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攻略黑月光师尊》 第1页 《如何攻略黑月光师尊》作者:枕上冰河【完结+番外】 文案: 北山蘅有个徒弟,温柔乖巧又听话,善良可爱好欺负。 可是某一天,他突然得知这个包子徒弟会在将来变身霸王龙,把自己先阉后杀,挫骨扬灰。 北山蘅铺盖一卷,跑路了。 小徒弟受到刺激,精分了。 在被追着蹂/躏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北山蘅终于自暴自弃,决定自己躺上砧板:“……别发疯了,给个痛快吧。” 霸王龙摇身一变,变回了包子,奶里奶气地冲着他笑: “好师尊,明明是我越发疯,你越痛快。” 【食用指南】 1.一身正气哭包少女攻x作恶多端怂包冰山受; 2.年下,1v1,HE,攻受恋爱脑; 3.师尊假高冷,美强惨,嘴上硬,心里软; 4.架空大陆,高武低魔,私设满天飞,所有朝代地名都是虚构。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北山蘅,楼重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眼泪越多腰越好 第1章 镜中影 望舒城内烈焰灼天。 凄厉明焕的火光撕开寂寂长夜,宛如利刃般刺穿城池,点燃了城中每一寸砖砾。墙头旌旗猎猎,夜风卷着杀气呼啸而入,与残破的布缕撕扯纠缠。 天边一轮圆月高悬,清辉引曜天幕。 月光下满城尸体横陈,鲜血染红了亡者洁白的长袍,将河道洇成赤色。街将士们的长/枪上挂满头颅,形容惨烈。 北山蘅趴在城头,脑袋被人摁在墙头上。 粗粝冰凉的砖石紧紧贴他的面颊,苍白细嫩的皮肤渗出一道血痕。 身后有一把刀抵着他的脊背,冷冰冰的触感硌得人骨头发寒,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穿单薄的绸衣。 “师尊。” 有人贴着他的耳廓开口,声音里带着杀伐过后的喑哑。 “这就是你……受万人敬仰的神教教主——龟缩在自己那个宫殿里面,不敢出来直面大军的后果。” 青年勾起唇角,笑容冷酷。 “月神教七千教众为你而战,被挑断筋脉,斩下头颅,不能前往归墟往生。而他们的教主,却在城破之日屈膝于我刀下。” 冰冷的薄刃前进了半寸,穿透衣衫,贴上肌肤。 “你身为封疆大吏、边陲藩王,残害我景清朝庶民百姓,荼毒我云沧族黎元苍生,你配得上世人的香火供奉,对得起朝廷的封诰信任吗?” 北山蘅心剧烈地跳着,恐惧达到了极致。 然而他不敢怕,更不敢躲,他生恐自己一露怯,便被对方看穿了心底的懦弱与无助。 “你作恶多端,罔顾伦常,为了追求禁术的巅峰滥杀无数,视人命如草芥,你有何脸面立于天地之间?” 青年每说一句话,刀锋便前进半分。 他历数着北山蘅做下的种种罪状,一寸一寸地剜进血肉,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师尊,你根本不配活着。” 北山蘅终于等来了想要的话,缓缓闭上眼,轻声开口:“动手吧。” “杀你,那是一定的。”青年一字一句地说着,却反手抽出长刀,“不过在这之前,弟子要满足师尊一个愿望。” 北山蘅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愿望? 他这一生权势富贵已极,问鼎武学巅峰,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还会有什么愿望? “师尊少时好着女装,醉心阴阳合一之术,可惜生成了男子,终究无法神功大成。”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弟子不忍见师尊苦心修炼,故而替师尊达成所愿。” 青年的刀锋缓缓下移,刺入他双腿之间。 “我送师尊女儿之身。” 北山蘅剧烈地挣扎起来,双眸圆睁,目眦欲裂。 然而青年却死死地摁着他的头,他只能看到对方明红似血的战袍,感受到冰冷的薄刃切入皮肉。 锥心的痛楚在刀刃落下那一瞬迸发开来,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脑中似有团团烈火烧灼。 北山蘅骤然从白玉樽中抬起头,被冷水浸湿的长发贴在颊侧,肌肤因为骤然接触到温暖的空气而泛起些微红润。 一摸身上,已然汗湿重衣。 樽中一汪湛蓝的冷水,微光粼粼,澄明透亮,清澈得可以看清玉樽底部的纹路。 他浑身脱力一般顺着石台滑坐在地,大口地喘着气,神色惊慌,双眸无神,久久无法从方才所见中平复下来。那样清晰的痛感,仿佛真的从他身体里蔓延出来,令人心惊。 “师兄,看到什么了?” 旁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北山蘅悚然一惊,吓得瑟缩着后退了半步。 定睛细看,才认清眼前的人。 一袭玄色云纹织锦缎袍,长发披散,脚踏布靴,微微上挑的眉尾透着丝丝凌厉,然而那双狭长眸子却盛满温柔。 “是绎川……” 北山蘅惊魂未定,骤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下意识往身下摸去。摸到自己传宗接代的物件还在,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男子瞧见他动作,神色微微一滞。 北山蘅连忙尴尬地缩回手,掩饰道:“卡住了,调整一下。” 第2页 绎川若有所悟地点头,复又问道:“方才在摇光水镜中……你看到什么了?” “水镜……”北山蘅重复了一遍,似是才反应过来,面色骤变,“对!水镜!快将这劳什子拿走,把里面的水都倒了。” 说罢,便黑着脸起身去端白玉樽。 绎川受惊更甚,慌忙按住他的手,急道:“师兄,这水镜是神赐的圣物,世代供奉传承,怎能说丢就丢了?” “什么神赐圣物!”北山蘅忍不住破口大骂,“就一破烂玩意儿!” 绎川从未见过他这般口不择言的慌乱模样,定定地盯着看了半天,直到北山蘅渐渐平复下来,才缓缓开口。 “师兄,这水镜可鉴过往,能知未来,无论在镜中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将它丢了。”绎川一边柔声劝着,一边缓缓将他的手拉开,“北山氏一族世世代代受月神荫庇,砸了摇光镜,可是对她老人家大大不敬。” “那就赶紧拿走,别放到我面前碍眼。” “好的,好的。” 绎川连声应道,对着大殿门口招招手,吩咐人将白玉樽撤下去。 北山蘅冷眼瞧着殿中使女动作,心绪渐渐安定下来,只是仍怀有余悸。待使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后,便转向绎川问道:“重九呢?” 绎川微微一愣,“你从绛河边捡回来那个徒弟?” 北山蘅点了点头。 “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绎川奇道,“可是飞霰流霜修炼到最后一重,需要药引?” 北山蘅摇了摇头,“找他有事。” “那不赶巧,你今早让我把他处理掉,我刚吩咐人将他丢到潇湘崖下。”绎川顿了顿,“若是需要药引,蟾宫里还有许多孩子,我去挑两个好的来。” “已经死了?”北山蘅脸色有些发白。 绎川刚想点头,瞧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临时改了口:“我再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北山蘅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绎川忍不住皱起眉,“当心。” 月神宫筑在一片巍峨山崖之间,嵌入岩石凹陷的部分,整座宫殿皆以汉白玉修砌而成。远远望去,莹白色的宫室与墨染似的岩石映在一处,竟似虚悬于空中一般。 神宫后面有一处悬崖,壁立千仞,深不见底。 立在崖上向下望去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奔腾的绛河经此而过,汇入群山之中的天衡海,水潮隐隐似有金铁之声。 北山蘅立在崖边张望许久,心中泛起一丝侥幸。 “真的死了……” “这么高的悬崖,两侧都是突出的石壁,没有武功的人掉下去十有八/九是没命了。”绎川摇了摇头,续道:“不过……也有可能还留了口气。” 北山蘅闻言,心里又不踏实起来。 “下去看看。” 他咬了咬牙,不等绎川阻拦,便向着崖下纵身一跃。 那一袭白衣宛如雁过横塘般坠入深渊,在两侧山崖间轻点跳跃,几个起落便降到崖下,稳稳地落在河中央一块巨石上。 绎川担忧地看着,须臾之后,只好跟着跳下去。 “师兄。”绎川落在他身侧。 北山蘅微一点头,“是从我们跳下来的那个位置扔的吗?” “我吩咐教中弟子去办的,但是潇湘崖上唯有那一处可以落脚,想来应该是那里。”绎川解释着,目光在四下里逡巡。 北山蘅眯着眼睛环顾一周,视线凝在不远处的石台上。 “那个是不是?” 绎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面色微变,连忙点了点头。北山蘅随即飞身掠去,在石台边蹲下身。 巨石上躺着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双目紧闭着,一丝生气也无。身上白袍已经被污泥和水藓染成黑绿色,脸上尽是巨石留下的伤口。 “应该是掉进了绛河里,又被水浪拍打到石头上的。” 北山蘅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气。 这福大命大的野小孩,果然是以后能带兵灭了自己的人。 北山蘅脸色又黑了几分,他缓缓伸出手按在少年胸口,暗运内功,掌心渐渐泛起幽幽蓝色。 绎川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师兄,你不辞辛劳亲自跑来崖下一趟,就是为了了结这孩子?” “是了结,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让他受尽折磨。” 北山蘅面色阴沉,目光狠厉——这个小破孩,竟然要割下圣教弟子的头颅,让他们不能往生? 想要杀师证道,我先让你活命无门。 掌心的幽蓝火光逐渐旺盛,很快便将少年整个人拢在其中。强大内力压迫着绎川的心肺,让他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不得不向后退开一丈。 少年白皙的皮肤一寸一寸爆裂开,鲜血从裂缝中渗出,使得他看上去有种类乎厉鬼的狰狞。 北山蘅眸光沉冷,毫不手软。 罩住两人的蓝焰愈加猛烈,就在少年承受不住即将血崩而亡之时,骤然有一股力量从他身体里涌出,冲破了北山蘅用真气凝成的层层业火。 “师兄!” 北山蘅听到绎川在焦急地呼喊,但是反噬带来的冲击让他心脉俱震,喉头腥甜,险些无法控制住身形。 恰在此时,一双冰冷潮湿的手骤然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腕子。 第3页 “师尊。” 第2章 剪水瞳 北山蘅手捂胸口,咬紧下唇,死死盯着面前死而复生的少年。术法反噬激起了绛河巨浪,水花翻涌而起,在象征着圣洁的雪白衣袍上洇开水渍。 少年睁着一双古水般的黑眸,面容沉静,神色平和。 北山蘅一动未动,定定地观察着对方的动作,似乎在判断面前之人是生是死。 然而少年只是淡淡的唤了句“师尊”。 紧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头颅与巉岩碰撞发出一声巨响。血水迸发而出,瞬间漫过他的身子,仿佛刚才的那句师尊不过是回光返照。 北山蘅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他死了吗?” 绎川两步跑过来,指尖在少年的鼻端停顿片刻,又试了试颈间脉搏,这才点点头,“应该是死了。” “什么叫应该?”北山蘅冷冷地问。 “这……”绎川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师兄的幽冥火已臻化境,莫说是个没功夫的孩子,就是真金白银都能化成水了。” “可是你也看到了,幽冥火并未成功。” 北山蘅松开一直捂着心口的手,细白指间满是鲜血——那是他自己的血。 绎川诧然一惊,“师兄……” 北山蘅轻轻点头,面色惨白,“他体内有股力量阻止了业火,我被反噬了。” 绎川张了张嘴,酝酿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师兄承袭教主之位四十余年,无数江湖豪杰武林高手都死于北山蘅手中,谁曾想今日竟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失手。 “约莫是……死了。”绎川咽了口唾沫。 北山蘅凝视着巨石上的少年,良久,轻轻摇头。 “将他带回去。” 这孩子留着是个隐患,除非亲眼看着他化作白骨,自己绝不会安心。 “今天晚上,我要拿化生池水炼他。” 北山蘅撑着身子站起来,纵身向崖顶掠去,面上划过一丝狠厉。 绎川将少年重九打横抱起来,运轻功随着北山蘅而去,待两人的双脚皆触到地面之后,方才试探性地开口。 “师兄,不过是个孩子。” “嗯?”北山蘅挑眉。 “我的意思是……这孩子即便不死,也很难活命了,更不可能有什么威胁。”绎川顿了顿,又道:“若是需要药引,教中根骨胜过重九之人比比皆是。” 北山蘅向着月宫走去,沉吟道:“这个孩子必须死,死得透透的。” 行到寝宫门口,他回过头来,叮嘱绎川:“将他带去化生池,我沐浴更衣之后便到。” 绎川低头应是。 北山蘅转身走进大殿,解下衣袍丢在一边,拿起铜镜对着月光细细查看——光滑洁白的胸膛上,有三个拇指粗的血洞,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水。 果然是反噬。 北山蘅叹了口气,运功止住血液流动,拿起手边白布沾了些水开始擦拭。 花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堪堪将胸前血水擦净,只是那三个血洞看上去仍甚是可怖。 他放下铜镜,更衣出门。 绎川早已候在殿外,只是看上去神色有些焦急,见到北山蘅出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师兄,那孩子还活着。” 北山蘅面色微变,“走,去看看。” 白玉砌成的水池石阶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之所以用团,是因为少年的身子早已不成人形,黑黢黢的泥污、褴褛的衣裳和撕烂的血肉粘成一团,根本难以看清这是一个人。 北山蘅跨进宫殿,脚步微顿。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还会活着,但是少年胸口微弱的起伏还是传递着生的信息。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北山蘅淡淡地评论了一句,自觉将他自己从“祸害”那一类划分出去,没有瞧见绎川想笑却不敢笑的表情。 白玉筑成的水池中,一汪幽深沉冷的墨色冷水微微荡漾,水面沁出丝丝寒气,与宫殿中微暖的空气相遇,化成若有似无的冷雾随风逸散。 化生池,月神教三处圣水之一,专为教中那些犯下大错的弟子准备。 池中死水千年不动,不生苍苔,不育鱼虾,无论是金石铜铁,还是□□凡肤,遇之即化,片叶不留。 北山蘅盯着重九看了片刻,走过去将人拎起来。 少年微弱的呼吸喷在他的腕处,像一只受伤的龙崽,试图用伤口换来敌人的怜悯。 然而北山蘅是个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人。 他几步走到化生池边,蹲下身,缓缓地将少年放入水中。 本就残破不堪的布料在接触到水那一瞬间顿时化为乌有,少年孱弱的身子一点点靠近水面,就在北山蘅即将松手之时,重九却骤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双瞳剪水,清光荡漾。 北山蘅一怔。 就在他愣怔地这一瞬间,少年已经攀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带着一身的泥污拱进他怀里。 北山蘅回过神来,反手将少年甩开。 重九像个包子似的在地上滚了两圈,“砰”地一声撞在殿柱上,昏死过去。 绎川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这样又摔又打的,就是大罗神仙也活不成了。 可北山蘅还是不放心。 第4页 他立在远离看了片刻,复又走过去抓着少年的领子将人提起来,推开殿门走到外面,打算再一次将他从潇湘崖上扔下去。 但是重九虽然又阖上双目,却似找回了意识一般,死死地攀着北山蘅的胳膊,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北山蘅几次想把人推开,都是徒劳无功。 “师兄,不如我来吧?”绎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 北山蘅却突然改了主意。 “罢了,将他带回去吧,洗干净了送到月宫来。” 听到这句话,少年仿佛终于放下心来似的,摽着他胳膊的力道一松,往地上坠去。绎川连忙上前将人接住,也不知师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一照做。 等绎川将人洗干净送来时,已是后半夜。 月光清寒冷彻的银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向床榻前的石阶,在雕工精美的莲花纹路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泽。大殿中空无一人,不生烛火,不燃熏香,整座大殿弥漫着宛若莲花初生之时的清香,带着溟濛水汽,丝丝缭绕。 北山蘅靠在一只金丝软枕上,借着那道清冷月光,用朱笔在胸前伤处细细描绘勾勒。素白胜雪的衣袍委于床边,与他苍白的肤色渐渐融为一体。 绎川悄无声息地进来,沉默立在一旁。 半晌,洁白如玉的胸膛上现出一朵绯色莲花,北山蘅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洗干净了?” “嗯。”绎川将少年放在他的床边,踌躇片刻,盯着那朵莲花缓缓道:“师兄不必为伤处介怀,即便白玉微瑕,师兄也是天下最美之人。” 北山蘅没有说话,只是唇畔隐隐勾起,显然对此话十分受用。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睡了。” 北山蘅微微颔首,目送着绎川退出寝宫,这才视线移到少年的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重九生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月神教中人多纤瘦,自己又因为长年修习术法的缘故,行止间或多或少染上些阴柔之气。然而这个少年,一看就和他不是同一路人。 重九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幼龙,即便身染尘泥也绝不屈服。 也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 为了摇光镜中虚无缥缈的预言,就杀死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实在是不符合他的人生追求。但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有可能令圣教数万弟子受烈火焚身,他就无法再心软。 北山蘅长长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 如果不能用术,那就用最传统的方法。 他缓缓地举起匕首贴近少年的脖颈,在锋刃即将切入肌肤时,重九再一次睁开了眼眸。 “师尊。”少年轻轻地唤。 北山蘅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忍不住向后仰。 “师尊,我生病了吗?” 重九的声音很微弱,涣散的目光在北山蘅胸口渐渐凝住,旋即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怀里靠过去。 北山蘅无声地将两人距离拉开。 重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月宫的床上,瞬间变得慌乱起来。 “师尊恕罪,是弟子僭越了。” 北山蘅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少年明明浑身是伤,流血过多,怎么反而好像越来越精神了? 重九半天没等来北山蘅说话,吓得往床边溜去。 “弟子这就下去。” 北山蘅这才缓缓开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吗?” 重九看了看身上,嗫喏道:“是……是师尊救了弟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弟子来世结草衔环……” “罢了。”北山蘅打断他。 这孩子说话时躲躲闪闪的,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重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迟疑道:“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睡在这里吗?” 北山蘅指了指地上。 这孩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也不能离了自己的视线。 重九心领神会,一个翻身滚下床去。 北山蘅思索了片刻,将身边的薄被也丢下去,兜头罩在少年身上。重九连声说了几遍多谢师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北山蘅缓缓地阖上眼睛。 一闭眼,便似回到了望舒城破之时,摇光镜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重九着一袭戎装,明红的斗篷迎风猎猎,身后是血染红的护城河,月神教弟子的头颅堆积成山。 他拿着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刺穿自己心口。 嘴上说着,师尊,你不配活。 然而再睁开眼时,却看见重九拥着被子瑟缩在床边,瞪大了一双眸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山蘅几次攥紧了匕首。 却又将手指一点点松开。 许是想到了很多年前苦苦挣扎的自己,许是那双眸子格外的水光潋滟,又许是对摇光水镜的传说仍存有一丝侥幸。 直到夜尽天明,北山蘅的那把刀也没能刺下去。 当重九再一次从月宫中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却觉得身体里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涌上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 重九踉踉跄跄地走出月宫,整座空山寂寂无人语。 他连着唤了数声,终是抵不住体内的灼热,痛苦地跌倒在崖边。 第5页 第3章 望舒城 北山蘅连夜跑了。 他整整一宿没睡,用了四个时辰来思考,下一步路应该怎么走。然而一夜过去,除了跑路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重九是要杀他的人。 可是这个人杀又杀不死,躲也躲不掉。 北山蘅这一生虽然害人无数,恶贯满盈,但其实本质上还是怕死的。他不想死在重九手里,更不想在死之前被人阉了。 所以他跑了。 趁着月黑风高,空山沉寂,北山蘅连绎川都没知会一声,便连夜逃离了月神宫。 圣教子弟长年幽居滇地的群山之中,鲜有外出造访尘世之人,因此月神宫上上下下连一匹马都找不到。北山蘅只能一路运着轻功出得山来,仅一炷香/功夫便觉得心口剧痛,不得不改为徒步前行。 沿着官道又走了两个时辰,这才遥遥瞧见前方镇甸。 那是前朝泰尊皇帝建国之初,朝廷为北山氏一族封在滇西的采邑。到了本朝之后被划为郡城,受月神教管辖,政教合一,镇守藩邦。 未到卯时,城门未开,北山蘅便摸着墙头掠进去。 甫一落地,便咳出一口血来。 北山蘅在心里将重九骂了无数遍,沿街向前走两步,瞧见一家药铺连忙冲进去。 “有人吗?”他敲了敲门框。 连着询问数遍都不见有人回应,北山蘅扶着药柜向里面走去,一把掀开隔间帘子。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美梦正酣,鼾声阵阵。 “起来做生意了。”北山蘅忍着怒气。 掌柜的翻了个身,迷迷瞪瞪道:“还没开门呢,等会儿再来。” “再不起来我拆了你的店。”北山蘅吼道。 掌柜的被唬了一跳,慌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掸了掸袖子跑出来,口中小声嘀咕:“阎王赶着收人吗?催命似的……” “阎王不敢收我,你可说不定。”北山蘅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废话少说,取两只雪蟾,一只□□,五两天麻,五两龙涎香,半根犀角。” 掌柜拿着戥秤的手一顿,“客官,您要的这些,除了天麻都没有。” “没有你开什么店?” “客官,我这铺子是医活人的,死人可救不了……” 话音未落,便被北山蘅一把掐住了脖子,纤细的手指似有万钧之力,顷刻间勒得他面颊涨红,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男人眼睛一翻快要昏死过去,他这才松开手指。 “再放肆就割了你的舌头。” 掌柜的慌忙揉着脖颈,一边换气,一边断断续续道:“客官,您要的这些个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除了宫里,也就江湖上逝水阁、凌波宗这些门派才有。至于天麻……您要多少有多少。” 北山蘅点了点头,简洁道:“称五两。” 掌柜的拿起小铲量取了一些,交到北山蘅手里。北山蘅取了药出来,在望舒城西寻了一个荒废的月神庙进去,用内力将天麻化成齑粉服下。 小庙里荒无人烟,滇地百姓信仰月神,若无祭礼祀典也不会随意闯入,正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北山蘅将外面的风袍解下来铺开,盘腿坐下,调运内功。 术法失败带来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天麻虽然暂时打通了经络,内力却像是从胸口的血洞中源源不断向外流逝。幸而这世上能用术法之人寥寥无几,寻常武林中人来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北山蘅一心一意地闭目打坐。 运气一个大周天后,灵台中一阵清明,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功时,骤然有一个道影闯入他的意识。 “师尊……” 少年睁着那双清澈眸子,幽幽地开口。 北山蘅悚然后退,战栗不已。 少年爬上玉床,一把掀开他的外袍,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刀。一下,一下,又一下……胸口渐渐出现一朵殷红的莲花,鲜艳秾丽,似血着泪。 少年满意地点头,缓缓向下移动刀锋。 “师尊生得真好看,若是个女子那就更好了,不如弟子送师尊女儿之身如何?” 噩梦般的声音入耳,北山蘅觉得体内灵力瞬间紊乱起来,在筋脉中横冲直撞,又顺着四肢回溯而上,往脑后的风府穴涌去。 不好! 北山氏一族作为半人半神的存在,之所以能独立南疆数千年不倒,就是靠着体内月神赐下的这一脉灵力。若是失去灵力,他这一生都无法再用术法,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北山蘅不得不强行破关,将灵识拉回现实里。 就在他抬眸的刹那,骤然瞥见神庙门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闪过,那身高和体型都像极了—— 重九! 北山蘅心神俱震,忙不迭地爬起来冲出去。 外面夜色四合,圆月高悬,空阔的小庙杳无人音,四野里只有鸣蜩声声,长草葳蕤,哪里有半个人影? 北山蘅不放心,又将院中的草丛仔细翻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 也是。 重九经历了坠崖断骨之痛,又受幽冥业火熔炼,即便真的不死,可不可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还能在外面跑来跑去。 北山蘅略微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摇光镜带来的恐惧太深,从那时起,他每天运功修炼总能看见重九的身影。若即若离,隐隐约约,时而真实时而虚妄。 第6页 一来二回的,竟似心魔一般成了业障。 北山蘅觉得这望舒城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在这,便是重九不来杀他,他也要被那噩梦给吓死。 休息一夜,北山蘅打算次日启程。 临行前,他又去了一趟药铺。 药铺掌柜的瞧见那噩梦似的白袍,顿时叫苦不迭,跪在地上连声磕头:“这位好汉,您饶了我吧,我这小本生意实在折腾不起。” 北山蘅确实是打算抢点天麻就走人,眼角瞥见掌柜身上的麻衣,想起这好歹也是月神教治下的子民。 于是话锋一转,“我付你钱。” 他摸了摸口袋,身为一教之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门带银两的习惯,只得脱下手上的玉扳指递过去,赧然道:“只有这个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恩赏。”掌柜感恩戴德地将草药双手奉上。 北山蘅提着包好的草药向外走,忽然远处一队人马奔袭而至,马蹄扬起一地沙尘。 为首之人身着丝质短打,头戴锦帽,腰佩长剑,一边催马前行还一边对着身后众人喊道:“快!穿过望舒城,前面就是澜沧山了!” 月神教位于滇疆,地处偏僻,鲜少有这样规矩整齐的队伍出现。 北山蘅稍加思索,便拢起风帽跟了上去。 这行人在城中一家望月酒楼停了下来,将马交给门口的店小二,便三三两两地走入店中。 北山蘅在门口伫立片刻,转身跟进去,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身后动静。 “二哥,来一份猪肘子?”只听其中一人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带头那人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沉声道:“等到了月神宫,见过左护法大人,定然少不了你吃的。” 左护法? 北山蘅微微一怔。 “我这不是担心嘛,万一被那帮子邪魔歪道坑害了,别说猪肘子,就是西北风都没得喝。”先说话的那人撇撇嘴,“听说那魔教中人豢养毒物,心思狠毒,来一趟也不知有没有命回去。” “我们是来取《流光策》,又不是来打架生事的,你怕什么?” “别说上澜沧山进月神宫,就是走到这地界儿我都觉得瘆得慌。”青年压低了声音,似乎颇为忌惮,“二哥,你说我们能见到蘅教主吗?” “见那不男不女的作甚?”被称作二哥的人嗑着瓜子。 你才不男不女! 北山蘅攥紧了茶杯,暗暗磨牙。 “我听说他们教主长得好看,英雄都爱美人,弟弟也想看看。” “你算个屁英雄?!爹爹吩咐下来的事,一件都办不好!”男子丢掉瓜子壳,“我且问你,那件事准备得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吴副宗主前往江南易货,那东西就在货物里。”男子拍了拍桌子,警告道:“事关重大,若是再办不好,当心爹爹要你的命!” 青年挠了挠头,陪笑道:“二哥放心,弟弟这几日一定加紧寻找。” “嗯。”男子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凌波宗副宗主功夫不低,找的杀手一定武功要好,嘴也要严实!” 凌波宗? 北山蘅心思一动,唇角微勾。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正发愁没钱买药疗伤呢,这散财童子就自己送上门了。 他拿起茶杯,走到那张桌子前停下,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 兄弟俩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来人。 北山蘅掌心按在杯口,微微用力,粗瓷制成的茶杯“咔”得裂开,碎片洒了一桌。 “这份单子,我接了。” 第4章 舟中客 江陵,烟花三月,春风万里。 正是万物复苏,天下回暖的时节。江面上行船如织,往来络绎,画舫里羌管菱歌千回百转,淮江边钓叟游人语笑喧阗。 江口木墩上系着一艘红木錾金的双层楼船,桅杆挂着绯色的帷帐,风吹拂之际隐隐有暗香飘过。船头立着十数个粉衣少女,长发高挽,薄纱覆面。 在这艘楼船的尾翼,另有一叶扁舟。 北山蘅已在舟上坐了三个时辰,目光穿过水雾,紧紧黏在楼船上。 在这三个时辰里,他的内力失控了两次,右眼皮跳了十五下,骂了重九三百二十七句。 如果不是那个死小孩,自己怎会沦落至此。 北山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夜色缓缓笼上江面,明月升起,清风渐凉。江陵城的守卫们催促着最后一批百姓进城,关闭水闸,拉上城门。 喧嚷的江畔恢复了平静,江上船只逐渐减少。 终于,那艘华贵富丽的楼船解开纤绳,缓缓驶入江中。 就是现在! 北山蘅将茶杯拍到桌上,借力腾空而起,一个翻身便向着楼船掠去。赶在船头的少女发现前掠进船舱,速度快到令人难以捉摸。 渔船上的船夫只一个回头,便不见了客人的踪影。 此时,北山蘅已经站在楼船二层的阁屋里。 他的面前立着一张四开屏风,绘着云江绣楼的图样,其上映出主人影影绰绰的身姿。龙涎香的味道弥漫满室,浓郁厚重。 北山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凌波宗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大门派,宗中诸人皆是女子,可是寻常女子谁会用龙涎这样沉郁的香料? 第7页 再看那屏风后之人,盘腿静坐,浑然未觉。 进来这许久了,自己的脚步就算再轻,吴副宗主是有武功之人,怎会一点儿动静都没察觉到? 北山蘅蹙起眉,拂袖将面前屏风掀开。 “是你?!” 看到那张英挺俊美的面庞时,北山蘅眸光骤变,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功力消退眼睛花了。 “师尊。”重九轻轻地开口,击碎了他所有幻想。 “你怎会在这?” 北山蘅的声音有些僵硬——鬼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一闭上眼,摇光水镜中的景象便出现在面前,少年重九的面容与镜中冷酷的青年合二为一,高举屠刀,眼神冰冷。 而此时此刻,噩梦里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弟子听闻师尊受伤,放心不下,便一路追随而来。”重九眨着眼睛,表情无辜,“师尊身体可好些了?” “谁说我身体不好?”北山蘅狐疑道。 “祭长大人说是弟子惹了师尊不快,弟子心中不安,故而一路追至月神庙外。”重九指了指手边的香炉,乖巧道:“这吴宗主房中正好有龙涎,希望对师尊恢复武功能有助益。” 北山蘅露出嘲弄的笑容,“龙涎需要煎煮,不是拿来烧的。” 重九脸上一红,“是弟子愚钝。” 北山蘅别开脸,视线在船舱里逡巡一周,问道:“吴宗主呢?” 重九从坐着的木箱上站起来,拿走软垫,拉开箱子门。里面滚出来一个红衣女子,双目紧闭,麻绳缚住双手,一丝气息也无。 北山蘅挑眉,有些意外,“死了?” “没有,弟子不是滥杀无辜之人。”重九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急补充道:“弟子也不是说师尊是滥杀无辜之人,虽然师尊真的杀了很多人……弟子、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重九说不下去了。 北山蘅饶富兴味地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竟然有些想笑。 这孩子……嘴笨得很。 “你的伤呢?”北山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弟子的伤好了!”重九露出兴奋的表情,挽起袖子给他看,“伤口都恢复,精神头也好,师父真棒!” 北山蘅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真棒?自己可是快要死了,精神崩溃而死。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重九身上时,才发现少年身上完好无损,肌肤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光滑白净。 这怎么可能? “吴映月一代宗主,武功可以跻身天下前二十,你是怎么把她弄到箱子里的?”北山蘅盯着地上的少女,心头疑云越来越重。 “弟子化妆成侍女,躲在吴宗主的船里,下了迷药。”重九笑嘻嘻道,露出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北山蘅却是不信。 行走江湖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疑心,随侍从人都是严格挑选,怎会叫人随随便便混了进去?更不可能被迷药轻易放倒。 然而细看重九的神情,却不似作伪。 要么就是自己还没睡醒,要么就是这小孩精分了。 北山蘅摇摇头,走到吴映月面前蹲下身去,伸出右掌悬在女子头顶,幽蓝色的光焰逐渐在他掌心聚集。 “师尊,您要杀了她?!”少年的惊呼传入耳中。 北山蘅遭受反噬灵识受损,功力本就大不如前,被这一声惊到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向重九时,面上已隐隐泛起薄怒。 “师、师尊……”重九结结巴巴道:“那日在望舒城拜月酒楼,陈公子只是让您夺走凌波宗的货箱,并未、并未说要您杀了吴宗主呀。”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北山蘅冷笑。 重九不敢说话,脸皱成了包子。 “替他陈家镖局杀人能赚几个钱?”北山蘅瞥向房中陈设,“这凌波宗一箱货物,就够锦衣玉食好几年的。” 重九踌躇半天,颤声道:“师尊便是要截货,也不必杀了吴宗主。” 北山蘅抬起头,“这是你相好?” 重九一怔,摇摇头。 “不是你多管什么闲事?”北山蘅调动内力,慢吞吞道:“江湖中人一口一个魔教,一口一个邪道地喊我们,我便是留她一命,她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重九低下头去,想反驳却不敢开口的样子。 北山蘅骤然觉得心里一阵烦闷,长叹一声,撤开手掌起身,“罢了,我还没杀过女人。” 重九神色一松。 北山蘅指着屋里的东西道:“看看有没有值钱的,拿来给我。” 重九听话地在屋中搜了一圈,找出来一叠银票,一只木匣,摞起来放进北山蘅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北山蘅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 从自己走进这间屋子开始,这孩子一直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温顺,与镜中那个冷酷恶毒的将军判若两人。 重九……真的会是那个人吗? 北山蘅倒是有些不确定了。 他数了数银票,抽出一张递给重九,冷声道:“拿着这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再跟着我。” 重九委委屈屈地看他,“师尊,我走不了。” 北山蘅这才想起来,外面还有凌波宗的人在守着,若是被她们发现了定然会引起骚乱。无奈之下,他只得抻开一条胳膊,对着少年勾了勾手指。 第8页 重九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扑进他怀里。 北山蘅足尖在栏杆上轻点,借力掠出楼船,耳边风声骤然猛烈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皱眉。 “要是敢把哈喇子流到我衣服上,我就把你丢到江里面去喂鱼。” 重九连忙闭上了嘴,竭力在风中呼吸。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两人落在江陵城中的一处房顶上,北山蘅一把将他推开。 “滚吧。” 重九不敢反驳,抱着师尊施舍的那张银票麻溜滚了。 北山蘅放下一桩心事,这才找到一家客栈,用刚抢来的银票要了间上房,美滋滋地沐浴、更衣、钻被窝。 躺在床上后,北山蘅留意到重九搜出来的木匣。 那盒子由最普通的核桃木制成,两只手掌大小,看上去平平无奇。 怎么会和银票放在一起? 北山蘅带着疑惑打开了木匣,里面躺着一本薄薄的书,封面写着《流光策》三个字。纸页的边缘已有些泛黄,想是有些年头了。 然而待北山蘅将书翻开,却发现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流光策……好像在哪里听过。 北山蘅拧起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书放回去,压在枕头底下,开始闭目凝神运气。 自从开始修习术法之后,北山蘅就再没睡过觉,都是通过打坐调息来休息,比睡眠带来的精神头更足。但是今夜他运气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胸口一阵沉闷,似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一般。 北山蘅不得不睁开眼。 好巧不巧,与凝视着他的那双黑眸来了个对视。 “重九?”北山蘅愕然。 这小孩进屋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重九。 来人长着和重九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清澈黑眸,但是眸中却闪烁着饿狼一般阴冷的光芒。 他缓缓地开口,“师尊,终于醒了?” 第5章 流光策 伴随着重九阴冷的声音,房中倏地亮起烛火。 北山蘅盯着面前之人,咽了口唾沫。 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仿佛又回到了水镜中城破之日,那样熟悉的感觉,称之为罗刹也不足为过。 “师尊,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义气。”重九低下头,手里攥着一张银票,“您老从吴宗主身上拿走了那么多,竟然就给弟子一张,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就为了一张银票?就为这张银票你大半夜扮鬼吓人? 北山蘅忍不住想骂。 “不给钱也就算了,你个不男不女的鬼东西,竟然敢叫我滚。” 重九的声音很低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感觉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北山蘅很气。 这辈子还没哪个人敢这样骂他。 他很想一巴掌抡过去,骂一句你才不男不女,但是他没那个胆。 眼前的重九让他琢磨不透。 “我好心好意用龙涎香给你疗伤,你竟然骂我愚钝。” 北山蘅大呼委屈。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赖在我头上。” “闭嘴!”重九声音提高了一些,“你再叭叭一句,信不信我把你丢进江里面去喂鱼。” 北山蘅乖乖地闭上嘴。 敢情好,自己白天骂这小孩的话,全被他还回来了。 “你以为我怎样擒了吴映月的?就重九那个蠢货,怎么可能有这等本事。” 自己骂自己蠢货?北山蘅眨了眨眼睛,总算看明白了。 ——原来这小子是个精分。 “你个没脑子的,竟然会相信什么扮成侍女的鬼话。”重九将视线移到他脸上,神色一厉,“说!你是不是早就有此贼心?!” 什么贼心? 北山蘅还未回过神来,对方已经飞快地伸出手,点向他周身大穴。 重九是个全无武功的人,所以北山蘅从来没想过防着他,对方突然发难,便毫无准备地着了道。 眼看着自己僵直在榻边,重九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 “扮成侍女这种事,怎么能少了师尊你呢?” 北山蘅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下一秒,就看见重九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裹,慢吞吞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展示给他看—— 那是一条襦裙。 粉色,齐胸,裙摆绣着团团荷花,袖口滚了一圈丝绦。 正是楼船上凌波宗侍女所穿的样式。 北山蘅感觉头“嗡”地一声炸开了。 女装…… 那是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始终无法直面的陈旧过往,对任何人都不曾提起。 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孤儿时,前任教主从奴马市将他选中带回圣教。先教主是个自小在潇湘崖下长大、没有男女之分的人,捡回北山蘅之后,便理所当然地给他挑最好看的裙子换上。 北山蘅自然也十分乐意——他是爱美之人,又怎会不爱好看的裙子? 直到十五岁时绎川来到圣教,他这才意识到,男子不应该穿着那样的裙子,头上簪着花,指甲染着蔻丹。 然而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少年时的经历成为了北山蘅不愿提及的旧梦。 往事不可追。 “你他娘的可真是个人才。”北山蘅恶狠狠地瞪着重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恼恨。 第9页 少年在一连串骂声中扒掉了师尊的衣袍,将襦裙罩在他身上。 北山蘅冷眼看着,连色铁青。 “真好看。” 重九拍了拍他的脸,将系裙子的绸带从北山蘅腰上缠了两圈,拉到前面打了个结。 就在他撤手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北山蘅从榻上暴起,一脚将人踢到墙根,飞身压了上去,用自己的体重控制住少年,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这么快就冲破穴道了。”重九摸着脸,表情惊叹。 “你等死吧。”北山蘅浑身漾起杀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房顶的木板不易察觉地颤动着,抖下来些微尘土木屑。 北山蘅抬眸看了看,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爷们儿,没想到还叫帮手。” 重九眉心一蹙,“不是我……” 话音未落,整个人却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深邃的黑眸渐渐变得清明起来,表情也开始逐渐茫然。 “师尊,弟子怎么在您这里?” 邪门儿了,精分现场! 北山蘅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得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扣着少年的腰将他拎起来,反手往门口丢去。 重九“咚”地一声砸到门上,仿佛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杀手如潮水般从门外、窗口、头顶三处涌入,直直地朝二人扑过来。北山蘅反应极快,迅速调转真气筑起屏障。 银白色光芒瞬间从窗口涌出,点亮了漆黑的长夜。 真气与剑气在狭小的屋子内震荡,发出阵阵嗡鸣,隐隐若江水湍涌。 杀手被拒于北山蘅身前一丈之外,明明面前没有任何东西,却似被一堵墙拦住了脚步似的,寸步难进。先进来的一批很快便抵挡不住,但是却有人源源不断地补上空缺。 眼见着杀手来了三茬,竟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意思,但是自己重伤在身,体内的真气却无力支撑。 北山蘅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来人。 青色直裰绸衣,玄底月白发冠,个个手持长剑,内力充沛。 北山蘅很快确定了对方身份,扬声道:“逝水阁自诩天下第一道门,难道竟也学那江湖宵小,行此夤夜暗刺之举?” 话音刚落,只听得对方有一人朗声开口,嗓音清润。 “贫道也不想这样。” 杀手之中缓缓走出一蓝衣青年,他竖起手掌,聚在房中的杀手们便整齐划一地收起剑,如潮水般退开。 青年对着北山蘅拱手,“祈阁主门下陆青,有幸一瞻教主尊颜。” 北山蘅冷冷道:“逝水阁在北地,月神教立南疆,你我自世尊朝起便各安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何故今日刀剑相向?” “若非有要事相求,贫道也不愿扰了教主大人的雅兴。”陆青意有所指地瞥向墙边的重九,轻咳一声,神色暧昧,“值此良夜,春宵苦短,谁乐意做这等不识趣的人?” 北山蘅挑了挑眉,不以为意,“你确实很不识趣。” 在本教要揍人的时候冲进来。 陆青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带着几分谦和,“请教主将今日在吴宗主楼船中所得之物交予贫道,贫道自然识趣,就此离去,再不上门。” 北山蘅偏着头,故意装作听不懂,“本教从凌波宗拿了五千两银票,难道贵阁是来替人讨/债的?” “教主天资聪颖,自然知道贫道说的是什么。”陆青始终一副谦谦君子模样,“那卷《流光策》是本门仙尊珩清道长的遗稿之一,还请教主完璧归赵。” 北山蘅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屋中扫视一圈。 对方来了三批,少说也有上百来号人,逝水阁为天下武学执牛耳者,自己又受了重伤,若是真的打起来自己确实吃不消。 权衡利弊后,北山蘅很快做出了决定。 “既如此,那本教也无鸠占鹊巢之理。”北山蘅的手探到枕头下,停顿片刻,将木匣子缓缓抽出来。 陆青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行礼,“多谢教主理解。” 北山蘅意味不明地颔首。 “撤。”陆青低声命令。 屋内的逝水阁子弟霎那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临走前,陆青还为北山蘅带上了门。 缩在墙根的重九看着这一行人离去,才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扒在床边问道:“师尊,那《流光策》是什么东西?” “想来是一卷武学秘籍,应当很重要。”北山蘅思索着。 “啊?”重九瞪大了眼睛,磕磕绊绊道:“那、那……您就这么给他们了?” “凭什么?”北山蘅淡淡反问。 重九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若说是逝水阁的珍藏古籍,我倒会还给他;可若说是珩清道长的遗稿……”北山蘅将手探到枕下,“那珩清道长也曾任我圣教教主,他会将这卷手稿传给哪边,还真说不定。” 重九呆呆地望着他手里的书,有些不敢相信,“您是怎么?” “买椟还珠,瞒天过海,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做什么教主。”北山蘅傲然一笑。 重九顿时露出钦佩的眼神。 “可是这明明是一本无字之书,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北山蘅手掌覆盖在封面上,用细嫩的肌肤感受着粗糙的书页,逐渐陷入沉思。 第10页 半晌,他将思绪拉回来,发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北山蘅偏过头,冷冷问:“看什么?” 重九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师尊穿这个可真好看……” 北山蘅顿时黑了脸。 你还好意思说?!这他娘是谁干的? “师尊,弟子说错话了吗?”重九惊慌失措,但是又忍不住想吹彩虹屁,“可是真的、真的很好看啊……” 话没说完,便被北山蘅一脚踢了出去。 重九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写满了十二分的委屈。 北山蘅拿着那书,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一回头,就看见某个作恶的人竟然委屈巴巴地用眼神控诉自己。 演,你接着演。 你可真比勾栏里的戏子还会演。 北山蘅躺倒在床上,拉起被子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 第6章 江陵血 早春的江南,风清水暖,杏花飘香。 江陵城中最大的酒楼玉堂春二楼,北山蘅坐在靠窗的雅座,静静地凝视着远处江景。阵阵微风拂过他的面庞,意料之中的舒适凉爽。 “公子,这是您要的秋露白。” 店小二笑呵呵地呈上酒坛,将瓷碗放在桌上斟满。 “有劳。”北山蘅微一颔首。 “嘿,为公子倒酒是小人的荣幸。”店小二望着眼前神仙似的人物,眼睛弯成了一条缝,“这秋露白是江陵独有的珍露琼浆,云沧大陆南北千万里,都找不到第二家,您真有眼光。” “这酒确实香。”北山蘅翘起嘴角。 美景,美酒,享受着凡俗之人惊艳的目光,不用受重九那死小子的聒噪,他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那您慢用。”小二将毛巾搭在肩上。 北山蘅礼貌性地点点头,又将视线移到窗外,赏起楼下的杏花来。 “这位公子怎的孤身独酌?” 耳畔骤然响起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北山蘅回过头,望着桌前之人蹙起眉。 来人本是瞧着他气质出尘心中痒痒,没曾想对方这一转身,便瞧见了北山蘅那张脸。 一双冰冰冷冷的桃花眼,眼尾上翘微有些妩媚,鼻梁高挺,唇薄而红润。本是一种凌厉而风情万种的气质,却因为略圆润的下颌而现出三分柔和来。 说是雌雄莫辨,又觉得眸光清冷。 饶是他坐拥天下诸多的美人,也从未见过北山蘅这般,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在一起的漂亮。 于是抖了抖袖口伸出手来,恭恭敬敬地抱拳一礼。 “在下完颜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完颜毓这个名字,放到江湖上任何地方,都要叫人抖三抖。然而北山蘅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他淡淡地听完,又将视线投向窗外。 青年似乎觉得有些受冷落,摸摸鼻子,指着桌子询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说罢,不等北山蘅答话,便自觉坐到了他对面。 北山蘅忍不住蹙起眉。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完颜毓自以为风雅地吟了一句诗,感慨道:“这淮扬盛景,果真如诗中所言,名不虚传啊。” “风还未起呢,几时雨打风吹了?”北山蘅面无表情地道。 完颜毓一噎,连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我见公子丰神俊朗,不忍叫你受雨打风吹嘛。” 北山蘅轻笑一声,别开脸去。 “公子这酒闻起来甚是清冽甘甜。”完颜毓凑到酒坛口嗅了嗅,动作十分不雅,“美酒当配美人,不如我陪公子饮两杯?” 说着,便伸手过来要取。 北山蘅将酒坛推过去,眼底漫起一丝嫌弃,“这酒送你了。” “哎呀,公子的手好白。”完颜毓一把扣住他的腕子,嘿嘿笑着便抬手要摸,“我长了这么大,还未见过这般白嫩的手。” “那你还真是孤陋寡闻。”北山蘅嘲弄地笑笑。 说罢,他骤然将被捉住的手抽出来,另一只手一掌拍在桌上,酒碗应声飞起,直直地朝着完颜毓胸口而去。 完颜毓措手不及,被酒碗打在前襟上,里面的酒洒出来溅了一脸。 “好喝吗?” 北山蘅伸出三指卡住他的喉管,冷冷问道。 完颜毓脸色变了又变,咬着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位大哥,小弟有眼无珠扰了您的雅兴,求您放我一马。” 北山蘅将他从座位上甩下去。 “滚吧。” 完颜毓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滚了。 北山蘅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唤来小二结了银子,恹恹地走到大街上。刚行了两步,转过一条街口,身后突然冲出一人将他撞开。 北山蘅下意识摸了一把袖中的《流光策》,以为是窃贼。 很快,他就发现街道上的行人都跑了起来,男女老少嚷嚷着,皆往淮江的方向奔去。 “发生什么事了?一大早地就见着官军。” “听说江上死了人,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现在州衙的官老爷都过去了。” “嗨呀,哪有什么大小姐!那是凌波宗的副宗主。” 吴映月? 北山蘅一皱眉,随着人潮往江边行去。 江陵是南方大郡,朝廷的粮仓,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上达天听,更别说是江上死人这样的大案。 第11页 淮江边早已围满了百姓,一个个窃窃私语着,对着江上指指点点。州衙的捕快们挎着刀,在岸边围了一圈,却拦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心怀各异的看客。 北山蘅立在一块石头上,借着身高优势向江中看。 果然,昨日他造访过的那艘楼船正泊在水面,桅杆上的帷幔依旧完好,但是船头的少女们却整整齐齐地倒在地。 鲜血从上面漫出来,将附近的江水染成一片血红。 官府的人正从里面抬出一具尸体,尽管蒙着麻布,还是可以从露出的衣角判断出——这就是昨日被重九捆起来的女子。 吴映月……《流光策》! 北山蘅将所有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很快便看出了端倪。 从突然出现在望舒城的陈氏兄弟,到昨夜闯入客栈的逝水阁弟子,再到今日猝死在江上的凌波宗副宗主。 所有人的目标都指向了那卷《流光策》。 北山蘅摸着袖子里的书,心砰砰直跳,隐约觉得自己卷入了一场大风暴。 “师尊。”身边有人轻轻拽他的袖子。 北山蘅吓了一跳,回头望去,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没等他询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重九便摽着他的胳膊道:“师尊怎么将弟子一个人丢在客栈中?弟子早上起来不见师尊,心里着实是慌乱。” “不是说你别再跟着我吗?”北山蘅拍开他的手。 “弟子没有跟着师尊,弟子来江边看热闹,碰巧遇到了师尊。”重九乖巧地眨眼睛。 “那你慢慢看,我走了。” 北山蘅转过身,分开人群走出来,朝着略有些空阔的街道走去。 身后有一个小尾巴一路跟着。 “你不是看热闹吗?”北山蘅不得不停下脚步。 “弟子看热闹却看到了师尊,热闹没有师尊好看,所以便跟上师尊侍奉左右。”重九又露出那副小白兔式的乖巧。 北山蘅冷哼一声,走到路边买糖糕的面前,掏出五个铜板。 “拿一个。” “好嘞,”小哥笑眯眯地接过钱,拿起糖浆,“公子您想浇个什么模样的?” 北山蘅想了想,指着重九道:“照着他,整个猪的。” 小哥看向重九,不知道该浇个猪还是该浇个人,只好勾出个人形出来,加了一只猪鼻子、两只猪耳朵。 北山蘅笑起来,“做的不错。” 他将糖糕拿过来,迎着重九又气又恼却不敢说的表情,慢吞吞地咬掉一个猪耳朵。 重九眨眨眼,“师尊,沾到嘴角了。” 北山蘅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擦拭。 重九却上前了一步,微微踮起脚尖,敢在他前面拉住他的手,伸出指尖在北山蘅唇边轻轻一抹。 “有事弟子服其劳。” 重九将手指含进口中,嘴角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 北山蘅骤然觉得有些不对。 “你是重九,还是那个……”他绞尽脑汁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得憋出一句:“那个不要脸的?” “师尊,你说呢?”重九笑意更深。 你大爷!又被忽悠了! 北山蘅将手里的糖糕丢在他脸上,气得拂袖就走。 重九却立在原地动也未动,将那糖糕拿起来,照着北山蘅咬过的那只耳朵咬下去,发出令人脸红的口水声。 “师尊咬过的糖好甜。” 北山蘅觉得脸上一阵发烧,连忙加快了步伐,恨不得能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还好那个神经兮兮的臭小子没有跟上来。 北山蘅连飞带跑地从江陵城中出来,拉起外袍的风帽遮住脸,朝着城郊奔去。 江陵城南十里,有一处佛寺掩映在长草之中,屋舍简陋,墙体斑驳,隐约透着萧索衰败之气。 北山蘅缓步走上前,敲了敲门框。 里面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和尚,双手合十,对着北山蘅行礼,“施主非佛门之人,缘何涉足此地?” “佛门道门,本是殊途同归。寺中景好,不如移步共赏?” “原来是江陵来的贵客,贫僧慧能,失礼了。”高个和尚抬起头,上前半步,低声道:“陈公子已到院内,施主请进。” 北山蘅随他进去,大殿中站着一个青年。 一身丝质短打,身材魁梧,正是旬月之前在望舒城中见过的陈家镖局三公子陈烁。 “怎么是你?”北山蘅迟疑,“令兄呢?” 陈烁两步跨过来,急急道:“二哥自那日往月宫拜见月神教左护法之后便没了声息,陈某惦记着凌波宗之事,未敢在滇西久留,便先行乘船回了江陵。” “没了消息?”北山蘅惊讶不已。 圣教座下左右护法素来办事谨慎,虽然自己鲜少过问,但是也事事尽心未曾出过纰漏。 北山蘅蓦然想起一事,“你们去拜见月神教左护法,是为了从他手中得到一本《流光策》吗?” “你如何得知?”陈烁惊讶不已。 北山蘅摸着袖口,慢吞吞道:“因为我在凌波宗吴副宗主的船上,也找到了那本《流光策》。”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铮”地一声。 一把长剑从斜刺里伸出来,稳稳地架在他肩上,剑锋离雪白的脖颈不过寸许。 第7章 雀在后 第12页 那剑是从身后而来。 握剑的人缓缓地绕出来,行至北山蘅面前——是方才引他进寺的矮个子和尚。 “将那卷书交出来吧。”陈烁道。 北山蘅挑眉,“你凭什么觉得能打得过我?” 陈烁笑了笑,伸手到耳根处轻轻一扯,揭下来一张薄如蝉翼般的人/皮/面/具。 “陈三是个草包,我不是。” 青年缓缓说道——从未见过的一张脸,气质与陈烁截然不同。 北山蘅从进寺起便细细地观察着陈烁,一早便发现他与望舒城初见那日有些不同,只是未曾料到这寺中的和尚也有他的同伙。 “你是何人?”北山蘅问。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将书交出来便是。”青年显得十分自信。 “那你也不需要知道书在哪里。”北山蘅冷笑。 “你不说,我不会搜吗?”青年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是陈三请来的高手,但我敢说,以你的武功在我手下走不过三招。与其被人剥个干净上下其手,不如自己交出来比较体面些。” 北山蘅上下打量他一圈,见此人气质不凡,自矜身份,断定他不会亲自动手搜身,便似笑非笑道:“谁会将这等重要物什放在身上?” “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青年神色一肃,“我知道你要钱,我给的一定比陈家更多。” “我也很想做你的生意,但是你不配合。”北山蘅显得无比淡然。 青年直视着他的眸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似是无奈,“罢了,说也无妨,我是楚江盟副盟主秦光。” 凌波宗,楚江盟,逝水阁,陈家镖局。 很好,四伙人了。 北山蘅眯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更多的势力出现。 “想必你也听过我们楚江盟的名字,所以我奉劝你一句。”秦光笑了笑,“最好老实交代。” 北山蘅很想说他没听过。 月神教向来不沾染尘俗之事,自己每次出门也就杀几个人提升一下功力,至于江湖上有哪个门派比较厉害他还真不关心。 “《流光策》没在我手中。”北山蘅淡道。 “什么意思?”秦光脸色一沉。 “昨天夜里,我把装书的那只木盒,交给逝水阁的人了。” “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秦光失声道,早没了先前的胜券在握。 “我不过一小小杀手,靠着些功夫糊口,来的可是逝水阁之人。”北山蘅不慌不忙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除了交出那书保命,我别无他法。” “可恶!”秦光恨恨地捶了一下手掌。 北山蘅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秦光在破庙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绕了好几个圈,回头一看,正对上北山蘅那双带着讥诮的笑眸。 “你还好意思笑?!” 秦光一把夺过和尚手中的剑,剑尖抵住北山蘅的喉结,神色暴戾。 北山蘅淡定自若地看着他。 “我杀了你个没用的!” 秦光陡然暴起一阵剧烈杀气,北山蘅冷眸看着,左手在袖中结印。眼看两人的战争一触即发,门外却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 “让小爷我看看是谁在佛寺这等清净之地大开杀戒。” 秦光闻声一愣,倒是北山蘅先听出来了——这不是玉堂春里碰见的那登徒子吗? 果然,完颜毓笑呵呵地从门外跨了进来。 他先是走到北山蘅面前,搓了搓手,一脸心疼样,“哎哟我的好美人,怎么拿剑指着,万一把我们家宝贝吓着可如何是好。” 北山蘅饶有兴趣地看着完颜毓。 活了百十来岁了,还是头一次有人喊他宝贝,真是个不怕死的。 “宝贝儿你放心,哥哥马上救你出去,定不会叫你被雨打风吹。”完颜毓用一副哄小孩的口吻道。 北山蘅失笑,“那我先谢谢你了。” “怎么?为这区区一本《流光策》,西境九郯王也有兴趣横插一脚?”秦光上下打量着完颜毓,警惕地后退了一些。 “与我们可汗无关,这是光明宫自己的行动。” 完颜毓敛起笑容,眯着眼睛看向秦光,身上的轻浮之气荡然无存。 北山蘅一双清冷流光的眸子静静望着身前之人。 先前在酒楼时,此人在他手下连三招都走不过,如今看着秦光的紧张神态,想是对方刻意示弱,借机从自己手中脱身。 “我倒是奇了。”秦光不敢放松,显然对完颜毓颇为忌惮,“你们西境人兵强马壮,弓刀娴熟,连朝廷都得忌惮三分,怎么会在乎这一本破书?” “既然是破书,你别吃相那么难看啊。”完颜毓一哂,“又是灭门凌波宗,又是抓我家宝贝儿的,当真丢人。” “原来你是这小白脸的姘夫,早说,还给你就是。” 秦光撤了剑,手在北山蘅背上一推,北山蘅一个没站稳,直接被完颜毓搂住抱了个满怀。 “人给你,我就不奉陪了。”秦光飞身欲走。 “宝贝你先别急着投怀送抱,哥哥等会儿回来疼爱你。”完颜毓在北山蘅背上拍了拍,将他撒开,追着秦光而去。 北山蘅冷笑一声,准备离开。 然而正要转身,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不了了。 联想到完颜毓方才拍自己的后背,北山蘅肚子里冒出来一团无名火,恨得连连磨牙。 第13页 这个杀千刀的,竟然点他穴道。 北山蘅试图用内力冲破穴道,但是这完颜毓点穴的手法刁钻得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也没成功,倒是白白急出一身汗。 “这位施主,需要帮忙吗?” 凭空里一道声音,打破了寺庙的沉寂。 北山蘅转着眼珠子循声望去,看到了站在墙边的高挑和尚。 对方一身粗麻长衫,样貌寻常,神色谦恭,仿佛与身侧的佛像融为一体,只是这破旧寺庙中的背景一般。然而周身却似乎罩着一层佛光,隐隐震慑着旁人。 这个人的气场,比方才那二人都要强。 北山蘅神色凝重起来,方才光顾着看戏,竟没注意到这个和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小小佛寺当真是卧虎藏龙,惊喜不断。”北山蘅勾了一下唇角,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无奈。 “施主心有旁骛,自然难窥其中法门。”和尚转着佛珠缓缓道。 “你约莫也不是和尚吧?” “贫僧是佛门中人,只是佛号不是慧能,而是法藏。” 和尚的神色依旧柔和。 “法藏,法藏……”北山蘅默默念着,“那么高僧你的目的呢?也是《流光策》?” 法藏却轻轻摇了摇头。 北山蘅有些意外,抬起眸子,静静地等着下文。 “贫僧听闻教主有一弟子,受幽冥火炼骨而不死,坠潇湘崖千尺而无伤。”法藏双手合十,闭目一礼,“阿弥陀佛,不知教主这位弟子如今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北山蘅心中更加震惊。 一是为此人一眼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二是为他竟能得知教中之事,三是为他会对重九产生兴趣。 心中斟酌再三之后,北山蘅缓缓道:“高僧,我有《流光策》,但却不知道重九在哪。” “贫僧对身外之物不感兴趣。”法藏道。 “《流光策》是身外之物,难道我徒弟是你身内之物?” 北山蘅的目光冷下来,且不说重九与自己有何恩怨,他终究还是圣教中人,唤自己一声师尊。 法藏视线对上他的眸子,忽然笑了一下。 “教主,贫僧竟不知,你还是个护短之人。”他缓缓地走到北山蘅身边,“听闻教主修习神功常以弟子为引,怎舍不下这一个?” “高僧此言差矣。”北山蘅心中涌起一丝不悦,“圣教虽然药引众多,但本教的徒弟,却就这一个。” “没了这个,教主还可以再收。”法藏循循善诱。 北山蘅反唇相讥:“本教斩了高僧的慧根,难道高僧也能无怨无悔地再修炼一番?” “听教主的意思,是不愿意合作了?”法藏摇了摇头,叹息道:“听闻教主对这个徒弟憎恶至极,又何苦带在身边受烦忧,不如交给贫僧处置多好。” “本教徒弟如何,那都是圣教之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北山蘅冷笑一声。 “既然教主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贫僧也只好失礼了。” 法藏伸出一只手,并起两指点向他的胸口,正按在幽冥火反噬时留下的血洞上。 北山蘅心神俱震。 法藏带着谦和的笑意,将两指一点点按下去,指风划破北山蘅前襟的衣衫,在他胸口那朵莲花上留下一道血痕。 “月神教修至阴之功,而我佛门阳气正盛,以阳气注入教主体内想来十分有趣。” 法藏站起身,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复又弯下腰。 “贫僧还想送光明使大人一份礼物。” 说罢,法藏用佛珠挑开他胸前的衣裳,让整个白玉般的胸口暴露在空气当中,看上去就像一朵任人采撷的寒山之花。 “长夜漫漫,教主好生享受吧。” 法藏朗声大笑,施施然走出破庙,运起轻功离去。 “就你这等心思龌龊之人还好意思修佛?!羞你先人还差不多!” 北山蘅气得照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挣扎着想要冲破穴道,然而体内的真气却似失控了一般,忽冷忽热,意识混沌,仿佛身坠阿鼻。 隐隐约约中,听到身边脚步声响,而他却沉入深渊,再无力辨认了。 第8章 夜归人 北山蘅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记忆离得很远,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久得让他已经想不起是哪一年哪一月,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花开群山的孟春时节。 位于北疆的临西城里有一个奴马市,作为九郯和云沧两个种族之间的榷场,很多马匹、香料、茶叶都经此交易。 其中最为边境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来自各族的奴隶。 北山蘅从有记忆起,就呆在那个奴隶市场中。 按照景清朝律法,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只能以苦力赎身,不可卖往秦楼楚馆或大户人家为媵妾。可是北山蘅骨量小,即便吃得再多也是一副纤细瘦弱的模样,哪里有客人愿意买他做苦力。 直到十二岁那年,奴隶主破天荒给他洗了个澡,又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将他从后院提到市场口。 “老爷,您看看这孩子。” 蜷缩在木质的笼子里,静静听着奴隶主用公鸭一般的嗓音介绍。 “您看看这脸皮,白嫩得跟水豆腐似的。”奴隶主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来,谄媚道:“这张脸生得好啊,放眼临西城所有的馆子,男的女的都找不出一个赛过他的。” 第14页 说了大半个时辰,奴隶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那穿着丝绸的胖老爷终于点了下头。 奴隶主连忙打开笼子将人提出来。 胖老爷递上银票,伸出手要来摸他的脸,他却骤然张开嘴,一口咬在那肉乎乎的手上。 “哎哟!”胖老爷疼得叫了一声,一把将银票抽出来,恼怒道:“没调/教好你都敢往外卖!这性子跟狼一样,谁敢买?!” 奴隶主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钱飞了,又急又气,回头就给了他一巴掌,“你个丧门星!” 桀骜的少年紧咬下唇,虎牙霍霍闪着光。 奴隶主见他不服,扬手还要再打,却突然被人抓住了腕子。 北山蘅记得那人个子很高,自己倒在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能望见对方身上流风回雪的白衣,袖口领口绣着淡金色的莲花,鞋袜纤尘不染,遥遥地宛若世外仙人一般。 男人蹲下身,轻问:“你信月神吗?” 他头也没抬,冷冷道:“神?信神有用的话,我还能在这?” 男人微微一笑,“这个孩子,我要了。” 那人用雪白的衣袍将他裹住抱起来,掠上半空,只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一片群山之中。 山间有一处海,海边种着密密麻麻的幽蓝色小花,花冠大而平整,花瓣的尖端生着细细的绒毛。山风一吹,花绒上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身临瑶池仙境。 “神谕赐予你的名字,叫做蘅。” 男人弯腰从海面上托起一朵莲花,指着花中心那个椽书的字给他看,声音温柔而宠溺。 “师父,我要信仰月神吗?”北山蘅小声问。 “信仰你自己就可以了。”男人冰凉的手指抚上他脑后风府穴,寒潮顺着他指尖涌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月神的孩子不需要束缚。” 北山蘅觉得体内的灵力越来越旺盛。 就像前任教主将灵脉注入他身体时一样,冰寒之气顺着经络向下,蔓延到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向体外冲去。 这时,有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按住了他的心口。 浑厚的拢上心脉,将横冲直撞的灵力压下,顺着胸口封入体内。 “小美人……”有人在轻声唤他。 灵台逐渐清明,意识回归大脑,北山蘅缓缓地睁开眼睛。 寺庙外夜色四合,清冷月光洒在小庙门口的地上,破败窗纸上映出斑驳花影,正是一片难得的静谧风景,让他不禁庆幸自己还活着。 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 “小美人,你感觉怎么样?” 完颜毓将他抱在怀里,像端着个孩子似的,掌心暧昧地同他胸膛亲密接触,实在很难让人不想歪。 北山蘅眼睛一闭,真想就这么昏过去。 完颜毓慌了神,扣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关切道:“不要睡啊,你现在睡了我可救不了你。” 北山蘅无奈地睁开眼,“怎么是你?” “不然你想是谁?我解决掉事情就急着回来看你。”完颜毓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我将那道貌岸然的家伙揍了一顿,给你报仇了,看他以后还敢欺负你。” “不用你出手我也能杀他。”北山蘅冷笑。 “小美人莫逞强,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看着叫人怪心疼的。”完颜毓一阵唏嘘。 北山蘅心里冒火,“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完颜毓不解。 “你封了我的穴道,叫那法藏给我体内……” 北山蘅话未说完,便被完颜毓焦急地打断:“法藏?你说法藏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直在佛寺里,就是那个和尚。”北山蘅脸色阴沉。 “难怪……我就说方才为你疗伤之时,发现你体内真气紊乱,经脉不畅,原来是那个老秃驴干的好事!”完颜毓面上浮现出懊恼的神情,“是我失察了,竟然将你一个人丢在这,想不到楞严山也会插手干涉这件事。” 北山蘅静静地望着他,眸光带着探寻,“你们究竟在找什么?一本武学秘籍竟然能引得各方齐动。” “那不是一本普通的秘籍……”完颜毓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对了,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北山蘅略一思索,道:“我姓杜,单名一个蘅,江陵人氏。” “听说你是陈三公子找来的杀手,去取凌波宗送往江南的货物。如今陈三已经死了,不如你随我回光明宫,到时候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完颜毓低头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暧昧地笑起来。 “他不会跟你回光明宫的。” 庙门外走出一道削瘦单薄的身影,声音冰冷似金铁沉吟。 北山蘅将视线越过完颜毓肩头向门口看去,落在那个披着月光而来的少年身上,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完颜毓望向门口的不速之客,一眼便看穿他身上毫无武功。 “你是何人?”完颜毓问。 “这个老东西的仇人。”重九指了指北山蘅。 北山蘅心里刚涌起的一丝感激,顿时被这句老东西击成泡影。 “老东西?”完颜毓有些意外地看了北山蘅一眼,忍不住玩味地笑起来,“小孩,你不识货。莫说老不老的,这张脸可是生得风流无比,身子更是冰肌玉骨,媚态天成。” 第15页 北山蘅闻言,立刻恼怒地看向他。 开玩笑似的吃豆腐他还能忍,被人用这么肉麻的词汇形容,再忍就不是汉子了。 重九扫了北山蘅一眼,转向完颜毓道:“这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等我大仇得报,再亲自将他给你送过去,到时候怎么处置,随你便是。” “不共戴天之仇?”完颜毓摸着下巴,“那等你仇报了,估计这小美人也没气了,我还怎么处置?” 重九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写满了“我不管,我就要报仇”。 完颜毓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小孩子,你打不过我的。我将他带回光明宫收为侍妾,不也算替你报仇了吗?” “光明宫?”重九挑了一下眉,“记得光明宫虽然以江湖门派自居,但却是九郯可汗直隶部下吧。” 完颜毓神色微微一变。 重九不紧不慢道:“景清朝建国之初,我朝与贵国签订盟约,生生世世,永不犯边,如今云州之盟过去还不到三百年,贵国便要撕毁合约犯我中土了吗?” “小孩,你不要含血喷人!”完颜毓沉下脸,“此次行动是江湖之事,同可汗无关。” “圣上可不管这些,只知你光明宫是九郯国官署,你光明使是九郯王嫡系。”重九声色俱厉,锋芒毕露,“我来之前已经向江陵知府报了官,若是皇帝得知你光明使出现在我朝境内,不知会作何感想?” 完颜毓又惊又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江湖中事不用江湖手段解决,竟然跑去告状!” 重九微微笑起来,露出小孩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神态。 “算你有种!别让我逮到你。” 完颜毓恨恨地丢下一句话,也顾不上去管自己的小美人了,匆匆夺门而出。 重九满意地看着他离开,片刻后走到北山蘅面前。 “你是那个不要脸吧。” 北山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师尊好聪明。”重九笑着蹲下身,“怎么看出来的呢?” 北山蘅没说话。 心想,就方才与完颜毓周旋的时候,思维敏捷,气势逼人,自己都想不出这种说辞,更别说回个话都磕磕绊绊的重九了。 “师尊这样冷淡,弟子是会心疼的。” 重九缓缓地伸出手,在他被撕破的前襟停留片刻,顺着脖颈上移到颊侧。 北山蘅不适地偏过头。 “怎么?”重九眼神一冷,“别人都能摸,就弟子摸不得?” 北山蘅咬牙,“……成何体统。” “师尊心里还有体统二字?”重九眯起眼睛,“方才那西荒蛮子摸你的时候,师尊不是挺乐在其中?” “我那是套他的话,都是男人,摸了就摸了又不会少二两肉。”北山蘅瞪了他一眼,忿忿道:“你这是不怀好意,蓄意报复,我干嘛要由着你胡来?” 重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目光在他胸口放肆地游移起来。 “别这样看我。”北山蘅拢了拢衣襟。 “都是男人,看了就看了又不会少二两肉。”重九优哉游哉地说着,“师尊欠我良多,弟子饱一饱眼福有何不可?” “我知道对你不住,也知自己罪孽深重。如今我身受重伤,功力大损,既然落在了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是。” 北山蘅凝视着少年那双幽深的黑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给个痛快。” 重九歪过头,正要说话,突然身体颤抖了一下。 片刻过后,那眉目间的戾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与温顺。他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瞧见自家师尊,面上一喜。 “师尊,弟子终于找到你了!” 北山蘅:“……” “师尊,弟子给你买了药,正愁找不到你人呢。” 北山蘅:“……” “师尊,这次是按你说的,煎煮而成,没有拿火烧哦。” 重九在袖子里摸了摸,取出来一只小瓷瓶,献宝一般捧到北山蘅面前。 北山蘅盯着那只瓷瓶,眉毛皱了又皱,终于艰难地张开口:“为师能问你一句,你是一到晚上就分还是随缘分吗?” 第9章 春夜星 虽然对重九突如其来的精分非常不爽,但是为了自己不再病恹恹地被人当做小白脸,北山蘅还是收下了那瓶药。 药水冰凉甜腻,还不足一茶杯的分量。 入口之后却似吸入了一阵仙气般,绵长醇正的后味顺着经脉蔓延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再调运内力,虽然仍觉得灵脉芤涩郁结,但是腹腔内的钝痛感却消退了很多。低头看看胸口,被法藏刺破的皮肤泛起淡淡粉色,隐隐有生肌之势,想是月神灵脉重新开始运转。 北山蘅放下药瓶,舒了一口气,问道:“雪蟾是从哪里得来的?” “弟子、弟子也不清楚……”重九磕磕绊绊地张嘴:“那日不知怎的上了凌波宗的船,弟子看那吴副宗主被擒了,又想起药铺掌柜曾说凌波宗会有雪蟾,便在船舱里找了找。” “然后就找到了。”北山蘅接上他的话。 重九乖乖点头。 北山蘅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造化还是命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同时住在同一具身体里,竟然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 第16页 “师尊,您伤的很重吗?”重九忧道。 北山蘅摇了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要说不重,自己体内三股内力撞在一处,互不相让;可要说重,也就胸前那一点点伤口,明日便会好个彻底了。 重九在一旁踌躇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道:“师尊,您教弟子武功吧。” 北山蘅挑眉。 “弟子学会了武功,就可以保护您了。”重九鼓足勇气,脸红扑扑的,“以后您去哪里,弟子就跟着保护您。” “教武功……”北山蘅喃喃着,倒是有些迷茫了。 于他而言,师徒不过是一个泛泛的概念,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先任教主将灵脉注入他身体之后不到半年,便携道侣云游四海而去,从识文断字、习武筑基,再到处理教务、钻研书法,皆是自己一点一点摸索着完成。 而他最初收这个徒弟的原因,只是随手捡了个玩物,根骨不正做不了药引,便带在身边给一口饭吃。 突然之间说起教徒弟,他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教。 北山蘅想了想,实在是招架不住重九殷殷期盼的眼神,便指着门口道:“你先扎个马步我瞧瞧。” 重九起身走到门口,分开双腿,缓缓将重心下移。 只听“啪”一声,少年摔了个屁股蹲。 北山蘅:“……” “师尊对不起,弟子愚钝。”重九慌忙爬起来,连裤子上的灰都顾不得拍,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在摔了五次之后,重九终于扎住了一个别扭的马步。然而才立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两股战战,摇摇晃晃,一副支撑不住就要倒下的样子。 “罢了罢了。”北山蘅无奈地叹气。 “弟子愚钝,弟子没用。” 重九坐在地上,揉着酸痛的两腿,眼泪汪汪地低下头。 “早知你不是习武的料。” 若是根骨上佳,早就被自己当成药引修炼了。 北山蘅闭上双眼开始调息,运气过一个小周天,抬眼一瞧,重九还坐在那惆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上去好不可怜。 不知怎的,北山蘅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抛开那个分裂出来的鬼畜人格不说,这孩子还是挺乖的,自己受人家一声师尊,好像也应该尽一点师尊的职责? 想了想,他对着小孩招了招手。 重九擦擦眼泪跑了过来。 北山蘅指了指自己的膝盖,示意他将腿放上来,细长手指按上少年腿部肌肉,“还痛?” 重九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北山蘅顺着他的小腿一路按上去,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很快,重九面上便露出舒适的表情,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兽。 “头。”北山蘅淡淡地吩咐。 重九将脑袋凑过去,乱蓬蓬的头发支棱成鸟窝状。 北山蘅将他的发带解开,用手指重新梳理了一下,拢到头顶扎成一个丸子,然后将指尖点上了少年脑后的风府穴。 重九只觉得一丝淡淡的凉意涌入体内。 “我现在内力紊乱,灵识受损,帮不了你更多。这一丝灵脉渡给你,以后习武时不至于体力不逮。”半晌之后,北山蘅收回手,顿了顿,道:“好歹也是个半大少年了,莫要再哭哭啼啼。” 重九连连点头,“多谢师尊,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北山蘅叹了口气。 谢不谢的倒也罢了,只盼着这孩子能记得自己一点好,以后别将他阉了做太监就行。 “师尊,我们明天去哪里?”重九出声询问。 “我们?”北山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北上一趟,你回教中也可,游走四方也可,随意。” 重九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我想跟着师尊。” “不行。”北山蘅斩钉截铁地拒绝。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来一个事实——不管自己甩掉这个小孩多少次,另一个人格总是能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 北山蘅顿觉挫败,阴着脸道:“那便跟着吧。” “多谢师尊!”重九眼睛一亮。 北山蘅点点头,“睡一会儿,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重九在寺庙内转了一圈,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将外袍脱下来躺上去,不出一盏茶功夫便传出轻微的鼾声。 北山蘅服过药,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信步走到院中。 早春的江南料峭尤寒,后半夜里凉下来,更是觉得两袖当风,寒意萧索。只是天上繁星点点,望去颇有些澜沧山的感觉。 北山蘅立在门口想了片刻,转身走进屋里,将外袍解下来披在少年身上。 重九翻过身,吹出一个鼻涕泡。 北山蘅嘴角一抽,又把衣服拿起来,嫌弃地拍了拍。 次日清晨,北山蘅看着东边天泛起鱼肚白,便转身进去将重九叫起来。二人在江陵城中购得马匹鞍鞯,待城门开后骑马离开,沿着北上的官道绝尘而去。 三日后,他们渡过界河,到达涿州城外。 涿州在赤水以北,虽比不得江陵那般粟红贯朽,但也是富庶一方的大郡。未到卯时,城门下便聚满了等着进城的百姓。 没有路引文牒,重九只好看向自家师父。 北山蘅叹了口气,抻开胳膊。 第17页 重九美滋滋地扑进去,双手勾上他的腰,仰着脸笑成了一朵花。 “你若是一直这样傻就好了。” 北山蘅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想起那个极富压迫力的冷酷少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吓唬自己。 重九抱着他的腰,却会错了意,低下头道:“弟子愚钝,让师尊失望了。” “罢了,笨点也好。”北山蘅心里一软。 两人在城中寻了一个地方落脚,重九四下里看着,不解地问道:“师尊,我们到涿州来作甚?” 北山蘅不语,只是在城中绕来绕去地寻找,重九只得一路跟着。绕过三条街后,北山蘅在在一处三进院落门口停下脚步。 重九抬起头,只见匾额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陈氏镖局。 “这是……”重九回过头,惊讶道:“师尊是为了找望舒城那兄弟俩?” “你跟踪我挺老练啊。” 北山蘅冷哼了一声,纵身跃上院墙,踩着瓦片摸进院中去。重九上不去房顶,又想知道自家师父在看什么,急得在墙下跳脚。 北山蘅懒得理他,独自走到正堂的屋顶,揭开一块瓦。 屋里坐着一个身穿松花色直裰的青年,后面两个侍女在帮他束发,青年指了指妆台上一只玉冠,对着镜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卯时五刻。”侍女轻声答道。 “三公子还没回来吗?” 侍女摇了摇头。 “这个混账,又跑到哪里浪荡去了。”青年低声骂了一句,摆摆手,“若他回来立刻向我禀报。” “是。” 青年抓起外袍披到身上,向门外走去。 北山蘅默默地将瓦片放回去,足尖轻点掠下墙头,堪堪落在重九身后,“跟我走。” “师尊?”重九投来询问的目光。 北山蘅没有回答他,眼看着一辆马车从陈府大门驶出,对重九勾了勾手指,唤他一路跟上。 马车在一栋偏僻的酒楼停下。 青年走下马车,四下里看了看,转身走进去。 北山蘅一路紧跟,随他上了二楼,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叫小二在三楼同一个位置开了一间雅座。 “师尊,那人是谁?”重九小声问。 “陈家二公子陈炯。” 北山蘅回了一句,将重九叫过去,揽着他的腰从窗口翻出,跃到楼下的窗沿上。 重九想是第一次行此惊心动魄之事,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胸膛贴在北山蘅肚子上,心砰砰直跳。 北山蘅充满嫌弃地瞪向他。 “能不能让你那玩意儿安静一点?再跳我给你挖出来。” 重九尴尬地捂住心口。 北山蘅将食指点在薄薄的窗纸上,指尖沁出一丝水光,很快在窗上抹开一个小洞。他把重九扒拉开,眼睛贴到窗上去看。 不多时,雅间的门被推开。 外面走进来一个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着一袭樱草色百蝶穿花襦裙,头发高高梳成双刀髻,腰身纤细得不盈一握。 北山蘅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怎么会是她?” 第10章 背叛者 “师尊?”重九轻轻唤了一声。 北山蘅没有理他,目光紧紧地黏在屋内二人身上。 那少女款款走到桌案前落座,衣袂从丝质的软垫上滑过,隐隐似泛着金光一般。纵然容貌看上去寡淡平凡,但身上的气质却无法忽视。 陈炯目视着少女坐下,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少女勾唇,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用茶杯盖子漂着水面的浮沫。半晌,才柔声道:“陈公子的东西带来了吗?” “家弟已前往江陵去取了,不日便到涿州。” 少女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眸中的笑意淡下去,“陈公子的意思,是说东西没有带来吗?” “不日便到。”陈炯重复了一遍。 话虽如此说着,他心中却着实没底——自己那个弟弟办事不靠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番去南下江陵连个信都没有,着实是令人有些担忧。 “听您的意思,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了。”少女放下茶杯,抬起头,“陈公子,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 “一定不会有问题的。”陈炯右手攥成拳,随即很快地展开,犹豫片刻后做出了让步,“若是圣使担心,可以先在涿州城中住下,等家弟从江陵回来之后再行交易。” 少女够用袖子掩着口,唇角轻弯,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令弟是不会回来了。” 陈炯面色一沉,冷声道:“圣使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江陵到涿州乘轿也不过三日,更不消说如此紧要之事,三公子定然会快马加鞭一路奔袭。”少女低头整理着袖口,慢慢道:“如今距离凌波宗的货船驶离江陵,已有近十日了吧。” 北山蘅在窗外掐指一算,确实有整整七天了,思及那日在小庙中假扮陈烁的楚江盟秦光,他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只听那少女续道:“二公子可能还有所不知……” 陈炯将视线移到她脸上。 “六天前,凌波宗副宗主死了。”少女檀口微张,说出令人震惊的消息,“满门被屠,不留活口。” 陈炯“腾”地一下站起来。 第18页 “不是我干的!”他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我也没说是你干的。”少女淡然道:“凌波宗是江南大派,武艺高强,势力甚广,借你个胆子也不敢对她们的副宗主下手。” “那是谁干的?”陈炯颤声问。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道:“我此次来,就是为了告知你此事。” 陈炯长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杯倒扣在桌上,又反过来,再扣下,如此反复十来次,这才渐渐地平复下情绪。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少女站起身,低头将裙边的褶皱拉平,仿佛怕沾上了尘土一般。 陈炯抬起头,不解道:“走?” “陈公子还有事?” “那《流光策》之事呢?”陈炯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说话时已然有些没底,“不等我三弟回来,换过手中的书再走吗?” “陈公子,我想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少女动作一顿,嘴角泛起讽刺的笑意,“我们的合作结束了。” “什么意思?”陈炯阴沉着脸问。 “陈公子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好兄弟吧,莫说那卷《流光策》,令弟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少女收回目光,神情倨傲,“实话告诉你,这样的结果我早有预料,凭你们兄弟二人怎么可能从凌波宗手中夺得秘籍?所以今日我来时根本没带着那卷书。” “你!”陈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不敢相信一般,“原来你是以我陈家为饵,试探凌波宗的底细!” “你们兄弟二人还有什么更大的用处吗?” 少女反诘,眼神冰凉。 陈炯怒目圆睁,仿佛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你们圣教之人果然豺狼之心,没有一个好东西,净使些阴险毒辣见不得人的手段!” “嘘。”少女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天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月神在看她的子民。” 月神!! 重九猛地回过头。 北山蘅正聚精会神观察着屋里的动静,没留神被他怼了一下,顿时卸了力气,朝着地上落去。 他勉强运起轻功,减缓自己下落的速度,将半个身子卡在街边的古树枝桠间。刚稳住身形,只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八爪鱼一般趴在了他的肚皮上。 北山蘅抓着少年的头发将他提起来,怒道:“不乱动会死吗?!” 重九哭丧着脸,“师尊我错了。” “你、你……”北山蘅憋了半天也没骂出来,恨恨地将他推开,垮着脸道:“滚下去。” 重九朝树下看了一眼,吓得一把抱住他的腰,“师尊我不敢。” “你不敢?你这会儿就不敢了?欺负人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北山蘅一把将他从身上掀下去,像甩开一只粘人的大猫。 好在他良心未泯,对这小孩还留了一丝怜悯,跳下地时顺势将重九扶了一把,没让他跌得太惨。 重九用袖子擦了擦鼻尖的土,跟在后面道:“师尊,我想起来了!那个姐姐是圣教的左护法!我之前在月宫见过她一次的!” “什么姐姐,按年纪你该喊她一声奶奶。”北山蘅嗤道。 “噢噢,奶奶。”重九笨头笨脑地应着,复又道:“师尊!是您让她来和陈公子交易,取回另一本《流光策》的吗?” “我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吗?”北山蘅呛他。 重九低下头,很想答一句能。 北山蘅不用猜也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没好气地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手里还有一本《流光策》,再说,陈家兄弟那本在我手里,我让她去抢我的东西?” “哦……”重九嗫喏着,小声道:“师尊,我们现在去哪?” “先找一个客栈住下。” 北山蘅走出巷子拐上街道,向着城中繁华处走去,心里思绪纷乱。 谁能想到,为了这一本连内容都没有的《流光策》,不但江湖各门各派趋之若鹜,连远在滇疆的月神教也牵扯了进来。 那玉婵自十一岁起就进入圣教,先是为侍月神女,后来擢为护法,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带大,除了绎川之外为数不多的亲信之一。如今竟也擅离圣地,背着自己同江湖中人沆瀣一气,行这鬼蜮伎俩。 《流光策》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不论玉婵有什么目的,月神教中绝容不得这等背恩忘义吃里扒外之人。 北山蘅双手在袖中攥成拳。 “师尊,那边有一个客栈,看上去倒是气派,想来应该不会很简陋。”重九指着街角扯了扯她的袖子。 北山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门楼,梁柱飞檐刚翻过漆,牌匾也是崭新锃亮,算是这涿州城中称得上华贵的酒楼之一。门前立了十数个店伙计,正在将客人的马匹往后院马厩中引。 北山蘅有些好奇地看了那队马一眼,问门口一个伙计道:“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有有有,您里边儿请。” 店伙计让开正门,北山蘅二人走进去,那老板见他衣着不凡,忙不迭地迎上来,点头哈腰道:“这位客官,要住店还是用饭啊?” 北山蘅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两间上房。” 第19页 “哎哟客官,可不巧了,上房就剩下一间了。”老板为难地盯着银两,想要又没法伸手。 “那就一间上房,让他去睡柴房。”北山蘅指了指身边的人。 重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老板接了银子,正打算引客人上二楼看房,忽然身后的桌上站起来一人,朝着这边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扬声道: “教主亲临宝地,怎能叫令徒屈居陋室?” 北山蘅回头一看,瞧见来人,面露讶色,“陆道长。” “又碰见了,这约莫就是缘分。”陆青拱了一下手,目光略有些放肆地在北山蘅身上游走一圈,笑道:“教主今日穿得倒是仪表堂堂,与那夜在江陵客栈中所见大不相同。” 提起不太美好的回忆,北山蘅语气有些冷,“行走在外,道长唤我一声杜蘅就好。” 陆青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蘅公子。” “既然没有房间,那我们另投别处便是。” 北山蘅视线扫过大堂,看到了不少身着青衣的逝水阁弟子,知道他们此行目的不简单,不愿卷入是非当中,便要去取老板手中的银锭子。 熟料陆青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老板推开,示意他去登记房间,随后转头笑道:“来了便是缘分,怎么便急着要走?这家上房是我包下,给您的爱徒匀出一间便是。” 说罢,他含笑看了重九一眼。 “不必劳动道长。”北山蘅板着个脸,不想承他的人情。 可那店老板知道陆青身份来历,不敢得罪,已经登记好房间将钥匙拿了过来。 陆青接过钥匙,对店老板道了声谢,将钥匙放进北山蘅手中,笑道:“那贫道去吩咐弟子腾出一间上房。” 北山蘅骑虎难下,只得道:“我同徒弟住一间便好。” 重九闻言嘿嘿一笑。 北山蘅斜过来一眼,吓得他连忙将笑容收起,乖乖地跟在北山蘅后面上楼。 “对了。”陆青突然开口。 北山蘅停下脚步,回头,“道长还有何指教?” 陆青犹豫片刻,还是出声询问:“公子那日从凌波宗拿到装着《流光策》的木匣,可有将其打开来看看?” 北山蘅神色未变,“怎么?” 陆青迟疑着道:“那本书并不在木匣之中。” “竟有此事?”北山蘅挑了挑眉,“那我就不知道了,木匣方从凌波宗取出便被你夺了去。” 陆青低下头,面露歉色,“是贫道冒犯了。” 北山蘅不置可否。 第11章 碧桃根 “师尊,午饭送来了。” 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门缝里挤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先是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即拱开门,轻轻地走进来。 北山蘅坐在窗前,桌案上摊开着一张纸,正在思索着怎么下笔。 重九不敢说话,将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正要坐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坐在了旁边的地板上。 半晌,北山蘅从沉思中抬起头,眉毛一皱。 “蹲地上作甚?” “弟子、弟子不敢坐床……”重九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师尊,弟子将饭端来了,您用过饭之后再写吧。” “嗯。”北山蘅应了一声,将饭碗拉到面前。 扒拉了两口米饭,他抬头问道:“你怎么不吃?” “您先吃,您吃完弟子再吃。” 重九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却还是努力表现出一副“我不吃,我不饿”的样子,看上去又委屈又无助。 搞得好像我虐待你一样…… 北山蘅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把另一只碗端出来,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下吃。” 重九乖乖地溜过去,拉开凳子坐下。 “弟子方才去炊房端饭,等了好一阵子,那店老板一点也不尽心。”重九一边端起碗,一边轻声埋怨,“说是今日店中客人多,做不了八菜一汤,就只能先盛了些米和菜上来。” 北山蘅默默扒饭,听着他叨叨。 重九看他没有责备,胆子大了一些,续道:“米都有些冷了,弟子热了两遍。还有这点心,说是他们涿州的特色,可是也不细细烹饪。” 重九从竹筐中拿起一物,放在眼前转着圈研究,“直接从水池子里捞出来就让人吃……” “那是莲蓬。”北山蘅打断他。 “莲蓬?”重九愣了愣,随即愕然,“莲蓬能吃?” 北山蘅倒是奇了,“你没吃过?” 重九摇了摇头。 “我还是头一次见没吃过莲蓬的。”北山蘅笑了一声,将东西从他手里拿过,指甲划开外面的壳,剔了几颗莲子出来,剥掉皮放进他手心里,“尝尝。” 重九听话地将莲子放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 “好吃?”北山蘅笑问。 重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等着师父大发慈悲给自己再剥几个。 “都是我的了。” 北山蘅直接将装莲蓬的竹筐端走,连带着桌上那半个也放进去,一颗莲子都没给他留。 重九:“……” “你吃那个吧。”北山蘅指了指米饭,“小孩子多吃饭才能长高。” 重九本是格外委屈,听闻这话,目光在师尊头顶飘过,丈量了一下自己的差距,又默默地端起碗来,开始狼吞虎咽。 第20页 北山蘅坐在旁边,一边剥莲蓬,一边上下打量着他。 重九是他七年前捡回来的。 那时候自己处理完事情从望舒城回圣教,行至绛河边时看到有一个孩子趴在石头上,气息奄奄几乎没有生机。 他觉得有意思,便叫绎川将孩子抱过来,带回了圣教。 等回到蟾宫检查时,才发现这孩子身上穿着绸质衣物,用的布料还是江陵织造局最新的款式。只是当时自己并未多想,给他换了身衣服,问清名字和身份,确认是孤儿之后便收入教中。 最初那一两年,北山蘅确实动过收徒的心思,但是这孩子根骨欠佳,神识受损,根本没法承受灵脉注入,更遑论继承自己的衣钵。 北山蘅只好将他丢在一边,渐渐地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倒是重九隔三差五地往自己宫里跑,又不敢进来,只好站在宫门口偷偷地看。自己嫌烦,便叫绎川将人处理掉。 然后才有了自己在摇光镜中看到未来,又跑去将人捡回来,结果没杀掉还养成了祸害的事。 当初应该仔细查一查这小孩的身世……没吃过莲蓬,那应当是北地人氏,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 北山蘅慢吞吞地咬着莲子,心里懊悔不已。 “师尊,吃完了。”重九站起身,“我去将碗送下去。” 北山蘅点了一下头,目送着他的离开房间,这才将手里的莲蓬放下,转而拿起桌上毛笔,略一思索,开始在纸上写起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北山蘅以为是重九,门被人推开之后,才发现少年身后还跟了个人。 “教主。” 一袭淡青道袍的俊朗青年立在门边,手中端着一只银盒,修长手指摩挲着盒子上的纹路,笑容似暖阳般和煦。 北山蘅转向重九,以目询问。 “莫要怪这孩子,是贫道要他引路的。”陆青晃了一下手里的盒子,问道:“可以进来吗?” “随你。”北山蘅放下手中毛笔,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愿意。 陆青仿佛没看懂他的拒绝一般,自觉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蘅教主,那本《流光策》在你手中吧。” 北山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陆青缓缓道:“凌波宗被灭门前,出手的人一定对书的下落严加询问,之后也定会在船中仔细搜查,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这就说明书已经在杀手到达之前被人取走了,然而在此之前,只有你上过凌波宗的楼船。” “书的确在我手中。”北山蘅大大方方地认了,“不过本教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一日若不是教主先行出手,便是贫道来做这个恶人了。”陆青淡淡一笑,“实不相瞒,逝水阁早已密切监视凌波宗的一举一动,并在淮江沿道七郡设下关卡,那本书走不出江陵。” 北山蘅有些惊讶,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衣着。”陆青望着他身上的袍服,定定道:“素色莲花暗纹,颈后红莲标志,世人寡识,然贫道见过贵教先任教主,故而得知。” 重九闻言,有些好奇地往北山蘅脑后看去。 北山蘅立刻识破了他的意图,一记眼刀横过来,冷声道:“敢乱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重九吓得瑟缩了一下。 陆青看着这师徒两人,忍不住笑出声,“那日贫道立于江畔,看到教主飞身掠上楼船,果真是绝世之姿、倾城之貌。谁知夜探客栈,教主的行径可真是让人幻想破灭。” 北山蘅想起自己丢脸的女装黑历史,阴着脸道:“我跟这小孩什么事都没有。修道之人就该清静些,别在脑子里净想一些龌龊之事。” “贫道并无不敬之意。”陆青识趣地收起笑容,“今日造访,也并非为戏弄您而来。” “我知道,你是来要那本书。” “倒也不是。”陆青又勾起唇,似是有些无奈,“若是为这本书,晌午时在客栈大堂,贫道便会拆穿教主的戏言了。” “既已被你看穿,为何又不说?”北山蘅已经不想跟他绕弯子了,“陆道长有话不妨直言。” “说出来怕教主见笑,”陆青手指扣在茶杯上,斟酌着道:“此番为了寻找这本《流光策》,逝水阁牵涉甚广,其中难免有心术不正之人。故而家师的命令是,暗中拿到书,立刻带回。” 陆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换言之,其实贫道并不在意教主手中的那本书最终去向何处,只是家师有命,不能让阁中有些弟子拿到此书。” “自己人还防着自己人,倒是有趣。”北山蘅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了出现在涿州的左护法玉婵,脸色立时有些难看。 陆青却以为他是为那本书生气,连忙道:“不过贫道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从教主手中拿走那本书。” “却又是为何?”北山蘅皱起眉。 “是为这个。”陆青将那只银盒推到他面前,缓缓地掀开了盖子。 雕工精美的盒中铺着雪白的绒棉,绒棉上躺着一截朽木,一掌大小,色泽深红,边缘有细密的孔洞,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是……” “此物名唤碧桃根,乃是从碧城山顶的千年桃花树上所斫,磨碎服下,有生肌续络、起死回生之效。”陆青盯着北山蘅,缓缓道:“贫道将此物赠与教主。” 第21页 “起死回生?”北山蘅一哂,“你看我像将死之人吗?” “教主的伤不在腠理,而是深及筋脉,碧桃根能使枯木逢春,烂柯逆转,对教主恢复神功大有裨益。” 北山蘅盯着那碧桃根,半晌,缓缓道:“你要什么?” “教主是痛快人,那贫道便不客气了。”陆青笑起来,拱手道:“贫道想要圣教天衡海之水。” “天衡海?”北山蘅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唇角扬起一抹讽笑,“道长怕不是在逗乐吧?天衡海是神赐之水,月神教数万年传承仰其恩泽,岂有拿来送人之理?” “贫道所求不多,一瓢而已。”陆青微微低头,神色诚挚。 北山蘅凝视他许久,摇了摇头,“我不懂你要天衡海之水有何意义,与其令彼此不快,不如本教将那本书给你,自此各行其路便是。” 说罢,他便要起身送客。 “教主。”陆青连忙抓住他的手,被北山蘅一盯,又很快地收回去,用近乎谦卑的口吻道:“教主,贫道求天衡海之水只为救人,请教主看在逝水阁与月神教师出同宗、一脉相源的份上,不吝恩赐。” “救人?”北山蘅微怔。 在云沧大陆的传说中,天衡海发源九天之上,由建木引流而下,乃是方外仙洲之物,可作药引。 然而这终究只是个传说,从未有人想过引天衡海之水煎药。 可是看那陆青神色又不似作伪。 沉思片刻,北山蘅拿起手边的纸笔,写下寥寥数个字。然后将纸折起来,连同之前写好的那页一起,装入信封之中。 “重九。”北山唤了一声,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回师尊,午时七刻。” 北山蘅把信递给他,道:“带着这个去客栈门口,一刻钟后会有教中弟子来取,同他讲务必亲自交到祭长大人手中。” “是。”重九接过信封,转身拉上门出去。 陆青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望着北山蘅的眼睛已微微有些泛红。酝酿良久,方才将情绪压下,沉声开口: “教主救命之恩,陆青……没齿难忘。” 第12章 愿意吗 北山蘅吃惊不小。 虽然同陆青仅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此人行止可见其心高气傲,能让他说出这番谢辞,想来那要救的人身份定然非同寻常。 “陆道长不必多礼,举手之劳。”北山蘅难得说了句客气话。 “对教主而言是举手之劳,对贫道而言却是涌泉之恩。”陆青语气沉重,眉头紧锁,似乎还想再谢。 北山蘅生怕他继续跟自己客气,连忙寒暄两句,将人送至门口。 关上门,北山蘅走到床上,开始运功打坐,不多时便听见重九从外面回来开门的声音。北山蘅不加理会,继续调息,等到运过一个周天,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日暮。 抬眸一瞧,重九正站在窗前,端端正正地扎着马步。 北山蘅惊讶于他能立得稳了,却并未多想,随口吩咐道:“去跟店伙计说打些热水来,洗洗准备睡吧。” 重九没有应答,直接收了动作,转身出门。 北山蘅将帘子拉上,解开衣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那本书压在衣裳下。 夜色四合,月升日落,清浅的月光从竹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男人的肩颈,衬得那苍白肌肤更加莹润如玉。墨色的长发随意束起,颈后一朵两指宽的红莲悄然绽放,似血着泪。 重九推门进来,将热水倒进浴桶。 “出去吧。”北山蘅轻声吩咐着,转身走进浴桶里,脱掉了中衣。 重九没有出去,反而悄悄地上前了半步。 屋子里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北山蘅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皱着眉道:“没有听到吗?我说让你出去。” 话音刚落,便觉得有一双手抚上了他的后颈,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在那朵红莲上轻轻摩挲,滚烫的温度令人心悸。 “师尊,您让我出去?” 北山蘅呼吸一窒,浑身僵硬。 这小孩好几天没发神经,自己险些忘了这茬,竟然就这么将人留在身边了。 “师尊,这个地方,是神赐下血脉的位置吗?”重九贴在他的耳边,半是戏谑半是威胁地说道:“您说,如果从这里刺下去,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北山蘅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法藏点在他胸口的那一指,只是让他暂时发挥不出功力,那重九如今所按的这个位置,直接便能断了他的根基。 命门所在,因此历代教主鲜少有束发者。 但是这件事罕为人知,即便是绎川,也只知道灵脉是由此注入,并不知道其还有更深的作用。 “师尊不必惊讶,虽然您从未尽过为师之职,但弟子好学,早已将蟾宫中所有的书籍看过一遍。”重九低下头,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雪白修长的后颈有一种独特美感,像一只天鹅,优雅而孱弱。 “你想做什么?” 北山蘅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摇光镜带来的噩梦太深,他对这个状态下的重九已经产生了难以抹去的恐惧。 然而等了半天,少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要吃莲蓬。” 北山蘅差点晕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回正常的声音,道:“中午那筐还没吃完,你端去吃吧,不够了我再给你钱去买。” 第22页 重九摇头,幽幽地吐出三个字:“不会剥。” 北山蘅一噎,“那你去将莲蓬取来,我给你剥。” “你去。” 优哉游哉两个字,比上一句还珍惜词汇。 北山蘅咬着牙想了想,妥协道:“你总得先让我把衣服穿上吧。” “就这样去。” 重九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北山蘅恼了,“你得寸进尺是不是?” “师尊好像很害怕?”重九终于不再惜字如金,而是凑近了一些,带了些笑意道:“师尊功力高深,完全可以推开弟子,怎么如今倒似个小白兔一样?” 北山蘅顿时觉得说得好有道理,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他眸光一沉,反手扣住重九的手腕,趁着从木桶中翻身而出的瞬间,将身后的人甩了进去。 重九自知不是对手,根本就没打算抵抗,乖乖地被摁进水里。 北山蘅后退半步将人松开,双手撑在木桶边缘,深吸了一口气,警告道:“别得寸进尺。” 重九从水里面冒出头来,甩了甩脸上水渍,视线落在他的胸口,嘴角扬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师尊胸前这朵花……是为了遮挡弟子给您留下的伤口吧。” 北山蘅拉过中衣披在身上,警惕地看着他。 “师尊将弟子丢下潇湘崖,还试图用幽冥火和化生池给弟子洗洗澡的恩情,弟子一一记在心里。” 重九沉着脸,一字一句道: “总有一天,弟子会让师尊身上画满这样的莲花。” 北山蘅打了个寒战。 不等他反应,重九白眼一翻,竟直接在浴桶里晕了过去。北山蘅皱起眉,凝视良久,才伸出手试探性地戳了一下。 重九迷迷糊糊睁开眼,软软唤道:“师尊……” 又来! 北山蘅气得想把桶掀了。 “师尊,你在帮弟子沐浴吗……”重九看了看自己身上,迷茫道:“弟子不知怎么,竟然睡过去了。” “睡死吧你。” 北山蘅骂了一句,披着衣服爬到床上,一把扯下帷帐横在两人中间。 重九不敢吱声,默默捡起毛巾擦着身子,生怕水花声影响到北山蘅休息,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北山蘅凝神听了一会儿,渐渐的困意袭来,便裹着被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传来一道急促的敲门声。 “蘅公子!蘅公子!!” 有人隔着房门唤他,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急促。 北山蘅翻了个身,睁开眼,这才发现日光已经照进了窗前。他拉开帷帐下床,刚走了两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低头一看,重九蜷在床下,抱着他的衣服睡得正香。 “蘅公子……” 门口那人还在叫他,是陆青的声音。 “来了。” 北山蘅扬声喊了一句,弯下腰将重九抱起来放到床上,顺手盖上被子,这才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朝门口走去。 门一开,陆青便迫不及待地钻进来,面色焦虑急躁。 “怎么了?”北山蘅皱起眉。 “教主,陈家人死了。”陆青贴到他耳边道。 “陈家?” 北山蘅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对,就是涿州最有名的陈氏镖局,一夜之间被灭门了。”陆青顿了顿,低声道:“我听闻,您之所以会去取凌波宗手里的书,就是受了陈家兄弟的雇佣。” 北山蘅一怔,“你怎么知道?” 陆青微微笑了一下,解释道:“逝水阁之前同陈炯有过谈判,言辞间陈炯透露出,他的三弟请了一位高手去取凌波宗手里的那本书。” 北山蘅将此事前前后后串起来想了想,总觉得这里面不简单,便对陆青说:“去陈家看看。” 陆青往屋里瞅了一眼,意有所指。 “让他再睡会儿吧,这种事带上他也是个累赘。”北山蘅说着,将房间的木门拉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沿着街道向陈府的方向走去。 陆青觑着北山蘅的神色,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着道:“教主跟令徒的关系似乎……” 北山蘅斜了他一眼。 “似乎很微妙。”陆青实在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 北山蘅冷笑,不予置评。 “教主就这一个徒弟吧?”陆青出声询问,在得到对方点头肯定之后,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我说呢,若是教主桃李成群,便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 北山蘅有些好奇,怎么好像你比我懂得还多? 陆青笑了笑,“拿贫道来讲,家师祈阁主为逝水阁气宗首尊,气宗有普通弟子近三千人,此外另有十人为入室弟子。” 北山蘅颔首,这些情况他多少有些了解,但不知道陆青要说什么。 “家师弟子众多,我们想要在师父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只有靠着日复一日的练功、习字,力争上游,各凭本事。”陆青的手按上腰间佩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剑穗。 北山蘅约莫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得出来,重九没有这样的烦恼。不管他学不学武功,书读得如何,教主都把他时时刻刻放在心上。”陆青笑了一下,“我很羡慕。” 北山蘅想起重九,嗤笑道:“我那个徒弟蠢得很。” 第23页 陆青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眸子,问道:“贫道聪明,可是若要拿贫道来换重九,您可愿意?” 北山蘅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提问弄得一愣。 这个问题本来不用犹豫,哪个问鼎武学巅峰之人不希望有个天资聪颖的徒弟继承衣钵?可是不知怎的,北山蘅的头就是点不下去。 沉默良久,他轻笑着别开脸去,“陆道长说笑了,做本教的徒弟,那是要日日受拳打脚踢的。” 陆青也笑起来,玩味道:“教主这等风姿卓然之人,莫说拳打脚踢,便是□□暖床,那又有何不可?贫道还比您那个徒弟更识趣些。” 北山蘅敛起笑意,眸光微冷,“陆道长,玩笑开过了。” “贫道的错。” 陆青拱了拱手,面露歉意,转身向前走去。 穿过脚下的那条小路,二人拐到涿州城中最宽阔的正阳街上,又行了百十来步,面前出现一道高大的青石牌坊。 “就是这儿了。” 北山蘅顺着陆青手指的方向看去,神色微微一变。 第13章 五本书 陈府门前的石狮子被染成暗红色,石阶上血迹尚未干涸,还在缓缓地向四周流动。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院中横陈的尸体,原本富丽辉煌的院落蒙着一层浓浓的肃杀之气。 写有“陈氏镖局”四个字的匾额上,一道清晰的裂痕横跨而过,仿佛是酆都传来的索命文书。 大门口围满了衙门的捕快,正一具一具向外抬送尸体。 涿州不比江陵往来繁华,老百姓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纷纷躲在街对面,连从大门前经过的行人都远远避开,生怕染上了厄运一般。 北山蘅蹙着眉,朝门前跨了两步。 “教主。”陆青抬手拦住他,低声道:“就在这边看吧,门前都是官差,若是过去了反要惹上是非。” 北山蘅略一点头。 只见那官差将府中所有尸体抬出,一一蒙上白布,清点人数并登记造册之后,再由衙役们抬回县衙。清点了一个时辰,足足点出了上百口人。 涿州刺史带着两个属官立在门口,焦急地团团转,却找不出一丝头绪。 北山蘅立在街口望了一会儿,转头道:“看这些人的死状,似乎和江陵凌波宗之事是同一伙人所为。” “教主圣明。”陆青点点头,语气沉重,“怕也是为了《流光策》。” 北山蘅心思一动,“可是那……” “那本书并不在陈炯手中。”陆青接上他的话,“陈家兄弟绝对没有本事拿到书,不管是谁手里的,他们都拿不到。” “为何如此笃定?”北山蘅不解。 “教主难道不知?”陆青反问道,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教主不知道《流光策》最初是由谁人掌管吗?” 北山蘅摇了摇头。 “天……”陆青望着他茫然的表情,不知该作何表情,犹豫片刻将人拉到一边,指了指来路道:“我们先回客栈,一边走一边说,容贫道为教主慢慢讲解。” 北山蘅点头,“愿闻其详。” 陆青在心里酝酿了一下,方才道:“其实所谓的《流光策》,并不是什么武学秘籍,而是一本可倾覆社稷的秘闻录。” 北山蘅挑眉,“倾覆社稷?” 云沧大陆种族众多,各方成犄角之势,七海四洲,纵横万里,他根本不信一本书便能有这样的力量。 “试问教主,”陆青放缓了脚步,歪着头道:“您觉得当今天下,纵观朝堂、江湖,谁家势力最盛?” 北山蘅略一思索,“朝堂自然是以楼氏天下为尊,自然,西境九郯国势力也不容小觑。至于江湖上……”他顿了顿,“逝水阁为天下第一道门,镇守北方;我圣教袭承万年,统领南疆;再有便是东瀛之外的楞严山,为佛门之首了。” 陆青停下脚步,攀着他的胳膊道:“这本《流光策》,便记载了逝水阁、月神教、楞严山、九郯国和当今皇室的所有秘辛。” 北山蘅停下脚步,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 陆青续道:“教主可知道此书著者,珩清道长其人?” 北山蘅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蟾宫里浩如烟海的古籍中,用了大量的笔墨来记述此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他短暂的二十七年生命中,经历的却是寻常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的事。 “自然知道。”北山蘅沉吟道,“此人曾是我教第二十三任教主。” “那么教主也应该知道,珩清道长曾先后任圣教教主、逝水阁阁主,前助楼氏夺得江山建立景清,又往九郯征战定盟。” 北山蘅点了点头。 陆青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他将逝水阁武功和月神教术法中的弱点、楞严山的佛法真经,以及楼氏帝王之血的秘密,还有九郯国长生天的开启方法,尽数写进了这本《流光策》中。” 北山蘅眸光剧变,一时失语。 风穿过喧嚷烦嚣的长街,卷起他雪白衣袖翩跹起舞,正如他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心境。 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深信,楼氏之所以能逐鹿天下,一统八荒,便是因为其身负诸神所赐的龙血,拥有能够震动六合的帝王之力。 每逢龙脉觉醒,天地震动,风云变色,天下归一万方来朝。 逝水阁的武功,楞严山的佛光,月神教的术法,帝王之血的秘密,长生天的开启之门……无论哪一样,传出去都能引起天下大乱。 第24页 北山蘅下意识摸了一把袖中书。 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本薄薄的古书,竟能蕴含着这样的能量。 陆青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教主不必担心,您手中这本,只是其中一卷罢了。” “一卷?”北山蘅蹙眉。 “对。”陆青点头,继续向前走,“珩清道长完成此书之后,将其分成了五卷,分别交付给逝水阁、月神教、楞严山、皇宫和九郯光明宫保存,但是每一方所拿到的,都不是记载自家秘闻的那卷。” “这老道士倒是鬼心眼多,整这么复杂也不知是为了折腾谁。”北山蘅给气乐了。 “珩清道长写下此书的本意,并不是要拿捏各方势力,而是希望以后若逢天下大乱,殃及百姓,我们可以将各自手中的《流光策》交出,汇成一股可以挽救苍生、重振山河的力量。” 陆青缓缓说着,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分虔诚,似乎想努力从历史的尘烟中遥望前辈风采。 “此人未免过于天真。” 北山蘅虽然也颇受震动,但是长年冷心冷情的独居生涯,让他实在难以对这样的理想志向产生共鸣。 “纵然他交付此书之时,那些人都心系黎民、怀济天下,但是千百年之后,又怎能保证继承之人还仰存遗风、初心不忘?” 北山蘅摇摇头,评论道:“太过良善,天不假年。” “约莫珩清道长认为,这五方后人都能够秉承先祖的志向吧。”陆青叹了口气,神色寥落,“只是我们都辜负了他的期望。” 北山蘅并不关心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的期望,他只想知道,如果真的有一本书记载着月神教术法的弱点,那么这本书如今在谁手中?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玉婵会知道? 思索片刻,他沉吟道:“家师从未向本教提起,圣教之中还有这样一本书存在。” 陆青道:“若不是此次奉命下山寻找此书,家师也不会向贫道提起,想来都是等大限将至、登临归墟净土之前,才会向后人提起。” 北山蘅皱着眉,疑惑:“那我手中这一卷,是记载的哪家秘闻?” “教主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陆青苦笑,“贫道也为此事焦虑多日,连日来头发都掉了不少。” 北山蘅不由皱眉,“祈掌教命你出来找书,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最初,逝水阁保管的是记载贵教术法的那本,但是……”陆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踌躇半天,似乎颇有些难言之隐。 北山蘅倒也不急,慢慢候着。 陆青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思忖了许久,终于道:“实不相瞒,从三年前开始,皇宫、逝水阁和光明宫的书都相继遗失了。” 北山蘅彻底呆在原地。 这样关乎着一门兴衰的古籍竟然也能丢。 随即他很快想到,三年之内丢了三本书,照这个趋势来看,倒霉事岂不是很快就要轮到自己头上了? 联想到酒楼中玉婵和陈炯的对话,北山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只恨不得现在就回到澜沧山,将那个吃里扒外的揪出来暴打一顿,再把觊觎《流光策》的秦光陈炯之流统统碎尸万段。 哦,陈炯已经死了。 北山蘅默了默,抚着袖口的莲花暗纹问道:“那现在有办法辨认本教手里这本书写的是哪一门秘闻吗?” 如果刚好是记载圣教术法那本,他便可以拿了书抽身而去,不用再牵扯其中了。 北山蘅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但是很快,陆青就击破了他的美好设想,“教主想来也看过此书,应当知道书中并没有任何字。” 北山蘅点头。 “那是因为这本书要用特制的药水洒上,才能查看。”陆青一边说,一边揪着自己的剑穗,像是要把那璎珞薅秃一般,“然而这药水从何处取材,如何制成,贫道都不知晓。” 北山蘅大感意外,“难不成珩清真人将此书留下,竟没写出一个解读之法?” “自然是有解读之法的,知道制药之术那人如今正在逝水阁中,只是身负重伤,神识受损,故而贫道才向教主讨要天衡海之水,来救那人一命。” “你们倒是动作快,抢得了先机。”北山蘅的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夸奖。 “这个倒是教主误会贫道了。”陆青弯着眉眼笑起来,“只不过那人正好与家师相熟,所以伤后一直在阁中休养而已。” 北山蘅轻哼了一声,迈步向前走去。 陆青落在他后面,盯着那一道清隽的背影,不知怎的微微笑起来。 说话间已经行到了客栈门口,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客栈老板立刻从柜台后面迎出来,躬身行了个礼,堆起满脸笑容: “陆道长来了……咦,蘅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北山蘅正要越过他上二楼,闻言脚步一顿,敏锐地问道:“什么叫又回来了?” “哎?”客栈老板愣住,结巴着道:“不是、不是您派人来接小公子,说是要退了房今日不住了吗?我还说那银子要退给……” 北山蘅脸色骤然一变。 不等他说完,便一把将人推开,朝着楼上奔去。 第14章 楞严山 二楼的天字号第一间房木门虚掩,窗户紧闭,床前的帷幔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桌上还有半只没吃完的莲蓬。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第25页 唯独不一样的是,北山蘅临走之前,亲自放到床榻上的人不见了。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上书几个笔力险劲的大字: 四月上,楞严山,诚邀一往。 北山蘅一把将字条攥进掌心,手握成拳捶在桌面,震得桌上瓷质茶具叮当作响,几颗莲子骨碌碌滚过几个圈,落在地上。 陆青跟在后面推门进来,瞧见北山蘅面色不虞,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北山蘅将字条纳入袖中,转过身,“没什么,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里?”陆青愕然。 北山蘅没有回应,拢起袖子直接从他身边擦过,脚步飞快地往楼下走去,脸色阴沉得像能滴出水来。 法藏那个老秃驴,竟然敢在他头上动土,当真是活腻歪了。 北山蘅在心里暗骂。 走到楼梯口时,客栈老板正诚惶诚恐地立在那张望着,见北山蘅下来,惊惶地唤了一声:“客官……” 北山蘅直接越过人向外走去。 陆青从身后追了上来,一路跟着他追出客栈,急急道:“等一等。” 北山蘅驻足回头,眉心微蹙,“怎么?” “教主,这个给你。”陆青攀着他的胳膊喘了两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枚淡青色的玉竹吊坠,递到他手里。 北山蘅低头看那吊坠,以目询问。 “虽然贫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仅这短短两日相处下来,贫道倾慕教主神采,愿意引为至交。”陆青把吊坠塞进北山蘅手里,将他五指收拢,轻拍了两下。 “教主拿着这个,若是他日有用上到贫道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来逝水阁,贫道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青盯着他的眼眸,神色无比诚挚。 北山蘅犹豫片刻,只当他是回报自己以天衡海之水相赠一事,便将吊坠收起,沉声道:“多谢陆道长。” “不敢承教主一个谢字,只盼此生能得一知己,不负高山流水。”陆青眉目间似有留恋。 北山蘅从马厩里牵出马,翻身跃上,薄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出来。他驻马回头,向陆青遥一拱手以示敬意,随即飞快地一夹马腹,转身上路。 涿州在中土,楞严山却在三山以东,瀛洲之外,两地之前隔了十万八千里,纵然是骑着传说中的天马也不可能数日便达。 北山蘅这一走,就走了足足一个月。 天儿逐渐地暖和起来,到达瀛洲时,正是四月春暖花繁的时节。 赤水从巍峨群山之中流出,结束了横跨半个大陆的旅程,缓缓注入瀛海。海岸边礁石嶙峋耸立,石间错落有致地生着一树一树木棉,海浪拍打在细密的白沙上,倒映出满江橙红。 北山蘅将马系在树干上,隔着层层海雾向远方眺望。 一碧如洗的大海中央,隐约有一座凸起的山头,山势不高,却透着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楞严山屹于瀛海之心,传闻中佛祖薄伽梵曾托身于此,以佛光点化而成,又用佛骨舍利镇压海底妖兽,守卫一方太平,久而久之,便被世人当做方外仙洲。 海边泊着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个老头,叼着根烟草叶子朝北山蘅喊道:“小哥,坐不坐船啊。” 小哥? 北山蘅被这奇怪的称呼逗得一乐,指着远处道:“船家,能送我去对面的楞严山吗?” “能,能。”老头连声应着,将烟草叶子丢开,俯身去拉纤绳,“您放心地坐,我这船在瀛海上驶了四十年,稳得很,每天都要送好些人渡海呢。” “那就有劳了。” 北山蘅颔首,足尖点在礁石上,朝着船头掠去。 “好功夫啊。”船公摇动船橹,将小船驶离海岸,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小哥也是来参加四月初四群英会的吗?” “群英会?” “是啊,我这两天拉了好几个客人,都是去赴会的。”船公呵呵笑道:“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见了不少,一会儿飞檐走壁,一会儿飘来飘去的,那叫一个热闹。” 北山蘅隔着袖子摸了一下书,问道:“你说的那个群英会,是在楞严山上开的吗?” “这瀛海上除了楞严山,哪儿还有什么别的地界儿能容得下上千来号人,自然是在那山上开的。”船公信口回道。 北山蘅蹙起眉,沉默不语。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法藏留字将他引到楞严山,不只是为了抢走重九那么简单,他大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走,自己还不会知道是谁所为。 可是继续再往深处想,便没有头绪了。 江湖是个强者为尊实力说话的地方,他没读过什么谋书策论,最不喜欢跟人玩脑力游戏,只知道将拦路之人一一铲除。 若是法藏冲着他来,那他迎上去直面就是。 若是法藏冲着重九,那……那就只能叫他自求多福了。 小船渐渐地靠近瀛海之心,楞严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远处佛号声声,钟音杳杳。阳光洒在蔚蓝的海面,折射出的金色光影漫上山峦,仿若佛光普照。 “小哥,到了。”船公将小舟驶进港湾,在白沙滩上泊定。 “多谢。” 北山蘅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飞身上岸。 楞严山从远处看虽然不高,但是靠近了方知山势险峻,临海的山体笔直而下,壁立千仞。层林间只有一条蜿蜒小径,以石板堆砌而成,凹凸不平的石面看上去就硌脚。 第26页 北山蘅怀着十二分的嫌弃踏上石阶,一边往山顶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那群和尚捐点钱。 行到山顶时,面前出现了一座古刹。 庙宇隐在一大片柏树之间,树根盘虬错节,树顶枝繁叶茂,细碎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看上去静谧而美好。 古刹门口立着两个灰衣和尚,一人手里拿着册子,一人手里握着念珠。看到北山蘅过来,拿册子的和尚上前两步,行了个俗家礼,恭声问道:“这位施主,请问您尊姓大名。” “我姓杜,叫杜蘅。”北山蘅冷着脸道:“法藏那个老东西在哪?” 那两个和尚闻言一惊,彼此对视一眼,拿念珠的和尚道:“杜公子是来参加群英会的吧?贫僧净空,为公子引路。” 北山蘅轻哼一声,跟着他跨进古刹。 穿过寺门,沿着弯曲的山路又行了一炷香时间,面前出现了一个宽阔的广场,场中有几个佛门弟子正拿着棍棒比划。广场四周搭着凉棚,棚中桌椅茶水俱全。 净空没有停下,而是一直带着北山蘅来到后院僧房,将他引入一间干净宽敞的屋舍。 “杜公子今日先在此歇息吧。”净空恭敬道。 “法藏呢?”北山蘅面色不善。 “住持今日在佛前燃灯,难以奉陪,请公子恕罪。”净空话说得很客气,“明日群英会开始,公子就可以见到住持了。” 北山蘅想了想,点头。 净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带上门退了出去。 北山蘅四下环顾一周禅房,屋内陈设简单,被褥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不像是要放暗器害他的样子。他沉默良久,苦思无果,又觉得心中憋闷得很,便拉开门信步往外走去。 刚走出那一排禅房,行到山路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美人?” 北山蘅眉心一蹙,顿觉不妙,连忙转身欲走。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间,那人已经从身后追了上来,绕到他面前瞅了瞅,笑道:“我还当是自己眼花了,没成想真是你,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是你我的缘分。” 北山蘅木着脸,讽道:“光明使怎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自知作孽太多,打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完颜毓嘿嘿一笑,“我这欲念还没满足呢,才不要成佛。”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抬步就要回禅房,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 “别急着走啊,这才说了两句话,怎么就要走了。”完颜毓急道:“小美人是一个人来的吗?我带你在这寺庙里转转……” “我不想跟你转。”北山蘅无情地拒绝。 “别介啊,我跟你说,有个东西你肯定感兴趣。”完颜毓靠近了一些,凑到他面前道:“小美人还记得你那个仇家吗……” 北山蘅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什么仇家?” “就是在江陵城南小庙里,坏我们俩好事的那个。”完颜毓笑容逐渐加深,表情透着一股促狭,“走,我带你去看看,那小子现在可惨了。” 完颜毓说着,便拽起他的袖子,往禅房后面走去。 北山蘅心里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15章 金钟牢 禅房后是一片连绵的荆棘丛,低矮的花树在山道两侧起起伏伏,枝叶未经修剪,斜刺里横生出来,遮蔽了本就狭窄的小径。 越向林深处走,古柏树荫越发浓郁。 北山蘅心里便愈加慌乱。 山道尽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无字,两侧乱草丛生,草间有一口幽深古井。 “就是这儿了。”完颜毓露出兴奋的神情。 北山蘅往井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看不到底,不由得微微蹙起眉。 “小美人,我抱你下去。” 完颜毓陪着笑脸,轻轻抬手搭上他的腰。 北山蘅一把将他拍开。 完颜毓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好改为圈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撑在石碑上,纵身往井中一跃。 北山蘅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声呼啸而过,整个人仿佛骤然进入了冰窖一般,寒气从四面向他涌来。 不多时,两人的脚触到地面,一道细细的暗河拦住了去路。河流对面隐约有一道石门,淡金色的光从门缝里泄出来,在水面上上漾出粼粼微波。 北山蘅皱眉,“未经主人允许,便可以私自前来查看佛门隐秘吗?光明使若要行此鬼祟之事,可千万不要带上杜某。” “放心,法藏那秃驴将这小子圈在这,就是给南来北往的客人寻个乐子的。”完颜毓轻笑一声,“这几天不少人都来瞧,比看勾栏里的猴戏还热闹。” 北山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立刻恼怒地瞪过去。 你才是猴子,你全家都是猴子! 完颜毓在一片漆黑中没瞧见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跨过暗河,抬手推开了那扇门。 金光乍然大盛,将整个井底照得恍若白昼。 北山蘅反射性地眯了一下眼睛,待他恢复了视线细看时,才发现那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密室。四壁由镀金的石板筑成,壁上凿刻着神色各异佛像,皆庄严肃穆,慈眉善眼。 清瘦孱弱的少年跪在密室正中央,头低垂至胸前,墨发散乱而潮湿,破碎的衣物和着血污黏在身上,看上去一丝生气也无。 第27页 密室四角对挂着两根铁链,淬血的链子洞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钉在半空。 北山蘅呆呆地望着,几近失语。 “小美人,看着这个是不是觉得解气多了。” 完颜毓笑呵呵地贴上来,献宝一样跟他介绍:“听说那法藏给这孩子吃了什么仙药,要拿他练功,啧啧,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北山蘅僵在原地良久,嘴唇动了动,轻声问:“他会死吗?” “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完颜毓盯着密室中央的少年,恨不得能用眼神将他戳成筛子,“别看现在让我们随便看,法藏那老秃驴把这孩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弄死了他上哪再找一个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闯入,铁链骤然抖动了一下,重九浑身一颤,鲜血从他胸口冒出来,顺着链子流到地上。 北山蘅向前跨了一步,下意识抬起手。 “别过去。”完颜毓拉住他,“这是金钟铁牢是楞严山至阳之物,你体内真气本就不稳,过去了更要遭罪。” “金钟铁牢……”北山蘅喃喃地念着,手缓缓缩回袖中。 完颜毓往墙边走了几步,准备去拉锁链,口中嘀咕道:“这小子今儿怎么跟死了似的,动也不动一下,没劲。” “罢了,我们走吧。” 北山蘅实在看不下去,闷闷地转过身。 完颜毓连忙放下手里的铁链追上来,跟在他后面,殷切道:“怎么就要走了?不好玩吗……” “没意思。” 北山蘅撇下一句,径直走到井口飞身跃出,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回到自己所住的禅房,用过净空送来的素斋,北山蘅将门插上,拉好帘子打算运功调息。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却总觉得自己静不下心来,又推开被子钻进去,闭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 也不知躺了多久,月光渐渐地爬上天边。 北山蘅怔怔地盯着床榻前那一缕光,总觉得心中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堵得慌。 重九血肉模糊的身躯在他面前挥之不去,明明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甚至一度想把这个孩子碎尸万段。但是今天却不知怎么,就是觉得格外心烦。 北山蘅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良久,终是没办法入眠。 他掀开被子,披上衣服,轻轻地拉开了房门。 山寺一片沉寂,树影婆娑,宝相庄严,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净土,然而这净土之下,埋藏的却是最贪婪恶毒的欲望。 北山蘅又一次走进了密室。 密室中冷寂无风,少年的呼吸微弱而清晰,金色的墙壁给他蒙上一层光泽,遥遥望去宛若神祗。 北山蘅凝眸望了许久,轻声道:“重九?” 少年眉头紧锁,双目微阖,仿佛未曾听见一般。 北山蘅连着唤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得蹙起眉。他尝试着向前迈步,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于是胆子大了些,缓缓朝着密室中心走去。 就在靠近重九身前一尺时,一股醇正的真气骤然扑面涌来,仿佛是凭空筑起的一道高墙。 北山蘅尝试用内功去化解,但是他自身伤重未愈,兼之内力紊乱,那真气来得格外霸道,根本没法将其化去。反而随着他调转真气,竟隐隐往他体内钻去。 北山蘅悚然一惊,慌忙撤了功力,后退半步稳住身形。 等他抬起头一看,重九仿佛也被身侧这两股真气较劲所惊动,不知何时竟微微抬起了头,双眼半睁半合。 北山蘅张了张嘴,想骂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还行吗?” 重九费力地睁开眼睛,透过一片血污看他,似乎在极力确定来人的身份。看了许久,才突然明白过来一般,眸子顿时瞪得老大。 “师、师尊……你来了。”少年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血沫子。 北山蘅轻声叹气,点了点头。 重九抬起胳膊,似乎想去抓他的衣角,刚一动就牵扯到身上铁链,早已溃烂的伤口顿时涌出血水来。链子牵制着他的行动,他只能活动了一下蜷曲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一把。 北山蘅看到了他的动作,迟疑片刻,伸出手去,忍着真气带来的不适,穿透了那层屏障。 重九瞥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垂下眼帘,“脏……” 北山蘅恍若未闻,轻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指枯瘦而嶙峋,伤口/交错纵横,带着早已干涸的血迹,像从地狱中伸出的龙爪。而男人的手修长莹白,玉雕一般,指节泛着微微的红润,宛如从云间坠落的谪仙。 北山蘅将他四指攥进掌心,用食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重九垂下眼帘,浓密狭长的睫羽颤抖着,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别怕。” 北山蘅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但却带着高山一般的厚重,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去相信。 重九点了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衣襟上。 北山蘅很想帮他擦,但是一只手腕上传来阵阵剧痛,结界上散发出来的真气正疯狂涌向他体内。外来的压迫与月神灵脉互相撕扯,几乎要在他身体里爆炸开。 北山蘅不得不将手抽出来。 重九浑身滚烫,在一片热潮中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丝清凉,连忙反手去抓,想要挽留那短暂的温度。 第28页 但是北山蘅动作很快,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师尊……”重九突然心慌起来,挣扎着要摆脱铁链束缚,口中呢喃道:“师尊……别走。” 北山蘅蹙起眉望着他,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别走,他、他们……”重九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们要害……害您,群、群英会。” 少年的声音微弱残破,宛若风中之烛,转瞬将息。 北山蘅的心软成了一滩水。 他觉得很羞愧。 月神教以神之子自居,以清高冷傲之貌立于世人面前,自己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甘用他人鲜血换自己心安。 而那个带着一身脏污的少年,明明像从酆都爬出的厉鬼,却怀揣着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干净澄澈的心,历经万难亦不回转。 自己还真是不配为人师。 沉默良久,北山蘅抬起头,复又将手伸进去,捧住了少年的侧脸。 重九漆黑的眸子里漾出一丝光。 “别怕,我会带你走。” 北山蘅轻声说着,玉白的指尖擦过少年的面颊,将未干的泪迹轻轻拭去。 重九勉力勾了一下唇,轻轻偏过头,将半张脸沉入他掌中。 第16章 群英会 四月初四,春阳方暖,桃始华,仓庚鸣。 日光爬上了浩渺无垠的瀛海,楞严山顶古树苍郁,人声如沸。来自六合八荒的江湖人士齐聚一堂,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喝着粗茶,天南地北地闲聊。 北山蘅坐在东南侧的凉棚中,忽略掉耳边完颜毓的聒噪,冷飕飕的目光直直戳向广场中央。 临时搭成的擂台旁,楞严山弟子围坐一圈,队列整齐,衣着干净。 法藏着一袭灰布僧袍,大红色袈裟披身,正以东道主的身份站在擂台边发表高谈阔论,海水映出他背后朝霞万丈,望去宛若佛陀临世。 完颜毓抓了一把葵花籽,一边磕一边笑:“这老和尚头顶没毛,光一照跟个东珠似的,亮锃锃的还泛着光呢。” 北山蘅没工夫跟他逗趣,死死地盯着法藏。 “老秃驴说今个儿要把那小子给大家看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拉出来,这大伙儿都等着呢。”完颜毓也不管自己受了冷落,一个劲儿在美人面前刷存在。 “你能少说两句吗?”北山蘅回过头,冷冷地打断他。 完颜毓给他这一眼瞪得,心立时漏跳了两拍,连忙腆着脸道:“好美人你可别这样看我,看得我魂都出来了。” 北山蘅冷哼一声,继续盯着法藏。 不多时,法藏结束了他令人昏昏欲睡的发言,抬手招了一个弟子上前,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佛门弟子低头称是,随后很快地转身往后山走去。 北山蘅按在膝上的手渐渐收拢,攥紧了衣袍下摆,目光变得愈加阴冷。 “好戏来了。”完颜毓撂开瓜子壳,一脸兴奋。 北山蘅不易察觉地磨了磨牙。 “诸位侠士豪杰,在比武打擂开始之前,贫僧还有一事要向大家告之。”法藏清了清嗓子,扬声对着台下道。 台下众人闻声皆停下话头,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法藏环顾四周,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缓缓道:“诸位应当知道,一个月之前,凌波宗和陈氏镖局相继发生凶案,其死状之凄惨,当真是令人唏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两家都不是泛泛之辈,其灭门惨案至今未破,早已被编成各种版本流传大荒,成为江湖中茶前饭后的谈资。 “阿弥陀佛,好在如今此事已有了眉目。” 法藏接着上一句慢慢说道,又是一语惊天,引得众人议论纷纭。 北山蘅蹙眉听着,却发现那法藏的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自己,心底不由漫起一丝疑虑。 就在人们以为法藏会直接说出凶案真相时,他却突然岔开话题,微微一笑:“诸位,佛门苦寒,并无甚珍宝相赠。所以今日群英会,贫僧为众人带来了一样趣物,妄图博大家一乐,还望宽宥则个。” 北山蘅闻言,连忙将视线转向山道,紧张地盯着禅房的方向。 佛门的金钟水牢是至阳至刚之物,与自己内力相冲,无法用术法破开。所以昨天夜里在密室中,他同重九约定好,等到今日法藏将他从牢中提出,便是最佳的脱身之机。 法藏虽然武功高深,但是自己以神力相抗,在场又有诸多江湖豪杰看着,若是自己拼死一搏,未尝没有生机。 就算不能将重九带出…… 北山蘅垂下眼帘,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小药瓶。 陆青送的那半截碧桃根,早已被他连夜煎煮成药贴身存放,以备不时之需。 若是自己力有不逮,实在不能将重九带走,那就服下这瓶药先独自脱身,等功力彻底恢复后,再详细筹谋伺机展开营救。 正思忖着,远处传来铁链相撞的声音。 北山蘅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年轻僧侣一人抓着一条链子,拖着血肉模糊的少年从山道上走来。鲜血在路上拖出一条红线,随着重九断断续续呕血变得粗细不一,宛如顿笔时留下的墨迹。 北山蘅一瞬不错地望着,双唇死死抿起,指甲攥进掌心,说不上是手里疼还是心里疼。 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第29页 看着那和尚将重九丢在擂台前,就像看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白菜,被人一片一片揪掉叶子。虽然他未曾将这颗白菜的死活放在心上,却也容不得他被人这般糟践。 “小美人快看,来了!”完颜毓兴奋地搡了他一下。 北山蘅一把抓住他的手,扣住手指往手背的方向弯折,压低了声音道:“再碰我一下,当心你的爪子。” “疼疼疼……轻点,轻点!”完颜毓没料到他突然变脸,龇牙咧嘴道:“小美人哥哥错了,松开哥哥好不好,哥哥再也不敢了。” “我是你爷爷。”北山蘅骂了一句,把他手甩开。 完颜毓揉着被抓痛的手指,丧眉耷眼地小声嘀咕:“以后还不是要给摸,干嘛这么凶……” 北山蘅冷哼一声,别开脸去。 法藏让人将重九提到擂台上,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朗声道:“诸位且看,这孩子便是贫僧所说,要为诸位展现的一件趣物。”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牵动铁链。 重九只觉得胸口的伤处要被撕裂一般,痛得他眼前阵阵发晕,几乎无力支撑,就要晕倒过去。他勉力抬起头,朝着凉棚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白衣胜雪的男子。 墨发如瀑,面似冠玉,高人之姿,神仙风貌。 仿佛山间洁白晶莹霜雪,世人只能遥遥仰望,无人能玷污亵渎。 那是他的光,他的希望。 重九深吸一口气,将喉头腥甜压下,静静地等待对自己伸出手的那个男人到来。 法藏瞥了他一眼,拽着铁链的手微微用力。 重九实在难耐,身体前倾,“哇”地呕出一口血,又怕被人看见似的,慌忙咬紧下唇,死死地控制住想要咳血的冲动。 坐在凉棚中的人渐渐看不下去,有人站起身出声道: “法藏师父,佛门清净之地,行此伤人见血之事,怕是不妥吧。” 北山蘅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不远处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身上,觉得这人的气质有些熟悉。 法藏抬头看了看说话之人,不紧不慢道:“徐道长,你可知此人是谁?” 玄衣男子沉默不语。 “此人乃是魔教教主北山蘅的弟子,被那魔头用魔气荼毒,这才沦落至此。”法藏抓着重九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贫僧以金刚咒为其驱魔,方勉强助其捡回一条命。” 重九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是喉头刺痛根本说不出完整话,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先前说话的陆道长没有坐下,皱着眉续道:“法藏大师此话不妥。纵然月神教现任教主行事不端,作孽无数,但月神教好歹也是开国皇帝亲封的藩王,爵位加身,世代袭承,岂有一口一个魔教的道理?” “徐道长,贫僧竟不知,贵阁几时竟为这魔头说起话来了?”法藏言辞锋利,语气中带着嘲讽,“莫不是受了祈阁主的耳濡目染?” 被称作徐道长的人明显不善言辞,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通红。 法藏嗤笑道:“徐道长恐怕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在江陵、涿州两地犯下大案的恶魁,便是这位人面兽心的教主大人。” 北山蘅:????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干了这档子事。 然而看那法藏的神情,却像是证据确凿一般,面对着与会众人又惊又疑的表情,一脸的胜券在握。 “一定是他。”完颜毓在他耳边接茬,将瓜子磕得咔嚓响,“一夜之间将凌波宗和陈氏镖局灭门,除了那魔头,再没人有这样的本事。我先前还以为是楚江盟所为,仔细想想,秦光哪有这样的功夫。”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他将完颜毓推远了一些,咬牙切齿地问:“你自己没长脑子?遇事都不用自己想想的?” 完颜毓一愣,意识到自己惹美人生气了,连忙陪着笑脸道:“我这光顾着想你了,哪儿还有功夫想别人。再说了……那心狠手辣的魔头有什么好想的。” 北山蘅:“……” 两人在这边窃窃低语着,那边徐姓道长却已行至擂台下,隐隐与法藏成对峙之势。 也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只听徐道长道:“大师未经鞫问,仅凭事发之时蘅教主身在现场,便断定他为下手之人,是否太过武断了?” “被杀之人筋脉俱损,肌肤凝霜,面如寒铁,乃是世间至阴之功所致。除了那魔头,还有别人有这个本事吗?” 法藏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寒声道:“徐道长,此处乃佛门圣地,莫说是你,便是你的师尊祈阁主亲至,也没有这般立在贫僧面前,为虎作伥,咄咄逼人的道理。” 徐道长沉默片刻,自知理亏,又觉得没必要为素不相识之人争得面红耳赤,便后退两步,侧身微微一礼。 “是贫道僭越了。” 法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拽着重九的头发将他拖到身前。 北山蘅一直注视着擂台边的动静,见此情状,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便拢了拢袖摆,起身往广场中央走去。 “小美人……”完颜毓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在后面轻声叫道。 北山蘅在周围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径直走到擂台之上,将身子横进重九和法藏之间,无声地将少年护在身后。 法藏唇角翘起一个极小的幅度,带着计谋得逞后的暗喜。 第30页 “蘅教主这是作甚?”他望着北山蘅,却是朗声对在场众人宣告一般,“是嫌贫僧这山舍的茶不好喝吗?” 话音刚落,满座目光皆聚集到北山蘅身上,带着惊讶,带着畏惧,这其中又以完颜毓的表情最为精彩。 北山蘅无惧他人视线,懒懒道:“你这茶杯透着一股子穷酸气,我连杯子都不想碰。” “贫僧好心好意奉茶招待,教主怎的不领人情?”法藏笑意逐渐加深,一步一步将人带进圈套,“难道在凌波宗和陈氏镖局任性妄为不够,还要跑到贫僧这偏僻幽山中来撒野?” 北山蘅微微一哂,道:“本教对你这没头发的不感兴趣,把这孩子放开,我饶你一条狗命。” 法藏被照脸骂了一句,却不以为意,悠悠然道:“今日江湖各路豪杰均在,千百双眼睛看着,教主难道不怕坐实两桩命案的罪名,就要这般大开杀戒了?” “便是坐实那又如何?”北山蘅下颌微扬,神色矜傲,带着睨视天下的漠然,“你是能将本教拷进衙门,还是能追上澜沧山问罪?” 法藏抿唇一笑,转向旁边的玄衣道长,“看到了吧,这就是贵阁信誓旦旦作保之人。” 徐道长半垂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法藏眯起眼睛,望着北山蘅,沉声道:“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如何还能忝居高位,占据澜沧山执掌南疆?” 北山蘅闻言,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还以为你这和尚有多大义凛然,原来是看上了本教的山头。”他瞥向法藏,讽道:“若是高僧嫌楞严山风水不好,趁早挖个土坑,把你这破庙推倒埋了便是,拿本教徒弟在此作威作福是何道理?” 台下传出些微压抑不住的笑声。 完颜毓一早就看法藏不顺眼,这会儿越听越乐,几乎要为北山蘅拍手叫好了。 “本教今日不想同你废话。”北山蘅敛起笑意,正色道:“你出手动我徒弟的账,改日再算。” 说罢,他转过身,对着重九伸出手。 “我们走。” 少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恍若没有听见一般。 北山蘅皱了一下眉,重复道:“重九,我们走。” 少年依旧未动。 他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于是弯下腰去,伸出手轻轻在少年肩头拍了一下。 重九终于抬起头,双目充血,面容阴鸷。 北山蘅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怎么突然又精分?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17章 海上风 “师尊将弟子留在客栈……”重九用微弱到近乎于无的声音慢慢道:“是为了方便这老东西下手,折辱弟子吗?” 北山蘅:???? 天地良心,他可是最不希望这小子被别人带走的,而且自己听到重九被抓,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相救,现在竟还要被这小崽子反咬一口? 北山蘅越想越委屈,将手又往他面前移了半寸,黑着脸道:“少废话,过来。” 重九死死地瞪着他,不为所动。 法藏微微一笑,“教主也看到了,这孩子并不愿意跟你走,难道教主要强人所难吗?” 北山蘅骤然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搞鬼?” “贫僧哪有这么大本事?”法藏轻咳一声,扬声道:“贫僧知道,教主收徒只是将其炼作药引,为练功之用。教主既已神功大成,这孩子方才脱离苦海,教主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 在座的江湖人士闻言,皆左右顾盼窃窃私语,不约而同朝北山蘅投来谴责的目光。 江湖中人虽然动辄喊打喊杀刀剑伺候,但却有自己的道义和守则,无论哪一门哪一派,都没有对妇孺下手的道理。 北山蘅忍着怒气,冷冷道:“少废话,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他走。” 法藏也沉下脸。 “若是教主一意孤行,那就别怪贫僧不留情面了。” 话音刚落,北山蘅便骤然出手,双臂荡开浩然杀气,卷着山巅的罡风呼啸扑去。 法藏连忙抬起一只手阻拦。 正红色的袈裟拢着那股至阳真气,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屏障,将扑面而来的劲风阻拦在身前。两股真气在空中相撞,难分轩轾,随着他们逐渐注入内力,二人之前泛出淡淡的光晕。 擂台中央的争斗波及到周围看客,众人只觉得心肺传来阵阵压迫,不得不向后四散推开。 法藏没料到北山蘅的内力如此深厚,神色微微一变,抽空伸出一只手勾了勾。台下一位弟子将手中的长棍掷出,法藏连忙反手接住。 长棍在他手中掉转一圈,棒头急速抖动着,直向着北山蘅面门刺来。这一招“小夜叉棍”是楞严山的基础棍法,所有弟子都要修习,却因为各人的内力深厚程度,而展现出不同的威力。 北山蘅被那棍风逼得后退了半步,待长棍追至面前,方才堪堪伸出一只手立在胸前。 内力从他掌心溢出,长棍停留在那只秀白手掌寸许之外,再难向前半分。北山蘅微微一笑,反手将掌风送出,飞身向后掠去。 法藏纵身追上,两人足尖点在大雄宝殿的檐角,借着屋顶方寸之地缠斗起来。 法藏用棍,一套棍法使得虎虎生风,每一次落下都似带着雷霆破天,带着万钧之力。北山蘅只换掌推掌,以内力化去对方攻势,伺机并起两指点向法藏手腕。 第31页 法藏骤然一惊,连忙撤棍后退,然指风已然在他腕处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高僧这招‘维护众生界’名动天下,本教看来也不过如此。”北山蘅冷笑,掌风变幻速度不断加快。 “教主读的书不少,可楞严棍法却不是仅此一招。” 法藏抓住长棍中央,左右手交替执握旋转,让长棍在空中逐渐加快速度,渐渐汇成一道圆盘。他一掌拍在棍中,浑厚的内力朝着北山蘅用来,带着泰山压顶之势。 北山蘅轻轻眯眼,纵身向空中跃起,险险避开那道攻势。几乎是一瞬的功夫,便消失在空中。 移形换影! 法藏暗道不妙,还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后颈一沉,一道冰寒刺骨的掌风从身后袭来。掌未到,内力先至,寒气透过层层僧衣灌入他的体内。 此时再运力抵御已然来不及,法藏果断下蹲,借着重力倾身往地面掠去,然而这一次他的目标却不是躲避攻击。 而是被铁链缚住的重九! 北山蘅也看穿了他的意图,连忙收了招式,赶在法藏落地之前飞身掠去,拦在少年面前。 他设想得很好。 法藏那一棍对重九来说无异灭顶之力,此时再出声唤他避开为时已晚,只能先帮他挡了这一下。对于自己来说,受这一棍顶多被打成重伤,却不致死。 然而事非所愿,计划赶不上变化。 重九只觉得眼前一晃,那道流风回雪的白衣已然自云间坠落,宛如不容侵犯的天神,脑门上泛着圣光的那种。 下一秒,法藏的长棍也点了过来。 重九感到体内一股滚烫的力量骤然涌动,难以遏制地向头顶冲去,就在这一瞬间,另一个人格已经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 他看到师尊将自己护在身后,老和尚的长棍指向了师尊。 几乎是下意识地,重九拖着沉重的铁链滚到北山蘅面前,张开双臂站起身子。 北山蘅还来不及震惊,长棍已经触到了少年的后背,带着法藏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的浑厚真气。重击之下两人一同倒地,少年枯叶般的身躯卷进他怀里。 重九呕出一口鲜血,刹那间染红了雪白的绸衣。 北山蘅原本就白皙的面庞瞬间血色全无。 “重九!”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手颤抖着按上少年心口,滚烫的触感几乎要将他掌心灼伤。 少年攀着他的胳膊抬起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轻道:“谁都别想伤、伤害您……谁都、不行……” 说完,重九头一歪,枕着他的掌心晕倒过去。 北山蘅一动也不敢动,捧着那张布满血污的脸,胳膊不自觉地颤抖着,薄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月宫冷寂,清修孤寒,许多年都不曾经历过这样深切的情感。 像有人拿着一把刀,一寸一寸切在他的心上,每一刀带来的钝痛都传至四肢百骸,痛得让他无法呼吸。 情绪的波动引起了他体内灵脉异化,后颈处的红莲印记阵阵灼烫,近乎疯狂的内力从他指尖溢出,化为月白色的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逸散,仿佛在叫嚣着宣泄痛苦。 法藏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北山蘅察觉到异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抬起头,冰锥一般的目光死死盯住法藏。 “不好。”法藏低咤一声,连忙抬手示意弟子后退撤。 北山蘅将重九枕在自己膝上,缓缓抻开双臂,两袖振起海上磅礴长风,刹那间晴空变色,墨云翻涌,天边似有震荡狂流,雷抃重渊。 法藏眸光骤变,难以置信的目光扫向空中。 翻云覆雨手。 凝云致雨,露结成霜,气象变幻只在掌心翻覆之间。 数万年来关于北山氏一族的传说经久不息,传闻他们作为云沧大陆上最接近神的存在,拥有可以倒转时空、溯流沧海之力。然而百闻不如一见,能引得天地变色的力量终究非凡人所能遥望。 北山蘅面似冷玉,漠然翻手,风声带着微津自天空坠落,汩若汤谷扬涛,沛若蒙汜涌波。 “快!躲起来!” 法藏朝着凉棚中的客人招手,示意他们运起功力抵挡。 雪衣墨发的男子跪于山巅,眸底盛着一汪碧蓝,风扬起他的广袖猎猎,隐有摧倾山海之势。 似冷月下凌霜独绽的优昙婆罗,身披万丈清辉。 从天上坠落的细雨在落地时化成了冰棱,似一枚枚暗器飞向大地,许多人来不及抵挡,眨眼间便被割破了皮肤。 整个广场瞬间乱成一团,人群中阵阵骚乱,还是先前那徐道长用真气筑起结界,将左右之人护在其中。然而总有鞭长莫及之处,一个又一个伤者倒下。 北山蘅将重九打横抱起,望向法藏,一字一句道:“你最好早点死,别活到我来找你的那一天。” 说罢,他足尖在擂台边缘一点,抱着人向山下掠去。 完颜毓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看了看远去的素白背影,又看了看愣在当场的众人,指着法藏道:“蘅教主说得对,你个老不死的,竟敢欺负他徒弟。” 法藏怒而回头,咬牙切齿地说:“光明使大人说话注意一点,您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呸呸呸,变什么脸,我对小美人始终一心一意。”完颜毓将手里的瓜子丢开,撩起衣摆朝着北山蘅离去的方向奔去,“小美人,等等我……” 第32页 法藏重重地将长棍顿在地上,脸色铁青。 第18章 一条命 北山蘅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年踏上水面,追逐着白浪涉过瀛海,在细白砂砾覆盖的海滩上停下脚步。 “重九?”他低头轻唤。 少年的头靠在他胸前,面颊通红,纯色苍白。 北山蘅将人放在岩石上,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深深地蹙起眉。思忖半晌,他骤然想起了那半截碧桃根,连忙从怀里掏出药瓶,捏着重九的嘴给他灌下去。 重九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紧紧闭着双眼,随即很快地锁起眉头,复又陷入了昏迷。 北山蘅心里像被人揪了一下。 “对不起……”他讷讷地垂下头去,伸手摸到少年的眉心,一点点抚平上面的褶皱。 “小美人——小美人——”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布靴踏在沙滩上的窸窸窣窣。 北山蘅回过头,那表情活像看到了一只凭空跳出来的聒噪青蛙,正对着他呱呱地叫。 “你干嘛?”他冷冷地问。 “我来看看你。”完颜毓搓着手手,在他身后弯下腰,凑到北山蘅耳边道:“小美人,你方才打那老秃驴时太帅了,当真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北山蘅身子后倾,拉开距离,鄙夷道:“你能换个词儿吗?” “那就……”完颜毓拧着眉想了想,勉强挤出来一句,“那就明眸皓齿,秀色可餐?” “滚一边儿去。” 北山蘅甩了他一记眼刀,低头去看重九。 少年气息全无,自己又不会探脉,只能将指尖按到重九的后颈,源源不断地给他注入内力。可是那真气却似泥牛入海,重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完颜毓在一边盯着看了半天,迟疑道:“小美人,要不你随我去光明宫,王帐有许多灵药仙方,应当能治好他。” “离我远点会死吗?”北山蘅心烦无比。 方才同法藏对阵,最后使出的那式翻云覆雨手已经让他的灵力接近崩溃,这会又给重九传了不少真气,实在没有精力再打一个完颜毓。 好在完颜毓自从知晓他身份之后,对他颇为忌惮,还没打算为了调戏美人丢了命。 “小美人,那哥哥改日再去澜沧山看你。” 完颜毓在后面壮着胆子,讪讪地冲他喊话。北山蘅没有理会,俯身将重九抱起来,顾忌这孩子伤重怕颠簸,便没有上马,而是徒步向城中走去。 行到距离瀛海最近的岱舆郡,北山蘅买了一辆马车,雇了两个车夫,弄来十几个软垫堆在车舱里,这才将重九放上去,日夜兼程赶回滇南。 从岱舆郡到望舒城,又足足行了两月有余。 等师徒二人回到澜沧山时,滇地早已随着季风的到来换上了一番盛夏景象。 夜幕拢上四野,群山之中花草正繁,一簇一簇的幽蓝色绒花在微风中盛开,泛起星星点点的熹微光彩。行人沿着畛畷一路向上,衣摆带动绒花摇曳,像一个个跳跃的精灵。 月神教总坛分月、寒、蟾三殿,月宫为正殿,作议政理事之用;蟾宫为寝殿,供历任教主起居;寒宫为后殿,素日无人进出。 北山蘅抱着重九回到教中,却没有送他去弟子舍,而是直接将人带回了寝宫。 宫中一片沉寂,经过这几日跋涉,重九身上新换的衣裳也被血浸透。北山蘅素来不用侍女,只得亲力亲为,自己动手将重九放在床上,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 不多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绎川匆匆跑了进来。 “师兄……”他一路跑到北山蘅身后,顾不得行礼,便急忙道:“师兄,你回来了。” 北山蘅淡淡地“嗯”了一声。 “师兄这一走就是四个月,也不曾留个信儿,这教中一应事务压下来,我还真是有些吃不消。”绎川摸了摸鼻子,笑道:“如今师兄回来了就好。” 北山蘅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块湿帕子,在重九额上缓缓擦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说的。 绎川习惯了受冷落,也不介意,继续道:“这些日子教中也无大事,辖下两郡七城的政务我已看过,全放在师兄案头……” “巫医现在何处?”北山蘅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绎川微微一怔,旋即道:“应当在下宫随侍,我这就吩咐人去将人唤来。” “嗯,请来给他看看。” 北山蘅将身子侧开一寸,指了指榻上的人,眉头深深蹙起。 绎川一早看到他抱了个人回来,以为是师兄在外面得来的佳人,未敢出声询问。见他让开便顺势上前半步,有些好奇地往床上看去,一望之下顿时愕然。 “师兄,这是那个……” “嗯。”北山蘅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投到重九身上,摆了摆手,“快去请巫医。” 绎川不敢耽搁,连忙走出大殿,唤了个使女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巫医拎着药箱被人带进来,躬身朝二人行礼。 北山蘅将床榻前的位置让开,指着重九道:“看看他,还能活吗?” 巫医应声上前,拉过重九一条胳膊搭上脉。片刻后,又将少年的眼皮翻起看了看,转身对北山蘅摇了摇头。 “不能?”北山蘅阴着脸问。 巫医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去,结巴道:“回、回教主,此人脉来急数,时而一止,止无定数。是为、是为……阳热浊盛、血瘀气逆之故,身上伤处并无、并无大碍。” 第33页 不是伤的问题,那就是内里失调。 北山蘅不由蹙起眉,“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需要什么药材教中都有,务必将他救活。” 巫医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揪着自己乱糟糟的白胡子,像是要把那胡子都薅秃一般。 “回教主,属下可以尽力为其疗伤,不出半月便能养好。只是这内里的阳盛气逆之差,还需要教主……”巫医偷偷觑了他一眼,硬着头皮道:“还需要教主另择高明。” 北山蘅将重九的腕子从他手中接过来,指尖在脉上搭了片刻,皱着眉将胳膊放回去,“那就先疗伤吧。” 巫医在药箱里翻了翻,拿出银针,俯身凑到重九旁边。 “还请祭长大人搭把手……”巫医迟疑着回头。 绎川闻言连忙上前。 “我来。” 北山蘅换了个方向在床头坐下,从后面抱着重九的胳膊将人抬起来,让他靠到自己胸前。 绎川伸出去的手停在了空中,片刻后又默默缩回去。 巫医掀开重九衣服前襟,拿了银针照着穴位扎进去。他本就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又察觉到头顶一道灼灼目光盯着自己,不由手抖得更厉害。 北山蘅看了一会儿,阴恻恻问:“能不抖吗?” 巫医又连声告罪。 好不容易施完针,他将银针收起,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那属下先去配药煎药。” “嗯。”北山蘅淡淡应着。 巫医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地拿起药箱躬身离开。 绎川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待医生走后许久,见北山蘅还是一动不动,遂出声道:“师兄,我带他下去,你早些休息吧。” “不用。”北山蘅摆了摆手,“以后就让他住这吧。” 绎川眨眨眼,又眨眨眼。 师兄你刚说啥? 北山蘅回过头,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他受了伤,去弟子舍没人照顾,在这边养伤方便一些。” 绎川摸摸鼻子,低下头。 北山蘅又道:“去后殿看看,沐浴用的水备好了没有。” “一早便备下了,师兄现在要沐浴吗?” 北山蘅点点头,用外袍裹着重九将他抱起来,径直往后殿走去。 殿中一方白玉砌成的池子,温热水面泛起丝丝白雾,池边放着干净衣裳和帕子,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木香。北山蘅弯下腰,将重九放进池子里。 绎川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师兄,我来帮他洗吧。” 北山蘅也实在抱得手困,叹了口气,将人放开,揉着胳膊小声嘀咕:“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重得跟头熊似的。” 绎川默默不语,扒了重九的衣服给他擦身。 “哎,能不能当心点。”北山蘅推了他一把,捞了一把水里的人,皱着眉道:“水都浸到人家头发了。” 绎川动作一顿,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表情意味深长。 两人视线一对,北山蘅轻咳了一声,掩饰道:“这小子本来头就不好使,再进水以后就更傻了,还怎么习武读书?” 绎川抓着重九的手微微松开。 “师兄……”他目光追逐着北山蘅的眼波,似乎要从那双漂亮的眸子看出些什么异常,“你之前还说要将他千刀万剐,丢去山下喂狼的。” 北山蘅嘴唇动了动,别开脸去,不说话了。 “师兄,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绎川敛起笑意,心里莫名不安。 “……我欠他一条命。” 沉默良久,北山蘅深吸一口气,手指缓缓抓紧了自己的衣摆。 “我要杀他,是因为日后他会杀我。可如今,我又欠他一条命。”北山蘅凝视着水中的少年,眸中水光流转,“我将这条命还给他,我的命,我等着他亲自来向我取。” 绎川喉头像梗着一根鱼刺,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哎,又掉水里了!” 北山蘅骤然惊呼一声,径直扑到水池边,手忙脚乱地将人捞上来。 绎川眸光飞快地变换着,目光在北山蘅和重九身上来回逡巡,眼底涌动着晦明莫测的光彩。 第19章 参同契 在巫医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之下,半个月后,重九的伤总算有了起色。北山蘅将他衣服掀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确定少年前胸后背都光洁如初,这才让人带巫医下去领赏。 “师兄。”绎川在一侧轻声道:“这孩子半个月了没声没息的,他又未曾习武不懂辟谷,怕是……” 北山蘅拿眼睛斜他。 绎川顿了顿,把心一横,低头道:“怕是死了。” “你才死了。”北山蘅简短地回呛一句,掂着重九的胳膊道:“这身上还热乎着,怎么就死了?” 绎川碰了一鼻子灰,不吱声了。 “玉婵呢?”北山蘅眯起眼睛,骤然想到一个人,遂问道:“她这些日子在教中吗?” 绎川愣了一瞬,随即回答:“左护法这个月一直在望舒城,为城郊百姓诵经传教,并未离开。倒是前两个月……”他想了想,道:“三月上旬,她离开了一趟,说是教主有事吩咐。” 北山蘅轻哼一声,问道:“去了几天?” “从我问起得知此事,到她回来,前后也有十来日了。”绎川谨慎地问道:“师兄,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事。” 第34页 夜风从冰冷的玉窗吹进来,卷起了床前的帷帐。北山蘅站起身,拉开被子盖在重九身上,帮他把被角掖好。 “我明日出去一趟。”北山蘅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青山朗月,缓缓道:“可能要出去很久,归期不定。教中的政务还要你一应操劳,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灵蝶传信给我。” 说着,他探手出窗,轻轻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一直通体盈蓝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来,在他指间停下,用细长的触角在指骨上轻轻扒动。 “给你。”北山蘅将蝴蝶递到身后,放入绎川掌心。 绎川捧着灵蝶,问道:“师兄要去何处?” 北山蘅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伸入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玉竹吊坠。盯着那玉坠看了半晌,他转过身问道:“对了,前日可有逝水阁弟子造访?” “有,逝水阁的陆道长曾带人上山,我已按照师兄信中所嘱,取了一斗天衡海之水给他。” “一斗?一斗怎么够。”北山蘅摇了摇头,“再去取两只水袋,将其装满,明日我一并带着上路。” “是。” 北山蘅低下头,望着掌心的吊坠,轻轻叹了口气。 月神教干的是杀人的行当,没传下几本讲药理的书籍,要想救人,还得找逝水阁这样的道门,但愿陆青能帮他这个忙。 位于中土以北管涔河畔的白水城,是一座广为称颂的郡城,虽然身为兵家必争之地,却上百年来政通人和,饫甘餍肥。白水城后有一座天虞山,终年云雾缭绕,钟音杳杳。 拥有“天下第一道门”之誉的逝水阁就位于这座山上。 北山蘅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造访逝水阁,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没有腾云驾雾的飘逸出场,没有万众瞩目的如沸呼声,有的只有怀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这个人还一心想杀了他。 一想到这,北山蘅就觉得窝心。 好在陆青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将他请到自己的房舍,奉上明前新茶好生招待着。 北山蘅将来意诉说一番。 陆青果断道:“教主之事就是贫道之事,教主尽管放心,贫道现在便去请人来看诊。” 北山蘅攥紧茶杯:“那就有劳了。” 陆青起身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走进来。那女子容貌上看不过三十来岁,只是两鬓的头发都已花白,眸中也不似少年人一般灵动跳脱。 “教主,这位便是药宗宗主沈心素。”陆青说完,又转向那女子道:“沈师叔,这位是月神教蘅教主。” “有礼。”沈心素抱拳拱手。 北山蘅点点头,“有劳沈道长,还请帮本教看看这蠢……这徒弟。” 沈心素也不同他多话,连忙上前为重九诊治。北山蘅伫眙片刻,见自己帮不上忙,便将陆青拉到一边,把自己带来的水袋递给他。 陆青大喜过望,“多谢教主。” 他连忙唤了一个弟子进来,吩咐人将水拿下去煎药。 彼时,沈心素也给重九看过了脉,从床榻上站起身,走到北山蘅面前。 “怎样?”北山蘅问道。 沈心素看看重九,又看看北山蘅,迟疑道:“教主,可以容贫道探一探你的脉吗?” 北山蘅有些犹豫。 脉腕可是习武之人的命门。 “或许可救令徒一命。”沈心素补充道。 北山蘅立刻将手递过去。 沈心素搭上脉探了探,神色一松,“恕贫道冒昧,教主所修内功,可是月神教内秘传的铁马冰河?” “是。”北山蘅点点头,“铁马冰河与月霰流霜兼修。” “那就有救了。” 沈心素微微笑起来,转身走到书柜上,抬起手翻了翻,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出来,却没有直接递给北山蘅。 “贫道有一想法,但是此举极损修为,有可能会掏空教主的内力。”沈心素拿着书,神色肃然,“教主可想清楚了?” “自然。”北山蘅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心素这才将手里的书递给他,缓缓道:“那教主不妨看看这个,应当会有所帮助。” 北山蘅将书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参同契”三字,不由蹙眉。 “我要这书来炼丹吗?” “自然不是。”沈心素莞尔,“此书虽与道家经典《参同契》同名,却不是炼丹之书,而是托易象而论药理,以乾坤为炉鼎,以玄精为丹基,阐述阴阳调和之理。” 北山蘅翻了翻书,递还给沈心素,道:“本教恐没有时间详读,还望沈道长详解。” “简单来说,教主所修内功为至阴之力,而令徒所受内伤,乃是受楞严山金刚真气冲击。” 沈心素比划着,续道:“只要教主以自身内力引导他体内真气流动,为其疏经洗髓,驱散丹田淤积的阳血。介时阴阳相汇,会归於一,便可使金丹共振共鸣,各受裨益。” 北山蘅懵懵懂懂地听着,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陆青插嘴道:“这不就是双修之法吗?” “正解。”沈心素一拍手,弯着眉眼笑起来,“若是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那就是直接与之……与之行床笫之事。” 北山蘅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沈道长认真的吗?” 第35页 沈心素一本正经,“自然是认真的,不信的话,教主可以看看此书。” “没有别的办法?”北山蘅磨牙。 沈心素为难地摇摇头。 “可是……”北山蘅看了看重九,一想到那场景就心里发毛,“可是他都这样了,我怎么、怎么下得了手?他还是我徒弟。” “不止如此。”沈心素顿了顿,轻声道:“最重要的,是要将令徒体内的真气导出,运入教主体内,形成一个小周天。依贫道所见,令徒应当还是童子之身,想来此事还需教主……慢慢引导。” 北山蘅盯着她,嫌弃道:“沈道长当真是修道之人?这等事竟也能直接说出口。” “贫道只是就事论事。” 沈心素眸中隐隐带着笑,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 北山蘅盯着重九思忖良久,不知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床边逃开,涨红着脸道:“这我做不来,得换个人。” 沈心素眨眨眼,“令徒体内的真气甚是霸道,除了教主,恐怕无人能担此重任。” 陆青在后面“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教主面红耳赤的样子,不会是头次听闻这种事吧?” 北山蘅一脸窘迫。 他从十二岁进入圣教,镇日里只知习武练功,莫说跟男子寻欢作乐,就是女人的手他也没摸过啊! “若是教主担心做不好,可以拿贫道练习一下。”陆青走到北山蘅身边,戏谑道:“贫道舍清白陪君子。” 北山蘅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青儿,莫要再戏弄人了。”沈心素拍了陆青一下,对北山蘅道:“教主放心,此事贫道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您若是觉得回到教中不便行事,贫道也可以在山中腾个屋子出来。” 北山蘅:“……” “对了,贫道还有一物相赠。”沈心素骤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面上露出一丝诡秘笑容,“教主且在此稍候,贫道这就去取。” 说罢,她匆忙转身向外跑去。 北山蘅转过身坐下,端起茶杯想喝口茶,视线落在重九身上,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场景,又不忍直视地转开脸,转而拿起那本《参同契》翻阅起来。 门口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北山蘅以为是沈心素去而复返,没想到这次进来的却是个男弟子。那人冒冒失失地冲进来,一把抓住陆青的手,上气不接下气道:“陆师兄,那仙人醒过来了!” 陆青骤然从软垫上站起来。 “当真?” “对,师兄快去看看吧,阁主如今高兴坏了。” 陆青连忙跟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才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对北山蘅道:“教主也跟着去看看吧,此人能枯木逢春,还是多亏了教主那一斗天衡海之水。” 北山蘅自然点头应是。 他随着阁中弟子离开屋舍,一路向天虞山的主峰走去。沿着生满青藓的小路拾级而上,不出一炷香/功夫,面前便出现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 陆青带着他走进左边那间屋子,屋内坐着一个黑袍道长,同样是三十岁上下的面容,两鬓染着星星白色。 “师父。”陆青走过去,躬身行了一礼。 男人微一颔首,目光从北山蘅身上一掠而过,指了指身边的软垫,“坐吧,今日有远客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栖云峰上不曾备下茶点,若是怠慢了可如何是好?” “谢师尊。”陆青在旁边坐下,恭声道:“这位是弟子的挚友,月神教教主,今日携高徒前来寻医问药。” “月神教?”中年男人微微一怔,视线转过去,将北山蘅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问道:“你是北山蘅?” 北山蘅点点头,有些莫名。 “你来看看这个人。”中年男人从床榻边离开,一手掀起了床帐。 帐中躺了一个身着素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长发如雪委地,正睁着一双灰蓝色的眸子静静望着他。 北山蘅神色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20章 龙之血 他呆呆地望着榻上之人,愕然良久,方缓缓地俯下身去,在木榻边缘三叩首,颤声唤道: “师父……” 有多少年没有见了? 四十年前北山慕最后一次离开月宫,便如云散长空一般,匿于人海,再无声息。若不是此番在逝水阁中得见,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这个师父早已托体山阿了。 “我确实是死过一回了。”北山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云淡风轻地笑起来,“若是没有你那袋水,我还真不知道几时能醒。” 北山蘅愣愣地看着他,尚未反应过来。 自家师父为什么会睡在逝水阁阁主的房中,还一睡就是四十年? “怀玉兄,你看我这徒弟。”北山慕转向身侧玄衣道长,弯着眼睛道:“如今也长这么大了。” 祈怀玉顺着他的话,将视线移到北山蘅身上,像讨论一棵白菜似的品评道:“长得确实不错,呆头呆脑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北山蘅:“……” 逝水阁这地界就是邪门儿,从阁主到弟子,一个两个都不正常。 祈怀玉端详着他,问道:“蘅教主如今也有弱冠之岁了吧?可有娶亲?可有孩子?” 北山蘅木着脸,“劳阁主记挂,晚辈一百又七岁了。” “一百零七岁,那可老大不小了。”祈怀玉摸了摸下巴,慢吞吞道:“我看你生得一表人才,如花似玉,钱财地位哪样都不缺,怎的如今还讨不到媳妇?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36页 北山蘅掀起眼皮,幅度极小地翻了个白眼。 他敢保证,要不是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头是他师父的朋友,自己定会捏个风云诀拍过去,照着他那张俊脸来一下。 “莫要欺负我徒弟。”北山慕瞪了祈阁主一眼。 祈怀玉连忙赔笑。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北山蘅望着榻上之人,不觉蹙眉,“自从师父走后,弟子派了无数只灵蝶送信,都有去无回。” 北山慕叹了口气,扶着床沿坐起来,手指按了按喉结。 祈怀玉向陆青伸出手,陆青连忙倒了一杯热茶端过来,祈怀玉将茶递给北山慕,北山慕喝完润了润嗓子,才缓缓开口。 “四十年前……约莫是建和十五年吧,我做了一场法事。”北山慕眯起眼睛,回忆着道:“那场法事使我修为耗尽,不得不陷入沉睡。幸得祈阁主出手相助,这才不至于身死魂消,赴归墟往生。” 他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上的雕纹,忽然抬起头,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北山蘅心里揪了一下,垂下眼睑,轻声道:“弟子没用,收了个徒弟还给折腾死了,这才带着他来求医问药。” “折腾死了?”祈怀玉闻言看过来,不怀好意地眯了一下眼睛。 北山蘅连忙道:“不是,受了重伤。” 他看了陆青一眼,生怕这不正经的再吐出什么惊世之言,赶在他开口之前,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 北山慕听完,皱着眉问道:“你那个徒弟修的什么内功?” 北山蘅默了片刻,低下头去,面露惭色,“什么都没学,弟子还不曾给他教授武功。” 北山慕揶揄道:“你可真是比我还不负责。” “弟子之前也想教他习武,可这孩子根骨欠佳,不堪大用。”北山蘅小声解释,“弟子将他捡回来时曾替他疏通经脉,但他天生阳维脉经气滞结,任督二脉无法打通,很难筑基练气。” “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受了法藏全力一棍,还能不死?”北山慕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对,“你那徒弟现在何处?” “就在山下陆道长的居处。” “带我去看看。”北山慕放下茶杯,就要掀被子下床。 祈怀玉一把将他按回去,扭头对陆青道:“青儿,去将人带过来。” 陆青应声出去,北山慕又窝回了被子里。 祈怀玉从博古架上取了一片羽帚,掀开香炉盖子,慢慢悠悠地清理着炉边香灰。北山蘅在房中坐了片刻,站起身走到门口,有意无意地往山路上看去。 “别晃了,晃得我眼晕。”北山慕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道:“是去接你徒弟又不是帮你接亲,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北山蘅尴尬地转过身,“弟子没有。” “坐下来,同我说说。”北山慕一指床前的软垫,语气温和,“你怎么会和楞严山的人结下梁子。” “是那老和尚先挑起事端的。” 北山蘅从袖子里摸出那本《流光策》,双手托着递过去,慢道:“弟子无意中从凌波宗手上得来此书,却没料到引来各方追索,那法藏便是其中之一。他将重九掳去,放在金钟牢中施以酷刑。” “原来是这样。”北山慕伸出手,摸了摸书的封页,随即道:“这本不是教中所藏的那一卷。” 祈怀玉闻言走过来,也将书拿起来翻看着,递还给他,摇了摇头。 “这也不是逝水阁中那本。” “教中所藏的那部分,应该还在玉婵手中。”北山蘅摸着书脊,轻声问:“师父,陆青说您有办法看这本书上的内容。” 北山慕点头,“有办法,不过我不能独自翻看。” 祈怀玉也搭话道:“要想看书中文字,除了我们俩之外,还必须同时得到九郯可汗、当今圣上和法藏的同意。” 北山蘅顿觉丧气。 直觉告诉他,这本流光策里面的东西,和法藏抓重九的原因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可是看个书还要凑齐五个人,这是什么规矩?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屋内三人齐齐抬头,就看见陆青背着重九踏进来。他四下看了看,望着北山蘅,面带犹豫。 北山蘅这才发现,祈怀玉的房中只有一张床。 “放这吧。” 北山慕状若无事地起身,从床头挑了一件披上,将床腾开。 陆青将重九放下,让他靠坐在软垫上,北山慕伸出手放在重九后脑,片刻之后,缩回手,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我明白了。” 北山慕将手拢进袖子里,在旁边坐下,只是神情并未放松。 北山蘅心里一紧,“师父……”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北山慕眉心微微蹙起,似有难言之隐。 北山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我怀疑,”北山慕顿了顿,“我怀疑他体内流着龙血。” “龙血?”北山蘅一愣。 意思是说他捡回来的这个徒弟不是人? “这个龙血,不是说上古那些龙族,而是指以‘龙之血’命名的一种血脉。”北山慕缓缓道:“就像月神灵脉一样,始于亘古之前,是创世之时神明对人族的恩赐。” 北山慕这话说得拗口。 北山蘅思量了半天,才搞明白他的意思,遂问道:“这龙之血有何特别之处?” 第37页 “龙之血,取上古神树建木之灵,为凡俗之人汇入一丝神祗之气。”北山慕想了想,道:“最特别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是皇族血脉。” 北山蘅脸绿了,“是我想的那个皇族吗?” 北山慕很不忍地点头。 “他是皇室中人?”北山蘅转向重九,有些难以接受。 “恐怕,不是皇帝的儿子,就是他的侄子。”北山慕迟疑片刻,还是将余下的话说了出来,“而且据我所知,当今圣上没有孩子,想来以后也不会有。” 说着,他转向祈怀玉,问道:“当今皇帝还是明宣帝吧?” 祈怀玉点点头。 北山慕转回来,笃定道:“照年龄来看,此人应该是皇帝的侄儿,等他醒来,你不妨问问,说不定有惊喜。” 惊喜?不是惊吓就不错了。 北山蘅联想到自己对这孩子做下的种种恶行,又想到摇光镜中看到的景象,忽然就将事情都串到一起了。 想来是这孩子被冷落太久,心怀怨恨,一心想把自己搞死。后来有朝一日龙脉觉醒,父子相认,于是小屁孩变成了金尊玉贵的皇太子或者某王爷,然后带着兵把月神教一窝端了。 想到这,北山蘅下意识摸了一把某个地方。 北山慕:“……” 北山蘅喉头哽了一下,像是卡着什么东西似的,半晌,他艰难地道:“师父,我觉得这孩子没救了吧。” 说罢,又转向祈怀玉寻求认同,“对吧,祈阁主,他伤得这么重。” 快说他没救了!你们都说没救了我就不救了! 然而祈怀玉同北山慕对视一眼,有志一同地摇头,祈怀玉道:“他身上流的是龙之血,怎么可能轻易就死?莫说你已用了药,便是丢在荒山野岭无人管无人问,也还能活个十年八年。” 北山蘅整个人委顿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 绝望了…… 想到自己风流倜傥,英明一世,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竟然要栽倒在一个孩子身上,还是那样不光彩不体面的死法。 ……他就想把重九弄死。 但是再一想,自己欠人家一条命,若是真的就这么把人弄死了,那岂不是更不光彩不体面? 北山蘅抓了抓头发,思索半天,总算给自己找到一个借口,“可是沈道长说,要想救这个孩子,就必须……必须行阴阳调和之法。” “倒也不必。”祈怀玉摆摆手,再一次打破了他的幻想。 北山慕柔声道:“他有龙血庇佑,只需稍加引导,使其体内筋脉疏通正流,他便可苏醒了。” 北山蘅内心天人交战。 救,愧对于圣教;不救,愧对于己心。 视线移到重九脸上,少年的面容沉静柔和,恍然间似望着他盈盈浅笑,一如当日。 北山蘅收回目光,攥紧了袖摆。 “好。” 第21章 河边人 既然决定要救,那当然事不宜迟。 考虑到救人之法的难于启齿,北山蘅决定就借逝水阁的地方,趁着没人知道赶紧把事办了。 祈怀玉很大方,在栖云峰上腾出了一间空屋子。 临行前,北山慕拉着自己徒弟的手,再三叮嘱道:“渡气之时,切记保持神识清醒。若是你迷失在灵海之中,不但救不回你那个倒霉徒弟,还有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北山蘅很认真地点头应是。 祈怀玉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拉上竹帘,转身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师徒二人。 木门掩上,屋内一片沉寂。 床边的鎏金博山炉凝出细雾,冷香浮动。 虽说不必行双修之法,但是要打通全身经脉,还是得像那话本戏文里说的一样,除尽了衣物,两相对坐。北山蘅虽觉尴尬,无奈形格势禁,仍是忍着不适将重九衣服扒了。 少年人的身量格外削瘦,胸膛、上臂处的肌肉轮廓并不清晰,却已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特征。 北山蘅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有些难为情,忙将视线移开。 除去身上衣物,北山蘅坐在重九对面,轻轻拉起他一只手,与自己掌心相对。 阖上双目,运起内功,丝丝冷冽凉意从风府穴始,逐渐向四肢扩散。他慢慢引导着体内真气游走过丹田,沿着经络溯流而上,传递到掌中,再一点一点渡给重九。 月神灵脉极为霸道,灵力从他的皮肤沁出,很快给屋子四壁漫上一层水汽,逐渐凝结成霜。 随着他给重九渡气,对方体内的正阳之力也传到了北山蘅体内。 似骄阳,似烈火,带着能将冰霜融化的温度,刹那间席卷了他的灵识,让荒芜一片的冰原燎起星星之火。 北山蘅眉心蹙起,这股热浪让他浑身不适。 入侵的正阳真气与月神灵脉相遇,在灵台处汇成裂天覆海之势,冲垮了他内心的那道坚冰城墙。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之中。 四周是漫漫无边的长夜,没有月光,没有微风,似乎归于了鸿蒙。 渐渐地,他面前出现了一座山,连绵起伏的峦岭,蓊郁苍翠的层林,山间萦纡着淡淡岚烟,恬静美好。 ——那是澜沧山。 山下流淌着一条河,河水缥碧,水浪洁白,河边青翠的树木参差错落,藤蔓缠绕着垂到水面,光影婆娑。 ——那是绛河。 第38页 北山蘅对眼下情形隐有猜测,他迈步向前走去。 沿着水岸行了百十来步,面前出现一队人马,皆身着黛色练雀补服,头戴幞头,腰佩长刀。 为首之人一身驼色长袍,颈悬念珠,顶有戒疤,端得是一副僧人模样。 他从河道上游纵马而来,身披霞光,恍若神佛。 不过北山蘅的注意力不在这人身上,而是紧紧地黏在他身后。 落后那僧人半个身位的枣红矮马上,坐着一个青衣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腰间系着明红色掐金丝长穗宫绦。 他那张脸生得俊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小小年纪便有掷果盈车之貌。 北山蘅不是好男色之人,也没有把玩幼童的癖好,之所以一直盯着那男孩看,是因为那张脸—— 完完全全就是重九的脸。 不管是八年前被他从山下捡回来的孩子,还是如今低眉敛目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北山蘅惊讶地发现,这么些年过去,那孩子的容貌竟然没怎么变。 除了眉目逐渐长开,神色逐渐锐利,此外别无二致。 北山蘅凝眸细看着,那队人马已经行到了河对岸,他听到重九对前面的僧人扬声道:“大师,我们几时能到望舒城?” “九公子稍安勿躁。”僧人闻言勒马,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天色,道:“时辰不早,距离望舒城还有半日脚程,今夜怕是得在这深山之中暂时落脚了。” 说罢,他翻身下马,对着空中扬了扬手。 跟在后面的一众人纷纷停下,有人将马牵到河边饮马,有人从行囊中取出软垫铺在石头上,另有一些人走到山林之中,捡薪拾柴,生火架锅。 重九扯了一下马缰。 身侧立刻有人上前,一边扶着马首让马稳住,一边抬手搀扶他下来。 甫一落地,那些随从便将重九团团围住,又是递水袋,又是送点心,还有人拿着帕子殷勤地替他擦汗,生怕哪里照顾不周似的。 北山蘅看得想笑。 想不到这小子以前还是个大少爷,众星捧月仆役环伺的,日子过得比自己都舒坦。 一侍从从腰间抽了长刀出来,走到河边一块岩石上站定。他目光紧盯绛河,追随着水底游弋的虫鱼,片刻后,冷不防掷刀入水。待抽出时,刀锋上已然扎着一尾肥大鲥鱼。 “齐三好刀法!”重九坐在河边看着,忍不住拍着手喝声叫好。 那侍从拎着鱼走过去,将鱼递给同伴拿去清理烹饪,然后走到重九旁边,擦着刀刃笑道:“属下这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旁边另有一侍卫插话:“公子天纵奇才,齐老三那点三脚猫功夫,怎能跟公子相提并论。” 重九抿起嘴,谦虚道:“你们莫要这样夸我,成由谦逊败由奢,我还要好好练上十几年的功夫,才能行走江湖独挡一方。” 话虽如此说着,可终究孩提心性经不得夸。 别人方奉承了几句,便眼角眉梢俱泛起笑纹,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臭小子。 北山蘅暗骂了一句,神情却是柔和。 这个样子的重九……可是好玩得紧呢,怎么到他手里就变呆了? 只着片刻的走神,也不知那边主仆几人说了什么,重九竟拿起刀,和其中一个侍卫打了起来。 男孩并不高,只到侍卫的腰腹处,但是一把沉重马刀却舞得虎虎生风。而侍卫虽然身强体壮,但出招应对远不及重九迅捷,三五招之内竟隐有颓势。 北山蘅默默看着,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对。 重九如今这个模样……根本不像是根骨欠佳无法习武之人,甚至那臂力和速度都远超同龄人的水平。 但是与他对战的毕竟是个成年男子。 数十招之后,重九翻身一滚稳住身形,把刀撇在旁边,拱手告饶:“庞二哥功夫好,阿九不敌,甘愿认输。” 侍卫哈哈笑着上前,将他扶起来,弯腰拍去他衣摆的灰尘。 “是庞元冒犯了,公子莫要怪罪就好。”侍卫浓眉间透着敬佩,“公子若是再长个几岁,属下也不是对手了。” 重九搓了搓手,道:“等我拜入蘅教主门下,学上几年武功,再回来跟你打,到时候你可别哭着鼻子求饶。” 男孩冠玉似的面庞上带着潮红,星眸漾起笑意,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和兴奋。 北山蘅遥遥望着,心里蓦地一揪。 重九不远万里奔赴滇疆,是为了……拜他为师? 可是后来又怎会被人打伤,痴痴傻傻地倒在绛河边上,醒来时还不记得自己家住何处。 北山蘅眉心轻蹙,陷入了沉思。 彼时那边已收了兵器,有人将烤好的鱼从火架上取下来,用油纸包好,撒了些盐巴,恭恭敬敬递给重九。 “公子请用饭。” 重九摸了一下脑袋,指着远处独身打坐的和尚道:“先给大师吧。” “大师是方外之人,怎会用这鱼肉?”齐三笑了笑,将鱼放到他手里,“公子且安心吃,属下马上就将炊饼给大师送去。” 重九这才放下心来,将鱼抱进怀中,犹犹豫豫地抬手撕了一块。 鲥鱼多刺。 他是富贵人家出身,平日里都是侍婢挑干净刺再将鱼肉奉上,可侍卫们却不懂得这个道理。 重九这一块鱼肉入口,当即被刺卡住了咽喉,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第39页 可是思及别人都没得吃,就他一人吃了鱼,便不好意思再麻烦旁人,只得费劲巴拉地将刺咽下去。 鱼还没吃几口,小孩一张俊脸已经皱成了包子。 北山蘅看得又好笑又心疼,便挪步走过去,想要帮他把鱼刺挑出来——反正迟早也是自己徒弟,尽一尽为师之责还是应该的。 然而当他伸出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径直穿透了那条鱼,仿若虚无。 北山蘅悻悻地缩回手。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如今是在重九的回忆当中。 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能默默看着那孩子吃完鱼,也不知卡了多少鱼刺,重九拿起水袋连灌了几大口。 好不容易将鱼刺咽下去,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一行数十随从自身上解下外袍,堆在河边一块巨石上,铺成一个简单的床褥。 重九和衣躺上去,有人替他盖上薄被,掖了掖被角。 月亮渐渐爬到了山顶,将主人安顿好,侍卫们这才各自寻找地方,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北山蘅在远处看得无聊,便打算寻个机会破除幻境,抽身离开。 正当他转身之时,却瞥见那打坐的和尚站起来,朝着重九走去。北山蘅心里一动,连忙停下脚步。 只见和尚走到重九身边,弯腰将他抱起,足尖一点掠向身后的山头。 北山蘅连忙纵身追上。 和尚飞上峭壁,将男孩放在了悬崖边缘,低头凝视片刻,他缓缓伸出一只手,移动到重九额顶。 只一瞬间,掌心落下。 看似温柔轻抚,实则力有千钧。 重九尚在睡梦当中,便被这结结实实一掌拍在了百会穴,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那是佛门独有的散魂掌。 一掌下去,拍散心魄,过往烟消,尘缘皆忘。 北山蘅骇然大惊。 “重九!”他脱口大喊了一声,匆忙扑过去,想要将人抱起来。 然而如今自己只是一缕孤魂,他的手穿过了重九的身体,连对方一根发丝也无力挽起。 北山蘅手抚上重九的脸,试图查看他还有无气息。 男孩没有动,但掌心却慢慢传来热度,仿佛自己正在慢慢抽离幻境,一点点归于现实。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 北山蘅反射性地眯了一下眼睛,待睁开眼时,重九正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眼底波光流转,异彩纷呈。 “醒了?” 北山蘅眨眨眼,松了一口气。 正要说话,他骤然意识到一丝不妙,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突然发现,两人现在是光着的!! 少年□□地睡在他怀里,鬓发散乱,气息灼热,眼神若有似无地勾着人,一只手还放在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怎么看都是一个会被晋江和谐的场景。 “师尊?”重九眨巴着眼睛。 北山蘅回过神来,一把将人丢开。 “滚啊——” 守在门外的陆青闻声大惊,想也没想,便匆忙推门进来。 北山蘅倏地抬起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汇,噼里啪啦。 一人惊慌失措,一人目瞪口呆。 “……打扰了。” 陆青默默地拉上门退出去,感觉到鼻端一热,慌忙用袖子捂住。 北山蘅一把抓起衣服将自己裹起来,看了看地上少年,又看了看自己,冲着门口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给我滚进来!!” 第22章 一缕魂 栖云峰,上清阁。 窗前,树影斑驳婆娑;墙下,熏香馝馞旖旎。 祈怀玉与北山慕坐于首座。 北山蘅裹着那身雪色缎衣,蹲在左手边,表情凌乱,面沉如水。 重九身上披着陆青的道袍,蹲在右手边,神色无辜,眼神茫然。 四人心怀各异,空气里弥漫着诡异而尴尬的气息。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捉奸现场。 陆青以袖子拢着嘴,轻咳两声,拿起帕子擦了擦鼻子,开口打破沉默:“人救回来了就行。” “对对,人没事就好,过程和方式都不重要。”祈怀玉打了个哈哈,试图缓和气氛,但是那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顿时引来北山蘅谴责的目光。 祈怀玉假装没看见,四下环顾一圈,从旁边拿起一块糕点,对重九道:“孩子刚醒不容易,来,吃口点心压压惊。” 没想到重九怯生生望了他一眼,竟倾身往北山蘅身后缩去。 众人:“……” “你又整什么幺蛾子?”北山蘅低声说道,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过来,“祈阁主给你点心吃,你得跟人说谢谢。” 可是重九不知中了什么邪,死死地扒着他的衣角不撒手。 北山蘅拽了好几下没拽动,反而叫他把自己的衣服被扒拉下去,露出大片雪白的肩颈。 糟糕! 陆青又觉得自己鼻子有些遭不住,连忙背过身去。 北山蘅黑了脸。 这好歹也十五六岁的人了,行为举止却跟个小孩似的,莫不是从精分变成傻子了? “蘅儿啊,”北山慕揉了揉眉心,语气幽幽,“你到底对这孩子做什么了?” 北山蘅涨红着脸,“我什么都没干。”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传了一趟功,醒来以后重九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40页 等等,传功? “对,我想起一事。”北山蘅按住身后那只躁动不安的爪子,抬起脸道:“师父,传功之时我进入了重九的回忆,我看到有个和尚用散魂掌断了他的经脉。” “散魂掌?”北山慕重复了一遍,眯起眼睛细细思量。 “散魂掌是佛门中惩罚弃徒的方法,一掌下来,三魂七魄被拍散,记忆残损,武功废去。”祈怀玉摸着下巴,“这小子以前是个和尚?” “你才是和尚。”北山蘅顺嘴回了一句。 “我是道士。”祈怀玉哼哼着。 眼看着一场嘴仗一触即发,北山慕连忙出声打断两人。 “如今你用灵脉补上了他经脉里的残缺,想来习武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头上的毛病……” 北山慕犹犹豫豫地看向重九,心里拿不定主意,“照理说,中了散魂掌之人便不会再有记忆,但是他体内有龙脉庇佑,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谁也摸不清。” 北山蘅侧耳细听着,身后却总有一只热乎乎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从胳膊爬到肩头,又顺着脊柱滑下去,在后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带着些试探意味。 北山蘅怒而回头,瞪过去。 重九脖子一缩,呜地一声钻进他怀里,拿头在他肚子上乱蹭。 北山蘅:“……” 如果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说不定还觉得挺可爱;可是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被蹭了半天,北山蘅抬起头,认真发问:“祈阁主愿意收养他吗?” 祈怀玉连忙摆手,“贫道如今早已不管门中俗务,也不再收徒,过些日子还要云游四方,蘅教主莫要害我。” 北山蘅又转向陆青。 “陆道长……” “蘅教主,贫道引你为知己,不管是吃香喝辣还是刀山火海,只要教主提出,贫道定然在所不辞。只是这重九……”陆青面露难色,“教主莫要害我。” 害你害你,明明挺可爱一孩子,怎么就成洪水猛兽了? 北山蘅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少年,重九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有些惶恐,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幼犬。 他叹了口气,收紧双臂,心里犹豫不决。 重九靠在他胸前,低垂着头,手在他袖口的莲花暗纹上蹭来蹭去,隐藏在浓密睫羽下的眸子逐渐变得暗沉。 “我倒是觉得,你将他带在身边吧。”北山慕突然出声,打破了沉寂,“这孩子如今是白纸一张,正好从头再来,把你这些年没教过的东西都教一遍。” 带在身边。 把小龙崽养成小绵羊…… 北山蘅突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他垂眸瞧着重九,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笑容,心中暗道: 小崽子,看我怎么折腾你。 重九仰脸望向他,手指不安分地搅弄衣摆,仿佛在说: 老东西,谁折腾谁还不一定呢。 两人各怀鬼胎,没安好心,却莫名其妙看对了眼,一拍即合。 “既如此,那我便带他回去了。”北山蘅抬起头,望向主位上二人,“师父,祈阁主,晚辈告辞。” 祈怀玉长舒一口气,似是在庆幸北山蘅没把这块烫手山芋丢给他。 “陆青,送送蘅教主。” 北山蘅从软垫上站起来,正要迈步往门外走,忽然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量牵制着他。 回头一看,某个身高快赶得上自己的人,正忸忸怩怩地攥着他的衣角,茫然不知所措。见他回头,重九连忙把手伸了过来。 北山蘅略一犹豫。 重九眨着眼睛,大有一副你不拉我我就不走的样子。 北山蘅轻叹一声,握住了那只手。 栖云峰绝壁孤耸,山势险峭,往来上下只有一条两人宽的小路。路掩映在肆意横生的长草中,由青石板铺成,板上生着细细的青苔。 陆青走在前面,北山蘅与重九落后半步。 因着天色缘故,三人都行得很慢。 也不知是不是隔夜里落了雨,那条小径显得格外湿滑,北山蘅拉着重九向前走,没留神脚下突然踩空。 北山蘅身子一斜,往路边歪去。 “师尊小心!” 与自己握在一起的那只手骤然发力,把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另一只手从肋下穿过,稳稳地将他环住。 北山蘅落进一个灼热的怀抱,背部传来的温度让他脑中一空。 没等他细想发生了什么,身后那人已然抽身离去,转而又拉起了他的手,将指尖挤进他指缝中,十指相扣。 “蘅教主?”陆青回过头来,面露疑色。 “无事,路有些滑。” 北山蘅心神稍定,整理了一下衣摆,狐疑地盯着身侧之人。 重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清亮,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北山蘅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多疑。 回到山下,陆青将二人引到山房正堂,奉上茶水,挽留道:“天色已晚,教主不如在山中歇下吧,明日启程也无妨。” “也好……”北山蘅正要点头。 重九突然摽住他的胳膊,一边往他身后躲,一边瞪大了眼睛,泪汪汪道:“怪、怪叔叔!” 北山蘅:“……” “我还是走吧。”他揉了揉额角,表情痛苦。 第41页 陆青原本还想同他促膝长谈,好好聊一聊人生,看到重九这样子也不敢留人了,便顺着话道:“那贫道就不送了。” 他去马厩里牵来两匹马,为两人送行。 大宛马身形高大,精悍漂亮,远远地冲人吐着粗气,看上去威风凛凛格外雄武。重九一看,又吓得往师父怀里钻。 “师尊,我怕。” 惯得你这毛病! 北山蘅着恼,反手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拎着他的衣领丢上马,一巴掌拍在马股上,喝道:“驾!” 马嘶鸣着冲出去,带起山道上夜风呼啸。 重九闭上嘴,不出声了。 两人纵马从天虞山一路出来,沿着官道行至白水城中。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透过群山崇林洒向大地,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北山蘅视线在街头一转,指着不远处道:“喝口热粥再上路。” 说着,他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店小二。 重九仍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哭丧着脸,“师尊,我下不去。” 北山蘅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在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里败下阵来。 他走到马前,伸开双臂,木着脸命令:“跳。” 重九抹了一把眼睛,扑进他怀里。 “去把马牵到后院,让小二哥喂饱,然后再检查一下马蹄铁。”北山蘅将他丢开,边往店内走边命令道。 “弟子遵命!”重九连连点头。 北山蘅总觉得他涨红着脸,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摇头晃脑的傻狗。 摇摇头,北山蘅走到店内坐下。 “来四个包子,两碗清粥,一碟醋黄瓜,一碟酱牛肉。” 不多时,伙计将饭菜送了上来。 重九正好也喂完了马,一蹦一跳地走到桌子跟前,拉着板凳往北山蘅身边靠了靠。 北山蘅将牛肉推过去,冷冷道:“吃。” “给我的?”重九眼睛一亮,忽然想起来,自家师父是不吃肉的。 北山蘅点点头,捏起一只包子。 “师尊真好!” 重九骤然凑过来,唇贴上他的侧颊,发出一声响亮的“啵”。店内稀稀拉拉坐着的几桌客人闻声,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细嫩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清晰水痕,水痕下透着淡淡绯红。 北山蘅拿着包子。 石化了。 第23章 醋坛子 北山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个包子的。 煎豆腐的软嫩,碎粉条的爽口,包子皮的香韧……全部都在满屋子人猎奇的目光中,化为了无味鸡肋。 他万分艰难地把东西咽下去,撩起衣服落荒而逃,再也不愿在那间客栈里多待一秒。 临出门前,还听到门边两人低语。 “这年头……断袖都敢满街乱跑了,还这么明目张胆地亲嘴儿。” 北山蘅很想回去反驳:谁他妈亲嘴了?就碰了一下脸。 但是他没那个胆,也丢不起那个人。 重九从后面跟上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着师尊,待跑到他面前,又像在山上一样拉起他的手,十指紧紧地缠绕上来。 看客恍然—— “怎么还是师徒俩……”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 北山蘅恼羞成怒地瞪了重九一眼,试图甩开他的手。 可重九抓得很紧,这孩子虽然看上去心智不全傻憨憨的,但实际上已经有了成年人的体量和力道。 北山蘅甩了两下没甩开,只好由着他去,黑着脸转去牵马。 等到了马厩一看—— “马呢?”北山蘅皱起眉,语气不善。 原本应该系着两匹大宛宝马的马槽里,此刻只剩下了一匹,正耷拉着脑袋闷声啃草,沉浸在失去老伴的悲伤中不能自拔。 重九搓搓手:“想来是……跑了?” 北山蘅瞪他:“你干的?” 重九连连摇头。 我看就是你干的。 北山蘅转身牵过自己那匹马,翻身骑上去,低头一看,迎上那双小动物一般湿漉漉的眸子。 “上来吧。”北山蘅没好气道。 重九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指着他身后道:“师尊,我想坐在你后面。” “你做梦。” 北山蘅将他丢进怀里,双手环过去圈住,轻拽马缰。 从白水城回滇疆,数万里路,同来时一样,但是行路之人的心境却大不相同。去的时候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糟心徒弟,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傻子。 傻子其实哪都好,不闹腾,不精分,不搞事情,不欺负人,就是有时候有点粘自己,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最开始北山蘅受不了重九随时随地挂在自己身上,但是很快他就自暴自弃了。 当重九皱起脸闹腾着不会用勺子时,他已经可以很淡定地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吹凉汤羹,然后面无表情地送进对方嘴里。末了,还会拿帕子帮他擦擦嘴角。 绎川立在蟾宫门口,望着这诡异的一幕犹豫不决。 北山蘅放下碗,主动打破沉默,“带他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裳,然后送到冰鉴阁去读书。” 重九扒着他的手不肯放。 绎川果断地走进来,扳着他的肩膀将人拖走。 第42页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转头将目光投向桌案上积存的文书,随即拿起一本翻开。 不多时,绎川又匆匆进来。 “师兄,重九不肯换衣裳。”绎川垂着眸子,语气微有不满,“他说那身袍子是救命恩人给他的,他要心怀大恩,时刻不忘。” 北山蘅闻言一愣,忽然想起来,重九身上确实穿着陆青的衣裳。 明明是自己救了他的命…… 北山蘅心里嘀咕着,顺口道:“不想换那就由着他去,跟他说要是捂臭了,明天就把他丢下潇湘崖去喂鱼。” “是!” 绎川神情一振,顿时觉得有了底气。 他快步走回浴宫里,将北山蘅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重九小嘴微张,恍然顿悟:“祭长大人放心,阿九明日就换衣裳,绝对洗得香香的去见师尊。” “鬼才稀罕你香香的。”绎川嫌弃地瞥他,“赶紧洗完出来了。” 重九手脚麻利地擦干身子,攀着浴池边爬上来,抓起那身淡青色的道袍罩在身上。 绎川冷眼瞧着他动作,讽道:“这个时候你倒是有手有脚,不要旁人帮你喂饭穿衣了?” 重九嘿嘿一笑,“阿九只要师尊喂,不敢劳动祭长大人。” 绎川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带着重九到了蟾宫后的一座小阁楼。 月神教传承万年,数不尽的诗文典册、经史秘籍都存放于此。自打北山蘅成为教主之后,便鲜少再来读书,冰鉴阁也由此无人问津。 绎川用钥匙打开阁楼门,冷道:“进去吧。” 看着重九一溜烟儿钻进去,他重重地将木门关上,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然而重九可没空管这个。 听着门在身后掩上,他在阁楼里找到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从逝水阁离开后,他就察觉到袖中装了本书。 本以为是陆道长放在身上忘记取走了,但是等他将书掏出来一看,发现封面上写着“赠蘅教主”四个娟秀小楷时,才意识到这本书可能是陆青送给师尊的。 他本想直接将书还给北山蘅,无奈手贱多翻了一页。 扉页里的字立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此书涵盖天地阴阳、往来万年之秘事,请教主务必私下独观,莫使天机泄于旁人。 ——逝水阁沈心素敬上 既然是天机,那断没有自己不看便拱手送于旁人的道理。 于是重九决定将书藏起来,等找到一个独处的机会,先偷偷地将书里内容浏览一遍。 好在,机会很快就来了。 重九抱着窥伺天地机密的心态,兴致勃勃地翻到下一页。 北山蘅看了整整一下午文书,将这一个月来冗积教务全部处理妥当,待抬头时才发现月亮已经爬上了山头。 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往冰鉴阁走去。 重九在阁楼内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不等敲门声响起,便飞快地将书卷起来塞进书架,转身奔至门口。 北山蘅拉开门,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径直撞进怀里。 “看得怎么样?”北山蘅伸手扶了他一把。 重九站稳身子,笑盈盈道:“师尊,弟子今日看了《清心论》,是儒门谈论持身之道的书。” 北山蘅领着他往蟾宫走,边走便问道:“有什么感悟?” 重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答道:“古人说要洁身自好,弟子今日沐浴敷衍了事,心里惭愧,故而想重新清洗身子。” 北山蘅脚步一顿,“这个洁身是说行为要端正,不是让你洗澡的。” 重九咬着下唇想了想,两手抓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弟子还是想洗澡,师尊带我去嘛。” 北山蘅犹豫了片刻,无奈点头。 两人脚步一转,越过寝殿直接到了后面浴宫。绎川远远地瞧见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跟在后面进来。 “师兄,要沐浴吗?”他一边出声询问,一边转身去拿沐浴用的玫瑰花囊。 “嗯,他要洗。”北山蘅道。 绎川动作一顿,将手里的花囊放了回去,顺便偷偷瞪了重九一眼。 重九假装没看见,飞快地脱掉衣裳跳进水里。 北山蘅蹲在池子边试水温,没留神被溅了一身水,顿时恼道:“别乱扑腾。” 重九乖乖地停下动作,歪着头道:“师尊可以帮我洗吗?” 绎川闻言,利刃一样的目光倏地刺过来。 重九攀着北山蘅的手,笑得无比纯良,“弟子下午枕着胳膊读书,到现在手都酸得很,怕是动弹不成了。” “嗯。”北山蘅淡淡应着,转头拿起旁边的毛巾。 “师兄。”绎川轻咳了两声,“你累了一下午,我来帮他洗吧,师兄也可早些洗洗睡了。” 重九一拍手,“好主意,不如师尊下来一起洗吧?” 绎川:“……” 北山蘅低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着实不好受,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绎川忍不住蹙眉—— “师兄……” “师尊,我帮你擦背!” “师兄……” “师尊,我帮你揉揉肩!” “师兄……” “师尊,你腰好细哦……” 第43页 绎川阴着脸站在浴池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恨不能用目光将那个装嫩扮可爱的家伙千刀万剐。 重九站在北山蘅身后帮他捶着背,目光越过他肩头,含衅带笑地瞥了绎川一眼,软声道:“师尊,弟子饿了。” 北山蘅眼皮都没抬,“绎川,去传晚膳。” 绎川吹胡子瞪眼僵持了半天,见北山蘅没有一点要反悔的意思,恨恨地甩上门转身离去。 北山蘅挠了挠耳朵,嘀咕道:“这货今个儿怎么了?” 重九笑眯眯,“想是祭长大人晚上吃得不舒心,估计膳房的人做菜时醋放多了,好大一股子酸味。” “是吗?”北山蘅抽着鼻子嗅了嗅,怀疑道:“我怎么没闻到。” 重九没回答,目光顺着他的背脊向下移动,在微微凹陷的后腰上停驻。片刻之后,又顺着线条流畅的腰侧一点点向上,落在那对微微突出的蝴蝶骨上。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大概就是这样? 那书里说的,下一步该干什么来着?噢对……抬素足,抚玉臀。 重九壮着胆子伸出手去。 “啪!” 在距离危险地带仅有一寸的时候,手腕骤然被人抓住,重九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冰寒入骨的眸子。 “师、师尊……啊!!!!” 凄厉的惨叫穿云裂石,直冲云霄,引得群山之中野狼纷纷回头。 重九捂着脱臼的手,眼泪汪汪,鼻涕成泡。 绎川隔着门听到动静,爽了。 第24章 青木镇 澜沧山,潇湘崖。 峰顶,秋风萧瑟;天边,云蒸霞蔚。 北山蘅坐在蟾宫中庭里那株疏香暗冷的桂树下,手里捧着一只雕刻成莲花状的玉碗,好整以暇地吃着冰葡萄。 绎川坐在对面,低声念着手中公文。 “空青郡扶海洲贡明珠四十斛,税银三千两,征役四百人。” “漆吴城贡粮三万石,调绢两千七百丈、帛九百两。” “亶爰城……” “师尊!” 站在远处练剑的少年嗒嗒跑过来,绎川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 北山蘅抬起眸子瞥了一眼,问道:“练得怎么样了?” “那套流霜剑法弟子已经熟悉了,”重九拍了拍袖子,兴奋道:“我给师尊演一遍!” 北山蘅点点头。 重九一拱手,转身走到庭院中间,抬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他单手执剑,从容地撤步上步,锋芒在空中流转,一身玄色衣裳穿梭于花枝树影间,剑气震落簌簌桂花碎雨。 北山蘅默默瞧着,嘴角不自觉上翘,“这孩子最近进步挺快啊。” 绎川瞥了一眼,酸不溜秋地道:“从前师父教我们习武之时,师兄还说我剑法好呢。” “你那是练了数十年的,他这才两个月。” 北山蘅捏起一颗葡萄,用牙齿啃着外面的皮,眸底波光婉转。 重九使完一套剑法,收了剑,蹦蹦跳跳跑到北山蘅身边,弯下腰求夸:“师尊,我学得怎么样?” “不错。”北山蘅眼睛一弯。 重九敲了敲有些酸痛的背,嘿嘿笑起来。 不精分、不装可怜的少年看上去分外讨人喜欢,北山蘅抬眸瞧了片刻,把人拉进了一些,掏出帕子帮他擦额角薄汗。 “师尊,我想吃这个。”重九指了指他手里的葡萄。 “吃吧。” 重九凑过来,却没有去揪碟子里的葡萄,而是将他手中那个啃了一半的拿过去,直接放进嘴里。 迎着北山蘅愕然的目光,重九舔了舔嘴角,一本正经:“师尊,我不会扒葡萄皮。” 北山蘅:“……” “师兄,你来看看这个。”绎川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本公文。 重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绎川却仿佛没看到,蹙着眉将公文递给北山蘅,指着上面的字道:“东楚郡来报,辖下青木镇爆发瘟疫,死者数百,伤者逾万。” 北山蘅神色一凛,开始仔仔细细地阅读上面文字。 “死者皆头足相就,两眼幽黑,身体发肤皆无损伤,死后仍抽搐狰狞……” 他蹙起眉道:“这恐怕不是瘟疫吧。” 绎川点了点头,表情凝重,“东楚郡的郡守怀疑是闹鬼,故而特意上书,希望教中可以派人前去捉鬼。” “捉鬼要找道士,驱疫得请郎中,这点小事都要上书。”北山蘅将文书一合,丢回绎川手里,思忖着道:“你带两个……” “师兄饶了我吧。”绎川叫苦不迭,“师兄知道,我学的是武功,不是术法,捉鬼这种事我还真不行。上次你让我去桃川镇送魂,我都差点被那冥灵带走了。”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叹道:“那我去吧,教中事务就交给你了。” 绎川连连点头。 “师尊要出去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北山蘅回头一看。 重九又变成了那副没长大的小孩模样,抱着剑怯生生望着自己,一脸被人抛弃似的委屈。 “嗯,出去有点事。” 北山蘅柔声说着,伸手想摸他的发顶,却骤然看到对方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个头,只好改为拍了拍肩膀。 重九捉住他的手,乖巧道:“师尊带弟子一起去吧。” 第44页 北山蘅犹豫。 “弟子可以保护师尊!”重九亮了一下怀中长剑,眼睛弯成了月牙,“还可以帮师尊端茶递水,洗澡揉……” “好了走吧。” 北山蘅立刻打断他,以防听到什么会令自己暴走的字眼。 “师兄一路小心。”绎川垂下眸子。 东楚郡在望舒城以南三十余里,青木镇就位于郡西,背靠着巍峨的群山,镇外是一片泥泞的沼泽地,终年云缭雾绕,静谧宁和。 北山蘅与重九走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日落前赶到了镇子外。 要去镇上,就必须先穿过那片沼泽。 重九看了看对面隐在云雾中的村落,试探性地抬起一只脚,在面前的潭沼上踩了一下。 泥淖很快漫上他的靴边,试图将人吸进去。 “走不得。”北山蘅连忙把他拉回来,让他抱着自己的腰,低声道:“抓稳了,掉下去我可不管你。” 重九一点头,枕在他胸口上。 北山蘅带着他掠过沼泽地,在对面的砖石路上停下。 仰头一看,面前伫立着一座高大古旧的庑殿式牌坊,坊柱以古木雕成,前头放着两尊石狮子,上书“靝劢埊镹”四个大字。 重九指着匾额问道:“师尊,那四个字念什么?” 北山蘅瞥了一眼,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认识,冷道:“你管他念什么?我们是来捉鬼的,又不是来做学问。” 重九轻轻“哦”了一声。 “肚子饿不饿?我们先找个铺子吃饭,然后再去县衙稳稳情况。” 北山蘅说着往城中走去,但是在沿着街坊在镇上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一家开门的客栈。无奈,他只好敲响了镇子口一户人家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墙内传来嗒嗒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探出来梳着双髻的一个小脑袋,透过木门的缝隙小心翼翼往外看。 北山蘅一愣——竟然是个女孩。 “二位哥哥做什么?”小姑娘扒着门框轻声问。 “哦,我二人路过此地,想寻个地方用顿便饭。”北山蘅松开重九的手,问道:“这镇上为何家家关门闭户?” “这些日子闹瘟病,镇子上的铺子都不让开了。”女孩小声说着,将门拉开,“家中也没什么饭食,只有下午煮的半锅米粥,若是哥哥们不嫌弃便进来吧。” 北山蘅与重九对视一眼,跟着她走进院中。 屋子里漆黑一片,透出丝丝阴森之气,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桌上放着一只竹筐,里面有做了一半的绣活,针还别在布上。 北山蘅微微蹙眉,总觉得这屋中透着一股诡秘之气。 重九跟在他后面进来,方往前走了两步,不知磕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捂着膝盖后跳了半步。 “嘶——” “哥哥当心些,这屋里不大宽敞。” 小姑娘在桌上摸了摸,拿起火折子点燃蜡烛,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重九往他撞到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脸色大变,想也不想便转身钻进北山蘅怀里。 在屋子的墙角,赫然竟停着两口棺材! 北山蘅总算知道那诡异之处是从哪来的了——谁家没事会把棺材放到堂屋里? 他抱着重九的后背拍了拍,拧起眉看向那少女。 小姑娘看出了他的疑虑,垂着头解释道:“爹娘染怪病走了,这些日子镇上又不让办白事,没法请人送葬,只能先在屋里停灵,待日后再入土。” “既是染了瘟疫,怎能将人就这样停在屋里?”北山蘅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劝。 劝人把死了的爹娘放在院子里让风吹日晒? 好像更不妥。 北山蘅叹了口气,问道:“你们镇上的衙门在何处?” “哥哥要去衙门?”小姑娘愣了片刻,“衙门这会子定是关门了,哥哥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也不迟。” 北山蘅摆了摆手,刚想说不用休息。 重九适时地打了个哈欠。 北山蘅:“……也好。” 少女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笑容未抵唇边便已成了落寞。 她抹了抹眼睛,道:“二位哥哥睡左边那间屋子吧,我们家小,除了爹娘住的那屋,也就那间能住人了。我等下将粥热了给送进去。” “多谢。”北山蘅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父母双亡,孤女一人活在世上定然不易,好在自从上次买药没钱之后,他已经养成了随身带些银两的习惯。 重九跟着他走进那间屋子。 屋里只有靠墙一张土炕,床褥是冷的,被子是旧的,墙上开一扇破破烂烂的木窗,外面就是青木镇口的那片沼泽。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正落在床边上。 重九慢腾腾地坐到床上,弯下腰揉着膝盖。 北山蘅脱下外袍搭在床上,正打算去解腰带,转头瞧见他动作,问道:“还疼?” 重九点了点头。 “你走路能不能当心着点,眼睛又不是长在后脑勺上了。” 虽然嘴上埋怨着,北山蘅还是走过去,蹲到他面前,将重九的裤脚挽起来,在髌骨上轻轻揉了揉。 重九垂着头,凝眸注视身前之人。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月光落在北山蘅的身上,正衬出他玉白的面庞。视线稍稍下移,能看到他微敞的前襟,以及……胸前那朵绯色的莲花。 第45页 借着清冷月色,更显明艳动魄,似血着泪。 想摸,很想摸。 重九揉了揉手腕,上次咸猪手带来的隐痛还在,只好将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偷偷压下去。 暂时还打不过,再等等。 北山蘅专注揉了片刻,直到将膝盖处的皮肤搓出淡淡温热,这才放下他的腿。 “行了,睡一夜就不痛了。” 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那少女立在门外问:“哥哥,我能进来吗?” “嗯。”北山蘅应了一声。 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将碗放在床边,道:“粥有些烫,我就先盛了一碗过来,还有一碗我这就去端。” “不用了。”北山蘅将她叫住,“一碗就够,你留着喝吧。” 少女愣了愣,点头:“诶,行嘞。那有什么事您再唤我,我就住在隔壁,叫我小蝶就行。” “好。” 小蝶转身拉上门退出去。 北山蘅摸了摸碗边,觉得有些烫,便使了个小小的法术,让那碗粥温下来,端给重九。 “快些喝吧,喝完早些睡。” 重九乖乖地将粥喝完,把碗放到窗台上。 他脱掉了鞋袜躺倒在床上,见北山蘅立在那,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便出声道:“师尊也来一起睡吧。” “我不困。”北山蘅摆手。 “可是我怕。”重九软声嘟囔。 北山蘅最受不得别人撒娇,只得将鞋子蹬掉,转身上了床。 “睡吧。” 北山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轻闭上眼睛。 夜风从窗子吹进来,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很快便吹得人昏昏欲睡。 北山蘅也隐隐有了困意。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北山蘅以为是重九翻身,并未当回事。 然而那阵声音越来越清晰,距离也越来越小,竟似渐渐朝着自己逼近一般。 北山蘅察觉到不对,翻身坐起来。 很快他就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重九发出的,而是从屋子外面传来。 北山蘅从重九身上跨过去,直起身子朝窗外看。 顿时,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第25章 血鬼降 窗下靠墙放置的藤椅上,斜倚着一个纤瘦柔弱的少年女子,着一身粗布衣裳,绸缎似的墨发披在身后。 少女的膝头放着一只竹筐,筐中搁着未做完的绣活。 令人骇然的是,那少女竟右手拿起的针线,一点一点刺穿了左手手腕。 一针,一线。 她牵引棉线穿过细嫩的皮肤,再勾着线挑回来,沿手腕缝了一圈,最后在突出的手骨上打一个漂亮的结。 她的动作格外迟缓,无比轻柔。 仿佛只是在绣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图样。 绣完,她放下银针,慢慢地回过了头。 那是小蝶的脸! 少女的面色苍白如纸,瞳仁里的幽黑向外逐渐扩散,淹没了四周的眼白,一双干净纯粹的眸子霎那间变成漆黑一片。 北山蘅眸光冷下来,左手藏在袖中引真气结印。 “咔”地一声。 仿佛是骨节断裂的声音,少女骤然身子向后仰去,腿也在不断地蜷缩,整个人像熟透的大虾一般挺起肚子,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头足相就,两眼幽黑。 正如东楚郡守送来的文书上所说一般。 北山蘅心底一震。 他细细地打量着窗外之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合适,直到他目光落在天边那一轮圆月上,才骤然想起来—— 今天是初七! 再看那镇子外,背后是群山,面前是沼泽,那镇中百姓如何往来进出? 断没有这样筑城的道理。 北山蘅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幻境。 他眯起眼睛盯着藤椅上形容诡异的少女,待左手风云诀逐渐成形,飞快地抬手向窗外拍去。 一道月白色的光泽划破天际,宛若天劫过境,骤然撕裂窅黑夜空。 少女被光刃从藤椅上劈落,在地上滚了两个圈,“咚”地一声掉进泥淖中,像个毫无生气的破布偶人。 北山蘅眉毛一挑。 ——这似乎不是掉进泥里该发出的声音。 果然,院子外的那片泥沼应声裂开,发出镜子破碎一般的声音。 隐于泥淖之下的是一堆白骨,皆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摆放在石板铺就的广场上。白骨下的地面染上暗红,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 随着白骨慢慢出现,身边的破败民屋也在逐渐消失,只有那座牌坊仍立在原地。 真正的青木镇,竟然还在百米之外! 更诡异的是,北山蘅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口……青铜大缸中。 那缸嵌在一座石台里,内壁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原本应该是窗子的位置变成了缸口,重九喝完粥的那只碗还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操作? 他死死地盯着睡在白骨上的少女,半天没有任何动静。 正默默思忖着,后面传来翻身的声音。 北山蘅知道是重九醒了,低声吩咐道:“靠后些,当心别伤……”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一股力袭来。 北山蘅始料未及,就已被人扣着腰掀翻在了石台上,后颈红莲印记处骤然一痛,重九微微屈膝钳制住他的双腿,紧接着一只手顺着衣摆钻了进来。 第46页 带着薄茧的手贴上他冰凉的后腰,掌心传来的热度令人战栗。 “你发什么疯?!也不看看这是什……唔!” 北山蘅骂不出来了。 因为重九手按到他的臀上,狠狠地揉了一把,揉得他差点当场去世。 “想不到吧……”不远处传来一阵桀桀怪笑,睡在白骨上的少女背对着他们,幽幽开口,“玉龙吟,勾魂摄魄,催情纵欲,就可以得到龙精了。” 龙、龙精? 北山蘅目光落在旁边那只碗上,脸瞬间绿了。 “重九,你撒手。”北山蘅挣了一下。 他灵脉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只能试图劝说身后之人冷静下来。 然而重九仿佛未闻。 那一只手还在他身上肆意游走,像星星荧火骤然闯入沉寂万载的冰原,带着灼烫的热度将霜雪卷入这场迷乱。 北山蘅真想就这么昏死过去。 “有了龙精,我就可以陪着哥哥,永远陪着哥哥了……” 少女兀自低吟,银铃般的嗓音宛若童谣。 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咔咔”声,她缓缓地从白骨上爬起来,站直身子,慢悠悠回头。 “有了龙精,就可以……你个蠢东西!” 少女口中重复着吟唱,视线落在重九身上,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霎时目露凶光。 “蠢货,不是跟他!是跟我!” 少女蹬蹬走到缸前,戳着重九的肩膀怒道:“你这犯的什么毛病?!好好的姑娘放着不要,抱个男人的屁/股作甚!” 重九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认清眼下境况。 埋藏在血液里的帝王龙脉溯流而上,直涌灵台,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的神识。 他的眼前一片迷乱。 时而是潇湘崖下嶙峋峥嵘的石壁,一寸一寸割破他的面颊; 时而是沈心素那本图文并茂的奇书,一帧一帧跃然眼前栩栩如生; 时而又是蟾宫浴池中那具线条优雅的身体。 师尊笔直的双腿,师尊凹陷的腰窝,师尊披在肩头的墨发,师尊胸口上的绯色莲花。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幼年时的憧憬和期待,被遗弃的失落与怨恨,以及少年人初次萌动的心意与渴望…… 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蠢龙!你看看我呀!” 耳边,少女仍在不解催促,但重九听来却只觉得聒噪。 脑中的意识越来越混乱,他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正在破土而出,急需找到一个地方肆意宣泄。 而面前就有一个最佳的选择。 身下这具冷淡如莲、皓白若雪的身体,正在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引得他忍不住去亲近,去占有,去融入那片清冽当中。 那是刻在他们血脉中的联系,比亘古更久远,比天地更绵长。 自天光乍破的鸿蒙而始,经数万年流淌传递,直到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天南也无法终结。 无法控制那样强烈的吸引。 重九脑中一热,抱着北山蘅的腰将他架在石台上,倾身压了上去。 北山蘅瞳孔骤缩。 粗砺冰凉的石台贴着他的面颊,炽热滚烫的手掌按着他的后颈。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触感。 同摇光镜中的情形完美重叠,但是此番带来的冲击却远比之前更加剧烈,更加令人心胆俱寒。 联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北山蘅愤然挣扎起来。 天边一声惊雷响彻长夜。 群山之间星流霆击,浓黑的层云瞬间漫上天幕,空气中漂浮着层层水雾,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轰鸣,恍惚间竟似山崩地裂一般。 少女尖叫一声,抽搐着倒在地上。 飓风拂动山中林木哗啦作响,那堆白骨似乎受到震慑,不安分地颤动起来。 似有一股光曜日月的力量自九天坠落,引得天地震动,鬼神皆畏,天下苍生都在这股力量的压迫下屈膝臣服。 北山蘅艰难地抬头望天,不由愣怔。 帝王之血……觉醒了? 可是为什么——感觉到在自己身后急躁乱蹭却不得门道的某只幼龙,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别人龙脉觉醒是靠功勋卓著,万方来朝。 重九龙脉觉醒是靠……发/情。 感觉到自己被翻过来,有人身子挤进了他腿间,隔着单薄的布料轻轻磨蹭。那张仍带几分少年气的脸凑下来,眉目凌厉,气势迫人。 北山蘅连忙往后躲,咬牙切齿道:“给我滚下去!” 重九动作一顿。 “孽徒!”北山蘅色厉内荏。 重九危险地眯起眼睛,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抬起身将二人距离拉远了一些。 “孽徒?”重九咀嚼着这个词,面如寒铁,“师尊还好意思说?您把弟子丢在月宫八年不管不顾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们是师徒?” 北山蘅垂下眼眸,咬紧了下唇。 没办法……这个问题他永远理亏,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您把弟子丢下潇湘崖,又试图用化生池为弟子沐浴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们是师徒?” “这么些年,您有尽过一分一毫身为师尊的责任吗?” “您的弟子,重九,已经死了。”少年神色冷酷,字字椎心,“如今站在您面前的,是楼恪。” 第47页 重九收紧了扣住他脖颈的那只手,在雪白的皮肤上勒出红痕。 北山蘅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艰难。 睫羽一颤,眼角泛起了湿润。 好丢人…… 北山蘅面上阵红阵白,觉得自己攒了半辈子的老脸都要赔进去了。 可是那眼泪不听他大脑控制,很快便冲开眼眶的禁制,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重九感觉指背一热,愣愣地低下头。 一滴,又一滴。 师尊……哭了? 神智骤然重新回到脑海,他触电一般缩回手,低头瞧见两人的别扭姿势,面色瞬间涨红,慌忙从北山蘅身边抽离。 “师、师尊……”重九磕磕绊绊地开口。 天啊,他都干了什么? “滚。”北山蘅就一个字。 “师尊我错了。”重九蔫头耷脑地呜呜着,像被霜打的茄子。 “我叫你滚!”北山蘅揉着被顶痛的后腰,转身想从大缸里翻出去,可手脚发软根本用不上力。 重九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伸出手想扶:“师尊当心……” 北山蘅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你的师尊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跟你不认识!” 重九不敢说话了。 北山蘅走下石台,走到那堆白骨前,弯下腰仔细查看。 重九跟在后面,低头扣着腰带上的花纹,时不时掀起眼皮偷偷瞥一眼。 师尊的耳尖有些红,脸也红红的…… 重九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 北山蘅检查了一圈,直起身子,神色有些凝重。 重九甩了甩脑袋,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赶出去,环顾四周,道:“师尊,小蝶姑娘不见了。” 北山蘅也发现了这点。 他在心中回想了一下方才之事,摇摇头:“那不是小蝶。” 帝王龙血的压制力,只对世间阴诡邪祟之事生效,不会给普通人造成什么影响。 凝视着广场上的白骨,北山蘅断道:“这些人是被下了降头。” “降头?”重九打了个哆嗦。 “嗯……一种邪术。” 北山蘅含混不清地说着,弯腰拾起一根骨头,屈指敲了敲,骨头上“啪”地绽开一朵白色小花。 山风吹过,只一瞬间,白花便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重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这些人被降师操纵,头部后仰,双腿蜷曲,生生将脊骨反向弯折,最后痛苦而死。” 北山蘅将骨头放下,轻声叹气。 “降师是谁?小蝶吗?”重九追问着,面露嫌恶,“那个女孩古怪得很,我方才仿佛还听见她在我耳边叨叨。” 北山蘅想起方才之事,眸光冷下来,哼道:“她不是。” 重九揉了揉眼睛,有些迷惑,小声提议道:“师尊,那我们快去县衙,找人把这件事说清楚吧。” 说着,便要过来拉他的手。 熟悉的温度擦过肌肤,北山蘅想起了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下意识将手藏进袖子里。 重九眼底滑过一丝黯然。 果然,还是被嫌弃了……可是那也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啊。 重九抓了抓头发,满脸颓丧。 北山蘅回头瞥见他这副可怜样,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将视线移到那堆白骨上,眉头紧锁:“我怀疑这镇中……已经没有活人了。” “啊?”重九呆住。 山间吹起阵阵阴风,身边草木窸窣作响,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 重九搓了搓胳膊,心里发毛。 北山蘅用目光简单数了一下白骨的数量,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镇甸,片刻后朝着那边走去。 重九连忙小跑着跟上。 同他们傍晚来时看到的一样,镇上家家关门闭户,不点蜡烛,不用风灯。仅有几家院中传来响动,也很快安静下去。 经过一户院中时,北山蘅听到里面一阵有节奏的“当啷”声,像是铁匠锻造工具发出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将院门轻轻推开。 院中的声音清晰了一些,重九紧跟着地朝里面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幽黑不见底的眸子。 “啊——” 重九想也没想,转头钻进北山蘅怀里。 北山蘅想把人一脚踢走,僵了片刻,转而用手推开他的肩膀。 “好了别怕。” 他将那户人家的门掩上,继续向前走去。 在青木镇中绕了一圈,也没找见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连县衙也大门紧锁,杳无人音。重九连敲了数十声,别说有人来开门,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师尊,现在怎么办?” “回去。” “回去?”重九愕然。 “对。”北山蘅抬头望着门匾,道:“回镇子口去,找到小蝶。只有跟着她,才能找到降师,才能救镇中百姓的性命。”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向镇口去,老远就看到了那座牌坊。 牌坊下的青铜大缸还在。 只是从他们现在的角度来看,那仿佛不是一口普通的缸,雕刻着螭纹的石台、缸的的样式和形状,都像极了一个祭坛。 北山蘅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就在离镇口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甜腻呻/吟。 第48页 “哥哥……” 北山蘅猛地停下脚步。 石台旁边的棺材被掀开盖子撂在一边,棺口上趴着一个人,正像蛇一样缓缓游弋着。 他回过头同重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尴尬。 迟疑片刻,北山蘅硬着头皮走过去。 原先消失不见的少女小蝶,此刻正趴在棺中那具尸体上,模仿夫妻间的云雨之事。衣服被她信手丢在一边,浑然不顾还有旁人围观。 从那尸身腐烂的程度来看,至少也死了有十年的样子。 北山蘅轻咳一声,匆忙别开脸。 重九抬眸偷瞄,发现他颊上漾出了淡淡绯色,耳尖也透着微红。 师尊好容易害羞啊…… 重九挠了挠耳朵,心思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立在原地半晌,只见棺口上的少女直起身,骤然捂着脸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低声控诉。 “小蝶没用……龙哥哥不给小蝶龙精……” 北山蘅蹙眉看向重九,低声道:“这是冲着你来的。” 重九摸着脑壳,隐约将先前之事想起了几分,委屈道:“是弟子连累师尊了。可就算弟子有心给,对着她也给不出来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北山蘅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那边小蝶仍在以泪洗面。 “小蝶没法一直陪着哥哥了……大人会杀了小蝶的……” 大人? 北山蘅抓住了一丝头绪,回头道:“你往后退一些。” 重九乖乖地藏到他身后。 北山蘅并指为刃,引真气从指端流出,神抶电击一般扑向小蝶。 少女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住了头发,踉跄着从棺材口下来,缓缓地朝他们走来。 “立!”北山蘅轻喝一声。 少女应声跪倒,匍匐着在他脚边,喉中发出细微的喘气声。 “何人所遣?”北山蘅横眉冷问。 少女像一具牵线木偶,机械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断续道:“大、大人所遣……” “大人是谁?”北山蘅接着问。 “是、是大人……就是大人……”少女以头抢地,似乎格外痛苦。 “所遣为何?” “为……”少女眯起眼睛,往重九脚边爬去,“为求真龙之气……” 重九连忙缩回师尊身后。 北山蘅一手将他护住,一手以真气将少女禁锢在原地,冷道:“带我去见那位大人。” “好……”少女撑着地站起来。 北山蘅将真气撤走,手收回袖中,抬步欲随她前行。 就在他抬腿的一瞬间,少女骤然如僵尸一般挺直了身子,头颅“刷”地朝后转去,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就像被割断后反过去放置一般。 “不好。”北山蘅反手抓起重九,“快退!” 说时迟,那时快。 少女的头发骤然飞速伸长,刹那间就已经扑到了北山蘅面前,在他颈上缠了数圈。 北山蘅想用气刃斩断那头发,甫一抬手,便有更多的头发卷上来,将他的双手也固定在空中。 掀起的长发下露出另一张脸。 皮肤细嫩,两腮圆润,宛若初生之婴孩。 同一颗头上,竟同时生着两张脸! “是血鬼降……” 北山蘅眼睛微眯,手上力道一松,被头发牵引着向前栽去。 重九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又惊又怕,惶然问道:“血鬼降是什么?” “降头术中最厉害的一种……以婴孩幼体为皿,凡人精血饲养。”北山蘅的眸光有些暗,显然对眼下的境况并不乐观,“降师是把……婴儿幼体放进了小蝶的身子里。” 婴儿脸咯咯地笑起来,“蘅教主果然慧思过人。” 重九悚然大惊。 他瞥了一眼那长相诡异的人,将北山蘅搂紧了一些,虽然心里慌得要命,却还是安慰道: “师尊别怕,弟子护着您。” 北山蘅轻笑一声,并不当真。 “等下你直接走就是,我死不了,顶多跟你师祖一样睡几年。” “我不走。” 重九一手托着北山蘅的脖子,目光落在那一截被头发缚住的脖颈上,黑与白两种颜色对比格外分明。 重九眸光暗了暗,抬手轻摸他的鬓发,学着他哄自己的样子。 “滚。”北山蘅踹了他一脚。 “二位还真是师徒情深啊。” 背后那口大缸里传来一阵掌声,打断了两人的低语。 北山蘅敛眉看去,只见大缸缓缓裂开一条缝隙,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紫金袍的男子。 而这人,他不久之前方才见过。 “我说光明宫富有云沧半壁江山,怎的那完颜毓都不入教主法眼,原是早已暗通款曲,有了心上之人。”男子走到北山蘅身边,抚掌笑道:“可怜了光明使大人一片痴心。” 北山蘅冷眼瞧他,“秦光,是你。” “是我。”秦光笑了笑,“说来,自那日江陵小庙一别,我再不曾见过教主这般俊美人物,也未料到这么快便能重逢,想来这便是缘分。” 他弯下腰,朝北山蘅伸出手。 重九抱着北山蘅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抬起头。 秦光轻轻一笑,左手从袖中伸出来,掌心托着一张人形黄色纸片。 第49页 他将纸片凑到唇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纸人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旁边小蝶也跟着纸人的动作,用手抓着头发向后用力。 头发的另一端卷在北山蘅身上,牵引着他离开重九的怀抱,一点点向秦光靠近。 眼看着秦光一脸得意地笑着伸出手,重九慌忙从后面抱住北山蘅的腰,死死地拽着不肯撒手。 颈上和腰际两股相反的力量互相较劲,北山蘅轻轻咳了起来。 重九不得已将手松开了一些,盯着秦光怫然嘶吼: “你别碰他!!” “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秦光在北山蘅面上抚了一把,轻佻道:“不过教主这番身娇体软的模样,倒也真称得上我见犹怜。” 北山蘅冷笑一声,神情阴郁。 “你大费周章将本教忽悠至此,莫道又是为了流光策。” “从前我只觉得《流光策》有趣,可自从听了高人一席话后,才知道那流光策不过俗物,哪比得上您这位徒弟价值连城?” 北山蘅眸光一转。 “您看到那四个字了吗?”秦光忽然抬起手,指向身后牌坊,“靝劢埊镹。” 北山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解其意。 “蘅教主是长生之人,怎懂得凡人对天长地久的追求?”秦光眼里流淌着嫉恨,但很快换成了渴求,“想不到今日,我秦某还有一个求长生的机会。” “长生?”北山蘅嘴角露出一丝讽笑,“是长久地活着被人欺负?还是长久地活着当个祸害?” 重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光闻声朝他看过去,难掩兴奋之色:“这就是……楼氏的龙之子吗?” 北山蘅见不得那副饿狼见了肉的恶心嘴脸,冷冷道:“你既知他身负龙脉,就不怕遭受天谴,粉身碎骨?” 秦光按捺住想要去抓重九的冲动,舔了舔唇角。 “看来教主对帝王之血的了解,远不及秦某啊。”他假意叹息一声,揶揄道:“不如秦某为教主讲讲?” “愿闻其详。”北山蘅淡淡道。 秦光慢悠悠后退了几步,在石台边坐下,优哉游哉开口。 “帝王之血一脉单传,是上古诸神给予沧族人的恩赐。若逢王朝更迭,则新皇需沐浴焚香,祷告问天,在紫薇台上斋戒三日,得到神明认可方能承袭血脉。” 北山蘅双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静静听着,眼睛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仿佛听得入了迷。 “这帝王之血虽然听起来玄乎,实际上却并不复杂。”秦光转向重九,语气带着淡淡嘲讽,“以龙脉喻人血,只是因为其与龙族有共通之处。” 重九闻言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等着下文。 “龙是兽,兽自然有兽性,有过渡期,帝王之血也是一样。”秦光笑了笑,“这个过渡期,通俗来讲,叫发情期。” 重九刷地看向北山蘅,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变得露骨起来。 北山蘅剜了他一眼。 “处于过渡期的人,就和正由幼龙向成龙过渡的龙崽一样,虽然情绪容易波动,但却没有伤害力。”秦光面露得色,仿佛志在必得一般,“所以,蘅教主,你这个徒弟如今还伤不了……” 话音未落,一道月白色光束已然抵上他的喉间。 北山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只从袖中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胳膊微抬,指尖稳稳地操纵着气刃。 “秦大侠,说完了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秦光脸色微微一变,感觉到颈间凛冽寒意,他梗着脖子道:“小蝶,抓住他。” 被冷落在一边的蛊人八风不动,仿若死了一般。 秦光开始慌起来,又重复道:“小蝶,你没有听到吗?我让你把他抓起来!” 小蝶仍是一动不动。 秦光掌心的黄色纸人受到震动,轻轻飘起来,随后很快坠下去。 “小蝶!”秦光吼了一声。 纸人四肢抖动着,发出翛翛的声音,凭空燃为一撮灰烬。 秦光心底慌张,转身欲逃。 北山蘅动作更快,运内力震断缚在腕上的长发,飞起一脚踹在秦光胸口,直接将他踢翻在地。 “秦大侠,你这武功不行啊。” 北山蘅指尖一指,气刃朝着秦光扑去,堪堪点在他手腕肌腱处。 “告诉你帝王之血秘密的那个高人,是法藏吧。”北山蘅目光阴冷,语气肯定,“藏在楞严山中的那本《流光策》,就是记录此事的。” “你、你怎么知道?”秦光倏地盯着他,大出所料。 北山蘅没有回答,在脑中整理着思路。 “法藏让你来滇疆,是以分享那卷《流光策》的内容为交换,为从本教的弟子身上获得精血。” 秦光不置可否。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楚江盟也自诩东南水域一方霸主,竟会为了一本书,任人驱驰,沦为走狗。” 北山蘅神情讥诮,语气嘲讽。 “贵盟盟主竟然也不想想,法藏得到了龙脉,你要那《流光策》还有何用?” 秦光神色变了又变,自知上当,恼恨不已。 “这秃驴害我!” 重九闻言嗒嗒地跑过来,攥住北山蘅另一只手,指着秦光道:“师尊,他是不是比弟子还蠢?” “嗯,你把他聪明多了。”北山蘅顺手在少年头上摸了一把。 第50页 重九对着秦光扮了个鬼脸。 秦光险些气死。 北山蘅鄙夷地撇嘴,“本教原以为你只是武功末流,没想到脑袋也一样不顶事。” “你、你!”秦光揎拳捋袖了半天,却摄于他的武功不敢动手,只恨恨地问:“你明明被鬼降控制,怎么会能用真气?” 北山蘅挑眉,“难道将此术教给你的人没有告诉你,这术法是源自我圣教之中?鬼降有操纵之法,自然也有反制之术。就你叨叨那半天,十个鬼降都能被本教当猴玩了。” 重九闻言瞥了小蝶一眼,又怯怯看向自家师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秦光脸一甩,“你杀了我吧。” 北山蘅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他临死前还有这样的勇气。 “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有些事。”秦光惊恐万状,眸底却闪着某种异常的兴奋,“蘅教主,你的圣教要完了,你也一样。” “在那之前本教先送送你。” 北山蘅眸光一沉,没有当即了结秦光,而是将气刃贴近了他的左手经脉,果断刺入。 “啊——” 秦光痛苦地捂住手腕,想止住汩汩涌出的鲜血,但只是徒劳。 未等他喊完,北山蘅的气刃已经移到他另一只手上,照着筋脉又是一刀。 “啊——” 秦光再度惨叫出声,这次却没有手去捂伤口,只能抽搐着在地上翻滚起来,试图转移手上的剧痛。 “以此,祭我青木镇无辜黎首。” 北山蘅漠然说着,收起气刃弯下腰去,掐着秦光的脖子将人拎起来。他从指尖凝出一小簇幽冥火,捏开秦光的嘴塞了进去。 “这个,是你嘴贱的代价。” 北山蘅拍在他的下颌,让火种顺着喉管滑下去,随即将人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秦光死死地扣住咽喉,张了张嘴,想说话,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像破败的风箱。 重九立在一旁,整个人已经傻掉了。 他摸了摸手腕,心有余悸地想:看来师尊对自己下手还是轻的。 北山蘅没有再管秦光,他转身走到小蝶身边,托着她的脖子将人抱起来。 正面小蝶的脸一片乌青,嘴唇黑紫,像中了什么毒,透着浓浓的灰败之气。而脑后婴儿的脸却一派祥和,只有眼角伸出淡淡血痕,仿佛只是睡熟了一般。 北山蘅叹了口气,抱着人四下看了看,最后走到那口棺材旁,俯身将小蝶放进去,靠着里面的尸身摆好。 “明月驱散了暗夜高瓴,朝昧的幻影破犹未曾。”北山蘅将手按在棺口,淡淡的辉光从他掌心溢出,笼住棺中沉睡之人,“愿你从暗中起来,消去未生的明日和已死的昨晨[注]。” 重九垂首看着,恍然间竟觉得有淡淡白雾从棺中升起,随着夜风向空中逸去。 “师尊……”他轻声唤道。 北山蘅收回手,走到他身边,缓缓道:“为血鬼降做容器的人,灵魂被摄取,不为归墟所接受,只能化作冥灵游荡在这世间。” “师尊方才是为他送灵吗?”重九懵懵懂懂。 北山蘅点点头,转身往山道上走去。 “我们走吧。” 他走得极快,重九从后面追上来,手钻进袖子里抓住他的手。 北山蘅专注走路,没将他甩开。 重九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师尊,您在想什么?” 北山蘅眉头舒展开,反问道:“楼恪是谁?” 重九一愣,旋即道:“那是弟子从前的名字,只是因为弟子在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小名重九。” 北山蘅小声嘀咕:“从前怎么没听你说……” “师尊说什么?”重九没听清。 “没什么。”北山蘅沉下脸。 重九看他脸色有些不对,连忙开始吹捧:“师尊收拾那秦光的时候可真威武,弟子属实钦佩。” 北山蘅轻哼一声。 重九转着眼睛,接着问:“师尊,秦光此番是嘴上功夫,弟子上次却摸了您的身子。您打秦光那么狠,却对弟子小惩大诫,是不是因为心疼弟子呀?” 北山蘅眉毛一凛,冷道:“再胡言乱语就滚。” 重九吐了吐舌头,连忙换了个话题:“师尊,你怎么知道那术法是别人教给秦光的?” “嗯,因为纸人。”北山蘅心不在焉地应道。 “纸人?” “那纸人不过是降师的一个裂体,拥有了降师的思维和能力,真正的降师都会用意念驱使鬼降,而秦光是通过纸人来操纵的。” “那真正的降师是谁啊?”重九挠着头问道。 北山蘅的脚步顿住了。 重九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师、师尊……” 没等他说完,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北山蘅揽着他的肩膀,飞身向澜沧山的方向掠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自莪默·伽亚谟《鲁拜集》,郭沫若译 【友情提示】 青春期男生浏览色/情书籍的危害:会引起神情恍惚,胡言乱语,并有可能导致犯罪。 重九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家切勿模仿。 感谢观阅。 第26章 红莲境 早秋的澜沧山,夜风瑟瑟,天高气爽。崎岖的山道被丛草繁花掩映,宛若走进了方外洞天,愈向上行,愈加幽深。 第51页 北山蘅心中的不安也愈加浓烈。 月神教教众不多,寻常在山中不设守卫,只有一层上古留下来的薄薄结界,寻常武林人士鲜有能闯入者。 然而如今结界完好,山间却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联想到秦光手里的控蛊纸人,北山蘅蹙起眉心,步伐又加快了一些。 回到潇湘崖上时,正是第二日丑时末,山谷间的弟子舍一片沉寂,想来好梦正酣。月宫内漆黑一片,月光洒在阶前,布靴落地隐有回音,寥落空寂一如往日。 “绎川?”北山蘅轻轻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他推开紧闭的宫门进去,走到桌案前,借着近乎于无的月光翻了翻桌上公文。 “绎川。”北山蘅声音又大了些。 依旧无人回应。 寻常他每次外出回教,绎川总能提前知悉,即便有事在忙也会放下手里的工作赶来。 今天,很不寻常。 北山蘅从月宫退出来,掩上门,重九在后面问道:“师尊,怎么了?” 北山蘅没有回答,将他拉到一边的桂树下,把剑压到他怀里,嘱咐道:“你在这里候着,我进去一趟,要是有人过来,不管是谁直接砍他。” 重九抱着剑乖巧地问:“师尊您出来了也砍吗?” 北山蘅一噎,冷道:“你砍得过我吗?” 重九低下头笑起来。 “自己小心点,别乱跑。”北山蘅瞥了他一眼,转身向着月宫后面走去。 寒宫是住女眷的地方,北山蘅素来专注练功无心女色,这宫室便废置了许多年。因着平日里常有弟子来打扫,倒也不显得过分破败,只显出几分冷清。 他在整座宫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半个人影,正打算转身退出来时,却听到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 “师兄在找我吗?” 有人用指节轻轻叩响了墙壁上的琉璃砖,嵌在壁中的机关触发,将装有夜明珠的暗槽转出来。夜明珠的光泽透过琉璃,洒金一般细细密密地铺在地上,瞬间将宫室照亮。 北山蘅回过头,绎川穿一身纯白的中衣,赤着足,披着发,静静地望着他。 “你这是作甚?”北山蘅不觉蹙眉。 “我歇下了,不曾听见师兄回来,故而未能远迎,还望师兄恕罪。”绎川轻轻地说着,脸上表情很淡,看上去像是要飞升了一样。 “没事,我找你也没事。”北山蘅摇了摇头,准备出去。 绎川却骤然伸手拉住了他,垂眸道:“我给师兄备了茶点,师兄用一些,今晚就在此歇下吧。” “在这?”北山蘅视线在宫室里转了一圈。 寒宫虽然与前头两座宫室同以白玉砌成,但是内里的帷帐却选了海棠红色的软烟罗,衬着墙壁上的琉璃夜光,透着浓浓的旖旎之气。 怎么看都不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地方。 “你要觉得月宫里把你放不下,就自己在这睡,我不奉陪。”北山蘅退了半步,漠然转身。 “师兄是要去找那个孩子吗?”绎川忽然道。 北山蘅脚步顿住。 “你今晚上喝假酒了?”他皱着眉转过来,总觉得对方这问法有些奇怪,“我自然是回去睡觉,睡之前看他一眼有何不可?” “师兄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 绎川沉默着走到殿中那座雕花玉床前,抬手掀起了帷帐。 北山蘅倏地盯向他,面色沉冷。 “你这是何意?” 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少年,青衣落拓,长发简挽,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绸被当中,双目轻轻阖上,神态无比柔和。 “师兄要的人,我带来了。”绎川淡淡地说道。 北山蘅将榻上的少年打量一番,确定他只是睡着了,这才转过头来,冷道:“我回去歇息了。” “师兄还是要走吗?”绎川的声音透着一股委屈。 北山蘅回头看他。 “绎川,我不管你存了什么心思,别拿来对付我。”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也不要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师兄你不看看他吗?”绎川瞥了榻上之人一眼,坚持道:“那可是你的徒弟,你不看看,万一他受了什么伤?抑或是生了什么病呢?你不担心吗?” “那不是我的徒弟,我为何要看?”北山蘅反诘。 绎川呼吸一窒,整个人骤然垮了下去,他扶住手边的床柱,喘着气道:“师兄这是怀疑我……” “你也不是绎川。”北山蘅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随着这句话落下,身边的景象突然裂开,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四散坠地。床榻上少年的衣衫缓缓褪去,皮肤一点点萎缩凹陷,直至变作一具白骨。 原先绎川立着的地方站着一个青年,衣着是教中弟子的模样,容貌有三分熟悉。 北山蘅眯着眼睛看他,一时竟没想到是谁。 “教主还记得我吗?”青年轻声发问,在看到他茫然的表情之后,了然道:“想来是不记得了,我是凤容啊。” 北山蘅这才记起来,教中有个右护法名叫凤容,还是几十年前他亲自封的。 “你不是在天衡海看守建木吗?”北山蘅蹙起眉,“那是整个云沧大陆的根脉,建木稍不安稳,便有海崩山摧的危险,你怎能擅离职守?” “天衡海边的日子太孤独了,我想出来看看。”凤容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纤长的睫羽颤抖着。 第52页 北山蘅面色冷了下来。 “谁准许你擅自离开天衡海的?当年从教中择取驻海之人,是你毛遂自荐称不惧苦寒,本教才赐你灵脉的。怎么如今倒要反悔?” “教主不在天衡海边久居,不知海上清风冷寂。” 凤容的声音很轻,像是借着海风飘过来的一样,浑身由内而外地透出一种莫名悲伤。 北山蘅摇了摇头,“你若现在回去守海,我可以不怪罪。” “我才不要回去……” 凤容垂着眸子,正要说话,突听宫殿外有人匆匆跑过来。那脚步声北山蘅格外熟悉,忙将凤容丢下,转身往外面走去。 刚走到宫门口,迎面一道青色的身影扑进了他怀里。 “师尊!” 重九声音里带着哭腔。 “怎么了?”北山蘅脸色一变,连忙在他背上拍了拍。 “肚子痛。” 重九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捂在肚子上,眼泪汪汪地开口。 “怎么会肚子痛?”北山蘅下意识问了一句,随即想到可能与龙血有关,便扶着他走到殿内,“来,先躺下,我去请巫医。” “师尊不要走!”重九呜了一声,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他。 北山蘅僵了片刻,拉着他的手将人拽下去,扶着他靠在软垫上,抬起头道:“凤容,去请巫医。” 凤容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恍若未闻。 北山蘅还想再催促,但重九已经钻进了他怀里,用头发在他肚子上胡乱拱着。 一边拱,一边还在嘴里哼哼,像一只没长熟的龙崽。 渐渐地,这哼哼就变了味。 重九从他的肚子蹭到了胸口,最后将头枕在他颈窝,发出一声引人遐想的呻/吟。 “师尊……” 重九软声轻唤着,手勾上了北山蘅的脖颈,指尖有意无意地往他脑后红莲印记上摸去。 北山蘅眼睛一眯,猛地攥住他手腕,反手将人甩在地上。 “玉婵,你是越发出息了。” 北山蘅端坐在床边,声线凛冽,脸色阴沉,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窖之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寒气。 随着宫内真气振荡,墙壁上的琉璃龛哐啷震动起来,夜明珠的光泽忽明忽暗。白玉砌成的地板上骤然绽出一朵红莲,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很快蔓成一片花海。 趴在地上的“重九”抽搐了两下,渐渐变成了一个娇美女子。 鹅黄衣裙,眉目如画。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像被敲碎了脊骨一样,尝试数次都没能爬起来,最后脱力一般瘫软在地。 “教、教主……”玉婵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北山蘅那一下动了真气,她在落地的时候被震裂了筋骨,不要说运功习武,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都成了问题。 立在旁边的凤容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红莲,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了看玉婵,又看了看北山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教主,属、属下……”凤容偷觑北山蘅一眼,冷汗涔涔,“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属下擅离职守,自知有罪,这就回天衡海去,还望教主万勿动气。” 北山蘅瞥了他一眼,淡道:“过来。” 凤容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北山蘅又道:“过来。” 凤容短促地喘了两口气,眼睛一闭,像是上刑场一般,膝行着朝床边挪去,俯身在他脚边。 “教主……” 北山蘅一手摸到他的脑后,两指按在风池穴上,暗用真气。须臾只听轻微的“噗”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脑后弹出来,落在了北山蘅手中。 北山蘅将掌心向上摊开,白皙的手掌中,两只黑色小虫蠕动着。 “玉婵,对教中弟子,自己的同僚,竟然用噬心蛊这种末流玩意儿,你还真是……”北山蘅摇摇头,叹道:“不堪大用。” 玉婵脸上一白,咬紧了下唇。 “你同江湖人士勾结,谋求圣教至宝,本教还以为你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北山蘅对凤容抬了一下手,示意他站起来。 “搞了半天,龙精没得到,篡位也不成。”北山蘅环顾四周,顿了顿,道:“也就这红莲幻境还算拿得出手,你莫不是花了四五十年功夫,只学成这一样本事?” 玉婵被他讽刺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向北山蘅的眼神愈加怨恨,全然没了先前的端庄娴雅。 北山蘅将蛊虫丢到她面前,漠然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件死物。 “教中那卷《流光策》在何处?” 玉婵死死咬着下唇,视线撇到一边去,低头不语。 “在等什么?等你的同伴过来救你?”北山蘅挑眉,“你可能还不知道,秦光被我断去了双手,烫哑了嗓子,现在还不知在哪个泥潭里滚着呢。” 玉婵倏地抬起头,眼眶泛着微红,“教主难道没发现,祭长大人不见了吗?” 北山蘅眸底波光一转。 “凤容。” 凤容应声抬起头,颤声道:“属下在,教主有何吩咐?” “看着她。”北山蘅从床上站起来,往殿外走去,“要是她跑了,你也别想活了。” 说罢,不等凤容回应,他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寒宫。 第53页 重九正在外头紧张兮兮地候着,看到北山蘅出来,慌忙跟上去。 “师尊!师……哎师尊您去哪?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玉婵:说好的人在动情时最容易得手呢?为什么欺骗我? 河:让人动情也要取之有道啊,你见过哪个攻这样勾引人的? 玉婵:????重九是攻?!这么怂这么软的是攻? 河:我在文案上写得清清楚楚,年下年下年下,自己不看标签站反了怪谁? 玉婵,卒。 感谢观阅 第27章 你走吧 天衡海,群山环抱,烟波浩渺。 东方红日初升,碧绿色的海水在熹微晨光下流转着熠熠光辉,海浪卷起千堆雪,拍打在黑色的海岸上,似在诉说着数万年光阴里的匆匆过往。 海中一棵巨树耸然而立,直入云霄,银白树干遍布着不规则的细密纹路,有琉璃碎玉貌。 重九用他还没熟练掌握的轻功,跌跌撞撞跑到海边时,正看见一袭白衣自从空中坠落,义无反顾地跃入海中,“哗啦”溅起一片水花。 “师尊——”重九朝着海面大喊。 回应他的,只有海面波澜横生,歊雾溟濛。 重九在岸边急得团团转,思忖着要不要跟着跳下去,脚下海岸却突然凭空震动起来。 海面骤然腾起半人高的巨浪,山风与海风呼啸着席卷了水面,浪花层叠卷至岸边。伫立在海中央的玉树随着地动簌簌摇曳,在海面上落下一片洒金般的落叶。 远处有影影绰绰的两人互相搀扶着从海中走出,披一身海水,蹒跚行至岸边。 “师尊!”重九朝着他们跑过去。 “过来搭把手。”北山蘅蹙着眉,气息有些不稳。 绎川浑身海水渍浸透,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双目微阖,嘴唇发白,鼻间呼吸微弱得近乎于无。 重九扶着他另半边身子,问道:“师尊,他怎么了?” “天衡海是九天之水,灵力过盛,平日里需要有人以身镇海,防止其涨潮淹没海岸。”北山蘅喘了口气,续道:“从前都是凤容,绎川的灵力不足以压制天衡海。” 重九在绎川的鼻端探了一把,懵懵懂懂地问:“那他会死吗?” 北山蘅沉默片刻,摇头,“我不会让他死。” 二人将绎川扛回了月宫,放在床上。北山蘅点燃烛台,手摸到绎川的脑后,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又收回来。 “去请巫医写份祛寒的方子。” 北山蘅寒声吩咐了一句,起身从床边离开。 宫殿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布靴踏上满地怒放的红莲,发出碎雪般窸窣的声音。 “教、教主。”凤容从地上站起来。 北山蘅越过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漠然目光放在一旁跪倒的玉婵身上。 玉婵静静回望着他。 整座宫殿里透着死一般的宁静。凤容想退出去,又不敢动,生怕自己动一下就将火力吸引过来,只得硬着头皮立在原地。 北山蘅沉默了许久,终是在一片沉寂中开了嗓子。 “玉婵,我待你不薄。” 玉婵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散乱的鬓发看过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血腥味的冷哼。 “教主以为的不薄,是什么?” 北山蘅端详着她秀白的面孔,眸底藏了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五十二年前,我从停柳镇将你带回圣教,传你术法,教你识字。”他垂下眼睑,轻声叹息,“这些年我将政务交给你,从未过问半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我信任你。 信任这两个字,对于北山蘅这样的人来说是鲜少提及的。居高位者大多谨慎多疑,少动情感,用近乎冷漠的理智来确保自己权势稳固。 北山蘅也一样。 人生百年,除了师父之外,能让他说一句信任的,也就绎川和玉婵两人。 “是啊,教主对玉婵的工作,从未过问。”玉婵的声音和气息一样微弱,“可是对旁的事,教主也从未问过啊……” 北山蘅微微蹙眉。 “玉婵于您,不过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之人罢了。” 宫殿里回荡着女子哀伤的叹息。 “教主留绎川贴身随侍,出则同车,入则同寝,教中上上下下只有他能随意出入月宫。我当那是同门之谊,多年手足,自知无法相较,想着再过个三五十年,我也能熬到一个在月宫侍奉的机会。” 玉婵拢了一下额前碎发,原本清澈的眸子熄灭了光芒,蒙上一层浓浓灰雾。 “可是没等到那一天,您又从外头带回来一个重九。” 北山蘅眉间皱痕愈来愈深,脸上带着费解的神情。 玉婵轻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那个重九,根骨、天资,样样都比不过我,呆呆傻傻,心智不全,但您还是收了他做徒弟。” 北山蘅忍不住道:“收他为徒,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 “是啊,这一个名头,您乐意给他,都不给我。”玉婵神色黯然,“我连这个名头都不配有……” 北山蘅说不出话了。 他沉默了片刻,转过脸去,将漫无目的的视线投向窗外。 “你走吧。” 玉婵身子一僵,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第54页 “这些年你为圣教,也算劳苦功高,尽心尽责。”北山蘅抚着袖口的莲花暗纹,神色冷淡,“你该庆幸绎川没事,是他救了你一命。” “教主……”玉婵嗫喏地唤道。 北山蘅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手按上她脑后灵脉。 “不!” 玉婵骤然向后退去,脸上带着惶急。 北山蘅一手扣着她的肩膀,一手摸到风府穴上。灵力顺着他指尖钻出来,疯狂地涌回北山蘅体内。 只消片刻功夫,玉婵只觉得后颈一痛。 北山蘅将手收回来,揉了揉眉心。 灵力回流引得他体内真气动荡,那双漆黑的眸子泛起了幽幽湛蓝,在月光映衬下显出三分妖邪之气。 玉婵惨白着脸色,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走吧。”北山蘅摆了摆手,“从此以后,月神教,与你再无半分关系。往后天高水阔,你也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他对着凤容微微招手,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 玉婵怔怔地望着那道清瘦疏冷的背影离去。 就像看着月光逝于掌心。 那是她整个少女时期,延续了长达四十年的幻梦。 遍地染血浴火的红莲中,玉婵那一袭鹅黄长裙委顿在地,似一朵错过了花期的蔷薇,独自凋零在霜冷的长夜中。 北山蘅阖上寒宫的门,在夜风中孑然长立了半晌,轻声道:“凤容,去替我办一件事。” “请教主吩咐。”凤容肃然应答。 “祭司长昏迷不醒,你去他房间取了冰鉴阁的钥匙,将阁中所有藏书清点一遍,找到一本《流光策》交给我。”北山蘅顿了顿,续道:“给你半月时间,莫使旁人知晓。” “是。”凤容躬身退了出去。 北山蘅拖着沉重的身子推开蟾宫大门,重九听着声儿奔过来,见他脸色不对,慌忙伸手扶住。 “师尊……” 北山蘅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停驻在对方发顶,神色微滞。 “师尊,怎么了?” 重九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扶我到床上去。” 北山蘅垂下头,借着宫室里的昏暗掩住眼底异色。 这孩子,一夜之间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难道是因为帝王之血觉醒,所以要开始像竹笋拔节一样长个子了吗? 那可真是大大不妙。 重九依言将他扶到榻上躺下,蹲下身去帮他脱鞋。 “师尊想是累了,早些休息。” 北山蘅下意识把脚缩回来,冷道:“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没事,弟子今晚上特别精神。”重九抓了抓头发,眸子里光彩熠熠,“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尊我帮你脱。” 北山蘅哆嗦了一下,僵道:“不用。” 重九仿佛没听见似的,执意帮他脱掉了布靴,拉开被子把脚塞进去。 北山蘅默默看着,松了口气。 没精分,没发/情,没暴走,没作妖,很好。 “去睡吧。”北山蘅放下心来。 重九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又折返回来,以风一般的速度凑到他面前,两人脸只有一寸之距。 北山蘅准备脱衣服的手顿住。 “怎么?” “师尊的眼睛,变蓝了。”重九凝视着他的眸子,轻轻张口,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侧颊上,“好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内力失衡。” 北山蘅冷冷淡淡地应着,抬手欲将他推开。 重九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北山蘅蹙起眉。 “这里,结了霜。” 重九手上用力将他拉近了一些,另一只手环过去将人圈进怀里,飞快地伸出舌尖,在浓密纤长的睫羽上舔了一下。 “是甜的。”重九弯着眼睛笑起来,像偷到了糖的孩子。 北山蘅阴着脸,一脚将他踹到了门口。 重九揉着磕到的胳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月宫,口中哎呦妈呀地唤着,好不凄惨。 北山蘅冷笑一声,拉上床帐,脱掉衣裳。 窗外清浅的月光照进来,透过薄如蝉翼的帐子洒在床上,在洁白如雪的衣袍上留下一圈阴影。 北山蘅将衣服放在被子上展平,挪了挪。 阴影也跟着跑来跑去。 北山蘅面上露出费解的神情……自己是从来不会将衣服弄脏的。 他将那一块洇着水渍的布料拾起来,用指尖摩挲片刻,发现有些发硬。北山蘅心底越发疑惑,好奇心驱使之下,他把那部分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 石楠花一般的味道传来,诡异而陌生。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发生在青木镇的那件事,慌忙将衣服丢开,脸色刷地变成一片绯红。 “孽、徒。” 北山蘅恨恨地磨着后槽牙。 作者有话要说:建议百度:石楠花的味道 感谢观阅。 第28章 大乐赋 重九发现,师尊不理他了。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面对自己请教剑法会敷衍了事;后来慢慢变成,每天都找各种理由不跟他一起用饭;再到最近几日,连自己去月宫请安也被拒之门外。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 但是被嫌弃的原因,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只能暂时归结为——师尊被狐狸精勾走了魂。 第55页 至于这个狐狸精是谁…… “吃。”重九将碗砸在白玉雕成的桌台上,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绎川拥着一床柔柔软软的绸被,不咸不淡地瞥向他,慢悠悠道:“不想给我吃可以不用勉强,反正师兄会过来看我,用不着你。” 重九毫不留情地打击他:“祭长抱病不干活,师尊正在处理那一摊公务,没空管不相干的人。” 绎川把视线移到粥碗上,轻哼道:“你想烫死我吗?” “祭长大人自诩有手有脚,怎么还要我伺候你?”重九拾起汤匙,在粥碗里随意翻搅两下,把碗往前一推,“吃吧。” 绎川觑了他一眼,满不情愿地端起汤碗。 这小子,还挺记仇。 “祭长大人慢慢吃,看日头也要到饭点了,我去陪师尊用饭。” 重九抬步往外走,绎川幽幽地唤住他。 “据我所知,师兄勤于教务,已经四天没见你了吧。” 重九脚步一顿。 绎川捧着热乎乎的汤碗,撅起嘴吹了吹表层米粥,不疾不徐道:“有功夫凑过去唠唠叨叨讨嫌,怎么不帮着看看公文,让我师兄少替你操点心?” 重九愣了愣,正要说话。 绎川又慢悠悠道:“哦,我忘了,你看不懂。” “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了?” 重九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从偏殿退出来,自正殿的桌案上端起刚送来的水果,朝着中庭走去。 月宫里桂花开得正好,满庭丹桂飘香。 树下放置着一张镶玉的红木美人榻,北山蘅拢着一条薄被靠在榻上,浅黄色的细碎花瓣簌簌落下来,在他身侧铺开一圈花毯。 榻前,一位弟子正在低声禀事。 北山蘅以手支颐,阖眸静静听着,漆黑的发丝从他鬓边滑下来,在玉白的脸前随风晃荡。 重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 那弟子抬起头看了重九一眼,正要出声,重九连忙摆了摆手。 对方又低下头去,静静候着。 过了许久,北山蘅轻轻抖了一下睫毛,开口道:“由着她去吧,以后不管她做什么,都不用向我汇报了。” “是。” 弟子躬身退了下去。 重九盯着北山蘅瞧了一会儿,见他对自己的到来无动于衷,仿佛根本没察觉到的样子,不由有些丧气。 “师尊,我给你变个戏法。” 北山蘅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静静望着他。 重九从旁边的果碟里捏了一颗樱桃含进口中,用牙齿咬掉外层的果瓤,随即伸出手掌摊开,坏心眼地把果核吐到掌心里。 “师尊看,龙珠!” 果然。 北山蘅飞快地往后挪了半分,脸上露出嫌弃神情。 重九将樱桃核扔掉,转过身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扑到榻前蹲下,殷勤道:“师尊,要我帮你看公文吗?” 北山蘅默默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摇摇头。 “那我去给师尊端饭,今天膳房做了桂花鱼翅、荷包里脊,还有珍珠翡翠白玉汤,师尊一定喜欢。” “你吃吧,我不想吃。”北山蘅哼道,拿起一本文牒。 重九立在旁边,瘪着嘴不说话了。 北山蘅低头看了一会儿,发现身边的人还没走,复又抬起头:“还有事?” 重九头上顶着两根没扎好的呆毛,明明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事,弟子这就走。” 北山蘅叹了口气,放下文牒,淡道:“过来。” 重九连忙往他身边靠了靠。 北山蘅将他束发的玉冠摘下来,用手指顺了顺他一头乱发,把那两根不安分的呆毛压进去。 他拍了拍小孩的脸,“去吧。” 重九顺势捉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蹭了蹭,笑道:“师尊手好滑。” 北山蘅僵住。 “教、教主。”中庭外传来一道犹犹豫豫的声音。 北山蘅慌忙把手抽回来,抬眸看过去,定了定心神,“凤容,进来吧,有事情吗?” 凤容低下头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只木盒,木盒上放着一本书。 “教主,《流光策》找到了。” 他把盒子上面那本书放在旁边的桌上,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来一卷《流光策》,恭恭敬敬递到北山蘅手里。 “这是教主要的那本书,里面还有十几封书信,都是玉婵护法和一个叫秦光的人往来所写。” 北山蘅把《流光策》打开翻了翻,还是同自己从凌波宗得来的那本一样,空白一片只字没有。他将书放下,又把那一摞书信拿起来,仔仔细细看过。 “知道了。”北山蘅把书信放下,“这件事办得不错,玉婵走了,以后你就顶了她的缺职吧。” “谢教主不罪之恩。” 凤容恭敬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似在犹豫什么。 “还有事?”北山蘅蹙眉。 凤容抬起头,面带犹疑地看了看他,视线在重九身上停住片刻,轻声道:“禀教主,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禀不当禀。” 北山蘅冷道:“说。” 凤容又看了重九一眼,期期艾艾道:“属下还找到了……” 重九暗道不好。 凤容从桌上拿起另一本书,颤着双手递到北山蘅面前,头快到垂到了脚面,“找到了这个,上面还有九公子的字迹。” 第56页 北山蘅瞥了重九一眼,将书接过来。 书的封面有些糙,里面却用了最细软的白棉纸,他摸了两下,很快把外面那层麻纸封皮取了下来。 藏蓝色封面上写着几个潦草大字: 天地龙阳交欢大乐赋 北山蘅将封页翻开,看到了沈心素留下的那一行小字,抬起头瞥了重九一眼。 重九垂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上,做鸵鸟状。 北山蘅接着往后翻,目光擦过纸张,只看到一连串“□□”、“丹穴”等词,又瞧见数十页着色精美的工笔画,俱是少年男子抱在一起,欲行龌龊碍眼之事。 上面的场面之秽乱,种类之繁多,姿势之奇异,道具之繁复,皆是北山蘅平生见所未见。 更可怖的是,被压在下面那人,脸上竟然画着自己的五官。 北山蘅“啪”一声合上书。 利剑一般的目光倏地落在重九身上,仿佛从天衡海中刚捞出来的寒冰,还往下掉着冰碴子那种。 “教、教主,”凤容见势不对,硬着头皮道:“属下先行告退。” “滚。”北山蘅就一个字。 凤容磕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北山蘅将书丢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重九,整座宫殿陷入死寂。 空气里弥漫起淡淡杀气。 重九动了动嘴唇,声如蚊讷,“师尊。” 北山蘅抬起手,一道气刃擦过缠在桂树上的藤蔓,割下来一截细软藤条。 “跪下。”他垂着眸,眼神冰冷。 重九毫不犹豫跪下去。 北山蘅将藤条换到左手握紧,注入内力,藤条刷地卷起来,直直扑向他的后颈。 一鞭落下,衣服应声撕裂。 “说,错了吗?” “错了错了。”重九嗷嗷叫着,龇牙咧嘴。 “错哪儿了?”北山蘅照着那露出来的皮肤,又是一鞭子。 “弟子不该把师尊画到那娈宠身上,弟子不该师尊画得如此生动,弟子不该……”重九闭着眼睛,胡言乱语。 北山蘅一鞭借着一鞭,眉间怒意更甚,“重新说!” 重九想了想,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道:“弟子不该偷藏师尊的衣服,弟子不该夜夜想着师尊入睡,弟子不该觊觎师尊的腰和臀,弟子不该……” “别说了!!” 北山蘅把藤条一扔,气息不稳。 重九顶着一背血痕,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瞄着他,小声道:“弟子喜欢师尊。” “闭嘴!”北山蘅喝住他,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一个小孩懂什么叫喜欢?你是男的,我也是,你喜欢个屁!” 重九给他骂得一头懵,脱口道:“弟子确实喜欢师尊的屁股。” 北山蘅脸绿了。 他手扶在榻边上,死死地扣着上面的雕花,半晌,终于把杀人的冲动按捺下去。 “去收拾东西。”北山蘅冷道。 重九看着他的脸色,突然慌了,“师尊不要赶弟子走。” 北山蘅漠然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将死的蝼蚁,薄唇冷冷吐出一个字:“去。” 重九不肯动,眼神带着恳求。 “你去不去?”北山蘅运气拾起地上藤条,作势又要打。 重九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骤然强硬道:“师尊就是打死弟子,也别赶弟子走。” “谁说要赶你走了?” 北山蘅掀开薄被从榻上下来,起身往殿内走去。 重九跪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慌忙爬起来追上去,跟在他后面问道:“那……师尊要弟子收拾东西做什么?” 北山蘅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带你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大乐赋》有原文,白行简著,文中略改了一个字。 感谢观阅。 感谢阿徐和贝克街221B两只小可爱的长评。 第29章 帐底香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闹市。 隔着一层木质的车舱厢板,可以听到街上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女眷清脆悦耳的笑语、孩童叽叽喳喳的嬉闹。 红尘离得很近,又仿佛离他们很远。 重九时不时抬起头,偷偷摸摸地看北山蘅一眼,又很快将视线收回来。 他的师尊捧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即便换上了寻常人所穿的素简衣袍,身处在这一片喧嚷闹市之中,也透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但是凑近了仔细看他手里那本书—— 《嫫母育儿经》 重九不由扶额。 他的师尊似乎误会了什么…… “想什么呢?”北山蘅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头,冷冷开口。 重九忸怩片刻,低声道:“师尊,我不想相亲。” 北山蘅用手指勾着书角,无视他的软声诉求,面无表情道:“等下我们要去见一位异姓王,见了人记得行礼,莫要在人前胡言乱语。” 重九一脸愁容,又道:“师尊,我年纪还小,不必急着娶妻。” 北山蘅漠然垂下头去,继续看书。 “师尊……” 北山蘅懒得听他撒娇卖惨,干脆将书合起来,靠到车厢板上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城中大道并不平整,车轱辘轧在凿刻着花纹的石板路上,发出有节奏的碌碌声。北山蘅的身子也随着马车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长发被蹭得有些凌乱。 第57页 许是因为马车里暖和的缘故,他两颊泛着淡淡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颈侧,似桃花开在白玉之上。 重九看一眼,又看一眼。 突然想起来那本《大乐赋》中,似乎有一个场景,就是在马车里上上下下…… 该死! 重九慌忙抽了自己一巴掌。 “你打自己也没用。”北山蘅听到声音,微微睁开眼睛,“看亲的人选已经定下,今天你必须给我选个姑娘带回去。” 重九又陷入了一片愁苦。 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北山蘅挑起车帘向外看一眼,“到了。” 车夫将脚凳搬过来,扶着二人下了车,指着面前一座气派的五进院落道:“我家王爷已在正堂恭候。” 重九抬起头,看到府门前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 南越王府 北山蘅随着府中仆役的指引向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见他还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匾额发呆,不由蹙起眉。 “站在那作甚?” 重九回过神来,慌忙小跑两步跟上。 方走到二堂,就见里面迎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不惑上下的年纪,身着石青团蟒补服,头戴嵌宝紫金珠冠,眉眼之间俱是和善欣喜之气。 他走到北山蘅面前,拱手道:“数十年未见,教主还是容貌未改,风采如昔,真叫郁驷钦羡不已。” 鱼丝? 重九眨了眨眼睛,憋住笑。 “郁王爷客气了。” 北山蘅淡淡地回了一句,视线落在重九身上。 重九顶着他严厉的目光,满不情愿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这位就是教主的高徒吗?” 郁驷回了一礼,笑呵呵地看着重九。 北山蘅点点头,有些惭愧。 说实话除了个子高,他实在看不出重九还有什么方面高人一筹。 “请进,快请进。” 郁驷侧身让开正门,将两人请进堂屋,吩咐看茶。 “自打飞云浦一别,至今竟有二十多年未见,小王甚是想念。”郁驷凝视着北山蘅,遗憾道:“但看教主音容未改,仙人之貌更胜昨日,而小王却已年近半百,垂垂暮已。” “虽则相隔二十余年,郁王爷却还是如往日一般,少年心性,古道热肠,才真令本教幸甚。” 北山蘅端起茶杯,用盖子漂着上面浮沫,语气间甚是熟稔。 重九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忍不住酸道:“王爷与师尊关系很好吗?” 郁驷回头瞥了他一眼,并不知少年心底隐秘之事,信口道:“自是相熟久矣,那些年我同蘅教主纵马边疆,共破匪帮,也是高山流水、对月共酌的知交。” 重九嘴角撇开一个不爽的弧度,酸不溜秋的眼神带着刺一般,在郁驷身上来回打转。 北山蘅喝了半盏茶,抿唇道:“本教给郁王爷的那封信……” 郁驷连忙停止怀旧,进入正题。 “小王看过教主的来信,不敢耽搁,连夜在南越宗室中选了十位少女,俱是二八年纪,姿容出众,还望九公子能看得入眼。” 他说着,抬起手在空中拍了拍。 门外应声走进来一位嬷嬷,身后跟了十名银红衣裳少女。 “王爷。”嬷嬷福身。 郁驷一指身侧的重九,道:“都来,见过九公子。” 那一排少女行到重九面前,一个一个行礼,口中软软地请着安。 “挑一个吧。”北山蘅凉凉地道。 重九硬着头皮抬起眸子,视线在那群女子中逡巡一周,看看这个,皱眉道:“太瘦了。” 又看看那个:“胖了些。” 瞧着前头的:“这个皮肤不够白。” 再瞧瞧后面:“不行不行,眼睛不好看。” 北山蘅阴恻恻地盯住他,每出去一个女子,他攥着茶杯的手就用力一分。 临到最后一个少女上前,重九看了看,实在挑不出刺了,摸着脑壳思索半晌,只得道:“这个……这个太矮了些。” 郁驷哑然,“九公子,这位是所有人里最高的了。” 重九挠了挠头,为难道:“王爷恕罪,您看阿九这么高,娶个妻子少说也得……”他看向旁边低头喝茶的男人,小声道:“也得有师尊这么高。” “哐啷”一声,北山蘅手里的茶洒了出来。 郁驷吓了一跳,偷觑着北山蘅的神色,讪讪道:“像蘅教主这么高的女子,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 北山蘅将茶杯放下,冷着脸道:“你再仔细瞧一遍,当真没有看上的?” 重九视线在门外飞快扫过,垂下头道:“弟子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些人还不及师尊好看,也不及师尊气度出众。” 北山蘅阴着脸,眼神冰冷。 郁驷只当是他对自己选的人不满意,连忙道:“若是小公子实在瞧不上便也罢了,小王突然想起,还有一位故人之女正在来南越的途中,正巧也到了适婚之龄。” 北山蘅顿了顿,“故人之女?” “是小王在帝都的旧交,上月来信说要携独女来探望,想来不日便到。他那女儿小王也见过,是个知书达理通情识趣的姑娘。” “既是旧友走访,贸然说亲怕是有些唐突。”北山蘅面带犹豫,这样毕竟不合寻常嫁娶礼数。 第58页 但是心里急着给重九娶亲的念头又让他不忍拒绝。 万一这小孩恰好就相中了呢? “教主不必担心,那人常说他家姑娘眼高于顶,想来也只有九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才堪入她眼。”郁驷看着北山蘅的脸色,见事情有门,续道:“不如教主先在府中歇下,等那姑娘来了相看一番。” 北山蘅凝视着重九,虽然这小龙崽称不上青年才俊,有些流氓,还有些混账,但是好歹脸长得不错,希望能合那姑娘眼缘。 他凝思片刻,沉吟道:“也好。” 郁驷这才放下心来,对身侧官家招了招手,“那教主先和小公子在西厢歇下,待那姑娘来了见一见,指不定就瞧上了呢。” 重九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你就算把月神娘娘给我变出来,我也一样瞧不上。 他撇了撇嘴,跟着北山蘅往后院走去。 南越王府是一座极富北地特点的建筑,一砖一瓦都严格按照规制修筑,正殿七间,后殿五间,寝宫两重,屋脊上蹲着青石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皆以青碧绘饰。 重九抬头望着廊柱上的壁画,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一般,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王府官家将他们带进西厢。 “二位请在此安住,有什么需要的,府中仆役只管使唤便是。” 官家给熏炉里添足香料,转身退了出去。 北山蘅将门一关,阴着脸望向重九。 重九正沉浸在对新环境的好奇中,瞪大眼睛看着房梁上的雕花,时而摸摸窗棂,时而嗅嗅熏香,根本没发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北山蘅盯着他看了半晌,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把。 “别给我装傻。” 重九抱着脑袋,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师尊,我背上痛。” 北山蘅微微一愣。 重九蹬掉鞋子爬上床,手脚麻利地脱掉衣裳,露出背上交错的血痕,“师尊可以帮我擦药吗?我够不到。” 北山蘅抱着手,准备拒绝。 “真的痛……”重九挤出两滴眼泪,手移到太阳穴上,死死地按住,“头也好痛,师尊帮我揉一揉。” 北山蘅冷眼看他。 一般重九露出这种神情,要么是精分,要么是装的。 鉴于他许久都没有发神经,那一定是属于后者。 “师尊……”重九手揉着额角,摇摇晃晃的,突然身子一斜,头往床下栽去。 北山蘅脸色一变,慌忙将他捞起来。 “痛啊……” 重九滚进他怀里,两条腿在空中扑腾着,使劲儿往他身上拱。 北山蘅指尖擦过他的额头,摸到一把薄汗,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将人放到床上,扶着他躺下。 “哪里痛?头还是伤口?” 重九指了指额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 北山蘅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点在穴位,将内力一点一点地渡进去,蹙着眉道:“现在可好些了?” 重九点了点头,仰起脸正要说话,骤然又皱起脸。 北山蘅一边给他渡气,一边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墙角边的香炉上。他眯了眯眼睛,抬脚将鎏金的香炉盖子踢翻,扑灭了里面的香灰。 重九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转头将脸埋进他颈间。 北山蘅僵硬地抱着他拍了一会儿,将人推开,垂下眸子道:“转过去,我给你擦药。” “嗯。”重九揉揉鼻子。 北山蘅打开药瓶,用手指挖了一块碧玉的膏药覆在他伤口上,用指尖一点点细细涂开。 凉意顺着脊背渗入身子,重九轻轻瑟缩了一下。 “痛?”北山蘅动作一顿。 重九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轻声道:“师尊这样摸好爽。” 北山蘅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刷地泛起一阵酡红,手下力道不由重了些。他草草将药膏擦完,从床上离开。 “睡吧。” 重九骤然抓住了他的手,将四根指尖攥进掌心。 “师尊可以陪我吗?” 北山蘅顿了顿,没有说话,将手抽回来,拨了拨床前帷帐。 “好好休息。” 床帐后的人影维持着一个姿势僵了片刻,窸窸窣窣地拉开被褥,转过身,背朝着外面躺进去。 北山蘅轻轻端起脚边香炉,转身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贝克街221B小天使画的蘅蘅,超级漂亮超级像,是我心目中的蘅蘅了! 想看的可以去微博看看。 感谢观阅。 第30章 当年事 “郁王爷。” 郁驷在起身离开水榭的时候被人叫住,他回过头,就看见衣着简素的男人立在花藤下,目光中含着失望与冷意。 “怎么了?”郁驷不解。 北山蘅将手中香炉放在桌上,用盖子拨了拨里面香灰。 “多年不见,王爷便以此招待故人吗?” 郁驷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轻轻蹙起眉,神色疑惑:“蘅教主这是何意?” 北山蘅目光如炬,沉声问道:“王爷当真不知?” 郁驷迟疑着摇了摇头。 北山蘅拧起眉,语气不善,“我的徒弟,在用了这香料之后头痛难忍,王爷可知是何故?” 郁驷连忙摇头,脸色变了又变,方道:“此香名唤红楼夜酣,乃是昔年小王蒙教主相助平定匪患,入帝都述职时皇帝御赐。小王所得不多,只今日拿出来招待贵客,寻常都未敢多用。” 第59页 北山蘅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似在思考他话中有几分可信。 郁驷见他犹有疑色,忙道:“若是教主不信,可以遣人往帝都查问。据小王所知,此香中有一味青赤莲得来不易,便是在帝都,除了宫中之外,也只有前燕王才用得起。” 北山蘅沉思片刻,抬手将香炉盖子合上,面露歉色。 “是我多心了。” “无妨,无妨,教主爱徒心切,可以理解。”郁驷笑了笑,“许是九公子对什么香料过敏,小王等下让人换一种送去。” 北山蘅端详着那香炉,摇头道:“不必,不用香料也可。” “好,好。”郁驷连声答应。 两人寒暄几句,北山蘅向郁驷询问藏书阁的位置,去挑了一本书揣上,又将那香炉抱了回去。 夜色渐浓,王府后院一片沉寂,重九在西厢内睡得正熟。想是屋内有些热,金红色的被褥被他揉成一团抱在怀里,下半截用腿夹住,两只白花花的大脚丫伸到帐子外晃荡。 北山蘅把香炉放回原位,轻轻走到床边,捉起他一只脚。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重九哆嗦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随即无意识地朝着那冰凉之物蹭上去。 北山蘅把他扒拉开,将脚塞回被窝,盖好被子。 “阿娘……”重九伸出手来揪住他衣角,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梦呓。 北山蘅眉心一跳,轻扯自己衣服。 “娘亲别走。” 重九手里用力了几分,北山蘅见他睡得香,不舍得将人一巴掌呼醒,只能就着他的动作在床边坐下。 重九拱进他怀里,头枕在大腿上,呼出一口热气。 北山蘅脸色微微一变,把他脑袋拨过去,让他头朝着外面睡。 重九远离了梦中的清凉,微有不满,皱着脸又往上面挪了挪,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靠着北山蘅的肚子睡起来。 北山蘅从怀里掏出自己刚取的那本书,翻到夹书签的那一页。 红楼夜酣。 取苏合、安息、阇提华、青赤莲煎煮而制,燃此香可安枕助眠,多作内闱闺阁用。 北山蘅的指尖在那四个词上一一停顿。 “娘,明天阿九就要去滇疆了。”重九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爹爹催得好急,阿九是不是惹爹爹生气了。” 北山蘅从书里抬起头,静静盯着他。 “阿九不想这么快就走……” 重九又将脸埋到了他肚子上,鼻尖循着北山蘅身上的冷香,有意无意地往他衣服里钻。 北山蘅一脸黑线。 睡着了还这么混账,难道好色是天赋异禀? “娘亲再抱抱阿九吧……” 重九轻声呢喃着,往北山蘅身上靠过去,伸开双臂将面前之人环住。 手,好巧不巧落在他臀上。 北山蘅死死盯住怀里的人。 如果不是方才听了半天梦话,他都要怀疑这小子是装睡了。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北山蘅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将身子往后倾了一些,轻轻地说了句:“燕王。” 重九倏地从他身上离开,转身钻进被子里,乖乖躺好。 北山蘅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想法骤然在他心里产生,将模糊破碎的信息串在一起,事情的真相呼之欲出。 他把重九放回床上,从西厢退出来。 绕着雕山绘水的画廊走了一圈,北山蘅来到东厢,轻轻敲开了正房的门。 郁驷想来是正打算睡,身上松松垮垮地罩着中衣,头发披散在肩上。他打开门,见是北山蘅,不由面露疑色:“教主找小王有事?” “深夜造访,没打扰王爷休息吧?”北山蘅略带歉意。 “没事,没事,快进来。”郁驷拉起他一只手,将人引到堂屋里,“小王也想同教主促膝长谈呢。” 北山蘅有些尴尬地把手抽出来,心想都是重九不正常,害得自己现在看见男人靠近就犯怵。 他在椅子上坐下,整理了一下衣摆,“有件事,想问问王爷。” “教主但说无妨。”郁驷正色道。 北山蘅蹙着眉斟酌片刻,问道:“郁王爷可知燕王是谁?” “谁?”郁驷愕然。 “燕王。”北山蘅重复了一遍。 郁驷脸刷地一白。 他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见院中无人,便将门窗都都掩上,这才走回来坐下,轻声道:“教主怎的突然提起燕王?” 北山蘅看他表情异常,敏锐地问道:“王爷认得此人?” “教主远居滇疆有所不知,此人当年也是风靡一时的枭雄,前燕王……”郁驷叹了口气,摇摇头,语气间似有感慨,“这燕王楼云煦,早在七年前就因谋逆被处死了。” “谋逆?”北山蘅有些呆滞。 他虽然鲜少插手教务,但若是造反这样的大事,绎川定会报与他知晓的,可是这个燕王的名字他听都没听过。 “对。”郁驷点了点头,声音又低了一些,“燕王谋逆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了,但是皇帝一直将其圈禁在府邸,未作处决。直到永安九年,帝都里兴起了流言,皇帝才突然下令要将其处死。此后,燕王这个名字就成了忌讳。” 北山蘅心思电转,急道:“你将这个燕王被处死之事,完完整整同我说一遍。” 第60页 “好,那小王就从那流言说起。”郁驷拿起窗边的铜剪,拿起灯罩,将烛心中烧成黑色的棉线剪去,慢慢开口,“永安九年,帝都里来了一个和尚,他向皇帝说起了真龙天子的预言……” 烛火在夜风中明灭跃动,勾勒出屋里窃窃私语的一双人影。 重九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厢房的竹帘拉着,却抵挡不住外面照进来的和暖阳光。院子里有仆役往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梦中人。 他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床顶的山水画上,怔忪良久。 身边传来若有若无的莲花香,清冷而疏淡,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防传入耳中,重九吓了一跳,慌忙收起满脑子旖旎想法,循声看过去。 北山蘅一手挑起床帐,在他额头摸了摸。 “师尊怎么……”重九肆无忌惮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偏着头笑起来,“师尊一直守着弟子吗?” 北山蘅没有搭话,转身端起桌上的瓷碗,“起来喝汤。” 重九乖乖地接过碗。 北山蘅一边看着他喝汤,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道:“郁王爷说,这参汤里有一味玉龙果花,是从前燕王所赠,珍惜异常。你闻闻,是不是特别香?” 听到燕王两个字,重九眼皮子都没抖一下,待将一碗汤喝完,才抹了抹嘴,道: “这花哪比得上师尊身上香。” 北山蘅险些咬了舌头,冷下脸道:“休要胡言。” 重九嘿嘿笑起来。 北山蘅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仔细揣测着他的想法,半晌问道:“你还记得你娘吗?” “我娘?”重九愣了愣,眸光一黯,“提她作甚?” “嗯,随口一问,若是你爹娘还健在,说亲这种事还需得问问他二人。”北山蘅低下头,有些心虚。 “即便他们还活着,也早不是我爹娘了。” 重九沉声说着,鼻音有些重,浑身透着一股被抛弃后的可怜气。 北山蘅突然就后悔了。 后悔不该跟他说这些,白白让这小孩又难受。 “也许是情有苦衷呢……”他叹了口气。 “便是有苦衷,也没有将亲生骨肉随意丢弃,数年不闻不问的道理。”重九往北山蘅身边挪了挪,靠到他肩上,轻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弟子只有师尊了。” 北山蘅想起隔夜郁驷所说,心里沉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为师同你说件事。” “嗯?”重九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 “郁王爷说的那位姑娘,今日早晨已到了王府,等下收拾好我带你去见。”北山蘅顿了顿,续道:“待人有礼貌些,莫要挑刺。” 重九垂下头去,丧气道:“师尊,我当真不想娶妻。” 北山蘅神色柔软了一些,轻声劝道:“哪有到了年纪不娶妻的?那林姑娘我看过画像,是个好看的,想来你会喜欢。” “弟子今年才十六。”重九小声辩解着,心里不服,“况且师父也不曾娶妻,祭长大人也不曾娶妻,怎的他就能呆在您身边,非得把弟子撵出去?” “谁说要撵你走了?”北山蘅一愣,“再说,你和绎川比什么。” 重九低着头,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小声道:“若是要弟子去见,弟子有一个恳求,还望师尊应允?” “说。” “弟子想和那姑娘单独谈一谈。” 北山蘅想了想,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这本书要改个名字啦,之前那个名字是为了好过签,感觉有点不适合文风,所以就要改了) 第31章 他的光 北山蘅花了整整两个时辰,帮重九换衣服、梳头发,总算把他收拾得满意了些,这才将人带上前往前厅。 郁驷请来的客人早已候在里面。 正对着门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鬓却并不蓄胡须,看上去格外俊朗随意。他身后立着一个少女,淡青衣裙,容貌秾丽。 重九离老远就看到了那女子,不得不说,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看,若是放在以前自己说不定真能看上。 可惜…… 重九盯着走在自己身前的男人,目光在他的腰线上细细描摹。 “蘅教主,这位就是小王所说的那位故友,林浪。”郁驷将北山蘅引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为他一一介绍,“这位是林兄之女,林漪。” “久仰。”林浪冲着北山蘅抱拳,行了个江湖礼。 北山蘅点点头。 他将重九的请求转告郁驷,林浪听完笑起来,朗声道:“我这个女儿也不喜欢人多热闹,依我看,不如就让两个孩子单独聊一聊,我们三个老骨头去院中走走。” 重九闻言瞪了林浪一眼,对于他把自己同师尊划清界限的言论格外不满。 北山蘅不以为意,随口应着,便同林浪往门外走去。 重九眼巴巴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掉,视线被隔绝在镂花的红木门之后,整个人顿时蔫了下去。 “九公子?” 旁边有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笑意。 重九回过头,视线落在林漪脸上,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哎,林姑娘。” 第61页 “九公子不是要同小女单独聊聊吗?怎的不说话呢。”林漪掩着唇笑了笑,端起手边茶杯,小口小口轻抿着。 重九垂着头,思忖着道:“我不想娶你,是师尊逼着我来的。” “九公子不喜欢小女?”林漪问。 “不喜欢。”重九摇头,又觉得有些不妥,解释道:“不是不喜欢你,是谁都不喜欢。” 林漪眨巴着一双杏眼,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九公子是不想这么早娶妻吧?” 重九点点头,小声道:“我一辈子都不想娶妻。” 林漪“噗”地笑出了声。 “不娶妻,难道你想一直呆在你师尊旁边,跟他过一辈子不成?” 重九被说穿了心事,愕然抬头。 林漪将茶杯放下,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着唇角,语气放得很随意:“九公子是蘅教主带大的吗?” 重九颔首,道:“他养了我七年。” 林漪飞快地眯了一下眼睛,又问:“七年?那在做他徒弟之前,九公子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重九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苦笑,“师尊是在河边把我捡回去的,当时我伤得很重,想是摔到了脑袋,醒来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漪诧然惊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我娘唤我重九,”重九想了想,皱着眉道:“前些日子还想起来,我从前的名字。” 林漪奇道:“你从前叫什么?” “我……” 重九正要说话,门骤然被人推开,北山蘅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外,眸中淬着冷意。 “师尊?”重九下意识站起来。 “你方才说要跟谁过一辈子?”北山蘅僵着脸,语气不善。 重九装鸵鸟,不敢说话。 “跟我过来。”北山蘅瞥了林漪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重九连忙跟上。 林漪望着两人的背影,倏地笑了笑。 北山蘅不知为何动了气,一路上走得飞快,全然不顾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重九暗暗庆幸自己如今长得高,迈开长腿,紧紧跟在他后面。 回到西厢,北山蘅将门甩上,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 重九觑着他的脸色,小声开口:“师尊不是同郁王爷和林先生游园去了吗?弟子还以为……” “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胡言乱语了?”北山蘅接过话。 “弟子不是胡言乱语,弟子是真的想……”重九顿了顿,想起自己在月宫里挨得那一顿毒打,还是没敢再放肆,只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想陪着师尊。” “嘴上说得好听,怎么没见同我说起你从前叫什么,对着旁人倒是说得积极。” 北山蘅从怀里拿出药瓶,冷哼道:“转过去。” 重九没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眸子里闪烁着难以相信的光彩。 “看我作甚?转过去。”北山蘅推了一把。 手刚伸出去,就被重九一把扣住了腕子。他后退了两步,在床边坐下,拉着北山蘅站到自己两腿之间,问道:“师尊方才……说什么?” 北山蘅挣扎着要走。 “别乱动。”重九手上力道逐渐加重,死死地将他拽住,又问:“师尊方才说什么?” 北山蘅抿唇不语,眼神躲闪。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口不择言说出来了…… “撒手。”他蹙起眉,想把手抽回来。 重九抓着他不肯放,拉扯间,北山蘅手里的药瓶掉在了青石地板上,雪白的瓷瓶碎成几瓣,碧绿的药膏淌了一地。 重九被碎瓷声所惊,手上不由失了力道。 北山蘅顺势将手抽出来,蹲下身去,低头清理地上的瓷片。 重九低头看着他,看他那一头如瀑的黑发,看他发间露出的雪白修长脖颈,看他后颈上若隐若现的红莲印记。 一双手,蓦然伸出去,轻轻捧住了北山蘅的脸。 北山蘅整个人僵住。 “我有话,想同师尊说。” 重九将那张脸抬起来,双腿恰好夹住他削瘦的肩。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那双掩藏在浓密睫羽下的眸子,碧蓝宛如山间瀚海,带着潋滟的水雾,剔透而明澈。 二人的姿势过于诡异,让北山蘅不由想起了那本《大乐赋》。 “有什么可说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他慌忙掰开重九的手,转身往门口奔去。 还未摸到房门,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压了上来。 重九一手抚上他的脖颈,一手攥住他伸向屋门的那只手,将人圈进自己与墙根的间隙之中。 房间里的气息陡然凝固下来。 北山蘅落入了一个怀抱,灼烫的触感,熟悉而陌生。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重九,长大了。 重九比他个子高,比他力气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玩弄于股掌间;重九认清了爱恨,认清了欲望,拥有一切他无法掌控的感情和冲动。 重九,已经不再是那个吹着鼻涕泡,挂着哈喇子,跟在自己后面哭哭啼啼,任人揉圆搓扁的包子了。 这个认知让他骇然。 摇光镜里的未来,还会远吗? “师尊在想什么?” 重九微微低下头,盯着他雪白的颈侧,眸光深邃不定。 第62页 北山蘅没有答话,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被阉和被上,哪个比较好? 很显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后者还不算太惨;但若是对于一个为师者来说,他宁愿选择前者。 不为别的,实在是太丢脸了。 想起大乐赋中那些让人羞愤欲死的图文,他整张脸涨得通红。 重九却完全误解了他的尴尬。 “我这样抱着师尊,师尊也很开心吗?”他盯着北山蘅泛着薄红的耳尖,呼吸有些不稳,却故意用软乎乎的声音说:“阿九就知道,师尊其实也喜欢的……” “休得胡言。” 北山蘅很想骂人,但是眼下他这个样子实在没有什么威力。 重九轻轻地笑起来。 “阿九不是胡言乱语,我知道我在说什么。”重九收紧手臂,将他揽进怀里,搂着他的腰道:“什么林姑娘、郁姑娘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师尊。” “离我远点。”北山蘅用胳膊肘顶他,小声道:“你怎能喜欢男人。” 重九非但没离远,反而将胳膊收得更紧了一些,唇贴着他的耳朵道:“谁说男人不能喜欢男人了?” 北山蘅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谁规定不能。 但是这事委实不大对劲儿。 想了半天,他只得挤出一句:“男女之情,天经地义,人伦纲常。” “在阿九这里,没有天,没有地,也无所谓人伦。阿九是月神的孩子,这一生只仰望神明。”重九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嗅着淡淡的莲花冷香,小声道:“师尊就是阿九的神明。” 那些由这个人衍生出来的琐碎,在七年如一日的永夜里,汇成一道柔软而明媚的星河,铺满了他晦暗一片的前路。 那是他的明月,他的光。 北山蘅背贴着滚烫的胸膛,能感受到对方飞快的心跳,像有一只没长大的龙崽嗷呜叫着要冲出来。 小屁孩说话还怪好听的,招人疼,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 察觉到北山蘅心神恍惚,重九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沉声道:“天地人伦也无妨,我可以忤逆天道,违悖人伦,永远陪着师尊。” 耳尖上传来羽毛一般的触感。 那些词不达意的温柔,顺着他的唇,细细碎碎地洒进北山蘅颈间。 花影横斜的窗纸上,骤然投下一道颀长人形。 有人! 北山蘅悚然大惊,慌忙将身后的人推开,拉开门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名字改好啦。 感谢观阅。 第32章 雁荡寨 “教主当心。” 廊下一抹松绿色闪过,有人伸出手握住北山蘅的小臂,将他从跌倒的边缘拉了回来。 北山蘅抬头望向来人,惊魂甫定,“林先生。” 林浪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视线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略一停顿,“教主怎么慌里慌张的?也不留神脚下台阶。” “无事,屋内有些闷。” 北山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回来,问道:“林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教主,顺便明日在暹安城有个筵席,想邀教主同去。” 林浪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份请帖。 北山蘅接过来扫了两眼,就打算拒绝,却听林浪道:“这雁荡水寨的寨主是林某的拜把兄弟,听说他得了个什么武林秘籍,林某便想前去凑个热闹。” 北山蘅心里一动,“什么秘籍?” “好像是叫什么流光……”林浪蹙着眉想了想,摇头,“那日寨中兄弟来送信儿,林某也问得不清楚。” 北山蘅指尖摩挲着请贴上的烫金花纹,心里犹豫不决。 “左右也无事,不如教主一同去看看?”林浪见他也有此意,顺势劝道:“顺便也带令徒和小女出门走一走。” 说起重九,北山蘅有些羞恼地低下头去,道:“好。” “那明日一早,林某在府外备车恭候,还望教主不吝赏光。”林浪拱了拱手。 重九在屋内听着两人在外面交谈,直到林浪脚步声远去,这才拉开门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北山蘅身后。 “师尊要带我出去玩吗?” 北山蘅回头,沉下脸道:“我不送你去死就不错了。” 说罢,他转身去推隔壁房间的门。重九转了一下眼珠,身子闪过去横在门前,拦住他的去路。 “师尊,今晚可以陪阿九睡吗?” “滚。” “师尊,我害怕……” “滚!” 北山蘅用力甩上门,门框上的碎木屑纷纷扬扬落下来。 重九盯着怼到自己鼻尖上的门,感觉到脸上传来一阵钝痛。他有些错愕地抬起手,慢慢捂住脸,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果然又被打了…… 师尊好凶。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出发前往雁荡水寨的时候,北山蘅还是大发慈悲地带上了重九。 兴许这小子跟林漪呆久了,就会日久生情呢。 北山蘅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暹安城是南越王最大的采邑,城东有一座雁荡山,山中有一道棠木川,雁荡水寨就筑在这川上。 岭南多瘴,早些年盗匪猖獗,游侠纷争,搅扰得当地百姓不得安宁。郁驷袭承了南越王位后,在北山蘅的帮助下,将那些兴风作浪的江湖门派灭了大半。 第63页 雁荡水寨,就是为数不多还没被消灭的势力之一。 因为实在太不起眼了,官军都看不上。 为了保护好自己山头,水寨的寨主宋隆挖空了心思讨好郁驷,隔三差五就往南越王府送东西。 这次宴会,郁驷也在受邀之列。 行了大半日,临到日暮时分,马车在水寨大门停下,北山蘅下了车,跟着郁驷和林浪往寨中走去。 重九从后面追上来,去拉他的手。 “走开。”北山蘅低声警告。 重九不管不顾,执意将他的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握住,勾着冰凉的指尖轻轻摇晃。 林浪闻声驻足,回首笑道:“教主同徒弟感情真好。” 林漪吃吃地笑起来。 北山蘅知道她笑什么,狠狠地瞪了重九一眼。 行到水寨二道寨口,面前两个汉子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人上前询问,郁驷拿出两份请帖递给他。 那人看过帖子,慌忙行了一礼。 “原来是王爷,小人有眼无珠,王爷恕罪。”他往郁驷身后看,望着那手拉着手的二人,迟疑道:“这二位是……” 北山蘅颔首,“在下杜蘅。” 郁驷立刻会意,对那人道:“这两位都是本王的朋友。” “几位请进。” 男人领着他们进入寨中,一直来到宴厅。 雁荡水寨的寨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堪比孕妇的大肚子,肉乎乎的脸几乎要把眼睛挤没了。 他一瞧见林浪,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跑过来,笑眯眯道:“林兄好久不见啊,一看您就是福星高照的人,有日子没见气色越发地好了,小侄女也出落得这般好看。” 林浪一拱手,瞅着他的肚子道:“宋寨主想来吃得好,你这才是真的福气。” 宋隆嘿嘿笑着,眼睛一转,瞧见了旁边的郁驷。 “哎哟,王爷大驾光临,实在是让这小寨子蓬荜生辉啊。您的到来如春风化雨,小人和一众兄弟就像那久旱逢甘霖,对王爷感激涕零。” 北山蘅闻言一阵恶寒,心想跟这位比起来,重九说话还不算太肉麻。 郁驷倒是不以为意,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道:“宋寨主得了什么宝贝?竟然要小王亲自跑上这一趟。” “是本书。”宋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照理说应当给王爷送到府上一观的,只是小人寨子里没什么高手,生怕在路上被人夺了去。只能放在寨中,借着这棠木川天险防人觊觎。” 北山蘅眼睛一眯,视线下意识落在宋隆身上。 宋隆虽然看上去圆滚,但也不是吃素之辈,被这一道宛若实质的盯住,连忙朝他所站的方向看过来。 “哎哟,这是什么天仙下凡?想必就是王爷的夫人了吧。”宋隆万分狗腿地献殷勤,“夫人当真是冰肌玉骨,美貌倾城啊,小人活了这四十多年都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宋寨主,他是男人。” 郁驷弱弱地打断他,胆战心惊地瞧了北山蘅一眼。 宋隆目瞪口呆。 “总算是看见你眼珠子了。”北山蘅冷哼道,迈步走到堂内坐下。 宋隆立在原地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眼睛小,堂内众人早已闷声笑了起来,连站在门口的水寨手下也憋着笑意。 林浪坐到北山蘅旁边,忍俊不禁道:“教主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北山蘅不置可否。 郁驷同宋隆寒暄了两句,也要落座,重九眼尖动作快,赶在他前面抢到了北山蘅身边的位子。 北山蘅抬眼准备骂,顾及林浪和郁驷都在,又生怕被人看出了端倪。只好将目光收回来,在桌上的果盘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正中央那一筐核桃上。 “师尊,我给你扒个核桃。”重九察言观色,揣摩他的心思。 北山蘅确实想吃,又不想核桃皮将手弄得脏兮兮,便顺着他的话懒洋洋道:“弄干净点。” 林浪道:“教主想吃核桃,林某也可以帮忙扒的。” “走开,不要你帮忙。” 重九摆了摆手,从框子里抓了几个核桃出来,放在面前仔细挑拣。 林浪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扒核桃是个费力活,北山蘅吃东西又精细,连瓤上面的核桃衣也要弄干净。重九闷头折腾了半天,才勉强弄出来一把桃仁,全部放进了北山蘅碗里。 说话间小半个时辰过去,应邀前来赴宴的人到了不少,身份尊贵的被请进屋里,余下安排在院中席上。 水寨里的仆役端着碟子鱼贯而入。 重九觑着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夹了一只看上去鲜艳诱人的清蒸大虾,放进盘中把壳褪掉,然后沾了些醋汁夹到北山蘅嘴边。 “师尊吃这个,当心烫嘴。” 北山蘅顺势吃了。 林漪见状,也学着重九的样子夹起一只虾,剥了壳夹给林浪,软声道:“爹爹吃这个,当心烫嘴。” 林浪忙向后躲,“放碗里就成。” 林漪笑盈盈地看向北山蘅,眼底三分了然,三分挑衅。 北山蘅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瞪了重九一眼,玉白的面上隐隐有些红,也不知是烛光照得还是羞得。 江湖儿女,吃够了就喜欢跟人喝酒,转眼间屋里的客人走了大半。林浪也不能免俗,端着酒杯去院中与人敬酒。 第64页 郁驷喝得有些多,摸着肚子,低声道:“小王去更衣。” 北山蘅点了点头。 身边的座位空了两个,须臾间身后有人缓步行来,带着微醺的酒气坐在他旁边。 北山蘅以为是郁驷,头也没抬,“王爷去得这样快?” “我还当是自己看走了眼,没想到真是你。”身侧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唤道:“小美人儿……” 北山蘅倏地抬头,微微眯眼,倒是不怎么意外。 “光明使。” 早该想到,有《流光策》的地方,必然少不了这人。那法藏、陆青、楚江盟呢?也会在这小小的雁荡水寨之中吗…… 北山蘅下意识地往院中看去。 “小美人儿不用看了,就来了我一个,那秃驴和牛鼻子小道士都不知道,这破烂小寨子中竟然还有一本流光策。” 完颜毓低下头,目光黏在北山蘅握着竹子箸的那只手上,不怀好意地靠近。 正要摸时,一条长胳膊骤然伸出来,将北山蘅揽了过去。 完颜毓抬起头,盯着重九看了半天,隐约觉得此人十分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师尊,这个狗男人是谁?” 重九冷冷地问。 第33章 风波急 “狗男人”三个字让北山蘅睫毛抖了抖,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做坏事被人发现的错觉。 他将重九推开,冷道:“这是九郯国光明使完颜毓。” 重九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嘀咕了两遍,方才想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江陵小庙中,那个被我两句话诓得落荒而逃的光明使大人啊。” 完颜毓也想起来他是谁了,上上下下打量着重九,讥道:“上次你从楞严山被拖出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呢,一转眼竟长这么高了,不过说起话来还是个小屁孩。” 重九瞬间黑了脸,表情不爽。 “好了。”北山蘅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怎么见人就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重九脸鼓成两个包子,把骂人的冲动憋了回去。 完颜毓将板凳往前拉了一寸,小声问道:“教主纡尊降贵到这水寨中,难不成也是为了那卷《流光策》而来?” “杜某一介白身,只为赴宴而来。” 北山蘅敷衍道,转眼看见重九还在生闷气,伸出手想摸他的头。重九眼神一闪,顺势倾身靠过来,把头靠到胳膊肩上。 “这么多人看着呢。” 北山蘅蹙眉推他,有些尴尬地瞥向完颜毓,完颜毓也正一脸饶富兴味地盯着他俩看。 “原来小美人喜欢年轻的。”看了半天,完颜毓将目光收回来,哂道:“这半大孩子懂什么,不如跟我回光明宫去,我保证把你伺候得服服帖帖。” “光明使大人还真是饥不择食。” 北山蘅冷笑一声,把重九推开,坐直了身子朝院中看去。 前来赴宴的客人推杯换盏,来来往往,偶尔有几个醉鬼,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根溜去茅房。看了一圈,都没瞧见几个身上功夫好的。 北山蘅略放下心,视线收回来,对重九道:“再剥个虾。” “好嘞师尊。” 重九冲着完颜毓挑衅一笑,动筷子。 这回北山蘅聪明了,让他把虾仁放在碗里,自己夹着吃。 完颜毓视线追随着筷子尖,看他微微张开的水润红唇,总觉得这人在故意勾引自己。恨不能当即将他按倒在桌上,照着那张嘴咬上两口,好好咂摸其中滋味。 冷不防,搁在餐桌下的腿被人踹了一脚,直踹到筋上,踹得他半条腿都麻了。 完颜毓抬头瞪重九——死小孩,真不可爱。 重九不甘示弱回瞪——老色痞,真膈应人。 两人暗中较着劲,北山蘅已优哉游哉吃完了虾。席上酒过三巡,林浪和郁驷都回了桌上,再看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不多时,那胖墩墩的宋寨主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木盒。 “诸位,” 他一开口,院落里俱安静下来。 宋隆脸上透出三分得意,他将那木盒放到桌上,朗声道:“宋某人今日请客设宴,乃是得了一份宝藏,不敢独享,特意拿出来与众兄弟一观。” 完颜毓轻笑,“这胖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 只见宋隆将那木盒打开,小心翼翼从里面托起一本册子,将封页展示给宴厅中众人看。 靛青色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流光策。 完颜毓眸光微沉。 “宋寨主当真是得了一件至宝啊!” 门外有人朗声长笑,浑厚的声音穿过众人,直抵厅堂。 宋隆脸色一变,反手将书放回木盒。 伴着那一声大笑,门外走进来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抚掌道:“不如将那宝贝拿出来,叫老夫也看一看如何?” 宋隆手扣在木盒上,以目询问下属。 下属暗暗摇头。 “想是宋寨主在这穷山恶水呆得久了,远离如今江湖上的纷纷扰扰,竟然连老夫也不认得。”男人在门口驻足,看着他的动作道:“宋寨主设宴,怎的不往我楚江盟送一份帖子,厚此薄彼可是不对。” “失礼失礼。”宋隆了然,手却抓着木盒不敢放松,“宋某这陋寨湿冷泥泞,不敢脏了秦盟主您的鞋袜。” “怕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吧。” 第65页 男人皮笑肉不笑,北山蘅这才发现,此人眉目动起来的时候与秦光有几分相似。 “这是秦光那孙子的爹,秦固。” 完颜毓凑道北山蘅耳边低语,证实了他的猜测,又引来重九一阵怒瞪。 “宋寨主,可否叫老夫瞧一瞧你这至宝?”秦固拢着衣摆,施施然请问,口气却是不容拒绝。 楚江盟,统辖南北七江的水路霸主,连朝廷押运盐铁的官员都要礼让三分,区区一个占山为王的水寨又怎敢与其相抗? 宋隆知道自己处境尴尬,视线在屋内一转,做了个很不地道的决策。 “秦盟主,实在不是宋某不给,只是这宝贝……”宋隆转向郁驷,有些难为情地说:“秦盟主也知道,宋某这寨子上下全仰南越王府鼻息,这宝贝本是要送于王爷的。” 郁驷给听乐了。 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不知道,宋隆不但擅长溜须拍马明哲保身,还是个见风使舵狐假虎威的好手。 只是自己毕竟是朝廷勋爵、驻边藩王,也不好在这些江湖人面前堕了威名。他冷然一笑,对着秦固道:“这书本王确实看上了,秦盟主不好夺人所爱吧?” 秦固也客客气气地回他:“既是王爷之物,那老夫可开罪不起。只是想向王爷借来一观如何?” “秦盟主,你当本王是蠢的吗?”郁驷一眼看破他的意图,“若是盟主有过目不忘之功,那岂不是这秘籍上的字句,都要被随意看了去?” “罢了,老夫也不同你废话。”秦固面色一寒,“这《流光策》是江湖之事,今日王爷若是就此从这扇门走出去,老夫自然不敢冒犯半分,往后还要亲上王府赔罪。王爷若是执意要管这江湖琐事,那可别怪老夫手下失了轻重,划坏您这美人的脸。”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北山蘅。 北山蘅倒是奇了。 今日这水寨中人一个个的都似白长了眼睛,对着他个七尺男儿喊美人,真把自己当女子了不成? 秦固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就是有眼无珠:“老夫瞧着王爷这美人环伺,游山玩水的日子好不惬意,王爷也不想为了一本无用之书卷入江湖纷争吧?” 郁驷少年时也是争强好胜之人,并不惧他,只笑:“既是无用之书,秦盟主又何必如此执念?” “我看王爷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秦固摇头假意惋惜,两手伸到空中拍了拍,院中那一众宾客竟潮水一般涌到了门口,一个个抬手撕去脸上人/皮/面/具。 满院宾客,刹那间全部变成了楚江盟手下。 宴厅内众人脸色剧变。 北山蘅恍然想起,江陵小庙中,秦光就是凭借着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面具以假乱真,扮作陈烁将自己骗了过去。 秦固负手而立,傲然道:“郁王爷,这雁荡水寨三面环山,一面临川,您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是易守难攻之地。今日我楚江盟来了三百兄弟,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武林高手,又有王爷为质,就算是您的府兵来了,怕是也投鼠忌器,一时半会攻不上来。” 局势陡转,宋隆引以为傲的地势天险,竟变成了将自己困于囹圄的桎梏。 郁驷脸色变了变,看向北山蘅——您老该出手了吧? 北山蘅岿然不动,淡定饮茶。 身边还有个光明宫的人坐着呢,怎么也不该轮到他来力挽狂澜,只是不知这完颜毓顶不顶事。 完颜毓也不急,一双眼睛色眯眯地盯着他,神游天外。 宋隆眼见没人能救自己了,一咬牙,骤然抬起手,拍向了身后墙壁上的字画。 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咔哒轻响,极富节奏感,似乎是齿轮转动的声音。还未等秦固反应过来,他面前的那块地板骤然下沉,载着桌子旁数人朝地下坠去。 “拦住他!”秦固沉声喝道。 门外的楚江盟弟兄正要入内,却听头顶断木声传来,房梁在空中掉了个个,当头砸了下来。 朝着地面的那一部分上,还嵌着一排细密刀刃。 秦固连忙抽身后撤。 房梁“铛”地一声扎进地板,阳光一照,刀刃上泛着幽紫,显然是事先涂了毒。只这一瞬的功夫,宋隆等人俱已消失在屋内。 木板,重又回到了地面。 “鼠辈。”秦固低声骂了一句,一拳砸在门框上。 另一边,北山蘅等人陷入一片黑暗,在空中下坠了片刻功夫,下面传来一阵水声。紧接着“扑通”一声巨响,宋隆最先掉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紧接着又是接连几道落水声。 北山蘅运轻功稳住身形,没让自己摔成落水狗,但还是被人溅湿了衣服,忍不住蹙眉。 他伸出指尖搓了一小簇幽冥火,点亮黑漆漆的暗道。 众人借着光,这才看清他们身处一处密室之中,只是似乎修葺不善,积年雨水蓄成了一汪浅河。 宋隆揉了揉摔疼的肚子,解释道:“这是宋某早年挖的一条逃生之路,本想着万一南越王军攻陷水寨,可以借此留一条命。没想到闲置了这么些年,竟在今个儿用上了。” 郁驷轻哼:“你倒是精明。” 宋隆腆着肚子赔笑。 北山蘅视线转了一圈,数着一起掉下来的人:林浪、林漪、完颜毓、宋隆、郁驷、重九——整挺好,齐活儿了。 第66页 宋隆从怀里摸出那只木盒,小心拭去上面水迹,道:“王爷,如今小人也不敢藏着这书了,还望王爷将此物拿去,对小人照拂一二,退了那楚江盟的兵。” 郁驷正想说你高看我了,本王可没这本事,却听身后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来: “宋寨主未免想得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4章 护着你 完颜毓站在密室的角落里,半边身子隐在暗处,半边身子披着火光,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马刀,冷光在薄刃上流转,宛如地府里爬出来的罗刹。 他知道这密室中还有一个高手,所以未敢懈怠。 北山蘅笑了笑。 这人到底还是动手了。 宋隆循着声回头,浑身颤抖,话都问不利索:“你是何人?” “九郯王帐左位贤王,光明宫圣使,完颜毓。” 青年右手执刀,左手按在右手背上抱拳,五官在幽冥火映照下尤为深邃,行止间透着一股金铁般的冷锐之气。 九郯国,西境之主,以左位为尊。 完颜毓之上,就是九郯王。 北山蘅轻轻眯眼,些微波澜压在碧蓝色的眸子深处。 完颜毓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柔声道:“我不曾骗你。同贵教一样,九郯国亦是政教合一,历任左贤王都兼任光明使。” 北山蘅摇头,“与我无关。” 宋隆腿都软了,盯着北山蘅道:“你又是什么教?” 北山蘅眼神微悯,“月神教。” 宋隆险些给他跪下。 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各路神仙,今天一下集齐全了。 “宋寨主。”完颜毓盯住他哆哆嗦嗦捧着书的那只手,慢慢道:“这本书对你无用,你将他交出来,我保你不死。” 宋隆看了北山蘅一眼,没敢动。 月神教主隐姓埋名进了他的筵席,绝不是为了蹭一顿饭,定然也是冲着这《流光策》而来。 眼前这两个都是爷,他谁也得罪不起。 “有我在,书你拿不走。” 北山蘅的声音宛若溪水鸣涧,解开了宋隆的困局。 宋隆连忙朝他靠过去。 一个是南疆的守护之神,一个是西境的番邦异族,两下相较,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北山蘅。 完颜毓盯着北山蘅,微微蹙眉,“小美人,我不想跟你动手。” 北山蘅摇头,“你要想得到那本书,就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完颜毓沉默,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摇头:“你旧伤未愈,内力紊乱,若是真打起来定然吃亏,我可不忍心看美人落泪。你不要插手此事,待我将此书抄录之后,再送与你观看也无妨。” “吃不吃亏,总要试过才知道。”北山蘅垂下眸子,眼底暗流涌动,“林先生,郁王爷,对不住了,累得你二人趟这浑水。” “教主言重。”林浪不以为意。 郁驷看了完颜毓一眼,走到北山蘅身后,“小王与教主多年至交,教主有事,小王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北山蘅却道:“你退一些,护好我徒弟。” 重九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来,双手在袖子里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师尊,还是在把他当孩子…… 完颜毓蹙着眉开口,“小美人,你当真要跟我打?” 北山蘅没有说话,左手微微抬起,玉白指尖泛起淡淡盈蓝光泽。 完颜毓重重地叹了口气,咬牙:“罢了,美人只需脱光了躺在床上等人操就行,要手脚也没什么用。今日我若是真的将你打残了,日后再好好宠你疼你。” 他两手握住刀柄,目光紧盯着北山蘅的指尖,杀意陡现。 战斗一触即发。 完颜毓内力浑厚,气势迫人,刀锋似有烈火燃灼,滚烫的热意喷涌而出。北山蘅周身寒气四溢,指尖蕴着万古长渊下的冷锐,带着吞天破海之势。 狭小的密室中,振荡着冰与火的较量。 完颜毓每一刀都似带着千钧之力,然而当北山蘅运气抵挡时,才发现他不过是虚晃一招,借此消耗自己的真气。 北山蘅不打算跟他耗着,内力化去马刀攻势,反守为攻。 完颜毓的武功比他先前展露出来的要高很多,显然在酒楼那次不过是试探,北山蘅未敢大意,步步紧逼,想在自己内力露出破绽之前将其制服。 “小美人,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完颜毓看穿他的意图,刀走偏锋,斜刺里冲着他肋下而来。 北山蘅闪身躲避,刀背擦着他衣摆而过,削落一片皓雪般的衣袖。完颜毓闪身到他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在腰线上轻佻地摸了一把。 重九立在一旁看到了,挥拳就要上去打,却被林浪拦住。 完颜毓察觉到动静,挑眉,笑起来,“醋了。” 话音刚落,不等在场众人反应,完颜毓便脚步一转,飞身扑向了重九。他轻功好,出刀快,眨眼之间就到了重九面前。 “小心!”林浪喊了一声,将重九往身后拉。 几乎在同时,北山蘅已经鬼魅一般折身返回,将重九揽进怀里。他伸出手,指尖蓄足了真气,在完颜毓的刀背上轻轻一弹。 拨云指! 完颜毓眸光闪烁,马刀在手中失了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 第67页 北山蘅一掌劈下,直夺他手中刀。 完颜毓握紧了刀柄,反手将刀刃朝向自己,按下机括,缠着粗麻的刀柄另一端骤然弹出三寸左右的薄刃。 北山蘅那一掌想要往回收已然来不及,薄刃擦过他的食中二指,从两指中间直直划下。玉瓷一般的手掌上瞬间溢出一道血痕,很快便染红了他的袖摆。 “师尊!”重九惊呼一声,捧着他流血的那只手不知所措。 “无妨,到我身后去。”北山蘅将手拢回袖子,指尖微微颤抖。 完颜毓抿着唇,眼底隐有怜色,嘴上却不留情,“废了手也好,省得以后在床上矫情。” 重九陡然回头,如恶狼一般盯住他。 “别冲动。”林浪低喝一声,两手死死扣着重九的肩。 重九挣了几下没挣开,眼眶迅速地蒙上一层红色,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呜呜低鸣,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龙崽。 完颜毓走到宋隆身边,伸出手,“拿来吧。” 宋隆看了北山蘅一眼,满面愁容地伸出双手,将那本《流光策》奉上。 书,在空中落到了另一人手里。 密室中众人脸色一变。 林浪拿着那本薄册子掂了掂,递给身后的北山蘅,淡道:“光明使这样强取豪夺,林某就看不下去。” “哦?”完颜毓挑眉。 宋隆惊讶地看着林浪,结巴道:“林兄你……” “放心,我没什么来头,也不喜欢扮猪吃老虎。”林浪松开重九,往前上了一步,“林某只是略有些功夫在身,见不得这些碍眼之人,赶着出个风头罢了。” “识相的,就不该多管闲事。” 完颜毓沉着脸,缓缓握紧了手里的马刀,蓄势待发。 林浪不疾不徐,“阿漪,剑来。” 一直躲在众人身后当背景板的林漪微微一笑,将头上束发的飘带解下,交到林浪手里。 林浪握着飘带一端,在空中甩了两下,悠然开口: “左贤王,请?” 完颜毓面色变了变,眼微眯,仔细打量起林浪的面容。林浪立在原地,大大方方给他看,似在等待。 完颜毓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一缩。 “罢了,今日你们人多势众,我还要留着力气去对付外头楚江盟的人,就不奉陪了。” 完颜毓呵呵轻笑,收了刀。 北山蘅带着狐疑瞥了林浪一眼。 “小美人,我们改日再会。”完颜毓视线转过来,有些遗憾,“上了床可别对哥哥这么凶,伤到你哥哥怪心疼的。” 重九终是忍不住,怒道:“把你的狗嘴闭上!” “啧。”完颜毓将刀柄在手掌心拍了拍,上下打量他,嗤道:“小崽子,你还是太弱了。事事都要你师尊护着,算什么男人,也配谈喜欢?” 重九给他这两句骂得,像是当头挨了一棒,整个人愣在原地。 完颜毓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握紧马刀,攀着石壁往密室上方跃去。林浪对身后递了个眼色,林漪追了两步,很快又折回来,摇了摇头。 “他轻功太高,追不上。” 林浪摆了摆手,“罢了,走了就行,追他也没什么意义。” 北山蘅脱力一般靠在密室墙壁上,手里的《流光策》滑落在地,大半边衣摆都被鲜血染红。 “师尊,我看看。” 重九捧着他的手,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这个给你。”林浪在身后轻轻拍他的肩,手里攥着一只碧色玉瓶,“宫廷御用,我也就偷了这么一瓶,治伤没问题。” 重九把药粉倒在伤口上,从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手忙脚乱地包好。 做完,他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靠着墙根坐下。默然半晌,他把头埋进两腿膝盖之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 北山蘅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柔声道:“别想太多。” 林浪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神色莫测。 宋隆道:“几位先在此休息一宿,待明日宋某上去看看,兴许那楚江盟的人就走了呢。” 北山蘅点点头,将流光策揣进怀里,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双目微阖。失血过多让他头晕目眩,这会儿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重九郁闷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他,想往师尊怀里钻。一转头瞥见林浪盯着自己看,怕被北山蘅嫌弃,只好将他受伤的那只手捉过来,隔着那层绸布轻轻蹭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5章 西窗烛 北山蘅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南越王府之中。 外面天色垂暮,淅淅沥沥的冷雨在檐下汇成一道水帘,院落里一枝绿梅横斜进来,在铺开的宣纸上细细地抖着。桌边生着炉火,上置药锅,汤汁顶开了锅盖,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泡。 北山蘅感觉到额头传来凉意,抬手一摸,取下一块湿毛巾。 极富烟火味儿的景象让他愣了许久,直到院中传来“砰”的一声钝响,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重九闷着头冲进来,将剑丢在墙根,拍了拍裤脚上的泥,一言不发地走到药锅跟前,拿起蒲扇一边扇,一边抹着额头的汗。 北山蘅轻咳一声。 “师尊醒了。”重九慌忙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他。 北山蘅探手挑起床帐,“纸笔。” 重九拿起宣纸过来,北山蘅刚要接,骤然瞧见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手,默了默,道:“帮我写封信,给绎川。让他把教中那两卷流光策带上,再备一些伤药,往南越王府来一趟。” 第68页 “师尊,我们不回去吗?”重九很快将写好的信递给他。 “去逝水阁一趟,找到陆青,请他帮忙先看过这三本中内容。” 北山蘅淡淡说着,视线在纸上扫了一圈,吹声口哨召来灵蝶。小蝴蝶顺着宣纸边缘轻轻爬过,又从窗口飞了出去,连带着纸上的字迹也消失不见。 重九挠了挠头,眼里透着新奇。 北山蘅将视线移到他身上,问:“方才做什么去了?” “没、没什么……在院中走走。”重九不擅长撒谎,表情有些别扭,眼看外头天色暗下来,便起身去将烛台点上。 烛火洒在床前,映着北山蘅玉白的脸,宛若月下仙人。 重九看了一眼便心神荡漾起来,慌忙把视线移开,起身走到炉火旁,倒了一小碗汤药端过来,坐在床边,“师尊喝药吧。” 北山蘅避开他的手,“腿。” 重九微怔,迎着那道锐利的目光将碗放下,抬起一条腿搭在床边。 北山蘅摇头,“那条。” 重九硬着头皮换了条腿,怯生生看过来。 北山蘅掀起他的衣摆,把裤腿挽上去,露出小腿上一块巴掌大的淤青。 “练剑去了吧,”北山蘅睨他,“不疼?” 重九咬着下唇不说话。 北山蘅帮他揉了揉,道:“等下去找点伤药擦上。” “嗯。” 重九赧然地放下腿去,闷着头不说话。北山蘅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伸出手摸上他的下唇,摸到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 “牙口挺好。”北山蘅揶揄。 重九脸刷地红起来,转头端起碗,“师尊喝药吧。” 北山蘅故意逗他,“苦死了,不喝。” 重九想了想,端起碗自己含了一口,突然抱着他的头亲了上去。北山蘅感觉到一个滚烫的东西蹭上来,舌头撬开他的唇齿,还未及细想,便被哺了一口温热汤汁。 汤药的微苦,梅花的清香,霎时间在他口中蔓延开来,随着对方的动作一点点沁入肌肤。 北山蘅反应过来,慌忙后退躲避。 重九却顺势爬上了床,将他推到墙根,欺身压上来,扳住他的头恶狠狠地啃着。舌尖扫过那一排整齐的牙,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牙口好吗?”重九退出来一些,衔着他的唇笑问。 北山蘅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对方拢进怀里,重九的骨骼已逐渐长开,肩胛处衣衫勾勒出肌肉的形状,有少年朝气,又成熟沉静,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上来的魅力。 “书上说的是对的,这样喂药果然方便,师尊喝得好乖。” 重九意犹未尽地在北山蘅下唇上咬了一下,贴到他耳边道:“阿九吃了梅花糕,是甜的吧。” “你看的什么破书!” 北山蘅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抬手要推人。 “当心伤口。”重九捉住他的手,笑弯了眼睛,“弟子喂您喝药吧。” “滚。”北山蘅瞪他。 重九被骂了一句,脸上却笑得更欢。他将碗端起来,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北山蘅嘴边:“师尊若是不喝,可莫要怨弟子非礼。”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北山蘅阴恻恻地盯住他,抿着唇不肯动。 重九但笑不语,不以为意。 他这个师尊看上去凶得像老虎,实际上最是心软,天天说要杀他,杀了大半年也没能杀掉。 “师尊要是不喝……”重九顿住,作势又要将碗端到嘴边。 “拿过来。”北山蘅黑着脸。 重九笑眯眯地把碗递给他,北山蘅表情嫌弃,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 “师尊好好休息。”重九拿过空碗站起身。 北山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重九笑了笑,目光一转,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烛台上。他走过去,拿起旁边的剪刀,剪去里面燃尽的灯芯。 “剪烛西窗,秉灯话雨,师尊可曾听过?” 北山蘅听着身后脚步声远去,感觉到脸上越来越烫,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重九最后那句话。呆坐了半晌,他忽地拉起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像猫一样缩进了被窝里。 西窗话雨……那是夫妻之间才用的啊。 重九从西厢的客房退出来,抬头看看天,正打算冒着雨回房休息,冷不防头顶出现了一柄素色纸伞。 回过头,林浪站在廊下,静静望着他。 “林先生。”重九颇感意外。 “蘅教主的唇软吗?”林浪视线从他泛红的耳际扫过。 重九眼神微沉,表情不悦。 “是林某唐突了。”林浪敛眉,笑了笑,“非为轻薄,只是林某名字里带个浪字,行事自然难免放浪些。” 他走下石阶,回首,“聊聊?” 重九略一犹豫,跟上去。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出二堂,穿过回廊,来到后院。重九等了大半天都没听到一句话,忍不住问道:“林先生找我聊什么?” 林浪在一棵梅树下驻足,用靴尖拨弄着地上落叶,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对他,认真的吗?” “什么?”重九微怔。 “是……就想找个男人玩一玩,还是,”林浪顿住,“还是真的?” 重九眸光一沉,“林先生慎言。” 第69页 林浪了然,轻轻叹口气,“也是,我早该想到,毕竟你身体里流着楼家人的血。” 重九没听清,“林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说……”林浪视线在花园里逡巡一圈,思忖半晌,道:“沧族人重伦理,若是只圈个娈宠寻寻乐子,倒也无伤大雅,若要结作连理,那可不为世人所容。” “月神教独守滇疆,远离中土,便是不为世所容那又如何?”重九不以为意。 “难道你想一辈子呆在月宫?” 林浪盯着他,目光灼灼。 “什么意思?”重九蹙眉,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 林浪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换个轻松些的话题聊。我听阿漪说起,你被蘅教主捡回去时,磕到了脑袋,把你的爹娘都忘了?” 重九心说这个话题一点儿也不轻松,答道:“前些日子想起了一些,只隐约记得我从前叫楼恪,族中排行第九。” 林浪瞳孔骤然一缩,“楼恪……” “有问题?”重九抬眸。 “没有。”林浪摇摇头,继续踢脚下的叶子,“若是你爹娘现在来寻你,你可愿意同他们回去?” 重九想了想,很快道:“自然是愿意的。” “那若是他们要你回去袭承家业,但不能再对你师尊有非分之想,除非……”林浪觑着他的神色,续道:“除非你肯娶妻生子。” 重九一时怔住,低头陷入了沉思。 林浪倒也不着急,在一边静静地候着。 过了许久,重九抬起头来,咬了咬唇,“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做什么非得娶妻生子的?” 林浪险些被口水呛住。 “若是这样,那我宁可无家可归。”重九抿着唇,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们将我丢下这么些年,我早没了爹娘,只有师尊。” 他曾为人所弃,忘却所有,过去如泡影般虚无,未来蒙着层层迷雾。 是那寒山上的一缕月光,填满了他如水洗过的这七年。 林浪喟然长叹一声,拍在他肩上,沉沉地笑起来。 “是个有血性的,我喜欢。” 重九嫌弃地看他,“你个糟老头子,离我远点。” “你说要是你师尊听到这话,会不会觉得有被冒犯到。”林浪挤了挤眼睛,表情促狭,“他可比我老得多。” “师尊才不老。”重九反驳。 “是,不老。”林浪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笑容更甚,“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嫩,被人亲了竟跟个大姑娘似的,当真是可爱得紧。” 重九怫然恼道:“你偷窥?!” “哪里,路过房前,碰巧听到,便好奇瞅了一眼。”林浪连连摆手。 重九恨恨地将肩上那只手甩下去。 “我给你个东西。”林浪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重九警惕地看着他,不敢收——上一次偷看《大乐赋》被发现的下场还记忆犹新呢。 “这可是好东西,你是不是时常觉得体内鲜血逆流,情绪急躁易怒?”林浪悄声道:“照着这个上面的武功练,不出一年半载,就可以推倒你师尊了。” 重九犹犹豫豫,还是心动。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将书卷起来塞进袖子里。 林浪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6章 暮雪深 暹安城落今冬的第一场雪时,绎川带着那两本流光策姗姗来迟。 听闻师兄受伤,绎川又惊又怒,换药的过程中一直沉着脸。重九自知理亏,又不肯放他二人独处,只好顶着绎川的白眼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换药。 “教中诸事可好?” “一切稳妥。” “治下百姓如何?” “安稳顺遂。” “凤容近来怎样?” “勤勤恳恳。”绎川放下药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满,“师兄少管些事吧,安心养伤,一切有我呢。” 重九连忙道:“也有我。” 绎川闻言瞥了他一眼,唇抿成直线。 北山蘅垂下眸去,冲着自己的左手扬扬下巴,道:“干活。” 绎川拿过净布包住他的伤口。 包完,北山蘅隔着布摸了摸手背,问道:“我走之前让你派人去查《流光策》,你查的怎么样了?” 绎川道:“雁荡水寨中那本书,我也是前几日才得知,正要遣人来王府送信,就收到师兄的灵蝶传信了。” 北山蘅简短地道:“太慢。” “惭愧。”绎川微微低下头,神情有些局促。 “皇宫、逝水阁和光明宫遗失的那三本书是怎么回事?”北山蘅又问。 “这个倒是有迹可循。”绎川从怀里取出三页纸递给他,“逝水阁和光明宫都不曾流出消息,但是三年前皇宫里发下过一道海捕文书,称有人盗走了前朝至宝。” 北山蘅打开纸,第一页画着装《流光策》的木盒,第二页是拓印的文书,第三页上绘着一个人像。 “这人是谁?” “就是当年海捕文书上,盗宝之人的绘影。”绎川道。 绘像上的人一身玄衣,整张脸用二指宽的黑布条缠起来包成粽子,只余两只眼睛在外。 北山蘅端详着那页纸两眼,嗤道:“绘得这般模糊,便是此人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也是认不出来的。” 第70页 绎川低下头去,屋里陷入沉默。 重九抓到一个空当,连忙插话:“师尊先喝药可好?弟子去端。” 北山蘅眼皮一跳,转头对绎川道:“你出去吧。” “……是。” 绎川看了重九一眼,起身退出去。 重九自外间端了药碗进来,坐到床边,轻轻在碗边吹着。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叹道:“今日让我自己喝吧。” “不行。师尊平时惯用左手,如今左手有伤,不能乱动。”重九声音很柔,语气却不容拒绝,他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唇边:“张嘴。” 北山蘅很是别扭,蹙着眉咽下去,道:“别那样跟我说话。” “怎样?”重九眨眼。 “正常点。”北山蘅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 “正常情况下,弟子平日都不怎么说话的。”重九轻轻一笑,“难道师尊想像那日一样,嘴对嘴喂……” “你说话越发混账了。” 北山蘅重重地皱起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教出来这样的徒弟。 “或许弟子本性就是如此。”重九垂着眸子,语气骤然低落下去,“都说父子一脉相承,指不定这混账就是跟我那连样貌都记不得的爹爹学来的呢。” 北山蘅心想,燕王谋反,那是挺混账的,便默认了他的话。 “不过若是弟子不混账,那也亲不到师尊了。”重九似乎想通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抬起脸,表情像只偷了腥的猫。 北山蘅险些被汤药呛住,“你还真会安慰自己。” 重九笑嘻嘻地放下碗,将被子拉到他胸口,道:“师尊喝了药,想来等下要困,不如好好睡一觉。” 北山蘅点点头,闭上眼。 他这一觉睡到了半下午,醒来时外头天方晴,雪覆在地上墙头,将偌大的南越王府装点成素白一片。 北山蘅拢了头发下床,甫一推开门,肩上便落了一条银狐毛披风。 “外头凉。”重九轻声说着,拉过披风的带子替他系上。 指尖擦过北山蘅的下颌,竟比他这修炼铁马冰河终年体寒之人还要凉一些。 北山蘅蹙了蹙眉,抓住他的手摸了一把,确认自己感受无误,遂叹了口气:“你方才在外头站着?” “弟子怕在屋里师尊睡不安稳,又怕师尊出来时忘了添衣,便在门口稍候了片刻。”重九低下头,凝视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惊叹道:“师尊的眸子越发蓝了。” 北山蘅往后避了避,“我睡了两个时辰,你莫不是也跟着冻了两个时辰?” “弟子不冷。”重九乖巧道。 北山蘅心里又是一软,尴尬地别开脸去,顾左右而言他,“我想出府走走,在床上窝了这一个月,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 重九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一遍,眼睛亮亮,“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跟着同去吗?” “……”北山蘅转过身,“我走了。” 重九连忙两步追上去,兴奋地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拉住了他的手。 北山蘅甩了两下没甩掉,蹙眉嫌弃道:“过了年都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一天到晚拉大人的手。” “谁说只有孩子才能拉手。”两人顺着王府偏门出来,绕到街上,重九信手一指,道:“那么多小夫妻晚上亲嘴儿白天拉手的,师尊就当看不见呗。” “脸皮真厚。”北山蘅骤然发力,把手抽出来。 南国的冬日是湿冷的,路上雪积得厚,地又滑,重九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自己脚下打个跌又被嘲弄。 北山蘅瞥了他一眼,讽道:“你如今就算不跌跤哭鼻子,那也还是个小孩。” 重九被说穿了心思,涨红着脸说:“阿九早都不是孩子了。” 北山蘅只戏谑地笑。 重九遂想起他前几日看的一个话本。 有人相中了自家养父,可养父总当他是个孩子。那人便在养父的茶水里用了药,连夜脱裤子提枪上阵,把养父睡服了。 兴许自己也可以试试。 北山蘅专注走路,没注意到他眸中淫邪兴奋的光。远处路边有卖糖人的,架子上还搁着两只浇好的糖人,做成金童玉女的模样。他看到了,略一犹豫走过去。 “哟,公子要糖人啊。” 小贩搓了搓冻红的手,哈出一口热气。 北山蘅忆起在江陵的旧事,恍然发觉重九已经许久不曾发过神经了,难道是帝王之血觉醒之后,这两个人格便合二为一了? 正沉思着,重九已买了一个糖人递到他面前。 “我看师尊想要。”他轻声道。 北山蘅接过糖人,咬一口,再咬一口,忍不住皱眉,“太甜。” 虽然看上去和江陵城中的那个糖人没什么分别,但今日这一口咬下去,还是有些甜得过分了。 重九低头看他,笑得温柔。 小贩在一旁道:“看公子喜欢吃,不如再买一个给你哥哥。小人也正好收拾摊子,这天寒地冻的,当真是受不了。” 北山蘅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哥哥是指重九。 “不买。”北山蘅沉下脸。 “买一个吧,买了好让他早点回家。”重九扯住他的袖子,摸出两个铜板,将架子上最后一个糖人拿下来。 第71页 “要吃你自己吃。” 北山蘅甩开他的手向前走。 重九跟在后面,一手拿着一个糖人,美滋滋地舔着他咬过的地方。 北山蘅越听越气,又不能找个东西把耳朵堵上,只好加快了步伐。刚穿出这条街,冷不防从房顶上跃下来两个黑衣人,横在他们面前拦住了去路。 “魔、魔头!”其中一个挥了一下刀,壮着胆子喊道:“纳命来!” 北山蘅木着脸扭过头,“这俩人干嘛的?” 重九判断了一下,挠挠耳朵:“好像是替天行道来找您索命的?” “别跟我装傻!”另一个黑衣人道:“我兄弟二人是江湖高手,今日定要杀了你这魔头,为天下正道铲奸除恶!” 重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北山蘅仿佛碰见了什么天大的稀奇事,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二人,问道:“我做什么恶了?” “你、你杀人无数!”一个说。 “你□□无辜男孩!”另一个说。 “你抢别人东西!” “你勾引良家男子!”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打个哈欠,“说书的吧,一边呆着去,别挡路。” “少废话!纳命来!” 两个黑衣人大喊着冲了过来,手里的钢刀耀武扬威。然而还没碰到北山蘅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弹开。二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抱着头撞在一起。 “就这?”北山蘅蹲下身,将其中一个人的脸扳过来,冷然问:“谁派你来的?” “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不需要别人派!” 黑衣人被他掐得骨头疼,咧着嘴倒吸凉气,扭头又躲不开。 “师尊……”重九在后面唤他。 “知道,不杀生。”北山蘅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拍了拍手,“赶紧滚吧,今日天高雪好,我不想杀人。”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爬起来飞快地跑了。 重九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师尊误会了……” 他绕到北山蘅面前,微微低下头,将他的脸抬起来,眸光霎时间变得很暗,“弟子的意思是,师尊这样摸别人,阿九不喜欢。” 少年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喷在面上,北山蘅还能隐约嗅到糖人的甜香。又是那样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蛰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苏醒了一般,令人战栗胆寒。 北山蘅心下慌张,正打算躲,重九却松开了他的脸,转身朝着南越王府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37章 暮与朝 “师兄!师兄!” 绎川的声音穿过回廊,披着一身风雪而来,脚步匆匆。 北山蘅刚用过晚饭爬上床,拱着被子窝在床角,重九在旁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汤药。绎川贸然冲进来,望着两人愣住。 “怎么了?”北山蘅推开重九的手。 “哦,有件事。”绎川回过神来,关上门道:“师兄,今日林先生来同我说,暹安这一带兴起了流言,说你为了夺取雁荡水寨的至宝,将那寨中之人屠戮殆尽,只有宋寨主一人逃了出去。” 北山蘅默了默:“这都有人信?” 绎川迟疑着点点头,“林先生说他曾带着林姑娘去查看,水寨中确实已血染一片,人去楼空。” “这脏水泼得太离谱。”重九将汤勺递过来,北山蘅又喝了一口,“那日在水寨中有不少人,就是水寨中的兄弟都死了,难道宋寨主会不知道是谁做的?” “可是……”绎川的表情有些犹豫,“就是那宋寨主说,是您屠了他们的寨子,死去的人伤口处还结着霜。” 月神教的独门内功铁马冰河,化天地水气为刃,所到之处皆霜雪。 北山蘅咬住汤勺不动了。 记载这套内功的书册存放在蟾宫之内,被封为圣教至高法典,教中看过此书的人不超过五个,而铁马冰河也唯有历任教主才可以修习,怎么会有人因此而死? “师尊……”重九轻轻地抽勺子。 北山蘅松开牙,想了半天,道:“去查一查玉婵最近怎么样了,还有凤容,有没有离开过澜沧山。” “是。”绎川顿了顿,视线移到那碗汤身上,问道:“师兄的手可好些了?若还是不能轻易动,不如我来喂吧,也比重九动作快些。” “不用,师尊快喝完了。” 重九收紧了扣着碗的手指,又舀起一勺汤。 北山蘅一边喝一边对绎川道:“你去收拾东西,等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北上。” “不等年关过了吗?”绎川愣愣地问,明日可是大年初一。 “过了年货殖往来,贸易流通,会有大量商旅出城,万一惹上什么事端又要背黑锅。”北山蘅低下头整理床褥,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重九觉得可爱得紧,在心里忍了半天,才勉强按捺下去捏他脸的冲动。 “好,那我现在就去收拾。” 绎川看了重九一眼,带上门退出去。 重九喂完一碗汤,拿起帕子给北山蘅擦嘴,口中道:“师尊,前几日我们在城中遇见的那两个人,大抵也是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这才说什么要铲奸除恶,要来找我们麻烦。” “就那两个?花里胡哨的。”北山蘅撇撇嘴,把帕子抽走,“这些正道人士惯会虚张声势。你去睡吧,我也休息了。” 第72页 重九视线黏在软乎乎的床铺上,看到绸被下若隐若现的那条腿,很想在温柔乡里滚个两圈。但是理智告诉他,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会把猎物吓跑的。 默然半晌,他还是端上空碗走了。 “师尊,夜安。” 房门轻轻合上,北山蘅探头往窗外看了看,直到隔壁房间传来关门声,这才唤了王府侍女进来,备热水沐浴。 这些天重九黏他黏得紧,借着照顾手伤的缘由,连吃饭更衣都要亲力亲为。若不是他多年辟谷不食,只怕去一趟茅房,这小崽子都要来帮他脱裤子。 想到这,北山蘅又往浴桶里滑了一些,美滋滋地让热水没过自己肩颈。 舒服…… “教主,奴婢将衣裳备好了。”屏风后面传来侍女的声音。 “搁外头就行,不必进来。” 北山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撩了点水洒到脸上,拿起毛巾擦拭。房间里的荼芜香浓郁香甜,介于花香和果香之间,闻起来格外清爽。 窗下,传来一声轻响。 北山蘅抓着毛巾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擦起来。 窗户被人推开了一条缝,一道黑影瞧瞧爬上窗头,寸宽的薄刃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寒光。 北山蘅放下毛巾,一手撑在浴桶边从水里跳出来,转身到屏风后去拿干净衣裳。 刺客顺着窗台跃进屋,脚步轻微,动作敏捷。 北山蘅抓起中衣披在肩上,走到床边,正准备套袖子,忽听头顶一阵瓦片破碎的声音。他抬头去看,就见一道黑影自房梁跃下,席卷着一身霜雪,直挺挺横在两人中间。 重九一手握着剑,一手拦在他身前,冷冷地盯着那刺客。 两人目光对上,几乎在同时出手。 刺客使一柄短刀,没有刀柄,刀刃很薄很窄,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暗器更贴切一些。那人两指夹住短刀,出刀时人与兵器融为一体,身法鬼魅轻灵。 北山蘅眼微眯,很快便对此人的来历有了大致推测。 传说中日出之地的扶桑,有刺客组织名为“夜灵”,其轻功之高堪称天下一绝。 如若真是夜灵,那重九定然不是对手。 北山蘅默不作声地运功,视线追随着重九的动作,只等他露出颓势便助其一臂之力。 但是越看他越觉得不对。 重九刚开始还有几分紧张,很快便渐入佳境,出剑又稳又狠,每一剑都直冲着对方下三路而去,将那刺客逼得退至窗边,数十个回合之后竟逐渐占了上风。 那刺客眼见偷袭不成,重九后面还有一尊大佛没出手,咬咬牙,寻到一个空当从窗口跃了出去。 “有种你别走!”重九追到窗子下,一把推开窗,对着外面破口大骂:“下次若是叫我逮到,看我不把你皮扒了挂在城门上晒太阳!” 他都没好好看过的身子,倒叫这狗刺客给看了个干净。 重九扔下剑,走到北山蘅身边。 “师尊没受伤吧?” 北山蘅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被他饿狼一般的目光吓得愣住。 重九视线上移,呼吸一窒。 面前的人只披着一件单薄棉衣,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衬得那张脸更加秀白似玉。腹上肌肉不明显,只有模糊的轮廓勾勒出形状,看上去柔美而不女气,不具任何侵略性。 心口一朵绯色的红莲妖娆绽放,花瓣一直延伸到胸前那点红上,微微翘起的弧度,隐约让人有一种在舔舐的错觉。 好……色/情。 屋子里的气氛太诡异,北山蘅拢了拢衣服,轻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 “我在房梁上。”重九视线扫过破碎的瓦片,意有所指,“弟子担心师尊,不敢擅离,就学着师尊从前扒别人房顶的样子,揭开瓦片看一眼。” 在房梁上? 那岂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北山蘅顿觉尴尬,这徒弟可是个能把自己画到色情书籍上,对着他发情说浑话的疯子。 见到他没有动,重九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北山蘅连忙向后躲,却没料到后面就是床榻。冷不防膝弯撞到了床沿,痛得他轻呼一声,坐倒在榻上。 “师尊没事吧?” “没事没事!” 北山蘅慌慌张张地往床铺里面挪,话音未落,就被重九一把捉住了脚腕。 重九视线在敞开的衣袍下转了一圈,擦过他颊侧两团可疑的红云,最后凝固在胸口那朵莲花上,犹豫着是要把手里这两条腿拉开,还是给他塞回到被窝里去。 想看那张素来冷淡清俊的面上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想听那道一贯揶揄暗讽的声音喊出不一样的字句。 埋藏在心底的隐秘心愿蠢蠢欲动,亟待冲破束缚,肆意驰骋。 “师尊。” 重九动了动嘴唇,嗓音有些低沉。 别这样……别过来啊。 北山蘅睫毛不住地颤抖,他用牙齿撕扯着下唇里面那层肉,心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重九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还是掀起被子把那条腿放了进去。 “当心着凉。” 重九帮他把被子拉好。 北山蘅松了口气,转移话题:“你武功学得不错啊。” 重九低头掖被角,不语。 “跟谁学的?”北山蘅凉飕飕的声音传来。 第73页 重九动作顿住——还是被发现了。他叹了口气,小声道:“林先生给了弟子一本书,弟子照着那本书练的。弟子知错,不该瞒着师尊。” “书呢?”北山蘅找回了一丝为师者的自信,语气严厉起来,“拿来我看看。” 重九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不敢惹他生气,挣扎了半天,只好耷拉着脑袋退出去。 北山蘅连忙把衣服穿好,将自己从脖子到腰裹得严严实实。 刚钻回被窝里,重九又推门进来,将一本册子递给他。北山蘅举到面前翻了翻,把书合上塞到自己的枕头底下。 “没收了。” 重九顿时又露出小动物被欺负的表情,“那……弟子告退。” “嗯。”北山蘅板着脸。 大开的窗外,倏地一道光亮平地升起,紧接着天边绽开一朵又一朵七彩星云。时而开成牡丹,时而簇拥成团,烟火的声音伴着遥遥笑语响在王府之外。 北山蘅怔怔看着,恍然想起,今日已是新的一年。 “师尊,新年快乐。” 重九忽然回头,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脸颊两侧,在那微微翘起的鼻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混账…… 北山蘅像被一道惊雷击中,整个人被雷得里焦外嫩。 重九腾出一只手,在他脸上捏了捏,坏笑:“早就想这么干了,师尊的脸好软,跟阿九想象中一样。” 北山蘅气得坐起来打他。 重九看着绸被从他肩头滑落,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将人一把抱进怀里。待摸到棉衣略微粗糙的表面,他轻轻地“咦”了一声,凑在北山蘅耳边道:“师尊把衣服穿上了。” “不穿,难道等你来穿吗?” 北山蘅没好气地说。 “师尊想要弟子穿,弟子当然在所不辞。”重九沉声笑了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当然若是师尊不愿意穿,那弟子就更喜欢了。” “滚。”北山蘅骂道。 “师尊别生气,气坏身子仇人如意。”重九摸摸他的胸膛。 “别摸我!”北山蘅炸了。 “好好好,不摸就不摸。”重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不能急,恋恋不舍地把手缩回来。 “滚回去睡觉去。”北山蘅虎着脸道。 “弟子这就滚,滚之前,弟子还想说句话。”重九将他放开一些,凝视着那双水蓝色的眸子,柔声道:“今年是弟子陪师尊度过的第一个年,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诗文里说,金风玉露相逢,不辞暮暮与朝朝。弟子不但要暮暮朝朝,还要年年月月。” 重九拉着他的手,语气笃定,珍而重之。 北山蘅的心,忽然漏跳了半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咕咕咕,推荐一下基友的文文,也是师尊哦~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文名:我成了死对头的师尊[重生] 作者:醉里问道 文案:宠徒狂魔邪魅受×年下病娇狼狗攻。 前世,叶长青作为联培导师,帮别人养过一只根骨奇佳的小白眼狼,然后用亲身经历诠释了,什么叫教会徒弟,坑死师父。 呵,居然把我当做飞升路上的垫脚石,老子死不瞑目。 重生后,第一件事,先下手为强,可谁知—— 天才成了废柴,小白眼狼成了处处挨刀的小可怜。 上辈子草天日地,这辈子独自缩在床上凄凄惨惨戚戚。 叶长青探出去的毒手,盘桓半晌,终于还是轻抚在少年头上。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小白眼狼不见了,狗皮膏药倒是多了一块。 叶长青好说歹说要他有点出息,快去飞升,结果? “师尊,我不要飞升,我要你!” “飞升要百年,百年那么久,寻常人一辈子都过去了,你……你还能等到我回来吗?” 哦,还怕我等不起啊? 叶长青听了直想笑,借着酒劲,做了件清醒后想抽自己一万遍的事—— “想要就要,哭什么哭?” “嫌百年太久?为师现在就教你。” 教会徒弟,坑死师父,两辈子了,叶某人就是不长记性,以至于顿顿吃荤,姿势都不对。 “啊……你慢点……能不能体谅一下老年人,岁数大了腰不好?” “师尊,你哪里老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风华正茂。” 第38章 风云令 除夕这天夜里,北山蘅做了无数个梦。 从他在绛河边捡到重九开始梦起,梦到重九小时候扒在月宫门口偷看自己,梦到重九在江陵客栈中掐着他的脖子说狠话。 最后,他梦到了摇光镜。 依旧是熟悉的墙头,熟悉的姿势,城墙下尸横遍野,长空中圆月高悬。重九将他按在城墙上,当着城下数万黑袍金甲将士的面,撩起了他的衣袍…… 北山蘅骤然从床上坐起。 他摸了一把额头,都是冷汗;再摸一把身下,瞬间脸红。 该死。 竟然被一个梦给弄得…… 北山蘅静待心情平复后,披着衣服下床,走到镜子前看了看。 还好,鼻子上没有牙印。 他把衣裳穿好,带上门出来。 雪后天晴,暖阳东升,红日和白雪交相辉映下的城池却格外安静。百姓们整夜守岁,此刻正是困倦至极的时候,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布靴踏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第74页 府门口停着两架马车,绎川和重九站在车前整装,郁驷跟府里的官家低声吩咐什么,林浪父女在旁边看着。 看他出来,郁驷解释道:“小王备了些棉衣干粮,教主路上用。” 北山蘅点点头,视线落在林浪身上,“看来是我选的时间不好,一大早地离开,劳烦林先生相送了。” 林浪拢着袖子,笑道:“林某不是来送人的。”他指了指后头那架马车,“林某在王府住了这些时日,混吃混喝的,不敢再叨扰王爷,正打算携小女一同离去。” “也不急在这一时吧?”北山蘅挑眉。 “北上一路风雪,林某想与教主同行,寻个庇佑。”林浪笑得格外纯良,“还望教主莫要嫌弃。” 北山蘅不置可否。 虽则出了太阳,但屋外还是天还是冷。几个人略寒暄了几句,便辞别了郁驷,趁着天晴早早地驱车离去。 重九头探出车窗,往南越王府的方向看去,半晌放下帘子,转头酸道:“那郁王爷还没进去,在门口看着呢,好像看一看就能把我们看回去了似的。” 北山蘅懒洋洋道:“郁王爷又怎么得罪你了?一大清早就发癫,别闲的没事给人找不痛快。” 重九鼓着脸有点委屈。 北山蘅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些,心里懊丧,掀起眼皮看到他嘴角沾着米汤,便抬手拭去,道:“多大的人了,吃个饭还能吃到嘴上。” 重九顺势在他指尖上咬了一口。 北山蘅连忙把手缩回来,若无其事地拢进袖子。 绎川虽然没说话,但视线一直在他两人上打转,自然也瞧见了重九的动作,忍不住眼皮一跳。 师兄和这臭小子,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他用狐疑地目光打量着北山蘅,忽然想起他最近时常脸红,偶尔垂下头时,微微翘起的眼尾泛着绯色,其中风情美妙不可言说。 师兄,跟以前不一样了…… 绎川喟叹一声,扭头去看车外的霜雪,眸光渐渐暗沉下去。 旬月之后,他们到达了暨州。 这是一座横跨离江的郡城,位于云沧大陆心脏,直隶王畿,安宁富足。 出了暨州再往北四百余里就是帝都,立在城郊的山顶上,还隐约能遥望皇城里直冲云天的紫薇台。而逝水阁所在的白水城在帝都以西,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照理说,也该分道扬镳了。 两架马车在暨州最大的摘星酒楼门前停下,重九一边往里走,一边向林浪询问起行程。 林浪瞟他一眼,含笑道:“九公子好像比林某还着急。” 重九被戳穿心事,低下头。 “如今年关已过,现在回家也赶不上吃元宵,还要白白挨夫人一顿骂,林某倒是不想回去了。”林浪走到桌边坐下,故意将语气拖得很慢。 重九果然露出担忧的表情。 林浪在心里感叹,果然还是个孩子,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吩咐店伙计准备茶点,对重九道:“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定然不会叫你师尊奸计得逞。” 重九点点头,又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才是奸计,师尊那叫英明。” 林浪差点被点心噎住。 “你师尊偷偷给你张罗娶媳妇也叫英明?我给你帮忙,你还说我奸诈。”林浪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小没良心的。” 重九轻哼,反正师尊全世界第一好。 “别说这个,你武功练得如何了?”林浪压低了声音,“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打不过他,你说再多软话都没用,他还是拿你当小孩。” “在练了。”重九低下头。 虽然北山蘅把书没收了,但他好学,已提前将书中内容背下来。 “嗯,好好练。” 林浪慢吞吞地嚼着点心。 北山蘅门外进来时,一眼就看到这两人在窃窃私语,心里顿时有些不爽。他快步走过去,冷着脸问道:“聊什么呢?” “林先生说……”重九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说教主生得好看。”林浪接过他的话头,“林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无数才子佳人,都没见过教主这么好看的。当真应了宋隆那一句,天仙下凡。” 北山蘅听得这话心情略好起来,轻骂了一句“胡言乱语”,便撩起衣袍在旁边坐下。 林浪对着重九挤眼睛——学到了吧。 重九讷讷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北山蘅:“师尊怎的进来这般迟?可是外面有什么事?” “没事,碰见两个杂碎。”北山蘅端起茶杯,手轻微颤抖。 重九一眼瞧见了,夺走茶杯,把他手捉过来,一边检查伤口一边问:“又有人来找师尊麻烦?” 北山蘅垂下眼睑,“嗯。” 重九把他手上的白布解开,果然看到前几日已近愈合的伤口复又裂开,还往外渗着血。他重新上过药,忧道:“师尊这几日莫要再用这只手了,当心扯到伤。” 北山蘅放下袖子把手盖住,不说话。 “自打我们从雁荡水寨回来之后,不长眼的人越发多了。”林浪蹙着眉,似在思索,“接二连三找上门来,难道寻仇还要组个团?” 北山蘅沉默听着,也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月神教一向名声不好,自己多年来也树敌无数,但总不至于这些仇家都赶在一起找事。最奇怪的是,从暹安城到暨州郡,挪了这么多地方,寻仇的总是能准确找到他。 第75页 想到这,北山蘅的视线从在座诸人面上一一滑过。 “师兄想到什么了?”绎川问。 北山蘅瞥他一眼,摇摇头。 直觉上判断,不是有人时时刻刻跟着他们,就是同行的人里有人泄露了行踪。 只是这内鬼是谁,现在还不好说。 日头行到正中,酒楼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暨州是六合通衢之地,南来北往的商贩、游侠、官差不少,全都聚在这摘星酒楼之内。 重九正咔嚓咔嚓咬着香瓜,往门口打眼一瞧,便看见一个熟人。 “真晦气。”重九眼眸暗下去。 “怎么了?”林浪一边问,一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你的情郎,当真是天大的缘分。” 后面那句话是冲着北山蘅说的。 只见完颜毓跨过门槛进来,大马金刀地往门口一坐,吆喝着让小二上酒。 北山蘅看到了,回头一哂:“这缘分给你你要不要?” 林浪戏谑道:“光明使有钱有权长得好,刀下功夫一流,听说床上功夫也一流,我倒是想要,那也得人家能看得上我这把老骨头。” 林漪掩着唇笑起来。 “不要脸。”北山蘅简短地评价。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经摸透了林浪的本性,表面看儒雅温润清贵公子,实际上风流浪荡满口浑话,真真正正人如其名。 重九看他二人越聊话题越偏,夹起一只翡翠蝴蝶虾放到北山蘅碗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师尊吃这个。” 北山蘅刚动筷子,忽然身后那桌一阵骚动。围坐在桌边的四人不知说到了什么,举着酒杯大笑起来,觥筹交错间,还有人跃到了桌上,嚷嚷着跟左右敬酒。 其中一个汉子道:“来来来,这坛烧刀子,魏某人敬各位兄弟,敬我天道昭彰、除武林害!” 他身侧的人纷纷接上,各浮一大白。 喝完,有人小声问:“大哥,我们真能杀了那魔头吗?”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我魏老四几时怕过?”为首那人一掌拍在他小弟身上,捋着胡须道:“秦盟主此番发下风云令,定是觉得我魏家庄有此实力,你莫要堕我等威名,涨他人士气。” 秦盟主? 北山蘅抬起眸子,正巧林浪也在看他,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知道都想到一处去了。 “可听说先前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残了,这秦盟主会不会是投石问路,让我们先替他探探虚实。” “是啊大哥,小弟也觉得……” “你觉得什么觉得!”魏老四这一掌拍在了那人头上,“听闻那魔头也到了这暨州,兄弟们今日喝干这坛,明日便杀他个头破血流。” 他吆喝着举起酒杯,跟左右一一碰过。 碰完,又一人笑道:“大哥这话说的不妥,对那老妖不该说头破血流,我们要让他片甲不留!” “你这酸秀才,看了两本书有本事啊?敢跟老子抠字眼。”魏老四一拍桌。 “非也非也,小弟怎敢冒犯大哥。”那人压低了声音,语气暧昧,“不是说这老南和九郯那蛮夷有一腿,想来是个长得好看的,不如捉来给弟兄们爽一爽。” “滚蛋!”魏老四推开他,瞪眼,“老子对男人没兴趣!就是他脱光了撅起屁/股,老子也不想搞。” 林浪闻言将视线移到重九面上,果然就见他在那咬着牙发怒,凶巴巴的还带几分奶气,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北山蘅倒是不以为意,反而微微翘起唇,露出几分兴味。 “大哥不吃肉也就算了,好歹给弟兄们留口肉汤喝啊。”先说话的那人赔着笑,“您有夫人温婉贤良,我们可连个女人都没见过,天天吃素就差去庙里当和尚了。” 眼见着后面那桌说话越来越露/骨,重九听不下去了,红着眼睛道:“师尊,我去杀了这几个杂种。” 北山蘅瞥他一眼,摇头。 林浪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拍了两下,沉声道:“别慌,且看看这些狗能吐出什么东西来。” “说来……我们还没见过那妖男长什么模样,若是摸起来一身硬肉,那也是真的败兴。”魏家庄一手下说着,将酱黄瓜嚼得咔嚓响。 “你不知道,这酒楼里可是有知道的。”隔壁桌有人吹了声口哨,转向门口喝酒的青年,朗声道:“光明使,给大伙说说呗,那魔教妖男身段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完颜毓身上。 完颜毓脚支着板凳,一手端酒,一手抓起烤羊排,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块肉,静默不语。 “瞧他那样儿,蛮夷就是蛮夷,跟个野人似的。”角落里有人嗤道:“那魔头好歹也是个朝廷亲封的勋爵,怎么会白白给他操?真当我中土人找姘夫都不挑的么。” 酒楼里的一众游侠俱笑起来。 完颜毓啃光了一只羊腿,将骨头放下,两手捧着酒碗喝起来。 “喂,九郯人,那些事是真的吗?”看客们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他当真人前滥杀狂妄,人后下贱放浪,是个道貌岸然的嗜血妖魔?” 绎川的手已经扣到了剑上。 完颜毓自酒碗中抬起头,抹了抹嘴,微微一笑。 “是真的。” 酒楼里一时安静,完颜毓的声音浑厚有力,回响在大堂之中。 第76页 “他劫杀凌波宗的楼船,灭了涿州陈氏镖局满门,捉无辜男孩为练功药引,屠戮雁荡水寨上下……”完颜毓放下酒碗,补充道:“都是真的。” “那……那件事呢?”四下里响起暧昧的窃笑,“也是真的么?” 江湖中人,生如逆旅,来去匆匆。死去的人无关紧要,世人所关注的,只是他们想听到的八卦琐碎。 正如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一般。 “是真的。”完颜毓嘴角翘起来,给出了所有人想要的答案。 “江陵城西小庙中那一夜,他曾脱光了勾引我,我们便在那小庙外的野草丛□□赴云雨,探索天地奥秘。” 完颜毓说着,倏地将目光移到某个背对着自己的人身上。 那人一身雪衣,长发如缎,静坐在原地,不动声色饮茶。 宛如一道月光坠入人世。 “您说对吗?蘅教主。”完颜毓轻轻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欢迎猜boss,猜到发红包。 第39章 又发疯 随着这句称谓落地,堂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方才肆无忌惮讨论的那人就坐在自己身后。顿时所有人都有些坐立不安,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北山蘅。 那些或心虚、或暧昧、或轻浮、或厌恶的目光,一道又一道,宛若实质,似要将他那身白袍剥开看个明白。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人却端着茶杯,岿然不动。 完颜毓紧紧地盯着那道清隽背影,很想知道,面对这样的情景他会怎样处理。 半晌,北山蘅喝完茶,缓缓抬头。 “光明使,好久不见。”他沉静的眸子望过来,碧蓝似水,平静无波,“说好的只是露水姻缘,怎么光明使大人好像念念不忘?真不知道一盏茶时间就说自己不行的经历有什么可回味的。” 完颜毓中州话说得不好,在心里重复了两遍,才搞明白他的意思,险些将刚咽下去的那口酒笑喷出来。 重九愕然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一般,讷讷道:“师尊……” 北山蘅恍若未闻,讽道:“若早知道光明使大人是个绣花枕头,本教就不找你了。伺候得不好不说,回头了还要在外头胡言乱语,没得扰人清静。”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瓷器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教主既然不满意,那今晚再来一次如何?”完颜毓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目光戏谑,“今晚,保证让教主满意。” “一次都不行,就别来第二次了。” 北山蘅淡淡地看他一眼,转身,向着二楼的客房走去。 “师尊!”重九追上去,起身时衣摆带倒了一排板凳。 林浪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俯身将凳子扶起来,突然对他充满了同情——这傻孩子,不会是当真了吧? “刚才跑掉的那个,是被魔头抓去当药引的吗?” 有人回过神来,轻声询问。 “谁知道是药引还是别的什么,你没看那男的表情怪怪的,指不定晚上还要……”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骤然落下,横到说话之人面前。冰冷剑锋穿透瓷碗刺入木质的桌面,碎瓷中酒水洒了一桌。 绎川握着剑,冷眼瞧着那人,如看着一只蝼蚁,“我月神教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杂碎来议论了?狗若是还没学会说人话,就趁早滚去你狗窝里呆着,别爬出来丢人现眼。” 那人想是魏家庄的手下,魏老四将他往身后拉了一把,沉声道:“小弟有眼无珠得罪了人,可一码归一码,还望祭司长大人慎言。” “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绎川嗤笑一声,“你跟那巧伪趋利的秦盟主一样,都是只望得见他人瓦上霜,瞧不见自家阴沟暗渠里蛆虫的杂种。” 魏老四脸涨得通红,手按上了腰间的长刀,“祭司长,你莫要欺人太甚!真当我魏家庄无人不成?” “若非你今日在此狂吠,我还真没听过什么魏家庄。” 魏老四怫然作色,抬手就要抽刀,绎川眼微眯,反手将剑从桌上抽出,在他动作之前对着手腕一剑刺下。 随着一声惨叫,血从他断腕之处喷涌而出,霎时间在堂中绽开红幕。 “你、你这恶贼!” 身侧的弟兄们扶着魏老四,扭头怒视绎川,说话间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没有一个人敢冲上来。 “狗都比你们多两分血性。” 绎川收起剑,居高临下地啐了一口,表情不屑。 “兄弟们,大家一起上,先宰了这个魔教走狗!”角落里不知有谁在喊,酒楼大堂里霎时间响起一阵喊打喊杀声。 “阿漪,去帮一把。” 林浪端了茶,气定神闲地漂着茶沫,头也未回。 完颜毓坐在门口将好戏看足,这才慢吞吞地看向楼梯,片刻后他提起刀走上二楼。 走廊尽头的天字甲号房门口,身着青衫的少年垂头立在那,抬手想要敲门,临摸到了门边又放下来。原本整齐的头发已经被他抓成了鸡窝,隔老远就能感受到一股愁绪。 完颜毓轻笑一声,随便挑了一间房从窗口跃出去,攀着酒楼外墙摸到了甲号房的窗子。 “小美人……” 北山蘅手捧着一本书坐在床上,听到他进来头也没抬,只冷冷问:“光明使的戏演完了?” “我这哪里是演戏。”完颜毓把椅子拉到他身边坐下,用诱哄的语气道:“那日你受了伤晕晕乎乎,腿缠着我的腰求欢,我实在是不忍看你欲求不满,这才……” 第77页 “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的,随便你忽悠?”北山蘅打断他的话,将书翻页。 完颜毓摸着下巴,神情玩味起来,“看样子你跟那流氓徒弟学了不少东西,莫不是这些天我疏于防范,叫他捷足先登了?” “我徒弟可不像你这般龌龊,满脑子不干净的想法。”北山蘅合上书,抬起头来,“你到底想说什么?今天在酒楼里说的那番话,怕不是只为了羞辱于我吧?” “小美人真聪明,我羞辱你干嘛,我只想疼爱你。”完颜毓陪着笑脸,“只不过大势所趋,我不得不说这违心之言。” 北山蘅微微歪头,思忖着道:“什么大势?秦盟主的势?” 完颜毓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块三寸长的金牌放进他手里。 那令牌上尖下方,边缘錾着一圈银线,正面写一个籀书的“令”字,背面刻着八个小字: 遭逢乱世,风云必出,匡扶正义,荡清尘浊。 北山蘅看了两眼,将令牌丢还给他,道:“江湖规矩,风云令需要两个以上大派同时签发,除了楚江盟和楞严山,还有一个是谁?” 完颜毓笑眯眯:“是我。” 北山蘅轻轻“啧”了一声,摇摇头:“利令智昏。目的所在,仇敌亦可为盟友。” “秦固那老匹夫都可以忘了我在雁荡水寨大败他手下的仇,小美人怎么就不能忘呢?更何况我们两个又没仇。”完颜毓凑近了一些,贴着他耳边道:“跟我回光明宫吧,有我在,谁都不敢动你。” 北山蘅冷笑,“我放着好好的教主不做,跟你回去当个玩物?” “就是不跟我回去,你这教主也做到头了。”完颜毓眉心微蹙,“这次风云令历数你五桩大罪,举天下之力围剿,一个接一个地上能活生生将你耗死。” “那就让他们来。” 北山蘅掀开被子走下床,拢了拢衣袖,缓步行至窗边。 “只要这些人不怕死,我随时奉陪。” 神力和人力是有隔阂的。 凡人习武,数十载方能初窥门径,再数十载小有所成。江湖熙熙攘攘,能在武学上有所成就的人寥寥无几,登峰造极者更是屈指可数。 然而即便是一代宗师,在月神灵脉面前,也如蝼蚁般渺小易折。 完颜毓倚在床边,视线追随他的背影,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半晌,他低下头去,轻轻笑了笑。 突然,房门“砰”地一声打开。 两人闻声回头。 重九笼着一身寒霜立在门口,青衫落拓,面容冷峻,仿佛消失许久的另一个人格又重回身体。他红着眼看了看北山蘅,又转向完颜毓,在凌乱的床铺上一扫而过。 “师尊,你们在做什么?” 少年的声音有些喑哑,像喉头梗着一团棉絮,憋得他喘不过气。 北山蘅皱起眉,抿唇不语。 完颜毓眨眨眼睛,起身把自己弄乱的被褥拉平,对北山蘅道:“小美人我先走了,改日再会。” 他冲着重九意味不明地笑一下,撑着窗台翻出去。 重九走到北山蘅面前,北山蘅感觉有些不太对,下意识就要走。重九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甩到墙上,手顺势撑在他头两侧。 北山蘅皱眉,“别发疯。” “师尊,”重九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北山蘅觉得这个问题蠢到家了,根本不想回答,冷道:“真的假的你不知道?跑来问我做甚。” 重九的表情像生吞了一只苍蝇,恨不能把完颜毓碎尸万段。 “这么说,是真的了?” “自己去想!”北山蘅没好气道。 重九闻言真的沉默下去,垂着头挣扎了半天,似乎是终于想通一般,复又抬起头来,犹犹豫豫地开口:“以后,师尊要是真的想……找人伺候,不如试试弟子如何?” 北山蘅顿时黑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缝里蹦出来:“你说什么?!” “弟子也看了不少书,什么姿势都可以,而且随叫随到。”重九拉起他一只手,往自己身上蹭,“师尊你摸摸,我保证比完颜毓强!” 北山蘅差点晕过去。 “你怎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他抬头瞪了重九一眼,把他推到门口,指着外头道:“给我滚,赶紧滚!” 重九一手撑住门框,一手扣着他的肩,“师尊我真的可以……” “滚!!” 北山蘅用力将门甩上,感觉自己心砰砰直跳,也不知刚才摸到了什么,掌心隐约还留存重九身上的温热,烫得他险些原地飞升。 “孽、徒。” 北山蘅恨恨地骂了一句,磨着后槽牙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猜boss活动等完结开奖,人人有份) 第40章 紫微台 “站在那里做什么?” 绎川端着煎好的汤药上来时,就看见重九立在门前,丧眉耷眼地将额头顶在门框上。 “师兄在吗?”他走过去问道。 重九点了点头,伸出手,“是师尊的药吧?我送进去。” “不用。”绎川侧身避开,“从南越王府离开时带的金银花用完了,你去城中的药铺看看,有的话再买一些回来。” 重九略一犹豫,点头,“好。” “等等。”绎川喊住他,从腰间解下佩剑丢过去,“带上这个,如今外面不太平。” 第78页 “好。” 重九摸着冰冷的剑身,转头下楼。 年关刚过,还没出上元,街道上犹是冷冷清清的。除了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游侠,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流民,再看不见别的身影。 重九沿着偌大的暨州城走了两圈,直到天暗下来,才瞧见一家没关门的药铺。 他进去买好药,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王畿地区的气候要比南方更多变些,出门时还晴朗着,不过一个时辰便刮起了狂风,须臾又开始飘雪。 风雪中,身后传来细微响动。 重九将纸包的草药挂在腕子上,抱紧了怀里长剑,加快步伐。 风卷起他的衣袖,裹挟着霜雪落在他的发间、鬓上。偶有几户亮灯的人家,烛光被风吹得明灭闪烁,屋中之人很快熄掉烛火,整个街道又陷入一片死寂。 清冷的月色下,长街映出两道暗影。 重九望着地上不断拉长的影子,轻叹口气,停下脚步,手扣上了剑鞘。 剑光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拨开漫空乱雪,发出铮然一声长鸣。转身时剑锋荡开细碎星芒,宛如天幕边绽放的银河霄汉。 来者是两个灰袍僧人,俱低头敛目,但手中长棍却凌厉扑来。 重九横剑格挡,被强烈真气震得后退了两步,广袖当风猎猎而动。他撤步稳住身形,旋即提剑腾空而起,足尖点在对方刺来的长棍上借势一跃,手中剑芒指向左侧僧人面门。 这套剑法是他从林浪给的那本书中学来,结合月神教轻功逐光,使来宛如雁过横塘一般轻盈灵动。 两个僧人低吟一声佛号,一人微微下蹲,一人持棍而上,踩着同伴的膝头跃上半空,以长棍拨开他手中长剑,摆出罗汉阵。 重九凌空踏了两步回到地上,三人顺势战成一团。 街边房顶上趴了两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战况。眼见重九被两人围攻,林漪就要飞身下去,却被林浪一把按住了肩膀。 “再等等。”林浪眸光微沉,面上带着隐隐期待。 那两个灰袍僧人内力极深,连战百十来招都不见迟缓,出棍依旧又稳又准。 重九受了散魂掌之后经脉阻塞,于内功上远逊旁人,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会力竭,但是随着风雪渐盛,丹田处一股清爽之气缓缓涌动,他反而越战越勇,连那把原本略显沉重的剑都变得称手起来。 长剑在他手中挽开一道剑花,裹挟着风霜刺出,从其中一个僧人的长棍当中横劈而下。 剑尖抵到对方眉心时,其上的片雪尚未融化。 “好剑法!” 身后的长街上有人抚掌走来,声如洪钟,语气和缓,仿佛只是一个和蔼慈祥的武学泰斗,在评价武功出色的后辈。 重九撤剑回身,眯眼望向来人,脸色很快阴沉下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先贤诚不欺我。”法藏身披丹红袈裟,捻着佛珠,微微颔首。 重九抿起下唇,撤剑一横,抖落一身碎雪。 “让贫僧来试试你的武功。” 法藏振臂合十,袍袖无风而动,周身泛起暗红色的光晕。重九还未及反应,身侧已然幻出四道人影,齐齐朝着他飞身而来。 重九蹙着眉不知如何下手,忽听身后一道破空之声,慌忙提剑回头。 四道人影霎时融为一体,金刚掌带着灼烫热风迎面而来。重九连退了数步,双手举起长剑。可法藏仿佛没看见那霜冷锋刃一般,手掌向着他的头顶直直劈下。 “当心!” 有人从身后将他拉开,随即一道纤细身影自空中腾翻而下,掀起一阵幽幽香风。 重九犹在愣怔,身边那人已经融入了战局。 一高一低两道黑影交错上阵,手中拿着两指宽的软剑,身形快到无法辨认。法藏固然武功高强,但这两人也非泛泛之辈,左右掣肘,一时胜负难分。 重九愣怔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与法藏对阵的竟是林浪父女。 林浪一贯是懒懒散散的模样,打着架还不忘嘲讽法藏:“老东西,你怎么头顶一根毛都没有?该不会是脱发吧。” 法藏冷笑一声,并指拨开他的剑锋,“出家之人,自然不会有这烦恼丝。” “出家之人?”林浪佯装惊讶,手中软剑越来越快,“看不出来。我瞧你尘缘未了,世俗难脱,一天到晚惦记着杀这个杀那个,还以为你是用不起油灯拿头照亮呢。” 这句话的威力不啻于当面骂秃驴,法藏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真气荡开在小小街角,压得那两个僧人喘不过气来。 林浪与林漪二人同他过了不下百招,但对方的真气却似大海一般绵延不绝,浑厚有力,不露一分破绽。林浪心里没底,只能再行险招,诈道:“老东西,你是打算跟我斗到官军来吗?” 法藏不慌不忙,与他对掌,信口道:“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呢,哪里来的官军?” “王畿重地,帝都脚下,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林浪沉下脸,冷声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和尚,你当真不怕吗?” 法藏不知想到了什么,出掌的速度骤然慢了半分。 林浪眯起眼,手中软剑一抖,凌厉剑锋擦过他颈间。只听“哗啦”一声,悬在法藏胸前那串佛珠被甩出去,绳线字中间断开,檀木珠子洒了一地。 “师父!”后面两个灰袍僧人慌忙上来扶住他。 第79页 “我们走。”法藏瞥了林浪一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对着他微微一礼,随即攀着一个僧人的胳膊转身。 另一人低头要去捡地上的佛珠,却被法藏厉声喝住:“不许捡!” 僧人讷讷地将手收回来。 目送着这师徒三人消失在街角,林浪两步走过去,弯腰拾起一颗珠子,对着月光细看——雕刻着罗汉的檀木佛珠上,赫然洇开一道艳色血痕。 “这老东西受伤了。”林浪轻笑,朝着法藏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玩味,“受伤了却要瞒着自己徒弟,有意思。” 重九收了剑,问道:“林先生怎会出现在此处?” “我说出门逛街碰巧遇上了你信吗?”林浪斜睨他一眼。 重九摇头。 林浪沉声笑起来,“我一直跟着你。风云令早已传至六合八荒,这几日找上门的人会越来越多。不过你剑法学得不错,只要不对上法藏这样的武学宗师,寻常人拿你没办法。” 重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拱手:“多谢先生相救。” “客气。”林浪将软剑递给林漪,轻拍他的后背,“跟我过来,带你看个东西。” 重九跟着他走到城中一处楼桥,一直登上最高的那座重檐楼。顶着楼顶刺骨寒风,林浪拢了衣襟,抬手按在重九肩上,让他面朝向北方连绵起伏的山峦。 “看那里。”林浪抬手一指。 浓淡得宜的层层云霭中,一座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塔身漆白,上绘金色云纹盘龙,即使隔着重山万里依旧隐约可见。 “那是什么?”重九皱眉。 “紫微台,云沧的权力中心,六合之内苍生敬仰膜拜的存在。”林浪轻声说道,语气蕴着三分肃然,“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你可以走到那高台上去,上达诸神,下御万民,你愿意吗?” 重九脸色微微一变,“紫微台是皇权象征。林先生,这等大逆之言,岂可轻易宣之于口?” “只是一个设想,说说有何不可?”林浪按着他的肩,似有千钧之力压在掌心,“走到那台上去,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了。” 重九咬了咬唇,目光黏在远处的高塔,久久不语。 林浪了然一般,轻笑起来。 重九却突然侧身避开了他的手,缓缓地道:“林先生,那紫微台,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低下头,抚着袖口的莲花暗纹,目光变得无比温柔。 “月光所及之处,纵然身住黑暗,雾霭溟濛,也洋洋洒洒俱是温柔。”重九仰起脸,微一笑,“我不想失去这缕月光。” 林浪怔在原地。 “我给师尊买了药,怕是回去得晚了,耽搁事。”重九晃了晃悬在腕上的纸包,面露歉色,“今晚多谢林先生相救,阿九先行告辞。” 说罢,不等林浪回应,便抱着剑匆匆离去。 林浪望着他的背影,拧起了眉。 回到摘星酒楼时已是深夜,大堂里一片沉寂,重九直接拎着药上了二楼。本想待明日再去把药交给绎川,临经过天字甲号房门口时,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林浪今日,似乎话中有话。 重九站在北山蘅房外,踌躇着想要进去,又怕惊饶了师尊休息。 正犹豫不决时,忽听屋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虽然隔着层层被褥,还是能听清这声音是何人所发出。 也许师尊在踢被子…… 重九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轻轻推门走进去。 隔着层层帷帐,隐约能瞧见床上的人影,拱着被子动来动去。他将药包放在外间的茶桌上,带着疑惑抬手挑起了床帐。 床褥上的场景让重九为之一愣。 北山蘅正沉浸在摇光镜带来的梦魇中,双腿死死地并住抵在床头,一手攥着被角,一手按住小腹。他眉峰紧蹙,双唇惨白,额头沁出薄汗,整张脸红得有些不正常。 重九不明就里地坐到床边,抬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被手背传来的灼烫温度吓了一跳。 “师尊起来,喝口水。”重九轻声唤道,将人抱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想要把被子从他怀里面抽出来。 费了好大力气,北山蘅才松开抓被角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仍不肯动。 重九顺着他的胳膊摸下去,便摸到了北山蘅一直死死抱着不肯放的地方,待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微妙。 “师尊……”重九动了动嘴唇,不知该作何言语。 北山蘅此时恰好梦到最刺激的地方,梦里银甲红袍的青年手持短刀,即将对他的宝贝残忍落下。北山蘅心里一急,下意识便往重九怀里滚去,口中逸出一声低吟: “孽障……” 重九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1章 缱绻梦 窗外夜幕低垂,朔风凛冽,冷气裹挟着飘雪拍打窗纸,仿佛下一秒就要席卷而至。 重九坐在床边,周身寒气未散,手脚仍然冰冷僵硬。 而怀中那人衣衫半褪,鬓发散乱,兀自沉浸在深深旧梦当中,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漾开淡淡薄红。偶尔埋首在他颈窝轻蹭时,唇齿间逸出一两声轻吟,不啻于这世间最猛烈的情药。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即便只是梦魇促使下的细喘,都似引人垂怜一般,蕴着些欲说还休的媚意。 第80页 重九沉默了许久,手指轻动,抚上北山蘅的衣带。 “师尊,我帮你……”少年哑声说着,将他的手拎出来攥进掌心,手缓缓探入衣摆。 北山蘅本来噩梦缠身,被惊出了一身薄汗,正闷热不已。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带着寒气钻进了衣裳,下意识便往他手上蹭过去,动作间将衣服扯得更开。 重九捺下剧烈的心跳,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有些心虚一般,将两人的身影完全笼在帷幔之后。 北山蘅陷在梦里,想把手抽出来继续护着自己的宝贝,但被重九辖制住身子,挣扎了半天没挣开。又梦见对方将屠刀收起,不似要对自己宝贝下手的样子,索性便撒开手由着他去了。 重九轻笑一声,收紧了揽着他腰的那只手,缓缓动作起来。 北山蘅的梦变了色。 望舒城外的漫天血幕连成一片,逐渐变作床幔,衬得那月色格外旖旎秾丽。青年抱他坐在城头,带着他一起卷入这场缱绻幻境。 北山蘅心底羞恼不已,自知不该梦见如此悖逆人伦之事。 可微凉的指尖流连在身上,一点点挑起他心底□□,仿佛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中一般。 迷蒙中,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他颈后,勾得体内那团火越烧越旺。北山蘅迷迷瞪瞪地偏过头,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对上那双如星光般璀璨明媚的眸子。 “你……”他微微蹙起眉,似是没弄清眼前的状况。 重九吓了一跳,慌乱之下想也没想便低头亲了过去,封住那张准备开骂的嘴,同时绷紧了背部肌肉。 半晌,预想中的一顿毒打并没有落下来,对方乖乖地任他亲住。 重九有些疑惑地将人放开。 北山蘅舔了舔嘴角,懵懵懂懂地抬头,眼尾拖着淡淡红晕看过来,碧蓝色眸中蒙上一层水雾。他怔了片刻,微阖双目,鸦羽般的睫毛细细地抖着。 重九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动作一顿,“师尊?” 北山蘅转过身,抻开双臂往他脖子上一勾,将脸埋进胸口,幽幽道:“继续。” 重九:“……” 见他还僵着没动,北山蘅蹬了蹬腿,小声催促:“赶紧的。” 重九感觉他蹭到了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托着他换了个姿势,离自己的小兄弟远一些。 “师尊?”重九一边帮他纾解,一边试探性地开口。 北山蘅抬起头,脸向后仰着,雪白脖颈勾开一个漂亮的弧度,他轻轻睐着眼前之人,从鼻端发出一个单音:“嗯?” “师尊你……”重九盯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柔声问:“你认得我是谁吗?” 北山蘅眯起眼睛,似在思索,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 重九顿时蔫了下去。 不过转念又想到——不认识,那说明事后自己不会挨打,抱到了师尊又保住了性命,也不算太亏。 正想着,北山蘅突然踢了他一脚,嘟囔道:“再快点。” 重九眸光骤然暗沉下来,他倾身将人压到榻上,另一只手挑开中衣下摆探进去,顺着腰线一直向上轻抚,唇贴在他颈间厮磨。 临到爆发的边界,北山蘅难耐地挺起腰往他掌心蹭,汗湿的墨发贴在颊侧,尤衬得肤白胜雪。 重九眯着眼吻下去,将急促的喘息堵在唇齿间:“师尊……” 北山蘅睁着一双水色眸子,目光涣散,仍沉浮在欲海中未曾回神。重九在他唇边落下一吻,动了动嘴刚要说话,身下之人却突然抬起腿,一脚将他从床上蹬了下去。 “退下吧。”北山蘅翻个身,拉上被子,把自己裹进去。 “……” 重九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磕疼的后腰,瞬间无语。他看了看手上的液体,赌气一般伸过去,准备蹭到那两瓣红唇上。 想了想,还是怂怂地缩回来。 重九掏出帕子把手擦干净,转身倒了一杯水。 只这片刻的功夫,北山蘅便已沉沉睡去,仿佛方才之事并未发生。重九喂他喝完水,将人塞回被窝里,把被子掖好。 次日北山蘅一直睡到了辰时,起来时身上乏得厉害,屋内氤氲这淡淡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昨夜噩梦变春梦的事。 他皱了皱眉,穿好衣服下楼。 重九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目光紧盯着楼梯。 北山蘅走过去,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重九把手边玉盅往他面前推了推:“师尊起来了?喝这个。” 北山蘅一点头,端起碗。 重九紧盯着他的动作,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问过店老板了,海参与山茱萸、粳米和鹿角胶同煮,可以壮阳补肾,锁精益气……” “咳咳……”北山蘅的粥喝到了鼻子里。 迎着徒弟探寻的目光,他放下玉盅,擦了擦嘴,淡道:“我练铁马冰河,不宜用这些补阳之物,你喝吧。” 重九默了默,将碗拉过来,低头用勺子扒拉着米汤。 “师尊昨夜睡得好吗?” “还好。”北山蘅点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他的脸,神色微微一滞,“你脸红什么?” “弟子、弟子只是……”重九咽了一口粥,含混不清地说:“弟子只是昨夜路过师尊的房间,听屋内隐约有响动,以为是师尊睡得不好,便进去看……” 第81页 北山蘅打断他:“昨夜你进我房间了?” 重九点头,乖巧地垂下眼睑,“想是师尊伤还没好,兼又梦魇缠身,夜里发起烧来迷迷糊糊的,幸亏弟子进去看了。” 北山蘅心里一紧,想到了那个越跑越偏的梦,脸色有些难看,“我说什么了不曾?” 重九慢悠悠地摇头,看他脸色不对,故意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北山蘅讷讷地。 重九盯着他的脸,几乎可以确定师尊不记得昨夜之事,若是真叫他想起来,那自己定然少不了一阵毒打。 可昨夜他明明睁开了眼睛,说话间也不像是一直在沉睡…… 重九嚼着粳米陷入了沉思。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绎川和林浪父女先后下来,店小二送来饭。 绎川坐下时还敲了敲桌角,想来心情不错。北山蘅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嗯,是桩好事。”绎川喝口豆浆,拿起一只包子,“昨晚师兄睡得早,我没来得及说,那第四本《流光策》有眉目了。” 北山蘅挑眉,“在哪?” “只是有条线索,具体地点尚未清晰。”绎川道:“听说去年有个致仕的工部侍郎,叫石泰,在他府上曾出现过一本武林秘籍。只是因为他曾在朝为官,我一直没往他身上查。” 北山蘅问:“这人现在何处?” 绎川道:“在兖州老家,离帝都不远,正好在我们去逝水阁的路上。” “那就去拜访一下吧。”北山蘅将视线移到窗外,望着那一地积雪,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用过饭收拾一下,我们今天就上路。” “好。”绎川咬了口包子,扭头问重九:“金银花买来了吗?” 重九喝完一盅汤,点点头,“买了,回来的路上碰见几个和尚,幸而有林先生相助,没把药丢了。只是耽搁了时间,昨夜回来时太晚,就想着今日再给你。” “等下送我房里。”绎川道。 重九放下汤匙,略有些不满:“昨夜我说我去给师尊送汤,你偏要去。去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好好照看着,师尊昨天夜里都发烧了。” 绎川眉微蹙,“师兄发烧了?” “你还好意思问。”重九白了他一眼,“幸好昨夜我在,若是真的烧糊涂了可怎么办?” 绎川一口包子梗在了喉头,“昨夜你在师兄房里?” 眼看着两人之间气氛越来越诡异,北山蘅插话道:“好了,争这个做甚。绎川,你怎么让他一个人去买药?” 绎川含着包子,像吞了一块石头,“师兄,他今年都十六了。” 北山蘅避开他的视线,正色道:“如今江湖上发了风云令,你们出门都当心些,别再摊上什么不测。谁欺负你们了就回来跟我说,少惹事,莫逞强。” 绎川和重九齐齐应声。 林浪一直默不作声地喝着粥,视线在这三人身上来回逡巡。片刻之后,他放下粥碗:“我也去收拾东西。” 北山蘅掀起眼皮,“林先生还要与我们同行吗?” 林浪笑道:“林某性子野,着实不想回家,还望教主大人大量,莫要嫌弃,带上我这把老骨头。” 北山蘅垂下眼睑,不回话。 林浪只当他这是默认,对林漪招了招手,转身走上二楼。走到北山蘅的房门口时,林浪脚步一顿,扭头推开了那扇门。 “爹爹……”林漪下意识开口。 林浪抬手止住她的话,径直走进去,抽着鼻子嗅了嗅,视线匆匆扫过四周,最后投向桌上那只瓷碗。他将碗拿起来,手指在碗边擦过一圈,摸到了褐色的药渍。 “把这个带走。” 林浪把碗递过去,林漪迅速地装进袖子里。 “你先出去吧,我再看看。” 林浪一摆手,掀起帷帐走进内室,缓缓走向了那张床榻。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冷峻声音: “林先生,在找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2章 仪鸾司 林浪伸出去的那只手在空中一顿,随即收回宽袖当中。他施施然回身,拱手一礼,“教主。” 北山蘅关上门,缓缓走过来。 林浪抬手指向他身后木桌,缓缓道:“教主身居高位,怎么不懂得入口之物要慎重的道理?幸好昨日那碗药里只是迷迭香,若是别的什么,林某就该为天下失去一美人而扼腕叹息了。” 北山蘅视线凝在他面上,带着探寻与思索,“林先生好本事,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怕本教以为这毒是你下的吗?” 林浪拢着袖子,不疾不徐:“林某还活着,说明教主并无此想。” “你倒是机灵。” 北山蘅冷声轻哼,骤然扣住林浪手腕,抬手一道气刃从指尖逸出,顺着他的左肩径直划下。 绸质的外袍瞬间裂开,一节袖管晃晃悠悠落在地面。 林浪大半个肩颈暴露在空气中,手臂肌肉紧实匀称,一只栩栩如生的鸦青色鸾鸟盘桓其上,华丽的羽翼在左胸拖开,最长那支羽毛末端缀着一朵重瓣梅花。 北山蘅水眸微眯,纵然早有预料,乍见下还是为之一惊。 “果然……”他将视线从那只青鸾上移开,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我说为何你武功极高,江湖上却从未有人听闻,连绎川也查不到来历。原来竟是宫中之人。” 第82页 林浪抽回手臂,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教主慧眼如炬,林某还蛮好奇,您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北山蘅轻瞥他,“你给阿九的那本剑谱,我看过了。” 林浪面露讶色,“就凭这个?” “那本书里的剑法援引道教阴阳学说,讲授如何将剑意与帝王龙血合而为一、融会贯通,除了皇室,没人敢写这样的书。”北山蘅说着,从柜子里抽出一本册子给他看。 林浪瞅了一眼,无奈道:“林某还以为自己藏得好,没想到早就被教主看穿了。” “那个林漪,也不是你的女儿吧。”北山蘅头微偏,思忖着道:“仪鸾卫乃天子近侍,巡查缉捕,行走御前,却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林浪沉吟道:“确切来说,林某不是跟着你们,是跟着令徒。” 北山蘅呼吸慢了半分。 “他……”林浪顿了顿,续道:“他是已故燕王的独子,当今圣上的亲侄。林某跟着他,一为保护,二为伺机将其带回。” 北山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在亲耳听到重九身世的那一刻,他不但没有为之放松,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心上。 沉默良久,北山蘅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浪从床头随手拾起一件外袍披上,把左肩青鸾纹身盖住,这才慢吞吞开口。 “去岁仲秋,有龙气自南方而来,引曜日月,摧撼山海。陛下于紫微台上窥见天意,得知是帝王之血重现,遂降诏仪鸾卫。林某奉旨南下探查,携一亲信,扮作父女。” 北山蘅蹙起眉,“郁驷是你同谋?” 林浪摇了摇头,在桌子边坐下,“先南越王与我父辈有故交,我致信郁王爷,本想在王府稍歇两日再前往青木镇,可谁知……” 他倏地笑起来,“谁知教主竟带着九殿下住在王府。” 北山蘅闻得“九殿下”三字,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嘲讽:“他现在是我的徒弟,还没打算跟你们回去呢,林先生就这么急着改口了?” 林浪闻言一怔,锐利目光细细地打量起他来,似要厘清那张清冷面容下隐藏的情愫。 北山蘅微觉失言,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几时动身?” “什么?”林浪愣了愣。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走?”北山蘅将视线投向窗外,望着漫空纷纷扬扬的落雪,一时有些怅然,“不是要带他回去吗,早一日不如晚一日,趁早从我眼前消失。” 林浪垂下头,摆弄着衣裳道:“跟着教主走江湖太惊心动魄,我也想早点离开,可惜殿下不乐意。” 北山蘅目光凝住,“你问过他了?” “林某旁敲侧击问了不下三次,无奈九殿下孺慕情深,宁愿每晚扒着教主的墙根等您看他一眼,也不愿意跟林某回去享福。” 林浪给自己倒了杯茶,视线有意无意往他面上飘。 “他还算有良心。”北山蘅轻哼,“好歹也是我养了几年的。” 林浪抿一口茶,幽幽道:“养了几年还什么都不会,若不是林某发现得及时,九殿下就该被您养歪了。” 北山蘅想起重九做下的种种恶行,又想到自己持续了大半年的噩梦,终于忍无可忍道:“就他那疯样,我没宰了他都是好的,有本事你养一个试试?” 林浪摇晃着茶杯,眼神愈发玩味:“林某可没教主这样的好本事,能让徒弟食髓知味,难舍难分。” 他笑得无比欠打,北山蘅眼神一冷,劈手夺走茶杯泼过去。 “林先生说话注意些。” 林浪被泼了一脸茶水,不以为忤,反而惊叹道:“教主生气起来真可爱,别说九殿下驰往,连林某都想亲你一口。” 北山蘅忍着怒意,“皇帝派你出来前,没教你什么是分寸吗?” 林浪连声告罪,掏出帕子擦脸。 北山蘅眸光动了动,方要说话,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绎川在外面询问道:“师兄在吗?” 北山蘅转过头,“近来。” 只听外间“扑通”一声,绎川拎着个胖汉推门进来,将他搡在地上。 “师兄,我方才借酒楼的厨房煎药,这人鬼鬼祟祟地趴在外头看。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昨夜也进过厨房,还动了师兄的药。”绎川抹一把汗,关切道:“师兄没事吧?” 林浪将视线移到绎川身上,静默不语,眸光深邃。 “我一切都好。”北山蘅轻瞥过去,眉微蹙,“你带下去处理吧,问都不用问,想也知道是那些武林正派干的好事。” “好。”绎川抓起那人的衣领,又有些犹豫:“昨晚上……可有发生什么事?” 北山蘅摇摇头,脸上莫名泛起薄红。 绎川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人拉上门退出去。 北山蘅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林先生来这一趟,屋里邪气太重,我去外头走走,你自便吧。” “等等。”林浪喊住他。 北山蘅脚步一顿。 林浪的声音似从深渊传来,沉重且迟缓:“九殿下是神选中的帝王血脉,皇位的唯一继承人,不管您二位有什么关系,林某都要将殿下带回去,给朝廷一个交代。” “我感谢林先生对阿九相救之恩。”北山蘅迟疑片刻,又道:“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去帮你做说客。” 第83页 “是不能,还是不愿?” 尖锐的问句似一把滚烫刀刃,强势破开他心里万载冰寒,直指那最深处不可告人的隐秘想法。 ——他想将这个孩子留在身边。 哪怕对方早已长成高大少年,可以独当一面,无需自己庇佑;哪怕对方时不时地欺师灭祖,满口浑话,对自己的感情并不纯粹,甚至有可能在将来杀师证道——但他还是想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北山蘅蓦地咬住下唇,手攥紧袖口,心里涌起浓浓的自厌之感。 “当然是不能,那小子可不听我的。”他故作轻松地说道,迅速推开门出去,将所有情绪波澜抛在身后。 匆匆往回廊走了两步,一道青色的身影正从楼梯上来。两人目光对上,北山蘅神色一紧,连忙将脸转到旁边。 “师尊?”重九笑得格外灿烂。 北山蘅尴尬地点点头,就要越过他走开。 “师尊去哪里?弟子正要找您呢。”重九一把拉住袖子,将他拽到旁边,做贼似的露出怀中一只瓷罐,“您看我买了什么?整个暨州城就这一家卖的。” 他探手从罐中取出一物,献宝似的举起来,“是冰糕!听说冻了十天半月,才得此一罐,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北山蘅推开他的手,敷衍道:“你吃吧。” “您先吃!” 重九执着地将冰糕递到他面前,北山蘅退了两步,背抵在楼梯栏杆上,退无可退。 “师尊尝一口。”少年的星眸波光流转,璀璨无比。 鬼使神差地,北山蘅伸出舌尖去轻舔了一下,抬起头,却看见重九目光逐渐变得邪肆,顿时深觉不妥。 “我自己吃。”北山蘅伸手去接。 重九松开手,顺势在他唇边抹了一把,拭去点点水渍,含进嘴里。 北山蘅感觉脸越发烫了。 重九轻轻“咦”了一声,倾身凑近,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脸。 北山蘅心里越来越慌,只当是自己被看穿了心事,整个人僵在栏杆上,鸦羽般的睫毛凝了一层水气细细抖着。 重九却撤身退开,奇道:“师尊怎么脸这般红?” 北山蘅松了一口气,垂眸道:“方才同林先生在屋里说话,想是炉火烧得太旺,有些热了。” “哦……”重九挠挠头,“您和林先生说什么?” 北山蘅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终是没将林浪跟着他们的原委说出来,只道:“说你练剑的事。那本书确实对你习武大有裨益,回头你将书拿回去,好好练吧。” “好。”重九乖巧点头。 北山蘅又道:“只不过那林浪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们是有目的,你以后少同他来往。” “弟子也这么认为!”重九想起林浪昨夜所说,拉起北山蘅的胳膊埋进他怀里,牢牢地箍住身前窄腰,闷声道:“那人定是要撺掇弟子离开师尊,他休想得逞。” “阿九聪颖。”北山蘅摸摸他的头,一点也不为自己坑了林浪惭愧。 第43章 灯如昼 从暨州到兖州的路程并不远,一行人弃车纵马,隔天夜里便抵达兖州地界。 这一日,正好是上元。 城中街坊熙熙攘攘,行人络绎,各处阁楼馆台挂出彩幡,家家户户门前悬着灯笼,明红的绸子与新雪映在一处,将偌大兖州城装点成一片红妆素裹的盛大景象。 甫一进城,绎川便去打探消息,剩下四人在城中闲转。 北山蘅久居寒山之外,头一次触及这样浓的烟火气,牵马穿过坊市间时不觉露出茫然之色。 重九倒是兴奋得很。 他生来就是个明烈如火爱热闹的孩子,纵然失了一回记忆,将前尘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也难改天性中的活泼。 远远地见街口有人凑在一块,重九眯眼瞧了片刻,扭头道:“师尊,我想去看看。” 北山蘅略一颔首,允了。 重九扯着马缰加快步伐,林浪和林漪见状,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北山蘅只一眨眼功夫,身边之人走得干干净净,倒像自己是那个多余的人一样。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听得重九在远处喊他,便顺势跟过去。 林浪回过头,礼貌性地微笑。 北山蘅轻瞥他一眼,凉凉道:“林先生如今越发不藏着掖着自己的目的了。是生怕我徒儿以后登上东宫之位,忘了你的忠心相护吗?” 林浪笑容一僵,随即贴到他耳边道:“教主这样阴阳怪气,林某会以为您是在吃飞醋。” 北山蘅轻哼,“淫者见淫。” 林浪笑意更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某可是亲眼所见。” 北山蘅刚要问他见到什么了,却被重九瞧见两人窃窃私语,远远望去林浪的唇几乎要挨上北山蘅的脸。 少年眸光一沉,两步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横进他二人之间。 “师尊,弟子有话同您说。” “嗯?说吧。” “弟子想说……”重九面无表情地望了林浪一眼,两手拉住北山蘅的胳膊,低下头去凑到他耳边。趁其不备忽然张开嘴,一口整齐白牙咬在了那圆润的耳垂上。 北山蘅蓦地瞪大了眼睛。 重九将他放开,一本正经道:“这样听人说话,容易被偷袭。” 林浪忍着笑别开脸去。 北山蘅羞恼不已,抬手捂了耳朵,将半张脸藏在宽阔袍袖之后,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去看热闹吗?怎么回来了?” 第84页 “两个乡下人耍猴戏,没什么好看的,那些把戏弟子也会。”重九把他的胳膊拽下来,指着不远处道:“师尊我们再去前头看看吧,听说上元有灯会,想来应该好看。” 北山蘅略一犹豫,点点头。 重九回头看了看,忽然道:“林先生可以帮我和师尊看会马吗?前头灯市人多,怕是牵着马去惊扰到人。” 林浪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手里已多出来两条缰绳。 “有劳。”重九笑眯眯。 北山蘅有些想笑,转过身行了百十来步,终是忍不住道:“你如今是越发调皮了。” “看他不爽。”重九撇了撇嘴,又怕北山蘅怪罪,补充道:“师尊不知道,昨天夜里他又找弟子闲谈,说什么想带弟子去看看帝都的风景,还要我去他府上小住。” “那你可答应了?”北山蘅脚步一顿,有些言不由衷地道:“帝都十丈软红,繁华无边,自是与滇地大有不同。” 重九把他的胳膊抱进怀里,跟个孩子似的蹭着,小声咕哝:“自然是不曾答应。那林先生说起话来的模样活像个人贩子,要去也是同师尊一起去。” 说话间已行到了兖州最热闹之处,两人自挂满各色花灯的长街穿行而过,楼阁外翻飞的红幡渐迷人眼。 北山蘅一直把重九当没长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喜欢花灯,便留意着街边那些卖灯的铺子,一手悄悄在口袋里摸了银两,打算若遇上喜欢的便买一个送给他。 重九转了两圈,却径直越过灯铺,在街角一个小贩面前驻足。 “这是什么?”北山蘅疑道。 “假面。”重九抬手从架子上取了个面具,放在脸前比划着,“弟子从前在书上看过,这是瀛海以东的风俗。上元夜遇到了心仪之人,便携此物与之幽会,云雨过后再行摘下。若是满意便结为连理,若是不满便只做露水姻缘。” 北山蘅闻言有些愣,“竟有这样的事。那岂不是……未嫁娶之前人人可为夫妻?” 重九藏在狐形面具后面,一双明亮眸子透过两个孔看他,“只是一夜姻缘,同那秦楼楚馆里的恩客没什么分别,谁说就要做夫妻了?” “可、可都睡在一张床上了。”北山蘅磕磕绊绊地说着,这个风俗实在有些超出他的认知。 “睡在一张床上便是夫妻了吗?”重九歪着头想了想,放下面具,手松开他的胳膊,从腰身上环过去,道:“那弟子也同师尊睡过一张床,还看了身子,亲了嘴,这么说来莫不也是夫妻了?” 北山蘅听得脸红尴尬,又说不过他,只得将气撒在书上,“你这混账,一天到晚好的不学,净看这些破烂玩意儿。” 重九乐道:“都怪师尊从前疏于管教,弟子又不知道什么看不得。” 北山蘅推开他,板起脸,“沈道长给你的那些书就看不得,还有什么瀛海风俗志也别看了,教坏小孩子。” “好。”重九忍着笑告罪。 北山蘅长舒一口气,拍着他的手道:“我给你买个花灯吧,那才是你这个年纪该玩的。” 说罢,北山蘅走到不远处灯铺上,转了两圈,相中一个四方的灯笼,正面写着一则故事,背面缀着一段警句:盖闻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故欲以素丝之质,附近朱蓝耳。 “这句话说得不错。”北山蘅将灯笼买下来,递给重九,“经师易遇,人师难遭,你得学会尊师重道。” 重九将那句话念了两遍,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笑了笑。抬起头却道:“师尊,听闻大荒以北有万里冰原终年不化,等此次从逝水阁回来,我们同去看看可好?” “只要你乖,去哪里都行。” 北山蘅别开脸去,薄唇翘起一个很小的幅度。 重九看出他藏不住的心思,却没有揭穿,而是将那只略冰凉手的手从袖子里拎出来,紧紧地攥紧手心里。 天虽冷,指尖却似有烈火,顺着那人的眼底燃至他的心间。 与君期来日,来日亦可期。 在灯市上转了一个时辰,北山蘅总算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要做,便催促着重九往回赶。寻到林浪父女时,绎川已回来了,只是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石泰死了。” “死了?”北山蘅略有些惊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据府上管家说是染上急病,没等到郎中来看,当天夜里人就没了。”绎川皱着眉道:“他家儿女生怕有瘟病流传开,不敢停灵,隔日就下葬了。” “那《流光策》在他府上吗?”北山蘅问。 绎川摇了摇头,“依据他府里人的说法,那石泰确实有一只木盒,形状雕花都同装着《流光策》的木盒一样。儿女们见他对这木盒宝贝得紧,便成全老父心愿,将其一并葬了。” “这么说,我们要找到那本书,还得撬了他的墓?”北山蘅面露犹豫之色,“未经主人允许起坟,这不合礼法,恐怕不妥。” 绎川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面色有些古怪——师兄什么时候还开始在乎礼法了? 重九在一旁插话道:“形格势禁,开棺也是没办法的事。” 北山蘅想了想,问道:“此人的墓在何处?” “城北,邙川。” “去看看。”北山蘅叹了口气,在心里为石泰默默惋惜两句,便毫无愧疚地带着人上路。 第85页 兖州城北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丘下一条大河绕城而过,这河流便是邙川。云沧人以北为尊,埋人时又讲究背山靠水,故而城中大多的权贵都葬在河川北岸。 到了夜里,城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时而吹一阵风,阴森森地卷起行人衣摆。 重九被灌了一袖子的风,却不觉得冷,扭头偷觑北山蘅的神色,抓着那只冰冷的手往他身边靠了靠,乖巧道:“师尊,我怕。” 北山蘅将他揽进怀里,习以为常地摸摸头。 绎川气不打一处来,往前走两步,回头瞪重九一眼,走两步,再瞪一眼,冷嗖嗖的眼神像小刀戳在他身上。 重九咧开一口白牙,眼睛弯弯。 顺着邙川岸边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不远处出现一座新坟。坟前栽两颗柏树,树之间立一块石碑,借着月光,隐约能看上面整齐的字迹。 “是这人吗?”北山蘅问。 绎川凑过去看了看碑文,点头:“就是他。” 北山蘅盯着坟茔思索片刻,将重九拨到身后,抬起手掌对准了墓碑。 林浪见状脸色一变,再也没法保持沉默,上前拦住他。 “教主打算就这么开?” “啊?”北山蘅动作一顿。 林浪摸了摸额头,无奈道:“您这一掌下去,半个山头都该掀了,明日一早定要被人发现。到时候石家人报到官府去,官家追查起来,可又是一口甩不掉的黑锅。” “那你说怎么办?”北山蘅皱眉。 林浪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到背后,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两把铁锹,递给绎川一把。 北山蘅:“……哪儿来的?” “路口一个坟头上,”林浪顿了顿,“偷的。” 重九没忍住笑了出来。 绎川正拿着铁锹研究怎么动土,冷不防身后一阵闷笑响起,伴随着阵阵阴风,惊得他险些当场去世。忍不住回头怒瞪:“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地方吓人?!” “他被鬼吓过。”北山蘅解释道。 绎川重重地把铁锹插进土壤,向下捅了捅,把表层的土翻起来。 半个时辰后,铁锹不知触到什么硬物,发出了一声钝响。绎川和林浪对视一眼,弯下腰去将土层扒拉开。 “是石泰的棺椁。”绎川用手摸着棺材板上的刻字。 林浪丢开铁锹,“开棺吧。” 两人一人扳住一边,合力将最上面那层楠木板移开,就在棺材露出一条缝隙的瞬间,脚下土地骤然一软。像有什么东西吸住了土层,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北山蘅眼疾手快,一手抓住石碑旁的柏树干,一手捞起重九。 “师兄——” 绎川那声惊呼尚未落下,两侧泥土便飞快朝他头上聚拢,不断地将人吸入其中。只留下一截光滑的小臂,苍白皮肤与黑色土壤形成鲜明对比。 北山蘅脸色一变,松开攀着树干的那只手要去拉他,却由此失了力道,自己也跟着往土中陷去。 黑暗席卷而至的刹那,一抹淡青色衣摆滑过,有人张开双臂将他裹进了怀里,手脚俱被拢起来,头枕在一个略微凹陷的温柔之处。 紧接着背后传来一阵钝痛,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更晚了,抱歉。 感谢观阅。 第44章 墓中人 北山蘅也不知自己昏了多久,迷蒙中有一滴水从空中落下来,“啪”地一声,正好打在他鼻尖上,很快顺着鼻梁滑下去。 他睁开眼,活动了一下身子,感觉浑身一阵疲乏。 变故来得太仓促,他甚至来不及运功筑起屏障,便被卷入了潮湿泥土中。本就昏暗的天幕被彻底隔绝在外,紧接着就是坠地的触感,所有意识都消失不见。 四周一片漆黑,这种黑与平时月宫里透着一两缕月光的黑不同,仿佛装进了一个密闭的笼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北山蘅发现腰上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想撑着地坐起来,手却触到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他反复摸了两下,手感很像人的肚子,再顺着那处柔软往下摸,终于确认自己是躺在别人怀里。 许是他动作幅度太大,搭在腰上的胳膊紧了三分,身后传来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师尊?” 北山蘅松了口气,手在他肚子上揉了一把,道:“起来。” 重九沉默着,没动弹。 北山蘅手上加重了力道,“起来啊。” “师尊别揉。”重九忽地收紧胳膊,将他拉得更近了些,腰紧紧贴上来,随即将头埋进他颈窝里,重重地喘着气。 北山蘅察觉到他身上变化,脸色一变,“都什么时候了还发疯?” “近半年来每天早上都这样,师尊不动还好,一动就更难受了。”重九闷闷地说着,似乎也觉得难为情,把脸贴在他肩头轻轻蹭着。 “怎么就怪我了……” 北山蘅小声嘀咕,轻轻把他手拉开,起身往前面走了数十步。很快,面前传来丝丝冷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去路。 “师尊,这是什么地方?”重九的声音有些弱。 北山蘅抬手向前摸去,指尖触及一块冰冷的石板,上面凹凸不平,可以摸到一圈又一圈纹路。他摇了摇头,道:“是一堵墙,你过来跟紧我,这里面应该有机关。” “好。”重九轻声应着,却没有动。 第86页 北山蘅等了半天没等到人过来,忍不住回头催促:“过来呀。” “师尊我……”重九撑着地站起来,话刚说了一半,整个人便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背靠到一个冰冷的物什,痛得他嚎出了声。 “怎么回事?”北山蘅神色一紧,两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扶住。 重九攀着他的胳膊,咬唇不语。 掌心一阵温热,北山蘅微微眯眼,抬手打个响指,淡蓝色的幽冥火缭绕他指尖,很快将四周照亮。他们正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十尺见方,密不透风,四壁凿刻着繁复的盘虬花纹。 他循着光往重九身上看,触目处一片血红。 “怎么回事?” 北山蘅蓦地呼吸一窒,迟疑着伸出手去,摸到他背上一排整齐锋利的铁刺,只轻轻一碰便刺破了指尖。 “不痛……” 重九咧咧嘴想安慰他,可是背上一阵阵的刺痛传来,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那血流成河的景象。抬头又看见师尊满脸担忧,重九嘴一瘪,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不痛就怪了,疼死我了……”重九把头埋到北山蘅肩上,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止不住地往他衣服上擦。 北山蘅慌了神,想拍他的背又不敢动,只好安慰性地摸了摸头,道:“你先坐下,我瞧瞧。” 重九抹一把眼泪,转过身去,扶着墙坐下。 方才他站起来时靠到了墙,背上密刺又深入了几分,淡青色的衣裳撕裂成一条一条,被血浸湿透了,和着泥污一起黏在身上,血肉下隐隐现出白骨。 北山蘅只轻轻一碰,重九便痛得弹起身子,喉间发出轻微呜咽。 他探手过去摸重九的下唇,果然摸到一排牙印,不由叹了口气,“你转过来,把头枕在我肩上,痛了哭就是,我又不会笑话你。” 重九乖乖照做,只是仍旧咬着牙,一声不吭。 北山蘅凝神运气将铁刺挑出来,见他还硬撑着,想了想,又道:“实在不行……你咬着我耳朵也行,不是喜欢咬吗?” 重九轻瞥他一眼,有气无力道:“师尊不晓得,为什么咬耳垂吗?” 北山蘅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顺着话往下说:“难道小时候你娘抱着你的时候,你也这样咬过她?” 重九闷闷地笑起来。 “笑什么?”北山蘅心里奇怪,手上却不放松,飞快将钢刺挑出来,一边包扎一边将手按在他颈后,轻声道:“还好这刺上无毒,你试着自己运功,止住血。” 重九柔顺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四周转过,忽然奇道:“师尊,林先生和祭长大人呢?” “应当也掉下来了,只是不在同一处。开石泰的棺椁时触发了什么机关,等下我找找出去的门路,离开这间屋子,或许能同他们汇合。” 北山蘅给他输去些灵力,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重九眨了眨眼,迎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忽然抽着鼻子落下两行泪来,往他怀里扑去,“还是疼。” “哎……别哭,”北山蘅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再休息会。” 重九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搡着人往墙根靠去,头枕在他的肩窝。 北山蘅只当是小孩子撒娇,心里一软,没把人推开,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冷不防耳根上一阵湿润,重九将他半边耳垂含进嘴里轻吮,牙齿不轻不重地磨蹭。 “你干嘛……”北山蘅战栗着推开他,浑身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扒在他的心口撩拨一般。 重九在他喉结上轻咬一口,松开他,笑问:“有感觉吗?” 北山蘅脸绿了。 “你从哪学的这些东西?”他瞪了重九一眼,“若是时间太多闲的没事干,还不如去多看几本书,好好学学功夫。” “弟子会的东西多了,以后慢慢给师尊开眼界。”重九笑眯眯地换了个姿势,头靠在他胸前,戏谑道:“师尊教弟子功夫,弟子也教师尊功夫,弟子会的师尊肯定不会。” 北山蘅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功夫,没好气道:“你还疼不疼?不疼就滚下去,沉死了。” 重九还想再趴一会儿,又怕真的压到他,只好翻身爬起来。 北山蘅走到墙边,手沿着墙上的雕纹一寸一寸摸过去,转了一圈,都没发现有可疑之处。 重九道:“师尊,真的有机关吗?” “我们进来了这么久都没被憋死,说明这房间并不是严丝合缝的,定然有办法出去。” 北山蘅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轻叩石板。 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仍是一无所获。他有些颓丧地靠在墙上,歪过头盯着天花板,似乎想用目光把那石板看出一个洞来。 “师尊,我们不会一辈子困在这里吧?”重九望着他的脸。 北山蘅沉默不语。 重九思忖半天,搓了搓手,眸光有些兴奋,“一辈子困在这里也蛮好,弟子就可以永远跟师尊呆在一起了。” “能不能别咒我?”北山蘅瞪他。 重九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起来。笑了片刻,隐约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又连忙收起笑容,在他旁边坐下。 北山蘅看石壁看得心烦,便不打算再想,转而开始调息运功。 运行一个小周天后,体内的灵脉渐渐平静下来,丝丝寒气顺着他的发肤向外散去。忽然身边一声惊呼响起,重九拍着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从灵识中唤醒。 第87页 “师尊快看!” 北山蘅睁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壁轻微颤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很快便轰然倒地,发出一道沉重声响。弥漫的尘雾渐渐散去,露出后面一条弯弯曲曲的筒状小径来。 北山蘅迅速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手轻轻摸上小径四壁。 “是土。”他神色一松,自然而然地朝重九伸出手,“跟上来,别走丢了。” 重九牵住他的手,惊讶不已,“师尊是用了什么仙术吗?” 北山蘅盯着那堵倒下的墙不解,闻言信口道:“我要是有仙术,一定先把你变成女子。” 重九忍俊不禁。 “这条路不知道是否安全,你跟紧我,当心还有暗箭机关。”北山蘅将他拉近了一些,半个身子挡在前面。 沿着那条小径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闪过一道光亮。 “当心!” 重九脸色骤变,北山蘅却已率先扬起袍袖,将那道迎面而来的寒光挡下。凝在他指尖的幽冥火被风扑灭,四周又陷入了死寂。 黑暗中,有人裹着地底潮湿的阴风袭来。 对方身形很快,瞬间掠至面前,一柄长刀在漆黑小道里转出变幻莫测的光彩。北山蘅将重九牢牢护在身后,抬起手掌与他对阵,两股内力激荡在狭小的空间内。 北山蘅方才给重九传了功,还没完全恢复,可来人却似早有准备,一刀比一刀凌厉。 劲风划过,空中响起裂帛之声。 “师尊!”重九惊呼心里一慌,急忙上前查看。 那持刀的人听到这声师尊,也是一愣,慌忙撤了刀,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小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咕咕咕,今天又晚了…… 感谢观阅。 第45章 期来世 “是你?!” 重九听出那人声音,倏然回头,星眸盛满了愠色。 完颜毓自知理亏,只道:“先看看你师尊,你们过来了也不说句话,我又不知是谁。” “我没事。” 北山蘅拂开重九的手,兀自扯下一截衣摆缠在臂上,倚着身后墙壁站定。片刻后他重新幻出幽冥火,将狭小黑暗的通道照亮。 完颜毓看着他的伤,眉毛纠结在一起,“你们怎么在这?” “你为什么在这,我就为什么在这。”北山蘅眯起眼,“那本《流光策》呢?拿出来。” “哪有什么《流光策》,我来这是专为与你幽会……” 完颜毓话没说完,就被一块布料蒙住了脸。 北山蘅将包扎剩下的半截衣裳盖到他脸上,鄙夷道:“把你嘴堵住,别跟个苍蝇似的嗡嗡。” 完颜毓捧着那块布,鼻尖凑过去细细地嗅了嗅,露出邪肆的神情,“小美人的衣裳好香,是天生如此,还是日夜熏香?” 重九沉下脸,冷道:“师尊身上穿的是我的衣裳。” 完颜毓闻言果然面露嫌色,一把将布料丢开,在旁边的石壁上使劲擦着手。 北山蘅唇边泛起笑意,又转瞬即逝。他四下环顾着,问道:“你可找到书了?” 完颜毓点点头,手隔着衣服摸自己怀中的册子,苦笑道:“书找到了,我却出不去了。” 北山蘅将幽冥火拿远一些,往通道的尽头看去。 “别白费力气了,这条路在往前走有三个岔口,每一个我都走过,无一例外都回到了这个地方。”完颜毓喟叹道,“想不到我竟要死在这种地方,不过还好,死之前有心上人作陪,也不算太惨。” “你想死别带上我。” 北山蘅轻蹙眉,循着通道往前走了几步,想起重九还在原地,又折返回来。 完颜毓默默打量着他的背影,面带犹豫与不解,片刻后问:“你从荆棘室中走出,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什么?”北山蘅驻足一愣。 完颜毓指向他们来的地方,“那个屋子,前朝墓葬常用的机关。以石板筑成,抽干空气,内置暗箭,盗宝者开棺时触发机括,外头的空气卷着人灌进去,密封后再从四方探出排刺,将人穿透。要想打开石室,除非以冰冻或以火烧。” 北山蘅想起自己醒来时的姿势,光是听人讲述,就能想象到那暗刺的阴毒与残忍。他瞳孔骤然一缩,扭头朝重九看去。 重九歪着头,伸开胳膊,“师尊抱。” 北山蘅僵硬地靠进他怀里,心情无比复杂,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讷讷半晌,只道:“下次不必这样,我体内有灵脉庇佑,受了伤要比你好得快些。” 重九望着他带了怜意的眸子,埋首在他脸上蹭了蹭,“知道了。弟子也不晓得会有暗刺,只是怕师尊摔着。” 完颜毓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倒给他提供了献殷勤的机会,站在一旁看着,不由有些讪讪。 北山蘅摸了摸重九的脑袋,感慨之余,也没忘了盘问完颜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这荆棘室想必不止此一间吧。” “我来的时候带了两个专门给人起坟的。”完颜毓叹了口气,“那二人比我先进石室,替我成了刺下亡魂,尸体还停在这条路尽头,是我对不住他们。” 北山蘅想起林浪和绎川,估摸他们三人也是凶多吉少,不觉心里一凉,“也不知是何人造出这等机关……” “石泰那老匹夫。”完颜毓面上泛起薄怒,“这老东西肯定知道《流光策》有多重要,临死前留下遗书,给自己选了一块风水宝地,正好选在前朝一个公侯的坟茔上。于是旧坟套着新坟,借了那前人墓室里的机关,将所有来找书的人埋于黄土之下。” 第88页 北山蘅闻言颇感惊讶,沧族人最重礼法,怎么愿意做这种夺他人陵寝却对自己毫无益处之事?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为了至珍之重之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九不解:“可若是为了守着这本书,那石泰人都死了,要这书还有何用?” “这是个好问题。”完颜毓沉吟。 “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找到出去的办法。”北山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是并不十分确定,“设下圈套的人将我等困在此处,总不至于是要看人被生生饿死。” 完颜毓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 北山蘅眸光在他面上流转一圈,意味不明道:“收好你怀里那卷书,说不定能作为筹码,救我们一命。” 完颜毓明白了他的意图,脸色微变,抬手按了按胸口。 通道里一时沉寂,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土腥味,在窄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重九趴在北山蘅的胸口,听他越来越不稳的心跳,忍不住小幅度翘起唇角。 完颜毓静默了片刻,发现自己多余,有些尴尬道:“我去前头再看看有没有岔路。” 北山蘅点头,也不管黑暗中他能不能看见。 重九听到完颜毓慢慢走远,抬起头来,凑到北山蘅面前问:“师尊,要是我们真的出不去了怎么办?” 北山蘅阖目养神,心不在焉地应着:“那我们下辈子再见。” “师尊下辈子还想见我吗?”重九轻轻扒拉他的衣襟,时不时将手指顺着领子探进去,摸一下喉结,蹭一蹭颈窝。 北山蘅被他弄得痒了,侧头去躲,“你少烦我我就见你。” “真的吗?”重九动作一顿,声音里透着欣喜。 北山蘅微微睁开眼,透过一片昏暗光线轻睐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下辈子,还愿意吗? 小孩长得挺俊,性子温顺,有时候像个龙崽一样,凶巴巴的很霸道;一转眼又能泪汪汪地扑过来,像只幼犬趴在他怀里求安慰。 重九在他身上放肆的那些动作,在他耳边呢喃的那些情话,都似洋洋洒洒的阳光披在身上,炽热,却让人无法拒绝。 如果忽略掉摇光镜里的未来,把他留在身边,好像也是个不错的决定。 北山蘅移开脸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重九险些蹦起来,又怕扯到背上的伤,只能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北山蘅瞪他,“别乱动。” 重九嘿嘿一笑,手撑在墙壁支起上半身,微低下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焰打量他。两人身子贴在一起,北山蘅感到温热的呼吸喷在颊侧,垂下眼睑,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 重九忽地凑近了些,北山蘅神色一慌,指尖靠内力凝出来火焰开始颤抖,如同他此刻惴惴不安的心。 “师尊……”重九喉结滑动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嗯?”北山蘅不敢看他。 “如果明天就是死亡,那么在此之前,弟子还有一个夙愿未能实现。”重九凝视着他,轻声道:“阿九想亲你。” 北山蘅抖得更厉害了。 如果他没有说这句类似商议的话,而是直接亲上来,自己还能找个理由搪塞内心,就当做被狗咬了没办法拒绝。 可是这么直白的问出来…… 重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没再故意为难,直接捧着脸亲了上来。北山蘅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犹豫片刻,缓缓松开牙关。重九顺势将舌尖顶进去,牙齿轻轻咬住他的下唇,慢悠悠磨蹭。 遥遥地,远处传来脚步声。 北山蘅浑身一震,手忙脚乱地要将人推开。重九却死死扳着他的肩,直到那双海水般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这才将人放开。 “师尊怕什么?”重九轻笑着,在他腰上揉了一把。 北山蘅狼狈地别开脸。 完颜毓从拐角处走出来,疑惑地打量着二人,道:“跟我来,我方才听到那边有声响,兴许可以找到出路。” 他摸索着两侧土墙向前走,很快摸到了那个岔口,脚下步伐一顿。北山蘅会意,定了定神,稳住指尖幽冥火,让光焰将三个通道照得透亮,完颜毓朝着左手边那条路走去。 不多时,前面就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当啷声响,似铁锥凿在石壁上,随着他们靠近逐渐清晰。 三人还未走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头顶骤然洒落一撮尘土。 “小心!”北山蘅连忙拉着人后退。 面前通道轰然倒塌,尘烟弥散后,破碎的土块中现出一丝光亮来。淅淅沥沥的水顺着土壁缝隙渗下来,在脚下砸出一个小小的浅洼。 北山蘅抬起头,绎川和林浪父女扛着锄头蹲成一圈,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紧张地朝下看。 北山蘅松了口气,“是你。” “可算找到你了,师兄,我和林先生都要急死了。” 绎川放下锄头,伸手想拉他,北山蘅道了句不用,小心地扶住重九将他带到地上。回头一看,完颜毓还在坑里,北山蘅想了想,将他也拽了上来。 绎川看着三人的伤,惊道:“师兄,出什么事了?” 北山蘅将荆棘室里的所见一一道来,见林浪等人依旧茫然,不觉疑惑:“你们不曾遇到吗?” 林浪摇头,“我们被土埋了,等从土里爬出来时,才发现不知怎么跑到了邙川边上。好在前几日刚下过雪,这土都是湿的,便去附近村落借来铁锹,沿着河道一路挖下去。” 第89页 “这倒是奇怪,”北山蘅同重九对视一眼,面露讶色,“难道这机关触发还挑人不成?” 他沿着邙川北岸走了两圈,将所有坟茔一一看过,思索半天也想不通其中门道,只好决定先回客栈。 “小美人打算就这么走?” 完颜毓忽然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晃了晃。 北山蘅静静望过来,“你要给我?” “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完颜毓勾起唇角,将书抛到空中,再接住,像是在把玩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 北山蘅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你若是没睡醒的话,再下去蹲几天。” 完颜毓忍俊不禁,抬手将书抛过来,北山蘅接住。 完颜毓道:“若能博美人欢心,别说区区一本流光策,就是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给你摘下来。” 北山蘅看了看手里的书,揶揄道:“装得还挺像。” “喂,才不是装的!” “这不是你要的那本吧?”北山蘅将书收起来,拱手,“光明使请放心,待本教找到了观阅之法,定然将光明宫的那本双手奉上,聊表谢意。” “要是真想感谢,亲我一口就好。”完颜毓手叉腰,笑眯眯看他。 北山蘅一哂,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 “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来的人越来越少了QAQ,小可爱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可以说出来,一起在评论区玩呀~么么啾。 感谢观阅。 第46章 约战书 白水城,七星客栈。 北山蘅斜倚着梨花木床榻,面前摊开一本书。街边的桃花从窗子里伸进来,淡绯色的花一簇一簇,在他鬓边轻轻颤动。 “师尊累不累?” 重九伏在桌案上,指间夹着两支狼毫小笔,在宣纸上涂涂画画。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北山蘅一眼,细细端详他的动作神态,揣摩片刻,继而一一描绘于纸上。 “不累,就是叫这花蹭得有些痒。”北山蘅抬手想挠,又记起自己答应了他不乱动,只好忍着不适将手拢回袖子里。 重九瞥见他的小动作,笔蘸饱墨水,勾出最后一笔发梢。 “好了。”他放下笔,移开镇纸,捏着宣纸两角将画提起来,讨赏一般笑问:“师尊看看,像不像?” 北山蘅抬眸望过来,惊讶道:“你几时学的画画?” “从前在月宫时,闲来无事弟子便找书看看,略学了一些。”重九看看画纸,再看看他,露出满意之色,“这白水城的桃花开得及时,绘在纸上,名花配名士,再相宜不过。” 北山蘅凝视着画,总觉得上面缺了些什么,“不上色吗?” “这客栈里只有朱笔和墨水,弟子本想去街上买些藤黄和花青,又怕祭长大人突然回来,师尊要赶赴逝水阁。” 重九轻抚画纸边角,有些遗憾。 北山蘅想起来,昨日一到白水城,自己便令绎川携手书上天虞山,先行拜访陆青,以表礼仪。 “想去便去吧,今日天色不早,要上山也得等到明日了。” 重九思忖片刻,放下画纸,“那弟子去去就来,师尊且在屋里好好呆着,莫要出去乱跑,免得碰上什么坏人。” 北山蘅失笑,“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才要当心。” 重九这才带上门口的剑离去。 北山蘅独自看了会书,走到窗边,心不在焉地往外头看,将街道上行人一个一个看过去。算算时辰,绎川也该回来了,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一阵心烦。 不多时,身后响起敲门声,没等他回应,那人便推门闯进来。 北山蘅回过头,见绎川手里拿着一页纸,额头还挂着汗迹,不觉皱眉,“这么急匆匆的作甚?可有和陆道长商议好时间?” “师兄,我没有……” 绎川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他喘着粗气告罪一声,自去桌上倒了杯凉茶喝下,待情绪平复了一些,才道:“我没见到陆道长,逝水阁的人说他带弟子出去布道了。” “说了几时回来吗?”北山蘅不解,“他若是不在,我们等几日就行,你慌什么?” 绎川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拿着那页纸的手往前伸,又犹豫着缩回来,格外纠结。 北山蘅瞧见他动作,神色一凛,伸出手去,“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绎川心知躲不过,只好把那页纸打开递给他,硬着头皮道:“我方才进客栈时,有人用箭将此信射在房门上,是写给师兄你的。” 北山蘅低头查看,很快皱起眉。 “三月三,通天崖,带上重九……那不就是后天?”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将纸放在桌上,屈起中指敲了敲,“法藏那老东西找我约战,也不选个好点的地方,竟然就在逝水阁地盘上找事。” “师兄,不能去。”绎川脸色变了变,“你如今有伤在身,又给重九传了不少内力,怎么打得过法藏?” 北山蘅垂眸不语。 绎川上前两步,想把那页纸抽出来。 “我和他终有此一战,或早或晚,无可避免。”北山蘅拂开他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一早注定了的事,躲是躲不过的。” 从七年前佛门中人对重九下手开始,命运就已将他们系在一起。 绎川还是觉得不妥,“就算早晚要打,也不急在这一时。待我们将《流光策》之事解决,师兄回天衡海修养些时日,再与他约战不迟。” 第90页 “他是专挑着我伤重下手,怎会白白放弃这个机会?”北山蘅摇摇头,转向窗外,“若是我不去,想来明日他找我下战书之事便会传遍天下,定要逼得我去应战。” 这一战在所难免,若是他不去,难免要堕月神教的威名。 丢面子事小,可佛门和神教之间维持多年的平衡就要为此打破,此后瀛东、滇南两地信仰动摇,势盛式微,都是他承担不起的。 绎川抿起唇,知道他所言句句属实,想了想,只得道:“不如……我替师兄去吧。” “不行。”北山蘅头也不回,直接否定了这个建议,“那法藏好歹也是楞严山之首,一代武学宗师,早已步入人道与天道的临界,只差半分便可参悟真佛。你怎么跟他打?” 绎川死死地皱着眉,手在袖子里攥成拳。 北山蘅转过来,看他还是满面愁容,不由安慰道:“放心,就算真的打不过法藏,我也总有脱身之法。” “师兄这么说,我倒更担心了。” 绎川苦笑一声,却似终于想开了一般,没再劝阻。 “只是他要我带着重九……”北山蘅轻点纸面,神色一肃,“这老和尚醉翁之意,重九定然不能去。” “其实我挺好奇,法藏为何会对一个孩子感兴趣?”绎川犹豫着开口,“而且师兄从前嫌重九得很,一直想杀了他,怎的如今倒不避讳着了,还将人带在身边。” 北山蘅想起这些日的经历,睫羽轻轻抖了抖,脸迅速泛起薄红。 “重九身世有异,决不能落在法藏手里。”他避开绎川的视线,敷衍道:“至于重九,过些日子再杀也不迟。” “原来如此。”绎川点点头,若有所思,“那师兄打算怎么办?” 带上也不妥,不带也不妥。 若是三月三那日重九没有出现在通天崖,那法藏定然会派人寻找,无论藏在哪里都难保证不会被发现。 北山蘅负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了好几个圈,重重叹出一口气。 “师兄别转了。”绎川扶额,“眼晕。” 北山蘅停下脚步,抬头看过来,视线微微凝滞住。片刻后他走到绎川身边,扳着肩膀让他站直,自己倾身贴了上去。 “师兄?”绎川整个人僵住。 北山蘅手掌贴在头顶比划两下,正好到对方鼻尖。 他将绎川放开,眼尾勾起些微弧度,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师弟,有件事,可能得委屈你了。” 绎川张了张嘴,还要再问,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北山蘅摆手止住他,倾听片刻,确认是重九回来了,便道:“先不说了,此事我心里有数。” 绎川只好沉默下来。 重九推开门,看到两人微微一怔,“祭司长也在啊。” “他来说去逝水阁送信之事。”北山蘅刚说完,立刻意识到这话有些多余,连忙看向绎川,转移话题,“我知道了,你去吧。” 绎川点了点头。 重九听到他关门出去,拎着颜料凑近了些,清亮眸子中透出一股促狭之气,“师尊干嘛这么急着解释?弟子可什么都没说呢,难道师尊背着我私会男人……” “会不会说人话?”北山蘅瞪他,可惜没起到一点震慑的作用。 重九将手里颜料放在桌上,正要说话,却瞥见了那张战书,奇道:“师尊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北山蘅反手收起纸,“没什么。” “给我看看。” 重九好奇心越来越重,扑过去就要抢,北山蘅连着后退了两步,眼看背抵上桌边退无可退,对方又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慌乱之下,北山蘅抬手撑住他,急道:“你找我就没别的事了吗?!” 重九听到这类似撒娇的语气,蓦地顿住脚步。低头一看,那只玉白的手正贴着肚子,冰凉指尖摸得人格外舒适。 “好好好,我不看了。”重九心里一软,捉住他的手将人带到榻边,柔声安抚:“那师尊再委屈一会儿,弟子把方才的画画完可好?” 北山蘅将纸放进袖子掖好,点点头,爬上床坐好。 重九把绘纸摊开,埋头调色。 他压在玉冠下的头发有些散,窗外斜阳映照着,现出三分暗红色,几根碎发落在颊边,让原本削瘦凌厉的五官变得柔和许多。 北山蘅背靠阳光,望着重九,从黑暗中看那鲜衣怒马的少年,一举手一投足,神情容止,皆透着浓烈而炽热的烟火气。 重九逆着光抬眸,偷偷看他,从尘世中遥望雪衣玉面的谪仙,一垂眸一浅笑,眼波眉梢,俱带着清冷不可及的寂然感。 有人在看他的光焰,有人在看他的明月。 可光焰是转瞬即逝之物,虽然曾经闯入他的黑暗与孤寂,却也终将有一日要倏然熄灭。 那是他的人间留不住。 北山蘅怔怔盯住他头顶那几根呆毛,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喉头,忽然就一个字都不想提了。 重九画完几笔抬起头,粲然一笑,“师尊想什么呢?” 北山蘅被那眸中的炽热所惊,倏地收回目光,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淡淡道:“你明日,去帮我做件事吧。” “什么事?”重九信口问。 “《流光策》上的文字被施以幻术,想要观阅其中内容,须拿到一五色麟。”北山蘅长舒一口气,语气变得流畅起来,“这五色麟是上古神龙的鳞片,极为难得,我已问过林先生,他府里正好存有一片,也愿意借给我们。你明日随他去帝都,将五色麟带回。” 第91页 重九画笔顿了顿,直起身,微有不解:“可师尊这几日要拜访逝水阁,不用弟子作陪吗?” “陆道长云游在外,这几日不在。”北山蘅整理了一下衣摆,漫不经心道:“除了五色麟之外,还需要两种药材,只是得等陆道长回来才能知晓。你往帝都走一趟来回,时日刚好差不多。” “好,那弟子明日就动身,定将此物完整带回。”重九一点都没怀疑,欢欢喜喜地应了,复又低头上色。 半晌,他搁下笔,满意地望着画纸:“弟子去将画裱起来。” “去吧。” 待重九卷起画离去,过了许久,北山蘅从床榻上下来。他展开手里那张纸,又看了一遍,才将纸攥成团收起来,缓缓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林浪的房门。 “蘅教主?”林浪打开门,表情一愣。 自从那日打兖州邙川墓底出来,北山蘅突然一改之前温和态度,看他各种不顺眼,甚至连饭都不一起吃了。 今日又主动造访,林浪知道他定是有事,便将人请进去。 北山蘅合上门,直截了当道:“林先生不是一直想把重九带走吗?如今眼下就有个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林浪愣了愣,确认他不是开玩笑,连忙点头,“什么机会?” 北山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他,冷道:“带上他,明天就走。到了帝都以后把这个给他,就说是你借给我的上古神龙五色鳞,万分珍贵,让他爱惜一点。” “上古神龙……五色麟?” 林浪将那鳞片接过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若是对着阳光,隐约能看出黄蓝绿三个色来,但跟神龙一点边都沾不上。 北山蘅解释道:“骗他的。” 林浪脸色有些古怪,“教主这神龙鳞片从何而来?” “今中午吃鱼,厨子没刮干净。”北山蘅默了默,“应当是鲈鱼吧?顺手拾来了,还好没扔。” 林浪无语,为未来储君的智商默哀片刻,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抬起头问道:“教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突然要九殿下走?” 北山蘅没说话,将袖中那页纸展开给他看。 林浪接过去看了两眼,意识到自己接了个什么活,脸色变了变,慌忙道:“教主莫要害我。若是我明日将他带走,九殿下回头一看您没了,定然会杀了我全家。” “你才没了。”北山蘅瞪他,“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林浪长叹一声,愁眉苦脸。 他固然是想早点带重九回去交差,可这带人回去的代价同样大,皇帝和储君,自己哪个都得罪不起。 北山蘅道:“你放心,我必不会死。” 林浪思索了半天,还是舍不得这样一个机会,点头应下来,“那教主……一路保重。” 北山蘅笑了笑。 是夜,北山蘅敲开了重九的房门。 少年整天沉迷作画,卷了满身颜料味,甫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墨香在鼻端萦绕不去。床榻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隔着浅灰色的幔帐,时不时动弹一下。 北山蘅缓缓走进里间。 重九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隔着帷幔问道:“师尊?” “我来看看你。”北山蘅掀开床帐,正要坐,就看见赤条条趴在榻上的人。他吓了一跳,飞快地移开视线,“你怎么不穿衣服?” 重九委屈,“背上有伤,擦了药。” “那你好歹穿条裤子啊……”北山蘅见他动了一下,慌忙抬手摁住,“别起来,就趴着就行。” “眼见开春了,这客栈还生着壁炉,实在热得很。弟子把宝贝放出来兜会风,凉快凉快。”重九眨眨眼,道:“师尊能帮我把药瓶拿来吗?背上有些地方我够不到。” “说话正经些,满口胡言。”北山蘅板起脸,却还是探手到桌上把药瓶拿过来。 重九嘿嘿一笑。 北山蘅取了些药膏,将他背上没涂到的地方全部擦上药。重九歪头一瞬不眨看着他,似要用目光将床前之人也扒光一般,直看得他脸红心跳,指尖微抖。 “不擦了!”北山蘅恼道。 “师尊还有一处没擦到呢。”重九蹬了蹬脚,刻意把一条腿搭在他腿上,疯狂暗示。 “想露到大街上露去。”北山蘅没好气道。 “师尊想什么呢?”重九轻笑出声,戏谑道:“弟子是说腿上也有伤,师尊还没擦到。怎么您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莫不是对弟子另有所图?” 北山蘅两指拎着他的脚腕,将那条腿扔回去,嘲弄道:“你有什么好看的?小屁孩一个。” 重九听出他言外之意,胳膊撑着身子往他怀里蹦去,不满地嚷嚷:“哪里小了?师尊不信就摸摸看,实在不行,您也脱光了咱俩比比。” 北山蘅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能不能小点声?!” 重九乖乖地闭了嘴,视线却往下方看去——他正劈开腿坐在北山蘅怀里,□□,而且姿势非常不雅观。 北山蘅也意识到了这点,将他推开,冷道:“滚下去。” “师尊好凶,弟子还受着伤呢。”重九鼓着脸趴回原位,鼻子一抽,挤出两滴眼泪。 北山蘅长长叹了口气,彻底拿他没辙,“你乖一点,我就不凶了。” 重九轻呜一声,权当回应。 第92页 北山蘅还是不放心,又取了药膏过来,忍着尴尬将他腿仔细检查一遍,把自己方才漏掉的伤处补上。 重九欺他心软,得寸进尺道:“师尊今晚可以陪弟子睡吗?” 北山蘅愣了愣,动作一顿。 重九看他没有直接拒绝,连忙爬起来,兴奋地看着他:“可以吗?” 北山蘅将最后那一块药膏擦上去,垂眸道:“我怕压着伤,等你从帝都回来,伤好一些了再说吧。” “好!” 重九将脸埋进枕头里,摇头晃脑地,使劲蹭起来。 “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启程。” 北山蘅从床边站起,把薄被拉开,盖住重九半截身子,免得人着凉。待手移到床尾掖好被角后,顺势拿走了挂在那里的淡青色长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谢谢小可爱都在,还回复我了,开心!) 第47章 洛水镇 “师兄,他们要走了。” 北山蘅倚在窗口,将镂花轩窗拉开一条小缝,葱白的指尖扒在窗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客栈门口的少年。 他背朝日出之地立于马上,披一身柔金色日光,怀中抱着那把不怎么趁手的剑。头发一如既往的不听话,即便出门时梳整齐了,依旧有几根碎发不安寂寞地翘出来。 北山蘅看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日光灼目,竟觉得眸中一阵酸胀,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绎川道:“师兄要是担心,就去看看吧。” “……不必。”北山蘅将窗子合上,拿起手边的书,垂眸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小孩黏人这毛病不好,得治治。” 绎川心想,都多大了还小孩。 重九在客栈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是没等到那人出来。又见身后林浪父女已经上了马,虽然不曾催促,也知道是要等他启程的。 “走吧。”重九叹了口气,转过身。 他慢吞吞地上了马,慢吞吞地整理衣摆,慢吞吞地扯开缰绳。 就在转身的刹那,一抹雪色却似惊鸿过影般从身后掠过,他慌忙拉住马缰。回过头,自己等了许久的那人倚门而立,神色里带着些微惶然,欲语还休。 见他停下,北山动了动唇,“路上小心。” 重九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双腿一夹马腹,清朗的声音飘散在微冷晨风里:“师尊等我回来……” 那句话说到后面时消了声,但北山蘅还是从他的口型判断出,没说出来的最后两个字是“睡你”,不觉脸上一阵发烫,难以控制地回想起两人之间那些暧昧往事来。 他慌忙定下心神,走回房间。 绎川挑眉,“走了?” 北山蘅点点头,走到床边,拿起枕头边整齐叠放的衣服递给他,“换上吧。” “这真的可以吗?”绎川抖开那件淡青色的袍子,在身前比划两下,神色犹豫,“虽然身高相仿,可是容貌毕竟差得多,万一被法藏认出来怎么办?” 北山蘅解释道:“通天崖顶方寸之地,仅我二人可容身,明日你上不了山顶。” 绎川略一迟疑,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换上重九的。 北山蘅习惯性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下打量一番,凝眸思索片刻,指着床榻道:“坐到那边去,你这个头发得扎起来。” 绎川依言坐下。 北山蘅摸摸手腕,抽出来以前给重九准备的发带,将他的头发拢起来,扎成一个圆圆的包子。左看看右看看,北山蘅又从他额际挑了几根碎发出来,扒拉两下。 但是绎川发质软一些,没法像重九那样直戳戳翘起来,反而柔顺地垂在鬓边。 北山蘅不由有些泄气,“罢了,就这样吧。” 他正要转身,绎川眸光一闪,忽然抬手扣住那只即将离开的细白腕子。 “师兄。” “怎么了?”北山蘅未觉有异。 “上次师兄给我扎头发,还是好多年前了,你还记得吗?”绎川穿过两人袖摆交错的间隙看他,眼神微有些躲闪。 北山蘅微微一怔。 “那时候我第一次上澜沧山拜师,师父将我丢去洗澡,是师兄帮我换衣裳,梳头发。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师兄又有了重九,想是早都忘了当年事……” 绎川松开手,露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笑容。 北山蘅忆起往事,忍俊不禁:“你小时候又听话,又懂事,练剑读书从不要人督促,也没什么臭毛病,比重九乖多了。” 虽然嘴上嫌弃,可眸中的温柔却怎么也收不住。 绎川看了半晌,默然移开视线。 通天崖坐落于城北群山中,是天虞山的西峰,与逝水阁所在之处遥遥相望。从白水城过去,骑马也要一日功夫。 北山蘅与绎川于日暮时分抵达通天崖。 崖下有个小小的洛水镇,一面靠山,一面环水,镇中仅有一家客栈,终年冷冷清清,鲜有人问津。此次却因为北山蘅与法藏约战一事,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 两人进去寻了张桌子坐下。 绎川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打量着门外,问道:“明日之战,师兄准备得如何了?” “还好。” “内伤可大好了?”绎川面露忧色,“这些天重九受伤,你日日用灵脉给他续真气,也没时间休息。明日若是法藏与你纠缠,恐怕打起来要吃力些。” 第93页 “无事。” 重九离开之后,北山蘅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绎川自知聊不下去,便乖乖住了口,扒了几口饭便回房休息。 北山蘅在原地坐了片刻,视线一转,落在角落一张桌子上——桌后坐了一个纤瘦男子,从刚才就盯着他看。见北山蘅望过去,那人脸一转,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北山蘅放下茶杯,坐到他对面去。 男子垂着眸子,端茶杯的手拢回袖子里,不易察觉地颤抖。 北山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最后盯住他微微晃动的袖管,冷然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沉默着,恍若未闻。 北山蘅等了一会儿,见他装傻充愣,轻叹一声,伸出手去,指尖贴在面前的茶杯上轻轻一叩。翠色的瓷杯边缘冒出一只花苞,倏地绽放开来,变成一朵艳红莲花。 “既然来了,为何藏着掖着?” 北山蘅身子后倾靠上椅背,那朵红莲颤动两下,转瞬凋零。 男子蓦然咬住下唇,眼底漾起涟涟水意。 他抬手顺着脸颊摸了一圈,指尖寻到颌骨下方停住,旋即扯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我以为教主不愿再见了呢。” 玉婵叠起面具,拆散了发带,一头绸缎般的长发倾泻下来。 北山蘅视线落在她手上,看出那面具与当日秦光所带的如出一辙,不由叹了口气,“多日不见,你这是……投靠了楚江盟?” 玉婵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也算是吧,我们独自为营,各取所需。”玉婵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过我今日来见教主,可不是来叙旧的,教主也无需担心我过得好不好。” 北山蘅抬起眼,静静候着。 “教主今日下榻洛水镇,是为明日与法藏约战而来吧?”玉婵明知故问,慢道:“我时间不多,索性直说了吧。法藏与秦固合谋害您,若是教主还信我,明日就不要上那通天崖。” 北山蘅眼微眯,思忖着道:“法藏好歹也是一代宗师,纵然行事为人阴狠,也不会乐于在约战时动手脚,白白授人以柄。” “有些事,可以不用他亲自来做。”玉婵环顾四周,问道:“那个孩子呢?教主竟然让祭司长扮成他。” “你怀疑重九?”北山蘅断然摇头,“他不会。” 玉婵有些急了,“教主怎知他不会?法藏之前在楞严山曾败于您之手,而今却主动下战书。我还亲耳听到他同秦固说,佛门已有战胜之法,这其中定然有异。” “重九是我吩咐他去办事的。”北山蘅声音提高了一些,随即又很快意识到不妥。 他回头瞥一眼四周,见已经有人闻声朝这边看过来,想了想,只好道:“罢了,此事已成定局,我不能不去。不过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你提醒。” 玉婵噤了声,紧紧抿着唇,眼底透出淡淡委屈。 北山蘅本想安抚两句,又不知该怎么说,踌躇片刻,帮她添了杯热茶,便抽身往楼上而去。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 玉婵说的那两句话在他脑中反反复复,虽然只轻飘飘提了一句,但却像丢了一块巨石压在他身上。辗转多时,待他有了迷蒙睡意时,东方天幕已泛起鱼肚白。 北山蘅爬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带上门出来。 “师兄……” 绎川候在门外,望着他欲言又止。 “走吧。”北山蘅抬起眼,神色柔和了一些,半是玩笑道:“今日行走在外,你得唤我一声师尊。” 绎川点点头,张开嘴,却始终没将那个称谓说出口。 洛水镇口,通天崖下,早已聚集了不少闻讯前来的看客。这些游侠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风云令中所声讨的种种罪状,时不时地朝路口看一眼,似在等待今日的主角到来。 北山蘅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时,所有人俱是为之一震。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曾见过传说中的魔教教主,但是那一身标志性的白衣,再加上明显异于常人的水蓝色眸子,想让人认错都难。 北山蘅引来一身目光,却视若无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绎川到底是怕人认出来,微微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看上去倒像是畏惧一般。 自然而然,便联想到重九身上。 人们打量着这位传说中被魔教荼毒的“苦主”,忍不住窃窃私语。 北山蘅见目的达到,对绎川说:“你在这里候着吧,就不必上去了,自己小心一点。” 绎川点头,低声道:“师兄保重。” 北山蘅拍了拍他的胳膊,却没有选择那条唯一可通崖顶的山路,而是绕到山了的背面,打算运轻功直接攀岩而上。 方走了两步,前头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完颜毓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身蓑衣穿着,头上顶一只滑稽的斗笠,装扮成渔夫的模样。他正靠在树下一辆牛车上,嘴里叼了根草,优哉游哉地朝这边看过来。 北山蘅脚步顿住,“你怎么在这?” 他本以为,按照完颜毓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是一定会到通天崖下去等着看自己笑话的。 谁知完颜毓微微一哂,竟别开脸去,不愿看他。 “我在这等我的天仙。” 说罢,他一个翻身跃到树上,攀着树干朝天看了看,盘腿坐下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第94页 “你慢慢疯吧。” 北山蘅越过他去,仰头望向千仞峭壁,沉下呼吸,纵身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晚了,致歉,明天双更。 感谢观阅。 第48章 通天崖 绝壁之上,罡风凛冽。 北山蘅上去时,法藏已然先一步抵达,负手背对着山道而立。 崖边一棵苍翠老松破壁而出,也不知在这绝顶屹立了多久,被经年山风吹得枝叶横斜,姿态摇曳。法藏披一身朱红袈裟,两袖当风,金线勾勒出来的七宝绣纹在日光下泛出熠熠光彩。 似远避世外的真佛,容光焕然。 北山蘅在他身后站定。 “来了?” 法藏缓缓折过身,唇畔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来了。” 北山蘅垂眸淡道,雪衣若流云般荡开,看上去比真佛还要多几分高洁。 法藏将他凝视了半晌,道:“令徒来了吗?” 北山蘅信手拂袖,朝崖下指了指,道:“佛门有千里金刚目,可从千里之外极目远眺,来与不来,高僧一看便知,又何必多问?” “教主对我佛门武功倒是了如指掌。”法藏的口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以为上次在楞严山时,高僧便有这个认识了。”北山蘅不疾不徐地说着,那口气不像是在与宿敌对战,倒似在同多年不见的旧友闲聊一般。 法藏敛起笑意,道:“既然来了,多说无益。今日这一战,谁能活着走下通天崖,谁带那个孩子走。” 北山蘅摇摇头,眼神冰冷,“你我必有此战,但我不会拿我徒弟作为任何赌约的筹码。你要想带他走,就先胜了我,再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教主一腔孤勇,令人佩服;师徒情浓义重,感人至深。” 法藏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一礼施毕,他微抬起头,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北山蘅道:“高僧不用棍吗?” “棍意在心,况教主有伤在身,贫僧再使兵器,难免有恃强凌弱之嫌。”法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北山蘅了然,对这和尚倒是平白多了几分钦佩。 他随意回了一礼,抬手在身侧划开半个圆,内力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出来,在掌心汇成波澜荡漾的气场。 山顶罡风为其所惊,在空中失了力道,叫嚣着四散逸开。崖边那老树盘根的古松也受了牵连,不得不改变早已习惯的姿势,调转方向继续摇晃颤抖。 真气裹挟着淅淅沥沥的雾水,在空中与法藏一掌对上,两人俱是身形一震。 在通天崖下围观的众人只瞧见天边一道白光闪过,破开峰顶层层雾霭云岚,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绎川攥紧了袖摆,双眸盯着山顶,似要穿过重峦层林窥见战况。 正如北山蘅先前所料,法藏并没有打算一击制胜,而是借他内力上的弱点,你来我往,缠斗压制。每一击都看似留有余地,又隐隐暗藏杀机。 北山蘅凝视对手,轻嗤道:“高僧动手不能利索点吗?” 法藏瞳孔一缩,出掌愈加凌厉。 北山蘅后退数步,足尖点在那棵横斜的老松树上,惊落一地细密松针。内力凝成的气刃从他指间流出,自法藏的面门一掠而下,骤然点在他胸前,明红袈裟发出一道裂帛之声。 僧衣下的胸膛上,赫然洇开一道血红。 法藏骤然撤掌,在他周身排开罗汉幻阵。七个一模一样的人影围成一圈,袍袖随风鼓动,让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北山蘅阖眸,屏却杂念,以灵识去追逐他的内力,借此寻找真身。 周身的七道幻影俱被抛之脑后,一片冷风吹拂中,只有身后传来融融暖意——那是佛门的至阳之力。 感觉到法藏的掌风自后面朝自己逼近,北山蘅将全身内力运至督脉,护住神道、灵台、至阳三处大穴。只等着他一击不成,自己便乘势反守为攻。 但是令北山蘅没想到的是,那一掌的目的却不是后心,而是他藏在长发下的灵脉之根。 掌心贴上他风府穴的刹那,滚烫真气顺着那朵悄然绽放的红莲印记涌入体内,像一把淬火的利刃,一寸一寸刺入他的骨髓,撕裂宛若冰雪般的身躯。 北山蘅蓦地睁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法藏继而再动真气,强势内力灌入他的身体,顺着任督二脉飞速流淌,几乎要将他的经脉寸寸震开。 “你……”北山蘅刚要说话,脑后便是一阵剧痛。 那股强悍霸道的真气钻入他脑中,压迫着脆弱不堪的元神,试图取代他获得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北山蘅艰难地喘着气,眸中水色似要溢出来,整个人近乎疯狂。 法藏叹了口气,撤开手掌。 面前素白衣裳翩然倒地,似天边皓白片雪,轻轻盈盈坠于人间。 月神赐下的那一脉灵力从颈后逸散,北山蘅花费近百年光阴以灵脉维系的元神也随之轰然崩塌。 法藏走到他面前蹲下,伸出两指扳过他的脸,神色惋惜,“教主做神明做得久了,看不见炼狱人间,看不见众生丑恶。怎么会相信贫僧约你至此,只为争强好胜呢?” 北山蘅轻轻抿住唇,默然无声。 他想站起来,可浑身却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意识几乎要跟着灵脉一起流逝,连思考的能力都变得迟缓。 第95页 法藏凑近了看他,眼神微悯。 “明明一把年纪了,见过那么多风云变幻,却还可爱得像个孩子,单纯好骗。” “什么天下第一,什么神教佛门,所谓名利势力皆是过眼云烟。贫僧所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不过那个孩子罢了。” 法藏将他放开,站起身,摇摇头,眼底流露出怜惜之色。 “罢了,你咎由自取。” 眼看着那双黑色布靴挪动,正欲离去,北山蘅勉力动了动手指,扣住从手边擦过的脚腕。 虽然落败,可他还没忘自己说过的话。 若是法藏就这么走下通天崖,自此以后,再无人可以护着重九。 “贫僧也很想从教主的尸体上踩过去,感受一下这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满足。”法藏看出了他的意图,话微微一顿,续道:“可惜贫僧答应了别人,要留您一条命。” 他抬起腿,要将那只手甩开。 北山蘅死死抓着,细长的指尖几乎刺破布履,穿透他的脚踝。 脑中一片昏昏沉沉,神识游离在高崖之外,北山蘅连自己如今身处何方都有些分不清,但是始终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不松手。 法藏向山下走了两步,北山蘅也被拖着移了几分。 通天崖上终年云雾缭绕,青岩表面覆着一层湿泥,很快将那身白衣染得脏污不堪。 凌乱的长发披散在地,半掩着那张秀白漂亮的脸。长发间露出一截雪色脖颈,其上隐隐可见淡青色血管,似藕节般孱弱,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摧折。 但是那双纤细的手却执拗不放,紧紧地环在他的脚踝上,似生了根一般,倔强得令人难以置信。 法藏俯下身去——北山蘅的指节冰凉僵硬,宛如将死之人。 “教主还真是痴心不改。” 嘴上说着惋惜的话语,手下动作却毫不容情。法藏轻叹一口气,捏住北山蘅的手指一根一根向外掰去,硬生生将骨头折断,迫使他松开自己脚腕。 北山蘅指尖传来的阵阵剧痛,意识越来越混乱,他茫然地睁了睁眼,再也支撑不住,浓睫颤抖着阖上了双目。 神识流散的瞬间,他最后想到的,竟然是昨日客栈外与重九的约定。 他的少年,还未归来。 “众生皆苦啊……” 法藏拢了拢身上袈裟,拨动念珠,容色神态宛若神佛。 洛水镇下起了小雨。 天边灰蒙蒙一片,阳光尽数拢在云层之后,即便时间已近正午,群山之中仍是沉闷闷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林间石上,苍翠的林叶蒙了一层水色,透出盛夏方有的油亮质感。 看客中有人撑开了伞,却被身后的人责怪挡了视线。两句话说的不愉快,便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引起一阵骚动。 绎川心里焦急,往路边走了几步,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山。 山道上,出现一道红色身影。 法藏手持佛珠,垂眸敛目,缓缓地从林叶间走出。 他的袈裟上有一道半臂长的裂缝,僧袍前襟被气刃划破,露出的胸膛上隐有血色。 然而他是一个人走下来的。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地朝他身后看去,然而等了许久,却不见另一人走出,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出声。 “那魔头死了吗?” “废话,当然是死了,没看只有法藏大师出来?” “死了好,死了好啊……” 法藏循声看过来,微一笑,慈眉善目,“罪孽有诸天神佛去惩罚,上苍有好生之德,贫僧自是不会造此杀业。” 他视线在人群中扫一圈,目光落在不远处青色的身影上,随即抬步朝这边走过来。待走到了绎川面前,他抬起头正欲说话,脸色却骤然一变。 “怎么是你?!” 绎川咬着唇,“我师兄呢?” 法藏惊疑不定地打量他,脑中心思电转,这才想通了其中关窍。他强捺下心中怒意,随手指了指身后山崖,便匆匆抽身离开,带人去寻重九。 绎川抬头看向山崖顶,举步将行,又生生停住,不敢去想将要面对的场景。他低头纠结片刻,缓缓朝崖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9章 古道长 不知过去多久,北山蘅有了些微意识。 他的世界里一片混沌,抬眼四望,满目空茫。看不见澜沧山上碧蓝的长空,看不见潇湘崖顶流金的桂树,只有望不到边的白。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活了有近百年。 百年,于世人来说是一生,与他来说只是一瞬。 孤寂而漫长的光阴匆匆而过,而他的生命,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阳光的柔软和煦,笑容的热切温暖,以及,心的怦然悸动……他才刚刚感受到这些鲜活与真实。可是还不等他抓住,那些在他生命中璀璨绽放的光便匆匆流逝。 如指尖的流沙,终难留住。 他从这一片白茫中起身,缓缓向前走去,步伐沉重而迟缓。 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以及熟悉的声音。 “师尊!” 身着青衣的小小少年立在月宫外,两手扒着白玉筑成的殿门,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奶气。头顶那两根标志性的呆毛朝天竖起,配上圆润白嫩的包子脸,让人一看便生出揉搓的冲动来。 第96页 北山蘅立在原地瞧了一会儿,刚想上去叫他,就看见殿门内走出来一个白衣墨发的青年。 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北山蘅不由顿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走到门口,拎着那少年的领子把人丢开,一脚踢上了殿门。 小重九摔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着师尊,直哭得嗓音沙哑,鼻涕横流。可那道门依旧紧闭。侍立一旁的使女看不下去了,将人扶起来,低声安慰着送回弟子舍。 过了不多时,小孩又揉着脸跑回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瓷罐,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宝贝得紧。 他偷偷摸摸溜到门边,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儿,抱着罐子坐下。 天边云卷云舒,时间过得飞快。 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小少年便靠在门上沉沉睡去。屋里的白衣青年忙完了事,推开门出来,一眼瞧见了地上的小人。 他用脚尖踢踢小孩的屁股。 重九打了个激灵,从地上一跃而起,待看清是谁之后忙将手里瓷罐递上去,笑成了花。 青年淡淡瞥一眼,拂开他的手。 小孩脸上顿时露出受伤的神情,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咬着下唇,又犹犹豫豫地把罐子递上去。但是那青年早已拂袖离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身后委屈的小人。 北山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浓浓的自责与后悔。 曾经有多少次机会,他可以把那个孩子抱进怀里,摸摸他的脑袋,说一两句软话,可最终还是亲手熄灭了那孩子眼底的光。 眼前景象渐渐散去,北山蘅转过身,回望来路。 面前一片黑暗,又归于混沌。 迷蒙中,隐隐有摇晃的感觉传来,仿佛身处水中,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 这感觉越来越清晰,北山蘅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一架马车上,腰上搭一条薄毯,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远处层峦叠嶂,残阳如血。一片绚烂晚霞中,有人背对自己坐在门口,披了满身的金色流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衣着面容。 北山蘅动了一下身子。 那人回过头来,凑近了到他脸旁边,照着浓密卷曲的睫毛吹以口气,唱起了自己编的山歌:“天上掉下个小美人哟~~捡上小美人回家喽~~” “怎么是你?”北山蘅慌忙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 这一动之下,左手指节传来刺痛感,眼前也阵阵发黑,他看向自己被布裹起来的五指,神情茫然。 “不是我,还能是谁?”完颜毓小心握住他的手,检查一番,确定没事后放回薄被里,叮嘱道:“这骨头断了我也不会接,你自己小心点别再伤到,等回了光明宫我找人来给你看。” 北山蘅黑了脸,“这是哪?” “回九郯国的路上。”完颜毓答了一句,继续哼他那跑调的小曲儿,“带着小美人回家哟~~回家上炕亲亲抱抱睡觉觉喽~~” “别唱了!难听死了。”北山蘅瞪眼。 明明在重九口中听过更流/氓的话,但是换个人来说,就莫名觉得无比刺耳。 完颜毓看他表情,乖乖闭了嘴,真的开始反思自己唱歌是不是太难听。想了片刻,他软声哄道:“那等我回去了学一学,学好听了再给你唱。”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冷着脸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怪你倒霉。”完颜毓笑眯眯道:“那老秃驴还算有良心,把你从通天崖上丢下来,没让我费力,估计你徒弟还在山里找你呢。” 北山蘅闭了闭眼,想起前事,脸色更加阴郁。 完颜毓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索性放下车帘,在软垫旁边躺下,捏了捏他的脸,“笑一笑呗。” 北山蘅偏头躲开手,往旁边挪去。 完颜毓也跟着往他身上靠。 “别害羞嘛,衣服弄脏了都是我给你换的,反正迟早要钻被窝,看开点还能快乐些。” 北山蘅不堪其扰,索性扭过头来,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回去。” 完颜毓一愣,“回哪?” “澜沧山。”北山蘅停顿片刻,身子向后拉开两人距离,解释道:“教中有叛徒,我得回去处理。流光策我可以给你,还望光明使调转车头,让……” “不行。”完颜毓断然拒绝,“我为了带你走,帮着法藏骗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凭什么放你回去跟别人好?” “你还知道自己没干好事。”北山蘅磨牙,“流光策也不要?” “不要。”完颜毓连连摇头。 “那你别后悔。”北山蘅脸色阴沉,眼看他越凑越近,连忙翻了个身面朝向舱板,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脱身之法。 完颜毓一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伸手逗弄他的耳垂,“小美人,你别想着跑啊。法藏那老秃驴废了你的武功,你现在可打不过我,要是把我惹毛了,可别怪我翻脸。” 北山蘅拍开他的手。 “怎么跟条猫似的?越来越可爱了。”完颜毓摸摸被打到的手背,酸道:“那个小崽子调/教得不错,不知他有没有亲过你。” 北山蘅被惹毛了,“与你何干?!” 完颜毓给他吼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真亲过啊?不行,我也要。” 说着,他整个人扑上来,手扣着他的肩就要亲。北山蘅咬紧了下唇躲避,但如今他内力尽失,马车内地方又小,根本避无可避。 第97页 眼看着那双唇凑上来,完颜毓却身形一顿,停下了动作。 “沧族人说,美酒要久藏慢启。”完颜毓依依不舍地松开人,指腹从他唇上擦过,有些遗憾,“再等等吧,等成亲那天,我一定亲得你下不来床。” 北山蘅舒了一口气,脸埋进软垫里。 又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完颜毓掀开车帘看了看,轻扯马缰,“前头不远处有个茶棚,下去用些饭,休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北山蘅垂眸看一眼袖摆,避开了他来扶的手,用胳膊支着身体下马车。 外头暮色四合,夜风呼啸。 二人身处一片平原之中,远处的矮丘起起伏伏,其上寸草不生,只有粗粝的砂砾与岩石经年沉默。 但是路两侧却整齐地植着桃花。 三四月交际,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那些桃花不知以何方法培育,开得格外明媚艳丽,连绵万里的绯色硬生生给这荒漠添上一抹生机。 北山蘅一边往茶棚走,一边环顾四周。 从路边修筑的镇石来看这是条官道。昔年九郯与沧族战乱方定,景清死了不少将士,朝廷便在通往西境的沿途每隔一丈筑一石狮,一为缅怀殉国的兵卒,二为震慑来犯的骑兵。 看来完颜毓没骗他,他们确实是往九郯国而去,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九郯国在大陆以西,要穿过数万里的荒漠、戈壁与草原,一旦到了九郯国境内,这荒漠对外乡人而言便无异于天堑,想要再走就更难。 他试着运真气,无奈元神为法藏所损,丹田处一点灵力也调转不起来。 完颜毓领着他走进茶棚,要了一壶银针。顾着北山蘅手上不方便,他将茶倒好了递过去,凑到他嘴边。 “放着吧。”北山蘅躲开。 “你从前也没这么不经碰啊。”完颜毓脸色古怪,“上次在江陵小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如今越活越倒回去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北山蘅抿唇不语。 完颜毓只好将茶杯端回去,悻悻地喝了。 北山蘅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脸转向茶棚外,细细地打量着周遭景致,寻找可以逃离的工具。 完颜毓却以为他是在看那路边桃花,伸开两条腿翘在板凳上,慢悠悠地问:“小美人可知,这荒芜的戈壁上为何会有桃花吗?” 北山蘅不想跟他聊,没摇头也没说话。 “那本流光策。”完颜毓冲着他努嘴,“你知道此书的著者,珩清道长吗?” 北山蘅终于有了兴致,视线转回来。 “珩清道长为景清入我朝和谈,一己之力促成两国边境七百年太平,最终却因病客死他乡。贵国皇帝为了纪念这位名臣,下旨在帝都通往九郯沿途种了他最爱的桃花,以期此人能魂归故里,去复来归。” 完颜毓凝视着古道,渐渐出了神。 北山蘅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之事,闻言有些失望,“这跟流光策有何关系?我不想听皇室秘闻。” “当然有关系。”完颜毓回过头,勾唇一笑,“小美人若是愿意下嫁光明宫,我回去就向可汗请旨,让他派兵把这些桃花都薅了,全部换成莲花。” 北山蘅险些被茶水呛住。 完颜毓再接再厉,诱哄道:“小美人若是住不惯草原,我也可以给你建个院子,布置成你那圣教月宫的样子都行。” 北山蘅漠然望着他,眼神空洞。 他忽然发现,腻歪这种事,除了重九之外,换成谁好像都不可以。 完颜毓还在絮叨:“介时我以沧族礼仪娶你,你放心,在此之前我定然谨慎守礼。若是实在不乐意,换成你娶我也行,不过上了床还是得喊我夫君……” “喝够了就休息吧。” 北山蘅打断他,放下茶杯,恹恹地往马车上走去。四野皆是荒原,只有这一处可以容身。 完颜毓跟在后面,也想钻马车。 北山蘅抬手拦住,一本正经,“我们沧族人的习俗,大婚前不可同床,同房也不行。” 完颜毓恨得牙痒痒,可是自己说的要循规守礼,又不好食言。 “那你睡马车,我睡地上。” 他挠了挠耳朵,有些不甘心地跳下去,将外袍脱下来披在身上,倚着车轮阖上眼。 北山蘅放下车帘,窝回软榻里,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内力尽失,左手也使不上力。这地方荒僻,除了茶棚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家,要想出去只能靠自己。 北山蘅在马车里摸索一圈,没找到完颜毓的马刀,倒是寻出一把匕首来。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刀掂了掂,熟悉熟悉手感,撩开外袍别到了右侧腰后。 马车外传来轻微鼾声,他掀起帘子,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下来。 完颜毓睡得很浅,常年行走江湖让他养成了警觉的习惯,耳边一有动静便睁开眼。 “你干嘛?”他微微蹙眉。 “出恭。”北山蘅面无表情。 完颜毓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尘土,道:“我随你一起去。” “沧族礼仪,大婚之前不能看身子。”北山蘅用同样的理由搪塞他,见完颜毓迟疑,又补充道:“会遭报应的,当心红杏出墙。” 完颜毓想了想,还是选择相信他的鬼话。 “那你快去快回。” 第98页 北山蘅强装镇定,点了点头,低头走向桃花树背后。 完颜毓拢紧了衣服挡住寒风,在后面扬声喊:“走快点,夜里风大,当心冻坏了你的宝贝。” 北山蘅暗道正合我意,加快了步伐,沿着官道朝东方跑去。 他不想远涉异国,也不想客死他乡。 他要回去,他会回去,回到那个人身边去,然后抓着那个死小孩再也不松手。 他的归来之路不需要任何指引,只有靠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0章 夜把酒 沧都外城,鸿通客栈。 林浪自前院进来,手里拎着一桶清水,撩起马厩棚子外的布帘。 马槽前并排立着三匹马,杏衣少女头低垂,拿了把糙毛梳子打理马匹的鬃毛。听到身后脚步声,她抬起头,道了一句:“大统领。” “嗯。” 林浪将水桶架在马槽上,用手撩起水往马身上洒,清洗浮尘。 “属下来吧。”林漪伸手要接。 “不用。”林浪摇摇头。 林漪左右看看,放下木梳,从旁边抱了一捆干草过来,一边喂马一边问:“殿下怎么样了?” “练了两个时辰剑,有些乏,正沐浴休息呢。” “那蘅教主……”林漪觑着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通天崖约战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坊间人尽皆知,我们恐怕瞒不了多久。” “瞒不了也得先瞒着,至少瞒过今晚。等明日回到帝都,禀明圣上,届时殿下再想走就不容易了。”林浪洗完了马,将空桶放下去,往前院走,“再喂两口进来吧,我们也该吃口饭了。” 林漪应了一声,把手里剩下几根草塞进马嘴,匆匆跟上。 客栈大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林浪走进去,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让店小二张罗着上菜。 “殿下用过饭了吗?”林漪看了一眼楼梯。 “他说收拾好就下来,我们等等……” 客栈外一阵嘈杂,淹没了林浪后半句话。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人冲进来,径直奔到角落里一桌上,声音在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哥二哥,那魔头死了!” 林浪正要倒茶的手猛地停住。 林漪也惊疑不定地看过来,目光带着询问和隐忧。 “真的假的?你亲眼看见了?” “法藏大师走了好久,都没见那魔头下来。听说他落败后摔下了山崖,小弟临走前,还看见魔教的人进去搜山……” “要是真从通天崖上掉下去,就算不死也没几天活头了。” 听着身后议论如沸,林漪往林浪身边靠了靠,低声问:“大统领,教主怎么会从通天崖上掉下去?” “我也不知,法藏凡人之躯,照理来说是打不过的。”林浪转着瓷杯,茶水洒了一袖子,眉峰紧紧蹙起,“而且以他的能力,就算不敌,也总该有办法脱身才对。” 店小二端了菜过来,林漪心不在焉地挪着碟子,忧心道:“眼看就要到帝都了,这节骨眼上又出事。” “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殿下听到这消息,先把他带回去再说。”林浪视线落在桌上,抬手将小二召回来,吩咐他拿来一个食盒,挑了几样菜装好。 “我把晚饭送上去,你等下自己回房歇息。” 林浪走上二楼,敲开了重九的房门。 “林先生?” 重九刚沐浴完换好衣服,发梢还滴着水。他转过头一看,视线落在食盒上,微有不解。 林浪阖上门,把食盒搁在桌上,“大堂里人太多,吵得很。” “不妨事,在哪里吃都行。”重九在桌边坐下,掀开食盒盖子往里面看一眼,便望见了满盘的猪肘烧鱼,不由赧然,“辛苦林先生跑一趟,阿九也吃不了这么多。” 林浪笑了笑,取出银壶倒了两杯梨花白,“今日林某略备薄酒,想与九公子聊聊。” 重九闻言神色淡了些,知道他一聊天准没好事,但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问道:“林先生想聊什么?” “林某这有个故事,说与公子听。” 林浪眯了眯眼睛,抿一口酒,视线移到窗外,仿佛陷入了沉思。 “多年以前,朝廷有个王爷,年逾四十方见弄璋之喜。此子三岁识书,四岁习武,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拳法剑法一点就通,可谓聪颖绝伦,不到七岁便被立为世子。” “王爷曾见罪于圣上,终年圈禁在府,只盼这个孩子能出人头地,重获圣心。小世子也确实不负厚望,出入上书房时,偶尔进宫拜会,获得了皇帝和太后的喜爱。可是圣心似深海,伴君如伴虎,没过多久,皇帝忽然降诏申饬,令其再也不许进宫。” “王爷百思不得其解,暗中遣人探查,才知是有人向皇帝进言,称坊间流传,此子乃真龙之相,圣上有议储之意。” “做皇帝的,最忌有人揣测圣心。储君乃国之基石,更何况那孩子是罪臣之后。故而即便皇帝真的有此想法,也不得不暂时疏远,以平物议,安定朝野。” “可是那王爷多年禁闭,对任何一道旨意都如惊弓之鸟,只当是皇帝忌讳当年事,对他们一家动了杀心。” 林浪自顾自地说着,没留神外头天色渐晚,银壶中的清酒已下去一半。他敲了敲脑袋,又浅浅斟了一杯,笑道:“九公子听得认真,怎么连酒也不喝一口?” 第99页 重九抿着唇,“饮酒容易误事,我怕耽搁了师尊交代的任务。” “是个好孩子,也难怪大家都喜欢。”林浪喃喃地说着,视线又飘向窗外,漫无目的地游移着。 “方才说到哪里了……对,那个王爷。” “王爷老来得子,就这一根独苗,自然不愿意坐着等死。不得已,王爷踏上绝路,铤而走险,决定为了全家性命再造一次反。” “他毫无准备,贸然起兵,几乎注定了要失败,所以在谋反的前夜遣人将小世子送走,留下一条后路。这样即便是计划失败,皇帝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也不会降罪于那个孩子。” 重九静静听着,渐渐入了迷,又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主动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林浪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长叹一声,“后来,谋反自然是没有成功。皇帝龙颜震怒,本欲杀之,却因太傅进谏,不忍手足相残,故下旨削其爵位,举家贬入流籍。” “九公子知道,在沧族的传说中,流放者被视为不忠不义不孝不信之徒,死后不能下葬,不能立碑,灵魂永不入轮回。” “王爷不愿自己的罪孽波及孩子,便向皇帝请求,愿以全家性命换世子免于连坐。皇帝应允了。”林浪收回视线,瞥他一眼,神情变幻莫测,“世子的平安,是用王爷和王妃的命换来的。” 重九踌躇片刻,缓缓开口,“林先生说的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吧。” 林浪轻轻颔首。 恰在此时,外面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着楼梯冲上来,一边敲隔壁房门,一边大声吆喝。 “庄主!庄主!那人死了!” “通天崖一战,法藏大师将此妖人击落崖下,打消了那魔教的气焰,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传入屋内,两人脸色俱是一变。 “通天崖一战……是怎么回事?”重九的声线有些僵硬,连袖摆带倒了酒杯也无暇顾及。 “三月三日,蘅教主与法藏约在通天崖。”林浪避开他的视线。 重九蹭地站起身,视线捕捉到林浪紧张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林先生暮夜至此,把酒促膝长谈,就是为了不让阿九知道这个消息吗?” 林浪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我要回去看看。”重九两步跨到床边,抓起外袍披在身上。 “你冷静一下。”林浪也跟着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安慰道:“消息的真假尚且不知,教主身负绝世武功,定然不会有事。” “就是因为不知真假,才要去看。”重九挣开他朝门口奔去。 “不行。”林浪陡然想起北山蘅的托付,两步冲到他身后,一把撑住房门,“若是教主真的败于法藏之手,你就算现在回去,也只能是白白送上一条命,根本无济于事。” “那我也要去!”重九吼了一句,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声音都在颤抖,“他是我师尊。” “可法藏的目标是你!”林浪手扣在门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然你以为,从暹安到帝都,这一路上的追杀是为谁而来?你以为,蘅教主为什么在大战前夕让你跟林某回帝都?” 重九懵了一瞬,林浪以为自己劝说有效,刚放松警惕,重九已然将他推开,抬手要去开门。 林浪眼看拉不住,焦急万分,想也没想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殿下——” 重九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林浪知道事情瞒不住,咬了咬牙,索性直言不讳:“林某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王爷是燕王,世子是殿下,如今林某奉皇命迎殿下还朝,还望殿下看在逝者慈心的份上……” 他双手交叠,长揖到底,“随林某回去,袭承大统。” 重九僵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林浪接着道:“林某知道殿下与教主情谊深重,回帝都之后,殿下可以禀明圣上,再命人前去寻找营救……” “不可。” 重九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一把拉开木门。 “殿下!!”林浪嘶声喊道:“您的命是用王爷和王妃的命换来的,若是再碰上法藏,林某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去见前燕王?” “……可是没有师尊,便也没有今日的我了。” 重九回望他一眼,眼睛通红,旋即甩上门,头也不回地朝外面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1章 春归人 有人在向西,有人在向东。 晨雾里,厚重的城门由铁链缓缓放下,在护城渠上架开一条路。候在城外的百姓们吵嚷着,向官军递上名牒。 北山蘅混在人群中,缓缓地朝城门移动脚步。 他跑了整整一夜。 完颜毓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傻,发现不对之后,很快骑着马追上来。好在他们没走太远,北山蘅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文弱书生,跑了不出一个时辰便瞧见前方镇甸。 都兰。 景清到九郯的最后一座城。 北山蘅望一眼城楼上的字,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起衣领挡住大半边脸,埋头加快了步伐。 边城的春日料峭尤寒,朔风西区,卷着大漠中的沙尘,将大半边天染成淡淡土色。城中各族商贩往来络绎,繁华无比。 北山蘅拢着衣服行了许久,在一个街口停下脚步。 第100页 远处放着几口铁质笼子,约有半人高,铁栏间的空隙很小,仅能容成年男子的胳膊穿过。笼中有赤足披发的少年,三三两两关在一起,这些人或仰或卧,低眉敛目,看上去了无生息。 偶有锦衣玉带的贵人驻足,买主打开笼门,攥住铁链拎出一个半大少年,操着一口别扭方言向顾客介绍。 这场景勾起他久远的回忆,北山蘅不由看得入了神。 直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喂!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的男人吗?穿着霜色衣裳,白白嫩嫩的,蛮好看。”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在北山蘅耳中不啻惊雷。 他环顾四周,仓促之下,一转身进了旁边的雕花小门。 那阁楼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里却装点得格外华丽。甫一进去,石榴红的彩幡扑面而来,卷着一阵甜腻香风,北山蘅连打了两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 “诶呦,公子一大早就来啊!” 楼梯上下来一个玲珑娇小的姑娘,甩着手帕扑到北山蘅身前,柔软白皙的胸脯几乎要贴到他腰上。 北山蘅下意识退了半步,眸中带着茫然。 “公子来太早了,昨夜姑娘们忙活了一晚上,还没清洗呢。”姑娘他娇媚一笑,纤纤玉指勾着腰带,语气暧昧,“您看是等一会儿,再点个姑娘,还是奴家来陪公子喝一杯?” 北山蘅恍然顿悟,匆忙扯开她,“我不要姑娘,你让我在这喝口水,我马上就走。” “公子别害羞啊,您想喝什么水?怎么个喝法?奴家奉陪。” 姑娘拉起他的手便往里头走。 北山蘅看了一眼门外,又不能现在就溜,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她进了一间屋子。 “公子想喝什么?” 姑娘将他推到矮榻上,放下竹帘,遮挡住大半的阳光。 北山蘅抬头瞥了一眼,却见她手搭上了腰间,正慢条斯理地抽走腰带,露出大半边洁白肩颈,紧接着又往肚兜带子上挪去。 “等等。”北山蘅连忙止住她,道:“给我来一壶凉茶吧。” 姑娘愣了愣,只好将衣服穿回去,柔柔一笑,“那公子在此稍候片刻,奴家去去就来。” 北山蘅挥了挥手。 姑娘带上门退出去,北山蘅走到窗边,一手挑起竹帘向下看。 完颜毓在街道上询问了一圈,催马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折返回来,目光从四周的门店上一一掠过,最后朝着他所在的这座花楼看过来。 北山蘅暗道一声不妙,眼睁睁地看他走进大门,外头已经有姑娘咯咯笑着上去欢迎。 他摸了摸别在后腰的匕首,实在没有冲上去跟完颜毓一搏的把握,又将手缩回来。略一犹豫,北山蘅推开窗户,纵身翻了出去。 因为失了内力,他落地时发出了重重一声闷响。 完颜毓听见房间内声响,推开门冲进去,正巧瞥见窗外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 “小美人不要跑!”完颜毓大喊一声。 北山蘅闻言跑得更快,转出这条街,察觉到身后人步步紧逼,越来越近。正巧旁边路上停着一辆马车,他也未及多想,借着街边杂乱铺子遮掩钻了进去。 “啊!”马车里的人惊呼一声。 北山蘅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忙抬起头看,两人视线一对上,那女子又是一声惊叫。 “啊——” 北山蘅也是一愣,“怎么是你?” “教、教主,”玉婵磕磕绊绊地开口,目光又惊又喜,“您怎么在这?我听说通天崖一战过后,您没了消息,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北山蘅揉了揉眉心。 玉婵留意到他指节上的白布,眸光微微一变,“您的手?” “没事。”北山蘅垂下眼睑,将手拢回袖中,“借你的地方避一避,我等下就走,不会打扰。” “教主说什么呢。” 玉婵张了张嘴方要说话,忽听外头小厮隔着一张帘子道:“你是何人?敢拦我们的马车,一百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玉婵掀开帘子探头去看,问道:“怎么回事?” “夫人,这有个夷人要看咱们马车,说是跑了小妾,想看看是不是躲在我们车里。” 北山蘅倏地僵住身子。 玉婵察觉到身后变化,挑着车帘的手往下放了放,冷道:“这是什么混账要求?无礼狂徒,还不快快赶走。” “诶,好。”小厮转过头去,声音离得远了些,“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吗?楚江盟的秦夫人,识相的就赶紧滚远一些,莫要冲撞了夫人,不然回头有你好看!” 北山蘅眉心一蹙,“秦夫人?” “我嫁给了秦光。”玉婵低下头,静静打量着袖子上的绣纹,“他虽然手足不全,性子阴鸷些,待我倒还算好。” 北山蘅眉毛皱得更深,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言语。 当日他处罚玉婵时,便是直接断了她的灵脉,使其半人半神之身变为肉/体凡胎。从万人敬仰的圣教护法,到依附秦光这样的人为妻,其中自然免不了受一番委屈。 如今易地而处,这样的痛苦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是天道轮回,还是因果报应。 “教主不必自责,这都是我昏了头,咎由自取罢了。”玉婵神色疏淡,眉目间满是柔和,“我送教主回去吧,这些天祭司长一直在找您。” 第101页 她探出头同小厮吩咐了几句,马车缓缓移动。 北山蘅道:“那日在洛水镇的客栈里,你一直跟着我,是一早就知道了法藏是设计引我入局,特意过来提醒吧。” 玉婵愣了一瞬,点点头。 “所谓通天崖约战不过是个幌子。”北山蘅靠在舱板上,眸子眯成一条细细的缝,开始在脑中整理思路,“灵脉命门,圣教内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四个,法藏他……” “不是我。”玉婵打断他,正色道:“我只从秦光那里听得法藏有制胜的法门,但并不知道他会知晓灵脉之事。” 北山蘅沉默下去。 “教主为何如此信任重九?”玉婵忍不住道:“他来历不明,身份成谜,七年前您把他带回来时,问他什么都呆呆傻傻的说不出来,却还要一个劲儿地黏在您身边。” 北山蘅转了个身,不说话。 玉婵视线在他面上逡巡良久,轻轻叹出一口气,“祭司长在白水城留了消息,我们回去同他汇合。” 绎川自得到消息,在白水城足足候了十日。 从白水城到边境路途遥远,北山蘅自坠落通天崖之后便一直昏迷着,完颜毓虽然帮他换了衣裳,日日用内力和参汤吊着命,但手上的伤却不知如何处理,就一直用净布草草包住。 如今已是三月末,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北山蘅长途跋涉了一个来回,内伤与骨伤混在一处,刚一回到白水城便发起了高烧。 绎川掀开马车帘子朝里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教主内功尽损,指骨也受了伤,怕是……不能好了。”玉婵小心侧着身,将人扶起来,蹙眉道:“我们急着赶路,也不曾请到好郎中,你回去之后仔细照料着。” “我知道。”绎川摸了摸北山蘅的手,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在后面的马车上,捞起两个软枕垫在她身下。 枕芯传来淡淡的草木香,北山蘅翻了个身趴着,脸埋进衣裳里。 绎川在他旁边坐下,把那只受伤的手拉出来放在腿上,防止他压到。抬头一看,玉婵还立在车前头,犹犹豫豫地朝这边看。 “你……”绎川拧着眉,迟疑着问道:“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玉婵略一愣,轻轻摇摇头。 “此次寻找师兄,多谢你相助。” 他没忘了当初对方将自己丢下天衡海的事,只是时过境迁,大起大落之后回首再看,好像她也不似想象中那般面目可憎了。 “不用谢我,这是我欠下的。” 玉婵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倚门而立,面容沉静,无悲无喜。 绎川没再多说,抬手将车帘放下,马车缓缓地驶动起来。北山蘅似被颠到,睫羽颤了颤,薄唇间逸出一两声梦呓。 “师兄说什么?”绎川俯下身去,耳朵贴到他唇畔听。 “阿九……”北山蘅喃喃唤着。 绎川脸色刷地沉下来。 他紧紧盯着北山蘅的脸,半晌,伸出手去,手指强势地撬开两瓣薄唇,指骨抵住牙关,将那令人不悦的名字堵回去。 “师兄,从今往后,你可不许再念着他了。” 熹微晨光洒落在白水城外的古道上,映出一道向南慢驶的车影,随着马车逐渐远去而渐渐拉长。 身后,纵马疾驰了数日的少年来到城下,抬头仰望着城楼上的匾额,长长舒出一口气。暖风从帝都的方向遥遥吹来,卷起他淡青色的袍袖,拂落归人襟上沉沉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补昨天的二更。 感谢观阅。 第52章 摇光镜 北山蘅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在月宫。 殿中未点灯,清幽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床前玉雕上铺了一层细碎银光。软烟罗制成的帷幔随风轻轻舞动,牵动了下摆悬着银铃的璎珞,发出一阵悦耳的清吟。 窗上印着斑驳婆娑的树影,追逐着风的脚步,往来翕忽,有淡淡的冷香萦绕在侧,一切都无比熟悉,无比宁静。 正如去岁离开之时。 然而当他想要爬起来时,身子只微微一动,左手指节上的痛便直抵心扉,丹田处更是一丝气也提不起来,似在提醒他这几个月来经历的种种。 北山蘅抬起手,垂眸看着,眼神空洞而茫然。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澜沧山的,也想不起来那些亟待处理的事务,甚至想不起来因何而受伤,因何而难过。 心中只有一个朦胧的光影,想去捕捉,想去拥抱。 他就这样茫然地坐了许久,直到殿门传来一声轻响,泄入宫室的月光里,映出熟悉的身影。 “师兄醒了。”绎川轻手轻脚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的头。 北山蘅总算找回一些意识,只是脑中仍昏昏沉沉的,有些记忆似要涌上来,又似乎抓不住。 “来,喝药。” 绎川坐在床边,舀起一小勺药汤,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北山蘅含进口里,甜腻的汤汁顺着喉管滑入腹中,浓郁的幽香却挥之不去。他不由蹙起眉,信口问道:“什么药?” “伤药。”绎川心不在焉地应着,又舀了一勺。 北山蘅察觉出一丝不对来,侧脸避开他的手,摇摇头,“不喝了。” “师兄手上还带着伤,不喝药怎么成?”绎川垂眸,执意将瓷勺抵在他唇边,神色平淡无比,“师兄喝吧,乖一点,能少受很多罪。” 第102页 北山蘅向后躲去,脑中寻回了一丝清明。 他和法藏在通天崖约战,自己落败,身坠崖下。法藏知晓了月神灵脉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教中亲近之人泄露出去的。 思及此,北山蘅道:“凤容在何处?” “师兄安心喝药,找凤容做什么?”绎川欺身坐在榻边,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北山蘅总算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你今日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他沉下脸来,微有不悦,“汤药放在这里便是,我等下自己会喝。你去将凤容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师兄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可以了。” 绎川转过身将药搁在桌上,玉碗与玉桌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北山蘅眸中带着疑惑。 “师兄想知道,是谁与楞严山暗中勾结、里应外合,是谁在一路上引来武林人士追杀,是谁将月神灵脉的秘密告诉法藏吗?” 绎川扯起一个很淡的笑容。 “是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似惊雷落于平地,将寂静长夜撕开一条裂口,随后,所有的喧嚣便轰然而至。 北山蘅似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教中那本《流光策》是我找出来,放在玉婵房中的。我将她执行任务时的行踪告知秦光,并说了玉婵喜欢去的点心铺,设计让她二人相见、结识,并达成同盟。” “师兄从青木镇回来时遇到的那次背叛,是我怂恿玉婵的。我告诉她你有意让重九取代她的位置,并且让她去镇守天衡海,只是没想到她比我想象中还狠,被我说中心事,竟然恼羞成怒,直接把我丢进了海里,倒是彻底撇清了我的嫌疑。” “从南越王府到白水城这一路上,也是我与法藏串通暗刺的。他想要重九,我想要师兄,若是事成皆大欢喜,稳赚不赔。” 夜里风渐渐大起来,绎川走过去将窗户掩上,又回到了榻边,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北山蘅身上。 动作柔和,神态怜惜。 可是说出口的话却似一把刀,狠狠剖开他的心肺。 “师兄让我去逝水阁拜访陆道长,其实我并没有去,陆道长自然也没有云游在外。《流光策》里有弥补灵脉弱点的方法,如果师兄看了那本流光策,法藏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只是这个老不死的……”绎川眸光倏地一暗,“他竟然敢把师兄丢下通天崖,还事先通知了完颜毓去捡人,幸好有玉婵相助。” 他手在袖中攥成拳,很快松开,语气又归于平淡。 “我定会杀了那秃驴。” 北山蘅怔怔望着他,眸中满是陌生,似是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人一样。 许是他神情太过无助,绎川抬手在他鬓边轻轻抚过,神态无比云淡风轻,仿佛方才那些惊人言语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北山蘅喉结滑动一下,总算寻回了一丝声音,“我从未想过是你……” 绎川的手微微停住。 “我怀疑玉婵,怀疑凤容,甚至怀疑过重九,怀疑过师父,可是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北山蘅垂着头,浓密纤长的睫羽止不住颤抖,在眼底投下淡淡暗影,正如他此刻晦暗无比的内心。 “师父抚育我们的时间很短,教中最艰难、最动荡的日子,是我们两个互相扶持。近百年光阴都一同走过了。” 绎川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北山蘅扣住他的手腕,声线颤抖。 绎川沉默了许久,却只是轻轻将手抽回来,转身摸了摸汤碗,“药凉了,我去热一下。” 帷帐轻动,他从床上离身。 北山蘅咬了咬下唇,提高声音:“我要知道为什么。” 绎川脚步一顿,“……好。” 他端着药碗匆匆离去,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只白玉鉴——是摇光镜。北山蘅看着他将玉鉴放在桌上,不解其意。 “师兄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两步跨过来,猛地一把扯开床帐,手扣住北山蘅的下颌把他从榻上拽下去,原本松松垮垮裹在他身上的衣裳瞬间散开。 绎川一直将人拖到桌边,往摇光镜上甩去。 “你自己看。” 北山蘅踉跄两步,跌倒在地,忙用手摸索着桌沿撑住身子,定了定神,他埋头将脸浸入水中。 泛着银色的波光散开,露出镜中景象。 望舒城内烈火灼天。 辽阔天幕中一轮圆月高悬,巍峨城墙下遍地血流成河。 旌旗与火光交织中,城楼上走出一道颀长削瘦的身影。青年立在城头,赤色的战袍迎风而动,一身银铠格外夺目。 他怀中抱着一个男人,雪衣,墨发,五官秾丽遥似仙人。 他将那人放在城墙上,面朝着城下趴好,倾身压上去。素白衣袍下,两人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男人修长细白的腿随着动作微微颤抖,勾勒出一幅荒淫却绮丽的绝美画卷。 北山蘅似被灼伤了双目,骤然从水镜中抬起头。 冰冷的水渍残留在面上,却无法平息他心里情绪波动。酡红色从玉白的两颊涌起,迅速蔓延到耳根,将他的羞恼与震惊展露无疑。 他忽然想起来,月神教的规矩,占卜之事是由历任祭司来负责。完成之后才呈递教主观览。 那也就是说,绎川也看到了这段…… 第103页 北山蘅似被人窥见了隐秘一般,惶然抬眸看他,又匆匆垂下头去,视线在玉砖上游移不定。 “这才是摇光镜给出的,真正的未来。”绎川半张脸隐藏在暗处,看不清神情,声音变得格外沉冷,“我在给师兄看之前,连着三天在你每日用的藕羹里放了海露,然后在那一日用了幻术。” 他知道北山蘅功力深厚,很难轻易被蛊惑,只有先以海露刺激神经,借药物和术法布下一个完美的骗局。 “还有,”绎川顿了顿,“在师兄看摇光镜的前一天,重九惹你生气,也是因为我在他饭菜里动了手脚。” 北山蘅想起了那天。 重九早上吃饭打碎了宫中的琉璃盏,中午练剑劈了院子里的桂花树,晚上睡觉又梦游跑到他榻上尿床。 自己实在忍无可忍,才让绎川将人从潇湘崖上丢下去,打算第二天再捡回来,吓唬吓唬,以示惩戒。 只是他没想到,绎川这样老成持重的人,竟然会跑去跟小孩子置气,还使出这么拙劣的把戏。 最可气的是,因为重九晚上尿床,自己整整一晚上都在洗床单。 思及此,北山蘅脸色更加难看。 “最初我想得很好,师兄看到摇光镜,定会更加不喜重九,或是处死,或是驱逐,都是个不错的结果。”绎川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黯然,“只是没想到,即便知道那个孩子有可能杀师证道,师兄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曾几何时,那个人的身边只有自己。 对方性子冷,感情淡,总是喜欢一个人坐着,看看书,练练功。他便将所有绮念封入心底,一言不发地陪伴,哪怕只是听人唤一声“师弟”也很知足。 孤孤冷冷的滇南高山之上,寒露惊蛰,晨雾天河,万千寂寂光阴都并肩走过。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漫长生命的尽头。 然而突然有一天,某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那小东西会笑,会闹,无所顾忌地粘着人,被嫌弃了也不气馁,渐渐占据了所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想借摇光镜除去碍眼的东西,让那个人身边重归空寂,让那双眸子永远只看着自己。 却没想到将人越推越远,一直推到了别人心上。 北山蘅厘清了事情始末,苦笑道:“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然呢?难道看着这样的事发生?”绎川提高了声音,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师兄这些年沉迷练功,无心理政也就罢了。眼看着那些江湖势力一个一个坐大,都骑到我们头上了,师兄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光天化日之下与人行这不知廉耻之事?” 北山蘅被他骂得脸上阵红阵白,忍不住回呛:“那你作为月神祭司,同法藏暗中勾结,甚至不惜出卖圣教利益就是知廉耻了吗?” “是,我是不知廉耻。”绎川气极反笑,“勾结外贼之事我会去向月神请罪,圣教利益师兄也不必操心,等我处理完冗积的政务,自会找楞严山和光明宫一一清算。至于你——” 他俯身将北山蘅拎起来,扯掉外面松散的衣裳,转身丢到床榻上,“师兄就在这安心睡着吧,好好吃药,好好养伤,什么都不用管。” 北山蘅怒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你以后不必再喊我师兄。” “谁想跟你做兄弟?” 绎川犹嫌不够,抬手将他的中衣和亵裤也扒下来,连同被褥一并卷走。 “师兄当个宠物便是,放心,我每天晚上都来陪你,保证不孤单。” 他隔着帷幔驻眙良久,深吸两口气,将衣物搭在胳膊上,转身捧起白玉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3章 惊蛰雨 夜,凉如水。 北山蘅将腿蜷起来,两手环住膝,再放下去,并在一起,抻开,并在一起,抻开……如此反复数次,仍然觉得床榻冰寒刺骨。 那床是由取自北境从极之渊的寒水玉所制,终年冰寒,不为炉火所暖。 修炼铁马冰河时,需采天地间的至阴至寒之气,这玉床便是最佳的练功场所,只需躺在上面,哪怕什么都不做,经年累月也可以将功力推进一二个境界。 但失了所有内力之后,他的身体与常人无异,加之绎川只留下一件单薄的绸衣,他每日便似躺在霜天冻雪里,备受煎熬。 入了秋,这样的痛苦尤甚。 夜风一吹,连洒进窗的月光都是冷的。 他还是将腿蜷了起来,脸埋进两膝之间,双手拢紧了身上薄衫。 殿门轻轻打开,宫室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绎川行到床边停下,停顿片刻,撩起帷帐坐到床边,手中纸页翻得哗哗响。 “青木镇今日来报,又有煞鬼作祟,我已遣了十人前去平定。” 绎川低头念公文,语气平缓一如往日。 “七月派去攻打魏家庄的弟子已经回来,庄上两百六十九口人全部授首,所得银财布匹还施于当地百姓。” “扶海洲这次贡的明珠形状好,我赏了六十匹绣缎。” 念完,绎川放下公文,转头端起桌上汤碗,轻轻搅了搅,玉碗和瓷勺相撞发出叮咚声响。 “师兄来,喝药。” 北山蘅漠然张开嘴,由他将汤药送进去,缓缓咽下。 喝完一盅,绎川站起来,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师兄真乖。睡吧,我明天再来。” 第104页 北山蘅一动不动地坐着,充耳不闻。 绎川每日都来,携两本公文,带一碗汤药。给他汇报当日发生的事,然后看着他把药喝下去。 教中一应事务有条不紊。近半月来,绎川频繁派人北上,找那些曾经出言侮辱他的江湖门派一一算账。自通天崖一战后,世人口中的魔教非但没能偃旗息鼓,反而将势力北扩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是那药里不知放了什么,虽然指骨的伤渐渐好起来,可他却感觉意识越来越混沌,终日浑浑噩噩,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到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见那个人。 这个懵懵懂懂的念头支撑着他,将寒冷与孤独尽数承受,只为等到一个可以背水一战的机会。 困意很快袭来,他将脸埋进两膝之间,轻轻阖上眼。 第二天,绎川没有来。 北山蘅在宫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后半夜时,门才打开一条细缝,有人立在外头嗫喏轻唤:“教主……” 是凤容。 北山蘅怔了怔,“进来吧。” 凤容迈着细碎的步子移到床边,屈膝跪下,两手捧着一只玉碗举到与眉同高,“祭司长有事不在教中,这是教主今日的药,他吩咐属下一定要看着您喝。” 北山蘅迟疑片刻,撩开帷幔,伸出手去。 凤容瞥见他衣不蔽体的模样,连忙将视线移开,头垂得更低。 北山蘅的手在碗边一寸处停下。 凤容以为是自己冒犯到了,慌慌张张地俯下身,连连叩首:“属下知罪,属下该死,属下不该抬头看。” “……没事。”北山蘅顿了顿,手收回袖中,“起来吧。” 凤容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不敢看他的脸色,只捧着药碗,一边哆嗦一边问:“教主,那属下伺候您喝药……” “放这吧,不急着喝。”北山蘅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默默盘算半晌,若无其事地道:“这些日子闷得久了,你去帮我取件厚衣裳来,我想出去走走。” 凤容没敢动,迟疑着道:“可是祭司长说……” “说什么?”北山蘅挑眉。 虽然如今他看上去病弱又狼狈,但经年身居高位,镇守一方,言语间不自觉的威压仍在。 凤容实在不敢忤逆,只好低头应下,帮他取了一件大氅。 “你在宫里睡一会儿吧。”北山蘅抖开大氅披在身上,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系好衣带,“若是绎川回头问起,你就说是我将你打晕了出去的,有什么问题让他来找我。” “是。” 凤容扭头看了看床榻,一咬牙躺在地上,闭眼装死。 北山蘅轻轻阖上宫门。 澜沧山四周设有结界,绎川接掌教务后,定然重新加强了幻阵与守卫。他知道如今自己武功尽失,没指望能这么跑掉,出来也不过是想透透气。 被圈在屋子里,每日只能听人说话、被人喂药,长此以往,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变成没有意识的玩偶。 院中的桂树又开了花,花香洋洋洒洒,从宫室一直延伸到山里。 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抬手抚上树干。 那日重九练剑时留下的伤痕犹在,斜斜一道深壑跨在树身,给久经风霜的古树又添几分苍凉。风一吹,细碎的花雨落下来,在石阶上铺开一条明金色软毯。 北山蘅在树下立了一会儿,沿着潇湘崖往山下弟子舍走去。 重九有一个单独的屋子,门前植一丛红白两色的舍子花,正是秋后花开的时节,远远望去艳丽无比。 屋内打理得很整洁,柜子里衣物整整齐齐叠放着。墙上挂了许多未完成的画,想是他作练笔之用,上面俱是自己读书练功时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画的。 北山蘅将那些画一一看过,挑出一张最满意的,卷了卷收入袖中。视线一转,他看到床尾放着一物。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瓷罐,重九曾抱着这个来找过他,只是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一早便将其抛之脑后。直到前一阵受伤后,在梦里看见了,才想起来这桩旧事。 北山蘅俯身拾起那个罐子,触手的冰凉让他险些抱不稳。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盛着半罐奶白色的糖水,水面上还飘着两根竹棍。 他凑到罐子边闻了闻,才发现这是两块融化的雪花酪。 当日,重九就是拿着这个来给他吃,却被自己嫌弃地推开,弃若敝履。 他盖上盖子,把瓷罐带回了月宫,贴着枕头摆在床角。又从袖子里取出那幅画来,左右端详着,一时出了神。 画是重九扒在门外偷偷画的,离得很远,兼有层层帷幔相隔,本应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形,但是纸上人细微的表情却纤毫毕现,五官神态格外清晰。 画中人的一眉一眼早已刻入画师心里,纵然重重阻碍,看不真切,也能作出最传神的画像。 北山蘅怔怔盯着那幅画,直看到眼睛酸胀,心里发闷。 他把画按到心口,一点点滑坐在地上,脸深深地埋入掌心,一圈圈水迹在素色缎面上无声洇开。 绎川这一走,从霜降到了惊蛰。 次年,第一场春雨落下的时节,他终于带着一身风霜匆匆而归。 “师兄,我回来了。” 绎川湿透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先让侍女拿了净布来,把身上水渍全部擦干,换了身衣服才朝这边走来。 第105页 见床前帷帐掀起,北山蘅往墙边挪了半寸。 绎川微一怔,视线很快落在床头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上,随即抬手要去拿瓷罐,“这是什么?” 北山蘅反手按住罐子,不给。 绎川愣了一瞬,倒也不恼,手缩回来,在床边坐下,语气很平淡:“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师兄都没有好好喝药吧?” 北山蘅飞快地瞥他一眼。 “要是喝了药,就不会这么不懂事了。”绎川凝视着他的脸,总觉得对方气色比先前好了些,“我说过,师兄安心当个宠物就好,身边留这些念想,无非是徒增烦恼。” 他端起了药碗。 北山蘅蹙眉向后躲避,内心对这样驯养动物般的行为格外抗拒。 绎川动了动嘴,刚要说话,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祭司长……” “我马上出来。”绎川扬声打断外面那人,倏地站起身,放下碗快步走出去,像是害怕下属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似的。 北山蘅望着他的背影,面带狐疑。 绎川看清了来人,虚掩上宫门,低声问:“怎么回事?” “祭司长,他们遣人送来一封信,是给您的。”下属从怀中取出一页纸递上,恭声道:“那位林将军说,限三日之内,让您带着他们要的人过去,否则就……” “否则什么?”绎川斜睨他一眼,将手里的信纸揉起来,冷道:“信我看过了,你下去吧。” “可是,如果我们不照做,他们就要带人屠城。” 下属急促地说着,没留神提高了声音,最后那半句话一字不落地落进北山蘅耳中。 “闭嘴!”绎川面色骤寒,眼里带着警告。 下属慌忙低下头去。 绎川回头往殿内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冲他扬了扬下巴,“下去。” 北山蘅留意着门外动静,见绎川折返回来,视线往他面上看去,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师兄……”绎川走到床边,手指拨弄着轻薄的帷帐,叹出一口气,“再睡几日吧,好好休息,待我将事情处理完,在回来陪你。” 窗外雨声越来越急,檐下淅淅沥沥地坠开一道雨帘。 北山蘅的心跳也随之加快。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如果明天被锁了,我们微博见。 感谢观阅。 第54章 别后逢 北山蘅跑了。 夜里,绎川盯着他喝完药睡下,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匆匆离去。 北山蘅一直在抵挡困意假寐,听到身侧声响,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顺着窗子翻出去跟上。 如他所料,绎川到弟子舍挑选了五百来人,打开澜沧山的结界,带着他们一路向北行去。北山蘅混迹其中,远远地缀在队伍最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早春时节的深山还有些凉,他穿得单薄,经风一吹,两腿微微打着颤。索性他们没走多久,绎川便示意队伍停下。 隔着山间雨雾,前方出现望舒城的影子。 纵经风霜雨雪,那城池依旧巍然不动,遗世独立。只是较之往日的静谧宁和,如今的城池却显得格外热闹,远远就能听见城中阵阵喧嚣,风中更似混着血腥味。 北山蘅抽着鼻子嗅了嗅,脑中形成一个不太可能的念头。 队伍没有停留多久,略歇息片刻,绎川带着人脚步一转,向着城西的山谷中进发。 北山蘅不敢再跟,脱离了人群,朝着与之相反的城池走去。 望舒城是月神教首府,被视作月神在人间化身时的居所,寻常教务都经此处理。绎川不带人进城,反而在城外驻扎,属实不寻常。 ——只有一种可能。 他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城楼下。 一个簪缨着甲的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站住!干什么的?!” 北山蘅低垂着头,“探、探亲。” “探亲?”那士兵两步走过来,凑近了端详他的脸,半晌,骤然发出一声如雷怒吼,“我看你是探路的吧!来人,这有个魔教细作,给我抓起来,送到将军府上去!” 北山蘅傻眼了。 没等他辩驳,身侧已经冲过来两个将士,一个拿布蒙住他的头,一个用绳子将他捆起来,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往城中走去。 北山蘅被他们带到一个屋子里。 士兵将他丢在角落跪好,合拢房门,落了锁,退出去禀告。 北山蘅没想到自己刚走了两步就被抓,心里又委屈又懊悔。他活动了一下胳膊,想试着将绳子挣开,无奈那士兵捆得紧,对如今没有武功的他来说难如登天。 眼前一片漆黑,又不知是在哪里,只能静静坐着。 没多久,外头房锁发出咔嗒轻响,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缓缓地迈步进来,到他面前停下。 北山蘅被蒙着面,只能从布的下沿往外看。 来人穿着一双玄色云纹布靴,裤脚扎进靴子里,衣服是雪青色织花缎裁成的,下摆以金线绣着一圈团龙。 ……不认识。 北山蘅有些慌,生怕被当成细作审问。 正在脑补着军中十八般大刑时,那人却突然抬起手,将他头顶的黑布往上提了提,露出下半张脸。 来人抬起他的下颌,指腹按上他的唇。 北山蘅更慌了,难道这军中管事的是个变态? 第106页 下一秒,“管事的”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就是个变态。 那人两手捧住他的脸,俯身亲上来,用牙齿衔着两片薄唇狠狠撕咬,血腥味很快在口腔内蔓延开。变态转而放开了他的唇,顺着下颚一路啃下去,自喉结到锁骨,最后将脸埋进了素白衣领。 “等等!”北山蘅慌忙开口。 变态动作一滞。 北山蘅哭丧着脸,“你还是上刑吧,给个痛快。” 变态顿了顿,俯下身,胳膊勾起细白修长的腿,将他打横抱起来,边往外走边附耳道:“那就……侍寝之刑如何?保证痛快。” 北山蘅一愣,听出这道久违熟悉的声音,眼底瞬间泛起湿意。 “师尊。”重九用鼻尖蹭他的脸。 北山蘅反应过来,想打,无奈手脚都被束缚着,只能用头狠狠地撞回去。 “哎哟!”重九痛呼一声。 院子里的将士们闻声看过来,顿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往他身边凑。 “殿下流鼻血了!” “啊!殿下鼻子也歪了!” “殿下怎么哭了……” “不要你们管!”重九连忙将那些人喝在原地,忍着眼泪,头向后仰去,阻止血液继续往外流。 他抱着北山蘅走上城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抬腿踢开门,将人放在榻上,摘掉了蒙面的黑布。点上灯,他凑到床边端详着北山蘅,脸上虽犹挂着泪痕,却已恢复了熟悉的奶气笑容。 那张脸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如今乍然失而复得,心中欣喜激动自是不必言说。 “听人说有个傻子穿着魔教的衣裳跑来刺探军情,还假扮成探亲的,我就知道是师尊。” “傻子”坐在床上,冷眼看着他,满身杀气。 “师尊真可爱,怎么会以为我要对你用刑?”重九浑然未觉自己得罪了人,解开绳子,揉了揉他细白的手腕,柔声道:“疼不疼?我给师尊吹吹。” “可爱”的人抽回手,脸色阵红阵白,更加难看。 重九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了。他挠挠头,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尊?” 北山蘅从牙缝挤出一个字:“滚。” 重九委委屈屈,眼里泛着泪,“师尊别生气,阿九鼻子好痛……师尊帮我看看,是不是流血了?” 北山蘅朝他面上看去,看见被自己一头撞歪的鼻梁,下面血迹还未干,不由心里一软。正要抬手帮他揉,转念又想起方才之事,冷哼道:“不是不要人管吗?” “要师尊管……”重九陪着笑,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 摸到明显断裂的鼻骨,北山蘅神色稍软了一些,只是如今无法用内力帮他缓解疼痛,想了想,道:“去取药膏来。” “好!” 重九神色一喜,忙从床上蹦下去,扑到柜子前翻找半天,拿过来一只瓷瓶。 北山蘅拔掉瓶塞,一指床榻,“躺下。” 重九乖乖躺在旁边,视线追逐着他的手指,脸上不自觉漾开笑容。感觉到北山蘅微凉的指尖落在鼻梁上,欣喜之余,满腔的思念无处倾诉,只能抬手勾住他的衣带摆弄。 北山蘅察觉腰间一松,立时瞪眼过去,虎着脸道:“别扯我衣服。” 重九坏心眼地将衣带抽走,见他没制止,又壮着胆子往衣服里探去,直到摸上腹部紧实肌肉。 北山蘅仍是专注地擦着药,看样子不打算将他暴打一顿。 重九意识到不对,“师尊……” “少招惹我。”北山蘅擦完药,盖上瓶塞,将衣服里乱摸的那只爪子丢出去,神色如常地别开脸。 重九这才发现,从擦药到甩开自己,他用的一直是右手。 北山蘅默不作声地下去放药瓶。 重九眸光定了定,长臂一展将人捞回床上,捧着他左边胳膊将那条细白的腕子拎起来,顺着手背向指尖抚去,一直摸到因断骨微微突出的指节。 “这是……是谁干的?”重九深深蹙起眉,捧着他五指的手止不住颤抖。 “就算没武功,收拾你也绰绰有余。”北山蘅斜他一眼,把手抽出去,刻意扯开话题,“给我解释解释,这什么情况?” 重九视线黏在他手上,咬着唇没说话。 “问你话呢。”北山蘅踹了他一脚。 重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咬着牙道:“绎川竟敢如此对师尊,我定要端了他的魔教,提着此贼的头来给您谢罪。” 北山蘅默了默,“魔教?” 重九恍然想起这个称呼用得不对,连忙改口:“圣教为奸人把持,弟子定然会帮师尊扫除奸佞,重新执掌教权,然后将那奸人拉出来千刀万剐。” 北山蘅给他逗乐了,“油嘴滑舌,这都跟谁学的?” 重九嘿嘿笑起来。 北山蘅敛起嬉闹神色,肃道:“话虽如此,但澜沧山有结界,你们打到望舒城也就是了,再往前难免要吃亏。” 再则,月神教是他生活了百年的地方,纵然绎川所作所为令他深恶,但是若真要进犯澜沧山,让圣教的弟子惨遭屠戮,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重九知他意图,凑近了些,轻道:“师尊放心,弟子没有欺师灭祖之意,只要师尊无恙,朝廷大军不日便会北撤,秋毫不犯。” 北山蘅点点头,放下心来。 第107页 重九打量着他的神态,总觉得师尊比先前柔和了许多,说话间时而冒出一两个撒娇似的小表情,实在可爱得紧。忍不住便凑过去,在他粉白的耳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北山蘅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后弹去,抬手捂住耳朵,涨红了脸瞪着重九道:“这样欺师灭祖也不行!” 重九抿着唇只笑。 忽然,外头传来笃笃敲门声,有人隔着门道:“殿下,是军报。” 重九笑意微敛,刚要唤那人进来,又瞥见北山蘅慌慌张张地盯着自己,一副生怕被人看去了的样子,只好改口道:“我马上来。” 他把被褥铺开盖在北山蘅身上,掖好床帐,转身点上安神香。 “师尊睡一会儿,弟子去去就来。” 北山蘅点点头,傍晚时喝了绎川送来的药,这会确实有些乏了,便顺势钻进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等会还有一章) 第55章 雨惊春 北山蘅睡得很沉。 屋子里氤氲着安息香的芬芳,兼有重九身上淡淡的冷松香,卷着人沉入梦境深处,将所有烦恼与思念屏却。 这是他自通天崖之战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醒来时窗外夜雨泠泠,屋里却一片暖融融,暖炉隔着薄帐放在床边。北山蘅觉得有些热,抬腿蹬了两脚,将身上厚厚的两层被子踢到床尾,咕哝着骂了一句缺心眼。 “师尊说谁?”帷帐外倏地响起重九的声音。 北山蘅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轻哼道:“说你。屋子里这么热还生炉子火,你想烤死我吗?” “可是师尊昨天一直喊着冷。弟子给您添被子的时候,师尊还一个劲儿往人怀里钻。”重九扑灭炉火,挑开帷帐坐进来,手里握着一卷书,眸中盛满了戏谑之意。 “是、是吗?”北山蘅顿觉尴尬,只好别开视线,望着琉璃窗上的水迹问:“我这是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重九言简意赅。 北山蘅侧耳听着外头动静,发觉城中一片沉寂,不复昨夜来时的是喧嚣与热闹。再看重九悠然自得地读着书,思忖着道:“和绎川……仗打得如何了?” “朝廷退兵了。”重九垂下头,将书翻页,“圣教弟子死了不少,不过都是那奸人的僚属,师尊节哀。” 北山蘅听着他对绎川的称呼从祭司长变成奸人,倒也没表示出异议,只是觉得这一年里重九长大了不少,面对死亡显得尤为沉静。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长高了。” 重九讶然抬起头,轻轻一笑,“原来师尊记得我从前有多高吗?” 一直记得的…… 北山蘅在心底默念了一句,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渐渐漾出红晕,平白生出些老头子惦念小姑娘的愧疚之心。 重九不知他心中所想,看房中陷入沉默,便换了个话题:“师尊的内力……” 话未说完,北山蘅便眸光一暗。 重九连忙加快了语速:“师尊的内力,弟子询问过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北山蘅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重九扬了扬手里的书,眉梢勾起笑纹,“按照这个书上的方法,沈道长说,只要师尊肯配合,不出一两个月便可枯木逢春,重回巅峰。” 北山蘅听到沈道长三个字,心里顿时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直到重九将那本书合上递过来,露出封面上三个字给他看时,这种不祥的预感立刻得到了应验。 “……参同契?”北山蘅狐疑地盯着他,一脸不信任,“你可莫要忽悠我,那沈道长远在逝水阁,你如何在一天之内问过她?” 重九不疾不徐地应道:“沈道长和陆道长此次随军,为我等破解城外的奇门阵法,朝廷的军队才能顺利攻破望舒城。若是师尊不信,弟子这就去将她唤来,为师尊答疑解惑。” 北山蘅连忙道:“还是算了。” 重九垂头憋着笑。 北山蘅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抵不住恢复内力的诱惑,小声道:“那……那改日试试吧。” 重九挑眉,“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如何?” 北山蘅大窘,“不行。” 重九恍然想到了什么,点头赞同道:“师尊思虑的也有道理。等回到教中,月宫地方宽敞些,行事若是伤到了哪里也好有人照应。” 北山蘅联想到这种可能性,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万一真的在教中,被谁听见了看见了这事,误会什么那真是有嘴说不清,一旦传扬出去,他这张老脸就更别要了。 “唉。”重九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月宫的床还不软和。” 北山蘅拧眉挣扎了一会,又有点后悔拒绝得太快,现在没法拉下脸再提这事,只好跟着叹气,“是挺硬的……” 重九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挤出两滴泪,“师尊看看阿九的鼻子。” “怎么了?”北山蘅神色一紧。 “虽然昨天擦了药,可还有些痛,师尊再看看是啥毛病。”重九说着往他怀里钻去。 北山蘅捧着他的脸,一边擦泪,一边凝眸观察。 两人距离有些近,重九见他看得专注,张嘴照着他的鼻尖咬上去,眸中掠过一抹得逞的坏笑。 北山蘅愣住,只这一瞬的功夫,便被人捉了双手扣在身后。随即两片滚烫的唇贴上来,舌头侵入唇齿间,如狂风暴雨般攻城略地,很快便将刚凉快一些的空气又点得燥热。 第108页 重九将他两只腕子扣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抽走衣带,两手顺着雪色的衣摆探进去,引着那修长颈子跟随他的动作战栗颤抖。 北山蘅瞠目结舌。 察觉到他身体僵硬,重九有些怯,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你这……解衣裳的速度也太快了。”北山蘅讷讷地。 “都这种时候了,师尊还在考虑这个?”重九气结,恨恨地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师尊不如担心一下别的速度,那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北山蘅听出他弦外之音,整张脸涨红了,连忙把头埋进被褥,将所有的窘迫掩藏起来。 重九也不介意,顺着他的喉结一路吻下去,将方才在外头想亲没亲到的地方一一补齐,最后来到北山蘅胆战心惊担忧了许久的地方。 “挺可爱。”重九简短地评价。 北山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恐惧与激动混在一处,最后只剩下隐隐的刺激。 重九却将他略松开一些,在袖摆里翻找着什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北山蘅带着疑惑抬头瞥了一眼,正看见他摸出一只瓷瓶,脸色顿时变得很古怪:“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还要多谢沈道长。”重九舔了舔嘴角,露出饿狼扑食般的表情。 察觉到冰凉的药膏贴上肌肤,北山蘅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只好对着烛台扑棱了两下胳膊,小声道:“那个。” 一道指风擦过,屋中重归于黑暗。 窗外冷雨拍打着石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衬得屋内格外沉寂,只余下青年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失去视野之后,其余感官被放大了数倍,尤以灼热的触感格外清晰。北山蘅陷于这场晚来带雨的春潮中,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胸口肆意追逐,似在万里冰原上一点一点燎起星星之火。 北山蘅咬住下唇,身子止不住地僵硬。 “师尊别怕……”重九复又亲下来,沿着他的腰细细碎碎地吻着,手上动作尽可能轻柔。 北山蘅一言不发,想转移那令人羞愤欲绝的触感,在身下摸索了一圈,将被子抓过来,用指节心不在焉地摆弄着。 重九瞥见了这小动作,将人往后推到软垫上,抽走了被褥,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肩头。 北山蘅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 重九不由笑起来,“师尊果然天资聪颖,学东西挺快。” 北山蘅在他背上捶了一下,“闭嘴。” 重九眯了眯眼睛,感觉药膏差不多发挥了作用,便将手抽离出来,轻轻搂住了他的腰。相合的一刹,他蓦地低下头去,准确找到那两片唇,将未说出口的细碎呻/吟堵于唇齿之间。 北山蘅瞪大了眼睛,正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又慌忙将眼睛闭上,不敢看他表情。 尽管用了药,却仍是痛得厉害。 秀白的面上沁出薄汗,那一排浓密纤长的睫毛细细抖着,藏在眼睑下的眸子漾开淡淡水意。 重九不敢再动,就这么默默抱着。 直到北山蘅放松了身子,这才扣住他的腰,一点点深入。 沈心素给的药里用了依兰,北山蘅很快就觉得有些不适,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轻轻道了一句:“热……” 重九懵懵懂懂看他一眼,将窗子推开了半分。 北山蘅抬腿踹过去,恼道:“快点。” “原来师尊是这个意思。”重九恍然大悟,语气里含着戏谑,却依着他的意思加快了动作。 北山蘅将头垂得更低。 因为连日阴雨,今夜的月光格外幽冷。那具玉白身子随着他的动作上上下下,酡红色从颊侧一直延伸到肩胛处,似冷玉衬着桃花,让人爱不释手。 重九唇贴着他的胸口,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身上,转而又向着左侧咬下去。 北山蘅倒吸一口凉气,抖得更加厉害。 “师尊可要当心点,别发出什么声音来,被人听见可就不妙了。”重九轻轻笑着,欺他面皮薄,肆无忌惮地戏弄挑逗。 北山蘅气息不稳,话都说不利索,“你……不知廉耻!” 重九噗地笑出了声。 “弟子确实不知什么廉耻,就算现在出去,趴在城楼上,席天慕地地快活一场,弟子也是乐意的。” 北山蘅想到摇光镜之事,呼吸骤然一窒,将他绞得更紧。 重九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兴奋,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瞧见北山蘅眸中更加慌乱,他默了半晌,忽然俯身将人抱起来,就着这样的姿势向门外走去。 北山蘅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扑腾起来,“不行……” 重九狠狠地顶了一下,捉住他的手,一脚蹬开房门。北山蘅几乎瘫软在地,将脸埋在他肩上,开始默默期待降下一道天雷,就这样直接将他送走才好。 因着重九事先吩咐过,整座城楼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放心大胆地走到城墙上,望着那轮圆月停下脚步。 “回、回去……”北山蘅微弱地唤着。 窗外雨已停。 重九将人搁在城墙上,翻了个让他朝下趴着,拢紧了他的衣裳。 北山蘅睁大了眼睛茫然看着,看到了城下未清理的尸体,看到了混着血污与泥泞的街道,看到了那一排犹在值守的将士。 第109页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摇光镜中的未来一一印证。 就像月神在看着她的子民,看着她选定的神之子,就在这天地之间,当着万千凡人的目光,做着色授魂与颠鸾倒凤之事。恍然间,他竟生出一种渎神的错觉。 北山蘅闭上眼睛,自暴自弃一般,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彻底将自己沉沦于这场幻境当中。 放下心灵的枷锁,再没有所谓师徒、人神的分别,他溺于乐园之中,只知配合着重九的动作,从带着羞怯与恼恨被动承受,乃至忍不住提/臀去迎合,渐渐放纵。 极乐降临的前夕,青年俯下身,唇贴着他的耳廓,将那个缠绵缱绻的称谓送抵齿间:“师尊……” 北山蘅瞪大了眼睛。 那双细白修长的腿微微颤抖着,不自觉勾上重九的腰,放任那一抹阳光照进他的生命。 欢愉接踵而至,卷着青年的沉沉低笑,引他攀上巅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6章 初雨霁 宿雨初歇,空山水雾溟濛。 重九端着面盆从外头推门回来,将湿冷的外袍搭在屏风上,抬手挑开床帐。北山蘅睡得正熟,薄唇微微张着,汗湿的头发贴在耳际,肩颈上印着零星昨夜纵情之后的痕迹。 重九静静看了一会儿,捉住他的胳膊轻摇,口中道:“师尊……醒一醒。” 北山蘅迷迷瞪瞪地掀起眼皮,轻睐他一眼,觉得浑身疲乏得很,又翻个身朝里头睡去,顺势将被子卷走。 “师尊……”重九软软地唤。 北山蘅拉起被子捂耳朵,将蚊蝇嗡嗡似的声音隔绝在外。 重九见唤不醒他,沉默半晌,转身把面盆端过来搁到床头,将帕子摆湿了往被褥里探去。 北山蘅倏地惊醒,惶然道:“还来?” “师尊想什么呢……洗洗。”重九扯走被子,把他捞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拿着帕子像给小孩擦身似的往那地方擦,口中哄道:“不弄出来要生病的。” 北山蘅难堪地并着腿,推拒道:“我自己来吧。” 重九顿了顿,把帕子塞进他手里,好整以暇道:“那师尊自己来。” 北山蘅方要动,抬眼一看却见他目光炯炯盯着自己,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重九笑着将帕子抽回来,知他难为情,便让人背对着自己坐下,张嘴衔住圆润耳垂,一手安抚性地摸着他手背,一手勾着帕子润湿了那处,指尖引着内里的东西出来。 方平息不久的火又被勾起来,北山蘅枕在他肩上,细细喘着。 喘着喘着,这声音就变了味儿。 经了昨夜一番折腾,他的身子对这种事变得格外敏感,明明知道此刻是例行流程,却仍止不住地去感受那两根手指的动作。 重九也呼吸也有些乱,见他面上潮红,不觉心神荡漾。 他哑着声问道:“再来一次?” 北山蘅眼波迷离地回望过来,虽然初识云雨,却也知这事该有个节制,便道:“不来了……你还能行?” 重九闷声笑起来,扯开衣袍。 北山蘅蓦地瞪圆了眼睛,碧蓝色的眸子盛满水意,“不行……别来了……” 重九将他推在榻上,脸埋进衣裳间。 “师尊下次拒绝的时候,可别问行不行。若要问,便是死在师尊的榻上,那也是行的。” 帐中旖旎,被翻红浪。 重九吹着口哨从房里出来,一路穿过城楼,下楼梯时步子快得似要飘起,雪青色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跃动。 林浪刚清点完战中损伤,抬眼瞧见他走过院中,好奇地将人叫住。 “殿下做什么去了?这般开心。” 重九嘴角一翘,“吃肉。” 林浪寻思着这几日也没饿着他,生怕哪里伺候得不周,忙问道:“殿下喜欢吃什么肉?微臣叫人多备一些,吩咐炊事营去做。” 重九顿住脚步,笑容和善,“不必劳烦林大人,我吃饱了。” 林浪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自打去年他折返白水城却遍寻不到北山蘅之后,自己就跟着受了厌弃,一年到头见不到半点好脸色。今日倒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般,不但客客气气地答话,还笑了! 他琢磨了片刻,倏地想到一个可能性,“听说前日西城门守军抓了个细作,殿下带回去审问了?” 听得细作二字,重九笑意更深,“审了,招得干干净净。” 他回头遥遥望一眼房间,将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在心底回味一番,冲着林浪拱手行礼,“我还有事,先告辞。” 林浪愣愣地点头,连说话都忘了。 重九猛吸两口风中的水气,捺下脑中绮念,继续向目的地走。 他先去小厨房,吩咐人炖一盅十全大补汤给北山蘅送去,又寻到沈心素的房间,叩响了木门。 沈心素正同陆青吃茶。二人穿着蓝白两色的道袍,往竹帘下一坐,映着窗外的千山层林,端得疏落落超然尘外的仙人之姿。只是一开口,便俱暴露出本性来。 “看殿下这样子,是得手了?”沈心素笑吟吟地问。 不消重九回答,陆青已从他神态中得出答案,揶揄道:“蘅教主的腿白不白?喘得好听不好听?” 比起不要脸来,重九根本不是这两人的对手,忙把话题带开,问沈心素道:“经年累月持续如此,真的能助师尊恢复武功吗?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第110页 “持续如此?”沈心素脸色古怪,“你可饶了你师尊,也饶了你自己吧。两三日一次就行。” 重九挠着脑壳,一知半解地点头。 沈心素又道:“欢好只是一个媒介,主要还需用你的内力去帮他重塑根基,殿下可莫要忘了初衷,只顾着闷头干活。” 重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他确实是忘了。 “循心纵情是天地自然皆有的规律,头一次开荤,忘了倒也正常。”陆青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重九捧着茶杯,讷讷道:“这五次不行,过几日再说吧。” 陆青的茶喝到了鼻子里。 沈心素默然半晌,无奈道:“适可而止。” 重九连连点头。 陆青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渍,起身到床头取来一只秀气瓷瓶,交到重九手里:“这是你师尊要的东西。回去后同他讲,拿天衡海的水化开这药粉,然后涂在流光策上就可以看了。” 重九接了,迟疑着问道:“陆道长不去见师尊了吗?” 陆青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逝水阁没个管事的,我得回去。再者,我怕见了美人又舍不得,还是不夺你所好了。” “你也夺不走。”重九回了一句。 陆青只戏谑地笑。 略寒暄几句,重九辞别了这二人,带着那瓶药回到房间。 自他走后,北山蘅又睡了一个时辰,方才卷了被褥爬起来。想要下床,无奈身后那地方酸胀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他黑着脸缩回去,拥着衣裳靠在窗下生闷气。 小厨房送来的补汤被搁在门口,重九低头看一眼,知道是他使性子,无奈笑笑,把玉盅端起来推门进去。 北山蘅听到门响,默默转了个方向,留给他一个后背。 关上门,重九蹬掉靴子爬上床,腾出一只手来抚上他的肩颈,指尖在那两片突出的蝴蝶骨上轻蹭。 “滚远点。”北山蘅甩开那只爪子。 重九放下汤盅,抻开双臂环上去,从后面圈进人揽进怀里。 “师尊别恼……都是为了练功。”他把脸埋进怀中人的颈窝,略削瘦的下颌骨蹭着那一处柔软,像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 北山蘅想推开,重九连忙使出自己的盖世绝技。 两行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肩上,瞬间渗入了雪白的绸衣,濡湿了衣服下冰凉的肌肤。 北山蘅叹了口气,半点火都发不出来了。 “师尊哪里不舒服?弟子给您揉揉。”重九说着手搭上他的腰,神色关切,“还是先喝口汤垫垫肚子?这汤补血益气,师尊累了一夜,该好好补补身子。”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北山蘅又生气,冷着脸道:“累一夜怪谁?” “怪我怪我,以后弟子再也不敢了。”重九连声告饶,把软垫摞在枕头上让他靠着,“对了,师尊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陆道长说逝水阁中还有事,便不来亲自请辞了。” “好。”北山蘅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慢慢道:“圣教的弟子战死不少,那……绎川呢?” 重九眸光倏地一暗,手在衣摆下攥紧了袖口,半晌后放开,“不知道,兴许是跑了,林先生已带人去搜山,师尊……不必多想了。” 北山蘅知他心思,柔声道:“我没想他。” 重九赧然,连忙端了汤盅过来,顾左右而言他:“师尊喝汤吧。” 经过绎川那档子事后,北山蘅对喂药这行径变得格外抗拒,赶在他动作前接过碗,道:“我自己喝。” “嗯。”重九乖巧应着,掏出帕子帮他擦嘴角。 北山蘅不由失笑,推开他,“又不是养小孩子,这样小心翼翼地作甚?” 重九垂了眸,抿唇不语。 在帝都习武练功、蛰伏等待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只能靠着期待有朝一日重逢的信念来支撑,短短一年,竟似已走完了大半生。 久别归来,那样的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他怕,怕再一次擦肩而过,怕眼前人得而复失,怕自己一不当心又让自己坠入黑暗。 所以那样迫切地想要得到。 一日两日,五次十次,都不够,他想要的比岁月更长。 重九兀自陷入痛苦,纠结不已,却有只冰凉纤细的手搭上前额,一点点抚开他眉心褶皱,带着久违的温柔与怜爱。 “回去吧……”抽了抽鼻子,重九道。 “回哪?”北山蘅手一顿。 “回澜沧山。”重九扑进他怀里,脸埋在衣襟中,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哽咽,“回去,再也不出来了。” “朝廷费了那么大功夫寻你,难道储位也不要了?”北山蘅倚着窗,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神态慵懒,“再者,我也百余岁的人了,总不能一直陪着你。” “师尊不许乱讲。”重九仰起脸来,奶凶奶凶地瞪着他,“除非四叔选师尊给我当太子妃,否则我不回去。” 北山蘅在他背上轻打了一下,唇畔漾开笑,“混账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7章 百年去 陆青同沈心素一走,这场声势浩大的征讨也接近了尾声。 原本说动皇帝派兵南征时,林浪是用了靖难定边的说辞,而不是为了将月神教铲除。如今所谓的“奸人”已经跑路,自然也没有再驻军南疆的道理。 第111页 是以林浪让大军退出望舒城,驻跸于城北三十里处,还政于教民。 浴血数月的城池又活了过来。 街道上的尸体被清理掉,血迹洗刷一空,只余下整齐铺陈的青石板路,宿雨未干,再经晴光一照,呈现出带着细碎流光的黛蓝色。 北山蘅穿街而过,素白鞋袜不染纤尘。 有教民看到他袖口的莲花暗纹,认出身份,诚惶诚恐地伏倒在街边,叩首恭声请安,牵动周围人也看过来。 熙熙攘攘一条长街,转眼间竟跪满了信徒,无不恭敬俯首,蔚为壮观。 城楼上有人遥遥看着。 “仙人之姿,果然不同凡响。”林浪轻抚长须,语气感慨,“大军开拔不过两日,城中便已百废俱兴、秩序井然。这般至高无上的信仰,也莫怪景清朝八百年至今,历代皇帝都没能一统南疆。” “滇地百姓仰月神息存,自然更虔诚些。”重九信口应着,却在心底盘算今晚该怎么爬上这“仙人”的床。 前几日做得有些狠,惹了那人生气,竟是说什么也不给碰了。 看来以后行事得悠着点…… 毕竟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 重九在算计着他的师尊,旁边也有人在算计着他。 林浪一早便注意到这两人不对劲。这几日北山蘅出来散步,眼角颊边总是吊着勾人的微红,似被人狠狠欺负过一样,走起路来也不似总前那般沉缓,总觉得平白多出几分媚态。 再加上重九这几日总是挂着笑的样子,林浪越想越怀疑,一个没忍住晚上跑去听了墙角…… 房中行径之香艳,简直没眼看。 想到这,林浪感觉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扭头看向别处,悠然道:“此次大军还朝,殿下是跟着回去,还是……” “不回去了。”重九果断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 林浪知道再劝也是白劝,只能由着他的性子,“既如此,那今晚上林某摆个筵席,好歹也相识一场,分别之前再喝一顿如何?” 重九犹豫着要拒绝。 林浪叹了口气,故意道:“这人啊……喝多了就容易晕,晕了就容易误事,容易吃亏。” 重九念头一转,想起自己一连几日没喂饱的小兄弟,满口应下。 北山蘅在城中慢悠悠转着,实在是不想回去。生着暖炉的房间,熏香旖旎,被褥温暖,帘子一拉门一关,他就什么都抵挡不住,只想跟着那小崽子一起沉沦。 这可不是个好苗头。 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只是为了练功,抬眼瞧见一个首饰铺子,迈腿走进去。 重九这次回来,不穿自己给的那身青衣了,也不拿从前常用的发带束发了。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玉冠锦袍,意气风发,可是在他看来却只觉得碍眼。 穿着别人给的衣裳,就好像他养的小东西被人抢走了一样。 北山蘅心里憋着一口气,在铺子里转一圈,报复似的将铺子里所有发带都买下来,又挑了个好看的吊坠。 别人徒弟都有的,重九也要有。 北山蘅带着买好的东西,美滋滋地往回走。 穿过城楼,踏上石阶,甫一推开门,便觉得屋中一暗,身后一道人影扑上来将他拉进怀里,颈后随即落下一排细碎的吻。 “你又发什么疯!”北山蘅踢他。 重九含住他颈侧一块肉吮着,直将那玉白肌肤吮出淡红的痕迹,这才将人放开,委屈道:“师尊又踢我。” “我没踢死你都是好的。”北山蘅推开他,“滚远点。” 重九跟着他一路走进里间,眼里噙着泪,像条弃犬似的,“师尊出去了好久,走之前也不说一声,阿九也想陪您去散步。” 北山蘅一看见他掉眼泪就遭不住,声音一软:“这不是回来了。” 他在床边坐下。 重九靠着他的胳膊,视线往那包裹上瞟,问道:“师尊买的什么?” 北山蘅把东西丢进他怀里。 重九拆开来看,扒拉着那一盒整整齐齐的发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挑了个颜色素净的,将脑袋伸到北山蘅胸前,“正好这玉冠沉得很,师尊帮我摘下来吧,换上发带弟子也好去办事。” 北山蘅换了个姿势让他正对着自己坐好,解开头发,一边用手指梳着一边问:“忙什么去?” “林先生说军中战时损耗清点完了,要我去看一眼。”重九忽然扭过头来,隔着衣物在他胸前亲了一口,“还是不去了吧,我陪师尊说说话,等下吃饭。” 他这一动,刚梳顺的头发立刻散开来,北山蘅拉下脸,道:“赶紧走,少凑在这讨人嫌。” “唔。”重九小声应了。 梳好头发,他又拉着人啃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屋内重归于沉寂,北山蘅静坐片刻,唤人传膳。 两碟清凉爽口的小菜,一碗温热滑嫩的鱼羹,他挪到桌边坐着,刚拿起筷子,忽然一只湛蓝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轻轻落在他的指骨上。 细软的触角翕动着,在未痊愈的伤处轻轻摩挲。 北山蘅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豢养的灵蝶,只是如今他灵脉尽损,根本没法弄明白这小家伙想说什么。 灵蝶见他未动,顺着手背爬上去,攀住他的袖口轻拽。 第112页 略一迟疑,北山蘅放下筷子,理了理衣裳站起来。灵蝶扑棱着翅膀跃到空中,盘桓一圈,又落在门框上,指引着他往屋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他来到了城郊。 那里有一大片葳蕤的桫椤林子,青碧之色从郊外平原一直延伸到群山垭口,羽状密叶随着山风轻轻舞动。 灵蝶停在一片叶子上,收拢翅膀,用触角蹭蹭脸。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北山蘅立在原地凝望了半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布靴与林间枯叶发出窸窣声响。他的脚底似坠着千钧重物,每一步都迈地很缓,很沉。 那人闻声回过身来,扯开一个很淡的笑容,“师兄。” 北山蘅颔首,神色复杂。 绎川凝眸打量着他,看他秀白清俊的面孔,看他高挑削瘦的身姿,最后视线落在他颈间,那一块刺目而暧昧的吻痕上。 绎川垂下头,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两人对望无言,良久,北山蘅道:“找我什么事?” “师兄……还好吗?” 绎川抬腿向前走了两步,抬手往他颈间伸去,似是想如少年时一般揽过他的肩,但北山蘅却会错了意,飞快地侧身避开,拉高衣领遮住雪白脖颈。 绎川知道,师兄在抗拒他。 近百年来朝夕相处的杳杳旧梦,扶持走过的漫长来路,终究是在这一年的囚禁与折辱中,烟消云散。 他动错了念,做错了事,心生懊悔与黯然,却也无力改变。 “我来问问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回教。”绎川垂下手,神色淡然,“负罪之身,不敢久避在外,若是师兄回去,我也好早日去向月神请罚。” “就这一二日了。”北山蘅顿了顿,眉微蹙,“你既已从战中逃出,为何不走呢?” “便是逃走了,又怎么有脸苟活于世?”绎川扯开一个很牵强的笑,“我行事不堪,师兄不该念着旧情,直接降罪便是。” 或杀或废,怎样都好,只要是北山蘅亲自动手。 死亡并不可怕,怕的是如玉婵一样,在那人漫长的浮生中黯然退场。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百年过后又是百年,兴许不需要那么久,与自己相关的种种便会在那人心中散尽。 他不想就这么消失。 即便不能拥有,也要让他记得自己。 北山蘅沉默了许久,最终,却只是轻轻摇头,“兄弟一场,我不杀你。只是你背叛在先,同门情分已断,自此也不必再称我师兄了。” 太阳西沉,林间风动。 北山蘅抬头望一眼天幕,道:“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他转身,衣摆轻拂过林叶。 绎川默然看着,袖中滑出一柄剑,拇指挑出剑刃,倏地对准了自己喉间,果断刺入。 剑锋在距离咽喉一厘处停下。 北山蘅扣着他的手腕,逐渐加重力道,将薄刃一点点从他颈间掰开。那双水蓝色的眸子直视过来,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师父教你剑法,不是让你拿来对付自己的。” 北山蘅抽走剑,丢在地上。 绎川垂眸不敢看他,藏在袖子下的手剧烈颤抖。 北山蘅摇了摇头,折身离去。身后,青年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灼热目光带着这百年来不敢言说的情愫,仿若有实质。 北山蘅却径直前行,再没回头看一眼。 城楼上,遥遥地现出那道熟悉身影,冲着自己挥手。没等他走过去,便一阵风似的从城墙上冲下来,抱着他的腰一阵乱蹭,直到刚梳整齐的头发又变成一团糟。 北山蘅敲了敲徒弟的脑袋,道:“好了,怎么这么黏人?” “还以为师尊又丢了。”重九松开他,“我忘了同师尊说,今晚上林先生在帐中设宴,邀请师尊同去?” “设宴?” “对。”重九点头,“大军要回朝了,林先生说想同师尊告别。” “那就去吧。”北山蘅应道,眼见徒儿摇头晃脑地冲着自己笑,总觉得他像极了一条傻憨憨的龙崽,忍不住摸摸那个小脑袋。 重九满足地在他掌心蹭蹭。 林浪将筵席摆在了自己的房间,等着师徒二人过去时,才发现这所谓的筵席就是吃吃菜喝喝酒。一共就摆了两张桌子,北山蘅和重九一张,林浪自己一张。 北山蘅看那张桌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便问道:“还有谁?” 林浪没说话,拍了拍手。 外头推门进来一个窈窕少女,着一身戎装,怀中抱两坛酒,笑吟吟道:“教主许久不见。” 北山蘅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林漪将酒给一边桌上摆了一坛,拍开泥封,在酒樽中斟满。 “请。”林浪引着三人落座。 北山蘅看了看酒杯,问重九道:“还要喝酒?” 重九憋着一肚子坏水,将所有责任都退给林浪,小声道:“弟子也不知道林先生备了酒,要是师尊不喝,弟子替您喝吧。” 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师尊定然不会让他喝。 果然,北山蘅立刻将自己面前那杯酒端走,口中嘀咕道:“小孩子也能喝酒?” 重九嘻嘻笑,“是不是小孩子,难道师尊还不知道吗?” “别说疯话。”北山蘅瞪他。 眼看着这边两人窃窃私语,林浪脸上泛起笑意:“教主和殿下慢慢喝,这几道菜也是林某特意吩咐人做的,拿来下酒正好。” 第113页 “多谢。” 北山蘅晃了晃酒杯,垂下眸。 他确实是需要一杯酒来解解愁绪。绎川的事,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是多年兄弟,相伴着走了那么多年,纵然两人反目为敌,一刀两断,多少仍有些怅然。 若是日后师父回来,问起此事,又该如何说…… 北山蘅叹了口气,抬手将酒杯往唇边送去。重九瞧见了,连忙拉住他的手,把自己的酒杯凑过来碰了一下。 “我敬师尊。”他软软地道。 北山蘅心神稍定,笑出来,“欺师灭祖的小孽障,你几时候敬过我?” 重九枕着他的胳膊,用最乖巧软糯的语气,说最流氓不要脸的话:“我伺候师尊伺候得好,师尊那天还夸我,说我坚持了大半个时辰都不嫌累。” 北山蘅一口酒险些呛出来,“我那是在夸你吗?” “是呗。”重九眸子亮晶晶的,“师尊说九郯光明使不行,一盏茶时间都撑不住,那自然是夸我比他伺候得好。” “混账玩意儿。”北山蘅敲他脑袋,“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重九受了数落,却笑起来。 他本是见北山蘅自打从外头回来便情绪不高,又不好问是去见了谁,只能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带。眼看这会北山蘅在自己身上出了气,露出笑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再敬师尊一杯。”重九给二人斟满,将酒杯塞进他手里,小声道:“这杯是合卺酒。” “再发疯你今晚就滚外头睡着去。”北山蘅冷哼一声,推开他要跟自己交缠的那只手,兀自将酒饮尽。 重九也跟着喝了,放下酒杯,却觉得头阵阵发晕,连忙扶住了一手扶住了桌沿,一手按在额角,蹙着眉道:“师尊,这酒……酒劲好像有点大。” “我早就说了,小屁孩怎么会喝酒?”北山蘅回了一句,眼前却也现出重影,“你别说,还真有点……” 话未说话,两个人便齐齐朝桌上栽去。 听见这边咚咚两道头砸桌板的声响,林浪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无奈摇头:“说了喝酒误事,还是不信。” 他盯着那两个并排栽倒的脑袋,道:“阿漪,装车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8章 做交易 北山蘅睁开眼,一片漆黑。 他被人五花大绑,屈膝跪坐着,双手反剪在身后。面上缚了二指宽的黑布条,恰恰遮住眼睛,将所有的人和物隔绝在外。 身后不知靠着什么东西,有温热的触感源源不断传来。 北山蘅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脑子进水了,不然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在林浪面前喝起酒来。不过这也怪不了他,都怪重九先拉着他喝。 给自己犯蠢找了个借口,北山蘅活动一下手腕,开始摸索寻找绳结的位置。 刚一动,身后有人轻道:“师尊?” 北山蘅愣了愣,听出是重九的声音,“是我,你没事吧?” “没事。”重九的声音兴奋起来,手在背后一阵乱挥,最后寻到了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师尊也被抓了就好,我还以为只有我喝蒙了,又要跟师尊分开。” “好什么好?被抓了还好!”北山蘅磨牙,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喝酒中了圈套就够蠢了,还要把他也牵扯进来。 重九攥着他的手,指尖在冰凉的掌心轻蹭,柔声安抚情绪,“师尊别恼,既然是林先生所为,定是不会伤害我们的。且看看他要做什么,再寻出路也不迟。” “他自然是要带你回去享清福的。”北山蘅没好气地说,小声嘀咕,“抓你也就罢了,抓我作甚……” 话说一半,他的表情瞬间扭曲。 重九同他想到了一处,讷讷地开口:“我说要四叔立师尊为太子妃,才肯跟他们回去,林先生莫不是当真了……” “闭嘴!”北山蘅恶声恶气道。 重九丧眉耷眼地垂下头,不敢说话了。静坐片刻,又担心北山蘅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会身子酸痛,便从指尖向他手心渡了内力过去,缓缓纾解他四肢的压力。 那一股温热的内力入体,北山蘅觉得舒服了许多,神色也和缓一些,“一年不见,你武功倒学得不错。” “四叔教我兵书,林先生教我剑法。”重九扒拉着他的指缝,将身体重心由左腿换到右腿上,“弟子会好好学武功,以后遇到危险,师尊就由我来保护。” “不要你保护。”北山蘅轻笑一声,眼睛眯起,“我自十七岁接手月神教,多少危险都自己抗过来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他又想起了绎川,眸光微黯。 屋里陷入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掌心处传来的内力绵绵不断,似早春和暖的江水,顺着经络蔓延开来,将暖意传到四肢百骸。随着这股内力入体,空荡荡了大半年的丹田之处阵阵清凉,似一汪泉眼汩汩向外冒出清流。 北山蘅连忙试着运功调息,真如重九当日所说一般,被法藏废去的修为竟隐约有了枯木逢春之象。 他捺下心中震撼,闭上眼。 正在此时,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交错杂乱的脚步声靠近他们。 “是林先生吗?”重九忙出声询问。 来人不答,只向身后比划了个手势,便有人冲过来解开捆在二人身上的绳子,然后将重九扶起来。重九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去勾北山蘅的手指,却被人一把拉开。 第114页 “师尊!师尊!”他扬声喊着,无奈手足仍受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拖走。 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门轻阖,隔绝了所有动静。 北山蘅微扬起头,默默等待。 两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面颊,轻轻挑开了蒙面的黑布,将视线重新还给他。屋内阳光明媚,北山蘅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这才向来人看去。 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着一身玄色描金团龙纹直裰,长发压在玉冠之下,面容间与重九有着三分相似,略一猜便知是谁。 他身后的太师椅上还坐着一位年纪相仿的男人,天青色的衣裳衬着身后轩窗疏影,望上去隐有积石列松之风。那人正盯着自己看,脸上带着好奇。 北山蘅视线移回玄衣男人身上,薄唇翕张,吐出两个字:“皇帝。” “眼神不错。”男人点点头,绕到身后将他的手解开,复又转回来,在旁边那把太师椅上坐下,腿蜷回去踩着椅子边,“起来吧。” 北山蘅站起身,看了看四周,犹豫。 另一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站起身来,将自己那把椅子搬到他身边:“教主请坐。” “多谢。”北山蘅颔首。 皇帝手撑着脑袋,歪头打量他,半晌,忽然抚掌笑道:“太傅,你看阿九相中的这个小娘子,白白嫩嫩的还挺好看。可惜就是老了点,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 北山蘅瞬间来了气,脸拉得好长。 “脾气也不好,说你两句就黑脸,不知那小子看上你什么了。”皇帝饶富兴味地笑着,把腿翘到桌上,换了个更嚣张的姿势。 北山蘅默不作声地盯住他,眸光似淬了冰一般沉冷。 “闷葫芦似的,没劲。”皇帝见他不说话,略感失望,敛了笑意道:“罢了,说正事。朕听说蘅教主手里有一本书,集云沧五方势力之隐秘,窥其可有倾覆天下之力。” 北山蘅眼微眯,点头,“正是。” “明人不说暗话,朕想要帝王之血那本。”皇帝倚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说着。 北山蘅约莫摸清了他的来意,神色略放松一些,“那不巧,其余四本书都在我手中,唯有陛下想要的那本,在楞严山。” 皇帝略一愣,似是在意料之外,旋即道:“那没关系,劳烦教主去将此书取来。” 北山蘅露出一丝淡笑,仿佛在说:你做梦。 “教主不愿意也没关系。”皇帝将腿放下来,身子微微前倾,“只是澜沧山的月亮你恐怕再看不到了,教主以后就在这深宫里,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了此残生吧。” 北山蘅眸光变幻,“陛下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皇帝摇头,“只是朕不愿见到威震一方的月神教后继无人,自此沦为江湖末流,实在令人唏嘘。” 北山蘅动了动唇,似要说话。 皇帝下意识地往前凑去,期待他的答案。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北山蘅却骤然从地上跃起,瞬息之间已掠至皇帝面前,探出没受伤那只手,一把扣住了那节近在咫尺的脖子。 “陛下!” 侍立在侧的太傅惊呼一声,手向腰后摸去,还未摸到剑,颈间已抵上一个冰凉之物。 “别动。”北山蘅指尖凝出气刃,堪堪停在他喉间。 太傅动了动喉结,硬生生将要喊人护驾的冲动压下去,目光在北山蘅面上游移不定。 皇帝眸中掠过讶色,“听闻教主自通天崖后武功尽失,形容废人,如今看来竟是谣言了。”他定了定神,道:“你将朕的老师放开,他是个文人,拿剑也打不过教主的。” 北山蘅眯了眯眼,却没有松手,只道:“皇帝消息挺准,本教武功虽然尚未恢复到全盛,不过让陛下现在驾崩还是绰绰有余。” “恢复?”皇帝恍若未置身险境,反而笑起来,“是在朕小侄儿的床上恢复吗?” 北山蘅脸刷地一红,“你……” “放心,朕不会同别人说的。”皇帝暧昧地冲他挤眼睛,“教主既然威武不能屈,不受胁迫,那富贵能不能淫?你帮朕取来那本流光策,朕成全你俩。虽说我景清立朝七百年来没出过男太子妃,但若为了国本考量,朕也不是不能为教主开这个先例。” “闭嘴!”北山蘅恼道,手指又收紧了几分。 皇帝呼吸受阻,面上渐渐涨起紫红之色,太傅瞧见了,忙道:“蘅教主,有话好说。若是皇帝在您手里出了什么事,难免又要引起时局动荡。” 北山蘅闻言将手松开了一些,但仍辖制着两人,垂眸思索。 他如今的武功还不及过去三成,即便是从这间屋子出去,也难突破外头成千上万的羽林卫,更别说还不知重九在哪里……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形格势禁,实在是进退两难。 看出他的疑虑,皇帝笑道:“教主不必担心,往后都是一家人,你把朕放开咱们坐下来好好说。” “谁跟你是一家人?!”北山蘅冷着脸回呛一句,甩开手。 皇帝揉了揉脖子,只笑。 北山蘅垂着眸,思忖片刻,道:“楞严山我会去,也可以将那本流光策带给陛下。只是别再提什么太子妃之事,是去是留,一切都要看重九的意愿。” “不行。”皇帝怪叫一声,“谁都知道那小子跟你穿一条裤子,教主不想呆在皇宫,他自然也不会接这皇位。” 第115页 “那就爱谁坐谁坐。”北山蘅冷着脸,“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来抢别人的孩子?重九被人推下山崖,半死不活孤苦伶仃的时候你们在哪?这时候倒想起他来了……” “推下山崖?”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神色一凝,“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不知道吗?”北山蘅蹙眉。 皇帝也沉下脸来,表情严肃,“朕只知道七年前,燕王遣人将他偷偷送走,为谋反做准备,还以为他是一直在贵教求学。” 北山蘅沉默了。 他想起最初在逝水阁为重九疗伤时,看到的那一段记忆,半晌,叹出一口气,“如此,恐怕陛下该好好查一查,所谓燕王谋反一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9章 燕王府 桌案上,并排放着两幅摊开的画。 左手边那幅纸页泛黄,诸般颜色都浅一些,线条边缘有经年时光留下的印渍,是宫中久藏之物。 右手边那幅笔迹犹新,墨香扑鼻,点在人像眼睛上的一笔尚未干涸,是方才宫中画师按照北山蘅的描述一笔一笔画出。 “这便是当年进宫向朕进言的那个和尚。”皇帝手指点在装裱好的画纸上,轻叩,“他向朕说起一个预言,称燕王生的那个儿子身负龙血,是神明既定的储君之选。” “这二人都是法藏。”北山蘅道。 不消他说,从画中人那一模一样的身形、无甚区别的容貌就已经可以清楚看出。 “法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北山蘅抬起眸,看向他,“这老和尚憋着一肚子坏水,追了大半年,就想拿陛下的小侄子回去练功呢。” “可是此人所言句句属实,燕王身负谋逆、弑君等四条大罪,朕没杀他都是好的。一旦传出风声,说朕要立燕王的儿子为太子,难免又引起朝野动荡。”皇帝拧着眉,叹息道:“易地而处,等你们到了朕这个位置,就知道有多难了。” “说到底还是帝王疑心重。又惦念人家儿子,又怕人家夺权。”北山蘅想起那时候重九呆呆傻傻的样子,纵然知道这位是九五之尊,也难给什么好脸色。 皇帝眸光变了又变,突然冷笑出声,“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给阿九生个儿子去,老子敬你是条好汉。” “陛下。”眼看他说话越来越像市井流氓,旁边有人轻声提醒。 皇帝低下头去,摸了摸鼻子。 北山蘅斟酌片刻,道:“陛下有所不知。我从前在为重九疗伤时,发现他在前往南疆的路上,被一个和尚用散魂掌拍碎了灵识。由此失去记忆,掉落山崖,直到我外出时将他带回。” “那个和尚是法藏吗?”皇帝道。 “不是。”北山蘅摇头,“但散魂掌是楞严山秘而不传的武功,此人定与法藏师出同门。” “这帮没娘养的秃驴。”皇帝手叉在腰上,“老子就该端了他的狗窝。” “陛下。”旁边人又忍不住道。 “好了好了,朕不说粗话了。”皇帝抓抓耳朵,对北山蘅道:“教主还记得那老东西长什么样吗?等下去将画师找来,画个像,朕叫仪鸾卫去抓人。” “陛下真的以为此人与法藏一样,是为了重九而来吗?”北山蘅的眼神仿若看着一个智障。 皇帝沉吟不语,身侧的太傅便道:“教主的意思应当是说,如若此人也为了九殿下身上的血脉,那大可不必将人推落山崖,直接带走也不会有人知晓。” “正是。”北山蘅点头。 “林浪曾向朕说起,法藏同他交手时受过伤,但是却不愿叫他门下弟子知晓。想来这佛门也非净土,自是另有一番争斗。” 皇帝视线落在北山蘅面上,带着暗示的意味。 北山蘅会意,“过些天我会去楞严山,届时看看能不能寻出此人下落。” 皇帝松了口气,“还有一事。” 北山蘅斜他一眼,寒声道:“别跟我扯什么太子妃。”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晃起两条长腿,乐不可支:“教主心里有鬼。朕不过是听闻阿九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让你带着他去燕王府走一趟,兴许受到刺激,还能想起更多的事。” “不行。”北山蘅想起重九抱着头呼痛的模样,神色骤然一凛,眸光冷下来。 “啧啧,心疼啊。可是朕前几日同他讲起此事,你那小徒弟好像也想回去看一眼。”皇帝隔着窗纸朝外头看一眼,拍了拍手。 门开了一条缝,重九扒在门框上看他,“师尊。” 没等北山蘅说话,他便挣开羽林卫的胳膊冲进来,猫似的钻进他怀里,手顺势环住窄瘦腰肢。 “走开。”北山蘅低声斥道。 眼见着他都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还这么抱着,属实不成体统。 可重九仿佛没听见一样,仍旧牢牢地抱住他,撒娇道:“师尊陪我回家看看吧,阿九也想回去呢。” 北山蘅抿唇望着他,运气。 “师尊……” 北山蘅受不了了,一把推开他,“去去去,脑袋疼了别找我。” 皇帝望着二人直笑,笑罢,扬声唤了内侍进来,着人备车载这师徒俩去燕王府。 昔年北山蘅同郁驷游历江湖时曾听他说起过,这位燕王楼云煦,在先帝永定年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道他迟早要取代太子。后来举国大丧,北方传来新帝登基、更改年号的消息,可坐上龙椅的人却不是燕王。 第116页 北山蘅对谁当皇帝都没兴趣,当时草草看过诏书,遣人往帝都送了贺礼,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只是没想到,他随手捡了个徒弟,竟然是这位燕王的儿子。 若是自己一早知道…… 北山蘅在心里默默思忖着,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沉吟良久,最后暗自庆幸这燕王死得早,白给他捡了个傻子徒弟回去玩。 正想着,那“傻子”凑过来,在他脸上啃了一口。 北山蘅倏地捂住脸,回头看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咬牙道:“青天白日的也能发疯?” “师尊下了马车便杵在路中央,弟子又叫不动您。”重九委屈。 北山蘅瞪他一眼,甩开缠着自己胳膊的那只爪子,一边向前走一边问问:“燕王府在哪?” 重九顺手一指,“桂衣巷口。”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愣,北山蘅怔怔望着他,薄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只挤出一句:“……想起来了?” 重九回过神来,将这条街前前后后看了几圈,黑眸在日光下泛着类似琥珀般的颜色。半晌,他点点头,“想起来了。这条街上俱是帝都勋贵的宅邸,巷口……便是燕王府。” “头没疼吧?”北山蘅忙问。 重九老老实实摇头。 北山蘅松了口气,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心里总觉得像什么地方塌了一样,空落落的。 他跟着重九向前走。 重九步子踏得飞快,临靠近巷子口时又慢下来,近乡情怯一般往他身上靠。然而几步的距离根本不容他迟疑,没多久,面前便出现一座高大富丽的七进院落。 大院正中间那道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燕王府”三个金漆大字,望去已有些年头,只是匾额的边角却被擦得锃亮,不染纤尘。 重九在原地看了许久,上前去,拉动门环。 这院落荒废了整整八年,墙上壁画有些斑驳,院内竹林生得茂盛,有些枝叶顺着院墙爬到了院外。 令人惊讶的是,院中竟还有三五个仆役,正在打扫庭院。 听见门响,那群仆役停下手中活计齐齐看过来,其中一人道:“两位想是走错了吧。这是罪臣的府邸,圣上不让进来的。” 重九从腰间摸了腰牌给他看,反问道:“既不让进来,那尔等在此作甚?” 仆役接过腰牌去看,认清是宫中之物,慌忙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方诚惶诚恐道:“殿下恕罪。我等奉了太傅之命,在此打理王府,按律,这院墙屋舍不能翻新修葺,只能将庭除略作洒扫。” 重九点点头,道:“出去吧。” 他绕过前院照壁,沿着回廊一直向里走,将飞阁流丹、斗拱重檐一一看过,面上神情变幻莫测。 北山蘅总算是明白了当日在南越王府时他为何会头痛——这燕王府与郁驷的府邸规制一模一样,唯一有些不寻常的,便是那几乎生长到廊里的凤凰竹。 穿过竹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重九出乎寻常的沉默,北山蘅便也不问他什么,只亦步亦趋地跟着,打量着他的背影。 最后,重九走到一处拱门停下。 “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他的声音微哽,手穿过层层竹叶去摸墙上青砖,指尖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连袖摆也跟着轻摇。 北山蘅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五指。 重九背对着他立着,双肩微微战栗,立了好久,也不进去,也不折返。直到日头渐渐西斜,方才头也不回地道:“师尊,我们今晚住这吧。” 北山蘅略一迟疑,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道:“好。” 重九反手捉住他的腕子,从拱门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到一间屋子前,抬手推开门,“这是我从前住的屋子。” “我知道。”北山蘅拍了拍他的肩,“晚上吃什么,我去买。” “不吃。”重九简短地说道,抬腿踢上门,放下竹帘遮住光,径直拉他往床榻上去。 北山蘅知道他想做什么,默默叹了口气,也没再挣扎。床帐虚掩着,腰带被抽走,衣裳还未剥干净,重九便将他掀翻了按在榻上,直挺挺地冲进来。 身后那地方一阵剧痛,秀白的面上瞬间沁出薄汗。 他咬着他的肩,顺着蝴蝶骨向下,在霜雪般的脊背上留下一排参差不齐齿痕,像饿狼撕咬着自己的猎物。 北山蘅攥紧了床褥,一声不吭地受着。 “师尊……”重九喘着气,横冲直撞地忙活了半晌,忽然俯下身来,从后面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脸枕在那微凉的肩颈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北山蘅刚得了些痛快,就被人戛然止住,不上不下地甚是尴尬。感觉肩上一湿,知道他是哭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候着。 “我爹他知道谋反不成……所以让人带我走……” “爹爹骗我,师尊也骗我。” “你们去送死都不稀罕跟我说,就把我当小孩,都觉得自己可壮烈了是吧……” 重九贴在他背上又啃又蹭的,眼泪口水糊了一身。 北山蘅默默想,怎么说燕王都能扯到他身上,可听小崽子哭得实在伤心,想安慰,动作又受限没法摸头,犹豫半天,便试着用那地方使了使劲。 重九呼吸一紧,猛地回过神来,抬手便在他臀上落下一掌。 第117页 北山蘅险些晕过去。 “师尊想死,想壮烈是吧?”重九将他翻过来,扣着细白的腕子举到头顶,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北山蘅懵然摇头,“不想……” 话未说完,腕上别多了一截细布——是他前几日买的发带。重九一手攥紧他两只手腕,一手捂住他的嘴,复又带着浪潮而来,卷住他沉入瀚海之中。 不知折腾了多久,直到日沉西山,暮色四合,这场潮涌方才缓缓退去。 重九放开了手,将人揽进怀里,用被子将两他裹起来。 北山蘅睁着一双涣散的碧色眸子,累得连动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惦记着一件事,“那日,通天崖……” 他的声音过于微弱,重九附耳过去。 “我不是要赴死……”北山蘅薄唇翕张,汗顺着他的喉结滑下,在空气中洇开旖旎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个圈套。我以为……我能回来。我怎么会丢下你自己去死……” 重九心里猛地一颤,忽然间,这些年受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他垂眸望着怀里的人,指尖擦过自己留下的那些星星点点印记,面上涌起一抹愧色,“师尊,我错了。” 他低下头,轻啄他的唇,“下次还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0章 再启程 暖阳初升,碧空万里。 日光穿透院中的凤凰竹投射进来,在桌前洒下一片斑驳的影子,隔着窗纸,能听见檐下燕子搭窝时叽叽喳喳的声音。 重九餍足靠在床头,揽着怀中人,时不时捞起他的胳膊啃一口,手指缠着光滑的发丝绕两圈,掐掐腰,揉揉腿,像是小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怎么也玩不够。 北山蘅犹在睡梦中不愿醒,被闹得烦了,便下意识地去拨那只作乱的手,却又被人捉了腕子,含着他的指尖又吮又咬。 “瞎闹。”北山蘅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抬腿去踹他。 重九顺势抓住他的脚踝,沿着小腿肚向上亲。睡梦中的人终于惊醒过来,眸光带水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惶然:“真的不行了……别再来了。” “好吧。”重九恋恋不舍地撒开手,拿过外袍将人裹住,亲了亲他的脸,“师尊饿了吧,我去买些吃的。” 北山蘅恹恹地点头,眼皮沉重。 重九帮他把被角掖好,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拉上帘子退出来。前院照壁背后,站了个身姿挺拔面容温润的男子,负手面朝着他行来的方向,显然已等候多时。 见他出来,林浪吹了声口哨:“微臣还以为殿下会心情郁悒,特意赶来看一看,想来有教主悉心照料,倒是微臣多虑了。” 重九唇抿成线,面色冷淡,“林先生到此有何见教?” “想请殿下吃杯酒。”林浪往他身后瞥了一眼,摇摇头,“看样子教主今日是不能下床了,殿下便赏个脸如何?” 重九寒声道:“我还记得上一次林先生请的那杯酒。” “形势所迫,皇命难违。”林浪干笑两声,一手扯了他的袖子,大大咧咧往外走。 重九没想挣脱他,只垂眸看着两人的动作,忽然出声:“我小时候见过你。” 林浪动作一顿,敛起笑。 “我父王圈禁在府,鲜有来客走动,只每逢年节时必有人送贺礼,我六岁那年就是你来送的。”重九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受朋友之托,照拂一二,难为你还记得。”林浪眯了眯眼,眸底流转着昔年种种旧事,最后都化作一声无奈轻叹,“那殿下还记得旁的什么吗?” 重九跟着他向外走,脚步放缓了些,想了想,沉声道:“还记得我走的那一日。” 林浪静静听着。 “我少年时有个愿望,要拜这天下武功最高之人为师,学得一身武艺。七岁那年,父王同我说,这愿望可以实现了。”他语气渐低,眸中星光骤然一暗,“他让无量法师带我去南疆。” “无量法师?”林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名字,眼神一闪,“这是殿下昨日想起来的?同蘅教主说了不曾?” 重九愣愣地,“说了,但是他听没听见我就不知道了……” 林浪揣测了一下他昨夜说话的环境,知道北山蘅定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好沉默。二人走到桂衣巷口,就近挑了一家酒楼进去,寻张桌子坐下。 酒菜摆满桌,林浪方对重九说明来意:“教主答应了陛下,要去楞严山取回那本流光策,微臣奉命前来问问,几时启程?” 重九把刚夹起的花生米放了回去,“林先生若要说此事,这酒我可就不敢吃了。” “不巧,这是你师尊亲口应下的。”林浪咬着筷子笑。 “四叔怎么想的……师尊现在武功还没恢复,那法藏岂是善与之辈?流光策也不是随口说说就能拿出来的。”重九皱着眉,满脸不赞同。 “这事是陛下和蘅教主商议的,又岂容我一个外臣置喙?”林浪将筷子从嘴里抽出来,抿了口酒。 重九沉思良久,作势要起身,“不行……我去和四叔说。” “等等。”林浪按住他的手,轻轻用力,将人拉回来,“恕臣直言,便是如今殿下去宫里请圣上收回成命,教主恐怕也不见得会高兴。” 重九眉峰一锁,缓缓坐下去。 “殿下须得知道一件事。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的榻上囚鸟。”林浪以筷子点着碗边,似笑非笑,“他得先是月神教教主,然后才是你的师尊,你的意中人。” 第118页 重九咬了咬唇,又很快松开,道:“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怕师尊如今难敌法藏。” “通天崖蘅教主落败,又整整一年不曾露面,江湖上不知传成了什么样子。殿下难道要他咽下这口气,跟你蜜里调油没羞没臊过小日子?” 重九辩不过他,纠结半天,底气不足地道:“那好歹也过个几年,等师尊伤好了再说也不迟啊……” “北山氏一族,身负神力,生而无涯。他自是有十年、百年去恢复武功,可殿下又有多少年等得呢?”林浪幽幽地说着,语气唏嘘。 重九望着他的鬓角,隐约能看到点点星白。想到那郁驷与师尊少年相识,如今郁王爷年近半百,而师尊依旧貌若及冠。百年之后,自己早已化作黄土,可他的师尊还是如今模样…… 握着筷子的手骤然失了力道,打翻面前那只瓷碟,圆润饱满的花生米骨碌碌洒了一桌。 “早一日处理完此事,就能早一日从江湖抽身,就能多陪你一日,多护你一日。殿下还是太年轻。”林浪伸手将花生米拢在一起,倒回盘中。 重九攥紧了筷子,视线转向窗外,隔着层层楼院凝望燕王府的方向。过了许久,他将目光收回来,定定地看着林浪。 “若是师尊执意要去,”重九忽地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有事弟子服其劳。” 林浪颇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便笑:“殿下这性子不似燕王,倒是更像圣上些,果然还是帝王之血一脉相承。” 重九有些好奇地盯着他。 林浪却踢开椅子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殿下慢吃,我下楼去买坛酒。” 他摸摸腰间钱袋子,匆匆离去。重九扭头目送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楼梯转角,这才将视线收回来,却见原本林浪坐的位置上坐着一玄衣男人,面上覆着二指宽的布条。 重九吓了一跳,蓦然觉得这人似在哪里见过,定神细想,才记起当日绎川带来了一张海捕文书,其上便绘着这人的模样。 这是从皇宫中盗走流光策的那人。 重九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沉声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没说话,从怀里摸出来一串佛珠,放在桌上,推到重九面前。待重九拿起佛珠,那人便站起身,就要离去。 “等一下。”重九连忙将人叫住,“这是何意?” 那人背对着他,顿了顿,开口,声音有几分耳熟:“去楞严山的时候,带着这个,找无量法师。” 重九垂眸打量手里的佛珠,再要说话时,那黑衣人早已消失在了酒楼之中。坐在原地呆愣片刻,他想起了这声音属于谁。 是绎川。 也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盗取各方流光策的人。 事情的真相浮于水面,绎川与师尊之间跨着一条裂隙,难以逾越,再无可能。但是这个认知一点儿也没能让他高兴,反而平白生出一种无力感。 他的师尊大他百岁。 他挣不到过去百年里的头一个,早有人伴他春露秋霜,为他赴汤蹈火。 而他的生命又太短。 他不能陪他一直到余生的尽头,百年过后他归于尘土,犹有新人在侧。 原来他们之间的,才是这世上最深的鸿沟。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想什么呢?”独属于那个人身上的莲花冷香萦绕在侧,玉白指尖抚上他的头,抓了抓那头乱发。 重九回过神来,忙道:“师尊怎么出来了?” “说了去弄吃的,结果等到肚子都叫唤了,还见不到个人影,原来是跑到外头跟人买醉。”北山蘅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轻声骂道:“小孽障,想饿死我就直说。” 仙人修习辟谷,又怎么会饿?重九知道他是哄自己开心,换上一张笑脸凑过去,贴着耳朵道:“昨晚上弟子还没把师尊喂饱吗?” 不出意外,圆润的耳尖上霎时泛起粉白,北山蘅恼道:“没一句正经的。” 重九抿着唇笑起来。 “师尊尝尝这个酱猪蹄,好吃呢。”他垫着油纸去碟子里捏了一块,用筷子扯下来上面的肉,夹到北山蘅嘴里。 北山蘅蹙眉吃下去,总觉得有些像被人投喂的宠物,心里别扭。只吃了一块,便摇摇头拒绝:“不吃了,油。” “那喝口茶顺顺。”重九把茶杯塞给他。 北山蘅接了,道:“我方才在楼下碰见林先生了,你同他一道来的?” 重九点头。 “想必是为了去楞严山的事吧?”见他点头,北山蘅接着说:“我方才想了想,从帝都到瀛东快马也要一个多月,皇帝又催得紧,我打算明日就启程。” 重九一点没有犹豫,乖巧道:“好。” 他这样爽快,北山蘅倒是有些惊讶,原本以为他会拦着的……只听得重九又续道:“不过弟子想随师尊同去。” “你去做什么?”北山蘅皱眉。 “师尊要同法藏一决高下,弟子怕您力有不逮……”重九攀着他的胳膊,软软地说:“贴身跟随,日日侍奉,助师尊恢复武功。” 北山蘅脸红了个透底,眸中写着害怕,“日日就算了吧。” 重九蹭蹭他的脸,笑得奸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sorry又来晚了w 第119页 第61章 禅房深 距离上一次造访瀛东,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仲夏末,海边的木棉花尽数落了,洋洋洒洒的红铺陈在江上,追逐风的脚步游移。 楞严山不复群英会时热闹,顺着山道上去时,只见得庙宇前寥寥数个弟子,正穿着僧袍低头扫落叶。山林间蝉鸣声声,自是一片安宁祥和。 接待二人的依旧是净空。 “教主先用些斋饭,已有弟子去向住持禀明此事,想来不多时便会有回复。”净空将碗筷在桌上摆开。 “有劳。”北山蘅颔首。 “今日天色有些晚,用过饭教主可以在院中走走,方外之人没什么忌讳,只是那金钟牢是我佛门圣地,教主莫要再让贫僧难做。” “好。”北山蘅打量着他,冷不防问道:“楞严山为天下佛门之首,这样大的一座庙宇,怎么不曾见到方丈呢?” 净空布菜的动作一顿,旋即淡笑:“住持参悟佛法,一代宗师,又何缺方丈这一个名头?” “这么说来,楞严山是不设方丈一职了。”北山蘅垂眸慢道。 “从前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有住持在,任谁做了这方丈,怕是都有忝居高位、坐立不安之感。”净空将茶水倒好,摆在二人面前,“教主慢用。” 北山蘅没做多问,点点头,净空便带上门退出去。 重九听着人走远了,问道:“师尊是觉得,那无量法师是楞严山的方丈吗?” “无量既然被称作法师,定非寻常佛门弟子。这些年楞严山对外皆是法藏一人打点,从未听过这位无量法师的尊号,此事恐有蹊跷。” 北山蘅探手入怀,摸了摸绎川给的那串佛珠,面上神色变幻。 “等下吃过饭,弟子去外头问问吧……”重九道,“既然是高僧,楞严山也不可能没人认得。” “好。”北山蘅将思绪从这件事上抽出来,望着汤碗里两枚白嫩滑软的豆腐,拾起筷子戳了戳,道:“看着还挺好吃,尝尝。” 重九闻言动筷子,无奈手上力道把握不好,刚从碗里夹起来便碎成两半,他转而去夹左边那一半,豆腐又再空中裂开,“啪叽”一声掉回汤水里。方方正正一块豆腐很快被戳成了碎末。 “呆子。”北山蘅从他手里拿走筷子,将自己那碗推过去,使巧劲夹了一块往他嘴里送,“笨死了。” 重九只赧然地笑,吃了那快豆腐还不够,叼着筷子不肯松口。 “撒开。”北山蘅虎着脸道。 重九这才松开口,手指向碗里:“青菜,也来一根。” “使唤我上瘾了是吧?”北山蘅眯眼看他,虽然嘴里嫌弃着,却还是用筷子挑起那片菜叶喂过去。 重九弯了弯眼睛,心里乐开了花。 喝了两口汤,北山蘅放下碗,道:“出去转转吧。” “好。”重九乖乖地站起来,看外头山风渐起,从行囊里取了披风出来搭在他肩上,“师尊当心着凉。” 北山蘅将手背贴到他脸上,眼底带着一丝戏谑,“哪个凉?” 重九方才想起来,他如今武功渐渐恢复,是不怕冷了。只是披风已经系上,再脱又麻烦,便捉了人的手放进掌心里,道:“那我给师尊捂捂手。” 北山蘅失笑,抬眼瞥了一圈四周,低声说:“佛门净地,你收敛着点,这样成何体统。” “弟子不但要拉手,晚上还要钻被窝。”重九腻在他耳边说荤话,“若是那些僧人来听壁脚,正好给他们开开眼界。” “滚。”北山蘅瞪他,“你跟谁学的这些?” 重九但笑不语。 顺着山道行了不多时,北山蘅又看到了那块石碑,下面就是曾经关着重九的金钟牢。他迟疑了片刻,犹豫要不要过去。 “不去了……”重九摽着他的胳膊,对那地方仍心有余悸。 “好。”北山蘅将腿收了回来,摸摸他的头,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我们回去,别害怕。” 折过身,却见路对面遥遥行来两个灰袍僧人,一人手里提着扫帚,边走边清扫石阶,一人臂上跨着竹篮,篮子里装满枯叶落花。北山蘅拉着重九往旁边避让,四人错身而过。 僧人渐行渐远,风却将他二人的低语送至山道:“再扫一些花就给无量师父送去吧,前头是金钟牢,住持不让去的。” “好。” 北山蘅与重九对视一眼,重九扬声道:“二位师父,请留步。” 僧人闻声驻足回首,面带疑惑,“施主是说贫僧吗?” 重九微微颔首,拱手一礼,问道:“在下冒昧,想请问师父口中的这位无量大师今在何处?” 僧人道:“哪里有什么无量大师?施主想是听岔了。” “无量法师避世而居,不管法藏做的那些腌臜事也就罢了,难道故人相见,也辞作不知吗?”北山蘅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递给重九,由他转交给两位僧人。 僧人捧着佛珠仔细端详,倏然大惊,忙问道:“二位施主是何人?怎会识得家师?” 北山蘅微微眯眼,“无须问我是谁,只管引见便是。” 僧人将佛珠双手奉还,看一眼同伴,恭声道:“施主恕罪,家师如今……身染沉疴,怕是不便见客。若是施主要见,恐怕得等入了夜,山中无人走动时贫僧再来相请。” “生了病,白天见不得,晚上倒能见了?”北山蘅挑了挑眉,“无量法师住在何处?” 第120页 僧人迟疑地伸出手去,隔着层林指向庙宇深处,“师父住在藏经阁后的禅房,只是住持吩咐了人看着,不让旁人去……” 话音未落,北山蘅对重九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拾级而上,飞身掠至两人身后,一人抓起一个,便往僧人手指的方向掠去,惊得林叶沙沙作响。 片刻之后,北山蘅身形一转,足尖轻点在藏经阁的檐角上,顺着屋脊行至那排禅房顶上。 屋前果然有两个僧人持棍而立。听得林叶风动,二人循声回头察看,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突袭,一掌劈中了后颈,齐齐晕倒在地。 “功夫不错。”北山蘅拍拍重九的肩,面露赞赏之色。 “师尊昨晚夸过了。”重九舔着嘴角笑。 “混账东西。”北山蘅立时黑了脸,指着地上的人道:“把这两个人拖到草丛里去,别让人看见了,在门口等我。” 说罢,他四下看了看,推门走进禅房。 房中布置得极为古朴简素,竹帘半卷,窗前放着香炉,淡淡的檀香氤氲在四壁间。案头摊开一本《涅槃经》,经书下压着一张宣纸,风卷起纸的边角,其上墨迹犹新。 床榻有一老人盘腿而坐,双目紧闭,鬓发皆白,浓密的长须一直拖到脚边,尽显苍然迟暮之态。 听到声音,老人开口道:“这许多年了,你还是如此急躁。” 北山蘅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目光紧紧黏在老人的面上,过了许久,方才怀着复杂的心情开了嗓子:“无量,你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老人缓缓睁开眼,视线擦着他的面颊而过,眉目却平和不见波澜,“原来是有外客造访。” 北山蘅认出这是自己在重九记忆中看到的那个僧人,想要质问的字句就抵在齿间,几欲压制不住。然而真正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发现竟不知从何问起。 老僧打量着他的眉目,感受着他的内力,片刻之后,也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蘅教主大驾寒舍,是来吃茶的,还是问法的?” 北山蘅滑动了一下喉结,默然不做声。 老僧便叹了口气,道:“外头风大,烦请教主去将窗子关上罢。” 北山蘅走过去闭上窗,顺便放下竹帘。 “我那两个徒弟,这个时辰是要来送花的。”无量抬眸望了一眼窗外,“教主能寻至此处,想必也是由此得了消息,莫怪贫僧多嘴问一句,他二人可还安好?” 北山蘅颔首,“除去在天上吹了点风,并无大碍。” “教主是稚心纯然之人。”无量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是不赞同一般,“这样贸然而来,也不怕是陷阱。” “是与不是,左右都来了,总不能虚耗光阴。”北山蘅看了一眼天色,将桌前的木椅拉到床边坐下,声音放轻了一些,“高僧在此闭关不出,恐怕不是为了闭关吧?” 无量掀起眼皮看他,露出慈和的笑,“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教主还是收了九殿下为徒,燕王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我一直想不通。”北山蘅眉心轻蹙,“高僧既然乐见此事,为何当年又要将重九推下山崖,还用散魂掌化去他大半记忆,徒费周折?” “怎会是徒然?”无量淡淡地笑,阖眸,“九殿下能安然活到现在,就不是徒然。” 北山蘅眯起眼。 “若是教主当年知道那孩子身份,可还会收他为徒?”无量似早已知道答案一般,没等他回答,又道:“反臣之后,各方觊觎,如非他失去心智,泯然众人,怕是早已活不过那年冬天。” 北山蘅神色松了些,没有反驳。不管今日他与重九如何,换做当年,如果自己知晓他是谁,绝不会留这个烫手山芋在身边。 他垂了眸,眼底掠过一抹黯色:“纵然活过了那年冬天,也有个孩子死在那年了。” 无量睁开眼睛,语气沉了下去,“燕王之事,是贫僧教徒不严,将帝王之血的秘密无意中泄露给旁人,叫皇城里平白兴起了浪。” 北山蘅神色微冷,“高僧既然知道是何人所为,为何不愿清理门户?” 无量长吁出声,摇了摇头,“贫僧年纪大了,在这禅房里呆着,不知哪日就随着真佛去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介意本教越俎代庖吧?”北山蘅眉梢轻挑,水蓝色眸中漾开杀意。 无量定定地看着他。 北山蘅也浑然不惧地回望。 半晌,无量移开了视线,“无意插手。” “多谢。”北山蘅拱了拱手,站起身,拂衣欲去。 “通天崖一战,教主的武功还没恢复吧?”无量忽然将他叫住,“法藏用了不光明的手段,这是佛门之耻。一报还一报,贫僧愿以敝门棍法弱点相告,此后月神教与楞严山,再不相欠。” 北山蘅纤长的睫毛翕动着,颇感意外,却没有承他的情,“多谢高僧好意,只是令徒欠下的,就该由他自己来偿还。” 他回过头,“若是明日法藏落败,我不会留他的命,高僧怕是得另择衣钵传人了。” 无量在他的视线里将唇抿成线,“教主自便。” 禅房木门轻响,带走那一抹雪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顺便问问大家想看什么姿势的番外w 第62章 行一生【正文完】 第121页 回到下榻的禅房时,净空捎来了一个消息:法藏约北山蘅明日在后山燃灯台相见。 “住持说,教主自帝都而来,长途远行,舟车劳顿,今日就不来叨扰了。明日燃灯台上,有什么恩怨再详细分说。”净空给炉里添了香料,垂手立于旁,“教主还有什么吩咐?” 北山蘅摇头,“没了。” 净空便行了一礼,带着桌上的碗筷退出去。 门轻轻扣上,屋内二人俱静默下来,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对坐半晌,窗外一阵风擦着帘子掠进屋,桌台上烛火闪了闪。 北山蘅自沉思中惊醒,拍拍身边人的手,“歇了吧。” 重九反手握住他的指尖。 北山蘅顿了顿,道:“今晚不行。” 重九不答,勾着他细长的手指往里走,半推半抱地将人带到榻上,抬手扯开帷帐。 空间一时变得狭小,北山蘅肩贴着他的胸膛,腰上搭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耳尖上被人不轻不重地咬着,屋内熏香又暖,实在让他不想入非非都难。 “真的不行……”北山蘅咬牙去推他,眸中蕴了水意,垂下头细细地喘着。 重九松开嘴,抻开双臂将人紧紧箍在怀里,下巴垫在他的发顶,缓缓开口:“通天崖之战前,我曾与师尊约了要去北境看雪,师尊可还记得?” “记得。明日此事了结,我带你……”北山蘅闭了闭眼,没再说下去——上一次的约定,他险些没能活着回来。 重九也不逼他,只抬起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丝。 北山蘅默了许久,想到明日燃灯台上种种可能,忽然就涌起一种向死而生的心态来。凝着水气的睫毛抖了抖,他有些怯地伸出手去,寻到了重九的唇。 重九抚他发梢的手顿住。 北山蘅凑近了些,想亲,又羞得慌,踌躇半天,还是没勇气去做,只在他喉结上轻碰了碰。 “师尊莫要勾引我。”重九两指扳住他的下巴。 “我没有……”北山蘅小声道。 重九微微抬起他的脸,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目光落在微红的唇上,漆黑的眸子里透着危险的光。 北山蘅被他看得尴尬,垂眸岔开话题:“若是明天我回不来……” “回不来?”重九打断他的话,揽着腰的那只手开始不安分起来,“师尊怎么敢去见月神?她老人家若是知道师尊每天跟弟子流连床榻,以练功为借口翻云覆雨……” “别说了。”北山蘅踹了他一脚,眸中泛起薄怒,“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 重九抱着人直笑,“师尊欠我一场云雨。”他用手指勾着北山蘅的耳垂,轻拢慢捻,“明天补上,到时候师尊可不许喊停。” 北山蘅听不下去,扯了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整个人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睡觉。” 重九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抬腿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借着身子遮挡住北山蘅的视线,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早备好的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进了茶中。 “师尊喝口茶再睡,润润嗓子。” 北山蘅毫无戒备地翻身起来,从他手里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重九放了杯子,脱靴上床,将他圈进怀里。北山蘅身上那股独特的冷香传入鼻端,重九眯了眯眼,抬手撩开他的长发。 雪白的颈上,一朵红莲悄然绽放。 “真好看……”重九喃喃地念叨着,唇凑过去,印在花上辗转。 月神灵脉是极敏感的地方,北山蘅很快被撩拨得心神荡漾,只是困意袭来,根本无力抵挡。最终,也只是发出了一声猫似的嘤咛,蜷在他怀中,阖上双目。 海上日升,浮光跃金。 僧人立于高台中央,袈裟如火,面色沉静。他脚下踏着凹凸不平的雕纹,身后笼着万丈薄金色日光,让人移不开眼。 远处山道上,青衫少年披霜而来。 他背着一柄剑,裤脚扎在布靴里,勾勒出半截线条流畅的小腿。头发梳得有些凌乱,发簪斜斜地杵在头顶,几根碎发朝天翘着,一走动便随着风晃晃悠悠。 少年缓缓行至燃灯台上。 僧人宛如佛祖般慈和淡然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怎么是你?” “师尊远道而来,宿眠未醒,有事弟子服其劳。” 重九从背上解下剑,双手平举。 剑名龙渊,是当日林浪带他回帝都时,皇帝亲手所赠。出自著名的铸剑师家族秦溪氏之手,剑身幽冷削薄,锻着暗纹,似有盘龙覆于其上,为景清一朝立储之信。 法藏垂眸打量那把剑,淡然一笑:“皇族之后,你为谁而战?” “我是月神教主的徒弟,自然是为师尊而战,为圣教而战。”重九语气不卑不亢,“况且,这本就是你我的恩怨。” 燕王府的覆灭,金钟牢的酷刑,通天崖的算计……他一样都没忘。 祸端从他这里开始。 也该由他结束。 “我不和你打。”法藏移开视线,岿然不动,“你是小辈,换你师尊来。” “师尊自通天崖被人暗害,至今武功未能恢复。一介凡人之躯,你即便赢了,也照样胜之不武。”重九拇指微动,将剑身自鞘中推出一寸,薄刃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法藏与他对视良久,掌风轻动,手中多了根一人高的长棍。 第122页 海风瞬息而至。 法藏向后撤开半步,重心落于右腿,单手执棍,一横扫,一前推,长棍破空而来。铮然一声长鸣,长棍顶端点在了龙渊剑上。 重九翻转手腕,剑身如蛟龙般从吞口跃出,在空中破开一道白光,旋即扑面而来。细碎剑雨与长棍战在一处,光影变幻,捉摸不定,快得近乎肉眼难见。 瀚海之上的飓风被他化为所用,丝丝缕缕似刀割在面上,迫使四面围观的楞严山弟子齐齐后退,不得不以真气护住身体。 剑刃与棍影缠斗近百回合,重九眉峰一凛,那股刻在血脉里的力量勃然迸发。剑光为之大盛,旋即盖过了长棍的凌厉攻势,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扑向僧人面门。 帝王之血的力量强势而霸道,法藏不得不连连后退,僧袍与袈裟在风中猎猎而动。 少年步步紧逼,青衫沁上了水汽。 僧人骤然身子后倾,仰面蹲身,轻薄的剑刃擦着他的鼻尖掠过,点在边缘石柱上。 石柱被拦腰斩断,真气在空中荡开,身后庙宇前数丈高的燃灯佛像龟裂开来。一道齐齐的断口拦腰横跨其间,上半部分佛像失去支撑,轰然倒地,激起漫空尘土飞扬。 燃灯佛,普光如来,主一切光明之未来。 佛像受损,不啻于在楞严山众人面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法藏倏地转头,死死盯住重九,双目充血。 少年悍然不惧,冷冷回望。 他身量犹轻,虽然因为刻苦习武有了些肌肉,但仍是刚成年的骨量,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兼之个子高,整个人看上去偏削瘦些,根本经不住一棍。 然而法藏不敢大意。 流淌在那白皙皮肤下的,是能够一统六合八荒的帝王之血。烙印在那修长瘦骨中的,是楼氏皇族传承数代的嗜血天性。 他一点一点收拢五指,攥紧了长棍。 他要这个孩子。 他要他的天赋与血脉。 他要帝王之血的统御力,也要月神灵脉的长生法。 得到这个孩子,他就有了一切。 重九眯着眼,倏地粲然笑开,“高僧,眼睛红得要滴血了。可别告诉我你是心疼那佛祖。” 法藏被人说穿心事,恼羞成怒,血气霎时倒涌至头顶。 无欲无求,方能天人合一。 一旦有了欲/望,那颗求胜的心便不再纯粹。 北山蘅能将铁马冰河练到极致,并非天资绝顶,也不是灵脉所助,而是靠着坚毅的内心和求成的执念多年苦修,守住孤寂,最终臻至化境。 没有动凡念之前的法藏亦然。 但是当他开始奢求更多时,佛心便蒙上尘,再难回到最初。 重九等的就是这个破绽。 他微微扬起唇角,双手握紧了剑,人与剑合二为一,化作一道光影腾跃而起,飞掠向五步之遥的僧人。 帝王之血的力量贯穿了剑意,带着翻江倒海的力量。霎时间山石迸裂,浪起潮涌,满山古树剧烈摇晃,风卷着残页与水气呼啸而至,簌簌落于空中。 就在剑锋即将刺入僧人眉心之时,山道上倏地闪过一抹素白,宛如片雪轻盈起舞。 重九毫无波澜的心湖瞬间荡起微漪。 只这迟疑的一瞬,长棍已然当胸落下,力道之中,几乎可以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龙渊剑也刺穿了法藏的前额。 重九撤了剑,连退数步,拄剑稳住身形。 喉头处霎时涌起一阵腥甜,胃里似翻江倒海一般,涌起一股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冲动。 法藏向后靠在石柱上,额前烙着一个骇人的血洞,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溢了满脸,打湿袈裟,衬得那张原本如真佛般平静的面容活似罗刹恶鬼。 “我有欲/望,你就没有吗?” 法藏冷冷地笑,抬袖抹了一把面上血水,神色痛苦地阖上眼,嘴角却噙着快慰。 重九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咳出血来。转过身,他踉跄着向燃灯台下行了数步,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向旁边倒去。 他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少年已经长大,北山蘅没法像从前那样将他揽进怀里,只能让他大半个身子压在自己肩上。那双细白修长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扶不住人,哆嗦许久,方才勉力抚上少年脖颈,摸了摸颈脉。 脉动微弱,但聊胜于无。 北山蘅松了口气,指尖探到他后颈,一边渡了灵力过去,一边轻声道:“撑住了……我带你回去。” 重九想睁开眼,却用不上一点力,动了动唇,还未说话,倒是先落下泪来。一滴,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北山蘅颈上,顺着霜雪般的肌肤滑进衣裳里。 “师尊……”他轻声嘟囔着,“想睡觉。” “不许睡。”北山蘅牙关紧咬,布靴踩在山间湿滑的泥土,一深一浅地往回走。 察觉到肩上人呼吸渐次微弱,北山蘅慌了神,又重复了一遍,“不许睡。”睫羽蓦然蒙上一层水雾,他声音低低的,透着一股子委屈,“你说我欠你的,还没还呢。” “师尊你、你要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哈。”重九翘了翘唇,脸枕在他颈窝里,安然闭上眼。 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两人渐行渐远,身影被海上日光渐渐拉长。 这一走,就似走了一生。 第123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明天开始掉落番外。 第63章 番外一·山风 法藏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曾亲眼目睹通天崖之战的人,津津乐道地说起那一战如何精彩至极,再想象北山蘅如何卧薪尝胆,苦练一年后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未曾赶上看热闹的人,则坚信通天崖之战不过北山蘅故意示弱,目的就是要亲上楞严山了结法藏,夺走藏在佛门的那卷《流光策》。 江湖上一时众说纷纭。 然而陷在舆论洪潮中的两人,此刻正慢慢悠悠行在北去的官道上。 帝王之血固然强悍,但法藏终究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武学宗师,重九凭借自己学了一年的剑法,再加上临战时的随机应变,纵然勉强胜过法藏,也受了不轻的伤。 北山蘅买来一架马车,将人放上去安顿好,踏上了前往逝水阁延医问药的路。 到达白水城正是九月。 山风千里送爽,天凉好个秋。 陆青和沈心素闻讯而来,提早备好了房间和药物,北山蘅不假人手,亲自将重九从马车上抱下来,走进屋,放到床上。 炉中熏着石叶香,沈心素拨了拨香灰,让屋子里药香更浓郁一些。 “我给他看看伤。”陆青挽起袖子,作势要解重九的衣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北山蘅道:“家眷避一避。” 北山蘅:“……你说什么?” “脱衣服。”陆青暧昧一笑,抬手抽走了衣带。 北山蘅无语地望着他,很想回呛一句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避的,但还是觉得尴尬,便从沈心素手里接过砂锅,转身出去到外间煎药。 不多时,陆青从里头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怎样?”北山蘅神色一紧。 “还能活。”陆青整理好袖摆,掏出帕子擦汗,口中道:“教主留在他身体的灵力护住了心脉,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没伤到五脏六腑。回头沈师叔帮他接上骨,开个方子,喝几帖药就好了。” “只断了两根肋骨?”北山蘅重复他的话,脸色铁青,“前朝武成帝被兔惊马,坠而绝肋,不到一个月就驾崩了。” “那是皇帝老儿倒霉,没遇上好大夫。”陆青说着拉开房门,到外头砍了半截笔直的竹子,从中间劈开,用小刀剔去毛屑,做成两个长度差不多的竹板。 他接来一盆水,将竹板放进去清洗干净,拿给沈心素。 北山蘅心里担忧,又不好进去,隔着一道帘子往内室看。隐约瞧见沈心素把竹板放在重九胸前后背,用白布缠了几圈好。 “如此固定两个月,待骨头长好再摘下来便是。”陆青解释道,他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这俩月不可行剧烈之事,别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北山蘅抿着唇垂眸,嘴硬道:“什么剧烈之事?我听不懂……” “是是是,贫道的意思是,不可让殿下再摸剑了。”陆青盯住他红扑扑的脸,忍了又忍,才克制住上去捏一把的冲动。 不多时,沈心素从内室出来。 北山蘅忙问:“好了?” “好了。”沈心素笑吟吟地道,挽了袖子去洗手,“殿下醒了呢,教主进去瞧瞧吧。” 没等她说完,北山蘅便冲了进去。 屋内药香浓郁。重九拥着被褥靠在榻上,衣裳还没穿,上半身缠着厚厚几圈白布,只露出精瘦的肩颈。见北山蘅进来,他扯过外袍盖住身子,道了声“师尊”。 “怎样了?”北山蘅在床边坐下,抬手想摸他的伤,又畏畏缩缩地收回来,眉峰轻轻蹙起。 “不痛,沈道长用了麻沸散,什么感觉都没。”重九捉住那只犹豫不决的手,拉到自己心口按住,隔着竹板和白布感受他指尖凉意。 北山蘅有些难为情,想把手抽出来,“别又碰疼了……你先把衣服穿上。” “真的不疼,不信师尊摸摸。”重九移动他的手,笑容灿烂。 “好了,别嬉皮笑脸的,有件事我还没同你算账呢。”北山蘅心里羞恼,故意沉下脸,将话题移开,“你胆子越发大了。楞严山那日,竟然敢给我下药。” 重九愣了愣,小心觑着他的神色,确认不是真的生气后,款款地笑起来,“只是让师尊安枕,又不是旁的药,师尊莫气。” “旁的药?你还想用什么药?”北山蘅瞪他。 重九垂下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裳,慢悠悠道:“阿九看那话本里说,有什么药能让人忘却烦恼,如登极乐……” “啪”地一声,一只瓷碗杵到了他的脸上。 重九捂住脸,飞快挤出两滴眼泪,委屈巴巴道:“师尊怎么打人?” 北山蘅一手扶着碗,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连药汁洒到袖子上也不在意,只吐出一个透尽寒意的字:“喝。” 重九轻轻“唔”了一声,接过碗,咕嘟咕嘟喝下去。 他张了张嘴,北山蘅立刻斜过来一眼,冷声道:“别说话,安静待着。” 重九只好把话咽回去。 北山蘅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秋天风大,他把窗子关上,帘子掩好,又觉得屋里熏香有些浓,将香炉搬到外间远远地放下。重九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笑意愈深。 “师尊别忙了,屋里什么都好,不必担心。” 第124页 “谁说是给你忙了?”北山蘅嘀嘀咕咕地说,“我给自己整理屋子,晚上睡觉舒服些。” “师尊晚上要跟弟子一起睡吗?”重九故作惊讶,撇了撇头,“也是,自从望舒城那日之后,师尊每天都与弟子同睡的。” 北山蘅正要关门,闻言将木门重重甩上,“你给我滚出去。” 重九慢腾腾地撑着身子起来。 北山蘅傻了,两步冲到床边,扶着肩膀将他按回去,恼道:“让你滚你还真滚?正反话听不出来?” “弟子又不知道师尊什么意思。”重九鼓着脸,眼眶又泛起湿意。 “行了行了。”北山蘅心里一软,指尖帮他拭去泪花,“多大人了,还掉眼泪。你说话正经点,别跟你们家那皇叔学,我就不骂你。” 重九破涕为笑,抓着他的袖子蹭了蹭。 北山蘅想了想,又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让陆道长另寻一间屋子……” 话音未落,便被人拽倒在榻上。 一转头,却见重九哼哼唧唧地捂着肚子,满脸委屈无辜:“师尊帮我暖暖,山里头风大,方才沈道长帮忙疗伤时一直晾着身体,这会肚子疼起来了。” 北山蘅犹豫片刻,看他神情不似作伪,便伸出手摸了摸,问道:“哪里疼?” 重九指了指肋下,“这疼。” 再摸摸肚子,“这也疼。” 又揉了揉后腰,“这里也疼。” 北山蘅:“……反正就是哪儿都疼呗?” 重九老老实实点头。 北山蘅拧眉看了看,隔着袖子将手放在他上腹,试探性地按了两下,发愁:“可这……我也暖不了啊。” 重九连忙换了个说辞:“师尊揉揉也行的。” 北山蘅坐在床边,刚将手放上去,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他吓了一跳,像做坏事被人发现一样将手缩回来。重九不由暗叹了口气,视线转向门口。 沈心素手里拿着净布走进来,仿佛没看见两人的动作似的,将布放在床头,道:“这是换药用的,教主晚上多费费心。” “好。”北山蘅点头。 沈心素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递给重九:“殿下收着这个,可能会用到。” “那是什么?”北山蘅问。 重九飞快地将药瓶压到枕下,沈心素默了默,“伤药。” 北山蘅便没再多问。 “那二位好好歇息。”沈心素轻轻一笑,“晚些时候我着人送饭过来,我们这不比楞严山,有酒有肉,山珍海味,保证能让人吃好。” “多谢。” 沈心素带上门出去,北山蘅仍未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机,又将注意力放在重九身上,思忖着怎么帮他缓解疼痛。重九眯了眯眼,把他拉近了些,道:“师尊把靴子脱了坐榻上吧。” 北山蘅照做了,重九便拉着他的手环住自己,抻开腿让他坐上来。 北山蘅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两人的姿势委实过于奇特,并且,下面那人是没穿裤子的。 北山蘅刚要爬起来,然而那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腰,重九滚烫的唇贴在耳际,喉间逸出一声低沉戏谑的笑:“师尊莫不是忘了,还欠弟子一件事呢。” “我哪有……” 刚一动嘴,重九却骤然将腿支起来,他一个没坐稳,便滑到了对方胯上,两条腿好巧不巧分开卡在他身侧。 “师尊,答应好的事,怎能出尔反尔呢?”重九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道。 北山蘅认命般地阖了阖眸,道:“那我躺下。” “不用,就这样吧。” 北山蘅面上涨得通红,“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阿九还受着伤呢,难道师尊忍心让我起来辛苦?”重九垂眸说着,抬手去解他的衣带,“万一明日沈道长发现骨头长偏了,问起来,师尊怎么解释?” 北山蘅恼道:“既然怕人问,那你就别乱来。” 重九便笑,“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 雪色衣裳自他玉雕般的肩头滑落,委于地面,似莲花褪去了重重碎瓣,只吐露出那一点细蕊,沁着水雾,在风中细细摇曳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宝贝们,完颜毓、绎川、玉婵等人的番外我放到合集里了,不用V,想看的可以戳专栏看《掬水》那本。 第64章 番外二·灯市 山房内,语声缱绻。 重九扣着北山蘅的腰,指尖擦过他胸前那朵绯红莲花,不轻不重地抚上层叠花瓣,聆听自己亲手拨出的婉转乐章。 “什么时辰了?” 意乱情迷之际,北山蘅还没忘了沈心素说过的,要派人来送饭。 “师尊管时辰作甚?”重九收拢手臂,将人揽进怀里,鼻尖贴着玉白的腰腹摩挲,肆意汲取他身上的莲花冷香,“是嫌弟子伺候得不好?还要再久一点?” 北山蘅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当日七星酒楼里自己随口一语,半睁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喘道:“我没……没找完颜毓伺候过。” “真的假的?”重九眼睛一眯。 北山蘅把头枕在他肩上,神思混乱,说不出话来。 重九攫住那只尖瘦的下巴,扳过他的脸,静静凝视着眸中天海,片刻之后,重九道:“师尊亲一个。” 北山蘅结巴:“亲……你亲便是了。” 第125页 “师尊自己来。”重九眨了眨眼睛,促狭地笑着。 北山蘅抿着唇,不肯动。 重九无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妥协一般把他拥入怀中,主动低头吻了上去。 笃笃……敲门声骤然响起。 北山蘅呼吸一窒,手扑棱着地要去找衣裳,身上两条手臂却收得更紧。重九死死箍着他,直到攀上那座高山的峰顶,方才缓了两口气,平定下心绪。 “怎么了?”他扬声问。 “来给你们送饭。”是沈心素的声音。 重九顿了顿,道:“劳烦沈道长了,搁外头吧,我马上去取。” 沈心素心领神会。 脚步声很快匆匆远去,重九拍了拍人,从他身体里退出来,道:“师尊稍歇片刻,弟子去端饭。” 北山蘅拾了衣裳把自己裹起来,垂头道:“别打。” 重九闷闷地笑,“好。” 他披着衣服要起身,北山蘅瞥见了,忙道:“我去吧,你身上还有伤。” “师尊还能走路?”重九挑了挑眉。 北山蘅带着薄怒瞪他一眼,撑着身子爬起来,拢好衣服去外间取饭。沈心素颇知二人口味,即便选了好食材也没有以大油烹饪,两菜一汤都格外清淡。 重九手捧汤碗,一边喝一边问道:“师尊,养好伤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北山蘅道。 重九弯着眼睛笑:“回去当太子妃好不好?” “不好。”北山蘅一脸冷漠。 “有什么不好的……”重九往他碗里夹菜,软声诱哄:“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要去你自己去。”北山蘅夹起一枚菜心,小口咀嚼片刻,咽下去,眯了眯眼睛,哼道:“我要回澜沧山,别跟着我。” 重九含着一口鱼肉笑起来,“那师尊往南走,阿九向东行。” 北山蘅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却没说什么,只垂下眸子去默默吃饭,眼波藏在睫羽的阴影里暗潮涌动。 重九视线一转,看到了碟子里的鱼,用筷子扒拉了两下,突然笑起来:“师尊你看看,若是人人都有沈道长这手艺,也不至于连鱼鳞都剃不干净,师尊就没办法骗人了。” 他说的是当日北山蘅拿鱼鳞给林浪诓骗他的事。 北山蘅记起来了,隐约想笑,又倏地忆起他前一句话,笑意未抵唇边便淡了下去。 “以后不会骗你了。” 他喝完汤,将碗筷放回食盒里,转身出门去送餐具。 在逝水阁修养了半个多月,北山蘅惦记教中那一摊亟待处理的公文,不敢再多留,向陆青和沈心素请辞。 陆青本来为两人备了马车,但不知这师徒俩闹什么别扭,有志一同地说要骑马。只得又去马厩挑了两匹好马来,装上鞍鞯,将两人一直送到山口。 别过陆青,重九扯了扯马缰,道:“此去南疆山高水远,师尊一路小心,弟子就不奉陪了。” 北山蘅没动,犹犹豫豫地道:“你……就回去了?” “自然是要回去同四叔说一声,免得他担心。”重九眼眸微抬,话锋一转,“当然,师尊若是不愿,可待弟子报过平安再南下相会。” 明亮的眸子看过来,隐隐含着期待。 北山蘅迟疑许久,仍是没将心里话说出来,只道:“不必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默不作声地催马前行。这些日子闹腾得多了,身上一直酸痛,骑着马都有些坐立难安。本以为重九会出声挽留,然而直到他行至官道,也没听身后那人追上来。 帝都繁华,天家富贵。 紫微台上那把椅子,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尊位。 任谁都无法拒绝。 北山蘅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委屈都憋回肚子里,撒气似地喊了声“驾”,让身下马儿飞速跑起来。 行了不出十日,便走到兖州境内。 上一次来这地方,还是两年前的上元。彼时徒儿在侧,二人打马从灯市穿街而过,少年冲他粲然一笑,似冬夜里最暖的阳光。 如今故地重游,却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北山蘅翻身下来,牵着马走了几步,瞧见一个卖糖人的,便忍不住走过去。付过钱,才小贩递给他的竟是个才子佳人模样。 “小没良心的……” 他瞬间就想起了某个孽障,低声骂了一句,盯着手里的糖人,抬手便掰断了两个糖人牵在一起的手。 “床上说得蛮好听,一转眼就跟别人跑了。” 北山蘅嘀嘀咕咕地说着,把公子模样糖人的胳膊腿都揪下来,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又照着那张俊脸咬了一口,嫌弃地扔进路边草丛里,抱着剩下的半个糖人继续往前走。 身后,一道青衫自街口转出,默默凝视着他的背影半晌,俯身将地上的糖人拾起来,用布包着收入怀里。 北山蘅在城中转了两圈,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不知不觉又行到了曾经与重九走过的那条灯市。 时移世易,当初挂满花灯的街道空空如也,只有零星的几个摊位,吆喝声、叫卖声在街巷间响成一片。唯一还保持没变的,只有街角那个面具铺子。 “公子买一个吧。”见他驻足看过来,小贩连忙道:“戴上面具去城里溜一圈,说不准就叫哪家小姐瞧上喽。” 第126页 北山蘅略一犹豫,伸出手去,细白指尖自那排面具上滑过。 最后,点了点边上的:“这个。” “好嘞。”小贩把那只白色兔子面具从绳线上解下来,北山蘅接过戴在头上。小贩接了银两,笑嘻嘻道:“公子戴这个真好看,您生得白净,比面具还白呢。” 北山蘅把面具扶正了一些,道一声谢,转身牵马离开。 刚走两步,正撞上一堵人墙。 北山蘅垂眸向左,打算绕过他。 对方也跟着往左挪了半步,生生将去路拦住。 北山蘅终于意识到来者不善,抬起头,隔着一张纸糊的面具看他:“阁下这是何意?还请让一让,在下急着赶路。” 来人不说话,动也未动。 北山蘅深吸口气,往右边走,对方又一个闪身将他拦住。 北山蘅皱了皱眉,不得不抬起头,顺着那两条笔直的长腿一寸寸向上看。对方穿一身窄袖玄衣,裤脚袖口扎起来,戴一只同色的面具,身形……有些眼熟。 他动了动唇,那个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然而来人却赶在他说话前先开了口:“公子,借一步说话可好?” 嗓音沙哑,宛如八旬老汉。 北山蘅眸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他冷冷地道:“没空。” “公子别急啊……”看他要走,来人连忙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虚拦了一把,指着脸上面具道:“你看,你戴兔子面具,我戴灰狼面具,狼吃兔子,兔子诱惑狼,我们天生一对。” 北山蘅沉下脸,杀意陡然从指尖流泻而出,“你再说一遍?” “错了错了,不说了。”那人连忙改口,“相见即是缘分,这样,我请客,我们到对面酒楼里喝一杯如何?” “不喝。”北山蘅拂开那只手,直接牵了马往回走。 走出这条街口,见后面的人没再纠缠,他这才放缓脚步,挑了一家客栈走进去。 店伙计搬来浴桶,备好热水,北山蘅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却没有摘,直接将外袍解开走进水里。泡了一炷□□夫,被热水熏得有些困倦,便打算去脱亵裤。 手刚摸到腰上,只听头顶一声巨响。 房梁上开了个一人宽的洞,有什么东西裹着碎瓦片从上面掉下来,径直砸在浴桶前的地板上,尘土扬了满屋。 北山蘅蹙眉,抓起衣服披在身上。 那“东西”回过头,半张脸顶着面具,冲他咧咧嘴:“巧啊,又碰见了。” 北山蘅冷笑:“真巧。”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土,拱手恭敬一礼:“在下行走江湖,被仇家追杀,路过贵地,可否借公子的地方避一避?” 北山蘅挑眉,侧耳听外头动静,闻得房顶传来细微的呼吸,便朝内室扬了扬下巴,“进去吧。” “多谢。”青年走过去,裹着一身脏衣服在他床上坐下。 北山蘅眼微眯,眸中划过一丝不悦。 待房上人的脚步匆匆远去,他拢好衣服从水里出来,对那人道:“走了。” 青年抬起头来,手却在床榻上游移着,不肯动,“相见即是有缘,更何况我们一晚上还见两次。如此天赐良缘,公子何不与在下对月小酌,话一话情谊?” “我同你没什么情谊可话。”北山蘅略一停顿,语气带上了两分小得意,“我有情人。” 青年愣了愣,旋即问道:“是吗?那为何不见佳人在侧?” 北山蘅抿住唇,不答。 青年从腰间解下一只酒袋,倒了两杯酒,一杯塞进他手里,“公子坐下喝一杯,长夜漫漫,一边喝一边聊。” 北山蘅垂眸,望着瓷杯里清澈的酒水,眉头蹙得更深了些。许是因为眼前人与重九相似的身量,他没有直接将人踢出去,而是搬了椅子过来,在床边坐下,轻轻抿了口酒。 “我……”北山蘅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合了合眼,“那人跑了。” 青年摇晃酒杯的动作一缓,“跑了?” 北山蘅轻轻颔首。 “是跟别人跑了么?”青年沿着唇笑起来,声音里透着几分促狭,“公子有什么难题,不妨说来听听,让在下为您排解一二。” “不是同别人跑了。”北山蘅两手捧着杯子,修长手指摩挲着瓷杯边缘的纹路。 “那是……”青年转着眼珠,猜测道:“陈世美娶得公主弃发妻?还是张生进士及第忘莺莺?”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冷道:“第二个贴切些。”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对,这进士及第是一早就有的事,只不过他先前总说不在乎荣华富贵,如今倒又舍不得了。” 青年笑了笑,酒杯递过来跟他碰了碰,“公子放宽心,兴许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旁的什么呢?” “旁的……”北山蘅想了想,“还能有什么?” “那公子待他好吗?”青年问。 “好……如何不好了?”北山蘅想起前事,借着酒劲,委屈道:“他要怎样我都依着他,他给我下药,欺负我,骗我,我都不曾翻过脸。” “既如此,”青年思忖着,问道:“那他走的时候,公子可曾挽留过?” 听到挽留二字,北山蘅酒醒了几分,唇又抿成一条线。 青年接着劝:“既然两情相悦,就该说出来让人知晓。公子不愿说,那人追得久了,得不到回应,自然也会倦了。” 第127页 “凭什么我挽留?先前是他说要陪着我的,又不是我求着他,再说……”北山蘅拧着眉,细密的睫毛抖了抖,语气又低落下去,“再者,我大他好多岁,他该有更好的。” 青年闻言愣住了,一不留神,酒杯从手里滑落下去,瓷杯与木地板发出一声脆响,清凉的酒水洒了满地。 “我还没摔杯子呢,你倒先醉了。”北山蘅无奈,“就这酒量还请人喝酒呢?” 瓷杯滚到了脚边,他俯下身去拾杯子,却被青年一把按住了手背。 “年齿之时,既然他都不介意,公子还介意什么?”青年抽身从床上起来,在旁边蹲下,攥着他手把人往自己怀里拉,声音也陡然恢复原样,“再者,师尊这般风华绝代,不管换了谁,都该自行惭秽。” 北山蘅原本要挣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都僵在他怀里,半晌,才寻回一丝自己的声音:“你……没走吗?” “跟了一路了,怎么会走?”重九叹口气,抱着他坐回床上,指尖勾勒削瘦的下颌,语气带着笑意:“虽说狼和兔子天生一对,不过,师尊为我守身如玉,阿九还是很开心。” 北山蘅倚在宽厚的胸膛里,想笑,唇轻启,却骂出了声:“混账玩意儿,又骗我,你等死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重九寻到他的唇,郑重其事地吻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5章 番外三·永生 离开兖州,走走停停又过了旬日,二人总算在入冬前抵达南疆。回教中之前,北山蘅特意去青木镇看了一眼。 镇上早已恢复了往日光景,街道行人寥寥,一派安静宁和。 北山蘅打马自镇中过,走到镇子口的祭坛前停下。石台上那口青铜大缸仍在,一看见这个,他便想起先前来青木镇驱鬼,自己遭遇的那些尴尬事。 然而回头一看,重九茫然地骑在马上,明显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走吧。”北山蘅轻扯缰绳。 重九跟着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目光仍黏在石台上,良久,忽然道:“师尊,我们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北山蘅避而不答,继续向前走。 “师尊,我们是不是在那缸里面睡过觉?” “师尊,那次我们在缸里……我记得我把您的衣裳弄脏了……” 北山蘅越听越不对,忙一把勒住马回头,恼道:“闭嘴!” 重九乖乖噤了声。 北山蘅视线转到那口大缸上,似是看到了瘟神一般,忙不迭地加快步伐,从石台边上绕了过去。再往前走,面前一座巍峨高大的牌坊拦住了去路。 牌坊上“靝劢埊镹”四个字犹在,北山蘅驻足看了片刻,慢吞吞道:“你从前问我那四个字怎么念……” 重九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隐约记起来当日情形。 “那时我训你,说你多管闲事,其实是因为我也不认得。”北山蘅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三分赧然,“后来我去翻了书,那四个字念作……地久天长。” 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解释,可如今说来,却总透着缱绻缠绵的意味。 重九倏然回头,他打马向前走了半步,捉过北山蘅攥马缰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光滑的手背,“师尊,我们也会天长地久的。” 北山蘅不好意思,别开脸去,视线落在远处的层峦间。 天长地久……于他而言不过是澜沧山上经久不变的月光,但于他们而言,却是这一生永远也无法触摸到的漫长幻想。 他任由重九拉着手,思绪却随着那四个字飘向远方。 澜沧山。 听闻北山蘅回来,凤容连忙带上手里公文,一路小跑着匆匆赶到月宫。一进去,便瞧见床帐后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凤容快步走过去,躬身行礼:“参见教主。” 帷帐拉开,露出一张线条硬朗的俊脸:“早啊。” 重九大大咧咧坐在床上,胳膊下垫两只软枕,靴子踩着床沿,手里还捧着北山蘅常用的那只瓷杯。他面前摊开一本书,腰上搭着一条雪色薄衫,半截袖子还在床头晃荡。 那袖口的莲花暗纹……分明就是北山蘅平日常穿的那件。 凤容只看了一眼,便慌慌张张地垂下脑袋,硬着头皮道:“九公子怎么、怎么坐在教主的榻上?” “不能坐吗?”重九无辜道。 “这……恕属下直言,教主好洁,最不喜有人坐他的床榻。”凤容小声道。 “哦。”重九淡淡应了一句,尾音拖得很长。他将软枕推到床头,身子后倾换了个姿势靠在垫子上,顺便将腿翘起来搭上床柱,“那我躺着。” 凤容目瞪口呆。 “公子,这床柱不能踩的……”他诚惶诚恐地说着,视线落在重九腰间,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去,“教主的衣裳也盖不得。” 重九摸了摸身上那件衣服,没说话。 凤容也不敢再劝,只能手捧着公文立在一旁,静静候着。 半晌,北山蘅从偏殿浴宫走出来,带着一身水汽走到床边。紧接着,他就在下属震惊的目光中上了床,重九直起身子,将人拉进怀里,自然而然地拿起毛巾帮他擦头发。 凤容傻眼了。 呆立好久,他才寻回一丝自己的声音:“教主,这一年的公文,需要您过目的属下都整理出来了。” 第128页 北山蘅双目微阖,倦道:“你自己看着处理吧,不用来问我。” “可是,这里面有些东西……”凤容翻着手里的纸页,神色纠结,“扶海洲郡守的任免,逻些城的岁贡征调,这些都要教主来钦定。” “你决定吧。”北山蘅揉了揉额角,将所有重量压在重九身上。 凤容视线往旁边瞟,借着地上琉璃砖看到床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不敢再多留,嗫喏应着退了出去。 关门声一响,重九立刻将毛巾丢开,唇贴上北山蘅的后颈,往他衣领里钻去,“那个烦人精话好多,还不让弟子睡您的床。弟子不但要睡床,还要睡师尊……” 北山蘅按住那颗躁动的脑袋,眼神冰冷:“我刚洗过澡。” “没事,弟子等下再抱师尊去洗,亲手洗……”重九闷闷笑着,一手去剥他的衣裳,一手将人往床里带。 北山蘅推了两把没推开,认命般阖上眼。 重九抱着他啃了半天,感觉上来了,便将床帐掩好,兴冲冲地准备提枪上阵。刚翻身爬起来,忽然感觉腿边抵了个什么东西,冷冰冰硬邦邦地,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北山蘅蹙眉。 “什么东西?”重九手探过去,摸到一只表面光滑的瓷质物什,拿起来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这是……我当时给师尊的冰酪?”他转头,视线落在北山蘅身上,带着几分意外,“师尊从哪里把它找出来的?竟然还放在床上。” 北山蘅面上飞红,支支吾吾道:“谁知道怎么在我床上……” 重九觉得他表情不对,放下瓷罐,又转身去扒拉,旋即在床褥下翻出了自己从前穿的衣裳、亲手画的绘像……甚至连那本不堪入目的《大乐赋》也混迹其中。 “师尊是仓鼠吗?竟然能藏这么多东西。”重九无奈了,伸手去揪他泛红的耳尖,“就这样还嘴硬呢。” 北山蘅慌忙躲开,捂着耳朵瞪他:“你还做不做?不做滚出去。” “做做做。”重九嗷呜一声扑上去,把书翻开摆到他面前,咬着他的后颈道:“正巧这本书也在,弟子同师尊一起好好学习学习。” 北山蘅气得不行,拉起软枕蒙在头上,堵住耳朵。 岁暮天寒,山冻地白。 澜沧山上飘起了雪,一片一片的碎绒轻轻落在宫室间,衬得层峦深林似玉树琼花,月光更显朦胧。 厚重的白玉宫门开了条缝,北山蘅披了衣裳倚门而立,玉色肌肤与身后飘雪生生融在一处。他身上还有些酸,扶着宫门立了好久,才缓缓地阖上门走过来。 潇湘崖边,凤容仍旧抱着公文立在那,袍袖当风,脸冻得通红,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似乎早已料到他没走,北山蘅默不作声地行过去。凤容循声回头,看他一眼,又匆忙垂眸敛目,恭声道:“教主。” “不必看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凤容心里一跳,诚惶诚恐地就要跪,却被北山蘅扶着胳膊拦住。 “来,走走。”北山蘅将他拉起来,信手往后山一指,率先行过去,边走边缓缓道:“公文之事,我让你自己决策,你做不来吗?” 凤容跟上他的步伐,低声道:“教主在,属下不敢僭越。” 北山蘅牵动嘴角,竟难得笑了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照样做,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 凤容听不懂他话中意思,不敢妄言,只垂头静听。 北山蘅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手抚着袖口上的暗纹,忽然道:“你觉得重九如何?” “公子……”凤容想了想,“公子好学,勤勉上进……” 北山蘅又笑,碧蓝色眸子里漾着潋滟水光,眼角眉梢是说不出的柔和,仿佛这个表情早已深深地烙在他心里,做起来格外熟稔。 凤容从前鲜少看见他笑,乍见之下,心里惊讶更甚。 “总有一天,你也该遇到这么个人。”北山蘅声音很柔,很慢,“到那时方知,你从前看过的那些山已不是山,水亦不是水,有人陪着,虽然山川不改,但又似与独自一人看时大不相同。” 凤容懵懵懂懂地听着,隐约觉得听懂了,又似乎不解其意,只是没想到他身居高位多年,还会接受这样的关系。 “到那时,他想做什么,你都会乐意纵着他。”北山蘅轻轻说着,帮他解开了疑惑。 说话间,二人行到了天衡海。 海水一碧万里,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北山蘅立在岸边一块巨石上,风吹拂着他的衣摆,绸质裤管勾勒出腿部流畅的线条,“凤容,你到月神教多久了?” “回教主,三十九年四个月。” “挺久了……”北山蘅颔首,“你守了近四十年天衡海,又经历过教中变乱,始终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如果我说,将教主之位传给你,你可愿意?” 凤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嵌入细沙中的指尖都在颤抖:“属下不敢。” “起来。” 北山蘅淡淡吩咐了一句,从巨石上下来,走到海水浅滩处蹲下。他抬起手,掌心向下贴近海面。 霎时山间风动,月光大盛,淡淡的流光从细白指尖倾泻出来,很快牵动身边水域暗潮涌动,一圈一圈的涟漪在他身侧晕开,将洁白绸衣的边缘润湿浸透。 第129页 海中央的那棵玉树轻轻抖动,一根银白枝桠“啪”地一声断裂,其上那朵流光溢彩的莲花簌簌落下来,顺着海水飘到岸边。 凤容茫然地望着,为这奇异景象震撼不已。 北山蘅俯身将莲花拾起来,双手捧着,走到凤容跟前递给他,“看看吧,神赐给你的名字。” 凤容依言从花瓣中取出一枚玉板,望着上面的字,顿时露出不忍卒读的表情:“蓉……听起来像个姑娘。” 北山蘅抿唇轻笑,“怪得了谁?” 凤容捏着那只玉板许久,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北山蘅整理了一下衣摆,淡淡道:“月神赐下神谕,为你赐名,既许你冠北山氏之姓,允你继任成为月神教第二十八任教主。” “教主,这……”凤容慌了神,捧着琉璃花不知所措。 “给你权力与高位,也给了你压力与责任,不必担心,你当得起。”北山蘅转过身,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永生,不一定是恩赐,有时候更是束缚、诅咒。” 当年,北山慕将教主之位传给他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那时的北山蘅不懂,为何师父宁愿舍弃漫长的生命和至高无上的灵力,转而去做一闲散山人,跟随眷侣云游四方。 直到后来遇见重九。 直到他看见那座“地久天长”的牌坊。 他明白了那些所谓爱的情绪,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他不能让重九陪自己一起永生,但是他可以陪着对方,从少年慕艾,走到暮雪白头。 北山蘅脚步加快,月宫近在咫尺。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雀跃的步伐,冲过去将宫门推开。 熟悉的身影笼罩下来,将他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贴在耳际谑道:“小仓鼠做什么去了?” 北山蘅刚蓄起来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你才是仓鼠。”他瞪了一眼,忍住要挥拳的冲动。 “师尊累了一天,还有心情乱跑,弟子不得不怀疑。”重九伸手轻捏他的鼻尖,“还有,早上说好要学《大乐赋》,师尊看了两页就不看了,还没学完呢。” “谁跟你说好了?趁早把那东西丢了去。”北山蘅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还有,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即日启程。” “去哪?”重九一怔。 北山蘅卖了个关子,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杯茶,喝下去才道:“月神教……以后有凤容了。” 重九愣着,有些没明白过来。 北山蘅便撩起头发,露出后颈给他看——雪白的脖颈上,那朵红莲颜色淡去,变成了浅浅的樱色。 重九恍然,眸中透着惊喜,“师尊这是同意去当太子妃了吗?” 北山蘅立刻沉下脸,“滚。” 重九连忙赔笑,把人带到床榻边,捧起瓷罐给他看:“弟子方才看了看,师尊虽然留着这个,可里面的冰酪早都化了,师尊若是想吃,改天去街市弟子重新买一个。” “不用。”北山蘅伸出手,屈起指节在瓷罐外轻轻一叩,“打开看看。我虽然活不了太久了,但应该功力没退步。” 重九依言揭开盖子,里面的奶浆竟然又结成了冰。 “不能吃啊。”北山蘅看他蠢蠢欲动的样子,连忙拦住人,“这瓷罐放了好几年,当心吃坏肚子。” 重九只好将瓷罐盖好,放回原位。 抬起头,他方要说话,却见朦胧月光映照下的那人,鬓边竟泛起星星银白,忍不住呼吸一窒:“师尊的头发……” “白了吗?”北山蘅抬手摸了摸,无奈,“到底是年纪大了。” 重九捉住他的手,不知该作何言语。沉默良久,只将人揽入怀里,低头以唇印上他星白的鬓角。 “别怕,还有百十年活头,足够送你走了。” 第66章 番外四·婚期 帝都,望湖楼。 早春犹有些料峭的晨风穿堂而过,吹拂起轻软帷帐,莲池舞台上传来滚珠碎玉般的琵琶声,伶人咿咿呀呀唱着小曲,柔媚婉转的调子一直酥到了看客骨子里。 二楼靠窗的桌子边,雪衣缎发的男人孤身而坐,细长两指捏着茶杯,肤色与杯缘的甜白釉几乎融到一处。 他只坐在那里,便似谪仙降世,自是一番纤尘不染的清贵气质。 然而这只是别人眼中的。 实际上,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某人,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后桌的人间烟火。 “听说今上要立太子了。” “打哪听的?皇帝连个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太子?” “这不是燕王死前还留下个儿子吗……” 北山蘅静静听着,放下茶杯,拿起玉箸夹了一小块蜜粽,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 他本来是要与重九游山玩水去的。 没想到刚出了望舒城,离开月神教的地界,便得到京中一封飞鸽传书,上面说皇帝病重,赶着立储稳定朝纲,要重九立即上京一趟。 二人只能中途折返,踏上回帝都的路。 这日,重九下了早朝陪他逛街,逛累了在望湖楼歇脚,又被仪鸾卫的人奉诏带走。 北山蘅只能自己喝自己的。 顺便,听听八卦。 “燕王……那可是反贼!再说了,从前怎么没听说燕王有儿子,如今倒突然冒出来了?” 第130页 “怎么没听说过?就是当年那位能随意出入内廷的小王爷啊。” “原来是他!不是说死了吗……” “嗨呀!真龙天子,帝王之血选定的继承人,怎么会死?这小王爷是被仙人带去抚养了。” 北山蘅唇角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满足了。 那种心情,就像菜市场大爷听见别人夸自己的小白菜水灵一样,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昭告天下——这白菜是我养的。 他给自己添了杯茶,浑身舒畅。 后桌的议论还在继续—— “这太子妃定了吗?这皇室规矩,立储之时,还得储妃在侧呢。” “自然是有人选了……” “谁家姑娘有这么好福气?” 北山蘅捏着茶杯的手一顿。 太子妃? 该不会是小孽障跟那个流氓皇帝合起伙来坑自己吧? “能选得上太子妃,怎会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说话的人顿了顿,声音压低,“当今帝都的权贵里,还有哪家一门独大?” “原来是齐国公府……” “是了,也只有林家配得上这泼天富贵。” 看客们恍然。 北山蘅人傻了。 齐国公府……太子妃? 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是重九故意瞒着他…… 北山蘅怔怔地坐在原地,视线落在杯中荡漾的茶水上,目光有些茫然,表情有些呆滞。再后来,那桌上还说了些什么,他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静坐良久,他忽然想起来,应该去问问——他要去问问重九,即便真有太子妃,他也想听重九亲口告诉他。 于是他喊来店小二结了账,飞快地从望湖楼离开。 身后那桌子上围坐的众人同时噤了声,朝着他消失的方向看去。半晌,一个人道:“这……这就信了?” “应当是信了。”另一人道。 “这也太好骗了吧?我才说了几句话啊……” “不过你别说,九殿下这眼光真不赖,我从前还以为是那种狐媚妖气的祸水,没想到跟个兔子一样软,难怪被殿下吃得死死的。” 话没说完,后脑勺便挨了一巴掌。 “小崽子胆肥了!敢编排主子?!”领头的骂道:“收拾一下回仪鸾司,跟大统领交差去。” 一群人悄声退散。 北山蘅急匆匆地离了望湖楼,再没心思去管别的,径直回到燕王府。甫一进门,便瞧见影壁前立着三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一人手里捧着丝绢卷轴,另两人怀中端着玉匣。 管家低声道:“公子,这三位是仪鸾卫的官爷,奉了圣上的口谕前来传旨的。” 北山蘅心里一凉,“什么旨?” 为首那人看了他一眼,将手里卷轴打开,清了清嗓子,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谕,齐国公女林氏,婉顺娴雅,品貌出众。今太子正值弱冠之年,适婚娶之时,特赐林氏与太子为妃。允下月十六,于紫微台上并行册封之礼。钦此。” 他收了圣旨,递过来:“九殿下不在府上,下官赶着回去复命,这封圣旨还请教主代为收下。” 北山蘅一手扶在身后廊柱上,静默许久,方才寻回一丝清明。他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将圣旨接过来,低低道了句:“有劳。” 宣旨的人又看了他一眼,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带人离开了。 管家阖上门,蹲身查看仪鸾卫带来的玉匣,口中道:“公子,这似乎是册封那日要穿的官袍,直接收起来还是等殿下回来试试?若是不合身,还得叫裁缝来……” “你看着办吧。”北山蘅恹恹地打断他,随手搁下圣旨,信步往府门口走去。 明明是早春微暖的时节,明明自己还有铁马冰河内力护体,可他却觉得周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像是跌入了数九寒天冰窖之中。 就这样走了几步,迎面碰上刚回来的重九。 “师尊?”少年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揽入怀里,摸了摸他的脸,“不是说在酒楼里等吗?弟子出了宫,便急匆匆地赶去望湖楼,却没见着师尊,原来是先回来了。” 北山蘅茫然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波澜,若无其事地问道:“皇帝召你入宫,说什么去了?” 重九摸他脸的手一顿,“没什么,只交代了些册封礼仪。” “还有呢?” “再没什么了。”重九弯下腰,手探入他腿弯想把人抱起来,“外头风大,师尊脸好凉,弟子抱您进去暖暖。” “不要。”北山蘅推开他,转身欲走。 重九愣了愣,意识到有些不对,从后面扑上来圈住他,贴着耳朵问道:“师尊怎么了?” 北山蘅气得不行,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带了满腹委屈板着脸道:“你自去做你的太子,娶你的太子妃,还来找我作甚?” “原来是为这个啊……”重九松了口气,“师尊别担心,只是为了行册封之礼,必须得有储妃在侧。弟子即便将她娶回府,也会雨露均沾,临幸完她来看看师尊的。” 娶回来?还临幸? 北山蘅脑袋“嗡”地炸开了。 “好,当真是极好的主意。”他沉下脸,将重九推远了一些,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为师祝你俩百年好合,就不打扰了。” 重九摸了摸鼻子,道:“若是师尊不喜欢,弟子可以娶您为妃。” 第131页 “不必了。”北山蘅冷笑,“我瞧那齐国公府的女儿便不错,你娶她过门给她荣华富贵,她以家族势力助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你俩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成亲都对不起这天赐的良缘。” 重九呆住了。 他还是头一次听师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贺礼我就不送了,你放心,为师云游四方的时候,会日日帮你二人祷告月神,祝你和太子妃早生贵子,福泽万年。” 北山蘅阴阳怪气说了一通话,发泄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重九这才回过神来,要追上去。 墙头上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林浪藏在凤凰竹林子里,冲他挤眼睛,“小殿下,教主反应如何?是不是如我说的那样,立刻同意要做太子妃了?” “同意个鬼,我师尊跑了!”重九往府门口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北山蘅的身影了,连忙去牵马追人。 林浪也懵了,讪讪道:“这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重九牵了马过来,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骂道:“都是你瞎出馊主意,我再信你一句话我就有病。” 林浪挠挠耳朵,拉住他,“殿下别急,我想个办法补救。” 北山蘅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 帝都,于他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去追逐心中的光焰,却在准备好迎接新生的黎明前,被人生生掐断了那一缕熹微暖光,重归于漫长永夜。 他就这样游荡着。 直到面前出现一座府邸——齐国公府。 府门开了条缝,里面走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瞧见他,那人扬声道:“教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将北山蘅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端详着说话那人的脸,半天,才点了点头,眸底含了一丝郁悒:“随便走走……就走到这了。倒是巧,林先生也在。” 他抬起头,看面前的齐国公府。 府门前有一座石楼,石楼上嵌着青底红字的匾额,上书“碧血丹心”四个大字,旁边还有某某皇帝落款的小字。 “此处是我三弟的府邸,我来拜访他。”林浪指了指身后府门,见北山蘅注目,便解释道:“这块匾额是开国皇帝世尊帝所赐,用以告慰林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 北山蘅若有所思地点头。 公侯之家,功勋卓著,难怪能当得起储妃之荣。 他思忖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听说令兄家中有一位林姑娘,要许……许重九为妃?” “哦,是有这桩事。”林浪摸着脑袋,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正巧府里又走出一人,林浪忙拉住那人过来,“湛儿,你同蘅教主讲讲,我还有事先回衙门。” 北山蘅看向那人,认出是曾在皇帝身边见过的太傅,便颔首问候:“齐国公。” “教主不必多礼。”林太傅拱了拱手,目送着林浪纵马离去,视线转在北山蘅身上:“听兄长说……教主有事要问在下?” 北山蘅定了定神,道:“我想替徒儿看看那位太子妃。” “这不巧。”林太傅蹙了眉,神色犹豫,“按规矩,婚前七日,储妃要提前上紫微台沐浴斋戒,小女已经送上去了。” 北山蘅略一怔,轻轻点头。 “册封那日,教主可以在典礼上看的。”林太傅觑着他的神色,道:“您贵为太子之师,又有救命抚育之恩,陛下定会奉您为上宾,届时便能瞧见小女。” “册封我不去了。”北山蘅垂眸,强作镇定,“我最不喜人多的地方,若是去了怕是扫人兴致。” 林太傅不忍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暗骂了林浪两句,道:“既然教主想看,又不愿叫人知道,那在下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教主进来说。” 林太傅将门打开,请北山蘅进去。 两人一直行到二堂,林太傅唤人奉上茶水,又端来一直漆木长盒,这才道:“教主若是不介意,可以扮作小女的陪嫁侍女,待册封那日随内侍同上紫微台,便可在旁边看婚礼了。” 第67章 番外五·紫微 北山蘅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那日林太傅的提议本是格外荒唐,但是一想到重九与人新婚燕尔的模样,他竟鬼使神差地答允下来。 之后他便在齐国公府住下。 刚开始,他还幻想过重九会来寻自己。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齐国公府每天都有人上门送贺,却从未见过重九的身影,仿佛从前那些缠绵缱绻的岁月都变成了一场梦。 一直到七日后,婚期到来。 北山蘅换上了林太傅送来的衣裳——一条明红色描金绣凤的褶裥裙,红裳霞帔,钿璎垂旒,裙摆一直拖出数尺。 “这当真是侍女穿的吗?”北山蘅摸着绸质的衣角,面色疑惑。 “自然,我骗教主有什么好处吗?”林太傅帮他挽好发髻,拿银篦梳着鬓角零星的白发,口中解释道:“教主生于滇疆有所不知。沧族人最重嫁娶之礼,侍女都要穿得华丽些,方显端方贵重。” 北山蘅想了想,他与这位齐国公不熟,对方也不是林浪那种混账玩意儿,确实没有骗他之理,便放心地跟着宫里来的内侍里出了门。 第132页 “教主比女子身量高,上了紫微台莫要说话,当心被人认出来。”林太傅叮嘱道。 北山蘅点头应是。 内侍领着他坐上马车,沿着帝都的中轴线,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内城去。不多时,马车停下,内侍掀起帘子让他下了马车。 “紫微台到了。” 顺着宫人的话,北山蘅抬头望去。 面前一方碧蓝万顷的内湖,湖中有数百石台呈星图状排列,每一座石台上都放着神龛,龛里下置夜明珠,上供奉景清历代皇帝玉像,与九天星宿分野一一对应。 湖中心有一座百丈见方的高塔,塔身漆白,上绘九尾金色盘龙,鳞甲泛着微光,五爪张扬咆哮,似带着雷霆万钧之魄力。 紫微台据说有七十二万丈之高,上通九天,下临万民。向上看,只能望见隐入云间的塔身。 这座高塔自数万年前便屹立于此,为神治时代占星师推演国运之处。沧族人重礼教,迷信星象之说,后来王朝几经更迭,皇城焚毁重建了数次,却无人敢动这座高塔一砖一瓦。 “走吧。”内侍催促。 北山蘅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不敢多停留,连忙跟上去。湖边泊着一艘小船,内侍领着他坐上去,不多时,划到了江心。 高塔内有一间木质悬梯,以辘轳牵动,带着他们上了塔顶。 紫微台顶已经聚了不少人,看穿着俱是皇室亲贵,北山蘅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后锁定了某处—— 高台边,一身红衣的少年迎风而立,簪缨冠玉,轻裘缓带。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眶一阵酸胀,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重九气的。北山蘅揉了揉眼睛,收回视线,又去偷偷寻找太子妃的身影。 还没等他找出来,钟声便宣布吉时已到。 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低声道:“齐国公府的陪嫁是吧?去后头站着,典礼要开始了,当心冲撞了贵人。” 北山蘅只好收起寻找太子妃的念头,乖乖地走到人群最后面。 册封仪式比他想象中更长。 先是掌印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念了一通圣旨,从重九的生平开始说起,夸他如何英明神武,夸他如何亲政爱民,表达了一番太后和皇帝的喜爱,继而宣读册封其为太子。 然后又开始夸太子妃,称此人与太子少年相识,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称赞其才貌双全,性子柔顺,正是太子之良配。 北山蘅原本听得有些困,到这却突然清醒,忍不住冷笑起来。 与重九少年相识的是他,心意相通的是他,两情相悦的还是他,什么时候就轮到别人来霸占自己的位置了? 他偷偷打量重九。 隔着人群,只能瞧见一个背影,仿佛离他很远。 高台之前,传来皇帝沉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祭司,你宣读一下为东宫占卜的结果吧。” 北山蘅神思一定,屏息静听。 身穿金色长袍的祭司动了动唇,嗓音沙哑:“太子殿下命属亢宿大角,位于东方青龙分野,七曜主金。储妃命在参宿正宫,位于西方分野,七曜主水。金寒水冷,国运当昌,惟子嗣方面恐有欠缺……” “这说的是什么屁话?”皇帝打断他,暴躁地挥了挥手:“你才没儿子,你全家都生不出儿子。给朕推出去砍了,换一个来念。” “陛下,这是太子册封大典,怎能妄开杀戒?”林太傅蹙眉。 “你没听他说的?”皇帝抬手指过去,吓得那祭司一哆嗦,“他说阿九生不出儿子。” “咳……这也是实情。”林太傅低声道。 皇亲国戚俱都垂头不语,大气也不敢出。北山蘅侧耳听着,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很快,他的这一丝疑虑便被皇帝打断。 “行了,跳过这个环节,直接拜堂吧。” 北山蘅心里一绞,手攥紧了衣摆,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司礼太监的声音。他正要抬头看时,却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惊呼:“啊——太子妃不见了!!” “什么?有这等事?” “还不快去找!都愣着做什么?” “真是胡闹!” 人群瞬间骚乱起来,内臣们彼此交换着诧异的眼神,目光惊疑不定。北山蘅也循声张望,但前方人头攒动,除了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大臣,再什么也看不到。 “吉时到了,即便太子妃不在,也得先拜了堂再说。”人群中有人提议,“找人顶上去,反正有盖头遮着也看不清是谁。” “齐国公府那个陪嫁呢?把她带过来。” 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北山蘅暗道一声不妙,下一秒,他就被人抓住胳膊推到了前面。 红绸兜头落下,遮住了视线。 北山蘅惊怒交加,刚准备骂人,又忽然想起林太傅的叮嘱,生怕被人认出自己男扮女装,只能生生将话咽回肚子里,努力稳住身形,不肯向前走。 “快点,磨蹭什么?”内侍看得着急,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北山蘅一个个踉跄,险些站不稳,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堪堪扶住他小臂。腰间搭上另一只手,带他走到栏杆边缘。 “爱妃当心。”少年的声音清朗沉稳,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北山蘅一阵难过。 “一拜天地——” 第133页 手里被人塞了一只绣球,下面系着半截红绸,隔着盖头,可以看到红绸的另一端牵在那人手里。 那是他的少年。 他这漫长生命里唯一的暖光。 北山蘅心里一酸,鬼使神差地跪下去,跟着司礼太监的唱词磕了个头。 “二拜高堂——” 两人站起来,转过身,对着主位上的皇帝和林太傅拱手行礼。 “送入洞房——” 北山蘅僵住了。 拜堂还好,若是进了洞房摘了盖头,那可真的要被人认出来了。 他立在原地不肯动。 重九凝眸看了看,唇边漾起淡淡笑意,眸中满是宠溺。他没再迟疑,两步跨过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朝着屏风后的寝宫走去。 “行了,散了吧。”后面传来皇帝不耐烦的声音。 北山蘅僵在重九怀里不敢动,呆了许久,忽然想起来,册封大典好像就这样结束了。太子妃走丢仿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根本没人在意她的去向。 没等他想明白,宫门轻响,将所有宾客的喧嚷隔绝在了宫墙之外。 一只手勾上他的腰带。 北山蘅恍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推拒那只作乱的爪子,豁出去一般大喊道:“我不是太子妃!” “谁说不是?”揽着他的人闷笑。 盖头被人抽走,正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星眸带了三分戏谑。 “你……”北山蘅一怔。 重九将他放在窗台上,从袖子里取出那封圣旨,打开了放到他眼前:“师尊瞧瞧,这旨意上头可哪有一个字,说弟子要娶什么齐国公府的林小姐了?” 北山蘅低头,视线落在圣旨上,将那几行娟秀字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才发现圣旨上只提到了储妃二字,并没有具体的名讳。 “可是那齐国公府……”北山蘅磕磕绊绊地开口。 “林家根本没有女儿。”重九收起圣旨,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林太傅自身都难保,怎么敢娶妻生子?” “什么、什么意思?” “师尊别问了,您也自身难保,还有心思操心旁人。”重九一把扯开床帘,将他往窗边推了推,凑近道:“大婚之日,师尊难道打算跟弟子讲旁人的八卦吗?” 北山蘅垂了头,不知所措。 阳光穿过重重云层,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秀白的面庞上。霜雪般的肌肤,衬着明红的衣裙,美得有些惊心动魄,恍若天神。 重九眸光微暗,将他身上凤袍解开了些许,手揽上细腰。 “师尊可得抱紧了。”他摸到裙摆下那两条修长的腿,分开拉到自己腰间,轻笑道:“这可是九重天上的紫微台,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便是铁马冰河也救不了命。” 北山蘅闻言立刻往他怀里钻去,腿也无意识地收紧。 “真乖。”重九凑过去亲他。 北山蘅抖抖索索地阖上眼,想推又不敢推,欲拒还迎的样子更惹人垂怜。 临到那双唇相碰时,重九却忽地停下动作。 北山蘅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水蓝色的眸中带着疑惑与不解。 “师尊自己来。”重九眯眼。 北山蘅犹豫片刻,伸出双手换上他的脖颈,慢腾腾地将脸凑过去。犹豫良久,做足了心理准备,复又闭上眼,蜻蜓点水一般飞快碰了碰他的唇。 少年的眉目舒展开来,眼睑掀起,眸光似含着春日万里暖光。重九一把将人抱紧了,含着他的薄唇加深这个吻。 紫微台上,凌驾九霄,这是他和他的天下,属于彼此的余生。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