说开了,卫初宴冷冷淡淡地道:“初宴不要趋炎附势的夫郞。”即使是说着这样的话,她仍然给徐邵景留了面子,很小声,只徐邵景一人能听到,而对方在听到的瞬间,脸色便已煞白。 卫初宴没再理他,转身上了马车。 这件事情并未在卫初宴心中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让她觉得有些尴尬,也有些怅然。其实,若是徐邵景不来找她还好,徐老他们的顾忌,她也是知道的,并不会因此而觉得有什么。然而,徐邵景来找她,却正暴露了徐府的行事作风,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作风。 这样的人家,以后还是远离才好,尤其她现在又处在一个这样的位置,若是和这样的一家人搅扰不清的话,迟早要出大乱子的。 “都做了尚书令了,怎的还这般素?” 翌日,卫初宴照例送奏折去宫中时,帝王翻看着奏折,冷不丁来了一句。素?肃?什么?卫初宴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寂便指了指她的腰肢、又指了指她的耳朵,她这才明白过来。 是说她打扮的……太素净了? 但凡是个女子,提起这样的事,总是免不了去在意的,卫初宴立时摸了摸耳垂,那里是一对普通的珍珠耳坠,说素净也素净,但也还好吧,卫初宴以前还用过木质的耳坠呢,那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呀。 赵寂一看就知道这女人什么都不懂,她勾勾手,便有人捧了个盘子来,赵寂示意卫初宴过去,卫初宴听话的过去了,然后腰间便被按了个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是一块鲤鱼形状的羊脂白玉。 不止这个,赵寂又伸手在托盘里抓了一下,玉佩、耳环、发簪……她直接塞到卫初宴手上,越塞越多,卫初宴只得伸出双手捧着,手还被刺了下,看着这些东西,她愣了愣,眼中划过一丝古怪来。 玉佩……等等,玉佩……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拿去……免得别人说孤的尚书令太过寒酸。” 赵寂塞完,背手走到桌边,低头看着女人刚刚送来的奏折,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还有,别什么猫猫狗狗的玉佩、锦囊都要。” 还真是这样! 卫初宴低头看着那堆物什,心里不知道什么情绪在聚集。 第76章 琐碎 是占有欲,还是……其他的?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背影所能回答卫初宴的。她移开了目光,抱着那堆价值连城的饰物走到桌旁,将之放到了桌面上:“这些……初宴受不起。” 赵寂抿了抿唇:“便当作是给你的赏赐罢。” 卫初宴轻轻地摇头:“一个尚书令还不够吗?陛下,赏与罚,总得分明才是。” 赵寂看了她一眼:“这是孤私库的东西,平日里放在那里也是吃灰,孤愿意给你,你便收着。” “可臣——” “你不要,孤便将它们摔碎了。”赵寂淡淡说罢,捻起一块玉佩,毫不留恋地,将之掷在了地上。 四分五裂。 卫初宴握紧了拳头,不再试图与专横霸道的帝王说什么,她蹲下去,将那残玉的碎片收入腰间的香囊中,赵寂见她这样,心中隐有后悔,然而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唤了奴婢上前,命其将那些饰物收进袋中,交给了卫初宴,卫初宴接了,宫婢羡慕地看着她,她却没有多少喜悦的感觉。 …… 除却陛下的钳制所带给卫初宴的压迫感之外,其实升任尚书令后,她的日子过的相当不错,当然,也忙碌的很。 这种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内朝框架架好,司内官员各司其职,这个时候,卫初宴才空闲一点,然而也只是相对以前而言,实际上,仍然很是忙累。 第119页 这样的忙碌中,唯一会令人感到轻松的日子竟是每月一次入宫伴驾的日子。尤其是……当她们的花期渐渐重合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对于双方而言,就真的成了互惠的事情。 如果抛开那并不算美好的开头来看的话。 十月、十一月、腊月……于是又是一年过去了。 正月主祭祀。人人要祭祖,帝王也要,并且帝王还要祭祀上天,对于赵寂而言,每年的正月应该算是最忙碌的了,在这个月份,她几乎日日都要穿冕服、戴冕冠,有时候还要穿特定的吉服……服饰繁复,穿与脱都要花去不少时间,但这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意味着帝王所处的场合通常是很正式的、所要做的事情也都是有严格的章程的,一套套做下来,即便身体素质好如赵寂,也感到有些吃不消。 吃不消的后果,就是她的花期罕见地推后了。她推后了,卫初宴却没有,初宴按照约定的日子入宫时,因为脑子已开始混沌了,所以并未发现不对,赵寂也没有解释什么,陪了她几日。等到卫初宴出了花期,才发现不对,那时的她十分的震惊,赵寂分明是清醒的,赵寂明明不需要…… 她逃也似地出了宫,然而哪是逃得开的呢?人跑了,却忘不掉那几日帝王对她的迁就。她不明白,明明不是需要她的时候,为什么帝王也愿意……或者说她不想明白,她不敢去明白。 然而,有些事情,既然已初现了端倪,就由不得人不去想。那日之后,卫初宴再想起先前赵寂的一些举动,好像也有了新的解读,她因此而很是迷茫了一阵子,后来,渐渐地觉出一些不同来。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之间,又是一个冬日了。 “元朔六年,竟然也快要过去了。” 这一日,卫初宴与赵寂分开的时候,帝王穿着白狐裘,抱着小手炉立在檐下,忽然跟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卫初宴站在雪地里,沉默了一瞬。 日子过的可真快呀。她到长安的那一年,是元朔一年、还是元朔二年呢?她竟记不太清了。 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吧,她来到长安,那时势单力薄、彷徨无助,现在,不仅成了这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还与陛下……唉。 现在是元朔六年,元朔六年……这便意味着赵寂登基已有六年了。 卫初宴看着赵寂,见她眼睛仍然清亮的如同被泉水洗过、见她仍然充满了俾睨天下的锐气,不由又叹了口气。 六年的时间,说短也真的不短,她已成为这大齐的皇帝六年了,可是这个人看起来,却好像才刚刚走在了人生的旅途上,甚至于,她还如此的年轻。 她是十四岁即位,到今年,也才堪堪二十岁。日后会如何呢?她已消灭了匈奴,又借着内朝收回了许多的权力,下一步,她要对诸侯王下手了吗? 卫初宴其实也在等着这一天,可是她又怕这一天真的到来。这一两年里,借着尚书令的势,她调查出了卫家的一些隐秘,她有些怕了,怕年轻气盛的帝王按捺不住与根深蒂固的诸侯王开战,也怕卫家全族陷于战火、站到不忠不义的那一方。 “怎的忽然露出这样奇怪的神情?卫卿,你今年是二十二岁,不是三十二岁、也不是四十二岁。你这一套伤春怀秋的鬼样子,可以再过数十年再露出来吗?” 赵寂瞅着女人眼中显露的沧桑,一瞬间有些心慌,她走下白玉台阶,嫌弃地踢了一点雪过去,雪屑染白了卫初宴的袍服,卫初宴这才回神。 是呀,她也才二十二岁,可是,她怎么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呢? 元朔七年。 卫初宴与赵寂有了一次很漫长的冷战。 从元朔五年冬到元朔七年春,每个月不曾间断的花期,意味着她们也有过十几次的相处了。若是在这样漫长的相处之下,卫初宴还察觉不到陛下对她的心思、以及她自己对陛下的心思,那实在是太难了。 元朔七年的春天,桃花盛开的日子,帝王“逼”卫初宴去桃林喝酒,在满树灿烂的桃花下,帝王手中拎着一壶酒,对短暂失神的她骄傲说道:“你看,你终究是不那么恨我了。” 那是第一次,卫初宴没有刺回去。 是呀,不那么恨了。 那么久,久到好像连怨恨也要消磨掉,久到好像也真的生出了一些情义来。 从三月到五月,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罕见的充满温情的日子,她们没有争吵、没有分歧,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不过两个人都还未表明心意。然后到了六月,那一次相处时,可能是因为之前几月“助长”了卫初宴的胆子,又或是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情到浓时,她想要标记帝王。 她吓到了帝王,被失控的帝王掐住脖子,很是威胁了一通,卫初宴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焰熄灭了,她们陷入冷战,一月又一月,大约有半年吧。 卫初宴没有同赵寂说过一句话。 第77章 大结局 元朔八年,春。 战事起。 先是中山王杖杀刺史,公然叛国。而当赵寂派兵前去平乱时,废太子忽然也拉起一支军队,打着“正社稷”的名号,宣扬他才是正统的继承人。废太子自郁南起事,郁南是平南王卫家一脉的地盘,此举无异于昭示卫家的反叛,直接牵连了长安的卫初宴。 第120页 即便赵寂与卫初宴都清楚,卫初宴不可能反叛、也与卫家没有关系,可是朝臣不清楚,并且也有人想要借此废除内朝、又有人想要拉下卫初宴换自己一系的人上位,总之,一夕之间,弹劾卫初宴的奏章数不胜数,即便卫初宴管理着奏章,也无法将它们丢出去。 折子递到赵寂面前,赵寂顶着朝中诸臣的压力,将那些折子尽数压了下去,然而,朝堂中的声音却压不下去,卫家反叛已是铁证,身为卫家人的卫初宴也难辞其咎,只要她身体里还流着卫家人的血,她就摘不出去。即便她从前清清白白、甚至于国家有大功劳,即便她没有犯罪,然而,卫家既然有了罪,那这罪也即是她的罪,这就是“连坐”。 朝中要求处置卫初宴的声音一日强过一日,赵寂不得已,免去了卫初宴的职位,将她幽禁在卫府。一场被家族波及的风波,看似已然削减,然而,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到了三月,中山王与废太子的叛乱还未平息,淮海的胶东王、淄川王又联合起兵,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 他们所要“清”的,就是卫初宴。 起兵之初,胶东王、淄川王作檄文道,如今国有大乱,皆因郁南卫家伙同废太子犯上作乱,卫家其心可诛、全族不可恕,当此危急之际,天子却仍然重用卫家嫡女,胶东、淄川二王闻之,不由落泪。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护君王、清君侧。 明眼人都知道,清君侧只是个起兵的借口而已,可是,若是帝王一直不肯处置卫初宴,那么这个借口就一直都有。 许是这个借口实在好用,后来,吴王、楚王、赵王也打着这一旗号先后起兵,战火,瞬时燃烧了半个齐国之广,赵寂盛怒,调派数支军队前去平叛。赵寂的王师皆是精锐、装备优良也不缺粮草,而诸侯王经过百年的养精蓄锐也有了强横的战力,一场场打下来,居然各有胜负,暂时看不到结局。 国已大乱,长安城虽不到人心惶惶的境地,可也并不那么太平了。书求、跪求、哭求……甚至往议事殿的柱子上撞的官员也出了好几个。都是在求陛下处置卫初宴,仿佛如果处置了卫初宴,“清君侧”了,诸侯王们便会退兵一般。 虽然荒唐,可,众怒难犯,赵寂虽贵为天子,也不能再强行将这些压下。卫初宴看出她的为难,在她提出派人秘密护送卫初宴出长安的时候,卫初宴释然了,看,谁能说帝王没有情呢?已关系到她的江山了,可她还是要救她卫初宴一命。 卫初宴拒绝了帝王的提议,她跪在赵寂面前,请求赵寂将她投入大理寺。 “何必呢,你知道,即便你死了,这场战争也不会结束的。”赵寂的手在颤抖,她想一巴掌过去,将这个迂腐的女人打醒。 卫初宴坦然道:“是呀,是这样,可是总有人不这么想。人,总是擅长自欺欺人的,他们会想,万一呢,万一陛下处置了卫初宴,诸侯王便退兵了呢?他们会想,他们会退兵的吧,毕竟,卫初宴已死去了啊。不少的人在做着这样的美梦,因为这是最省事、最安全的做法,只需要牺牲一个人罢了。” “你既然知道这样你会死,何必去学那飞蛾扑火。”赵寂痛心道。 “因为若我不去,那么卫初宴便真的成了帝王身侧的奸佞,那么他们就是师出有名。我不愿意看着大齐因为我一个人而落到四分五裂的境地,我更愿意投身一试。我入大理寺,诸侯王退兵最好,那我甘愿赴死,而他们若不退兵,也足以惊醒那些仍然做着美梦的人。陛下,此战,我大齐能胜,只要做梦的人不那么多、只要所有的人都拿出捍卫大齐的决心。” 卫初宴跪在地上,肃然施了一礼:“请陛下将罪臣投入大理寺!” 赵寂后退两步,向来骄傲的面容上现了颓然:“你不要逼孤。孤送你出宫,你离开长安,走的越远越好。” “那大齐怎么办?你的王位怎么办?你的子民怎么办?你想后世将你记成因错信奸佞而亡国的昏君吗?” “孤的江山,还没有这么容易被人拿走!乱臣贼子也想入长安?卫卿,你乱了。” “我没乱。事实如何,你与我心知肚明。陛下,你将我投入大理寺吧,我不是求死,可你需要向外界传递出你的态度。” 卫初宴再次哀求道。 赵寂一下子没了声音。 的确,事实并不像她表现的这样,这场战争并不是儿戏,它已扯动了大齐的百年根基,关系到了大齐的生死存亡,赵寂是个合格的帝王,她将卫初宴送走的决定已做的十分艰难,如今卫初宴再一表态,她真的很难拒绝。 “赵寂……”赵寂木在那里,卫初宴跪在地上,忽然地直呼了她的姓名,赵寂轻轻颤抖了一下。 卫初宴温温柔柔地笑了:“宴,何德何能,能得你如此相护。” 赵寂闭上眼睛,不忍去看那澄澈至极的眼睛:“可你不要我的保护。” “因为……宴也想保护你啊。” 赵寂忽然失控怒吼:“你就好好听我一次,不行吗?” 卫初宴只是笑:“陛下……赵寂……之前那么多的时光,我们好像都浪费了。如果这一次的劫难过去,我们好好的,从头来过吧。” 赵寂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她将卫初宴送进了大理寺。 消息传遍天下,诸侯王沉默了几日,忽然叫嚣着要将卫初宴凌迟。长安诸臣遂“求”陛下下旨,赵寂却一拖再拖。 第121页 拖延、斡旋、暗中相护……即便是这样,大理寺中,卫初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刑罚。明明知道她日日受刑,赵寂也不能去看她,不仅不能,赵寂还要加重卫初宴的刑罚,只要减轻了,人心便会浮动。 赵寂一边稳定人心,一边继续战争,她亲征一次,将废太子大军尽数歼灭,这是她和叛军角力占据上风的开端。她大胜,一路宣扬战功回到长安,以此次的胜利与大臣们斡旋,想要至少给卫初宴送些药去。 大理寺牢狱中,得知了卫家尽数覆灭的卫初宴却终究没等到赵寂的药,她自裁于众人面前。 史书记载:元朔八年冬,尚书令亡于大理寺,帝闻之,大恸,亲至牢狱,殓其遗体。既葬,帝哭不止,徘徊碑前,不愿离去。 元朔九年秋,继中山王、赵王、楚王、淄川王、胶东王之后,吴王叛军全数被歼,至此,诸侯王之叛平息,帝将吴王曝尸于林,驱兽食,与先前叛王同,后人遂言,帝狠烈。是年,帝改年号为晏和,至崩,未换。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 从五月到八月,整整三个半月,幸臣完结了。 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说了,一开始只打算写十万字的,现在写了二十万字不止。 够了,太够了。说实话,幸臣比佞臣要难写,因为很多的事情不能脱离佞臣,它有一个框架,不能写出去,否则就不对了,我尽力在写,很希望最后呈现给你们的是篇好的前传。 爱你们,写幸臣的时候我工作了,平时也忙,加上又进行过一次手术,自己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很感谢你们不计较,还一直陪着我。 幸臣其实挺惨的,一开始开文的时候,阿凉在黑名单里,前五万字没榜单,后来出了黑名单,上了一次榜,结果赶上手术,没完成字数又黑三期,所以干脆就再也没申过榜了,从头到尾,幸臣一次榜单、没入V,最后居然还有两千多人看,我很满足,很谢谢你们的陪伴。 其实事情真的很巧,就当阿凉换了个新工作吧,明天要去报道了,正好就在今天完结了。之后,到底还写不写文呢,我不知道,祈祷工作不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