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流渣受》 001 顾葭做了一个梦。 梦里昏昏沉沉,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人在摆弄他,有人哭着说‘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有人冷冰冰的用黑洞洞的眼睛看他,而这最后一个人手里拿着剪刀,一丝不苟的剖开他的肚子,锋利的剪刀像是剪开什么破布,而他自己看着肚子上很快被剪开的大洞,忽然有些期待里面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他在梦里是不甚清醒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期待。不过期待也是无用,因为他看见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肉窝,好像本身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鸵鸟蛋住过。 紧接着,梦里的他开始寻找那颗蛋,他一边哭一边找,最后发现那颗蛋正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喊‘妈妈、妈妈’,随后顾葭被一声声催命般的叫唤喊醒,根本无暇回想梦境,猛的从床上惊醒,看着因为漏雨而掉白皮的屋顶发呆。 “三少爷!三少爷!您快起来看看吧,太太在摔东西呢!”门外丫头桂花吓的要死,声音里都像是要哭了一样,“这里可没法儿呆了三少爷!太太找不到钱夹,说、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您快看看去吧!” 顾葭慢吞吞的从床上起来,随便抓了一件毛茸茸的大衣披在肩上便穿着睡衣出了门,门外的丫头黝黑的脸上挂着一道抓痕,抽泣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见着顾葭便像是见着了主心骨,说:“太太要出去看戏,家里哪里还有闲钱啊?我把您钱夹藏起来了,她就打我,还摔东西,三少爷你去了,也直说没有,不然就你们这样大手大脚的花法,这个年还过不过了?” 桂花是顾葭三年前从一个卖煤老汉家收过来当丫头的,那老汉家里有个年迈已高吃着昂贵中药吊命的老妈妈,顾葭当时见了,帮了一把,老汉便非要把女儿卖给顾葭,才十三岁的女娃,顾葭哪里敢要,但抵不过老汉跪求,便说让桂花到小公馆里帮工,一个月也有三十块,够一家三口的嚼用。 “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夸张?年当然还是要过的,但妈要出去也让她出去,在屋里闷着才是会生病。”顾葭笑着伸出一双白白净净的秀气的手,对着桂花说,“来,给我。” 桂花气呼呼的看着顾葭,似乎觉得顾葭很是无药可救,但三少爷笑的那样漂亮,眼睛里头跟藏着星星一样,桂花又硬是无法再说什么,只好转身下楼,一边下楼一边说:“我不管了,四少爷已经两个月没有打钱过来了,要再这样不省着点,谁知道什么时候家里水电都停了。” 顾葭感觉这样为自己唠唠叨叨的桂花很可爱,等桂花从她屋子里把钱夹拿出来,顾葭就摸了摸桂花的脑袋,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今天辛苦你了,以后我妈要是再闹,你直接给她就是,不要和她吵,顺着她比较好。” 桂花比顾葭矮一个头,这丫头或许小时候被饿的狠了,所以在该长个子的时候不长个,整个人十分的矮,但又比较结实,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矮胖矮胖的小黑妞。 002 “哎,看我这记性,总是忘记,令妹是今天的生日啊!我还没有准备礼物!”顾葭好不容易从陈传家肩上被放下来,就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他修长白细的手指头扯了滑下肩头的衣裳,又揉了揉自己略长的黑发。 陈家公子陈传家则拍了拍顾葭的肩膀,彻底帮顾葭把领子整理一番,弄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说:“你我之间什么关系,礼物就免了,席上多吃两杯酒,就算是给我面子,醉了就直接睡在我们那边,反正客房多的是,总有你顾三爷满意的不是?” 另一位年轻人坐在独坐的皮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十分有派头的一直望着顾葭,手里转着从茶几上拿的苹果,一口咬下去,一边含糊不清的说:“快去换衣服,我们好不容易过来,你居然还穿着这身衣裳,实在是不成体统的很。桂花,给你家三爷找一套好看的时装,就前几天我买的那个。” 顾葭也深觉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好见人,一边上楼去一边对白可行说:“吃你的苹果吧,这么多话,还不是你们不给我打个电话就过来的缘故,不然我能这样在新朋友面前邋遢成这个鬼样子?”顾葭对着那位跟着陈传家、白可行一块儿来的不认识的青年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惭愧的恰到好处,不会让人心生不喜。 白可行连忙笑说:“好好,又是我们的错了,我的三爷你动作快点,不然陈传宝那丫头见我们都迟到,非得闹我们好几个大红包不可。” 桂花匆匆忙忙的准备温水盆和牙缸牙刷,楼上顾葭则将们轻轻一关,开始换衣服去了。 楼下的三人一时间静下来,皆是坐在沙发上东瞧瞧西看看,唯有顾葭嘴里说的‘新朋友’王尤拘谨又尴尬。 王尤是陈传家姑姑的孩子,早年嫁到济南去了,后来婆家落败,混的吃不了饭,又带着王尤回了娘家,住在哥哥的家里,成了吃白饭二人组。 王尤和他妈到陈家的时间很不好,正赶上陈家宝贝小姐陈传宝的十八岁生日前两天,陈老爷家大业大,事情繁多,也没有顾得上照顾妹妹和王尤,只吩咐公馆的下人准备房间给这两个人住,至今是连面也没有见过。 王尤初来乍到这繁华的十里洋场,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坏了陈家的规矩。但却忍不住偷偷在陈公馆里四处溜达,眼睛滴溜溜的转,盯着花园子里面昂贵的日本鱼看、盯着角落四处摆放的古董花瓶看、盯着俊气非凡被全公馆簇拥着的大少爷陈传家看。 陈家大公子陈传家今年不过二十五,由于陈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便亲自教养,十六岁就轰出去跑船,二十岁开始接手家里洋行生意,二十五岁还这么年轻,俨然成为一个成熟而十分有魅力的当家人,一言一行说一不二,是全家太阳一般的存在。 王尤简直被这个人震的自惭形秽,他说起来算得上是陈传家的表兄,可陈传家根本和他不在一个档次,人家见了当官的都能谈笑风生说得上话,他若是在那样的场合,非得变成结巴不可。 003 这可十分有意思,一个男的交际花,那岂不是和高级兔子、戏子那种人没什么两样? 王尤心里虽然认定顾三公子就是这么个当□□还要立牌坊的玩意儿,但到底不敢表现出来,他现在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也清楚的很,只能依旧露出一副乡巴佬的朴实外表给这几位爷看,一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面又对自己被忽视而感到受辱。 “对了,传家,你还没有同我介绍一下这位朋友,又是你从哪里认识的公子?”顾三公子洗脸洗的十分仔细,那双手泡在金色的水盆里,顿时有如金玉般的颜色对比,帕子是乳白色,被这双手的主人使劲儿拧干后挂在架子上,顺手又拿过丫头递过来的雪花膏在脸上抹。 王尤见这人跟个女人一样出门这么多事儿,又被问是不是‘少爷’,登时没由来觉着这个叫做顾葭的家伙莫不是已经看出他是个吃白饭的,但却故意这么问话,好让他下不来台。 王尤生的不如在场的其他几个公子哥好,脸上很是有些痘印,都是年少的时候不懂事,手贱抓烂的,等长大爱面的时候却为时已晚,本身眉目英挺的瘦高小伙子,一下子就成了满脸坑坑洼洼的癞□□。 癞□□此时犹如被放在滚烫的蒸笼里就要熟了,但还假装很舒坦自然的对顾葭说:“没有的事,我只是跟着传家出来见见世面的,以前在济南读书,也没混出什么成绩。” “济南?我知道了,定是传家的那位表哥,我有听传家提起,是个大才子,还在大报上发表过诗歌,我和桂花都最爱读书人了,方才还在说要给桂花找先生,若王先生得空能教桂花和我多认些字那就好了。”顾葭一脸诚恳,热情的走过去与王尤握手。 王尤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双刚过了热水的通体雪白,唯有指尖和关节处微微发红的手便同他相握。 这种柔软易碎的手在王尤贯没有保养过的黄皮手里现得格外刺眼,王尤忽然感觉像是握着一团羽毛,又仿佛像是握着什么可以吃的软糯年糕,喉头滚动了一下,什么话都卡在喉间一时说不出口,反倒被口水呛的猛然大咳! “咳咳咳!!”王尤咳的鼻涕都甩了出来,糊了一脸,顾葭也是无措了一下,随后立马去拿纸给这位新朋友。 一旁看足了戏的白二爷终于是吃饱了,打着嗝站起来,接过顾葭手里的纸,自己转交给王尤,然后对顾葭一面摇头一面道:“行了行了,都认识了就上路!爷我等了半天,都上车上车!”白二爷风风火火,一直没有将王尤这位顺带的‘朋友’放在眼里,拐了打扮的摩登漂亮的顾三爷就出门。 陈传家永远眯着眼笑,看自己表哥这样丢脸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好像这些事情与他无关,或者对他来说太过微不足道,又可能他根本就只是把表哥当成跑腿的下人,一个下人在自己好友面前充当了一个笑料,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004 “嘿!总算到了!”突然,白二爷指着停满了车子的那条街,说,“还好出来的时候让管家留了车位,不然现在指不定要停在哪儿。”他们的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开进陈家新建的庭院里,有泊车的下人穿着崭新的制服等候多时,见他们的车子开来便殷勤跑到旁边准备开车门。 顾葭来这里的次数已经数不清楚,因此陈公馆的下人见着顾少爷,便也亲亲密密的喊:“三少爷来了啊!” “三少爷请里面。” “三少爷,小姐就等你啦!” 因为是陈传宝的生日,下人们也都表现的喜气洋洋,嘴跟抹了蜜一般追着客人伺候,顾葭这一车的人,一位是陈家日后的掌权人陈传家,一位是白家的二少爷,还有一个客人们哪怕不清楚,也不敢怠慢,皆是纷纷望向顾葭这边,和顾葭还有白可行、陈传家打招呼。 顾葭来了这样的交际场所,顿时没有家里那慵懒迟钝的呆傻懵懂,好像突然有谁给他这株漂亮的向日葵照了太阳撒了水,登时眼神都变了,活跃而充满魅力,与一众男男女女说笑,几乎将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冷落。 王尤畏畏缩缩的走在最后,见此行状简直目瞪口呆,这个顾葭上辈子是花蝴蝶变得的吗?怎么私下和在众人面前这么不同? 顾葭渐渐成了话题的中心,他端了酒杯轻轻倚在高脚桌旁,桌上摆着新鲜的艳丽山茶花,茶花一朵朵簇拥在一块儿,却完全成了顾三公子一颦一笑的陪衬。 王尤这里‘门可罗雀’,就连陈传家都没什么人找他聊天,就顾葭好像非常容易引起话题,随意一句话就打趣着别人笑得合不拢嘴。 王尤悄悄听那一团黑压压的人谈话,说的都是哪里牌场出了什么趣事儿、哪里的赌场是新开的,背后老板又是哪位、还有约着一块儿去回力球场玩耍的、邀请顾葭参加诗社的…… “哎,你们都把我顾三哥哥围着,他怎么给我礼物呢?”忽地,今儿的正主闪亮登场,一位穿着昂贵洋装的小姑娘从不远处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小步跑来,一头漂亮的宫廷卷发俏皮的蹦来蹦去到了顾葭身边,一把将顾葭的手挽着。 顾葭见了陈传宝,笑的比之前真诚多了,伸手敲了敲陈传宝擦了粉的额头,说:“怎么办?我今天就把我自个儿带来了,你哥哥说等会儿罚我几杯酒,可我内心惭愧的很,想着日后还得给你补一个礼物才好。” 陈传宝这位千金小姐还在念女子高中,瞧着脸上虽然化了妆,也增长不了几分成熟,还是十分幼嫩的样子。 陈传宝赖在顾葭手腕上撒娇:“三哥哥你给我什么都好,我什么都不挑,不过……三哥哥你要是团年的时候让我也去你家团,我礼物也不要了。”陈小姐后半句话是悄悄和顾葭说的,言语之间、眸色流转之间,都藏着少女怀春的羞涩和新女性的开放,一半矜持,一半主动。 005 这哪里是个人,简直就是另一条恶犬! 眼见大黑头破血流喉间呜呜作响还要挣扎着起来和那个男人抢饭吃,后者也凶狠的从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吼声,顾葭站在旁边,生怕大黑要被这人打死,连忙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把长杆扫帚挡在那男人的面前! 可顾葭这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那里挡得住一个疯子,疯子把碗往怀里一揣就也冲上来,气势逼人,吓得顾葭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双腿动也不敢动。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顾葭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那人把大黑狗都吓的屁滚尿流的跑了,自己则回到那角落继续蹲着,方才那好似要杀人的凶意霎那间也散了个干净,仿佛又只是一个不说话的模样周正的疯子,与其他疯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顾葭浑身出了一层冷汗,毫不怀疑这个疯子在没疯以前肯定也是一个毫不讲理的坏人,不然怎么会连一只那么听话的狗都不放过? 但这样绝对的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又让顾葭觉得自己似乎也落了下乘,是不对的,毕竟他和这个疯子才见面,他们互不相识,指不定疯子是因为太饿了才会和狗抢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点,手里紧紧捏着扫帚,哪怕扫帚在他手里毫无武力值也给了他一点安全感,他磨磨蹭蹭的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走到那年轻疯子的面前,说:“那个……你还好吗?你不要吃那个东西,那是狗吃的。”顾葭感觉这个人吃了狗食有一大半的责任在自己,“不然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重新给你拿一点馒头?” 狗食是所有剩菜的混合,还有一些人吃过的骨头,让顾葭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的允许另一个人吃自己吃过的骨头,顾葭心里过意不去。 他在这里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疯子的回答,便蹲下来想要把疯子藏在怀里的狗碗给拿回来,不让疯子继续吃。期间顾葭还很担心疯子会不会拿起手边的石头也把自己脑袋砸个大洞,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无意识的透露着他那不计后果的固执。 好在这个疯子对他没有什么恶意,被拿走了狗碗也只是抬头看着顾葭,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被抢走了食物。 顾葭被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忽地又有点心软,犹豫了几秒,对着这个穿着本不俗气的英俊疯子叹了口气,笑说:“跟我回家吧,我给你饭吃,给你洗个澡,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找家人。” 顾葭无疑是有一张美人的皮子,他笑起来总叫人没由来的心动,连疯子似乎也不例外,只沉沉的看着他。 当顾葭牵着一个对什么都杯弓蛇影警惕不已的高个儿疯子进入公馆的时候,顾葭的妈妈乔念娇女士还没有回来,或许是在朋友家打小牌忘记了时间,不过这让顾葭放松了一些,招呼正拿着鸡毛掸子的桂花说:“桂花,去准备几个馒头,顺便煮一碗面条吧,我看他好像饿了许久,然后再去烧点热水给他洗澡。我上去看看有没有大一点的衣服给他。” 006 乔念娇女士一身酒气的从舞厅的包厢里出来,一个不稳摔在等候多时的司机怀里,顿时一个激灵伸手‘啪’的一巴掌扇过去! 司机小刘是个年轻的大小伙子,年纪不大,才十六岁,能找到这份工作实属是和门房马大爷沾亲带故的缘故,成日话很少,开车时严肃的好像要去赴死那般专注。 小刘脸糙,不太像个才十六岁的男孩,被打了一巴掌后一愣,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拳头都捏的死紧,但很快又平复下来,继续一言不发的去扶乔女士。 乔念娇冷哼了一声,继续对着小刘的另半张脸又是一巴掌,随后才上车半躺在后座上,哼着小曲对已经坐回驾驶座位的小刘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下贱东西,再碰我一下试试。要不是顾葭觉着你可怜让你来开车,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啃树皮。”说罢,乔女士醉醺醺的加了一句,“不知好歹。” 如今贵人们的司机流行穿中山装,戴小灰帽,看起来精神奕奕,小刘穿上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司机,奈何帽子总被他压的很低,像是羞于见人。 羞于见人的小刘被骂的狗血淋头也没有撂挑子不干,兢兢业业的继续开车,可这样的小刘却越发让乔女士瞧不起,认为这个小刘果然是个窝囊废,是一颗尘埃,是癞丨蛤丨蟆想吃天鹅肉。 乔女士这只天鹅醉酒后比平常更话多,心里想什么,也就直接说出来,丝毫不给开车的小刘任何颜面。 可在乔女士看来,一个靠她家吃饭的下人,要颜面干什么?更何况还敢对她起心思,一个下人而已,毛都没有长齐,他怎么敢?! 向来以顾太太自居的乔念娇思及此,突然有点害怕,对了,这个小刘是不能再放在身边开车了,若被丈夫看见,那岂不是又要误会她了? 顾太太一年多没有见她的丈夫,上回见面两人就很是闹了一回,顾太太现在想起那个时候的争执,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眼泪突然毫无预兆的掉下来,从她精致的面容掉在昂贵的狐裘大衣上。 “开车去京城吧。”乔女士眼妆哭的都花掉,突然从后座坐起来,抓住司机小刘的肩膀,指甲掐的那中山装皱巴巴,“我们连夜开车去京城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话要和文武说。” 顾文武正是乔女士的丈夫,京城顾家的长子。 小刘不为所动,开车的方向坚定的开回顾公馆,乔念娇见状就开始撕扯小刘的衣服帽子还有头发,活脱脱一个酒疯子无误! 待车子开回顾公馆,还没停稳,顾葭就已经被车子鸣笛的声音叫唤了出来,届时他正双手托腮的看着傻子狼吞虎咽的吃面条,那风卷残云的架势把顾葭看的一愣一愣,觉得好笑,正要和丫头桂花开开玩笑便听见外头一阵乱。 顾葭几乎是小跑出门的,伸手就去打开车门,满面通红的对着还在撒泼的乔念娇喊:“妈!你又喝醉了?!不是说了再不喝酒了?!你干什么啊你!” 007 “三少爷为什么总不不乐意给四少爷打电话呢?” 黑胖的小丫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收拾雕花玻璃茶几上星期五留下的碗筷。 “你说,三少爷捡你回来又干什么呢?明儿等太太醒了,估计又是一场闹,你明天躲着点儿太太啊。” 桂花端起碗,袖子挽在手肘上,露出和手背截然不同的颜色,肤色的分界线过于明显,但桂花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转头看了一眼星期五,忽然又笑着说:“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懂的星期五见桂花站起来,就也从沙发起来准备上楼。 桂花连忙拦住这个人,一脸无奈:“你给我过来!不是说了吗?今天你睡马爷爷的屋子,不许上楼!跟我过来。” 桂花一脚轻轻踹了踹星期五的脚跟,催促着。 星期五脸上没有笑意时,总是充满使人畏惧的冷意,似乎惯常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视众人,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桂花被这样看了一眼,本能的寒毛直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个傻子,或许是某个江洋大盗,盗到他们一穷二白的小公馆来了! 这江洋大盗伪装的好,骗了三少爷,可他也不看看三少爷纵然是穷的叮当响,也是个谁都不敢动的人物!他难道不知道天津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和三少爷交好?就算不知道,也该明白顾家的四少爷和咱们顾三少爷感情非同一般,谁要惹三少爷不快,无忌少爷第二天就能杀到对方家里去,然后让对方家长按着不孝子的脑袋给咱们三少爷赔罪! 这里是有典故的,那时候桂花刚跟着顾葭没两天,正是战战兢兢又对瞧着孤高清贵的顾葭充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憧憬,并不晓得这位皮囊被雕琢的过分仔细的青年只是一个普通文盲加败家子,还以为自己跟了多了不得的天仙。 某日桂花一如既往跟着她心中的顾天仙出门蹿大街,一路蹿进了碧春楼里准备吃吃点心喝喝茶顺便听一听其他人的大八卦,桂花对于顾天仙爱八卦这件事也毫不鄙夷,八卦怎么了?现在大家找点儿乐子多不容易啊,她的三少爷成日不是看电影就是逛大街,多无聊,这里打发时间也正正好。 还有更加正好的,那隔壁一桌的学生正在唇枪舌战说起当年朝廷割地赔款的事,骂起签合约的大人那是一个比一个牛气,这骂来骂去就有人激动的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脚把顾葭这一桌子的小点心掀了个天女散花,顺带把无辜的顾葭右脚踩的结结实实。 顾葭不爱惹事,自认倒霉,踩到顾葭的周成美先是道歉,后又认出顾葭是顾无忌的哥哥,顿时又变了脸色,冷哼一声,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和英国人走生意的顾家少爷’‘我们这里卖国贼与狗不得入内!’ 桂花当时吓的要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三少爷却仿佛镇定自若,站起来亲昵的拍了拍对方的胸膛,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脚:【医药费我会让下人给你家寄过去。】 008 顾三少爷被迫赖在星期五怀里头,不敢走路,他怕疼的要命,在其他人面前尚且能撑一撑,不会让自己失了体面的叫唤,此刻却全然像是独处那样本性暴露,嘴里‘嘶嘶’吸气,苍白着一张天生描眉画眼的脸,念叨:“说到底也是你的错,你肯定是偷偷跟着桂花回来,把她吓着了,然后又害我摔跤,所以也不算我欺负你,知道吗?” “……”星期五温香软玉在怀,手臂绕在顾葭的腰上,手掌轻而易举捏着那细腻的肌肤,等顾葭说完便将人横抱起来,准备走出去。 “哎,你是故意的吗?”顾葭被星期五横抱着,便比门框的宽度要长,这星期五不管不顾的就这样直冲冲正面出去,肯定出不去啊,“你侧着身子,对……侧着出去。” 顾三少爷耐心的一点点教星期五出门,待被放回卧室的床上,才深深舒了一口气,对床边站着的星期五笑道:“谢谢了。” 星期五左右看了看,伸手‘咔哒’拉开了床头的台灯。 这台灯罩子是镂空花纹的,灯光柔柔的从里面散出,镂空的部位便有如繁星隐隐约约的射在四周墙壁上。 顾三少爷见星期五对那台灯好奇,伸手把那灯罩一转,墙壁上的光点便开始移动,教整间屋子瞬间充斥了罗曼蒂克的感觉。 “好看吧?”顾葭挣扎着扯了床头的浴袍给自己擦干身上的水,随后动作迅速的穿上睡衣,把自己盖进被子里,擦了身体的睡袍则被顾葭丢在地上,“这是无忌给我买的,说是改良过的小夜灯,整个天津就我有一个。”顾葭说着,转动灯罩的手收回去,规规矩矩的放在小腹,“因为这就是无忌改良的,他总是能够有这么多新鲜点子,特别厉害。” 说罢,顾葭从感慨里回神,盯着还站在床边不肯走的星期五,说:“对了,不是让你去马叔的房间休息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葭虽然问了话,但也没有指望对方会回答,他想星期五可能也不会说话,真是可怜人…… “你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让身体得到短暂舒服的顾葭又开始关注星期五的心里想法,他都把人捡回来了,即便星期五是个能吃、不会说话的力大无穷破坏分子,也是他亲手捡回来的,得好人做到底,“是不想睡在下面,还是说……不敢一个人睡觉觉?” 星期五那略浅的眸子扫过顾三少爷交握的手,随后又看了看地上的地毯,似乎在考虑睡在地毯上。 顾葭无奈道:“别别,你上来睡吧,反正我刚给你洗了澡,但是衣服得脱了,方才你好像把面汤撒衣服上了,必须脱,听到了吗?” 顾三少爷再三强调要脱光光,星期五也干脆,双手把衣服一撕,衬衫扣子顿时蹦的到处都是,搞的顾葭一愣,总感觉星期五这举动像是要干什么坏事儿一样,而他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摔伤了尾巴骨的伤患,即便星期五被他认定是个傻子,也是个武力值惊人的傻子,搞不好自己治不住他,半夜这人又梦游,把自己当西瓜啃了怎么办? 009 这触感几乎瞬间就叫顾葭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没有飞快的抽离,而是慢吞吞的假装根本不在意、没发现一样平静的将腿曲回自己胸前,想要整个人卷成虾米,却又被粉碎的尾巴骨发出疼痛警告。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怎么感觉自己好倒霉的样子。 顾三少爷想起前两年是自己的本命年,不过他没在意,就买了一双红色的袜子穿。那是一双命途多舛的红袜子,没两天就被发现成为了顾球球的枕边玩具。 顾球球,一条京巴狗。 顾葭养了它十年,来天津的时候没能带过来,养在京城顾家,由弟弟无忌照看。本身顾葭是想要将那顾球球带来天津和自己一块儿住的,可谁知道顾球球脾气怪的很,一来天津就水土不服不吃不喝逮着谁都汪汪大叫,活脱脱一小阎王狗子,顾葭生怕这狗气量小的能把自己气死,这才拜托在京城的无忌养着,每回过来团聚再将顾球球带来溜一圈,让他见见它。 话说回来,那双红袜子是顾葭本命年唯一一双压邪祟的东西,就这么被一只胆小、贼凶还易怒的京巴狗给占为己有,估计是没能镇压住那霉运。俗话说的好,一孕傻三年,这倒霉估计也是一个道理,今年正巧是他本命年后的第三个年头…… 顾三少爷试图以迷信解释今天的诸事不顺,奈何这根本没用,他身边的男子很快就睡的鼾声振天,打乱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 顾葭无奈的忍了一会儿,悄悄起床回头又看了一眼瞬间睡着的星期五,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外表这么斯文的英俊的人会打呼噜,一时感觉自己挺自找麻烦,但他看见了,总不能放任不管。 顾葭披上厚厚的外套从床上慢腾腾起来,雪白的脚丫子踩进棉质加绒拖鞋里后便出卧室下楼,准备煮一杯咖啡给自己。 那咖啡是已经磨好了的咖啡粉,泡的时候顾葭会加三块方糖。他打开橱柜,里面摆了三套精致茶具,他拿出其中一套,还没有开始冲洗那许久不用的茶杯,突然外头就又有什么声音响起。 顾葭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客厅就见老门房披着老旧的棉袄小跑着进来,瞧见客厅的顾葭先是摸不着头脑,随后也不多问,张嘴道:“三爷,丁先生来了,说是有要事找您。” 这三更半夜的,能有什么要事? 顾葭虽然心中疑惑,但脚上却快步走了出去,他尾巴骨还疼着,却在老门房马大爷面前都表现的一如往常,丝毫没有什么不妥。 顾葭大步走出客厅,来到门厅,和擅自进入花园子的一身学生装束打扮的丁鸿羽撞在一起。 “欸,丁兄?!” 丁鸿羽一脸严肃,眉宇间是如今大多数学生都有的正义,浑身都透着一股‘这个世界就由老子守护’的责任感。今年二十二岁,正是最近和顾葭打的火热的那几位热血大学生之一。 010 顾三少爷指着身后的星期五:“他叫陆玉山?你认识他?”顾葭以为碰到了认识星期五的人,正是惊喜,然而又对丁鸿羽那‘见鬼了’的语气感到奇怪,好笑的说,“什么叫连他都能耍朋友?我顾葭和谁都能耍,这你知道的。” 知道顾葭为人的,便明白顾葭这句话只是在陈述事实;可若是旁的不了解顾葭的人,定是要认为顾葭也太过自恋、狂妄自大。 丁鸿羽对这位顾葭三少爷也算是了解的,认识有些时日,明白这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大方豪气、矜贵又体面、即便一言不发都无一处不让人感到舒服自在,更何况这人还很会说话,每一句都是恰到好处的教人认可赞同。 丁鸿羽和顾三少爷初遇是在一场学生□□中,巡捕房的人集中抓捕□□学生的时候,丁鸿羽撒丫子跑的飞快,但被两头堵死,便硬着头皮去闯高档法国餐厅,餐厅的侍者见他行色匆匆,并且穿着也不像是吃得起饭的,便上前阻拦。他这后有追兵,前有挡路,以为要被抓去关大牢,结果正巧从里头出来一位穿着西式礼服被好几些人簇拥着的男人,两人眼神一对上,那是相当有戏,随即丁鸿羽就听见那人笑着过来拉住他,说【你迟了!走,一齐去打高尔夫吧。】 丁鸿羽被这模样几乎可以称之为美丽的男人拉走,和追上来的巡捕擦肩而过。他还能听见追上来的巡捕堵在餐厅门口不敢进来,嘴里嘟囔着【奇怪,看着有人往这里跑啊……】巡捕们虽看了一眼他这边,貌似疑惑,却不敢打搅这群衣着光鲜的富贵公子。 而拉着他的男人则对他眨了眨右眼,悄悄问他【我叫顾葭,你叫什么?】 丁鸿羽哪里遇见过这样的有钱人,他自认和这些纸醉金迷的资本家、王公贵族、洋人都不会有任何交集,可他还是回答道【我是丁鸿羽。】 【那丁兄,你会打高尔夫吗?】顾葭并不过分热情,但那眼神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 【会吧。】丁鸿羽想了想高尔夫不就是用一根长杆子把球打出去吗?这还不简单? 【那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组成两队,今日来个比赛如何?输掉的队伍今夜‘起士林’请客。】提出玩游戏的顾三少爷对原本陪伴他的另两位客人说,众人一致赞同,根本没管丁鸿羽到底是谁。 后来丁鸿羽糊里糊涂跟着刚认识的顾葭打了一下午的高尔夫,晚上去起士林吃饭,吃完又跟着去舞厅跳舞,一路当真是见识了顾葭的人气和财力,不说花钱如流水吧,但一夜花掉普通人家一年吃用也是够恐怖! 正当丁鸿羽认为此人虽然性情好,但两人的确不是一个世界还是少来往为妙时,谁知第二天就碰到顾三少爷出门亲自打酱油,甚至还坐大街口子看两个人力车力巴下棋,活脱脱一位出淤泥不染的妙人! 011 “什么?”顾葭忍不住看了一眼丁鸿羽,不明白一个做皮影戏的老手艺人和一个五毒俱全的段公子怎么会凑到一起去,“这怎么可能?丁伯父这么大一把年纪,虽说身体还硬朗,那也不能把段可霖的腿打断。” 丁鸿羽自开了口,后面的话便好说多了,既惭愧又愤怒:“还不是那段家的同商公司看中了我爸那条街的地段,说是要全部拆掉,做一个中西繁荣街,起一排的高楼洋房来做生意,我爸周围的屋主这两个月来陆陆续续的全部都搬走了,现在就我爸还固执的不肯走,说是要他走也行,得抬着他的尸体走!” 顾葭一言不发,开车的技术十分纯熟,他开了车灯,射程却不尽如人意,将乌黑的巷子照亮一方,却永远照不到尽头。 “此事原本是一个姓王的包工头来与我爸谈价钱,我爸自然是根本没有坐下来商量的余地,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你说他一个人住在那里有什么意思?人家又不是不给钱。再说当初人家还好说愿意给两百块买房,现在周围的人都搬走了,便只愿意给五十块……我看他再这么固执,连十块都不会给他了!” 顾葭没有听丁鸿羽说起过丁伯父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他不了解建立繁荣区的背后会有这么多牵扯与故事。 那么之前划分租界的时候,有没有给离开的本地居民卖房卖地的钱呢?还是说本地居民都自行离开,没有一个人敢要钱? 纷繁的疑惑让顾葭感到一丝可悲的茫然。 “丁伯父为什么不肯走呢?若你能说服他,我应该可以让段可霖把价钱调回原来的两百。”顾葭对这个很有信心,段可霖这人偶尔会在陈传家的饭局里看见,这人生就一副骨瘦如柴的烟鬼模样,脸颊深陷,眼袋如拳,精神也总是不大好,顾葭很不喜欢这个人,也劝陈传家不要和段可霖走的太近。 陈传家和他还有白可行自然是一国的,顾葭说了这话,陈传家立即表示明白,告诉顾葭本身他们也算不上有什么交往,只是家里有生意来往,这个做生意和交朋友不一样。顾葭得了这句话才堪堪放心。 他想着,若是托陈传家当中间人帮忙引荐段可霖,这事应当是可以办成的,只不过……段可霖现在腿被丁伯父打断了…… “丁伯父是怎么把能把段可霖打一顿的?”说话间,顾葭轻车熟路的开到了丁家巷子口,巷子口还有一家卖馄饨的摊子,支了一片薄如羽翼的挡风板,点着煤油灯招呼招呼零星的一两个客人。 顾葭和他的大学生朋友们时常照顾馄饨老板的生意,四个人一块儿坐一张桌子,在冬日里吃的一身暖气四溢。 “嘿,先生们又来了?”馄饨老板招手,显然是以为顾葭他们又要来吃一顿。 顾葭把车门随便一关,也没有想过留个人看着车子不被人偷走,对着老板摇了摇头说:“改天再来,今儿有事儿。” 012 巡捕长半夜被长官一个电话敲醒,刚从姨太太被窝里爬起来,头发都油的没眼看也没空洗洗,提溜着自己那制服就一边穿一边往外跑,出了门拿着鞋子就往站着睡觉的手下脑袋上摔! “我丨日丨你奶奶,站着都能睡,你上辈子属王丨八的吗?!快给老子备车!出事儿了!”巡捕长帽子歪戴,一张嘴,嗬,那口气熏街十里! 手下是一刚跟巡捕长不久的小巡捕李多,拖了关系坐了这个好职位,每月也有二十多块的收入,平常在巡捕长不在的时候狐假虎威更是能收到不少商贩的小礼物,正是越来越向着前辈们学习如何做一名职业老油条,做得少、吃得多时,没想到却摊上了事儿。 “什么?!发生什么了?!有人砸巡捕房了?!”李多名字的由来特别简单,据他那弹棉花的老爸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天生异象,于是专程请了一位看相的道士来亲自给他取名,道士穿一大黄袍,臂弯里躺着一柄拂尘,仙气飘飘,道行很高的样子,张口便是一堆他们听不懂的四字成语。 李爸爸听道士说了许久的算卦过程,最后也只记住了末尾那句:【大富大贵命,但缺贵人相助。要想日后光宗耀祖,就叫李多吧。】 李爸爸听后忙问:【那叫李多后贵人就会来很多?】 道士摸了摸胡子,做高深莫测状:【天机不可泄露也。】 时至今日,李多活到二十五岁,认为巡捕长黄其禄便是自己今生最大的贵人了。若不是黄长官,他哪里能吃穿不愁还有钱拿?又怎么能够走出去就能有无数的商贩店老板都对他打招呼? “砸你个鬼!”巡捕长一脸惊疑不定的怒气,说,“你快去开车,这件事若是办不好,连我都不必再在局里混饭吃,更何况你?” 李多此人猴儿一样身材矮小精干,上蹿下跳,没几步又躲了巡捕长飞过来的花瓶,窜上了汽车,坐在驾驶座位上对着巡捕长喊:“好好好!小人准备好了!长官要去哪里?!” 巡捕长迈着他那松弛的肥腿也跨上汽车,汽车轮胎都因为增加了他这么一号人物而突然下沉许多,已经坐在车上的李多对此感受极深,每回总有些不着痕迹的担忧,怕哪天巡捕长一上车就把车子压爆!连累自己。自己这么年轻,连媳妇儿都没讨一个,还不想死哇。 “先回局里,把那些每天吃老子用老子的兔崽子们都给我叫起来,然后到帽儿东街22号,把里面的犯人都给抓起来。”巡捕长把李多当司机用,因为两人有那么一点点沾亲带故,所以也算是自己人,便将事情原委一一说出,“真是不知好歹,22号里头住着个老头儿,下午的时候把段大帅的公子腿给打断了,妈的,老不死的,尽给老子惹事儿!” 李多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巡捕长的黑脸,发现自己现在还是少说话为妙。但段可霖这个人李多却认得,和他经常在花街柳巷相遇,不过人家段公子眼高于顶,向来不会正眼看他们这些小巡捕,他这个小巡捕也搂着和段公子搂着的不是一个等级的姑娘,时常感觉非常窝囊。 013 被踹的巡捕正是倒霉的李多。 李多平白无故毫无防备的受了这一脚,顿时整个人都撞在实木桌角,疼的豆大的汗珠瞬间爬满额头,蜷缩在地上,仿佛一下子苍老缩小,毫无尊严与形象。 顾葭也吓了一跳,拽住暴躁的白可行说:“你别这样,我叫你来好好帮我,可不是来打架的。”顾葭自己受了伤,也不愿意报复回去做一个侩子手,更何况打他的又不是这个小巡捕,哪怕这些人之前打他们的时候很是耀武扬威,可说到底他们不那样做也是会受到惩罚,真正的坏人应该是是下命令的巡捕长! 白可行被顾葭抱住了手臂,一时抿唇不再动粗,他细长的眼看了一眼顾葭,心情都忽然好了许多,他爱顾葭这样抱着自己胳膊的样子。他脑海里有一瞬间闪过每回看电影时,一对对男女挽着手臂入场的画面…… 不过白可行也只是按兵不动,他受顾无忌所托要好好照顾对方的哥哥,先前一直好好的,现在顾无忌那边有点儿小麻烦,自己这里就照顾不周,这岂不是显得他很势利眼么?好像他是那种肤浅的只看对方势力才交朋友的小人! 白二爷自认平生最恶心那种人,要是自己也被误会了可怎么办? 白可行身为白家的二少爷,和他的大哥白可言那是相当不同。白可行在生意头脑、手段、隐忍上都比不得他的大哥,可他也不认为自己这样不好,他更不去争什么家产,反正他这里没有短了他的吃喝玩乐便好,其他一概不管。 不,他还是有要管的人,比如抱着他胳膊,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的顾葭。 他看着顾葭蹲下去扶那被自己踹了一脚的巡捕,郁闷的深呼吸了好几下,拽着顾葭的手臂就逼着顾葭站起来,说:“你扶他干什么?我又没有踹断他的腿,自己爬起来不就行了?” 顾葭瞪了白二爷一眼,摇了摇头,示意白二爷不要再说了,继续去扶那位不知名的小巡捕,道:“抱歉,他脾气不太好,我代他朝你道歉。” 李多从朦朦胧胧的满是因为疼痛而人氤氲雾气的视线里,瞧见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顾葭,入眼的,首先是一只手心向上的手,随后眼睛一花,这手便牵住了自己,把他扶起来。 李多歪着站起来,脑袋都是晕的,鼻尖嗅道了一些好闻的味道,这是他在巡捕房里从未闻见的香气,像是什么花的味道,他猜,应该是白海棠的香气……没有为什么,他甚至从未闻到过白海棠的香气,也没有注意过白海棠开花是什么样子,却因为白海棠这三个字听起来就非常美丽,刚好配这样的人。 “谢谢谢谢。”李多简直不堪重负,生怕自己弄脏了对方的手,“是我不小心站在一旁,挡了大爷的路,我的错,这位爷就不要怪他了。” 李多非常识相,白二爷听罢反应平平,顾葭却一时总感觉自己和白可行成了欺男霸女的恶霸团伙,抢了别人善良老头子的乖宝贝女儿,人家老头子还要含泪说一句‘都是我的错,是我早该把女儿送过去,是我不懂事,居然劳烦大人们亲自来抢呜呜’。 014 白可行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明显不服气,他告诉顾葭:“像他那样的人,你不知道,我见的多了,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什么身份,从那穷乡僻壤里过来,自命不凡,结果一到这十里洋场就发现他和我们的差距,心里不平衡的很。” 顾葭干脆一手捂住白二爷的嘴巴,语气是不自觉的嗔怪,道:“你这张嘴,给我闭上吧。” 顾葭也是真的不知道白可行是不是傻,在场三位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怎么也不顾忌一下他朋友的立场和自尊,就在这里大言不惭说那些话,就算那些是对的,听这些话的人很可能也会以为白可行是在含沙射影。 白二爷一下子被顾三少爷捂住嘴,眯着眼睛还觉得很可乐的对顾葭笑。 顾葭坐在这人腿上,都替这人尴尬,可这会子他脑袋也是乱哄哄的,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打圆场,便只好寄希望于大家都没有他想的多,不要互相有意见就好。 对顾三少爷来说,这些人都是他的好友,朋友之间若是互相有矛盾,他夹在中间便很难做,用他妈的话来说,就好像娶了一百位姨太太,个个儿都是真爱,但你只有一件貂毛大衣,这东西给谁,其他九十九位都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然就要回娘家。 诚然,乔女士用姨太太来比喻朋友是及不恰当的,但顾葭却觉得这里头的确是有共通的道理。即便是朋友之间,也是会有嫉妒与占有欲;亲子之间更是不必提,但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顾葭认为,这都是互相之间太在乎才会发生的,是因为爱。 “抱歉,马上就能到医院了。星期五,你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顾葭怕星期五因为傻乎乎的,又不能说话,哪里受了重伤都不会表达,于是特别关照的问道。 背对顾葭坐着的星期五稍微偏了偏头,耳朵躲过顾三少爷因为说话而吹来的暖风,侧头去看顾葭,摇了摇头。 对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的车内深邃的好像能将人吸进去,偶尔路边有路灯闪过,便‘唰’一下照亮星期五那颜色比一般人略浅的瞳孔,高光从右划到左边,像是有流星落在眼角。 顾葭被星期五看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这一下太微不足道,根本比不了星期五滚烫的耳朵要来得让人清晰意识到那隐秘的心动。 “没关系,今天对不起,该让你在家里等的。”顾葭伸手去揉了揉星期五的黑发,这黑发浓密、每一根都粗丨硬着,固执的不接受顾葭那只手的胡作非为,不管怎么揉,很快就又恢复之前的发型。 连发胶都省了——顾三少爷心里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说你今天不出来也不会摊上这种事儿……”白二爷听到顾葭还有心思担心别人,捂着他嘴的手一挪开,便又开口说话。 顾葭干脆的又将其捂住,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白二爷,挑了挑眉。 015 反正高一认为,这个世界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胖子乐呵乐呵的对丁鸿羽笑,丁鸿羽依旧皱着眉,却放过了高兄。若是在此之前,丁鸿羽必定是要和高兄争论一番,可现在他爸还在手术室里躺着昏迷不醒。他被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血气上涌,激动的根本不觉疲惫,到现在才突然感到腿软、手抖、浑身发凉。 满脑子都是他爸还会不会醒来。 不过就如顾葭所说,腿伤一般不会致命,致命的反而是感染。现在国内军丨阀用枪,用得起外国枪的很少,大部分都是仿制德国的汉阳造,还有一些土匪用枪则是土枪,射击力度不够,便喜欢在子弹上涂抹粪水,以此让中枪的人伤口感染最后毙命。 伤口感染的病人一般来说都只有死路一条。虽说现在有一种药是专门针对感染,叫盘尼西林,但这种西药有价无市,都是当官的人用来保命的东西,是军丨需物资,或许几万人的队伍里,只有几百只这样的西药,人家凭什么给你? 正当丁鸿羽越发觉得事情要变得糟糕的时候,给他爸清洗伤口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摘下口罩还没有说话,便被丁鸿羽激动的抓住双臂,问道:“怎么样?!我爸他醒了吗?!” 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留洋归来,秉持公正公平的态度对待一切来看病的病人,对着这几个身上虽然脏兮兮,却依旧一看就是大学生的丁鸿羽等人露出‘放心吧’的微笑:“老人家暂时状况良好,没有发现感染,但还是需要住院观察,现在人已经醒了,可以进去看他。” 丁鸿羽顿时感觉肩膀上沉重的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他原本焦急的想要看见爸爸,现在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对医生道了谢,随后才一步步走进病房,站在病床边儿上对着躺在病床上固执的老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您老真是能耐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能少给我惹点事儿?!” 另一头,李多捂着肚子,蹲在自己的桌下翻抽屉。他‘哐当’抽出来一抽屉的文件,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最后站起来的时候却突然笑了一下,从桌面儿找到了一张纸,对面前的王尤说:“看我这记性,明明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结果硬是想不起来,哈哈。” 王尤接过李多双手递过来的身份证,看了一眼上面自己的名字与他妈的名字,声音不冷不淡:“多谢。” “哪里,有需要就尽管上这里找我,今日是让王少爷看笑话了,不过白二爷您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惹得起。” “是啊……”王尤仿佛很是赞同,“不过,刚才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怎么白可行也来了?你刚才所说的犯人,不会就是他们那一伙吧?” 李多露出一张‘我也很无辜’的脸:“这可不能这么说,他们现在也不是犯人了,段公子刚才放人您也瞧见了,人家都是认识的,就我们下面的这些被折腾的苦哈哈,到头来还不落好。” 016 然而他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喂养熟的金丝雀,如今却受了伤害,陈家实质皇帝陈传家自然一刻也等不了。下楼的时候,手掌随意将凌乱的黑发撩到头上,只有几率漏网之鱼的碎发又顺着滑下,堪堪落在睫毛之上一寸的位置,通体那天生的王者之气便被柔化了几分。 “王尤。”陈传家声音沉甸甸的,好像是古老教堂里才有的声音,充满威严与不可抗拒的上位者气息,“说罢,顾葭他怎么了?” 陈大少爷话音刚落,脚便刚好踏在了最后一阶台阶上,不再下来,一张俊美的脸上被头顶巨大的琉璃吊顶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光。 王尤只看了陈传家一眼,视线便又从这位表弟的脸上,挪到了对方穿着拖鞋的脚上:“我也只是偶然碰见。今夜本身是因为咳嗽和有些发烧,我妈便硬是要我去看看医生,我这才半夜出门。谁承想在医院碰见了巡捕房的人,听他说我身份证件办好了,可以立马拿到,我想就跟着去一趟也无所谓。于是到了地方,就看见了顾三少爷。” “继续。”陈传家言简意赅的说,却是从那最后一阶台阶上下来,对着陈总管说,“上去把我的衣服拿下来,再准备一辆车,我要出门。” 陈总管连声应了,先去叫来下人去准备车子,自己则亲自上楼给大少爷找出门的衣物帽子等物。 “顾三爷正拿着电话,不知道是要给谁打,刚和我打完招呼,白二爷就来了,白二爷在巡捕房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然后……”王尤说到这里,闭上嘴巴,眼神闪躲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陈传家眯起那双狐狸眼,随即便看见王尤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表情,像是怕说了之后自己生气。 “你说。” “就是……白二爷后来是牵着顾三少爷手走的,上车的时候,应该是位置不够用,白二爷就让三少爷坐自己腿上,现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是去医院了。” 陈传家微微皱眉,但并没有更多的表情留给王尤,此时楼上的陈总管也下来了,顺带着居然将还穿着睡裙的陈传宝吵醒,睁着一双明亮的毫无睡意的大眼睛对着大哥喊:“哥!顾三哥哥怎么了?!” 说着,陈小姐一阵风似的跑下来,抱住大哥的手臂,晃啊晃的问:“顾三哥哥有没有事啊?怎么办?要不要打电话去京城那边告诉无忌哥哥一声?” 陈传家沉默的看了一眼妹妹,十分清楚妹妹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他没有首肯,拿过陈总管手里的衬衫和裤子,看也没有看妹妹那兴奋的脸,说:“回你的卧室去,我要换衣服了。” 陈小姐剁了跺脚,‘哼’的一声转身又小鸟一样跑上楼,‘砰’一下子将房门砸的老响,像是要提前叫醒陈公馆内所有的人,陪她一块儿激动。 陈传家随手脱下披着的外衣,解开睡袍,露出那有锻炼过的身体,屋内因为陈少爷的起来,一楼便开了热水汀,一会儿的功夫一楼瞬间便温暖起来,于是在这里换衣服不冷,只是王尤不知道陈传家究竟有没有必要在这里就换衣裳,即便还穿着最后一层短裤,也根本不像个做生意的生意人能做出的举动。所以,他这位好表弟到底是因为真的喜欢顾三少爷,还是把他也当成下人,所以不在乎在下人面前袒露身体? 017 【那你就是当真又如何?我陈传家说话向来不会出尔反尔,今夜便睡你这里了。】说罢,陈传家这才有心思将注意力放在介绍人白可行的身上,【你要不要也来?】 白可行简直叹为观止,他是直到今天才见识了陈传家的口才,不亏是做生意的,几句话就融入到他和顾葭的小圈子里来,并且还反客为主。 不过这对白可行来说可是好事,白可行在天津卫可没有什么根基,全仰仗京城白家丰厚的资产支撑他在这里横行霸道招摇过市,认识陈传家也是个意外,毕竟白家和陈家算是多年的世交,祖上结过三代姻亲,要按辈分算下来,他或许还能叫陈传家一句‘乖侄儿’。 然而现在可不是过去,白可行也不想要自己显得太老,也就根本没有在乎辈分的事情,和这位做生意很是厉害的乖侄儿称兄道弟起来。 【你倒是比我还不客气,什么叫‘我来不来’,我可没这么厚脸皮睡人家公馆里,自己又不是没房子。】白二爷嚣张的挑眉,说【既然你们一见如故,我也就把顾葭交给你了,你是知道人家弟弟不是个好惹的,可不要把顾葭给带坏了!我先走一步,还有个饭局等我哩。】 【那好,我今晚和陈兄用过晚饭就找个地方跳舞。陈兄你觉得呢?】顾葭对陈传家并不熟悉,只第一眼印象极好,觉着是个可靠的人,尤其此人皮相不错,一双狐狸眼非常漂亮,不似长在其他人身上,尽是一股子风流味道。 陈传家还未开口,白可行就摇头:【小葭,跳舞就算了,陈大忙人不喜欢一切动起来的活动,你让他去赌丨场,他倒能耍一夜。而且他运气一向不错,至今没赔个底儿掉,哈哈。】 【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不爱跳舞?】陈传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主要是之前没有什么合适的舞伴,总不能我自己一个人跳吧。】 【行!算你有借口。我不和你说,等会儿时间晚了,就我没到可是要被罚的。】白可行不带顾葭去的场所,自然是比较藏污纳垢的地方,他也放心将顾葭交给陈传家,自认陈传家比自己靠谱多了。 【你快去吧,我现如今有了陈兄,对你是没有半分留恋了。】顾葭也这么说。 白可行‘哇’一下子捂住胸口,像是演电影那样夸张的大叫,哭丧着脸,掐着嗓子说【亏我把身子都给了你,你个负心汉。】 顾葭脸颊飞了一抹红,笑拉着陈传家就往小洋楼里去,回头对装模作样的白可行说【呸,什么给我了?我才不要呢。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陈传家被顾三少爷小跑着拉走,心想这人活泼起来也真是可爱,又想这人和白可行关系的确很好,什么贫嘴的话都说。 天知道他花了多久才让顾葭也同自己这样玩笑,可就在他认为一切竟在掌握之时,一个人突然蹦出来告诉他,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简单。 018 “好的。”约翰森医生有一双迷人的蓝色眼睛,他说中文的时候有点分不清平舌与翘舌,所以顾葭总觉得他很可爱。 现在可爱的约翰森医生却要用两根指头来试探他的尾巴骨有没有挡住他五谷轮回之所。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饶是顾葭这样会调节气氛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做之前,我想说一下,其实我也不太会做这个,一般都是乔医生来做,我比较推荐保守治疗。可顾先生您疼的有点厉害,我猜想可能压迫到了直丨肠,所以若是没有粉碎性骨折,我就帮你按回去,反之……”约翰森医生留着一个茂密的小胡子,金闪闪的胡子在他说话的时候动来动去,一不留神便从口罩里冒出一点金色,“反之,您只能靠打针来缓解疼痛,慢慢修养,一两个月也能好。” 顾葭听到这里,顿时眼睛都亮了,他说:“那好,我选择保守治疗,这指检……” “当然还是要做。”陈大少爷一锤定音。 “可我觉得没有事。”顾三少爷打算争取一下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陈传家捏了捏顾葭的手,说:“还是检查一下,我不想你落下什么病根。” “哦,其实不会有什么病根,一般来说若是女子摔到了这里,我们才会认真检查,毕竟女性的尾巴骨骨折后很容易压迫到阴丨道,这对顺产极为不利。”约翰森医生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谁知道他说完这个,却被陈大少爷冷冷的瞥了一眼。 约翰森医生这个有妻儿、家庭幸福美满的正直医生还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的位置。 “听话,你总得让我放心。”陈传家说着,松开顾葭的手,取下自己的领带蒙住顾葭的眼睛,他手法非常娴熟,一下子就让黑暗笼罩顾葭。 顾三少爷虽然疑惑,却没有反抗,无奈的笑道:“传家你这是干什么?” 陈大少爷手掌这回似乎把手放在了顾葭的脑袋上,安慰道:“我晓得你是害臊了,我们多年的好友,一块儿泡过温泉,一块儿搓过背,我反正是不嫌弃你,你若是不想看见我,就好好蒙着眼睛,假装我不在罢。” “你这是……掩耳盗铃。”顾葭其实背蒙住眼睛后,浑身还更加紧张,根本放松不下来。 “就是又如何?你好好配合,和我说一下你怎么变成这样的。还有,星期五又是谁?我要听真话,我可没有白可行好糊弄,当然也不会找你弟弟告状。”陈大少爷太了解顾葭,说的做的,都让顾葭完全没有反抗的理由。 顾葭也清楚自己还是听话比较好,不过就是看看病,这没什么,而且是医生做,又不是陈传家做,一旦想开了,顾三少爷就深呼吸几下,自己放松下来,在一双手掰开他羞耻心的时候,强行命令自己配合,并说道:“其实,就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办报社的朋友,他家里出了事情,半夜找我商量,谁知道还没有商量出个什么大家就都被关了大牢,虽说或许我朋友也有错,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开枪,那真是……” 019 “什么歪理啊?”白可行正好戴着星期五还有顾葭的两个大学生朋友过来,听见顾葭状态很好的说话,顿时心情都也放晴,大半夜还精神的不得了,非要问个明白,“什么一百块?我怎么不知道?” 顾葭摇头,才不打算说呢,告诉了白可行说不定白可行日后和他贫嘴指不定就要叫他陈少奶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打趣完,顾三少爷立即从陈传家的保护圈离开,走到失魂落魄的丁鸿羽身边,看着这位一直很有领袖风范,如今落魄的像是三年没吃过饱饭的好友,心里也很难受,他忙问:“怎么样?丁伯父还好吗?” 丁鸿羽勉强笑着对顾葭说:“多亏了你之前一直帮忙按着爸爸的腿,让他没有流太多血。” “不必言谢,欸……杜明君呢?”顾三少爷左右环顾,发现连杜明君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丁鸿羽正要实话实说,结果却被高一上前一步拽了拽衣角,说道:“杜兄他先行回去了,好像是觉得衣服破的实在不成体统,你也清楚他这个人最重整洁,不愿意邋邋遢遢的示人。” “原是如此……”顾葭很理解,杜明君这个朋友是如同名字一样是位高洁的君子,哪怕家境贫寒也因为成绩十分好,被学校校长资助读完大学,不卑不亢,懂得感恩,有一切美好的品质,是顾葭非常欣赏的那一类人,“那他伤势如何?也没有让医生看看就这样走了?” “他没事儿,被打的时候全是我挡着,他那一身排骨,被打一下还得了?就我皮糙肉厚比较抗揍,还不得护着他啊。”高一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熊猫眼。 顾葭这才终于感觉今夜的事或许可以告一段落,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星期五,随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你呢?有没有哪里痛?”问完顾葭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傻,星期五不会说话啊,“算了,你应该还没有被检查,现在立刻去让医生做个全身检查。” “好啦,他又不是真的不懂,痛的话也会表现出来,但你看他……”高一安慰顾葭,“完全没事儿人一样,估计就是身上有点被打出的淤青,我和丁兄回去也都随便擦点儿碘酒就好,他也这样没问题的。” 顾葭这是关心则乱,毕竟星期五是因为他才会遭遇这档子祸事,又‘乖巧’的太过分,难免不会让他多担心一点,多操心一下。 他从前操心的人已经长大到不需要他保护的地步,反过来反而受到对方的爱护,再加上那人三个月没联系他,他这一腔爱心无处安放,刚好来了个傻子,仿佛只有五岁智商,顾葭更是发现了傻子和弟弟许多共同之处,便不自觉的移情起来…… 可这移情或许也能称作是因为太孤独而发生的变化,待正主回来,这傻子还有没有地位排在顾三少爷心头,连顾三少爷自己都不信。 020 “啊?”顾葭先是一愣,随后整个人都散发着欢快的光,小鸟般从车子里头跳下去,要飞回公馆,连身后的星期五等人都抛掷脑后,还是跑了几步后才想起来,不好意思的回头说,“我先走了,可行你和传家说一下今天事件的缘由。” 星期五不急不缓的跟在后面,看着顾三少爷连说话都还在不停的朝家里走,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些微不可差的笑意,紧接着却又是微末的困惑。 车上的陈传家知道顾葭遇上他弟弟的电话那是跟火烧屁股没两样,便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便要开车走人。 只白二爷非要支出脑袋,扯着嗓子同顾三少爷说俏皮话:“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每次都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家里有个母老虎!哈哈!” 顾三少爷才不理白可行,这人你越和他贫他越来劲儿,冷他一会儿才是正确的结束聊天的方式。 白可行见顾葭没有和自己对着贫嘴,一时有些失落,坐回位置上后还望着顾葭那小公馆的门口,像是丢了一魂一魄。 “呵,可行,你这眼珠子都要掉顾葭公馆里了,不然你在这里借住一晚怎么样?”陈大少爷‘贴心’的提意见。 白可行立马摆出一副‘我才不稀罕’的神情,挥了挥手,潇洒的说:“算了,在他家一秒都呆不下去,他妈逮着我就问有没有回京城,有没有看见她男人,我可受不住。” 陈传家幽幽的看着白可行,似乎在判断这人说话的真假,又好像早已经看穿,只是不说破,轻轻笑了一下,便看着自己的右手,像是欣赏什么艺术品一般来回的看。 车子很快发动起来,白可行在汽车的轰鸣声里好奇的看着陈传家,说:“你眼睛才是掉手上了,怎么了?” 陈大少爷眯着眼睛微笑:“这是幸运之手,我在想一会儿若是去赌场来两局,一定是要赢的。” “切,瞧你这迷信的样子。”白二爷不感兴趣,靠回椅背上,可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迟疑着问,“对了,刚才在医院你和小葭说什么好玩的呢?我似乎不知道。他说你被卖了?” 陈传家偏偏也不告诉白可行,说:“你猜。” “我要是猜得找饿还用问你?”白二爷叹了口气,打算耍一番无赖,可谁知陈大少爷根本不吃这一套,一路上守口如瓶的样子,真真叫白可行的好奇给勾的像是闻见了酒香的酒鬼,非得想办法喝到嘴里不可! 只不过很快白可行的白公馆到了,他下车前也没能从陈传家嘴里抠出一言半语,他却给陈传家将今晚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他下车前放了狠话,说是定要知道那段故事,随后便大摇大摆的回去,他的汽车则被司机停在院子里,根本不用他操心。 好歹尽了朋友义务的陈大少爷让司机径直回了陈家,也没有去他所谓的赌场来几局,只不过回到家里等他的不仅仅有陈总管,还有任性等他的妹妹和半夜起来放水的陈老爷。 021 顾三少爷很心动,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好?毕竟当初我妈是被赶走的……太太看见我妈不会开心吧。”最主要的是,顾葭怕弟弟为难。 他是知道这种感受的,他就夹在他妈乔女士和弟弟顾无忌的中间,两边都是他爱的人,可这两个他爱的人却一个从小到大没对无忌有个好脸色,另一个更是没由来的厌恶这个不算姨太太的姨太太。 顾葭心想,弟弟或许是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是清楚乔女士是他们两人的生母,就不会这样厌恶她了,再来乔女士也是有苦衷的,她当年受了很多苦,只要无忌稍微了解一下,就不会这样抗拒她了。 可顾葭这些想法很不切实际,他的弟弟顾无忌好歹明面儿上是顾家大房正统的夫人所生,享受了一切最好的东西,包括未来的家产继承权,知道当年事情的更是没有几人,若是曝光出去,那让正房太太怎么办?让顾家其他房的小辈怎么想顾无忌? 再来,弟弟的出生太具传奇色彩,说好听点儿那是生而有异必为人中龙凤,说难听点儿,迷信的人若是碰到顾葭和他弟弟那种情况,早就两个一块儿淹死,生怕是怪物降临人间。 顾葭和乔女士有过约定,绝对绝对不能告诉弟弟他的身世,弟弟如今的成就与辉煌他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很开心。乔女士当时颇为不满,说道:【凭什么不能说,他也是我的儿子!要不是当年那人老珠黄的老婆娘夺走了无忌,我用的着和无忌这样生分?!】 【更何况我就是说了又怎么样?!他们谁还能杀了我不成?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不让我们母子相认?】 顾葭当时也是气急了,头一回怒道:【你一天都没有养过他,管都不管他,现在他长大了你也不是真心对他,就只是想要让他认你来气太太,你若是非要这样害他,我也不管你了,日后我们一刀两断,你要报仇便报你的去,我不活了!】 乔女士当即吓了一跳,也哭着委屈说:【我这不是说的气话吗,妈妈一时糊涂,你骂我不就行了,至于要死要活吗?你若是死了,妈也活不下去的。】 顾葭其实不大信乔女士那句‘活不下去’,只要他爸,那位俊美的顾文武先生还健在,乔女士才不会死,就算到了阴间,估计也要想办法还魂才够。 不过好在那次闹过后,顾葭和乔女士也算达成了共识,只把顾无忌当作是太太的儿子来交往,更何况顾无忌对顾葭好,顾葭对乔女士好,这样的四舍五入,乔女士也感觉自己气到了顾文武的夫人,于是瞬间眉开眼笑起来。 话说回来,这时乔女士还因为醉酒在卧房睡的昏天黑地,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顾葭经历了多少故事,顾葭又和顾无忌还在电话里决定她能否跟着去京城,不然若是清醒状态下的乔女士,此刻定当直接抢了顾葭的话筒,对着电话那头的顾无忌就开始说好话,想方设法的要回本家。 022 狗窝的材料是白二爷从公馆直接送来的毛毯,那毛毯花色过于喜人,顾葭则更喜爱高雅精致的花色,因此毛毯成了公馆里昂贵又无用的东西,几乎总是藏在柜子里,不曾用过。 今日桂花偶然想起这么一块儿毛毯,欣喜的不得了,感觉这块儿毛毯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关键是桂花可不知道这毛毯的价格,只知道顾少爷不喜欢,既是不喜欢,那么拿给这个星期五用也是能够的。 大冷天,单单只睡在一张毛毯上那还是会冷,桂花可不愿意将人冻病了,不然少爷又要自责没有照顾好这个捡回来的大丨鸟。 “喏,这个也给你躺,软绵绵的呢。”桂花又铺了一层棉被在地上,最后从外头不知道哪儿抱过来一床喜气洋洋的大红大绿棉被说,“这才是盖的,明白了?” 星期五点点头。桂花终于搞定这一人一鸟,手捂着嘴巴打了个打哈欠,便睡眼惺忪的又下楼去。 盘腿坐在地铺上的星期五将被子盖着自己的腿,看了一眼枕头,没有去碰,就这么双手抱臂的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他总是很难入睡,因为闭上眼睛后,他还是会听见很多声音:从风灌入门缝的声音、虫子爬过地板的声音、空气流动的声音、自己心脏沉重地跳动的声音,最后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星期五猛的睁开眼,当看见那雕花欧式大床上躺着的纤细的男人,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这个人的家里,刚才的呼吸是他熟睡发出的…… 顾葭的呼吸声很轻,但却很平稳,规律,未关严的窗帘泄露进来的几抹月色落在顾葭脸颊一侧,将他的发丝都镀上一层银色。 华丽的丝绸床被、明暗交接处轮廓温柔的顾葭、头顶斑驳的墙壁、热水汀循环下温暖湿润的空气。忽然的,星期五耳边再没有别的杂音,他缓缓迷离了瞳孔里过分锐利的光,不知不觉地再度垂下眼帘,在他朦胧的视线里,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正面朝他,双手叠在脸颊旁边,像是还没断奶的婴儿那样睡觉……他这样想过后,就再没有什么意识地陷入沉睡中去。 第二天。 顾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一夜无梦的他感觉腰酸背痛浑身都像是被人殴打过一遍…… 等等,他的确昨晚被人打了。 顾三少爷懒洋洋的从被窝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看也不看一下的胡乱摸索电铃的位置,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便按了两三下,随后慢吞吞的坐起来,迟钝地看自己没有换掉的衣裳和角落里坐着都能睡着的星期五。 “来啦来啦!”伺候顾葭起居的桂花很少拥有可以进顾葭卧室服侍的机会,今天听见电铃响,却不意外,昨天那么晚才睡,今天肯定是没有平常精神,会在卧室洗脸后再换衣服。 桂花利落的端了水盆进卧室,双手将袖子一挽起,就把手撑入水中,两三下将洗脸帕拧干才递给顾葭,期间指了指还坐着睡觉的星期五,小声的笑道:“瞧他,我昨儿还说他对三少爷您是雏鸟情节呢。” 023 约翰森医生昨天夜里回到家中,把熟睡中的妻子伊莉莎吵醒,伊莉莎穿着传统睡裙,白纱做的睡裙拢着她那白人特有的肤色,显得整个人十分圣洁。往常约翰森医生见了妻子,总要为了自己吵醒对方而抱歉的亲吻她的脸颊,今日约翰森医生则颓然坐在床边,唉声叹气,活像个小老头子。 伊莉莎歪着脑袋看自己的丈夫,笑着说:“今天怎么了?没有病人找你看病?” 约翰森医生摇头,他的医术是非常好的,来找他的病人一天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忙的不可开交,遇见权贵们,更是得推开所有预约,前去权贵们的公馆□□,可见他有多受欢迎了,不然也不会每天这个点儿才回来。 “那是为什么呢?”伊莉莎见丈夫很苦恼的样子,立马也从床上坐起来,她双腿叠坐在后面,双手拉起丈夫的手放在脸颊边上轻轻蹭了蹭,安慰道,“你总得告诉我,我才会知道啊。难不成是因为今天你没有救活谁?” 伊莉莎是知道她的丈夫有一颗想要悬壶济世的心,善良的让她自惭形秽,除了没有救活病人,伊莉莎想不到什么事情能让如今已经可以在权贵中虚与委蛇的丈夫摆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约翰森抬起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深深的凝望妻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的肩是垮着的,白天出门时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只剩下对这个地方的失望与痛心。 “伊莉莎,我们跟着阿诺神父来到这里,神父说过‘众生平等’,我对这句话总是信服的,可今日所见绝非‘众生平等’,这个世界就像我所在的医院,是为了有钱人所开,如今就连那些围在医院周围的穷困病人都被轰走了,我感觉自己所争取的一切,都是失败的。” 约翰森医生从故土踏上这片土地,只因为这里让他心疼,让他感到了使命在召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他想为这里的困苦人们做点什么,结果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看不起病的病人们暂时在医院外面等着,他一有空便去免费看病。 玛丽亚医院的院长是约翰森医生的大学同学,两人在学期间,约翰森是瞧不起对方的,认为对方空有家世,毫无本事,不屑与其为伍,结果来了中丨国却在对方手下工作。约翰森也是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在这个医院混的风生水起,期间学会了假笑、迎合、在道德底线上坚持原则,可他维持了这么久的和平假象,却因为权贵的一句话便满盘皆属。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今天,陈家的公子来医院提了一个意见,前台的护士直接给院长打电话,大半夜的,等陈家公子一走,巡捕房的人就来医院将外面等着看病的病人们轰走了。我后来在三条街外才看见他们,好多人都死了……脑袋上,胸口,肚子……都是伤。”约翰森难过的眼眶都开始湿润泛红,他金色的小胡子抖了抖,嘴唇抿成一条线,“最关键的是,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因为不想离开医院而被打死的,为了活而死,真是太可悲了不是吗?” 024 桂花笑的出来,顾葭却是浑浑噩噩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待星期五,他满腔的疑问,但现在约翰森医生也来了,自己总不至于在客人面前质问星期五是不是耍自己玩吧? 他不是幻听,星期五的确是会说话。他质问星期五的底气也不足,毕竟从一开始自己都是想当然的认为星期五不会说话,之前他还让白可行不能光凭一己之见判断别人是什么样的人,结果自己却先入为主,实在是很不应该。 顾三少爷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思绪纷杂,一面站起来把相机递给桂花丫头,一面对着约翰森医生说:“很抱歉让你看见这样一幕,只是和朋友的玩闹,请不要介意。” 约翰森医生连忙摇头,脸上的震惊很快褪去,留下一脸的和善与眼底那告密者的忐忑不安。 “这样吧,我们先下楼,桂花你给星期五重新找衣裳换了再下来。”说完,顾葭哪怕是生病也总是得体优雅的对着约翰森医生微笑,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约翰森医生对顾葭这样玲珑剔透的东方男人总是抱有喜爱与好感的,发现对方对任何人永远都会充满善意,约翰森便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总是这样对谁都很好,也不会迎合别人,结果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顾葭却还是本来的他。 可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约翰森医生忽然很悲观的想,这样的顾葭,总有一天也会如同自己这样向这个世界的所有钱权低头,为了梦想或者理想,牺牲自己的一切。 或许他也算是导致顾三少爷变成那样的推手之一,他一旦告诉顾葭他身边的那个陈家大少爷对他的龌龊心思,依照顾葭的骄傲和骨子里的清高,定是要和陈传家绝交! 这样也好,那样邪恶的,丝毫没有将其他人当人的恶魔,根本不配与顾葭交往。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顾葭先站在主位上,邀请医生坐下后自己才入座,他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沙发里,眸色流转着心不在焉的慵懒,一时间竟让鼓起勇气的约翰森医生泄了气,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或者这位顾先生和陈大少爷就是那样的关系,昨天只不过是两人间的一个小小情丨趣…… 那么他来这里义正言辞的告诉顾葭自己发现了他们的奸丨情,还想要顾葭同陈传家生分,那才是真正自寻没趣!所以不管他们的关系如何,自己都应该想好该如何叙述,才能够引起注意和愤怒。 顾三少爷无法明白这位在他心中一直爽快的洋人医生如今正纠结的快要疯了,他自己的事儿都没弄明白,还发着烧,也就一眨眼就忘了医生还坐在自己旁边,自顾自的回忆昨天一天自己在星期五面前有没有做出什么丑态。 他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在星期五面前摔了一屁股的事情最为丢人。 而且也不知道星期五到底是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装哑巴,有没有失忆?没有的话为什么不走?失忆了的话还记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 025 顾三少爷面色不好的赶客, 生气的态度明晃晃的摆在那里, 约翰森医生却佯装看不见, 非要继续说:“顾公子, 倘若我还有一点儿办法, 也不至于求到你这里,实在是太心疼了,你没有看见,无数活生生的人, 都死了,昨天还和我说谢谢的病人们, 都没了,你让我如何是好?我只能想到你,求求你。” 顾葭本来冷漠的急于赶走这个撞破了他和陈传家之间隐秘的医生, 这可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怎么可以由另一个人说出来, 还误会至此?! 他既恼怒又羞愧,一面感到被陈传家欺骗的恶心,一面又为陈兄辩解,再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面前的约翰森,这么个结结实实的大男人却是开始在他面前掉眼泪了。 顾葭见过人哭。像是桂花的父亲喜极而泣的哭;像是他的妈妈乔女士痛彻心扉委曲求全的哭;还有可怜巴巴求他赏点钱的小乞丐们低贱到尘埃里的哭;婴儿时顾无忌没有奶吃的大哭。 约翰森的哭和他们都不同。顾葭一时无法再冷着脸,反而共情的十分深刻, 同情约翰森所痛哭的一切。 不过他依旧无法一口答应约翰森去找陈传家理论, 他到底还能不能平静的面对传家都是个问题, 是开诚布公还是装作糊涂? “约翰森医生,您这是何苦呢?我没有说不帮你,只是你说我与传家是那种关系,着实吓了我一跳。”顾三少爷心慌,但瞧着却似乎永远平静自持,给人春风拂面的温柔,“再来你说传家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死亡,恕我不能相信,只能待我调查清楚再回复您,您看如何?” 约翰森医生到此为止已经明白自己是达到目的,可不知道为何,他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他痛彻心扉的为自己哭,离开的时候,看着还微笑着对自己招手的漂亮公子,默默的说了一句:“抱歉。” 至于抱歉什么,约翰森说不清,或许是因为将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的顾公子扯入这桩血案里,又或许是为了自己污蔑顾公子和陈传家有苟且…… 终于送走了约翰森医生的顾葭一个头两个大,他瘫在自己小厅房里的沙发上,右手的手背轻轻放在额头上,触目所及的全是他热爱的西洋钟。 正对着的西洋钟名叫铜镀金转花自鸣过枝雀笼钟,是顾葭最喜欢的一座,整个自鸣钟形状犹如一个奢侈的鸟笼,四面雕花精绝,里面锁着一只鸟雀,钟表的位置位于鸟笼的正面下方,秒针滴答滴答一刻不停的转着,同房间内的其他所有钟表汇成一首无词的歌。 这雀笼钟是瑞士产,后送入皇宫,也不知道怎么的前几年流出宫外,辗转去了陈传家的手里,最后又由陈传家转赠到他的手中。 当时陈传家送来这份大礼时,两人并不很熟,可顾葭对这位略小自己一岁的朋友很有好感,两人更是撇下白可行到处游玩了许久。 026 星期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简直是同仇敌忾, 好像他也是多无辜的一位良好市民, 一位可怜的受害者。 然而顾葭是信他了。再不会有人能够在危急时刻会把求生的机会让给别人, 自己则站在下面直面危险。 顾三少爷为人真诚, 任何人待他好,他便也对那人推心置腹的好,更何况他想,自己同星期五也算是有了过命的矫情, 这要是在小说里,两人就得烧黄纸做兄弟。 “没错, 上回也是,巡捕房里头对我们不问缘由的乱来,这回又没能守护城中治安, 当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事的, 总得有人好好治治他们才好。”顾三少爷心有余悸, 落地后,还双手捧着星期五的脸、握着人家的肩膀,上下打量,确定身上只有几滴溅染上的血点后,他还很感动的垂着眼帘,惭愧的说,“真的很谢谢你, 下回你不要在下面等了, 也爬上来多好, 那么长一溜儿的墙,我们都坐在上面也是坐得下的。” 院墙的里面是别人的宅院,所以他们必要时刻和那小车夫富贵一样逃进人家家里也不是不可以。 但顾葭又有点害怕那些可怕的青皮混混若不是讲道理的,不是互相打群架,非要追杀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人逃进人家家里,岂不是也让这一家人活不了? 于是顾葭又很沉默,他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毫无办法,除了在这里愤慨生气后怕,没有任何可以报复回去的法子。不,或许也还是有的,他直接给巡捕房的最高巡捕长打个电话,让他彻查此事,再给报纸爆料,以当事人的身份描述事件的恶劣,那么或许会引起天津卫相关部门的注意。 毕竟是洋人多的地方,现在在租界附近都这么不太平,那些洋人肯定要抗议。 顾葭一时间思考了许多,可这些又仅仅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怕自己自不量力,最后给无忌惹事就不好了,所以还是算了……他不想让无忌担心,所以他得好好的,什么危险的事情都不去做,不然无忌会难过的。 顾三少爷微微蹙着眉头,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一直拉着星期五的手,将人带出巷子的。 刚出去,顾葭就碰到了折返回来的富贵,富贵失魂落魄的站在巷口,看着被毁的稀巴烂的人力车,脸色比死人都恐怖。 顾葭看他这样,便察觉到富贵是心疼自己的人力车:“你的车大概是不能用了,这样吧,我晚点赔你一辆新车,好歹你也是送我们才会遭遇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总认为自己很成熟的富贵眼泪便夺眶而出,直接跪下来,给顾葭磕头,他一个头磕下去,耳边便响起大哥对他说的话【富贵,这车可是哥哥好不容易才租赁下来的,哥哥跑不动了,就你来,你跑不动了,还有三崽子,以后哇,咱们就有好日子过咯!】 说这话的大哥,因为半夜遇到劫道的,为了护着人力车,自己被打死了,骨头都从胸口戳出来,白森森,血淋淋,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把车子拉回家,交给十二岁的富贵,让他靠这个车子好好的赚钱,以后【大富大贵!】大哥说完,咽了气。 027 顾葭是开玩笑的, 他不认为星期五是个车夫,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体面的车夫,这人细皮嫩肉的, 哪里像是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干苦力的? 顾葭腹诽着,时不时和星期五聊天, 不知不觉便到了陈公馆的大门口, 也早忘了自己方才还有点恶心想吐,正凝重的看着陈公馆那黑漆雕花大铁门, 踯躅不前。 陈公馆占地面积极大, 昨日陈家小姐的生日宴结束后还有不少留宿在陈公馆的达官贵人, 一辆辆黑色的豪车整齐排列在公馆大门口,虽是没有昨日的盛况,但也十分惊人。 顾葭来之前,想过自己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和陈传家相处,可想是这么想, 临了却很怕自己暴露, 他是不大会撒谎的人,大部分时候他不愿意说的事情就不说, 若人家非要知道, 他才真假参半的解释,那也都是善意的, 没有任何不好之处。 现在顾葭需要为了不伤害自己和陈传家彼此之间的感情, 竟是要替对方遮掩罪行, 他怕情绪一时控制不住, 脱口便忍不住质问,质问陈传家到底是把自己当朋友才和自己玩还是其他。 若陈传家说是认真的,他该如何回答? 若陈传家决口否认,他又该不该供出告诉他这一切的约翰森医生? 说起约翰森医生,顾三少爷想到对方提起的医院穷困病人被赶走之事,这不像陈传家会干的,可既然陈传家连背着他摸他都干得出来,那么或许陈传家从一开始,就根本就不是他眼中的模样。 “别怕,我可是你保镖。”星期五在一旁适时说道,“要是发生什么他想强丨暴你,我帮你废了他几把。” 顾葭被说的面色一红,看了一眼星期五那西装革履很是优雅贵气的样子,说:“什么强丨暴,我不信陈兄会这样,你把他想的太坏了。”他还是下意识的为朋友说话,哪怕他自己方才也在怀疑,“而且你说话也太……粗俗了,与人交往总这样不好。” 星期五假意不懂:“三少爷您这是教训我吗?我哪句话说的不好听了?” 顾葭张嘴就要复述‘几把’,可很快又反应过来,偏不满足星期五,悠悠道:“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还望三少爷告诉我,我也想做一个斯文人呢。”星期五勾着嘴角,歪头去看顾葭。 顾葭置气般非不让星期五瞧自己的表情,伸手就去推这人的脸,严肃的说:“你莫要玩笑了,我们才认识一天,你怎么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连死人都要臊的活过来?” 星期五笑意更浓,点头表示:“那是我唐突了,等熟了以后三少爷再告诉我,我哪句话说的不好听,我改好不好?” “孺子可教也。”顾葭说罢,也笑了,对星期五说,“谢谢你。” “哦?怎么又谢我?”星期五垂着眼睫,落下一片阴影在眼睑上,让人看不清他眼瞳藏了什么秘密。 028 幕后主使顾三少爷低头笑了笑, 似乎对星期五的这声控告有恃无恐。 这时那段先生也端坐在位,与坐在主位的陈家大少爷陈传家感慨说道:“陈大少这也是没给我透露一点儿风声啊,我要是知道陆老板在, 哪里还用这么大费周章的又是打电话、又是说好话让我来一趟与苦主商议,直接就电话里解决问题, 那现在早就能上牌桌打上了。” 段老先生生平没什么爱好, 唯独对那打牌情有独钟,因此很多时候他的生意也都是在拍桌子上谈成的, 打的高兴了, 什么都好说, 打的不高兴那就对不起了您嘞,改日再谈吧。 陈传家隐讳的看了一眼顾葭,和顾葭视线对上后,默契的一摊手,无奈的说:“这可怪不了我, 我也没有见过那大名鼎鼎的陆老板, 还是段先生生意做的大,做的远, 听说在上海开的洋行很是火爆, 我在这儿先给您老道喜。” 段老先生摆摆手,脸上一副‘这不值当说’的表情, 但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自傲, 谦虚的十分有限。 “要我说, 论做生意, 在场的哪一位仁兄都比不过咱们的陆老板,陆老板这南北十三行里头,就属陆老板能够称得上是个中翘楚,半年前那谁都不敢去的海运,陆老板亲自带队,这不立马安全回来了?” 段老先生左一句陆老板右一句陆老板,顾葭生怕再这么聊下去,自己这边儿的冒牌货就要暴露,便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各位,今日我们坐在这里可不是来谈生意的,你们都是大老板,就我一人儿没有事儿做,这不是平白惹我羡慕么?我可不干,从现在起可不能再说生意了。” 段先生见顾三少爷这样说,倒也没有继续,只是很和蔼的说:“三少爷哪里需要羡慕我们?我这老家伙才该羡慕你啊,你们顾家现在有顾四爷撑着,哪像我,生了个儿子当没有,你瞧瞧你瞧瞧,成天给我惹一堆麻烦事儿,真是恨不得把他打回娘胎回炉重造哟。” 顾葭听段先生话语里处处都是痛心疾首,然而眼神却没有真的痛恨,可见此人其实对那不成器的儿子段可霖疼爱有加,不然也不会宠成这样,因此那句‘把儿子的腿打断赔礼’的说辞看来不可信的程度又提高了不少。 段老先生说道自己的儿子,又叹了口气,看向一直没有插话的其他三人,难得露出一个微笑来,说道:“你们,哪位是丁先生?” 丁鸿羽立即站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被段老先生摆手打断,说道:“啧,站起来做什么?快快坐下,今日该是老夫我向你们赔礼道歉才对,哎,事情的经过我已查明,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心疼我手里的商业圈迟迟不能开工而赔钱,所以才会心急去找你家老先生的麻烦,结果……不提了,我们说说现在吧,我的意思是,我儿害的你爸腿受了伤,那么我儿现在两条腿都断了打着拐棍都站不起来,也算是两消了你看如何?” 029 是如何回到顾公馆的, 顾葭已经记不得了,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还在生气,一句话都没有和身后的星期五说。 星期五却似乎很不在意, 洒脱的很,围着顾葭笑道:“你板着这个脸做什么?又不是天要塌了。” “……”顾葭不理他, 进公馆后就只对桂花说, “桂花,我饿了。” 桂花见状, 察觉到三少爷的心情不好, 把手里的钱往口袋里掩了掩, 装的很是开心的样子,道:“哎呀这真是巧了,方才马大爷刚从银行回来,说是钱都拿回来了,还顺带买了小米, 我锅里正熬着, 三少爷您等上一等,一会儿再给你夹两个泡菜, 保准好吃。” 顾葭听见钱都回来了, 也就没有追究什么,只问:“那我现在可以申请这个月的零花吗?”他手头半分钱也没了, 自觉可怜的很, 眼巴巴的望着桂花。 桂花扬着脸, 一脸的‘你觉得呢’。 顾葭便叹了口气, 说:“这回我是真的有急用了,不然我可不敢来烦你。” “怎么?”桂花瞅了瞅跟回来的星期五,说,“发生什么了?” 星期五耸肩,十分自然的坐在顾葭对面,一手放在独个儿的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手肘支撑在上面,手背微微抵着脸颊,深邃的眼就这么盯着顾葭看,道:“三少爷可能是找不到穿去听戏的衣裳,所以比较苦恼。” 顾葭皱眉,道:“我说换衣裳又不是真的换,那是为了给你拖延时间才说的话,你这人倒好,还完全不紧张,我真是后悔当时让你冒充了。” “多后悔?”星期五似乎觉得很有趣。 “悔不当初,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好了好了,我懂了,不必再说,不过你就这么担心吗?为什么?不久一块儿吃饭听戏。” 顾葭觉得星期五是不是没有脑袋,或者脑袋里面全是水:“你忘了?你不是陆玉山!现在你冒充人家,那段老爷是认得陆老板的,你和陆老板根本就是两个人,你不知道陆老板是什么秉性,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习惯,什么喜好,你到时候露馅了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你信我。” 顾葭摇头,忽然‘嘶’了一声,嘟囔道:“不行,你急我的屁股疼,我不想和你说话。”他刚才坐沙发的力气太大,导致根本没有好的尾巴骨瞬间开始彰显存在。 星期五突然笑了一下,眉眼俱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正常人大都是急的脑袋疼,你……” “闭嘴!”顾葭也发觉自己这话很有让人打趣的余地,但被星期五这样的笨蛋说脑袋长在屁股上,还不如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来的痛快。 他和星期五斗嘴的时候,桂花已经去厨房把刚熬好的小米粥,外加一碟用精致盘子装好的黄色泡萝卜,这黄色的泡萝卜是日本餐馆买来备着的,酸甜口,是三少爷爱的。 星期五本还含着笑意的视线落在那一小碗粥和那三粒泡萝卜丁上,忽然很疑惑:“没了吗?” 030 家里没了车子, 一时之间,刘知书有些无措,他从一大早起来就很茫然, 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发愣,后来瞧见太太出门报案, 本也想跟过去, 可却被太太的冷眼制止便只好蹲在房间里看书。 小刘昨夜与门房马大爷一块儿睡,一夜没有休息好, 但白天还是很精神, 平常他三两下穿好衣裳就要时时刻刻等着被叫用, 可现在他却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坐在这里看书,书上的字也如同妖魔鬼怪,让他无法看入心里。 刘知书不如名字那样知识渊博爱读书,不过是家里人的一点期望, 希望他能够成为那样的人。 可笑刘知书就是来当司机, 跟的主子也都是大字不识,不过这也算是缘分, 只是小刘并不了解此事, 还总崇拜的看着三少爷,以为这人既然是太太的孩子, 又在交际场上都如同花蝴蝶一样受欢迎, 那么一定是知识渊博饱读之士, 殊不知受欢迎和识不识字全无关系。 他此刻合上书, 正要出门去找桂花说说话,一个人闷着实在没有意思,忽然马门房却匆忙进入他的房间,从前笑呵呵的脸上布满愁容,抓耳挠腮好不悲伤,看到小刘,便小声叫道:“小刘,我完了……” 刘知书向来话少,老实巴交的,看见这位远亲马大爷这么悲惨的表情,便也好奇,心中虽忐忑,怀疑此时马大爷跑来找自己哭诉没有好事,可还是扶着马大爷坐下,询问道:“怎么了?大爷,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是欠债了吗?可我这个月工钱也还没有发,多余都给了家里……” 马大爷摇头,他虽然时不时需要刘知书这位远房侄儿的接济,可也不至于低声下气成这样。他这是犯了大案了,只怕顾四爷知道会把他赶出去,或许还要把他送到牢里去! 虽然顾四爷在家里很是有些少年心性,对着三少爷态度很好,好像十分好说话,可马大爷清楚顾四爷绝非等闲之辈,如今自己昧了他寄给三少爷的生活费去还债,一旦被发现,他是真的完了! 就算只是被赶出去,也没有关监狱,没有受伤断腿,可天津地界的大户人家都会知道他是昧了主人家的钱才被赶走,到时候他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工作?哪里还有这么轻松,油水这么大的差事? 马长富说到底还是很担心自己丢了这份工作,一面哭丧着脸,一面说:“知书,你说你马爷这些年对你好不好?” 司机小刘点点头,但心中却了然马大爷此番来意,这人是犯了什么事情需要自己来背下,他虽不甚清楚,表情却渐渐冷了。 “你也清楚,我平常没有什么爱好,就年轻的时候好赌个几把,如今是知错了,可当初欠下的债却越滚越多,如今早不是我的工钱可以还清的,我得工作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到死都不能!”马大爷说到激动处,可怜兮兮的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鼻涕也趁机糊在袖子上,划出晶亮的一笔。 031 不等星期五给他反应, 顾三少爷便端着那一派优雅与众人打招呼去,他在天津好歹住了这么多年,该认识的也都认识了, 可认识的大都是爱出来玩的,于是这群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没有见过的人物。 顾葭没有怯场, 他天生适应这样的生活, 被所有人注视也显得大方自然,简直比那些拍了几场电影就火爆起来的小明星还要惹眼。 他到底还是走去熟悉的陈传家身边, 对着陈大少爷周围眼熟的几位点了点头, 又问换了一身行头的段老先生, 说:“段先生这真是大手笔啊,这是把芙蓉园包下来了不成?” 段先生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须,很是自傲,嘴里却继续的谦虚道:“哪里哪里,只是一点小心意, 是他们听说我要单独招待陆老板, 非要跟过来,正巧我包了芙蓉园, 大家都来也是坐得下的。” 这话说的巧妙, 说的是本身自己就有这样的心意,其他人过不过来, 自己都要给陆老板这样的待遇。 后脚跟上来的星期五则是扬了扬手里的雪茄, 看了一眼和顾葭小声说话的陈传家, 道:“那我这盒雪茄可是不够用了啊, 段老板这事儿做的不妥,也不事先通知。” “这哪里有时间呢?而且大家也不是图陆老板这雪茄而来,是为了陆老板而来嘛。” 段老先生不愧是做了一辈子的生意,说话一套一套,在场的人也都附和起来,一一和星期五打招呼,顾葭在旁看着,生怕星期五漏了马脚,于是和陈传家在一起的时候就心不在焉的紧。 陈传家也不打搅,任由顾葭走神,但却对众人道:“哪能都站在这里说话呢,都进去吧,陆老板定是也累了。” “对对对,都进去听戏,今日有小桃红唱那贵妃醉酒,这可是他的拿手本戏。” “怎么唱的不是白如月呢?” “那白如月年纪大了,就让徒弟小桃红上场去,也很使得,我听过一场,那火爆程度堪比当年的白如月呀。” 顾葭落在后头,抬眸看那芙蓉园的牌匾,又看了一眼左边红纸黑字写的今日场目,居然连续一月都是小桃红的戏,没有那白如月的名字。 “怎么了?”陈传家总是关注顾葭的,见顾葭不动,便站在他身旁,说,“你在意白如月么?” 顾葭摇头:“我是不爱听戏的,总觉得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法不适合我,可我听白如月的戏目却有些印象,现在他原来不唱了啊……” 陈传家解释说:“或许是不唱了又或许是为了给小桃红腾地方,一家红起来的有两位,老的想继续,新的想做头一位,那么势必师徒之间也是有人需要退让的。” “原来如此。”顾葭的确是不爱听戏,他下意识的避免这项消遣,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就连陈传家都只知道顾葭的父亲,那位顾文武年轻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离家出走隐姓埋名的当了戏子,把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乔念娇迷的七荤八素,非要下嫁给他…… 032 接下来的看戏吃饭顾葭都过的十分煎熬, 戏不是他喜欢听的,身边的陈传家也让他总不时的心跳加速,不过星期五这边却如鱼得水没有让他费心。及至饭局结束,顾三少爷都一改交际花的做派, 安静的发着呆,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 才突然有了精神,对要送他回去的陈传家说:“不必了, 我同星期五走着去看看丁伯父, 自昨天分别还没有去探望他。” 陈传家深深的看着顾葭,忽然笑了笑:“你连送都不让我送了?” 顾葭脸微烫,垂眸看陈传家那拽着自己手腕的手,头一回发现自己和陈传家好像经常拉手:“不是的, 只是去探望丁伯父的话, 人太多会很吵,你也不必陪着我去, 你不是很忙吗?不用总在意我的。” 陈大少爷一眼不错的看着顾葭, 直到忽然有一只手打断了他的注视, 从他的手里夺走了顾葭的手:“陈大少爷,三少爷还我吧,你忙去,我陪他去一趟医院。” 陈传家手心突然一空, 笑眯眯的盯着星期五, 说:“陆老板什么时候和小葭这么好的?难道真是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 星期五忽然挑了挑眉, 声音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迷人音色:“哪里,比不上陈少爷的通天手眼、无所不知。” 陈传家脸色微微一变,看着星期五的眼神也开始认真,不再轻视。 可也正是这个时候,顾葭从陈传家营造出的暧昧氛围挣脱出来,像是一条好不容易回到水里的鱼,沉在水底再也不敢靠近岸边,看都不敢再看让他心乱的陈传家,拉着星期五的衣角就要逃了。 谁知他刚走没两步,拐着两个拐杖的段可霖就从人群中挤到他这边儿,扬着那张瘦巴巴的脸对顾葭笑:“哎呀!顾三爷!顾三爷!可让我找着你了,你接下来去哪儿啊?我和你一起吧!” 段可霖,段公子今年快刚满二十岁,从十五岁开始在天津混,被白可行揍过一次后就收敛了很多,后来故态复萌继续在小圈子里横行霸道,但却打从心眼里很想混入顾葭的圈子里,认为顾三爷身边儿的都是漂亮人,成日一堆美人凑在一块儿,男男女女的,别提有多养眼了,段公子心痒很久,奈何始终被顾葭无视。 起先段可霖还因为顾葭总不识抬举而成日说顾葭一穷二白巴结陈家和白家,但也只允许自己过过嘴瘾,其他的人要是当着他的面说顾葭不好,段可霖又很不是滋味,心想自己这么想要结交的朋友,你把他喷的一无是处,这不是下老子的脸么?! 所以段公子脾气便开始有些古怪,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明白,不能在段可霖面前提顾葭了。 和段公子玩的很好的,有一位叫做周成美的大学生,家里是一溜儿的满清遗老,和段公子在茶馆相识,一见如故臭味相投,互相抱怨了那顾三少爷对自己的不好,然后又共同发誓总有一天要让顾葭知道他们的厉害! 033 到达玛丽亚医院的时候, 天空已经渐渐阴沉起来,冷风刮在人的脸上有着凛冽的寒意,像是刀片抚摸人的脸颊。 顾葭将毛领裹了裹,白皙的微微透出青色血管的手背便融在那柔软的兔毛里, 修长的手指被绒毛遮遮掩掩,像是一块儿被匠人精心雕琢过的玉石,表现着脆弱的美丽。 他匆匆进入医院大门, 然而忽地又停驻, 回头四周望了一下, 发现周围的确非常冷清,不似昨夜来时的四处烛光如萤火。 “进去吧,像是要下雪了。”紧随其后的冷峻青年跟上来, 手掌拉着顾葭的小臂便往里进。 顾三少爷‘嗯’了一声进入医院正楼,迎面而来的便是一位白俄护士。 白俄护士长得十分标致,五官每一处似乎都是对称而恰到好处的, 就连笑也笑的很甜美, 然而这么冷的天, 却只穿着单薄的护士服,双手藏在衣服里面,看见顾葭等人进来才立马站起,殷勤的询问说:“请问是看病还是有预约?” 不过说完,白俄护士又立马‘啊’了一声, 认出了星期五, 说:“你不是昨天抱着老人过来的人吗?你们是来看望病人的?” 顾葭好奇白俄护士怎么就记住星期五没有记住自己, 但又不好意思问,问了便显得自己好像很在意这点儿关注,十分的自恋。 “是的,我们是来看望丁老先生的,他现在在哪儿呢?”于是顾葭微笑着问道。 那白俄护士见顾葭这么友好,还有些不适应,但却非常热心的说:“就在一楼,刚刚给伤口换了药,大夫说没有感染,恢复的很好呢。” “那就好。”顾葭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又返了回来,把自己一直揣在口袋里的白色皮手套拿了出来给那白俄护士,“送给你。” 白俄护士一愣,连忙摆手:“这怎么能行呢?不可以不可以的。” 顾葭把手套干脆放在前台的桌面上,反倒是他很不好意思的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瞧你手上皴裂的严重,还是好好保暖要紧,我一个男人自然比不上姑娘的手重要。” 白俄护士这回没有拒绝,红着脸拿起那手套道谢。 顾葭摆了摆手,这才真的离去。 在走廊的时候,星期五把自己口袋里的灰色皮手套拿出来递给顾葭,语气颇为不悦地说:“你刚才做什么把手套给别人?不要做无用的事情。” 顾葭诧异的看着面前的灰色手套,对星期五的所作所说皆有异议:“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我没有必要用,又不冷,病房里应该有暖气啊。” 说完,又道:“还有,我哪里就是做无用功?你若是给我说个子丑寅卯出来,我便服你。” 星期五拉着顾葭的手强硬的给其戴上手套,一面动作一面说:“一楼是没有安装热水汀的,你以为什么地方都有吗?一楼大都是住不起高等病房的人用的房间,六七个病人挤在一起,也挤不暖和。” 034 老城里连排的房子被炸开, 大杂院与独门的四合院更是从四周暴起无数沙尘往中间落,空气里都蔓延着火药与尘土的腥味。 守在爆破据点的施工队伍全是穿着脏兮兮大棉袄的苦力,他们脸上糊着不知名的黑色灰尘,黑白分明的眼全怔怔的望着某个方向, 好像很担心又似乎只是呆滞的望着。 顾三少爷凭着直觉,万分怀疑那烟雾弥漫之所埋葬了他们追逐的丁伯父,可他如何开的了口说这样的话?只能先一步走上前去便要去问那些工人是否看见一个老人家过来。 他身体前倾, 一步跨出去还没有一半, 便又被星期五拉住, 他一脸苍白的回头看星期五,却听星期五说:“你在这里等,我去问。” 顾葭在那么一瞬间产生了星期五就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的想法, 但很快消失不间,就如同星期五那潇洒帅气的背影。 “同去吧。”顾三少爷遇事后也绝不喜欢藏在任何人身后,他喜欢亲手去做某些重要的事, 亲眼见证真相, 亲耳听见事实。 于是, 那爆破据点的几名四十来岁的工人便瞧见穿着打扮都很不得了的贵人们朝他们走来。 手里还拿着铁皮给段少爷挡飞石的工人名叫张三有,生就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和其他工人一样满脸的黑灰,却多了一个流着鼻血的鼻子。 那鼻血仿佛刚刚才止住,所以粘稠的好像随便用手背一擦就能擦下来, 而不是成为碎末被抹下。 “来人了!来人了!”张三有看见顾葭等人, 连忙紧张的朝着满脸红光怒意冲天的段可霖说道, “他们发现了!” 之前才分别不久的段可霖这时侧头看向来人,表情依旧控制不住的嘴角抽搐,他胸膛不住的起伏,却缓解不了那过快的心跳与一阵阵脑内剧痛。 “发现个屁!老子炸我自家的房子,是天经地义的!”段少爷脾气竟是比之前看着大上几倍,可怕的像是条疯狗,一不顺心便暴躁的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张三有脸上砸! 顾葭脚步一顿,之前对段可霖的那点儿可怜的好感顿时化为乌有,声音严厉的似乎也要开始揍人! “段可霖!你干什么!”顾三少爷看着气势汹汹,然而手无缚鸡之力,也从来没有打过架,不过他光是站在那里像是看垃圾一样的看着段可霖,便足以让段可霖浑身细胞都颤抖,丢开那倒霉的工人,上前几步就要拉顾葭的手。 “三少爷!哎呀!三少爷来了,快坐快坐。”段可霖对顾葭又和善起来,伸腿踢了一脚张三有,说,“凳子呢?!妈的,我来这里督公没有半天,什么幺蛾子都赶得上!三爷我和你说,刚才有个瘸子疯疯癫癫的跑过来捣乱,这些废物一个也不顶用,说是那瘸子跑进房子里要拿东西,我看他就是想多要点儿钱,在那假装抗议!他以为我不敢炸,老子就炸给他看!哈哈哈!” 035 由于雪渐渐大了, 老街也被拆完,以前他们几人经常去的路边摊今天也没有摆摊,丁鸿羽便说:“这样吧,我们一直往前走,看到的第一家有卖酒的店, 我们也不挑了, 就这样进去喝。” 高一附和的厉害, 好像就是要陪丁兄大醉一场。 杜明君却双手拢在袖子里,犹豫着,说道:“也好,不过喝酒前得吃点东西,丁兄你今天似乎什么都没吃,这样很伤胃。” 星期五听到这话, 对一旁的顾三少爷也道:“等会儿吃点儿东西垫垫。” “我省得, 你操什么心?”顾葭对星期五突然开始的啰嗦很不适应,感觉好像和乔女士在一起一样, 不过乔女士是爱他所以给他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位失忆人士怎么也这么关心他呢?还是说星期五只是比较敬业, 是个敬业的保镖? 一行五人慢悠悠的走在还算热闹的大街上, 快要收摊的糖葫芦老板追着顾葭等人说就最后几根糖葫芦, 便宜卖了。 顾葭摸了摸口袋,一毛也没有, 顿时对期待地看着他的小贩尴尬的道:“抱歉, 今日钱没带够, 改天好吗?” “那怎么能行呢?少爷你也别骗我,你穿这么好,怎么可能会没有钱?”那小贩在顾葭这里等了一会儿,结果得知又不买了,顿时脸色也不大好看,说话的语气便重了起来,非要顾葭买来吃掉。 就在顾葭被纠缠的感觉大街上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很是丢人,恨不得直接跑掉追上丁兄他们的时候,有一只手滴溜了三十文给放在小贩的手心,一个熟悉而声音从他身后说出:“把你这根糖札都给我,够不够?” 那小贩卖一根糖葫芦也就五文,便宜卖出去,三文就可以买走,现在糖札上也就剩下三串糖葫芦,得了三十文这简直就是血赚! 那糖札不值钱的,是小贩自己随便找稻草自己编制的,于是非常痛快便把手里的糖札给 了星期五,欢欢喜喜的拿着三十文溜了。 顾葭看着星期五手里的糖葫芦,星期五也看着顾三少爷那雪夜里风姿卓越的模样,毫不留情的两三下干掉两串糖葫芦,山楂籽全吐在一旁的泥地里,剩下最后一串便任由他插在上头,说:“你看我做什么?这是我打算留着明天吃的。” 顾葭知道星期五这是皮又痒了,要讹诈自己,但这样的逗趣也十分有意思,便也不计较什么,大方的说:“说罢,你要怎么样才愿意把最后一串给我?” 星期五吃的快,不是因为好吃,那糖葫芦除了表面的那一蹭麦芽糖是甜的,山楂酸的能要人老命,但星期五偏偏装作好吃的不得了的样子,宝贝着那最后一串糖葫芦,说:“不不,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明天的甜点就靠它了,你给我一百块我都不会卖你。” 顾葭噗的一下挑眉,意有所指的说道:“原来你就这么不值钱,一百块就能把你的命根子买了?”顾三少爷眼神在星期五小腹下方游离了一下,把后者盯的莫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手从他腰滑下去,然后准确的握住,却又很快松开。 036 杜明君一直都不明白, 这位来路不明的星期五到底是何方神圣。 每回看见顾三少爷和这位星期五,杜明君都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亲密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好像轻轻松松的就盖过了他和顾葭之间的感情——不过这样说也不对,因为他和顾葭其实没什么交情, 只不过因为他是丁鸿羽的朋友,顾葭又和丁鸿羽交好,所以他们是以朋友的朋友的身份来交往的。 “哎哟喂, 各位公子来的早哇,都是……新面孔呢,是来听听小曲儿还是谈谈心喝喝酒呢?有相熟的姑娘或者朋友介绍的姑娘吗?”打断杜明君那郁闷心情的,是一声娇笑, 然而笑声拉的很长, 便平白少了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而多了几分做作。 杜明君定睛一看,原来从那‘醉玉馆’里面迎出来了一位穿着旗袍的丰满女人, 烫了一头时髦的卷发, 一双眼睛大的离谱,扑闪扑闪好像能夹死一只苍蝇,白花花的双臂露在外面, 这么冷的天气也没说多穿一点,只在臂弯里挂着毛茸茸的坎肩, 便一把拉住了看上去最为有钱的星期五。 “爷是第一回来吗?哟, 这不是三少爷么?我上回逛洋行还遇见您了, 您气派, 一口气就挑了好几块儿手表包起来,我吓的都不敢买我那发卡了,生怕人家老板见了你这样大手笔的客人,对我这种小家子气的人也就懒得理睬。” 大眼睛的女人说话速度很快,但又十分的有风情,一面说话一面将所有人都望了一眼,手被星期五拨开也跟没事儿人一样,笑呵呵的去挽顾葭的手,说:“顾三少爷来我们这儿,那可是蓬荜生辉,我给你和你的朋友们开一个单间,你们想怎么玩怎么玩,再叫上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红玫瑰还有海上月陪你们聊天怎么样?” 顾葭任由这女人挽着自己,自然的不得了,点点头,说:“你说了这么一大串,把我都认出来了,我可还不知道你。” “哎哟……瞧我这记性,这不是看见三少爷你们太高兴了嘛?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叫我十娘就好,平常像是白家的白公子就也常来的,昨儿还在这里过夜呢,白公子可总和我们提起你呢,说你样样都好的不得了,可我们叫他带你过来,他又藏着掖着,非不带,说我们这里可配不上你。”十娘虽然说着这种话,可脸上没有一点儿的不高兴,反而自我揶揄的恰到好处,是十足的生意场上的人精,懂得如何讨好客人。 “哦?可行他居然是这里的常客?我倒是不知道。”顾葭一面让十娘带路,引他们去房间里,一面又好奇的问,“他还总和你说我,说我什么?总不会是坏话吧?” 十娘捏着帕子的手立马遮住那涂了口红的唇边,抿唇眨眼,十分的不好意思,说:“怎么会是坏话呢?都是好话,但白二爷他喝酒上了头后虽然说的是好话,也很不中听,怕三少爷你和他闹分手,我当然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037 “我看你是真的醉了……”背着顾葭下楼的星期五每一步都走的很稳, 手上却对着顾葭的屁丨股颠了颠,说,“如果你开除我,我便只是你的债主, 既没有住的地方又没有果腹的食物,肯定是要成天一大早就堵在你家门口找你讨债了。” 星期五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哄人睡觉,声音很轻, 走到外面时,好像被那夹杂雪花的风一吹就能散去,犹如他一说话便团在空气里的雾。 顾三少爷喝的浑浑噩噩却还是有逻辑性思维的,他按照星期五这说法想了想, 果真发现不合算, 便将星期五的脖子搂的更紧了些,说:“那你还是跟着我吧,之前小刘叫人来办丧礼的时候和我说家里统共也就剩下两百块, 办了丧礼后估计连这个月都撑不下去, 我没钱了……” 星期五微微皱眉,耳边全是顾三少爷醉酒之后忽重忽轻的拖长了尾音的声音,类似黏黏糊糊的找人撒娇, 但星期五又知道,这人每回都不是故意的, 像是一种习惯, 是不知道跟谁学来的习惯。 “怎么又没了?你今天不是让人去取了吗?” “是呀, 我也不知道, 我是不是花钱太厉害了,所以一天就没了?”说道这里,醉酒的三少爷像是终于开始自我反省,良心发现的说,“我也要工作去,不然无忌以后嫌我,那就不好了……” 又提到了这位无忌,星期五看了一眼深夜里还在拉人力车的那些车夫,毫不留恋的又挪开视线,打算背着顾葭走回去,可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背上之人突然打了个喷嚏,像个什么畏寒的小动物,越发缩小自己的身体,拿他挡风。 星期五脚步一顿,转身又去找那听在青楼门口的人力车,上去后就把浑身没什么力气的顾三少爷揽在怀里,侧着身子给他挡风。 车夫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但瞧着十分的痩,似乎浑身上下只剩下骨头和一层皮。 “去小顾公馆。”星期五淡淡的说。 那车夫沉默的点点头,立马拉起人力车吃力的跑。 这会儿星期五才有空问好像开始昏昏欲睡的顾三少爷,低头看顾三少爷那恬静的模样,说:“你睡着了?” 顾三少爷一下子又睁开眼,说:“没有哦,但是现在太晚了,该睡觉了……” “可你睡不着?” “嗯,睡不着,想我最近都买了什么,可我都想不起来。” 星期五无奈的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若是单独这么一个人,大概早就不知道被哪路牛鬼蛇神哄着败光家产了。不过这也只是星期五的一己之见,很显然他的这位三少爷身边总是或多或少有人愿意为他花钱,再来那位未曾见面的顾无忌大约也是个手腕通天的狠角色,不然哪里护得了这么一家子在天津混的风生水起? 星期五太了解这天津的小顾公馆,了解的比这两天听到的事情要多得多。 038 像是一场大火。 火光从一处房屋的一层中间部位泄露, 若是有人在此刻偷窥般轻轻撩开窗帘,便看见火光之中有人在其中舞蹈。 舞蹈者是火神的子民,他们的起步是拥抱,那时候他们的火还没有燃烧, 只藏在那位不知名的高个青年心中,稍矮一点的男人心中无火,却浑身上下染着星光一样的火种。 他们在雪夜里拥抱, 星光便逐渐如同瘟疫瞬间爬满那身材颀长面容冷峻的青年身上。 从他们相碰触的双手,从那密密交织的呼吸,再到一触即分的唇瓣。 于是紧接着,火在名为星期五的青年身上燃烧, 他的喉咙, 他的眼,他的皮肤,都在干涸在一寸寸的萎缩, 当一切都干涸成硬壳的时候, 青年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他的血肉从硬壳里突破!混着淋漓的鲜血从皮肤钻出,并渐渐膨大, 拥抱住引诱他的火种。 这一回的拥抱并不如前一次那样唯美,暴虐的掌控欲让青年翻身把火种困在自己与围墙之中, 他的鼻尖从火种扬起的头颅下嗅道了美酒的甜味。 于是他又像是拥抱了美酒的酗酒者, 一头扎进酒里, 伸出他的舌舔过美酒的表层。 酒神对虔诚的信徒总是拥有更多的耐心, 笑着圈住信徒的脖颈,像是要将信徒永生困在此处,为此不惜张开唇齿让这介于清醒与醉死中的信徒在自己身上予取予求。 偷窥者此时若把耳朵伸长,放到这两位的身边去,便能听见粘腻的纠缠不休的水声,仿佛是两条光溜溜的无鳞红色小鱼在仅有的水里搏斗! 强势的那一方自单薄而颜色浅淡的贝壳里出现,追逐那沉睡在拥有丰厚贝壳肉里时不时冒头的艳红小鱼。 艳红的小鱼绝不从贝壳里出来,在看见那身形稍大的鱼来势汹汹便缩在贝壳里面软趴趴的装死,很是不知所措。 大鱼终于是撬开了贝壳,一眼锁定在小鱼身上,冲过去便是一阵疾风骤雨的蹂丨躏,且还企图深入小鱼守护的洞穴,要到那深处去探险! 小鱼勤勤恳恳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将洞穴养的漂漂亮亮,怎能一朝大鱼来了就被大鱼强破呢?! 更何况小鱼看了看那贝壳深处的小洞,那分明是只允许自己通过的大小,大鱼若是要进入,绝对会堵住! 那它的小贝壳得多难受啊! 为此,小鱼开始抗争,它学着大鱼进攻的方式缠绕大鱼的身体将其逼退到贝壳的出口,谁知大鱼竟是假意被退,正十分享受与小鱼的缠斗,当小鱼筋疲力尽之时,大鱼甚至还把小鱼拖到自己的贝壳里引导小鱼来它家发泄情绪。 小鱼累的要命,根本发泄不了,被强行拖去大鱼的贝壳后很快便又找到机会回到自己的贝壳,随后立即关闭贝克入口,把家里所有的整株排列在贝壳入口处,决议固守堡垒。 可大鱼的力气绝非小鱼能够想象,小鱼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一只大鱼滑溜溜的撬开贝壳,然后冲破珍珠的阻碍,压着它直奔那包围了一圈贝壳肉的小洞。 039 顾葭一夜没能好好睡着, 他的梦境断断续续,每一回醒来,接下来的梦便更为恐怖,好像是要生生吓死他, 让他永远留在回忆里。 顾葭曾从给他说书的先生那里听过一句话,先生说,所有的梦境都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想, 你所担心的,害怕的,在意的东西,或者你根本早已遗忘, 但梦里又很熟悉的, 都是存在过或即将发生的。 ——存在过或即将发生? 顾葭本不信,可又不由得他不信。 他的梦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 但他又能准确的知道, 自己梦见了自己一岁的那年。一般人或许根本无法记住一岁的自己发生过什么,但顾葭总是隐约记得那么几个画面。 比如他被围在中间破开肚子。这次便是那之后的事情,他梦到自己从乔女士丢掉的垃圾里捡回了一个巴掌大的没有毛的小猫, 他不记得自己当初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但在梦里意识清醒的他拼命叫小时候的自己把小猫带回去, 梦里的自己也那么做了, 他便松了一口气。 他将小猫藏在怀里, 偷偷摸摸的待会自己的房间,学着乔女士喂自己奶的模样,撩开自己的衣裳,把小猫怼到自己胸口,但小猫除了会细细的呼吸,便什么都不会了,顾葭心想,不会喝就一点点喂吧。 一岁的顾葭也是这样做,从外面的不知道哪儿端来了一碗羊奶,自己含在嘴里,然后给小猫渡过去。 小猫尝到食物的味道,顿时张牙舞爪死死抓住顾葭不放。 后来画面模糊着,梦里的自己和小猫一下子长大,自己还在给小猫喂奶,小猫则喊他‘妈妈’。 这一声直接将顾葭惊醒,但干涩红肿的眼又让他无法醒着,便只好继续闭眼,结果就这么一息的功夫,他又被拖入光怪陆离的梦里。 这回他大约十岁左右,从一个偏僻小院子进入大花园时,恰巧碰见几个小男孩与小女孩合伙欺负最瘦小的那个男孩。 瘦小的男孩面无表情抱头蹲在地上,被打也一声不吭,顾葭见了,一时间直接替男孩哭出来,左右看了看就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冲过去加入混战。 他手持武器,打了那些小混蛋一个猝不及防,当那些小混蛋流着鼻涕哭的稀里哗啦表示要回家告状的时候,顾葭也不在意,他伸手去扶那小男孩,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却对他说:【我不需要你帮忙,所以不会谢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说罢,男孩跑远了,顾葭便只记得男孩脸上一点泪也没有,全然不像个正常的孩子。 他正失落着,结果梦境里却场景转换,他站在旁边,能看见十岁的自己灰溜溜的回家,没过多久那被救的男孩从那藏着的角落探出头来,盯着自己的背影许久,然后才真正离开。 顾葭不知道梦里究竟是发生过的真相还是自己期望发生的事情,不过这一幕总让他感觉很温暖就是了,他喜欢这样的感受。 040 帮顾四爷提黑色行李箱的光头小童今年十一岁, 是太太的陪嫁和顾家账房先生所生的第三个儿子,他叫英哥儿。 英哥儿吃力的从火车上将行李搬下来后就没了什么力气,他没有吃早饭,胳膊细的和姑娘家家有的一拼, 与同样是搬行李的六儿很不相同。六儿是顾四爷亲自从外头收回来当下人使用的,英哥儿从前自认高此人一等,谁知到了四爷身边才渐渐知道四爷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心腹来使用, 反而处处都把事情交给六儿——那个空有一身蛮力,断了根手指的小家伙。 六儿比他小半个月,于是英哥儿私底下非要在六儿面前摆出一个哥哥、前辈的架子,然而六儿并不吃他这一套, 对他一直爱答不理, 他既着急四爷不重视自己,又恨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六儿在四爷身边越来越得力,最后生恐越过自己成为顾家下人们的首领, 于是总是明里暗里的给六儿使绊子。 比方说现在, 他故意走在六儿身后,一脚踩在六儿的鞋后跟上,害得六儿差点儿摔一跤, 将箱子里的东西摔烂! 六儿及时稳住,回头冷漠的看了一眼英哥儿。 英哥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东张西望, 发现四爷并没有在意他们这里的小插曲, 便得意洋洋的对六儿挑了挑眉, 用口型挑衅道:“活该。” 皮肤黝黑的六儿之所以叫六儿是因为他曾经有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手指, 为此他在村子里被视为不详之物,逃离村子后,在码头讨饭吃时遇见了正找人打砸对家铺子的顾四爷,顾四爷看他要饭的手多了根手指,却很感兴趣,亲自把他那多余的手指砍了,然后拧着那血淋淋的手指头对他说:【看,这虽然是你的一部分,但你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它,这不是它的错,是你太无能。】 六儿饿的头昏眼花,但却对顾四爷这句话记忆深刻,几乎融入了血肉里,感觉四爷和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罪是因为多长了根手指,只有四爷认为他的罪是不能保护这根多余的指头。 从此他跟着顾四爷,顾四爷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将顾四爷的所有话都奉为圣旨,他要为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都四爷卖命!想要有一天可以达到顾四爷的地位,拥有保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东西的力量! 顾四爷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每个月给天津的一个账户打三千块钱过去。 这听起来简单,但六儿知道,他在接触顾四爷最核心的东西,顾四爷有要守护的东西,他不信顾家的任何人,于是交给他来办,他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是顾四爷捡来的私有物,是只为顾四爷办事的人,他在获得信任。 为了配得起这份信任,六儿十分知情知趣的不过问任何事,只是对四爷说的每一个吩咐照办,办好,其他的都与他无关。 041 乔念娇眼睁睁的看着车子绝尘而去, 背影很是凄凉落寞,一旁总是看着乔女士的小刘心急如焚,他急忙在车子离开后跑过去,却又不敢太过靠近, 对这乔女士说:“太太,你进去歇歇吧,不要站在外面冻坏了身子。” 昨夜刚下了雪, 虽然说铺起来的雪不太厚,可也因为今天是化雪天格外冻人。 他话音刚落,乔女士就转头回来,那脸上哪里还有一颗泪水? “太太……”小刘怔怔的看着。 乔女士十分俏皮的对他说:“你瞧我做什么?瞧我总演戏给小葭看?”乔女士摇了摇头, 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小刘, 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头顶,说,“你也还是小孩子哩, 比小葭还要小, 等以后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了,你得让他心疼,他才会永远乖乖听话, 不然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跟着谁跑了。” 小刘的确不知道, 说:“可我看三少爷还是跑了……” 乔女士点点头:“是啊, 这些年他是越来越有主意, 想法也多, 渐渐把那顾无忌都压我头上,不过你瞧好了,他总负我,对我的愧疚也就越多,他回来就会想尽办法的弥补我,我提再多再让他为难的要求,也都会答应了。” 说道这里,乔女士心情都好起来,她似乎向来喜爱如此算计别人,连家人都不放过。 小刘也想到了这一点,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存在于太太的算计行列中。不过就算存在也是无所谓的,他无所谓…… “那太太等三少爷回来以后想要提什么要求呢?”小刘看太太为难的盯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珍珠,似乎还是很心疼,刚才虽然摔的痛快,现在却一脸想要捡起来的样子,然而太太不动,小刘只好帮她捡,他跪在地上一颗颗的捡起来,用冻的满是冻疮的左手捧着捡起的珍珠,卑躬屈膝的毫无任何尊严,可小刘在太太面前要那尊严也无用。 乔女士见小刘这么乖,很是温和的也蹲下来,帮忙道:“我还没想好提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什么花钱的东西,花钱的有顾无忌嘛,虽然他大概不喜欢我,但也还是会捏着鼻子给我买的,所以花钱的事情便不需要小葭了,我只要他在回老宅后好好表现,和他弟弟一块儿把全部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 说罢,乔女士突然吐了吐舌头,她哪怕年纪大了,也总还是有些举动类似少女:“我坏吧?” 小刘红着脸,摇头,说:“太太很好,太太就是太好了,才会被他们欺负,现在欺负回去也是应该的。” “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呀?”乔女士捡了几颗珍珠就没有捡了,把自己手心里的往口袋里一揣,就嘟囔着‘好冷,我得进去了’,刚想站起来,乔女士仿佛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小刘说,“对了,昨天晚上,我没有打疼你吧?” 昨夜乔女士喝醉了酒,她是不能控制自己喝酒之后做什么事情,也记忆不深刻,只是隐约知道自己把小刘骂了个狗血淋头,那还真是很抱歉:“抱歉……” 042 “记得我吗?”陆云璧垂眸看这位最小的弟弟, 声音淡淡道带着盘查语气的询问,一边从铁质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给陆玉山,然后把口袋里的打火机丢了过去。 头破血流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陆玉山一腿盘起,一腿屈起, 手肘搭在那膝盖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熟稔的夹起那根烟放在唇间,随后拨动那火机的滑轮便有一簇火苗蹿起。 火苗凑近他的烟, 火光便也将他隐在阴影里的轮廓照亮,将他迷人的俊美的面容露在红光之中。 ‘咔哒’火苗很快灭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点橙色的烟火光亮,他深深的吸进一口, 然后重重的的吐出来, 整个后背往后躺,那烟便散的很开,像是一团轻纱在水里飘荡。 陆云璧并不急着知道答案, 他看着陆玉山沉默, 良久才抬起那双略浅淡的眸子,以他熟悉的对万物都不在意的漠然看着他,但陆云璧清楚, 他的这位弟弟,比任何人想的都要更加在意他想在意的东西, 并不如所见那样属于单纯的冷血。 “废话, 大哥, 你来晚了。”陆玉山眉目如画, 脸上淌血的地方凝着血痕,目光如炬的望向陆云璧,咳嗽了几声,却又混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露出一个潇洒的笑意,“我似乎等了你许久。” 陆云璧点头:“被王家的人拖住了,你从下面上来有没有什么线索?” 陆玉山食指和中指将烟夹走,手掌撑着头侧,眉头微皱:“没有,线索断了,不过无所谓,我这边什么都没有,王家也没有,他们始终比我们慢一步。” 陆云璧干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坐下去,双腿便交叠的翘起,通体是温文尔雅的霸气,严肃的道:“究竟是你找不到线索,还是找到线索,结果线索断了?” 陆玉山回答:“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不然为什么算准了时间跳楼?你不要乱来,你从前再暴力偏激也不会用在自己身上,你现在很有问题。” “是吗?”陆玉山却表现的很轻松,他双手一摊,笑道,“有问题就有问题吧,以后再说,我头疼的很,把医生叫进来继续给我检查检查。” 陆云璧顿时没了耐心,站起来便道:“你不说我也不逼你,这两天你做了什么我也不问了,外面有两个人,他们想要看望看望你,你见是不见?” 陆玉山眉头一挑,说:“你亲弟弟躺在这里要死不活的,哪些人要见你都应该挡了回去。” “挡不了,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见不好。”说罢就转身出门叫人了。 陆玉山神色微动,然而到最后也只是抖了抖手里的烟,没有再说什么。 不多时,屋外忽地有了几组轻重不同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的要把烟灭掉,可手却又猛的顿住,将那燃了一半的烟留了下来。 正在此时,门终于开了,陆玉山抬眸,便见门口站着一对相携而来的兄弟,高个儿的那位走在最前,一身不可小觑的气势,稍稍纤瘦一些的哥哥顶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望向他,里面藏着七分疑惑,三分羞窘。 043 陆玉山如此的不正常, 身为从山东连夜赶来的大哥,陆云璧不得不多操一份心。 他除了病房后,让医生们回去继续给陆玉山检查,一边回到休息室, 一刻也不停歇的对自己的手下说道:“把这回跟着玉山出海的人都给我带过来。” 陆云璧要开始自己调查,因此决定之后便直接坐在靠椅上,双手放在扶手上, 神色严肃,和那之前在看戏时众星捧月却高高在上的陆玉山气势相似又不同。前者稳重,后者时时刻刻都仿佛要整死你,看你的眼神都叫人惊心胆颤。 “是。”陆云璧的心腹是个比他年纪还要大的男人, 名唤‘有财叔’, 姓却是没什么人知道。 这位有财叔微微颔首,雷厉风行的走出去,不多时就将前去山东报信儿的小子给拎来进来。 那小子穿着不似在上海跟着陆玉山那样光鲜, 两个人都灰不溜秋, 像是遭受了什么大难,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样。 有财叔伸手将那小子往主人陆云璧的面前一推,那小子顿时直接‘扑通’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 陆云璧垂着眼帘看人,给予足够的沉默让此人恐惧后, 才缓缓地道:“三天前你跑来山东找我, 说是玉山他搭乘洋人的船回来了, 让我派人去接他, 他在天津卫等我,可我来了却发现情况和你所说,很是有些不同,你有两次机会朝我解释,我允许你浪费一次,但第二次若还和我支支吾吾撒谎连篇,就把你的舌头割了下酒。” 陆云璧没有发狠说这些话,他说的很平淡,好像他并非是在威胁一个对弟弟忠心耿耿的下人,而是在和这个下人商量等会儿一块儿吃顿饭。 那小子脸色‘唰’的苍白起来,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能抬起,也绝不多说一个字。 陆云璧其实还蛮欣赏小弟身边这些硬骨头,只不过很可惜的是,碰见了自己…… “你不说话,并不是为了他好。”他淡淡的道。 那小子唇瓣本抿的死紧,听到这句话,终于是忍不住说:“大少爷,实在对不住,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任何事情没有经过老板的允许,都是不能说的。” “你也知道我是他哥,现在他糊涂了,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磕破了脑袋,你现在说等于是在帮他,更何况有我保你,你再不好好告诉我,那次啊是真的不识抬举。” 陆云璧慢悠悠的咄咄逼人,跪在他面前的小子冷汗出了一身,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大少爷,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老板从来都不怎么告诉我们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吩咐我们去办事儿。” “没关系,说。”陆云璧要知道,为什么出海回来后,陆玉山会在天津卫,而不是回上海。 这大半年的,他东奔西跑帮陆玉山维持生意,但也仅仅只是维持,他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他还是更爱在官场上沉浮,去和那些军阀们打交道,所以这大半年也就只是让小弟的生意维持个业绩不下滑。 044 “不管谁关你的事, 你都不能随随便便在外面着说,知道吗?”其实被着哄了一通的顾葭很开心,他也想要这辈子只管顾无忌,其他统统装作看不见, 然而他做不到。 顾四爷终于在门口和哥哥搂搂抱抱了个够,恋恋不舍的松开哥哥后,对着那跑来跳去的顾球球再次吹了个口哨后, 那顾球球便当真又跑了过来,他趁机抓住往哥哥怀里一塞,说:“抱吧,哥你别操心我, 好好操心一会儿吃什么。” 这话着实和前面那一番肺腑之言相反, 可这也是顾无忌的真实想法。 太在乎一个人了,便是这样,即想要这个人永远关注自己, 又不想要这个人为自己担心, 就好像捧着易碎的糖人,糖人在阳光下漂亮的闪闪发光,他即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又舍不得糖人被晒化,怎么对待这个糖人, 好像都过于偏激, 他真是每天都要为了如何保护糖人而绞尽脑汁, 又乐此不疲。 “这还不简单吗?”顾三少爷对着屋子里面喊, “桂花,桂花,我们回来了。”正说着,便看见小刘正要出门去,顾葭便停住了要和弟弟一块儿进大厅的脚步,问那斯斯文文总是低着头的老实人小刘,“咦,小刘,你去哪里?” 小刘先给顾葭兄弟做了个礼,卑躬屈膝的弯着腰,像个被烤熟的虾米,道:“三少爷,你不是叫我全权负责丁先生父亲的葬礼吗?那边好像接受采访了,场面很混乱,我得过去看看。” 顾葭一下子想起来,自己也得过去看看才行,便也不执着怀里的顾球球了,再度‘抛弃’了这个好不容易才回到主人怀里,打算好好撒一番娇的京巴狗。 他把顾球球往弟弟怀里一放,便说:“不好,我也得去看看才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丁兄现在不管事,我身为朋友自当该帮忙,无忌,抱歉的很,你先自己用餐好不好?我必须去。” “去吧去吧,反正我就知道哥哥把所有人都排了个顺序,我在最后头。”顾无忌假意伤心欲绝,在顾葭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叫住顾葭,道,“哥,等一等。” 身穿的像是要去赴一场重要约会的顾三少爷,在冬日里皮肤白的便像是玉做的糖人一般,让人光是瞧着,心口都是甜蜜蜜的。 顾无忌对顾葭招招手,说:“哥,这些钱你拿着。”他掏出一把大票子,都是看也没看就往顾葭口袋里装。 顾三少爷一愣,随即脸颊都红着,非要嘴硬道:“你给我这些做什么?你每个月都给我了生活费的。” 顾无忌亲了一下哥哥的额头,手掌就这样充满占有欲的掌控着哥哥的后颈,稍纵即逝的桎梏着哥哥,又‘大度’放开,微笑道:“给哥哥花钱我开心嘛。” “那、那我出去了。”顾葭可没有办法将那些钱又还回去,他现在捉襟见肘的要命,只能接受,也没有和弟弟说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没钱。 045 顾无忌很清楚, 他的哥哥缺钱。 并非一开始就知道,而是从下车的那一刻,他就有感觉,感觉哥哥有什么瞒着自己,这被隐瞒的故事或许不是关于身体上痕迹的来历, 而是与他有关的,是哥哥难以启齿的, 想要自己隐瞒起来的故事。 顾四爷厌恶隐瞒, 他需要知道一切,不管好的坏的,他都要清清楚楚, 可他也不愿意为难哥哥的去刨根问题, 他愿意迂回婉转的从一些细节发现哥哥的秘密——一如他愿意假装不知道哥哥不愿意让他知道的曾经。 看出顾葭身无分文的窘迫,乃是因为车子的消失和人力车下来后哥哥没有惯例打赏和抢着付钱。他给哥哥的生活费足以让一大家子生活好几年, 哥哥虽然花钱大手大脚, 但也从没有过如此狼狈过,这期间的问题必须弄清楚,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他对跪在地上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被赞赏的刘知书道:“你的诚实是我留下你的唯一原因, 不然你会和你杀掉的老门房一样永远杯埋葬在垃圾堆下, 无人知晓。” 小刘点点头,毫不怀疑这位顾四爷的话是否只是一种虚无的恐吓。 “现在,你可以走了。”顾无忌重新端起他的茶杯, 优雅的用茶盖抚开表面的茶沫, 淡淡的吩咐道, “让陈幸、陈福和你一块儿去追我哥哥,这些天你们就负责跟着他,不要让他和陌生的人接触。” 小刘隐瞒了自己杀害老门房的原因,结果却得到了魔鬼的宽恕,一时茫然又感动,甚至还有一丝后怕,他弄不清楚自己若是实话实说又该是什么样的结局,他差一点就要坦白从宽,然而最后一丝理智却让他保留了一部分真相。 一念之差的不同,让小刘感觉自己还是命悬一线,于是在得到了这个吩咐后并没有立即站起来告退,而是犹犹豫豫的抿着唇瓣,想要豁出去的将自己隐瞒下的事情说完:“我……” “下去。”顾四少爷拥有着比三少爷更加幽如黑夜的眼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月黑风高杀人夜’的话语,“我没兴趣知道你接下来的话,你只需要记得,你的主子是顾葭,除此之外,想要和谁搞外遇,上谁的老婆,给谁戴绿帽,都是你的事情,我和哥哥都管不着。”也根本懒得管。 小刘曾以为自己隐瞒的很好,结果却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愿意为了太太,一时冲动杀了老门房,却没办法再冲动杀第二次。 更何况小刘听话听音,总感觉四爷巴不得自己把太太搞到手,可这是不可能的,他有自知之明。 ——他不配。 “那四少爷,我下去了。”小刘一直以来只是畏惧这位四少爷,如今却是拜服的五体投地,他有被承认的快乐,又有来自自身原因的卑微与甘于自贱,“小的保证让三少爷不被任何陌生人接近!” 046 白可言, 白家大少爷,过去在京城可比顾无忌有排面得多,然而如今越发的不行,似乎是因为好几次和顾无忌争项目生意败北, 因此怀恨在心,开始喜欢在顾无忌的红颜那里寻找优越感。 顾无忌对此人无话可说,认识是认识,但就犹如一条疯狗, 还是最失败的疯狗,渐渐的越来越失控, 在白家老太爷死了后, 那白老太太昏庸无能, 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大孙子, 要什么给什么,俨然这偌大的家业随便造, 造完算了的架势。 不过要说白可言这人真的是个废物,倒也不是, 顾无忌清楚这人只是十分的记仇, 所以才会和自己过不去,在开饭馆这方面,倒是和顾家有些竞争力。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顾无忌冷淡的说完, 看了看时间, 总感觉自己不该继续在这里和个异常热爱和自己抢女人的无聊之人打电话, 他该出去找找哥哥了,哥哥那三个新朋友,还有葬礼,甚至汽车丢了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让顾无忌开始焦躁,他从前总以为把顾葭放在这里还算安全,有人照应,自己也好慢慢布置日后的路,然而现在却感觉,永远都没有安全的地方,除了自己身边。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说什么,顾无忌根本没有听,他想起自己当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顾葭被赶出顾府的事情,眉头一皱,将电话重重放回电话台上,‘哐当’一声,像是粉碎了他什么引以为傲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强大堡垒。 顾无忌雷厉风行,想到了,便迈开长腿准备出门。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的桂花从屋里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出来,刚好碰到风风火火要出门的四爷,立马退到一旁去,对顾无忌做了个礼。 顾无忌瞧见桂花这个黑胖的大丫头,露出一个与之前肃清公馆时全然不同的微笑,仿佛又回到了成日腻歪在哥哥身边撒娇的弟弟:“桂花,中午干脆不用做饭了,一会儿我让餐馆送一桌大菜过来,你等着接就好了。” 桂花其实并不是很怕顾无忌,因为三少爷爱四爷,四爷所作所为又皆是因为爱三少爷,为了哥哥而发火,这不是很正常嘛? 桂花只是因为一大早受了惊吓,再加上被顾无忌唬了一顿,全是虚惊一场,待反应过来,心态也就回来了,听见顾四少爷这么温柔的和自己说话,也什么都不怕,叫住顾无忌,一股脑的把自己这些日子对三少爷的不满都告状了过去:“四少爷,您是出门找三少爷吗?” “正是。”提起哥哥,顾无忌哪儿哪儿都洋溢着好说话的气氛,似乎周边儿都凭空开了无数粉色的小花。 再没有人能够变化反差的这么大了,可桂花习惯地道:“四少爷,您这回可好好管管三少爷吧,不要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带,以前总捡小乞丐,闹的好些要饭的都专门蹲在门口,要不是您和巡捕房的打了招呼,我们顾公馆还不知道门口是不是都要变成难民营了。这回也是的,捡了个不明不白的人回来,脑子估计也是有问题的,自己跳楼下来,若是死了,这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呀。” 047 “是他们不讲理, 凭什么不能抓他们?!我倒要看看,现在是不是连发表真相的权利都没有,要一个道歉都这么难?!”顾葭气的手都在抖,几乎无法想象昨天晚上和自己分开后的好友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是不让你和他们说话,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们先不要管,等现场稳定后, 直接和巡捕长还有段老爷谈不就好了?”陈大少爷拉着顾葭的手不放,滚烫的手心似乎是烙铁所做,圈住顾葭的手腕后,便直接讲其手腕捏出一道红痕, 似乎再用力一些, 便能碎掉。 顾葭激动之余根本无暇管什么等上一等,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为什么还要忍?! “我和他谈个鬼!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话?!都是假的!”顾葭几乎没怎么爆过粗的人, 终于也忍不住了, 然而不光是陈传家拦着他,就连白可行这位一直以来十分简单粗暴的混世魔王也知道不能在媒体面前太过嚣张,不然影响不好。 他被所有人拦着, 可他认为自己是对的,这种对冒着风险, 因此他的身边便不止是敌对方成为阻碍, 还有他的友人也成了他的枷锁。 眼见无数百姓和听风是雨企图挖掘更多真相的报社记者们一个比一个更加犀利的问题, 顾三少爷真是恨不得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过去!正当他想到这里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 从另一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哥!” 顾葭听到这声音,刚硬的一面顿时被拆卸碎落一地,他回头,强忍了许久的委屈顿时涌到脸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像是要哭的前奏,顾三少爷目光追逐着快步赶来,犹如英雄一般给他主心骨的顾无忌,说:“无忌!你来了就好,我已经好话说遍,你叫他们让开!” 顾无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见那些犹如闻腥而来的记者,就知道此事绝不简单,没有任何人的指示的话,绝对不可能有一个这样规模的记者聚集,这里又不是什么重大案件发生现场,更不是什么死了很多人的地方,也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即便顾无忌看见哥哥在见着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依靠,也绝不会为此而动摇片刻。 他一脸严肃的走过去,拉着顾葭那被陈传家松开的手便要一同离开这里。 顾三少爷被拉了个踉跄,你要他反抗任何人他都可以,可若是顾无忌,他便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弱势,他对顾无忌大部分时候是无条件听话的,就好像此刻,他仅仅只是皱着那好看的眉,不甘的询问道:“无忌,做什么?丁兄刚被抓去大牢,这群记者就跑来说什么是丁兄为了钱,把房子卖了,让丁伯父无家可归,所以丁伯父才冲进爆破现场死掉,这……这怎么可能?!我可以作证啊!” 顾无忌一路没有说话,他拉着哥哥走在最前,身后跟了一溜的熟人,待将人拉到转角处,让手下陈幸、陈福守在外面,便说:“哥你现在不要管,这件事交给我。” 048 陈家大少爷虽然这么说, 但却是白可行凑了过去,一把分开顾葭与陈传家,两人被他一边搂一个,说:“射什么日啊,吃饭去, 今儿一看见报纸我就担心的茶饭不思, 生怕小葭你又掺和进去。” “说起来, 我想那事儿应该是段老爷的手笔,那段可霖故意把老头儿炸死, 但是又怕你朋友报案, 你朋友不是认识很多学生吗?这些学生就爱动不动来个游丨行,给政丨府施压,段老爷是怕他儿子被抓进去枪毙了, 所以先下手为强。” “你现在再怎么冲出去保证你朋友的清白,也是极难证明, 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证据, 所以还是慢慢来的好,我们先让事情发酵发酵, 到时候保释出来,没几年你朋友哇又是一条好汉!” 顾葭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是惹不起那段老爷,所以才说的这么好听。” 白可行笑嘻嘻的把脑袋歪到顾葭的肩上, 唉声叹气, 说:“这我也没有办法, 我平日里打打闹闹是没有人能管得了, 可一旦涉及这种级别的斗争,只好能避就避,当然,我得把小葭你带上,你可是我兄弟的宝贝哥哥,怎么也不能让你吃亏,所以我这不亲自赶来了嘛。” 顾三少爷心里有了一个‘造丨反’的流程,很愿意听他们分析这件事的起因和势力分布,往日这些尔虞我诈的复杂关系,顾葭听起来一个头两个大,可现在却很认真,一面认真的记住,一面感慨自己似乎像是作弊一般,轻易就能知道别的记者绞尽脑汁去偷听、偷拍才能知道的隐秘之事。 “行了,莫要再提这件事,不过中午大家一块儿吃个饭吧,我叫了大菜去公馆,你们都来也吃不完。”顾无忌长期两地跑,有时候没有照顾到顾葭的地方,便只能依仗这两个人。 这两人一位是业界有名的洋行少爷,陈传家;一位是从白家叛变出来,天生和白可言不对付的白可行白二爷。前者心思缜密,七窍玲珑,后者脾气火爆,粗中有细,无论是哪一位,都是顾无忌很感激的朋友,他每回总要请客,一来联络一下彼此之间的感情,二来零零碎碎的想从这两位的嘴里听到哥哥不曾告诉他的一些小事,什么小事都可以,他喜欢听,他想要听。 “那感情好,我还说下馆子呢,馆子当然是没有自己家里舒服的。”白可行首先赞同,“传家,你呢?我看你今天来的也很巧,也是看见报纸上的内容,所以来堵小葭的?” ——当然不是。 “是啊,一样的。” 根本不一样,在陈家大少爷这里,这个世界是没有巧合的,只有他处心积虑制造出的巧合。他能够知道顾葭来到这边,也是因为接到了电话,他打算丢下一堆繁杂的工作,在明知道白可行会去的情况下也去了,无非是因为昨夜醉酒后的顾葭给他搞的大新闻。 049 顾三少爷在门外等待的时候, 在想自己见到这位遗忘了他们相处的病人的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 这里他脑海里天人交战,忽地又觉得若是陆玉山没有忘记自己,那就好了。 现在或许不需要这么紧张就可以凭借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 先借一点钱,届时报社盈利,再返给陆玉山。 然而现在他冷静下来后, 忽地发现站在陆玉山门口的自己是两手空空毫无准备,这种认知几乎让他退缩,可来都来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若是方才没有人拦着顾葭, 他一鼓作气的冲进入, 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东想西,让他站在这里等待,便是给他时间思考, 一旦热血过去, 思考的东西便更深刻,想着其实找其他人拉赞助也是可以的,何必找这位根本不熟悉, 也不记得自己的人呢? 顾三少爷暗暗懊恼,但脚步却没有因此退后, 当看见房门复开, 他抬眸看去, 就看见弥勒淡淡笑着, 点头,说:“少爷叫你进去,不过少爷伤势严重,恐怕没有多少精力……” 顾葭连忙点头表示知道:“好的,给我五分钟,我绝对不会打搅太久。” 跟随陆玉山好几个年头的弥勒总是了解自己这个阴晴不定的老板的,这简直就是一个人精,私底下唯我独尊,好像下一秒就要君临天下,但有时遇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不溜秋的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弥勒私以为老板或许从来没有将真正的面目示人,一直都是用能够将利益最大化的姿态去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是伪装者,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因此,弥勒自然也不清楚老板为什么要在顾三少爷的面前假装柔弱,是因为顾三少爷吃这一套,好让他得到更多想要的,还是想要用这样的姿态来避免回答顾三少爷接下来的一切问题? 不过就算弥勒再不清楚,也不会轻易拆穿老板的伪装,反而习惯性的配合,毕竟老板所作的一切,目前为止都没有出错,所有都是对的,他们这些人自然必须听从。 顾葭哪里知道这一票人俨然是集体诈骗惯犯,以陆玉山这位凶名在外的老板为首,俱是演技派。 所以当他走进病房,看见虚弱沉静的陆玉山时,他有些乘人之危的尴尬,但他毫无停顿的走进去,顺手将门关上,随着‘咔哒’一声病房门锁扣锁死的声音,那病床上的陆玉山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的藏在阴影里望着体态优美、一举一动皆是动人的顾葭。 顾三少爷本来也想要开灯,可不知为何,转念一想,在黑暗里,看不清陆玉山的表情才好让自己有勇气开口,便留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余地,给自己,也给陆玉山。 “您好。”顾三少爷开启他的交际花模式,亲昵的走过去问候,“陆老板,顾某深夜来访,也不知有没有打搅到您。” 陆玉山瞧那顾葭携冷香而来,病都装不下去,只觉心旷神怡的紧,一呼一吸简直犹如吸大烟——要上瘾。 050 陆玉山在大洋彼岸的英国时, 曾经听过一则很有意思的话。是当地一名农场的农场主告诉他的。 那名农场主和大多数英国人一样,热爱礼服与礼帽,但私底下恨不得光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四角内裤,然后喝着奶酒吃着烤肉, 当一名逍遥自在的西部牛仔。 农场主认为那是一种原始的野蛮, 是暴力美学, 和现今英国依旧傲慢的大贵族们正正相反。 明明自己也是有头衔的贵族,然而农场主却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我是没有资格进入伦敦交际圈的贵族, 所以在当地或许很有吓唬人的资本,可实际上我在真正的贵族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他们擦着最昂贵的锌白,用鱼片擦屁股, 我这里却连鱼都吃不起。】 说到底, 农场主并非一位纯正的英国人,他的母亲嫁给英国有爵位的父亲后, 一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因此他得了一个大便宜,却满不知足, 从不知足中诱发对向往事物的恶毒诋毁, 但这一切都依旧磨灭不了他还是很向往那些的渴望。 陆玉山英文很好, 不, 应该说他任何只要能学的语言,都学会了,但却装着磕磕巴巴的口音与农场主对话。 农场主以为自己所说,陆玉山或许只能听个大概,还可能完全听不懂,所以酒过三巡后便一股脑的将自己的牢骚说给这位有钱的中丨国人。 陆玉山在等待手下的消息时,总是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可做,除了算自己现在赚了多少钱,存了多少钱,其余都事在听农场主说话,直到发现附近的村民都很喜气洋洋,才询问说:【是圣诞节要到了吗?】 农场主一脸微笑的说:【难不成你们中国人也要过圣诞节吗?】 陆玉山摇头:【不,我们过春节,和你们这里一样,是一个喜庆的节日。】 【哦,那只是你看见他是喜庆的,知道大家都说圣诞节是耶丨稣诞生的日子,很少有人会告诉你,圣诞节也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农场主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博学,企图以此获得和这位远道而来的中丨国人合作的机会,他知道现在很多商人都满世界的赚钱去了,可他苦于没有资金,没有什么了解的途径,甚至很怕在当地被骗,于是只能看着别人越发的趾高气昂,十分憋屈。 果不其然,陆玉山很好奇:【怎么会是悲伤的日子呢?】 【希律王听见东方的博士们预言,说犹太人的王耶丨稣即将降生,要将他的位置取而代之,于是希律王勃然大怒,将伯利恒城里以及周边城市的所有两岁以内的男孩,全部杀光。】农场主说到这里,忽然又将之前压低的嗓音恢复,笑呵呵的道,【哎呀,不过大家都不记得了,那就只管高兴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玉山将这个故事记忆得很深,私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充斥着因果循环,任何一件事都会导致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反馈,所以他从当初跟着家人们一同闯关东开始,他的命运或许也注定了。 051 顾葭被吓了一跳, 看弟弟这样的激动, 一时竟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背着弟弟在外面有了人。不过这不可能啊, 有的话自己怎么不知道? 桂花躲在角落里和小刘默不作声, 桂花对小刘说:“你很少进来看吧?我都习惯了。” 小刘根本没有想要讨论主人家关系是如何扭曲, 但奈何桂花非常有倾诉欲, 便也只能顺着桂花的话说:“他们好像夫妻,我见过夫妻吵架, 就是那样的。” “不,你难道没有觉得四少爷简直把三少爷当寡居的妈妈吗?”桂花正在厨房捣鼓明天要用的食材,把锅碗瓢盆都洗了一遍后, 准备了四碗香菇瘦肉粥, 把其中一碗一边给了小刘, 一边继续说, “一般死了丈夫的妈要再婚, 孩子都很抗拒,心里想‘哎呀, 要是妈妈再给我添一个小弟弟怎么办呀’还有‘妈妈要是组建了新的家庭, 肯定就不爱我了’之类的。” 小刘豁然开朗,叛变道:“果然如此。” “是吧。”桂花对自己的理论非常自豪,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兄弟两个会演变成今日这样的关系, 但总归是好的吧,他们那么在乎彼此, 会关心对方, 所以是好的。 而客厅里, 这兄弟两人果然没能吵起来,全然是顾无忌一个人在闹脾气,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伤害顾葭。 顾葭真的是心都要碎了,还好声好气的和顾无忌道:“你又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就有女友了呢?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吗?我是……没有那个心思的,就盼着你什么时候结婚,收敛收敛,然后你有了孩子,就相当于我有了,我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真的没有?”顾无忌不信,“我也不是不允许……只是哥你这样遮遮掩掩,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不被重视,这样的感觉不好,我不喜欢。”这后面一句,太违心了,顾四少爷根本就是不允许,偏偏又不想让自己在哥哥面前显得太自私,他分明在听见顾葭说这辈子都不会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还非要假意退让。 顾葭点头,摸了摸顾无忌的头发,对厨房喊了一句:“桂花,医药箱在哪儿呀?” 正在和小刘一块儿蹲着喝粥的桂花立马放下碗,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不过来过来之前,先是小心翼翼的支了个脑袋,看这兄弟两人到底和好没有,发现两个人情绪都没有那么激动,才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医药箱我收在二楼,三少爷要我上去拿吗?” 顾葭想了想,说:“不用了,无忌也没有洗澡呢,也不知道之前放的热水还能不能用,桂花你去帮忙看一下,不能用就重新放一缸水,我给无忌去上药。” 桂花瞧了瞧四少爷的手心,其实受伤不严重,伤口都很小,只有一道口子很深的样子。 “好。”桂花点点头,跟着顾家兄弟上楼去,等她重新把水放了一道,弄的浴室里烟雾缭绕时,顾家兄弟便也处理好了手上的伤口,三少爷拉着不情不愿还在别扭的四少爷进来了。 052 哥哥对自己遭遇的不在意, 在顾无忌看来还是太轻率了,天津卫什么时候出现了如此胆大妄为、不守妇道的疯妇?竟是胆敢当街强吻男人! 他反正是从未听说过有这个案例,那么也就是说,犯人是有针对性的,并且知道昨天夜里哥哥是喝醉了。犯人对哥哥了如指掌, 又知道哥哥的行踪, 很可能和哥哥认识, 那么犯人的范围便瞬间缩小至昨夜约哥哥喝酒的那群人里。 这是熟人犯案, 还很有可能是个男性。 顾无忌恢复了一点理智, 在顾葭看不见的地方稍微微微皱眉,他的视线落在哥哥纤长漂亮的脖颈上, 恍然发现哥哥果然是很受死断袖欢迎的那一类…… 他的手松开与顾葭十指相握的动作,转而去握了握哥哥的肩头,又从肩头滑下, 去捏了捏哥哥的腰…… 随着他的手向下, 视线也越来越仔细的将顾葭今日遮挡在衣物底下的身体看了个明明白白!于是, 那属于另一个人彰显领地意识的牙印便映入顾无忌的眼帘! 他忽地紧张起来, 拍了拍顾葭的腰,说:“哥,你昨天是不是喝的太醉了?!是谁送你回来的?有没有人脱你的衣服?” 顾葭也知道, 这个时候不能说是星期五送自己回来的, 他得说不知道:“不清楚……怎么了吗?” “……没事, 你起来, 跪着, 我要检查一下。”顾无忌的声音透着风雨欲来的狠意。 顾葭慢吞吞的从水里跪起来,原本埋没他雪白皮肤的热水便犹如一层透明的纱,被他唰脱下,融入浴缸,脱下的纱上仿佛还缀着无数珍珠,那珍珠跳跃着,溅起无数水花,打在顾无忌那颇具邪气的俊脸上。 顾无忌手掌按了按顾葭的后腰,意图让顾葭弯下去,他要检查的地方可不是就这样直挺挺跪着就能看见的。 顾葭却一下子被按到了尾巴骨,控制不住的轻哼出声,回头十分难为情的道:“我前几日摔了一跤,那儿一碰就疼得很。” 顾无忌点点头,改了动作,嘴上却问:“怎么会摔跤?在家里?” “恩,就在浴室,水太滑了……就那么一不小心。” “早就说该装一下防水的瓷砖……”顾无忌说到这里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明天就带哥哥离开天津卫前往京城好了,京城那边的事情他没有处理干净,这边的事情则好办得多,比较麻烦的就交给陈传家或者白可行,总而言之得尽快离开天津卫。 等到了北京,顾无忌打算安排顾葭直接住进顾府,就算大家都选择性遗忘了哥哥,那么他就让哥哥强势提醒他们,哥哥的存在。 哥哥该有的,该得到的,谁敢不给可以试试! 顾无忌心中有杂念,但他向来一心二用也并无不可,手指已经开始检测他怀疑的地方有没有问题了。 顾葭却臊的要死,双手紧紧捏着浴缸壁,随着检查的逐节深入而越捏越紧。 053 夜里, 两兄弟自然也是一块儿睡的。 顾无忌的房间自他回来就根本没有进去过,反而出入顾葭的房间更多。 顾葭也很习惯的拉着弟弟来自己的房间,给人又是擦干头发, 又是找睡衣,最后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大床上, 弟弟就把床头柜那装在小玻璃碗里的香菇粥端来, 对着哥哥笑。 “我实在是没有胃口,就喂你可否?”顾葭刷过牙就不爱吃东西, 嘴里一口的牙膏味, 很是有种让人作呕的清新, 他怕自己把那股子味儿给吃了下去。 顾无忌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一下子倒在哥哥腿上,说:“那可不行,一起随便吃点,然后在看看书, 粥多好消化啊, 半个小时后再睡觉,睡前再漱口不就得了?” 顾葭有时候蛮固执, 但弟弟这般腻歪过来, 他也是没有法子再拒绝,只好什么都道好了。 “行吧, 喏, 你快起开, 你这样躺着该怎么样吃?要我嚼碎了喂你不成?” 顾无忌大大方方的说:“这有什么, 以前我嗓子哑了,吃什么都吞咽不下去,你不是就那样喂的?”其实还有更久远的时候,小婴儿时候的顾无忌,他小的可怜,像是只没毛的老鼠,哥哥得了羊奶也是含在嘴里喂他,他都记得…… 有些人,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忆深刻的几乎像是用刀刻在脑子里,偏偏另一些人还自我安慰说:【不就是个小孩子,还没一岁呢,你把他抱去自己养,大了就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生的,他自己又哪里记得呢?】 可惜的是,他记得。 顾葭一巴掌拍在弟弟的脸上,正色说:“快给我起来,多大的人了,又没有生病,不许撒娇。” 顾无忌哈哈笑起来,坐正,从旁边掏出一本书来,还有一支笔,然后张着个嘴巴,像个嗷嗷待哺的小鸟,说:“啊。” 顾葭也乐的不行,挖了一勺含有香菇瘦肉的粥,塞过去,顾无忌一口含了个干干净净,吃的可香了,惹得顾葭也有些胃口,便也喂了自己一勺。 他们一边这样分食一碗粥,很快粥便见了底,顾葭没吃多少,他向来消化不好,晚上吃多了容易胀气,胃疼倒是其次,主要是很容易睡不着。 他催着顾无忌放下手里的书和自己一块儿漱口去,顾无忌没有半分拖沓,一翻身的下了床,两三步端来一杯白开水,还有一个痰盂,说:“来,哥你别下来,天儿太冷了。” 顾葭乖乖坐在床上享受弟弟的服侍,捧过白开水就在扬起头在喉咙里吐气,像个吐泡泡的金鱼,然后再把嘴里的水吐到痰盂里。 顾无忌也立马照做,很快把水杯和痰盂归位就爬上床,披着毛线编织的大衣,继续拿着书和笔学习。 顾葭也是个爱学习的,可自己看书他是看不懂,便钻进弟弟的臂弯里,脑袋枕在顾无忌的胸膛上,陪着一块儿看。 “哥你要我读给你听吗?”顾无忌声音含着笑意,笔尖写了一串儿顾葭看不懂的洋文,然后停顿,好似要得顾葭一个回答才愿意继续运动。 054 段可霖从大丫头的腿上醒来时, 还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年,他刚做了一场美梦,梦里他带领着天津卫所有有头有脸的公子哥逛窑子,还是包场的那种, 所有人都欢呼着,叫着他的名字,就连平日里很是看不起他的顾三少爷也只能跪在他面前,求他带着他一块儿玩。 他如同一个昏庸但快乐的老皇帝, 笑眯眯地摆手,说:【小老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 结果不知道哪个王丨八羔子一巴掌给他抽了过来,把他瞬间抽醒, 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拿去做烧烤了一般。 “谁敢打本少爷?!” “你老子!”段老爷吹胡子瞪眼, 恨不得直接用拐杖戳死这个孽子, 好在旁边的夫人拦着,不然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当真弄死了。 听见自己爸爸的声音, 段可霖便立马清醒过来, 他笑着从大丫头的腿上起来,左右看了看, 发现同自己一起来的朋友们早就不知道躲哪儿凉快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承受他爸的怒火, 实在是很不讲义气。 “爸……您老也来抽烟?”段可霖没想过自己老爹来这烟馆找自己干嘛, 脱口而出便是这一句。 段老爷气的几乎要发癫痫, 手指头像是根甩来甩去的香肠,指着孽子段可霖说:“你知不知道你昨天都干了什么?!我现在忙前忙后帮你善后,你却在这里抽大烟!昨天下午让我丢脸还不够,你又光天化日的谋杀,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段可霖渐渐听懂了段老爷在生气什么,第一无非是昨日宴请那位陆老板的时候,自己提起要请陆老板抽大烟,结果被那陆老板委婉的教训了一顿说抽烟不好嘛?这算什么?他觉得那陆老板就是个小人,现在哪个不抽?!还偏偏自己多高尚的样子来劝诫他! 第二便是自己昨天不小心炸死了个老头儿的事,这件事他其实记忆不深,昨天他瘾犯了,做了什么都不晓得,还是身边的小子多银说给他听的。 不过抽了烟后的段可霖听见自己炸死了人也没觉得是个事儿,根本没告诉段老爷,依旧在这烟馆里醉生梦死。 为此他的朋友们还纷纷对他竖了竖大拇指,他更是被哄得得意洋洋,发话道:【哎,没啥,就个不怕死的老头儿,不值当这么夸我,不值当哈哈。】 终于将一切都理顺了的段可霖佝偻着背对他老父说:“爸,你咋这么生气?是那老头儿自己闯进去的,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他自己不出来,那叫活该!咱们爷俩可不能为了一个外人置气不是?” “你啊你!你当现在还是大清朝吗?!我可没本事当你这个杀人犯的爸爸!”段老爷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居然是这副德行,明明自己这么的英明神武,将段家发扬光大,结果老来子却是这样的混账玩意儿! “这、这……我怎么能是杀人犯呢?!”段可霖也急了,他抽了烟后精神头非常好,也没有浑身冒冷汗,手抽经甚至焦躁了,“是那个老头儿自己闯进去的,我炸我们家的东西,那有什么错?!” 055 上百万是什么概念? 顾葭自己也没有数, 用他自己的生活费来类比的话,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三千块,一年的生活费大概在三万,一百万他能用三十多年! 拿一般四口之家的一个月生活费来算,他们一个月一般十一块便温饱, 咱们算作二十让他们能够加个餐, 那么一年这四口之家用钱不超过两百五十块, 一百万能让他们用四千年! 当然, 这是不算通货膨胀的, 但也没有计算这玉章所代表的钱到底是一百万还是多少。不过顾葭凭直觉,怀疑可能比一百万多, 就陆老板失忆时那精打细算,自己干什么都要唠叨太贵、太浪费的勤俭持家的性格,肯定只多不少了。 三人震惊之后, 便像是怀揣巨宝招摇过市的小孩一样, 生怕自己被谁盯上, 高一紧张的说:“这不是开玩笑, 若是陆老板资助我们,我猜想上回顾兄你和我们说捡到的那个星期五,应该正是陆老板了。” 顾葭无奈, 点头道:“我原本只是怀疑, 谁承想他真的是, 不过是与不是都与我们此次事件无关, 我去找陆老板融资的时候, 他说了一番话,似乎是暗示我不要让他资助我们的事情人尽皆知,他要做幕后的大股东。” “我可能也只能在背后做社员,不大方便抛头露面。”顾葭时时刻刻还想着不能给顾无忌添麻烦。 “这好说,我反正光棍一个,什么都不怕。”高一拍了拍杜明君说,“那就我来做这明面的社长,待丁兄出来,就退位让贤!” 杜明君毫无任何反对之意,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这么紧的时间,从哪儿去找足够多的人手呢?” 高一道:“这些你都不用管,你现在立刻回去构思稿子,咱们第一期就以这轰动天津卫的‘海归大学生弑父夺房案’为题目,做一期专题。” 这想法和顾葭不谋而合:“我们现在主要任务是救丁兄,我现在只知道他是段老爷授意关进去的,这强行安罪名,其实是为了摘开自己,避免被其他人捉住小辫子。”顾葭复述昨天他从白可行、陈传家还有弟弟那里听到的确切内幕,“而且我也查过了,要办报社,首先需要去内务部备案、警察厅报备、都是走个流程,很简单,一般人都能办。不过现在咱们处于风口浪尖,或许需要去送一点礼物。” “那内务部的部长刚刚走马上任,我在酒会上见过,娶了好几位东洋太太,很爱高谈阔论,急于融入上流圈子,给过我一张名片,我取了钱给高兄后,便去会一会他。至于警察厅的总长,我倒是很熟悉,他和无忌有些往来,素日颇为照顾我,经常一块儿打回力球,应该也蛮好说话。” “所以,我这里的事情实在简单,那些复杂的,只能靠你们了,我是半点不懂。” 杜明君和高一已然听的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办报社其实需要的东西很多,需要准备很长一段时间,谁知道被顾三少爷这么一说,感觉似乎简单的就和吃顿饭一样。这种简单,实在是他们这类学生无法接触,更无法想象的。 056 陆玉山本来的伙计们大都还在上海, 有一小部分死在海外,这一批人则是他大哥从上海带过来的,个个儿顶用的紧,可谁也没见过陆老板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司机张小桥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跟着陆玉山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 但没什么本事, 除了有一颗忠心, 但只这忠心,便值千金! 张小桥叼着烟头, 双手大开大合转着方向盘, 回头说话的时候烟都能黏在那干涸的嘴皮子上不掉下来,说:“咋的啦?要干架了?!”他一说话,烟灰撒了一车。 坐在陆玉山旁边, 贴身保护陆老板的弥勒真名叫苗长长,此等庸俗的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名字, 其实很有典故, 然而弥勒这些年走南闯北,跟着陆老板混, 再怎么样也不能逮着一个人就解释自己的名字是寄托了父辈们希望庄稼越长越好的期望吧?!所以他便也蛮喜欢弥勒这个外号,仿佛是普渡众生的和尚,虽双手不大干净, 但也能辩一句自己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开你的车, 话这么多干什么?”弥勒人高马大, 坐进车里都得佝偻着腰, 不然脑袋直直的戳在车顶,每颠簸一下就要撞的哐哐响,一路下来,他头上的包都能多的高耸入云了! 司机张小桥瞪了弥勒一眼,不耐烦的道:“老子又没和你说话,瞎几把叫唤,我问我是老板,这不是好久没见了嘛,一来就进了医院,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搞的?我还没来得及打听,现在逮着机会了还不问问吗?”张小桥太了解陆玉山的脾气了,睚眦必报的很,若是你小时候抢过他一个饼子,他都能记恨十年,在你都忘记了的时候,他马上给你一个坑,让你不跪下来求饶忏悔曾经的一饼之仇都不行。 弥勒瞥了一眼身边低气压的陆玉山,严肃的摇了摇头,示意张小桥现在不是聊天打屁的时候,可能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不然陆老板怎么会随随便便的改变计划? ——这从未有过。 其实从未有过的事情,在此之前,在遇到某人之后,陆玉山便经常自己打乱计划,然后既后悔又警惕,既快乐又忐忑的继续打乱。 得了这一眼神的张小桥立即会意,明白现在老板或许需要安静,于是油门直接踩到底,轰鸣着汽车便朝那法租界开过去。 等到了法租界,张小桥不得不问了:“七爷啊,到底咱们停哪儿?” 这回弥勒也没办法,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陆玉山。 陆老板摆了摆手,没说话,眼睛却是眼观六路的瞅着,待张小桥慢慢开到了一座最宏伟的建筑面前,便突然听见后面的陆玉山叫停:“好,就这里,小桥在这里等着,弥勒跟我来。” “是!”弥勒一直紧绷着,虽然没有被透露今次出来的任何消息,但时时刻刻充当陆玉山的门面打手是他的工作。 057 顾葭却是表情复杂, 他生怕这陆玉山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立即伸手捂住这人的嘴,自以为恶狠狠的道:“闭嘴!” 陆老板眨了眨眼,实在是安份至极。 可等顾葭把手松开,便又听这人缓缓说道:“你放心, 若你害羞, 我是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们的事, 半个字都不会, 我陆玉山说到做到。” 陆玉山说得十分真诚, 可心中却并非当真这样想,他只是想要自己好过一点, 因此又编造出自己记起一点点记忆的谎言,以此达到混淆真相的目的。 之前是他想差了,第一次遇到顾三少爷这样的人, 第一想法就是这个人会不会是王家故意设置的圈套, 他发现自己的无力抵抗, 几乎要成为废人一样的恐慌致使他一跃而下, 仓皇逃离。 可现在离开顾葭后,他清醒过来,终于有能力好好思考了, 却越想越不对味儿, 总觉得自己还有别的选择, 自己就这么走了, 才是真的亏了。 他堂堂陆家七爷, 怎么着也不可能真的因为一个男人就成为废物的。 即便这顾三少爷当真是王家设置的陷阱,毕竟哪里有那么巧的巧合呢?这个世界绝不会有巧合,刚刚好自己调查过他,刚刚好自己从未预料过的未来被他闯进来,刚刚好自己对他束手无策,那么不管其是知情还是一无所知被利用,自己都应该顺着这条线,好好的扯出背后的幕后指使,然后反将他们一军才对! 这才是真正的陆玉山该做的事情,之前又是跳楼又是装失忆的人,陆玉山真是觉得当时的自己定是被什么人附体才会做出如此之蠢事。 他没想过若是真的调查出来顾葭和王家是一伙的后该怎么办,他无法继续走一步算十步,只能一步步的边走边看,企图从这趟不归路里,找到自己的活路。 他表面这样嘻嘻哈哈一如流氓当街调戏良家妇男,然而他旁边的良家妇男却背地里刚好春心荡漾了起来,正不知如何纾解,因此乍一听到陆七爷说绝不会对外说半个字,这良家妇男便很是有些犹豫,半晌才说:“其实你我之间,并无什么关系,你可以忘记的,不必在意。” “不可不可。”陆老板严肃地说,“我不知道这两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进行过这样亲密的事情,我想,我该是很爱你的,我不想错过你。” 顾葭一愣,怎么也想不通这陆玉山怎么突然会说这么柔情的话来,在他印象里,陆玉山既粗鲁又糙,即便长了张陌上人如玉的脸,一张口也是粗话,浪费那一身的气派与气质。 可见陆玉山也是看人下菜的,或者心情好的时候便能装装样子,心情不好就把那斯文的皮撕掉,露出粗鲁的本质。 然而这话实在不能叫顾葭信服,即便很好听,也让他有种怦然的涩意,他还是小声的拒绝道:“抱歉,我不是断袖。” 058 这个时代, 最不值钱的,或许就是官位了。 一会儿这个军丨阀起来建立一个政丨府,一会儿那里又宣布成立一个政丨府,偌大的中国四分五裂,群雄割据, 谁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被调走了呢?连总丨理都换了不知道多少任, 自己这个刚来的内务部总长又算个屁? 初来天津卫的时候, 刚下火车,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内务部总长易宛秋就在心中对自己说:管他娘的秩序不秩序, 老子是来捞钱的!捞完就走! 易宛秋来时有多豪情壮志,今天以前就有多愁眉不展, 他来天津好说也有大半个月了,可什么整钱的路子都没有瞅见,更别提他以为能够源源不断自觉送到他办公室里的大洋, 他连一毛钱都没有看见!光看巡捕房的那群人逍遥自在了。 讲道理, 他这个内务部与巡捕房是没有冲突的, 但坏就坏在人家巡捕房的人收了商人们的孝敬, 就不会给他送,他一来是个初来乍到手里没人的光杆司令,连手底下的人都不大能听他的话, 要他他也不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二来自己是从一个军阀的副官升上来的, 又因为长得实在标致, 所以不少人都怀疑他和司令有些说不清楚的勾当, 于是即便嘴上不说, 背地里也阴毒狠辣的讽刺他爬床爬到糟老头子身上。 易宛秋这个恨啊!虽然他的确认司令做了干爹,但绝不是那种关系!若当真能爬上去,他现在还需要在这个肚内空空啥也没有的官职上愁的头都要秃了吗?! 一会儿这个部门伸手找他要钱说是维修设备,一会儿那个部门说要更新武器,还有无数地下的小杂鱼成天跑来哭诉说是工资都发不起了,再这样下去,天津所有大学的老师都要罢课了! 易宛秋听这些诉求,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千言万语都汇成一个字:钱。 他也想要钱啊!他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钱,没有别的东西更美妙了,有钱就有权,手里就能有人,到那时他就算再也不入仕途在这花花世界当一个混蛋都有人跪着舔他的脚。 然而事实是,上一任的内务部总长是个王八蛋,在任的时候总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日日都有心的借口征税,到他走马上任,刚好就是那些冤大头们交钱交到冒火的临界点。 那他哪里敢在这个档口冲到前面去啊?!那不是找死吗? 一个不小心人家商贸协会的会长就要搞一个联名上书,一状告去总丨理那里,那他才是真的亏惨了。 而且要命的是,这些商人,你不好动他们,他们能有今日的地位,绝非凭借一己之力便能达到,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指不定哪一位就和上面的是亲戚,或者哪一位又是上头参股其中动不了的。 因此,上任后,易宛秋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恨不能在有人又跑来要钱的时候,和那人对着一块儿撒泼打滚地哭,看谁哭的更加真情实感! 059 易宛秋这才看见原来房间里头还有个人, 懵了一下,随后露出官方的微笑,伸出手去同这个气势不凡的陆先生相握:“原来是陆先生,久仰久仰。”鬼知道是哪里来的陆先生,不过易宛秋是从不愿得罪穿着光鲜亮丽的人。 “我也素闻易先生曾经跟着王帅的英勇事迹, 如今终得一见, 果然风姿卓越, 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当兵打仗之人。” 易宛秋原本对这位毫无眼色,突然插进他和顾三少爷中间的陆老板没什么好感,但谁知道人家张口就是这么一通马屁,他也不是什么多清高自律的人,当即高兴的找不着北, 拍着这位陆老兄的肩膀就道:“怎么?!陆兄怎么知道我的?我不过在王帅那里做一个小小的副官, 还当不得什么大人物哈哈。” “哪里哪里,易兄过谦了, 我是知道你的,当初在朝廷手下办事, 虽说战败, 但也情有可原, 不过据说你带领的小队杀的日本人最多,当得我一句英雄。” 顾葭是第二次看陆玉山和其他人打交道, 油嘴滑舌、八面玲珑、把人哄的一愣一愣, 简直就像是马屁精再世, 可又全然没有马屁精的庸俗,这陆玉山和易宛秋一个吹的天花乱坠,一个听的眉开眼笑,倒一时把他给忘了。 不过顾三少爷也不恼,他想知道陆玉山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只听陆玉山紧接着就直奔主题:“说起来易兄这么多的英雄事迹,没几个人知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如今走马上任,没有一点资历,人家是不可能对你服气的。” 易宛秋已然是将陆玉山引为知己了,连连点头:“是啊,这年头,都是这样。”说完又想起顾三少爷来,对着那亭亭如松柏站着的顾三少爷道,“怎么都站着?快快坐下。” 顾葭腼腆一笑,本打算和陆玉山一样,分坐在易宛秋左右,让易宛秋左右都能听些好话,结果半道瞧见陆玉山都站起来帮他把自己身边的座位垫子整理了一下,便只好坐在了陆玉山的旁边。不然会让陆玉山尴尬,这样不大好。 陆玉山看了左手边的顾三少爷听话的坐在自己身边,这才继续对易宛秋道:“总长就没想过在报纸上发一下你的生平事迹?” “这、我自己去投稿吗?那也太厚脸皮了!”易宛秋虽然是这么说,可心里却是一个震撼,好家伙,他怎么就没想到在上任之前就为自己多宣传宣传,就算是让天津卫的百姓都知道他这号人也行啊,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不然这位陆兄也不会有此一问了,易宛秋也很上道的说,“而且就算是要发表,也得有认识的报社吧,可惜的很,老兄我来了大半个月,还没能和那些大报社联系上,他们之前申办也并非是我批准的,投稿过去人家也不一定接受哇。” 陆玉山高深莫测的笑道:“那真是巧了!今日我与顾兄前来,可不正是为了找总长您批一个新办的报社嘛?” 060 “关我何事?”陆玉山用他那低沉悦耳的声音重复念道, “我怎么觉得,很关我的事?”语气透着一丝危险意味。 顾葭和陆玉山此刻正坐在车上,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内务部破旧的大门口迟迟没有动,可司机张小桥实在是不敢打岔询问接下来去哪儿,便使眼色给副驾驶的弥勒, 弥勒则蜷着自己高大的身子, 假装没有看见, 反正又不是他开车,谁开谁问。 于是这车子便好似要长在这里了一样, 落地生根了。 “那我很好奇, 你说说理由。”顾三少爷是个讲道理的人,自认公平公正,绝不会主观判断任何对错是非, 可是现在事关他自己,这陆玉山又是个奇怪的人, 净说些奇怪的话, 他被激起了辩论的胜负欲,也不紧张接下来去巡捕房办事了。 陆老板见顾葭双臂抱在胸前, 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十分惹人心中激荡,但这里不是激荡的地方,更何况他是来探究顾葭到底是否为王家派来的陷阱, 对一个陷阱荡来荡去成何体统? 陆玉山垂下那略长的睫毛, 再微微抬起看向顾葭的时候, 眼里便凌厉干净的没有一丝杂念, 但还是笑着,对顾葭道:“你这是要和我辩论,我接受你的挑战,但前提是得找个地方吃饭,不然我饿着可是没什么力气。” 听到这样的话,司机立马见缝插针地道:“是了是了!七爷、三少爷,我听说码头的十八海碗很有名气,不如就去那里吃?” “好,就那里。”陆玉山拍板。 顾三少爷摇了摇头,用一种揶揄、了如指掌的傲慢嘟囔:“需要时间想理由就直说,我还能不给你吗?” 陆玉山听到了,也不辩解,却总感觉那小声的嘟囔特别可爱,就像顾葭总是喜爱捏自己衣袖,喜欢在沉思的时候拇指抵着下颚、食指的侧面捏着下巴肉那个小小的举动,还有动不动就对所有人散发魅力的笑…… 简直无一处不可爱。 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陋习呢?随随便便的对任何人都能亲昵抓手,和谁都第一次见面便一见如故?委屈的时候说话更是讲究的很,三分冷淡,七分让人怜惜,最后的九十分全撒娇去了…… 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爱撒娇? 这很不好。 陆玉山想象一下大哥拽着自己衣角眨眼撒娇的样子,脸色当即便发绿,恶心想吐,可见并非任何人都有这个撒娇的本事。 陆玉山的确在寻找理由,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出发点错了,他不可以站在自己扮演的角色去指责顾葭,一个追求者怎么能说对方的坏话呢?按理说应该将人捧到天上去才对吧。 可他心里怎么着怎么别扭,直到扯自停靠在码头,都没有想到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陆老板还想着呢,车子便绕了近路很快到达码头口,码头的味道并不好闻,鱼腥与海水还有无数汗味、炒饭、泔水全部混合着;热菜、呼吸、邮轮烟囱、锅炉房更是不遗余力的展现这底层的人间烟火。 061 这三人寻了半天, 终于在码头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客人络绎不绝的小店‘海蓝天’。 白可行站在这家店的门口, 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块儿白色的手帕遮住鼻子,而后忽然想起顾葭来, 连忙又把手帕递给顾葭,说:“小葭,你遮。” 顾三少爷可没有白可行这样不顾在场的人的感受, 他总是很为别人着想, 不愿意在人家吃得香喷喷的地方装作嫌弃的样子,于是摆了摆手,说:“哪里就值得遮了?这不是挺好闻的吗?” 白可行叹了口气, 皱着眉试着放下手中的手帕, 然后逼着自己不要下了顾葭的面子, 艰难的从那一阵阵垃圾混合的味道里闻出一点美味,当然, 他还是没能闻到, 但却乐意违心地道:“恩,是了, 还是闻到一点香气了。” “对吧!我们进去。”顾三少爷最初也对这里能藏美味而感到不可思议,但诚如时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时而字字珠玑的陆老板所说, 若总吃自己熟悉喜欢的味道,那么便吃什么都算不得特色,都一样了。 顾葭总是乐意挑战新事物的。 他领着白可行和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陆玉山一齐坐在露天的一张小几上, 周围的力巴见了, 生怕碰到他们一样瞬间犹如潮水, 以他们为中心退去一圈。 顾葭顿时愣了一下,寻求帮助般对陆玉山说:“陆兄,你说现在这个情况,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陆玉山还无法发现顾三少爷这点儿对聪明人毫无原则的喜爱,只当顾葭是随便照一个人询问,但也很是霸气地道:“和我们无关,点菜就是。”说完手一扬,对店老板说,“把你们这里最好吃的,全部上一份。” 店老板大冷天也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汗津津的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浑身皮肤黝黑发亮,在蒸腾的雾气里朦胧的像是西方油画里的人物,回了一句:“好嘞!” 顾三少爷却有点如坐针毡,他是不愿意影响别人,给其他人带来麻烦的,可陆玉山却安之若素,白可行倒是巴不得赶快走。 犹豫之间,店老板十岁的儿子已经动作迅速的用那双竹竿一样的腿和手将一托盘的食物送上,都是蒸菜,也有炒菜,一盘很大一碗,里面的荤腥却很少见,倒是青椒、土豆、豆腐之类的东西满满当当堆成了山。 最后那小跑堂的还给顾葭这桌上了三大碗的米饭,很快整张桌子都摆不下了,后厨却好像还想多做几样。 顾三少爷哪里见过这阵仗,陆老板则对后头的老板说:“够了!再上也不给钱了!”然后顾葭便见那老板嘿嘿对他们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往他们这里上菜。 顾葭叹为观止,拿起筷子就道:“这么多菜,我们三个怕是吃不完,到时候打包回去吧。”顾葭想,还能喂给大黑。 白可行拿起筷子,仔细看了看那筷子干不干净,然后皱着眉头擦了一道,直接夺过顾葭手里的,与之交换。 062 回到车里的顾葭和陆玉山一时相顾无言, 顾三少爷是很不解的,之前来时口若悬河要批评自己一顿的陆老板忽然安静起来,便像是忽然多了点什么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叫顾三少爷无法适应。 不过若是让自己和债主之间冷场,那可不好, 对于交际, 顾三少爷做的不会比人任何人差, 他先是故意好整以暇的用手撑着脸颊,望着身边的陆玉山, 等对方先和自己说话。 陆老板果不其然说话了, 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看你什么时候理我。”顾三少爷颦眉,一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无辜样子,调侃道, “陆老板怎地心情忽然不好了?这是三月的天说变就变啊?” 陆玉山瞧顾葭这无知无觉的模样,很不愿与这人说话, 但还是忍不住地说:“我都说了你不要与其他人拉拉扯扯, 结果白可行一来你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不是刻意与我作对是什么?我说话既是没有意义, 便不说了,免得徒惹一身气受。” 陆玉山这是借题发挥,他根本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就气场低迷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他分明是因为顾葭和白可行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嫉妒的要死要活, 偏偏自己还要给自己找借口, 于是脱口而出上面的话。 顾三少爷也并非没有脾气,他双手一摊,笑意都冷了些,说:“我到不知道陆老板哪些话我必须听从的?如果是因为找你融资就必须成你的应声虫,那我干脆还你好了!” 陆玉山根本没有说钱的事情:“我没有要你还。” “正好!我也还不起。”顾葭扭头,比陆玉山还生气,对着前头开车的司机说,“这位小哥,就在这里停车,我想下去。” “不许停!”陆玉山对着司机张小桥吼了一句,然后捏着顾葭的手腕,说,“你做什么?刚才不是好好的?” 顾三少爷皱眉说:“我受不了你这样阴阳怪气,有话好好说便是,你之前从不这样,怎么一撞了头就变了个人,就算是失忆也不至于性情大变吧?”顾葭也没有要把关系闹僵的意思,好歹之前两个人配合的很好,在内务部总长那里像是一块儿扛过枪的战友,拿下了第一场战役的胜利,正是对人家很有好感,结果陆玉山却又有些阴阳怪气,他哄了一次不好,他便懒得哄第二次,陆玉山又不是顾无忌,他没有那么多耐心。 陆玉山在听见顾葭要走就心慌了一下,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好,这样就像是被顾葭牵着鼻子的那些人一样,成为顾葭囊中之物了。 然而陆玉山完全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现实,他更无法解释自己哪里变了,他感觉自己根本没有变,从一开始他就只是自己,只不过装成星期五的自己很克制,永远站在旁观者的角落审视顾葭,然后逐步接近,接近到床上去。而现在的自己正打着要试探顾葭的幌子继续接近他,还毫无自知之明的越来越理所当然的管制他。 063 车上的顾三少爷也不知道和陆玉山亲了多久, 反正等他们结束, 车子早便停在了巡捕大楼的偏僻处,有一大片低低的矮墙为他们遮掩, 前面坐着的两个陆家的手下也不知何时下了车,十分的叫人难为情。 他干咳了一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心慌的同时, 亦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了,就这样享受起来了! 是的,享受。 顾葭之前还对着外面的花花世界想要探出自己的小触角, 结果这个大礼物就自个儿送上门来给他那些他不知不觉很是迷恋的感觉。 从未享受过爱欲的人一旦开荤, 那是随时随地都能将思想往那上面飘, 可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身边这个同样在整理衣物的陆玉山也需要负责! 顾葭心里正在整理情绪, 还没有整理个明白, 就听陆玉山忽然说:“得告诉你一件事。” “恩?”顾葭刚发出声音,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点奇怪的音调, 立马掩饰般手背捂着那嫣红的唇,再此假咳了几声, 说,“怎么了?” “方才我们接吻的时候,好像被白可行看见了。” “什么?!”顾葭懵然, “这怎么可能?!” “恩, 我们之前后面有车一直跟着, 后来我和你亲嘴儿的时候看见车子里坐着的是白可行。” 顾葭立即皱眉,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陆老板双手一摊,说:“我本来也想要告诉你,可你把我抱得太紧了,你还一直哼哼唧唧的表示想要更多,我哪里放得开?” 顾葭嘴巴微微张着,半晌说:“你就不会拒绝我吗?!” “不会。”陆老板表示,“对不起,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天啊!你真是没用!!!”顾葭立马就要下车,可手放在车把手上,又不知道自己追去见白可行该说什么,他说,“完蛋了,白可行说不定会告诉陈传家……他每次有什么事情都找陈传家,然后陈传家就会告诉无忌……” “再然后呢?” 顾葭抬眸看陆玉山:“再然后你会死得很惨。” 陆玉山却笑了:“是吗?没关系,让你弟弟尽管来,看谁死得惨。”说罢,他眼神燃着饶有兴趣的炎火,颇有挑战欲。 然而顾葭没办法理会陆七爷的霸气,他抓了抓头发,很快就严肃的道:“没办法了,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一石二鸟,你敢不敢来?” 陆玉山根本就没有听顾葭的确切计划,便伸手拉顾葭到怀里靠着自己的肩,说:“奉陪到底。” 顾葭一把推开这人,眉头依旧紧锁:“不要闹,我很正经的同你谈话,给我收起你的那些动手动脚的毛病!” “是!”陆玉山便做乖乖学生模样,正襟危坐。 “我有一个提议,之前你在我家里,说过陈传家恐怕在监视我,但我们试探了一回,并没有任何效果,想必不是他不信,就是你猜错了。现在我们正巧又被白可行看见,白可行若是告诉了陈传家,陈传家这次一定信,他若是当真有对我做些过分举动,肯定会因为这个刺激而出纰漏,我们便装作不知道就做一对断袖又有何不可?待事情解决,就告诉白可行我们是假装的,为的就是让他去告诉陈传家。”其实顾葭说这么一番话,做这么一番布置,心里对陈传家监视他已经是很相信了,唯一差的就只有证据。 064 顾葭的确和这里很熟, 当初他跟着白可行一块儿初来乍到, 这位巡捕房的局长也还不是局长,只是一个小巡捕, 和顾葭的妈妈乔女士在牌桌子上认识,又和顾葭聊的很好,再加上几个月后无忌第一次来天津也和其有点瓜葛, 这缘分就这么奇妙的结下了。 不少人嘴里的安美茗大抵是个狠人, 先后娶了五个女人,都不是大家族的小姐,就是司令的宝贝千金, 要不然就是出了名的电影明星。 这些女人或多或少给了他仕途的助力, 他偏生也不满足, 在外头彩旗飘飘,一个个的接回去, 儿子生了一茬又一茬, 多到现在他那偌大的公馆都要住不下,正在考虑换一套大房子。 安局长是如此忙于花丛中勤劳播种, 自然就很少管理事务,直接交给了自己的两个心腹, 其中一个心腹是他大太太的表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另一个是他年轻时候交好的朋友, 从此双手一甩, 继续他的逍遥快活, 不到重要时刻是绝不会在办公室出现。 安美茗生的英武不凡孔武有力,乍看之下皮囊十分让女人充满安全感,然而实际上却相反,正是因为太有安全感了,所以狂蜂浪蝶扑过来的也多,这人来者不拒,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一塞,然后床吱呀吱呀一整晚,第二天就将人收房。 此人在私生活上面,顾葭是没有什么资格评判的,唯独可以肯定这人对朋友很好,他想自己算得上是安美茗的朋友,这些年来交往不少,府上红白喜事各种互送礼物,人情交际也没有落下。再加上经常一块儿打牌,安美茗在牌桌子上更是豪放不已,输便输了,毫不在意。 对这样一个浪丨荡的安居长,顾三少爷其实还颇喜欢他的真性情,也很佩服这人竟是能让那么多女人住在一起还不吵架,实在是厉害之极。 想他曾经的顾府,他的父亲顾文武除了家中的正房就是乔女士,光这两个女人就能把整个顾家搞的天翻地覆,成日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简直让人不得安宁。 “安兄可在?” 上了二楼走廊,顾葭就询问身边的小巡捕,小巡捕露出一个蛮油腻的笑容,说:“在的在的,安局长才知道前几天顾少爷被意外关起来了,正气的发火,把那个区的巡捕长给罢职在家,让他吃自己去,正打算联络联络顾少爷呢,谁知道您就自己上门了。” “那安兄现在在做什么?” “安局长还在打电话骂人呢,说是让那黄其禄找机会给三少爷您赔礼道歉,什么时候您原谅他了,他再官复原职。”小巡捕不遗余力的为长官堆砌好感,说,“三少爷进去了可别吓着,他都是为了给您打抱不平呐。” “我省得。”顾葭当然知道,安美茗估计是当时接到了段可霖那人的电话,被要求要抓丁兄一家,安兄随便派给副官这个任务,副官又刚巧让同一个区的黄其禄巡捕长过去抓人,说到底黄其禄这人是‘奉旨办事’,只不过撞在枪口上了,还不秉公执法,上头的人见两头神仙打架,不愿意多管闲事,首先就要把自己摘干净,于是黄其禄那位胖成山的巡捕长就倒了大霉。 065 “陆老板!”顾三少爷声音提高后, 便脆生生的像是一种干果点心, 充满甜脆感,“容我为你介绍一下, 这位是天津卫的巡捕房局长安美茗,安兄,这位是来自上海的朋友, 陆玉山。” 陆玉山不着痕迹的收回那被顾葭惊艳的目光, 平静的投放在安美茗身上,视线从上至下迅速的打量了对方一回,表现得无比成熟而正经, 丝毫没有与顾葭单独在一块儿时的粗糙与厚脸皮。 “幸会幸会, 安局长啊, 我常听顾葭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他说进去五分钟就能出来, 这不,刚好五分钟, 还顺带将安局长也一块儿拐了出来。” 顾葭再度见识到陆老板八面玲珑的本事,已然毫不惊讶了, 倒是听见对方把自己放出去的大话说了出来,颇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安美茗,说:“我那是说大话呢……” 安美茗哈哈笑着, 说:“什么大话, 顾弟分明是料到了我一定会签字, 其实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打个电话就能办,偏偏他还要亲自来一趟。” “顾葭就是这样,什么都爱瞎操心,得亲力亲为才好像能放心。”陆玉山说的好像他和顾葭很熟一样。 安美茗也的确有了这样的错觉,好奇的看了看顾葭和这位仪表不凡的陆玉山,说:“顾弟,你什么时候除了白二爷和陈大少,又多了这么个陆先生陪你一块儿玩?” 顾葭心道:就这两天,这两天发生了可多事儿了,要一一说给你听,都不知道从何讲起。 于是他抿唇一笑,道:“秘密。” 说罢,他对陆玉山说:“都先上车吧,我们把安兄送到公馆,然后再去高一那里把文件都给他。” 陆玉山很有风度的点头,并转身打开车门,对顾葭说:“请。” 顾葭和陆玉山视线碰上,又很快挪开,邀请安美茗先上车,三人便颇为宽松的坐在了车内,只是来时由顾葭和陆玉山坐在正方向,如今却变成了陆玉山和顾葭对面而坐,膝盖相碰,安美茗和顾葭一排,左右环顾车内,意外地发现车子居然是定制的,和他买的虽然是同一个牌子,却明显更加防弹、更安全。 默默将陆玉山来头打上了个问好的安美茗在最初的沉默过后,问顾葭:“对了,你弟弟无忌来天津卫做什么?” 顾三少爷想了想,什么都想不到,说:“这个我不清楚,昨天上午才到,说是接我回京城过年,在天津卫似乎有什么人要见,但具体我是从不过问的,他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呀,他也没主动和我说。” 安局长听了这话,感慨道:“要我说,你们兄弟之间亲近也亲近,但这方面也分得太清楚了些吧?” “这不是挺好的?更何况要我听我也不定听得懂,有些事情,自然是要懂行的人做才好,不懂装懂的话才得不偿失。” “啧,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怎么就没想到多要点儿房子呢?你这每个月领生活费,哪里有房子拽在自己手里更妥帖?等什么时候你弟弟成家,娶了个母老虎,无法再养着你,你还能做个寓公,吃穿不愁的。”安美茗是真心站在顾家这里为其出谋划策。 066 沿着一条热闹的主街道, 穿过车水马龙的闹市, 慢吞吞地犹如小鸭子归家那样,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终于驶入一个居民巷子, 然后很快进入了一栋别致的小公馆院子,把车停了进去。 老门房依旧不在,于是小刘似乎充当了门房的角色, 又是开门又是帮忙停车, 等顾葭等人从车上下来,便对顾葭说:“三少爷,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四爷到处找你, 把电话都打遍了!” 里面正在洗衣服的桂花甩着手上的水珠也从后院子出来, 屁颠屁颠跟在面色不好的四爷身后, 问:“三少爷!你中午吃饭了没?!”桂花每日关心的只有这个。 顾葭走过去,对着双手抱臂, 不大高兴的弟弟就是一个拥抱, 他垫脚过去双手圈住弟弟的肩膀,然后拍了拍顾无忌的肩, 说:“我出门可是和你报备了的,不许垮着脸。” 说罢, 这位哥哥亲昵的伸手去捏弟弟的脸颊,把人硬生生捏出个笑脸,才回头说:“这里有两位客人, 无忌你先招呼着, 我还得出门一趟, 很快就回来。” “去哪儿?”顾无忌像是才醒,头发没来得及涂上发油,于是蓬松的像是有点自然卷,但并不乱,反而十分有型。 顾葭小声说:“我拿到两份签字了,得送去给高一,你让我明天走,我自然得今天就把事情办完呀,听话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顾葭对着顾无忌眨了眨眼。 “哟,一回来就和弟弟说起了悄悄话,有什么是不能让我们听到的啊?哈哈。”安美茗大步流星的走近,对着顾无忌就是双手伸出去握手,以示热情,“真是好久不见了,顾四爷。” 顾无忌其实只是看见顾葭安全返回,就没有多大的气,对着哥哥点了点头便和安美茗周旋起来,道:“好久不见。” “原来陆先生也来了,快快请进。”顾无忌说着,“桂花,先别洗衣服了,去泡茶过来给客人。” “无忌,他们可不是只来喝茶的,是要留下来吃饭,我们不是要去京城好些日子吗?我想把朋友们都请来做客,就算是提前与他们过了个年,好不好?”顾三少爷每一回的‘好不好’,得到的只会是‘好’。 果不其然,顾无忌哪里有拒绝的道理,他喜爱哥哥这样询问自己,像是特别尊重自己的意见,特别的需要自己的建议和点头,除了自己,他什么都做不好也不敢做,这是顾无忌看来菟丝子一样需要自己永远保护的哥哥。 “当然没有问题,你先出门,我去帮你给陈公馆还有白公馆去一个电话,通知今晚不醉不归如何?”顾无忌拍了拍哥哥的腰,手顺势又放在上面,不再拿下。 顾葭和一直没有说话的陆玉山对视了一眼,最后点点头,说:“好,那我现在出门了,你帮我好好招呼他们,我顺便问问高一和杜明君要不要也来。” 067 高一讲自己大战报社三巨头的故事, 绝对添油加醋, 把自己编的英明神武,就差在头上盖几个章子, 一戳‘聪明绝顶’,一戳‘绝世好友’。 但是顾葭这回没有打断高一的话,拼命和高一纠正其语言的漏洞, 而是和杜明君坐在一块儿, 三人围着写了无数稿子的桌子畅谈今后丁兄出来的美好。 “不过丁兄出来的那一幕我定是见不着了,明日一大早我就要和弟弟一块儿回京城去,已确定会在那边过年, 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边报社就全仰诸位英雄好汉维持啦。”顾葭拍了拍杜明君的手, 杜明君写了一天的字,手冰凉的要命, 顾葭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发热的体制, 但却比之杜明君要好上太多,他毫不避讳的直接牵起杜明君的手捂了一捂, 然后又对高一道,“如今你上下打点过后, 还剩多少钱?够不够雇一些人手来帮忙?” 高一拍了拍自己堪比丰满女人的肉胸脯,得意的说:“你放心,你给的钱, 目前除了买纸还有给那些报童定金, 连一万都用不到!”说罢又战战兢兢的指着顾葭摇头, “顾三少爷啊,我的顾三爷!你怎么给了我这么多钱?!你知不知道我抱着那五十万走在大街上大冬天的,我居然汗流浃背,生怕什么时候来个扒手,要不然就来个强盗,那我真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呜呜呜……” 顾葭哈哈笑着,松开了给杜明君捂手的手,拿起笔杆子就敲了敲高一的脑袋,说:“做什么肉麻姿势呢?!我那不是怕不够用,到时候又去取多不方便啊。” “那也是,可五十万啊,天……我这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如此天价,高一简直想转头就跟着陆玉山混饭吃去。 “好了,不说这个,方才我与杜兄商讨了一下版面内容的问题,让杜兄说给你听。” 顾葭说着,和高一一块儿期待的看着杜明君,杜明君总是很安静的坐在一旁,默默捏住自己那只被顾葭捂过的手,这回被两人一同望着,顿时有些找不着开场白,顿了顿才说:“是漫画的事情。” “漫画?”高一或许在学术上不如杜明君,不过他从不嫉妒,甚至很乐意承认这一点,“这是什么?连环画?” “类似,但又不是,我和顾兄刚才商量着为了让更多不识字的人都读懂我们写的内容,应该增添一板的漫画页面,这样既新颖独特又能让更多的人读懂,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 然而高一听了便直接摇头,杜明君是理论上的高手,那么他便是现实的高手:“不行,短短一天哪里来得及,上哪儿找人给你画你说的漫画?” 顾葭也想过时间问题,他说:“我们之中只有杜兄知道漫画的形式,不如就杜兄来?” 杜明君摇头:“这我不行,我是没有半点绘画天赋的,但是学校学习美术的同学应该可以,我写完稿子就连夜去问。” 068 白可行是京城老白家‘可’字辈的老二, 出生的时候正赶上老大白可言娘亲病死, 他老娘上位,因此白家便多了他这么个小祖宗。 白可行小时候很喜欢看书, 但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好书,成日威胁身边的小子,让他们给自己弄那些神神叨叨的鬼怪异志, 搞的半夜吓的不敢起夜, 直接尿床那都是常有的。 在五岁之前,白可行其实也不懂大他三岁的大哥和自己不是一个娘胎里的种,还蛮喜欢跟着白可言混。 但是白可言却对这个开穿着开裆裤四处溜鸟的弟弟很是讨厌, 然讨厌归讨厌, 白可言从不表现出来, 而是事事都让着白可言,做出一副年纪小却十分懂事的模样, 像个小大人, 不久就在府上混出了一个被弟弟欺负的可怜形象,然后白可行就被白老爷暴打了一顿, 屁股蛋子上的巴掌印都清晰可见。 被打的那天,正好是白家老爷子寿辰, 八十大寿,白家大爷送了一辆汽车给老爷子,白家二爷送了一个生日蛋糕, 白家三爷送了一箱子珍珠, 来往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还有专门的账房先生记录哪家送了什么,用一整个客厅摆满了礼物。 然而就在他老娘跟着最受宠的白三爷叩拜白老爷子的时候,白可言身边的小子就刚刚好哭着冲出来,扑通一下跪在老爷子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白可行这混世魔王欺负哥哥,仗着人家死了妈,爹不疼娘又没了,又忍气吞声,生怕打搅了爷奶的宁静,请老爷为大少爷做主! 五岁的白可行当即火了,站出来喝到:【放你娘的屁!】说完一脚踹在那小子的头上,结果那小子一头磕下去,再抬起来便是满脸的鼻血。 白可行还想再打,结果把白老爷气的要死要活,手指头指着白可行就开始抖,说:【你给我过来!】 白可行往自己平日里最受两位老人家恩宠的老爹身后一躲,只支出一个脑袋对着老爷子吐口水,说【老子才不过去!有本事你过来!】 【这真是反了天了!】老爷子开始瞪着自己的三儿子白琳,说,【看看!看看!你生的好儿子!当初如君死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她发誓的!现在就任由你这个小儿子欺负人家吗?!】 【我没有!我没有!是他自愿的!】 【你给我闭嘴!】白三爷满面通红,为了不让老爷子生气,当众抓住白可行,扒下裤子就开始揍! 白可行在被打的第一巴掌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搞的整个白家很没有面子。 平日里其实也很疼爱白可行的白老爷子顿时就心疼了,后悔得不得了,可是又下不来台,只好意味深长的看着白可言,希望这个做哥哥的人能够懂点事。 果然,当白老爷看向白可言的时候,这个身矮头大的八岁孩子便毅然站出来,也哭着求情,说【爷爷饶了弟弟吧!我没有关系的!三娘说我是哥哥该让着弟弟,我是自愿的!】 069 乔女士邀请来的朋友, 大都是和她一样的姨奶奶, 其中和她最为要好的是一位叫做苗樱禾的三姨奶奶,比乔女士小那么十几岁, 生的十分标致,顾盼生辉,只一双脚格外的大, 于是总是热爱穿长裙子, 企图遮挡一二。 苗樱禾此刻坐在茶亭的矮沙发上,双腿侧叠在一块儿,长裙堆在地上, 层层叠叠, 十分好看。 她目光不时飘向那一群男士们聚集的地方, 手挽着乔女士的手臂,笑得很是腼腆羞涩, 话里话外地打听没见过的那两位男士, 声音尖细说:“哎呀,姐姐你都不同我们介绍一下吗?那两位正对着我们坐着的又是哪位?你们府上什么时候又多了两位模样这样好的客人?” 其他一起搓牌的姐妹们既然能玩到一起, 自然有相似的地方,比方说对优质的单身男性充满好奇。 乔女士坐在中间的位置, 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小扇子,大冬天根本用不着这东西,然而用来遮掩说悄悄话却是极好, 于是乔女士拿着扇子遮在自己与苗樱禾之间, 小声说:“那是两位陆先生, 老一点儿的呢,是哥哥,年轻点儿的是弟弟。” “哈哈,我还能不知道哥哥弟弟怎么区分不成?”苗樱禾目光流转着,最终落在那位应该是弟弟的人身上,脸颊绯红,“真是一表人才。对了,他们是作什么的呀?怎么来天津的?” 乔女士看出姐妹这是有心思,但也不拆穿,只悄悄用手指头戳了戳苗樱禾的胳膊,道:“你打听他们作什么?你今日来是来同我贺喜的,别忘了你的正事儿!” “哎呀,姐姐你着什么急?等你在京城安顿好了,我可是要登门找你玩去,在你那里一住住一年来庆祝,你道如何?” “呸,你敢来,我可不包吃包住!”乔女士笑得不行,见苗樱禾是打定主意想要换人跟,目光瞄准了那两个新面孔,便说,“好啦,你别看了,之前我问过无忌,那位年轻的叫陆玉山,至今还没有成亲,现在似乎是东南西北到处跑,不知道能不能留在天津,老一点的已经是有了老婆,你去也只能当个老二。更何况你这还没离开你家老员外,现在就想着别人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乔女士纵然在花花世界飞的欢实,对感情一事却从一而终,别人她是管不了,只能稍稍劝诫:“你呀,别老想着别人,好好过自己的吧。” “姐姐又不是我,你不知道我家那位现在是个什么德行,我又没有一儿半女傍身,反正等那老头子死了,我大概也是会被赶走,也就没几天的功夫我就要流落街头,不然就又回那四合院去,我可不愿意回去,又脏又臭的。”苗樱禾从前住在大杂院,下海的第一天就被一个老员外给养着了,因为实在很回哄人,两个月就哄着老员外把她娶进门,当了三姨奶奶。 070 “不是, 你先冷静一下, 这件事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顾葭被这眼神看的心里一紧, 没由来的一阵恐慌, 但这绝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因为白可行。 顾无忌在激怒中发现哥哥眼神里强烈的祈求, 顿时再大的火也烟消云散,只剩下爆炸后所有乌烟瘴气困在一个屋内的憋闷。 他丢开手里沾血的凳子腿, 抽出自己那西装口袋里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然后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擦手,看样子是不会再继续殴打白可行了。 而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打了一顿的白二爷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扯出一个又傻又可怜的笑, 牙齿上更是沾着红色的血丝, 仿佛是刚吃完小孩却又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何做得不对的恶鬼, 说:“哟, 都来啦?” 顾三少爷心跳的依旧很快,他迅速收拾好被白可行突然吻了一下的心情, 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半跪下去扶白可行,说:“你还站得起来吗?抱歉的很,无忌他太冲动了, 他没弄清楚……” “是吗?不,很清楚啊, 顾葭,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刚才做了什么你比谁都明白,我也不遮遮掩掩,老子就是喜欢你,我想要你,以后你要是和我在一起,顾无忌他妈也得喊我一声哥,哈哈。”白可行从未这样畅快过,他甩开顾葭的手,自己踉跄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几乎又要跌坐在地上,但背脊笔直,视线穿透顾无忌,直直的盯着走廊里那昏暗灯光下轮廓模糊的陆玉山身上,意有所指得破罐破摔一意孤行,“小葭,我会让你知道,我比你现在选的那个好一万倍,至少我不怕曝光,如果可以,我愿意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我的事。” 顾葭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这个火上浇油的傻蛋,这些话或许真的让人很感动,但也绝对是累赘,顾三少爷最不需要的就是谁的爱意,他要的只有隐秘。 可这一切又是他自己错手造成,若不是他将错就错的想要惹藏在黑暗里的陈传家原形毕露,早早的和白可行解释,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和陆玉山搅和在一起,将和平碾碎。 是他自作聪明导致一切分崩离析,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不仅是他的,也是无忌的,而这一切都要因为一个‘吻’变质。 顾葭不愿意发生这种事情,或许他也不该引蛇出洞的想要拆穿陈传家,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人家想要藏着,那么定是有藏着的道理,拨开迷雾看见真相后,也并不会当真恍然大悟得到救赎,或许只会更加地泥足深陷。 顾三少爷哪里晓得这一切的导火索另有其人,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自我反省了一番,得出以上结论,然后给自己收拾残局。 “是是,昭告天下吧,你这个酒鬼。”顾葭强硬起来,拉着白可行就往里面走,白可行还想说什么,便被顾葭一巴掌拍在后背上,‘啪’的一声,打的白可行颇委屈。 071 从二楼下来, 白可行还是一瘸一拐,他被陈传家架着,一路不少经常玩儿的公子哥问是怎么了,白二爷笑着说:“没事儿, 摔了一跤。” “可行,这边。”顾葭自然也看见了白可行, 见这两个自己在天津最好的挚友相携而来,并且这两人都对自己有些微妙心思, 顾葭也表情未变, 要他骗人他是无法做到这么好的,可要他假装不知道来维持大家微薄的感情,那他当仁不让。 白可行在楼上虽说听陈传家说过,顾葭没有生气, 可到底还是心虚, 他一面怀疑陈传家只是安慰自己,一面幻想小葭因为被自己乍然告白, 搞的不愿意再和自己一起玩, 那就太尴尬了。 可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想法都是多余的!是他自己小肚鸡肠!他的顾三少爷哪里会和他一般计较哇!哈哈…… 他连忙坐过去, 和陈传家一块儿坐在八人桌上,位置正好就在顾葭的右手边。他很是受宠若惊,可又有些无奈,他分明搞了那么大一个新闻, 若顾葭只是为了维持大局而暂时佯装冷静那么他心里还好受些;若顾葭当真对他毫无一丝情谊, 所以才会这样一如既往的和自己说话, 那他也不知道是该为了两人好友之情、情比金坚,还是该痛哭流涕哭自己还没萌芽就死去的爱情? 白二爷平生最厌恶读书,可却愿意看报纸,然而报纸上总会刊登一些酸溜溜的情诗,如今流行新诗,没有古诗那种平仄还有字数的规定,更加通俗易懂。 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记起那么一首来,分明他只是看过,没有刻意去背诵。 诗是戴望舒的《寂寞》,后头的几句尤为使他记忆深刻。 他坐在冒着团团热气,四周欢声笑语的桌上,得了顾葭亲手给他盛的一碗米饭,上面顶着一只大鸡腿,左右之人接聊着有趣的事情,只他还仿佛没从楼上的梦中醒来,满脑子念着诗的最后几句: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鬼知道这诗写的想要表达什么内容,白二爷是不知的,他只感受到一点孤独,仅此而已。 顾葭无法感受到白可行的孤独,他只感受道弟弟捏着他手的用力。 他用眼神瞪了一眼闹脾气到现在的顾无忌,顾四少爷吃饭也不好好吃,右手非要放在下面,将顾葭的左手捏着,自己则用左手熟练的挑拣花生米吃。 顾葭左手被顾无忌‘封印’着,死活挣脱不出来,他生怕被其他人看出异样,只能嘴上悄悄对弟弟说了一句‘幼稚’,然后又吃着弟弟给自己夹来的牛肉。 隔壁乔女士那桌非常热闹,男男女女混坐,正在玩‘击鼓传花’。 乔女士特别热情高涨,左右都不让人冷落,时不时就惩罚别人喝酒,反观顾葭这里,顾三少爷也想了个游戏,他道:“虽说老祖宗的规矩是食不语,然而今日就不要那规矩了,咱们也来玩个游戏,要不要玩新近流行的大冒险?” 072 作为大哥, 陆云璧认为这个时候自己有必要帮小弟一把,遮掩遮掩一番,便说:“算了,算了, 知不知道什么的,等玉山愿意说了, 我还能不知道?” 陆老板也很大方的道:“而且要遵守游戏规则,我回答了问题, 只能是一个问题, 你若想知道他姓甚名谁,得再让我回答一个真心话才可以,若白二爷够能耐的话。” 整个饭桌上,仿佛硝烟四起, 有战士不知凡几, 有路人两名,还有战士亲属一名, 这仗打的着实胶着, 每个人都不敢先开火, 生怕轰到站在战场中心的战利品。 白可行自然也不会上当,他可以话赶话的逼陆玉山亲自犯错误,只要陆玉山说出了顾葭的名字,那么顾葭绝对不会再和陆玉山在一起, 他了解小葭, 就像了解自己。 然而倘若真的再来一局游戏, 谁知道抽到陆玉山的场合有多大的概率,即便抽到了,陆玉山也不可能再选择真心话,再退一万步来讲,陆玉山哪怕选了真心话,他也不能再问,再问就是逼小葭和自己翻脸,他哪里能够承受得了这样的后果? 于是剑拔弩张之后,众人举杯欢笑,你指指我,我指指你,互道一句‘还是爷您会玩’这事儿便揭了过去。 在场的都是人精,没人会不识趣的再提方才的问题,于是后面的游戏便玩的很是愉快,顾葭找来了八张黄色的牌,反面朝上的盖在桌子中心,让每个人都抽一个,抽到一筒的便是需要做选择的倒霉蛋了。 倒霉蛋顾三少爷微笑着举了举自己手里的牌,说:“好,我选大冒险,你们可以商量一下想要我做什么。” 从前的公子哥儿们喝酒,是行酒令,以诗会友,要么天南海北的聊天,但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之人发明的这个游戏,于是大多数时候,害羞内敛的年轻男女凑在一起,便总会用这个游戏来刺激所有人的肾上腺素,让喜欢别人的人告白,让害羞的人鼓起勇气,所以最初,发明者的意图是想要成全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但发明者可能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一众大老爷们也能把这个游戏玩的热火朝天。 既然是顾葭要做冒险,那么在座的好友们都各有各的馊主意,首先是陈大少爷陈传家笑着提议:“我有个很好玩的。”陈大少站起来,右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交叉穿过右手手弯里,说,“喏,这样一直以左手为中心转圈,转五十圈,如果还能站稳,就算小葭赢了,输了自然是罚酒。” 不愿意做的话,直接喝酒也可以,然而那太无趣,顾葭骨子里更不是个乐意轻易服输的性子,立马站起来接受道:“好!” “不,那绝对会晕的。不如闭上眼睛夹菜好了,夹着什么都必须吃下去。”说这话的是白可行,他总是愿意让顾葭轻松获得成功。 顾无忌很是赞同:“转圈很容易受伤,直接喝酒吧,我代替哥喝了。”虽然赞同,但顾无忌是绝对不会说出来,他和白可行再没什么好说的。 073 这里不是租界, 属于居民区,密密麻麻的矮栋建筑和平房交错分布,从东头的菜市口到西街的娱乐场所,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外国式的路灯。 路灯高高的孤立在青石路上, 漆黑的灯柱时常被过往行人忽视,尤其是从菜市口转弯过来的那一座路灯, 夜晚开车的人匆匆一瞥,很容易忽视掉视野死角的路灯, 于是就这样撞上去了。 “我哪里知道呀!就眨眼的功夫就撞了上去!你看看我的头!头上好大个包, 这难道还不算对我的惩罚,你又来教训我!”顾葭走到众人围观的地方,便能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几乎将电灯嵌入车前盖里,站在一旁穿着司机制服的小年轻人头破血流的茫然站在那里不动, 穿着洋装裙子的陈传宝大小姐则对着她的大哥抱怨, “而且又不是我撞的!要怪就怪他!”说着,陈传宝纤细的手指头就指向那可怜兮兮的司机。 陈家大少爷十分无奈, 手掌扶额, 摇了摇头:“算了, 我懒得和你说。大半夜居然还敢跑出来,看爸爸知道了怎么收拾你!”说着,陈传家又对顾无忌道,“无忌, 你那里有车吗?我先送传宝回去, 司机也得去医院一趟。” 后出来的顾无忌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 对那陈家大小姐期盼的眼神视若无物:“我哥的车子丢了,不若看看谁刚好顺利,就都回去吧,反正里面现在也乱的不行,今次的聚会也只能中止了。” “啊!那怎么能行?!”陈家大小姐大眼睛一睁,在人群里找着顾葭,立马‘哒哒哒’踩着细长的高跟鞋过去,扑到顾葭怀里去,说,“三哥哥!你们太可恶了,无忌哥哥回来了也都没人通知我,你们开聚会也没人叫我,要不是我发现不对,半夜跑出来,我都见不着你们!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去京城啊?我也去吧?啊?好不好嘛。” 陈家小姐虽然是在对着顾葭撒娇,然而眼神却总是情不自禁的飘到顾无忌的身上。 顾葭可是极力赞同陈传宝和弟弟在一起的,像这样好的姑娘,单纯又善良,哪里不比外面的强?更何况顾葭对陈传宝知根知底,就算陈传宝嫁进来,他们两个也是朋友,熟悉的很,根本不用像对一般的弟媳那样重新认识,小心翼翼的接近。 可想是怎么想,却不现实:“你说你,要不撞了这灯,我们哪里会突然电线短路,不然我肯定是要同意的,现在家里实在乱成一锅粥,还怎么招待你呢?只能下回再请你,单独请怎么样?” 陈传宝还要撒娇,但很快就被自家哥哥拽着离开了,离开前还很不情愿,频频回首,对着顾葭做打电话的动作。顾葭只能回一个同样的手势,像两个被家里管束的很严的小朋友在大人的监督下做着所有人都懂的小暗示。 客人们相继过来同顾家兄弟告别,每个都笑着,觉得今夜这场闹剧也是挺有趣的。 074 那边亲兄弟在车上一派和谐, 这边的顾家兄弟也是相携回了公馆,结果伴道便碰到一阵笑声,顾家拉了拉弟弟的袖子,道:“是桂花的房间。” 顾无忌点点头, 根本不必顾葭多说一句,便和顾葭一块儿靠近那笑声发出之所, 只见这里窗户窗帘没拉,轻易便从窗口瞧见里面是坐着两男一女, 男的正是高一与杜明君, 女的是胖乎乎,一笑眼睛便没了的桂花。 顾葭见这几人在他们焦头烂额一头雾水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说笑,也是好奇, 抬手便敲了敲窗户, 惹得屋内三人一齐望过来,顾葭便说:“怎么?加我一个?” 桂花涨红了脸, 立马过来开门:“三少爷直接进来就是, 还在外面等着做什么?外头多冷啊!” 顾家下人没有多少, 但因为今日宴请宾客,顾无忌就从日本餐馆要了人手,如今那些人正在鞠躬尽瘁的打扫屋子,桂花没有事干才坐在这里闲聊。 天津的冬天的确冷, 出去一会儿, 鼻子都能给人冻掉, 太过干燥的空气总是让人哪儿都容易发痒,因此顾葭口袋里一直是随身携带一小盒雪花膏,这会子进了烧着炭火的室内,和弟弟一坐下,便掏出雪花膏给弟弟擦手。 高兄则说:“好家伙,顾兄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个!” 高一站起来,笑的满面红光,看来是在这屋子里暖和了好些时间,他三两步跨过来,扬着手里的小册子,道:“喏,原来你公馆里面还藏着这样一个高手,这下咱们找画手的事情也不必着急,把你的桂花借给我们用一用就好了。” 顾葭本还不晓得高一在说什么,听的一头雾水,看了一眼羞答答不太好意思的桂花,接过那小册子,便说:“你们在搞什么鬼啊?” “顾兄一看便知。” 顾葭低头打开小册子,见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火柴人,一个大大的脑袋,细木棍的身体,表情每个都十分可爱,像是小朋友画的。 “哈……很可爱是真的,这是桂花的手笔?”他看完,顾无忌也支了脑袋过来看,顾葭便直接将小册子给了顾无忌,又问高一,“你们想要她将漫画画出来?可她这样简单的笔触,也没有系统学过,再加上不知道漫画是什么,要一夜画出那么大的内容,恐怕不可能。” 高一摇了摇头,说:“本身只能尽力而为,你没发现桂花后面有画小故事吗?画的就是太太喝酒吐一地的画面,我觉得非常简单,所有人都看得懂,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 顾葭才不听高一说,他更喜欢听杜明君的意见:“杜兄,你呢?” 杜明君一直很安静的坐在座位上烤火,道:“其实要找同学说不定也没有桂花画的通俗,不过我还是会去请同学过来,让桂花画完了他稍微修改修改就可以,这样既节省了时间,又能够得到连小朋友都能看懂的内容,何乐而不为?” 075 乔女士光是听顾无忌说这些话, 就感觉特别熨帖。 偶尔…… 只是偶尔, 乔女士想,要是顾无忌知道自己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那顾无忌会不会也对自己态度好点呢? 乔女士只是偶尔会这样想,大部分时候,她还是对顾无忌没有好感。所以只要顾无忌对她的小葭好, 那么她也不说什么了, 小葭的一切都是她的,她的就是小葭的,这是没有界限的, 没有分别的。 然而乔女士也很明白这个时候是不需要自己在这兄弟两人之间插话。 她只需要默默的听就好。 果不其然顾葭被她捏了捏胳膊, 就继续问:“那回京城后, 我们也住在顾府,住在顾府的哪里呢?” 顾葭按照小时候的记忆, 知道顾府总共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 门前有一对抱鼓兽头门墩,大门两侧有小偏门, 门庭深三尺,进去后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 院子两边住门房与打扫院落的下人,正对门庭的则是石壁,石壁上有雕花圆窗用以遮挡财水外泄, 石壁之后便是一排三厅正堂。 穿过正堂后便是内院, 内院分为左边的梨园与右面的桃园, 正中则是主屋。 主屋的后面是偌大的后院,后院常年不怎么打扫,没什么人去,所以建造了柴房和仓库用以堆放杂物,杂草丛生,天空逼仄。 在顾葭的童年里,这是他眼中的顾府,每一处都只是看过,没有用过,梨园与桃园是从未踏足,前院更是很少去,所以只是觉得大,人多,却没有他和乔女士的容身之所。 顾府在顾无忌的眼中,并非那么神秘,就是一座扩建过的三进院落,左边的梨园住着二叔一家,右边的桃园住着小姑一家,中间内院住着老爷子和顾文武。 “当然是住在我的院子里,我来前已经让他们把我住的后院全部重新修葺了一遍,扩宽了许多,摆上了新家具安了热水汀,电灯、电话、浴缸、厕所,都是新的,哥你先住着,哪里不好了,再修改就是。”顾无忌也是个花钱跟淌水一样的人物,但他花得多,挣得更多,也就不在乎钱不钱的问题,他只要自己舒心。 顾葭一听还是住在后院,大抵是不会让其他人心里不痛快,应该也碍不着谁的事儿,也就点了点头。 乔女士却趁机道:“文武呢?咳,就你爸爸呢?他会和我们住在后院吗?” 顾无忌冷淡的道:“我怎么知道?这事儿你要问他去。” 乔女士有点忐忑,心中七上八下的,毕竟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丈夫了,上次见面的不欢而散让她心有余悸,既期待时间让上回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又害怕时间让那些不愉快积淀得更深更可怕。 “唉……”乔女士叹了口气,一时无法再想其他的事情。 顾葭却见不得乔女士这样,说:“爸爸他应该忙着在顾老爷面前尽孝,是吃住都在主卧的,可能在地上铺个地铺就睡了,可能不会去后院的。” 076 火车呼啸着离开天津, 火车站所有送客渐渐成为一个点, 无数的点在车上的人看来,并非只是点而已,而是‘思念’。 顾葭所在的车厢整个都是被装修过的, 车厢内摆着精致的小沙发, 有小茶几和餐桌, 两侧还有两间小卧室, 卧室里面可见是一张矮矮的单人床,壁上甚至还挂了不知名的画作。 窗外的风景很是值得欣赏,然而顾三少爷怀中抱着三样东西,既害怕又紧张的打开了那让他胆战心惊的‘遗书’,遗书是用最廉价的黄纸写的,笔也并非好笔, 断断续续的墨水爬在纸上,但写字的人却力透纸背, 每一个字都写的十分认真! 顾葭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打开这封信的, 只是就这样打开,就让无忌阅读起来。 亲爱的顾葭: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但是请不要挂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并非其他什么外力所致。 我刚进监狱的时候, 也很愤怒, 但其实心中却得到了安宁, 我想或许我从心里也认为是我害死了父亲,因此才会在被诬陷的时候根本无力反驳,哑口无言。 我从前认为,这个世界我便是救世主,无数的政令需要我带头申请,无数的正义需要我组织游行来伸张,我胸中满满都是家国情怀,却实际狭隘的很,只是自私的以为自己很重要,反而忽视了需要自己的人。 或许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开始反省,我也不能免俗。 我记得小时候我很爱皮影戏,成日纠集一众小孩来我家,就要父亲表演,父亲不爱说话,却在表演皮影的时候特别精神,一个人就能将所有乐器奏起来,并且将皮影表演得无比精彩,那时候的我总是很自豪有一个会手艺的父亲。 后来出去上学,才和父亲关系变淡,他除了给我钱交学费,就没有其他的话和我说,我也忙着组织诗社、和所有有志之士结识、忙着在校园表达自己的理念、忙于想要成为一个名留青史的人物,可我现在回顾从前,除了不后悔和高兄、杜兄与你相遇,其他皆后悔莫及。 我想古人说的很对,要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要的便是齐家,我没能做到,深表遗憾。 日夜在这潮湿幽暗的监狱里,我辗转反侧,一闭眼便是老夫亲失望看着我的眼神,我那时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什么正确的事情,坚定的像个傻子,现在想来只会每每在半夜掩面流泪,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是个不坚定不成功的朋友,所以我会做傻事,会后悔,会想到用死亡结束这一切,希望我的死能结束给你们带来的麻烦,也能让我下辈子,还做他的孩子。 顾葭,谢谢你这段时间给我的照顾,我想我会怀念和你们一起坐在馄饨摊子‘共商大计’的日子,怀念杜兄的腼腆、高兄的口若悬河、你的一掷千金。 077 北京开始下雪了。 廖大总管从屋里出来的时候, 一哈气便是一大团飘渺的雾气, 他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便仿佛被人捏着嗓子一样叫住了过路的下人, 问话说:“小子,唉,那个顾管家出门了没有?” 穿着蓝色旧袄子的下人头顶戴着黑色的薄帽, 听见这个从前伺候过慈溪的大太监问话, 潜意识便想要下跪,当然他也这么做了,‘扑通’一下子跪在铺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地面上, 佝偻着腰, 急促紧张的回答道:“回廖大总管的话, 管家老爷还没出门,被梨园的二老爷叫过去, 说是有急事相商, 好像已经过去有一个小时了。” 廖大总管住在内院,因为是个没有把的不男不女的人, 因此和女眷住得近也没人说道,老太爷也离不开他, 成日找他说话,廖大总管的日子便比在宫里还要快活许多。 廖大总管摸了摸自己下巴那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两根营养不良的小胡子,三角眼里透着精光, 摆了摆手, 说:“行吧, 你下去,别在这里乱晃,打扰了老太爷养病,我看是十个你都不够赔的!” 那下人立马抱着自己秃了毛的扫帚匆匆离去,廖大总管则整理了一下自己头顶上新得的虎毛皮帽子,甩着腰间的玉佩去隔壁见老太爷。 临近中午的顾府内院很是安静,光秃秃的庭院寸草不生,偌大的房子空置不少,红墙斑驳蜕皮,经年未能休整,碧瓦倒是看着整洁,然而不少地方却还是堆积了淤泥与种子,来年开春就能长一大片杂草起来。 这曾经辉煌如今落魄的顾家大院,在快五十岁的廖小鹏眼里却依旧是个金饽饽,他也是削尖了脑袋才能留在顾府,不然早就和其他同期的太监们死在庙里,连这个年都过不去。 廖大总管好歹是御前伺候过的太监,最懂得怎么揣摩主子的心思,而现在这个顾家老太爷已然是他揣摩透彻的俎上鱼肉,美味可期。 撩开厚厚的布帘子,廖大总管刚好和端水盆出去的大丫头撞上。大丫头扎着两个花苞一样的头发,留了两条辫子落在胸前,正是大户人家得宠的丫头,因此没有做过什么粗活,活的比一般人家的姑娘都要轻松。 丫头名叫红叶,是前几个月被廖总管推荐过来伺候老太爷的,老太爷用着蛮顺手就留了下来,平日里就住在老太爷旁边的小榻上,如果有大老爷或者二老爷要过来尽孝,那么红叶便睡在外间,方便老太爷起夜。 “廖总管来了?可是来瞧老太爷的?老太爷方才还说要找你说说话呢。”红叶说话很是爽利,声音清脆,一副人见人爱的模样。 廖大总管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对着一个丫头都摆出谦虚恭敬的样子,笑的十分和善:“是啊,一日不见老太爷,我就心里难受,本想着今日四少爷要回来,我也想跟着管家一同去接四少爷,但想了想还是来老太爷这里看看,免得心里挂记。” 078 顾文武此话一出, 瞬间让两个大侄子对那已然忘了模样的三弟弟产生了更大的好奇, 大侄子顾擎比他爹生的高壮些,嘴角有颗大痣, 小时候被算命的说这是一颗富贵痣,直到上面长了根毛,活生生成了媒婆痣。 他总是喜爱用手遮挡一下自己那颗痣, 说:“大伯你有照片没有?我们一会儿接人别认错了。” 顾文武哪里有照片? 他摇了摇头, 说:“我是不爱照那些西洋相片的,你三弟弟爱捣鼓那些玩意儿,给我拍过几张, 但是照片都不在我这里。” “三弟弟居然也玩相机?那正好啊, 我也玩, 这下算是有共同话题了。”顾棋头发剃的很短,笑起来就像是散发阳光的小太阳, 在学校颇受女孩子们欢迎。 “对了, 我一直很奇怪,怎么四弟和三弟弟关系这样好?小时候却没见他们怎么来往啊?”顾棋捏着自己的衣角, 学校统一的中山装颜色呈灰色,很是洋气, 他还戴了一条白色的围巾,走在大街上十分的风度翩翩,惹人注目, 他是享受这种注目的, 哪怕他总是谦虚的说‘没有没有’, 心里却是很受用,也更在乎形象。 大少爷顾擎听了弟弟说的话,也好奇的很,这位神秘的三弟弟,曾经住在后院,后来搬出去住在胡同里,再后来去了天津,和他们是一直玩不到一块儿的,如今乍然回来,还是由四弟带回来,这就很奇怪了,四弟不是大奶奶的儿子么?怎么和外室的儿子混成一团年糕了? 顾文武支支吾吾,最后干脆道:“这你得问你四弟,他什么时候和顾葭好上的,你们问我,我哪里知道?” 其实顾文武有点怀疑顾无忌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才会对顾葭母子那样好,可前几回和顾无忌去天津,看顾无忌对乔念娇的态度,又不像是母子相认,所以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顾文武也摸不着头脑,可他懒得探究,便浑浑噩噩的继续这样过。 自从顾文武从外面回来顾家继续做他的高门子弟后,他的人生便已经是浑浑噩噩没有光明了,他自己尚且如此糊涂,哪管儿子们又是如何一笔糊涂账呢? 顾文武如今唯一的那点儿兴趣也就是出门逛逛八大胡同,见见几个小女学生,在温柔乡里重振雄风。 不过说起他在外面的那些女人,顾文武有点紧张,上回在天津就因为这点儿男人都会有的风流债被打了一顿,这回乔念娇若是又闹将起来,那顾葭再去顾无忌那里告他一状,自己是不是又要在医院躺十天半月?! 说来也是可笑。 上回顾文武兴高采烈的到天津有名的交际场和个舞女跳舞,结果被出来找他的乔念娇发现,两个人在公共场合大吵一架,拉拉扯扯的回家后乔念娇便翻出老账,说起当年他穷困潦倒之际,她去做陪酒暗门子的苦来,这是顾文武最不乐意听的过去,一两回便也罢了,结果每回都要撕扯伤疤,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踩在地上,告诉他居然要靠一个女人养活!他便终于忍无可忍一蹦三丈高,一巴掌打了过去! 079 这一邀请说出, 几乎众人都看向了陆玉山, 陆玉山头一回压力这么大,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他一时卡壳, 声音在喉间滚动, 视线落在顾葭那还滴着血的玉白的手上, 最终点了点头。 一向雷厉风行独断专横的陆玉山忽然没了那些令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特质, 变成了一个除了皮囊一无是处、木讷呆滞的平凡人。 只有顾无忌似乎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一手揽着顾葭,一手指挥众人上车回府,风风火火的去往汽车附近。 陆玉山脚步快速跟上,但很快想起自己这边也有事情要办,便对跟着自己的弥勒说, 让他直接去当铺的分店说自己暂时不过去,但是一切都还是要准备好。 高壮的弥勒站在偏矮而喜爱低头弯腰的人群里显得分外显眼, 听得七爷吩咐, 也不需要知道缘由,便直接鞠躬然后离开。 吩咐完毕,陆玉山很快就跟上了顾府众人, 只见被簇拥在中间的顾三少爷受了伤还一脸无辜茫然,好像大家都在瞎操心的表情, 十分的可恶又可爱。 顾府开了两辆车过来, 一辆原本是顾老太爷的专车, 但是早早的就已经分配给顾无忌使用了, 还有一辆是府上共用的车,这回因为接的人总数较多,生怕坐不下,便都开来了,装行李的装行李,主子坐车,下人坐不下就走回去,反正也没有多远就是了。 陆玉山是客人,还是贵客,自然是和顾家的主人们坐一辆车,于是上车后分配的座位便成了陆玉山和顾无忌坐在一边,顾葭和乔女士坐一边,顾文武坐在前面副驾驶,这一车便差不多了。 车上其实很安静,只有乔女士不停抱怨顾葭不懂事的声音,说得人烦躁:“你明明瞧见那小扒手有刀了,你还不长眼的自己撞上去,是不是不想要你这手了?!真是不让妈妈省心!一刻都不叫我安宁!咱们好不容易回来,一下火车你就见血,这多不吉利啊?你就是让他刺了别人,也比自己受伤好!” 顾葭听乔女士越说越不着调,任谁听了也不舒服,便怕自己明明是好心帮陆玉山,结果还被乔女士把陆玉山的这点儿‘救命之恩’又骂回去,便无奈的说:“好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妈你稍微歇歇,回去喝口水再继续吧。” 说完顾葭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陆玉山,陆老板眸色浅淡的眼落在他手上,他把受伤的手往左边动了动,陆老板便往左看,把受伤的手往右动,陆老板便往右看,像是什么乞食的小动物。 然而陆老板很快也发现顾三少爷就连受伤了还有心情调皮,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这里不是私下,他们的关系也不能表现的太亲密,哪怕他们是契约爱人的关系,是上床未遂的关系,也得憋着。 他能忍,乔女士总是不能忍的,她隔着千山万水也要和顾文武说话:“文武!你也不教训教训小葭,一上车也没个招呼,他不是你儿子还是说我不是你老婆?” 080 老格局的窄小暖间内, 三面都坐满了人, 主位上的顾三少爷手轻轻搭在身边梨花木的茶几上,手被一位洋大夫用酒精消毒,洋大夫带着眼镜, 冰冷的镜片下是湛蓝的瞳孔, 然而这双蓝眼睛却不如天津的约翰森医生那样饱富感情, 是极致的一丝不苟, 似乎很难与人沟通。 乔女士在一旁看着那被割开了皮肤露出来的血肉,顿时也大气不敢出,只能眼巴巴的拽着顾文武的袖子,悄悄往顾葭那边瞅。 顾葭另一只手却是抱着顾无忌端来的电话,显然急着想要打电话给天津那边报平安,但是现在这么多的人, 他又不方便,只好抱着电话等方便了就第一时间打过去。 抱着电话的顾三少爷左右看了看, 对跟着过来站在一旁的陆玉山笑了笑, 说:“陆老板去前面坐着等开饭就行了,干嘛还跑过来看我笑话?可惜得很,我不怕疼, 这笑话你也就看不了了。” “顾三少这就是冤枉我了,我何曾想要看三少爷的笑话, 心疼都来不及, 更何况这伤因我而起, 我得在旁边监督着, 直到这伤好了才算安心。” 陆玉山这金佛一样气势不凡的人物来了顾府,自然惹来不少人的注意,然而也没有人介绍介绍,不认识陆玉山的其他顾家主子也就只晓得这位贵客姓陆,其余一概不知,但一知半解偏偏又是让人最抓心挠肺的,这逮着机会,顾家大少爷顾擎便很友好的站出来,问道:“三弟弟,你这位朋友是哪位呀?也不和我们介绍介绍?” 顾葭连这说话的是谁都不晓得,但也不会不给人家面子,再如何不喜欢这里,除却上辈子那些人,小辈们却是无辜的,也就没有必要针对。 顾葭向来是很大方,他也微笑着说:“是了是了,我忘了,这是来京城办事的陆先生陆玉山,陆老板好像是做古董生意的,具体也不太清楚,但是个大好人,讲义气的很,帮了我许多,来京城后没有什么住处,也不知道让他住在这里好不好?” 从没有离开过京城的顾擎和顾棋自然是好的,连忙说:“哪里有什么不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 他们两个倒是不怕生,乐呵乐呵的就同意了。 顾文武却皱了皱眉,然而他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袖子,什么也没有说,大爷似的坐在另一旁的主位上,端起茶来喝了两口。 顾葭全然是将顾文武当空气,人家不找他,他也不找对方说话,等自己的手被包裹得缠满了绷带后,他笑着对医生说:“医生,不必要这么麻烦吧?” 年轻的威尔逊医生直起腰,用夹生的汉语道:“不,必须这样做,三天内这只手不要碰水。”说完也不打什么招呼,直接收拾自己的医药箱就目中无人的离开,离开前多看了一眼顾葭,眼神被镜片的反光遮盖……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当顾葭提议中午不必那么麻烦聚餐,各吃各的就好时,顾无忌很不赞同,说:“我回来前就吩咐过要吃个团圆饭,厨子应该都准备好,哥怎么能不给我个面子呢?” 081 他这么想, 便也这么做了, 可在快要亲到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几对脚步声,顾葭连忙推开陆玉山, 看向门口, 然而门口的门帘没有被任何人撩开, 那脚步声也由近及远的离开, 只间或能听见几句细碎的声音讨论顾四爷的事情。 “听说是那种地方的舞女呢,也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肚子里的种也不知道是不是四爷的,就敢跑来闹。” “就是呢,我看四爷这方面倒是和大老爷差不多,都是那蒲公英一样人。” “哈哈姐姐你这话可小声点儿, 别叫人听见了……” 顾葭坐立不安的在屋内,听了那些话, 皱了皱眉, 却到底是没有跟出去像其他人一样听弟弟的私事。 陆玉山总是被推开,却也没有生气过,干脆规规矩矩的坐在顾葭旁边的位置, 说:“怎么不出去看?我看你心都飞过去了,就躯壳还剩在这里, 平白让我误会你也是想要和我偷情的。” 顾葭笑了笑, 说:“我不去, 去了多不给无忌脸面, 那梅小姐也不像是个懂事的,这种事情哪能谁都告诉。” “看来顾三爷对那梅小姐是没什么好感了。” “为什么要有好感呢?我也并非什么圣人,总会有喜恶吧?” 陆玉山觉得这话题有意思:“那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顾葭瞧了一眼陆玉山,对方手自然而然的撑着脸颊,一派的风流倜傥、潇洒俊美,便说:“你想要我说喜欢你嘛?” “那自然极好。” “可我不会骗人,所以只好抱歉了您嘞。”顾葭笑了笑,沉默半晌,还是站起来,准备出去。 陆玉山了然的跟在顾葭身后,却还是嘴贱的要问一句:“怎么?顾三少爷定不是要去偷听顾无忌和那梅小姐的谈话,那么这是要如厕?” 顾葭回头踩了陆玉山一脚,恼羞成怒:“你不要得寸进尺。” 陆玉山立马心疼的道:“三爷,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顾葭一面尴尬自己刚说完不管顾无忌的私事,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到底怎么了,一面佯装镇定,说:“什么?” “您可别踩我脚了,下回您老要想我闭嘴,就掐我胳膊,这样更方便,也更节约些,不是吗?” 顾葭似笑非笑的侧头看了陆玉山一眼,考虑良久,然后果断道:“不要。” 顾葭顺着来时的路顺利的到了前厅,问了一个扫地的下人顾无忌在哪儿后,一路又朝着后院前进,还没有走到那围了一圈儿人的后院门口,后院那些偷听的下人便一窝蜂的散了,而他也管不了太多,在听见女生的哭声后便径直往后院的小客厅走去,推门而入。 “无忌?”他喊。 里面的人立马也有回应,站起来迎接:“哥,你怎么过来了?” “担心你就过来看看,这位是……”顾葭从前和顾无忌离的远,向来都是弟弟参与他的生活,他即便知道弟弟在外面很是不学好,但也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来前还想着或许是误会,毕竟如果是真的,那不知道陈传宝那妹子会不会介意弟弟有个孩子。 082 梅贵几乎是被赶出顾府的。 她惶恐不已的泪流满面, 趴在顾府后门的角落使劲的抠嗓子,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放声大哭,然而这样似乎没有用,这里没有人听她哭,她只好跌跌撞撞的走出胡同, 找了一辆人力车,说:“快!去如梦舞厅。” 人力车夫是个大冬天还穿着草鞋的老人家,叼着根烟杆子, 立马飞快的跑起来, 草鞋在冰凉的铺着薄雪的地面渐渐湿润,浅色的草鞋融成深色,间隙堆积满了泥巴,每跑一步便飞溅起混合了雪水的泥点到自己的驼背上。 梅贵脸上也被溅落了几点泥,连忙用袖子遮挡,愤怒地骂道:“你慢点慢点!别把泥甩得到处都是!” 人力车夫立即放慢了脚程,生怕得罪了客人,于是忽然连走路都不敢走,不知道怎么走, 一路歪歪扭扭的到了京城只有夜里繁华的小夜场街, 停在冷清的舞厅门口。 梅贵嫌恶的连忙下车,丢了一块钱给车夫便道:“不用找了。”然后匆匆忙忙推门而入, 寻找她的大哥去。 白日里的歌舞厅是寂静的, 除了几个守场子的打手还有清扫人员, 几乎没有其他人会在这个时候呆在这里。 可今天是舞厅算账的日子,梅贵猜测这里应该能找到大哥——江入梦。 舞厅是整条街上最大的舞厅,外围修得非常漂亮,是四层楼的大洋房,一楼便是巨大的舞厅,装修精美,头顶彩灯无数,巨大的吊顶直接从四楼吊到一楼,呈现倒金字塔的形状,每晚都需要有人上去将每一根牛油蜡烛点燃,是十分费钱的奢侈品。 梅贵轻车熟路的到一楼后台,从后台窄小的楼梯上二楼,不需要特别费劲的寻找就能看见守在深褐色大门前的彪形大汉。 她眼前一亮,嘴角一撇,活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幸存者,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可言地扑过去,说:“让我见大哥!大哥!我是阿梅……大哥啊……呜……”她说哭就哭,一想到自己好歹堂堂当红歌星竟是遭受那样的待遇,孩子恐怕也没了,就止不住地掉眼泪,哭之凶狠,仿佛要哭出血泪而亡。 右边的彪形大汉立马拦住梅贵,大汉说:“梅小姐,老大在谈生意,现在不许任何人进去。” 梅贵拽着大汉的衣服就又打又踹,动如疯兔,尖叫道:“泥不让我见大哥我现在就从二楼跳下去!看你赔不赔得起!你算什么东西?!快让开!” 大汉不动,梅贵便更大声的喊里面的大哥出来,说:“大哥你看看我……我被人欺负了……我要死了!大哥……大哥!” 也不知道吵闹了多久,里面终于出来了个人,此人穿着讲究,叼着雪茄,一双细长的眼睛沉淀着无数令人畏惧的暗色,身形健硕完美,身高腿长,然而声音很是嘶哑古怪,有种似乎找不着音调的古怪:“干什么?吵什么吵?” 083 听说顾无忌一回来就闹了个大新闻, 顾府的大太太童雨心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小衣服, 涂了艳色指甲油的手轻轻捂住嘴唇,笑着说:“当真?” 大太太今年五十岁,保养的很好,因此瞧着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 但眼睛却因为常年在夜里刺绣、针织而变得近视, 所以看人总也看不清楚,需得眯着眼睛。 站在大太太面前回话的是大太太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玩伴、同时也是陪嫁——吴芳芳,芳芳也四五十岁了,嫁给了府上账房先生,生了三个儿子, 最小的儿子如今正是跟在顾四爷身边的随从英哥儿。 吴妈也笑得合不拢嘴, 中年发福的她向来最喜欢四处打听府上的八卦,哪儿哪儿都有她的耳朵, 听完后再跑回来马不停蹄的说给大太太听, 生怕不能给大太太解闷。 “可不是呢, 说来也是巧, 正好是那个贱货和她儿子进门的时候冲过来的, 是个舞女, 说怀了四爷的孩子,看样子是非要进门,不然宁愿冻死, 这身份可比那贱女人的身份高多了, 大太太您看是不是帮忙撮合撮合?”吴妈将那位乔女士唤作贱女人是这些年的习惯, 在这家里,由于老太爷的纵容和大太太的打压,几乎没人敢提也没有人知道有乔女士这么一个人了。 大太太的心思,吴妈最是明白,或许曾经也很想将顾无忌当作亲生的孩子看待,奈何这孩子根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明明没有人知道真相,拼命给顾无忌灌输要弄死那母子两的信息,结果顾无忌还是越大越是不听话,不仅背着她们每月给那边打钱,还要将人接回来,这不是打大太太的脸吗?! 果然贱货生的怪物根本都不必抱希望的! 大太太童雨心其实最初也没有抱希望要把顾无忌养成多了不起的人物,甚至一度很想养废他,以此来消磨自己对那插足者乔念娇的恶心恨意。 当年她在贱货生下顾葭没多久也查出有孕,结果不足六个月就流产,流产的当天那贱货儿子肚子里剖出个巴掌大的男婴,堪称一奇! 她沉浸在悲伤里疯狂笑着,笑那贱人果然不得好死,生的都是些妖怪,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地哭,她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却被那妖怪害得没了……不然哪里能这么巧? 她流产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为了不打搅她养身体,老太爷将整个顾府管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个下人敢探听主子的私事,以至于大半年后老太爷把个男婴送到她这边,乐呵呵的让她收养,当亲生的养,也没几个人知道。 老太爷对她是很好的,一手将顾家抬到如今地位的顾老太爷是个念旧的人,送顾无忌过来的那天,穿着朴素的长袍,像个邻家老爷爷,让大儿子顾文武跪在童雨心的面前,又把顾无忌递给童雨心看,说【看看,多壮实激灵的小娃娃,这娃娃跟你有缘,我看那边很不待见这娃娃,全是那一岁多的哥哥在抱着弟弟,一岁多的小孩子能照顾得了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你就当是你生的,也没人会知道。】 084 这厢闹剧频出, 顾葭在洗手间搭理好衣裳后,擦了擦手,却是看了看来时的方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询问带领他来这里的小丫头,说:“请问这最近的电话在哪里?我想先打个电话可以吗?” 小丫头黄皮寡瘦, 头发稀疏,看着顾葭这样白生生俊秀贵气的人物,自然不敢怠慢, 更何况这人还是四少爷亲自领回来的哥哥。 小丫头点点头, 说:“有的,三少爷您同我来。” 说着,小丫头便带着顾葭去了前院的小客厅,客厅里摆着和四合院古朴中式风格格格不入的各种洋家具和波斯地毯,墙上挂着一架最早安装的壁式电话,因此大概是不能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了。 小丫头将顾葭领来就十分懂事的出了门,顾葭心里不无感慨的想着连个小丫头都比小姐乖巧,可见是身份地位和素质品格毫无相干。 等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便立马打去电话总局说要找天津的小顾公馆, 报了小顾公馆的门牌号后顿时就能听见嘟嘟的等待忙音。 顾葭其实一直很担心天津的事情, 今天是报社的第一天开张,第一次分发报纸, 也是丁兄去世的日子, 总觉得天津好多好多事, 他不该离开,可他总不愿意让顾无忌失望,更何况陆老板说的也对,他和陆老板都得藏起来,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们和报社的关系,不然报社若是被抓起来了,一抓全抓完,谁还能在外面周旋? 但一直只是作为一个外人围观报社的成长也显然不符合顾葭的价值观,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出,便得了为报社命名的机会,钱、钱不是他的,人、人也都只是朋友、文章、文章是别人写的,那么他呢?他也该做些什么…… “喂!请问您找哪位?”电话听筒里忽然传来穿过电流后失真的女声,顾葭稍微辨别了一下,便猜应当是桂花。 “桂花,是我。”顾葭笑道。 电话那头顿时‘啊’了一声,随后电话便被另一个人抢了去:“喂!我是高一啊!顾兄你可算来电话了,你知不知道一大早我们报社来了多少人?!” 顾葭还没说话,电话似乎就又被抢走,桂花的声音重新出现在顾葭耳边,桂花说:“三少爷您先告诉我,您到了顾府了吗?吃饭了吗?他们有没有人对不好呀?不好就直接回来,不要勉强自己。” 顾葭点点头,但又想起桂花看不见,便说:“我省得,哪里要你这丫头操心?和我说说报纸反响怎么样吧,还有下一期做什么?” 桂花便碎碎念着把电话又递给了高一,高一笑呵呵的说:“我们正在你家里开小会呢,我、桂花、还有杜兄,桂花就代表顾兄你了,咱们这几个创始人好好喝一杯,敬丁兄后,准备一边吃一边商讨,顾兄你就好好在京城过你的年,当大老板的哪里需要参与我们这些小喽啰的商讨会?” 085 行走的大洋顾三爷对眼前这人印象蛮好, 全然不知此人正感慨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很是友好的说:“对了,我想今日来顾府门口闹了一场的梅小姐是不是江先生舞厅里的姑娘?” 江入梦点点头,一边儿跟着顾葭一起七拐八拐的穿过旧式长廊,在漫天雪花里走在红色的廊檐下,一边声音尽量保持温和地道:“正是, 说来也是惭愧,我场子里的姑娘都被客人们宠坏了,有些很是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 受点教训也是对的, 哥哥你不必担心这点儿小事。” 听得江入梦这样云淡风轻的描述,顾葭还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听那梅小姐的狠话,这位江先生指不定会为梅小姐报仇来着,谁知道竟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甚至根本就没有‘下雨’。 “这真是……江先生真是明事理的,总而言之无忌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说,只希望若是你想要为自己场子的姑娘要一个说法,就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没有什么是开诚布公谈不清的。”顾葭喜欢以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 任何能讲道理的,绝对不动手。 江入梦就这样轻易的被感激了一下, 然后看着顾三少爷一开心, 十分自然的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手臂僵硬了一下,随后自然的任由顾葭拽着,说:“我向来最讲道理了,无忌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哥你放一百个心就是。对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中午我是过来蹭饭的,下午就请哥哥一块儿去我刚开的游泳馆玩怎么样?” “游泳馆?”顾葭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词,他知道夏天的时候会有很多公子哥穿着时髦的泳裤,拉着大胆热情的开放女学生一起去江边游泳,但他向来是只在江边晒太阳的那一类人,即便是最热最热的时候,在自己家里,在卧室,他也从来都穿着规规整整的衣裳,将身体遮住,只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和细细的小腿。 顾三少爷不懂就问:“怎么大冬天也能游泳?那不冻成冰棍了?” 江入梦看这漂亮三少爷一举一动都是黏黏糊糊却又惹人心痒的模样,便有些疑心无忌的哥哥恐怕是个短袖,对自己有点儿意思,才会一上来就这样亲密。 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主动的男人。 江入梦心里有些别扭,毕竟这么多年来他是从未碰过断袖,像那些长得跟女人没两样的男的不算在内,毕竟那些人出了下边儿多了个把,其他和女人是没两样的。 可顾三少爷明显不是个能让人错认成小姐的人,纵然漂亮,也是贵气傲慢的漂亮,是镜花水月的美丽,一双眼睛尤为迷人,仿佛缀着整个世界的桃花,把春色尽数吸入了自己的眼里,于是他所处的世界便成了冬天。 江入梦正对兄弟的哥哥居然勾引自己这件事表示暗爽,表面却是一本正经的佯装镇定:“怎么会冻成冰棍呢?我开的游泳馆水都是温热的,整个场地封闭起来,过的全是热水汀,暖和的很,哥哥你就是再怕冷,去了我那里也不怕的。” 086 每回这样不顾一切的沉迷男色之后, 顾三少爷都很后悔。 是的,不该那么大胆的在开阔的环境内接吻,这多危险啊!而且还是在不熟悉的环境,在顾府内,这种随时随地都可能从哪儿冒出个下人的地方,多危险啊!实在是危险。 顾葭一边咬了咬唇, 一边这样想,可反省过后就抛掷脑后也是顾葭最擅长做的事,所以反省的作用几乎等于零。 “哥, 你就在这里等等, 我去看看那个小扒手,然后顺便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若觉得无聊,可以先和陆兄、江老板一块儿去那温泉馆,我半个小时后一定跟过去。”顾无忌之前消失了一阵,顾葭才有机会趁机拉着陆玉山去偷情,如今众人又聚集在客厅里,却还是没能一起出门逛街。 “你干什么去啊?”顾葭随口一问,倒不是想要干涉顾无忌, 而是心疼无忌, 觉得无忌好像很累,从一回来就忙的犹如陀螺, 不停的转啊转。 顾无忌笑着说:“我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见见大总管之类的, 我一天不在他们就一天找不到人报告店子里的事情, 老太爷如今也不管事,我过去稍微问问就回来。” 顾葭便道:“那既是很快回来,我们就等着你啦,陆兄和江先生应该也不急的。” 刚才跟着顾无忌去看了一场好戏的江入梦翘着二郎腿,视线东摇西晃,把整个顾府都在心里的算盘上过了一遍,神清气爽的微笑道:“对对、不急,顾四爷自忙你的去,你哥哥交给我就是了。” 顾无忌笑了笑,手拍了拍江入梦的肩膀,说:“你倒是不客气,但我不给。” 这话很有些深意,只有顾无忌自己才懂那种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朋友保管,结果却在去接回宝贝的那天看见朋友对着自己的东西又亲又舔的感受! 顾四爷总算是有些明白,朋友关系再怎么好,再怎么亲密,有些事有些人也绝不能托付,重要的东西永远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江入梦骂了句‘小气’,便见顾无忌身后跟了几个下人离开。 没多久跑到前厅来的乔女士也把顾葭叫走了,于是整个前厅就剩下他和陆老板两人和一个作陪的廖大总管。 江入梦和陆玉山他们都算是顾家的客人,因此不仅下人不敢怠慢,就连见惯了贵人的廖大总管都缩着尾巴小心翼翼的奉陪,开口便是一个应该大家都会感兴趣的话题:“陆先生和三少爷一块儿从天津过来,此行必然是很辛苦了,听说天津那边爆发了游行,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火车的出发时间啊?” 廖大总管声音尖细,一听便不是什么正常男人。 江入梦平日最见不得阴阳怪气的不男不女之人,他认为像廖总管这样剁了鸡的人就不算是男人了,就该成天穿着女人衣服以免败坏了其他男人的面子。 因此江入梦没有回话,陆玉山也没空搭理廖总管,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正摸着自己的下唇,那里有着被某人咬破的小伤口,于是是很简单的摇摇头,说:“没有。” 087 临近年关, 北平和天津一样过年的气氛很浓,家家户户外面都提前挂着大灯笼,贴了请秀才书生或者自己亲手写的崭新对联。 他们的车子从胡同里驶出,七拐八拐的进了大道,从长安街一路望过去,大道两旁全是叫卖与热闹的岔口。 顾葭小时候便住过这条街道, 忘记了是那条胡同里的哪个杂院了,但是一出门就可以看见买糖葫芦、做糖人的老爷爷,一面跑一面就能嗅见馒头的香气, 菜市口的味道和早饭所有的香气融合在一起, 混合成了他童年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 顾三少爷的回忆呈现忧郁的蓝色,每一个画面都寂静着,缓慢的游走过眼前。 当汽车离开那样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去往建的全是洋楼的商业街后,便能看见一栋栋高楼耸立在无数矮房子中间,他们像是中间隔了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一个活在过去,一个存在于未来,皆在时光的尽头。 顾无忌说要给哥哥买表, 那是说到做到, 当下就要去洋行,准备将这里所有的洋行都逛一遍, 然而他心里虽然这样打算, 却没有强硬的要求哥哥一定要选择什么东西去买, 只当是春游一样,让哥哥在这里过的开心就好。 顾无忌方才弄废了个小偷的手,打断了专程为大太太通风报信敛财的英哥儿的腿,教训了一顿那杯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浑身痛快,哥哥又在自己身边,安静地、温和地、看着窗外风景,因此顾无忌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前所未有的感到心灵得到安抚。 顾无忌问顾葭:“要不要就在这里下车?从这里往里面走,不远就是商业街了。近期还有个爱情电影上映,哥想不想看?” 顾葭看着窗外的时候,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没有东西可捏,便不自觉的捏起了陆玉山给他的玉玺坠子。 他听见弟弟的话,觉得好笑:“我们难不成一群大男人去看爱情电影?人家都是一男一女去看的。” 陆玉山视线落在顾葭那一直捏着他们定情信物的手上,心情颇好,说:“顾三少爷这是性别歧视呀……” “此话怎讲?”顾葭的眼和陆玉山的对上了一秒,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的手看,便松开了把玩坠子的手,规规矩矩的轻轻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自然是挽着顾无忌的胳膊,一副打算和陆玉山开始辩论的认真模样。 陆老板自是有一番道理:“现在讲究男女平等,怎么就男人和女人这样的组合可以看电影,男人和男人这样的组合就看不了?三少爷这是瞧不起男人还是看不起女人?” 顾葭笑道:“你这是歪理,我的意思是爱情电影自然是只有小年轻的情侣去看,用来增进感情的,并没有说这类电影只有男人和女人这样的搭配才可以看。” 陆玉山深以为然的点头:“那很好,我们去看吧。” 顾无忌看了看怀表,发现就算买完手表时间也还早,他是不打算今天回去太早的,最好是在外面吃过晚饭再回去,所以很是赞同:“可以,我给我哥买完表就一起去。” 088 点心铺子里的梨水似乎是很有名气, 因此顾葭在这边坐了没一会儿,就有好些人前来买梨水带走,要不然就是三三两两成群的小姐们穿着漂亮的洋群打着阳伞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前来买梨水喝。 点心铺子的梨水瓶是用玻璃瓶做的,所以一般人也还喝不起,走的是喝汽水儿一个路子,五毛一瓶。 顾葭多了看几眼, 陆玉山便招手让店家给他们这桌一人来一瓶尝尝味道。 结果梨水呈上来,一瞧,其实也就是银耳汤里面加了梨子, 不过口感的确更好, 滑滑的粘稠着,每一口都甜得恰到好处。 一堆大男人坐在甜品铺子前头吃甜点其实也算是一道风景了,更何况一个个儿长得各有各的帅气,便很快惹来不少或探究或好奇的视线。 其中穿着打扮最为奢侈的洋装小姐中,一位涂着烈焰般口红的小姐领着自己的小姐妹们走过来,好像很是惊讶,俏皮的用那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江入梦的右肩,等江入梦朝右边看去,她却一下子蹦到左边‘嘿’了一声, 说:“江大哥!” 江入梦光是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 这不是王家的小姐,王如烟么? “如烟, 你怎地也在这里?”王如烟是常去江入梦舞厅玩的千金小姐, 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最耀眼的交际花了, 为人性情很好,对谁都非常热情,追她的男人据说是从家门口排到火车站去都拍不完。 王如烟喜爱粉色的裙子,她略施粉黛,头发卷着时髦的宫廷卷,长度刚好在肩头,于是一举一动那头发都弹啊弹,显得十分灵动。 王如烟用手轻轻捂了捂嘴唇,眸色流动转过这一桌的优秀男人们,说:“怎么,就许江老板出来吃点心,不许我们姐妹们出来买梨水喝?” 说罢,王如烟又说:“江大哥,你这儿的朋友,我好像有些都没有见过,你是知道我最喜欢交朋友了,怎么不和我介绍介绍?” 江入梦招了招手,让服务员加了三张凳子,一张给王如烟,另外两张自然是给王如烟的两位女伴。 入座后,江入梦才开始顺着介绍,指着顾无忌道:“咱们这位爷我不必介绍了吧?” 王如烟笑起来,露出两个虎牙,说:“这倒不必,我知道的,顾四爷嘛,好久没见了,听说是最近很忙,如今又出来玩,是不忙了?” 京城圈子其实也就那么大,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互相认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表面可以一起玩,但若要说能称得上是真心朋友的,却是没有几人。 王如烟是个和她那位能干的表姐可不一样,她表姐是跟男人一样喜爱穿戴男装,搞女人的人,她则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全家几乎都等着她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能力的少爷公子,然后期盼能一举将如今没什么地位的王家拉起来! 王如烟如今已经快要二十五岁了,正是风华正茂,像一株怒放的玫瑰,她从含苞待放挑到怒放,却还是没有决定和谁好,原因无非是无法抉择,她要的那种完美的人……几乎没有。 089 京城的冬日路见不少逃荒而来的流民, 但那些人是不敢进入富人们经常活动的地方,不然被逮住打死那都是自找的。 顾葭他们一行八人坐不下汽车,便找了四辆人力车一块儿从点心铺子这边开往江入梦的温泉行在。 江入梦把自己的人造温泉馆称为‘行在’这一举动十分大胆,颇受争议,毕竟只有皇帝在别的地方的住所才叫做‘行在’,可如今‘离经叛道’的年轻人多了, 老一辈的人也管不住,江入梦这样大胆的称呼一出来便也受到了不少人的追捧。 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生意经,陆老板站在这仿古建筑的大门口看见‘行在’二字便明白江老板实在是个聪明人, 起码不会比自己差。 如今这世道要赚钱只要胆子大便能赚到, 可要想要一直赚钱,便需要在做一件生意的时候明白自己这桩生意的受众是哪些人,并拼命讨好留住这批人就可以了。 大家都不是什么金子,不可能让所有人无条件喜欢,选择年轻人做受众,抛弃年老迂腐者,干脆利落的选择好了市场,便能活下去。 陆玉山走到哪儿都能想一桩生意,分析其好处与不好, 可顾三少爷到了这个地方, 是分析不出什么来的,只能觉得这里好玩不好玩, 结果当然是好玩。 只见仿古四合院中是中日结合的装修, 每一处都风雅好看, 是这群纸醉金迷不事生产的公子爷们儿们最爱的风格。 江入梦身为这里的老板,自然是早早就通知了今日闭馆,只招待朋友,所以来了这里后便能看见所有穿着旗袍的大丫头们跪在门廊上欢迎众人。 大丫头们穿着的旗袍几乎开衩到了大腿根,随随便便一走便风光无限,再仔细瞧瞧,每个大丫头身材极好,胸大屁股翘,每一位都浑不似单纯的一个搓澡女工。 大家心照不宣,江入梦也不解释,只说:“好了,我知道有的朋友是来过的,但我还是要介绍一下这里的流程,得先去澡堂洗干净,然后再选择温泉泡澡,自己不方便搓澡的这里有的是女工,随便挑一个便是,若还有什么需要也尽管提,我江某人既然要招待你们,自然是要让你们宾至如归。”说完,江入梦单单对顾葭道,“哥哥你这手不方便,就来一个大丫头吧,我这里元宝姑娘的手法一流,保管你搓一搓,浑身骨头都是酥的。” 叫做元宝的姑娘长得最为水灵,听见老板喊自己的名字,立马悄悄抬起头来,用那水色潋滟的眸子望了望众人,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顾葭连忙摇头,说:“这里先洗澡难道不是每个人单独的洗?”他多此一问,但不问又不甘心。 江入梦笑着说:“哥哥你这就外行了,单独洗哪里有澡堂的感觉?不过你若是害羞,我们男人之间彼此互相搓也是一样的。”江入梦从不在乎在女人或者男人面前暴露身体,高兴的时候,招呼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块儿来泡澡那都是常事。 090 王小姐热情的凑到说话的顾葭身边去, 做派大方,丝毫不让人察觉她的心思:“顾三爷怎地也穿成我们这样?不过比我穿着好看,很有些复古风味。” 顾葭一直以来便也很受女士欢迎,少有小姐讨厌他,基本只要是逛街买东西, 定要叫上顾葭, 一来觉得顾三少爷的眼光好, 二来一路逛着从不喊累,简直就是最佳搭档。 因此王小姐的热情在顾葭眼里也没有别的深意, 被夸更是常事, 便道:“王小姐你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都是一样的浴衣,哪里有好看与更好看之分?这样对浴衣来讲也太可怜了。” “哈哈, 顾三少爷你真幽默。”王小姐双手撑在温泉池子的边沿上,目光盈盈的看着顾葭, 不管顾葭说什么她都是要笑的, “对了,还要听刚才我说的那个典故吗?” 顾葭自然是点头:“当然要听, 之前偶然听陆老板似乎也对那《十二山水图》很有兴趣,在天津的时候不少人都问他找到了没有呢,我怀疑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怎么能行呢?我是定要知道的, 以免日后和你们谈话都听不懂。”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也就南方那边有过传说, 顾三少爷您一北方人,又没有东奔西跑过,也没有了解过古董这一行业,自然也就不清楚啦。”王如烟情不自禁的也在展示自己的身体,她也没有发现自己之前明明特别讨厌那些在男士面前搔首弄姿的女人,结果自己今日却也便成了这个德行。 顾葭不觉得王小姐在搔首弄姿,反而觉得这样大大方方、没有裹小脚、没有裹胸驼背、和外国女性一样自信的女人非常漂亮,值得所有人欣赏。 “哦?原是这样?可我怎么总感觉最近老听见《十二山水图》这个画?” 顾无忌也不清楚这个事情,他做的行业是饭店,自然和这些古老的玩意儿搭不上。 王小姐解释:“那或许是因为您认识了陆先生吧,方才我就是听陆先生是做古董字画行业的,家中曾经开过镖局又干过当铺,如今做南北通货和古董,这才说起这档子趣事。” 江入梦插话:“总说有意思,却又迟迟不说,王小姐可莫要再吊着大家的胃口了,直接讲讲这里头有什么道道吧。” 顾葭也想听,只不过听之前视线也落在了坦然自若的陆玉山身上几秒,心里约莫有点奇怪的不满,他忽然发现自己和陆玉山认识这么久,关系说亲密也亲密,结果人家知道自己的一切,自己却对陆玉山知之甚少,还没有一个刚认识的王小姐了解得多。 这是他的错还是陆玉山的错? 顾葭没来得及细想,就听王小姐娓娓道来:“说起来,我也是记不得从哪儿听说的了,似乎是表姐家听到的,说这历朝历代的古玩字画,都是因为作者的名气或者背后的故事所以价格昂贵。因此说到这古董那背后的故事,又分成两种,一种是真实的,一种是为了增添其价格而特别编出来的,下面我要说的这个《十二山水图》私心以为便是编造的,毕竟历史上实在是找不到那个朝代存在过的证据。” 091 江入梦江老板听了这些故事, 万分感慨,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晦期望毫无缘由的从心中升起。 干他这一行的,自然是从不敬畏鬼神,不信仙佛,他只信自己,唯有自己才拥有拯救自己的力量。 可他到底不是万能的。江入梦想要恢复自己的嗓子, 想了很久,可他这破锣嗓子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名医大夫都无药可治,说是小时候就坏到了根儿上, 就和变声是一样的, 一辈子的事情。 江入梦不信邪,时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学着唱戏的那些人吊嗓子的模式来喊,从低到高,然而他的嗓音只能发出低音,高一点点便彻底哑了,只能喊出如同破了的风箱发出的声音…… 他微笑着听众人聊过那个话题,脑海里却是一闪而过的儿时的画面。 今日他似乎总爱回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 天见可怜的,他才二十六岁, 他才发达没有几年, 他做了多少努力,栽了多少跟头, 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才能站在这里与这些天之骄子们谈笑风生?!没人知道。 他记得小时候有经常去头一家人的馒头, 那家人生意红红火火, 一家三口很是和谐快乐,他那时没几岁,看不顺眼就非要去偷这家的馒头吃。 然而老偷一家总是会被店主发现,很快他就被逮住,强壮的店家用那刚做了馒头的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他整个人几乎就像是一根豆芽菜,被人拔地而起,迎风飘遥。 【妈的,什么东西!手爪子不想要了是不是?!老子掐死你!】 男主人满脸横肉,然而手上全是馒头的香气,所以江入梦似乎也不怕,咬牙切齿的还在笑,笑说【你掐死我吧,掐不死我,等我长大来杀你全家!】 【呵!小兔崽子还挺横!】男主人显然被激怒了,开始双手掐着江入梦的脖子,而江入梦几乎都能听见自己脖子碎掉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江入梦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个半大的男孩。 男孩生的格外俊秀漂亮,若非要江入梦形容,他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大老粗也只能想到用观音座下金童来比较,那是比金童更加好看的人。 男孩焦急的跑来,说【不要欺负小孩!】 店主一巴掌扇过去就将男孩扇开,可男孩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无所畏惧,说【你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顾家的人?!】 店家租住的门面便是顾家租出去的,得罪了房主家的人,哪怕是下人都是不可以的,那叫‘打狗还要看主人’。 因此店主立马讪讪放了江入梦,还笑着送给江入梦两个干净的馒头,但男孩坚持给了钱,随后拉着江入梦去角落坐着,说【你还好吗?】 江入梦小朋友不好,他吐出一口口水,都带着血。 【呀,你好像受伤了,怎么办?要不要看医生?】 江入梦抬头看这个男孩,推开对方,不要对方管,可对方好似天生有着无限的耐心,极度喜欢照顾别人,说【你不要不看医生,生病很痛苦的,早点去早点好,就像我的宝宝,他今天就生病了……】 092 出了行在温泉馆, 往右走是一排气派的花园洋楼,往左边是各类高档餐厅。 这倒是省了顾葭等人寻找餐厅的时间。 顾无忌在更衣室帮顾葭整理好衣物后,拉着顾葭的手就一同出了门。各位洗得神清气爽的男士、女士们站在门口都十分养眼,是十足的俊男美女,一个个都般配得紧。 王小姐原本还想和顾无忌等人一块儿吃饭,结果没走几步就碰上了满大街来找她的下人, 说是王家来了贵客,要她回去一趟。 王如烟不大高兴,说:“我这在外面都要把我喊回去, 这是多贵的贵客啊?” 略带讽刺的问话, 下人听不出来,只是低眉顺眼的求道:“姑奶奶哇,我可求求你了,您不回去我可惨啦!” 王如烟只好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对顾葭道:“抱歉得很,顾三少爷,本来说好去舞厅玩要一起跳舞的,这下只能改日了。” 顾葭没有关系, 本身能遇到, 然后成为朋友都已经是很不可思议的缘分,哪里还能强求什么? “没事, 不如明日就约在今日见过的甜品铺子见面, 晚上六点怎么样?我们一起再重新补一顿饭, 一支舞?”顾三少爷绅士而温柔。 这在女士们看来简直是万里挑一的浪漫人物,很受欢迎,所以若是看上了,便最好尽快下手,以免被别人趁虚而入。 以为顾三少爷和自己一样互相有点好感,王小姐脸颊红了红,她是不懂顾葭对谁都这样好,这样暧昧,不管男女,只以为自己是他的例外,因此欢欣雀跃的便上了人力车,对着顾葭等人招了招手,满面春风了走了。 王小姐一走,另外两位女士也不便留下来,和各位男士道别之后也找了车离开,两个年轻的小姐手挽着手,上车后嘻嘻哈哈,被冷风吹的头发乱舞也张扬的显示她们特有的年轻活力。 最后是医生约翰森,约翰森穿上衣裳后便显得没有那么瘦骨嶙峋了,打算走着回去,说:“走回去有助于思考,总是坐着感觉脑袋会生锈。” “这是什么歪理?”顾葭觉得有意思,“可读书的时候大家不是都坐着吗?” 约翰森医生摇头:“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不代表任何权威,走了。”他还是一样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情感,说话声音过于冷硬,好似除了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让他露出笑容。 而约翰森医生感兴趣的事顾葭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样,那就是自己的胸…… 这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恶寒…… 可想必约翰森医生是和杜明君一样痴迷学术的那一类人,毕竟杜兄平日里也是大气儿不出,屁都不放一个,但是只要碰到喜欢的文章,那是欣喜若狂,翻来覆去的背诵,然后口若悬河的讲给他听。 送别了约翰森医生后,顾葭和顾无忌还有陆玉山在外面等说是上厕所去的江入梦,三人站在门口没一会儿,顾无忌和陆玉山便又聊了起来,两人说起了最近湖南那场最为惨烈的水灾。 093 顾知礼抱着他的老来子, 坐在内院的石头凳子上坐了一下午,路过不少下人都躲着他,生怕招惹这位二老爷的晦气,然后被打一顿。 然而顾知礼此刻却是没有心情招惹任何人,他在想到底要不要分家…… 顾家二老爷抠了抠自己的手指头,看了看自己怀里宝贝幺儿的手, 又看了看自己大几倍的手掌,忽然感觉时光流逝的太快,仿佛昨日他还是和大哥争强斗胜的小孩, 然而今日便成了五个孩子的父亲。 他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得分外明显,身后枯树枝的阴影蜿蜒成一条条可怕的纹路,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形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牢笼,锁着顾知礼的整个青春。 顾知礼还小的时候,就讨厌他的哥哥顾文武。 他们相差两岁不到,因此顾文武开始学习的时候,他还在穿着兜裆裤满街跑。当身为药膳房总监的父亲抱着梳了个小辫子的大哥高高在上视察药房的时候,他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 母亲笑呵呵的逗他, 说他一定是个比大哥更聪明的孩子,从来都不会咬疼她, 说罢便笑眯眯的亲了顾知礼的小脸蛋两口, 说【哎呀呀, 我的小宝贝儿,快快长大吧,和你的哥哥一起帮你爸爸的忙,别让他成天跑出去,累的跟什么似的……】 因此顾知礼小时候的愿望,便是和大哥一起帮父亲的忙,哪怕多小的忙都行。可渐渐的,顾知礼发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很多事情父亲只会交给大哥,比如特地请先生来教大哥认字、让大哥学习珠算、让大哥去跟着管家买菜,让大哥锻炼身体习武。 他也想跟着做,可父亲说他还太小,等等再吧,这么一等,便等了两年…… 当他也开始走大哥的路,学习一些必要的东西时,大哥却开始叛逆起来,一言不合就跑去听戏,一面调皮捣蛋把爸爸气的拿棍子狠狠的打,一面又十分能干把爸爸交代的事情干得滴水不漏,于是顾知礼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不管怎么样,大哥得到的关注总是更多,哪怕被揍都让他羡慕…… 小时候的顾知礼也曾和大哥有过肝胆相照的时候,或许是十二岁到十六岁那几年,大哥迷上了听戏,痴迷得很,和他成日从学堂逃课去听戏。 那天正值盛夏,蝉鸣蛙叫蜻蜓飞舞,阳光刺眼却又格外明媚,小孩子们热爱这样的夏日,更不怕被晒黑,成群结队的踩着伙伴的背翻墙出去,笑的牙花子都露出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大哥踩着他的背出去后,在墙的另一边等他,他一翻过去,大哥就接著他,然后说【走,咱们买点儿冰去,戏台子后面热的要死,给那边儿的人也一人发一碗。】 他立马点头,屁颠屁颠的跟着,然后陪着大哥在戏台子后面消耗一下午的时光,等回到家里,眼看着大哥屁股都被打开了花,自己却只是被罚跪,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虽然母亲在旁边说【肯定是你哥带坏你了,你哥现在就知道玩,不学无术的很,你是个好的,可千万不要再跟他学坏了!】 094 顾金枝听见小桃红这么激动, 瞥了小桃红一眼,道:“你激动什么,总之也不过是那些生意上的事情罢了。” 可顾金枝虽是这么说,却还是站到窗边儿去往下瞅,果然没一会儿就见自己那个好侄儿上了一辆人力车,然后朝着郊外的方向驶去。 车上的人上车后便点了根烟, 抽了一口,随后又吐出,烟雾顺着风拉成一条直线, 然而直线很快扩散开来, 像是落入水中的墨。 街道上行人渐渐地少了,人力车在街上畅通无阻的跑着,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脚下的雪水,这玩意儿溅起来沾到贵人的衣服上,那是十个车夫都不够赔。 因此车夫跑得很小心,尽量挑干净的地方走。可后面的客人却开了口,声音平静到了极致:“快点。” 车夫回头,一副老实像:“可少爷你看这周围雪都化了,跑快了水会溅得到处都是。” “无所谓。”客人侧坐在车上, 双腿交叠的翘着, 拿着烟的手搭在车靠背上,每每路过路灯, 客人的眼便被路灯划过一倒黄色的光, 显得气质格外阴冷可怖。 车夫不敢怠慢, 自是只有听话快跑,等跑到菜市口的时候,客人下了车,进入到一辆黑色的轿车里去,轿车的车门有专人打开,等客人上了车,司机立马开了车灯,朝城郊驶去。 轿车上,开车的是双生子的其中一个,名叫陈福,也是之前带去天津的下人中的其中一位。 陈福剃着光头,说话有浓重的地方口音,然而又因为在京城待的时间太久,所以又学了点儿京腔,两者混合在一起,便是十分的不伦不类,但好在别人是听得懂的。 “四爷,我接到电话就赶出来了,怎么了?”陈福出来前正和兄弟们吃饭,之前他们一回来就抓住英哥儿揍了一顿,顺带将府上所有账房先生都控制起来,忙活了好大半天,就等着四爷回来听个结果,虽然实际上四爷根本就对贪了三爷生活费的幕后黑手是谁心知肚明。 顾无忌顾四爷垂着眼帘,扯着嘴角,似笑非笑的邪气道:“有人在整我,我倒要顺藤摸瓜的看看,谁是这么大胆子,敢烧我的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茶叶,都是高价收购来的要运往国外的东西,这种在当地都贵得要命,送去欧洲便更是价值千金,如今付之一炬,不找个人来赔偿他的损失,他难道喝西北风去?! “那三少爷呢?”在天津的时候,陈福和陈幸保护过三少爷一段时间,深知这位三少对四爷的重要性,因此时时刻刻也将三少爷当作命根子一样,走哪儿都周到的想着三少。 顾无忌又抽了口烟,烟头忽地发亮,然后又暗下去,随后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眼直接用指腹捏灭丢出窗外,道:“六儿和小刘去了没?” “去了,但是就两个半大的娃娃,派去跟着三少爷也实在有些不够用吧?” 095 西餐馆的服务员威廉快步走向楼下, 对着门口的守门员匆匆说了些什么,又递了一块大洋过去,守门员立即眉开眼笑的驱车离开,朝京城火车站的方向驶去。 威廉见这项任务完成,转身便又出了饭店,踏在将晚不晚的夜色中, 走到饭店的侧面去,从外面支出来的小门通往地下室。 这仿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地下室入口一般都是在外面,这地下室常年没什么人进去, 只有需要用到窖藏老酒的时候才会由大堂经理打开地下室的门, 然后从中取出价值昂贵的红酒。 如今的中国人有钱的太多了,攀比成风,越是贵的越喜欢买,所以要求喝老酒的人也多,每回跑个三四趟,经理也受不了,昨天索性就将地下室门的钥匙直接交给了威廉。 西餐厅的经理是个不苟言笑的金胡子胖子,向来胖乎乎的人都很有亲和力,于是经理即便性格并不讨喜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然而威廉却时时刻刻盼望着经理什么时候调回国去, 那么这里经理的位置自己定是可以拿到! 威廉痛恨自己当时没有吃的胖一点, 那么总部选择经理的时候也不会选择那个对美食一窍不通的死胖子,而会选择自己。 威廉一边咒骂着, 一边打开地下室的门, 冬日的地下室比外界更冷几分, 扑面而来的是干燥的土腥味,这种味道并不好闻,但是为了即将到手的一百块,为了还是捏着鼻子下来了。 他打开手电筒,四处看了看,终于在角落找到了一个生锈的电箱。 他欣喜的走过去,研究了一下上面的电线和开关,口中喃喃自语着鸟语,一副疑惑又烦恼的模样,但很快他眼前一亮,‘哈哈’两声,下一秒便直接关掉他找到的开关!与此同时地下室上面,整栋西餐厅电力便被切断!! 二楼卫生间中,顾葭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的尾巴还没有彻底划走,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然而这回停电比上一回对顾葭来说要简单得多,毕竟这一回他可没有转圈圈转到差点吐出来。 “停电了……”他听见自己声音淡淡的说。 这回他的身后也有人搂着他,只不过人却换成了刚认识的江老板。 江入梦也很淡定,‘啊’了一声,说:“是啊,别怕,一会儿就来电了。” 这话刚说完,顾葭就感觉自己侧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轻轻的‘哼’了一声,然后慢慢感觉到思维停滞,时间都不动了,身体撑不住体重,不停的往下栽,犹如喝醉了酒的醉汉一般立时就能昏死过去。 “呀!顾三少爷?你怎么了?”江入梦很惊讶的声音在顾葭耳边炸起。 电似乎来了,但顾葭虽然睁着眼,却感觉不到光的存在,眼前乱七八糟全是重影,累的像是刚跑了十万八千里,处于濒死之间,身体很重,灵魂很轻。 “……嗯。”好半天,他慢吞吞的回应了一个字。 096 晚上十一点多, 顾葭才和弟弟、陆玉山从医院回去。 顾府上下一片静谧,乔女士也早早歇息了,大概是觉得顾葭在京城绝对安全,因此什么都没有管。 顾葭回到房间后,没什么精力洗澡,被顾无忌沉着脸换了衣裳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洋娃娃一般被顾无忌照顾着, 又是洗脸又是擦手,最后下人从外面搬来一个小腿深的木桶,帮顾葭把写字脱了以后就让顾葭泡脚, 自己明明风尘仆仆的, 却很是专心半跪下去给顾葭捏腿…… 顾葭坐在铺了厚厚棉被的床边,床是老式的摇床,被单是洋玩意儿,印花典雅低调,但料子极贵,顾葭眼眸垂在顾无忌给自己捏腿的手上,一时总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弟弟,可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方才从医院回来的路上, 好几次顾葭都和顾无忌说‘对不起’, 可后者根本没理他。 “无忌……”顾葭现在身体里的药效退了,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他努力回忆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到头来也只记得饭店停电, 再之后的事情便朦朦胧胧地仿佛雾里看花似的,乱七八糟,各种声音都有,他听得见,却记不住。 顾家四爷早早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衬衫袖子挽起在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顾无忌的手指某些地方起着茧子,是老茧,划过顾葭细嫩的小腿肚子时便弄得格外疼,但顾葭此刻哪里有心情思考自己,他只是感觉很抱歉,哪怕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他也很抱歉,抱歉让无忌这么难受…… “无忌,对不起……”于是他又说了这句话。 顾四爷干脆搬个了小板凳坐在顾葭面前,听到哥哥这话,撩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顾葭,声音也是有些不可察觉的哽咽。 顾葭最受不了弟弟这样了,他向来是足够成熟豁达的,可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理智便不复存在,开始患得患失,开始自我埋怨,很委屈,也很自责。 他伸手捧起顾无忌的脸,说:“你干嘛啦?我都和你说对不起了,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出事了,这回实在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我太不小心了,这里毕竟不是天津。” 顾无忌扭开头,掩饰般用袖子遮了遮眼,复低下头,嗓音充满无尽的落寞:“我不喜欢你道歉,哥你每次道歉,我都感觉自己特别没用,你但凡想要我心情好,就不要再道歉了,我不喜欢。” “你哪里没用了?无忌,你比任何人都优秀,你这么年轻就做到如今的地步,超厉害的!”顾葭笑着说。 顾无忌摇头,突然捂着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哥,很多事情我没有和你说,但我做的永远不够好,我有时候认为自己足够有能力,但到头来总会出现纰漏,我以为自己做到了十全十美,可临了突然又有意外。” 顾葭心里发紧,他知道顾无忌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于是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怕顾无忌什么时候累了,然后就不愿意和他这样好了。 097 顾无忌和江入梦虽说表面儿上看起来像是很好的兄弟, 大家都和乐融融一起赚钱,然而顾无忌是清楚江入梦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一个从底层不择手段爬起来的混混儿,说白了也就是个暴发户,亡命之徒,哪怕现在成了京城有名有姓的老大, 也是个融入不了上流社会的老大,整日和对家舞厅老板打擂台,前不久刚把对家整的家破人亡, 顺道儿收购了对家的舞厅, 准备重建。 而有意思的是,只要是和江入梦做朋友,十有八九后来都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全家死光,要说其中没什么猫腻,顾无忌绝对不信,可既然人家赶着上门儿来和他当朋友,那么就算试试也无所谓,反正有钱赚就行。 顾无忌甚至知道江入梦的赌场把二叔的家当全部吞了,还特许二叔赊了八万块, 一肚子的坏水儿, 大抵是想要顾府的地。可顾无忌即便知道也假装不知,顺水推舟的让江入梦随便造, 最好是把所有人都坑进大洞里面, 日后分家产, 顾无忌也好借着帮他们还账的由头逼所有人放弃顾府的房子,全部都打发出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计划得不错,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办,可谁知道白家白可言那个疯子先是开了一艘空船去撞他载满琉璃杯的货船,搞得他的人手死的死伤的伤,现在一仓库的茶叶也没了,要短时间变现银子,实在是很困难。 于是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突然失了效用,必须得尽快另想法子! 办法有的是,只要人还活着,就永远不会被办法难住。顾无忌也从来不着急,他知道现在或许只需要等一个契机就能全盘翻身。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江入梦搞谁不好,偏偏动他的哥! 江入梦这人很有些不好的癖好,阴晴不定爱喝人乳,曾有一回顾无忌不小心看见了,江入梦先是一愣,随后又表现出十分的大方,邀请他一块儿喝。 顾无忌嫌恶心,他是有些洁癖的,别人动过的玩意儿,他碰都不会碰,更别说要他和江入梦共饮一奶!绝不可能! 可话说回来,江入梦这么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准备鲸吞顾宅的狼怎么突然露了马脚,在计划并不成熟的时候就对他的哥哥下手?! 只这一件事,顾无忌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江入梦对哥哥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未来想要以此作为威胁。 顾无忌现在虽然明白自己的哥哥很有些招惹男人的天赋,可到底还是觉得江入梦那样的花花肠子绝对不可能因为色欲而冲动。 可顾无忌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绝对’! 顾四爷在暖房里闭目思索了半个小时,直到十二点的教堂钟声响起,顾无忌才缓缓睁开眼,眸底是拼命压抑的冲动和要杀人的欲望。 很遗憾,顾无忌在脑袋里过了很多遍直接暗杀了江入梦之后的事情,突然发现江入梦对他窃取整个顾家财产还是很重要,江入梦对他把祸水引去白家也很重要,所以先不论自己和江入梦撕破脸皮后能不能暗杀成功,江入梦都暂时不能死! 098 顾葭说出口后, 便既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儿大石头, 又感到一丝紧张,让他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显然是今生头一遭:“是的,我想,我喜欢你的身体。” 陆玉山望着顾葭的眼, 笑道:“这话我可以当作是对我的称赞吗?” 陆玉山没有生气, 目前他也找不到惹他不悦的点,唯一值得陆玉山在意和妒忌的唯有顾葭对别人的注视,而此刻他的三少爷只看着自己,他还有什么不满呢? “不过陆某很好奇啊,可以具体说一下喜欢哪里吗?” 顾葭推开陆玉山, 警告说:“不要得寸进尺。” 陆老板轻轻笑着, 双手投降般举在头的两侧,说:“好, 我不得寸进尺。现在, 需要我帮你打开礼物吗?” 顾三少爷稍微撑起身子, 往后坐了一些, 体贴的照顾着陆玉山, 让陆玉山坐到自己身边来。 陆老板总是为顾葭的这些小细节心动, 从善如流的坐过去,坐到顾葭身边后,拿起顾葭从被窝里掏出来的礼物, 一只手便能拿起来, 看着这四方的大盒子, 说:“你有猜过里面是什么吗?” 顾葭摇摇头,提起顾无忌,他的眼里总是更多无法言语的爱意:“他总是喜欢给我一些惊喜,我猜不到。” 陆玉山眸色冷淡了一些,手上的动作都粗鲁着,两三下把礼物外壳的包装纸给撕烂。 顾葭‘啊’了一声,连忙伸手捏住陆玉山的爪子,说:“你干什么?!我要是想要这样撕开,还需要你帮忙吗?我要把包装纸收藏起来的!” 陆老板不懂收藏包装纸有什么用,好笑道:“你要喜欢这些花色的纸,我给你买。” “买来的和从收到的礼物伤拆下来的,是不一样,两种东西好不好?亏你平日里还节约的不得了,怎么对待这种东西却又一点都不上心?”顾葭调笑般用手撑着脸颊,脸蛋上还有这方才和陆玉山疯闹而染上的两抹酡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酝酿着果酒的香气,整个人熟透了,随随便便谁来摸一把,就能摸出一手的水来…… 陆玉山不管什么时候看顾葭,都能看见顾葭不一样的风情来,有禁欲且高高在上的顾葭,有黏人又哭鼻子的顾葭,有冷漠拒人千里的顾葭,还有此刻仿佛已经和他在一起很多很多年,然后亲昵的窝在一张床上聊天的顾葭。 每一个顾葭都在陆玉山的脑海里,存成一张经久不褪色的相片,时时刻刻只要他愿意,便抽出一张来回顾,相片上的顾三少爷便会从相片里走出来,对着他或骄傲或冷漠或甜蜜的害羞地笑。 陆玉山心痒的要命,动作上便也忍不住,上手就一边把顾葭揽在怀里,让人靠在自己身上,一边说:“那是因为我从来不会买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我以为送东西,惊喜是最没有用的了,因为你的惊喜不一定是别人喜欢的,别人还要为了给你面子假装高兴,多累,直接给钱让他们自己买想要的礼物多好?” 099 顾葭房间的隔间有一个小窗, 小窗连着侧面的小花园,穿过四方的小花园便是陆玉山的客房。 天空月色还很惨白的时候,陆玉山从小窗户翻出去,身手矫健, 无声无息,出去后, 回头对着双手撑在窗台上,手腕抵在脸颊的顾三少爷笑了笑, 然后摆手回去。 谁知他这么一摆手,顾葭当真就不管他了, 等他再回头, 顾葭早早关了窗灭了灯,毫无留恋之意。 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小窗户,心想自己若是再翻进去吓一吓顾葭, 就顾三少这猫咪一样的胆子,说不定当真能和猫咪见到背后藏了跟黄瓜一样, 一蹦三尺高, 直接从猫咪变成兔子,特别可爱。 可若是再回去一趟,定是要打搅这人睡觉, 所以他就这样一面笑自己忽然也优柔寡断起来, 一面踏着阴冷的月色回房。 在走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 陆玉山点了根烟, 站在门口靠着墙壁一边赏月一边抽烟。他是不怕冷的,刚从温暖得让人头昏脑胀的房间出来,瞬间进入寒冷的环境中,虽说会让大部分人感到极度的不适应和突然皮肤传来的刺痛,然而陆玉山并不属于这大部分人中的其中一位。 他很享受寒冷,享受很少能感受到的疼痛,寒冷让他头脑清醒,疼痛让他理智尚存。 他回顾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一切,忽地发觉这偌大的顾府果然就如同外头小童们说的那样‘深不可测’,表面看着光鲜亮丽的紧,背地里却是藏污纳垢,没有一处安生的地儿。 可这其实没什么,现如今哪家没有点儿糟心的事情?没有点儿讨人厌的亲戚? 顾府唯一的问题是,那个总是有意无意对顾葭露出奇怪视线的洋大夫——威尔逊。 他掐灭了烟头,把方才还闪着橘光的烟蒂丢在湿润的被雪侵染过的泥土力,随便用黑色的鞋底踩了一下,便让烟头深陷其中,然后迈着长腿便走出后院,打算四处逛逛。 大半夜的逛人家院子其实很不礼貌,但陆玉山从来不讲究这些,我行我素,十分自私。 他顺着记忆中的路,绕到了桃园,桃园里兵荒马乱好不热闹,即便里面还有人在小声的怒骂:“都给我小声点!小声点!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唉,医生、医生,他这里的伤还能好吗?我不管,你最好在三天内就给他治好!他可时要登台表演的,若是不能表演,那我、那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都没脸再找你了。” “小桃红……小桃红,你疼吗?你不疼,真真是心疼死姐姐我了……” 桃园里头的丫头小子们忙的四脚朝天,又是弄热水又是准备夜宵,还需要站在门口把守,看谁路过就立马跑回去通知。 守门的小姑娘晒的漆黑,冬天都过了一半了,皮肤也是依旧没能恢复,正探头探脑的缩在一旁盯梢,结果就盯见了从黑暗里而来的陆玉山。 100 威尔逊的家庭在德国可以说是拥有非常好的地位, 他的父亲是一位军衔很高的军医, 他的母亲是一位教育家, 哥哥进入世上最好的学府研究数学, 他以自己的哥哥为榜样, 热爱他的职业,在上学期间便喜欢所有生物,希望能研究发现一个新物种,然后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 再长大一些, 威尔逊发现了更加微观的世界,一个细胞, 一种物质,一种病毒或者一种媒介,人开始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个个细胞, 每个人的思维都仿佛不是情感所带来的结果, 而是大脑发出的指令。 学得越是透彻, 这个世界便在威尔逊的眼里越发没有感情,只有冰冷的信息和有趣的微观现象。 母亲说他这是走火入魔了,然而父亲却说这是学者该有的态度,所有在自己领域上获得成就的伟人们他们都是看什么都会分解开来看才会发现生命的本质。 母亲十分不认同,但又不知道如何开解他,因此只好顺其自然。父亲却兴高采烈的把自己多年来的研究笔记给了威尔逊,告诉威尔逊说【这是我大半辈子的研究结果, 有些很奇怪的病例, 还有可怕的绝症, 每一个病例都值得我们去研究,只要你能找到其中一例病的解决方法,那么你的名字便将永世流传!天下所有学习医学的人都将铭记你,所有人都将感谢你的贡献。】 少年的威尔逊一边听父亲描述的未来,一边眼睛发亮,抱着父亲给自己的研究笔记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如痴如醉的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 父亲显然也是少年威尔逊的偶像,他从小便羡慕父亲能够经历那些在外人看来跟疯子一样,但在他看来简直伟大的病菌战役! 父亲一直处于死人最多的前线,照顾那些得了病的士兵,并不怕感染的治好他们。 这种与死亡博弈的酣畅淋漓,没有人能够体会! 少年威尔逊简直将父亲的研究笔记每一篇都读了十遍,其中他最爱最好奇的,是父亲在国际医疗救援组织当志愿者时,暂居中国,碰到的怪婴事件。 上面是这么写的: 1905年冬 我跟随组织来到神秘美丽的东方,住在沿海的城市,为考察东西方体质的不同而四处奔走,后来皇宫里的朋友庄士敦邀请我去皇宫参观,于是我带上我的同伴们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路上看见了许多没见过的人文风情,十分有意思,当地人大多很害怕我们,我听朋友说他们很多人认为红头发是魔鬼的象征,认为蓝眼睛能够吸走人的灵魂,我不禁哈哈大笑,却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一些悲哀。 到皇宫之后的事情我也不便多说,来中国一行,最最让我想要记录的只有那为一户人家才一岁的孙子看病这件事。 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我受邀去给朋友顾先生的孙子治病,信中顾先生说的无法让我明白他的孙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可我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既然周围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想我或许可以,这里的医疗技术太过奇怪落后,但又莫名存在了几千年,实在是不可思议。 101 “威尔逊医生你今年多大了啊?圣诞节也没想过回去吗?”陆玉山坐在客厅的茶几旁, 手上被包扎得很好的的绷带被面前戴着眼镜的医生拆掉,露出里面结实的小臂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威尔逊摇摇头,其实不太想聊天,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勉强和陆玉山搭话, 语速极慢:“没想回去,反正回去家里也没什么人。” “噢……我以为你们洋人都很重视圣诞节呢。” “是吗?” “是啊, 就和我们的春节一样。”陆老板没话找话。 威尔逊医生绷着一张毫无兴趣的脸,检查过陆玉山的胳膊后, 道:“伤口是贯通伤,吐了止血粉, 没有化脓,没有开裂,已经开始结痂了, 居然还会痛?”他似乎很苦恼,皱着眉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陆玉山静静的看着威尔逊,撒谎撒的毫无负罪感:“是吗?可能是肌肉记忆带来的疼痛吧,心理作用。” “或许吧,那既然这样,我就重新帮你包扎回去。”威尔逊医生一边说, 一边整理自己的医药箱, 装作不经意般, 提到了顾葭, “对了, 陆先生是有什么关于顾三少爷的事情想要问我?但我得提前告诉你一声, 我比你要晚认识三少爷,恐怕你想要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哪儿啊……威尔逊医生何必自谦呢?我是看得出来医生你医术高超的,所以想先问问顾老爷子的病情,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陆玉山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害的以为能听见关于顾葭事情的威尔逊脸色都难看了一瞬,但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是语气十分冷淡,说:“没什么情况,只能保守治疗,让顾老先生延长寿命罢了,现在的医学技术不足以杀死癌症。” “确定是脑癌吗?” 威尔逊医生立马皱眉,声音冷硬:“陆先生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性吗?!” “不不,只是在想得了脑癌的病人看起来特别有精神,一定是威尔逊医生您的功劳,故此感慨一番。” 威尔逊医生听不太懂那些比较文邹邹的话,心下越来越不耐烦,干脆直接说:“陆先生你不是要和我讨论三少爷吗?” “是啊,讨论他,讨论什么呢?”陆玉山渐渐转变着自己和威尔逊的身份。 威尔逊大抵是没料到这人狡猾至此,想也没想地说:“不如就讨论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吧。”说罢,威尔逊刚好帮陆玉山重新绑好绷带,随后正经危坐的像个小学生,眼睛直直的盯着陆玉山,生怕错过了老师讲的重点。 “说起身体状况,我的确是很担忧的,想要请教一下您,您说一个人能一个月都不排便吗?” “啊?是三少爷吗?” “正是。”陆玉山之前和顾葭一块儿吃路边摊,听见白可行这么随随便便就打趣顾葭的小秘密,心中虽然很不舒服,却还是牢牢的记住了,“有没有什么可以改善的方法?都说民以食为天,他这下边儿不通,上面也就不饿,也就根本长不了什么肉。”陆玉山说到这里,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他想顾葭也不是什么肉猪,所以胖一点也不会被杀掉,怎么偏偏顾葭就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吃饭呢? 102 西华医院坐落在京城偏北的钟楼附近, 四层的楼房建筑风格毫无特色,只在外面修建了巨大的停车场和花园,为入住的病人打造优质住院环境。 一楼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且只有金发护士与做打扫的国人,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楼梯上去, 转着弯到四楼可以遇见一个个趾高气扬的金发护士端着托盘走来走去,而四楼显然比一楼热闹不少, 有靠窗边房间门口的三四个身着西装的年轻人在窃窃私语;有二号房间外看报纸的老绅士;有刚从三号房间出来的医生正在和病人的家属说着什么,而家属神色冷淡, 指了指楼道尽头的阳台说:“不如我们去那边慢慢说?” 罗致大夫在这个医院工作了三年,是整个医院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他家里甚至还有这个医院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可以说是明明能够混吃等死却依然奋斗在手术室前线的热血青年。 罗大夫昨天夜里接到了急诊,是警局的人送来的, 说是长安南街那一片发生了火丨拼,死了不少人,现场还发生了爆炸,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在不远处又发现了两个女人,一个身着名贵服侍,小包里有证明身份的身份纸张和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另一个女人半死不活被丢在死胡同里, 身上仅有一条比较昂贵的项链, 但是有警局的人认识这个女人, 便好心带她一块儿来了医院。 罗致一晚上接了两台手术, 一台是双腿骨折, 一台是子宫严重脱落出血。 等他做完手术出来, 病人的家属也已然到达医院,首先到的便是眼前这位陈大少爷。 据说是从天津卫过来送朋友的陈家大少爷出了昨日最初的愤怒外,很快便冷静下来了解事情经过,等病人陈传宝醒后听说了病人的描述,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等陈传宝再度昏睡过去,陈家大少爷便找来罗大夫再度了解那骨折双腿的病情。 罗致表示可以理解,一般家里人出了这种悲剧,当然是不敢置信,非要逮着大夫复查个三四次不可,并且还有的家属根本不听医生的‘鬼话’坚定要出院,认为离开了这个地方就能好起来,期间罗致看见了太多家庭的悲欢离合,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足以冷漠了,谁知道当听见陈传家说的话后,还是感到浑身发寒…… “等等,不好意思,陈少爷,我似乎没有明白你的意思……”罗大夫皱着眉,他手里还拿着用来记录病人身体数值的本子,笔一不小心从他那掌握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中脱落,他连忙蹲下去捡起来,脸上还一脸的不敢置信。 陈传家站在阳台上,正午的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阴鸷的俊美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十分的赏心悦目,嘴里却吐着恶魔一般的语言:“请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我说,不需要给我妹妹做太好的修复,让她落下一点残疾,这样会更好一点。” 103 夕阳咖啡馆迎来了两位贵客, 开咖啡馆的法国人眼前一亮,让自己的儿子路易去招呼他们。 做咖啡馆可不是靠量来赚钱,靠的就是高品质的服务和熟客赚钱。 如今他们开了三个月,成功将整个京城的有钱人都笼络在了这里喝咖啡, 但中国人大概还是有很多人喝不惯咖啡的味道,回头客很少, 大部分人来了后,一屁股坐下来点的也是雪糕。 来咖啡店吃雪糕, 他们还真是想得出来! 作为热爱咖啡到希望全世界人都能品尝它美味的店家,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绝不是现在。 十四岁的路易已经生的和成年人差不多高大了, 他穿着制服站在门口,用流利的汉语招呼顾葭等人,说:“不好意思, 本店暂时闭馆,正在检查货舱,如果想要喝咖啡请两个小时后再来,非常抱歉。” 顾葭看了看身旁的陈传家,后者并无不可,说:“没关系, 不如我们就坐在门口说说话, 不喝咖啡。” 路易皱了皱眉, 但一想到不能让客人感到不悦, 便也没有驱赶, 而是快步回去, 走到柜台的方向和留了络腮胡的气质浪漫的父亲说了些什么。 咖啡厅的外面摆放了很多一个个圆桌,黑色铁艺圆桌放置在木头阶梯上,周围是用各种花盆圈起来的独立小空间,顾葭恍惚地想,夏天的时候,这里应该非常漂亮…… “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我抽烟。”陈大少爷似乎也十分的失魂落魄,因此往东往西,状态极差。 顾葭曾经很爱对着陈传家发些小脾气,比方说发现陈传家抽大烟,一巴掌扇过去;比方说发现陈传家乱丢垃圾也挑眉看着陈传家,直到陈大少爷屈尊降贵的去将垃圾捡起来;还比方说陈传家偶尔发现自家洋行有小偷,发起狠来能打死人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顾葭却觉得给别人一次机会比较好,因此会偷偷掐一下陈传家的胳膊,顿时就让陈大少爷说话的语气都拐个弯。 他们从前那样要好,结果现在却是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如今模样,顾葭心里也很难受,更难受的是自己本身并没有想过彻底失去陈传家这个朋友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似乎他就要失去了…… 人都有这样的共通性,当一件事或一个人长久陪在身边成为习惯,习惯到你开始嫌弃人家的时候,人家突然对你不理不睬,要离开你,恨你,你便会无所适从。更可怕的是你当真对不起人家,于是人家的那点儿你嫌弃的品格、你讨厌的做事方法、你厌恶的谎言瞬间都被你的愧疚感压下去,开始由高高在上的位置自我压抑到如今被动的地位,任人宰割。 “没关系,今天你可以抽。”顾葭声音都带着疲惫,但他还无法停止询问,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要知道一切内容,包括无忌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让你再次回忆会很辛苦,但还是请你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昨天我也进医院了,被人贩子差点绑走。当然,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自我开脱,只是告诉你一声,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的确需要对这件事负责。” 104 由于是邻近大使馆的地区, 听到枪声,巡逻的巡捕立马从不远处冲过来举着枪对那老头开始射击,‘砰砰砰’三声枪响终结了老人的眼、胸和腿,一时间整个场面归于平静。 顾葭被压得死紧, 待身上的陈传家起来,才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然后被陈传家拉着手臂重新站起来,揉了揉方才磕到的侧腰骨头, 朝那几个被疯狂射击的三个公子哥看过去。 “到底怎么了?”他心有余悸, 毕竟是真正经历了一场枪丨战。 陈传家帮顾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也看着那边几个人, 说:“谁知道, 一个疯子吧。” 顾葭皱着眉,不愿意多惹是非, 可转念一想又总觉得这里面有些故事可以探索一番,是个好新闻的料子,便没能离开, 反而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好奇而又担心的看着那三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年轻公子,说:“您好, 请问你们受伤了没有?要不要紧啊?” 陈传家跟着顾葭身后, 看见这三个被针对的青年一个剃着寸头小眼睛、长得十分喜庆;一人腿上受了伤, 唧唧歪歪的大叫着, 喊‘血!我流血了!’然后眼一翻, 晕了过去;最后一位生的十分标志斯文,有些女相,身材较矮,但是气势却十分的霸气,双腿叉着坐着,一腿屈起撑着右手手肘,看见朋友晕血撅过去,一脸嫌恶骂道:“妈的,没出息。” 后者摸了摸后脑勺摸出一手的血也没什么害怕的情绪,听见顾葭的声音后,抬起头来,和弯腰的顾三少爷正巧对视上,随即皆是一愣,竟是都熟悉的要命。 顾葭认得这人嘴角的痣,迟疑的喊道:“您是……王如雪吗?我是顾葭!” 地上哪怕狼狈也狼狈的十分有型的公子哥儿裂齿一笑,‘嘿’了一声拍了拍屁股站起来,一把钩住顾葭的脖子便很是亲密的亲了一大口在顾葭的脸蛋上,欣喜道:“顾三爷!顾小三!几年不见又漂亮了!来来,让爷好好亲一亲你。” 顾葭被搂着亲了好几口脸蛋,无奈的还没有适应王如雪的新形象,就被身后的陈传家给拉了回去,脱离王如雪的势力范围,陈传家给顾葭递过去自己的手帕,然后才伸手和身着男装的王如雪握手,说:“您好,我是顾葭的朋友,陈传家,您是?” 王如雪仰着脸笑道:“幸会幸会,我是王燃。顾小三,我改名儿了,以后叫我王燃知道了?燃烧的燃。” 顾葭爷不知道王如雪是什么时候改的名,更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喜爱穿男装的,但碰道小时候一块儿玩的朋友自然心情好了不少,便说:“好好,不过你这里是怎么回事?我和朋友在这里坐了没多久,那老人家就冲过来对着你们开枪,要是准头再准那么一点点,你现在可是躺在这里起都起不来!” “呵,没事儿,那老头儿我面熟,估计是见过。喏,可能是这两个废物惹出来的麻烦。”说道这里,王燃踹了踹晕血倒过去的朋友,单手提起那朋友的衣领子给姗姗来迟的保镖,随后才又对顾葭说,“我这会子不得空,你既然来了京城就先别走,晚上有个局,我带你出去玩,知道你在天津卫混的不错,来京城也不能没有朋友,我把这两个废物送去医院看看,然后晚点儿去你家接你,晚上七点怎么样?” 105 有点傻的陈大少爷的确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直到看不见顾三少爷了才转身回医院。 他似乎是习惯这样从背后看顾葭,习惯等待,也习惯耍些小聪明来获得一点甜头,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谁都没资格跟他说‘这样不好’。 陈传家走着,没两步, 便踩着张纸条,纸条被不知名人士遗落,通体泛黄, 边边角角还缀着咖啡的水渍, 他抬起脚,下意识的捡起来,摊开一看里面只写了一个地址和时间:西城门口城隍庙,十点。 他手指触碰的地方还能感觉到纸上咖啡的湿润,也就是说这张纸条刚染上咖啡没多久,或许是方才趁乱从王燃那一伙人身上落下的。 这地址和时间,明显是要交易,可是交易什么?为什么这样交易?实在是很有让人探究下去的欲望。陈传家便随便将纸条揣进兜里,随后继续回医院, 走到403号病房门口的时候, 却听见病房里面传来夸张的哭声,简直病人没死都能被这人吓死。 他皱着眉推开房门, 就见妹妹陈传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旁边坐着给她削苹果的白可行, 两个人都看戏似的看着隔壁床位哭成狗的男人。 “怎么回事?”陈传家一边问一边摘下帽子放在旁边的衣架上,随后走到妹妹床边坐下,神态自然,丝毫不像是在顾葭面前歇斯底里又哭又笑的模样。 陈传宝小声的说:“那位姐姐好像是被好几个人糟蹋了,那男人是姐姐的弟弟,哭着进来的,从进门哭到现在,真是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能哭的!” 陈传家笑了一下,敲了敲妹妹的额头,说:“吃你的苹果。” 话音刚落,就听见隔壁床位的弟弟继续哭着说:“姐、姐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爸他一早听说你被送到医院,就跑出去了,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儿去,我去你工作的地方要医药补助费,那里看门儿的都不让我进去,姐……姐你说现在咋办啊?爸一直吃药也好不了,你又倒下了,这个家可咋办哇……呜呜呜……” 这位弟弟哭闹了半天,也得不到只有眼珠子能动的姐姐一个回应,姐姐眼泪一直流,好不容易张了张嘴,弟弟也没听见姐姐说啥,哭累了自己便又说:“我再回家看看爸有没有找到那些人哈,我爸说肯定是之前那个说要讨你当四姨奶奶的王八蛋把你害成这样的,你放心,我们一定找他赔偿,不然就告他去,我还不信他能赖掉!” 陈传家听着个弟弟话里话外都忘不了提‘钱’,一句关心姐姐的话都没有,便轻笑了一下,没有要搭理这人的意思,谁知道弟弟走前多看了他们这边一眼,然后就腆着脸凑近说:“不好意思的很,能不能请你们也帮忙照看一下我姐?我回家一趟,晚点再过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看看我姐姐那样,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能够跑动,还要找脑袋坏了的爸爸……” 106 无论顾葭现在多么紧张焦急, 陆玉山也没有及时出现在他身边, 反倒是顾无忌身后跟着四五个账房先生, 个个儿垂头丧气, 四目交对, 匆匆从外面回来。 顾无忌今日穿着黑色马靴, 毫无版型的宽松裤子,深棕色的裤脚被靴子绑进里面, 上身随意穿着白色的衬衫与英式西装三件套,小马甲敞开,露出衣领也不好好系上的锁骨,最外面搭着一件自带斗篷的大衣。 整个人高挑精神,帅气得无与伦比,眉眼冷漠邪气, 然而却在瞧见门口的顾三少爷是突然就春暖花开般敞开双臂说:“哥, 我回来了,你在这里作什么?” 顾三少爷原本就心虚, 臊得慌,感觉自己在弟弟面前毫无尊严与形象,可表面上他又极度镇定,被弟弟抱在怀里的时候也反手拥抱了一下顾无忌, 说:“欢迎回来,我也刚从外头回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无忌的问话实在是多此一举的很, 顾葭都知道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少年一定早早就向无忌通知自己出门去了, 可弟弟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坦言主动告诉弟弟自己去了哪儿,也有可能只是不想和自己吵架。 天见可怜,顾葭认为自己真的从来没有想和弟弟吵架的心,只想着对方不要生气,他就谢天谢地。 顾无忌顺势搂着顾葭一块儿朝正堂走去,两人姿态亲昵,又都是人中龙凤的相貌,走在院子里,哪怕周围是光秃秃的土地和枯树也丝毫不减这两人的魅力。 “去见了陈家兄妹,陈小姐住院了,据说是被车子撞到腿,我已经吩咐人去找肇事者,相信很快就能查到。” 顾葭听见这话,立马补充:“是了,我也去了,只不过你去的时候陈传宝还没有醒来,我去的时候已然是醒来告诉了我们肇事车辆的车牌号,是四个七呢。无忌你有印象?” 顾葭刚说到车牌号是四个七,就发现顾无忌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随后笑道:“是的,怎能没有印象?哥你等会儿一个字都不要说,坐在旁边看戏就成,知道吗?” 顾葭一边点头,一边就见顾无忌对旁边的下人道:“去,把姑奶奶也请来,今儿开个会,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谁不到场,下个月都没有生活费。” 得了话的小子立马兔子似的跑去桃园,而顾葭看了一眼弟弟,道:“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就昨天那些事儿,没有一个人退还赃款,我就稍微惩罚一下他们,不然那些人还以为我只是说着玩玩,是个纸老虎呢。”顾无忌说道最后,眼神里闪过一丝冷芒。 顾葭顿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就是什么也不做。 “是公中的账上少钱了?” “不止。”顾无忌说话间,已经将顾葭领到了正堂,毫不客气的让哥哥坐在主位,“反正等会儿哥你什么都不要说,表现得高傲一点、冷漠一点。” 107 放了一番狠话的顾无忌从前总在想, 什么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五岁的时候,在被顾府下人的孩子和哥哥妹妹乃至姑奶奶欺负的时候,他就在等,在想,在思索,什么时刻是最合适翻脸的时机? 十二岁时, 在顾葭和乔女士灰溜溜的离开顾府,养在外面的时候,他连抬头看一眼顾葭的力量都没有, 是一个为了自己能站稳脚跟而抹杀了顾葭一切对自己的好的人, 在大太太童雨心的无数次魔音中夹缝生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什么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顾无忌永远在准备,准备着在最完美的时刻,让自己今生最爱的人获得他应当获得的所有。 从最简单的名分,到最实在的财产,最后是尊严,每一样都不可以少。 他如今总算准备好了, 时机定在顾老爷子死的那一天, 等顾老爷子死了,顾无忌就觉得顾家可以散了, 毕竟顾老爷子在的时候, 他尚且还蒙受顾老爷子的教导之恩, 被带着见识学习了不少东西,因此这点儿面子也总是需要给的。 顾无忌在等待的过程里,拉着哥哥回到后院,完全不管顾家其他人都是些什么脸色,总之若是有人识相一点儿愿意过来坦白,顾无忌不介意老爷子死后放对方一条生路,反之就别怪他雁过拔毛了。 从正堂穿过内院回到后院,首先看见的便是两座石狮子,石狮子守着一个半月门,从半月门进去便能看见分立两侧的大水缸,水缸里种了睡莲,来年夏日一到,便可发芽长大。 顾家兄弟回了顾葭的房间,哥哥坐在木桌边儿上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摆满桌子的精细摆件,弟弟则先去把自己的外套挂在欧式的衣架上,然后坐到顾葭身边,说:“哥,你昨天是不是看见我送你的相机了?” 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提方才的事情,只是和乐融融的谈天。 顾葭点头,此刻的他已然没有继续担忧的力气,又莫名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淡然,什么都不管,吃喝玩乐就是,其余的问题他想与不想,着急与不着急都总会水到渠成的。 “看见了。”顾葭刚要去找来和弟弟一块儿拍拍照,试试相机的好用与否,就想起来自己昨夜就把相机给了陆玉山,“不过先不说那个,无忌,方才看你的反应,似乎是知道车牌号四个七的人家是谁?是谁啊?” 顾无忌本想点一根烟,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是在和哥哥说话,便忍住,让人把午饭端过来,自己和哥哥一块儿吃饭:“还能有谁?正是我们家的车牌号,我们家两辆车,一辆车牌号四个七,一辆四个八,后者我常用,前者是家里公用的。只不过昨儿我记得是姑妈开出去的,到现在车子也还没有回来,倒是司机跑了一个。” 顾无忌总是不大愿意和顾葭说这些肮脏的事情,于是不说深了,转而说起陈传宝:“陈二小姐醒来哥你看她状态怎么样?” 108 主卧中, 顾老爷子正和廖大总管谈着当年之事,乍然听见小女儿的哭喊,便也着急了一下,连忙坐直了身体, 看向冲过来的顾金枝,只见自己这位从小便被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此刻憔悴得不成人样,昨儿见还好好的呢,今日怎就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金枝怎么了?廖大总管还在呢, 你也不看看你多大的人了, 还哭成这样,丢不丢人啊?”顾老爷子嘴上是这么说着, 手上却连忙给小女儿擦泪, 看着小女儿脸上的皱纹,顾老爷子恍惚间也发现自己似乎是很老了。 顾金枝哭哭啼啼的来了, 自然不会因为廖大总管在这里就什么都不说,她若是会害羞,早八百年前就不知道被两个亲哥哥坑到哪儿去吃糠咽菜了, 还会在这里同爸爸说话? 顾金枝便对廖大总管点了点头,然后扑到爸爸的床前,跪坐在脚踏上, 哽咽着说:“爸, 大嫂这些年仗着您对她的宠爱, 勾结了银行经理侵吞家里财产, 数量之多, 财产之巨绝不是你能想象的!她凭什么总是能这样为所欲为还什么都不怕,不就是因为您老总惦念她爸爸对您的救命之恩吗?可这恩情要说大的确大,可这么多年来要报的恩,咱们也早就报完了吧?爸你若再护着她,对我们兄妹才叫不公平!” 顾老爷子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也清楚顾金枝这是在说家里的私事,还不是什么好的私事,有些话便不好意思说给这位从宫里出来的廖总管听了。 于是顾老爷子无奈的笑着对廖大总管说:“廖总管,您看这……” 廖总管十分知趣儿,摆了摆手,说:“顾老爷子不用在意我,我自行出去逛逛,等回来再陪您下一盘棋。” “好好,廖总管慢走。”顾老爷子光是听见廖总管这句话,便不住的再心里感叹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如此善解人意,怪不得慈禧也要重用他啊。 而且不管廖总管出门后去了哪里,屋内的顾老爷子却是叹了口气摸了顾金枝的头发,良久安慰道:“我知道了,我不管就是了,你瞧瞧我现在,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还能管你们这些活人什么呢?” 顾金枝察言观色般看着顾老爷子半晌,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小声的道:“爸爸,还有一件事……” 顾老爷子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只是为了雨心的事情就来找我,说罢,还有什么事情?是零用钱不够了?” “不是,爸,我说了您可别生气,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撞人的也不是我。”顾金枝坚定的认为撞人的不是自己,是司机。 “撞人?你开车撞着人了?” “不是!”顾金枝连忙解释,“是司机那蠢货不会开车,大半夜那人也是突然冲出来,谁知道呢?就这么撞上了,反正我是坐在后面的,我什么都没看见,就听司机说撞到人了。”顾金枝省略了自己在司机开车途中强行要求司机超车开快点,并且一直用手包打司机造成的影响,毕竟她认为这些无关紧要,根本不值一提。 109 不知不觉吃了不少东西的顾三少爷终于是感觉有点撑, 顾无忌笑哥哥一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停不下来, 饥一顿饱一顿, 这样不生病才怪。 顾三少爷除了笑着听弟弟责怪以外, 完全没有反抗和回嘴的意思, 喝了助消化的药剂后便躺在小塌上被揉肚子。 顾无忌的手除了某几个部位有厚厚的茧子以外, 并没有哪里粗糙,因此给顾葭的感受也出了温柔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 “听说这样揉肚子会越揉越大, 不如站起来走走。”顾三少爷也满在乎自己的形象,每回新季好看的衣裳出来了,都是最先去逛街的那一批人,“到时候屁股也大,肚子也大,以前的衣裳就穿不了了。” 顾无忌单手撑着身子, 侧坐在小塌上, 另一只手隔着衣物给哥哥揉肚子,听见这一番言论很是不以为然, 声音低沉迷人:“哥你又是听谁说的?以前你也这样给我揉,也没见我挺个大肚子。” “那不一样,我又很少运动,你总是往外面跑, 我这是吃完就睡,你当时是肚子疼, 吃坏肚子, 跑了十回厕所。”顾葭聊起以前的事情总是能很开心的眯起眼睛, 他说道这里,很有所感般伸出双手搂住顾无忌的肩颈,然后将人慢慢的勾下来,让顾无忌的脑袋都枕在怀里,然后说,“困了……睡午觉吧。” 顾四爷这样的姿势趴下去,若是放松起来,怕是能把顾葭的瞌睡都压醒,他对自己的重量还是很清楚的,因此也就半压半撑着自己,生怕把顾葭压着。 如此以别扭的姿势等了十来分钟,顾无忌便能听见顾葭时有时无的小呼噜,想必是昨晚也没有睡好,可能认床,也可能是因为被注射了奇怪的东西,所以嗜睡。 无论是哪一种,顾无忌都深刻的记在脑海里,然后让哥哥未来不会有这些困扰。 他轻手轻脚的从顾葭身上起来,丝毫没有因为方才奇怪的姿势而疲惫,离开房间前像是想起什么,径直来到顾葭床边的床头柜旁,打开抽屉,却不见相机,只有一张被撕破了的包装纸整整齐齐的叠成正方形放在里面。 顾无忌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包装纸,良久复关上抽屉,拿了一条薄毯给哥哥盖上,然后离开。 顾葭在小榻上睡觉其实也没有睡多久,就自动醒来,他先是恍惚着睁眼看着天花板许久,然后才像是老旧的电灯终于亮了,从小榻上坐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小毯子笑了笑,随后将毯子叠好放回床上,从外面要了凉水洗了个脸,便问六儿说:“不知道现在顾老爷子是不是还醒着,我去看看他合适吗?” 六儿好歹是顾府的人,也对顾府比较熟悉,问他这种问题并不难,但六儿却道:“四爷走前说三少爷现在不必去看顾老爷子,等他回来后再去。” 顾葭有些疑惑,但也听从了,转头问小刘,说:“小刘,今日怎么没见我妈?她人呢?方才开会的时候也不在。”顾葭觉得乔女士应该会喜欢之前开会的那个场合,看见那么多人吃瘪,看见大太太那个憋屈的模样,乔女士看完戏或许能多吃两碗饭,然后拉着他说道一下午。 110 去接了个电话, 并且让账房全部锁在房间里总结今年所有账单的顾无忌回到后院的时候,就看见陆老板在给哥哥拍照。 只不过那相机正是他送给哥哥的新款德国相机,有最新很流行的双镜头,他想哥哥平日里就喜欢拍些东西, 大概会很开心,结果现在却是被陆老板拿在手里拍摄,有意思的是相机没有快门的声音和闪光灯,这样的照片照出来恐怕不会特别清晰。 “哥、陆老板, 你们在干什么呢?” 顾无忌走进来的时候, 顾葭正在爬楼梯,准备坐到房顶上去, 陆玉山在下面扶着梯子, 脖子上挂着相机,听见他的声音后便回头说:“哦, 是顾四爷来了,过来扶着吧,我给你们两个一块儿拍一张, 还有很多胶纸呢。” 顾无忌双手从兜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兴致颇高的哥哥,喊道:“哥, 你爬这么高做什么?” 顾葭刚好上了屋顶, 站在四方院子的青瓦之上, 他看了看突然开阔的视野, 远处的霞光和无数矮矮的老房子, 对底下的顾无忌道:“上面风景好啊,你也上来吗?” 顾无忌笑道:“好。”说罢把碍事的大衣脱了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对陆老板说:“抱歉,我哥有时候很喜欢冒险,你陪他做这些事儿真是辛苦了。”顾无忌虽然嘴上说着抱歉,抱怨顾葭有些孩子气,说顾葭麻烦别人了,但实际上语气完全没有任何责备哥哥的意思,反倒是用很溺爱的语气说出口。 陆玉山听着顾无忌说的话,笑容未改:“不辛苦,顾三少爷的确很爱玩,方才还说若是有个大风筝可以带人一块儿飞到天上去就好了,我觉得这想法很有趣。” “哈哈,是的。”顾无忌仿佛和陆玉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陆老板帮忙扶一下吧,等会儿我在上面帮你扶着,你也上来看看?” “使得。”陆玉山点点头。 顾无忌两三步爬上屋顶,昨天下了的雪早已化成雪水从屋檐的沟壑中落下去,因此上面的青瓦仿佛连灰尘都被洗刷干净,直接坐下也没有关系。 陆玉山最后一个上屋顶,被顾无忌和顾葭一同拉上去,三人上去后六儿和小刘便站在下面守着,怕若是有人滚下去,还有人接。 其实三个大男人上屋顶实在是没什么浪漫可言,但有相机、有顾葭、有两个觉得顾三少爷天下无敌可爱的人在,那么便也浪漫得起来——尽管陆老板的爱还见不得光。 三人都挺幼稚的拍了不少照片,直到顾葭累了,三人便一块儿坐在屋顶中间突出的部分说话,顾葭抱着相机和照片,看一张就给一张取个名字。 比如说他和顾无忌一人伸出一只手把天边的太阳圈住,照片上便是他和无忌都把天阳握在手心里,顾葭说:“这张就叫‘元宵’吧,有没有很可爱?” 顾无忌自然点头,说:“好!” 陆老板却道:“直接就叫‘太阳’多好?” 111 “陆老板,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难不成什么都要怪我?”顾三少爷从这人怀里起来,拍了拍衣角,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与陆玉山面对面,道,“你不说我可走了?” “说呀,你让我想想。”陆玉山好似真的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才突然抬起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顾葭, 也是十分的正经了, “是了,我想起来了,你道我今日回来除了听见全城要给你办欢迎会的消息还听见了什么?” 顾葭不知道, 缓缓摇了摇头。 “第一,你们家是不是急着卖房子?”陆玉山声音充满磁性, 认真起来的时候格外有魅力。 顾葭再此摇头。 “那就奇怪了, 我下属店铺的大经理今日从上海发电报给我说有人托关系要卖房子卖地卖店铺,全部抛售, 一个都不剩, 而且地理位置虽然只是稍微透露了一下,但也猜得出来是你们家。” 顾葭皱着眉, 疑惑的说:“奇怪, 我对此并不知情, 无忌也没有告诉过我。” “这件事若你不知道,无忌也不知道,就是你们顾老爷子要卖,可他既然谁都不说,还十分警惕的找外地买家,可见是想要背着你们处理,要不要我帮忙?”陆玉山视线从顾葭那思索的眼神滑下去,一路落到顾葭那已经拆了绷带的手上,他捏着顾葭的手翻过来,可见狰狞的伤口张牙舞爪地想要刮伤他的眼睛。 夜色一点点吞噬光亮,给屋檐上的两人披上一层蓝色的轻纱,陆玉山拉着顾葭的手左看右看,看得顾葭很不耐烦,抽回来便说:“我们说正经的,你给我讲的都是真的吗?” 陆玉山双手一摊:“我何时骗过你?” “你之前说传家监视我,对我有不轨之心的时候,我就被骗了!”这话算是很牵强,明明他是因为约翰森医生跑来跟自己哭诉外加陆玉山的揣测猜让他误会,如今全数怪在陆老板身上实在很不公平,因此顾葭说完便道歉了,“不对,我方才说的不对,抱歉,那件事不全怪你。” “好了,还有什么秘密?” 刚问完,楼下的六儿和小刘已经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喊道:“三少爷!下来吧,天色很晚了!” “好的!等一下,马上啊!”顾葭连忙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询问陆玉山。 陆玉山看着顾葭,忽然就笑了,说:“其实没什么了,就这一件事,走吧,我们下去。” “真的?”顾葭总觉得陆玉山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话说你昨夜连夜溜走就是为了给我改造相机吗?” “正是。” “那……谢谢。”顾葭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相片全放在口袋里,站起来准备下去,“还有,今天我很开心,谢谢你的礼物。” 陆玉山歪了歪头,表示:“不客气,我这是借花献佛。” “不,我说的礼物不是相机,而是你陪我拍照这件事,我很开心。”顾葭有种感觉,感觉陆玉山就是知道自己因为陈传宝被自己间接害成这样情绪不好,才会一见面就陪自己闹。 112 顾无忌是在五点五十六分上的私家车, 车子经过花店的时候, 顾四爷微微举起手,旁边的手下便下车买了一束百合,然后车子继续开, 在六点十分的时候到达西华医院。 西华医院旁边的夕阳咖啡馆早早的打了烊, 门口堆放着破碎的玻璃和东倒西歪的木椅, 医院大门口的花园则早早亮起了路灯,在这寒冷的冬季, 六点已然天色暗了下来, 因此橙黄色的西式路灯把周围染上一层橘色, 光亮印在打扫得异常干净的地面上, 泛起波浪一般细碎的反光。 黑色的轿车碾压过那些破碎的光,直接停在医院的大门口,顾四爷从后座下去,右手抱着一把含苞待放的百合,走到医院里面的时候,温暖的热水汀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 暖气扑面而来, 顾四爷的手下便走到顾四爷身后, 帮其把肩上的大衣披肩取下。 顾无忌伸手揉了揉自己浓密的黑发, 头发因为比较硬, 因此无论怎么用手拨弄都很快又恢复原状, 他睫毛略长, 浓密, 一双极具邪气的眼给人薄凉冷酷的观感,然而正是这么对谁也不上心的浪子偏偏最惹女人死心塌地。 他走到四楼去,楼道里没几个人,唯独403号房门紧闭,他便走过去伸手敲了三下,想着若是三下后没有人应答,那么直接离开就是,他可没有功夫赔个千金小姐嬉笑。 说起陈传宝,顾无忌其实没什么好感。 不过能让顾四爷有好感的,除了那些知情知趣的胸大屁股圆的女人,就是事业有成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哥哥不在好感之列,因此这里也不赘述。 从前舞厅里很有名气的梅贵正是最知情知趣的一位,但渐渐的,腻味了,顾无忌也就懒得再找她,转而去和楼里新增的姑娘耍一处去了。 从前江入梦也在顾无忌这里算是个枭雄,有些东西顾无忌觉得自己还应当学习人家,直到这人把注意打到自己的哥哥身上。 所以这个世道,当真什么都是假的,都虚伪且恶心,包括自己。 毕竟他虽然对陈传宝没什么感觉,但若是能在这次让陈传宝亲自答应原谅哥哥,那让他送多少花都使得——虽然顾无忌并不认为顾葭哪里错了。 “在吗?我是顾无忌。”顾四爷声音冷淡,敲了三下,也没人回应,于是没什么耐心的准备把花直接丢垃圾桶,去接哥哥参加欢迎会去。 该玩还是得玩,凭什么这个陈传宝出事了,哥哥就得自责的在家闭门思过?她算个什么东西?! 无辜的百合花被顾四爷捏的根茎都软烂起来,即将沦为垃圾与医疗废物躺在一起的时候,403号房间里突然传出来‘啊!是无忌哥哥吗?’的声音。 百合花随即被从垃圾桶的上口处挪开,重新回到了顾四爷的怀抱中去。 顾四爷复到403门口,推门而入,说:“是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准备明天再来看你呢。” 113 罗大夫今晚值班, 没有手术,但是也必须到岗, 毕竟也怕发生什么紧急状况。 他的办公室很快腾出来一个空地, 把元宝的床位推进去后,罗大夫便坐在一旁看报纸, 报纸被熨过,以免手上站上油污洗也洗不掉,但即便这样罗大夫的手指还是没能护住贞洁, 一个个手指头终究还是被玷污成灰蒙蒙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 当罗大夫看见今日新闻报上说天津卫出现了一个《目击者报》时,还觉得蛮新奇,毕竟能转载别地报社报道的事情可不多见, 只见上面印了不少简笔画, 十分有意思, 后面还配了图与文章, 目击见证者总共三位——高一、杜明君与微之。笔者是杜明君。 文章写得格外理性, 不偏不倚, 只是陈述所见所闻,客观报道当地一桩强拆案, 最后似乎闹到开发商不得不撤出天津作为事件的了结。 忽地,楼道里传来几串脚步声,嬉闹着下楼, 罗大夫不悦的放下报纸, 出门看了一眼, 发现是白天那两个不小心受到惊吓和轻微擦伤的公子。 他走过去,询问道:“两位先生这就出院吗?” 两个互相搀扶的公子一齐回头,看见是大夫,其中一个留有一字胡的二十来岁青年,他们脚步虚浮,面色发青,眼窝深陷,足足的烟鬼模样,但好在精神头还很足,笑着说:“是啊,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儿吗?我见没流血了就打算出院。” 另一位总是驼背的左脸上有一块儿红色三角形胎记的公子却用手肘碰了碰一字胡的朋友,说:“欸,对了,你朋友元宝不是也住进这家医院了吗?王燃那小子说的。” “哦,对对!”一字胡的公子连忙拍了拍自己脑门,问医生,“罗大夫是吧?我们可不可以去探望一下那个朋友呢?如果方便的话。” 罗医生并无不可,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只不过她现在没有在病房里,在我的办公室。” 一字胡的公子很是意外,与有胎记的朋友互相对视了一眼,笑道:“元宝怎么在医生您的办公室?罗大夫你这……有些不对呀。”他们笑得十分微妙。 罗大夫立马反应过来,说:“不、不是,是没有床位了,先生们不要想多了,像元宝女士那样的创伤,连说话都成问题,并不会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 “哦?那我们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好是好,可元宝女士现在情绪恐怕不稳定,如果她表达出不满或者不愿意见你们的意愿,我希望我们还是给她一个安静的环境比较好。”罗大夫总觉得带这两个人去见元宝并非什么好事,可他还是同意了,毕竟他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这两位先生的要求。 贵人杰贵先生是京城外交部长的亲侄儿,脸上有胎记的那位名叫邢无,人称邢老鬼,在纸醉金迷的八大胡同是出了名的有钱人,这世道,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包括人命,因此罗大夫觉得还是不要让这两位不顺心才好。 114 “那真是太巧了, 我也不是什么良人。” 王燃目光停留在顾葭的眼睛上, 拉着顾葭坐到正中央的座位上,还想给顾葭介绍一下江老板呢,谁知道顾葭直接伸手对江入梦说:“又见面了, 江老板。” 王燃这才笑道:“是了, 你弟弟和江老板是朋友, 你也应当是认识的,不然江老板估计也不会让我随便把他的歌舞厅当作欢迎会的场所。”王燃在斑斓的光色里失了白日见面时的英气, 女儿家的柔美显露出来不少, 然而姿态不矜持, 浑然就是个男人, 坐下后便把右腿的腿脖子搭在左腿上,霸气的要命,“都坐都坐,来都是客,让上面放点儿舒缓的歌,刚才那个真是吵麻了。” 江入梦欣然应允, 目光划过顾葭的胸前, 招了招手, 让侍立在旁的服务生前去点了一首温柔的歌, 然后又端了托盘过来, 给后来的四个公子哥上酒。 这上酒也是有顺序的, 首先便是顾葭, 然后是股价身边的陈传家、白可行最后是陆玉山。 陆玉山距离顾葭最远, 但大衣里面的大口袋里却装着顾三少爷在意的不得了的东西——相机。陆玉山猜想顾葭现在大概是有了职业病,去哪儿都想要带着相机,然而这人穿得光鲜靓丽,浑身上下除了装钱的口带能塞几张票子,哪儿哪儿都不能藏相机,于是就把主意打在了他的头上。 陆玉山当时觉得好笑,被晃着手臂晃了老半天,才装模作样的勉强答应。 歌舞厅的座位是圆弧形,半圆的座位包裹着中间的圆桌,圆桌上除了有一些甜点水果外便全是名贵的外国酒。 甫一坐下,顾葭便发现在座抽烟的不少,有人叼着雪茄,有人踮着细细的香烟,还有人提溜着烟杆,总而言之很有些乌烟瘴气使人呼吸不上来。 可顾葭虽然讨厌亲近的人抽烟,却总不能连别人再公共场所抽烟都要管,他也习惯了再这样的场合闻着别人的二手烟,脸上更是不会有任何不悦,他的不悦只会给亲近的朋友,即便不管是谁只要他说不想闻到烟味,大家都很乐意满足他。 台上的白玫瑰穿着小碎花裙子在独唱,精致的发型与妆容让台下的客人渐渐把注意力又挪到她的身上,但还是有不少桌的客人在和朋友小声的说话,包括顾葭这一桌。 顾无忌不在,顾葭喝酒是没什么数的,高兴便多喝些,不高兴就少喝点,但绝不会让自己醉得断片不省人事。 “这是白俄的酒,纯度实在是比不上我们的女儿红,但口感也算不错。”江入梦举杯站起来,说,“今日我作为歌舞厅老板,实在很应该说几句话来为大家介绍一下顾三少爷,但很遗憾我晚了一步,人家王少爷先找上门来要开欢迎会,所以我也就不喧宾夺主,让我们有请王少爷说两句。” 语毕,全场鼓掌,台上唱歌的白玫瑰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该继续唱,但只要没有人叫停,应该是没有关系的,于是便假装什么都听不到,继续唱。 115 “我怎么敢呢?”陆玉山恍恍惚惚从天津卫跟着这家伙来到京城, 为的或许就是这几脚。他说的暧昧话太多了,表的白也足够多了,于是发现语言的魅力在顾葭身上或许能够体现出百分之百的力量,来蛊惑人心,但从自己嘴里说出便苍白无力毫无感情,哪怕他的确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感受,顾葭能够感动的也不过只有百分之一。 顾葭只说‘太快了’、‘这很奇怪’、‘我不是断袖’还有‘我们可以试试地下情’。 这人所有的特质都矛盾又迷人, 充满神秘而惑人的吸引力,因此陆玉山有时候在顾葭面前都不认识自己是谁,偶尔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很蠢,之前做的举动很不像自己会做的事, 可他就是那样做了,没有原因。 “我觉得你敢, 对了, 你别放开我了,直到这曲结束我们到楼上坐吧。”顾葭不想再被甩来甩去, 单独面对谁都让他有些找不到话题, 但都坐下来晚点儿游戏,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陆玉山微笑,他比顾葭高大半个头, 微微垂眸盯着顾葭的脸, 宛如下一秒便要亲上去般, 可这里绝不是能够亲吻的地方, 顾葭慌张了一瞬, 一不小心再度踩在陆玉山鞋面上,这回他才是毫无缘由,下意识便道歉:“抱歉抱歉,你别挨我太近了,不好。” 陆玉山却问:“这就奇怪了,你与他们都可以紧密的好似一个人,却和我要保持距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更何况你的那位陈大少爷,你就真的相信他了?我是不信的,他能做到让你彻底改变对他的态度,只能说明他十分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所以你若是单单只和我保持距离,就说明你心里有鬼,你也喜欢我。” 顾葭听这些话貌似很有道理,然而逻辑上有致命的缺点:“可我们最初扮演地下情人的时候,为的就是让陈传家知道我们有私情,如今不管他知不知道,对我们跳舞紧不紧密都毫无干系,他知道便应当知难而退,不知道就让他清楚我和你的事,然后再知难而退,岂不是很好?” “哈,顾三少爷说的对,可你确定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陆玉山一直很不能理解顾葭的心思,他总是靠猜,但总也觉得猜不对,现在知道了顾葭与顾无忌之间的那些秘辛,才豁然开朗。 之前陆玉山本打算直接和顾葭说起这件事,告诉顾葭自己知道了一切,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顾葭,可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他想,顾葭和顾无忌关系那样好,恐怕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世,而顾葭之所以不愿意明明白白的坦白他和自己的关系,恐怕也是因为顾无忌不乐意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玉山猜想,那顾无忌估计就和失业寡妇的能干儿子一样,从小就心疼顾葭,拼了命的想要日后长大对顾葭好,但这种好带有自私的占有性,是不可侵犯的,是划了明确小圈子的,任何人但凡想要窃取顾无忌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甜美果实,都不可能得到允许,包括果实自己也不会同意。 116 楼上牌桌子已经搓好, 然而又很快结束。第一把白可行便摸了一把天胡,其余三家就都是输家, 立刻下场, 换场外等候的陈传家、贵人杰与邢老鬼上场。 王燃一脸不乐意,摆出自己的牌说:“我这牌真是特别好, 白老二你这小子今儿真是走了狗屎运啊。” 他们打的很大,一百一圈,一百块乃是普通职工三个月的工资, 但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小钱。 王燃搂着自己身边儿存在感十分低弱的角儿, 拍了拍人家的脸蛋,说:“一会儿你坐一边儿去,肯定是你方才压着爷我的财运了。” 江老板立马笑道:“你手气不好, 怪人家叶荷做什么?王老弟, 你这就是典型的, 吃到嘴就不珍惜了呀, 想几个月前你还又是送花又是送表还包场砸钱, 那可是要跟人家叶老板搞一生一世一对人的, 如今不过大牌而已,发什么脾气?” 王燃站起来, 笑道:“我哪有发脾气?我疼他还来不及。”说完跟着陆玉山一块儿走到围栏的部位,手肘撑着围栏,往下看, 一眼便瞅见了搂着自己表妹跳舞的顾葭, 轻笑一声仿若自言自语般, 说,“看顾小三,几年不见,真是到哪儿都混得开,走哪儿都有人捧着,以后就算顾家败了,没钱了,大抵也有不少人愿意养他,倒也饿不着他。” 陆玉山双手揣着兜,漫不经心的看着楼下的顾葭,只见这人果然是对谁都很深情款款,好像很爱人家一样:“恩。” “陆老板要不要来一根?”王燃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她用的是火柴,火柴在磨砂纸上‘嗖’的划出一道白色的刮痕,黄色的火焰在略长火柴棒上凝聚,点燃烟后随意甩了甩便被她丢在地上踩灭,随后顺手多抖出一根烟问陆玉山。 陆老板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却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了,戒了。” 王燃挑眉:“行吧……”王燃并不觉得被冒犯,将烟盒放回口袋后便仿佛聊天一般问道,“陆老板此来京城是做什么的呢?” 陆玉山看了一眼王燃,微笑道:“王公子以为我是做什么的?” 王燃摇头:“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实不相瞒,是有人想要知道陆老板来京城做什么,让我小心打听,可我的性子是最不爱有话遮遮掩掩的说了,既你是顾小三的朋友,我也就懒得和你拐弯抹角,大家都直来直去,你回答了我,我也好和上头有个交代。” “怎么?王公子难不成是京城出入管理局的人?专门逮我这种倒腾古董的?”陆玉山说话滑不溜秋,讲了半天,全部都是用反问来回答对方的问题,半点个人信息都没有透露出去。 “这倒不是,陆老板,你是不是上海陆家的陆老七?”王燃手指头抖了抖,把烟灰抖在叶荷递过来的烟灰缸里,声音很是诚恳且透着微妙的不耐,“我是知道你们陆家的,好一个威风的陆家,短短十几年在上海和青帮牵涉紧密,手下几乎有两千人的打手,这还不算各地铺子里的伙计,谁不知道现在各地方都是谁有钱谁说了算,我看你们陆家大抵在上海也算个皇太子,好好的在你们上海做你的太子爷,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京城呢?” 117 “外面还是很冷, 不如我们回去吧?”顾葭环顾了一圈也找不到哪里是声音的发出点,便觉得此处恐怕不是很安全,想要回去。 毕竟现在是乱世,到处都有□□手杀人越货、仇家报仇,还是到人堆里恐怕比较安全。 王如烟其实并不想走,她还有些话想要和顾葭聊,比方说聊一聊顾葭有没有婚配,有没有心上人,这样的话她的胜算才会更大。 王小姐想自己和顾三少爷昨天才见面认识, 今天就谈婚论嫁似乎不妥, 但她的确也年纪大了,许久没有找到这么合心意的人,更何况之前她们的交往虽然都流于表面, 但方才的一番辩论便可见微知著, 见近思远, 可以想到未来和这样一位睿智的男士在一起会是多么的有趣,他会反驳你,会和你争论,但最终你们和好,一起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这是她向往的爱情。 王小姐拉住顾葭准备回去的手,说:“等等顾先生。” 顾葭回头, 当看见王如烟的眼神后, 便忽地明白这人即将要说什么, 但有些话当真是不说比较好, 可他现在打断也太过不礼貌了。 “我有些话想说,可我觉得等你我的赌局输赢出来后,再说不迟,到时候若是我赢了,你确定会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王如烟想好了,到时候就让顾葭娶自己吧。 顾葭松了口气,点头:“你瞧瞧我,像是言而无信之人嘛?” “哈哈,那可不一定,有些人可不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好,王小姐不如进屋里再和我讨论一下我哪里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顾葭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王如烟的手轻轻搭在顾葭的手心里,满心滚着热恋的火,像是连冬夜的月亮都是粉色。 他们推开后院的玻璃门回到舞厅内,舞厅中奇幻的五颜六色的圆形光点转动着落在舞池中每一对男男女女的身上。顾葭拉着王如烟的手上二楼去,王小姐低头看了看彼此牵着的手,迷醉的心跳过快,看着上楼的顾三少爷的背影,都觉得格外可靠。 顾葭是不清楚自己在身后王小姐心中的形象高大到何等地步,只记着和王小姐的赌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自己白日里在咖啡馆面前的惊现遭遇,他想到那时候哪个老人愤怒的表情,想到那几声枪响,想到后来巡捕房的人来了,王燃和自己说的话,总觉得这件事和王小姐同自己说的事情有着一种本质上的联系。 或许他还应该了解一下那个老人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就现在。 有了目标的顾葭不再只是当自己是来玩的,既然不是来玩的,那么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在这里做事,而不用想方设法提前回家,回到那个其实谁也不欢迎他的顾府,然后想着陈传宝的事。 从一楼的旋转楼梯到二楼去,中间会经过一个小门,大部分这种小门里面都堆着杂物,所以不会引起注意。 118 贵人杰平日和白家老大其实没有太多交集, 虽然都认识,但显然并非一路人,便只做点头之交,如今贸然过去,贵人杰想恐怕不大好,得送点什么东西,找点什么理由,不然就这样直冲冲的过去告状,人家白老大护着自己弟弟怎么办? 贵人杰即便听说白家老大老二不对付, 可也不敢轻信, 就好像顾家说顾家没有老三,死了一样,结果多年后还不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白脸自称顾家老三? 这个世界真真假假, 贵人杰已经是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他也不能主动招惹什么麻烦, 如今正值换季的时候,年后各部门评审,本来就不怎么做得稳当的外交部长的叔叔若是被一下子撸下去了,那自己这么多和外国人的生意可不得黄了? 他不能自己再闯什么祸事,但祸水东引的道理还是懂得,思来想去, 在走入包厢内的这几步里, 贵人杰面上变了好几幅面孔, 最终定格在愤怒上, 掀开门帘子就趾高气昂的说:“我找白家大爷,请问白家大爷在否?” ‘秋菊’包厢里,黑皮沙发上坐着两三个玩大小的公子哥,有一桌搓牌的,还有几个人站在围栏附近说笑,烟灰不慎还落了下去,众人听到来者一副找茬的口气,登时全场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一字胡男士站在中间,耀武扬威好不神气,让人手痒。 “我说,白家大爷不是在这屋子里吗?我来拜访拜访,顺便告诉白大少爷一句,管管你弟弟。” “我弟怎么了?”一个很普通的声音响起,在舞厅下面温柔的舞曲中显得格外突兀。 贵人杰看过去,只见白家大爷正是方才背对着他,看着楼下抽烟的人中的一位,扭头过来后,长长的头发及肩,十分有特色,然而脸又格外普通,跟白二爷,那位帅气逼人的白可行简直不像是亲兄弟。 贵人杰找到正主了,便笑道:“哟,白大爷也来参加我兄弟王燃给那顾家老三办的欢迎会?” “恩,怎么?还不让人来不成?”白家大爷皱着眉,说,“你方才说什么,给我说清楚,白可行又怎么了?” 贵人杰笑道:“他怎么?他得罪老子我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身为他大哥,要么管教好他,要么我就代为管教了!” 白家大爷‘呵’的笑出声:“贵少爷,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还没醒吧,我和白可行也不是什么亲兄弟,你要教训他只管去,不用过来通知我,去吧,揍狠点,我回家给老太太说准备好大夫就是了。” “你!哼!”贵人杰转身便走,觉得这白家大爷真是活该这么多年一直被顾老四打压的抬不起头! 可没等他走到门口去,身后那白家大爷白可言便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手,说:“不过说实在的,既然贵兄都这样跑到跟前来告诉我要教训我们白家的人,我这个白家的当家也不能当作没有听到,这样吧,我先让兄弟们招呼招呼你,你再去打我弟弟,这样就两清了,人家也不会说我白可言不地道,连自家人都不帮扶。” 119 一出如梦舞厅, 天空已成为黑色的俘虏, 但冬日的星星对比夏季的夜晚也不遑多让,一抬头便可清晰看见无数星星远远近近的闪烁光芒,像是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一个巨人的萤火虫瓶子里, 那样既辽阔美丽, 又逼仄落寞。 风很大, 顾葭一出门便被吹的眯起眼,不过一秒后身后便有人站在了他的风口, 稍稍帮他挡了一些风, 然后伸出带了黑色皮手套的手, 叫了一个等候在舞厅门口的车夫过来。 舞厅的门口是车夫聚集地, 一般夜里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拉到客人,但要想在这里拉客也是需要一定条件,比如需要给这个舞厅的所有者缴纳停车费,不交的话不允许停在这里。 顾葭与陆玉山所站的位置正巧是正门附近,按理说应该是按照顺序由第一个车夫过来拉他们,但顾葭瞧见不远处还有个车夫停在角落, 双手拽着黄包车的两根细长的管子, 戴着斗笠站在路灯下, 时不时地看顾葭那边一眼, 想要过去却又踯躅不前。 顾葭和那车夫或许对视了一眼, 心血来潮的说:“我想坐那一辆。” 陆玉山二话没有, 拉着顾葭的手便往那边大步走去, 快靠近的时候, 对那带着斗笠的车夫说:“走吗?去西华医院。” 那车夫年轻的很,叫上还穿着夏天的单鞋,身上披了一件被单改良的外衣,姹紫嫣红,背上还有一个双喜字,瞧着十分喜庆。 车夫说:“走的走的!二位老板坐好了,我跑的快慢,你们随便说,保证稳当。” 顾葭先上了车,随后伸手拉陆玉山上来,陆玉山本不需要谁拉一把,但顾葭照顾人习惯了,手都伸过去落在陆玉山的眼前,陆老板便从善如流的握住,不握白不握。 上车后,陆玉山说:“不求快,稳一点,晚上黑好多地方还没有灯,要是把我们颠下去了我们可不付钱了。” “好嘞,爷您瞧着罢!”车夫说话蛮讨喜,但话不多,一旦开始跑,便闷头像是一只倔驴,被人蒙了双眼,永无止境的跑着,不回头。 顾葭这时候有空问陆玉山了,浑身都写着‘放松’二字,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去西华医院?” 陆玉山伸手干脆从身后搂着顾葭的肩,顾葭心想前头的车夫大抵是不会回头的,此刻又是黑夜,没有人会看见,便大胆的很,头直接靠在陆玉山的肩上,双手自己去翻陆玉山的大衣口带,找自己的相机。 陆玉山一边低笑一边说:“你的事,我总是知道的。” 顾三少爷这个时候刚好从陆玉山的口袋里翻出相机,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转世?” 陆老板点头:“恩,也可以这么理解。” “哈哈,那陆蛔虫先生,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顾葭手指纤长,放在相机上的时候,这价值不菲的高科技相机便不再是重点,手才是。 120 陆老板从小气鬼晋级成了开心果, 但本人毫不知情, 只是忽然想起顾葭晚上还没吃点儿东西,便问前头的车夫,说:“兄弟,这儿附近哪儿有夜市?就吃完饭的地儿?” 前头的车夫其实闷头闷脑的正听着他们说话, 觉得这两个大男人说话很有些奇怪的肉麻, 像是其中一个是另一个的小白脸,再分辨一下声音,方才那位说‘始乱终弃’的竟然是大高个子,这倒是打破了车夫的固有印象,明白原来这大高个子才是被包养的, 真是现在的公子少爷们什么爱好都有。小老百姓们可不懂。 “啥?吃饭的地儿?有的有的, 就前面不远有一条巷子,午夜十二点前一条巷子里都是小摊小贩, 什么东西都有, 但基本上像你们这样的贵人是不去的, 比较脏……” “这样啊……”陆玉山总记得顾葭不能随便吃东西, 就算是吃小摊儿上的食物也挑着来, 不然容易胃疼, 之前非要顾葭去尝试一下港口的饭,被白可行那样说教了一回,陆玉山纵然心中不悦, 也记住了, “那还有没有别的地方?” “有, 你们要去的医院旁边不是有咖啡馆吗?咖啡馆晚上也卖意大利面,我瞧着好些外国人都去吃哩,你们这样的身份,应该是可以进去的。”车夫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儿,就是没有进去看过。 顾葭问陆开心果:“你饿了?” 陆玉山说:“我觉得你饿了。” 很好,于是陆老板又成了陆蛔虫,顾葭心里把陆玉山的名头换来换去,觉得十分有意思,便道:“那好吧,蛔虫说我饿了,我大概是真的饿了,就去那个咖啡馆看看,不过今天中午去的时候,那咖啡馆遭了一场枪击,玻璃都碎掉了,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开业。” 前头的车夫立马回答:“自然是开业了,晚上正是他们赚钱的时候,咖啡没有意大利面畅销呢。” “那他们干嘛不开个意大利菜馆?”顾葭笑道,“这咖啡馆竟是要靠卖意大利面来维生不成?” 车夫说:“谁知道呢?反正他们咖啡卖的不好,但咖啡豆却是每天搬来搬去很勤快哩,每天夜里忙活完了来吃意大利面的人,晚上就开始有马车来送咖啡豆,再晚些时候还有好些人排队着去后厨门口的垃圾桶里捡今天一天咖啡馆丢的垃圾,反正很是热闹就是了。” 顾葭还没见过会有人去翻别人的垃圾桶的,心情一时有些微妙,他接触的真正的穷人太少了,对那些人的社会与生活方式一窍不通,乍然听见,便仿佛在听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 陆玉山将顾葭的表情看在眼里,说:“我们就去那儿吧,现在才十点多,还早呢。” “好。”顾葭同意了。 说起来今天中午王燃和那两个讨人厌的家伙也从咖啡馆里面出来,似乎是在谈生意,神神秘秘的,还挂了打烊的牌子,指不定那咖啡馆就是王燃他们开的呢。 121 罗大夫路过护士站的时候问虎背熊腰的护士长说:“有没有病人有问题?” 护士长微笑说:“没有, 罗大夫回来的很早啊。” 罗致回头指了指顾葭和陆玉山, 一副轻松自然的姿态:“我有两个朋友要来看望元小姐,你帮忙让他们登记一下。” 护士长连忙点头,翻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明显用了很久的钢笔, 说:“请写在最后面, 这是今日的探访名单。” 顾葭瞧见名单上还有贵人杰与邢无的名字,便问说:“这两个人也来探望元小姐了?” 护士长看向罗致, 罗医生说:“算是吧, 但他们两个的名字是我记录上去的, 他们是刚好出院, 听说元小姐也在就想看看她,但是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外看望,我当时还犹豫要不要登记呢。” 顾葭举起相机,拍下了登记册上的名字,把照片递给陆玉山, 然后对罗大夫说:“你做得很好。” 罗大夫说:“只是工作罢了, 哪里有好和不好之说呢。”他还是很谦虚的, 但是被夸却很开心。 等顾葭和陆玉山都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后, 罗大夫便带两人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罗大夫还主动解释了一番说:“其实之前元小姐并不在这里住, 但陈小姐觉得元小姐太吵了, 打搅她休息, 我们没有办法……” 顾葭看了一眼方才刚路过的403号房间, 那里面可能正躺着陈传宝和照顾她的无忌。 他脚步微微顿了顿,陆玉山便拽住他的袖子,说:“要不要进去?” 顾葭摇头不再犹豫的大步走向办公室里。 原本还算宽敞的办公室塞了一张单人病床后便显得逼仄狭小起来。床是铁架床,宽大约只有一米,灰白色的床被下躺着虚弱的元宝,元宝不如顾葭第一次见那样充满活力,并且鼻青脸肿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 元小姐看着来者,似乎也认出了这是昨天见过的客人,眨了眨眼,破了的嗓子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罗医生说:“元小姐的喉咙被恶意破坏,想要说话或许得需要半年……”当然,罗大夫还没有说出最坏的结果,那就是永远都不能说话。 顾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有一点很好奇:“昨天她好像是和陈传宝一起被送来医院的?” “是的,昨天街上有恶性打斗,听说有个人突然发疯在街上到处杀人,正好碰到了江老板店里的伙计,伙计们全死了,目击者有说看见个恶鬼黑糊糊的拖着一把钢管从他家门口经过,具体便什么都问不出来,至今犯人还没有抓到。”罗大夫说着,又继续指了指病床上的元小姐,“元小姐是在凶杀案附近找到的,最初判断是那个犯人做的孽,可问题是我警局的朋友告诉我应该不是同一个人,或者说这应该是两起案件。暴动是一起,元小姐遭遇的又是另一伙人,可能刚好那伙人发现发生了暴动,就把元小姐丢在附近,伪装成是那个犯人所作的事情罢。” 122 “怎么回事?”顾无忌立即从靠椅上站起来, 毫不嫌弃顾葭的狼狈,走到顾葭面前,双手捧着顾葭的脸就问, “你吃什么了?” 顾三少爷被弟弟这样桎梏,完全不敢推开, 反而是方才一直不肯放开他的陆玉山终于是松开那捏着他手腕的手, 代替他回答说:“吃了意大利面,恐怕那家店东西不干净, 你先带他回去吧。” 一旁原本正沉迷在顾无忌和自己二人世界里的陈二小姐却立时不满道:“等等, 那我怎么办?无忌哥哥, 三哥哥,你们要丢下我回家去吗?” 顾无忌哪里还管得了陈传宝,皱着眉就对一直充当隐形人的两个手下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陈小姐,若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到电话到府上。” 说完不等陈传宝再度不满, 便拉着顾葭离开, 一路上生怕出现什么意外,也不给顾葭解释的时间, 谢过陆玉山后便坐车回去, 从医院到顾府的路程他亲自开车,回到顾府便径直带顾葭去了后院, 途中碰到醉醺醺的乔女士也懒怠多看一秒, 对着外头守门的六儿便说:“去叫威尔逊医生过来看看。” 顾葭看弟弟这么大阵仗, 实话根本说不出来, 只能当是着了凉,绝不敢说自己是吃了那和着罂丨粟煮出来的意大利面。他叹了口气,哄到:“无忌,你就算是叫医生过来,也得让我先漱口,换件衣裳吧?” 顾无忌连说了三个‘好’,但还是不要顾葭自己动,长腿一迈便去端了茶水和痰盂,又要外头的大丫头准备热水洗脸,整个儿后院都忙活起来,像是沉睡了足够久的庞大机器突然因为注入机油而又开始运作。 乔女士浑浑噩噩的走到门口,靠在古朴的雕花木门旁边,后知后觉的瞧着顾葭被顾无忌伺候的模样,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顾葭脸色不大好,于是一瘸一拐的走过去,坐到顾葭身边,也去捧顾葭的脸,逼着顾葭看向自己,问:“小葭,你怎么啦?” 顾无忌皱眉,对六儿说:“把她送回房里去锁着,别喝醉了就出来耍酒疯。” 六儿二话不说就去请乔女士离开。 乔女士却不走,她紧紧拽着顾葭的衣服,还是问:“小葭,你怎么啦?” 顾葭摇头,说:“我没事,妈,你又喝醉了是不是?你先回去休息,我一会儿过去看你好不好?”这里‘兵荒马乱’的,顾无忌又是最讨厌喝醉酒的乔女士,所以乔女士待在这里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顾葭还总想着缓和这两人关系呢,毕竟……是一家人。 乔女士偏不,她突然哭着说:“小葭,你都不知道,你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十年前去世的,我昨天才知道。” “小葭,我去看他们,你舅舅也不让我进去,连你外公外婆埋在哪儿都不告诉我,说我早就不是乔家的人了。” “小葭,你说,妈是不是很没用?”乔女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123 顾三少爷每晚都要换一套睡衣, 今日是套深蓝绸缎的长袖长裤,被收拾房间的丫头们整理过后放在床头,晚上要用之前一般还要先过过热气儿, 熏上一熏。虽说不要香气,就单纯的放到火旁稍微烤一烤, 可这也是奢侈的活计, 一般人家用不起。 那烧火的碳是曾经皇家御用的银屑碳,烧起来没有一丝烟味, 甚至还有一股子草木的清香。 如今顾葭这里来不及再去熏热气儿了, 两三下就换了衣裳, 将被子披在身上,裹成一座小山盘坐在床上,看着弟弟将洗脚水端出去递给外头后,忽地说:“无忌,你现在……是不是蛮难的?”他不欲让弟弟难堪, 但仿佛自他来了京城后, 无忌这边就出了许多事,他不敢管太多, 却也不问不行了。 “什么蛮难的?”顾无忌将木门合上, 鞋子踩在颜色花哨的昂贵地毯上,侧坐到顾葭的床边, 随意整理了一下哥哥方才脱下来的衣裳裤子, 从里面也没搜到什么东西, 除了几百块钞票和一张方巾, 什么都没有。 顾无忌不着痕迹的将衣服叠好,随后往后一倒,脑袋便枕在顾葭盘起的腿上,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望着哥哥,说:“哥你在外头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顾葭伸手轻轻揉着顾无忌的太阳穴,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想着不能帮上弟弟忙的自己,若是也能让顾无忌稍微轻松一些就好了,便久而久之养成了给弟弟按摩太阳穴的习惯,“也不是听谁乱说,贵人杰你认识吗?” “恩。”顾无忌淡淡道,“若哥你是听他说话,那不如相信母猪会飞。” “你很烦,不要开玩笑。”顾葭忍不住笑了笑,但很快又正色说,“我知道,你郊外的仓库是不是都烧没了?” “……嗯。”顾无忌承认。 “那要不要紧?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是说……对你生意影响大不大?” “不要紧。”顾无忌轻描淡写的说,“货没了人还在就行,我总不会让哥你饿着。”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我晓得,哥你放心,我让你来京城,是享福的,可惜我现在还没什么本事,你再等我几天,之前扣你生活费的童雨心已经坐牢去了,什么时候把钱都吐出来,再放他出来不迟,现在府里没人敢碰你的东西一下。我还找人问过老爷子状态怎么样,之前他是病得都说不出话来,如今精神状态好,医生都说是最后的时间,类似回光返照,让我紧着孝敬,估计不出七天就要办白事。” “这样快啊?”顾葭忽地想起来今儿午睡前顾无忌还让自己抽空去看看老爷子,“那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吧……” “也好,明天哥你真的不能出门了,外头现在乱成这样,你别再出去我放心些。你瞧你来京城才几天?两天一夜吧?又是被拐又是吐,是对这里水土不服吗?嗯?”顾无忌心里清楚这些恐怕都没那么简单,可他不愿说的太明白,便只是捏住顾葭的手,让哥哥停下给自己按摩的动作,一面询问,一面无法控制的深深叹了口气。 124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昏黄的小台灯旁, 花哨的地毯之上,陆玉山搂着顾家小三爷爷不知道搂了多久,终于是发觉对方穿着单薄, 仅着蓝色的绸缎睡衣,轻飘飘地犹如没穿一样, 手掌所及之处对方的体温和柔软都尽收手心, 哪怕屋内有热水汀也不行,着凉了可如何是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顾葭‘嗯’了一句, 先一步从陆玉山身上起来, 拉着陆玉山的两根指头便说:“床上来说话吧。” 陆老板咧嘴笑说:“三爷您这话太客气了, 我需不需要脱衣服?” 顾葭点头:“需要的,在外面跑了一天多脏啊,把外套和外裤都放在床头柜,其余的你留着遮羞吧。”说罢顾三少爷已然踩到床上去,规规矩矩的坐在侧面, 被子横盖在身上, 双手从那深蓝色袖筒中伸出,大家闺秀般交叠着放在小腹前, 然后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瞧陆玉山脱衣服。 陆玉山脱得很慢, 那双向来握刀拿枪数钱的手先是脱下外套丢在地上,然后去解开西装上的扣子, 扯开领带, 解开衬衫, 每脱一件, 陆老板都走近顾葭一步,露出肌理分明线条性感的身躯,爬上床。 “等等,你得像我这样,把脚伸出去,你还没洗脚。”顾三少爷微微皱眉,言语之间颇有些嫌弃。 陆玉山无奈的笑了一下,说:“我干净的很。” “那也不行。”顾三少爷也不想让陆玉山太难堪,晃了晃自己也露在外面的白生生的脚丫子,说,“喏,我不是陪你么?” 陆玉山摇了摇头,不如昨日那样自然,很是有些小心翼翼,钻入被中后把脚丫子也伸出去,隔空悬在床外头,背靠在墙壁上,宠溺道:“现在可以了吗?” 顾葭点头,心想这人倒是脱得干净,只剩一条兜裆裤了。 陆玉山本来是个潇洒的性子,虽说在顾葭面前总有点扭曲,但好歹不会扭捏得如同女儿家一样心事重重羞涩得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心里猜疑心上人是不是也喜欢自己,猜接下来是不是可以做些羞羞的事情,还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脱的太干净,显得有些急色…… 明明他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怎么这会子只是疑似要洞房,就瞻前顾后了? 陆玉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遮掩自己的不适,首先打破沉默,又说道:“我知晓你可能在等我,所以我把你取得的东西都找罗医生一块儿抄了十份,发给京城各个大大小小的报社去了,若他们有心要曝光这一连串的丑事,便自行再整理资料曝光去,我们都不必管了。” 这是个好法子,顾葭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发现了新闻后就把新闻交给报社,报社决定曝光发起社会舆论,进而推动犯人们收到惩罚,这一套路虽然是对如今法律的讽刺,却也是最为有效的方法了。 “那元小姐都写了什么呢?”顾葭问。 125 腊月二十七号, 雪。 有早起的奴仆趁着夜色从屋内起来,告别了妻儿准备去店内上工。 妻子也蹑手蹑脚的起床,穿着上头几年前发下来的大棉袄, 去隔壁的小厨房端回来一碗馒头,灰面馒头和窝窝头总共三个, 奴仆全揣在怀里, 笑着说:“那我走了。” 妻子送他出门,恰巧遇到隔壁的二栓叔, 二栓叔同样也准备上工了, 瞧见他, 乐呵乐呵的走过来,说:“小林,今天你又去这么早啊?” 被叫做小林的男人驮着背,脸上是陈年的冻疮,红彤彤两颊都是, 他把帽子压低了一些, 道:“正要去跟着厨房的阿妈买菜去。” “且先莫去,昨儿姑奶奶那边儿说热水汀坏了, 今天眼看又要下好一阵子雪, 你去修一修,指不得有些油水哩。” “那好!我就去!”林大伟谢过了二栓叔, 一边走一边沿着小墙垣到内院去, 这个时候的顾府还没有几个主子能在外头, 因此也没有什么避讳, 说是不能到内院去惹主子烦。 他路过内院的时候,记得照顾老太爷的红叶姑娘似乎喜欢窝窝头,便上前去,轻轻瞧了瞧老太爷房间的窗户,他知道这窗户正对着的是红叶姑娘的小榻。 睡在外间的红叶大半夜被敲醒,披着大红色的袄子便不悦的走到窗边,小声的问:“谁呀?” 林大伟也小声的说:“大妹子,是我。”林大伟的媳妇儿乃是红叶的干姐姐,老太爷病倒之前,红叶还没有被调去此后老太爷的时候,无依无靠的红叶很是依赖他们家。 林大伟老实巴交地说:“你姐姐给了我好几个馒头,有你喜欢的窝窝头,我给你拿了过来。” 红叶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啧’了一声,说:“不要不要,拿走吧,别说话了,吵醒老太爷可就不好了。” 林大伟吃了个闭门羹,心里头不是滋味,正准备离开,谁知道红叶又悄悄从里面出来,拿着一张一百的票子,直接塞给林大伟,说:“等等,喏,这是这个月的药钱和药方,哥你一定要秘密行动,可别让其他人晓得了,你也别打开看,听到没有?!” 林大伟点点头,他帮红叶买药有些日子了,起初只是一天一天的给钱,现在竟是能拿出一个月的钱来,他也没想过钱是哪里来的,至于买什么药他也不清楚,想着或许是女人家的病,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好问? “好好,那我走了。”林大伟正要走,却抬眼看了看那边属于顾四爷的房间,瞧见外头也没人守着,便知道今夜顾四爷又没在家。 红叶点头,可好像还有什么疑虑,又问:“廖大总管怎么从昨儿就没瞧见了?我看老太爷好像托他干了些什么事儿,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林大伟也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小工,全家吃住在顾府,但只有他一个人工作,工作地点也不是顾府内部,而是外面的馆子,这就和顾府的核心人员们比较疏远,很多时候只是埋头苦干,一问三不知,反正主人家没有断了自己的吃喝和月钱便是好事。 126 顾葭再度醒来的时候, 嗓子里干的快要冒烟,他是猛然醒来的,因此发现身边还有一个赤条条的男人时, 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紧张的立马想要从这人怀里起来, 却又‘哎啊’一声跌回去。 搂着顾葭的陆老板呼吸还很沉, 嗓音是激烈运动中的沙哑,他轻笑了一声, 说:“醒了?” 顾葭这下浑身知觉才渐渐复苏, 连带所有记忆也立时回笼, 意识到自己只是中途昏睡过去,这场酣战还未结束,刀都还在刀鞘里,连忙摇头,说:“醒了……不来了……” “嗯, 我这不是让你休息么?”陆玉山手掌揉着顾葭的黑发, 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发丝中去,每一缕发丝都顺着手指缝隙穿插划过, 给陆玉山掌控这人一切的错觉, “我不动,就这样休息, 好不好?” 顾三少爷皱眉, 不耐烦地发脾气:“你这样我怎么可能休息得好?” 陆玉山被打了两巴掌, 这对陆玉山来说实在只是情趣:“好好, 别动,你越动越不舒服,我好好搂着你,你睡你的,我也没吵你……” “你、你够了没呀!”顾三少爷以很有些撒娇的口吻说,“你憋着屎你睡得着?!”可这话太俗了,顾葭刚说出口就懊恼的闭嘴,把脸埋在陆老板胸肌上狠狠咬了一口泄愤。 陆玉山笑他:“我瞧三少爷你是真的累了,不然是决计说不出方才那一句话,当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啊。” 顾葭没脾气了,放弃般不管陆玉山干嘛了,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一边舒服的叹息一边说:“你没文化,刮目相看哪里是用在这里的?我分明是近墨者黑了。” “或者也可以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顾葭撩了撩眼皮,不满道,“你嫁我,你随我。” 陆玉山点头:“我无所谓,你乐意,你叫我太太都没关系,只要你敢叫,我就敢答应。” 顾葭原本还心中不悦,以为陆玉山这是把自己当女人搞了,正要打起精神来和陆玉山辩论一番,若是思想不统一,那干脆当场踹他出去,一刀两断也不是没可能。 谁知道陆老板只是嘴碎,喜欢说些逗人的俏皮话,又爱伏低做小,这根本辩论不起来,没有论题呀。 “太太……”于是顾三少爷心情微妙的喊了一声,喊完后脸颊红红的,抬头看陆玉山的表情。 陆玉山亲了一口皮肤还很湿热的顾葭,亲在唇上,应道:“哎,官人。” 顾葭‘噗’的笑了笑,黏糊糊的腻味起来,肢体动作格外缠人,勾着陆玉山的脖子道:“罢了罢了,还是不要这样互称,太奇怪了。” 陆玉山‘嘶’的忍了忍,道:“三少爷,你别动静儿这么大,我正休息呢。” 顾葭觉得陆玉山真是烦人,翻身从陆玉山身上下去,这一举动惹的陆老板又深深叹了口气,床也吱呀吱呀发出响声,间或又很小的一水声掠过,不仔细听是差距不到的。 127 小时候的陆玉山从不曾想象自己未来的爱人和自己相处的场景。 他认为那一定是一场灾难。 若当真未来他会结婚, 陆小七夜认为自己大概会和那个女人相顾无言,每天都不会说一句话,他或许也不会回家, 并且不会在任何时候想起妻子,他需要做更多有必要的工作, 需要努力的学习, 需要更加拼命的工作,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独独不需要爱情。 不过现在的陆老板大抵是完全不记得小时候对另一半的不屑一顾, 他此刻正被自己的另一半轰下床,手忙脚乱的穿衣服,收拾床被,打扫一切可疑之处,并且心情颇好的不时回头去看那小榻上困的要命却死活不睡觉的监工——顾微之。 顾三少爷大概也从一夜疯狂中清醒过来了, 发现整个房间里都是会被无忌发现的他与男人私交的疑点, 为了不打草惊蛇,或者说是继续地下恋情, 顾葭不得不结束和陆玉山床上的私密情话, 转战干净的小榻上,监督始作俑者陆老板销毁一切证据。 从鞋袜到气味, 从床单到被拽掉的床帘穗子, 顾葭打了个哈欠, 问:“好了吗?” 陆玉山蹑手蹑脚的蹲到顾葭面前, 亲了一口顾葭的唇,顾三少爷没有躲避继续说:“你知道的,若是无忌发现了,我不好解释,床单都换了吗?” “换了,我回去了一趟把我的换给你了,我的三爷,你现在上床歇着吗?”陆玉山笑道,“我可以抱你过去。” 顾葭点点头,一点儿也不吝啬使用陆老板,被后者横抱起来时,他甚至很配合的圈着人家的脖子,契合得不得了,被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后,顾三少爷拽了拽陆玉山的手指头,说:“明天记得给我把全城的报纸都买回来一份,我要看。” 陆玉山看着眼睛都睁不开的顾葭,说:“知道了,你睡吧。”虽然陆玉山很想告诉顾葭,报纸上很可能完全没有他想要的内容,但此刻显然不适合说这等煞风景的事情,陆老板便缄默不言,只是望着顾葭,等顾葭睡着。 可眼瞧着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顾葭又声音慵懒软绵的问说:“也不知道无忌去哪儿了……” 陆玉山拍了拍顾葭的被子,亲着顾葭放在外面的手指头,低声温和地道:“你不是和他说了地契要被卖的事情么?我想他最近恐怕是很忙,没时间管你,我们明天出去逛街吧?我瞧你是爱看电影的,这个月有卓别林的片子,我们去吗?” 顾葭勉为其难的睁开眼睛,说:“不要,无忌说最好是待在家里,而且明天我恐怕是要陪我妈,你若有事情忙不如自行忙去?或许看看无忌有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想既然是你把消息告诉的我,你说不定也能帮忙看看是谁要卖,无忌虽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他蛮佩服你的,你们可以好好亲近亲近,但不许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128 顾葭前几日跟着顾无忌去看老爷子的时候, 没能仔细端详那位病床上的老人,只记得对方叫自己抬头,叫自己和乔女士不必跪了, 然后没说什么话便又跟着众人一窝蜂的出来,连顾老爷子病床上盖的是什么颜色的被子都记不得, 好似去梦里走了一遭, 头重脚轻、浑浑噩噩,出了顾老爷的房间, 便是梦醒。 顾葭想了想, 不好空手去顾老爷房间, 瞧院子里梅花开得漂亮,沾着雪,很适合摆在房间里解闷,便随便叫了个路过的丫头去房间取一个花瓶还有剪刀来。 那丫头是经过敲打才能来后院做事的,听得顾三少爷的吩咐, 立即跑去房间里拿花瓶, 没有半分冷落顾葭的态度,回来时还把吃饱喝足的六儿也带了过来, 声音甜甜地喊:“三爷, 喏,您要的花瓶。” 顾葭头也没回, 笑道:“你放旁边的廊下, 把剪刀给我就成。” 那丫头又是‘哎’了一声, 屁颠屁颠的跑去把古董花瓶放到廊檐之下的矮长凳上, 顺便把用来剪蜡烛的精致小剪子递给顾葭,说:“三爷要做什么?不如让冬花帮忙?” 这丫头叫冬花,是顾无忌手底下得力助手的远房妹子,从大老远逃难来的京城,衣衫褴褛的找到远房表哥,这才有了栖身之所。 冬花在自己老家那边儿可没有见过大户人家,那里的人普遍很穷,即便是村儿里最有钱的财主都穿不上这些少爷老爷们身上的西装。冬花从家乡来到京城,就像是穿越到了几百年后的世界,瞧着哪儿哪儿都新鲜,觉得从前的自己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京城的小姐们怪不得都剪了短发呢,头发短了见识不就长了? “你叫冬花?”顾葭摇了摇头,说,“你在旁边帮我拿着剪下来的梅花就好,这剪刀还是锋利着呢,一不小心就容易划到手。” 冬花脸蛋红扑扑的,但这是因为天儿太冷,一到冬天脸颊便像是猴子屁股一样,她也管不了,她听见三少爷的话,觉得三少爷那文质彬彬细胳膊细腿儿的样子,要是也不小心伤到手了可不好,于是说:“小六哥去帮忙吧,三少爷,您可也别伤着了!” 顾葭这回终于是回头,瞧见了六儿,进而又看了看少年手上的纱布,还是拒绝:“行啦,这有什么?我一成年人难不成还比不过六儿?” 他边说边剪掉一只岔开了两个分支的梅花,梅花被剪掉的瞬间,雪花登时震颤这落下,整棵树上的雪都掉得差不多,意境便不如之前美好。 顾葭皱了皱眉,心想等会儿撒点雪上去好了,便美滋滋的把梅花递给冬花,道:“冬花,你先帮我拿着,我再剪一支就好了,这梅花不能太多,太多也不好看。” 冬花以为三少爷是想要摆在自己的房间装点,心里正嘀咕这不是一开窗就能瞧见么?谁知很快又听三少爷说话,那声音着实好听的紧,像唱歌儿一样,缓慢而每一个字都温柔美丽。 129 门外的六儿早便听到里面有些不对的动静, 刚要踹开挡在门口的红叶冲进去,接过里头的顾葭自己开了门出来,身上湿了一大片, 脸上有被烫过的红痕,一闪而过。 “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老太爷被你气的都喘不过来气了!”红叶吓了一跳, 还想帮老太爷出口恶气, 接过一看六儿凶神恶煞,登时又缩了回去, 闭着嘴, 不敢支声。 六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不能找老太爷的麻烦,更生怕顾三爷出事儿,脚程便飞快的跟过去,小跑到顾三爷身边,问说:“三少爷, 方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顾葭摇头, 摸了摸好似被烫掉一层皮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睫毛使劲儿与下边儿的睫毛碰了碰, 好像有些看不清楚东西:“没什么, 回去吧,再也不过去了, 你去叫顾无忌回来, 打电话过去, 不管他在干什么, 告诉他,让他跟我回天津卫去!我现在就收拾东西,他必须得跟我走。” 他声音坚定,哽咽,但到底没有在六儿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难得的气势汹汹摔门回屋里,把门外的雪花都震得飞起。 六儿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的确得让四爷知道,三爷和谁闹矛盾他都可以解决,他有这个权限,四爷给了他这个权限,可若是跟老太爷闹矛盾,六儿就没有法子了,四爷还是很敬重老太爷的,话里话外都是要让老太爷走的体面,但如今老太爷惹了四爷珍贵的宝藏,恶龙四爷肯定不乐意。 他单独跑去隔壁打电话,小门厅口的壁式电话专程拿给下人与外界联系,他想了想首先打去江老板的店里,江老板没有在店内,接电话的是个口气不大好的年轻人,说:“喂,江爷不在。”说完这人就要挂断电话。 六儿立马道:“这里是顾府,请问顾四爷在不在江爷身边?” “哎呀,原来是顾府的电话,我现在就去问一问哈,您别着急。”说罢,电话被轻轻放在一旁,或许是什么玻璃桌子上,于是六儿这头便能听见‘哒’的一声脆响。 大约过去了不到半分钟,那头接电话的小子回来了,气喘吁吁的,显然是跑回来的,说:“问过了,江爷今天出城去了,没和顾四爷在一块儿,但是有人在陆家典当行外头看到顾四爷和陆先生一块儿进去呢,您打那边的电话问问?” 六儿立马点头,他要来了典当行电话后,便又立马转动电话上的数字拨打过去,等待接通的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仿佛能在他的心口增加一块儿秤砣,把他的心一点点压下去,满脑子都是方才看见三少爷眼睛通红,脸上被烫伤的画面。 是了,不该先打电话的,应该先叫医生过来才对,而且还不能叫威尔逊大夫,毕竟论起来威尔逊大夫可是老太爷那边请来的洋大夫,指不定三少爷不乐意再用人家。 130 一旁的陆玉山手指间夹着烟, 对还在惨叫的廖大总管毫无多余的注意,权当背景,走到发狠的顾无忌身边, 脚尖踢了踢瞬间凉透了的前来报信之人的尸体,声音冷静:“无忌, 你也不问清楚?” 顾无忌笑着把手中的枪丢给一旁的手下, 复翘着腿坐回靠背椅上,一旁燃烧的炭火火光闪闪烁烁, 把他脸上一侧照得通红, 一侧没入黑暗:“陆兄, 有的事儿,你不清楚,现在有人要整我,瞧瞧这仓库,再看看我的货船, 现在好不容易逮着这个吃里爬外的老阉人了, 刚好有人过来告诉我,我哥出事, 这不会太巧了吗?” “更何况我哥身边我留了人, 出不了问题。”顾无忌眸色沉沉的看着半死不活的廖大总管,看着这人双手几乎都要被融到地面上去, 也无动于衷, 只有那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暴露方才顾四爷的方寸大乱。 陆玉山见顾无忌如此笃定, 却也无法安心。他虽然坐回了位置上,却是猛抽了一口烟,来缓解方才心脏几乎要停滞的痛楚,好似被谁拿捏了七寸,任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生不如死。 这种感觉很新鲜,却也让陆玉山眉头紧皱,这不是好兆头,可路是他自己选的,他不后悔。要非说有什么不足,那便是对自己七寸的掌控力还不够大,这七寸长在别人身上,自己碰一碰亲一亲都要写报告打申请,既见不得光又无法真正揽入自己的圈子里保护起来,这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他看了一眼手指不耐烦点着扶手的顾无忌,说:“要不我回去帮你看看你哥怎么了,有时候再万无一失,也不能确定没有意外不是?” 顾无忌顿时停下了敲击扶手的动作,扭头看向一大早就和自己出门办事儿的陆老板,颇有几分真心地笑道:“陆兄,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这样,今天你帮我的事儿我改日谢你,这老阉人就先关在这里,反正事情差不多清楚了,我先送你回店里,然后我直接回家去。” “这几日我实在是有些忙,说起来还没有好好陪我哥说说话,逛逛街,马上又是年关,陆老板估计也忙,我还麻烦你,实在很不应该,改天我定一桌大菜,咱们两个单独喝一杯怎么样?”顾无忌终于是站起来,和陆玉山一块儿走到烧得黑糊糊的仓库外面,踩着泥泞的雪水上了轿车。 两人都顶着一头细碎的雪花,拍了拍衣裳。陆玉山一边拍,一边说:“不如我也去看看你哥吧,说起来昨天的事儿还没有和无忌你细说。” 顾无忌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差不多清楚了。” 顾无忌说得云淡风轻,可陆玉山却是微微一顿,察觉到顾无忌这是有意无意的在向他展露实力,告诉他不管自己和他哥怎么好,藏了多少秘密,做了多少事儿,都逃不过顾无忌的眼睛啊…… 131 顾无忌站在楼梯口发呆, 他手冻得通红,夹烟的手指头都僵硬得无法弯曲了,才想起来得回去, 他不回去,哥哥一觉醒来找不到自己可怎么办啊?他得回去。 和平饭店的地毯采用了羊毛地毯, 外国货, 手工编织,但是这玩意儿顾无忌卖过, 知道这东西在国外不值几个钱, 但现在只要是什么东西打着洋货的名头, 就能在国内卖出一个好价钱,价格翻出四五倍,乃至十倍都不在话下。 他那些弄去国外的茶叶,分装打扮过后直接卖给英国皇室,那也是一大单子, 本来年前就可以收到外币, 结果这下不仅钱没了,日后还能不能合作都成问题。 不过这些在顾无忌看来都不是事儿, 任何问题的出现, 不管难与否,解决了就是, 若做生意太过顺风顺水反倒让他怀疑是不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如今这样正好, 不管是谁要整他, 大家年前把账一块儿算了,免得年夜饭都吃不香。 他心中想着这个,走到门口却是问手下陈幸,陈幸与陈福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除了一个耳垂大一点,几乎没有区别,但顾无忌就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将这两人分得清清楚楚,从未错过:“你闻我身上有没有烟味?” 一边说,顾无忌一边还抬起袖子自己闻了闻:“我自己是闻不出来了。” 陈幸兄弟两立马都闻了闻,说:“味道不大,三少爷现在正虚弱着,估计也闻不到,四爷不用太担心。” 顾无忌淡淡‘嗯’了一句,看着陈幸把门打开,双腿却是如同灌了铅一样动不了,听到里面冬花有动静,才恍然地大步流星走进去,小声说:“我哥醒了?” 冬花不太清楚,她伺候三少爷老半天,只瞧见三少爷眼泪从眼角流出来,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可听三少爷嘴里不时哼哼唧唧,那大概是很难受吧…… 她正要询问三少爷要不要喝水,那嘴皮子都干得能撕下来一层皮了,但没开口说几个字呢,四爷就回来了。冬花同府上的人一样对顾无忌充满敬畏,但胆子也小得很,从不敢背地里说主人家的坏话,更清楚自己和那些府上的老人不一样,那都是有靠山的老奴,就好像童太太一样,是府上有情分的人,捅再大的篓子,老太爷知道了也护着呢,大老爷顾文武想要废妻那更是痴心妄想,可她什么都没有,和远房表哥的情分也少得可怜,只好本本分分的做事,希望老天善待自己这样的本分人。 “不知道啊,我就是瞧见三爷嘴皮子干,想问问三爷要不要喝点水,或者我拿湿帕子帮忙打湿一下嘴唇,不然右边也要裂开口子啊。” 顾无忌坐到洋床的侧面,裹着一身的寒意靠近顾葭——因为听从医生嘱咐,不能开地暖也不能开热水汀,所以房间里和外面比差不了几度,都冷得很——视线落在顾葭唇角的伤口上,他几乎是想去亲一亲这伤口,想凭本能的像动物一样给顾葭舔伤,但却忽地皱了皱眉,发现这伤口……不太对。 132 “你知道什么呀?哥, 你什么都不知道。”顾无忌低落地说,“不过谁让你是我哥呢,我不嫌弃你。” 顾葭听出顾无忌言语中携来的忧郁, 哪怕缀着一句俏皮话都遮掩不住其间复杂的情绪,顾葭有些担心, 他现在刚刚清醒过来, 早已没了刚被老太爷教训时的火气,他又开始站在顾无忌的角度着想, 想自己先前或许的确是太任性了, 怎能因为离开京城比较轻松就逃避一切问题呢? 他想要无忌过的安稳生活, 或许不是无忌想要的,那该怎么办? 无忌想要帮他拿回什么东西,不管自己想不想要,那都是无忌的一片心意,自己就这样全盘否定, 实在是过分至极, 不该那样说的,是他糊涂了…… “无忌……”顾三少爷在弟弟身上花费的心思比自己都多, 他反复无常的态度与决定暴露着他在面对顾无忌时也不过是个优柔寡断的普通人, 不是交际场上的明星,更不是万众瞩目的交际花, 不是那个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还爱答不理或者雨露均沾的顾葭, 而是一个生怕弟弟不开心, 生怕顾无忌对自己失望的哥哥, “对不起,我可以收回之前我说的话吗?” 顾无忌一手揽着顾葭,一手捏着顾葭白细漂亮的手,拇指轻轻按压着那脆弱的关节,这是他的习惯,他热爱着顾葭的手,记忆里夏天蚊子很多的时候,他们俩睡一张凉席上,他还买不起冰块给顾葭摆在屋里,半夜顾葭就用这手捏着一把蒲扇给他扇风。 蒲扇用了很久,软绵绵的就像顾葭这个人,于是连扇出来的风都温柔似水,按理说这样舒适的环境,实在是比闷热的前几日好睡觉得多,可顾无忌还是醒了,醒来看见顾葭白玉般的手捏着把蒲扇的样子,眼眶顿时滚烫,但他没说话,闭上眼继续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年夏天他给天津卫的顾葭送去了足够用一整个夏天的冰块。 “干嘛要收回呢?”顾无忌幽幽道,“哥总说我们之间见面少,所以有什么话都要直说,我又不是专横霸道的人,你说的建议,我觉得很值得考虑。” “不、不对,我一直很讨厌你因为我去勉强做什么不想做的事,现在我主动提出让你为难的要求,是我的不对,你就忘了吧,我也忘了,不过就是被人误会了,我被人误会这没什么,主要是老太爷误会你,我讨厌别人误会你,更不喜欢你被别人当棋子使,可我不是你,我相信你心里是有成算的,你可能不在乎……” “我在乎。”顾无忌打断顾葭的话,他说,“我在乎……” “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更要留在京城。”顾无忌有些事情,也愿意和顾葭分享,但都是删减了血丨腥过程的,免得吓着他的哥哥,他一边将手和顾葭十指相扣,一边说,“这样吧,我跟哥说说我的计划,免得哥你担心好不好?” 133 稀粥里面撒了小米, 黄灿灿的小米和白米混合在一起还蛮好看。顾葭拿勺子挖了一小勺,尝在嘴里,舌尖稍稍将米粒压在上颚, 米粒便瞬间融化成糊糊,黏黏腻腻的被他吞入腹中:“很甜啊。”他尝到一点甜味, 很开心。 顾无忌坐在顾葭的对面, 两人面前摆着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是两碗粥和一碗少盐的鸡蛋花, 顾无忌两三口把粥喝了, 就看着顾葭吃饭, 说:“喜欢吗?” 顾三少爷喜欢和顾无忌这样呆在一块儿,就是什么都不干都开心,因此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有‘喜欢’二字:“嗯,喜欢,你也多吃点呀, 不是说一天都没有吃饭吗?”顾葭现在稍微能够睁开一点眼睛了, 那种干涩的沉重的感觉渐渐从眼皮消失,但依旧是必须经常眨眼才能够缓解涩痛。 顾无忌见哥哥老是眨眼, 伸手把哥哥手里的碗拿过来, 说:“来,我喂你, 眼睛再好好休息一下, 医生说这些天你最好不要直接接受光照, 所以最好是把眼睛蒙上, 不然看东西会一直很模糊。” 顾葭听话的把手放在桌子下面,睫毛安静的落了一片温柔的阴影在那细腻的皮肤上,他乖乖张嘴吃掉弟弟送来嘴边的粥,一边吃一边说:“对了,你不是说要同我讲你的计划吗?” “呵,我还能言而无信不成?”顾四爷视线停在哥哥那被粥润湿的唇上,唇角的伤一如既往刺目,但他也没有再多看一秒,而是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那不如就从哥哥你最担心的事情说起好不好?” “……嗯。”顾葭没有再扭捏着说不听,他就是想要知道,知道顾无忌的一切动向,这样他心中也好有个数,不会盲目的担心,没有底气。 “这两天我查了一下,我仓库被烧应当是江入梦的手笔,这人狡猾至极,烧仓库是另有目的,可惜当初我被他摆了一道,不过损失不大。家里地契是被廖大总管拿走的,这老太监被抓到的时候,地契已经不在他身上,也没有钱,正准备跑路,我和陆兄及时赶到,问了他地契在谁那里,就没管他了。” “那地契在谁那里?他不是买了吗?怎么会没有钱?我听老太爷的意思,是想要全部捐给静园的皇帝。”顾葭想了想顾府这么一大摊子的店铺,怎么说也得有个四五十万,钱怎么可能说没就没?江入梦居然做出那种事情,顾葭其实已经不意外了,之前陆玉山就同他说江老板还做大烟生意,不仅害那么多人不说,同行竞争还搭进去一个元小姐,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顾葭都不想再看见这个江入梦。 顾无忌本身和顾葭说话,有些美化自己的嫌疑:“是啊,我也纳闷,所以我就苦口婆心的劝他告诉我,那可是老太爷的东西,哪怕他要拿去给那废物皇帝,我也无所谓,老太爷也是糊涂,他若直接告诉我,和我说,我把家产拿去卖掉,说不定还不会出现意外,这可倒好,被别人坑了算怎么回事,哥你说对吧?” 134 空气里沉着冰凉的寒意, 月光半遮半掩地从窗口透过洁白的轻纱窗帘落在床上。 和平饭店的床是进口的洋床,床帘防那国外的模样,绣着充满异域风情的花纹, 床单更是典雅贵气,只不过被一床厚厚的棉被遮盖了模样。 陆玉山也不是没有住过好的饭店, 可今日躺的和平饭店却好像还是和他以往的那些饭店有些不同, 不管是空气里的湿度,还是窗外吹过的微风, 还是说床的柔软度, 每一处都似乎恰如其分, 让他舒服。 不过,或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臂弯上正躺着个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烫一些的顾三少爷。 陆玉山心中有数,便更怜爱怀里的人一些,他方才在楼下大厅等了许久等时间差不多了,看见有泊车的小子把顾家的汽车开到大门口, 就清楚楼上的某个弟弟要离开了, 他便也回到房里,等待时机。 陆玉山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 等待并不可怕, 他能忍,只要让他忍过去了, 什么都不是事儿。 更何况等待的时间里, 他想了很多, 他想要干脆问顾葭要不要和自己去上海。 这京城明显和顾葭不对付, 自来了这边,那个顾无忌也并没有什么本事保护他,不如去上海,浦东那边哪里不比天津热闹?高楼大厦、洋人、洋货、歌舞厅、上海滩、想去哪儿都可以。 而且必须得说一说顾葭和他弟弟之间过分亲密的事情了,陆玉山想,自己现在应当是有资格提出这个质疑,有资格要求顾葭和他弟弟走远点,别动不动就搂搂抱抱,这弟弟和男人,关键时刻抱谁不是明摆着的吗? 还有,也不知道顾无忌和顾葭说没说报社的事情,这份报道没人报出去,说明报社有人压了下去,要不然就是之前出现过类似的报道,但是不了了之,或者就是报道此事的人被处理了,导致现在的报社不敢出头。 但不管哪一样,陆玉山都不愿意为了这等小事淌一次浑水,这京城也并非他的地界,哪怕有几个认识的人,也不足以更没有必要和当底的地头蛇犯冲。若顾葭非要一意孤行,不计后果,把顾无忌抬出来就行了,所以这点陆玉山其实不是很担心。可话说回来,光是知道顾葭会因为顾无忌改变自己劝都劝不动的想法,这一点,真的很讨厌。 陆玉山在自己的502号房间踱步数次,下意识的将等会儿见到顾葭,想要和这个该死的败家三少爷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斟酌了个遍后,一看见楼下车子走了,便翻窗过去。他早先站在楼下好好的观察了一下翻窗的可能性,发现和平饭店的保护措施做的还是很到位,基本杜绝了有特工翻窗窃听的可能,不然也不会那么多洋人领导和大商人愿意住在这个饭店里。 但也只是‘基本杜绝’,不然他不可能现在和他的顾微之趟一个被窝了。 135 早早和太太分房睡的顾文武刚准备睡下, 自己的亲信二娃便急冲冲的敲起了门,‘哐当哐当’砸得老房子摇摇欲坠,仿佛从房顶就要有砖瓦坠落一样, 惊得顾文武立时没了困意,皱着眉头怒道:“敲什么敲?!爷要睡了你没长眼啊?!” 外号二娃的年轻人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大晚上提着煤油灯, 灯光从下至上将他黑糊糊的脸只照出两个硕大的眼白,顾文武一开门便吓了个仰倒, 捂着心口弱弱地骂说:“老子迟早有一天得辞退了你!就不能把走廊的灯打开吗?!你是要吓死我是不是?!” “不、不是啊大老爷!四爷回来了, 正去老太爷屋里呢!”二娃气喘吁吁地指着隔壁院子。 顾文武立马合上没来得及穿好的外套, 表情既透着一些幸灾乐祸又有些担忧:“是了,老太爷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气得不轻,无忌把顾葭带走后老太爷就一脸的不高兴了……” “对了,他去就去吧, 你跑来告诉我干什么?!”顾文武打了个哈欠, 自认这里面没有自己什么事儿。 谁知二娃摇了摇头,一脸紧张, 说:“唉哟我的大爷, 若是当真没有您的事儿,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打搅您休息, 主要是四少爷说了, 让全家的主子都得到老太爷的房间去听训。” “听训?”顾文武这段时间听的最多的就是父亲的训话了, 真是耳朵都磨出茧子, 可又不能不去,那可是他的父亲,可顾无忌算个什么东西?他才是顾无忌的父亲啊,这人动不动就对他们这些长辈呼来喝去,什么意思?! “真是无法无天了!”顾文武气的拳头砸在门框上。 前来通知的二娃见大老爷一脸菜色,怒意冲冲,不敢言语,好半天斟酌着语气才轻声问说:“那大老爷,咱还去不去啊?” 顾文武脸色变了变,最终定格在颓然懦弱的表情上,蔫儿兮兮的说:“去!” 二娃立马‘哎’了一声,进屋给顾文武换鞋换衣服,然后两人匆匆前去内院的主卧室里,一路上踩着刚被清扫过的地面,湿润的泥土很快沾染在两人的鞋帮子上,泥点更是因为两人都走得飞快而甩起来,落在小腿上。 顾文武一路无话,及至到了内院,看见满满当当的下人都堆满了院子,便知道自己的弟弟顾知礼还有弟妹等人应该都到了。 他让二娃站在廊下等着,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踏入内屋,帮他撩开门帘的是扎了两个大辫子的红叶,红叶这丫头如今照顾老太爷也是辛苦了,因此顾文武对着红叶点了点头,心想着不若过年的时候多给红叶发一个红包好了…… 顾文武这样想着,一边想一边感受着屋内的热气驱走从外界带来的寒意,等穿过屏风到了老太爷的病床前,整个屋子便显得格外逼仄,毕竟光是二房便站了七个大活人,再加上他和顾无忌两个,本身格局就老的房间里几乎让顾文武感觉无法下脚。 136 红叶答应了老太爷要到处打听一下廖总管的下落, 可她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莫说在外面有没有人拿她当回事儿,就是府里她说什么, 也不一定有人听。 红叶没得法子,她唯一信得过的人便只有干姐姐那一家人了, 她不方便出门, 因此能够帮她的,也就只有干姐姐一家。 她伺候老太爷睡下后, 叹了口气, 整理了一下衣物, 又准备了一两件首饰专程冒着大雪前去下人居住的那一片矮房里找到林大哥的房子,一边敲门一边说:“林大哥,姐姐,是我,快开门呀。” 此时已经快十一点多, 林大伟和媳妇儿都已经睡在了炕上, 听到敲门声,林大伟便被推下床去开门, 钟小荷也连忙穿好了衣裳, 迎接从外面来的红叶:“哎呀,小叶, 你怎地这么晚还跑过来?多大的雪啊, 有事儿明天白天说也是好的呀。” 红叶冻的双手通红, 被钟小荷拉着去烤火, 林大伟则连忙关上门,点了蜡烛,然后坐在老婆钟小荷的身边,两人一同担忧的看着红叶,都有些欲言又止。 红叶瞧干姐姐这一家看自己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的事情是瞒不住了,于是便啜泣起来,抽抽嗒嗒的没完没了,声音满是委屈:“姐姐,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是那贪图富贵的人,趁着老太爷在病床上,自个儿爬上人家的床?你也看不起我?” 钟小荷就一粗枝大叶的干粗活的女人,人长得三大五粗,也没有什么文化,瞧见个水灵灵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顿时直接和丈夫那些感慨和不好的猜测都咽回肚子里,一巴掌打在丈夫的背上,将人打了个趔趄,心疼的拉着红叶妹子,说:“别哭了!快别哭了!都是你林大哥他随便猜测,害得我也以为你是那故意勾引老太爷的不守妇道的女人,是姐姐错了,我红叶妹妹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红叶反而止住哭泣后,问道:“姐姐,我的事情,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她自认自己是很小心的,可谁知道四爷居然也清楚的很,她怀疑可能是林大哥这边走漏了风声,毕竟自己只让林大哥帮忙带一些安胎的药。 “没有没有,你林大哥除了和我说,还能和谁说?” 林大伟看了一眼老婆,老实巴交的说:“本来昨天晚上是想要去找四爷的,可四爷不在……” 钟小荷立马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打了一巴掌在丈夫身上,示意丈夫闭嘴。 红叶却敏锐的发现这其中有些弯弯绕绕,她眼珠子一转,从怀里掏出两个金镯子,交给钟小荷,说:“姐姐,妹妹这些年若不是你和大哥帮忙,早就没命了,如今世道艰难,顾府似乎也要散了,我的事情也被四爷知晓,怕是没有几日活头,这两样东西就当妹妹孝敬姐姐的,姐姐日后离开顾府也好有点东西傍身,不至于没饭吃。” 137 “传家, 你这话说的,好似我多无情无义一般。”顾三少爷很受不了陈传家这一番言论,他也很赖皮的双手一摊, 说,“你若非要一个礼物, 可以, 只不过我现在身上没有,得回去拿。” 陈传家的手便握住顾葭的手腕, 说:“你身上有的, 你知道。” 顾葭可从未进入过这等抉择苦难中, 因为若是没有同陆玉山确立关系,顾葭是肯定愿意回应陈传家这样几乎明示的请求,可他前几天和陆玉山确立关系了,就这样随随便便亲另一个人恐怕不大好。 “怎么?很为难?”陈传家一点点靠近顾葭,他的视线有些悲伤, 但似乎又很不在意,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男人,还是说你心有所属?” 陈家少爷语气并不咄咄逼人, 可却让顾葭总觉得自己现在正站在悬崖峭壁上, 稍有不慎就要掉下去,从此万劫不复。 “不是……这样不好, 对你的心意是一种侮辱。”顾葭抬眸, 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没有一丝情动, 他是真的认为这样不好, 是践踏陈传家对自己的喜欢。 “无所谓,反正你都不在意我,我也不在意你是否侮辱我,在大年三十这天若你能亲我一下,我会很开心,我会很开心很开心,比你想的开心。” “……”顾葭依旧摇头。 “那你就是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不是。”顾葭直接否认,只不过这里的否认不仅仅是因为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自己和陆玉山的地下情,还因为顾葭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陆玉山,这种喜欢是不是乔女士对顾文武的那种喜欢,那种爱,他都不知道,最初顾葭只是想和陆玉山上丨床而已,而刚好陆老板又是个聪明人,顾葭喜欢聪明人…… “那你就是嫌弃我是个男人。”陈家大少爷沉思了一下,说,“我去照传宝借一下裙子,你把我当个女人亲也行。” 顾葭一愣,说:“你何必做到这等地步……” “我就是做到这等地步你都不愿意,也没用啊。”陈传家松开对顾葭的桎梏,突然好像不再执着要一个吻,他低着头,闭着眼,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狐狸眼被薄薄的眼皮和浓密的睫毛遮住,于是眼角的红便格外明显,叫顾葭无法装作看不见。 顾葭一时无言,耳朵里听见陈传家一句音色如同死寂的:“算了……” 顾葭登时无法放下陈传家不管,他给自己想了个理由,自己是不爱陈传家的,所以就当是朋友之间的亲吻好了,而且没有动心的话,就也不算对不起陆玉山。 如此牵强,但顾三少爷显然说服了自己,他一本正色的做贼心虚的说:“如果只这一次,可以,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大少爷猛的抬起头来,意外的看着顾葭,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同意了?” 顾葭当即有些后悔,但出尔反尔也不好,便很是臊红了脸皮的‘嗯’了一下,重申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把眼睛闭上吧。” 138 陈家大少爷想了想, 没有立即回到房内,他双手揣着兜穿过501房间,来到这个属于陆玉山的房间, 然后伸出脚尖轻轻一碰便将门‘咔嚓’一下关上。 陈大少爷甚至还轻飘飘地说了一声:“不用谢。” 502号房内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在, 又像是有人刻意不发出声音, 藏在沉默的暗流中,企图掩盖那一身的恶意。 陈传家看着陆玉山房间的猫眼, 没有看见一条黑色的人影在动, 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或许真的是他多疑了,但无所谓,他摸了摸唇角,今天可是过年,他收到了最好的新年礼物。 带着这份礼物, 他也好回家过年, 哪怕领着腿废掉的妹妹回家被父亲则被一番,也是很值的。 陈传家复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 全程欢快的几乎要哼出歌来, 但他向来不是个情绪过度外露的人,所以即便陈传宝从隔壁被刚雇佣的两个看护妇推过来也没有发现哥哥的异样, 而是低落着一副有心事的难过模样:“哥……” 陈传家穿好外套, 随意抓了抓黑发, 发丝落在额前, 凌乱又不失俊美,他分了一个眼神给妹妹,说:“怎么了?” 陈小姐咬着嘴唇,愤怒的说:“哥,你都不管我了,说好让无忌哥哥照顾我几天的,结果连一晚上都没有,现在爸爸又催咱们回去过年,谁知道我走掉的这些日子又有哪个狐狸精黏上无忌哥哥,我不想回去。” “怎么?你又听谁说了什么?”陈大少爷把行李递给刚上楼来的下人,手上的白色手套也被他细致的戴在手上,每一根手指都匀称的穿入手套中后,他一面走到门口一面拿下梨花木衣架上的黑色呢帽,戴在头上。 陈小姐真的是难过了,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掌不停的捏着裙角,失落地道:“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我最后才知道,我听说无忌哥哥在外头有个相好,人家都怀上他的孩子了,前段时间还闹上门去了的,你说这孩子若是生下来,我可怎么办?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他不能有孩子。” 陈传家终于坐在妹妹的面前,双腿叉着双手手肘撑在大腿上,稍稍仰望垂着头红着眼眶的妹妹,看了一会儿妹妹马上就要掉眼泪的样子,从上衣口带抽出方巾,说:“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然而陈传宝忍不住,她喜欢顾无忌那么多年,从还是女孩的时候就喜欢他,这辈子可能也就喜欢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这个人不能如同自己爱他一样的爱我? “哥……我腿没有劲儿,不是说可以试着站起来走走吗?我也站不起来。我要是以后永远都站不起来,无忌哥哥肯定不会喜欢我了。”陈小姐当初在医院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出院后的处处不便才让她惊觉似乎失去了什么更为重要的东西——健全。 139 红叶没有住过和平饭店。 准确来说, 她几乎没怎么踏出过顾府。 在和老太爷好上之前,红叶也没有吃过一块钱两块儿的糕点,她吃的大部分都是三铜钱一块儿的红豆糕, 那红豆糕被包在荷叶里面,虽透着一股子清香, 但看着却不怎么好看, 糕点的口感也并不细腻。 可那天在老太爷房间里吃了老太爷没什么胃口送给她尝尝的糕点后,红叶就没忍住一边吃一边抹眼泪, 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自己奢望都奢望不起的东西, 别人都吃腻了? 她从那天起听了廖总管的建议,在廖总管的撮合下上了老太爷的床,从此老太爷房里有什么,她都唾手可得,包括日后老太爷死了, 留下来的家产, 自然也有她的一份。 红叶陪着老太爷坐在客厅,黑黝黝的眼珠子四处打量着这饭店的房间布置, 发现这里处处都比家里高档许多, 哪怕一个玻璃罩子的水晶灯都好看极了。 再看那日被老太爷气走的顾葭,这位来历不明的三少爷通身气派的很, 没有之前来见老太爷的好脸色, 坐在那独位的白色沙发上, 笔直的腿叠在另一条腿上, 好似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和老太爷,既高高在上又有着疏离的文明,实在是叫人挑不出一丝不好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表面清清白白,瞧着很是不可亵渎的公子,居然当真能够为了毁掉顾府勾引顾无忌吗?! 红叶感觉不可思议,眼神里既探究又有些轻蔑,潜意识感觉这样高贵的人也不过如此,内里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污秽低贱,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付出…… 顾老太爷也在打量顾葭,但最初的印象并没有消失,只是心境突然不一样了,看眼前这个曾经瘦骨嶙峋的孩子,和如今容貌一等一令人难忘的人,就像是看两个人一样,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仿佛之前求顾葭让自己进来,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心力。 顾葭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见老人半天只是沉默,就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并且颇记仇的才不打算尊老爱幼,没有给老太爷和红叶也倒一杯的打算。 和平饭店的咖啡供应或许是印尼那边的国家,顾葭听说那边是生产咖啡豆,但之前一直都是喝的美国咖啡,这两种咖啡比较起来,其实并没什么不同,反正他都是需要加很多奶糖才喝得下去。 咖啡盛在白瓷金边的茶杯中,这套茶具看起来也十分价值不菲,红叶恍惚了一下,突然瞧见堆在角落里的像是一座小山的礼品盒,不知道是谁送的……四爷? 终于,还是顾老爷子打破了沉默,他对身边的红叶说:“你也先出去吧,我还是单独和顾葭说话比较好。” 红叶不大想走,她小声的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老爷子坚定的摇了摇头,说:“出去等着,我没事儿。” 顾葭看这两人的亲密劲儿,便明白了点儿什么,但这和他可没有关系,见红叶一步三回头的出去,顾葭便端着咖啡坐回顾老爷子对面,先是尝了一口咖啡的味道,甜味和苦味交杂在一起,第一回没尝出什么味道。 140 顾葭见到无忌的时候, 正和陆玉山、陈大少、白二爷等人坐在和平饭店的一楼吃下午茶点。 因为陈传家错过了下午两点的火车,火车站有疑似遭受了恐怖袭击,一时间人心惶惶, 恐怕今日是再不会有火车从北京车站开走,所以便只能留下来。 顾葭之前在房间里铁面无私的说了一大段话, 把顾老爷子说走之后也没什么感觉, 瞧着老人跟那大辫子的红叶一块儿离开后,便露出个在旁人看来简直有些没心没肺的漂亮微笑, 惊讶之余, 邀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的陆老板等人一块儿到楼下用茶点。 伺候顾葭这一桌的是谢板凳, 小谢从后厨准备了三十样小点心,每一样装在一个只能承装三只点心的小盘子里,盘子是英式花纹,被放在一个类似鸟笼的铁艺架子上,每一个笼子总共五层, 每一层两个小碟子, 而小谢送去了三个笼子过去放在顾葭他们这一桌上,光是瞧着就有些像是暴发户头一回来吃点心, 闹出的笑话。 顾无忌自被人们鞋子带进来的雪水浸湿的门口红毯上走来, 他今日穿着英伦风格的格子大衣,戴着一顶卡其色的帽子, 帽子上沾着晶莹的雪花, 在饭店奢华的水晶吊顶下闪闪发光。 “哥!” 顾无忌迈着长腿快步走向顾葭, 彼时顾葭正在打趣陆玉山, 说应当只点一笼点心的,他们四个人根本吃不完,又不是当饭吃,他神情柔和,脸上的红印子也消失得差不多——毕竟打得不算狠——听见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立马眼神都亮了一下,举起手来说:“无忌这里!” 顾无忌摘下帽子和大衣给一旁的下人,露出穿了灰色马甲和衬衫后格外完美的宽肩窄腰,他低下头拥抱了一下顾葭,亲了亲顾葭的发顶,随后说:“我接到陈福的电话了,顾老爷子过来了?” 顾葭让服务员多加了一个凳子,拉着一脸不悦的弟弟在自己身边坐下,好好的看了看顾无忌,眼里的万语千言都又被那卷长的睫毛遮掩过去,他云淡风轻地道:“没事儿了,已经,他就过来和我说了说话就走了,不信你可以问一问他们。” 顺着顾葭的眼神,顾无忌这才看见周围坐了一溜儿的男士,有他绝交的白可行,也有最近帮了很多忙但顾无忌并不怎么喜欢的陆玉山,最后是暴露自己之前曾找人监视哥哥的陈传家。 “好久不见。”顾无忌伸手出去,和陈传家握手。 陈大少爷握过去时,看了一眼颇不自在的白可行,说:“无忌,新年好。” 互相寒暄之词概不赘述,白可行反正是完完全全的被顾无忌忽视了,但这点对白可行来说也不算很糟糕,毕竟顾三少爷不会放任他不管,偶尔还是会为了避免尴尬,同他说说话。 五个大男人,在大年三十下午三点聚在一起既不抽烟也不喝酒,随意聊了聊彼此最近生意上的事情后,似乎就无话可谈了,顾葭是没有生意的,听他们说也听不懂,只多瞧了陆老板一眼,陆玉山悄悄对顾葭点了点头,似乎是事情办成了。 141 “没事儿吧?怎么了?”陆玉山见顾葭一脸古怪的看着自己, 伸手便拉着这人到自己面前,声音有些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慌张,一只手捏着顾葭的下颚, 让其张开唇给自己看看里头是不是受伤了,“抱歉抱歉, 我方才是太过分了吗?你告诉我啊。” 顾葭白了这人一眼, 说:“你给我机会说话了吗?” 陆老板无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这回主要责任在我, 你也咬我一口好了,我绝不反抗!” 顾三少爷之前恨不得黏陆玉山身上的劲头都消失了,没好气儿的说:“谁要咬你?算了,咱们也快出去吧,总不能让无忌久等。”他对刚才陆玉山的异样没有在意, 只当陆老板是不小心。 第一回背着无忌和陆玉山在一起的时候, 顾葭还算有点良心,觉得不妥, 后来次数一多, 那种罪恶感也就逐次减少,直至现在当着弟弟的面都能找机会和陆老板厮磨一番, 即便这次亲密动作后的结局很不美好, 但顾三少爷俨然越发胆子大, 很让陆老板有些掌控不住对方的失落。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裳, 一前一后出了卫生间,复坐在餐桌前头的时候,顾葭发现弟弟和白可行似乎关系缓和了不少,他有些惊喜,但很快也听见弟弟说道:“我约了四点半看戒指,不能耽误了时间,各位,你们慢慢用,我先带我哥走了。” 顾葭自是不会拒绝无忌的,他对陈传家等人做了个‘拜拜’的手势,问传家说:“对了,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你过年难不成当真要在这里过?” 一旁的白二爷立马说道:“这小葭你放心就是,我已经答应把车子借给传家,我家司机专程送她们回去,保准在晚饭前送到。” “那自是极好,麻烦你了。” “这哪里算得上是麻烦?传家也是我朋友。”说到这里,白可行大抵是还有一些话想要同顾葭说,然而顾葭已经扭头被弟弟拉出去,两人站在大厅的玄关处互相戴了同色的围巾,一同朝商业街走去。 白可行‘啧’ 了一声坐回凳子上,泄气般一口塞了两个糕点,然后又呛得自己不停咳嗽,连忙喝水去压了压,最后袖子一擦嘴巴,对陈传家说:“传家,你跟小葭说了没?他没能参加慈善捐款,是我找机会把他们捐款的地点定在和平饭店后院里的。对了,还有溥仪在天津捐赠的一盒珍珠,我拖关系买来也送他了,他收到没有?” 陈大少爷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白二爷是个急性子,见陈传家这样的表达,也不知道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恨不能抓耳挠腮掐着陈传家的脖子给自己好好地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我真是求您了,你这既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 陈传家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昨天的事情你不在场?那么多人一块儿跟闹着玩儿似的给小葭送礼物过去,男男女女鱼龙混杂,你的礼物自然是混在其中,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拆了还是没拆,他若是还没有拆包装,我怎么好问呢?” 142 当修女站在场外, 表示顾无忌等人这一队胜利的时候,日本人那一对站在原地没有动,大都气喘吁吁的双手手心撑着膝盖, 眼睛里是那位军装男人单手扣篮的画面。 比赛结束的很快,五个男人或前或后的回到顾葭身边, 大部分都将自己的大衣挽在手臂上, 而周围是不绝于耳的热烈掌声。 顾葭的眼睛从这五人身上掠过,最终是小跑着过去拥抱了顾无忌。 顾四爷笑着抱着哥哥转了个圈, 手一直放在哥哥的腰上, 嘴上却说:“我一身的汗, 别抱我。” 顾三少爷偏生不嫌弃无忌,从口袋里拿出之前不小心掉落的方巾给无忌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我还能嫌弃你不成?无忌你方才真的特别厉害,听没听见有不少女学生都是为你加油的?” 顾无忌睫毛被汗水黏在一起,形成簇状, 垂着眼皮, 看顾葭的时候是一如既往的痞帅,神情有些小骄傲, 说:“没听见, 我就听见哥你为我加油了。” “贫嘴!”顾葭捏了捏无忌的鼻尖,几乎整个人都被无忌楼在怀里, 转而又对众位男士们说, “大家辛苦了!要不要找个地方洗澡然后换一身衣裳?对了, 很渴吧?我让陈福去买水了, 马上就回来。” 话音刚落,保镖陈福、陈幸兄弟两个都回来,一人提了一箱玻璃瓶装的汽水,这东西十分贵,莫说一箱了,就是一瓶都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 顾葭颜色好,招呼那些大头兵喝汽水的时候,也没人拒绝,都似乎好奇的看着顾葭,然后退回原位去,像是知道自己这伙人吓人,所以没有过多和顾葭接触。 乔军爷也拿了一瓶喝,他从顾葭手里接过来的时候,看了看手上的可乐,说:“洋玩意儿。” 顾葭解释:“很好喝的,只不过夏天的时候更好喝,现在是冬天,买不到冰冻的,所以只能将就一下啦。” 乔军爷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有就行。” 乔万仞打开瓶盖后两三口就将可乐喝光,他仰着脖子,汽水儿便十分具有冲击力的从鼓动的喉结落入腹中,顾葭多瞧了人家喉结一眼,然后又对自己很无奈的扭开视线,同朋友们商量要不要去泡温泉。 询问到乔万仞这里的时候,乔帅看了看手表,笑着说:“抱歉,改天吧,今日和你们打球很开心,我得回家一趟,许久没回去,该回去看看了。” 顾三少爷没有勉强,看着乔万仞带领那群大头兵离开了,便拉着无忌的手干脆回饭店冲澡,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乔万仞有一匹马,上马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男人似乎总是很多的顾葭,然后拉了拉缰绳,一边踢了一下马肚子,一边对着头顶有一抹红色胎记的黑马说:“驾。” 黑马发出啸声,前蹄高高抬起了一下,转了个弯后边哒哒哒的朝天子路方向前进。 143 众萃首饰店是在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 四周全是半化未化的雪水,有半露在外面的佛像拦腰断在路中央,长满了黑色的污垢也没有人清理。 这条小路上的石板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狠狠的每块儿挨个儿砸过, 碎得稀烂,很不好走。 顾葭和弟弟刚来这里, 听说有英国女王戴过的戒指就藏在这样的胡同里面, 深以为然,可他不乐意踩这些碎石:“这些碎石踩上去后会把那些脏水都溅起来, 不好走。” 顾无忌没想到这一层, 他当时过来定戒指的时候, 是夏天,天气暖和得很,也没有下雨,就没有注意这条路现在这样难走。 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微微弯腰下去就要把顾葭横抱起来, 顾葭连忙后退了一步, 说:“算了,我们慢慢走过去把, 你就算抱我过去, 你身上还不是会脏?” 顾无忌笑说:“这有什么?” “就是有关系,听我的, 咱们走慢点。”顾葭到底是很好奇戒指长什么样子, 所以没有打退堂鼓, 拉着弟弟两人用了十分钟才到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两层小楼下面。 结果楼里和顾葭想的不大一样, 进入那破旧的楼房里面后,里面人居然还挺多的,有穿着旗袍的小姐过来引路,将顾葭和顾无忌两人引到二楼最右边的房间里。 顾无忌走在前面,手则一直牵着顾葭,生怕哥哥走丢。顾葭则是一边走一边朝下看,问无忌说:“楼下似乎很多人,他们是干什么的?” 顾无忌简单的解释说:“地下一层有赌石。” 顾葭明白了,小时候京城还没有被洋鬼子打进来之前,京城到处都能看见赌石的摊子,没想到这回回来,在这里看见一处这么大的地下赌石场。不过他这人不好赌,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消遣,是为了开心,为了玩才会去碰。 随着房间被人从里面打开,顾葭看见一个极为富态的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 “四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中年男人带着一顶狐裘帽子,身上穿着也是不中不洋的,但是肚子极大,好像里面装了一头小象,“哟,这位就是三爷吧?三爷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四爷的哥哥,四爷让我留着的戒指我都留着呢,还有好几个据说是从埃及弄来的玩意儿,四爷你们瞧瞧不?” 顾葭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弟弟,顾无忌似乎挺感兴趣的,说:“都拿出来看看,今天若是好,我就都要了。” 中年男人立马眉开眼笑,说:“好嘞,四爷今儿是带着哥哥来大采购,我必须得亲自陪着才行!对了,今日大年三十儿,四爷你若是买三样,我给你打个九折。” 胖老板一边说一边招呼顾葭两人坐下,房间里颇暗,没有开大灯,而是只开了一盏小灯在桌子旁边,桌子上面摆放了不少蓝色绒毛盒子。 “啊,找到了。”胖老板一口气儿拿了四个小盒子过来,坐到木桌的另一头,和顾无忌、顾葭面对面,表情很是神秘,依次打开小盒子的时候,微笑尤为微妙,“都是好东西,不如让咱哥哥先看看喜欢哪个?” 144 顾三少爷想到这里, 脸颊微微发烫,一面羞耻,一面又感到方才的想法很值得付诸行动, 使之成为事实。 这等房中之事,本来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们做都做了, 再添一点花样岂不是更加有意思? 顾葭如此安慰自己,奈何脸上的热度迟迟不肯散去, 也就惹得答应了一块儿要去吃年夜饭的陆老板颇为好奇。 陆玉山人高马大, 走在顾葭的身边, 稍稍偏头,垂着眼睫看身旁似乎不敢和自己对视的顾三少爷,心思剔透的他立时便有些明白这人是有什么秘密了,还是关于自己的。 “顾三爷看什么呢?地上有钱吗?”陆老板上车前调侃道。 顾葭立马抬起头来,即便脸蛋还红着, 但却一脸的正直, 光看皮囊,绝不会有人看得出这位顾三少爷是多么的沉迷欲海, 成日想着和男人搞那档子事儿。 “有钱你早捡起来, 还能有我的份儿?”顾葭嘴上自然从不落下乘。 顾无忌听了这话眼珠子便在哥哥和陆玉山身上打了一下转,说:“这话怎么讲?我记得陆兄可是借了哥你五十万?” 此时三人皆上了车, 顾无忌搂着顾葭坐在背对驾驶座的那一排, 让客人陆玉山坐在正面, 三人也算凑得蛮近, 口中各自哈出白色的雾气,在一瞬瞬闪过的橙色路灯下显得十分唯美。 顾葭向来不忌讳在外人面前和弟弟亲昵,他一边和弟弟的左手十指相扣,一边开玩笑说:“陆老板偌大的家业可都是省吃俭用、省出来的,一身儿过冬的衣裳,能穿四五年,从来是能便宜的地方绝不花冤枉钱,地上若是有一块儿铜板,那自然是他手快。” 顾无忌笑着摇了摇头,对陆玉山说:“我哥在玩笑。” 陆老板哪里不清楚呢,何须顾无忌再来解释? 陆玉山也笑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不过三少爷说得对,我这身儿衣裳是去年随便在一个大兵身上买来的,觉得暖和,也就没打算扔掉,如今看来是入不了三少爷的眼,不如三少爷明儿陪我去挑几样时兴的衣裳,也好让我打扮打扮,别走在你身边,让你觉得丢脸。” 顾葭其实从前还觉得陆玉山不大讲究,要给人好好改头换面,可是越接触下来,也就越忽视陆玉山的衣着,只觉得这人哪儿哪儿都好,穿什么都有种说不出口的霸气与强悍的俊美来。 不过这人主动提出要打扮打扮,顾葭也是高兴的,他爱给无忌买衣裳,如今和陆玉山有了那层关系,便也愿意给陆玉山买。 “那好呀。”顾三少爷眼睛亮亮的,诉说着期待。 陆玉山望过去,便不敢再看第二眼,生怕自己被顾葭眼底的情愫蛊惑,要当场在顾无忌面前表演接吻。 ——这对某位巨婴的身心健康显然是不好的。 “对了,我妈她在天子街难不成有房子?我们去天子街过年做什么?”顾葭见陆玉山很冷漠的不看自己,一时有些生气,但这气被压了下去,先涌上来的是对乔女士的担忧。 145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顾葭站在距离陆玉山十步之遥的地方朝他喊。 陆玉山顿了顿, 踏出第一步走向他的心上人,其后每一步都不如第一步艰辛,显得轻快不已:“来了。” 顾三少爷到底是念着陆老板的好, 他等陆老板和自己并肩走一块儿了,便瞧瞧说道:“今年你也有新年礼物, 不若明天给你买完衣裳再送给你?” 陆玉山心里微微一暖, 他眼里是顾三少爷略微狡黠调皮的笑,说:“这倒是有趣, 我很期待。” “是吧, 我也很期待哈哈。” 顾三少爷说罢, 拉着陆老板与弟弟汇合,三人站在门口,由他去敲门,门房立马从里头出来,看了一眼铁门外的三人, 皆是没见过, 便问道:“请问你们是……?” 顾葭刚要说话,就见两层小洋楼的里面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儿来。 “哎呀!小葭!你可算是来了!真是叫我好找!还以为你被谁给拐到山上去了呢!和你爹一样不让我省心。”人影儿飞快的冲到顾葭面前来, 正是顾葭的妈妈乔女士, 乔女士今日换了两身儿衣裳了,这会子穿得格外喜庆, 拉顾葭进院子后便上下打量了顾葭一番, 见儿子还是那样好看, 哪儿哪儿都没有受伤, 便松了口气,说,“真是可恶之极!我成日见不到你,我若不叫你过来,是不是过年都要丢了我,自己风流快活去?!” 顾葭被乔女士象征性地打了两下,抓住乔女士的手便说:“妈,我哪里要丢下你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哼!算你听话,我先不和你算账,先来见过你的二舅和舅妈!”乔女士俨然这家的主认一样,眼里只有顾葭和自己的弟弟,她只拉着顾葭进门,在客厅对有些拘束的乔东士和温禾说,“快!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顾葭,我儿子,好看吗?” 乔女士最爱顾葭颜色好,毕竟随她嘛。 微胖的女人温禾立即上前握住顾葭的手,仰头仔细端详看顾葭时,当真是被惊艳了一把,只觉这位外甥无一处不透着精致贵气,连手都白玉似的生怕捏碎了,但人又笑的那样温和,亲切感扑面而来,于是这场初次见面便不似初见,倒像是久别重逢了。 “舅妈!”顾葭亲昵的说着,随后又问乔女士,“刚好过年呢,要不要给舅妈磕头领个大红包呢?” 乔女士捂唇笑道:“你磕是应该的,红包别想。” 二舅妈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个红纸包来,塞到顾葭的手里,说:“不不用、哪里需要那些麻烦的礼俗?舅妈只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你,给,这是压岁钱。” 乔女士:“他都多大了啊?还压岁钱!” 二舅妈看了看顾葭,又拍了拍顾葭的手,说:“多大,也是孩子,是你的孩子嘛。” 顾三少爷挺喜欢这个二舅妈的,但也没有一直推脱不要红包,推来推去并没有什么意思:“是的,我本身也还是妈的孩子嘛。” 146 说来也是不得了, 这位小舅舅大抵是和顾葭见面不过三回,不加上这一回,也才两回, 哪里就这样对顾葭充满喜爱? 陆老板心中疑惑,心想自己既然能够趁着顾无忌不备, 成日见缝插针的翻墙去和顾三少爷在一块儿厮混, 当然也可能有别的什么人能够见缝插针的同自己一样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和顾葭厮混。 陆玉山脑海里一闪而过顾葭从陈传家房间出来的画面, ‘啧’了一声, 忽地不清楚之前在巷子里, 顾葭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是要背着我同别人亲嘴呢…… 顾葭到底当我们这段关系是什么呢?!到底有没有认真?!还是说当真只是玩一玩? 陆玉山心中纠结成麻绳,表面却好似还很运筹帷幄,看着众人进来了,还站起来同顾葭的小舅舅乔万仞打招呼。 乔万仞给每位家人都带了礼物,但客人陆玉山和顾无忌却是没有, 乔万仞还很抱歉, 说:“实在是抱歉,我只知道大姐有个儿子, 不知道你们二位也在。” 陆玉山和乔万仞差不多挨着坐下, 说话道:“没关系,本身我就是沾了三少爷的光, 前来白吃白喝一顿, 若是还要拿礼物, 那我成什么人了?” 乔万仞哈哈大笑, 豪迈至极,说:“陆老板未免太谦虚,其实乔某可是佩服陆老板得很呐,就连我头上的司令都听过陆家七爷的大名,说在地下活动的人物当中,陆七爷可是这个。”乔万仞竖起了大拇指。 陆玉山早先便闻见乔万仞身上淡淡的土腥味,这都是常年下地力挖坟掘墓之人才会有的味道,陆玉山自己就是,所以很多时候土夫子们知晓看一眼或者闻上一闻就知道是不是同道中人了。 “是么……不过是随便做起来的买卖,偶尔自己也跟去看着伙计,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陆玉山说得云淡风轻。 乔帅一双丹凤眼幽幽的看着陆玉山那没有任何破绽的表情,说:“既然陆老板不愿意多说,我也就不说了,不过我是知道你们陆家和王家是都在找那十二山水图,可找到了?” 一桌子人都在听这两位英俊霸气的人物说话,可再次说到了十二山水图,顾葭就也觉得这东西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只有自己不清楚。 他看向刚认的小舅舅,对这幅画实在是没有兴趣,便说:“小舅舅,你们两个可别再说那些我们插不上嘴的话题了,大过年,要么行酒令,要么击鼓传花玩游戏,光你们两人说悄悄话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乔女士也从不管男人们外头的事业,为了照顾二弟的心情,也不愿意大家谈公事,便符合道:“正是这个道理,小虾、陆老板,快快举杯吧,也好让我们这些老人家吃上一口热菜。” 顾葭听见乔女士喊那样威武不凡的小舅舅‘小虾’,偷偷乐了一下,这一乐便和乔万仞的视线对上,一面互相看着,一面一同饮酒,很有些喝交杯酒的默契,但也就那么一瞬间的默契罢了,很快顾葭就被弟弟要求给后者夹菜,他也就忙着照顾弟弟,没什么机会在席上和陆老板或者其他什么野男人‘眉来眼去’。 147 顾三少爷真的是要哭了, 他诚恳的请求着,嘴里却说着暧昧不清的胡话,一脸醉意, 眼神又分外清明,让人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还是当真这个男人就是如此的放浪, 在大庭广众植下,在恋人的面前要求另一个人去爱他。 可这对两位当事人来说, 却不过是小事一桩, 所有陆玉山认为糟糕透顶的词句都只是兄弟两人平日黏糊对话里的冰山一角。 光是‘爱爱我’这一词, 便是顾三少爷的独创。大约是在顾葭离开京城后,第一次接到顾无忌电话的时候,那天正是春日,艳色的牡丹开了一院,漫天飘着粉色, 顾葭却正为安家费没剩多少开始发愁呢, 电话就来了。 他拿着电话站在窗边儿,还未能知晓电话的另一头连接谁的声音, 倚靠在窗台上, 年轻的脸庞落满桃枝的影子,光斑不规则的点缀顾三少爷迷人的模样, 是格外惊心动魄的美, 然而电话另一头的人没机会看见。 打电话来的顾四爷还不是顾四爷, 只是个少年人, 正处于变声的阶段,但那沙哑的声音透过漫长的电缆,在无数杂质的干扰下也依旧充满特殊的魅力,使人一听见,便无法分散注意力,更何况是顾三少爷这位本就对顾无忌有着别样期待和爱护心疼的人。 【哥,我看你走的时候,没带多少钱,所以让陈福给你送了一千块过去,先用着。】 他们在此之前连见面都是奢侈的事,但一旦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顾无忌,顾葭却一点儿都不陌生,反而手指头立马拉紧了电话线,眼前的美景瞬间黯淡失色,满脑子都是电话里的声音,既惊喜又不得不客气,毕竟那时候的顾葭还不知道能不能和顾无忌走得近一些,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两个见了面也好似看不见对方一样,背地里虽然互相关爱,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也不知道无忌在怕什么。 【呀,这……多不好啊,你留着用吧,我哪里需要这么多?】顾三少爷可不是稍微矜持,是真的认为这钱最好是无忌用了,拿去买好看的衣服,穿最好的鞋子,别成日不打扮自己,瞧着多让人难过啊……就像是没人管一样…… 电话那边没有和顾葭商量的余地,命令说【给你你就拿着,不够就和白可行说,我再想办法。】 顾葭当时都以为离开京城后,没了白可行在中间充当小间谍,他与顾无忌的联系就要断了,要慢慢被时间磨没,就像顾文武对乔女士那样越来越不在乎,于是这一通电话其实叫他分外开心。 彼时他还没有换房子,陈传家也不认识,还没能打入天津卫的上流圈子里,刚让工人摆好家具,对一切正是陌生又茫然的时候,听到顾无忌的这些话,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有股子抑制不住的悲伤从眼里淌出,滚烫的泪珠子下滑的很快,唰唰的给顾葭那在阳光下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留下两道湿痕。 148 顾葭潜意识里便感觉不妙, 可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只是在看见陆玉山取代之前弟弟的位置后,便嗫嚅了一下唇瓣, 却不知说些什么,而陆玉山也没有跟他有任何语言交流, 眼神交接之际, 顾葭看见陆玉山瞳孔微微放大,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 顾葭忽地觉得陆玉山在这一瞬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三少爷, 你瞧你这儿, 可是被折腾得不轻, 我就先让你右边休息休息,用左边赖个开门红怎么样?”陆玉山笑道。 顾葭之前已经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也的确是感觉有东西会出来,所以任由弟弟施为,可当着弟弟的面让陆玉山乱来, 这让他既紧张又羞耻, 总觉得这并非治病,而是他们两个厮混的时候所作的亲密行为…… 他们的第一回, 顾葭记得自己就很爱让陆玉山埋在胸口这样那样…… “随便, 快一点吧。”顾葭闭上眼,尽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陆玉山尚且能够‘公私分明’, 怎么自己这个提出要求, 要搞地下情的人却总不能以身作则? 他深深的颤抖着呼吸, 从鼻腔中叹出的暖气带动胸腔内部激烈的震颤,下一秒,他亟需解决的问题便被陆玉山擒住,非常听顾葭话的没有客气,也不如之前顾无忌来的小心翼翼。 陆玉山仿佛是化作了饕餮,乌漆嘛黑的鳞片漫射着周围微弱的光,整只兽蜷缩在一只小汤包的面前,贪婪地咽了咽口水,随后伸出长长的舌卷起汤包顶端的皱褶部分,饕餮恨不能一口吞入,但整个世界也就一两只汤包,吃了便恐怕没有下回。 但饕餮还是鼓着自己圆啾啾的两个大眼睛开始就餐了,饕餮首先用舌尖抵着汤包口,大嘴一吸,企图将里面的肉汁儿偷出来些解馋,可这汤包并非一般的汤包,也许是什么金刚所做,饕餮嘬不出来,但也不着急,爪子立时用力,掐着汤包两边,将汤包挤弄变形! 汤包的厨子顾三少爷大概是很心疼,所以再度咬住手臂,在那肌肉很薄的曲线格外漂亮的手臂上咬出几个带血的牙印来。 饕餮撩了撩眼皮,深渊般的眼凝视顾三少爷的眼,与此同时连吸带咬的破了汤包的不败诅咒,尖利的牙直接在汤包上破了几个洞,随机舌尖却又立马获得了汤包的几滴奶白色馈赠。 陆玉山首先尝到的,是一丝丝血腥味,随后是稍微带点咸味的牛奶味,咸味很少,牛奶也少,因此所有的味道都只停留了一瞬便消失。 陆玉山舔了舔嘴角,再看虚脱的顾葭,伸手帮顾葭把一直咬着的手放下,仰头道:“现在是什么感觉?” 顾三少爷哪里还能谈感觉?他都要被自己这诡异的身体吓死! 他以手背遮掩眼睛,沉默了片刻,哑声说:“继续。” 可陆玉山没有继续,他扭头问顾四爷说:“四爷,刚才我演示过了一遍,右边的还归你如何?” 149 只此一句话, 其余的都在不言中。顾三少爷从弟弟身上下来,忙不迭的去打开客厅的垂珠吊顶,灯光呈现暖人的橙黄色, 瞬间便好似能够把空气中的冷意吞噬掉。 顾三少爷合上衣裳,一边拿了白色的手帕走到弟弟面前蹲下, 一边‘哎呀哎呀’的笑着给弟弟擦那俊美脸上冰凉的水痕, 说:“你都多大了呀?才五岁是不是?” 顾无忌扭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不看顾葭。 顾葭宠爱他, 纵容他, 跟着一块儿转换了方向,哄道:“你瞧瞧我们,出门了一天了,大晚上才回来,要不要一起泡个澡再睡?我去放热水好不好?” 顾无忌依旧不理顾葭, 但嗓子眼儿里却是发出了淡淡的一声‘嗯’。 顾三少爷立马像是得了一阵春风的花蝴蝶, 摆正顾无忌的脸蛋亲了一口,便说:“好, 来, 今天我来服侍你洗澡,免得有人又说我不在乎他。” 顾无忌立马装傻充愣:“谁说的?反正我没说过。” “好, 没说过算了, 反正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 十二点都过了呢, 新的一年,我的无忌也长大啦,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顾葭想起自己大衣口袋里面还有二舅妈给的红包,他把红包拆掉,从里面拿出舅妈给的压岁钱,然后将之前找陆老板借来的六千块放进去,转头就送给弟弟,说,“来,这是给我亲爱的弟弟的压岁钱,祝你万事如意。” 顾无忌接过顾葭的红包,打开看了看,或许是对钱的来源心知肚明,所以并不如以往过年拿到压岁钱时高兴,声音很是冷淡:“好的,我收了。” 顾葭欣慰的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这回终于是真的放热水去了。 饭店的浴室很大,和卫生间是分开的,浴缸的对面安着一块儿巨大的落地镜,正面则是一块儿小窗。 顾葭这日在这里泡澡的时候最爱这块儿小窗,因为所住的楼层足够高,楼外没有比这和平饭店更高的建筑,因此夜里开了小窗坐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正好可以通过小窗看见一片深蓝的星空。 偶尔月色迷人,光圈格外大的时候,夜空中还能看见烟雾一般薄纱似的云,云纱兜着一群星星,好像有什么小仙女儿在天上准备将星星兜起来,带回家。 今夜的星星也正好,顾葭放好水,拉着还在生闷气的弟弟进了浴缸里面,瞧着浴缸水哗啦啦的从白瓷边缘溢出,便撩起袖子准备给弟弟好好洗一回。 但谁知道他手刚伸出去,就被顾无忌一把拽进浴缸里,搂着抱在身前背对着坐着,说:“哥也进来。”顾无忌的声音在顾葭的耳边低低响起,带着恶作剧的快活。 顾葭立马‘啊’的叫道:“我还每脱衣服!等会儿水脏了!” 顾无忌哈哈笑着,好像突然就又和顾葭和好了,大手对着顾葭两三下把衣服拔干净,然后长臂伸去打开水龙头,让适度的热水一直灌入浴缸中,说:“不脏,水一直放不就好了?” 150 京城的大年初一很时热闹, 各种走亲戚、送礼的人挤满大街小巷,顽童拽着红灯笼或鞭炮到处跑,小商小贩沿街摆摊, 其中要数小饰品与卖食物的小摊子客人最为多,叫卖声几乎一路扬到和平饭店五楼去。 顾三少爷起了个大早, 身边有弟弟留的小纸条, 写纸条的人照顾顾葭看不懂字,因此上画着一个笑脸, 顾葭看着笑脸便也笑, 眯着眼睛亲了亲纸条, 随后便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清醒。 他新年爱穿新衣裳,自个儿洗漱过后就赤脚踩在柔软昂贵的地毯上,把所有衣柜都打开,所有新买的衣裳都拿出来,一件件的看来看去, 但依旧决定不了穿哪个更好。 顾三少爷身边也没有嘴碎的桂花丫头催促, 因此半个小时都没有准备好,不得不披了米白色的浴袍走到外面, 开门让双胞胎的保镖——陈幸、陈福兄弟两个——进来帮自己参谋参谋。 陈幸和陈福早早吃过了早餐, 两个人本站在门口发呆,偶尔说说话, 也说的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内容,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十分懒洋洋。 可一听见门从里头被打开, 昨天夜里专职司机的哥哥陈幸立马背脊都挺直,转身看见从里头出来的顾三少爷时,眼睛都无法控制的朝顾三少爷胸口瞟,不过也就瞟了这么一秒钟,他便立马克制得垂下头,如临大敌的盯着脚尖,好像脚正被顾三少爷养的那条窝里横的京巴狗咬住死死不放一样。 “正好你们都在!快快进来,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你们帮我看看吧。”顾葭刚洗过脸,又擦了雪花膏,脸蛋白白嫩嫩的,睫毛更是还染着清爽的湿意,他这么一笑,分外漂亮,态度又那样温和大方,陈家两兄弟完全没办法拒绝,稀里糊涂的就走进去帮忙选衣裳了。 陈福跟在哥哥陈幸的后头,总觉得哥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有些沉默,好似受到了惊吓似的,而且缘由应该和三少爷有关…… 可陈福不管怎么打探,哥哥陈幸都守口如瓶,一脸‘你再问我就去死’的英勇就义之态。 无法从哥哥口里得知真相的陈福在三少爷的要求下坐在了凳子上,看三少爷给他和哥哥展示好几套西装,一边看一边心里跟被小虫子啃咬似的坐立难安。 因为他突然灵机一动,怀疑哥哥是有了熊心豹子胆对四爷的哥哥,这位交际花一样的漂亮男人有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陈福一脸难以置信外加‘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生命’的表情深深的看了一眼哥哥,然后疯狂思考一会儿该怎么劝解哥哥放下这只可能是‘无疾而终’的单相思,不然哥哥恐怕会被四爷剁成肉泥啊! “好了,新衣服都在这里了,我有些都还没有试穿呢,你们觉得哪一套最好看?”毫无所觉面前两兄弟心思的顾三少爷兴致很高的询问道,“你们快点选一下,我一会儿还要约陆老板出门呢。” 151 眼睁睁的瞧着三少爷同陆老板相携而去, 弟弟陈福连忙跟了上去,但也不忘回头对哥哥说道:“哥,我走了, 你自己多小心。” 他们这种人,基本上都是讲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给四爷卖命的, 如今正是四爷收网之际, 各处人都盯着,不光是江入梦那边, 还有白大爷那里也不会安份, 必须得防止自己这边出现什么纰漏, 影响四爷的计划。 陈幸微微点了点头,一边掏出一根烟,一边摆了摆手,等弟弟走远了,才从又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准备将烟点燃。 说实在的, 陈幸这些天守着这位顾三少爷,基本上都不能抽烟, 因为这位三少爷不喜欢, 他们也就自觉的不能抽,虽然三少爷没有明确要求, 但这是他和弟弟一同决定的, 总不能让主子强忍着下人不是么? 他将打火机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 手背将方才从三少爷那里的来的压岁钱给带到了地上, 几张大票子落在走廊的地毯上,看起来和他毫无瓜葛,他捡起来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随后无奈的笑了笑,觉得顾三少爷当真是和四爷太不一样了,对任何人都真心实意的好,又大方得不得了,但又好似没有什么脑子,不给自己留点余地,明明自己身上半毛都没了,还愿意将一千块平分给他和陈福…… 陈幸是个挺平凡的人。 平凡的穷人。 和双胞胎弟弟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差点儿没压垮本就不富裕的家庭。 后来村子里发了麻风病,所有人都长成了畸形的怪物,皮肤发亮,有的还凸起,长成鱼鳞的模样,附近的军阀便连同当地豪族包围了整个村子,一把火全部烧光。 陈幸记得自己和弟弟是在小河里泡了七天才等那些人走掉,等待的过程如此煎熬,眼前是熊熊大火和疯狂逃窜的怪物,河中是漂浮的死尸和吓得惊慌失措的笨鱼。 他和弟弟靠着生吃鱼肉、水草、各种昆虫来维持生命,最初他们还能互相捂住彼此的嘴巴哭上一哭,后来看见那些焦黑的尸体已然没有了任何感觉,除了麻木,就是麻木。 陈幸有时候还想,或许这些痛苦的人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活着多难受啊,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要遭受病痛的折磨,没有人愿意靠经你,那么不如死了去。 陈幸还想,若是自己也染上了这个病,那么就自杀算了,本来这个世界就没什么好让他留恋的。 离开村子的那段时间,陈幸和陈福被发现时从麻风村里逃出来的,在当地遭到了通缉,他们便逃向外地,干起了苦力。 十五六岁的少年干苦力非常不合算,因为主家看你年纪小,便说你只能算半个劳动力,于是一天下来在码头背沙子背得后背全是淤青,却还是连饭都吃不饱。 陈幸一拍弟弟的大腿,说【弟!我们抢、劫吧。】 152 他如此的不作为, 不维护自己在外的名声节操,给与陆玉山错误的暗示,但这些他并不在意, 很多时候顾三少爷足够的自我,不将别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他与陆玉山吃饱喝足便朝着洋行一条街走去, 这条街修建得很漂亮, 连地板都铺上了白砖,让脚底有泥的底层人士连踏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顾三少爷与陆老板自然不属于那些没有勇气之人, 他们一位怀揣巨款, 一位身家都给了前者, 前者惯在奢侈店铺里挥斥方遒,后者一身上位者气息,光是两人光鲜亮丽的外表和气度便让守在大街上的安保人员不敢拦下。 陆玉山拉着顾葭,心里满当当的装着对方,正是被迷得不知姓什么时, 就听见顾葭指着前头最大的一家洋行说道:“去那里怎样?我记着之前我们也逛过那家店, 那里的东西一瞧便与其他店子很不相同,进货的老板大抵是很有品味的人, 里面指不定能淘到我想买的东西。” 陆玉山点了点头, 记得这家店是刚来京城的时候,他们一大群男人陪着顾葭逛街时来过的地方, 正是那天结识了江入梦…… “好, 我们进去吧。” 陆玉山携着顾葭双双走入店内, 迎面便瞧见一位熟人!陆玉山拽着顾葭转身就要走, 顾葭却根本不愿意假装没看见,甩开陆玉山的手便走过去,握住顾文武的爪子,声音冷漠至极:“顾文武,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明知故问,因为顾文武身边儿明显跟了个油头粉面的戏子,这戏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和王燃在一块儿的戏子叶荷! 顾葭天生认人厉害,只见过一次便绝不会忘记,他记得这叶荷和王燃关系不浅,与贵人杰、邢无这类人又很有交情的样子,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也觉不喜,再加上昨夜分明是除夕夜,这混蛋在乔女士嘴里那样好,结果根本没有和乔女士过年的打算,一整天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现在被发现和一个戏子在洋行看新鲜玩意儿,若是被乔女士知道了,又要一场哭闹! 顾文武被抓住手腕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尤其是听见顾葭的声音,简直都有了阴影,生怕下一秒这个顾葭的保护神顾无忌就要一巴掌打掉自己的头! 不过好在他定睛一看,长吁一口气,说:“原来是你……” 顾葭心情复杂,原本为了陆玉山打起的好心情瞬间布满一层阴霾,脸色不善道:“是我,你怎么在这里?你昨晚没有回家?”若是回了家,乔女士大概是不会放顾文武单独出来和别人逛街的。 顾文武‘啧’了一声,挣脱顾葭本就没有捏得很紧的手,端着顾家大老爷的架势,把模样柔美的叶荷藏在身后,挺起并不厚实的胸膛,一脸严肃:“怎么和我说话呢?!我是你爸爸。” 顾葭从没把顾文武当爸爸,只问:“我问你,他是谁?” 153 被担心会不会乱搞的顾葭和陆老板正十分规矩的一个坐在圆凳子上, 一个站着开始试衣服,前者坐姿宛如大家闺秀,俨然是很得体的人物, 但眼睛却不受控制的乱飘,光明正大的欣赏后者曝于他面前的一切。 不管是背部那些因为反手卸下背心的动作, 还是解开皮带的动作, 每一个举动都让陆老板身上锻炼的当的肌肉线条弯曲隆起成漂亮的形状。 顾葭爱这样有爆发力、充斥不可预料的力量,把陆老板看得很是无奈, 干脆蹲下去半跪在顾葭面前, 说:“你小子, 是不是又想糟蹋我?”他玩笑。 顾三少爷却是被说中了心事,脸上讷讷不能言,漂亮的眼珠子移向一旁,才开口道:“怎么会?我们之间,不存在谁糟蹋谁, 是两厢情愿。” 陆玉山爱听顾葭说这样温柔的话, 多好听啊,‘两厢情愿’这个词多美啊。 “好, 我们是两厢情愿。”陆老板凑过去, 亲了顾葭唇角一下,“要不要和我在这里两厢情愿一回?” 顾三少爷本就心猿意马好久了, 得此提议, 简直和陆老板一拍即合, 双手立即都搭上去, 一面红着脸纯洁得像是在发光,一面又微张唇齿索吻迷人万千。 陆玉山情难自己,感觉自己这辈子若能同这样的顾葭永远在一起,那么便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是,下辈子破衣烂衫街头乞讨,也值得。 不对,还是不要穷困潦倒的好,下辈子若还有机会,当然是还要富可敌国才是,若是不能富可敌国,又拿什么养这败家的三少爷? 陆老板如此腹诽后,很快便根本无法分心,全心全意的照顾顾葭所求,一齐做着外头经理与伙计所能想象得最大胆的事。 另一面,领着叶荷气冲冲离开洋行的顾大老爷越想越不忿,心中自觉窝囊,又觉委屈了叶荷,面上挂不住,停在距离那洋行几十米之远的地方突然不动了,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一份信心般,故意大声告诉叶荷,说:“对了,本来是要送你对戒,怎的我儿一来竟是忘了……” 叶荷动作轻柔捂唇一笑,很是有些女子的风流:“顾大爷现在想起这个了?却是不必,我瞧你是怕你儿得很,我们换个地方也行。” 顾大爷昨夜本来是跟着乔女士的,分道扬镳后说是在茶馆等乔女士,但很快就耐不住寂寞,跑去听戏,又砸了几千块的彩头后,得到了叶荷的青睐,终于得到可以和叶荷吃一顿饭的机会。 当然了,顾大爷也知道叶荷除了和自己有些情谊,和别的主顾有来往也属正常,其中那位王燃便是叶荷的大主顾,不过顾大爷很相信自己和叶荷是心心相印的,所以出去和其他人应酬也没有关系,他都理解。 昨晚叶荷就是同王燃出去了,他在醉仙楼等了一晚上,一接到小子的信报便从王燃那里接叶荷去逛街,打算逛完街,买点东西,就去吃饭,吃完饭下午去游园子,乘船冬游。 154 一个人力车上头能坐两个人, 乔女士同顾文武好不容易汇合,正是要黏得紧紧密密才安心,便挽着顾文武的手一块儿坐在车上, 两人如同寻常夫妻一般说话,只不过顾文武心中有气, 面上不虞, 语气便不好:“你做什么邀请他们去我那里?我那里庙小,可容不了那么多的大佛。” 乔女士笑的很好看, 声音温温柔柔的劝说道:“这有什么?你不是大哥吗?暂且让他们安顿下来吧, 等晚上无忌来了, 问问无忌如何说这次事件,更何况爸爸也不见了,大家现在就各奔东西算什么事儿呢?” “……”顾文武意外的看了一眼乔女士,觉得乔女士有点奇怪,“你现在倒是对他们好, 可他们当初可没有一个同意你进我们家的门, 你这是……?” “我怎么?毕竟都是一家人,都是你的弟弟妹妹, 就算我不说, 你还能真的不管?” 这话却是说到顾文武的心上了,他是不可能真的不管的, 且不论父亲回来后会不会打断他的腿, 光是外头人的议论就能让他抬不起头来。 顾文武到了这个年纪, 很明白一些从前不太明白的道理, 比方说钱或许不能收买所有人,但没有钱却什么人都收买不了。 再比如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文不成武不就,但好在生了个有本事的儿子,老来不至于饿着冻着。 不过顾文武忽然想起唱曲儿很美妙的叶荷来,这叶荷虽是男子,但扮上之后比女子更媚态十足,无比的风流有韵味,和他情投意合,不会骂他,不会瞧不起他,更是同他一块儿抽、大、烟,谁都不必说谁的坏话,是个妙人。 他原意是想要等老太爷去世后,就能自主整顿自己的后院,先休了童雨心,再扶乔念娇,最后把叶荷也搬到一块儿,大家一起住。 叶荷与现在的戏班班主签了十年的合同,要叶荷跟自己,不再登台表演,那么首先就要一大笔钱去赎人。再来叶荷似乎欠了一笔外债,也不知道多少,这里也需要他来出,可现在他没钱,家里的情况破破烂烂,实在拿不出手,仅仅苟活而已,只能考虑朝乔念娇伸手借钱。 顾文武长吁短叹认为自己家境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半分钱都不想掏,但找乔念娇借钱,乔念娇肯定要借的,得先不告诉她自己要钱做什么,把叶荷接回来当作朋友居住着,慢慢慢慢再朝乔念娇透露他与叶荷关系好了。 顾文武心想,等那个时候,自己和乔念娇、叶荷都住在京城,哪里也不去,顾无忌和顾葭肯定不会待在这里,他早便听说顾无忌有到外地发展的念头,所以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乔念娇就是有胆子也撒泼不了几日,他随便哄一哄也就过去了。 说到底,顾文武根本从来都没有怕过乔念娇,很有几次真想翻脸不认人,毕竟也没什么感情了,可无忌在那儿戳着,他想翻脸也翻不了。 155 白可行潜意识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仿佛一根刺刺入肉里,他拔不出来,便一直想着这根刺, 直到这根刺融于他的骨血让他生死不忘。 他沉默了几秒,随后退出去离开, 没有要过去打搅的意思, 跟过去破坏人家约会算什么呢?他也不是多贱,不想自讨苦吃, 好歹得等陆玉山没了, 自己再趁虚而入吧? 白二爷向来思考问题简单粗暴, 喜欢一劳永逸,不考虑后果,于是立即就想着手让人办了这件事,他自己是决计不能亲手办的,为了这种人把手弄脏不值得不说, 日后也容易被小葭发现, 这样多影响和小葭的感情啊。 白可行记得陈传家和他说过,陆玉山的势力范围都在上海, 这里并没有多少能力让他手眼通天, 而且今日来陆玉山和江入梦等人很有些不对付,虽然江入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狗咬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哇…… 这样一个小插曲顾三少爷根本没瞧见, 但总是眼观六路, 好似背后都有眼睛的陆玉山却看了一眼门口, 不着痕迹的扯了扯嘴角,装作没看见白可行的样子,问顾葭:“你觉得这身如何?” 顾三少爷懒洋洋的坐到沙发上,手指在空中打了个转,说:“转个圈我看看。” 陆老板身高腿长,活脱脱一个衣架子,其实是穿什么都很有气势的人物。 然而顾葭对衣着方面很有些挑剔,摸着方才被啃过好几口的下巴,说:“不好,颜色不配你,格子西服显得你太过不稳重了,换了。” “好。”陆老板从善如流地进入换衣间去,顾葭便坐在沙发上摸了摸还发烫的脸颊,一面脸上冷静自如,一面心中有些惊慌,惊慌自己怎么一和陆玉山搅和起来,就有些不分场合,方才在里头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出来后这些店员看自己的眼光,如今坐在无数眼光中,要他假装看不见却也不可能。 但这个时候他决计不能认输,做都做了的事情,若是现在才害羞,岂不是让人更加看轻,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怎么样,是陆玉山跪他、爱他、毫无下限…… 顾三少爷薄凉的眼盯着那总瞧他的经理,经理立马垂首顿足,不敢多看。 他又瞧那些伙计,只见伙计们除了面色有些古怪,但绝没有任何轻视鄙夷的样子,都深深的低着头,好像地上掉了钱。 顾葭掩饰尴尬般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换了一身行头的陆老板便又出来了,这回陆老板穿着白色细条纹的灰色西装,肩上披着黑色的大风衣,带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帽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围巾,十足的大人物模样。 顾葭眼前一亮,拍了拍手,说:“好看!” 陆玉山对此没有感触,但顾葭既然说好看,那便好看。 “喏,拿着这个。”顾三少爷又递给陆玉山一个镶金边的文明杖,从装饰品里选了一架金框眼镜,给陆老板戴上,随后让陆玉山看镜子里头,“看!是不是感觉变了一个人?” 156 顾葭被陆玉山这颓然一变的危险气息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也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强撑道:“你说呢?!” 陆玉山看顾葭分明瑟缩了一下,但仍倔强的瞪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没有任何悔改和自我反省的意思,一时竟是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眸色暗沉有意干脆和这个漂亮的交际花摊开说话, 可只是贪图一时的痛快让两个人之前的温暖氛围化为乌有,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陆玉山思考不过一瞬, 随机松开捏着顾葭的手, 双手投降般举在两旁, 颓败的做出一副可怜样子,说:“对不起,我有点钻牛角尖了,是我的错。”说罢又去牵顾葭的手,拇指指腹温柔的拂过顾葭那出现一道红痕的手腕, 打从心眼里十分心疼, “疼吗?我不是故意的。” 陆老板这一番举动让顾葭瞬间没有了火气,顾三少爷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不喜欢陆玉山的某些强硬的态度, 一旦这人首先认错, 他就很愿意原谅对方,毕竟今天他本意可不是来吵架的。 “也不是很疼。”顾三少爷任由陆玉山帮自己揉手腕, 看这人又恢复那好说话的模样, 一面心有余悸一面略略不满地说, “陆老板, 你刚才是真的在生气吗?” 陆玉山和顾葭坐在人力车上,两旁是热闹的街景,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地面是雪水融化后污浊又满是泥泞的水坑,人力车不时趟过水坑,溅起无数泥点在人力车的车背上。 “没有。”陆玉山微笑。 “骗子,想不到陆老板也有要骗人的时候。”顾三少爷很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天生就会,“想必是真的对我有很多不满,不如咱们开诚布公的说出来,也好过让你烂在心里,长久下来,我们之间岂不是要生分了?”之前陆玉山也曾差点和顾葭吵起来,那回顾葭还没有同陆玉山如何如何,当即就要翻脸,随后陆玉山也是道歉得很是时候,并且说再也不同他吵架,感觉像是少活好多年。可现在看来小气之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奇怪的事情生气,一副要杀人泄愤的样子。 陆玉山听这话听得贴心,当即脱口而出道:“怎么会生分呢?我是坚决不会那样做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要我同你生分,不如说让我毁灭世界去更简单。” “切,尽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顾三少爷扭头不看陆玉山,动作幅度很小,但却让人看着格外可爱,是撒娇一般让人心动不已。 陆玉山于是立马又下意识的伏低做小,一把将顾葭抱在怀里,双手将人揽入,然后下颚抵在对方的发顶,感受那柔软的发丝触感,很是爱怜地道:“我从来不说漂亮话,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明明知道。” 顾三少爷歪在陆玉山怀里,嘴上笑道:“那你方才一副要撕碎我的样子,好像我多可恶似的,喏,我给你机会表达不满,你自己不说,日后可不要后悔。” 157 顾葭。 乔万仞的‘好外甥’。素未谋面, 一见倾心。 他对顾葭知之甚少,但仅凭短暂的几次会面,乔万仞便能猜测到顾葭是个很开朗活泼爱玩的性子, 是惯于享受万众瞩目的漂亮公子,是私底下会胆大包天寻求刺激的不安于室的家伙。 是眼前这个陆老板的私密爱人。 “怎么了吗?陆兄可是有什么难处?”乔万仞云淡风轻的询问着。 陆玉山摇了摇头, 一副惭愧的样子道:“实在是很抱歉, 突然想起我钱夹在小葭那里,如此便没办法请乔帅喝咖啡了。” “我道是怎么了, 这没关系, 我来请便是, 你既是小葭的朋友,便也是我乔万仞的朋友,不需要同我客气。”乔万仞大方的摆了摆手,右后方的副官便腾出手来掏钱给咖啡店的姑娘,两人花了两块钱买了两杯美式咖啡, 一点儿奶糖都没有加, 热腾腾的端到两人旁边的小木桌旁。 木桌很高,刚好适合穿洋裙的小姐坐在这里品味咖啡, 但乔帅与陆老板显然不是什么有品位的人, 两人坐下后都随意的用小勺子搅动咖啡。陆玉山搅动了一两下便朝后靠在黑色的铁艺椅背上,好整以暇的望着乔万仞, 双手手指交叉放在小腹前, 慵懒地说:“多谢乔帅请客, 日后陆某定是要回请的。” 乔万仞让副官站到别处去后,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望了望周边的人群风景,淡笑说:“都说了不必客气,我是小葭的小舅舅,你是小葭的亲密朋友,请小葭的亲密朋友喝一杯咖啡都需要陆先生时时刻刻地记在心里要回请,那才真是让人觉着没有意思。” 陆玉山笑而不语。 乔万仞也松开搅动咖啡的手,翘着二郎腿仰头看了看天空,随意地问:“陆先生今日也是同小葭一块儿逛街来的?” 陆玉山不置可否地换了个姿势,手肘轻轻磕在椅子扶手上,右手微微反过来,以手背撑着脸侧,道:“乔帅也是一大早来逛街买的?” 乔万仞说:“是也不是,主要还是给上峰拜年,今次东三省的仗稀里糊涂乱七八糟,小胜几场,但战事吃紧,还需要更多的军饷,我来京城就是周旋军饷来了。” “哦?事态很严重吗?” “不好说,但日本人据说已经打算要帮那天津的皇帝复辟,要搞一个满洲国,这个消息应当不假,我想他们是想要将东三省作为复辟的据点。”说道这个问题,乔帅言语之间已然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他神色肃穆,通身溢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杀气来,“呵一群日本猴子。”说罢,乔万仞端起咖啡将咖啡一饮而尽。 陆玉山仿佛是很赞赏地说:“乔帅好气魄!我想前线若是有乔帅这样的大将,应当是能够将那些企图以复辟侵占我国土地的猴子们干净杀绝!” 乔万仞眸中掠过一抹精光,忽地说:“光靠我哪里够呢?没钱啊……如今到处都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还一派祥和,只有我们这些大本营在东三省的人才拼命,而且热河现在各路军、阀也打得火热,到处都要钱,还有人靠着日本人的支持,很占上风……陆老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158 曾经的荣茂通讯社内一派忙碌景象, 空气里弥漫着酸臭的味道与烟雾,好似黑云压城一般占据了通讯社上空一半的位置。副社长唐茗正抽着烟,眯着一双丹凤眼透过银边眼镜看手下送上来的文件。 他身上穿着四天未洗的灰色衬衫, 腿上是穿了一个月没脱下来过的黑色长裤,手边的烟头被他抽得见了底, 便顺手丢进桌上装了水的小水缸里泡着。 当唐茗看完这一份新闻稿后, 他吐出一口浊气,好似肺里的烟才迟迟从身体里涌出, 他抹了一把自己油腻得根根分明的头发, 然后敲了敲桌上的按铃, 顿时整个通讯社里所有员工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他。 唐茗生得模样不错,只是太过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以至于不过二十九岁的年纪,便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的老学究。 不过形象对唐茗而言不值一文, 在这样的大争之世, 他可没时间将功夫都花在打扮上,他需要信息, 需要结交同行, 需要防范各路牛鬼蛇神,需要维持通讯社的正常运营, 需要同各大商人保持友好, 偶尔需要谨言慎行, 偶尔又需要一鸣惊人, 他太忙了,因此脾气更懒得收敛,直接将手中的稿子丢出去,数张信纸立即犹如天女散花飞得到处都是:“这都是写得什么东西?!我若是买这样的报纸看那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张众呢?!给我过来!你看看你写的到底哪里将大老板给我们的信息整合完整了?!东一片西一片,就算给我一百万让我看,我都读不下去!还和我说是留洋回来的,你就是这样浪费你家钱的?!还不如把你留洋的学费捐给街头专说‘艳鬼二三事’的老跛脚,资助他全年无休的把故事讲完!” “拿回去重改!大老板说了,今天若是不能印出来,咱们的投资也就泡汤了!你们要是觉得就这样算了,消极怠工,那不如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还少发一个人的工钱!就算到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也做得比你们所有人都好!” 唐茗恶毒的话从嘴里说出,眉飞色舞的样子被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公子瞧见,他立马又变了脸色,露出个疑惑但与之前大相径庭的和平态度走到双开门大开的走廊上去,问眼前模样着实标致的男人说:“你是谁?这里是荣茂通讯社的地址,先生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下楼后再往前走一百米,看见有个白色的石膏雕像的地方,那才是金家少爷办的诗社。” 此前也有人走错路,喝醉了的公子哥们搂着小姐们就要进来作诗。 顾葭在脑海里想过唐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光听名字,就幻想着一个穿着长袍的严肃学者,和他的好友杜明君或许差不多,可谁知道竟是这样一个邋邋遢遢,恃才傲物的人物。 顾葭不着痕迹的愣了一秒,倒是意外地没有对此人产生恶感,反而很是好奇,他还从未结交过这等有趣的人呢。 159 顾葭脚步轻快的下了楼, 甫一踏在地面,便遥遥隔着一条人潮如涌的街道看见了陆玉山。 陆老板在顾葭的眼里,比任何人都要惹眼几分, 毕竟是刚刚打扮过的人,身材气质通体气派往哪儿一放, 都是焦点。 顾葭心里还很有些自豪, 但紧接着瞧见陆玉山对面坐着的乔万仞后,就疑惑起来, 心想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么就坐一块儿喝咖啡了呢? 顾三少爷怀着这样的疑问, 快步走了过去, 绕过一群讨饭的小叫花子,随手丢了一把银元便站在了陆玉山的身后。他玩心大起,对着发现他的小舅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双手一下子捂住陆老板的眼睛,笑得阳光都在他发稍多停留了几秒, 闪耀不已。 乔万仞得了顾葭的眼色, 明白人家是要捉弄陆玉山,可陆玉山估计早就通过搅动咖啡的铁质小勺子的反光看见了顾葭小贼一样偷偷接近的俏皮模样。 乔万仞没有拆穿, 他可不做这个恶人。 “陆老板, 猜猜现在蒙着你眼睛的人是谁?”乔帅好像很乐意陪玩,对着顾葭点了点头, 帮忙询问。 陆玉山睫毛划过顾葭的手心, 好整以暇地发处漫长的‘嗯’声, 而后猜测:“是凤来楼的小翠花吗?” 顾葭一听这话就知道陆玉山又在逗自己, 分明是知道自己在他身后,于是很亲昵地埋怨道:“你真无趣。” 说罢,手从陆玉山眼睛上正要挪开,谁知却一把被陆玉山拉住手腕,整个人几乎被背在陆玉山的背上。 顾三少爷惊讶了一小下,随即一口咬在陆玉山的耳朵上,挣脱桎梏后坐到陆玉山和小舅舅中间的凳子上,对陆老板挑眉说:“哈,你活该。” 陆老板揉着耳朵,轻笑不语。 乔万仞见这两人若无旁人的打情骂俏,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眸底是极致冷淡的色彩,再撩开眼皮看顾葭与陆玉山时,便又是浅淡的笑着,问顾葭说:“小葭,方才你去哪儿了?我都同你这位好朋友谈了一宗大买卖,你才姗姗来迟。” 顾三少爷立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小舅舅的身上,他可是早便打算要借小舅舅的势去扶持分社,因此全然没有和陆玉山继续腻歪的意思,身体立马倾向小舅舅,双手小动物一般依赖上去,拉着人家的手亲亲密密地说:“小舅舅,实不相瞒我有事拜托你,这件事正巧和你问我去哪儿的答案有关,你若答应了我,我就告诉你答案,不答应那我也不告诉你我去哪儿了。” 乔万仞扫了一眼顾葭牵着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状似云淡风轻、心胸开阔的陆老板,点了点头,说:“说。” “那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你都这样说了,我若不答应,岂不是显得我这个新上任的小舅舅很不负责?” “怎么会呢?小舅舅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血浓于水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个世上若是你不帮我,谁还会帮我呢?”顾三少爷又是张嘴就来一堆的甜言蜜语,暧昧至极,“而且也的确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不过就是希望让那边曾经的荣茂通讯社投靠到小舅舅的麾下,好不好?” 160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方才我明明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顾葭很不喜欢这样被陆玉山压制着的感觉,好像头顶随时随地都有一座大山即将倒下,而比他高的人并不会帮他顶着。 “你根本就不打算和我说清楚, 不然也不会灌我喝那么多的酒。” “可你不是没醉吗?!” “我醉不醉与你到底有没有灌我是两回事,顾葭,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是真心要同我分手,还是因为你那个该死的巨婴弟弟在背后撺掇你这样做的?” 顾葭愣了一下, 随机一巴掌扇在陆玉山的脸上, 目露凶意, 丰软的唇上分明还残留着对方温柔的触感,但却说出残忍的话来:“你在说什么东西?!你才是巨婴!” “怎么?是我说错了?不,我没有说错,你看看你们两个相处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你把他当儿子, 他把你当妈, 就算是真正的母子也没有你们两个这样扭曲的关系!”陆玉山笑着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东西,而显然你和他都很清楚这件事, 所以将彼此看作是这个世上的唯一, 可你不觉得可笑吗?本身他就是畸形的产物, 你……” “够了!”顾葭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恶寒, 他根本无从得知陆玉山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秘密的,这件事应该早就烂在乔女士的腹中,所有的知情人都不会说出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手下意识地成拳,紧紧捏着,方才还在陆玉山背上刻地图的指甲被用力刺入他的手心,他却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陆玉山气昏了头,本能地将一切过错都推到那个名叫顾无忌的混帐上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和顾葭在一起的最大障碍就是这个人,所以他几乎一股脑的将自己所知道关于这对‘兄弟’的秘密脱口而出,并刻薄地评价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好让自己有发泄的出口,而不是冲动的随便拿起什么顺手的东西把眼前这个刚从自己床上下来的顾葭的腿打断。 “你说我怎么知道的?全世界都知道了……” “你放屁!你调查我?” “我就算调查又怎么样?你是我恋人。” 顾葭这次用力推开陆玉山,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谁说的?谁承认了?我从来不喜欢你,是你非要缠着我的!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陆玉山抓住顾葭的手腕,一时头晕眼前发黑,心口仿佛堵了滚烫的岩浆要从他的喉咙喷涌而出,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另一只手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便掐住了顾葭那纤细的脖子,将人几乎要举起来一样手背青筋毕现! 顾葭脚尖都快要离开地面,双手慌张的握住陆玉山的胳膊,长着唇,急促的呼吸,眼眶滚烫,面颊绯红,从被掐住的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161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玉山突然站起来,他那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于他无关, 赤脚走进浴室里。 他想要泡澡,然而等待热水灌满浴缸的过程太过漫长, 他只能侧坐在浴缸的外面, 冷淡的视线从浴缸上不属于他的黑发看起,一路看到那被使用过的方巾。 陆玉山长久的盯着这些属于另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忽然不知道改怎么才能将这些痕迹屏蔽掉。 是了, 屏蔽。 他陆玉山好歹是陆家七爷, 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遭过此等狼狈之事!不过是一个顾葭罢了,只要他想要,千千万万个顾葭他都找得出来! 陆老板的热水终于放好了,他利落的坐进去,热水毫不意外被他挤出, 哗啦啦流了一地, 水声取代了他孤独的呼吸,一时间造成这个房间里就算只有他一个人, 也不寂寞的错觉。 陆玉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打算休息,可谁知道闭上眼睛后他耳朵里便满满都是顾三少爷方才说的话, 说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呵, 这绝不可能, 绝对不是。 陆老板不打算折磨自己, 他坚定自己和顾葭是有感情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能够让他这些天比过去的十几年都要快活? 陆玉山几乎都要爱上这座古老的城市了,爱这里的雪,爱这里的冷空气与天上的月亮。 他感到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了,于是立马沉入浴缸里,在水里睁着眼睛,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看那贴了碎花的屋顶,嘴里不时吐出空气,一串串地往外跑。 末了,水都似乎不热了,陆玉山才从水中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息,随手扯了一条方巾擦脸,然后一面走出去,一面披上浴袍,随随便便的穿戴整齐,把玉章揣进口袋里,也离开了这里。 此时天色将晚,不过才七点的样子,天空便阴沉沉的好像又要来一场大雪。 一楼的前台小姑娘瞧见从电梯下来的陆玉山,还很意外这位客人怎么就出来了,连忙叫住那位客人,说道:“陆先生,陆先生,您今晚就退房吗?” 陆玉山点了点头,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什么意思,也不打算回和平饭店了,他分明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务需要处理,打算先回当铺,买第二天的火车票回上海。 “那陆先生您同伴让我们送您的花怎么办?”小姑娘应该是位刚毕业的女学生,剪了时兴的短发,戴着蓝色的发卡,对这在同一间屋内呆了一下午,但却分别离开的男士感到好奇,“那位顾先生之前交待要第二天给您送去醒酒汤还有一束鲜花,放了十块钱在我们这里,您既然现在就走,那么这钱只能先退给您了。” 陆玉山看着小姑娘双手捧过来的十块钱,没有去接,一边离开一边说:“送你了。” 陆玉山一面离开一面恶狠狠的踩着地面,每一步都像是要走出六亲不认的恨意,心里七上八下,真是恨不得现在就跑到和平饭店去将那个叫做顾葭的人捉出来好好审问一番,不是说好了要分手,怎么又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迷惑人心的东西来招惹他?! 162 大约两个小时以前, 顾三少爷怀着满腔的怒意, 坐着人力车回到和平饭店, 下车的时候刚巧碰到了无忌的随身下属陈幸。 “欸, 陈幸!你过来一下!”顾葭从人力车上跳下来, 对着车夫抱歉地笑了笑,然后颇羞窘地问这位这些天一直守在他门口当门神的陈幸,“无忌回来了吗?” 陈幸今日一整天都在处理和平饭店的内鬼问题,身上还湿润着, 像是不知道是不是从哪里淋了一场雨,见顾三少爷一副人面桃花的样子扑面而来, 双手下意识的几乎要接住这人,奈何顾葭站在他面前便来了个急刹车,张口说话, 也只是念着顾四爷。 “四爷还没有回来, 三少爷有什么事吗?”陈幸瑟缩地将手揣进兜里, 即便他感觉自己这样的举动太过明显,回被顾葭看穿。 “是这样的,今天我出门把钱花光了,可否借我一些让我付了车费呢?”顾葭可没有撒谎,本身出去的时候他口袋里就是零蛋,花的都是陆玉山的钱,所以也算是花光了。 陈幸点点头, 正要掏钱, 却见不远处的弟弟陈福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 给顾葭结了帐,然后小跑过来与他们会合。 “哥!三少爷!”陈福似乎不大敢看顾葭,只是最初扫了顾葭一眼,随后都只是盯着大哥,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顾葭没有注意这些,他太累了,一下午的高强运动再加上傍晚的惊吓,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继续和人打交道。他将空间留给这兄弟两个,自己坐电梯上楼去,回到自己房间里后,规规矩矩地脱了外衣换上睡衣才一下子跳到床上去,把自己用被子裹成一只大虫蛹,沉沉睡去。 顾三少爷是可以轻易地什么都不管,可陈家兄弟却不能,哥哥陈幸拉着弟弟陈福到角落里,张嘴就问今天一天三少爷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然而弟弟陈福却很为难的看着哥哥,一副不想让哥哥受伤的样子,说:“这件事恐怕和你说不大合适,我还是单独和四爷说的好。” 陈幸原本对弟弟这张狗嘴里吐出的玩意儿很不以为然,可是说得多了,他自己也开始后知后觉自己的不对劲,就好比方才三少爷那样扑过来,怎么可能是要扑倒自己的意思呢?他的非分之想都是妄想,不该继续下去了…… “也好,一会儿等四爷回来,我们一起汇报,今日我也找到了害三少爷的人,正是平日里送饭的那个小谢,他收了江老板地下小弟的好处,一日三次地给三少爷喂药吃,药也拿去鉴定了,不过结果得等明天才能拿到结果。” 陈福丧着脸,对大哥所说的事情没有一点儿反应。 “你发什么呆呢?” “啊?”陈福怔怔的回神,摇了摇头,尴尬的说,“哎,只是在想一会儿该怎么回复四爷才不会被揍。” “能怎么回复?无非是实话实说。” 163 顾葭不知道弟弟所说的话究竟是不是心里话。 平心而论要顾葭看着弟弟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共度一生, 对他来说也并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这意味着弟弟对自己的爱会分出去一半, 或许是分出去一大半给那个嫁给弟弟的女人, 而他便要退居二线, 在然后弟弟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或许就要退居地三线了。 人都是自私的,顾葭心想自己从前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无忌总是将那些甜言蜜语挂在嘴边, 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我以后就算是娶了媳妇儿,我晚上也和哥哥一个房’。 听啊, 多让人安心! 所以顾葭忽然明白,总是让弟弟暴躁如雷,破坏家具乃至自我虐待, 归根究底, 是他的错, 他没有摆正自己的态度,就如陆玉山所说,他将无忌当成自己的亲子,虽然很难以启齿,但他的确把弟弟摆放在这样的位置,而弟弟显然也将他自己摆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所以要弟弟接受自己完美无缺的单亲家长和另一个男人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并且还时时刻刻注意着隐瞒他, 这岂不是给弟弟一种错误的信息, 以为自己多在忽陆玉山一样, 要和陆玉山关系更好,把无忌排除在外了。 他真是个不合格的哥哥。 顾三少爷自觉自己太坏了,让弟弟这些天忍受这样大的委屈,到头来懂事的弟弟还自我反省,说要理解他,要给他自由,可顾葭想,他不要自由,只要无忌开心,他真的一辈子不要其他人的陪伴,只要无忌永远和他这样好。 不过或许陆玉山说自己和无忌之间的关系过于畸形也有几分道理。 试想哪个婆婆会在婚后还和儿子住在一块儿,儿媳妇儿倒是被赶到一边儿去了? 但顾三少爷才管不了这么多,他干嘛要把自己代入到婆婆的角色?!无忌还小呢!还没有找到想要结婚的女孩,所以至少现在他不可以先一步离开无忌,绝不可以! “说什么傻话呢?莫说是一点时间,很多很多点也是可以的。”顾葭笑着要坐起来,可立马又被顾无忌按了回去。 只听顾无忌捏着他的手腕,心疼万分的亲了亲,又去摸他的脖颈,那上面想必也不会多么好看,定是留下了一个被掐过的痕迹。 顾葭不愿让无忌担心,笑道:“这些都没有关系,是小事,还有大事我没能和你说呢,要听吗?”顾三少爷咬了咬下唇,一副自己可能闯祸了的表情,亟需自己的万能弟弟来解围。 顾无忌果然对此很上心,虽然并不打算放过顾葭,但还是愿意先听听哥哥想拿什么借口转移注意力。 顾葭终于是能够坐起来,把被子拉在胸前盖好,搂着弟弟到旁边一块儿靠在床头讲话,说:“今日和陆老板谈的不甚愉快,所以无忌,你或许以后见到他,没办法和他作朋友。” 164 刚好看见这一幕的顾无忌站在不远处停住脚步, 双手抱臂靠在墙角的位置,黑发上落了一层银色的雪,呼吸轻慢, 嘴角带笑。 像是没料到场面会演变得这样劲爆,这会子他再去同这个陆玉山说什么都不妥了, 针锋相对都让他感觉自己是在做多余的事。 他不愿自降身份, 但又考虑到陆玉山凶名在外,很有可能恼羞成怒, 若果真如此, 自己还是应该在下面就同这位丢脸丢到家的陆老板把事情处理干净, 以免让哥哥受到伤害。 想到这里,顾无忌脑海里是一闪而过顾葭身上的各种‘伤痕’,还有那最为惹人注目的脖子上的一圈印记。 他叫来身边跟着的随从林安,此人乃他手底下最为沉默寡言的得力助手,今日当机立断从江入梦手里取来五十万的款子都是此人操纵的, 其间曲折诡计无法概述, 但顾无忌作为幕后黑手,也不得不心情舒畅, 直接让林安将装了五十万巨款的箱子给那位淋了一身水的落水狗送去。 随从二话不说地照办, 厚底的靴子踏在将积未积的雪上,从顾无忌的这头走向无数目光中心陆玉山之所在, 停在这位湿淋淋地陆先生面前, 不看这人一眼便开始说道:“陆先生, 我家先生说了, 这是三少爷从您这里借的五十万,暂且先还给您,其余外加利息三个月结清。” 浑身湿透了的陆玉山头发难堪地黏在脸颊上,略长浓密的睫毛被冷水聚成一团,像是一簇簇的黑百合,落下一片阴凉的影子在眼睑下。 他听了这样的话,一双阴鸷的眼忽地望向五楼的某个房间,又复看向来着手中捧出来的箱子,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冷声道:“算了,给出去的东西,老子再要回来算什么意思?我不要了。”说罢把手中的鲜花朝空中一掷,转身离去。 陆玉山离开的不快不慢,仿佛是怒急之下的佯装镇定,企图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又像是被冷水一头浇醒了醉意,脸皮火辣辣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愚蠢。 ——我真是疯了。 他这样想,也对身边的新朋友霍冷说:“你瞧见了?” “嗯,瞧见了。”模样清瘦,眼窝深陷的俊美青年霍冷微笑道。 “我真是疯了才会听你的话,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以后再也不要和我提他了,我和他再无干系。”陆玉山坚定的说,“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回上海了。” 霍冷:“你是想当逃兵吗?” “不是逃兵,是再纠缠下去没有意义,他将那个巨婴当作生命的意义,眼里看不见其他人,我就算把命给他,他也不会爱我。我这个人很独,如果不是完整的东西,我不要,更何况他现在厌恶我,我何必自找苦吃?”陆玉山方才被霍冷撺掇着满怀期待地买了花,借着醉意,忐忐忑忑的站在楼下大声表白,自以为满是有诚意的了,他的微之应当会感受道他的诚意,他的悔意和他的爱意,然而事与愿违,顾葭当真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玩玩而已,人家当初所说‘迷恋你的□□’这句话,也并非情、趣而是事实,亏得他当时以为这是夸他身材好,心里暗暗欢喜。 165 大年初二应当不能睡懒觉, 往年从这个时候起,不必走亲戚的顾三少爷会打扮得精神漂亮,伙同天津卫的一众游手好闲老少爷们一块儿去赌、场摸几圈, 众人热闹到半夜再让赢钱的那位请客包场跳舞,顺便请当红的小姐来作陪, 然后从初二一直打牌到十五, 这年才算过去。 到了京城这边,顾三少爷显然没了可以陪他打发时间的狐朋狗友, 但他现在似乎也不需要了。 这里一大早就有人敲了门来送报, 只不过被外头的保镖拦下, 直到顾无忌准时在七点醒来,出去将报纸拿到桌边阅读,顾葭才被一通催命的铃声叫醒。 顾三少爷眼睛只睁开一道缝的程度,电话就被顾无忌接了去,他尽可以继续接着做梦, 然而顾三少爷心里惦记着不在身边的弟弟, 很想和无忌好生生的悠闲在一块儿度过充实的时光,于是也没有在床上发呆的功夫了, 懒洋洋的坐起来, 伸了个懒腰后,他穿着拖鞋走到顾无忌的身边去, 被弟弟一揽坐到顾无忌身旁的沙发上, 整个人陷入柔软的皮质沙发里, 耳朵凑到听筒的外头与弟弟一同听电话。 顾无忌此时已然洗漱完毕穿戴整齐, 顾葭心思不在电话里头,惆怅地用手扯了扯自己绸缎的睡衣,苦恼的看着睡衣上濡、湿的两小团痕迹,然后对着正在听电话的弟弟指了指浴室,得到无忌的点头后,自己才前去浴室冲澡。 顾葭像是睡一觉就忘了一切烦恼一般,天生就该快活无边,他似乎完全不记得昨日同另一位陆姓男士的不愉快,一边冲澡一边嘴里随意哼着小调,把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才算痛快。 他的小洁癖发作完毕,裹了一团水汽犹如腾云驾雾般从浴室出来时,他的无忌已然打完了电话,坐在摆了一桌中英式合璧早餐的桌前看报纸。 顾三少爷见状,心情都莫名更加美好起来,他一边走到衣柜的位置将所有柜门打开,一边对弟弟道:“我今天穿什么啊?” 顾无忌耐心地说:“哥一件件试给我看,我是很欢迎的,可今天恐怕需要出去同顾家的那些人做个表态,方才的电话正是顾文武那边的小公馆打来的,催我们过去。” 顾葭听闻这话,很有些脾气的说:“若是他打来的,你就该直接挂掉。”他一面说,一面找了一套有毛领的西装出来,两三下把自己打扮得风度翩翩,但紧接着又被走过来的弟弟扒了个干净,换了一身更加暖和的袄子外加长袍、长大褂。 顾葭对此很不满意,可怜兮兮的看着弟弟,企图恢复自己的摩登做派,然而后者不为所动,甚至‘变本加厉’给顾葭又套了一圈厚厚的大围巾,于是顾三少爷也不甘示弱,拉着弟弟也要给这人套上一圈围巾戴上一顶红色的针织帽子方罢,也不管什么搭配不搭配了,互相伤害吧! 166 顾三少爷在大年初二的上午便被弟弟又治了个服服帖帖, 其后几日当真对弟弟言听计从,乖巧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这等乖巧也就维持几日而已,等正月十四那天, 顾葭和新朋友唐茗、王如烟还有小舅舅一块儿去猎场围观行刑的时候,便故态复萌, 花蝴蝶一样蠢蠢欲动, 想要穿梭在名利场上去好好放松放松。 猎场上被行刑之人乃邢无一人,还有一位将京城灰色生意垄断的老板贵人杰早早裹了包袱逃之夭夭, 想必是很难再追查到此人, 毕竟如今这个年代, 即便电话取代了电报、火车取代了马车、工业取代着人力,但想要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也还是很简单。 京城市长今日亲自到达猎场对这等为害人间的罪大恶极之人的枪毙仪式进行监督,眼瞧着就要一枪毙命了,王如烟到底还是不敢看, 挽着顾葭手臂的手都抽了出去, 连忙和姐妹们躲开,说是怕中午吃不下饭, 晃着银色小包就匆匆想到猎场外围去。 顾葭笑道:“方才还说你是巾帼英雄呢, 这就跑了?” 王如烟王小姐仰着下巴,道:“这等脏眼的事儿, 我是不爱看!” “好, 那你们且先在外围等着, 我陪唐先生接见了市长再去见你们。”顾三少爷安份了好些日子, 前几日总没什么活动让他出来,跟着弟弟跑的都是顾家的事情,乱七八糟,他很想让弟弟甩开手去别管,然而见那些人又可怜得紧,一朝沦落到没房子住的地步,谁能受得了啊?可后来顾葭见顾文武和顾知礼即便身上没几个钱也想要将顾老爷子的葬礼办大,又觉得自己的通情实在没必要,还不如给路边的猫猫狗狗实惠。 “等会儿三少爷陪我去见市长吗?”唐茗熬过了报社即将破产的阶段后,把胡子一刮、西装一穿、顿时又意气风发,年轻了十岁一般时常给顾葭打电话,言语之间常常流露出对顾葭的敬佩与崇拜,虽然顾葭并不知道这人在崇拜自己什么…… “不了,我记者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只是作为你朋友来参观,你可莫要说漏了嘴。”顾葭连忙与唐茗咬耳朵。 似乎是很闲的乔大帅懒洋洋的看了身旁的顾葭和唐茗一眼,冷静平淡的视线犹如一双无形的手划过顾葭线条迷人的侧脸,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虚化,只剩下顾葭,然而当视线触碰到顾葭那和唐茗紧紧相握的手时,一切特殊的虚化都如镜花水月散开。 唐茗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巨大关注,前些时间他借顾葭的报道实名举报贵人杰与邢无的恶行,本意并没有想要为自己图谋好处,只是单纯觉得自己首先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为自己的言论负责更容易让大家相信自己报纸上所说的话都是事实,谁知这样的操作使他一举成名,真正挖出黑暗的顾微之却默默无闻,这让骄傲如唐茗这样的人心里很不舒服,因此三番四次与顾葭表明自己没有要抢功劳的意思,也三番四次得到顾葭不在意的笑容。 167 关于王家的婚礼, 顾府这等破败了的新丧府邸若是去参加,总是不大妥当,再者两家人又实在没有什么结实的关系, 顾府如今亏了个底儿掉,又风风光光将顾老爷子大葬了一场, 生活都几乎要无以为继了, 于是也就各房推掉了不少活动,如同一窝老鼠崽子, 大老鼠揣着小崽子们吃饭的家伙入土为安了, 留下这些惶惶恐恐的小崽子们坐吃山空并怀念大老鼠还在时嘴里的奶嘴。 幸而这一窝崽子里有一位变了异, 早早腾开手抓着心爱的顾葭远离这样糟糕的顾府众人,连老爷子的葬礼都只是送了礼金,摆出恩断义绝的模样,维护在顾家得不到好脸色的哥哥。 顾无忌与顾葭这两人的阵营坚定又和谐,跳槽到顾文武那一头的乔女士便开始左右为难了, 更何况如今困扰她的还有另一桩心事, 那便是牢里的大太太童雨心被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狗屎脑袋是不是被门挤了,竟是将这样祸害全家不得安宁的小偷给放了出来! 乔女士想到这里, 手里的手帕被她握得紧紧的, 好像手帕便是童雨心了,得把这人的骨头都捏碎才好, 以免来打搅她和顾文武的生活。 她叹了口气, 心中郁结不少, 可也没有个主心骨, 只等顾葭回来,好掰碎了这些事情给顾葭听,来征求一些意见,只不过听了意见后,她照不照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是说和小弟出门去猎场了吗?怎么都大中午了也不见个人影?那新交的朋友唐茗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葱?我怎么从没有听小葭提起过?”乔女士坐在摆满了山珍海味的大圆桌面前,黄色的桌布遮盖着她搅动手帕的指头,几日的辛劳使她眼窝深陷,于是脸上的粉便多抹了一些。 双手放在小腹前十指相扣的顾无忌一言不发且眼神漠然,盯着自找话说的乔女士,瞳孔里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友善的情感,一旁跟着乔女士来参加这场饭局的红叶则好像一个大好人,可怜兮兮,眉毛都弯成一个愁苦的‘八’,对乔女士说道:“大奶奶你不必着急啊,顾三少爷出去时身旁的人都要站不下了,又有您的小弟跟着,决计不会出事,且放宽心吧。” 乔念娇听了这话,一时很是贴心的和这位怀了老爷子遗腹子的红叶手拉手叠在一起,叹息道:“是这个理,可做妈妈的,总是担心,这个是免不了的。而且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我总觉着自己是忽略小葭过久了,心里正后悔着呢,思考一会儿要怎么和小葭道歉。” 红叶见乔念娇推心置腹般地和自己说话,面露感动,甚至还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大奶奶怎能这样说自己呢,你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三少爷也有自己的生活,要我说成年的孩子,很应该像三少爷这样成日交际不断,这样才是个人物呢。” 168 至此红叶的安顿便有了着落, 乔女士对着红叶摆了摆手,让红叶也出去等着,留下她和顾葭母子两个真真正正开始二人时间。 顾葭有时候是很厌恶乔女士这等做派的, 毕竟他太明白接下来乔女士要说的是什么了,无非就是顾文武…… “小葭, 当初无忌说是要帮咱们家讨回公道, 如今也没有个结果,他有没有和你说到底是谁将咱们的宅子拿走了?总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没了吧?” 顾葭摇头:“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日后我们一大家子总不能都住在那样个小公馆里面, 莫说人多不方便, 就是你也不能总在和平饭店住哇, 我们可是一家人,你离我那样远,长久下去,也不知道被顾无忌笼络到哪儿藏起来,如今我要见你都已经是比登天还要难了, 你还要为难我……” 顾葭低着头, 唇瓣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乔女士自觉占了上风, 心便软了下来, 拉着顾葭的手,好生生的看了看, 觉得儿子的手也是漂亮的, 随了自己:“小葭, 妈妈这些天没有关心你, 是不是埋怨我了?” 顾葭怎敢啊,他只是对顾文武不满:“没有的事,你总这样怀疑我,我的心都要被你戳得千疮百孔了,以后再这样说,我就当真不见你,日后去上海也不带你了。” “上海?谁要去?”乔女士紧张了一下,将顾葭的手拽得紧紧的,好像下一秒她的好儿子就要离她而去,“反正谁去都行!只你不行!” 顾葭连忙安慰说:“我又没说当真抛下你,妈,你也同我走吧。” “走?”乔女士不愿走,她半辈子都想要留在京城,半辈子流落在外头,好不容易回来了,她的家就在京城,她哪儿也不去,她既然是离开不了,那么顾葭,这个她唯一的儿子,她的宝贝儿子也不能走! 乔女士精明着呢,她很清楚自己是离不开顾葭的,顾无忌放不下顾葭,自然也就放不下她,而现在顾文武正对她浓情蜜意,两人好像是被王母分开的牛郎织女,终于跨过银河在一起了,每天都腻腻歪歪。可腻歪之余,乔女士每天都听见顾文武唠叨家里没有余款了,不能出去游荡,也买不起时髦的衣裳,逛不了戏园子,连从前的朋友都没脸相见。 乔女士被哄得晕头转向,心心念念要为顾文武撑起这个家,总而言之是要将童雨心比下去才行! “我怎能走呢?我娘家也在这里,而且妈都老了,就想和你爸平平安安的在这里过活,没有再到处跑的力气了。”乔女士感叹。 顾葭一下子将布丁戳了个稀烂,斟酌着语气道:“无忌说京城没有什么发展的前景的,要到更和外国接轨的地方去闯一闯,大男儿志在四方,我是想要跟他走的。” 这对母子都念着另一个男人,从没考虑过自己,且都对对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嗤之以鼻。 169 顾葭在浴缸里等顾无忌过来的时候, 心有余悸地思考着什么,及至听见无忌训斥外面保镖的声音消失,他才缓缓眨了眨眼, 捏着浴缸光滑边缘的手指指腹不断扣着浴缸壁,一面听着这刺耳的声响, 一面沉默。 顾无忌身材极好, 裹着浴巾,浴巾堪堪挂在他的腰上, 露出前腹两道迷人的通往隐秘之所的线条, 他赤脚走在布满水花的雕花地板上, 装作很冷的样子一下子钻进大浴缸里同顾葭面对面坐下,如果在场有第三人的话,从第三人的角度看去,便能看见两双大长腿叠在水中,被仿佛拥有了颜色的热水裹进迷幻又充满魅力的世界。 在外头还凶神恶煞的顾四爷喟叹着吐出一口浊气, 在热水缭绕的雾气里笑着看他的哥哥, 很明白哥哥在想什么,可他以为没有必要让顾葭为这些小事操心, 便突然将一张帅脸凑过去, 和顾葭挨得很近很近,微微偏着头, 使得那蓬松的黑发一时偏向一侧, 露出凌厉的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的眸子充满爱意, 甚至可以说是溺爱:“哥,你在想什么?” 刚经历了虚惊一场后的顾三少爷显然突然明白了弟弟为何这些天总在催促他们一同离开,是京城太危险了,不管是什么危险,什么人带来的,能否化解,还是弟弟根本不想化解,总而言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顾葭手指还有些颤抖,脱力般将额头轻轻抵在顾无忌的额头上,呼吸都在诉说他无尽的后怕,在长久的沉默后,顾三少爷用那双被灯光照耀得万分迷人的眼睛望着弟弟,说:“决定了,我们明日参加完婚礼便离开吧,我……说服不了我妈,我也不管她了……她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吧,我没法子了,我们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顾无忌其实并不害怕任何势力来犯,他若是哥胆小如鼠不敢得罪人的人,那么也不会发展成这样规模的小团体,更不会在短短几天内弄来几十万给顾葭挥霍一空。 让他去猜测方才吓着哥哥的人是谁的话,他也能细数出不少有名有姓的家伙,比方说江入梦,江入梦这混账应当是知道那个帮他下药之人的离奇失踪,明白自己暴露,所以就要开始主动出击,对他的哥哥下手。 比方说白可言,这白家的蠢货大少爷被他污蔑指使手下贪吞顾宅,如今正满脑子疑惑,满大街的解释自己的清白。 再比方说帮他扣住那个死太监身上的房契地契的张天玑,若是知道白白帮了他这个大忙还分文没有得到,那派人过来抢钱也是无可厚非。 顾四爷拥抱他一无所知却无条件永远爱他的顾葭,心道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这样相信自己,为自己着想。 他应该早早告诉他亲爱的哥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从一开始那个死太监抱走了房契开始,一切都是他策划的闹剧,为的就是搅浑京城这一摊子水,然后和哥哥远走高飞! 170 此话一出, 三人皆觉得可行! 王如烟更是行动分子,将顾葭推到欧式的白色化妆台前,便头也不回地对王燃说:“表哥,你走吧, 别被他们发现了。” 王燃同王如烟这个表妹其实并没有多深的交情,然而因为之前那场荒唐的破事, 两人吵过几回,因此仿佛瞬间感情突飞猛进, 成了现在这样。 短发的王燃摘下帽子, 细长的手指捏着帽子的顶端,将其深深压在胸口的位置,然后站在顾葭与王如烟的背后,对着这两个人一鞠躬。 “小三、表妹, 我不知道我这一去, 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们了,但我若是还有机会能够和你们见面, 届时我一定拉着小荷一块儿给你们磕头去。” 王燃的婚姻不是他愿意的婚姻, 正如他的性别, 不是他愿意拥有的性别。 他之所以改名叫做王燃,之所以做男生装扮,之所以为了一个娘娘腔的戏子毁了自己的大半人生,都是他不愿意辜负自己所做的心甘情愿的事情。 他说得像是生离死别, 坐在镜子前, 透过镜子看王燃的顾葭一时也喉咙哽塞, 不知道用何种方法与语言告别这个要浪迹天涯的人。 王燃没有和顾葭、王如烟拥抱,重新将帽子戴回头上后身手矫健的翻窗,踩着教堂后面的大理石又翻墙离开了。 王燃一走,顾葭便瞧见王如烟化了妆的脸上滚了两行泪痕下来,王小姐用手背擦掉下巴的眼泪,笑道:“我还以为顾先生会打趣我呢。” 顾葭乖乖的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王小姐施展,让仰头就仰头,让闭眼就闭眼,可其实王小姐根本对顾葭的脸无从下手,随便化了一下眉毛都觉得是多余,若是擦点眼影在上面,甚至比不化妆还难看。 王如烟一面默默又帮顾葭卸了妆,一面听见顾葭说:“我为什么要这么没有眼色,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说些不合情理的话呢?我在王小姐眼里就是这样没有情商的人?” “那倒不是,只不过我以为你会同我表哥生分,当初你义愤填膺正直得好像只要是坏人就该死,结果我表哥却因为家里的关系逃脱了惩罚,我以为你会不高兴。”王如烟好奇。 顾葭笑了一下,颇不好意思,但眼睛里又满满都是释然:“因为我也只是普通人嘛,王小姐失望了?” 王小姐摇头:“没有,顾三先生有时候显得太完美,好像没有缺点,高高在上,能发现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很高兴。” “高兴就好。”顾葭见王如烟没有再往自己脸上画东西了,便眨了眨眼,说,“画好了?” 王如烟叹息道:“没有,就这样吧,我实在下不去手,觉得顾先生化了妆太奇怪了,你先把裙子穿好,然后戴上头纱再说!” 顾葭看向镜中,自己果然还是自己,并没有像小说话本里面的人物,化个妆就像是戴了□□一样变了个人——不得不说,顾三少爷刚才还很期待呢。 171 白可行后知后觉自己的胸口炸了一朵血花, 但疼痛却仿佛与他无缘,他没有感到多么痛苦,反而因为看见了小葭的惊慌失措笑出了声:“嘿,别怕,没有打中心脏, 好像也没有打穿, 毕竟我穿了护甲。” “该死的!你给我闭嘴!”仿佛从黑暗诞生的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 张嘴就是一句粗口,顺道拉着好像对现场情势没有辨别能力的白可行逃跑, “都什么时候了还站在那里, 等着再吃一颗子弹吗?!跟我来!” 白二爷被拉得一个踉跄,手指和顾葭交缠在一起,于是他可不能轻易倒下, 一旦倒下,就会把顾葭也拽得摔一跤, 那才是真的糟糕。 白可行努力跟上顾葭的节奏, 可满脑子却想着别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小葭会在这里?为什么小葭穿着婚纱?为什么小葭要跑?他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混乱局面造成者中一位是他本人, 一位是小葭的弟弟,一位是前男友,还有一位是刚和他结婚的王家新郎吗? 这里头任谁也不会对小葭来一枪吧? 白可行今日的暗杀失败了个彻底, 本来他是想自己置身事外的干掉陆玉山的, 说来或许有点小气, 虽然小葭已然和陆玉山分了手, 可白可行就是觉得不弄死这个姓陆的不舒服。 他准备了十万块,如今要买一个总长的脑袋都花不了这么多钱,但陆玉山背后代表的势力庞大,本来的一万块也就增加到了十万才有人愿意接单。 接单的杀手是南边来的人,在天津本身很有一番事业,但因为仇家太多,再加上暴露了身份,被追杀至京城,如今钱财一空,便想要铤而走险干最后一票,然后归隐田园。 白可行不管这杀手是想要干什么,反正帮他除了陆玉山便好,可谁知道陆玉山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总是警惕得要死,而且经常半夜出去活动,一活动就到处乱跑,很容易跟丢。 白二爷十天前就让杀手去找陆玉山了,结果到现在都没能成事,这就很让白可行怀疑杀手的水平,今日一大早就跟杀手坐在车里,亲自给杀手指明需要暗杀的人长什么样子,但结果依旧糟糕透顶! 妈的,白可行不知道自己今年是不是犯太岁,这么做什么都这么不顺! 但好在霉运总是有尽头的。 当白二爷丢下自己的那些手下,跟着穿了蓬蓬裙的顾葭一路冲入人群时,霉运应当就消失了。在正月十五这样的佳节里,他和小葭从繁华街道的这头跑到那头,他的余光是模糊的,手心是滚烫湿润的,寒风将小葭的大裙子吹起来,头纱不时拂过他的脸颊,白可行有种自己和小葭正在与全世界作对要逃亡去世界尽头的错觉。 “小葭!你看!糖葫芦!”白可行伸手摘了人家一只糖葫芦,并且没给钱。 顾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起初是为了带白可行躲避那些仿佛是追杀他的人,后来一直跑是因为发现自己侮辱主街道,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和白可行看,他是绝不愿意停在半路上被谁看见自己穿成这个样子的! 172 当江入梦找到这两个人的时候, 入目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圣洁教堂的大理石地面上铺了一条血毯,一对佳人相拥而坐其上,一位是他寻找了许久的顾葭,一位并不相熟。 他的顾葭身着满是血花的婚纱, 犹如浴血的白孔雀,尾巴散开,像是缀满了星星的银河暴露在一束束自上而下的光芒里。 白孔雀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瞳孔的花纹都仿佛是被上帝精心雕琢过后的杰作, 他怜悯而茫然的望着怀中人,像是祭奠死去的爱人那样让江入梦像是看见了一副震撼人心的图画。 他久久不能言语,甚至在那一刻并不厌恶躺在顾葭怀里的人,他沉迷于这样血腥充满悲剧色彩的美丽, 发现他的顾葭似乎不只是高高在上被人碰在手心里的时候才光彩夺目, 在这样的绝境里也拥有着十万分的魅力, 能够让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 可他的到来早早便引起了顾三少爷的注意! 顾葭可是记得这个人的!这个人虽然只和他有过几次交流, 可每一回都装的和正经人一样, 谁知道背地里却是让他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 他不知道江入梦折腾自己是想要做什么, 或者是是江入梦和无忌之间有矛盾,他拿不下无忌就拿自己开刀。 顾葭在那瞬间想了很多, 可不管如何,他都认为此刻还不是和江入梦撕破脸的最佳时机, 在顾葭的头脑里, 自己这边虽然发现了江入梦的不轨, 可江入梦那边有没有发现他自己的暴露这也是个疑问。 顾葭姑且就假装自己还不知道江入梦的狼子野心,江入梦也没有发现自己暴露,那么现在这样的情况应当还是很好解决的,他心砰砰直跳,声音夹杂着因哽咽而无法消除的沙哑,像是无知无觉的小动物,求助于循着香味而来的肉食动物:“江老板!您怎么在这里?”不过不等江入梦回答,顾葭就连忙又道,“正好您来了,您能帮我把白可行送到医院去吗?他快要不行了……他是我朋友……” 江入梦身上还残留着硝烟的味道,融入这样圣洁血腥的婚礼中来时,每一步都仿佛带有破坏的意味,他靠近顾葭,蹲下去,伸手捏起那顾葭和白可行手腕上缠着的红丝带,意味深长的看了顾葭一眼,没有多问,拍了拍手,让手下都进来后,说:“把这位白二爷送去医院,顾三少爷呢?有没有哪里受伤?” 顾葭摇头,他虽然知道江入梦很危险,可当面见了这人,却还是生不出什么可怕的畏惧,不然顾葭绝对无法在这个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平静,他不是个好的演员,连撒谎都不熟练,如今只是压抑着对江入梦为何要那样对待自己的疑问打量对方,发现江老板实在是个样貌出众的人物,只可惜声音如同公鸭嗓一样令人耳蜗生疼。 “我是没有的,多谢你救他,我还要回去找我弟弟,就不多做打搅了,等找到无忌定然登门拜访道谢!” 173 这场盛大婚礼竟是以乱战落幕, 这是王狼野未曾预料的。 他站在破败的教堂里,原本束于头顶的白纱破破烂烂地被他染灰的皮鞋踩在脚底,他的右手边是东倒西歪的长凳,左边是一堆叫嚎着的宾客, 天生薄命相的王狼野眉头轻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抖了一根香烟出来夹在唇瓣上后,他身旁的副手立即上前微微弯腰为他打火, 王狼野垂眸点烟,骨节分明的手夹烟的动作格外帅气,但这点迷人的模样此刻却无人有兴致欣赏。 “王如烟呢?”他声音并不怎么特别,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丝单薄的冷意。 王如烟被人从里面安全的地方请了过来, 正是花容失色, 面色惨白, 看见这个从上海远道而来的远房表亲,心里很有些明白人家找自己过来是想要问什么, 可她打定主意是要一问三不知的, 她虽然受到了惊吓, 然而却很感激这一场混乱,想必照着这样的混乱发展下去, 王燃的失踪也可以归咎于这场混乱,而无法追究其他个人的责任了。 她满腹准备, 于是当听见王狼野询问今日的新娘子是哪家少爷的时候, 一时便没能回答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愣愣的犹疑不定,顿了顿才死鸭子嘴硬道:“新郎说什么呢?新娘子还能有男的不成?” 王狼野单手点了点烟灰,平静的看着王如烟,笑道:“不必隐瞒什么,我又不会找谁的麻烦,这场婚礼本身也就是为了救王燃那个蠢货才有的,如今她跑了,婚礼也救没有必要,所以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也一笔勾销,我问你今日同我宣誓的人是谁,不过是想要同他认识认识,交个朋友,王妹妹不会这样小气吧?” 王小姐也是有脾气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拍了拍自己旗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目不斜视的走出眨眼间就被砸得千疮百孔的教堂,一边说:“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问我还不如调查调查今日这混乱怎么回事,免得主家那边拿你是问。” 此话胡编的,可却说到了王狼野的难处上,他千里迢迢过来给王家这位千百年难出一个的不爱花红爱男装的王燃当救命新郎,结果人家舍生忘死逃跑了,早知道主家根本不必管这人,直接宣布同这王燃再无干系,任由王燃和那个小戏子双宿双飞算了。 王家乃百年大族,久远到祖宗可以追溯到几百年以前的某个大将军,他们既是端了一个世族的身份,便绝不允许任何污点存在于这条白足大虫的身上! 王家那足不出户的老祖宗可是很在忽这些虚名的,不然他王狼野也不至于要同一个声名狼藉的王燃结婚。 婚姻其实倒是其次,这个时代给与男人更多的选择,哪怕如今社会风气标榜着自由恋爱与一夫一妻,可男人依旧能够拥有姨太太,并且在某些地方,姨太太越多还象征着你的财富越多,是身份的象征! 174 后海的沿街风景实乃一绝, 因为本身附近曾是朝廷大员居所,每一个院子的门口都摆着大大小小的抱狮,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的宅子,就是七品以上官员的房子。每一个小四合院的间距其实都很窄,仅仅一条一人躺下宽度的小巷用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 一如敬王府那和着鸡蛋清与面粉烧制出来的昂贵砖墙。 如今这些宅院有些大门紧锁, 主人早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有的变成了大杂院,只一些大户人家再那动荡的岁月躲过一劫, 然后又回到这个充满他们回忆和希望的地方。 即便时过境迁, 但也迁得有限,后海大部分人家也还是有身份地位的,所以靠近海边的那条路上并没有多少小商小贩, 巡捕房将此管理得极为严格,只能有商铺的人才能开店做买卖, 因此沿海的那一条路上便仿佛成了汽车的绝佳同行之路。 此刻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从那整洁的青石板砖上碾压过去, 将悄悄从石头缝里冒头的野草迅速利用风的威力切成两半!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青皮,他们小跑着跟随汽车的路线, 仿佛是刚执行完什么打家劫舍的任务,准备收工了。 车内,汽车的主人江老板目光灼灼地凝视顾葭, 他刚放完一段狠话, 正饶有趣味的想要从顾葭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瞧出一些花来。 然而顾三少爷素来对外人总有一套他自己的应对方式, 不然就他这样成天和这个称兄道弟, 和那个搂搂抱抱的架势,不知道多少男士、小姐的芳心落他身上,他偏生怕别人同他表白,自己不接受,坏了双方的感情,于是总是面上好似一无所知,但言语或多或少夹杂拒绝与暗示,以此维系自己和女士们的友谊。 是的,只是小姐女士们的友谊,在遇见陆玉山之前,顾三少爷可没什么机会察觉男士们对他散发的信号,他总觉得自己身边可没有那么多的断袖,几百年也见不了一个,可谁知现在也不知是怎么的,仿佛是开了荤,于是见天儿的有肉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夸张来讲,几乎是十步一五花、五步一羊腿。 顾葭听见江入梦的话后,当机立断地想要把江入梦也当作那些即不能得罪又想要拒绝的女人中去,一般对待这种女士,顾三少爷是分几个步骤的,首先的重中之重便是不能让女士觉得自己是因为她不好才委婉拒绝,一定要让女士开心,开开心心的接受事实。 其次是需要一如既往的友好对待女士,倾听女士的心情,然后体贴地送女士回家。 最后,约定明天就见面,见面逛街、吃饭、打回力球、去赌、场,继续和女士保持友好的关系,即便女士还喜欢自己,顾三少爷也已经是隐晦的拒绝过,所以喜欢他是别人的自由,他已然可以不管,光明正大地放下负担,堂堂正正的做个交际花。 175 当白可言得知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小弟在外面又闯了大祸的时候, 面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正同洋医生打得火热,简直就像是每日坐在村口和一群农村妇女谈东家长西家短的茶会组织人,对顾家里的秘辛恨不得长八只耳朵来听,顺便像苍蝇那样搓一搓手。 “大事大事, 他哪回没出过大事?跑我这里来瞎汇报, 没看见我正同威尔逊医生说话吗?!真是不长眼的东西, 出去!”白大少爷立即从靠近威尔逊的姿态变成端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斜了一眼看那跑来回话的男仆。 男仆一脸憋屈, 欲言又止。 白可言‘嘿’了一声,眉头都要竖起来夹死几只蚊子:“还不滚?!” 男仆被吓了一跳,嘴巴里的话到底没能吐出来, 灰溜溜的又从华丽的大厅退了出去,然而出去后并没有跑哪儿去, 只是焦急的站在外头, 同准备进去送茶的大丫头说:“大少爷同那位洋医生聊了多久了?” 大丫头模样中规中矩,并非什么漂亮的美人, 但却很得白可言的重视,因为白大少爷至今也没有寻到什么中意的小姐结婚,所以在起居问题上一向都是她来打理, 大丫头满以为自己是和大少爷有点儿什么的, 因此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或多或少便带着一点未来主子的派头:“大概有一个小时多了, 怎么?” “那还有什么可聊的啊!出大事了!”男仆是在白二少爷回来后才被拨过去此后跟随的, 对白二少爷其实并不了解,只是从前辈们的嘴巴里听说是位混世魔王,可几日相处下来,男仆以为白二爷应当也没有传说中那么混账,既不嫖娼也不赌博,整个人就成天逛大街,要不然就是自己关在房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正当男仆觉得岁月静好,二爷也不过如此的时候,突然‘轰隆’一下,晴天霹雳!白二爷当街宰了门徒众多的京城一霸江入梦啊! 男仆腿都是软的,在街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那是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汇报给大少爷知道! 如今家里的老人们都不大管事,成日约在一起只管玩乐享受,一群女眷们更是没有几个打理生意,要说大事,当然还是汇报给大少爷。 大丫头听了男仆的话,眼底很有些云淡风轻,像是过来人一样看着男仆,语重心长的说:“就二爷的事是大事吗?人家威尔逊医生如今正是大少爷的贵客,每天都约着一块儿共商大计,二爷估计也就是逗猫遛狗,或者打了什么人,到时候从账上领了大洋出去打点打点不久结了?而且这事儿你也不必去告诉大奶奶,大奶奶疼二爷那是完全不分青红皂白的,老太太也护着他,这事儿到大少爷这里就行了,省得又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男仆:“可是……” “好了好了,哪有什么可是?我们白家难不成还有惹不起谁?”大丫头盲目的自信大概与白可言一脉相承,主子是那样自我感觉良好,丫头自然也十分自豪,眼高于顶。 176 最大的难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 众人再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似乎也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于是当顾葭在弟弟的陪同下到院长室打电话的时候,病房里的乔帅便首先站起来,将军帽戴在头上, 任由帽檐落下一截灰蓝色的阴影, 从他那高挺的鼻梁上横过去。 “那既是这样, 我便先行离开布置一下,到时候若直升机真的来了, 我的人会在下面帮忙拦一下。陆老板, 一起?”乔万仞身高腿长,身着最普通的毫无版式的军装,也将衣裳撑得仿佛是经过最顶流洋人设计师剪裁过的衣裳, 十分得体,他询问的时候狭长的眼睛落在陆玉山的身上, 只见这人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 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果不其然,乔万仞听陆老板淡淡道:“乔帅先离开吧, 的有些话想要问问白二爷。”他语气淡,然而面上却在笑,好像谈生意一样, 让人捉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白可行靠在病床床头, 看了陆玉山一眼, 并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有什么好说的, 淡陆老板好歹也算是救了自己和小葭一场,如此翻脸又显得他很小气,白可行心里憋闷,嘴上却道:“多谢乔帅,改日一定重谢!” 乔万仞幽幽地将目光在白可行和陆玉山之间游离,一双锐利的眼仿佛看透了这两人剑拔弩张地关系,却不点明,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病房里到此只剩下两人,一位坐在病床上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平视对方的白二爷,一位是情场失意的陆七爷,他们本身应当毫无关系,即便见了面,前者是个不事生产的富贵闲人,后者是腥风血雨里的一把尖刀,根本谈话也谈不到一起去。 然而命运是如此捉弄人,他们因为同一个人成为了没有深仇大恨的敌人,可这敌对关系仿佛又因为某些原因并不能完整地爆发,总是隐隐埋伏在四周,簇拥着他们,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陆老板和我,想要说些什么呢?”白可行身为从小被全家宠坏的二少爷,说话很多时候并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他肆无忌惮的挥霍本性,那是因为他有这个本钱。 陆七爷俨然不会因为白可行的态度就拂袖而去,他沉静的看着白可行,道出他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来的结论:“你和顾葭在一起了?” 白可行心想这人倒是敏锐,不过自己当时和小葭的状态,婚纱、红丝带、拥抱,所有的一切都摆在那里。他无意否认,事实上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是,你有何指教?” 陆玉山模样一如既往的冷峻,微笑是他作为生意人的手段,如今在这里并非谈生意,便也用不上,于是表情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漠然:“你会后悔的。” “哦?为什么?”白可行轻笑了一下,“陆七爷,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告诫我呢?以过来人?” 177 且不管顾四爷如何厌恶那仿佛时时刻刻都围绕哥哥身边的混账癞□□, 病房内的另一人却是因为方才同陆玉山的一番话而辗转反侧,无法释怀。 此人方才还理直气壮讽刺陆七爷是个手下败将,可当对手离开,对方的话却还是在他的心口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抓心挠肺的无法不理财这道新添的伤口,不安从这里慢慢扩散, 简直犹如瘟疫瞬间便不满全身,使得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白二爷, 如今也忽地彷徨无措起来, 想着他从未想过的未来…… 如今的情势是什么? 白可行躺在病床上,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与鲜血的味道,耳朵里似乎还有血耳鸣,眼前是有细微裂痕的天花板, 他躺着发了会儿呆, 忽地猛坐起来,伤口因为他的粗鲁发生撕裂, 但他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头就穿上鞋子在病房旁边的沙发上翻找自己的衣物。 他从进医院做了手术后, 原本的衣服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好好的西装就如同垃圾一样丢在角落,他伸手翻找片刻,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一叠百元大钞还有一把大洋,上衣的口袋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除了一张已经不能用的方巾, 就是一条血色的丝带。 白可行见了丝带, 眼神都流露出少女怀春般的羞涩来,他将血染的丝带珍重的放进自己贴身的病服口袋里,然后拿着自己的一大把钱就打开和隔壁那相连的木门——他知道顾无忌不在——坐到那他一进来就睁开一双大眼睛的顾葭身边。 顾三少爷连忙坐起来,看白可行笑得露出一口的大白牙,笑问他:“你做了什么坏事儿?跑来我这里笑成这个德性。” 白二爷双腿一岔,坐在木凳子上,顺手把前放在床头后,回答:“我笑就是我做了坏事吗?” “不然呢?你拿这么多钱过来做什么?”顾葭本睡不着,只眯着眼睛装模作样给弟弟看,企图蒙混过关,这会子白可行来了倒免了他演戏的功夫,迫不及待地同可行找些话题,来压制他还无法忘记的恐惧。 白二爷见小葭问到了点子上,心里便是一个重重的心跳,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说自己现在刚和家里闹掰,以后恐怕没多少钱花,这些就都拿给小葭先帮自己保管,想用就用,以免自己大手大脚的转眼就没了。 “说吧,我又不是外人,和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葭伸手敲了敲白可行的额头。 白可行叹了口气,双手很是尴尬的搓了搓,抓耳挠腮好一会儿,才终于像是小朋友朝家长主动承认错误那样颔首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顾葭,说:“小葭,你刚才可能没有听见……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顾葭卷长的睫毛轻轻亲吻了下睫毛,点点头说:“然后?” “然后?”白可行又叹了口气说,“以后我恐怕没什么钱了,不过你不要担心,我经常听他们那些买证券赚钱,我也去研究研究,再不然就去跑船,总之我不会永远没有钱!” 178 “我瞧你不是不敢, 是现在打算和我虚与委蛇,等时机一到就要高举‘打到帝国主义’的旗帜,把我压倒了,是不是?”顾三少爷在说俏皮话, 刻意地,温和地引导白可行不要露出那种令人心碎的表情。 他说话一如既往的有歧义,听在本就不大正经的白可行耳朵里, 更是将那‘压倒’一词掰成无数个动作诠释,红着脸说:“我当真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想。” “没有想?这怎么可以?现在你赶紧回你的病房去养伤,一边养一边好好的想离开京城后你都要做什么,我可拭目以待呢。” 之前白可行大话放了出去, 然而心里其实没底, 得了顾葭这般鼓励后却立马好似吃了什么定心丸,一大块儿不安尘埃落定,仿佛立马他就能随随便便的飞黄腾达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顾葭。 “你还看我做什么呢?快去休息, 才做了手术就乱跑, 多影响恢复啊,到时候胸口留一个大疤,祛不掉可怎么办?”顾葭见自己说了半天, 白可行也磨磨蹭蹭得抬不起屁股,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 或许有些为难, 或许还有些无所谓的忍耐。 白可行‘啊’的一声埋头在顾葭盖着的被子上, 叹息不已, 说:“你总赶我走,从前我想待到几时就几时的,现在做了更亲密的关系,怎么才一两分钟就要我走?像是做贼一样。” 顾葭伸手揉了一把白可行的脑袋,漂亮的手指头陷入白可行黑发中,较软的黑发柔顺的从他手指缝隙划过,他手指微凉的温度更是直接传递给白可行的头皮,使得白二爷渐渐舒舒服服的像是大猫咪那样侧头眯眼看顾葭,一边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慰,一边请求道:“小葭,我不将我们的事情告诉旁人,但我以为方才房间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包括……无忌。” 白可行原本想要说道说道陆玉山这个混账王八蛋对自己说的混账话,可他却一顿,无论如何也膈应再在顾葭面前提起陆玉山的名字。 他并非得了甜头就忘了过去让他辗转反侧,几乎头发都要焦虑得掉光的画面——那是他对陆玉山杀意初显的时候——画面里,顾葭与陆玉山双双从更衣室内出来,两人手拉手,情态如蜜,胶不可分,顾葭眼里满满一个陆玉山,陆玉山眼里也只有顾葭。 而这个画面也正是今次事件的导火索,白可行心想,若是没有看见那一幕,自己或许也不会安排杀手,没有杀手在这场婚礼上的捣乱,或许事态演变也不会这么剧烈,导致的结果是小葭居然落入江入梦此等卑鄙之人的手中,饱受凌辱! 白可行恍惚的看着顾葭,心想或许自己如今这个下场,也算是自食其果,可他觉得这个结果还蛮好吃的,一来他可没有死,二来他终于得偿所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爱情——单方面的也算。 179 孤零零的坐在豪华房间里的红叶正在研究怎么喝这个黑乎乎的粉末状东西。 此时挂在贴了碎花墙纸墙上的挂钟显示是凌晨四点半, 她忽然很饿,却不大会打电话叫楼下的服务员送餐来,更何况她一介女流,孤身一人在外头, 隔壁的顾三少爷也不在——这对兄弟今日从一早出去就仿佛没了人影——她是不敢随便在这么晚给任何人开门的,因此只能翻箱倒柜的找吃食,找到这袋装咖啡的时候, 她肚子都响了三道了。 咖啡刚被她倒进漂亮的瓷杯子里,热水却是又没有了,她思来想去,忍不住还是打了电话去前台, 好在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听说房间里需要热水,立马表示会亲自送一壶上去。 红叶虽然即将成为顾家骨肉的母亲,却还未能习惯上流人士的生活, 她做了太久的下人, 让她一上来便使唤人,那真是还需要时间适应。 当剪了一头短发的女服务员端了一壶热水来时,外头忽地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红叶吓了一跳, 同那年轻的服务员一同探头去看,只见一架巨大的黑色巨物从空中飞去, 头顶旋转着的东西划破空气, 造成的狂风几乎将她吹回房内, 自西向东而去! 红叶和服务员皆是惊呼不已, 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拍了拍胸口,问说:“那是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有飞机?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服务员哪里知道呢?也是惶恐且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说:“应该不是吧,只不过今天外头的确闹哄哄的,江老板横死街头了,下面好多人都乱起来抢地盘,还要为他报仇哩。” 红叶惊讶道:“江老板,是江入梦江老板?” “正是,据说是被白家二少爷给杀死的,两个人为了王家的小姐大打出手呢。那王家小姐穿着婚纱就同白家二少爷逃婚,半途应当是被江老板截胡,结果白二爷又反败为胜,如今正住在医院里不敢出来,白家也没有人去帮扶,想必是要不管那白二爷了。”前台的服务员赵姑娘闲来无事就喜欢听客人们说话,今天一整天的八卦便被白二爷和江老板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霸占了,“可是奇怪的是有些人说看见王家小姐早就同戏子叶荷私奔了,那穿婚纱的似乎是个男的,哎,谁知道呢,说什么的都有。” 红叶许久没有同人说话了,难得眼前的赵姑娘像是个好人,她也被其话题吸引,一边搅动手中的咖啡,一边好奇道:“这真是有意思,感觉像是报纸上的小说一样。”红叶听茶馆的说书人念过类似的情节,那是优秀的男人们为了同一个人大打出手,最终谁也没有得到的故事。 “嘿,哪里只是像小说,拍电影儿都没有这么厉害的,现在大街上的血都没能清理干净呢,城门口那乔大帅还整了好多人将医院围起来了!报纸上都写了今天发生的事呢,说是白家那位二爷恐怕活不过今晚,可我看那直升机像是朝着医院去了,说不定就是来救他的。” 180 第二日, 陆瑾渊从自己随从陆明口中得知自己今日被安排了个妥妥贴贴,一时躺在柔软的洋床上怎么也起不来,嘴里骂骂咧咧一句好话也没有,可见陆家的家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一家子都不是什么斯文的知识分子。 他拽着一个方块儿似的枕头朝卑躬屈膝笑笑呵呵叫他起床的陆明丢过去,一下砸在人家正面,人家也不躲,依旧苦口婆心的劝说:“六爷, 我的六爷啊,您快起来吧,我都让人打听好了,顾家兄弟今日下榻在金茂饭店。” “下就下吧, 你们稍微看着点儿就行了, 何必我亲自去?我不去。”陆瑾渊模样好, 但因为赖床,半张脸都挤在枕头上, 口水都因为嘴巴没能闭拢而流了一滩出来, 他也不嫌弃自己, 翻了个面继续睡,手挥赶苍蝇似的在半空中虚打了几下, 说,“行了, 你派人盯着, 有事儿汇报给我就行, 我昨儿去店里查了一天的货,累个半死,没其他事儿就给我下去,再打搅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陆明身为陆家六少爷的贴身随从,专门处理六少爷身边的麻烦事儿,帮其记住各种家里的大日子,顺道帮忙追女学生,帮忙在宿醉过后到陆大少爷那里打埋伏,总而言之是几乎等同左右手的下人。 陆六爷对其十分信任,说话也就不大客气,说完就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等大半个月后突然想起来时,他正站在花园子里遛鸟。 正是春天,上海滩占地面积最大的陆公馆花园里已然换上了春季开得最盛的花卉,诸如桃花等,他手中的笼子更是黑木打造,雕花极为精细,乃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原本摆在店里贩卖,他看上了,就干脆拿回来装他的小麻雀。 人家玩鸟,他玩麻雀,可见也不是什么正经玩鸟之人。 他百无聊赖,响起昨儿得到消息,说是七弟那位煞神即将归来,于是脑袋里便慢吞吞回想起大半个月前大哥让他办的事儿。 “陆明,过来。”他一边给麻雀喂虫子,将其喂成一个毛茸茸的肉团子还嫌不够,塞了好几只肉虫进麻雀肚子里后,他将鸟笼递给一旁侍候的大丫头,同陆玉山八成相似的那双狭长迷人的眼睛瞥向陆明,声音不急不慌,慢悠悠地道,“对了,之前大哥说什么……七弟有个朋友来上海了?让我帮衬着?” 陆明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但听得六爷这话,却是一脸苦相:“我的六爷欸,什么朋友?上回您没听清楚吗?大少爷说这回来的可不是什么一般朋友,是七爷的心上人,指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入住陆公馆,大少爷连七少爷那边儿婚房都收拾出来了,您怎地还不知道?!” 陆老六僵硬地愣在那里,若是像猫那样有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现在大概是立即都全部竖起来了! “你说什么?老七他居然有了喜欢的人?!那不是个男的吗?”陆瑾渊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新闻,手中喂鸟的小镊子也不要了,丢在一旁的石桌上,急急忙忙地问,“确定吗?是真的?我去问大哥去!” 181 好哥哥陆瑾渊心知自己这位好朋友顾葭大抵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顾葭交朋友仿佛是从不过问出身的,对任何人都是恰到好处的温和,说话也十分有趣,言语之间偶尔嗔娇几句, 也不会叫人觉得突兀,反倒认为很合顾葭的性格。 陆六爷一边让顾葭抱着那只乱吠的小狗上车,一边琢磨该如何找个话题,让自己知道顾葭这样标致的人物, 是怎么让自己那位素来满脑子除了钱没有别的东西的七弟沦落凡尘的。 他以哥哥的身份打量顾葭,依然觉得顾葭和七弟不是一路人,前者是交际场上的明星,一举一动皆是惹人心动, 后者是最厌恶这种场合的, 哪怕谈生意的时候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可那也是以前,如今很少会有重要的大人物值得七弟去附和、去八面玲珑的讨好对方, 七弟凶名在外, 陆家更非一般人家, 如今只有别人巴结他们,没有他们巴结别人的道理。 大约是注视的目光过于炙热, 引得顾葭很不自在的咬了咬下唇,说:“六爷总瞧我, 莫非是瞧我脸上有字?” 陆六爷摇头, 笑道:“不是, 只是看顾少爷面善,眉毛浓秀,鼻峰走势挺直,唇珠饱满颜色很正,是很好的面相。”他也是个妙人,与人打交道从未败过阵。 顾葭漂亮的眼睛忽而眯起来,在敞篷的车子里,阳光直直落于他柔软的黑发上,简直像是给他披上了一层圣洁的轻纱,像是春日里要嫁给神明的美人,在被神明圈入怀中前,尽情释放他那得天独厚的魅力给世人瞻仰。 顾三少爷冬季不大爱走动,因为太冷了,春天便不一样,他像是也开了花,走哪儿都招招摇摇地晃着自己的大花瓣,灿烂得不得了。 “听六爷这话,像是很信风水术士?”顾葭想起一个人来,“我有一位朋友,他总拉着我去看手相面相,有空定是要介绍你们认识才好,想必你们应当会引为知己了。” “哦?是谁呢?”陆瑾渊不敢多看顾葭,即便平日里再不着调,也明白规避风险,知道有些人不该他动的,就不要动,他可不想因为一个男人和七弟闹别扭,最后演变成兄弟阋墙。 顾葭说:“是陈传家,我在天津的朋友。”他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丰软的唇瓣又忽地抿着,像是锁住什么秘密一样,不愿多谈。 “听起来好像有些印象。”不过这不是重点,“顾少爷真是朋友遍天涯呀,我想来自诩朋友多,然而在顾少爷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陆六爷装模作样的摇头,还掩面叹息,逗得顾葭很是笑了一会儿。 顾葭拍了拍陆六爷的肩膀,亲昵道:“莫要如此自卑,不若你喊我一声师傅,我教你如何变成大巫吧?” 顾三少爷开玩笑,陆六爷也配合着双手抱拳作揖,两人十分好玩的你来我往,不一会儿就又热络起来,终于谈到了陆瑾渊期待的话题上:“哦?顾少爷还没有结婚啊?像顾少爷这样一表人才,怎么说也是小姐、女学生争先恐后追求的目标,怎么比我混得还不如?我都有不少小姐托了大嫂那边的路子,想要同我结婚呢。” 182 顾葭虽然觉得这样的白可行十分令他苦恼, 但也清楚白可行现在这样是有原因的,他是善解人意的顾三少爷,将白可行看得透彻,于是继续忍了忍, 没有发脾气,而是微微叹息着,转身靠坐在洗手台上,双手搂着白可行的肩膀, 平视白二爷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知道,却偏要问。 白可行薄唇嗫嚅了几下,大抵很没面子,所以不愿意将实话吐露出来, 只是死皮赖脸地委屈着:“我好歹是你男朋友, 难道连吃醋的权力也没有吗?那未免太惨了。” 顾葭笑了笑, 像是觉得这样的白可行像是一只在瓢泼大雨里的凶巴巴白毛狗,流浪了有一段日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肯收留他的好人家, 然而因为吃得太多遭到了嫌弃, 此刻正发出‘呜咽’的声音,不知道是发狠还是哭泣, 色厉内荏。 “你也知道你同我的关系呀?”顾葭也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比白可行还要委屈, “我以为你都忘记了, 要不然就是不喜欢我了, 对我没有感情,要不然怎么会不管什么时候瞧我,都一副要打人的表情,看得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我哪里有呀!我冤枉!”白可行连忙解释,“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只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还质疑我什么呢?” 此话一落,顾葭的手就爬上了白可行的唇。 就一根手指头而已,轻轻按在白可行的唇间,没怎么用力,但也让白可行闭嘴了。 真的就一根手指而已,白可行忽地就感到一点温柔的情意,他也不管这是自己意淫的还是当真顾葭对他有点儿心思了,于是就捏着顾葭的手开始亲。 他亲的很小心,哪儿还有当初在天津浪得像一颗海草一样的模样?他捏着的这只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在白可行看来,特别漂亮,每一寸骨头都像是玉做的,脆生生,透过那薄薄的雪白的皮肤,就能看见里面青色的血管,然而这样单薄的手,捏起来却软得不得了,尤其指腹凸曲的弧度分外可爱,呈现粉色,是白可行心的颜色。 顾葭被亲得有些意动,睫毛都颤了好几下,但却始终好像差一点儿什么,所以那点儿小火苗仅仅顺着他的手指头窜到手臂上就窜不动了。顾葭本身并不愿意将白可行和之前的陆玉山放在一起做对比的,可白可行老是在他面前这样提,提得多了,此时顾葭也无法避免的联想到了和陆玉山在一起的日子。 那段时间,仿佛很快活,每一天都精彩纷呈,空气都有着别样的颜色,顾葭能记起好几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场面,比方说陆玉山晚上爬窗来和他谈天;比方傍晚的时候陆老板和他在屋顶拍照;比方说他和陆玉山在人潮涌动的黑色宴会上接吻;比方说……很多很多…… 每一个场面都带有一种无语言说的金色边框,顾葭思来想去,忽然发现白可行和陆玉山比,差的是什么,是带给他的恰到好处的刺激与安全感。 183 白可行听见这话, 忽然露出小孩子一样的表情,对着顾葭抱怨道:“这么快吗?我怎么感觉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顾三少爷声音很轻,但却又很让人感到燥热。 “哪儿哪儿都不一样,在我的世界里, 时间还剩下九分钟,怎么你这里就没了?不行不行,我好亏啊。” 顾葭看出白可行的心思,是想要同他一块儿更进一步的接触的, 可这里是哪里?这里是他同无忌的房间,虽说无忌对于自己和白可行的小秘密保持着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可在这里做,就很让顾葭脸皮发烫。 他同时也蛮心猿意马, 有心想要哄哄白可行, 于是低声说:“那就再给你九分钟吧, 可不许在这里,这里……不好。” 白可行真是裤子都快要脱了, 被打断, 于是恋恋不舍地提上, 听到有转机,顿时雨过天晴般抱起身体还是很有些分量的顾葭, 带着这位顾三少爷‘嗖’地窜回自己的房间,将人再次丢床上。 白可行的房间没有顾葭那边的好。 明明是同一层, 但采光有问题, 一进屋也可以感觉到比那边的要小上一圈。白二爷向来不会委屈自己, 可现在他穷了,不好好将钱用在征途上,而是拿来享受,他心疼。这种焦虑他没法儿和任何人说,也努力不表现出来,可当他把顾葭丢自己床上后,还是下意识的在顾葭脸上寻找他不像看见的表情,一眼不错地盯着顾葭的眼睛,很怕从里面发现一些令他难受的嫌弃。 好在顾葭没什么心情打量这暗暗的屋子,反而觉得这样的暗很恰到好处,让白可行变得有点陌生,而陌生正是他所需要的。他与白可行太熟悉了,正是因为从小到大都熟透了,彼此之间也就缺了点儿爱情的神秘感,他见过白可行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缺门牙的样子,飞扬跋扈狠狠揍人的样子,搂着大姑娘干混账事儿的样子,可唯独没见过白可行这样深情的样子…… 顾葭眼里的白可行,好像突然成了另一个人,局促而紧张,手忙脚乱却又忽地镇定起来,英俊的脸被黑暗吞噬了一大半,只剩下轮廓勾着从窗帘透入的微光,造成暧昧的假象。 顾葭呼吸渐渐被白可行的呼吸擒住,两道气流交织在一起,缠成麻花一样理不清的关系,然后他们鼻峰交错,热度继续攀升,自相接触的唇齿开始,一股滚烫的感觉便朝着四面八方流去。 白可行的吻技绝妙,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顾葭感受自己出神入化的疼爱,然而很快他心里又闪过一丝心虚,总怕顾葭不高兴,推开他,质问自己说‘你都跟谁亲呀?技术这样好,人肯定不少吧?’ 到时候他可怎么回答呢?他微微出神。 可从始至终,顾葭也没有问他这个问题,只是在他脱顾葭上衣的时候,被轻轻阻拦了一下,他立时不敢动作,忐忑地看顾葭,问说:“怎么了?” 184 顾三少爷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浑浑噩噩的站在花洒下面,水珠顺着他那被另一位男士热爱过的皮肤一路向下,最终犹如水做的裙子,叠在顾葭的脚边,一层层荡开。 回来的时候, 顾葭看过时间, 从去隔壁到回来, 大约用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顾葭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 或许当真是为了鼓励白可行, 所以才同意继续下去,但也很可能是因为他本身想要了,所以才没有拒绝。 他叹了口气, 伸手去摸了摸感觉好像被伤到了的地方,所触之所一点点一寸寸的松软着, 像是一大团糖丝化作的棉花糖, 柔软得不得了。 他自己很少来事儿,可方才总觉得差点儿什么, 于是他自己不自觉的就伺候起了自己,若是有人来到房间里,便能透过半透明的彩色玻璃, 看见湿漉漉的浴室内有个蓝灰色的剪影, 影子纤长的手臂扭到后面去, 腰格外地细, 再往下便是一道木色的门板遮住了风光,因此只能从浴室门缝里泄出的光影,看见里面一点一点的踮起来的脚尖…… 顾葭花了二十来分钟,不得要领,心欠欠的,想念陆玉山。 但他同陆玉山没了可能,那人又是个疯子一样,是无法掌控的人物,顾葭又想又怕,最终怕占了上风。他一边从浴室踩着无数仙气飘飘的烟雾出来,一边走去衣柜面前挑休闲服,心想自己不管怎么着,都是不该想陆玉山的,应该想隔壁的白可行,白二爷。 可是想这个人什么呢? 顾葭和白可行太熟了,因此身体仿佛都不存在吸引力,这不是说白可行身材不好,挺好的,皮肤的质感摸上去都很有点感觉,那是介于光滑与粗糙中间的品质,肩臂很宽,足够被人攀附,顾三少爷额头埋在肩窝上的时候,鼻尖里嗅着的都是对方的汗味和工厂里带来的奇怪颜料味道——不好闻。 运动的时候,顾葭还有些一心二用,总想着‘怎么办呀,应该让白可行先洗澡去的’‘可是都到这一步了,叫白可行去洗澡他恐怕又要难过了’‘啊啊啊怎么办,他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清洗沟壑里面,那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有些人不爱干净,从不管那里,一翻出来全是死皮和腥味的黑泥,多脏啊!’ 顾三少爷心里堵得慌,因此十分的享受都被他过成了三分,还有七分随着惊吓和欲言又止成为了紧张,然而顾葭可不知道,这种紧张在白可行看来就成了他成功的标志,也因此愈发使出浑身解数要将‘毕生所学’都运用到顾葭身上。不过白可行到底有些本事,顾葭后头还是失神了数秒,控制不住的在白可行的后背画了几道竖杠。 顾葭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指甲该剪了,可到处也找不见指甲刀,便先把这件事儿存在心里,将春季新款的白色修身的衬衫穿在身上,套了一件红红黄黄许多颜色的开衫毛衣,穿上一条灰色长裤就找鞋子。鞋子穿饭店自带的拖鞋显然很不配他这一身的行头,穿皮鞋也不好看,顾葭看着鞋架子上满满当当五排鞋子,心里却想着‘我又没有鞋子穿了’。 185 顾葭坐上陆瑾渊车的时候, 把球球也带上了。 这只京巴狗说来脾气很大,但其实也最为粘人,每天对着顾葭没有个好脸色,但一见主子顾无忌成天没影儿, 就只能跟着顾葭,不然一个狗在房间里关着害怕。 “球球一只狗放在房间里,我也不放心,想若是你们家里没有人怕狗或者对狗过敏, 那我可不可以带上它呀?”今日也是春光明媚的一天,上午十点,街上人潮涌动,四处热闹繁华, 敞篷车停在饭店门口两分钟不到, 周围就有不少人瞧过来, 同顾葭还有陆六打招呼。 这两人似乎都是很吃得开的家伙,坐在一起更是犹如两个发光体, 成倍像周围人散发光芒。 陆瑾渊温和的笑了笑, 说:“原来是叫球球, 很可爱。”他伸手去想要摸一摸,然后一口被娇小嚣张的京巴咬住四根指头, “呵呵……真活泼。” 顾葭连忙打了一下球球,抱歉道:“我还是让六儿把它带回去吧, 它脾气的确不大好。” 陆瑾渊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被咬的手, 锲而不舍地去摸了摸球球的脑袋以表喜爱:“不用不用!把陆公馆当成你自己家都行, 等会儿到了地方,我让下人牵着球球在花园里玩,你也就不必总抱着它。” “那真是太好了。”顾葭欣喜之下拍了拍陆瑾渊的胳膊,“你真好。” 陆六爷一下子像是被什么噎住一般,干咳了好几声,连忙悄悄将屁股抬起来,挪到距离顾葭远一点的位置,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对谁都是这样好的。” 戴着蓝帽子的司机闻言翻了个白眼。 “我想也是,陆六爷性情真好,一会儿要见的陆六爷的弟弟,应当也是好脾气的人物,我这里还准备了一点礼物呢,希望您弟弟喜欢。”顾葭买的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是一盒精装的糕点,近日上海滩新开了一家英式茶点屋,很受太太小姐们的追捧,一到下午三点左右,店里客满到溢出来,于是最近茶点屋采取会员制预订服务,没有一点儿关系可是弄不来这样精致的糕点盒。 不过这在顾葭这里又算不得什么了,他同开茶点屋的英国人喝过酒,那英国人留着一圈浅金色的络腮胡,彬彬有礼,蓝眼睛深邃且温柔,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听说顾葭要去朋友那里做客,一大早就遣下人送来了两盒。 陆瑾渊一边让司机开车,一边接过来这礼品盒,其实顾葭送什么他都不在乎,主要是将人弄过去便大功告成,然而一瞧是那家店子弄来的还未能流通市面上的礼品盒,陆六便不得不多想几下,状似不经意间提起,说:“哎呀,我嫂子正爱吃这家的茶点呢!前儿还说过不久店里会出一款二十种蛋糕的盒装点心,叫我派人留意,谁晓得顾兄就这样送来了!真真是心有灵犀……咳,是心心相印……等等……是你知我心……” 186 如果说刚才还能有机会离开, 现在顾葭是无论无何都找不到借口。他只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相识的陆大哥一块儿去迎接陆玉山,他表现得如此正常是有原因的,说好和陆玉山秘密恋爱, 那么陆玉山应当不会随便大嘴巴说出去,那么他们之间做平常交流也应当是正常的。 可惜顾三少爷根本不知道,陆玉山的确是个守信用的人,他大哥不是, 他们陆家上上下下所有主子眼睛都跟探射灯一样把他们两个之间曾经的关系看了个一清二楚! 顾葭还在装,他首先说道:“陆老板,别来无恙呀。”他弯弯的眼睛望着陆玉山,自持又不失亲昵地拍了拍陆玉山的肩膀——这个举动应当是很正常的, 顾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脑袋里思来想去八百遍才去拍人家的肩。 陆玉山见状顿了顿, 冷淡的没有理顾葭, 错开顾葭那送上来的微笑,对陆云璧说:“大哥, 不是说了就随便办一个家宴就行了, 不要请外人。” 陆大哥看了一眼略显尴尬的顾三少爷, 心道这小两口果然是吵架了,便笑着说:“顾先生哪里是外人呢?你一个大男人, 怎么谈起这种事情小气吧啦的?” 顾葭眼睛懵然的盯着陆大哥,总觉得气氛有点古怪。 陆大哥没有给顾葭反应的机会, 见大家都到齐了, 拍了拍手就说:“好啦好啦, 既然老七已经回来了,大家不如就先去餐厅入座,咱们先聊一聊,再过一会儿就能用餐了。” 陆家其他男士们皆是赞同,女士们则仿佛没有什么话语权,只是个别挽着陆家男士的胳膊,纷纷前去餐厅落座。 顾葭被陆玉山冷落,心里正有些心高气傲想要借机干脆一走了之,然而陆大哥和陆瑾渊一左一右好声好气的拉着他过去,非把他安排到陆玉山的旁边去。他屁股一做下去,这就更不好起来了,即使如此,顾葭心想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左右他不信陆玉山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想掐他一回! 顾葭垂下睫毛,整个人坐得背脊笔直,表面上像是根本不在意方才的冷落,光风霁月,一派温和迷人之态。 坐在首位的大家长陆云璧双手放在长桌的上面,他的右手边正是今日家宴的主角陆玉山,对面是他的妻子,长桌的两旁分别坐着三四个人,长桌之上每隔一人便摆放着娇艳欲滴的鲜花,杯具、烛台、方巾每一样都精致不可细言。 然而方桌上除了陆大哥的妻子外没有别的女性坐下来,女士们都在另一张圆桌坐下,每个人仿佛都很有教养,安安静静地一派大家风范。 顾葭环视一周,发觉每一个陆家人模样都很是好看,问题在于陆瑾渊和他说家里没几个人,人丁不旺…… 他瞥了一眼坐在他左边的陆瑾渊,谁知这人根本不敢看他,心虚得不得了。 顾三少爷手指头摩擦着倒上了红酒的红酒杯壁,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手生的又细又直,指甲也没找到机会剪掉,于是粉色的指甲上突出一个白色的月牙,十分漂亮。 187 顾葭脸色发白的看着犹如修罗般的陆玉山, 他的双手被叠在一起,两只手的手腕都被陆玉山的左手抓住,动弹不得,下颚被其右手掐住, 几乎脱臼,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陆玉山对他所说的话更让他打从心底感到畏惧! ——什么叫他不是陆玉山,是霍冷?! “你……不要这样!我不管你是谁, 你放开我!”顾三少爷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被人拖拽这么长一段距离,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陆玉山打一顿,他手无缚鸡之力, 到时候恐怕除了蜷缩抱头, 没有反击的余地,他甚至可能会死,可就这么死了那也太可笑了! 说出去算什么? 顾四爷的哥哥顾葭因为始乱终弃被陆家七爷打死于陆公馆内? 顾葭可不愿意死了还要成为报纸上的八卦新闻, 他深呼吸着, 一眼不错地看着陆玉山,紧张得一直抿住下唇,看上去像个贞洁烈妇, 实则恐慌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暴露了个彻底。 霍冷淡淡地看着这样的顾葭,对方的抗拒、害怕、陌生, 无疑又在他无法实现的期望上插了无数刀。 他忽地笑起来, 不再理顾葭, 就这样单手提着顾葭的两只手, 将人拖上楼,再众目睽睽之下拖回了属于陆玉山的房间,‘砰’一声将门关上。 站在一地狼藉中的陆家众人惊魂未定,女眷们躲在一起,探头探脑,男士们纷纷眼神交流了一遍,最后还是陆云璧紧紧皱着眉头,吩咐说:“你们女眷都下去,让下人把这里都打扫干净,其他跟我上楼去。” 陆家五个爷们各怀心思的跟着大哥上了楼。二楼大走廊里面分为两边,一边是陆玉山的生活区域,一边是老三的活动区域,每一个活动区域配着两间大卧室和两个仆人房,一个厕所、洗手台与一个浴室,基本上所有小家庭应该配备的设施每个少爷都有一套,而方才老七将顾葭抓进的房间便是其中一个大卧室。 大卧室外面是拜访了花布沙发的公共小客厅,客厅里琳琅满目全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密密麻麻数不胜数,陆家六个哥哥站定在小客厅里,其中每个人都有点儿自己的猜测,其中老六陆瑾渊最为心直口快,忍不住道:“大哥,你不觉得今天从一开始,老七就很不对劲吗?他是不是……” “闭嘴。”陆大哥严肃道,“先把老七叫出来。”他说罢,走到门口,准备敲门,可谁知里面动静大得要命,他们几乎不用贴耳到门上,都能听见里面的争吵。 于是陆大哥停住敲门的动作,叩门的手改为伸展的姿态,表示大家都安静暂停。 只听里面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自称是霍冷的人用老七的声音激动控诉着:“我就知道半个月不看着你,你定是要和别的野男人搅和到一起去!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不管什么烂东西都能让你爽吗?!” 188 陆家的午餐用时两个小时, 其间伺候的下人从上菜员到布菜的丫头,再到倒红酒的灰发白俄难民兄弟,每一步都十分优雅,他们仿佛是听不见楼上造出的巨大动静, 大家长陆云璧切割牛排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充斥着慢条斯理的享受,像是真的再欣赏美食,而他的弟弟们也同样冷漠,再餐桌上说起了各自的话题。 陆家应当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每个人都骨子里有着不可磨灭的糟糕习惯, 那是他们从贫穷窘迫的困境中涅槃重生得到的代价,是真正名门所偷偷嘲笑的对象。 不过纵然如此, 陆家也不在乎, 他们根本听不到那些嘲笑,在他们的地盘上, 唯有手段同样糟糕的王氏家族被他们放在眼里,其余皆是尘埃。 断了一只手臂的陆五陆望水吃饭雄赳赳气昂昂,全然没有之前表象表现的那样斯文优雅, 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大羊腿,一口下去,酱料糊满嘴巴, 他并不在乎, 也不用手边的餐巾擦拭, 只是随意用舌头一舔, 肉还在口腔滚来滚去, 就对着大哥说:“大哥,我看老七大概是又犯病了。” 他的话让老六很疑惑,插嘴道:“什么犯病?” 陆云璧一手撑着脸颊,一手用银匙挖饭后甜点,他吃饭并不讲究什么前菜后甜点,全凭喜好,想吃什么吃什么,听到老五的话,陆云璧沉默不语,也不对老六解释,只有老二陆遥端起酒杯,往靠椅上靠去,对老六说:“当年你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清楚,只有我们几个大的察觉到老七的问题。” “什么问题?”陆瑾渊回顾他和兄弟们的一生,从小时候和母亲还有兄弟们一块儿闯关东,到后来再上海滩拼杀占据一席之地,最后壮大势力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但既然二哥说他那时候还小,那得多小啊? “你应当也清楚,老七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小时候还有点口吃,不过我怀疑那是因为他小时候还不太懂得表达自己超越年纪思想所带来的弊端。”老二一边说,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仿佛从自己的叙述里重回到那段艰苦甚至是痛苦的日子,“我们和母亲一块儿闯关东的时候,小弟还不到十二岁,你记不得记得小弟的下面还有个叫做陆怀的弟弟?” 提起这个名字,陆瑾渊脸色微微一变,他不大记得清楚这个人了,但是又感觉好像的确在老七下面还有个老八。当初闯关东的时候,据说母亲把老八和另一家人互换儿子,易子而食。光是想想,陆瑾渊就感到一阵憋闷,可那也是没有办法,人都活不下去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是假的。”结果二哥这一句话瞬间颠覆了陆瑾渊的记忆! 他酒杯一个没拿稳,倾斜着将红酒倒了他自己一身,可这哪里比得上这样劲爆的一句话更让他在意?! 189 晚十一点。 陆公馆灯火通明, 唯有一间房内漆黑如墨,空气中是古怪的香气与腥味混合而成的味道,闻之教人莫名恶心,却又欲罢不能。 顾葭正是在这样的气味中苏醒, 然而苏醒的仅仅只是他的意识,身体并不听他的使唤,沉甸甸地就像是残疾人一般,失去活动能力, 连知觉都是奢侈。 迟钝的反应让顾葭眼皮都是在一分钟后才撩开。 睁开后, 入眼是阴天一样的灰暗,潮湿的脸颊、朦胧的视线、干渴的喉咙, 一件件让顾葭意识道:他这不是做梦。 因为哭得太久, 又因为光线昏暗,因此当顾葭发现自己并非一个人在房间里, 看见一个人影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独位沙发上时,顾葭还以为是错觉,直到对方犹如实质的视线将他锁在其中, 顾葭才深呼吸了几下,手在打湿又干掉的枕头上虚弱地抓了抓,然后用尽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力量, 抓住蓬松的枕头朝那人丢去! 枕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冲劲垃圾的弧线, 丢掷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它的最高点, 然后毫不意外的落在了昂贵的地毯上——在距离沙发上之人足足还有两米的地方。 沙发上的人没有动, 顾葭却没办法保持冷静, 他想要发火,可是脑海里全是自己后来同陆玉山合奸的画面;他想要喊疼,撒撒娇,想要喝水,可又想起自己被陆玉山在那么多人面前拽上来,毫无尊严的画面;他想要给无忌打电话,可自己这样,若是让无忌知道了,又是一场乱七八糟的混乱;他想来想去,都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既没办法告诉自己云淡风轻的揭过这次事件,也没有办法站在制高点指责对方,他甚至发现自己想了这么一大圈,竟是完全没有想到找自己如今的男友白可行求助,这岂不是叫陆玉山说中了自己跟白可行完全没有感情的事? 虽然一开始顾葭就清楚自己和白二爷没什么感情,可若是叫人说出来,说出来的人还是陆玉山,这就不大美妙了。 他复闭上眼,假装还在睡,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的情况,最好的结果虽然是当作自己也爽了的一次狂欢,毕竟顾葭从最初了解到自己喜欢男人后,就是打算只满足自己身体,不谈感情的。 可如今顾葭做不到,他既害怕他未知的陆玉山,又对陆玉山有一丝愧疚,厌恶陆玉山的不尊重,又不希望这个人毁了他现在还算完美的新生活。 他纠结着,大半情绪给了委屈,尤其在这样身体难过的深夜,顾葭难免想起很久之前对他言听计从十分宠溺他的那位陆老板。 说好了是要试试看,不行就分开,而且是地下情,说到底还是陆玉山玩不起。 顾葭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最开始都说好了是试一试,是陆玉山错了。 他呼吸都像是有针一下下戳刺他的喉管,他失水太多,再艰难的心理历程也败给了身体需要,他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很小声,像是刚长出绒毛的小鸡崽,趴在那里可怜兮兮的颤抖翅膀。 190 陆家大哥陆云璧的房间在整个公馆的最顶层。 沿着旋转楼梯上去, 踩着从国外空运而来的大理石阶梯,霍冷像是自己本身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陌生和畏惧。 顶楼的套房站着两个因为主人还没有睡,所以他们也不能休息的女仆, 仆人见是七少爷来了,动作利落地走到珠帘门中央,拉开珠帘,让七少爷进去。 带路的管家自觉站在珠帘外面, 尽忠职守地犹如一棵老树, 守在门口。 一入自成一体的开放式客厅,霍冷便迈着长腿坐到了正在看报纸的大哥对面, 陆大哥戴着单片眼睛, 眼镜的一边缀着一条金色的链子,头也不抬的振了振报纸, 陆云璧声音淡淡道:“来了?” “嗯,来了。”霍冷露出一个微笑。 “你现在是霍冷还是我七弟?”陆大哥直入主题。 霍冷却避免正面回答,翘着二郎腿, 坐姿霸气外露:“大哥你在说什么?我难不成还是别人假扮的不成?” 这回陆大哥终于放下报纸,取下单片眼睛,正襟危坐的审视眼前人, 从对方脸上的表情到一切细微的小动作, 他像是最先进的扫描仪器, 判断对面之人是否说谎:“哦?那你之前自称霍冷是什么意思?不要绕圈子, 我是你哥。” 霍冷双手一摊, 很无奈的样子:“我知道你是我哥。” “那你还对着我也掩掩藏藏?!”陆云璧皱起眉,笃定道,“说正事,别给我装,你是不是真的又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 霍冷表情收敛起来,没有那些夸张的偏激油滑,沉静地看着陆云璧,说:“是与不是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别以为你看了几本精神方面的书就能自称大师了!你的情况很危险!以前在国外看病的医生是怎么同你说的?!临床表示有些人甚至会被创造出来的人格占领身体!从此你就消失了!”陆云璧激动的抓起桌上的茶杯摔过去,话语里暴露着他没有同其他兄弟们分享的内幕。 原来陆云璧一直很关注这位小老弟,曾机缘巧合让小老弟在国外看过有名的心理研究教授,对方没能看出个什么东西,因为彼时的陆玉山根本没有犯病的意思,只被教授盖了个‘反社会人格倾向’的章子,就又送了回来。 一般来讲,这种倾向的人表现就在极度聪明,思想偏激,手段残忍,并且没有同理心。 所谓同理心指的就是与人的感情交流、会因为别人的悲伤感到悲伤、因为别人的痛苦感到痛苦,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然而他这位小老弟是没有的,唯一有的或许只是对兄弟很在乎,对家人很在忽,可这里的在乎又仿佛只是一种习惯,依旧没什么深刻的感情。 “怎么会消失呢?”看见大哥如此激动,陆玉山终于明确告诉大哥,说,“他造不了反。”陆玉山的视线慢悠悠地从大哥身上滑到自己脚底,他的脚底正是被五花大绑的霍冷,他对着霍冷微笑,霍冷愤怒地回以怒目。 191 顾三少爷这话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希望陆玉山一直在,这样那个奇奇怪怪毫无逻辑的霍冷就不会突然冒出来又对他做些难以启齿的事,其中包括打他的屁股。 是的,顾葭只希望陆玉山看不见之前的所有画面, 这样自己被霍冷像是尿床的糟心孩子一样被打得直哭的样子也就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他拉着救星一样让陆玉山坐到床边,生怕这人立马又被霍冷取代,因此语速极快的连忙说:“你和霍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生病了?那回你突然掐我……是不是也并非你的本意?” 顾葭为陆玉山找好了借口,陆玉山若是不顺着这个楼梯下来, 那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只见陆七爷垂着睫毛, 手中还单手端着托盘,一言不发的样子俨然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葭见此情状, 便笃定当时是自己误会了陆玉山, 当即心情十分复杂,被啃得破了皮的软唇抿成一条直线, 忽地一巴掌轻轻打在陆玉山的脸上,气愤却又克制地说:“你真是,害苦我了!” 陆玉山幽幽抬起眼帘, 仰望站着的顾三少爷,他一边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一片狼藉的床上,一边双腿微微岔开, 让顾葭可以站在他以身体为包围圈的内部, 他像是在笑, 但却笑得很悲伤, 问:“你何时苦了?白可行对你不好吗?”他这回的语气依旧带着尖酸刻薄的嫉妒滋味, 然而因为他很悲伤,顾葭便无法狠心下来指责这人心胸狭窄。 “哪里是这个!”顾葭手轻轻摸了摸陆玉山的肩膀,然而他这样后悔般的举动也让陆玉山轻而易举将他带到了身边坐下,他俩拉着手,顾葭很想挣脱,但被陆玉山紧紧拉着,便又算了。 “那你说吧,我何时害苦你了,你一件一件的说,我一件一件的道歉弥补。” 顾葭手一如既往十分柔软,在陆玉山那有着明显枪茧的手中,像是一片云彩,陆玉山不放过这片云,这片云也没有消散,只是溢出湿润的雾气,蓬在身边,巨大的自责令他不知所措,也说不出话来。 顾三少爷的巧舌如簧最终败在陆玉山无声的悲哀里,顾葭喉咙发紧,身体里还藏着会害他生病发烧的东西,他浑身的不舒服,不过这些都敌不过陆玉山附加在他身上的温柔,顾葭用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掩面,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责怪陆玉山说:“你有病怎么不早说呢……害我讨厌你还对你很不好。” 陆七爷偏头看向这位素来自傲又胆小的顾葭,熟悉这人的决绝冷漠也熟悉这人的天真烂漫,有时候陆玉山很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一个人将冷漠与可爱结合得这样完美,天底下再找不出一个狠狠甩了他却还能够让他觉得可爱的男人了。 陆玉山拉着顾葭起来,两人走到窗边的长沙发上。 他首先躺下去,然后拉着欲拒还迎的顾三少爷躺在自己身上,两人拥抱起来,竟是好像从未关系恶化那样亲昵。 192 “噢……我夸你并不是……”顾葭瞳孔颤动了一下, 随即盯着地面,然后又瞬间抬起来,手指指腹轻轻擦过自己的嘴角,解释说, “你可能误会了。” “就算是误会吧,美好的误会,不要解释,我也不想听。”陆老板吓唬顾葭道, “你若非要和我解释什么, 可能下一秒霍冷就要冒出来再亲你一次,这一回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你了。” 陆玉山这话说得暧昧, 顾葭心知肚明不能再这样继续聊下去, 不然他非成为一个朝秦暮楚的元稹第二不可! “听我的,乖, 别走,我之前出去的时候,已经让人帮你朝你弟弟请假了, 说是你暂时今晚不回去,他若要来那就让他来,他若不来, 我们就躲过去一天, 能够明天再想需要解决的问题。”陆玉山捏着顾葭的手指头, 轻轻啄了一下, 全然将顾葭让他克制的话当成耳旁风。 顾葭被亲的地方, 触感无比美妙,是顾葭未曾从任何人身上体验过的感觉——此前他总觉得自己是喜欢男人的肉体,因此不管是谁都可以让他开心。 可和白可行在一起后,顾葭又渐渐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不过也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最美味的东西,所以吃其他的任何东西,都食之无味。 “千万别让他出来!”顾葭说,“我们……暂时这样吧,先留宿,其他容我再想想,总能够有个合理的解释,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再起冲突,大家和平共处多好,不然让我偏帮哪一位都是个困扰。” “我以为这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顾葭听出陆玉山话锋中隐隐酸里酸气的味道,不高兴的发小脾气道:“你又想说什么?” 陆玉山耸了耸肩,说:“没什么。既然你打算留下来,我们换一件房,这里太乱了,你恐怕睡不了。”说着,陆玉山伸手拉顾葭出门。 出门前有个小小的插曲。陆玉山也没有料到顾三少爷羞得连门都不好意思出,非要把他推出去,仔仔细细的看清楚外面有没有第三个人,才敢拽着他衣角、躲在他身后,迅速道隔壁的次卧中去。 当然,顾葭一个人进去,不打算让陆玉山跟着。 “怎么了?”陆老板脚卡在门缝里,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顾葭比陆玉山还要无辜,说:“你忘啦?跪在这里给我谢罪,让你那些哥哥们,还有全公馆的人都知道你错了。” 陆玉山笑了笑,发誓说:“我看你睡着就自觉滚出来跪下好不好?在此之前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你说。” 顾葭盯着陆玉山浅色的瞳孔,这瞳孔犹如琉璃珠子一样很迷人,顾葭犹豫着,摇头,说:“方才我们说得够多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什么都想说。”陆玉山微笑。 顾葭心里大概也是想要和陆玉山说说话的,因此并没有太过拒绝,但是:“这样吧,我们约法三章。” 193 一个月前, 天津下了一场雪,那时候陈传家刚下火车,发现随行的妹妹身体不大好,在发高烧。于是他转头又将妹妹陈传宝送到了天津卫的最好的医院, 并派人通知父亲陈总彪过来一趟。 迎着风雪,老父亲陈总彪带领着他的随从们浩浩荡荡进了医院,结果没想到一到医院里,看见的就是让他心碎的一幕:他的宝贝女儿躺在病床上, 面色苍白得打着针, 旁边摆着一个明显使用过的轮椅,优秀的儿子站在一旁静默地看着, 有些恍惚, 手里捏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背靠窗户, 身后是墨一般漆黑的雪夜与璀璨炸开的烟火。 陈总彪平日里是不会对孩子们发脾气的,此刻却怒火中烧,走上前去就一巴掌甩在陈传家的脸上! ‘啪’一声, 打碎了陈传家在此之前所有诡谲魔障的阴谋。 帅气阴柔的陈大少爷脸偏向一旁,烟落在地上,很快脸上浮现出一片红, 但他没有伸手去摸, 而是喊了一声:“爸。” 陈总彪看了一眼还在打针的女儿, 又看了一眼追过去应当将陈传宝安全带回来的儿子, 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陈传家一眼, 声音里是极致地压抑:“跟我出来。”他不愿在这里和陈传家起争执,病人还需要安静。 陈传家跟着父亲出去,两人站在一间空着的病房里,前者一丝不苟地关上门,后者则走到窗边,‘唰’一下将窗户打开,让冷风灌入其中,好似这样就不会感到自己从心底散发出的凉意。 “说罢,发生什么了?”陈总彪年轻的时候很爱那个愿意下嫁给自己的姑娘,可惜姑娘死得早,留下两个孩子便离开了他,他为此一个大男人,一把屎一把尿将两个孩子拉扯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因此孩子们顽皮的时候,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的纵容绝不代表可以容许有人将他的宝贝们糟蹋成这样! 陈传家垂着眼帘,声音同样是压抑的悲愤,他说:“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传宝被人撞了,肇事的也判个刑,只可惜传宝的腿恐怕是……”凶多吉少。 “是谁?”陈老爷不愿意听下面的话,严肃地打断。 “京城顾家的三小姐顾金枝的司机。”陈传家抹去了顾葭和这个人的关系牵连。 可这没什么用,陈总彪一拳头砸在窗台上,眼里凝着报复的光:“判刑?真是笑话,不过是将一个司机捉进去,那算什么判刑?!你妹妹就这样被人欺负,欺负到头上拉屎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在哪里?!” 陈传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陪她。” 陈总彪见儿子恍恍惚惚,直接道:“陪有什么用?!准备一下,找人去京城把那个顾三小姐的腿也给我撞废,死了就给我救回来,一定要让她也尝尝我们传宝遭受这等祸事的滋味!” “知道了。”陈传家并不在意这个。 194 陆家其他兄弟看大哥居然是发了滔天大火, 立时也皱了皱眉,意识到事情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尤其是这个被人崩了一枪,差点儿魂归地下的老七的确从一回来就很不正常,因此陆家的男人们纷纷安抚大哥的去安抚大哥, 照顾老七的去照顾老七,最终留下陆二爷陆遥前去站到来者不善的三位为顾三少爷而来的先生们面前,和和气气地说:“大家不要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呀,现在可不是以前了, 大家都是要讲道理的。” 顾无忌将□□丢回给那被他抢了的巡捕, 目光冷漠地扫过眼前这位陆二爷,声音充满□□味, 却又好像有点余地, 并非要闹翻的样子:“我看你们不是要讲道理的样子,大半夜把我哥哥扣留在这里, 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白可行附和道:“无忌不要和他们废话了,小葭在哪儿?陆玉山,你这个小人!我劝你不要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速速收起你那可悲的嘴脸, 不要再纠缠了!” 正在照顾老七的双胞胎兄弟陆三爷和陆四爷异口同声道:“什么叫老七不要纠缠?说话爷要过过脑子,现在已经不是你们可以控制的了,我们老七病了, 非你那位顾三少爷不能治好。” 陆大哥点了点头, 好像他一个人就足够一锤定音了:“没错, 这是你们顾三少爷欠我们的。” “欠你妈个头!”顾四爷俨然和这群流氓没什么好说的, 更不给什么脸, 径直走过去就要上楼去接人,当然他动作不过两步,就被陆家的下人拦住,两方再度起了冲突。 假和事佬陆二爷好声好气地笑着说:“四爷,咱尊你一声四爷,就是想要解决咱们两家的误会和矛盾,你这样不给脸面,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顾无忌冷着脸看这人,不是不闹,实在是顾无忌心里也明白这个陆玉山仿佛是出了点儿毛病,自当初哥哥倒了一盆水下去后,虽然消停了,可是那些送来的纸条,在医院的诡异举动,全部都在告诉顾无忌此人疯了。 虽说疯便疯吧,与他而言不是什么事情,可问题是现在顾葭在这群人的手里头,若是他这边处理不好,弄得陆疯子又发疯起来,做出骇人的举动可怎么办?! 顾无忌心有余悸的想起当初自己和哥哥在京城的和平饭店里忽然感到有危险的那一夜。 那绝不是他神经过敏,是有人的确起了杀心,这个起了杀心的人在顾无忌这边本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可自从知道陆玉山疯了后,他就头号怀疑陆玉山了! 要知道疯子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更何况是权势滔天的疯子! 从前顾无忌有多崇拜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陆玉山,如今就有多忌讳,多厌恶。 “好,你们说,你们都能做出强盗一般的行径,我若是不听岂不是自讨苦吃?”顾无忌看了一眼两个好友,率先坐到了另一边的沙发上去,跟山大王一样落座后,目光直逼陆大哥,“说罢,有何好说的?” 195 陆瑾渊到底还是搓了搓手, 将顾葭扛在肩上,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猥琐,绷着一张脸,将人弄回了公馆里。 大半夜的陆公馆很是热闹, 下人纷纷收拾地面上的碎玻璃,女士们从上往下偷偷的瞧,男人们有的还在抽烟,有的前去照顾陆老七, 因此陆瑾渊竟是没办法将顾葭直接送回房间里。 “等等。”他被大哥叫住。 “大哥?”陆瑾渊一只脚踩在阶梯上, 另一只落于最底层的地面上,听到大哥的声音, 陆老六下意识的觉得不大妙, 笑容立即被他堆砌在脸上询问道,“怎么了?” 陆云璧说:“我把他送上去, 你去打电话让林医生来一趟,他在流鼻血。” “欸?哦哦,好。”陆瑾渊没有拒绝, 举止十分得体,一将怀里的男人交给大哥,当真头也不回的去打电话去了, 只是打电话的时候, 手指头十分不老实, 不停的搅动电话线, 仿佛这东西和他有仇。 待电话打完, 陆瑾渊立即准备去二楼,他心想,自己好歹是老七的哥哥,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将弟妹揍一顿吧?! 他给自己找了个‘帮老七忙’的理由,便顿时有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径直进入未关上房门的侧卧。侧卧里光线昏暗,大哥毫无表情的站在床边审视顾葭,陆瑾渊生怕大哥一时不快,冲动之下做出让老七痛苦的事情,因此说道:“大哥,你在看什么?” “你觉得我在看什么?”陆云璧对男人是没有兴趣的,所以总不免怀疑这个顾葭是不是给老七下了什么迷魂药,不然老七这样一个从未有过感情的家伙怎么突然要死要活了? “看顾葭……”陆瑾渊毫无幽默细胞的回答。 老大:“废话。我只是在想,顾葭这个男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女人,胸前也没什么肉,一马平川得可怕……” 陆六爷嘴角一抽,说:“大哥,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你喜欢奶大的,又不代表人人都一样。” “不过模样的确好。你说我们给老七找个差不多的,能不能行?总不能叫他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这棵树上面大概已经吊死几个人了,没地方给老七腾地方。” 陆瑾渊笑了笑,觉得大哥的形容有些意思:“大哥你可别乱来,我看老七就和弟妹挺好的,他那个人是有些固执的,你若硬塞给他,他能给你揍成肉泥还回来,可别祸害别家的少爷小姐了。” 陆大哥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赞同顾葭和陆玉山这门‘亲事’,还是只是同意老六说的后半句话‘老七很固执’,他指头上的香烟燃着一缕青蓝色的烟,袅袅向上,不多时好像就能将陆云璧的上半身弄找在青色的烟雾中去。 陆云璧沉默着,也不知在思考什么,陆瑾渊便也不走,陪着一块儿等,其间十分无聊,便干脆东摸摸西摸摸走到主卧和侧卧相连的那扇门去,打开门,里头尽是些不堪入目的凌乱与水痕。 196 当一个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让你感到痛苦万分,总希望从前的那个人回来时,心里便隐隐有着将从前那个温柔的人当作依靠的倾向。 这个陌生的家伙或许还很凶恶,可凶恶之后, 他又无比的关怀你,混乱便将你裹挟去了无尽的汪洋里,无时无刻不表达着对另一个温柔人格的渴望,因为除了他, 你别无选择。 顾葭在焦虑中度过了半个月, 期间他没能走出房门一步,也未能得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差点儿就被小舅舅偷了去, 也没有办法联络陆瑾渊,他被一把钥匙挡住了所有去路, 成为了这栋豪华公馆里唯一没有自由的人。 曾经这令他迷惑,因为他以为霍冷无非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不管是爱情还是身体, 和弟弟无忌比起来,实在轻于鸿毛,既然霍冷要, 那么他便给, 没什么是舍不了的。 可霍冷仿佛又并不着急和他再来一场亲密接触, 霍冷只会每日来给他送餐喂饭, 然后观察他的脸, 观察他身上所有的淤青和身体状况,顾葭有忍不住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了,霍冷从不回答,眼底沉着浓厚的暗色,黑眼圈也积淀在眼下,像是饱受折磨一般。 开玩笑,顾葭认为自己才是受折磨的那一位,所以他决定不要同情这个占据陆玉山躯壳的魔鬼。 傍晚时分,当西边耸立着的欧式大钟楼敲响十八声的时候,二楼侧卧的房门再度从外面被打开,他连忙从床上抬起头来,冲过去抱着来人,整个人充满春天暖意,肉体与奶水的芬芳,让来者一下子拥抱了春天。 他是如此依赖这个人,仿佛每天就靠着这个时候过活:“玉山,你来了。”他说着陈述句,脑袋埋在高高大大的陆七爷怀里,柔软的黑发蹭过对方脸颊和脖颈,像是温驯的羊羔,又像是海里无依无靠的海藻。 羊羔曾是羊群里最漂亮的一只,海藻也曾是海里最美丽的一颗,只是如今被圈养着、被关进水箱里,成了一个人的私藏。 陆玉山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白俄仆人,这个仆人经过顾葭一段时间的观察,得知是个不会说国语的人,只是会一些手语,一张口也是乱七八糟的外语,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白俄仆人听不懂国语,陆家人才用的他。 白俄仆人名叫沙雅,皮肤不是一般的白,但很粗糙,也不知道是因为干惯了粗活,还是天生的。 沙雅跟在陆玉山的身后,恭恭敬敬的端着一托盘的食物,都是稀烂柔软好刻化的米粥一类东西,顾葭和陆玉山相拥完毕,见又是这些东西,没有吃饭的欲望,只是拉着陆玉山的手,急切的询问说:“怎么样?你可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陆玉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自己的扮相开始上心,身上总穿着十分得体摩登的西装,披着黑色的风衣,脖子上海挂着薄薄的白色长围巾,看起来十分高贵俊美,不怒自威。 197 当夜, 陆云璧回到自己顶楼的卧室里,抽着雪茄,喝着伏特加,坐在皮沙发上发呆, 正准备睡觉的大太太在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黄瓜片,端着一杯热牛奶走出来,见丈夫沉默不语,便躺在一旁的长沙发上, 试探着询问说:“怎么了?又是老七的事情?” 大太太并不怎么管他们兄弟在外面的生活, 十分的给予自由,好像每天的生活除了购物和其他富家太太们在一起喝茶聊天, 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不过察言观色还是会的, 她觉着老七已经好了不少了,起码没有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掀了桌子不是吗? “嗯……”陆大哥喝酒很有千杯不醉的意思, 这仿佛是陆家人特有的本领,每个姓陆的少爷在酒量上从未输过谁,陆云璧仿佛是想到什么, 一口将伏特加干了,然后对太太说,“你先睡, 我去书房。” 大太太不敢打搅陆云璧处理事务, 眼瞅着陆云璧进了书房, 便随手拿起旁边的报纸看起来, 上面写着国内情势不容乐观, 满洲国自之前成立后,日军愈发嚣张,报纸上全是各地战争的报道和一些煽动性文章。 大太太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但她一个女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渠道知道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再者大太太习惯听从丈夫的话,而且陆家家大业大,就算是日军来了,恐怕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他们可是住在法租界呢,若是打仗,那些日本兵肯定不敢打到这里面来,而且他们过不久就要乘船去香港,那里据说是一片乐土,和上海滩比也不差什么。 大太太不多时便哼着小曲儿,丢开报纸,端着牛奶回房了。 书房里,并不只是关心小弟感情问题的陆云璧给青帮的分堂管事龙五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许久,等到陆云璧不耐烦起来,那头才有人接起来,张嘴便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和陆家这群外来老可不大一样。 “乃位?”声音粗粒粗气,却又音调像是在发嗲。 陆云壁单刀直入:“船给我准备好了没有?我花了一万大洋,不要给我整那些烂船,我们家人多,所以也不可以塞别的什么人,不然我就把钱给别人。” 那头的龙五连忙哈哈笑着说:“晓得啦晓得啦,放心,都安排好的啦,后天下午码头见,一艘两层的渡轮嘞,船员大概五位,放心,船都是你的啦。” 陆云壁点点头,又问:“我的人会留在这里看家,货仓里的物资都转运了没有?”他们陆家和青帮是有些合作关系,互利互惠。 龙五那边仿佛还在开什么聚会,很吵,不过很快有人将门关上,杂音便消失了:“这些东西放心吧,都是要紧的,放在城外偏僻的山洞里,没人知道。” 陆云壁好歹也是生意人,战争,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机会,所有的物资在战后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价,到时候只要运作的当,便又是一比横财! 198 顾葭喝了一点咖啡, 一整夜都睡不着,他从霍冷怀里起来,薄被便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 “怎么了?”身旁的霍冷警觉得可怕,好像是从未真正深度睡眠过一样, 话音未落便准确无误地捏住了顾葭的手腕,不轻不重,像是给足了顾葭自由的样子。 顾三少爷‘啪嗒’一声的打开床头的灯,橙色的灯光被灯罩压制着光亮, 柔和地散布出去, 落在顾葭漂亮的侧脸上,勾勒起令人心醉的轮廓。 “外面好像最近一直很吵。”漂亮的三少爷平静地说, “我隐隐约约听见要坐船, 我们要走吗?”他睫毛是微微下垂着的,这是十分完美的角度, 落下一片百合花瓣一样的阴影再他柔软的眼睑上。 身材强健的霍冷从下仰视顾葭,拽着这人的手,亲了一亲, 带着自灵魂深处积淀的爱意,说:“嗯,最近比较乱, 虽说波及不到我们这边, 但刀剑无眼, 我们还是需要出去避一避。” “什么时候?”顾葭心里顿时一紧, 连带被霍冷贴到脸颊上的手心都开始有要出汗的征兆。 “现在应当是过了午夜, 所以算起来,还有十八个小时左右,我们就坐船去。” 顾葭和霍冷相处的时候,与陆玉山不同,他对这人的喜怒不定深感烦恼,可又在这人手底下讨饭吃,不得不虚与委蛇着将人哄着:“怎地这样快?我什么通知都没接到,你也没有同我说过,乍然要我走,我准备都准备不足。” 在顾葭眼里,霍冷和陆玉山有着明显的一点区别,那便是陆玉山总是很喜欢和自己斗嘴,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非要争个输赢,虽然大部分时候是陆玉山逗自己同他打闹;可霍冷不会这样,霍冷说一是一,若是他觉得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那么立马笑眯眯的答应,并且撒娇一般要求一个奖赏,若是霍冷觉得顾葭所提的要求不能接受,那么便也直接拒绝,非常痛快,就连顾葭想要出卖色相去让霍冷回心转意,人家都不给他这个机会。 “哪里就需要你准备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届时同我一起做家里的车子去码头就行了,行李也不需要带,去了香港后再买,我记得你很习惯逛街,那边和国际和上海比也不差什么的,下了船我们就去逛街好不好?”霍冷缓缓道。 顾葭已经温顺了足够久,可听见暴君这样的独断,依旧从心里发出不愿意的声音,可他甚至不敢将手从霍冷的脸上抽开,不对,或许抽开也是可以的。 “你这人总说喜欢我,结果现在看来,全是哄人的东西,根本当不得真!”顾葭眼眸流转着,下一秒抽开手去,转身就穿着拖鞋下了床。 霍冷还在床上躺着,见顾葭这样,也没有生气,勾着唇角也坐起来,唉声叹气道:“你还要我怎么样嘛。”霍冷无赖着说,“我都准备把你弟弟绑来一块儿带走的,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199 四月二十号, 黄埔滩码头。 一艘洁白的两层小邮轮停靠在三号码头的旁边,有穿着汗衫的黄黑胖子一面用黑色的文明帽扇风,一面汗流浃背的训斥码头工人,声音急切焦躁:“给老子仔细着点儿!别碰着礁石了!停稳了!” 瘦骨嶙峋的工人们几乎都光着上身, 露出黝黑且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的身体,拉拽着江中的庞然大物稳稳当当地停靠在岸边。 好不容易落了船锚,自船上便下来一位背挺得笔直的青年,他留有一头半长的头发, 头发颜色并非纯黑, 在夕阳下显得很红,他身着深蓝色的航海服, 头上戴着一顶夸张的船长帽, 身后是两个年纪很轻的水手,纷纷踏着皮鞋下了甲板, 深深呼吸陆地上的空气。 黄黑胖子多看了这位年轻船长一眼,心道,这恐怕又是那家富贵之人领着全家跑到海外去, 如今会开船的老船长基本都已经被人要完了,现在这个时候走,也只有这种年轻人来开船, 也不知道会不会只学了两天就上岗了。 被腹诽的船长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那些汗流浃背的工人, 连带小管事黄黑胖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肮脏的东西, 他对水手耳语了几句, 由两位水手前去和码头的供应商们买便宜大量的蔬果和肉类还有足够的煤炭, 以供开船后使用。 “何先生!”忽地,有急忙跑来的身着黑色褂子,黑帽子,黑鞋子的人微笑着跑来。 原本靠在船上围栏处吸香烟的船长立即回头,看见来者,便眼前一亮,热情地张开双臂,招呼道:“是陆先生来了?” 来者乃是青帮的小头目,亲自来给陆家开道:“是的是的,马上就到了,他们坐了三辆车,但车子不够,得回去再接剩下的女眷。” “好的,这没有关系,只是晚上行船是有些危险的,我是建议明天一早再走。” “不不!现在停在这里才不安全,陆家七爷的意思是立刻走。”黑衣人正说着,从一旁懂事的水手那里结果一杯水,咕咚咕咚灌入肚子后,耳朵里便听见了汽车的轰鸣。 码头的各类声音交杂在一块儿,叫卖声,开船声,卸货声,可黑衣人偏偏就是听见了汽车的轰鸣,狗腿得浑身上下都为此进化了一样,拍了拍船长的肩膀,一边指着开来的那三辆来福轿车,一边对船长说:“老弟,我可是把天大的好工作都介绍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年轻的船长和黑衣人乃是连襟关系,船长从偏远地方投奔这位连襟,因为混血的身份,船长在自己出生地并不受待见,母亲死后便和妻子来到这边生活,毕竟这里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世,他便总故意说话语气古怪,扮演着真正的洋鬼子,这样所有人都会突然改变对他的态度,让他尝尽了被优待的好处。 只不过你要他说几句英文,那他就原形毕露了,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免和真正的贵族接触,干着不高贵也不怎么低贱的伙计。 200 陆大太太和一群女眷是在半个小时后才登上轮船的。 期间大太太和三太太两人闹了个不愉快, 因为三太太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整整装了一个车顶,害的其他女人没了放置自己东西的地方,由此大太太站出来要三太太不要哦那个考虑自己, 也要考虑考虑其他妯娌,结果三太太掐着腰便开始阴阳怪气的说:“大太太你自然是把自己的东西都先塞到前一轮走的大哥他们车顶了,三个车顶都是你的,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原本一众爷们在家里, 妯娌们即便不对付, 也不会明着吵架,可现在不是搬家吗, 人心浮躁, 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有火气,这里又忙又乱, 没人说得清楚这份心乱从何而来,于是借由一点小事便能生出一场骂战,还是四太太连忙站出来, 主动把自己唯一的一个皮草箱子抱在腿上,说:“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 哪里就这样值得吵一架, 一会儿那群男人们看见了, 又该说我们是小小女子, 心胸和老七一样狭窄了。” 大太太本着陆家老大的老婆名头, 今天是绝不会主动下这个台阶的,非得要一个人哄,要老三媳妇儿道歉才算完,不然她大太太的脸面可往哪里搁?说话还有没有人听? 可三太太才不管这些,她的娘家可都在这里,这回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昨儿她求三爷将他娘家的哥哥也带上,那位哥哥是个残疾人,双手天生就是没有的,多可怜啊,这么多年,就用脚写字,在乡下给人写对联,当个学生们都看不起的残疾老师,她这个当姐姐的跑了,谁来管这个可怜的哥哥? 她好说歹说,三爷都没有松口,说是船上人数有规定,你带一个人,她带一个人,最后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三太太昨儿真是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口不择言来了一句:“那凭啥老七就能带人呢?光带人还不够,把人家的狗都当个宝贝,你们这群哥哥也是好样的,一个个都怕个疯子!” “你说够了没?!”陆三爷是不打女人的,可也遭不住太太这样没脸没皮一通埋汰,眼睛一瞪,那是不得了的凶狠,看得三太太遍体生寒,最后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跪坐在地上哭。 三太太早先便知道陆家家大业大,做的都是比杀人放火没体面多少的生意,毕竟这个世道,人若没有一点儿狠心,没有一点儿冷血,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从前三太太是爱三爷那样说一不二的帅气模样,如今却又因为老七喜欢的那个兔子带来的一条狗怨恨上了三爷。 可你要说她为了哥哥,硬气点儿,不走了,干脆和三爷掰了,带着哥哥去乡下躲躲风头,三太太也不乐意,她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终连夜又给她那可怜的哥哥送去了一百大洋才算完,并吩咐照顾哥哥的那个买来的丫头,定要让哥哥同乡亲们在战火到来之际,躲到那前不久才修建起来的防空洞里去。 201 “我逼你?!难道你没有逼我吗?!”陆玉山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船也不上了,他看着顾葭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眼前都一阵阵发晕,声音嘶哑地道, “我这辈子真是遇得到你这种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妈的,不许喊疼!” 顾葭被吼地一愣, 说:“我没有喊。”他只是一直掉眼泪。 “你没喊我怎么满脑子都是你的声音?”陆玉山抱着顾葭就下船, 来不及在船上打针了,必须立马去医院。 血友病人是脆弱的, 哪怕什么都不做, 都有可能出现自发性的流血,顺带有可能出现其他并发症, 如发烧,内部器官衰竭,等等, 那是陆玉山无法掌控的领域。 “我怎么知道?”顾葭现在还有精神和陆玉山吵架,等被塞进车里,急冲冲领了医药箱, 看见陆玉山和陆大哥他们站在车外说话的时候, 顾葭就渐渐感到冷了。 他血流得太多, 并且完全没有要自己停下的趋势, 顾葭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却结合之前陆玉山所说的话,感到一丝危险靠近。 车外,陆云壁简直肺都要气炸,他拽着老七的手臂,说:“你做什么?!就是在船上也能治!不然我们带这么多药做什么?你现在回去看看城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医院估计都不收病人的!而且你再不走,恐怕空袭就要来了,你哪怕躲在医院也说不定天降一颗炸弹把你和他都炸成粉末,到时候你要大哥给你收尸都做不到!” “大哥你和嫂子们先走,我不走了,我就算是留下来给大家看家,放心,不会有事的,再不济,我也不会死,我命大。”陆玉山点了根烟,打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靠在车门上休息的顾葭,这人脸色越来越白,脸上到处都是泪痕,眼神却又坚定不知错,可恶得很,可要说干脆掐死,陆玉山下不了手,掐死自己比掐顾葭容易多了。 “你命大个屁!”陆大哥爆了粗口,决不让老七落单,“老七,你越来越过分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刀剑无眼,我不想连你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哈……怎么会?” “怎么不会?”一旁的陆三爷说了,“老七,算了吧,让人送他找他弟弟去,你这样的人品,我们家的陆老七,什么样的人没有,想要什么样的男男女女不会扑上来?就算你喜欢这种漂亮的男人,要腿长腰细皮肤白的,我到香港立即给你弄十个八个来,这个顾葭不爱跟你,不要算了。” 陆玉山不爱听这种话,其实这段时间他和几个哥哥都有或多或少谈到这个问题,不过因为他向来做任何事都很有主意,都有分寸,家里人都管不了,所以没有谁有大的意见,可现在不一样了,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为了一个男人,所有人都觉得不值得。 尤其陆家人,陆家的男人们,大抵除了亲人是人,其他人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人还得考虑考虑,哪怕是对老婆,那也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薄凉。 202 陆玉山这里的走一步算一步, 也还是有计划的,首先正是躲开后面的追兵,去前头的村子避一避。 村子里大部分家庭里面都会有自己的地道,藏起来不被抓到就行了。 村子贫富差距很大的样子, 陆玉山自进了里面,便发现这里唯一一栋洋楼气派漂亮,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建造的,他想了想, 没有跑进去, 而是躲进了一个破木头建造的木屋里面。 木屋只两间屋,一间正堂,一间卧室,里面摆满了废旧的报纸和捡来的可口可乐瓶子, 正是春天, 屋里竟是弥漫着一股子水果在夏天馊烂的气味。 “好难闻啊……”顾三少爷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嫌弃一句。 陆七爷也没有办法,眼尖的发现了一处锅灶, 打开锅灶将顾葭先放了进去, 然后自己再蹲进去, 最后把大锅挪到头顶上挡着,两个人便挤在一处,一面小心翼翼的呼吸,一面竖起耳朵听屋外的枪声和脚步声。 突然的, 屋外安静得吓人。 顾葭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他眼珠子不停的转着, 一会儿看身旁因为光线黑暗而黑乎乎的陆玉山,一会儿看对方握着自己手臂的手,心想这人是想要把自己的手掐断吗?感觉手臂都没有知觉了…… 但这样危险的时刻,顾葭不敢说话,手断了,也总比被日本人一枪了结了的好。 而且日本兵不像顾葭认识的那些日本友人那样好说话,兴许追上来的日本人也不会说中国话,只会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说他们本国的语言,那样顾葭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发挥不了作用了,再漂亮也是个‘哑巴’,兴许被调戏了也不知道。 他们两人躲了许久,好像躲到了天荒地老日月无光,直到头顶上的锅骤然被一双手挪开,他们这一对‘亡命鸳鸯’便像是从浑沌中出生了,睁着两双大眼睛,与外面的人相对! 起初众人的眼神都充满惊恐,后来顾三少爷的眼神里倒影出来人的模样,便松懈了全部力气,露出一个笑来:“无忌!” 身穿黑色风衣,腰间绑了四把改良手枪的顾无忌面色没有改变,只一只手捏着枪抵在陆玉山的脑袋上,另一只手伸手拽住哥哥的手,作势要将人拉出来。 可顾葭‘跑’了一路,身上没多少力气,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他在陆玉山怀里如同上岸的鱼那样虚弱地翻腾扭动,最终半死不活的笑道:“我好像没有力气……” 只不过顾无忌没有放下枪,而是斟酌了片刻,对着陆玉山晃了晃枪,说:“把我哥抱出来。” 陆玉山没有被危及生命的自觉,他抱着顾葭出去,目光看了一眼门口,发现没有日本兵追来的迹象,但即便这样,陆玉山也没能松懈,他只当现在暂且安全,在被顾无忌的枪抵着脑袋的情况下,将顾葭放在灶台上,拎出医药箱,迅速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宝贵的药品,抽入干净的针管中,然后打进顾葭那受伤的手臂中。 203 陆玉山第一时间也是一愣, 随即稍微将顾葭挡在身后,对着从灶台里面钻出来的两个人说:“你们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女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位拿着枪指着他们的顾无忌,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在顾葭等人身上转来转去,仿佛在找其中的老大, 最终她选择对顾无忌说话:“这位大爷,我们也不是这间屋子的屋主,只是听说要打仗了,大家都乱跑, 有些外地来的土匪也从山上下来了, 我们是躲土匪才钻进来的。” “是啊是啊。”没有双臂的男人很瘦,佝偻着腰背, 像是一只煮熟了都没有人愿意吃的虾米, 声音真诚地不得了,生怕顾葭他们不相信, 连连点头,但却没有自己的主见一样,只是点头, 没能说出其他话来。 “方才我们不小心听到你们说话了,日军是不是就要轰炸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女人苦大仇深地抹眼泪, 将脸上那些在灶台里面蹭上的黑灰都擦掉一些, 露出黄乎乎的皮肤, “我以为咱们这边这么偏僻, 怎么也不会过来啊。” 顾葭听了这些话, 倒是有些明白了,原来这两个人是本地人,但是心存侥幸,觉着这里地处偏僻,便舍不得家里的东西,所以不愿意走,土匪来了也只是背着两个大布袋藏身这样一个角落,布袋子里恐怕就都是一些值钱的东西,瞧这两人抱在怀里跟儿子一样的架势,谁要是敢抢他们的布袋,他们估计得和谁拼命来。 “不若你们随我们一同去防空洞那里先避一避吧,日军的轰炸不会太久,不然他们要一堆破烂做什么呢?你们说是吗?”顾葭见这两人哆哆嗦嗦很害怕的样子,便又对弟弟道,“还不把你的枪收起来,不必这个时候还举着,不累吗?” 顾无忌哪儿能不累?他这些天就没有不累的时候,可这些大可不必讲给顾葭听,他希望他爱的哥哥不要为自己担心。 枪收起来便收,反正只要陆玉山弄小动作,他能一枪崩了对方就行了,时时刻刻的拿着,还耽误事情。 “好。”顾无忌收起枪,打算自己去背哥哥,但想到这样子就得让陆玉山去提食物和水,这两样多重要啊,给了陆玉山不放心,可如果他和陆玉山反过来,自己提食物、水,陆玉山背哥哥,他也不舒服。 正当顾无忌心里为难,顾葭早就站起来,虚晃了两下,摆脱了贫血后的眩晕后,拍了拍顾无忌和陆玉山的肩膀,鼓励道:“好啦,我们走吧,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防空洞,听说上海地下有近千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玉山仿佛是察觉到顾葭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便说:“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顾葭说:“不对吗?” “对的。”陆老板笑了一下,首先出了屋子,对顾无忌说,“你在这里看着他,我一个人去拿食物什么的,比较快,车子停得比较远,大家一起去的话,那还没拿回来就全部被炸死了。” 204 这是一处废弃矿区后期修建起来的巨大防空洞, 洞内有一条宽敞且平整的大路, 路的两边则是数不清楚的小洞,每一个洞可容纳不少人,也有的洞只容纳一两位。 顾葭等人来得晚,防空洞内已然熙熙攘攘都是灰头土脸的男女老少, 他们仿佛不单单只是这一个村子的人, 有的从很远的地方就早早赶来占据防空洞最好的地方开始准备避难,有的则是误打误撞被乡亲们带入这里。 然而防空洞虽然大,却潮湿难闻,不知道是什么奇特的味道,一直充斥在整个防空洞内, 明明应该空气流通舒畅的地方, 硬是空气浑浊起来,连蜡烛都扑朔着, 无法照亮更远一点的地方。 顾葭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他们前脚刚踏入防空洞内, 后脚身后的隧道就扑来一团扬尘, 间或响起轰炸机丢炮弹的声音, 不绝于耳。 防空洞内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不敢发出声音,蜡烛熄灭的熄灭,电灯断电、手电更是不舍得用, 整个防空洞陷入黑暗之中, 连小孩子仿佛都懂事了, 懵然不会发出哭喊。 轰炸了二十分钟,‘轰隆隆’的响声才彻底远离这些躲在防空洞内的‘老鼠们’,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安全了吗’,空荡荡的防空洞才一下子又如集市一样热闹,哭喊的哭喊,骂娘的骂娘,解决生理问题的,煮饭吃的,又全部活跃起来,在重新点燃的各种蜡烛、煤油灯、手电等照明工具的衬托下,简直犹如一场鬼市,人影幢幢,鬼哭狼嚎。 顾三少爷顾葭从未感受过战争,不过饶是躲在这里,便觉着地动山摇,如此推测,外面必定已经是人间炼狱了。 他方才一直被陆玉山和顾无忌两个人抱着蹲在地上,这两人一人护着一边,倒是难得没有起冲突,等到轰炸结束,顾无忌便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对哥哥和姓陆的说:“我们也找个空的山洞进去休整休整,然后我再挨个儿地一个个去抓那两个贼偷!”念着‘贼偷’二字的顾无忌恨不得把后槽牙都咬碎。 顾无忌如今俨然是顾葭和陆玉山的指挥官了,顾三少爷自不必说,他向来大事都听弟弟的,让他往东,他就一直往东,绝不回头;陆玉山这厮阴险且诡计多端,不过如今也仿佛转了性,在隧道里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酸掉人大牙的酸话,顾无忌懒得搭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他竟是也很放心让哥哥跟着对方。 ——该死的放心。 他们一行三人穿着体面,气质模样都实属上乘,尤其陆玉山和顾无忌两人,一前一后简直犹如煞神守着中间看起来病歪歪的漂亮顾葭,一时间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无人敢挡,顾葭总觉得自己跟着这两人都成了欺男霸女的恶霸,面上好一阵红晕飘过,但他也没制止,顶多他们也才三人,就算到哪儿挤一挤也不占地方的。 205 顾无忌是在更深处的分叉口部分看见和一群女眷待在一起的陈大少爷的。 陈传家那时坐在咖啡色的皮箱上, 略长的黑发因为低头而稍稍落下几缕,遮住那天生英挺俊美的眉眼。 陈传家的左手边乃是这群女眷当中身份地位很高的女子,身着湖色旗袍,披着一件白色的半长披肩, 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身后,十分害怕不满,甚至充满怨愤,嘴巴一瞥, 仿佛谁都欠她几万块大洋没有还。 白可行那时正靠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和陈传家距离不远不近,身边是两个面色惶惶的伙计, 他身上的西装已然不合身并且还没有时间去买新的, 正叉着腿踩在一个牛车上,嘴里叼着一根熄灭了许久的香烟, 浑然与曾经光鲜亮丽混迹花丛中的混世魔王白二爷判若两人! 此二人被顾无忌领了过来,三人纷纷落坐,动静很小, 却也让早早就迷迷糊糊将醒未醒的顾葭唤醒,顾三少爷脑袋里还没有恢复正常思维,只是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颤动着睫毛, 微微撩开一丝眼皮, 从朦胧的视线中分辨围坐一圈的人都是谁。 不过稍微看清楚后, 顾葭表示:还不如不醒! 在座的都是什么人啊!三个和他有说不清楚关系, 不对, 是比较复杂关系的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舅舅,只不过这舅舅乃便宜舅舅,似友人一般的关系,且自己好像总能被小舅舅发现一些比较窘迫的状况,这点顾葭很不喜欢,他热爱缓和气氛,这种微妙的气氛就算了,更何况他现在是靠在陆玉山怀里对吧?醒来岂不是还要解释一番?不解释的话白可行怎么办? 顾三少爷心里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曾在被陆玉山关起来前同陆玉山说过要不然就同白可行分手好了,和陆玉山恢复从前的地下恋情。 顾葭说哪些话的时候……半真半假,是真心的,也生怕陆玉山拒绝,便又笑说自己在开玩笑。 顾葭实在是很钟意陆玉山,这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说喜欢不过分的,不管是肉体还是心灵还是所有不足的地方、他的野蛮举止、偶尔的粗口、很多时候的多管闲事,顾葭都觉得挺好,有时候虽然很烦,但真的挺好…… 顾三少爷不是离开了男人就不行,所以总觉得换谁都可以,不过是喜欢的程度不同罢了,可换了人之后,一切和想象的果然还是有差距。 他试着去喜欢白可行,按道理来讲他应该喜欢白可行才对,毕竟只有喜欢才有成为朋友的可能啊,但朋友之间的感情和恋人之间的感情到底不是同一种东西。前者只需要有趣,后者需要给他更多。 顾葭没有他弟弟顾无忌看得明白,顾无忌打从发现顾葭和陆玉山奸情的那一天起,就陷入一种疯癫的平静,那是发现有一个人居然能比自己更能让哥哥开心的危机感,也是一种强势的审视。 206 这时候陈传家偏偏看向白可行, 意味深长的说:“为什么不去?有时候机会是两面性的,白二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 白可行笑着也朝后一靠,不作声,顾葭便也不好勉强, 就默默地和陆玉山也保持一些距离,以免场面不大好看。 唯独可以算是局外人的乔万仞突然又笑了笑,开启新的话题来, 他对顾葭招了招手,说:“小葭,过来,我看看你。” 顾葭不记得他曾被这位便宜舅舅差点儿掳走的事, 很没戒备的站起来, 绕过陆玉山,坐到乔帅的身边去,总是迷人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钻石一样的色彩, 面庞温柔美丽, 黑发甚至有些俏皮的卷起,使得他在注视谁的时候,像是在深爱这个人。 乔万仞深深看着顾葭, 视线挪到顾葭的手臂上,颇为心疼的小心的托起顾葭的胳膊, 声线充满魅力:“给我看看, 之前我们在说你的病情, 可实在想象不出事何等恶劣, 想象是这个世上最可怕不过的东西了,还是让我看一看比较好,这样我才可能睡得着。” 顾葭一边抬起胳膊给乔万仞,一边看了一眼弟弟,顾无忌摇了摇头,说:“没有找到医药箱,不知道那对夫妇是不是没有进来,还是说藏起来了。” 陆玉山听到这里,干脆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和碎草,说:“这样吧,我再去找一遍,你们先聊。” 顾无忌看了一眼陆玉山离开的背影,没有作声,从口带里抽出一根香烟,但很快就又想起哥哥不爱他抽烟,便又放了回去。 乔万仞那边还在和顾葭闲聊,无可避免说起了顾葭在陆玉山家做客的那段日子。 顾三少爷笑着说:“现在都好了,陆七爷他病好了,就放我出来了,哎,那段日子的确不好过,但也不是难以忍受的,起码现在都解决了不是么?” “真的是生病了呀?” 乔万仞双手一摊,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葭,探究的望着这个其实不大会撒谎的顾三少爷,顾葭难免紧张,将受伤的手收回腿上规规矩矩的放着,道:“你问我,我如何能知道呢,我也不是医生,但无忌他们都见过他发病的样子吧,实在是……有够可怕的。” “那可怕的霍冷可有对你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霍冷现在又如何了?消失了?”乔万仞不依不饶。 顾葭说:“应当是消失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哦……”乔万仞拉长着尾音,营造着不确定的氛围,“希望如此吧。” “对了,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实在是太巧了!”顾葭看着陈传家,“传家,我以为你早已经回天津卫了呢,你妹妹可好?” 顾三少爷招架不住乔万仞的问话,连忙找到机会就朝陈传家求助了,从前他们两位可是默契得很,今日也不例外。 陈传家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可忙死了,在上海这边帮无忌的忙,还要帮可行照料一下他的厂子,分身乏术啊。本来我都上了火车了,后来火车开了一半被炮弹袭击,整儿翻了,我和苏家的女士们就只好跟着当地的村民来这里躲一躲,身上除了衣物和钱,什么食物都没有带,好在乔帅招待呀。” 207 之后的事情, 顾葭已经不太清楚了。 当夜他在乔万仞的照顾下和弟弟一块儿睡在单独的角落里,防空洞本身阴冷潮湿,越靠里面也就越寒冷,顾葭坐在弟弟带来的毯子上面也无法积蓄起暖意,到了半夜却又感到浑身滚烫, 迷迷糊糊摸了摸脸, 鼻腔里又是一股滚烫的热液流出。 顾葭捂着脸从顾无忌怀里悄悄起来, 借着大道外面燃着的火把走出去,跨过不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就地而眠的士兵后, 扶着墙壁刚想走,却又不知道走向哪里。 他眼前是模模糊糊的,好似蒙了一层水雾, 可无论怎么眨眼,那层水雾也化不开, 像是经年累月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一样。 “哥哥?”身后是顾无忌的声音。 顾葭没回头, 顾无忌便已经走近,一手扶着他的肩, 一手捏着他捂住口鼻的手腕,下一秒就连呼吸都屏住,额头也凑了过来:“哥, 你不舒服?” 顾葭点点头, 而后又摇了摇头:“还好……” 他看不见弟弟的面容, 但是却总觉得弟弟表情现在可能会很狰狞:“真的还好, 陆玉山回来了吗?”顾葭记得晚饭的时候这人就说去找医药箱了,谁知道现在还没有回来。 顾无忌急忙找来纸巾帮顾葭堵住流血的鼻孔,而后又检查顾葭之前被咬破的手臂,果不其然已经又出现了流血的状况! 顾无忌又找来干净的棉衣撕成一片片长条给顾葭绑起来,顾不得带下来的那么多食物和东西,蹲下来就将顾葭背起来要走。 他们这里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白可行等人的注意,白可行三步并作两步的跑来,焦急道:“怎么了?!” 顾无忌说:“我得找去医院,现在或许租界里面是安全的,我想办法进去,找医生去。” “我也去!”白可行说。 陈大少爷摇头:“你们现在出去就是找死,外面那么多日本兵,根本不会让你们进入租界的。” “不管怎么样,总要试一试。” “不必了。”突然的,不远处有一个黑影蹒跚走来,一手扛着个头破血流的外国人,一手提着沾满血迹的医药箱,此人正是离开许久的陆玉山! 顾无忌此时根本顾不上和陆玉山之间的矛盾,连忙说:“快来!我哥不知道怎么了,不是打针了吗?又开始了,而且还在流鼻血。” 陆玉山气息不稳的走来,把人丢地上,又将药箱放下去,一巴掌拍在那外国人脸上便说:“醒醒!” 那洋鬼子头痛欲裂的醒来,一睁眼就见硕大的几张脸几乎要吃人一般瞪着眼睛看他,他双手抱胸叽里呱啦地嚎了一句,结果就又得了一巴掌,打人的正是没什么好脾气的陆玉山,他用英文对洋鬼子说了几句话,便让洋鬼子哭着爬去给那被放在角落的顾葭看病打针了。 其余男士们束手无策的站在一旁观看,或紧皱眉头或若有所思,只有陆玉山偶尔和那洋鬼子交流,等一个小时后顾葭没有发烧,血也终于止住之后才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一枪崩了那哥洋鬼子。 208 上海日领事馆今日拆除, 挪到复兴路正中央的巨大音乐馆内,并改做将军府,顶头插上了红日旗帜,守卫森严,一路上尽是身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军官出入, 也有穿着华贵和服的妇人来往。 时值盛夏, 沿街有小贩推着板车叫卖, 途径稀烂的琉璃厂,蹲坐在一个白色的大石墩上拿着蒲扇扇风, 板车上则是一个个浑圆油绿的西瓜, 纹路十分漂亮,上面撒着小贩刻意弄上去的水珠,烈日落在梧桐树上, 梧桐散下无数光斑,光斑点缀在大西瓜上, 西瓜便像是夏日最后一方凉爽之物, 引诱不少站岗的日军军人望眼欲穿。 不多时,将军府内突然蹦出来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大概十三岁左右的样子,剪了日本当地流行的童子头,乃前面是齐刘海, 其他齐耳, 又因为穿着浅蓝色的和服, 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妹妹般。 男孩手里拿着两张钞票, 这是前不久新印出来的钱,如今上海所有其他地方的纸钞都不能流通,只许这样的钞票才能购买东西。 他还不会说这边的语言,但是随后从将军府内就跟出来一个瘦高的翻译,翻译是中国人,头上抹了头油,亮得像是第二颗太阳,着急忙慌的追着男孩出来,然后对卖瓜的小贩说:“你这一车都买了,送到后厨去。” 小贩也是个半大的孩子,黝黑、灰尘满布、手上生茧,和白嫩嫩的日本小孩一对比,那是一个地一个天。 “你都要了?可我一会儿还要送去陆公馆两个呢。”小贩不大情愿,看翻译的眼神也古古怪怪。 那翻译是个眼尖的,最恨别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当即给了小贩一巴掌,刚好打在小贩的头顶,弄得小贩一个不稳差点儿头朝下栽倒在地:“你看什么看?!将军府人多,买你的瓜又不是不给钱,其他人哪里有我们这边重要?让你送就送,再瞎做表情,给我小心着点儿!” 小贩被那一打不慎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内壁,疼的要死要活,却还不敢大声喊叫,只能扁着嘴巴将板车往将军府内送去,到门口就站住,由士兵往厨房运送西瓜。 这年头有水果吃的,都是有钱人,刚打完仗,物资紧缺,到处都在修缮,哪里都有乞丐,但是租界内和租界外却又是两个世界,租界内的洋大人们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该举办派对的还是举办派对,就连今天将军府都要举办一场欢迎会,欢迎日向将军与将军夫人未来在此常驻。 翻译在整饬了一番小贩后,到后厨拿了一块儿西瓜吃,后来临近傍晚,天气没那么热的时候,有个名叫佐佐木的一等兵带着肃杀的热风袭来,看见翻译便阴阳怪气,眼高于顶地用日文说:“王先生,队长在火车站发现了一个可疑人员,是从京城来的,带着相机,队长怀疑是间谍,一般像这种带着相机的记者,不是间谍就是有问题的,你快去看看,询问询问。” 209 门房是陆公馆从前的门房, 当初陆公馆在上海就是个怪兽一般的地方,门房便是怪兽的獠牙,见着达官贵人,獠牙会温和的收敛起来,见着平头百姓, 那威风便抖擞起来, 如今门房见了自称是王尤的先生, 见其穿衣打扮,很迷惑, 认为这个王先生并非什么有钱人, 或许是上门求办事儿的。 可着王先生身后竟是由日本人开车!这可不得了哇! 门房登时屁滚尿流跑去汇报,待穿过那刚修缮好的喷泉,路过金碧辉煌的大厅, 来到后花园,看见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晒太阳的年轻男士时, 门房都无法平静心中的躁动, 还未走近便急忙开口道:“三少爷!三少爷,不好了, 有日本人和汉奸找上门了!” 睡在躺椅上的顾三少爷从古木色的躺椅上支起半个身子,刚剪过的短发伶俐俏皮的睡在头上,一双浓墨描绘过般的眉眼便望去门房那边, 稍微搭在他小腹上的披肩更是顺着他的动作落在铺了瓷砖的地面上:“你说什么?可别咋咋呼呼, 哪里就值得你像是被鬼索命一般要死要活了?好好说话吧。” 门房依旧害怕的要命, 日本人如今在门房的心里, 不比索命的黑白无常高尚多少,甚至更为可怕:“哎呀,三少爷你快躲起来算了,那汉奸指名道姓要找你!现下顾四爷和七少爷也都不在,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可就不是死这么简单的!” 顾葭见门房哭哭啼啼,倒是笑了起来,偏生要去瞧一瞧这找上门的汉奸是何等妖魔鬼怪:“你且慢些哭,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了,纵使是汉奸,你这样大呼小叫,脑袋还要不要了?” 日军杀了不少中国人,顾葭每日听弟弟念报纸便也深觉可怕,因此对那些帮着日本人做事的中国人没有什么好感,可转念一想有些中国人也不一定是自愿的,他就不大喜欢和那些愤青一起对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人痛骂,他保持自己的观点,认为这个时代任何人选择做什么事情,只要没有帮着日本人杀中国人,那么便不算太坏,只是审时度势的讨口饭吃,讨条命活,那么不能喊人家汉奸,那是一种道德绑架,十分得不合适。可顾葭另一方面又因为看见了太多尸体,见过了太多流民,即便公正的看待那些人,也不免还是认为死活不和日本人同流合污的人更为值得敬佩,是有骨气的英雄! 自从防空洞回来陆公馆后,顾葭深居简出,已经很少出去交际了,原因无他,便是他身体状况这一项,顾无忌与陆玉山便几乎成了盟友,管着他,一个成天念叨,恨不得在他耳朵里念出茧子,一个成日用为难的眼神叫他心疼,顾葭即便是闲得头顶长出蘑菇,也不敢提一句要出去交友的事情了。 对于自己这种老年人一般的生活状态,顾葭既克制又耐不住寂寞,便爱上了用电话来联系各种朋友,有时候兴许运气好,能联系上一两位得空的好友过来做客,其余时间便是学习,念书,写字,喝各种中药,打各种据说可能有治疗效果的西药。 210 唐茗很不客气的大哭一场, 眼泪没流出来,但那悲伤顾葭倒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没办法的拍着唐茗如今宽厚敦实的肩背,哄小孩儿一样说道:“我的唐兄呀, 可别再哭了,比个奶娃娃都要声音大,也不嫌丢人。” 唐茗脸上肉堆在一起,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乍一看是个整洁的胖子, 他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泪, 眼神飘向一旁的王尤, 随即心思剔透地笑着对王尤说:“王先生,真是太感谢了,好在你和顾三先生认识,要不然今日恐怕我连那大牢都不能出来!哎,实在是感谢,只是不知王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同顾三先生是在京城的时候相识, 顾三先生当时在京城那可是风云人物呀。” 王尤尤其不爱别人盯着自己的脸看, 他的脸眉目生得好,但也架不住皮肤坑坑洼洼,比之那被轰炸过后的上海地面都要惨不忍睹。 可他自从身份随着将军府将军的器重水涨船高后, 这种不愿意让人看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别人看他吧, 他不自在,不看他吧,又认为对方看不起他,十分难伺候。 王尤眼皮不自觉的垂下去,盯着顾葭那露出脚趾的凉拖鞋瞧,目光犹如无形飘在空中的蜉蝣,从顾葭那粉色的脚趾头往上爬去,沿着那性感优美的曲线一直爬到脚背上那些美丽的青筋上方停止:“顾三少爷自然是到哪里都是风云人物的,当初在天津卫第一次见他,陈家的生日宴便像是他才是主角一样,十分有意思。” 顾葭在心里‘哦’了一声,想:原来是天津卫的故人。 他一面跟看电影儿似的在脑海里翻找关于王尤的一切消息,一面招呼两人进去说话:“瞧我,让二位贵客在这里站着,也没有一杯茶水,快快进来吧,家里有英式烘培的点心,刚巧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小童才送来的呢,配上红茶很是美味。” 他说完,又偷偷好奇的看了一眼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小奶娃娃,恍惚间,说了一句:“你也不给他擦一擦,小孩子就任由人家这样脏兮兮的吗?无忌小时候可干净了。” “来来来,你抱去给他擦吧,我可不敢招惹这娃娃,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他的,一看见我就哭,也不会说个话什么的,能说话也好叫我知道怎么做呀,是眉毛不合这小爷爷的审美还是嘴唇该涂个口红呀?” 顾葭乐道:“你倒是越来越嘴贫了。” “不贫不行,现在什么都不叫写,再不让我嘴贫些,我就要憋死了。” 顾三少爷接过唐茗怀里的婴儿,他抱那小孩子的姿势十分熟练,惹得唐茗侧目赞叹:“三少爷你这是天生的抱小孩子的怀抱呀,我都学了好些日子才上手,不然生怕将他摔咯。” “哪里有天生的呢,就好像你学游泳、学骑自行车、学汉字一样,是只要学会了,就一辈子不会忘记的……”顾葭声音轻轻的,垂着纤长迷人的眼睫看怀里的小家伙,他一边嫌弃一边又拽了口袋里的手帕给小家伙擦眼泪鼻涕,小家伙登时睁大了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咿咿呀呀的乱叫,像是笑了。 211 从东边来的石油商人韦东搂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嘴里咬着三根指头那么粗的雪茄,吞云吐雾。 他躺在春园里头的按摩房里面,脚丫子被小姑娘们用手细细的搓过一道后,就放在人家大腿上按摩, 他享受的不得了,舒坦的叹了一口气,招呼旁边刚谈完生意的顾四爷说:“顾兄, 不然今晚上就别回去了, 这里的丫头随便挑,咱们哥儿几个好好乐呵乐呵, 去百乐门享受享受?” 一旁也闭着眼睛享受的顾四爷侧颜英俊不凡,惹得不少小姑娘都争着抢着愿意伺候他,只不过顾无忌近日来没什么心情玩女人,是兢兢业业的工作, 办完生意上的事情便准点儿下班,直叫不少人以为这位爷屋里头是有人了,还是个母老虎。 “享受不了了, 家里有病人,得时时刻刻地盯着,不然我不放心。”顾四爷一面说, 一面冷淡轻轻的踩着那捏脚丫头的肩膀, 将其推开, 小丫头倒也伶俐, 立即蹲下去给顾无忌穿鞋, 知道这位爷是要走了。 韦东撇了一眼顾四爷,实在是觉得不痛快,可人家家里的确有病人,还是人家的亲哥哥,这总不好叫对方丢下病人来耍个通宵啊。 “不过顾兄,你哥哥不是和陆七爷感情甚好嘛?你们二位有一个在屋子里不就行了?”韦东来到上海,做起了倒腾物资的生意,经人介绍认识了顾四爷,自然也暗地里将其打听了一番,知道这是个二十四孝好弟弟,家里的哥哥曾也有名的紧,在天津卫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到了这边又和积威极深的陆家七爷是生死之交,身份不可谓不贵重,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呀,得了个要命的病,玻璃人一样,弱不禁风,这才深居简出了起来。 那位顾三少爷和陆七爷的生死之交是个什么交法,韦东不知,只是偶尔有些不切实际的小道消息传来,说是这位顾三少爷其实和顾四爷根本不是什么兄弟,和顾四陆七住在一起,皆因两人都是他相好。 捕风捉影的事情,韦老板不怎么相信,可也不是不信,毕竟这么香艳的故事,谁不爱听嘛? 顾无忌听得韦老板的话,穿轻薄衫子的动作都慢了一拍,头也不回地说:“他哪里有我照顾得好,非亲非故。” “嘿,四爷你这话不对呀,人家生死之交。” “我和他血浓于水。” 韦老板顿时乐了:“哈哈,顾兄!血浓于水不合适吧,得用手足情深。” “不,的确血浓于水。”顾四爷淡淡说罢,领着自己那重新找回来的几个忠实保镖走了。 从春园到陆公馆,很有些距离,顾无忌让手底下信得过的几个人去照看仓库,只留着少了一根指头的小六上电车,一路站到外滩去,下车后习惯性走到水果小贩的摊子面前,结果小贩却为难的说没有西瓜了,不过这也没什么,顾无忌多给了小贩几块钱,让其明天一早弄几个去陆公馆,就步行回去,谁知刚刚好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和对面而来的车子狭路相逢! 212 陆玉山是在十分钟前踏入这间客房的。 原本他下楼来并不想做些什么, 仅仅只是下楼而已,站在顾葭房门前也并不想做些什么,只是仅仅想要站在他门前而已,兴许是房间里面的声音勾起了他强烈的兴趣, 又或许是里面某人哄小宝宝的歌声足够可爱,于是他长久的驻足,没能离开。 夜里的陆公馆总是显得格外阴森, 偌大空旷的洋楼除却主人外, 竟全是下人,这实在不符合陆玉山的喜好, 他会幻想半夜醒来,无数仆人站在他的窗前,手里举着菜刀,而下一秒恐怕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会死人的,死很多人,第二天他没有仆人用了可怎么办? 因此陆公馆在陆玉山的管理下实行了下人晚上不许在主楼的命令, 违者死了也就白死,反正陆七爷概不负责,他不是好人, 但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 死亡令他那缺少正常人感觉的思维品尝到愉悦, 让他不轻易动手, 却又一动手便一发不可收拾。 已经许久没有下地活动的陆七爷喜爱夜晚, 黑暗有着他热爱的浓稠潮湿与静谧,和血液的味道相得益彰,既能够隐藏他自己,也能够让他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回忆梳理自己这段时间所作的所有决定。 他一步步的在脑海里复原自己自从遇见顾葭后,下的每一个决定,并反向推导一番,很想知道当初如果换一种选择会走向哪里。 这不是他的性格,他原本从不会想‘我当初若那样做就好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会让他在思索的过程里吸取教训,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但对象若是顾葭,他的总忍不住犯同样的错,比如惹顾葭生气,故意逗对方恼羞成怒,这让他快活,打从心眼里澎湃着无尽的爱。 今夜是不同的,陆七爷明白,从顾葭下楼住的那一刻起,就有些信号朝他传来,就算是顾葭不经意发出的,那么也足够他为此前去接触试探,反正他如今已然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他和顾无忌暂且和平,所以虽然继续和顾葭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也不赖,但他不愿不清不楚,他明明可以得到一些东西的,那是顾葭给他留着的,今夜便是一个好机会,他会拿到。 门从里面打开的,顾葭并不知道外面站着人,他在屋子里一直抱着小宝宝转圈,转着转着,忽地想要出去走走,在客厅或者小花园里散步。 于是他开门,室内的光从顾葭打开门的门缝中犹如一道金丝逐渐拉宽,外头额头都抵在门上的陆玉山登时原形毕露,吓了顾葭一跳,顾三少爷紧紧抱着小宝宝,一时间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吓得僵硬在那里,待看清是陆玉山后,也心有余悸的拍了拍小家伙的背,嗔怪说:“你站在我门口做什么?难不成是和你那位好兄弟霍冷没有商量好到底是进来掐死我还是进来非礼我?” 213 听听这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可爱的话! 陆七爷纵是再多的不满和疲惫, 也在这一句话里化成了糖水,自个儿品尝着,越品越有滋味。 他也伸手拥抱顾葭,怀里的顾葭身形温软, 骨骼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香芬,好似血肉都由嫩嫩的鲜花瓣组成,拥抱的时候,便像是在拥抱一簇白海棠,满脸压入花瓣里面去, 哪怕就此死亡, 都是一种享受。 顾葭也感受着陆玉山的怀抱, 久违的,燥热温暖的,充满强烈男性气味的,他的怀抱。 “小葭……”陆玉山轻轻在顾葭耳边唤道。 “嘘。”顾葭摇头。他认为现在实在浪漫至极,不适合说些其他的话来破坏此刻的美感。 陆玉山福至心灵,不说话了, 但就着这样的姿势, 将顾葭往上稍微提了一提, 使其干脆站在自己的鞋面上,然后一块儿又进入屋内——顾葭来追陆玉山的时候,没有穿鞋, 雪白的脚丫子指尖蜷缩着, 乖乖的站在陆玉山的鞋面上。 顾葭近来苦夏, 瘦了不少,但由于骨架细,于是只是看着瘦,一摸肉却一大把,正是很适合被人随意抱在腿上亲热的体态。 陆玉山自抱着顾葭起,便没打算放开,当真把人搂坐在双腿上,两人对面相望,竟是都对之前的争吵没什么感觉了,顾葭是不记得之前为什么吵了,陆老板却是认为没有必要再揪着一个白可行不放,于是两人便又阴差阳错的同时只着眼现在,亲昵的持续抱在一块儿,等旁边的小宝宝开始打嗝儿才分开。 “嗝……嗝……”宁静的空间里突然出现连续不间断的声音。 顾葭敏锐的脱离陆玉山的怀抱,注意力瞬间到了小宝宝的身上,从陆玉山腿上下来后便去抱起小家伙,将其趴到自己怀里,然后右手不断拍打小家伙的背部,笑着说:“他大概是晚上吃多了,吐出来就好了。” “你去拿一下旁边的帕子接一下,不然他会吐到我身上。”顾三少爷刚与陆老板和好,就指挥起来毫不客气——虽然没和好的时候指挥起来也没有客气过。 陆玉山左右看了看,从欧式床头柜上面找到了一包纸巾,扯出三四张后叠在一起就走到心上人身后去,不得要领的皱着眉把纸垫在小宝宝的下巴下面,然后说:“吐吧。” 顾葭回头撇了陆玉山一眼,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眨了眨眼,说:“你以为他是你的那些手下吗?还敢命令他哈哈。” 陆七爷愣了一下,对于小婴儿的一切,都是他的知识盲点,他知道一切下地的机关要害,知道所有机械枪支的构造原理,知道世界的历史,知道很多很多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东西,可却当真不知道如何照顾小孩子。 虽然吧,顾三少爷在他看来就和小孩子一样需要他保护,他也当真是把顾葭恨不得当儿子宠,可顾葭到底不是小孩啊。 214 哄顾三少爷睡觉, 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陆玉山这样一个在外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到了顾葭这里,便是天然的床垫加枕头。他胳膊靠近胸膛的部位枕着心上人的脑袋,胸肌上放着心上人的手, 小腹上搭着心上人一条腿,俨然被当作大熊猫的大竹笋用了,只不过陆竹笋心甘情愿的很。 陆七爷一夜没怎么睡着,既照顾着一旁的小婴儿不要闹醒顾葭,一边又照顾柔柔软软的顾葭安心睡眠, 深刻的痛并快乐着。 凌晨五点半的时候, 陆玉山轻手轻脚下了床, 单手将快要醒来的小婴儿抱出房间,全程悄无声息,连关门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房间里心上人的美梦。 待房门一关,他自阴暗的阴凉处走向阳光可以触及的地方,光与暗的交汇处界限分明, 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线从他脚面逐渐向上爬, 最终将陆玉山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暴露在晨光里,就连睫毛都像是被染成了金色,充满朝气。 小婴儿‘咿呀’一声, 眯起眼睛, 被太阳照得特别舒服, 一面啃自己的大拇指,一面流着口水笑。 陆七爷走到外间去,招呼了一个男仆,又让男仆将厨娘带过来,便把小婴儿交给厨娘照顾,他独自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一身休闲服饰,围着偌大的陆公馆跑了十圈,进行枯燥且习惯的运动。 运动的流程大约是跑步加与公馆养的武师进行一对多的散打,直到将所有人打趴下,今日的锻炼方才结束。 清晨六点半,陆玉山运动完毕,回房冲凉,最后接了封大哥从香港打来的电报后就去了商社视察——这些工作原本不需要他来做,只不过如今陆家其他兄弟不在,他也就只能一个人当七个人来用。 说起来,他曾经也算是两个人,有一个名为霍冷的人自他分裂诞生,如今又悄然不复存在,陆玉山心想或许那个人是彻底消失了,不然他绝对会察觉到。 不过就算没有消失也无所谓的,让他再消失一次不就好了? ——总归顾葭爱的是我,只能是我。 陆七爷在恢复战后自家产业问题上十分上心,除却如今物价飞涨需要更多的钱来保证陆公馆的屹立不倒以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已经不打算下地倒腾古董了,起码是不亲自下地。 发死人财这种事情,做多了,或许当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因为他本身命硬,厄运便报应在他爱的人身上…… 有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即便陆玉山再不信命,也忽地胆小了许多,不愿意拿顾葭的姓名开玩笑。 再说了,十二山水图被他毁了一半,也算是阻碍了王家的惊天行动,算是摧毁了对方千秋万代进行的大计划,他还执着的去参观死人尸体做什么?一去又是好几个月大半年,期间各种危险,实在不如就这样留在上海,留在某个让他再不愿去远方的病人身边,给人讲睡前故事,就算再也无法做些情人间可以做的激烈运动,也无所谓,陆玉山愿意心如止水的和顾葭永远这样过下去,欲望只是他爱顾葭的某一种表现形式,陪伴才是主题。 215 “王家如今同日本人也走得很近, 七爷咱们要不要先避其锋芒,总不好迎头撞上。” “王雪鸿三个哥哥都瞎了,自己如今也成了瘸子,却还要找那传说中的皇陵, 那王家的人都是讲不通的疯子!” “可要说他们都是疯子,也是聪明的疯子,要不然怎么大清都没了,他们这么个大家族竟是还屹立不倒?” “投机取巧罢了。” “非也,是确有本事!” 包厢内经理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被劝谏的七爷坐姿霸气的喝着茶, 大麦茶和中国的茶叶味道很不一样, 带着一股子油味,初尝并不令人喜爱,但一旦习惯了,便又会喜欢上,据说是很健康的茶。 陆玉山如此的八风不动,待包厢那推拉门被门口跪坐的日本侍女拉开时, 整个包厢内才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几乎是同时望向门口, 门外好巧不巧站着方才他们热烈议论的人——王雪鸿! 王雪鸿其人乍看之下有些柔弱,毫无威胁,素衫黑帽, 容长脸, 丹凤眼, 黑发略长,有一小辫细细的从后脑侧绑,落于胸前。 “诸位老板怎地见了我便都安静下来了?我王某和七爷好待也是旧相识,不必如此拘束,王某此番前来也并非做些什么讨厌人的事,无非是同日向将军说起了咱们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陆七爷,日向将军最是心爱英雄豪杰,心生仰慕,非要王某做一个引荐,也不知七爷是否赏脸?”王雪鸿声音倒是好听,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奈何这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去了绝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苏经理等人纷纷向七爷示意,此去绝不能答应! 谁知道七爷向来独断专横惯了,鲜少拒绝王家的挑衅,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便说:“哦?这真是荣幸之至,四爷相邀,怎能不去?” “苏先生在这里继续招待其他老板,大家吃好喝好,回去的时候记我账上,其他还有什么事情改日找弥勒预约时间,到时候我们再谈。” 陆玉山发话下去,基本没有改变的可能,他站起来,包厢除却靠窗户的那一边,三面墙都被人划开,只见里面坐着不少弥勒带来的兄弟,皆是黑衣黑帽一副凶狠模样,所有人都一齐站起来,打算跟着陆玉山走。 陆玉山摆了摆手,对弥勒说:“留在这里。” 忠心耿耿的弥勒便又坐回原位上,连带无数兄弟也回到隔壁包厢内,将包厢之间的拉门一关,震撼人心的压迫力才从一众受到惊吓的经理头上挪开。 苏经理等人可不知道七爷什么时候在周围布置了这么多的人手,更不敢细想这些人包围他们这群经理做什么,只是目送七爷手臂上搭着西装出去,一边走一边微微扯了扯领带,气势凛冽。 日本馆子如今开遍上海各个租界,从装修到格局,陆玉山一直觉得很像中国的风格,但又格局太小,毫无大气之感,一花一草都弄在一小片地方,没有庭院的十步一景那么心旷神怡,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地方太小,所以什么东西都小小的。 216 【阿尤, 妈妈好想吃红糖汤圆啊……】 打仗的前夕,王尤租了一辆汽车,后备箱里装满了逃亡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和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各种外国证券,银票, 金银首饰,踏上了回天津的路。 他开车历经一天一夜,途中所遇各种求助的人他都没有管,只是拼命的往回赶,生怕晚一步, 他那傻乎乎的老娘就要被陈家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东西留在天津宅院里面, 孤独的等待日军炮弹袭来! 王尤风尘仆仆, 在临近天津的时候,车胎爆掉,便干脆丢弃车傻瓜所有物资,只在浑身上下塞满金银珠宝便往城中赶去。 路上不时遇见四窜的百姓和疯狂的日军,能看见无数老宅院紧闭的大门和四处倒地的尸体。 王尤从后门溜入陈公馆,往日繁华、宾客如云的陈公馆一派萧索混乱, 门窗是被破坏过的样子, 大院里的十口大水缸早早被人敲碎, 有无数颜色漂亮的鱼死在地上,腐烂成泥。 他着急的四处找他的老娘,但陈公馆里已然没有活物, 正要离开, 却听见老娘的床底下传出几声幽怨的哭声, 王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既不愿又焦急的趴到地上去,眨眼间引入眼帘的当真是他那可怜的老娘,正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趴在下面,脸上泪痕都干涸着,在看见王尤的时候,却是突然一笑,说她想念济南的糯米红糖汤圆。 王尤当即眼泪唰的就下来了,一边咒骂那丢下他老娘全部跑走的陈家,一边又询问老娘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尤的老娘其实不老,曾经本就是个大小姐,生的也好看,因此岁月对她仿佛很是垂怜,稍微打扮打扮,便很有韵味。 王尤的问题没有得到他老娘的回答,他老娘恍恍惚惚的,念着‘阿尤啊我的阿尤’,两人便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只说陈老爷,也就是她哥哥,其实当初叫她一起走,但她不愿意走,念着她儿子说的要亲自回来接她,于是便打算等下去。 这一等,便出了事,至于是什么事,王尤其实不必老娘说,他心里都明白,但因为太明白了,便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恨自己不该打电话让老娘等自己,合该让老娘跟着他从不信任的那个陈老爷走,走了的话,肯定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外面战火暂且平息,天津沦陷的很快,除去顽固抵抗的反日分子,其余躲在家里的人们只要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大部分就不会被日军抄家,但陈公馆显然不在此列,王尤必须得带他老娘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去没有战争的地方,去重庆。 他来时一个人,走时背着老娘,生怕被日军看见,抢了身上的金银珠宝,所以他是天黑才上路,但天黑了后他又分不清楚方向,在听见城内又开始有枪响的时候,他就带着老娘暂时躲进了城郊的破庙。 217 陆玉山不在的白天, 顾葭也因为和老师上课去了,便将小宝宝交给了顾无忌照顾。 顾无忌今日一整天都不出门,盘着腿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一边看一边瞅旁边被厨娘抱着走来走去的小婴儿, 被吵的毫无兴致,但他却有死活不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去书房呆着,非要继续坐在客厅,仅仅是因为顾葭特别小心翼翼的拜托他帮忙,顾无忌便没有办法了…… 就好像顾无忌终于发现哥哥和陆玉山之间, 有着他不应该掺和的事情, 他尝试掺和, 然后情况变得很坏,所以如今他学会了克制。 “哇啊啊唔……哇呜……” “啧,能不能让他闭嘴?”顾无忌还是很不耐烦,抖了抖报纸,看向厨娘。 厨娘是个非常丰满的中年女人,浑身圆乎乎的, 充满朴素的亲和力, 听见主子这样说了, 便又抱着小宝宝抖啊抖,准备跑到一边儿去悄悄的哄这小孩子。 “我有让你抱走吗?”顾无忌阴晴不定的扶额,“就在这里哄他, 还有一个小时我哥就下课了。” “好的好的。”厨娘为难的又走回来, 嘴里不停的哼着歌, 是四川那边的山歌,哼得很小声,生怕又惹顾四爷不快。 厨娘自己家里也是有孩子的,但是孩子前些年跟着老师参加抗日,至今没有什么消息,也不知道有没有瘦,有没有好好吃饭。 厨娘心里有牵挂,看着这样可怜的小孩子,难免更心疼,她感慨的叹了口气,对小宝宝说:“真是造孽,只是长得有点不一样,何至于不要呢……” 原本就心不在焉的顾四爷冷淡的眸子飘了过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小孩子,目光落在陆成琳宝宝的脸上,焦距在那兔唇上,忽而说到:“有些人就是这样,现在还算好的,没被一出生就淹死,你就该知足了。” 厨娘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四爷是在和这个小宝宝说话,心想着看起来特别凶悍的四爷仿佛也没有那么可怕,而且四爷在三少爷面前着实是很听话的孩子,因此忍不住也说:“是呀,还算有良心,不过三少爷更有良心,让七爷养个孩子也好,整个陆家都没有什么子嗣,多冷清啊,虽然是个有缺陷的,可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小少爷长大后像七爷那么厉害,也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顾无忌听着这话,忽地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并非是谁和他说过同样的话才出现的,而是……他也总想这样安慰他的顾葭,想要告诉他亲爱的哥哥,没什么好自卑的,等我长大有钱了,看谁敢欺负你!谁敢说你坏话!等我长大吧,哥哥。 只是这些心里话,他小时候是从未说出口的,都一味挤压在心里,成为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执念,然后演变成如今模样——无法放手看着其他人加入他和哥哥的小世界。 218 “那王尤究竟是个什么路数?”顾无忌依稀记得此人, 印象里是个总低着头不看人的家伙,身上穿的朴素,不像是陈传家的亲戚,倒像是家里的长工, 说话的时候有些奇妙的恭敬和自谦,但语气又微妙的有些疏离客气,并不讨喜。 陆玉山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幽幽地盯着顾葭,竟是和顾无忌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旁敲侧击:“昨儿才碰见就邀请你参加晚会, 今儿半天刚过, 就想要约着去看电影,不过是陈家的落魄户亲戚,如今走了日本人的路子,倒好似比从前要活泼,逮着个不熟悉的人就这样热情,真是不可思议。” 顾葭听出陆玉山话中有话, 这人从前还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就总说他和旁人说话没有分寸, 远近都亲昵,很让人误会,如今又这般做派, 不是又翻了小心眼的毛病是什么? “收起你那小肚鸡肠来, 邀我出门看电影儿的小姐太太也不知道有多少, 怎地不见你也阴阳怪气一番他们?”顾三少爷说完,又高声对外头的听用说,“我就来。” 说罢,顾葭站起来,抱着乖乖巧巧的小婴儿走出去,出门前还不忘嘱咐一句:“此事还未完,等我回来继续谈,不要自作主张,有时候你们以为的为我好,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懂了?不要自作聪明。” 顾无忌摸着自己手上戴着的深紫色玉佛珠,没有回话,浓密的长睫毛耷拉下去,遮盖他不易轻易撼动的决心。 待顾葭一出去,顾无忌便对同样拿顾葭没辙的陆玉山道:“不管他说什么,今晚我都会带他走,你招惹来的祸事自己处理,不要牵扯我和我哥,他看似理智,实则最是感情用事,有时候连我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陆玉山微笑着,声音温柔的说。 顾无忌见其情状,分外恶心:“我哥不在的时候,不必对我也和颜悦色,我们并非多好的关系,你厌恶我,我也厌恶你,你害得我哥得了个那样的怪病,我现在不计较不代表不恨你,你若还有些自知之明,就放我哥走,免得他做出傻事。” 顾无忌显然是个合格的商人,能屈能伸,从某些方面来看和陆玉山简直有些过分的相似,都同样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同样的没有同情心,同样爱顾葭,于是这也导致他们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不可调和。 正如顾无忌所言,他们的和平只是建立在一场战后浮华喧嚣之上的妥协,顾无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发现哥哥是真的动心了,不想要哥哥讨厌自己;陆玉山不敢再除去顾无忌,无非是因为发现对顾葭来说,顾无忌就是命,根本除不去。 妥协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然而现在,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受到来自外部的强势打击,陆玉山再在上海滩势力庞大,能大得过占领了上海的日本人吗?!不能。 219 日向将军同王雪鸿正在将军府闲谈, 说起了王家对上海盐场的打算后,日向将军一边喝茶一边笑着问道:“雪鸿,方才见你所说的那个陆七爷,似乎和你关系并不好哇。” 日向藤月一面说着, 一面仿佛很关心王雪鸿的样子,愤愤不平道:“其实啊,我认为只要有你们王家在就好了,等那个陆玉山将他知道的宝藏图交出来,根本就不需要他了, 到时候雪鸿你想对他做什么, 本将军都一力支持!绝不会让你们王家受到他那样的人的欺负。” 王雪鸿微微一笑, 垂着眼帘,明明同陆玉山那家伙是势同水火,但现在却为这人又说了一次好话:“将军的心意,王家是知道的,咱们王家虽然和陆家的确有着各种误会,但那也只是生意上的冲突, 断没有帮将军取得军资重要!所谓事有轻重缓急, 一切都等着将军见着那批宝藏后, 再细细分说,不急在这一时。” “哈哈哈,王四少爷实在是宽宏大度呀, 只是不知那陆家究竟过分到何种地步, 听说府上三位哥哥都是陆家害成那样的?”日向将军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但又做出闲谈的做派,好像王雪鸿说与不说都没有关系。 王雪鸿自然又是一笑,顺着话头道:“说来话长,不过我三个哥哥的确是被陆家害成那样的,我们两家都有涉足某些地下的生意,那陆老七又是个霸道的性子,下的斗全都凶险万分也没有惧色,于是有一次邀请他与我们合作,帮我们去探一个墓,结果我三个哥哥折在里面,他一个人出来,待我三个哥哥被挖出来,眼睛都被毒气融化,如今眼睛里面都是空荡荡的……哎……”他叹了一口气,不忍再说。 日向将军也跟着叹气,愁容满面:“原来墓下竟是如此凶险啊!” 王雪鸿深深的低头下去,眸色毫无方才之动容,嘴上却道:“确是如此,我们古人的智慧是不容小觑的,更何况皇陵?所以必须要有专业人士带领下去才行,若是什么人得了地图就盲目的往下挖,那实在是不明智的做法,要么全部人进去,进去一个死一个,要么就是一不小心将山都挖塌了,无数真金白银都被埋在山下,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那才是真的可惜!” 日向将军幽幽道:“是啊……可惜……” “可是我们现在围住那个陆公馆就算当真控制住陆玉山了吗?”日向将军颇为担忧,“此事非同小可,我已经同天皇上报了此事,只要能挖出来,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出了一点差池……”日向将军摸了摸自己的刀柄,“那可就戏弄天皇,这个罪名……哎……” “放心吧。”王雪鸿手搭在自己的文明棍上,丹凤眼诚恳的看着日向将军,“放心吧,只需要围着就是,他们逃不了,也没人敢跑。” 王雪鸿没有说明缘由,日向将军便只是看了王雪鸿一眼,不再追问,两人正要说完,王雪鸿也找了个借口正要告别,谁知道屁股还没有离开凳子,就有个大头兵站在门外说话:“将军!王翻译来了!” 220 “王尤?!”顾葭纵是想破了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和颜悦色邀请他看电影的人, 现在却成了来逮他弟弟的人,“请问王先生您这是何意?!” 顾葭方才回到会谈室内,同两个最亲近的人分说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改变这两人的主意,而后外面动静越来越大, 屋内三人不得不警惕,全数走出,顾葭想遍了最坏的结果,想着自己或许会成为人质,但这没有关系, 他不恼怒陆玉山, 一切的因果都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要和这样一个无时无刻给予他安全感与新鲜刺激感的男人在一起,也应当承受其带来的所有附加难题。 顾葭从前总以为陆玉山的亲人们会是难题之一;以为自己的怪物身份会是难题之一;以为和无忌之间的感情会是难题之一,奈何他认为的难题,在陆玉山这里皆然不是难题,反倒是陆玉山的病情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王尤成了他们前后的阻碍,领着夏日不该有的阴寒, 令危险纷至沓来。 王尤没有回头, 潇洒的留下一个背影, 径直离开。 顾葭来不及多想,正要追上去,却被日本兵顶着刺刀在脖子上, 若不是陆玉山手快拉他回去, 顾葭指不定今日又要进医院一趟, 扎上好几针! “你不要着急。”陆玉山凝视顾葭的侧颜,视线自上而下,旁观顾葭对顾无忌的担忧,安慰的话并非打从心里说出,却又不得不说,“我会想办法。让他们走。” “……”顾葭被死死拉着,陆玉山的手臂圈着他的腰,犹如铁钳拴在此地,不过顾三少爷此时尚且还有理智,只皱着眉,眼睁睁看着原本围绕陆公馆的所有日本兵全部撤离,最终不由自主的将大拇指手指甲反放于唇上,压出好看的凹陷,牙齿犹如小松鼠一般咬着指甲。 顾三少爷冷静过了头,只有身体还在表现出无尽的畏惧,他被陆玉山放开后,追了几步,返回来便坐在皮沙发上,沙发瞬间发出吱呀一声,接纳这位忧思过重的好哥哥。 “陆玉山,你说那王尤什么意思?”顾葭被陆玉山打了一下手背,便松开了咬指甲的牙齿,将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像是大家闺秀,又像是一位正要上刑的冤屈者,晃了晃脑袋,声音还有着惊慌失措的余音,“昨日,昨日王尤过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却这般模样,先前和我打电话的时候也好好的,现在却连正面同我解释一番都没有,难道是我哪里得罪了他?” 顾葭敏锐,很多事情,让他自己想,总会想出个子丑寅卯。 陆玉山见状,不知在想什么,坐在顾葭身边,不动声色的凝视顾葭,因瞳色浅淡而格外冷漠的眼深刻的勾勒顾葭的面部表情,连一根睫毛的微颤都录入心海,陆七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劝慰道:“有时候,不是你得罪了谁,有些人本身就是来找事儿的,所以不管你是讨好他也罢,怒骂他也罢,人家都有理由怪罪你,讨厌你,所以根本不是你哪里错了,恐怕还是因为山水图之事。” 221 发了大话的顾三少爷被陆老板盯得面热, 可如今也没什么时间让他害羞,他微微偏头过去,思索了一番便走去电话旁边,手指头转着电话上的转盘, 打了个电话。 电话造型很漂亮,是今年才换的新款,白色镶金边的样子正合陆公馆大气奢华的内里装修,很适合旁边摆放一盆浅红色的蔷薇花,衬托出电话那优雅的美感。 电话很快被接通, 顾三少爷等了两秒, 让电话那边的人去叫一位唐姓先生过来有要事相商, 那头的人大约答应了,顾葭便二话不说的上楼去,且不忘吩咐楼下的陆玉山不要随便乱来。 可陆老板从不乱来,他做的,都是有把握的事情,这辈子只有一次孤注一掷, 那是在还不清楚顾葭心意, 跟随其北上的时候, 他以满腔的柔情蜜意织了一张惊天大网,网住了顾葭这条小白鱼。 小白鱼顾三少爷在下面同陆玉山装得可镇静了,到了楼上独自呆着, 便原形毕露, 委屈巴巴单独给王尤回了个电话去。 他雪白的手指头绞着电话线, 心脏砰砰直跳,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像是有不知名的生物站在他身后,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舌头填过他的后颈,呼吸落在他发迹。 “嘀……嘀……”电话那头没有人接。 他等了许久,不得不挂断重播,等播到第十次的时候,电话那边终于被接通,但却并非是王尤,而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此人操着一口正经的上海话,顾葭听不大懂,但勉强可以知道王尤还没有回去,找不到王尤那个人。 他被断了第一条路,什么讯息都拿不到手,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但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失去理智。 顾葭当初和陆玉山分手的时候,陆玉山不过是骂了顾无忌几句,他就那样激动,现在弟弟出了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冷静,这或许让陆玉山有些意外,却又其实在情理之中。 楼下的陆老板偷听了顾葭给王尤打去的电话后,不得不承认他的小葭现在的确很理智,没有他想象中的理智全无。不过顾葭从一开始似乎就是这样,陆玉山最初见着的顾葭就是这样很独立的人,看似是依附人生存的菟丝子,然而实际上离开了谁都活得下去,并没有多依赖谁,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做主,哪怕主意很烂,哪怕被骗,都是因为心甘情愿而已,是足够聪慧的人物。 可能是后来顾无忌的出现,打乱了顾葭的生存方式,这对兄弟互相宠溺着,顾无忌又简直就差没将顾葭当成老婆疼,让陆玉山蒙蔽了眼睛,渐渐忘了顾葭的这一面,只可劲儿的帮忙处理各种事务,把顾葭当一朵温室里的花呵护。 陆玉山忽而一笑,发现不管是最初喜欢照顾人的顾葭还是爱撒娇的顾葭,顾葭的每一种样子都是他见过,且喜爱的,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一出现就让他患得患失…… 222 王尤将顾无忌关在了大牢里, 但也没有亏待, 吩咐同样在警署里面的国人给其准备了好酒好菜,甚至还让这人住在单人牢房里面,然后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外面,一边抖腿一边看着顾无忌, 脑袋里是很久以前不经意听见的话。 【顾葭的弟弟, 对他非常好,就是对媳妇儿也不过如此了。】 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但王尤却记忆深刻,之前跟随陈传家的时候虽然见过顾无忌,但那时, 他仿佛空气一样, 根本不存在于顾四爷的眼里,人家可能从来都不记得他叫什么, 也不记得他的长相, 可现在他却把曾经对陈传宝很死心塌地爱着的顾四爷关在牢里, 人生, 兴许就是这样无常。 王尤心中生出一些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甚至刻意压低了一点声线, 说:“顾无忌,你可知道你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顾无忌大剌剌的盘腿坐在地上,一条腿曲起, 毫不介意的用起了餐, 听到王尤的话, 他撩了撩眼皮,嘴角勾着浑不在意的笑,和王尤打起了交道:“大概是因为陆玉山那个混账。” “哦?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看样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啊。”王尤咧嘴一笑,视线落在顾无忌那张脸上,说实话,这张脸虽然长得也很不错,但王尤觉得顾葭和顾无忌这兄弟两个其实一点儿也不像,眉毛不一样,眼睛也不一样,而且如果是顾葭现在被他关在这里,恐怕是绝对不会碰他给的饭。 顾无忌真真假假的道:“不过如此的东西多了去了,王翻译想要关的也不是我不是吗?” “你这么确定?”王尤心情沉了一沉,看着顾无忌这种好像什么都尽在掌控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恶心。 “当然,还是要看王翻译的心情吧?”顾四爷说道这里,露出一种和王尤站在统一战线的微妙态度,“不过如果王翻译真的能够将陆玉山那狗贼打压下去,说不定我哥哥就解放了,这样我可得好好讨好王翻译才行啊。” 王尤一愣,仔仔细细的观察起顾无忌的表情,掌心都一点点冒出汗来,心中不停的打鼓,叫嚣着:原来陆玉山也没有得到顾葭。 ——也是啊,像顾葭那样的花蝴蝶,大概谁都困不住,见一个爱一个,又或者根本没有真心,也就亲人有点感情吧。 王尤不自觉的放松起来,放松的同时好像有什么东西飘了起来,一点点让他更为期待因为担心顾无忌而和陆玉山大吵一架,最终前来跪着求我放过顾无忌的顾葭……那时候顾葭会穿上什么衣裳呢?是西装还是长衫?会不会故作矜持的带些礼物?礼貌的他去拜托别人办事儿的时候都会带上礼物吧?他会哭吗?因为怕得要死,所以会哭吧?哈哈。 顾葭像是突然成了一个无主的月亮,平日里群星围绕,偶尔有几颗最闪亮的星星接近,但那也仅仅只是接近而已,月亮永远只是月亮,不会掉下来,也不会和哪个星星手拉手呢。 223 佐藤佳音从楼上领着自己一众人马下来, 走进担任牢房便见半死不活的王尤狼狈的烫在地上, 有人给他扇风,有人给他端茶递水,但王尤根本不领情,手一挥砸了个稀碎, 连带佐藤佳音的到来都不能入他的眼! “妈的!都给我追!绝对不能让顾无忌跑了!再派一队人去守着陆公馆, 让码头和火车站也严查起来!一旦看到疑似人物都给我抓来,宁肯抓错也不要放过一个!”王尤狰狞的说完,咳嗽一声,血沫子便从他的嘴边飞出——他嗓子大概有损伤。 佐藤佳音在王尤路过的时候,以□□拦住王尤的去路, 用日语愤怒道:“你这个蠢货!你都干了什么?!” 王尤笑着推开佐藤的□□, 声音阴阳怪气:“不是我干了什么,是那个狡猾的顾无忌干了什么, 你放心, 我会给将军一个交代的。” “我看你怎么交代。”佐藤双手抱臂, 冷漠的看了王尤一眼, 不打算帮忙。 王尤心中着急, 吐了一口吐沫, 不再与佐藤废话,一瘸一拐的冲出单人牢房,带着一队人马正要出去抓人, 却余光瞥见了穷光蛋二人组, 一时间脚步都停顿了一秒, 其中一人他有点熟悉…… 王尤总是记得那些光鲜亮丽看不起自己的公子哥,可从来不去记住乞丐,旁边那瑟缩脑袋的穷光蛋,或许只是长得像某个杀千刀的公子吧…… 王尤摇了摇头,打算不管这些,可谁知在这几步路的路程里却是听见了其中一个穷光蛋自称段可霖!段可霖不是当初天津卫大名鼎鼎段家的公子么?段家被陈家和白可行那两个人连同一个名叫目击者的报社搞垮,段家公子便消失了,没想到竟是流落在了上海!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王尤叫其他人继续出去寻找顾无忌,自己则悄无声息的站在了段可霖等两人身后,只听这人模狗样的段可霖正赖皮的说起自己和各种名人乃是朋友,和舞厅老板也是好友,霸王餐是不可能吃霸王餐的,绝对不是霸王餐,那只是赊账而已。 王尤正是脾气不好的时候,拿起一旁的砚台砸在段可霖的头上,砚台‘咔’的碎成两半,段可霖当即惨叫,头破血流的抬头看向王尤,怒道:“你!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敢打我!” 王尤扯着笑,拿起凳子将其暴打了一顿,直到段可霖趴在地上再站不起来,便喘着粗气看向和段可霖仿佛是朋友的邢无,说:“怎么?他是你朋友?你要帮他打抱不平吗?” 邢无见多了恶人,曾经他也是恶人中的佼佼者,可现在他的本事都随着他身份地位的改变化成虚无,曾经他的那些朋友早就和他没了来往,他逃离京城来到上海,带来的钱也早因为抽大烟短时间内花了个精光,他一无所有,打算从此当个赖皮,穷活着就是了。 邢无认识段可霖是偶然,两人相遇一场馒头赈济活动,两个人一起抓着盆子里最后的一个馒头不放,打了一架也没分出胜负,最终一人一半,也算是认识了。 224 王家的大门正对着一条热闹的街道, 街上车马如龙, 报童四走,偌大的宅院乃四进的院子,一进门便能够看见一堵雕刻着盘龙的挡风壁,传说古人为了让自己家里的财气不外流, 因此大富大贵者在大门口都会有这么一堵石头墙。 绕过那石壁, 两旁花朵簇簇,一派夏日胜景,蝈蝈从铺着青色英国草皮的地面蹦出,抬头是一派名贵鸟儿,鸟儿皆锁在笼子里, 一只叫, 只只叫,好不热闹。 二进门的两旁分为两个分院, 不知用作何途, 三进院是正院, 两旁又支出不知多少小院落, 后院则不必说, 住的都是女眷。 顾葭与陆玉山来时, 曾晃眼瞧见旁边有一处地方,偌大的空地上摆满了木头桌子,桌子上, 地上, 房梁上都摆放着各种古书, 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古书,但光瞧那数量便不禁赞叹浩如烟海,可见王家果然是世世代代的大家族,从前能够读书的人,可都是有钱人,是达官贵人,王家历尽朝代更迭,至今都民国了,竟还这样屹立不倒,着实令人吃惊。 顾三少爷虽不怎么识字,但爱听书,是个明白人,光这一点他便从侧面了解了一下王家庞大的势力,顺便感叹一下他的陆老板果真不是什么安份人物,厉害得很哩,短时间内叫陆家能与王家鼎立对抗,着实不简单。 这种不简单,令顾葭不由得多看了拉着自己手的陆玉山一眼,而后者仿佛知道他小心思里都装着什么,温和的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来王家寻求合作,这不是顾葭想的主意,他本意是不愿意勉强陆玉山做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奈何陆老板天生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是个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的枭雄一般的家伙。 陆玉山当时否了顾葭的大部分提议,让唐茗抱着那拖油瓶回他的京城去,便一手提一箱子大洋,一手拉着媳妇儿顾三少爷乘坐某辆车离开,径直前往提前通过气儿的王宅。 陆玉山来这边不下十次,多数是过来给王家添堵的,今日却是很不一样,死对头们对面而坐,竟是没有恨不得掐死对方,他们简短的商量了一下彼此的需求,最终王家如今的当权者王雪鸿对着陆玉山举杯,说道:“好,就这样敲定,今晚动身,其余一切我们帮你摆平,你只管领着我的人去找那陵墓,剩下的半张十二山水图我们也拿到了,晚上给你。至于顾三先生今晚跟随你的人一起上前往香港的货船,你们的船肯定是不能用,但可以做一个掩护的效果,所以也开起来比较好。” 王雪鸿说话的时候,顾葭刻意观察了一下,发现王家人说起十二山水图和即将得到的秘宝时,瞳孔都会微微放大,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会使人眼睛呈现那样的状态,一种是死人,一种是见到喜欢的东西心情激荡造成的。 225 王狼野被托付了一项任务, 乃是跟着陆家那群忠心耿耿的打手们一同护送顾葭上船,并一路送到香港码头去,届时只要一下船,顾葭的安危才和他们王家没有干系。 王狼野本身并不喜欢参与主家这些事务的, 他刻意的边缘化自己,对主家相信的那些传说也并不执着,但因为护送的人是顾葭,王狼野便没有什么反抗心理,总感到一些没由来的趣味性, 再说, 像顾葭这样好看的人, 哪怕不是自己的,摆在身边看着,也是一种享受,王狼野自认是一名绅士,护送这样的美人,是他的荣幸。 时间紧迫, 王雪鸿在和陆玉山商谈完毕后便准备一切下地事宜, 从人手到工具再到资金, 无一不细致精确。 按照大家确定的说法,那便是天一黑,所有人就开始行动, 可谁知道其中又有了一场变故, 警署那边闹了一个大笑话, 虽然说那边的人都讳莫如深,可消息还是传了出来,说是一个犯人把近日上海新贵王尤给暴打了一顿,然后招摇的开着警署的汽车光明正大的离开,简直就是个英雄式人物,被各种敌视日本政府的学生和爱国志士口口相传,不到片刻便流行于巷中。 但消息也止步于王家内部,有人告诉了陆玉山,陆玉山听罢没有同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小憩,等待离开的顾葭说。 陆老板心里有他自己的计较,但并非私心。 他希望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所以现在绝不是可以打草惊蛇的时候,陆玉山认为,就算是顾无忌在这里,也会支持他的决定,他们两个哪怕再不合,再没什么共同语言,也有一点是绝对站在统一战线,那便是希望他们的顾葭得到最好的保护! 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无论出于什么感情,总是伴随着担惊受怕和自我奉献的决心,这无关乎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是无私的,充满爱意的表达,哪怕对方根本不想要。 陆老板这人有些与众不同,他不认为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无私的奉献,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会死,不认为自己会输,所以这一切举动更像是一种投资,是希望和顾葭重逢后后者更爱自己一点的投资。 至于顾无忌,在陆玉山看来还是很有能力的,如果真的逃了出来,应该会知道他们陆公馆现在就是一座空壳,方才日本人前来询问有没有见过他和顾葭,但没有全部都来,想必日本人也不觉得他们会混在一块儿,但顾无忌绝对会相信他们现在站在一条船上!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顾无忌应该现在也藏在某个地方,等待晚上去码头见面。 顾无忌一个人要逃走其实太容易了,只要确定了顾葭走了,陆玉山会想办法通知这位小舅子,让其也上船离开,不然今天过后整个上海的交通肯定都要戒严,届时想走也可能走不了。 陆玉山对所有人都有一套脱身方案,对自己也有,但还没想好,因为他认为自己应当是最后一颗离开。本来是想要依仗王家的本事让顾无忌脱身,现在顾无忌自己走了,王家的作用也就小了一半,等再把顾葭送走,王家可能会觉得手上没有底牌,不好控制自己,所以中间容易出现问题。比方说他们不打算将顾葭送去香港而是自己扣留,用以作为人质,逼迫他来帮忙! 226 日向将军刚得知消息, 便气得一巴掌扇在匆忙过来的王尤脸上! ‘啪’的一声,瞬间王尤的脸蛋便肿了起来,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浮现在所有人眼前,他的口腔里甚至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可王尤只是看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佐藤佳音便不动声色的垂下头颅,对怒气冲天的日向将军说:“将军,并非我考虑不周,实在是真的有匪党乱窜,我怕惊扰了那些贵人, 这才贸然开枪, 而且这不是, 也没有伤到谁嘛?”他小心翼翼的仰起头,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半个小时前,王尤管辖的地方出了事故,一个本应该乖乖呆在大牢里面的顾无忌大摇大摆的走出监狱,还开走了一辆警署的车,实在是胆大包天, 让整个皇军管辖下的警署丢了天大的脸面! 和王尤有直接利益冲突的佐藤队长当即便来找日向将军, 说明情况, 但日向将军其实对一个顾无忌的丢失并没有太大的在意,如今最重要的只有那传说中无穷无尽的宝藏!那可是他夸下海口一定要献上给天皇的礼物! 因此日向将军只是立即朝王家去了一个电话,得知那位硬骨头陆老七陆先生已然答应合作, 那么抓人质的事情不做也罢, 人家那么有诚意的来合作, 他们还抓别人的新朋好友,那不是显得他们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方吗? 日向将军打算抓回那个顾无忌后,让顾无忌当面道歉,以示皇军威仪后,就放那个顾无忌走,但谁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尤这个混账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外国友人的场合,当中开枪!他难道不知道会引起国际和平协会的抗议吗?! 都什么时候了!现在皇军可不能给国际和平组织任何把柄,一点点都不行!这要是让其他国家找到借口来一个替天行道,那他们可没办法和多国作对! 从枪击案发生倒现在,日向将军这里已经接到了好几个大使馆的抗议电话,这真是打死王尤这个混账猪都不够日向解气的。 “呵,说得轻巧,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自己想个理由,去给那条穿上的英国大使道歉!还有,王翻译,你不要再管这件事情了,到此为止,陆玉山已然同意合作,就在刚才他们还打了电话过来,说是准备好今晚就出发前去寻宝,地点正在上海市郊!” “这……将军,可一定不要听信陆玉山的话,他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闭嘴!”日向将军沉声道,“王翻译,我是很器重你嘀,可是最近几次,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为皇军办事,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呵我说‘可是’这个词。” 王尤唇瓣死死抿着,到底不敢再说话,眼珠子转了两下后,才突然又说:“将军,我今日遇见了个名叫邢无的国人,他曾经做过鸦片生意,种植过,是个人才,您不是说希望有东亚共荣吗?有他这样一个有经验的国人在,也好在地方上行个方便。” 227 顾葭也不知道自己是倒霉催的还是命该如此, 千小心万小心不要受伤, 结果还是成了这样。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来来往往的过来给他注射止血所用的针剂,针管从手背上进去,比一般的针头粗上不少, 拔出来的时候, 手背上便一片乌青色,瞧起来触目惊心! 他目之所即,全是身穿白大褂的大夫,左边是一张透光的白色帘子,右边是斑驳的墙壁, 墙上角落漏水, 经年累月的呈现黄色的粉末沾黏在墙壁上,像是一团棉絮, 又仿佛是什么虫子的卵。 瞧着很是漂亮纤弱的男人, 此刻没什么力气的隐忍着, 然而这种隐忍带着令人血脉贲张的诱惑力, 无法概述。有人用手撕开他黑色昂贵的裙子, 露出一条血淋淋的大腿, 看着那腿上的窟窿,根本就来不及送去手术室去取出子弹。 那金属色的子弹深深嵌入肉里,有稍许的变形, 仔细看去, 金属壳的边缘犹如开了花一样炸开, 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粉末状火药散落在鲜红的血肉里面,令清洗都变得格外艰难,有护士拿来一整瓶消毒水,直接往伤口上倒,透明的消毒水不要钱的贴上去,之后却又不敢轻易拔出子弹,生怕拔出来后血涌得更加可怕,导致这日军走狗亲自送上门的人死掉,那他们可谁都赔不起。 因为病人来得特殊,三四个大夫围着顾葭,意见便也不同。 病人顾葭眼睛里蓄着一汪热泪,浑身一阵热一阵冷,唇瓣苍白,耳鸣严重,依稀听见有大夫低声讨论说:“那汉奸送来的人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便是了,何必着急忙慌非要为难自己?” 有另一个大夫反驳:“你怎知道他一定也是汉奸?更何况我们做医生,治病救人才是正理,做什么还有看人下菜的原则?” “好好,就算你这么说,他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症,既没有打中大动脉,又血流不止,止血药也不管作用,你当如何救治?” “总而言之还是先将子弹清理了才好,不然发炎化脓,肉坏死可就更难处理了。” 所有的声音在顾葭听来,都不怎么清楚,像是几百只苍蝇围绕他唱一首恼人的战歌,他置身冰火之中,来到这里的过程也记不清楚,只知道混乱一开始,他便被人射中,大腿一阵剧痛,再然后直接摔在地上,醒来便在这里。 顾葭在被送来医院的过程里,反复痛醒了几次,一会儿被人搂在怀里,一会儿被人放在推车上,飞驰去病房里时,医院顶上的灯泡一个个闪过去,于是顾葭之前还以为自己已然是离开人世,正在看一场属于自己的走马灯。 走马灯的最初,是他和陆老板蹲在墙角说悄悄话的场景,陆玉山拉着他的手,放在脸颊旁边,深邃的眼望向自己,深情如许,嘴里说着什么俏皮话,他听不到,只是看着陆老板薄唇张合,兴许在念他的名字。 228 “妈的, 陆玉山死哪儿去了?!”好不容易换了一身行头, 融入老百姓当中的顾无忌根据自己的推算找来了王家府邸,可却没看见一个能当家作主的人,唯有一个名叫王狼野的老熟人守在老宅,也正龇牙咧嘴的在大厅由美人按摩肩膀。 王府外统共三十二位保镖, 却一个也拦不住硬闯进来的顾无忌, 他身上穿着最烂大街的黑色褂子,头戴灰色帽子,双手捏着两根棍子,粗有小臂那么夸张,沾满血迹, 右边手中握着的棍子甚至断了一截, 也不知道是打谁给打断的,那么荣幸。 顾无忌满城找他的哥哥, 最终撑到王家外头日本兵少了, 才从躲藏的棉花厂出来, 一路径直来到王家大门口, 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群在顾无忌看来简直就是废物的保镖, 擒住王狼野的脖子, 问出了开头那句话。 王狼野咳嗽了两声,拉开一个笑脸给这位暴躁的顾四爷,眼神儿瞥了一眼旁边看着的手下们, 拍了拍顾无忌的手背, 说道:“好弟弟, 好歹我是你哥老公,这么对我不合适吧?” 顾无忌没有二话,右手依旧捏着王狼野的脖子,逐渐用力:“我不喜欢问第二遍,我说,陆玉山呢!他把我哥带到哪儿去了?” 王狼野看着这个煞神的眼睛,忽然明白这位爷当真是不知道这短短半天里都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情况可不是单单一两个人就能够把控住的了,即使如此,那么他说什么都无所谓的,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大事就行了。 就好像他们虽然答应要帮忙送陆玉山的爱人离开此处,结果中间出了差错,顾葭被王尤那汉奸掳了去,那没关系,封锁消息就行了,王狼野当机立断杀了所有陆玉山送去保护顾葭的手下,在码头发生了一场性质恶劣的枪战,随后‘凯旋’而归。 回来的时候,果不其然发现一大半的王家人都不在,兴许是他们前脚刚走,王雪鸿等人就要求陆玉山开始带路,地图一会儿就画好了,他们这行人大约都已经出了城,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前进。 他这边的事情若是他们特意封锁,陆玉山现在单枪匹马,绝不会知道,瞒个两天不成问题,至于知道真相的王雪鸿,他们王家少主人,则又倒向了日军,主动告知日军他们出发寻宝去了,好得到一些运输物资上的支持。 在日军占领地上,物资的运输一直被日军牢牢把控着,他们要想做大动作,是绝对不可能瞒着将军的,得付出很多不必要的代价才能瞒住,所以王家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很暧昧,他们和谁合作都无所谓,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个东西,一种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眼泪! “你哥和陆玉山答应和我们皇军合作,为了救你,已经踏上了寻宝的路,往西南方向一直走,就能看见了。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去了也会再被抓住,日本人就是以你要挟他们帮忙不是吗?你去了也没有用。”王狼野谎话连篇,但谎言也是需要技巧的,他不能说顾葭已经送上船走了,因为今天码头的一场枪战,船大部分都被扣押,没有一辆能够擅自离岗,随便过去一查就能知道他在说谎,所以这样很不可靠。 229 陆玉山倒不至于和小舅子在这里打嘴仗, 他借着碎石上面黄昏的余晖, 在灰尘满布的狭小空间努力看清面前呼吸略微沉重的顾无忌,目光落在对方脑袋上被砸出的几道血流,只见那暗红的鲜血直接跨越右眼,流到脸颊上, 最终被顾无忌手背随意抹掉, 浑不在意。 现在问伤势如何也没什么意思,因此陆玉山干脆尝试着能不能逃出生天,他试着站起来,背上刺入的碎石立即深入肉里几分,陆老板登时眉头皱了皱, 不敢轻举妄动, 再看头顶巨石的微妙结构,似乎很难两个人一齐出去, 因为他们这里的裂缝上面横着两个大石头, 这两个大石头的上面还架着一块, 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够顶开头上的那么多碎石出去, 那么原本因为角度问题进不来的大石头很可能就会因为角度的改变立即压死顾无忌! 他目光落在顾无忌的腿上, 那腿以古怪扭曲的角度无力折起, 显然是根本不能自己站起来,也闪躲不及,他这边不管做什么动作, 都很可能害死这个顾葭最爱的人! 说来很有些讽刺, 陆老板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毛病, 顾无忌没出事儿的时候,成天都想着撇开这个混账小舅子和顾葭双宿双飞,最好顾无忌出个什么意外,和他完全没有关系那就更完美了。 可刚才那种情况下,他却选择和顾无忌一块儿掉入危险之中…… “喂,能出去吗?” 陆玉山听见顾无忌声音咬牙切齿的问,毫无保留的说:“有,但不好办,除非你能站起来,要不然外面两个都会被困死在这里。”他指了指头顶上自己这边的石头,“这边对得最多,你那边少些,兴许你站起来,我这边不会塌陷,你把头顶上的石头堆推开后,我们就自由了。” 顾无忌抬头望了望,右眼有些模糊,但这没什么,他甚至没有管自己的腿如果此时强行站立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只是应了一声:“行,我试试。” 说罢小心翼翼的双手扣着两边粗糙的地表,两手抓着黑色的泥土,兴许泥土里还裹着一些柔软的肉虫,结果被顾无忌直接捏爆,爆出肉浆,悄无声息的死去。 “唔……”顾无忌沉闷的发出使劲儿的声音,好不容易单脚站好,扭曲的右腿落在地上,他深呼吸了几下,然后用背部顶着上面的石头,因为本身裂缝就很小,他们站起来后也根本不能笔直站立,毕竟高度只有不到一米,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好发力,顾无忌不顾后果的怒吼一声开始顶开头上巨石,奈何他只抬起一道缝,双手便将着力点捏碎,整个儿瘫坐回坑里,甚至差点落入后面更深的裂缝之中,好在被陆玉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这才侥幸得救。 陆玉山看顾无忌这样子很有些当初跟自己抢顾葭时的样子,说:“你不要逞强,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大结局 一个小时前, 威尔逊医生从听差那里得到了电话, 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手术,无视那实验病床上实验体的惨叫,由护士帮忙取下双手上的橡胶手套,过了一道严格把手的门, 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便接到了日向将军的问候。 威尔逊的办公室内整洁干净,只桌子上压了一块儿玻璃,玻璃下面是无数他父亲笔记的纸张,密密麻麻的字母组成一个个离奇的故事,威尔逊曾经将其奉为圣经一般的存在, 为了重见父亲当日见过的奇迹, 千里迢迢的来到中国,但结果却很不愉快, 他精神方面出了一点问题, 很怀疑自己过度魔怔产生了幻觉, 又怀疑当真有人伪造了他父亲的笔记来迷惑他想要坚持科学之路的心。 日向将军是威尔逊前段时间合作的合伙人, 受邀参加日军人体研究计划, 作为其中最有知识技术的外国人, 威尔逊很受优待,他同日向将军也讲过自己执迷不悟一个双生子的过去,日向将军当时喝了一点酒, 闻此言竟也是很好奇, 兴致颇高的对威尔逊医生说:【说到这里, 威尔逊医生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我的收藏呢?】 威尔逊点头,说:【若是将军的收藏,那我一定是要见识见识的。】 日向将军哈哈笑着,和对待其他人都不同的亲热招待威尔逊医生到楼上去,打开那一扇总是紧闭着的房门,然后开了灯,伸手展示屋内所有的瓶瓶罐罐,说道:【我想日向将军一定也是喜欢这些的,不然也不会邀请您来看了。】 威尔逊定睛,只见偌大的房间满满当当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动物的标本,空地上瓶瓶罐罐里绿色的液体内盛装的不是别的,而是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大多数畸形体还很小,被装在一个不足腰高的罐子里,曲面玻璃将里面的怪物拉伸得格外可怕,其中以双头人与四只手的怪物最为夺目,其他的怪异之处不是破开了肚子便是打开了脑子,还有各种变异的动物,林林总总,怕是将世上所有的怪奇都搜罗了过来,整理成如今这样一个可怕的博物馆。 威尔逊自此和日向将军有不少共同语言,虽然日向将军只是热爱收集,他是探索发现,可两人的爱好总是有那么一点交集,此时日向将军打电话过来,开头便是一句:“威尔逊医生!实在是太幸运啦!我这里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准备准备,马上就可以开始你的研究,来证明你究竟是被骗了还是记忆有偏差。” 威尔逊医生当即想到了顾葭,他激动起来,连手都握着电话听筒发出一阵汗,说:“是那位顾葭先生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天啊!” “快来快来,我也想要知道你父亲是不是真的给一个男人接生过,若是真的,他能活到现在真的是很不可思议,若是能将他儿子也抓来研究一番就更好了,只可惜那人从狱中逃跑,暂时没有消息。” 番外1.1 01 顾葭是昏昏沉沉上了开往香港的渡轮, 轮船上物资充沛, 装修精致,小屋内不时灌来海风,湿湿咸咸,与陆地上很不相同。 他受了大惊, 被陆玉山好生伺候了一晚上, 又是打针又是吃药,连换一身衣裳的时间都没有,半夜醒来时,就见床边儿趴着两个大脑袋,一个是陆玉山的, 一个是顾无忌的。 顾三少爷借着月光, 与那波光粼粼的海面看这两个男人,一时心中有说不清楚的激动, 一时又有无法言喻的平静, 好似一会儿过夏天, 一会儿过冬天, 一时晴一时雨, 最终五味陈杂, 化成一个浅淡的笑。 不知道是他目光惊醒了陆玉山,还是这人本身就没有真的睡着。 陆老板一个抬头,紧张兮兮的抓着顾葭打着吊针的手, 不敢太重, 又不舍太轻, 见顾葭醒来,首先便是一个大大的微笑。 两人都不说话,月色勾勒他们的眉眼轮廓,都觉得对方简直是神明的化身一样,真是好看。 顾葭凝望陆老板,忽地张了张唇瓣,那被鲜血染红过的唇此刻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原本水红的模样,丰软形状迷人,唇珠搁在下唇上,简直像是一颗肉做的珍珠,无法让陆玉山挪开视线。 陆玉山把耳朵凑过去听,越是靠近,越是不敢呼吸,他算是怕了顾葭这人了,总是这样害他担心,他好像稍不注意,这人就要被人夺去破坏掉,于是陆老板心境上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打定主意从今往后是不能让这家伙离开自己半步,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那是坚决不能让这家伙出门的,就这样关一辈子好了,总比失去他要好得多。 他心里是一番铁血手段打算施展在爱人身上,但将耳朵凑过去后,却被爱人圈住了肩臂,然后温温柔柔地亲了一下,亲在他的唇角上…… 陆老板当即心都要化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没有这个人,往后该怎么过。 陆玉山猛的捂住眼睛,逼着自己深呼吸几下,收起了那些难堪的脆弱,他对他的顾葭宝贝说:“乖,你好好休息,我们已经安全了。” 顾葭点点头,指了指自己亲爱的无忌,因虚弱而甜腻腻的声音撒娇着朝陆老板袭来:“给无忌盖一张薄毯子,虽说现在是夏天,也还是会得风寒,船上晚上多冷呀……” 陆老板翻了个白眼——将爱人的臭毛病学了个十成十——但还是拍了拍身旁顾无忌的肩膀,说:“你哥叫你回自己房间睡觉去。” 顾无忌猛的惊醒,仿佛是在短短几分钟内做了一场噩梦,梦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见着哥哥好生生的在床上躺着,目光如月,但还是不大放心,一屁股挤开占据好位置的陆老板,半跪在哥哥床边儿,捏住顾葭的手就不放,贴在脸颊上,生怕失去这手上的温度。 顾葭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弟弟,觉得弟弟是瘦了,短短半天不见就瘦了,心酸得紧,于是说:“无忌,你吃晚饭了没?” 番外1.2 04 顾三少爷自那日以为自己要活不了了, 大庭广众之下同陆老板说了那一番表白的话, 很长一段时间面对陆老板的时候都有些羞赧。 毕竟一直以来他和陆老板之间的关系都不怎么对等,陆玉山更为主动,他则想起来就给人一个甜头,想不起来就一脚踹开, 让陆老板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然而他那表白的话一说出口, 他似乎就不能再那样随意耍小性子了,不能真真假假的让陆玉山感到一下天一下地的快乐和难过,这姓陆的瞬间有了足够的底气来和他打嘴仗,打不过往床上一捞,亲亲抱抱一个下午, 顾葭闹不过这人, 便时常被欺负得手软脚软,很不痛快。 因为说来惭愧, 顾葭是个爱干那档子事儿的人, 要不是陆玉山伺候他第一回就伺候得十分到位, 顾葭觉得自己还不一定爱他呢。 可自打他得了那皇家病, 陆玉山和他是再没有进行过深度交流, 每每玩起了火, 那都只是流于表面的敷衍,对,没错, 就是敷衍! 顾三少爷某日躺在摇椅上, 一边给自己扇扇子, 一边望着葡萄架子上青紫交错的大葡萄,夏日的风将他的心也裹起了热浪,半天下不去,四周摆放着的冰盆更无济于事,于是当爱人陆老板甫一进门,顾三少爷便歪了歪脑袋,笑着对穿着讲究、帅气逼人、气势凛冽的陆老板勾了勾指头。 陆玉山在香港和自家兄弟们做一些赌场和饭店的生意,因为财大气粗,势力庞大,不多时就组织起了一个不小规模的帮派,占据了几个地盘,又成了一方土皇帝,一手遮天。 这位一手遮天的陆七爷素来在外头很有派头,但回到三层小楼的家里,便是洗衣做饭也样样精通,按照这人的说法,宝贝顾葭的贴身衣物是万万不能被别人看去摸到,摸那贴身衣服,岂不是就是摸他老婆的皮肉吗?!是该剁了手的罪过! 陆玉山被宝贝儿手指头勾了过去,亲亲热热的蹲在一边儿和顾葭来了个深吻,然后捉着顾葭的手不放,又嘬了两口,询问说:“陛下今日又有何吩咐?” 顾葭被叫陛下也是有缘故的,起因乃和陆家其他兄弟吃团圆饭时,陆玉山鞍前马后给他夹菜,他这不吃那不吃,猫儿似的只吃水晶虾仁,陆老七便干脆把那一盘子水晶虾仁都端到顾葭面前,惹了顾葭一个大红脸,觉得真是丢人,便在桌子地下踩了陆老板一脚。 陆老板习惯了,其他姓陆的爷们儿们可是看了好大一个稀奇,纷纷说陆家怎么除了陆玉山这么一个怂货! 陆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了一句【这是我家皇帝,当然得伺候好。】 至此,顾三少爷多了个陛下的外号,陆老板得了个大内总管的名头,但也没几个人敢喊就是了。 “没什么吩咐,就是想你了。”顾葭拉着陆老板到躺椅上,两人挤一挤,一块儿躺下,说话温温柔柔的,“你都不想我吗?” 番外1.3 07 顾三少爷在和陆老板打算举家搬去美国为小陆寻找更好的救治条件时, 弟弟带来了来自家乡的消息, 那不是一个好消息。 那天下着磅礴大雨,雷声闪电不要命的砸下来,时而照亮整个天空,时而让陷入黑暗的城市进入更可怕的黑暗中, 电灯因为停电而无法使用, 只能依靠蜡烛来获得少许光明,陆公馆内的两位男主人则依偎在一块儿发呆。 不多时,有人敲门的声音传来,顾三少爷立即拍了拍身旁爱人的肩膀,吩咐说:“快去开门, 定是无忌来了。” 爱人懒散的搂着他, 不动,指示小陆成琳跑腿:“儿子, 开门去。” 陆成琳趴在地毯上面玩玩具呢, 也不动, 回头对一旁守候的仆人说:“开门去。” 这一家子, 不愧是一家人。 08 “哥, 我在说消息之前, 你必须得保证不能激动。”顾无忌冒着暴雨而来,刚坐下,湿淋淋的黑发不停坠下水珠, 被他随意用手捋到后面, 动作潇洒随意, “我也是刚听说的,本不想告诉你,但觉得若瞒着,总有一天你自己发现了,倒要怪我,到时候我可担不起。” 顾葭正襟危坐,脸色微变,一时间脑海里闪过很多可能,被陆玉山握住手后,他转了个方向,同陆老板十指相扣,说:“你说吧,我受得住。” “乔女士死了。”顾无忌声音冷淡,说这话的时候,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金色的口子,即将从里面泄出无数洪流。 顾葭一愣,却不知为何,没有太大的感触。 “然后呢?”顾葭声音平静。 “是当时我们天津卫的司机动的手,杀了顾文武后,又杀了乔女士,最终自杀。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这起事件已经发生了半年之久,又因为到处乱得很,连坟包都找不到一个,我就带回来乔女士的一个首饰盒,是顾家其他人手里买回来的,想着哥哥或许会想要这个冬希,睹物思人什么的……” 顾葭看这那首饰盒,摇了摇头,理智得很:“不必了,人都不在了,思与不思都没有意义。” 一旁的陆老板很想说一说这人前后话中相悖之处,之前还哭着要他永远记住自己,现在却又不去记住乔女士,不过陆老板不想在这件事里面掺和什么,便闭嘴沉默。 09 顾无忌回到隔壁自己家中,身为一个款爷单身汉,满可以在屋子里放十个八个女人,但顾无忌依旧不爱将人带回来,家里还是空荡荡,除了自己就是下人,是完全不打算成家的样子。 他生性风流惯了,红颜知己不少,挤破脑袋想要做顾四太太的人从家门口能排到码头去,但顾无忌打从心里没有这个打算,连孩子都省了,自由自在的像是一阵风,谁都管不了。 然而风也是有家的,他家里卧室也是一张双人床,等着偶尔哥哥和陆玉山闹矛盾的时候,就敞开大门欢迎哥哥过来住,两兄弟躺一块儿,亲亲热热的说说话,一夜便能过去。 番外2.1 01 玛丽亚今年四十一岁, 和丈夫金装打扮一番后, 踏着红色高跟鞋坐上了劳斯莱斯轿车,后座上是她美丽的十八岁女儿安妮,一家三口正前往陆先生的豪宅,期间, 窗外风景优美, 刚入夜,天空上有一大片的火烧云,就像玛丽亚那火热的心一样,无法平静。 玛丽亚是衣柜制造业巨头的女儿,五年前在高级卖场结识了密斯顾, 多年来和密斯顾建立了友好的感情, 并借力将自己的丈夫尤金推上密斯顾的各种舞会酒会,与龙会的陆先生取得生意来往。 玛丽亚是家中的大功臣, 因此这几年来她在家中说话的分量比任何一位当代女性在家中的地位都要高许多。 她此刻正看着自己手上漂亮的钻石戒指, 一面欣赏, 一面对后面坐着的女儿安妮说话:“一会儿见着密斯顾, 要好好打招呼, 不过你还是孩子, 也不会叫你总守在前面,你得和陆先生唯一的继承人建立友好关系。我亲爱的安妮,你已经长大了, 不要放弃摆在你面前的机会, 那位十七岁的少爷不比你学校的男同学差, 哪怕是长相丑陋了些,但身世显赫,陆先生日后所有的船厂、油田、银行、酒店,都是他的,只要嫁给他,你一辈子都不必担心会破产露宿街头,和那些贱民为伍。” 安妮是有着一头金发的女孩,丰满、漂亮、白人,从小拥有幸福的一切,对黄皮肤的唐人印象很刻板,并不能想象那些偷渡来美利坚做最低贱工作的,只比黑人好那么一点点的黄皮人究竟哪一点让母亲这样赞美。 她一直在祖父那边上学,偶尔回来一次,便耳朵里都是母亲对那陆家鼎盛之势的赞美,她回到学校后也做过调查,询问过同学,评价褒贬不一。 但危险时一定的,巨富也是绝对的,唯一让安妮忐忑的,只有那位继承人的容貌,母亲说只有一点丑陋,不足顾虑,但安妮很在意,她光是想到自己以后若嫁给一个丑陋的怪物,便生不如死。 “我知道了。”安妮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还是很好奇陆家的酒会是什么样子,能够跻身上流社会的黄种人,不管身上背着多少血腥暴力,都不能否人他们的能力,安妮想知道一手创造了龙会的陆教父是什么样子。 02 精美的欧式小城堡建筑耸立于纽约市区距离自由女神像不愿的高端社区内。 轿车络绎不绝进入一道雕花铁门,有十几个车童负责将停在大门口喷泉处的轿车开走,安妮随着家人刚下车,便被整个豪宅的氛围给震撼住,蓝色的眼睛生出一些无法控制的赞叹,跟着家人一同登上阶梯,和其他前来参加酒会的名流们走入这座奢侈的建筑内。 地毯是昂贵的手工地毯,两旁的长桌摆放着价值上万美元的珍贵佳肴,美酒不限量供应,来往之人皆是气质不凡的非富即贵者。 番外2.2 06 某天, 陆成琳和舅舅顾无忌一块儿下棋, 两人不知怎么聊起了过去的事情。 陆成琳手中拿着黑子,撩了撩眼皮,语气里是淡淡的好奇:“舅舅,我怎么听父亲说, 他与爸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 顾无忌一面喝酒一面落子, 毫不留情的在陆成琳面前拆穿陆玉山的假面:“他是这么和你说的?放他娘的屁。” 陆成琳笑了笑,说:“舅舅不如和我说一说他们是这么认识的吧,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很能聊的到一起去的朋友,断不可能是日久生情的, 而且以爸的模样人品, 追他的男人女人,大概都不会少, 怎么就找了父亲呢?” 顾无忌想了想, 还真是不大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如何认识的, 他也只是旁观者, 从一开始就没有保护好哥哥, 不然怎能让陆玉山这个人趁虚而入? “这个我不在场, 不好说,但后来陆玉山和你爸分手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过。” “白可行?” “你怎么知道?”顾无忌意外。 陆成琳‘哦’了一声, 平静地说:“前两天爸爸突然想起这个人, 说当初白可行给了他一封信, 他当时不识字,看不了,后来识字了,却又因为战乱把信给弄丢了,很可惜。” 顾四爷落子的手顿了顿,漫不经心道:“我倒是知道他信里写了什么。” “嗯?”陆成琳意外的说,“可是爸说他当时没有让任何人看过。”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顾四爷冷声,“我觉着,很多时候,都是命运弄人,好比若是我哥看了那封信,或许不会和陆玉山走到一起,我哥瞧着是冷静,实际上最是心软了……况且现在白可行在香港发展的不错,虽比不上陆玉山吧,但总是比最初那二傻子状态好很多。” 陆成琳听着老一辈人的故事,很着迷:“白叔叔很喜欢爸爸吗?” “何止喜欢。”顾无忌说罢,却又对陆成琳警告道,“不过我知道信内容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和你爸说的好,错过了就错过了,没必要徒添烦恼。” “好。”陆成琳点点头,结果傍晚转头就将此事说给了父亲。 彼时父亲坐在装修英式的巨大书房内阅读各种英文文件,看见陆成琳的时候,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一瞬,点了点头,陆成琳便姿态优雅一派大家风范的落座在父亲对面,目不斜视,教养很好。 “什么事?”陆玉山声音沉稳冷漠,在爱人和儿子面前摆出两幅面孔,一副幽默体贴,一副苛刻严肃。 陆少爷打报告说:“今日儿子同舅舅聊天,说起了前几天父亲和爸爸吵架提起的白叔叔的信,舅舅说他看过那封信。” “哦。” “父亲?” “还有别的事情吗?” 陆少爷总是钦佩畏惧陆玉山的,立时摇了摇头,不说话,转身就出了书房,顺道将门关上。 书房里,目光冰凉的陆老板望着合同纸上的英文字符,缓缓地目光涣散,仿佛回到过去,看见那张混着泪水的模糊汉字,和当初他离开陆公馆,刻意引导顾葭忘记那封信,自己却藏了起来,最后找了个时间,将信付之一炬的画面…… 番外3 2019纽约。 哈佛国际拍卖行迎来春季拍卖会, 其中最受瞩目的乃是一对东方传奇人物的坠子。一只是指甲大小的玉玺坠子, 通体莹润,据私人收藏家交代,这是一个由真正玉玺敲碎雕刻而来,做为中国民国时期巨富陆七爷、也就是唐人街创建者龙会教父陆玉山送给爱人的定情信物。 另一只坠子来历不明, 但也曾是陆家的收藏, 乃是一只美妙绝伦的宝石,宝石中间中空,藏着无色透明的液体,没有人知道那液体是怎么放进去的,并且据查证, 此宝石瓶距今有几千年, 但是哪个朝代却未能确定。此物是一位军阀夫人送给龙夫人的礼物,后辗转落入私人收藏家手中。 私人收藏家不公开身份, 每个坠子不分开拍卖, 合拍起底一百万美金。 拍卖行三月中旬向各大收藏家发出邀请函, 四月初开始拍卖。 拍卖当天, 巨富如云, 在高档奢侈的拍卖大厅内入座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小部分是富人们的私人助理代替前来,他们人手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电脑,耳朵上挂着一只蓝牙耳机, 专业且敬业。 大部分是正主亲自前来进行购买选择, 很多时候拍什么东西其实不是重点, 重点是竞拍的过程,那是这些富人们热衷的力量展示舞台。 入场的时候,豪车络绎不绝停在拍卖行巨大的空地面前,有身穿制服的车童有条不紊的去开门,迎接客人。 客人们按照预约排行陆陆续续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后,拍卖开始大约已经半个小时,有刚下飞机的客人抱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姗姗来迟。 他们身后跟有三五个带着墨镜的保镖,保镖们不能进入,便去往休息室等待,有专门的侍者引晚到的客人去往贵宾席上入座,侍者认出这是福布斯排行榜有名的三十岁以下排行第二的顾去愠顾先生,于是笑容都无比真诚,将人送达目的地后,还小声地询问说:“请问顾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吗?” 顾先生暂且还未说话,被宝贝着搂着坐在腿上的十来岁男孩仰起那张精致到令人眩晕的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意盈盈对侍者说:“请给我一杯咖啡牛奶,谢谢。” 顾先生亲了亲男孩的额头,手掌始终握在男孩的后颈上,点了点头。 于是侍者了然退下,不多时端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牛奶。 刚到的咖啡牛奶还入不了男孩的手他眼巴巴的看着哥哥,等哥哥先品尝着抿了抿,试了试温度,觉得可以入口,才递给男孩,说:“可以喝了。 男孩立即眉开眼笑捧着咖啡牛奶,晃着小腿四处张望——他还小,被家里宠的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五谷不分,是对钱没有概念的小少爷,对拍卖行的东西自然也没有好奇心。 他方才刚和哥哥去一起跳过伞,还未从激动的兴奋中抽身出来,但他又是懂得礼仪与克制的,安份乖巧等待拍卖会结束再去挑战据说全世界最恐怖的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