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里》 出降一 更始二十四年,上以最幼女怀徵(音“征”)公主妻尚书令王士宜之子羽林中郎将王楚。 在普罗大众看来,帝皇爱女结婚宰相独子,乃是嘉偶天成;通晓内情者当中,却有许多人同情公主;而公主自己,倒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安排。 如同之前之后的许多公主,贰贰对婚姻无寄托,对丈夫无期许。若连公主都要感慨命运,寻常女子更加不得活了。 何况事出有因。 前一年,贰贰的次兄信王缄于玄武门内伏兵,欲诛杀擅权专断的王士宜父子,因士卒临阵倒戈,兵败被擒。 皇帝召见王士宜,为儿子乞命。 王士宜终是不允,还令人将信王缄的头颅斫下,装进木匣,送呈大内。 长生殿。 皇帝望着书案上雕镂精美的木匣,面苍白,汗涔涔。 贵妃杨氏却径直上前,揭开匣盖,捧出儿子失血冰冷的头颅,在他额上一吻,喃喃道:“我的阿缄,我的阿缄。”转头看一旁的几个儿女,厉声吩咐:“你们都过来,看看我们二哥的死状。” 太子默、怀宁公主真壹、历王循、怀徵公主不贰被母亲狂暴的神色震慑,战战兢兢围拢过来,瞻仰她手中的头颅,不敢移开视线。 这是贰贰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头。 她那高傲的二哥,母亲的宠儿,以铲除奸佞、恢弘国统为己命的姬氏皇子,终以不屈的精神,迎来这样惨烈的结局。 信王缄虽死,余波未平。 出于王家的授意,不断有朝臣上书,请废杨贵妃与太子默。 皇帝姬晗的眉头日益紧锁。 杨氏虽为贵妃,却是他的发妻,与他识于微时,情意甚笃。 姬晗乃高宗庶子,始封旻(音“敏”)王。两少帝接连被废后,为势比伊霍的尚书令王士宜迎立为新君。 践阼后,他本欲立杨氏为皇后,王家却凭仗拥立之功,要求他停妻,另选王氏女为后。 当时,姬晗还年轻,有胆量为发妻争取权益。最终,双方各让一步。姬晗封杨氏为贵妃,选了包括王家淑媛在内的若干四姓女充实后宫,而后位则一直空置至今。 杨氏出身越国公府,为第一代越国公的侄孙女,母亲乃太宗次女益嘉公主,血统不可谓不高贵,做皇后绰绰有余,却只能屈居贵妃之位,心中自是愤懑。 信王缄、怀宁(音“宁”)公主屡屡与王家起冲突,除了不忿王氏专擅,也有体贴母怀的意思。 为保住贵妃与太子,姬晗想出了联姻的主意。 他的长女怀宁公主真壹与王士宜之子王楚同岁,曾是一对恋人。因政治分歧决裂后,真壹不肯别嫁,王楚亦未另娶,姬晗猜度着他们彼此或许还有情,就命嗣肃王去王家探口风。 王楚表示,他对真壹已无兴趣,若是不贰肯嫁,倒还有得商量。 堂堂天家公主,他王家子却将之拨来拨去,挑挑拣拣,显见是有意折辱,但贰贰嫁得心甘情愿。她一直觉得兄弟姊妹中,自己最没出息。若能以此报答父母恩情,亦不枉为人女一次。 出降二 结婚日下午,贰贰正理妆,真壹遣人送来一套嫁衣,且传口信道:“小妹若不嫌弃,穿着它出嫁吧。” 石榴红裙,茉莉白绣罗襦。 贰贰认出,这是当年真壹亲手为自己制作的嫁衣。从纺布到浣染,从剪裁到刺绣,一经一纬,一针一线,未曾假手他人。 那是仲夏之夜,在玉髓山行宫,真壹伏案,画出精致的刺绣图案。贰贰跪在旁边看,大气不敢出,怕被喜怒无常的姊姊赶走。 “这是茑,这是女萝,女子出嫁,就如同茑萝依附松柏。”真壹将图案的寓意讲给妹妹听。 贰贰于是斗胆问:“那王郎的礼服上要绣松柏图案吗?” 真壹口衔笔端沉吟道:“你倒提醒了我。可以这样啊。” 次日,真壹与王楚在柳荫下棰丸。贰贰听真壹提起礼服绣松柏的事,王郎一口答应了。 那时的王郎非常和气,待娇纵的真壹十分包容,每次真壹闹脾气、使性子,他总是软语温言地哄。以至于他后来翻脸了,身为局外人的贰贰倒像饮下霜杯雪盏,如梦方醒的冰凉。 是王楚提出的分手。 真壹起初无异议,随即后悔,寻他求复合,被他拒绝。纠缠得多了,他索性闭门不见。真壹抑郁成疾,病得快要死了,他亦不肯看在往日情谊分上,前来望候。是在鬼门边,真壹才明确意识到:王楚真的不爱她了。 而幼小的贰贰也跟着上了一课:男人的狠心,是斩钉截铁式的决绝。 真壹将嫁衣赠与妹妹,等于宣布自己已绝了婚嫁的念头,或许也在暗示贰贰,她要嫁的是姊姊的旧欢。 哪个少女不渴望一段没有前科的爱情? 贰贰换上嫁衣,在镜前检视自己。 她有一张小圆脸,下颌微方,眼眸很大,分得很开,瞳仁乌黑,闪着湿漉漉的光。短面停使她看上去略显稚气,好在身材在同龄少女中偏高,穿这种袖子和裙摆宽大的襦裙更见秀逸。 她晃晃头,金步摇的流苏叮叮作响。 幼时做戏,扮过很多次新娘子,今夕却是实打实了。 镜中忽现另一个少女的身影,女冠打扮,澹妆略施。 “灵芸!”贰贰惊喜地转身。 灵芸是杨贵妃弟弟秘书郎杨恢之女,也即贰贰的表姊,自幼担任贰贰的侍读,与她朝夕相伴,睡同一张床榻长大。 同时,灵芸也是贰贰次兄信王缄的未婚妻,于信王缄蒙难后入道,在大明宫内的清仙观修行,其实未离宫廷。 信王缄死于王氏父子之手,而贰贰要嫁的却是王楚。贰贰以为灵芸不会来参加她的婚礼。 灵芸牵裙行礼,“你第一次出嫁,我怎么能不来呢?” 贰贰拍她一下,“什么第一次出嫁!难道还有第二次,第叁次?” 灵芸笑道:“你投得恁般好胎,不多嫁几次,怎么对得起大周公主的风流旗号?” 她还是她,语笑嫣然,只是瘦了些。 两人携手登车,前往花萼楼。 楼厅内,宫眷毕集。 自有女官捧着典册,向贰贰长篇大论地宣讲为人妻、为人妇的道理。 贰贰低首聆听,偶作应答。 皇帝不停地以袖揾泪,觉得对不起小女儿,平日里对她多有忽视,紧要关头又把她推出去求和。如今皇室与王家壁垒分明,她居中必然难以做人。 杨贵妃也少见地温和,执着女儿手,亲自送她上车,临了叮嘱她,“你嫁入王家,便是王家妇,勿以我为念。” 到底是母亲,害怕女儿受夹棍气。 送亲使乃是贵妃的弟弟、贰贰的舅舅秘书郎杨恢。他乘马行于车侧,不时劝贰贰不要紧张害怕。 出降叁 贰贰其实一点也不害怕。 作为已开府的公主,她是在自己的府邸里结婚,而非夫家。公主府中,公主为大,无翁姑压头,亦无伯叔妯娌磕磕碰碰,一应掾属仆佣婢媪都是为服侍她而存在,很多都是宫中旧人。 台城下的百宜坊,又称帝女坊,新周公主多在此间开府。其中的杜鹃里,有四座公主府毗邻而建,分属今上的四个女儿。 贰贰的府邸在最西端,名叫玉杯。紧邻怀宁公主真壹的玉碗。再往东,是她异母姊姊怀惠公主的玉盏、怀颐公主的玉罍。 从十二岁开府起,贰贰就用心布置这一处未来永久的家,园林里的卉木,馆阁里的几案屏风,都是她亲自督办,其认真程度不亚于真壹做嫁衣。每月,她都会来此住上叁五晚,体会做家主的乐趣。 此间与她,有割不断的前缘。相比之下,王楚反而是外来客。 掌灯时分,贰贰在玉杯,当着王公妃主、满堂嘉宾的面,与王楚行婚礼,结缡为夫妇。 唯有政治能将前一年还剑拔弩张的两个阵营集结到一间喜厅内,将一对身负至亲血仇的男女送入洞房。贰贰就生长在这错乱颠倒的世界里,没有忠臣孝子,没有贞妇烈女。 轻移罗扇,贰贰偷觑王郎的礼服,其上并无松柏图案,不知王郎是否认出了她嫁衣的来历。 物是人非。 华宴散时,已是深夜。 贰贰更衣梳洗毕,出盥洗室,见寝阁外间堆了许多箱笼,一一打开看,里面装的是王楚的衣履服饰。 她捧起一迭中单,雪白的丝麻的质地,散发着清纯的皂角香,尚未上他身,沾染他的气息。 王郎的里衣,出现在她的寝阁里;王郎的人,将要睡到她的床上去。 贰贰的脸颊浮起粉云。 一只手落在她肩头,王郎在身后道:“贰贰,时候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贰贰点点头,便被他一双臂膀抱起来,路过一排排的婢女,一列列的枝灯,来至珠帘密垂的寝卧处,被他放置于锦褥之上。 王楚的领口微敞,露出麦色的胸膛。不同于一般傅粉少年,他自幼习武,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于马球等激烈对抗运动亦十分热衷,故而有一副极为壮健的体格。 他是这样漂亮,像御厩里最英骏的马。 贰贰忽然对真壹感到抱歉,像是占了她一个大便宜。像王郎这样的男人,可一不可再,可遇不可求。难怪真壹自遭离弃,一蹶不振。 王楚俯身,在贰贰额上一吻,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本意是教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贰贰却被那丝滑的肌肤触感吸引,手自他的胸膛,一直滑到上臂。他的肌肉形状优美而坚实,满蕴着男子阳刚的力量。 王楚忽然捉住她的手,放回她身侧,扯过薄被盖住她,道:“睡吧,明日还须早起。” 说罢,自己也在她身旁偃卧下。 新婚之夜会发生什么事,女官已对贰贰进行过启蒙。王郎并不急色,而是耐心引导她,慢慢熟悉、接受男人的身体,体现了他的教养。 贰贰有真壹的前鉴,不敢轻忽他冷峭的内核,把他的温柔体贴当作理所当然。有些人,习惯以言笑晏晏的方式拒人于千里之外。 xyushuwu9.com 女谋一 飞天坊。 邢骊与母亲薄姑氏才食过晚饭,忽闻有人叩门。小犬呜呜叫着,先于应门的婢子,窜至门前。 邢骊以为又是母亲的情夫吏部郎何羡之,含怒瞥她一眼。薄姑氏有些赧颜。 小婢在院中通报,“是我们家大娘并两个小郎君。” 薄姑氏讶然,“这么晚了,骐娘来做什么?”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邢骐已入室来。 她年约二十五六岁,容貌颇类母妹,洁白腴丽,像是出门时着急,只穿着家常衣裳,鬓发有些乱。手中抱着未断乳的次子秋郎。 长子冬郎五岁多,教小婢领到厨下找果子吃去了。 邢家的苍头最后进来,把一个臃肿的包袱放在门旁,叹口气退出,不打扰她们母女私语。 “孃,”邢骐一掠鬓发,语带歉意地笑,“我怕是得搬回来住了。” 薄姑氏总不能说不行,“那就搬回来吧。” 邢骐絮絮解释,“晨起接到书信,吴郎路过湖湘时,染上脚气病,不幸殀殂。朱娘欲退了京中宅子,去河南投奔母兄。我们母子一下子没了落脚地。” 吴郎名孚,是邢骐的丈夫,原任信王缄起居舍人,受信王缄悖逆案牵连,年初流放岭南。除了小妾骐娘,他还有正妻朱氏。 邢骊望着姊姊怀中的幼儿,问:“吴郎只有这两个儿子,朱娘身为嫡母,就不管他们了么?” 邢骐愕然,半晌道:“毕竟不是亲生,就算她肯管,我又怎舍得把孩子交与她?” 邢骊笑了,“那姊姊是打算自己含辛茹苦养孤儿喽?” 邢骐未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娓娓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想把竿木重拾起来,回坊里做事。冬郎再长两岁,送他去我们姑丈家学打鼓,那时就有官家粮米吃了。单剩一个秋郎,你们帮忙照看着,也就不算麻烦了。” 邢氏与薄姑氏皆是梨园世家,男女均供职于教坊。邢骐姐妹喉咙不响亮,未从父亲习歌唱,而是从母亲学习竿木。因近来上京贵族爱好歌舞,邢骊新转入右教坊柳枝部做舞伎。 薄姑氏叹口气,“也只好这样了。自从吴郎出事,你们那两个哥哥就时常来吵闹,教我们腾房子。家中没有男人,孤儿寡母太受气了。” 她是续弦。邢父与前妻育有两子,皆是左教坊的名歌者,又擅长蹴鞠,深得太子宠信,小人得志,有空就来寻继母的不是。 邢骐不由得看妹妹,“上次孃不是说何吏郎——”被邢骊一个凌厉的眼风截断了话茬。 薄姑氏道:“她嫌人家老朽。” 邢骊冷哼一声,“且是亲孃用旧了的。” 何羡之从吏部郎位上致仕,在京中有私宅,京郊有别业,丧妻多年,两个女儿均已出嫁,欲寻一个美妾相伴晚年,主意打到了邢骊身上。邢骊自是不肯。 邢骐颇觉惋惜,“如今似何吏郎这样的冤佬也难找了。” 邢骊听得一阵阵心烦,握紧手中把玩的明珠,转身回卧房,却见小婢往她的床上加了一副铺盖,“屋子不够了,大娘同小小郎要过来挤一挤。” 她只好到院中秋千上坐着散闷。 月光下,掌心的明珠熠熠生辉,让她想起那旖旎的一晚,明媚的灯火中,痛苦与欢愉交织的充实。 他缓缓抽离她的身体,激情的热度消退,她感到由里及外的冰凉,不禁坐起来,从身后抱住他,恋恋地问:“王郎,你这就去了么?” 王楚正着袴,腾出一只手,在她雪酥的胸上一捻,玩笑道:“家大人管得严,留宿外间有断腿的风险。” “唉,王郎。”她不肯放手。 王楚以为她要缠头,随手扯下袴带上缀的明珠,递与她,“珍珠最宜慰美人寂寥。” 女谋二 暮春的早晨,已经有点热。贰贰贪恋床帐里的幽凉,在卧席上摆一个大字形,娇慵懒起。 床帐之外,下一个台阶,卧着她的女长史崔兰馨,本着敬业精神,陪府主赖床。 两人闲闲说着话。 “公主,您还是去那边宅子里看看吧。”兰馨劝她。 贰贰不答。 阁门外有婢子报,“怀颐公主至。” 贰贰坐起来,诧异,“六姊怎么起这么早?”随手拿过一条粉绿披帛,裹在肩头。 皇家除却必须早朝的皇帝,一天习惯从中午开始。 兰馨笑道:“也许她夜间节目多,还没睡呢。” 说话间,怀颐已入室,果然云鬓半偏,还挂着昨日残妆,一路走,一路打着呵欠,“啊——兰馨——啊——小妹。” 大家熟不拘礼,兰馨懒洋洋在台阶上摆个跪姿,算是行礼,“公主——啊——”也投桃报李地回她一个呵欠。 怀颐入帐,在卧席边坐下来,环顾罢,目光灼灼地盯向贰贰,笑意暧昧地问:“妹夫呢?” 从小到大,贰贰最怕六姊眼中看热闹的神气。 “六姊找他有事?” 怀颐笑着用罗扇敲她肩,“我找他做甚?关心你罢了。你的凤凰在天上飞,小心他被别人网罗去。” 兰馨见府主嘴拙,只得开口助阵,“养凤凰就是有这个不好,若是养一只呆头鹅,天天闷在后园嘎呀嘎的,省却多少烦恼!” 怀颐的驸马李申爱飞白书,又爱养白鹅,日日与鹅为伍,人送外号李呆鹅。 怀颐斜她一眼,“妮子,你这样护主,能分到凤凰肉吃么?” 兰馨笑道:“凤凰肉我倒不巴望,似澄志师那样嫩嫩的小鸭子,您肯赏我一口吃,我就念一千声佛了。” 澄志为显光寺弘禅大师的弟子,才十六岁,颀长秀美,是怀颐、怀惠两姊妹的公共面首。亏得有他,怀颐在李呆鹅那里失的面子,又捡回来不少。 “好妮子,箸头竟伸到我碟子里来了!”怀颐起身出来,要找兰馨打闹,却见王楚立在门旁,似笑非笑。 他显见是才浴过,发梢犹在滴水,赤裸着上身,宽肩窄腰,胸前挂着一块绿玉佩,只着一条纨袴,裆部鼓鼓的,彰显雄厚本钱。 怀颐两颊腾起火烧云,日常伶俐的口舌竟似打了结,说不出一句话来。 幸好贰贰也出了帐帷,对王楚道:“这是六姊。” 今上女儿多,婚礼上匆匆一面,王楚不认得怀颐也属寻常。 “哦,六姊。” 王楚招呼着,接过小婢递过的衣袍,不慌不忙地穿起来,十分自然家常,仿佛怀颐不在场。 怀颐踟躇起来,意识到自己一大早不请自来,擅入已婚小妹的寝阁,确实有些不庄重,却已进退两难。 “六姊来有事?”王楚问贰贰。 贰贰询问地看怀颐,她也不知怀颐所为何来。 怀颐只得道:“我有一桩赚钱的买卖,不知小妹可有兴趣?” 贰贰这几个异母姊姊经济上素来精明,是上京极为活跃的高级掮客。 贰贰摆首,“我不少钱用。” 怀颐暗笑小妹迂阔,“钱这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公主又何尝不是!你看太宗朝的永嘉姑祖母,献女儿给王相公作妾不成,又要拜幽淑堂姑作义母,若不是遇着难处,何至于这样出丑!”握着贰贰的手,推心置腹,“趁着耶耶还是大家,我们多攒几斤铜吧。” 贰贰仍是推拒,“我愚笨,恐带累了六姊财运。” 王楚忽然对她道:“我的俸禄,以后都交给你吧。” 这倒提醒了贰贰,她嫁的丈夫并非普通吃软饭的驸马。若她是个好攀比的人,此时倒是面上有光了。 略用过茶食,两夫妻登车,前往尚书令私宅,去会见王楚的母亲。 女谋叁 春光滟滟,毂轮辚辚。 贰贰与王楚并肩而坐,王楚握着她的手。她侧首看他,这样近的距离端详,他的肤色依然洁净无瑕,鼻高而挺,眉睫乌浓。 还真像只凤凰。 公主的择偶范围,其实相当有限。但凡有志气的男子,若无王郎的身家,都会回避阴盛阳衰的婚姻。似李呆鹅那种不争气的旧家子弟,无仕进的才能,借联姻皇室保住贵族的优裕生活,是驸马中的大多数。 觉察到她的注目,王楚低头,轻快地在她唇上一吻。 春夏的车帷很薄,几近透明,街市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更亲密的举止是不能有的。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贰贰微倚着他,轻声唤:“王郎?” “嗯。” “你和我姊姊——” “好贰贰,不要翻旧账。”他从容道,“我年纪比你大,比你多几个旧情人亦属寻常。我同你姊姊很久之前就已分手了。” “很久之前?” “更始十九年到现在,不是五年了?” 男人和女人对时间的感知果然有异。 在真壹看来,与王楚的青梅竹马是她人生中至重要的一段,刻骨铭心;情变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每朝醒来,阵痛都会复苏,历久弥新。 而对王楚而言,少年时光就如同摇篮里的岁月,都是男人最不被欣赏的幼稚时刻,不值得回首。 “可是我姊姊直到如今,都还是喜欢你的。” “她也许只是不甘心。”王楚追忆往昔,轻轻摇头,“真壹越到后来,越不可爱。” 他顿了下,又道:“贰贰,你要明白,人的感情,无论是情人之间,还是父母子女之间,都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一成不变,历久弥坚,而是非常容易损耗,需要精心维护的。” 这是警告么?贰贰暗想,又有些不服气,我从来也不是娇蛮任性的女子啊。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王楚是晚生子。他出世时,父亲王士宜已近知天命之年,母亲幽淑郡主姬蘅亦已叁十余。 王士宜唯恐妻职和母职会教他的玉女蘅蘅薰染上太多人间烟火气,早早便将儿子付诸乳保,之后也有意分隔两母子。长期的疏离,加上王楚的早熟,令阿蘅与阿楚相处更类平辈,摆不出母亲的架子来。 阿蘅自嫁王士宜,大隐于尚书令府,从不见客,也不进宫,是上京的神秘人物,众贵妇羡妒的对象。在这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时代,能将权贵丈夫的宠眷维持叁十年不衰,之死靡他,实在是了不起的成就。 熟悉后,贰贰发现家姑对于自己在驭夫方面的杰出成就懵然无知,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傲慢,只是怯生而已。 相比于丈夫,阿蘅更喜欢儿子,因为王士宜至今对她仍维持着半师的身分,总是要求她乖顺听话,而王楚却会鼓励她叛逆淘气。 “你们耶耶这几日都宿在官舍,你们每天都可以过来用午饭。” 阿蘅知道贰贰怵家翁,特地说出来与她宽心。 王士宜是出名的铁血相公,权倾天下几十年,手里废过两个皇帝,今上见了他,也只有觳觫的分。他的温情似乎只给予妻儿,连贰贰这个王家新妇亦不得分润。 叁人到餐室坐定。侍从搬上饮食来。王家的菜馔为湘楚风格,多鱼藕河鲜;也有专为北人口味的贰贰炖的小羊腿。 贰贰搛了一箸尝,大类宫中风味,可见家姑对她还是体贴在意的。 只听阿蘅问王楚,“一会儿你去哪里?” 王楚道:“我陪着孃孃。” 阿蘅有些慌,“我不用你陪,你且去忙你的事。” 王楚笑起来,有意逗母亲,“耶耶不在家,孃孃又急着支走我,神神密密的,教人大起猜疑之心啊。” 阿蘅佯作镇定,“哪有!好吧,那你就陪着我吧。” 贰贰记得上次来尚书令府午饭,家姑请了几个大力士登门表演相扑,满眼白花花的肉山肉海,看得她目瞪口呆,不知今次她老人家又要玩什么新奇的。 女谋四 近来上京贵人家宴饮,喜召歌舞伎,而阿蘅召的却是竿木伎。 女伎穿两截式贴身短衣,露着胳膊腿儿与肚脐。肌肤腴白,身段极美,酥胸束得极高,乳沟幽深,细腰浑圆,玉腿玲珑纤直。 贰贰私心揣度,家姑大概不喜伎人穿太多衣服,上次的相扑手和今次的竿木伎,以当代标准而言,算是赤身裸体了。 王楚觉得这女伎有些面熟,也不在意,对微窘的母亲笑道:“我不会同耶耶讲的。” 贰贰却想,或许他只是觉得女人看女人的裸体不算什么出格的事,若他知道母亲还召过相扑手,不知会做何感想。 阿蘅发现这女伎并不是她点名的邢骐,相貌相类,却更青春些,命她上前对话。 女伎答:“我是骐娘的妹妹骊娘。外甥爬树时不慎跌落摔伤,须得姊姊看护,遂遣我来顶替。” 阿蘅恍然,“哦,你也是薄姑十一娘的女儿。” 邢骊道:“我和姊姊一样,自幼受教于母亲,技艺上不差什么的。” 阿蘅点头,同贰贰解释,“薄姑十一娘乃左教坊竿木部的名伎,颇具创新精神,是她将长竿改为短竿,引入舞蹈元素,使得表演更加优美悦目,不再以惊险取胜。” 贰贰听着,诧异这女伎场边热身时,总是偷眼瞄她。 竿木已搭好。 阿蘅望着儿子,欲言又止。 王楚善解人意地起身,“好,我不打扰孃孃作乐了。” 贰贰见他要走,不禁脱口唤“王郎”。 王楚询问地看她。 “你晚间还回玉杯么?” 公主府的一个弊端是:它是公主的家,却不是驸马的家。王楚平日也不住尚书令府,另有自己的私宅。 邢骊似一条美女蛇,蜿蜒爬至竿头,夭矫宛转,做出种种流丽的动作。玉体曲舒,乳波臀浪,令人眩目。 王楚眼风扫过,沉吟着答:“或许,晚饭不必等我。”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贰贰出尚书令府时,有宫中来的黄门在府门外恭候,“贵妃娘子思念公主甚,请您回宫小叙。” 她心知,母亲同父亲大约又闹了不快,需要女儿的安慰。 杨氏性格偏刚强。姬晗对她敬多于爱,登极后,内宠渐多,耽于鲜妍丽色,老妻跟前难免疏忽。而杨氏未能当上皇后,一直怪丈夫软弱,色衰后遭他冷落,心中益发不平,每每与他起争执。 杨氏见到小女儿,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一旁默坐的真壹道:“我叫她回来的。” 真壹与母亲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杨氏每次歇斯底里,她总是冷眼旁观,至多遣人去传唤小妹。 贰贰拧干热巾帕,递与母亲敷她哭红肿的眼睛,问:“孃孃怎么又伤心了?” 真壹代为回答:“耶耶欲封杜昭仪为贤妃。” 新周天子的四妃地位相当。长期以来,杨氏是宫中唯一的妃,在姬晗的嫔妾中卓然鹤立。杜昭仪升为贤妃,等于与她比肩了。 更教她不安的是,杜氏所生的皇子睦王闳得王士宜器重与扶植,在朝野深得人心。母亲地位的提升,会增加睦王闳的政治资本。 贰贰于朝野事既不懂,也无兴趣,只想化解父母矛盾,柔声道:“这多半是王相公的主意,耶耶只是照办,未必是出于对杜昭仪的眷顾。” 杨氏不以为然,“你耶耶一向喜爱杜氏柔媚,乐得提携她。睦王亦是他亲生子。吃亏的是我同大哥。” 贰贰道:“大哥是耶耶长子,又已正位东宫,只要他规行距步,守身立正,谁又能撼动得了他?” 真壹听她此语,不禁笑起来,“古来失国的太子,有几个是真失徳,又有多少是为群小所构陷?” 她问得犀利,贰贰无言以对,仍是劝母亲,“眼下,唯有耶耶庇护得大哥。孃孃为了大哥,不妨待耶耶和柔些。再深厚的夫妻情谊,也经不起日日任性使气的消磨。何况,耶耶不止是孃孃的丈夫,更是天子大家。” 杨氏固知自己性格的缺陷,冷静下来,亦觉得小女儿说得有理,正寻思要不要去丈夫跟前认错,长生殿忽有人来报,“陛下病重,急召贵妃娘子!”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ん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作者:我觉得竿木就是唐代的钢管舞——纯属混猜,别当真。 阿蘅:我真心喜爱钢管——哦不——竿木艺术。我是竿木艺术的patroness。 女谋五 姬晗醒过来,戒人勿声张,只许杨氏入内。医士为他诊疗时,他便握住杨氏的手,两夫妻泪眼盈盈相对。 医士诊断是心疾。 杨氏一直守在病榻之侧,待姬晗服药眠熟后,才出来见儿女,自责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他吵。他之前就犯过心口痛,我竟忘了。” 贰贰见母亲疲倦,扶她到一张藤榻上小憩,“耶耶戒勿声张,是恐有心人听闻他与孃孃争执后犯病,拿去做文章,妨害孃孃。” 杨氏叹息,“他有时候,真教人恨不起来。” 贰贰当晚留宿宫中,听滴漏声声,转侧难眠。她自幼旁观宫妃争宠,总觉得美人相妒亦甚矣,如今只一宿没有王郎伴眠,就夜不成寐。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王楚与友人相约,打了几杆马球。晚间到官舍陪父亲晚饭。 王士宜同他讲究皇帝的最近动态,“说是病得要死,居然又活了,不然倒是擒下贵妃一派的好时机。”语气中大是遗憾。 王楚想到贵妃、太子倒台,必然带累贰贰,不觉有些歉意,“心疾这种病,去不了根的,只会一次比一次重。耶耶不必为此烦恼,静候下一次吧。” 与父亲计议朝政毕,王楚乘马回玉杯。崔兰馨报公主入宫了,归来无期,然后便脉脉地看他。王楚命她退下,枕手在榻上假寐,眼前蓦地浮现竿木上那个皎白丰腴的女体。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邢骊满载而归。除却红绡,幽淑郡主还赏了她一斛珍珠。她决定好好补偿一下小外甥为此吃的苦头。 唯一的遗憾是,王楚未能终席。 至于怀徵公主赏的金雀钗,回家的路上,她几度想丢掉,却又舍不得,毕竟是内府制的赤金钗呢。最终决定将其赠与姊姊。 马车停在宅门前。 宅内一片哭声。 邢骊惶然入内,见姊姊与母亲相拥而泣,秋郎坐在小婢怀抱中,也懵懂地跟着哭。 冬郎小小的身体摆在卧席上,面部搭着一张素帕。 “怎么回事?”邢骊心虚地问。 邢骐早已哭得泪眼模糊,“好好的,忽然就没了气息。” 薄姑氏擤擤鼻子,亦觉得难以理解,“我们反复检视过,一点伤口也没有。虽说小孩子骨头软,不怕摔,我们还是请了医士看,还喂了药……” 邢骐忆起事发时,“前一刻还闹着要下地玩,忽然一倒——” 邢骊本来倚壁而立,忽觉腿软无力,缓缓蹲坐下来,双手抱膝,良心震动。 怎么会这样? 何至于此? 早上,她看到冬郎爬树采樱桃,灵机一动,想着或许可以吓他一下,结果一句“冬郎,你孃来了”真吓得小男孩失足跌落。她本意是顶替骐娘去尚书令府,并不是要他的命呀。 她自小练竿木,从更高处摔下来多少次,毫发无损。这应该只是个意外。 往好处想,姊姊独身养两个儿子也怪辛苦的,自己也等于替她减轻了负担。 王楚的仆人便是在此时送来钿盒金钗,约邢骊相会。薄姑氏与邢骐中断哀悼,来品味这新出乍现的机遇。 “去吧,”薄姑氏催促次女,“不要怠慢了贵人。” 教坊人家有教坊人家的不近人情。 结绮一 皇帝病卧期间,对外宣称感染时疫。贰贰留在宫中,与母姊一起侍药。 一晚,真壹来至她寝阁,摒退侍从,将一支墨绿泛金沙琉璃瓶递与她。 “这是什么?”贰贰扬眉问,有不祥的预感。 真壹低声道:“细粒鹤顶红。你每隔叁五日,便投一粒到王郎的茶饮里,日积月累,他会渐渐中毒,待到察觉时,已无可医治。” “你要我毒杀你从前的恋人,如今的妹婿?” 真壹勃然变色,“你以为我是为泄私恨?” “不是么?”贰贰怒极,“自从我嫁给王郎,你就在妒忌我,恨王郎。我倒没想到你如此心狠,如此疯魔,得不到就要毁掉——” “住口!”真壹羞恼,扬手打她一耳光。 贰贰亦不示弱,回敬她一巴掌。 姊妹俩怒目对视。 “贰贰,”真壹先打破沉默,语气中有不值,“你怎么这样天真,还真当王家是夫家,王郎是丈夫了。” “耶耶嫁我到王家,不就是为了结两姓之好?” 真壹冷笑一声,“你忘了二哥是怎么死的?从他血溅玄武门那一刻起,我们与王家,王家与我们,就已经是不共戴天。” “王家杀了二哥,耶耶还肯嫁女儿到他家,已表明了既往不咎。” “若你是王家人,残杀了皇子,会相信皇家的原谅吗?以下犯上这种事,从来都是一不做,二不休。耶耶身体每况愈下,随时有不测之虞。王家难道会坐视大哥御极、孃孃做太后?你挚爱的王郎,你钟情的夫婿,也许此时此刻,正在策划你母亲和哥哥的覆灭。” 明明是闷热的夏夜,贰贰却像浸在冰水里,通体凉透,“可是姊姊,我不想害人,我下不去手。” “王家人翦除二哥党羽的手段何等酷烈,连他襁褓中的幼子都要扑杀。你不忍害王郎,王郎对我们,却未必会心慈手软呢。” 贰贰抬眸看她,“姊姊,凭心而论,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办?” 真壹沉默半晌,道:“你可知王郎为何与我分手?孃孃说,王家子与我意秾情稠,必定对我百依百顺,要我劝王郎忠顺大哥。我亦以为然,岂料甫一开口,他便绝情至斯。我——我是很难过,但也认清了男人心。”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也是在宫中,贰贰初现早孕反应。 她是父母最幼的女儿,下边无弟妹,一直引以为憾,自出嫁起,便盼望有自己的孩子。 王楚在床榻上极温柔,不欲她疼痛,总是草草了事。寥寥几次云雨,竟萌发了这一颗小小的种子。 贰贰轻按自己平坦的小腹,满心荡漾着柔情。站起来,又坐下,想要与人分享喜讯,却不知谁与她同心共情。 宫中有她的父母兄姊,皆是至亲,可他们得知她怀上王家子嗣,会开心吗?还有王家人,会不会觉得她有孕是旁生枝节? 惊喜散去,惟余黯伤。 贰贰的身孕是在两月后,由公主府女官,以官方文册的形式,呈报给今上与贵妃。 姬晗和杨氏当然不会疑心贰贰有意隐瞒,只当她年幼无知。亲至公主府慰问女儿,赐她无数金珠、药物、婴儿用品,遣了有经验的宫媪常驻府中,以备不时之需。隔叁差五,还会送来御厨精心烹制的肴馔。 贰贰并非不相信父母,但腹中胎儿于她,是比父母、比王郎更重要的存在,经不起疏忽。宫中来的饮食药物,她一概不碰。 xyushuwu9.com 结绮二 王楚得知贰贰有孕,双目一亮,绽开喜悦的笑颜,双手合拢在她腰侧,像是捧着内里的珠胎一样,“贰贰,是真的?” 贰贰有些意外,“你这样开心?” “你不开心么?”他反问。 贰贰用力点头,庆幸有人分享她的快乐。 王楚抱起她,放在膝头,像抚弄小犬一样,摸摸她的脸颊,又捏捏她的手臂,爱怜地说:“贰贰,你还这样小,就要生孩子。” 贰贰却觉得自己具备做母亲的成熟心智。自察觉有孕起,她就在设想怎样做母亲。 她生在天家,皇父虽然慈蔼,但他有二十来个子女,父爱被摊得很薄,必须要非常努力去争取;而母亲,像所有的宫妃,对儿子有狂热的偏爱。 十指长短尚不齐,贰贰对父母无怨艾,却不想自己的孩子经历这些,要给它完整的,毫无保留的爱。 王楚见她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王郎,”她微笑着问,“你是第一次做父亲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和我的孩子,怎么能一样。”神色非常坦然。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就在数日之前,邢骊也向王楚报告了孕讯。 王楚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处理起来游刃有余,温声问:“你要留下这个孩子吗?” 邢骊以为他会教她堕胎,心登时悬起,点点头,嘴唇都失了血色。 “那你愿意做我的姬妾吗?” 邢骊怔立片刻,半晌才点头,泪珠随之低落。 王楚倒诧异了,“真的愿意?怎么哭了?” 邢骊扑到他怀中,“王郎,还以为你不会认它。” 似王家这样的高门巨室,极重视血统纯度,外间来历不明女子所生的孩子要归宗是很难的。 王楚唤过一个仆人,命他将邢骊送到王家在辋川的一处别业安置,且厚赉她的母姊,以为买妾之资。 邢骊初到辋川,有大考之后的轻松与懈怠。傍上王郎,终身便有了依靠,若再诞下一男半女——她抚着孕肚,骄傲地想,一定要为王郎生一个儿子。 辋川别业里,还住着王楚十来个姬妾。她们当中,年长的已叁十余,年幼的比邢骊还要小,有的容貌颇普通,共同之处是:都为王楚诞育过子女。 大概是寂寞的缘故,她们不排斥新人,反而欢迎她的到来,抱着礼物,一窝蜂涌入她的居室,姊妹相称,亲热得很。 晚间,她们轮流做东,为邢骊接风。 邢骊在心里翻白眼。虽然厌恶她们的存在,却不得不敷衍着,因她们在此年资深,可以向之打听王郎与王家的种种。 “王郎常来此么?”先问最关心的。 李阿霓便骇笑,“主君怎会来这里,主君从不来这里。” “那他须人服侍时怎么办?” 这回轮到陈慧娘骇笑了,“京中美人何其多,他还怕没有服侍的人!” 邢骊细一琢磨,确是如此,她自己可不就是曾经的京中美人。 见邢骊失落,徐好好安慰她,“主君出征时,会来此选随行姬妾。你若实在喜欢服侍他,可以报名呀。” 邢骊明白了,这热热闹闹的山中女儿国,原来是王楚为有生育功劳的旧情人开办的荣养院。她就像一匹年高有勋的战马,一头光荣退休的猎犬,被送到这里享天年来了。 她以为的开始,原来是结局。 结绮叁 贰贰身段纤细,兼之年稚,王楚恐她难产,每日教她做室内运动,陪她游泳。 因幽淑郡主也爱游泳,尚书令府的泳池造得极弘阔,秋冬可以引玉髓山的温泉水来调节水温。 贰贰来至泳池边,“咦”了一声。 池中漂着七七四十九只木制水鸟,有鸬鹚、鹳、野鸭、天鹅等,皆如真鸟一般大小,漆着本来的羽色,内里还装有机括,拧紧发条后,放在水面上,便会凫水、嘎嘎地叫、脖子一伸一伸的。 贰贰幼时,常随姊姊来尚书令府玩耍。这是王楚特为她订做的一套泳池玩具。 收到时,贰贰很吃惊,那之前一直是她送王楚礼物,未料到他会费心思认真回礼。 贰贰从小就恋慕王楚,而他却是姊姊的情人,不可求思。学会针黹后,除了父兄,她也会为王楚制鞋袜,理由堂皇正大,就如同他也是兄长。王家与姬氏自来就有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 那时,她不懂得针线可以传情。慈母对子女的关怀,妻子对丈夫的情思,都可以封缄到细密的针脚里,与所爱相随常伴。 一次,王楚收下鞋袜,对贰贰道:“教我看看你的手。” 有姊姊在旁,贰贰含羞伸出手。细嫩的指头红肿,有许多针刺遗痕。 王楚看罢,若有所思地凝望她,道:“谢谢你,贰贰。” 贰贰敏感地扭头看姊姊,真壹神色如常,但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行为欠妥了。 那之后,她不再送王楚礼物。而不久,王楚就和真壹分手了。 水鸟玩具留在尚书令府,贰贰未着人去取,王楚亦未遣人送归于她。 贰贰坐在池边,赤足浸在水中,看王楚给水鸟上发条,忆往追昔毕,恍然道:“你就是那时候变心的吧?” 王楚立在水中,摆弄着一只绿头鸭。他只穿一条及膝短袴,水没至腰,露着麦色阳刚的上半身。 “你姊姊从不送我针黹礼物。” 真壹其实不是懒惰小气,只是希望被爱多于爱人。 水鸟上足发条,在池边排队,阵容齐整,富于童趣。 王楚笑道 :“之前是你一个人玩,以后就是你们子母俩玩了。” 贰贰羞恼了,捏拳捶打他的胸膛。 王楚捉住她的手,抱起她,放到水中,教她双臂环着自己的腰站稳。一手扶着她后背,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 她一直是猫儿似的短方脸,自幼及长无多变化。幼时更肉嘟嘟一些。眼眸乌溜溜,像蒙着泪壳一样湿漉漉。 王楚很早就注意到这双眼眸,安静而又灵动,多情而又克制,彩云逐月一般,默默追逐他的身影。 他吻她的眼眸,像吸吮她的爱。又吻她的唇,在她耳边悄语几句。 贰贰惊讶地看他,含羞带怒,但没有拒绝。 他便解开她的底衣,将昂扬勃起的阳具,一寸寸送入她体内。 贰贰将脸埋在他胸前,低低地娇喘。 王楚紧搂着她,与她密切地结合,浅浅地律动,无关欲望,只想在一起。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ん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本来就卡h,还浪费了泳池play。。。 结绮四 被老骥的邢骊,很快自伏枥中振作起精神。她发现王楚在辋川的姬妾虽多,并无一人为他生下儿子。若她一举得男,便是一件大功。 薄姑氏为她请来一尊观音,她日日供奉求子,也替小公主求女。 别业里有姬左氏恋上山寺里读书的仕子,下堂求去,但膝下尚有一六岁稚女阿羯。王楚交代管事从其余姬妾中为阿羯择一养母,响应者寥寥。 这些姬妾大多出自倡家,耽于闲乐,做母亲的兴趣本就有限,阿羯还是女孩,更加不值得投资感情。 邢骊主动应征,令“同僚们”大翻白眼。 阿羯有自己的乳保,饮食起居自有专人照管,无烦邢骊费心。她是极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反倒为邢骊增添许多乐趣。 王楚来别业探视阿羯,见她与养母相处融洽,对邢骊刮目相看。 次年春暮,邢骊在辋川产下一子,是为王楚的庶长子。其父名之曰“夔”(音“葵”)。邢骊以诞育之功,获得了正式的妾位。 不久,她喜上加喜,公主如她所愿,诞下一女。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过了满月,女婴的相貌渐渐明晰起来,活脱脱一个小贰贰。 她的尚书令祖父根据“秩秩斯干,悠悠南山”之句,为她取小字“秩秩”,而皇帝外祖父以其父祖有殊勋,破例赐襁褓中的她“南山县主”之号。 贰贰一心系于女儿,亲自为她哺乳、缝制衣物。明明自己还是垂髫少女,做母亲却这样一丝不苟。 王楚自外归来,见她抱着秩秩,在屋室里踱步,哼唱着童谣,眉目婉柔,不觉怦然心动。 秩秩渐渐长成一个有性格的小人。 她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孃孃”,也不是“耶耶”,却是“腌臢”。鞋头落一点灰,她便指着喊“腌臢”,小婢便过来替她清理。怀颐公主未生育,极喜欢这个小甥女,每次吻了她的脸,她亦不客气地喊“腌臢”,示意小婢帮她擦拭,令怀颐绝倒。 彰显洁癖本色。 幽淑郡主得知秩秩断乳,遣人来接她去尚书令府小住。 贰贰心知祖父母的钟爱对秩秩的将来有大裨益,虽舍不得,亦狠心送她去,夜间却牵肠挂肚,难以入眠。 王楚见她转侧忧怀,忽然想起一个抚慰她的妙法。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ん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下章可以开车了哎! xyushuwu9.com 结绮五 他的手探入贰贰衣领。 贰贰竟有些烦,“哎呀,你又来。” “又来?”王楚不觉好笑。 婚后已近三载,两夫妻云雨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从来不是 看書請箌ㄚμωānɡSんē。Μē 更新块人壹步需索无度的丈夫,总是贰贰喊痛,他就草草收场,受不了她含泪的眼眸。 贰贰亦知在性事上冷落丈夫有失妻职,叹口气道:“好吧,你来。” 王楚翻身压住她,一边解她衣,一边笑问:“贰贰,还记得那次在泳池中?” 那次在泳池中,贰贰很得了些趣味,此夜忆及,花心像一张小嘴,回味地一咂磨,竟泌出滑露来,濡湿了底衣。忽觉一烫,是他的龟头紧紧抵过来,本就灼热,在他细细研磨下,抽搐收缩,鱼口渴水一般,隔着湿薄的亵衣,吸吮着他。 “嗯——”贰贰逸出轻细的呻吟,似琴弦微铮。 王楚的唇舌在她颈上留连,双手则自她娈乳滑至纤腰,握紧,按向自己的胯下。 花心汩汩吐露,贰贰的腿间早已一片泥泞湿滑。为亵衣所阻,虽拼命开张,亦吃不进他的龟头去,急得发痛。 “王郎……” 贰贰抬手轻抚他的胸膛,款款地凝视他,似有所求。双颊是可爱的樱粉色,黑眸中漾溢着纯洁的情欲。 哧——哧—— 清脆的裂帛声忽起,她的丝质亵袴在他手下化为碎片。 贰贰来不及惊讶,他的性器已悍然入侵,粗硕,灼烫,强硬,如同他的爱情,比她期待的更滂薄,以不容拒绝的气势,直抵她内心深处。 “呀……” 贰贰的发出娇呼,似痛楚,又欢愉。 王楚抱紧她,以紧密交合的姿态,在床榻上翻滚,用自己强悍的体重碾压她,榨出她的呻吟、她的露泉、她的绵绵情欲。 当她情不自禁地抬起腰身,主动贴合他时,他便重重压住她,迅烈地抽送起来。肉体的撞击声在帐内响起。 贰贰被他顶撞得厉害,如一片树叶在风中,无所依靠,先是抓住床柱,仍颠簸得难耐,只得紧紧搂住他,嗓音因无休止的呻吟而愔哑。 欲潮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待到他射时,贰贰已陷入半昏厥。鬓发湿漉漉,粘在脸颊。 王楚爱怜地以指拂开,密密地吻她的头脸,吮干她的泪珠与香汗。见她呼吸不畅,欲移开自己的身体,贰贰却舒臂抱紧他,款语若梦呓:“我喜欢你在上面,喜欢你这样压着我。” xyushuwu9.com 冰裂一 到了日间,贰贰的心事还是围绕着女儿。何时去接好呢?叁五日未免太心急。顶好是秩秩自己闹着回来。秩秩因喜洁,对人对物皆有高期待,一不当意便会焦虑。 然而,一天天过去,音讯杳然。 贰贰又有了不好的揣测。家翁素来严刚,秩秩在他跟前闹脾气,会不会被管教?那小女孩可要吃苦头了 王士宜七十五岁寿诞将至,贰贰便以商量寿庆为名,去尚书令府一探究竟。 秩秩却不在府中,随祖父去内省了。 幽淑郡主不通世务,尚书令府中事一向由王士宜的崔氏外甥打理。是以,寿庆将近,阿蘅依然是闲暇的,连带贰贰作为儿妇亦受惠。 午饭时,阿蘅悄语贰贰,“一会儿有好节目。” 贰贰发现,家姑的趣味越来越俗了,从前还会召竿木伎,近来却频频是相扑手,食着樱桃煎,看两团肉男子在厅中扭来扭去,双眸亮晶晶,一眨不眨。 王士宜便是在此时突然回府。见到厅上景象,连忙用手遮住怀中秩秩的双目,用责备的神气看阿蘅,“蘅蘅。” 阿蘅不慌不忙道:“贰贰说相扑有趣,我便召来看看,也不过尔尓。” 贰贰不禁诧笑,看似老实的家姑居然也会说谎。 王士宜显然是信了。 新周公主行事多放诞,他对贰贰的品性也无高期待,况是儿妇,更加不好批评。 当下,他只命相扑手退下,将秩秩交与姑妇二人,自去盥洗。 秩秩看到母亲,十分欢喜,仰着苹婆颊,教她亲。 阿蘅问秩秩,“今日学了什么字?” 婢子拿过文具来。 秩秩踮脚站在案边,提笔写了“慎独”两个大字,居然十分端庄。写罢,扭头看贰贰,忐忑地等表扬。 不到两岁的女童,已会写这样复杂的字,教贰贰既震惊,又欣慰。 日理万机的家翁愿意将孙女带在身旁,教她读书写字,当然缘于喜欢。一向任性固执的秩秩肯听翁翁的话,也是孺子可教。 王士宜回至厅内,侍婢端上两分小食。 秩秩立刻跑过去,与他同席而食,一举一动皆模仿他。王士宜不时与她对话,口吻如对成人。秩秩词汇有限,惟点头摇头,居然也对答如流。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初夏,贰贰携女入宫,探望父母毕,忽想起多时不见表姊杨灵芸,遂乘敞蓬小羊车往清仙观去。 她入门时,恰见一青年男子与灵芸在院中执手道别,状甚亲昵。 新周贵族女子入道,极少是为了修行,更多是逃避婚姻,争取社交自由。灵芸亦然。贰贰本也不指望她为二哥守节。 但那男子竟是睦王闳。 姬闳为贤妃杜氏所出,在今上诸子中行五,英俊聪敏,得益于王家的扶植,在朝中声望高于太子默,是贵妃与太子一派深为忌惮的人物。 灵芸为杨贵妃内侄女,却与他交好,教贰贰纳罕。 “五哥。”她若无其事地招呼。 “小妹。”姬闳含笑与她寒喧,又逗了逗秩秩才离去,落落大方,毫无被撞破奸情的窘态。 贰贰与灵芸入室对坐,不满地问:“为什么是他?” 灵芸笑道:“我们幼时也常和他玩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而今他与大哥势同水火,你怎么站到对面去了?” 灵芸的笑容深了,“你不是还嫁了王郎?” 贰贰无言以对。 灵芸拍拍她手,语气和缓了几分,“我不过是寂寞了,敷衍一下他。我并没有忘记你二哥。” 贰贰叮嘱她,“不要教我孃孃知道。” 灵芸叹口气,“这是在宫中,姑姑一早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瞒着姑姑?” 贰贰的心往下沉。 灵芸结交睦王闳,显见是不看好太子默,欲给杨家开辟一条后路。而贵妃默许侄女与睦王闳来往,当然也是对前途不自信。 雷声隐隐,暴雨将至,凉风挟着水雾扑面而来。 灵芸起身,指挥小婢关门闭户,回头对贰贰道:“雨若不停,你就留宿这里吧。我们还像幼时一样,联床夜话。” 冰裂二 寿筵设在尚书令府后园花厅内。 贰贰抱女步入庭园,见阶石下、回廊内外、山石与卉木旁,有许多男女小童在玩耍,都穿着锦绣衣服,打扮得粉妆玉琢,小犬一样活泼泼,东奔西跑。 这是主理寿庆的崔氏外甥特为王士宜安排的百子千孙图,除去亲戚家的小孩,也有王楚养在辋川的庶子女。 贰贰当然想不到其中奥曲,只觉得这是秩秩练习社交的好机会。 秩秩没有同龄玩伴,总是和大人相处,又爱模仿祖父,行事作派未免过于严肃早熟,欠缺小孩子的朝气。 贰贰将她放在儿童当中,叮嘱婢媪远远地看着,便与王楚携手入花厅。 秩秩茕茕而立,目送父母离开,似离巢的幼雏。 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小男孩跑过来,递给她一只缀流苏的多角绣球。 她烦闷地摇头。 小男孩又要拉她去玩。 秩秩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连连摇头,“腌臢!” 小男孩不以为忤,笑嘻嘻在她腮上一吻,“亲亲。” 秩秩素有洁癖,从来不喜至亲以外的人触碰,当下像被蜜蜂蛰了,“呀”地尖叫起来,稚嫩的嗓音穿透熙嚷的人声,引人侧目。 王士宜在竹亭里与几个老友煮茶闲谈,闻声,先于婢媪赶过来,抱起秩秩,问:“怎么了?” 秩秩颊上挂着一滴泪,手指小男孩,“腌臢!” 小男孩抬起蒲桃似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祖孙俩。 王士宜瞥他一眼,问:“这是谁家童子?” 邢骊在回廊内,连忙走过来,恭谨行礼,也教小男孩作揖,“秉相公,是妾之子阿夔。” 王士宜却对“阿夔”这个名字无所触动,“管好他,勿再惊扰小县主。” 邢骊低眉顺目地称“是”,待王士宜走开,才抱着儿子,安慰地偎脸,“阿夔,方才你怎么不知唤翁翁?我教过你的呀。” “翁翁?”阿夔好奇地望了一眼王士宜的背影,开始背诵母亲教的称呼,“翁翁,娘娘,耶耶,妹妹——孃,还有什么?” 这些称呼他早已背熟,却难得使用一次。 王楚在辋川的子女,就如同他在辋川的姬妾,仿佛生活在王家尊长的记忆死角。 阿夔出生后,因是第一个男孙,也曾被送到尚书令府给祖父母过目。之后,除了年节的参拜与赏赐,祖孙间再无别的互动。 邢骊以为这是高门巨室的常态,如今看来,王家尊长并非没有含饴弄孙的兴致,只是一样的孙辈,在他们眼中,是有高低贵贱之别的。 那个霜雪般严肃冷洌的小女孩,就是公主的女儿吧?那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作派,的确比阿夔更像王家的孩子。可是,她因此就比阿夔可爱吗? 邢骊为儿子感到不平,也为自己感到不平。 类似的节庆场合里,她远远见过几次公主。按照王家规矩,她甚至没有资格上前见礼,也因此好奇,公主知晓她的存在吗? 辋川姬妾们一致的讨论结果是:公主并不知晓她们这些姬妾的存在。否则,岂会不来找她们的麻烦。新周公主虽不比大唐公主拔扈,也发生过笞死驸马侍妾的先例。 头脑里浮现小公主单纯宁静的眼神,邢骊的心中忽然腾起冒险的冲动,要打破那宁静,伤身陨命在所不惜。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王楚少年时居住的院落里,有一架秋千。王楚与贰贰闲逛至此,坐下来说话,很快变为无言的唇齿交流。 他的近侍匆匆而来,见此情景,忙又退出,以指扣门扉,“主君。” 王楚放开贰贰,来至门外。 近侍附耳密告。 他的神色似有震动,回到贰贰身旁,微笑道:“我有事须出门去,晚上或许不回来了。” 贰贰诧异,“什么了不得的事,连家翁的寿筵也要缺席?” 王楚不答,只叮嘱她,“你今晚也留宿此间,不要再回公主府了。” 冰裂叁 贰贰教人在石榴树下草地上铺了茵席,与女官等做长行博戏。秩秩坐在她身侧,也拿了一副棋子玩耍,忽然警觉地扭头。 邢骊携子阿夔,向贰贰跪拜,“贱妾邢氏叩拜主母。” 崔兰馨一瞥她容貌装束,即猜出她身分,又见她容止看似恭谨,眼神却大大地不老实,不由得暗暗惊怒:不过一卑贱奴妾,这样大喇喇上前来,分明是欺公主迂懦,有意挑衅。正要开口责难,贰贰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勿发作。 却听贰贰问邢骊,“你自辋川来?” 语气平澹,无喜无怒。 “是。” “服侍主君多久了?” “叁载有余。” 贰贰的目光落在阿夔身上,“这是你的儿子?” “是。” “辋川似他这样的男孩子,还有多少?” “仅他一个。” 兰馨冷笑一声,“怪不得这样张狂,原来是生子有功!” 邢骊朝她一拜,“不敢。贱妾思慕主母久矣,今日始得机会,冒死上前来,不过欲教贱息认一认嫡母与妹妹。” “呵,你也知此举是冒死——” “兰馨。”贰贰朝她摆首,又对邢骊道:“你以微末出身,得王郎垂顾,又为他诞子,一路行来大不易。岂不思量此举若教王郎得知,便前功尽毁?我不同你计较,亦不会告知王郎,你且下去吧。” 邢骊抬头看,贰贰正对她微笑,忽然汗涔涔下,意识到温和的鹰鸷亦是鹰鸷,为自己一时的头脑发昏而后怕,再拜退下。 贰贰的注意力回到棋盘上。 兰馨恨恨道:“蚂蚱都蹦跳到跟前来了,公主何不一脚跺死她?” 贰贰笑答:“我吝惜我的丝履。” 作为一个公主,她可以飞扬拔扈,可以心狠手辣,可以淫荡放诞,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她什么也不想做。非不能也。 “便是慈软些,一顿棒子也敲不坏她!” 贰贰不禁看她,仍是对邢骊的那副微笑,“没吃到凤凰肉的人,对待吃到凤凰肉的人,可真是狠心呀。” 崔兰馨竦然。一直以来,她只当公主软弱蠢笨,不甚掩饰自己对王楚的觊觎,此等行径与邢骊何异? “轮到你投箸了,”贰贰提醒她。 崔兰馨这才回归博戏中,语笑如常。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王楚回到尚书令府中的居室,已是后半夜。更衣盥洗毕,赤足悄入寝室,以免惊醒贰贰。 但他一入室,贰贰便自帐中坐起来,“王郎。” 王楚上床,搂她在怀中,“怎么还没睡?”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望着他,双目炯炯。帐内光线暗,愈衬得她眸子清亮。 王楚吻吻她,“不是要紧事,明早再说。” 贰贰想起日间家翁的举动,越发觉得不寻常,追问:“王郎,你告诉我。是我孃孃出事了,还是我大哥,我姊姊?” 王楚凝视她片刻,终于道:“是你耶耶,昨夜崩逝了。” 贰贰的第一反应不是哭,而是诧异,“既是昨夜崩逝,怎么到现在也无消息传出来,也无人知会我去哭丧?” “你孃孃与大哥封锁消息,密不发丧。” “为何?” 王楚笑了,“谁知道,这种事瞒不了多久,你孃孃到时自会给我们解释。” 预料到明日事繁,两夫妻卧下歇息。 近些时来,王家与睦王闳一派步步凌逼,朝野频传贵妃与太子危矣,皇帝却在此时暴卒,令人难免会揣摩他的死因。 贰贰想到这里,轻推王楚,“我耶耶犯过几次心疾,这次怕又是心疾所致。我孃孃一定难过极了。” 王楚的声气已含浓浓睡意,“那是当然。” 这样一个夜晚,贰贰却不合时宜地做了一个春梦。无限缱绻中,她睁开眼眸,发现王楚正对她做爱,动作无比温柔。 她想到尸骨未寒的父亲,负疚地推他,“王郎,不要——” 王楚捧住她的脸深吻,益发与她痴缠得紧。那绵绵的快感,像冬日浸在温泉里,夏时坐在柳风中,令她懒洋洋化为一滩道德麻痹的春水。 冰裂四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又过了一日。 宫中无消息,京中却惊风暗起,贵妃与太子鸩杀皇帝的谣言甚嚣尘上。 王士宜父子如若罔闻,仍赴省中办公。 王楚临出门,贰贰拽住他衣袖,殷殷叮嘱,“王郎,非常时刻,人心凶险难测,你多加小心。” 王楚其实是王家的七寸。王士宜汲汲于权位,无非为保妻子平安喜乐。一旦王楚遭遇不测,士宜夫妇必然难以承受,王家也就垮了。 听得贰贰此言,王楚胸中一暖。 此时此刻,最难做人的便是贰贰了。一边是母兄,一边是丈夫。但她显然还是偏向自己多一些。 王楚去后,幽淑郡主遣人来,唤贰贰过去说话。贰贰以头痛婉拒。 她更想独处。 换上素衣,脱却簪珥,她在静室里焚香,诵经为亡父超度。思绪不知不觉飞到母兄身上。 即使对政治一窍不通,贰贰也已意识到,贵妃与太子密不发丧的举措欠妥。推迟公布消息并不能掩盖皇帝暴卒的事实,反而会令人们浮想联翩。 当然,皇帝突然驾崩,的确给贵妃母子制造了难题。 睦王闳在王家的扶植下,忽而去赈灾,忽而去平寇,文韬武略的形象深入人心,在朝野声望日着;相形之下,为储君之位所囿,无法与闻朝政,只得聚集一批文士在东宫编书的太子默就黯然失色了。 废立之说不绝于耳,贵妃母子自危之余,难免铤而走险,以非常手段使皇帝提前退场,太子提前登极。 除却贰贰,怕是无人会相信贵妃母子的清白了。 贰贰起身,忽然想入宫去,瞻仰亡父的遗容,抱一抱在惶恐中煎熬的母亲。 侍婢报幽淑郡主至。 阿蘅亦是披发衣素,忧心忡忡,握住贰贰的手,“适才有人报,睦王闳遇刺。” 贰贰失笑,“我耶耶崩逝,我大哥继位名正言顺,刺他姬闳做甚?” “坊间传贵妃与怀宁以汤饼毒杀皇帝,有模有样。” 贰贰不禁讶然,“怎么又多了我姊姊?哦,这是要一网打尽。一定要如此么?”她激忿地质问幽淑,“鸩杀君皇是什么下场?这是要置她们于死地呀。” 阿蘅拍拍她肩,“贰贰,冷静。谣言并非出自相公与阿楚授意。他们今日入宫去,正是要向贵妃、太子表明诚意,愿辅佐太子登极。” 贰贰觉得难以置信,“为敌多年,终于可以轻而易举除去我孃孃和大哥之时,却要化敌为友?” 阿蘅道:“还不是为了你和秩秩。阿楚不爱你,怎会娶你为妻?相公疼爱秩秩也不是假的。而今,睦王闳遇刺的消息传出,贵妃与太子必然惊惶,难免有非常之举。相公与阿楚毫无防备入宫去,我更担心他们受厄。” 贰贰跌坐于蒲团之上,双手掩面,“怎么会这样?”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前后宫门紧闭。 王士宜父子被困当中,身旁侍从护卫不过十数人,而围困他们的金吾卫多至两千人,剑戟森森。 贵妃杨氏与太子默为金吾卫将官簇拥,出现在楼头,形容憔悴,却意气风发。 贵妃着人高声问:“王相公,可曾想到有今日?” 王士宜鹰顾四周,叹道:“是有些意外。” “汝既入我罗网,不如束手就缚,免得乱箭齐发,死相狼狈。” 王士宜轻笑一声,中气十足地责问她身侧的金吾中郎将,“陈务观,你要跟着这鸩杀亲夫的毒妇、弑父篡位的贼子一道作乱么?”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ん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贵妃杨氏的人设糅合唐宪宗郭贵妃与唐中宗韦皇后。 冰裂五 那陈务观原本就是王家暗党,奉王士宜之命与贵妃母子虚与委蛇,闻听王士宜呼吁,即刻倒戈,诛杀太子,擒下杨氏。 王士宜召集群臣,宣布贵妃母子弑君篡位的罪状,命羽林卫去捉拿太子默的属官与党羽,并杨氏外戚。 太子党负隅顽抗,死难者一夕过百,直至黎明,干戈方歇。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王楚回府后,先沐浴,洗去一身秽气,方来见贰贰。 贰贰亦经宿未眠,发蓬蓬,衣多褶皱,眼中尽是红丝,斜倚床栏而卧。见他入室,便坐直身子。 夫妻相对。 王楚有些不自在。 贰贰先开口,“呵,王郎,你能回来,甚好。” 王楚赧然,“我很抱歉。” 贰贰微笑着看他,“我说的是真的。”两行清泪忽地滑过脸颊,沾湿衣襟。“无论你们谁活着回来,我都欣然;谁死,我都难免落泪。” 王楚在她跟前单膝跪下,艰难地说:“贰贰,你孃孃和姊姊,我本该教人看紧她们,就不至于——” 贰贰了然地摆首,“这是可以预见的,她们并非苟且偷生之人。”又问,“鸩杀君皇是大罪过,她们大概没资格入我皇父陵寝陪葬了吧?” “我问过父亲,可以一品夫人之礼陪葬裕陵。” 裕陵即为姬晗之陵寝。 贰贰又是一笑,眸中泪光闪闪,“这下办丧事倒方便了。”抬手抚抚他的脸颊,摸得到青色的胡茬,“王郎,你一定累了,去别室歇息吧。” 王楚握住她的手,吻一下,站起来,“你也睡一会儿吧。” “好。”贰贰答应着,待他出房间,在床上静卧下来,却总也睡不着。思绪纷扰,心忽冷忽热,像一时在滚油里煎,一时浸入冰水,难过得很。 捱到天明,到泳池里游了几个来回,头依然痛。 王楚亦起得早,抱着女儿来看她。秩秩在父亲怀中熟眠,离她平日的起床时间还远,故而不醒,小脸睡得红扑扑。 女官将摇车移到食案边。两夫妻相对进早饭。秩秩在摇车里呼呼睡。 若无昨日的血腥,这本是个安详美好的早晨。 王楚新升了兵部尚书,当此国君更迭之际,任重而事繁。王士宜在此次政变中流露出疲惫老态。王楚心知,是时候接过王家话事人的重担了。虽担心着贰贰,却不得不公务为先,只好叮嘱女官妥善照顾她。 崔兰馨带着秩秩翻看一本禽鸟册页,考问她鸟的名字。秩秩还是不喜开口讲话,宁愿用贰贰画眉的青黛在纸上写出答案。 每次答对了,崔兰馨便欣喜地唤贰贰,“公主你看,小县主还不到两岁,已经会写‘朱鹮’两个字了。” 贰贰忍着头痛,抱过秩秩亲亲,与女儿抵额。 崔兰馨劝她,“小县主还不到两岁,离不开亲孃的。公主千万要保重啊。” 贰贰亦作如是想。天家巨室的男人,旁鹜太多,像她耶耶和阿楚这样的,已经算是有情人。秩秩已经没了外家,岂可再失去母亲。早知道不生这个累赘了,累得她进退不得。 药石、针灸、香熏、丝竹……百计千方皆用尽,治不好她的失眠症。一月不到,她的鬓发中惊现银丝,人整个恍恍惚惚的。 “这样也好,”她对王楚说,“省得做噩梦。” xyushuwu9.com 望仙一 睦王闳如愿入主大明宫,杜贤妃晋位太后。杜氏一门荣宠,取代杨氏成为国中最显赫的外戚。 杨氏嫡支大多流放岭南,只有秘书郎杨恢一家,因女儿灵芸的缘故,获得新帝宽恕,得以留居上京,且保住了禄位。 灵芸蒙姬闳宠幸,引起了皇后王氏的妒恨。有孕之后,姬闳欲教她入自己的后宫,亦遭到王皇后的抵制。 王皇后为王士宜侄孙女。王家扶植姬闳,亦缘自这一姻亲关系。对于她的意见,姬闳不敢轻忽。 灵芸无法,只得向贰贰哀肯,贰贰又代她求王楚。 得到王家准许,灵芸在孕期第七个月受封为新帝的昭容,并于姬闳登极的次年年尾,为他生下长子皑,周岁封莘王。 王士宜致仕后,王楚接任王家族长。省台大官皆为王家门生故吏,听命于王家。是以,王楚虽为兵部尚书,却是帝国的“影子相公”。 此时,贰贰的失眠症仍未愈,搬回了公主府玉杯静养。王楚偶尔来探视,大部分时间宿在官舍。两夫妻事实上已分居。 秩秩五岁了,仍寡言罕语,除却父母与祖父母,几乎不理人,若不是过目不忘、精于算术,怕是会被人当作痴呆儿。 天气怡人时,王楚常乘马出游,将秩秩置于身前,展示对女儿的钟爱。秩秩的文学算术亦为祖父亲授。尽管外间对王楚与贰贰的婚姻存续有诸多猜测,对秩秩却不敢轻视。 明眼人都看得出,秩秩这孩子是有问题的。 灵芸亦敦促贰贰,“若有可能,为她添个弟妹吧。” 贰贰对她笑,“王郎亦如是说,可你看我这样子,恐难再承受孕产之辛苦。” 才仅双十年华的她,头发作灰白色,瘦骨嶙峋,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静卧养神,像一支枯萎的花。 灵芸忽觉喉头哽住,借口去盥洗室,到外间透气。 庭草青青,阶石上苔痕青翠。杜鹃在树丛中鸣叫,嘹亮的声音回荡在春空中,愈显得幽寂。 灵芸想起幼时,王楚曾送贰贰一只杜鹃雏鸟。那鹃雏已是大鸟模样,却无自食其力的想法,站在晒条上,张大黄口,嗷嗷待哺。食量又极大。你把手指伸进它口中,它亦往下吞咽。 贰贰惟恐饿死它,发动全体宫娥女官为它捉蚂蚱。当众人懈怠时,她并不动用公主的权势威压,而是苦苦劝说,甚至引用佛典,教大家爱惜生灵。 那焦急而认真的模样,灵芸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笑。一笑,久蓄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幼儿时的贰贰皮肤白皙,像个奶油团,眸子却似两颗紫葡萄,乌黑湿润。很少哭闹,猫儿一样安静温驯。 大孩子做游戏,把她当一个小道具。 一次玩医士游戏。贰贰扮患儿,真壹扮抱女儿看病的母亲,王楚则扮会针灸的医士。为追求逼真效果,王楚将针尖刺入贰贰的小胖手。她痛得两眼汪起泪水,却不哭叫,怕大孩子们因此受傅姆责罚。 心地最柔软的贰贰,偏偏生在最无情的帝王家。所谓的困局,困不住龙蛇,却会耗尽鹃雏的气血。 望仙二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秩秩从祖父学书。王士宜爱二王,她便也研学王氏父子。偶然间看到陆机的笔墨,甚为喜欢,笔意渐渐有陆的幽峭风格。 王士宜检视她的习作,觉得陆书的确与秩秩更相宜。正沉吟间,她忽然道:“翁翁,对不起。” “为何对不起?”王士宜讶然问。 她不答,打开王右军的书帖观摩起来。 王士宜明白了,在心中长叹。人常道秩秩寡情冷漠,只有至亲知道,她其实最善解人意,只是含蕴不露。 摸摸孙女的头,他温声道:“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有自己的风骨,不曲意逢合,翁翁更欣慰。” 秩秩九岁时,宫中来问讯,欲聘她为莘王皑之妃。王楚问女儿的意思,她亦歉意地摆首,“耶耶,对不起。” 王皇后无子,莘王皑为皇帝长子,其母杨昭容在嫔御中位分最高,是以有储君之望。秩秩对父亲抱歉,只因不能成就这一桩光耀门楣的婚姻。 王楚对联姻皇室原本兴趣就不大,对莘王皑也无好印象,询问秩秩不过是尊重她的意见,没想到把小女孩的心情搞沉重了。 “不怕的,”他安慰女儿,“秩秩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就留在耶耶孃孃身边。” 小女孩望着他,与其母相类的蒲桃似的眼眸里,满是负疚。粉唇翕合,像是要解释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 秩秩最后一次说对不起,是在病榻上,对母亲。 女儿生病,王楚怕贰贰担忧,起初瞒着她。后来秩秩病势渐沉,有不起之征,王楚觉得要给母女诀别的机会,不得不告知贰贰女儿的病情。 贰贰来到病室时,秩秩尚清醒,连说了两次“孃孃,对不起。” 贰贰无须解释,便理解女儿的意思,说:“你不喜欢这里,就离开吧。” 秩秩静默片刻,又说:“我记挂孃孃。” 贰贰同她保证,“我会好好的。” 秩秩于是闭目,放心而逝。 王家人治丧,哪怕是为最心爱的孩子,亦庄重得体,无泛滥的眼泪。秩秩的入殓与安葬,皆是父母亲力亲为,不假手仆佣。 王士宜与阿蘅百年后的归葬处已提前修好。秩秩的小小棺柩便先入祖父母的墓室安葬。 丧事毕,贰贰疲倦已极,回至寝阁卧倒,一口气睡了叁天叁夜。近十年来,她从未有此好睡。 期间,王楚几次进来,坐听她熟眠时的匀净呼吸,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贰贰醒来时,是午后,一室明媚阳光,窗上树影摇曳,鸟语圆转如丸。她坐起欠伸,想到女儿,心口处也不复闷痛,头脑清明得很。 侍婢听到动静,进来服侍她梳洗。 用午饭时,她吩咐崔兰馨,“备车。” 崔兰馨好奇地问:“公主要去哪里?” 贰贰看她,笑容中有狡黠的意味,“你不是一直劝我去辋川看看?我听你的话,一会儿去看看。” 崔兰馨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辋川是王楚安置姬妾与庶子女之地。公主痛失爱女,不会心性大变,对那些人不利吧? 崔兰馨思量过,悄悄遣人去内省,通知王楚。 贰贰携近身女官,乘驷马轻车,踏着滟滟夏阳,风驰电掣来至王家辋川别业。进柴门后,下车缓步而行,不久到得一处荷塘边,隐身在柳阴中,扶着朱色木栏悠然眺望。 塘中,莲叶田田,有十来个孩童,在仆婢的看护下,乘着小舟穿梭其中,摘了莲叶,又要摘莲蓬。女童秀美可人,男童的眉目颇类王楚,身姿英傲如松柏。 王楚悄然来至她身旁,“贰贰。” 贰贰侧首对他微笑,问:“这些都是你的儿女?” “是。” 贰贰叹息,“他们多可爱。” 王楚咂磨着她的话,辨不出她是悲是喜,然女人的心性不难猜度,遂道:“你不喜欢,都可以打发了。” 贰贰摆首,“王郎,你这样说话会吓到我。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没有旁的意思。”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ん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还有一章结文。 写王秩时,很掉了几滴泪,想起红楼梦里赞贾宝玉的西江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辜负一副好皮囊,于家于国无望”,还有香菱“有命无运”。秩秩孤僻厌世,想随风归去,又担心父母、祖父母伤心,所以会愧对至亲对她的钟爱;因为意识到自己会早夭,所以懒得敷衍闲杂人等。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ん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末了一幕是受东晋丞相王导夫人曹淑身世的启发。 王导与曹淑情意甚笃,育有独生子王悦。王悦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父亲去台省上班,他都要送一送,母亲每次出门,他都帮忙整理行李箱。所以,他夭折后,王导再去上班,都是一路哭着去;曹淑也收起行李箱不再用,怕睹物思人。 曹淑失独时,已过了育龄。忽然有一天,看到几个粉妆玉琢的小孩骑羊玩耍,觉得他们可爱极了,就教婢女去打听是谁家孩子,结果发现是王导偷偷纳的小妾所生,大怒,拿着菜刀去王导藏娇处玩命。 望仙叁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 王楚先下车,伸手欲搀扶贰贰。 贰贰忽地垂下泪来。 “怎么了?” “王郎,”她泪滢滢望着他,“我想了许久,我们还是分开吧。” 王楚早已隐隐有此担忧,并不惊讶,平静地问:“我教你很失望么?” 贰贰摆首,“我对你没有变,只是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王楚亦有同感。 眼前的贰贰红颜枯槁,未老先衰,决不是他娶她时,决心要给她的人生。若可以重来,他宁愿娶真壹,将贰贰作小妹妹一样疼爱。 由于年龄的关系,许多事情,贰贰已经淡忘,他却还记得。 那次医士游戏时,贰贰的反应颇令他意外。事后,他好奇地用针刺自己,发现真的很痛,才明白尚不会说话的贰贰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为了惩戒自己,他一口气刺了自己几十下,可夜间躺下来,眼前还是会浮现小女孩那双汪着泪的眸子。 只能以后对她好了,他暗暗发誓。 他很想对贰贰说,从来没有别人,他爱的一直是她,但为时已晚,也惟有待将来再补过了。 思量毕,他握住贰贰的手亲吻,又恋恋地贴上脸颊,“好,你想怎样,便怎样。不过,我对你也不会变。” 扶她下车,注视她登阶入门,直到两扇朱门闭合,切断两人今世的缘分。 之后的三十年,他时常从此经过,眼见门漆黯淡剥落,铜门钮绿锈斑驳,府内卉木蓬勃蓊郁,枝叶伸到墙外来,庭园内却寂寂,只听得到杜鹃鸣叫。 索居的贰贰,并不离群,有时也会骑驴出现在上京的街市上。冪缡之下的发色乌黑,可见精神不错。王楚也因此没有理由再次走进她的生活。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贰贰与王家的最后一次接触,发生在她与王楚离异十五年之后。 久不登门的怀颐公主忽然来访,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姬闳的两个女儿已到了开府年纪,看中了怀颐与怀徵的府邸,怂恿皇父降旨,迫两位姑母让位。 百宜坊杜鹃里这一排四座公主府,背靠宫城,卉木丰郁,自落成起,就是上京最华美的府邸,无怪引人垂涎。 怀颐叹息,“早同你讲过,一朝天子一朝公主嘛。” 贰贰意识到,她究竟无法逃到世外桃源去,免不了感受世态炎凉。和怀颐一样,她也留恋故巢,没有搬家的想法。 “六姊有什么法子?” 怀颐一摊手,“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有法子,也不至于求到妹妹门上来。如今能压得过皇家的,唯有王家;能搬得动王家救兵的,惟有妹妹了。” 贰贰不禁犹豫,但凡可以,她不想再招惹王楚。 怀颐看出她心思,忙道:“你只需写一纸书信,旁的我来奔走。” 看書請到ㄚùωаnɡSHē。Mē 更新快人壹步 此时,王楚正将兵北征突厥,京中府邸的掌事人却是他的小妾邢骊。 父母辞世后,王楚许是寂寞,将辋川的姬妾儿女都接回了上京。邢骊是他长子之母,又为他养育两个庶女成人,颇有苦劳,便被他委以家务。 邢骊接到贰贰的书信时,正在泳池侧监督工匠给池中那七七四十九只木制水鸟重新刷漆。 这些木鸟是王尚书心头好。无事时,他常坐在池边,给木鸟上发条,看它们在池中嘎嘎地游。 邢骊拆信,阅至落款处,见到怀徵公主那枚小小的印章,忽然忆起二十几年前,在尚书令府石榴树下,贰贰那不染俗尘的高贵。 我要做得比她更得体,邢骊暗想,吩咐府中属官立刻去处理。事成之后,她亲自乘车去公主府告知结果。 怀徵并未露面,只遣女官出来,在府门前申谢。 邢骊连府门也未入得,颇有些郁闷。 王楚回京后,邢骊将此事秉告与他,自以为做得妥当。但时隔不久,王楚便委任一个崔家表侄为他经管家务,间接罢免了邢骊。 他的贰贰,岂能受一个小妾的恩惠。 ——完—— 看書請箌ㄚμωānɡSんē。Μē 更新块人壹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