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栖枝》 第一章 漫天桃花色 红绸,漫天飞卷的红绸。 大燕元佑三年,冬。经日来落雪飘零,这天早上,晨曦匹练破空般划开云层,惨淡的光映在似血红绸上。 今日是宣懿公主和宁远侯大婚之日,缀满阖宫的喜灯在风中摇曳,猩红毡毯铺就长街,一直蔓延到宣懿公主暂住的睦元阁。 炭盆里烧着不生青烟的银丝炭,慕容音对镜端坐在妆台前,任身后婢女替她将满头青丝挽成一个高高的髻。 算计了三年,又等了三年,慕容音今日终于如愿披上嫁裳。青涩年华不复,当年见到他便会羞怯的眸光,到如今,已变成快溢出来的温柔秋水,她已可以想到,今夜洞房花烛,红绡帐里,珠联璧合。 绯红偷偷蔓上她双颊,牡丹朱冠被小心戴在发髻之上,最后一支压鬓金簪将要固定,一只不饰以金玉的素手却拦住了宫女的动作。 “今儿这一次,还是我来吧。” 镜中映出一半茜红宫装的身影,慕容音微微侧过头,苦笑道“原来是惜华姐姐,本宫何德何能,怎敢劳烦你呢?要你做我的喜娘,本宫早已是惶恐。” 朱惜华宛然一笑,笑得落寞而凄凉。慕容音微微垂眼,唇角掠出一丝冷笑,她与朱惜华本是闺中好友,朱惜华出身显赫之家,之所以自愿为她的喜娘,只不过是私慕她的夫君宁远侯,私慕得如痴如狂。 “姐姐这些年都不肯嫁,今日妹妹和薛哥哥大喜,姐姐不会是伤心了吧?” 朱惜华仍旧淡笑着,但那声“薛哥哥”,却将她的心几乎撕开。 六年前,她和宁远侯几乎已经私定终身,若不是凭空出现个宣懿公主横刀夺爱,或许今日与宁远侯薛简成婚的,会是她朱惜华。 “是啊,你诚然嫁给了他,可公主你……真的快活吗?” 慕容音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此时的她除了这桩婚事,除了薛简……真的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至少此刻,我总比姐姐快活些。” 她尽量说得洒脱些,心口却像被一团郁气滞涩住,这几年来经历的种种,只有慕容音自己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雕镂的压鬓金簪稳稳插到她发上,朱惜华向后一退,微微福身“惜华恭祝公主殿下与侯爷举案齐眉……” “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朱惜华默默在心中说了,宁远侯本该是她的良人,今日大婚,新娘本不该是慕容音的。 慕容音似是没有听见,看着镜中仪态万方的自己,她心潮乍涌,似乎一瞬间已回到六年前。 那年暮春时节,风晴日暖,姹紫嫣红开遍。 行宫围场,一群男人中间,作男子打扮的慕容音向来都是最令人瞩目的那个,当时,她还没有被封为公主,薛简也还不是宁远侯,只是薛家二公子。 风吹疏叶的簌簌声一直在耳边响,扑面而来的风吹起坐下桃花马的鬃毛,玉手挥鞭,直策着马儿朝麋鹿追去。 “薛简哥哥,箭!” 慕容音箭壶早空了,一直与她并辔疾驰的薛简从自己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递给她,慕容音双手拈弓,只以腿控马,手一松,箭离弦而去,她欣喜同时,身形斜斜一晃,再想勒马已来不及。 惊呼着坠落时,腰间一紧,再次睁眼,人已坐在薛简身前。 薛简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钻入她鼻中,尚在惊悸,他温润低沉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小阿音,方才我帮了你,要不你就跟我一辈子吧。” “真的!?”慕容音转眼盈望着他,他们自小相识,她对薛简倾慕已久,可薛简却一直把自己将妹妹看待,却不想……原来他竟也在乎着她。 薛简顿了顿,方轻轻回应“真的。” 那时慕容音太过欣喜,没有看见薛简眸中一掠而过的迷惘。 那年薛简二十岁,慕容音也不过十六岁。 …… 殿外隐约传来的喜乐声拉回她的思绪,犹在回顾过去的六年,红盖头刹那间已遮住她的视线。 “等等。”这声音是朱惜华的,吉时将至,不知她还想说些什么。 慕容音伸手扯下盖头,她知道自己对不住朱惜华,当年为了将朱惜华从薛简身边赶开,她不知用了多少手腕。即使在今日,慕容音在薛简面前提起朱惜华时,薛简也总是有意回避,慕容音知道他们的过往,若没有自己,薛简一定会一心一意喜欢朱惜华,也一定会娶她。 朱惜华探手从檀桌上端起一盏热茶“殿下喝一口再走,拜天地之前,还要去玉熙台告慰先帝之灵。” 慕容音直直看着朱惜华,她的眼中终于有一丝歉意,但也只是一瞬,那歉意马上便消失了。 一口热茶入喉,猩红的盖头重新遮住她面容,在朱惜华和另一个喜娘的搀扶下,慕容音稳稳往殿外行去。 万缕金光穿透云层,所有喜娘都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但即使身裹繁复厚重的嫁衣,冬日的寒凉还是穿透绫罗沁到她身上。 挺直腰板端坐在鸾轿中,慕容音莞尔淡笑,一颗泪珠却滚过脸颊。 为了今日,她和薛简不知历经多少磨难,三年中多少次向先帝请旨赐婚,多少次拂逆长辈心意,终于使先帝留下诏书,将她从郡主封为公主,抬了她的身份,又下旨将她赐婚给薛简。先帝驾崩后,他们守了三年国丧,如今丧期已满,这对经历磨难的眷侣,总算能了却一桩心愿。 鸾轿缓缓停住,朱惜华和另一位喜娘一左一右扶着她,稳步往玉熙台行去。 玉熙台,共九十九级瑶阶,除了上朝的正殿外,这里就是皇宫最高的地方,先帝的神位已供奉在台上,慕容音和薛简是先帝赐婚,此刻,他们一同来告慰先帝之灵。 绣着金丝鸾鸟的嫁衣拖曳于地,在喜娘的牵引下,她的手被放入一只同样冰凉的掌中。 明知这就是薛简的手,那种触感她再熟悉不过。可慕容音恍然觉得,薛简手心的寒彻已沁入骨髓,数日不见,她竟感到稍许疏离。 “是因为太紧张了罢……”慕容音暗暗想着,他们等这一日都等了太久,九十九级瑶阶走了很长时间,兴许是因为没用早饭的缘故,越往上走,她的头脑就越发昏沉。 真是累了…… 她微微低头,只能看到自己裙下那双嵌了明珠的绣鞋,除此外便是一片鲜红。 “阿音,阿音……” 恍惚间,身后一个缥缈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是谁? 心神像是被迷住般,慕容音怔怔往后退了一步,红盖头遮住她的视线,后腰一痛,她已撞在高台边缘的汉白玉围栏上。 数名喜娘伸手向她走来,喀擦一声脆响,身后栏杆俱断,喜娘一声惊呼,慕容音已从台上坠下,风掀落她的盖头,慕容音最后看到的,除了满目惊惶的薛简外,还有他身侧神色复杂的朱惜华。 “阿音!” 五脏六腑碎裂的痛蔓延至身体每一寸,慕容音双目睁着,头上朱钗凤冠散落一地,如瀑云丝遮住她顿时惨淡的面庞。似是有浸透魂魄的冰凉,不知是她流出的血,还是雪? 高台上,薛简委顿着跪在她坠落的地方,台下雪中那一片惊心的嫣红,狠狠刺着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昏沉、麻木、冰凉……已经闭上双眼的慕容音似乎听到冥冥中一个空灵缥缈的声音,含着讥诮,又似经历了万千等待,那萦绕着她的声音轻轻道“生死轻抛,三生石后多少谋;肯教重来,揭破从中泣血惊……” 风声呜咽着,宣懿公主与宁远侯大婚当日,公主从玉熙台上坠下,大雪飘的纷纷扬扬,将那漫天飞卷的红绸覆成缟素。 第二章 小王爷是个女人 车辚辚、马萧萧。初晨微雨,薄雾方才散去,城外便赶来一架青布马车,马车摇摇晃晃,车中薰着香,软垫上的人却犹在睡梦中。 “薛简!”慕容音猛然惊醒,听到自己的声音,惊疑更是取代了痛苦。 慕容音倏而怔住……“人死了,莫非还能说话么?” “可为何我明明已经死了,竟还能感受到此时是冷是暖呢?难不成鬼也是有知觉的?这是哪?” 木然伸手往身上摸去,鲜红嫁衣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胸前是一串玛瑙璎珞,慕容音蓦然想起,这是她及笄那年宫中的赏赐…… “主子,主子?您做噩梦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慕容音迟疑着回过头,身侧女子杏眸微漾,满脸焦灼。 这人的眉眼慕容音永远不会忘记,她侍奉了自己八年,也只有她,才会对自己那么关怀。这个人,就是慕容音从前的贴身侍婢兼好姐妹宛儿。 事情太过离奇,慕容音犹自在震撼中,迷糊着问“宛儿?” 那女子一个劲点头,慕容音朝她温和一笑,鼻尖一酸,泪已忍不住涌出。当年为了促成她与薛简的婚事,宛儿不慎触怒皇后,当即下令被乱棍打死。 宛儿的死,慕容音自责了多年,与薛简的婚事也差些因此无疾而终…… 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慕容音猛然拥抱住宛儿“死了也好,死了咱们就又在一起啦。以后啊,咱们就做一对野鬼,专挑夜里去吓人!你放心,你虽然被丢在乱葬岗没人祭奠,但我肯定是葬入皇陵的,以后只要有我一份纸钱,也就有你一半!” “您说什么呀!”宛儿被她勒的快要喘不过气来,急道,“谁死了!你该不是昨儿的酒又上头了吧!?” “什么酒?”慕容音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又轻轻戳了戳宛儿,小心翼翼地问,“难不成,我们……还活着?” “呸呸呸!大清早净说丧气话!”宛儿眼看是急了,“您要是再瞎说,我、我就不伺候了!” “我……”慕容音怔怔想了半晌,终于肯定,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天哪天哪!”回忆如潮水般涌起,慕容音可以肯定,这是她十六岁的那一年的春天。当初她及笄后,最喜欢私自离府游历在外,这一次,应该是她偷了银两翻墙出府的那回。 慕容音愣了半晌,才又回过神来,扶着宛儿的肩轻拍她的脸,盈然笑道“我们出来多久了?这是要去哪?” 宛儿杏眸微瞪,一撇嘴道“主子,咱们都出来一个半月了,上回您私自离府,老爷就说了,若您再走,他可绝不肯再派人寻您……咱们这要去哪?您这就问得更奇怪了,这不听了您的话,要去找寺里的老和尚吃素斋么?主子,咱们回家吧……” 慕容音心湖荡如潮,宛儿脱口而出的“回家”就好似一阵风,将那六年间一直压在她心上的往事猛然吹散,她心中忽然开阔,既然上天冥冥中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洒脱些又何妨? 曾经的那份少女心性……似乎是回来了。 “好……我们回家,我想爹爹了。”慕容音眸中漾出眷恋,她现在又是有家的人了,家里有爹爹,身边有宛儿,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这一次,她再也不要依附着别人生活。 伸手掀开一丝车帘,窗外春光煦煦正温和,如丝细雨飘飘然而下,慕容音的心情也随着这好景从容许多。 一阵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慕容音和宛儿对视一眼,同时脱口道“我饿了……” 笑着叫停马车,抚平衣襟上皱褶,宛儿已将车门自内推开,白玉纤手撑开一把油伞,马夫早把矮凳备好,她却盈盈一跃,径自跳下。缎鞋落地溅了些泥点在裙摆上,她也毫不在意。 “好粗莽的丫头……” 慕容音笑着调侃,杏黄裙裾却已缓缓滑出,她倒不似宛儿那般直接跃下,而是一步一步稳踩马凳,连裙摆都不肯多摇一丝。前世多年身处诡谲格局,她原本爱娇爱闹的性子都收敛了许多。 宛儿瞧她忽而庄重,不由撇嘴道“薛大人可不在这儿,您用不着这样矜持。” 慕容音身形一僵,她又想起死之前薛简的呼喊和他绝望的眼神,前世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死或走,使她逐渐变得敏感而多疑,多少次怀疑薛简的真心,直至她坠亡前才确认,薛简还是在乎着她的。 “宛儿,”慕容音眸光有些萧索,“薛、薛大人的事,先莫提了。” “您看开了?” 慕容音摇摇头,重活一世,她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失去。 “雨歇了,把伞收了吧。” 宛儿垂眸,手一握,烟雨微凉便被收入伞中。春已漠漠,桃花幽卧尘土中,慕容音款款行至饭香萦绕的店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店小二见她两人衣着不凡,赶紧就过来侍候“姑娘爱吃什么?” 肚子虽饿得打紧,但慕容音是惯会享受之人,随口便道“先上果子。姜香梅子、盐津葡萄、糖霜白桃、蜜渍金桔并作一盒。”说的都是富贵人家筵席前常备的果子蜜饯,店小二听她说的在行,更是弯下腰仔细记着。 “那菜呢?是小店给您配了,还是您吩咐?” 慕容音想了想,按宛儿的话和此时心口不断翻涌的感觉,昨夜定是喝多了酒。 心里还不大舒服,便吩咐道“我们两个人,你马马虎虎上八个菜,香酥鹌鹑、笋炒冬菇、糟鸭信、挂炉烧鸡……你再看着配四个菜。茶嘛,就要毛尖好了,入口八分烫。” “是、是。您这菜点的不便宜,您看是不是……” 店小二迟疑着试探,慕容音了然一笑“宛儿?” 话音刚落,宛儿便掏出一锭碎银子塞到小二手中“这是你的赏钱,你把姑娘伺候的舒坦了,赏钱还有,至于这账嘛……你还怕我们姑娘赖了不成?” 俗话说拿人手短,小二接了赏钱,自然不好意思催着结账,又看慕容音胸前那串玛瑙璎珞不凡,料想即使她付不出银子,首饰也足可抵账,便宽了心。 慕容音怀疑着看向宛儿,悄声道“我让你结账,你怎么给他赏钱?” 宛儿四下瞟了瞟,才凑近她耳朵道“咱们没钱了。” “啊!?”慕容音一声惊呼,周围食客纷纷侧目,她才又压低声音,责怪道,“那你就眼睁睁看我点这么多?难道我们真要赖账不成?” “我向您挤眼睛了,您光顾着高兴,哪还看我呀。” 慕容音无奈扶额,四下一打量,悄声道“待会我说跑,咱们就往外面冲……” 宛儿扑哧一笑“您还真想赖账啊?” “要不然呢?” “您放心,”宛儿满脸净是玩味,“待会儿有人来结账,咱们不用跑。” 慕容音宽了心,倏又想起,从前她偷偷跑出去玩耍,表面上身边只有宛儿一个人,实际暗处却还有人保护,否则她爹爹也不会如此放心。 …… 片刻工夫,蜜饯果子、八样菜肴逐一送上来,慕容音每样一尝,味道比起宫中府中自是远远不如,但她却觉得从未吃得如此称心。 将筷搁到架上,慕容音轻啜一口热茶,一抬眼,店外来了两排锦衣侍卫,当先那名侍卫径自走进店中,在她身前驻足,单膝一触地,朝她拱手道“小王爷,王爷差遣属下等人带您回府,该回去了。” 小王爷……多熟悉、多遥远的称呼。 慕容音还未说话,宛儿却已捂嘴笑起来,无论何时,她听到这“小王爷”的称呼,总觉得别扭,好好的女子,非要称爷。 这本是大燕皇帝钦赐的封号,慕容音爹爹睿王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王妃早逝后也再未续弦,燕帝从来喜欢这个弟弟,一不忍睿王一脉子嗣凋零,二又对慕容音宠爱有加,便在其郡主封号上又加一道,直接封为睿王府世子,久而久之,朝中府里的人便不称她为郡主,而是称小王爷。 慕容音并未理会宛儿,而是对着那名侍卫淡然吩咐“你来的正好,先去把账结了。” “是。” 见侍卫去结了账,慕容音才瞪眼看向宛儿,低骂道“死丫头,原来是你给府中报的信,连你都联合着爹爹来瞒我。” 宛儿低着头笑了笑,和侍卫一左一右护着她上了一架更为宽敞华丽的马车,显然是严防死守,生怕她玩性大发再次逃跑。 慕容音倒是安然得很,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与睿王这么多年不见,她很是想念。 “子歌,子歌!” 慕容音将头伸出窗一唤,方才那名身形颀长的侍卫便蹲身进了车厢,半跪着恭敬道“小王爷可是有何吩咐?” 慕容音浅浅一笑,此时她又是那副庄重模样,面目宁和却又隐含贵气,缓缓清越道“我问你,这些日子我不在雍京,爹爹可还好?” “王爷安好。” “那薛大人呢?”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原本慵自品茗的宛儿无奈偏过头去,还没说两句话便急着问薛简,慕容音这哪还像个未出阁的女子! 子歌也愣了愣,但小王爷的心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多少也知道些,便极自然地回道“薛丞相身子也好……” 慕容音的巴掌带着力道便落到了他头上“谁问你薛老丞相了,我问的是薛简薛大人!不是他爹!” 宛儿一口茶喷到车壁上,想不到这平素冷漠愣直的子歌,竟还有肥胆敢拿主子开涮。 慕容音如此架势,子歌只得如实道“薛大人数日前离了雍京,说是到南边的大营去换防,小王爷您也知道,这些年燕魏两国边境虽宁,但多少还是……” “够了够了,”慕容音素手一扬,截口道,“边关那些事有什么好说的,就问你薛大人要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一月。” “一月……”慕容音捻起一缕青丝揉搓着,眸中隐含深思,挥手摒退子歌,喃喃道,“如今再见他,一切又都不同了,难不成……我还要再用三年时间,来和他培养感情么?” 雍京、睿王府……慕容音恨恨想着,人人都当她是睿王掌中如珠如宝的琅月郡主,陛下钦封的睿王世子,可又有谁知道,燕帝如此厚待她,只不过是心存一份歉疚罢了! 从前世开始,慕容音八岁时便知道,睿王不是自己的爹爹,而她的生身父亲,竟然会是燕帝!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偷送到睿王府的,或许自己的生母只是燕帝年轻时在外宠幸的某个女子,只是因为没有名分,连自己都不能长在宫中,只能被偷偷寄养在睿王府,都说睿王妃早逝……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睿王根本就不曾娶妻! 多少次想起这些,慕容音却还是忍不住要无声泣下,若非她当年捉迷藏时躲进爹爹的书房,又怎可能偷听到燕帝与睿王兄弟间的秘密…… 这些年过去,慕容音从未将这件事说出去过,但她一人憋着却更为难受,是以当初及笄之年,慕容音便想离开睿王府,可每次离家出走都走不长,结果都是灰溜溜回到睿王身边……继续做她这个遗珠。 慕容音若有若无短叹一声,宛儿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口水都流到了靠垫上,慕容音嫌弃地掏出手绢,帮她把口涎擦去。 伸手将车帘掀起,一路行旅寥寥,远处山岳潜形,仿似居士卧听江潮……慕容音略显惆怅地看向远处那川青黛,随即缓缓闭目。 第三章 故作的女儿姿态 大燕雍京,向来以气势恢弘,王气蒸腾而著称。初晨的薄旭暖阳照在宽厚的城门上,进城出城的人虽有许多,却无一敢拦慕容音一行人的路,只看十几匹高头大马和车前的标牌,有些眼色的人一看便知,这是那位女小王爷回京了。 而慕容音只觉得自己懒懒的不想动,沿街传来熟悉的叫卖声,她却顿感烦杂。 马车自南而北,辘辘碾过雍京繁华百年的长街,最后在睿王府门前停下。慕容音凝视着睿王府的匾额,她从小就生长在这里,前世直至睿王离京前,她都一直住在这。 “小王爷回来了?” 青衫管家笑迎而来,慕容音双手端放在身前,也浅笑着颔首回应“谦伯,爹爹他在家么?” “王爷上朝还未回府。” “哦……”慕容音微露了然,随即扶着宛儿径自入府。 穿曲径,过回廊,上次离开时薄雪未霁,如今回来,春意已浓了,还未入园,便听得莺鸟啁啾声。 睿王府的鸟向来散养,慕容音倏一瞥眼,黄莺便啄着一片棠花仓皇飞去。推开华音阁的雕花木门,熟悉香气盈满鼻魄,此处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目光触及墙角的雕花大床,心底最柔软的记忆更是被勾起,未等多想,慕容音一头便扑到床上,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温软干净的衾被中。 可尚未等她沉沉睡去,宛儿又已行至床前。 “主子,王爷回来了……在花厅等着见您呢。” 慕容音懒散哼一声,表示已知道了,却又翻过身去,面壁沉睡起来。 与睿王长久不见,慕容音只是在想……待会见了爹爹该如何说话,才能自然些?可莫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可是越往深处想,那近乡情怯的感觉便越是浓烈,她不得不将眼眸再度合上,尽可能调整自己的心绪。 宛儿却以为她是不愿起床,揪住裙摆轻轻跺足,主子任性,最后遭罪的却是奴才,转身埋怨之际,慕容音却已起身,径自对镜梳妆。 …… 片刻后,镜中人已大不相同,眉目间尽是温柔乖巧,却也不失小女子的娇憨,哪里还有行走在外时的飞扬跋扈,眉宇间的淡淡闲愁,也散了。 睿王慕容泽看着翩然行来的慕容音,眼中全是说不尽的宠溺,慕容音一袭绯色宫装,裙裾上绣的蛱蝶随着她走动振翅而舞,行至慕容泽面前,慕容音敛衽便拜。 “音儿见过父王。”慕容音没有即刻起身,若是从她坠亡前算起,与睿王也是两年多未见了……她尽可能平静自己的语声,也忍住不让泪落下来。 慕容泽托颌坐着,他已年过四十,可身姿依旧英挺,也从不故作老成,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倜傥风姿。 他敏锐察觉到慕容音微颤的语声,早已不怪罪她私自离府,取而代之的是担心“怎么了阿音?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慕容音投身入怀,双手环住慕容泽的颈项,嗅着爹爹身上那特有的衣香,摇头道“我想爹爹了……” “原来是这样,”慕容泽见她如此乖巧,心中疼爱更甚,只是依旧佯怒道“阿音,正月都还未完,你便私自离府,上次我便说了,你若敢回,我便打断你的腿,如今你回来了,可要怎么罚才好!” 慕容音心念一动,刚想好的托词张口便来“爹爹去年便说今年不去早朝了,要在家好好陪我,可您怎的又去上朝?爹爹说,该怎样罚您才好?” “你呀,”慕容泽无奈而笑,伸手在慕容音额上一弹,“你以为爹爹想去上朝,左不过是皇上不让我赋闲在家,还用得着我罢了。” “爹爹一心想求逍遥不成,难道要将我也成日拘在府中么?” 慕容音抱手伏在睿王膝上,抬着一双水眸望他,见女儿如此,睿王怎还狠得下心来说一个不字?只得用掌轻抚她满头青丝,自己膝下只她一个孩子,即使慕容音要星星要月亮,慕容泽也会想办法去摘,莫说只是一时逍遥了…… 睿王轻叹一声,敛了神色道“陛下知你回来,今夜在宫里设了家宴,算是为你接风洗尘。你午后收拾收拾,便随爹爹进宫吧。” 慕容音却一扭肩膀,皇宫她从不爱去,前世在那住了三年,更是死在那,却嘟哝道“宫里无趣透了,我就想在家陪爹爹。” 睿王眼中疼爱更甚,温和道“那是陛下的旨意,你总不能辜负他。但若是音儿嫌麻烦,那我们便只小坐片刻,如何?” “全听爹爹的,”慕容音巧笑盈然,鬓边流苏凌空摇动,睿王见她如此,更是满心宽慰。 …… 宫阙俨俨,天家气派好似就是要压着人的性子,慕容音看着远处高高的玉熙台,若她现在说自己曾经殒命于此,恐怕马上便会被当作疯子。 一过永延门,睿王和慕容音便下了马车,燕帝早已遣人于此备下软轿,只等他父女二人一来,便直接请到设宴的疏圃殿。 燕帝早已驾临,一身明黄在威严之余更显雍容,头发被金冠紧紧束起,与睿王不同,燕帝鬓侧已隐隐可见几丝华发。 燕帝身侧站着一位宫装妇人,双手端放身前,同样是一身明黄,眉目间却盈满慈和,见睿王和慕容音前来,燕帝不觉微微颔首,他身侧的美妇却看不出什么神色。 “臣女拜见陛下、皇后。” 慕容音盈盈拜倒,薛皇后未等燕帝开口,便径自伸手将她扶起。慕容音对着薛皇后柔柔一笑,笑意却只在表面。 对于这位执掌后宫二十多年却仍深得帝心的皇后,慕容音从谈不上喜欢,前世她为了薛家外戚的利益,坚决不许慕容音嫁给薛简,这更让慕容音对她疏离。既早已知道事情结果,慕容音这次绝不会与皇后去多费口舌。 “小阿音,你这一去又是月余,可愁坏了你父亲。来,坐到朕身边。” 燕帝眼神慈爱,话音方落,马上便有宫人在他身旁多设一席,慕容音安然落座,睿王、皇后也早已习以为常,各自坐到席中。 “小阿音,这次游历……可又见着什么好玩的?” 燕帝令宫人将自己桌上的一碟梅花豆腐送到慕容音面前,又随口与她闲谈着,慕容音口才谈吐极好,三分的故事能说到五分满,便将自己一路见闻都说给燕帝听,不时惹得他开怀朗笑。 “郡主成熟了,”燕帝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同,“来,朕看看你酒量可有长进。” 说话间,宫人已将燕帝和慕容音面前的金樽斟满,薛皇后含笑睇着燕帝,却伸手将酒壶按住“陛下,郡主始终是女儿家,酒喝多难免伤身。” 燕帝手腕一顿,自行倾杯入喉,又将慕容音樽中酒倒入自己杯中“皇后说的对,朕代你喝了吧。”又是一杯入喉,燕帝眉头微蹙,忽而扬声道,“怎么宁王、怀王还不到?” 马上便有内监回禀“二位殿下已在殿外侯召。” “让他们进来。” 朱门缓缓敞开,两名男子并肩出现在殿阶上,两人皆是一样的打扮,只是腰间玉佩有所不同,宁王慕容昭一袭朱色王袍,眉宇间与皇后有几分相像,雍容之气不言自明;怀王慕容随身姿更挺拔些,面目也更像燕帝,只是不似宁王般予人疏离,而是宽和从容,叫人看来顿生好感。 慕容音浅笑着起身见过两位皇子,看他们一副兄友弟恭,对帝后孝贤礼敬的做派,她内心便感叹这两人真会做戏。 前世燕帝弥留之际,两位皇子一个忙着逼问遗诏下落,一个忙着兵谏逼宫,最后还是逼宫的宁王棋高一着,即使知道遗诏上传位的是怀王,但他还是毅然篡位。 慕容音凛冽的眸光一闪,宁王继位还不到半年,便清除异己,连睿王,也只不过因为帮怀王说过几句话,便被他发配到北境苦寒之地,也正因如此,慕容音和她睿王爹爹两年多中都未曾得以谋面。 隐隐中,慕容音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一世……她又岂会再让宁王阴谋得逞? 若是第一眼看过去,都要以为宁王和怀王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两人同时行下礼去,齐口朗声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燕帝颔首示意二人平身入席,对于这两个儿子,他总是满意之极。皇后眼中似是只有宁王,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关怀,但对于同样坐在下首的怀王,薛皇后却视而不见。 人已到齐,燕帝便吩咐宫人将殿门关上,慵自提箸夹菜,只是燕帝总是会先瞧瞧怀王慕容随,再回眼来看慕容音,眸中神色复杂,却因无人敢去窥视天颜,谁也未察觉他的眼神。 宁王忽而持杯起身,面向燕帝,恭敬道“方才在殿外时,儿臣便听得郡主语声和父皇笑语,想来郡主定是说了什么趣事,才让父皇如此开怀,不妨也让郡主说出来,咱们也同乐一乐。” 燕帝也不接他敬的酒,而是抬手遣他坐下,淡然道“琅月郡主游历南北,惯会说故事,你若想听……改日自行去睿王府拜访便是。” “是,”宁王面目一凝,强笑着坐下,薛皇后却已莞然笑着将菜挟到燕帝碗中。 “昭儿福薄,臣妾膝下只他一个孩子,昭儿自小便想要个妹妹,只可惜臣妾未能让他如愿。昭儿……是太喜欢郡主了,并未有不敬之意。” 皇后如此,燕帝神色自然缓和,转向慕容音道“琅月若是不嫌麻烦,找个时间也说与宁王听吧。” 慕容音心下极为不愿,宁王对睿王府的种种作为,拉拢两个字直接便写在脸上,但还是巧笑盈望着燕帝“陛下所说极是,但陛下也莫要忘了,再过两月便是臣女的生辰,若到时候宁王哥哥不嫌的话,便请移驾睿王府。” “那是自然,本王定然……”宁王面上顿显欣喜,慕容音木然直视前方,满桌佳肴已变得索然无味。 燕帝却截住宁王的口,转而道“琅月郡主正值碧玉年华……若是男子,我们的睿小王爷也该准备着娶妻了。” 慕容音心中一动,她故意提起自己的生辰,就是为了将话头往婚配上引,一切重新开始前,她还是想试探一下燕帝真实的心意,若是燕帝心意和前世不同,她可就省了不少心。谁知燕帝果然上钩~ 心中想着不正经的事,面上却还是正了脸色,假意娇嗔道“陛下怪会拿臣女打趣……” 燕帝“哈哈”大笑,揶揄道“小阿音这是害羞了,你可有中意的男子?不妨说与朕听听。” 慕容音故作娇羞地摇摇头,垂下的眼眸却早已流出窃喜,“臣女还不想出嫁……”虽是否认,但慕容音语声已细若蚊讷,双颊更是泛出桃红。 席中的都是敏感心细之人,慕容音的小九九,他们一眼便能看破。 睿王却道“若论年岁,阿音是该留意着了,只是天下男子虽多,要得阿音中意,也需皇兄首肯。” 燕帝抚须颔首,悠然开口道“雍京府里有不少士族子弟,难道……郡主就无一中意?” 慕容音头垂得更低,悄悄用眼去瞥薛皇后,这些小动作看在燕帝、睿王眼中,却更觉得她小女儿姿态娇憨可爱。 薛皇后了然一笑,浅叹道“臣妾明白了,郡主定是心有所属,不知是谁家的男儿,竟有这样的好福气?” 慕容音急得悄悄跺足,手中巾帕都绞在了一起,脸上红绯更甚“娘娘,您明明……” 席中众人都轻笑起来,只有慕容音仍垂着头,眸中竟似已泫然。 最后,还是燕帝先敛了笑容,定音道“郡主尚小,朕还想多留两年。薛简嘛,长郡主三岁,刚好是弱冠之年……倒也可。只是……却未必就是最好的,十三弟也不妨多留意,若郡主有了中意的,大可来告诉朕。” 睿王颔首允诺,拱手道“臣弟代郡主谢过皇兄。” 慕容音早已料到有此结果,若燕帝和睿王一口答应,前世她又怎会再谋算三年。再试探着用眼神向皇后求助,可薛皇后却根本不瞧她,只顾着与宁王说话。 只有怀王慕容随,仍一脸淡然地用膳,好似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慕容音暗自生起闷气,她愈发想不通,薛简到底有何处不好,为什么皇上和爹爹都不同意?还两辈子都不同意! 思虑不出结果,慕容音便愈发恼火,却又只能自己憋着,不敢将情绪表露出半分。推杯换盏间,她已喝了许多,待宴后出宫时,她竟将自己灌了个半醉,早不能安稳走路。 第四章 翻自家的墙 天星如缀,华音阁温软的雕花木床上,慕容音正在酣眠。 从皇宫回来后,一进府门,慕容音便摇摇晃晃,若不是睿王一把拉住她,当即就要跌倒在地。下人们见睿王面色少有的严肃,纷纷噤声靠边,一路看着睿王将小王爷抱进华音阁,又吩咐了一通后,慕容泽才离开。 “哼嗯……” 床上传来一声闷哼,宛儿倏而回过身去,却见慕容音不知何时已张开眼,星眸微闪澄亮,哪还有方才的迷糊样。 “小王爷,您吓死奴婢了。”宛儿长舒出一口气,小步行至床边,关切道,“您酒醒了?可要喝口茶?” 慕容音却一摆手“哪能说醒就醒,左不过没醉……” “那您到底醉是没醉?” “当然是醉了,头还晕呢。”慕容音枕着双臂,一面回忆,一面思索,“你去把斗柜左边第三格中的青瓷瓶取来,再倒一盏茶。” “是,”宛儿款步而去,片刻后,慕容音便就着茶将青瓷瓶中的药丸服了下去。 “这太医院的解酒药就是好用,你再去把子歌也找来,一路小心些,别被人看见。” 宛儿不解“夜已深了,您找子歌做什么?” “哪来那么多话,叫你去就去。” 呼喝间,慕容音已自行起身,对镜将自己一头青丝悉数束于顶,又找来白玉发冠固定好,待宛儿带着子歌进屋时,慕容音早已变成一位面目清俊的小公子,窄袖束腰银白锦袍,腰间还系上一条玉带,若不看上半身,当真就要被瞒过。 “小王爷,您这是……” 子歌本不欲来,每次慕容音夜间召他来华音阁,都是要做些胆大妄为的事,可他也从不敢不来。 慕容音神秘一笑,低声问“子歌,现在王府卫队巡夜到第几批,你应该明白吧?” “明、明白。” 慕容音满意点头“那你也一定知道,现在从何处出府不会遇到王府护卫吧?” “这……您要出府!?” 虽已有预料,但子歌还是顿觉头疼,讷讷道“小王爷要出府,为何不走正门?” “话多!”慕容音抬手敲了敲子歌的头,“本王自己的府邸,想走门就走门,爱翻墙就翻墙!你若敢暗中告诉爹爹,我便叫人扒了你的裤子绑在门口树上,然后一天不给水喝!” 子歌冷汗涔涔,差些就拜伏在地,他知道小王爷既说得出便做得到,只能硬着头皮带慕容音往王府后园而去。 出门时,慕容音又抓过一条长及脚踝的披风穿上,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黑色披风中,若不细看,根本无人发现墙根底下有两条人影在移动。 待到墙角时,子歌忽而顿住脚步,慕容音还未说话,便被子歌拉着一同蹲在了花丛后。 只是片刻,一队斜挎长刀,手持火把的护卫便巡逻而过,慕容音轻拍胸脯,只听子歌低低道“就是这,方才过去的已是最后一批,一炷香时间内,此处不会再有护卫。” “嗯……”慕容音打量着高墙,忽而道,“怎么这墙,似是有动过工的痕迹。” 子歌点头道“您上次翻墙出府后,王爷震怒,便差人将府墙都加高了一截,但过后王爷知他拦不住您,又怕您下次翻墙摔着,便又让人拆了。” 慕容音忍不住便捂嘴笑起来“爹爹可真是的,白做这无用功。” 嘴上虽在讥讽,但慕容音心中却是一暖,能像这样关心纵容自己的,世上除了睿王外,恐怕就再无他人了。 趁四下无人,子歌身手灵敏,数下便爬上紧靠着墙的一棵树,站稳后,又伸手拉住慕容音,虽是手脚并用,但她好歹也还是爬上了树。 将慕容音安置好,子歌又跃上墙头,上次慕容音翻墙用的稻草垛还靠在墙外,子歌伸手一拉,慕容音也来到墙头。 “小王爷,您待会儿跳到这草垛上,属下却不能下去了。” “知道知道,”慕容音挥挥手,她才不要子歌也出去,一会儿她回府,还要仰仗着子歌在内接应。 “两个时辰后,你在此处等我。” “是,您小心些。” 子歌话未完,慕容音却已闭目一跃,许是她将跳高当作跳远,跃下墙头时,她恰巧擦着草垛,眼看就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哎呦!” “哎哟!” “小王爷!”子歌低声惊呼,仓皇向下看去时,慕容音已趴在街心,再一细看……慕容音身下还压着一个人! “回去,我没事。”慕容音使劲朝子歌使眼色,子歌见她已经站起,便也跃回了府中。他实在不敢久留了,一炷香时间已快过去,护卫们马上又会来到此处。 慕容音拍拍身上尘土,见方才自己砸到的那人还趴着不动,便斗着胆子过去,朝他身上轻轻踢了踢。 “你谁啊?” 趴在地上的那人悠悠醒转,凝注着慕容音,迟疑道“你是……睿小王爷?” “是又如何?” 慕容音警惕地向墙慢慢退去,那人却从地上爬起,一步步逼近道,“小王爷为何会越墙而出?” “我、我……”慕容音眸光闪烁,左手向后一摸,心头顿时大喜。 “关你何事!” 话才喊出口,慕容音背后的左手已挥出,那人似是没料到她手中会突然多出半块砖头,惨呼一声后,已然晕厥在地。 “对不住了老兄,”慕容音使劲将他拖到草垛边,“看你衣着,也是哪个府邸出来寻欢作乐的子弟,咱们差不多,就此别过。” 临走前,慕容音又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确认匀和无碍后,她才快步离开。 “怀王府……往哪边来着?”慕容音喃喃一句,思索片刻后,还是往东行去。 慕容音离开一刻后,被砸晕的那人又再次醒转,他整理好自己衣冠,最后向西而去。 一个时辰后,往东走的慕容音终于出现在了怀王府门前,她一年中少在雍京,即使在家也多半待在闺阁中,更是从不到怀王府去,倒霉走错方向,又在城中绕了好大一圈,她才找到怀王府所在。 整理好衣冠,又用风帽遮住自己一半脸,慕容音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道“侍卫大哥,麻烦通禀王爷,就说薛简大人身边的宛儿找王爷有要事相告。” 怀王府门前的侍卫本想阻拦,门后一位护卫装扮的人却走了过来,问道“姑娘方才说,你是谁派来的。” “薛简薛大人身边的宛儿。” 那名护卫上下打量了一番,忽而道“请随我来。” 引着慕容音走过几重院落,这护卫才道“小王爷可将风帽摘下来了。” “你怎会认得我?”慕容音狐疑看他,“我从不到怀王府来。” 他却笑道“小王爷风姿,见者难忘。在下一年前随王爷进宫,曾有幸远远见过您一面。” “原来如此,”慕容音抚掌而笑,“你叫什么名字?目力如此好又聪明的人,我最喜欢了。” “在下听雪。” “听雪?”慕容音眉尖一挑,“这就是你的名字?” “是,幸得王爷赐名。” 慕容音默默点头,听雪已引着她来到慕容随的书房前,屋中灯火明漫,听雪向慕容音一拱手“小王爷请在此稍侯,容在下先去向王爷通禀。” 慕容音兀自点头,开始在书房院前踱步。 看着这与睿王府大不相同的景致,慕容音心道,这怀王倒真是个不爱享受的人,书房前竟只是光秃秃一块场院,与他品衔相同的宁王,光府中的名花怪石便以千计,怀王之所以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独自长在深宫的缘故? 慕容音缓缓踱着步子,就在她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她也听燕帝和睿王谈到,自己还有个长她四岁的哥哥养在深宫,而这个哥哥,就是怀王慕容随。只可惜,种种缘由羁绊,前世他们兄妹至死都没有相认。 皇族的情谊与世俗间是不一样的……宁王生性忌刻,前世篡位成功后,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怀王,幽禁、毒杀……当怀王的死讯传到慕容音耳中时,她连泪都没敢掉一滴,即使知道死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哥哥…… 这一世,她定要改变这一切,不仅是自己的姻缘,还有怀王兄、睿王爹爹他们的命运…… 就在慕容音回忆之时,书房门已开了。 第五章 好大的交易! 怀王慕容随负手立在阶上,凝目看了慕容音片刻后,忽转身道“睿小王爷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夜色甚暗,慕容音看不清怀王的神色,却还是挺了挺胸道“怀王府的待客之道……难道就是不让人进门么?” 慕容随这才侧身抬手“小王爷请。” 屋外万籁惺忪,屋内却是灯光柔和,檀木桌上两盏茶相对而放,只是盏中茶水只剩一半,慕容音随意一瞥,意态闲闲道“冒昧前来,可是打扰了怀王兄?” 慕容随径自坐下,视线徘徊在慕容音脸上,片刻后方响起他穆如清风般的淡雅语声。 “小王爷言重,本王不过在与侧妃品茗,何来叨扰一说?” 慕容随端起其中半盏茶,轻啜一口,神色间怡然自若。 慕容音却暗中一翻白眼,怀王倒真是会说谎,半夜三更与侧妃不在卧房快活,反倒来这书房喝茶,这话说出去鬼才信。肯定是与人在此密谋,听我前来拜访,来不及将东西收拾干净罢了! 慕容音莞尔一笑,眼神却看向屏风遮蔽的内堂后,倏端起那半盏残茶,递到怀王面前。 “想不到怀王兄竟乐此暇意,既是佳人香茗,王兄可否喝一口?” 慕容音一眨眼,慕容随的手却已凝在半空,顿了顿,淡然道“侧妃近日偶感风寒,本王怕是不宜饮此茶。” 这番托词一说,慕容音更加肯定,喝这盏茶的是个男人,否则怀王又为何会难以下咽? “也罢,”慕容音收回茶盏,温然笑道,“侧妃嫂嫂既是病了,王爷便不该深夜还缠着人家。” “小王爷说的是。”慕容随凝注着她,忽而道,“今日宫宴上,郡主心愿未成。此时前来,为的可是此事?” “怀王兄好毒的眼睛!”慕容音眸光渐闪,熠熠望着他,“若阿音能帮殿下一个忙,殿下是否也肯成全阿音?” 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慕容音就已下了决心,前世为了一个薛简,她亏欠了别人太多太多,却也教慕容音明白,若是想要,就只能自己成全自己……这一世她要薛简,却不能像从前那样要! 慕容随目光一凝,却依旧温润低沉道“小王爷能帮本王什么忙?” 慕容音却不回答,轻盈靠坐椅上,忽问“怀王殿下以为,身为皇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没有丝毫犹豫,慕容随立刻朗朗道“自然是我大燕国河海清晏,百姓安康!” 慕容音娇笑一声,讽刺意味不言自明“若王爷执意要给我这个回答的话,阿音只好告辞了,王爷只当我今夜没来过,我也只当白跑一趟。” 慕容随依旧端坐着,不焦不躁,直到慕容音霍然起身,他才清越开口“是皇位……郡主认为,本王说的可对?” 慕容音复坐回去,笑容继而逸出唇角,对嘛,早这么说不就结了,非要假惺惺地说一番废话…… 慕容音笑道“正是如此,皇上至今未曾立储。皇子当中,豫王、雍王早夭,晟王一心求道,铭王庸弱无能。满朝文武的眼睛……可都盯在您和宁王身上。” 见慕容随并未反驳,慕容音又接着道“你们二人虽都有本事,但您比起宁王,可差的远了。” 慕容随一脸坦然自若,根本不理会她这暗讽之语,慕容音唇角一勾,款款说来“宁王的生母是皇后,大皇子早夭,宁王便是嫡长子,而您是庶出,且兰妃故去多年,您在宫中毫无倚仗,此乃其一。宁王身后有薛家,薛家在朝中的势力,您想必比我更清楚。陛下虽有心扶植您,但您身后……可没有一个能与薛家抗衡的母族啊,此乃其二。” “我朝皇位,向来能者居之。” 语声虽淡,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慕容音忽而大笑,明眸纯净若雪,笑声却格外轻狂,慕容随脸色已微变了。 “能者?宁王难道不能吗?”慕容音边笑边摇头,“论起拉拢朝臣,三个怀王都比不上一个宁王,宁王治国之道虽弱了些,但他手下谋士众多,做事也不比你差!况且,宁王身后的薛家,始终是您绕不过去的。” 怀王淡淡笑道“本王以为,治国不需要拉拢朝臣。” “你想治国,却也要身居其位才有得治,”慕容音向后懒散一靠,胜券在握般,“殿下可要我帮你?” 慕容随眉头忽而深琐“你为何要帮我?” “只因薛简,”慕容音微红了双颊,语声也轻柔下来,“今日宴上你也看到了,陛下也好,睿王爹爹也罢,还有皇后,似乎都不愿让我嫁给薛简,他们不愿,宁王便更不会答应。既然当今皇上不能满足于我,那我只好求助于将来的陛下,那就是怀王殿下您。” “本王不信,”慕容随审视着慕容音,语声冰寒,“只为了一个薛简,你便要让睿王府参与到夺嫡之争中?” “不是睿王府,”慕容音垂下眼去,“只是我。” “那便更不能……” 慕容随还未说完,便被慕容音截口打断“但我比整个睿王府都有用!放眼朝中,睿王是唯一一个可以涉政的亲王,但也是因为如此,陛下对睿王府的忌惮,和对薛家是一样的,若您想打睿王府的主意,那就打错了……但是我不同,我虽是个小小女子,但我有我的杀手锏。陛下对我如何,你应该是明白的……” 慕容音并未将她的倚杖明说,她要是现在告诉怀王她是经历了前世激变的,怀王一定会拎着她的衣领把她丢出去…… 慕容随不再接口,看着她一脸娇嫩却言之凿凿,慕容随心中讶异,却并未表露在脸上,他似乎已在深思“但你还是可以再去求一求父皇,若是他松口答应你和薛简的婚事呢?来找我,你岂不是要等太久了。而且……夺嫡的风险,你甘愿承受?” “我不会再去求陛下,你说的风险……我也愿意承担。”慕容音垂下的眼眸划过刹那失落,“陛下既已经否决,便不会再改口,陛下的性子,你应该明白。陛下身子不如当年了,只要此事最后能成,就算等上个十年八年,我也认!” “想不到郡主待别人狠,待自己却更狠,”慕容随略显欣赏地看着她,“可若陛下赐婚别人给你,或是赐婚别人给薛简,你纵是愿意等上十年八年,最后岂不也是白忙活一场?” “你宽心,此事不劳挂怀。”慕容音悠然一叹,十年八年不过是说给怀王听的,她知道……不会超过三年。 “那么怀王殿下,咱们……是不是就这么说定了?” 慕容随眸光微闪,沉思片刻后,允诺道“若郡主能助我登位,将来的大燕国,你会是唯一的大长公主;而薛简,也会是你的驸马。” “大长公主?”慕容音莞尔淡笑,“公主之位……还入不了我的眼。我现在既已是睿王世子,那以后便要做王!若我助殿下登位,赐婚之余,还请殿下封我为亲王,有封地的亲王。” “小王爷胃口不小啊……”慕容随颔首道,“可,但不知小王爷想做个什么王?” “华音王!” 慕容随眉头忽而一皱,冷肃道“你可知华音是何意?” 慕容音坦然笑对“音为吾名,华音为吾居所,莫非王爷以为有什么深意?” 笑容渐渐自慕容随脸上铺开,颔首道“好,你便是大燕以后的华音王。” 慕容音满意一笑,忽又敛去笑意,骤然回神道“怀王殿下,你日后少不得要动薛家,但您得答应我,不许牵连薛简丝毫!” “小王爷放心,”怀王整整衣襟,淡笑道,“薛家和薛简多少还是不同,薛家虽扶持宁王,但薛简却偏帮本王,也算是本王麾下的一个助力。” “如此就好,”慕容音恢复往常的典雅平和,此行目的已然达到,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一福身子道,“那便请殿下记着您答应我的话,往后常来常往,却也要找个地方才是,此事就由殿下操心。阿音告辞。” 没有丝毫迟疑,慕容音穿上披风,曼妙转身离去,怀王仍安然坐着,片刻后,一条人影从内室中缓步移出。 “恭喜怀王又得新助。”语声清润低沉,整句话却说得毫无感情。 怀王眸色幽微,淡然道“慕宽兄看本王这个皇妹如何?” “果决勇敢,断非寻常女子可比。” 灯火之下,被怀王称作慕宽兄这人的眉目总算清晰些,一双朗目深邃,长眉斜飞入鬓,气质凛然,英姿飒爽,叫人不敢直视,只是一袭玄色衣袍已沾了尘土。 “何以见得?” 许慕宽低头淡笑“初进门时,怀王问我何故形容狼狈,此刻我可为怀王解疑。” “请教?” “若怀王也被她当头砸下,那你的形容,与我此刻是一样的。” 慕容随愣怔片刻,忽而破口大笑“原来她竟是翻墙而来,有趣有趣。只是倒霉了慕宽兄……” 许慕宽慵自坐下,提壶替自己满斟热茶,打断道“怀王爷,继续谈我们的交易吧。” …… 第六章 被逮了? 雍京深夜的街道上,行人稀疏,慕容音身形轻盈地踏过青石板砖,最后驻足在睿王府墙外的草垛边。 抬手屈指往墙上轻叩几声,一条粗绳便自墙头缒下,慕容音将绳子缠于腰际,再次轻叩数声,墙内便有人将她拉上墙头。 府内一片黑暗,慕容音被子歌抱到树上,解开腰间绳索,又随着子歌滑下树去。 “小王爷,您这是去了哪?不是说两个时辰便回吗,属下都在此等三个时辰了。” “我去哪也是你该问的?”慕容音鬼鬼祟祟跟在子歌身后,却仍呼喝道,“快带路!若再不回华音阁躺下,就该露馅了。” “是……”子歌无奈回应,带着她左躲右藏,避开一众巡夜护卫,转出后园月洞门时,子歌忽而紧贴墙壁,慕容音不明所以,却也紧跟着猫腰蹲下,连眼眸都不敢抬起,生怕一不小心露了行踪。 ………… “出来吧。” 语声平淡无波,却又沧桑肃寂,仿佛已在此处等了很久,慕容音一听,心中恍有霹雳惊雷。 四周接连有火把亮起,子歌双膝一屈,垂首磕跪在地。慕容音身子微颤,一双白色绣团龙纹的鞋面已映入眼帘,发现自己藏身此处的,不是睿王又是谁? “爹、爹爹……” “你住口,”睿王语声依旧淡然温和,但这听在慕容音耳中,却好似雪前刮过的冷风,不由瑟缩着后往挪了半步。 “子歌,你说。” 睿王冷淡的声音飘来,子歌马上伏身叩首,即使有心替慕容音隐瞒,但在睿王的威压下,他已不敢不说。 “禀、禀王爷,三个时辰前,小王爷她……” “你别说了!”慕容音忽而打断他,跨步便拦在子歌身前,抬头盈望着睿王,眸中似已垂下清泪,“是女儿逼迫他帮我出去的,若是爹爹要怪,女儿自己扛着。” 睿王慕容泽一挥手,周围的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子歌还跪在原处,不敢起身。 “你也下去,”睿王不看子歌,直接吩咐道,“若再有下次,你便不必再在府中,本王会让人送你去南境。还有你,阿音……若你不想害他,就稍微安顺些,女儿家总是翻墙出门,说出去被人笑话。” 睿王眸光凌厉地扫了子歌一眼,直到他完全退下,才让慕容音跟着自己来到书房中。 一进书房门,慕容音便知道,今夜这件事闹大了!否则以睿王的性子,怎么会带着她来书房问话? 是以还不等慕容泽开口,慕容音便猛然跪坐在地,紧紧抱住睿王的腿,哭喊道“爹爹一路都不与我说话,是不是厌弃我了?”双肩伴着抽泣一耸一耸,眼珠却已在暗中转了好几个来回。 这一哭二闹的法子,她以前最是不屑,但发现效果出奇好之后,不到三年,慕容音已将此项技能运用得炉火纯青。 睿王无奈长叹,只得轻拍她的脑袋安抚,口气也已松软下来“你今夜喝多了酒,方才又吹了冷风,头疼不疼?” 慕容音使劲摇头,依旧将身子埋在睿王怀中,哽咽道“爹爹千万别抛下我,也千万别罚我,阿音再不会如此了。” “是不会还是不敢?”睿王并不是好蒙骗的人,伸手将哭得梨花带雨的慕容音拉到身边坐下,直视她的双眼问,“跟爹爹说实话,你夜缒而出,到底是去找谁?” 慕容音双眸一垂,眼底飞掠过烁烁光辉,“薛简哥哥。” “找着没?” 慕容音黯然摇头“不仅没找着,还在外边儿捱了好长时间冷风……” 睿王拉过她的手一握,发现确实冰凉刺骨,足见慕容音没有说谎。他知道这个女儿行事向来不羁,也不追问下去,只以为她又是瞒着满院下人,在薛简屋外哪棵树背后躲着,准备等薛简回来时吓他一吓,可惜阴差阳错,害自己白白苦等三个时辰。 睿王轻叹一声道“薛简数日前便到南境换防去了,你当然找不着他。” “却是这样,”慕容音眼眶又要泛红,睿王只好赶紧宽慰,“阿音莫要难过,薛简他不是你的良人,有朝一日,你总会明白。” 慕容音神色不动,从前爹爹也是这么说,可前世最后自己还不是和薛简在一起了。若是她没摔死的话,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快有了,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慕容音暗暗叹息一声,索性使劲环住睿王的腰,撒娇道“爹爹不肯说?那阿音不问就是,但爹爹可要答应我,薛简哥哥总不能在我出嫁之前娶妻,否则,我便削了头发上山做尼姑去。” “这可又是在胡说,”睿王轻斥一句,却还是慈爱地看着她,“男大当婚,你不想嫁,何苦也不让人家薛简娶妻?” “女儿就是不让,若是薛简想娶别人,也得我出嫁后,否则啊……只怕我要醋海翻波!” 慕容音眼珠灵动,睿王当然不知道她已与怀王结成一党,此时慕容音自己心中,就只需设法拖着不让薛简娶妻,待怀王夺嫡成功登位之日,自然也就是赐婚她和薛简之时。 而睿王只当她执念太深,但也不强行点破,他养育慕容音十七年,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自诩对她十分了解。慕容音千人千面,时而端庄时而狡黠,凡事得不到又偏要强求,若在此刻还要拒绝她,恐怕只会害她执念更深,只好温声道“好……爹爹答应你,你若不嫁,薛简决不会娶。” 慕容音这才展颜而笑,抬头仰望着睿王“爹爹是如何认得我偷跑出去的?” 慕容泽抚掌一笑“傻丫头,你以为满府的护卫都是摆设?” “可、可是……” 睿王轻拍她的肩,笑道“若只是子歌一人,凭他的身手倒或许还出得去,但再带上你,难免就要露了行踪。之所以不在墙底下等你,是怕吓着你,跌下来摔着……” “爹爹是说我是累赘!”慕容音小嘴一撇,却听睿王又道“时候不早,爹爹送你回屋休息吧。” “我自己回去,”慕容音姗姗起身,对着睿王明眸巧笑道,“爹爹也早些去歇着,否则误了明日早朝。” 睿王欣慰颔首,目送着她穿花蝴蝶般的身影消失在月下。 “子歌,出来吧。” 睿王宁和的面目忽而变得冷峻,暗处,子歌挺拔的身影沉稳步出,单膝跪在睿王身前,依旧垂着头,神色却已肃穆。 “禀王爷,据属下这些日子查探下来,南边怀王下辖所有银两,都流入了许合记……” “许合记?”睿王一双眸子瞬时冰冷,“许合记百年经商,从来不涉朝政,怎么会替怀王办事?” “属下还未查清楚,”子歌大着胆看向睿王,迟疑道,“可要禀告陛下?” 睿王脸上寒肃更甚,语声也冷厉起来“你都还没有查清楚,便要着急忙慌去禀告陛下?子歌,你安的什么心?” 子歌面上倏而煞白,双膝猛然跪地“属下思虑不周,并未有其他心思。” 慕容泽冷哼一声,面有不豫道“留你在睿王府,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守好你的本分,其他不该想的事情,既不要想,更不要做。” “是。” 子歌已汗透重衣,他不停提醒自己,自己在睿王府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慕容音,睿王方才的警告,更让他不敢有任何异心。 “下去。” 子歌再不敢看睿王的眼,叩首后,轻轻退出书房,在夜色掩映下,他又向着后园行去。 夜已深了,但睿王也并未安歇,偌大个睿王府似乎并不安稳,就好似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般,睿王起身整衣,缓步踱至书架边,手不知往何处一伸,背后的墙已悄然开了,睿王并未犹疑,从容步入,他消失在暗道中时,墙又悄然合上,未发出一丝声音。 第七章 踏云驾鹤居 初晨,睿王府丹青湖上的薄烟还未散去,湖畔华音阁外却已有人忙碌。 宛儿服侍着慕容音起身,慕容音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任宛儿将衣裳一件件套到她身上。睿王虽对她宠溺,但该守的规矩还是不可废,每日辰时以前,府中所有人都要起身,睿王自己更不例外。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妆台正好对着湖面,柔和的天光拂照上慕容音的脸,更显得她面色苍白,如霜如雪。 宛儿从柜中取出一件月华锦衫,又配上烟云蝴蝶裙,慕容音却只是随意一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换上。 辗转一夜难以入眠,将将睡熟便被人叫醒,慕容音不仅头晕眼花,更觉得憋了满腹怨气,不知要往谁身上撒。 将珍珠八宝簪斜斜插在她鬓上,宛儿终于轻呼出一口气,不妨慕容音却一把将簪子拔下掷在地毯上。 “衣裙就是素色,头上也该来些别的,否则都以为我出殡呢。” “倒霉倒霉,”宛儿摇着头,伸手将簪子拾起,“小王爷没睡够,便拿首饰撒气,从前都是这么配的,也不知这簪子是惹了谁的晦气?” 慕容音薄唇一噘,往后一倚便靠在宛儿身上“你说爹爹要上朝,他早起是应该的,可他为何也不许我多睡?” “奴婢哪知道这些,总之这些年,王爷对您真是好的没得说。”宛儿抿嘴轻笑,又拿起檀梳替她理起发髻,动作还未完,门外便有侍女来报。 “小殿下,方才府外送来一封信,托奴婢务必交到您手中。” 慕容音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云雁,送信的是谁?” 云雁一福身子,“是位女子。” “女子?”慕容音一瞟宛儿,宛儿便从云雁手中接过信,双手递到妆台上。慕容音伸手一捏,信封中似是有一枚硬物,瞬间纳罕后,慕容音心中顿时透亮。 随手摸过一只手镯递过去,宛儿已将镯子塞到云雁手中,“赏你的,以后若是有信,直接送到华音阁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云雁面上一喜,都知小王爷出手阔绰,哪知只是转交一封信,就得了这样好的翠玉镯子,自然是伏身行礼,欢天喜地离去。 懒散伸手将信拆开,一枚冰凉润泽的玉佩却滑入手中,慕容音眸中晴光乍现,再往信封中一看,只有一卷细细的纸条,纸笺上的内容更是简洁 巳时,千乐楼。 巳时已将近,慕容音抢过宛儿手中的珍珠簪随意插到鬓上,仓皇便出了门,手中还不忘抓着那块玉佩,她清楚记得,昨夜拜访怀王时,这块玉佩就悬在他的腰上。 慕容音出现在千乐楼门前时,巳时刚过。 将玉佩交到柜上,马上便有人引着她来到后院,后园竟是出奇的大,十数个小院围着湖坐落,比起楼上的雅间不知清净宽敞多少,那些有雅趣的贵客,自然更喜欢到后园的独立小院中来。 顺着石子小路行来,最后驻足在一偏僻院落门口,慕容音抬眼一看,竹丛掩映中,石匾上“踏云驾鹤居”五个字,清晰可辨。 “谁取的破名字,”慕容音不禁哂笑,“踏云驾鹤,怎的不叫驾鹤西去居?” 嘲笑之际,院内已飘来一个清润低沉的声音“乘龙化雨踏云戏,回雪从风驾鹤飞。小王爷既觉得不好,便请重为此间赐名。” 语音刚落,一条清俊修长的人影已从院中从容步出,一袭白裳不染烟火,意态却是说不出的悠闲,如此凛然气质,与他凌厉长相不符的,却是一脸安淡平和。 但慕容音看到此人的第一眼,脸刹那一变,血色尽褪。 长眉斜飞入鬓,深目明如清水,眼底却冷寂如寒……慕容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在此遇见昨夜砸到的那人。 “小王爷不记得在下了?”许慕宽平和一笑,笑容如同破冰春风,“昨夜小王爷翩然坠下时,在下曾闻见一股幽兰之气,当时便料想殿下不是凡姿,今日一见,不想竟是如此佳人。只是小王爷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慕容音知道他是在暗讽自己砸他那一板砖,却还是忍不住想给他一个大白眼,什么翩然坠下,昨夜她掉下来时,分明就像重石砸落,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慕容音却觉得难受得紧。 “你谁?” 慕容音双手交握身前,风姿说不出的典雅,但一双眼,仍冷冷锁在许慕宽身上。 “在下是怀王的侧妃……”许慕宽坏笑一声,如沐清风的声音淡雅催人,“小王爷陡然端出如此架子,在下实在难以适应。” 怀王侧妃? 慕容音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昨夜在怀王内室中的人就是阁下,但为何今日来的是你,怀王呢?你们急着把我找来,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小王爷莫急,院中不是说话的地方,至于在下到底是谁,小王爷不妨猜一猜?”许慕宽侧身一让,将慕容音请进屋内,又体贴替她斟好茶,笑看着她。 是谁?当然不可能是怀王侧妃。 慕容音莞尔淡笑“阁下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了,千乐楼……不知楼中是否有一千种乐子可找?” “小王爷错了,”许慕宽淡然而笑,眸中飞掠过深微的情思,“此楼名为千乐楼,乐音之乐,而非作乐之乐。只因在下有一好友,名曰芊乐。” “好奇思,好妙想!”慕容音轻轻抚掌,随即问,“但不知你是许家的哪一位?你们许家,何时又把生意做到雍京来?又是何时与怀王结成一党?你不必惊疑,进门时柜上靠右“许合记”那几个小字,我当然看到了。” “小王爷好细的眼力,”许慕宽由衷称赞了一句,一拱手道,“在下许慕宽,字太一。” “许慕宽?”慕容音眉心微蹙,“许家何时多了个慕宽?本王怎不知道。” 许慕宽却温和笑道“天要下雨,父母要生孩子,这都是拦不住的。许家既能有四个儿子,为何不能再有第五个儿子?几位兄长各自要忙,雍京新开的生意,就只好交给在下了。” “竟是这样……”慕容音了然而笑,下巴轻轻扬起,“慕宽……都说宽能容众,那为何方才见面时,你要揪着我砸你一板砖的事不放?” 许慕宽面上掠过片刻尴尬,随即笑道“是在下失礼了,但小王爷,岂非也多绕了一个时辰的路?” “原来当时你已醒了!”慕容音声音忍不住上扬,略显诧异道,“既明知我走错路,为何不提醒?” “我若是提醒了,小王爷岂非要再砸我一板砖?” “你……”慕容音忍不住起身,却又垂首坐下,许慕宽说的一点儿不错,若是当时知道他醒着,自己肯定会再补上一板砖。 “罢了,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我该给你赔不是。” 许慕宽见她垂下头去,不禁调笑道“小王爷这样讲理的人已不多了,在下便与你说正事吧。” 第八章 薛简要成亲!? 屋角,一尊红泥小炉已积了薄灰,慕容音眼神打量在小炉上,忽而问“你既是此间的主人,为何连如此污垢都能容忍?” “看来小王爷还是信不过在下,”许慕宽语气十分温和,带着种摄人心魄的吸引力,“可若是小王爷信不过,为何还会来赴约?” 慕容音淡淡一笑,笑意只浮于表面“本王不过随口一问,只是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 许慕宽却笑得更温和,开怀道“与小王爷这样谨慎的人做交易,怀王放心,在下也好宽心。” 慕容音轻轻颔首“那阁下……可否说说你和怀王约我来此的目的了?” “婚事。”许慕宽敛去神色,将手中茶盏置于桌上,郑重道,“宫里商议的婚事。” “谁?” 慕容音眼中恍过一道寒厉,似乎空气都随之冷凝寒闷下来。 “薛简,薛大人。” 许慕宽神色依旧淡然自若,但慕容音一双手已紧紧抓住桌沿,“薛简和谁?” 她竟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前世……薛简可从来没有被赐婚过,怎么这回……?慕容音神色寒肃,若是今世和前世不一样的话,她要做的事可就太难了! “和谁?”许慕宽语声更为缓慢,“反正不是和殿下您……” “你是不是欠打?” 许慕宽自然连连摆手“在下不过玩笑一句,小王爷莫生气。今晨怀王安插在皇后宫中的人送出信来,说宁王昨日进宫,撺掇皇后去求皇上,请求赐婚兵部朱尚书的千金给薛简,皇后同意了,但应该还没向皇上开口。” “朱尚书的千金,朱惜华!?”慕容音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上辈子朱惜华和薛简虽两情相悦,但也只是私定终身,怎么这一次……莫非连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就是要拆散她和薛简么? “可、可薛简哥哥是怀王兄的人,皇后怎么会让他娶朱惜华?薛简哥哥娶妻拉拢了兵部,得利的是怀王兄啊。” 许慕宽微微一哂“薛简姓薛,要是在下看来,薛家倒真是聪明的很,身为外戚,少不得要帮着自家的皇后和有血脉关系的宁王。但怀王也不容小觑,索性让一个嫡子暗中投入怀王麾下,反正皇后和宁王也不知道薛简和怀王的关系。这样一来,不论谁夺嫡成功,薛家都不会被倾覆。” “脚踏两条船,薛家迟早掉河里!”薛家的人除了薛简外,慕容音是一个都没有好感。 许慕宽含笑颔首“本来让薛简娶朱惜华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本就暗有情愫,薛大人又是怀王暗中的棋子,但是怀王与您有言在先,所以便不能让薛简娶她了,要不然怀王他日荣登大宝,小王爷你又嫁给谁去?” “怀王够意思,”慕容音眼角一扬,抚掌笑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怀王准备舍身救妹。” “噗!”慕容音口中热茶几乎喷到许慕宽脸上,“他要自己娶?不过这倒也真是个妙计!解决了朱惜华,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慕容音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却也发现在夺嫡这件事上,她高估了宁王,也低估了怀王。慕容随去年刚刚加冠,府中只有两位侧妃,娶一位正妃名正言顺,若是他也想娶朱惜华,薛简怎么能和他抢? “那怀王要如何让陛下赐婚?他可不是好利用的君主。” “这便不是在下的事了,”许慕宽用手斜支着头,衣袖随之滑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皙的皮肤,“不过怀王让您安心,这件事情他定然会做好。” “我相信他。”慕容音淡淡答应着,却听许慕宽又道,“只是可怜了那位薛大人,被一个女子如此喜欢,连自己已成筹码……都不自知。” 慕容音对这讽刺倒是淡然“筹码又如何?世上能有几个像本王这样,敢将自己婚事当作筹码的女子?既然我说了想要,那便一定要得到。” “想不到小王爷既有骇世聪慧,却更不乏果决坚韧,若你是个男子……大燕朝堂,就会更热闹了。” “少拍马屁,”慕容音起身想走,却又回过头来,“若我以后想找你们,如何做?” “雍京内所有带许合记的商铺,把那枚玉佩交到柜上,不出一个时辰,我,或者怀王,就会来。” “雍京有几家许合记?” 许慕宽淡淡一笑“除了千乐楼之外,还有城南的妓馆、赌坊,利源当铺、还有一家棺材店……暂时就有这五家。” 慕容音眸色渐凝“除了酒楼,这些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许慕宽一愣,他确实没有想到,慕容音根本不该出现在那些地方,迟疑片刻后,终于道“城西石桥巷有一座灵鹫寺。” “灵鹫寺?” 许慕宽点头道“寺旁有一座歇脚亭。” “哦……歇脚亭。” “对,”许慕宽一脸正经,“歇脚亭对面有一池深潭。” “深潭……?” 许慕宽再次正色点头“深潭之后有一座宅院,小王爷您到那去……” “好。” “你到那是找不着我的,只因我根本就不住那。”许慕宽看她一脸认真模样,眼底笑意早已藏不住。 “那你说这么多!”慕容音杏目闪睁,银牙浅咬,似是恨不得将许慕宽撕下一块来。 许慕宽也不再捉弄,终于笑道“潭中常年泊着一艘画舫,我便住在那艘画舫中。你要是觉得去妓院赌坊不方便,便到那里去找我,小心别露了行踪。” “知道知道,”慕容音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许慕宽抬头看了看天光,忽而道“饭点将近,小王爷可要留下来用餐?千乐楼的芙蓉鸡片很不错……” “你自己吃吧,”慕容音一面往外走,头也不回道,“本王要回去陪王爷爹爹用餐,为人子女,当然要承欢膝下。” 许慕宽垂首暗笑,看慕容音飘然而去。回身一退,却踩到一件硬物,凝眸一看,竟是支珍珠八宝簪。 伸手将簪子拾起,许慕宽不禁摇头笑道“这丢三落四的女子,倒也有趣的很。” 神游之际,屋中侧室,一只素手将纱帘挑开,一名紫绡罗裙的美人自帘后款款步出,如丝媚眼凝注在许慕宽身上,柔声细语道“听方才话语,那位薛简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倒霉被这样的女子喜欢上,这辈子少不得要吃苦。” 许慕宽轻哼一声,夹杂着些不明的意味“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强求,恐怕连慕容音自己都弄不清楚。我看来,她只不过是怀着绮念罢了,骄傲如她,受过两次冷淡,便一心想要强求……愈是得不到,她就愈是不甘心,但倘若得到了,她恐怕又会顿生厌倦。” 紫衣美人将鬓边发丝捋到耳后,浅浅一笑,颊边梨涡微现,更是妩媚至极。兰花般的手指轻捏上许慕宽的肩,倏瞟见他手中珠钗,眸光掠过一丝不自然,却仍是娇媚道“愈得不到便愈想要……看来这位小王爷,与殿下您倒是很相像呢。” “素衣……!”许慕宽语声忽冷硬下来,将她的手从自己肩头挥落,“你方才叫我什么?” 肖素衣面色一寒,马上跪地道“奴婢不是故意的,请殿、公……公子恕罪!” 许慕宽打量着她,一直没有让她起身,直到肖素衣双膝已开始酸痛,许慕宽才淡淡道“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要带你来?” “奴、奴婢不知。” “你敢不知?”许慕宽伸手重重捏住肖素衣的下颌,迫使她将头使劲仰起,寒刺般的目光仍扫在她脸上,“不知我就告诉你,之所以带你来……只是因为你从不多想,也不多做,更不会多说。” “奴婢……明白。” 肖素衣的语声已变得艰涩,直到许慕宽放手,她才捂住自己的脖颈喘息起来。 “下去。” 肖素衣忙不迭告退离去,一举一动之间,哪还有方才的风情万种。 第九章 朱惜华的黯然 慕容音潇洒地走了,睿王还未下朝,她早已习惯在饭桌边等待,她喜欢睿王下朝回府时,桌上的饭菜是热的,而她也坐在桌边。 正午已过,睿王还是没有回来。 慕容音表面仍旧淡然,但她心中却隐隐焦灼起来……今日的早朝实在太久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而今天早上,许慕宽曾告诉她,皇后和宁王要求燕帝赐婚,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情? 如同嚼蜡般吃了小半碗饭,软嫩滑香的芙蓉鸡片吃到口中,也觉得毫无滋味。不知为何,慕容音忽而想起千乐楼也有这道菜,只是想来没有睿王府的好吃。 就这样忐忑地等了三天,宫中还是没有传出赐婚的消息,而慕容音也不敢问睿王。她从来不问朝政之事,若是贸然开口,以她睿王爹爹的敏锐,自然会发现些端倪。 第七天,宫中终于下发一道赐婚的圣旨。但赐婚的主角不是薛简,而是去年刚刚加冠的怀王慕容随。 慕容音不知道怀王是如何操纵的,只是偶尔听睿王说起,七天前的早朝,礼部突然上书皇帝,请求为怀王选一位王妃,燕帝当场同意,但诸臣却为王妃人选吵了个不可开交,燕帝最后竟是抛下一众大臣拂袖而走。 第二日早朝,礼部尚书当场提交了一份王妃人选的名单,兵部尚书朱亭之女朱惜华赫然在列。 之后便是钦天监一一合八字,最后当然是朱惜华与怀王最为般配,结果出来的当天,燕帝当场拍板,将朱惜华赐婚给怀王。 至于怀王,一直都没有人关心他的真实想法,圣旨下发之日,他也只是同从前一般,恭顺地接下,然后入宫谢恩。 倒是宁王,好像气得把自己书房给砸了个稀烂,慕容音后来听许慕宽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一些人本以为燕帝是想借着赐婚怀王暗中打压宁王一派,可就在之后两天,宁王又从燕帝那得了好多赏赐,一时间,朝臣们已摸不清燕帝的真实想法。 经礼部和钦天监一同研究,怀王和朱惜华的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这几天,慕容音一直未出门,一来确实没什么事要找怀王;二来,她虽有小王爷的封号,但毕竟是个女子,若未出阁的女儿天天往外跑,坊间少不得要闲话一二。 但在这一天午后,慕容音决定出门去。 宛儿帮她抚平衣裙上的皱褶,又在眉心坠上一粒鸽子血,只是稍稍打扮,镜中人已娇艳不可方物。 马车早已备好,宛儿一掀车帘,再扶着她坐稳,片刻后,一行数人便向外行去。 “主子,您为何偏要今日去看朱小姐?你们虽好长时间不见了,却也不用这样郑重吧!”宛儿托腮坐在慕容音身侧,不由埋怨。 “你懂什么,”慕容音把玩着胸前璎珞,悠然笑道,“人家马上就是怀王妃,我和她多年好友,拜访拜访应该的。” 慕容音唇边慢慢凝出冷笑,这些日子她一闭眼,当初坠亡时的景象便会毫无征兆出现在她眼前,一遍更比一遍清晰,甚至连那种冰冷的触感都会在梦中出现…… 当时身后栏杆断裂时,玉熙台上至少有四五个喜娘向她奔来,每个人都伸手来拉她,但来拉她的手当中,只有一个人不着痕迹地推了她一把,那是一只没有金玉妆点的素手……也只有那个人,才会想让自己去死,只有朱惜华! 慕容音紧紧咬着牙,默默在心中念这三个字朱、惜、华! 三言两语间,朱府已在跟前。将拜帖递进门,不过片刻,朱府大门敞开,将慕容音迎了进去,睿小王爷来访,自然是谁也不敢怠慢。 慕容音极有礼数,和蔼却也不失淡漠,过数重回廊,还未跨进朱惜华的绣楼,迎面便扑来一阵熟悉的文雅之气。 不愧是名满雍京的才女所居之地,慕容音眸光掠过这院落中的一木一石,前世种种画面便在她眼前划过。 犹记得儿时,睿王受命南下办事,她便被送到朱府中,这方小院,存留着多少美好温馨的记忆?而慕容音,也真的将朱惜华当作姐姐…… 当年,朱惜华习字,她便描摹丹青;朱惜华弹琵琶,她便在一旁倚弦而吟…… 慕容音心中暗想“朱惜华当年是极通文墨的,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我最忘不了的,竟是她那一身清高之气,只可惜这样的女子,最后却也发了狠毒。若她这一世能守得住初心的话,我是不是该原谅她?她虽推了我,可我终究是活了……” 心寸缭乱间,朱惜华已浅笑着侯在院门前,一袭藕荷色衣衫,笑容清浅,身形单薄。慕容音看得呆了,当年只觉得朱惜华是倾城之貌,却因此忽略了她一身清雅气度。如今带着各种心思再打量,慕容音觉得前世薛简一定是瞎了眼才看上自己而抛弃朱惜华…… 慕容音暗暗自惭形秽,若论容貌,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只是朱惜华身上有一种不染凡俗之气,恰似春梅绽雪、月射寒江。 同她一相比,慕容音只觉得自己就像酒馆门前随风乱摇的大柳树…… 但慕容音毕竟非寻常女子,片刻怔忪后,她唇角已漾出笑意,她向来认为,即使输了人,那也不能输阵! “惜华姐姐。” “是郡主妹妹啊,愈发出落了……” 朱惜华宛然一笑,眼中却是无喜无悲,轻执起慕容音的手,携着她向屋中莲步移去,慕容音这才发现,朱惜华月白色的软底绣鞋竟不染纤尘。 “姐姐下月行将册封,外头排队想见你的人多了,本以为要不得见而归,不想姐姐还肯见我。” “小郡主话里怎么好像与我生分了?”朱惜华将一盘鹅油卷推到她面前,“这是你惯爱吃的,想着你迟早要来,便让厨房天天都备着。” “姐姐……待我真好。”慕容音心中一酸,对朱惜华的恨意竟淡了些。伸手从宛儿怀里接过一只锦盒,打开来道“这对白玉镯,权当是妹妹一份心意,望姐姐莫嫌弃。” 这白玉镯是慕容音亲自从库房中找的,前世,她和朱惜华一人一只……此次慕容音将一对都给她,也是存了同她割离的心思。 朱惜华不失分寸地看去,当真是睿王府的东西,世间罕见,随即淡笑道“郡主的好意,惜华生受了。” 慕容音轻笑着拉过她手腕,将两只玉镯推入她腕中,环佩轻碰,一阵叮当交鸣。 绣楼之后有半亩方塘,几扇高窗大敞,窗外景致一览无余。 桃树的老枝已将垂至水面,风一卷,芳菲残红坠入水中,朱惜华凝望此景,眸中慢涌出一丝伤感,这样小的变化,却没有逃过慕容音的眼。 慕容音心下了然,想来……她还是惦念着薛简,虽明知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可到底是心有不甘的。 “姐姐舍不得出嫁?” 朱惜华宛然一叹,摇头道“女大当嫁,再舍不得……又还能留几年呢?” “那姐姐是不喜欢怀王?” 朱惜华黯然摇头“怀王殿下……我没见过,只是听父亲提起,说他是个贤王。” 慕容音淡淡一笑“姐姐绝世风姿,当嫁世间最好的男儿,我看啊……怀王她配得上姐姐。” “我身为女子、臣子,怎敢要怀王相配?”朱惜华眼帘一垂,苦笑道,“只愿怀王莫厌弃我……” “怀王兄不会的,”眼瞧朱惜华似是有自弃之意,慕容音虽宽慰着,话锋却随即一转,“再有半月,薛简大人也该回来了……倒是能赶得上姐姐与怀王的婚期。” 慕容音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这样说,或许是心中暗藏的那些恨意,让她还是想煞一煞朱惜华。 朱惜华心中一阵刺痛,虽然她的家教不允许她有儿女私情,但对于薛简…… 朱惜华回首看向窗外,喟然道“落花逝水是最留不住的……我本以为某天会有一阵好风,将我送到高墙外。可如今……不提也罢。” 顿时,慕容音对面前这个黯然的女人,有些同情起来。 但她对于朱惜华,也只限于同情罢了……慕容音暗搓搓想,“前世你推我下高台,就别怪我这辈子抢你心上人,该做的,我慕容音毫不手软!” 唇边不着痕迹地掠出一丝讽刺的笑,她问“薛哥哥从前待姐姐很好吧?” 朱惜华微红了双颊,却没有回答她的话,慕容音是何等敏感的女子,眸中泛过羡慕和一纵即逝的悲伤,她恍然感觉到,这辈子或许与从前是不一样的,算计来的姻缘,最后能不能称心如意? 慕容音不愿再想。 第十章 叛变的侍卫? 丹青湖畔的迎春开了,一抬眼,满目尽是浅浅嫩黄。丹青湖的名字,还是昔年睿王取的,当年慕容音尚小,夏日间整天在湖边临摹字画,末了便在湖中洗笔,睿王见状,当即替府中的无名小湖取名为丹青湖。 虽说最后慕容音从未描摹出一幅好画,但着色丹青的意境,便这么保留下来了。 南来的风抚过千山,天已渐暖。 如此晴昼,慕容音已换上薄衫,自当日从朱府回来后,她心中总是有些难受。朱惜华说过的那些话还隐隐萦绕耳畔,无论如何,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心下愈是憋闷,她便也不想再待在府中。 慕容音不打算再浪费大好韶光,将天水绿绫的长衫换成简单的直袍,简单梳整后便要出府,可找遍整个王府,慕容音和宛儿都未发现子歌的身影。 子歌身为慕容音的贴身护卫,本该寸步不离,但自日前,慕容音便再未见过子歌。 思索再三,慕容音决定去问问睿王,也只有睿王,才能不声不响地将华音阁的人调开。 睿王同往常般,下朝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慕容音很不喜欢到慕容泽的书房中来,她一推开门,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抑之感。 “爹爹?” 慕容音轻轻一唤,睿王马上抬起头来,将手中笔搁到一边,看她一副男子打扮,眉间无奈烦扰的同时,唇边却宠溺而笑。 “阿音是想出去?” 慕容音噘着嘴点头,随即短叹一声。 “好端端的,为何叹气?”睿王笑看着她,一般慕容音做出这种动作,心中必有小算盘在哒哒作响。 “今日城中有庙会,我也想去凑热闹……但找不着子歌,若无子歌护卫身边,总觉得放心不下。”慕容音抬眼盈望着睿王,真切道,“若爹爹知道子歌在哪的话,叫他出来可好?” “爹爹当然知道,”慕容泽拉过她的手,慈和道,“子歌病了,且病的不轻,我吩咐他好好休息,病好之前不得出门。所以若是阿音想出去,另找一个护卫可好?” 慕容音顿时紧张起来“子歌为何会病?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 “是人都会生病,子歌是人,当然也会病。”睿王见慕容音脸色一变,又哄道,“待子歌病好了,我再让他出来陪你?” “我想去看看他。”慕容音倏而担心起来,子歌怎会突然病了?她并非对睿王的话有所怀疑,只是听爹爹的语气,子歌似是病得不轻。 “不行。”慕容泽语声忽而冷峻下来,直接拒绝道,“子歌病着,你贸然去了,一来打扰他休息;二来,你若也染上疫疾,那岂不是他的罪过。听爹爹的话,好生回去,若真要出去,爹爹给你另派侍卫。” 慕容音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去,睿王察觉她走远,忽而起身将门从屋内闩上,又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沉稳行至书架边,打开了那道不为人知的暗门。 石壁上的油灯常年亮着,顺着台阶行了百余步,前方忽而开阔起来,甚至还出现了一条隐秘的岔道。 睿王顺着岔道走过去,伸手在墙上摸索一阵,岔道尽头顿时打开,露出一间宽敞的暗室。 暗室中早已有两个人等候在此,见睿王前来,都恭敬地垂手立着,除此二人外,暗室中还有一个被紧缚住的人,赫然正是子歌。 “他肯吐了么?” 睿王冷眼打量着子歌,连续日的折磨,他身上虽不见伤痕,但面色苍白虚弱,嘴唇也干得开裂,一双眼睛也不如往日般有神。 左边那人默然摇头,他们已将能用的手段都用得差不多了,但子歌仍旧没有说过一句话。 慕容泽倒也不生气,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将他们遣了出去。 偌大个暗室中,只剩下慕容泽和子歌二人,灯火幽微,灯光不能照及的角落透着些来自地底的冰寒,慕容泽负手立着,子歌也瘫坐在原地。 昏暗中,慕容泽率先开口,打破了这静默。 “子歌,我并不是没给你机会,可你为何要如此心急,一头就撞在网上?” 子歌漠然以对,当夜他从睿王书房离开后,并没有回自己屋中休息,而是准备翻墙出府,结果就在墙下,他已被护卫抓住。 “事已至此,请王爷赐子歌一死。” “赐死你?”慕容泽笑了笑,冷笑如冰,“赐死了你,我拿什么去向陛下交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来到睿王府,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记得。” 子歌垂下眼,回忆起当年入府前燕帝告诉他的话。其一,保护好琅月郡主,若有差池,以死谢罪。其二,暗中监视睿王,防止睿王干政过多。 “既然记得,为何还要做与这两件任务不相干的事?” 慕容泽当然知道子歌来睿王府的第二个任务,多年来,他不仅不避着子歌,甚至还利用子歌向燕帝传递了不少消息。 “属下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慕容泽语声倏变严厉,“当夜本王便有所怀疑,知你退下后不会安分,果然,你察觉本王进入密道后,竟想从后园出府。那么你定然不是想去找皇上,你到底想去见谁?” 慕容泽书房内的这条密道,除了这间暗室外,直通皇宫大内,一直通到燕帝寝宫偏殿,很多时候,他们就利用这条密道来谋划朝中大事。 外界都以为睿王身涉朝政只是奉命做事,除了上朝外便甚少进宫。其实睿王经常进宫面见燕帝,都是从这条密道走,而世上知道这条密道存在的人,除了燕帝和睿王之外,不会超过五个。 子歌再次摇头,他知道睿王关不了他多久,时间长了,他还是要把自己放出去。 “既然你不肯说,那本王便替你说,”慕容泽顿了顿,“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皇后的人?” 子歌猛然抬起头,眼中充满惶惑和不可置信。 “当日你查到怀王与许家暗中有往来,当时便想从密道入宫禀告皇上,本王不让你去,更是自己行入密道堵住了你的路。可过后,你却想偷跑出去,将怀王拉下来,宁王得的好处最大,但宁王府所有细作的名单中,独独没有你。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来历?所以,你是皇后的人。” “王爷……”子歌嗫嚅着,眼神不停闪躲,似是还想辩驳。 “你既是效忠皇上的影卫,为什么还要替皇后做事!?” “我……”子歌忽而颤抖起来,似是想拜伏在地,但无奈早已被禁锢住,嘴唇微颤着道,“皇后娘娘,待我全家有恩。” “有恩?”慕容泽蹲身与子歌齐平,目光如寒般盯在他眼中,“那本王与皇上又对你有多少恩,你可还记得?” “记得。”子歌无法辩驳,燕帝和睿王对他的恩情,他万死也不能报。 “既然记得,为何还要吃里扒外?你若是将怀王的事情告诉皇后,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子歌痛苦地蹙起眉头“属下甘愿赴死,求王爷别问了。” 慕容泽冷哼一声“本王还是可以不杀你,还是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皇后的人,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你会是什么下场?你若从此后收手,只效忠于本王,这件事情……既往不咎。” 子歌全身突然紧绷僵硬,神色惨淡地凝望着睿王,惨白的嘴唇微颤,许久不能说话,慕容泽也不想逼得太紧,只静待他思索。 “这是……为何?”子歌语声微微颤着,眼神也有些慌乱,只效忠于睿王一人,是不是意味着要对燕帝阳奉阴违? “只因杀了你,会害了阿音。可若留着你再为皇后做事,也会害了阿音。” “郡主?”子歌眼神闪烁着,死死咬住嘴唇,神色更是慌张,“属下从未想过要害郡主!属下到睿王府来,就是为了保护郡主!” 慕容泽冷哼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道“你若害了怀王,就是害了阿音!” “属下不敢!” 子歌瑟缩着想跪伏下去,他只是帮皇后,帮宁王办事,对于琅月郡主,他从未起过异心。 “你知不知郡主到底是谁?”事到如今,慕容泽决定据实以告,他相信说出原委,子歌必会效忠于他。 子歌抬眼望着睿王,郡主当然是郡主,永远是他誓死守护的郡主! 时间恍惚过得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泽冷淡的声音才再度传来“郡主是怀王的亲皇妹,你若害了怀王,就是害了郡主除陛下之外唯一的亲人!” 子歌双眼圆睁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燕帝会让他入府保护慕容音,原来只因为她是燕帝的亲生女儿! 子歌重重垂下首去,眸中隐含决绝,语声却忽而哽咽了一下“属下……愿效忠王爷,效忠郡主!” 慕容泽面上仍不见任何波动,轻轻颔首道“明日本王会放你出去,把病养好后,好好陪着阿音。今日听到的话,也不许泄露分毫,你有分寸。” 第十一章 王府婚宴 慕容音并不知道子歌生了什么病,只知他消失了几天,而后又出现了。 一身常服的她站在丹青湖边,悬腕提笔,似是想将满园春意藏在笔墨中…… 她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唯丹青一事,倒还拿得出手。 当年慕容音为了学画,睿王曾遍请天下名家,最后一位先生离开睿王府的时候,看着慕容音的画卷,只脱口两个字“朽木。” 时隔多年,慕容音从来不曾放弃,在她眼中,画画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消遣,至于画的是好是丑,她根本不在意。 说来也怪,存了这样的心态后,她的画技竟是蹭蹭蹭突飞猛进…… 侍立在后的宛儿走上前来,将一卷纸笺塞到慕容音手中,慕容音懒散搁笔,却在目光触及纸面的时候忽而跳跃起来,眸底也乍现灵动。 宛儿在她身后甜甜笑着,子歌也面露浅笑。睿王到底还是将他放了出来,子歌对慕容音多年的陪伴,早已不是别的护卫能够代替。 “子歌,你的身子可已大好?” “已然好了。”子歌面色仍有苍白,但还是挺直了身子道。 慕容音难得对子歌当面露出关怀,子歌欣喜之余,却也难免有几分惆怅,小郡主如此开心,只能是那位薛大人回来了罢…… 他眼看着慕容音将纸笺举到眼前,柔和天光透过薄纸,隐约可见她侧颜上眉如远山,可含翠入画。她竟脱去外衫,在丹青湖边展臂迎风,如瀑云丝随风四散,风吹过粼粼湖面,卷起她裙裾轻扬。 “宛儿宛儿,薛简哥哥回来了。”借着回身,慕容音对宛儿明媚一笑,“你说我可要出府去见他。” 宛儿无奈叹道“我的好主子,您若总是巴巴的去,难免叫薛大人看轻了。要见,那也得他来登门不是?” “可我就是想见,”慕容音轻掷一枚石子入湖,湖面微起涟漪,恰似她此刻心绪,“若有朝一日,宛儿也有了喜欢的男子,你就会明白我了。” 宛儿悠悠摇头,却不忍点破,慕容音身份高贵却又牵扯复杂,她自己的婚事,岂是由得她想嫁谁就嫁给谁的,她如此喜欢薛简,到头来只怕是一场空。 这雍京中她喜欢谁都好,唯独薛简…… “宛儿没有喜欢的男子,主子以后嫁了谁,宛儿便随着去侍奉。”宛儿淡淡一笑,“小王爷,明日是怀王大婚的日子,薛大人也会去,您要实在想见,也得明天了。” 慕容音面上笑容突然凝住,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上次与朱惜华相见时,她的谈吐,容颜都还历历在目,一转眼,已快过去一个月了。 慕容音觉得本该高兴才是,若不是因为自己和怀王结盟,朱惜华本有可能嫁给薛简。但到此时,她却有些犹疑起来,朱惜华嫁给素未谋面的怀王,她那绝代风华,要被凐没在怀王府中了。 眸中微露惆怅,慕容音将纸笺随手丢弃,淡淡道“我要回屋去了,你们别跟来……” 将自己整个人埋入衾被中,慕容音才稍微感到轻松,半日无人打扰,在温软的床上,她已昏沉睡去。 …… 翌日天刚破晓,慕容音便已醒来,她盯着帐顶的那丛芙蓉花,眸底明澈干净,却又含着狡黠。 今日是怀王和朱惜华大婚的日子,睿王当然要去祝贺,慕容音当然也会去。 难得没有让宛儿帮忙梳妆,慕容音披散发丝,使劲一伸懒腰,起身行至衣柜前,指尖在一件件衣裙上掠过,这些衣服,有一半是男装。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一袭瑰红色的明媚衣裳上。 她不喜欢这样艳丽的颜色,是因为她这一生本就充满明艳,不需要再用衣裳来增辉。可这样大喜的日子,前去恭贺的人,也都该穿得喜庆些。 将衣裳换好,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发髻,一颗水滴形的珍珠正正坠在额间,庄重却又不失灵动。 “或许……薛简哥哥会喜欢吧。”慕容音喃喃一句,随即苦笑摇头,“人家大婚,所有人肯定都盯着新娘子看,薛简哥哥又怎么会来看我,我还是莫要自作多情了……” 但慕容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跺足道“慕容音啊慕容音!你何时也这样妄自菲薄起来了,即使今日不能盖过怀王妃,那以后呢?薛简迟早是你囊中物!” 自我安慰如此,慕容音终于展颜而笑,梳妆毕,她托腮坐在妆台前。此时离婚宴时辰尚早,慕容音百无聊赖之际,推开房门便来到院中。 桃树下摆着一方矮床,花落满榻,慕容音慵自盘坐到榻上,浅浅芳菲落到她瑰红色的裙裾上,娇娆而又妩媚。 远远地,睿王还未入华音阁,便瞧见慕容音娇小的身影坐在树下,唇角不由漾出笑意,负手行至她身边,轻拍她的肩道“走吧。” “走?” “对啊,”睿王含笑点头,“今日是你怀王兄大婚,该去恭贺了。小半个时辰前,帝后的銮驾也也出发了。” 慕容音从榻上跃起,在睿王面前翩然旋转一圈,笑望着他道“爹爹你瞧我好看么?” “我的小阿音,今日你又不是新娘子,何故如此打扮?”慕容泽嘴上虽揶揄着,笑眼中却全是疼惜,“不过阿音倒是比往日更明艳了……” 慕容音这才挽住睿王的手臂,与他一同出府,又分别上了两乘轿,往怀王府而去。 还未接近王府,喧天的喜乐声便遥遥飘来,刚刚掀开轿帘,入目便是漫天高悬的红绸,喜庆而不失庄重。 宾客尚未到齐,但府门前已有人迎来送往着,燕帝和皇后片刻前也到了,但他们并未久留,只是礼数周全地见了怀王,连新王妃的面都未见,便又起驾回宫,反正明日一早,怀王便会携新妇到宫中去拜见。 睿王也是不喜繁文缛节之人,离开宴时分尚早,睿王简单恭贺后,便想带着慕容音先行回府,可慕容音脚步一顿,瑟瑟道“我……我想留待晚宴开始,我想瞧瞧怀王妃是个什么样。” 慕容泽看她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也为她找这个托词暗自好笑“那爹爹先回去,子歌留下陪着你,不许贪玩误了时辰。” 慕容音点头如捣,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始终都是薛简,一个多月不见,不知他是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再见到自己,他还会不会那么冷淡?一直急着见他,与他续上前世那情愿,慕容音几乎已经忘记,她前世为了这情缘,经历了多少悲辛。 转身向府内行去,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向慕容音行礼问好,慕容音不禁心想,朱惜华嫁入怀王府,是不是意味着以兵部尚书为首的兵部,已经归到怀王麾下……这样一来,倒是一举两得了。 第十二章 暮蝶之于朝露 霏霏细雨飘丝而下,至晚方歇。 整个怀王府都笼罩在灯火的流漫通明中,府中的喜堂更是喜灯摇曳,猩红绒毯之上,宾客如云。 怀王一袭华服,雍容尽显,宽和的面目间始终含着笑意,即使最上席属于帝后的那两个座位空着,他也丝毫不见黯然。 朱梁紫殿,金光流漫。慕容音坐在堂中一隅,被单独用纱帘隔开,外面看不清楚帘后的景状,帘中却能清晰看到外面的景象。 与慕容音同桌的都是各个府邸的女眷,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喜娘将朱惜华扶到堂下,凤冠霞帔盖住她如画容颜,却遮不住她绝世的风华,她柔若兰花的手被怀王轻轻握住,又在喜娘簇拥下一同行至龙凤花烛前。 礼官拜天地的喊声刚刚响起,慕容音瞥眼便瞧见一条疏朗的落拓身影悄悄离席,顾不得多想,慕容音赶紧起身追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方才离席的那个人……是薛简。 夜里空气有些寒凉,风一吹,慕容音不由紧了紧衣裳,地上积水沾湿她的绣鞋,可她还是快步循着薛简去的方向,她的脚步很轻缓,也很沉重。 繁密的树枝在风中微摇,有数次,慕容音被暗处伸出来的树枝挂乱了发髻,挂花了脸颊。 终于,薛简的身影顿在水池旁,溶溶寒光照在水面上,慕容音微喘着在他身后两步驻足,轻唤道“薛哥哥……” 薛简缓缓回过身来,剑眉在月下如覆尘霜,眸光淡然掠过她焦急的眼神,随即划过片刻黯然。慕容音恍然觉得,向来清傲淡然的薛简,此刻竟有些颓败。 “郡主……有事?”薛简薄唇轻启,平淡无波的温润语声却又含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与疏离,眼神满是萧索,丝毫不见前世看她时的温柔和宠溺。 慕容音心中一酸,重活一世,难道代价竟是与他形同陌路么? 薛简的这份神情,即使是在前世他们私定终身之前也没出现过,原来朱惜华对他,竟是这么重要。 “我……无事,”慕容音抿唇摇头,发丝在风中微凌,很是关切道,“只是怀王还未礼成,你就这样离席……若是有心人知道了,恐怕要说你的不是。” 薛简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薛简不过是酒喝多了,出来醒一醒。” 风从薛简身后吹来,没有一丝酒气。 “我……薛哥哥,一个多月未见,你可还好?” 薛简怔忪了片刻,慕容音自知失言,她两世重叠,从坠亡的那天算起,正好是一个多月。 慕容音小步走上前来,想去拉薛简的衣袖,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避过,他这样冰凉的疏离,让她心惊。 “一切都好,”薛简顿了顿,似是觉得太过冷淡不好,又加上一句,“郡主可好?” “我……我好,”慕容音本想说她不好,却又不敢让薛简心烦,眼眸一垂,似已有泪珠涌出。早已准备好许多话,可真真见了薛简,却是一句也说不出,难道要在此时去问他朱惜华和怀王大婚,你高不高兴么?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薛简一直空空地看向远处,慕容音垂着头,红晕却已偷漫上她面颊,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鼓足勇气道“今日……怀王兄,和惜华姐姐成亲了。” “嗯……”薛简淡然答应一声,听不出到底是何意。 慕容音唇角勾勒出一抹弧度,悄悄走到他跟前,凌凌低语道“薛哥哥也加冠了……你可想过要成亲?” 慕容音尽可能提醒他,她永远不可能忘记,就是在前世的这一年,薛简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辈子?”若是一切按着前世的轨迹,薛简将会在三个月后对她说出这句话,可慕容音却不敢保证,重生后她经历的这些,桩桩件件都在提醒着她,这次与前世不同了。 慕容音忽而将头抬起,一双明澈的眼眸看他,满眼柔情,却又消融于他的淡漠疏离中。 薛简摇头,眸中掠过一丝苦涩。曾经他也想过要成亲,可只是过去一个多月,再度回到雍京,心上人已被赐婚,还是赐婚给他奉为主君的怀王。 “可、可你总是要娶妻的,”慕容音凝望着他淡漠冰寒的眸子,语声越来越细,“若是薛简哥哥不嫌弃,阿音愿……” 愿什么?慕容音说不出口了……在薛简面前,她向来都是面皮极薄之人。 “郡主,”薛简终于肯再次开口,深吸一口气道,“薛简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也请郡主将我当作兄长看待。若要强求,你我……只是暮蝶之于朝露。” 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慕容音微红了眼眶,想不到他竟如此决绝,薛简心中明明应该有她的…… “薛简告退。” 薛简退开一步,朝她淡淡一拱手,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他这突然陌生的背影,慕容音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已太远,即使她将来用算计得到薛简的人,或许是对他的折磨…… 也许,他心中已有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自己。 已经被送进洞房的朱惜华,若是能站在薛简身边的话,他们一定是良配。可自己生生拆散了他们,回想起朱惜华那日黯然的模样,她仿佛瞧见以后的自己。 朱惜华不愿嫁给怀王,或许薛简……将来也不会愿意迎娶她。 慕容音不敢再想,她一直以为只要得到就可以了,但此时她忽然明白,得到之后,还要花千百倍的心血去守护。 慕容音跌坐在地,抱膝将自己的脸埋住,低低啜泣起来。她忙前忙后算计着让朱惜华嫁给怀王,却换来他一句,暮蝶之于朝露…… …… 暗处传来枯枝被踩踏的声音,大喜之夜,除了自己,谁还会在此处? 慕容音抬手抹去泪痕,定了定神,警觉低喝“谁?” 没有人答话,脚步声却更近了些,慕容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定睛朝四周一看,却已是怀王府偏僻之地,所有人都在喜堂中,若是自己在此处遇险,谁能来救救她。 “爹爹啊,”慕容音小声喃喃着,一双眼已紧紧闭起,“若是女儿不幸在此处遭殃,你老人家可要为我报仇。” 话音刚落,树丛中已走出一人,步履微摇,手中还提着一支酒壶“谁家的小美人在那哭?可是被哪个负心汉欺负了?” 听这语声,慕容音如释重负,这人虽不是什么好人,却至少不下作。 “许慕宽!”慕容音狠狠瞪他,“大晚上的你不在喜堂喝喜酒,出来乱晃什么?” “原来是睿小王爷,”许慕宽眼中笑意更甚,“那睿小王爷为何又躲在此处哭?让在下猜猜,莫不是被薛简伤了心?” “关你何事!”慕容音转身便要走,却听许慕宽又道,“是不关在下的事,可我至少也是个男人,薛简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几分。” 慕容音顿时驻足,却还是背对着他“你懂什么?” 许慕宽笑着将酒壶放下,比肩来到她身边“薛简是个重情之人,心上人被迫嫁给他择定的主君,心里本就已经够难受。偏偏还有人不识时务,非要问他愿不愿意娶妻,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不是色鬼,都会选择淡漠拒绝的。” 第十三章 遭瘟的许慕宽 “原来你竟在听墙角!”慕容音气得脸发红,本以为那丢脸的话只有薛简一人听到,谁知许慕宽一直就躲在暗中,怒道“你个遭瘟的小人,竟偷听别人说话!” 许慕宽面色一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回被骂作遭瘟的小人,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法子反驳,不由伸手摸摸鼻尖,有些尴尬道“其实我一直都没刻意隐藏,只是你们没发现……” 话说出口,许慕宽又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说,这般一解释,不就更显得自己心虚么? 慕容音狠狠白他一眼,明澈的眼中还有些泛红,鬓边发丝也散乱地粘在颈上,就像雨中零落的桃花,惹人怜惜。 许慕宽干咳一声,一转话题道“若是不嫌弃,我想请小王爷喝一杯,怀王的喜酒,总是要喝一点儿的。” 慕容音也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冷,不等许慕宽说话,抓起酒壶便对嘴痛饮,壶中是上好的竹叶青,甘洌而醇美,慕容音忽而发现,酒喝到腹中,心里就不那么苦了,索性一口气将酒全部饮尽。 “还有没有!?” 许慕宽愣然摇头“没有了,在下酒量向来不好的,出来时壶中连一半都不到。” 慕容音狠狠将酒壶摔到地面,骂道“酒量不好算什么男人!” 许慕宽再次伸手去摸鼻尖,眼中透出丝丝无奈,这说话还不超过二十句,便被骂了两次,这情形在他长二十余年的人生中,还从未出现过。 “此处虽然无酒,但我知道何处有酒,你去不去?” 酒意上头,慕容音胆子也大了起来,素手一挥“怎么不去,快带路!” 许慕宽无奈轻叹,一路引着她往偏僻处走,最后驻足在墙角。 不等她发问,许慕宽便先行解释道“咱们孤男寡女,若是一同出去了,难免受人指摘,所以只得委屈小王爷翻墙了。翻墙这种事情……小王爷也是轻车熟路了吧?” 慕容音想了想,觉得许慕宽说得在理,也不反对。 身上衣服虽然繁缀了些,但怀王府的墙算不得高,许慕宽灵敏跃上墙头,随即将慕容音拉上去,扶稳她站好,一同纵身轻跃,转眼间,人已在墙外。 “我们到何处去?” 许慕宽却故作神秘,只在她身前带路,良久,淡淡道“雍京的许合记,我带你去认认路,日后也好联络。只可惜,咱们没有马可以骑了,夜已深,也雇不着软轿,便到最近的一家去吧。” 慕容音一直垂首跟在许慕宽身后,听他自顾自说这么多,心里却还在想着薛简的话,暮蝶之于朝露……薛简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话对她来说,未免太过刻薄。 但只是一瞬,慕容音又觉得,朱惜华与薛简才是暮蝶朝露,他们此生是再无可能了,可自己……只要抓住机会,还是有可能博得薛简的心。 思及此处,慕容音心中的难过也退却了几分。转过几重街角,人已在一道不起眼的偏门外。 许慕宽抬手将门叩响,片刻后,门便自内开了,一名模样姣好的婢女抬眼一瞟,既不多问,也不多看,恭敬地将二人迎进门,穿过竹丛回廊,最后停在一道雕花木门前,婢女一福身子,恭送两人进去,随即转身离开。 慕容音打量着屋中浮华的装饰,疑惑道“这是何处?” 许慕宽轻轻坏笑,低声曼吟“语话相嘲,道与多娇;莫待俄延,误了良宵。”一字一句,赫然是雍京中风尘女子最爱唱的蟾宫曲——青楼十咏。 “好啊,你竟带我来逛青楼!”慕容音霍然起身,怒瞪着许慕宽道,“你这人看着一副老实相,竟是这样下作的人!” 许慕宽却摇头而笑“夜已深,千乐楼有酒却早已打烊,赌场无酒、利源当铺无酒、不来此处,莫非你要去许合记底下的棺材铺?” “我、我……”慕容音无言以对,只能怏怏坐下。 不多时,好酒好菜已送了上来,隔壁屋中不时传来清笳琴鸣之声,乐声飘丝如雪,好似午后欣步闲庭,悠然惬意。 许慕宽提壶将两樽酒盏都斟满,率先轻啜一口,酒还是上好的竹叶青,倒在白瓷杯中,宛如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许慕宽轻啜一口,道“小王爷可知,在下为何要带你来此处?” 慕容音摇摇头,意兴阑珊地用筷子扒拉着一盘嫩笋,忽听许慕宽又道“小王爷今夜如此黯然,不过是因为受了薛简冷淡,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却在薛简身上栽了不少跟头,但你若想让他喜欢,也不是做不到。” 慕容音冷冷一哼,她虽喜欢薛简,但还不至于要用尽手段去讨好。 “你可知……薛简为何喜欢朱惜华?” 慕容音不想回答,但她深深明白,薛简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朱惜华的容貌称不上倾国倾城,但她的才情,已足够令人倾倒。 “琴棋书画,小王爷会什么?”许慕宽上下打量着她,却见慕容音一撇嘴,很是硬气道,“本王虽不是才女,但一手丹青还算过得去。” 许慕宽却极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还会用砖头砸人。” “你!”慕容音纤指颤巍巍指向他,“本王来此处,不是听你奚落的!” “是,”许慕宽依旧眼含笑意,可这笑容在慕容音看来,却是讨厌之极。 “小王爷可知道,青楼女子为何惹人喜爱?” “那些狐媚子功夫,不提也罢!” “非也非也,”许慕宽轻叩桌面,摇头道,“青楼女子也有清白的,小王爷一手丹青虽妙,但哪个男人喜欢这个呢?据在下所知,怀王妃一手琵琶弹得最好,去年怀王妃生辰时,薛简不惜重金购得一本古乐谱相赠。两个人之间若是没有些相同的喜好,难免无话说。” “你放……!” “在下从不放厥词的……”许慕宽调侃着替自己解了围,慕容音恨恨扭过头,前世她与薛简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照样有许多话聊,但许慕宽这下一说,慕容音忽而发现,他们从前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在说,薛简只是符合,只是当时她太过专注,一直没有发现。 “那你的意思是……”慕容音已渐渐开窍,但她随即一变,本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澈,坚定道,“慕容音就是慕容音,不是别人!不会为了薛简去学朱惜华,我若要让他喜欢,那只能让他喜欢上我,而不是我身上像朱惜华的地方!” “好好好,”许慕宽忽而拊掌大笑,“我以前看错你了,想不到睿小王爷还是这样性情之人,慕宽当自罚一杯;为着你这番话,还当再浮一大白。” 说着,许慕宽当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手不停歇,提壶又倒一杯。他酒量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不好,只是两三杯酒下肚,片刻后,他面色已泛出红晕。 许慕宽忽而举杯,挑眼看向慕容音道“小王爷愿不愿意交慕宽这个朋友?” 本想直接拒绝,但慕容音转念一想,许慕宽虽有些不着调,可若与此人为友,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温然一笑道“慕宽有趣,阿音喜欢和有趣的人为友!” 两人探手举杯,寂静黑夜中,灯烛下一声脆响,两人各自倾杯,醇酒灼痛喉咙,但慕容音的心却好受许多,那一直萦绕在心间的心痛渐渐退去,她终于明白,人为什么总喜欢借酒消愁。 第十四章 洞房夜不入洞房的王爷 寂寂明月孤悬九天,高墙阴影下,两匹马并辔行着,许慕宽喝多了酒,嘴里还哼着小调,慕容音听不清楚,只觉得他不很欢快,反倒有些萧索。 越墙而过的疏枝素影清浅,微风悄然而过,满地落花如覆薄霜。 “到了。”慕容音当先跃下马来,前面一个街角就是睿王府,她不想让府中人看到她与一个陌生男子一同回家。 “好,慕宽不相送了。”许慕宽也随着下马,朝慕容音浅浅一拱手,男女有别的道理,他也懂得。 慕容音转身欲走,脚腕却被地面凸起勾住,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下一瞬,却被一个宽厚怀抱紧紧箍住。 忍不住回眸一眼,自身后紧紧环住自己的,竟然是那许慕宽……可伸脚绊自己的,恰巧也是他。 慕容音遏不住张口要骂,许慕宽却朝前一指,涌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迎面打马而来的,却是她心心念念的薛简,薛简身侧,赫然正是怀王。 薛简怎么会在此处!?还有怀王,大婚之夜,他不在洞房之内与朱惜华共度良宵,怎么偏生和薛简在一起? 他们淡漠地从她身侧路过,不仅薛简,连怀王……都未转目看她一眼。 从他怀抱中挣脱,“啪!”纤纤手掌与许慕宽的脸碰撞发出脆响,慕容音恨死他了,忍不住扬手又是一巴掌,手还未落下,手腕已被他握在掌中。 “小王爷,一巴掌够了。” 慕容音狠狠跺足,转身跑回睿王府,满腹愁怨,却又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华音阁的灯仍亮着,宛儿看她一身凌乱地出现在门外,惊愕早已取代眼中原本的担忧。 “我的好主子,这是去哪了?”宛儿赶紧替她披上外衫,却见她眼眶微红,似是受了好大委屈,“子歌还张罗着找你呢,散席后整个怀王府都寻不着您,可把子歌吓坏了。” 听宛儿喋喋不休的担忧语声,慕容音敛了思绪,摇头道“我没事,散席前我就出怀王府了,你去告诉子歌,叫他别找了。” 等不及沐浴更衣,慕容音和衣便将自己埋入温软的衾被中,桌案上的檀香袅袅飘散,雾如轻丝细缕般将她笼罩在朦胧中,清醇的香气钻入她鼻间,却消弭不了涌上鼻头的酸涩。 慕容音双眸紧闭着,涌出的泪已浸湿枕头。薛简肯定已看到她被许慕宽抱着的模样,说不定……他现在已觉得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两个时辰前还要对他以身相许,两个时辰后却已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 慕容音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深夜街头,当着自己心上人和哥哥的面,被另一个男人抱住,她要如何解释? 想必也只会越描越黑…… 懊丧地伸手抱住头,掌中传来微微刺痛,探指一拔,竟是那支不知何时落了的珍珠八宝簪……慕容音垂眸一想,也只有许慕宽,才能在拥住她时趁机将珠钗插到她鬓上。 思忖至此,慕容音心中暗恨更深,若不是这遭瘟的许慕宽,她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 皎洁的月光映照在丹青湖上,慕容音披衫坐在石阶前,星辉洒在罗裳之上,双眸惺忪,却仍托腮愣愣看着湖面。对岸开满荼蘼香雪,风一起,幽微的香气沁入慕容音心间。 当宛儿端着姜汤过来时,慕容音仍怔怔地发着愣,宛儿轻轻将汤碗放下,一摸她的手,竟是彻骨寒凉。 “小王爷这是何苦呢?”宛儿捧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呵着,“王爷若知您如此,只怕对薛大人成见更深。” 慕容音黯然垂下眼眸,是不是她与薛简之间真的有如天河横亘?曾经还对薛简报满了期许,可今夜一番话,又将她打落到那深不见底的原处。 轻轻一吸鼻子,又伸手揉揉双颊,慕容音接过汤碗捧在手中,一勺姜汤入口,只觉暖流瞬时到达四肢百骸。 “唉……”慕容音忽而一声长叹,眼底又升起熠熠星辉,“从前呐,我总觉得只要对一个人好,他也理所应当对我好,可如今啊,我明白这根本就是句屁话!睿王爹爹对我好,我还不是照样惹他生气;我对薛简哥哥好,他还不是照样不喜欢我,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贱呢?” 宛儿却盈盈一笑“小王爷这是想通了,那您……可打算放手?” “放手?”慕容音眼底忽而透出狡黠,“我这辈子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喜不喜欢我是一回事,嫁不嫁又是一回事!我想通了,以后我才不要为薛简难过,再为他掉一滴泪,我慕容就倒过来写!” 宛儿无奈笑着摇头,眼看慕容音将最后一口汤喝下去。 “呸,”慕容音忽而一吐,一枚银色圆丸便被吐在掌中,愤愤道,“宛儿你怎么搞的!若是我咽下去被噎死,你是不是想偿命?” 宛儿面上一惊,仓皇便要下跪“小王爷恕罪,奴婢熬汤时根本未曾见到这个小银球啊,这、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你不知道?”慕容音一双冰眸将她死死锁住,“这碗汤前后经了多少人的手?” “只、只有奴婢,”宛儿语声细若蚊讷,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东西怎么会进到汤碗中。 “那是怎么来的!”慕容音并非不相信宛儿,只是事实俱在,若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下到她汤碗中,那就太可怕了。 “奴婢……”宛儿嗫嚅着,忽而抬起头道,“奴婢想起来了,方才路过华音阁时,奴婢发现您不在里面,便将汤碗放下来进去拿衣裳,想来就是那个时候,汤里被人做了手脚。” 宛儿臂弯处果真挟着一件外衫,华音阁外也确实有一张石桌,慕容音怀疑地打量了两眼,淡淡吩咐道“下去吧,这事不能怪你,横竖汤里没毒,以后注意些。” “是。”宛儿福身告退,慕容音捏着这个银球,借着月色,她隐约看见,小球正中有一丝缝隙,用力一拧,果然打开,露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 “好个慕容随,”慕容音眼神一寒,“连老子身边的人都敢收买,怕不是活腻味了。” 口中虽不停低骂,但她已将纸笺展开,一行小字入目,她眸光忽灼热起来,进而变得疑惑。 明日,巳时,踏云驾鹤居,有宫中要事相告。 “宫中要事?” 慕容音迷朦地品味着这句话,她从不涉宫闱,偶尔进宫也全是为了赴宴,或是去向燕帝请安,怀王大费周折地送信过来,到底能有什么要事呢? 此时距天明已不远,慕容音撑地起身,拍拍身上尘土,步履轻快地走回华音阁。她可不能到明天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这样狼狈的时候,给自己看就行了。 第十五章 “表兄妹”要成亲? 星辰渐落,东方既白。 慕容音懒散睁开眼,倏然翻身下地,她可没有忘记今日还与怀王有约。收拾打扮一番,巳时还未到,华音阁却迎来了宫中女史。 宝蓝衣裙,双环垂髻,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眼角却已有明显的皱纹,白皙的皮肤上透露出身居寂寂深宫的沧桑,一双眸子隐去锐利,唯剩恭敬。 “见过琅月郡主,”女史小步行至慕容音跟前,眼神一敛,双膝微微一屈,“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辞萧,奉皇后娘娘命,特来请郡主入宫。” “入宫?”慕容音黛眉轻挑,巳时将近,怀王还在千乐楼等她,可皇后的诏命岂容她抗拒,只得敛了神情问,“姑姑可知,娘娘召我入宫是为何事?” 辞萧神色不动,仍是恭敬道“娘娘在正阳宫设下筵席,特命奴婢请郡主前往。” 慕容音轻轻颔首,回身入华音阁更衣,她虽不愿前往,但更不愿得罪皇后,该有的礼数也一样都少不得,人再出来时,已是宫锦长衫,飞仙云髻。 “郡主请。” 辞萧侧身一让,露出等候在外的软轿,慕容音更不推托,款步行去。轿子稳稳当当抬起,慕容音不禁暗想,昨日怀王才传来信说有宫中要事,今晨皇后便召自己入宫……这也太巧合了些,只是苦了怀王,白等她一场。 不过慕容音也不担心,她相信怀王收买的那人,必会将此刻的消息送到他手中……怀王要等就等,不等她也无所谓。 至于皇后那边到底想做什么,慕容音就更不在意,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如何,皇后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小命。 伸手将厚厚的遮帘掀开一丝缝隙,两侧已是朱红高墙,软轿最后停在正阳宫前,辞萧扶着她缓缓行下,跨步越过门槛,宫苑内景致已变。 亭池向来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 暖风拂过,花开的清新自然之气夹杂着兰麝香气扑面而来,纵是雍京深处北地,天气也早退却寒凉,薛皇后的私宴便设在宫殿后的孤树池上。 被引着穿过九曲石桥,驻足时,人已在水榭上。 鹅黄细纱随风轻扬,桌上玉盘金盏不多,却个个是精致点心,风中飘来一阵甜腻的香,瞟眼一看,桌前鎏金炉中,轻烟冉冉而升。 薛皇后坐在上席,暗朱色的鸾凤裙衬得她雍容华贵,更是金钗云鬓,满面含笑,眉目可亲。 慕容音盈盈拜倒,礼还未完,便被方才接她的女史辞萧扶起,拉开木椅,让她与皇后相对而坐。 慕容音笑靥嫣然,却也不急着开口,谁知皇后却更沉得住气,除了时不时打量慕容音外,便是频频转头看向宫门。 慕容音向来了解皇后的做派,看着大度,实则狭隘狠毒,今日召她来,想必也是要说些什么对宁王有益的事情。 “来了。” 慕容音随着皇后的眼神看去,九曲桥头,宁王慕容昭正独自行来,锦衣华服,袍袖振振,端的是好大的气派。 慕容音暗暗鄙夷,宁王这趾高气扬的模样,她从来便瞧不惯, 摒退所有宫人,笑意自眼底漾出,薛皇后手一伸,染着蔻丹的嫣红指尖指向宁王,令慕容音奇怪的是,今日宴上,好像就真的只有他们三人。 “儿臣见过母后,”宁王礼成起身,轻笑着转向慕容音,“郡主也来了。” “来不来的你不会自己看?”慕容音本想这样说,却还是很有礼数地起身敛衽“见过宁王。” 皇后眼中笑意更浓,却倏然轻叹一声,慕容音见她如此作态,心下早已了然。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母后何故叹气。”宁王赶紧关切,看这模样,倒真不像是装的。 “本宫不过触景生情罢了,”皇后轻轻抚过鬓发,怜爱地看着宁王和慕容音,“从前本宫与皇上也总是这样,今日看着昭儿和郡主,就像是看到了昔年的本宫和皇上……” 这话头不对!慕容音一颗心陡然提起,皇后这、这是要给她和宁王相亲啊! 慕容音仍旧维持着笑意,缄口看着这对母子,却听宁王侃侃道“父皇母后恩爱两不疑,不知儿臣能不能也有此福气。” “昭儿定会有的,”皇后挟起一块如意糕塞到怀王手中,又拿一块合意饼递给慕容音,轻笑一声道,“方才怀王领着王妃来给本宫请安,看着他们新婚燕尔,本宫在想……昭儿也该选妃了。” 如意糕、合意饼……慕容音悄然垂下头去,皇后这胃口真不小,竟然想让自己嫁给宁王,来个亲上加亲!可天下人皆知他们是表兄妹,实际上……她和宁王是同一个爹呀。 慕容音暗搓搓想着,差些控制不住便要笑出声来,若是燕帝知道皇后有这个打算,不知会急成什么模样?若自己将计就计答应皇后……或许还能帮怀王一个忙。 皇后见她含羞带笑地垂着头,只以为是小女儿青涩,更是老怀大慰道“郡主今年虚岁十七,昭儿加冠也不过两年,若是能让你们佳偶天成,岂不是好事一桩?” 佳偶天成?恐怕皇后只是想要睿王府这个助力吧!慕容音只觉得,人老了……脸皮果然要比年轻时厚些,这样的话,亏皇后说得出来! “可是宁王兄,已有两位侧妃……” “不碍事,不碍事,”宁王还未发话,皇后就忙道,“两位侧妃而已,终究只是妾。若是琅月能入宁王府主持家事,两个侧妃,可有可无。” 慕容音暗中撇了撇嘴,看这母子二人俱是一副神情,心中就更是鄙夷这两个人为了拉拢睿王府,脸皮可真是厚到家了!宁王除了两个侧妃外,可还有姬妾若干! 皇后更是无耻,明明人家去年才替你添了个孙子,竟然说什么可有可无?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只可惜……哼哼,本王两世为人,岂能让你奸计得逞? 宁王倒是落拓大方地坐着,慕容音一张俏脸却已红到耳根,皇后看她一直不说话,心中也殊无把握。 慕容音过了半晌,才细细道“琅月的婚事,听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真是本宫的好琅月,”皇后几乎拊掌开怀而笑,她从未想过事情会这般顺利,前些天还说着喜欢薛简的人,此刻已答应嫁给宁王,皇后顿时觉得,这小丫头的心思,也不太难把握嘛。 她甚至没有发现,这件事顺利得有些过了头…… “该是下早朝的时候了,本宫这就去求陛下,陛下一定会成全这一桩婚事!” 说罢,皇后当真起身整衣,带着两名宫人迤逦而去,只留慕容音和宁王还留在水榭上。 两名宫人上来收拾着杯盏,慕容音垂着头,只觉得宁王看她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一件囊中物一样,令她恶心至极。 “宁王兄非要拿这眼神看我?” 慕容音冷淡开口,宁王一怔,这疏离与方才判若两人,却仍当她是故意吊胃口,直接起身到慕容音身边,俯身蹲下,在她耳畔轻道“既然皇妹迟早都要嫁与本王,那我此时与你亲近些,又有何妨?” 慕容音冷眼偏过头去,语声温和,却已带上寒意“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你?皇上还未给准话呢……” “郡主竟如此自持?”宁王眼中带了些轻薄,在他看来,慕容音那句话完全就是一种挑那个逗,顾不得多想,慕容昭伸手便狠狠将慕容音的肩头揽在怀中。 “放手!宁王你放手!”慕容音半推半就挣扎着,眸中划过一丝骇然的杀意,她固然是想让宁王做些不智之举,但也未曾想宁王竟会如此大胆。 敢如此无礼,她迟早要这个禽兽死在她手上! “你还想与本王玩这欲拒还迎的把戏?” 不顾宫人惊疑的眼光,宁王一把扯过她,慕容音这次是真的死命挣扎,撕拉一声,绢帛碎裂的声音传来,慕容音白皙孱弱的肩头已暴露在外,她惊呼一声,随即捂住肩头,清泪已垂下。 第十六章 设个圈套等你钻 宁王也发现自己闹得过火了,双眸怒火炽燃,似是要将慕容音化成灰烬。 “看什么看!还不带郡主下去更衣!”一声怒喝出口,慕容音却啜泣道,“臣妹清白之身,却被殿下如此玷污,难道你想这样就毁灭罪证吗!” “你放肆!”慕容昭再也忍不住,抬手狠狠甩了慕容音一巴掌,他仗着正阳宫是皇后的地盘,恶狠狠道,“你休想污蔑本王,这衣裳你不换也得换!今日的事若敢说出去半个字,本王就要你的命!” 慕容音抬手轻抚高肿的脸颊,心中的恨怒再也忍不住,愤然往栏杆边退去,纵身一跃,扑通便落入池中,引来大批宫人侍卫,一时间,正阳宫水榭热闹非凡。 她并非不会水,但还是假意扑腾着,她心中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燕帝一定要快些来,否则她这些委屈就白受了。 片刻间,几名侍卫已跳下水,将“不识水性”的她救了上来。 慕容音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嚎啕出声,远远一声“皇上驾到!”将她的心境拉回云端,。 透过指缝,慕容音看见一双明黄的龙靴已在自己面前,燕帝森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皇后,这就是你要告诉朕的好事吗?” 未等皇后和宁王说话,慕容音一把就拜伏在地,看向燕帝的眸中充满无助“皇上……请皇上为臣女做主!” 周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慕容音细细的啜泣声在起伏…… 燕帝心中一痛,他方才远远便看见水榭旁围了许多宫人,本还奇怪是何事,一看慕容音湿淋淋瘫坐在地,衣裙也被扯破,面颊竟还高高肿起,隐约可看出几个指印……仅凭这些,燕帝就可以断定,他这个宝贝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 更想不通的是皇后,她才离开一刻……怎会闹成如此模样! 不顾真相如何,皇后赶紧道“郡主衣裳尽湿,还是先到臣妾宫中更衣,以免着凉。”皇后虽不知发生何事,但看阵势,肯定是对自己和宁王不利,也只有先将慕容音稳住,才能让事态不再闹大。 可慕容音却悲愤道“臣女心已凉透,难道还在乎身子吗?” 语声不卑不亢,一双清澈的明眸又直瞪宁王“宁王殿下,你轻薄我不成,便狠狠打了琅月。琅月身份虽不如你高贵,但您非要如此轻贱吗?” “怎么回事!” 燕帝一声暴喝,宁王赶紧屈膝跪下“儿臣、儿臣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宁王如此说,燕帝已当他是承认了,上前狠狠便将他踹倒在地,“你个畜生,如此兽行,将朕的脸面,睿王的脸面、郡主的脸面置于何地!” “儿臣是鬼迷心窍,”宁王赶紧又跪直身子,惊惶道,“是郡主,是她勾引儿臣在先,这个贱人……是她勾引儿臣!” “混账!”燕帝面沉似水,已然怒不可遏。 慕容音却低低哭起来“宁王殿下毁了臣女清白,还要再加污蔑吗?臣女何时勾引过你,臣女一直当您是兄长,处处对您尊敬有加,可为何您要诬陷琅月?你口口声声说臣女勾引你,也得找出证人来吧?可这水榭中所有宫人,皆可为臣女作证!” 燕帝凌厉扫过一干宫人,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要问一句话,宁王的罪证马上就会落实! 但是……为了这个女儿,到底值不值得让宁王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毕竟宁王不仅是嫡子,还是一个可以参政的亲王…… 可是不处置宁王,那也是绝对不行的…… 皇后面容紧绷,宁王也脸色煞白,他的确是对慕容音无礼,但这都是慕容音答应嫁给他之后才发生的,便一咬牙道“禀父皇,儿臣是对郡主无礼,可在此之前,郡主已答应嫁给儿臣为妃,儿臣有心与郡主亲近,这才无意间轻薄于她。” 皇后也赶紧接口“是这样的,臣妾来找陛下,也是为了让陛下知道这件好事。郡主和昭儿多亲近亲近,岂非也是一件好事?” 薛皇后一句话,却又让燕帝识破了她的动机。 “好事?”燕帝的胸膛已经气得剧烈起伏,这个皇后,竟敢打主意让宁王和郡主成亲!皇后虽不知情,但这些在燕帝眼中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音受了委屈,原本让他寄予厚望的宁王竟还推脱责任,毫无担当! 思及这些,燕帝已不想再多顾忌宁王的颜面,面目也更是狰狞,怒目对皇后吼道“郡主怎么可能答应给宁王为妃!郡主的心意,难道你不明白吗?你究竟是想要郡主,还是想要睿王府对宁王的支持!” “臣妾冤枉啊!”皇后赶紧屈膝跪地,泪珠倏而涌出,“臣妾一心只想为昭儿寻一位好王妃,陛下您赐婚给怀王,可昭儿也是您的皇子啊,臣妾不敢多求,只想您是如何对怀王,也就如何对宁王。今晨怀王带着王妃来正阳宫请安,看着他们新婚燕尔,臣妾只是替宁王艳羡啊!莫非陛下您不许臣妾替宁王尽一尽为母的责任吗?” “此事不怪母后,”怀王也往前膝行几步,重重叩首道,“父皇……母后她都是为了儿臣,儿臣也只是不想拂逆母后的心意,若是郡主要怪,也只怪儿臣一个人!” 皇后说得哀戚,宁王更是做得懂事,燕帝一时心软,再如何,宁王毕竟也是他和皇后唯一的儿子,叹了口气,转向皇后道“罢了,朕方才话说重了些,你莫往心里去。” 慕容音一脸哀肃地跪坐在原地,忽而冷冷道“皇后娘娘,您让臣女嫁给宁王为妃,臣女没有答应,只因臣女心中早有他人,也一直只拿宁王当兄长看待。您去找陛下,臣女也只以为您是要陛下来游说臣女嫁给宁王,可您为何要欺瞒陛下,陷臣女于不义之地啊!” “胡言乱语!”皇后一时占了上风,忽也激动起来,手指慕容音道,“是你答应嫁给宁王在先,本宫心下宽慰,这才去禀告陛下,你竟反咬一口!” 慕容音不再说话,可她眸中的哀痛和悲愤,却一丝不少地落入燕帝眼中。 第十七章 巧言获罪 宁王瞧她默然不语,只以为她无法自圆其说,气焰顿时又嚣张起来“琅月郡主!你还有什么可辩!你口口声声说本王轻薄你,可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导自演罢了,本王何时轻薄于你!” “难道殿下要我找出见证吗?琅月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琅月一心敬您是兄长,可您为何要将我看作是下贱女子?若非殿下步步紧逼,臣女怎会投水自保?” 慕容音悍然抬头,怒视着他。 “你还真是巧言善辩啊,”皇后也如虎狼般,逼视着她道,“你早已答应嫁给宁王,此时又反口污蔑,琅月郡主,你到底居心何在!?” “娘娘口口声声说臣女答应嫁给宁王,证据何在!难道臣女的婚事,仅凭娘娘就可做主吗!娘娘此言,将陛下置于何地!” 皇后忽而怔住,方才她为了好说话,特意遣退所有宫人,谁知此时竟成了慕容音抵赖的花样!还被她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而宁王的话,此刻当然也做不得数的。 “娘娘既没有证据,又为何要陷害琅月?”慕容音声音不断如带,“可宁王殿下轻薄臣女,这几人皆是见证,难道娘娘也要反驳吗?” 慕容音纤手指向方才收拾杯盘的那两名宫人,后者登时跪倒在地。 “请陛下为臣女做主。” 慕容音再次叩首,燕帝心中一阵烦忧,人证物证俱在,今日处置宁王势在必行,可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去,有损的是皇家的颜面…… 但是慕容音,自己已亏欠她十六年,不能在此时也伤她的心…… 慕容音早已看穿燕帝心事,心中一阵冰寒,所谓天家的情分,到头来都要为皇家威严让步。 便以额触地,淡然道“臣女不愿让陛下为难,今日之事,全当是臣女的过错。请陛下恩准臣女落发修行,以赎罪过。” 她这般以退为进,燕帝心中更是一阵酸楚,这个女儿从小便养在睿王府,自己与她从未有过父女之情,她今日受了如此折辱,自己又怎能让她再受委屈。 深吸一口气,燕帝似是已下很大决心“宁王,你还有何话可说?” 宁王面色如土,木然向皇后看去,可皇后颜色苍白更甚,只有跪地颤声道“父皇,儿臣自知罪无可恕,请父皇看在母后多年陪伴的份上,不要迁怒于她,儿臣……愿受所有责罚!” 宁王这一番话,却又戳中燕帝心底最深的柔软。 他这么多年,真正称心如意的女子,除了早已故去的那位之外,也就只有皇后……况且,皇后也不知晓慕容音的真实身份,想来,她也不是故意的罢…… 燕帝缓了口气,语声似已带上恳求“琅月……今日是宁王对不住你,还望你看在朕的面上,宽恕于他。” 皇后寒刺般的目光仿佛要在慕容音身上锥出两个洞,她不明白,燕帝已经如此放低姿态,慕容音区区一个郡主,难道还敢不给面子吗! 慕容音心中一阵恶寒,眼眶又开始泛红,偏过头轻轻抽噎,冷声道“是臣女身份卑贱,错不在宁王。” 燕帝看着她冷傲倔强的神情,心神一阵恍惚,仿佛又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 透过遥远的时光,燕帝明白,往日逝去不可追,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自己无能给她宗室玉谍,无能给她天之骄女的身份,却也不该让她受一分委屈。 对这个女儿,他实在不忍再亏欠,唯有重罚宁王,才能告慰天边的芳魂…… 可宁王也是自己的心头肉,若是处置重了,自己又如何下得了这道命令? “陛下!”皇后忽而跪倒在地,抬手揪住燕帝的龙袍,一双凤目盈望燕帝,“错不在昭儿,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思虑不周,才酿下如此大祸,若是陛下要罚,还请降罪于臣妾!” 燕帝颤巍巍地抚上薛皇后的面颊,宁王心头本已放松,却听燕帝长叹一口气,语声透出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宁王品行不端,行为鄙龊,即日起……于王府禁足三月,无诏不得出,另罚俸半年。” 燕帝语声将尽,又侧眼看向慕容音“琅月以为,这样处置如何?” 慕容音木然垂首,她知道这件事情燕帝已做到极致了,难不成为着她的面子,还要削去宁王的爵位么? 虽称不上满意,却也点了点头。 皇后并不知道,正是由于自己方才最后的求情,才使燕帝下定决心要重处宁王…… 燕帝眼看皇后为宁王求情,好一派母子情深,宁王自小长在宫中,有皇后的疼爱,有自己的关怀。而慕容音从小就只有睿王,从未感受过有娘疼爱是什么感觉,只因如此,燕帝才偏心了这一回。 “既如此,你便下去更衣吧。”燕帝挥了挥手,眼中还隐隐含着愧疚,随即又疲倦闭目。 慕容音福身行礼,在一众宫人的拥簇下退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慕容音抬眼看向自己被带到的这座宫殿时,华音殿三个字,猛然戳中她的心。 “宫中有华音殿,睿王府里有华音阁……”慕容音暗暗想着,宫人已抬来浴桶香汤,替她将衣衫褪去。 许是因为太过疲倦,慕容音在水中睡着了,恍然清醒时,两名宫女已送来崭新的衣裙。 坐在铜镜前任宫女梳理着鬓发,慕容音忽而问“这座宫殿……从来都叫华音殿?” “是。” “从来都没人住过?” “是。听姑姑们说,已空置二十多年了。”宫女再次肯定,只加了句,“只有怀王殿下,从前时不时会来。” “空置二十多年,怎会如此干净?” 宫女浅笑着垂下眼眸“是陛下吩咐的,华音殿天天都要扫洒,器物也是,旧了便换新的,不许落一点儿尘。” “哦……”慕容音心下已断定,“华音”二字必有来历,犹记得当夜在怀王府,她向怀王说以后要封华音王时,怀王曾敛容问她,“可知华音是何意?” 如今看来,华音……或许与自己娘亲有牵扯罢。 可睿王……为何又会在府中建了那座华音阁,他们之间这太过繁杂的关系,慕容音想不通。 第十八章 笨王毒后 华音殿和正阳宫都远在身后,寂寂高墙内,时而传来轻声呢喃,身边也不时有珠翠云绕的妃嫔路过,个个看着光鲜艳丽,细细一打量,眸底都深藏怅惘。 慕容音忽而想起皇后身边的那个女史辞萧,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是不是她也辞别了自己的萧郎,将自己的一生,孑然葬送在深宫中? 一路被宫人护送着出去,还未到宫门口,慕容音便自软轿上看到了等候在外的宛儿和子歌。 “他们怎么会来?”慕容音眼神一动,未等宫人来搀扶,人已自行步下。 宛儿低垂着眼眸,不让人看出她的焦灼,上前扶住慕容音,主仆两人都很默契地没说话,在外人面前,她还是那个典雅温和的琅月郡主,一直等上了睿王府的车,慕容音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的好主子,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宛儿关切伸手来抚她的脸,慕容音却轻嘶一声,显然还有些痛。 “还不是宁王那个禽兽!”慕容音抚着唇角,方才虽用鸡蛋消过肿,但几条指印还清晰可见,恶狠狠将正阳宫发生的事说给宛儿听,宛儿惊愕之余,一双粉拳早已捏起,眼中全是对宁王的恨意。 “你们怎么会来?” 慕容音侧眼去看宛儿,她一直想不通,这事按理说损了皇家颜面,即使瞒不过睿王,也不该这么快就传了出去。怎么自己都尚未出宫,睿王府的人就已来到宫外等候? “是御前的公公,说您在宫中身子不适,要咱们来接。” “呸!”慕容音狠啐一声,“身子不适?全拜宁王那个禽兽所赐!” “那最后怎么处置他了?”宛儿睁大眼听着,在她心中,若不重处宁王,别说睿王和郡主,就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咽不下这口气。 提起这一茬,慕容音面上忽而得意起来“饶他奸似鬼,也要喝姑奶奶的洗脚水!宁王这回啊,不仅罚了半年俸,还被勒令在府中禁足三个月!” 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周围已是熟悉街景,伸手在车壁上敲了敲,慕容音直接吩咐道“停下,本王要下去,你们先回府,都不许跟着。” 她可没有忘记,今日还与怀王有约,即使巳时已过,但怀王想必还等着她从宫中带来的第一手消息。 撩衣准备下车,却被宛儿一把拉住“我的好主子,王爷早在府中着急了,若不是被事情缠住,王爷要亲自来接您的,您还是先回去,有什么事过后再办也好。” 想起睿王的模样,慕容音一时踌躇,终也讷讷道“那……那就先去见过爹爹,他……应当没生气罢?” “王爷急坏了,”宛儿回想起慕容泽先前的模样,一摇头道,“那位公公俯在王爷耳边说了些话,看王爷那脸色,恨不得是要去砍了谁一样。方才您一说我才明白,原来王爷已知道是宁王作的孽。” “原来是这样,”慕容音本还想用宛儿随身带的脂粉遮一遮脸上的红痕,现下看来,已没了这个必要。 ………… 正阳宫。 燕帝已拂袖离去,薛皇后面目疲惫地靠坐在凤椅上,桌案上檀烟袅袅,皇后就这么撑头软靠着,广袖一挥,所有宫人都恭肃地退下。 宁王还未出宫去,燕帝走后,他悄悄留下片刻。禁足三个月,便意味着他再难与皇后通信,趁着这最后时机,有些事当然要说清楚。 “昭儿,你与本宫说实话,方才在水榭上,到底怎么回事?”皇后语声隐含凌厉,今日来的打击太大,一向亲近她的琅月郡主,怎会突然倒戈。 宁王狠狠吐出一口浊气,低骂道“就是因为琅月那个贱妇,当时她已答应您与儿臣,许给儿臣为妃,可母后您走后,她竟突然改口!儿臣以为她是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也不多加查察,确实轻薄了些,可谁知她竟敢跳水,最后闹出这样一出事来!” “奇怪,”皇后紧握着薄金扶手,眉头深琐,“她这样做,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你被重罚,对睿王府可没有一点儿利啊……” “儿臣也想不通,”宁王神色依旧愤懑,“我被禁在府中,怎么看都是怀王得的好处最大,她闹这一出,莫不是为了怀王?” “怀王?”皇后眉梢一跳,“难道说,睿王府已与怀王结成一党?” 宁王缓缓摇头“睿王叔向来中立,谁也不肯偏帮。此事也还要拿到切实的证据才可决断,可若当真如此,儿臣的处境可是大大不利啊。这个贱人……我虽禁足,却也不能让她好过!” “愚蠢!”皇后一拍桌案,腕上几只镯子碰撞一处,清脆交鸣,一双凤目狠瞪宁王,“你才刚刚被罚,怎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添事端!马上备厚礼去睿王府赔罪,你人出不去,那就派心腹去!若不能让陛下看见你悔过的姿态,他要怎么赦你!还有,约束好你府中的人,见了睿王府的人,让他们都低顺些,莫在这种时候又被找了茬!” “是,儿臣明白。”宁王额间沁出些细汗,他发现,在忍这一个字上,他还要向皇后学许多。 心中一口恶气还是无法咽下,更令宁王不安的是,睿王府可能与怀王结党这件事情。 思忖再三,宁王还是道“但儿臣还是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琅月郡主是不是真的已经暗中帮助怀王了。” 皇后眉宇间稍现犹疑,美目流转一周,最后定格在宁王身上,她也觉得这件事情很有必要,毕竟暗敌可比明敌要可怕多了。 凌厉的目光一闪,沉声道“你想怎么做?” 宁王稍一思索,一个计谋已酝酿出炉“利用您安插在睿王府的人,以怀王的名义约她出去,若她当真与怀王有了密谋,便一定会只身赴约。然后我们的人再伪装成怀王心腹套话,若他们当真有了勾结……”宁王眼中一闪狠戾,“杀之!” “你敢杀了她?”皇后稍稍抬高语调,她想不到宁王敢如此铤而走险。 “是怀王杀的,”宁王冷冷一笑,“想办法让她身边的人知道是怀王约她出去,最后她曝尸野外,自然是怀王下的手,到时候,怀王百口莫辩。而儿臣……自然是在府中思过。您要相信儿臣,留着她,迟早是大祸患!” 不知为何,宁王就是有这种感觉,明明慕容音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宁王就是觉得,自己与怀王的夺嫡之争,最后会坏在她手上! 皇后闭眸,似已在深思,良久后,她才轻轻颔首“就这样办,若当真如你所说,郡主与怀王有了勾结,便即刻除去。你退下吧……” 宁王朝皇后一行礼,转身告退,一双墨色眸子隐含杀意。 皇后眼睛再度睁开,直勾勾盯着殿门旁的一盆茶花,冷声低语道“你是我一个人的……你的皇位,也只能是昭儿的。别人,谁都不行……” 第十九章 再次举起板砖 夜色将临,窗外棠花飞散。 慕容音倚窗斜坐着,颊边红肿未消,眼眶甚至比在宫中时更红。 睿王刚刚离开,从宫中回来后,一进府门,慕容音便扑进睿王怀中痛哭起来,睿王千哄百哄,她才渐渐停止抽噎。 连慕容音都没想到,她竟能哭这么长时间,还中途都不需要换气…… 垂首一饮清茶,嗓间顿感滋润,慕容音轻轻一咳,悠然叹道“哭也是项技术活儿,你见过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哭两个时辰不歇气的?” 身后久久无人回应,慕容音忍不住纳罕回眸“宛儿呢?这个死丫头,出去也不吭个声。” 只是她不知道,宛儿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偷溜出去了,任何人若是被哭声魔音贯耳数个时辰,都会受不了的,也只有睿王,才能忍受她。 忽而传来吧嗒一声轻响,慕容音再回过头时,一个小竹筒已越窗而落,掉在檀桌上,滚了几圈才停住。 她倏然起身,拔步向屋外追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站住!我看见你了!信不信让人把园子翻过来!” 可园中寂静一片,只有月影照在湖面和花架间,慕容音揪住裙摆狠狠跺足,她方才根本没看见外面有人,大声喊叫也只是诈一诈,谁知那人根本不上当。 怏怏走回阁中将竹筒拿起,里面果不其然装着一卷纸笺,如同往常那般,笺上只寥寥几个字 子时,城西灵鹫寺,要事。 戌时已过,慕容音抬眼看看天外,风清月明,若再不趁早出府,恐怕就出不去了。 挑一袭墨色锦袍换上,窄袖束腰,银冠束发,对镜打量了自己一番,慕容音又将一弯细柳蛾眉画成剑眉模样,满意点点头后,抓过一把折扇拿在手中,打开扇面遮住胸膛,倒也称得上是翩翩公子了。 小心顺着当夜子歌带她出去的路行去,一路上没有遇到巡夜护卫,最后仍是驻足在墙角树下。 左右回望,四下安定无人,慕容音将袍摆系在腰间,又把折扇插到领后,手脚并用便爬到树上,又小心跨到墙头,贴壁一跃,人已落在墙外的草堆上。 “自己翻墙也不过如此嘛,早知上次就不让子歌掺合了。”慕容音解下袍摆,拍拍尘土,快步往南行去。 时间尚早,她也不急着赶路,一路上左逛逛,右看看,恰似哪家的风流少年。 一路溜达到城西,人影已疏,略显颓圮的灵鹫寺门在月下,更是显出几分森然。 壮着胆子踏进寺门,各个殿中都点着幽微的灯火,树影狰狞,暗中几只乌鸦厉叫着,慕容音心下骇然,不住怪罪怀王为何要找这个破地方,怕得瑟瑟发抖之际,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 “啊!”慕容音惊呼一声,却吓得身后那人一颤,慕容音蓦然回身狠瞪着他,低喝道,“你谁!你家主子呢?” 那人身着蓝袍,后退一步,拱手问“睿小王爷?” “是我!”慕容音警惕地打量着他,蓝袍人却又退一步,手一伸,“此处不便说话,请小王爷移步后面再谈。” 话毕当先行去,慕容音稍一思索,紧接着也跟上。 过了几重偏殿,那人脚步还是不停,眼看就要行到荒芜处,慕容音骤然停足,冷声道“你们王爷呢?为什么还不见!” 那人眼中寒光一闪,道“怀王?” “废话!” “得罪了!” 两人之间不过尺距离,匕首寒光一闪,即刻便逼到身前,慕容音惊惶瞪大眼,转身拔足狂奔,一面跑还一面狂呼救命,可惜灵鹫寺地处偏僻,寺中僧侣也早被收买,整个寺院只剩她胡乱逃命。 仓皇中将折扇往后一掷,慕容音只恨为何自己出来时拿的是扇子而不是佩剑,又跑过一重院落,眼看将要逃出生天,身前却又闪出一道灰袍人影,这人赤手空拳,却显然比身后那蓝袍人更难对付,两人一前一后,死死将慕容音夹在中间。 匕首锋刃的寒芒缓缓逼近她,慕容音不住往后退去,反手一摸,身后已是半道残墙,这回……当真是死定了。 “站住!你可知道我是谁!?” 慕容音忽而大喝一声,怒瞪着手持短刃的蓝袍人,可后者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稳稳向她逼来,眼中已露出嗜血的杀意。 她甚至已能感到,冰冷的刀锋已贴近她的咽喉,若不是那人还想虐弄她,此时她或许已死在刀下。 “这位大哥,有话好商量,派你来那人给多少银子,我出双倍价钱……”慕容音早已吓得不住颤抖,贴墙的那只手却还在不住抠着,嘴里说的也尽是些求饶之语。 “我们不缺银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人语声冰冷,持刀的手已举起。 “找打!” 刀光斜斜落下,却被外力砸歪,慕容音猛然推开他,刚逃出两步,又被另一人钳住手臂,小臂被反拧一圈,人已被灰袍人死死制在身前。 方才持刀的蓝袍人轻揉自己肩头,垂眼一看,落在地上的竟是一块板砖。 原来慕容音方才一直在墙上摸索,就是在找一块松动的板砖,蓝袍人一时不察,竟差些被她暗算。 蓝袍人冷笑一声,再度举起匕首向她刺来,慕容音尖叫着闭眼,刀未如预料中落下,却听到人倒地的声音。 四周传来脚步声,火把光亮映入慕容音眼眸。睁眼一看,蓝袍人已趴在自己的血泊中,再抬头看向对面,三个人比肩而立,靠右那人手中,稳稳持着一把小弩。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众怀王府的府兵护卫…… “怀王兄!许慕宽!快救我!” 慕容音忍不住欣喜欢呼起来,手臂却猛然传来一阵酸痛,灰袍人在她耳畔狠狠低吼,“闭嘴!莫忘了你还在我手中!” “你算老几?”慕容音与他针锋相对着,“识时务就放了本王!或许本王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嘴上逞强,毫无意义!” 灰袍人短刃不知何时已出鞘,刀锋重重抵在慕容音咽喉,慕容音身子一软,若不是被他挟持着,当即就要跌坐下去。 害怕之余,只听对面的许慕宽不疾不徐开口,语声平稳,不起一丝波澜“阁下是想以她相要挟?” 灰袍人冷冷一哼,却并不否认。 许慕宽清冽的眸光一闪,依旧冷淡道“阁下若当真这样想,那你的主意可就打错了。” 未等灰袍人开口,慕容音就抢着喊道“你什么意思!你想我死在他手上吗!” “闭嘴!”一直阴沉着脸的怀王怒喝出声,慕容音一愣,眼眶顿时委屈得发红。 许慕宽悠然一笑,继续道“阁下应当明白,为了扳倒宁王,我们不会在乎她的性命,她若是死在寺中,反倒对怀王有利。所以……你若想以她为质要挟,那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的好。” “你个禽兽!我要宰了你!”慕容音死命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秀颈上已被匕首割出血痕。 许慕宽却丝毫不在乎她的咒骂,依旧淡然道“再进一步说……阁下若动手杀了她,那今日便是宁王倒台之日,阁下算是有功,或许还可以活命。至于她的死活,我们根本不在乎。若是能用小王爷的死换宁王倒台,这笔买卖实在合算。” “你什么意思?”灰袍人鹰隼般的锐目盯在许慕宽脸上,他却笑得更淡然。 “意思就是,你要挟不了我,大不了你们一并死在此处,你是宁王手下的死士,这点掩藏不了,睿小王爷若是死在你手上,阁下不妨想想……陛下、睿王该怎么做?所以……你若想动手杀她,我还可以替你数三声。” 说着,许慕宽竟真的数了起来! “一!” 灰袍人架在慕容音颈前的匕首松了松,似已在动摇,但还是紧紧钳住她。 “二!” 慕容音气得发抖,原来这就是她的兄长,这就是她交的朋友,到了生死关头,一个个都想拿她的命去换唾手可得的利益! “……三!” 第二十章 若是真的死了呢?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便擦着慕容音头顶飞过,来自身后的桎梏一松,慕容音登时跌倒在地,惶惑中回眸一望,灰袍人眉心正中一支弩箭,他倒下时,眼中还带着些不可置信。 怀王和许慕宽快步走上前来,都伸手去搀扶她,却被慕容音狠狠甩开。 “别碰我!你们两个禽兽,怎么不让他杀了我!”语声未尽,却已哽咽。 许慕宽温然一笑,解释道“若我们当真想要你的命,又怎会让听雪杀了那个蓝袍人?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慕容音一怔,听雪却已单膝跪在她面前“是这样的,小王爷试想,若是王爷和许公子对您表现得太过关怀,那人岂不就可以挟持你逃跑了?许公子数那三声,也只是为了提醒听雪动手,若不是许公子让他分心,听雪也断无把握一箭杀敌。” “真、真的吗?置之死地……若是真的死了呢?”慕容音语声依旧冷厉,但她已相信了听雪的话,只是一时放不下颜面而已。 “骗你做什么?我们在这,谁能要去你的命。” 许慕宽伸手将她扶起,慕容音眼神一飘,却见庙宇深处,一道挺拔身影快步行来,青袍玉冠,腰悬长剑。 “薛哥哥!” 慕容音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簌扑簌便落下来。 薛简行到她身前,却向怀王拱手道“禀殿下,寺中已无余孽,僧人都被关在后院厢房中,方才我一连审问了三人,都说他们不知此事。只是在今日午后,有一个自称是怀王府管家的人来到寺中,付了四百两银子,要他们闭紧嘴。” “怀王府?”慕容随眉宇一凝,“定是宁王栽赃嫁祸的手段,若是郡主真的在此处出了闪失,宁王必会嫁祸到本王头上。” 薛简“嗯”了一声,见慕容随陷入沉思,才转向慕容音“郡主可有大碍?” 慕容音摇摇头,一抽鼻子,很是委屈道“他们都要拿我的命去换宁王倒台……” 早已行至墙边的许慕宽忍不住回过身来白她一眼,怀王则满眼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简却轻抚过她的脑袋,笑道“他们怎会拿你的命去换?不过郡主以后还是该留心些,莫要再轻信人言。” “我哪知道哪次是真的,”慕容音嘟哝着垂下头,心中又因薛简方才的关怀温暖起来,一指自己的脖颈道,“可是我受伤了……被那个死人割的。还有这两个死人,你们要怎么处置?” 一时间无人答话,许慕宽仍站在墙下神游。 薛简凝眉看向怀王,片刻后,怀王才缓声开口“人已死,说是宁王下的手,已经死无对证。想用这件事去牵扯宁王是指望不上了,若是强行追查,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宁王现在府中禁足,若是他反咬一口,倒显得本王来救郡主动机不纯。”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慕容音差些从地上跳起,忽而想起薛简还在此处,又放柔声音道,“我受了好大委屈,总不能就让宁王逍遥法外吧……” 暗处墙角远远飘来一句,“谁让你笨,该。” 慕容音气得想去踹他,却还是抬眼盈望着薛简,委屈巴巴道“薛哥哥,你看他……” 薛简对她报以温润一笑,又哄道“郡主只是一时不察,但是如何处置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薛简一开口,慕容音顿时又没了脾气,乖顺点头“听怀王兄处置,王兄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怀王沉着脸点头,墨眸正视慕容音,一字一句道“你的华音阁,该整饬整饬了。今日若不是本王的人来王府求援,方才你已死在此处。” 慕容音本想发作,却也自知理亏,若非她驭下不得力,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差些丢了小命不说,还几乎暴露与怀王之间的联盟,只能闷闷点头,也不敢再问怀王安插在她身边的到底是谁。 气氛微凝,怀王忽而又道“今日正阳宫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结果虽不错,但你太冒险了些……以后遇事还是多找我们商量,伤了自己,得不偿失。还有,若是我要找你,决不会在此等偏僻之地,也绝不会在子时!” “嗯……”慕容音鼻尖一酸,差些又要落下泪来,本以为谁都不关心自己,可到头来,怀王兄和薛简哥哥还是在乎她的。 至于那个遭瘟的许慕宽,慕容音只觉得他一张嘴又坏又毒,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烂! ………… 一路被护送着回到睿王府,在华音阁和衣躺下,忐忑等待着睿王前来问话。 慕容音知道,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己还带了一身伤,搞不好她小半年内是休想离府了,可左等右等,睿王都迟迟不来,寻来下人一问,才知他傍晚便已奉召入宫,到此刻都还未回来。 架不住眼皮沉重,简单梳洗后,慕容音一头就栽到床上,沉沉睡去。 梦里,冰冷的刀尖划过她的眼眸,除了黑暗,入眼便是血腥…… 慕容音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秀气鼻尖上渗出涔涔细汗,环顾一望,华音阁却是灯火齐明,睿王沉着脸站在床前,宛儿也恭顺地侍立身后。 “爹爹!”慕容音霍然坐直身子,投身入怀,紧紧环住睿王的腰,低泣道,“阿音受了好大委屈,爹爹你也不来救我……” “宛儿你退下。”慕容泽沉着脸吩咐,但眸中寒意已消,俯身坐到床沿,慕容音又往他怀中钻了几分,泪水也浸润他胸前衣襟。 抬手轻拍她的背,慕容泽短叹一声,沉肃道“方才还在宫中,薛简便请旨求见,说是城西灵鹫寺发生劫案,你在寺中遇险……是他带着巡城卫把你救下来的。你告诉我,为何你深夜会只身去灵鹫寺中?” 慕容音尚沉浸在睿王方才的话里,暗自道“入宫通禀的只有薛哥哥,那就是说,皇上和睿王爹爹都不知道怀王也去了寺中。” 一敛思绪,委屈道“今晨女儿在宫中受了委屈,觉得倒霉的很,便到寺中求佛,听说灵鹫寺的菩萨灵的很,谁知竟会有杀手……”小嘴一瘪,眼看又要落下泪来。 睿王轻轻抱住她,抬手拍拍她白皙的脸蛋,又问“你可知道是谁下的手?” 委屈恼怒飞掠过眸,慕容音有些埋怨道“上午才在宫里倒了宁王的霉,晚上就在寺中遇着歹人,到底是谁下的手,爹爹你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我问你,宁王又是如何知道你会深夜只身去灵鹫寺,竟能提前在寺中埋伏人手?还有薛简,又是如何能刚好将你救下?” 睿王审视着她,极有威严道“事到如今,阿音……你还不准备说实话?” “我……”慕容音头埋得更低,怯生生睁大眼,忽而抬头望着睿王,“那薛简哥哥,是如何说的?” 慕容泽沉默片刻,女儿那声亲切的“薛哥哥”让他很是不悦。 冷冷道“薛简说他率队巡防之时,见灵鹫寺火光冲天,带人冲进去救下十余香客,其中恰好有你。” 慕容音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既没有证据指向宁王,也一定瞒不住燕帝,还要为他们的适时出现找个理由,索性一把火烧了灵鹫寺,再串通寺中僧侣,伪造出贼人劫寺这出事,才能将事情圆过去…… “怎么,还不准备说实话么?” 睿王重重呼出一口气,对这个女儿,他给了太多的疼爱,却没有想到,她竟有胆量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结合这些日子他得到的消息,慕容音究竟在做什么,他多少能猜到些。 “阿音,”睿王俯视着她,眸中满是温情,“你还太小,朝局太复杂,夺嫡又太凶险……多少人,就是因为沾了争国本这件事,才死无葬身之地。” “爹爹,我、我不是……”慕容音本想闪躲,心却忽然一横,直视睿王道,“宁王今天这样折辱我,最后还害得自己被禁足府中,他早和咱们睿王府不死不休了,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登上储位吗?” 睿王墨眸一垂,缓缓道“这件事情……你不该参与。有爹爹护着,谁也伤不了你。” 慕容音点点头,她知道睿王说的必是实话,但她还是不能告诉睿王,她帮着怀王夺嫡,不仅因为怀王是她的亲兄长,还为了薛简…… “这些日子,你不要出去了,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再遇着危险,谁来得及救你?” “爹爹!”慕容音一扭肩膀,若是她也被禁在府中,要如何才能与怀王联系? 睿王也实在狠不下心将她圈在府中,顿了顿,又改口道“那天黑了就不许出去,即使日间出去,也得多带几个护卫,决不许自己偷着跑出去!” 慕容音水眸闪起熠熠星芒,点头如捣蒜。 第二十一章 本王要养马! 慕容音身上还有睿王怀抱的余温,他的人却已离开了。 她抱膝坐在床上,怔怔看着窗外的朗月疏星。 她有些想不通,短短一个多月,从她夜访怀王府开始,到今天在灵鹫寺被挟持,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才会让宁王发现她与怀王之间的关系。 慕容音实在想不通…… 宛儿又端着灯烛过来了,看慕容音这副憔悴模样,她也是说不出的心疼。 “主子,您快些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慕容音摇摇头“我不想睡,我一睡着,那个拿刀逼着我的人就会出来……我怕得很。” “那奴婢在这陪着您,”宛儿俯首与她盈盈相望,一闪星眸道,“有奴婢在这,您可放心睡了。” 慕容音揉了揉眼,又摇摇头,披散着的如瀑云丝随之轻摇,露出她一段白皙的脖颈,颈上有淡淡血痕,宛儿一垂眸,正好看见她的伤痕。 无奈轻叹一声,转身从柜中寻来伤药,这两年慕容音游山玩水,结识了不少朋友,也遇过不少危险,这药止痛生肌,也留不下一点儿疤痕,华音阁中备了不少。 小心将发丝撩开,宛儿的手指蘸着药膏轻轻抚上她的伤口,颈上传来一阵清凉,慕容音却忽而低低开口“宛儿,今日我在灵鹫寺有难,是不是你去告诉的怀王?” 宛儿手上一顿,语声依旧从容“小王爷是厚福之人……” “宛儿,”慕容音阴沉地打断她,“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若连你都要瞒我,那这华音阁中,我还敢信谁?” 宛儿仔细帮她上着药,语声中带着种催人的安适“小王爷您放心,宛儿永远都是您可信任的人,永远都不会背叛您。” “你是有难言之隐对不对?”慕容音拉过她的手,手指又触摸过她的肩窝,“你是在我十岁那年跟着我的,对不对?” 宛儿眼帘垂下,眸色中有一闪而逝的悲哀“跟着您那年,奴婢十一岁,若非您和王爷相救,宛儿早已病死在街头。” 慕容音朝她露出温然笑意,眸光流转出真切的关怀“你总不愿对我说起你的过往,我从前总以为是太过于沉重,你不想提,可最近我才明白,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不能提。你是怀王哥哥的人,对不对?” “您别问了……”宛儿眼神闪躲着,将手从她掌中抽出,“不管宛儿是谁,我永远都会陪着您,也永远都不会背叛您。” “那你身后的那个人呢?”慕容音双手交握在身前,语声淡然,却又隐含失望,“若有朝一日,我与你身后的那人为敌,你是帮着他对付我,还是帮着我去对付他?” 宛儿默然,她有她的坚守,但此刻却绝不能说。 “你们不会为敌……”宛儿歇了声音,亲生兄妹,怎会为敌? 但在慕容音看来,皇家的亲情是最不牢靠的,夫妻、父子尚且要反目,何况乎从未相认过的兄妹? 若有朝一日她也不小心挡了怀王的路,是不是慕容随也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她? 慕容音又开始缓缓低诉“你知不知道,在我八岁那年,我和身边的丫头玩捉迷藏,躲进爹爹书房中,听到这辈子最令我费解的一件事情?” “宛儿不知。” 慕容音却未继续说下去,而是扳过宛儿的肩,正视她的眼眸道“你不愿承认你是怀王的人,是因为你不敢告诉我,我与怀王是亲兄妹,怀王早已知道这件事情,对不对?” “您怎会知道!”宛儿瞪大一双杏眼,怀王当年想方设法差遣她入睿王府,为的就是通过慕容音身世这条线索,找准燕帝的命脉。 “我从小便知道,但我从未对人说起过。你现在对我说实话,怀王又是怎么知道的?” 宛儿轻咬嘴唇,面上犹豫之色甚重,似是下了很大决心“王爷长您四岁,六七年前开始,他就有意培植自己的影卫,我也是影卫中的人。王府中有华音阁,宫中有华音殿,而且每次皇上设宴,只要您在,王爷也必会受到传召,按理说,他并非皇后所出,这样的小宴,他不需要去的,而且陛下有意无意看您和王爷的眼神,这些都让他起了疑心……” “还有呢?”慕容音没想到,怀王竟是这样敏锐的一个人。 “还有睿王府,睿王爷他……府中没有任何一个姬妾啊,都说睿王妃早逝,可朝中宫中见过睿王妃的,又有几人?但王爷一开始也只是怀疑,所以便派奴婢入府照看您,他最终确认您的身份,是在两年前您及笄,皇上给您取小字的时候。” “我的小字……盈歌,”慕容音垂眸思索着,忽然抬头惊呼,“盈歌……岂不就是华音?” 宛儿重重点头“您可知华音又是何意?” 慕容音摇摇头,这些蛛丝马迹,也只有怀王才能发现。 “华音……是您和王爷生母的名讳,这些都是王爷告诉我的,王爷确认您的身份后,曾告诉过奴婢,您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妹妹,让奴婢好好保护您。” “他真是这么说的?”慕容音严重怀疑,怀王在她眼中一直都是冷漠至骨髓的人,即使知道自己是他的亲妹妹,大多也是在想该如何利用吧? “千真万确!”宛儿紧紧捏住慕容音的手腕,生怕她不信,随即又抿了抿嘴,黯然道,“这便是奴婢知道的全部事情,王爷知道的恐怕也不会再多多少,您信奴婢么?” 慕容音咬着下唇,又开始神游,今日她的目的已达到,便收敛眼神,很正经地看着宛儿“我信,方才说的话,你忘了,我也忘了。我只有睿王一个爹爹,人前人后都是。” 宛儿轻叹一声,笑道“王爷能有您这么个女儿,也不枉他待您这么好。” 慕容音淡淡笑着,神情一敛“今日离开灵鹫寺时,怀王曾交给我一件事情,要我整饬华音阁。” “您是说咱们阁中宁王收买的那人?” 慕容音点点头,倏转眼看她“你知道是谁?” “这……”宛儿颇有些拿捏不定,“奴婢大概知道。” “是谁?” 慕容音眼神瞬间冰冷,是谁竟敢吃里扒外,害得她差些命丧寺中! 宛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犹豫片刻后,她握住慕容音的手,又直视着她双眸“处置这个人的事情,您可放心交给奴婢做?您若放心交给奴婢,奴婢保证今后阁中再不会出这样的事。” 慕容音思索半晌,宛儿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莫非宁王的奸细也是她?难不成宛儿竟是怀王和宁王之间的双面间谍? 慕容音又觉得自己编故事编得太过丰富,宛儿怎么可能会是宁王的人…… 犹疑半日,终是道“你敢保证?” “奴婢保证!” 宛儿答应得如此利落,慕容音捏了捏拳,最终还是点头。 “对了,”慕容音忽又抓住她,正色道,“你知不知道怀王身边的那个许慕宽,到底是什么来头?” 前世绝对没有许慕宽这个人,慕容音敢拿性命打包票!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变数,前世不仅没有这个人,怀王也没有那么强势,若他就是今生最大的变数的话,慕容音暗暗告诫自己,可要加倍小心了。 “许少?”宛儿甜甜一笑,“那是许家的五公子,许合记的生意遍布天下,王爷也是这两年才和许家有来往,五爷向来少露面,许家便派他来了,听说也是这一两个月才到殿下身边来。怎么……您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宛儿揶揄着,一双眼已在慕容音身上打量几个来回。 “呸!”慕容音一张俏脸忽而狰狞起来,恶狠狠道,“我瞧那许慕宽,长得就像个溺器!” “哎哟我的小王爷,”宛儿吃吃笑着,打趣道,“您就是再不喜欢人家,也不该骂他像马桶啊,许公子好歹也是一副好皮囊,他若像溺器,那其他男人岂不就像茅坑了?” “哼!”慕容音紧咬银牙,闪睁着一双眼眸骂道,“他嘴里总是说不出一句好话来,不是溺器是什么?我说你个死丫头,什么时候胳膊肘也敢往外拐!许慕宽得罪了我,我总要他好看!” 宛儿嘴一撇“寺中施计救您的明明是许公子,怎么还要恩将仇报?再说,他也没得罪您啊……” “他说我笨,说我活该被人挟持来着……” 慕容音争辩不过,便伸手去挠宛儿的胳肢窝,宛儿娇笑着避开,只好依着她“那奴婢就听您的,你说怎么做,奴婢就怎么做!” 慕容音这才收手,斜眼看向窗外,眸中精光一闪,坏笑道“明天一早,你去让子歌找一匹良驹来,要没名字的小公驹,本王要养马!” 第二十二章 飞鸿印雪剑 晨雾已散去,淡淡的白云缥缈,却好像雾一般。白云已在青山外,初旭更在白云中。 凌凌剑光掠过湖面,湖畔岸上,一道白色人影不停变换着身形,倏而凌厉似一鹤冲天,倏又轻柔如回风拂柳,剑光落定之时,四周响起一阵喝彩。 将长剑随手丢给下人,慕容音自得一笑。 她这七七四十九手飞鸿印雪剑还是子歌教的,当年她看子歌练剑,一招一式甚是潇洒,便也缠着子歌学了其中最花哨的几招,对敌时虽没什么用,但舞起来确实是风流惹眼,慕容音也不求威力,只要能在人前展示她的轻灵潇洒就是了。 好些年不练,想不到却也没怎么忘记。 宛儿笑着帮她将额头上的汗珠拭去,忽听院门外一声马嘶,清脆的蹄声由远及近,一匹枣红小马摇头晃脑便跑了进来。 马背上的鞍空着,马驹身后,子歌满脸笑意地跑来,向慕容音邀功道“小王爷,这匹枣红小马可还使得?” “使得使得,它有名字没?”慕容音伸手去拍马背,这小马却极为温顺,不停用头去摩挲她的肩膀,还在慕容音颈间喷薄出温热的鼻息,直惹得她咯咯轻笑。 “等着您赐名呢,”子歌一挑长眉,“但因它毛色偏红,马师们私底下都叫它赤兔。” “不好不好!”慕容音眉心一蹙,跺足道,“马师们惯会拣前人的牙慧,本王都还没赐名,他们就竟敢瞎叫?至于这匹马的名字嘛……” 慕容音眼珠一转,径自坏笑起来,子歌也不多说,一拱手便告退了,宛儿瞥见子歌离开,也随着悄悄出去。 …… 华音阁外,一条幽径直通后园,阳光透过疏枝,碎银般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子歌快步走着,面上全然不见方才的轻松,唯剩沉重。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子歌停足回身,只见宛儿朝他快步行来,面容隐隐含着愠怒。 “混账!”宛儿素手高高扬起,狠狠便甩在子歌脸上,子歌也不闪躲,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略显狼狈地偏过头去,脸上已多出几道指痕。 “那天晚上送信给小王爷,让她出门去灵鹫寺的人是你!你知不知道她差些死在那?睿王和郡主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害她!?” 子歌垂下头,沉默着,他真的无话可说,当日皇后身边的人来告诉他,让他以怀王的名义约见慕容音,其他的却并未多说。子歌虽已决心与薛皇后和宁王之间断绝联系,但皇后待他一家人恩重如山,犹豫后,子歌还是答应下来,也暗自告诫自己,那将是他为皇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可子歌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最后一件事情,竟差些让慕容音送命…… 子歌自认罪无可赦,但那日睿王说的话还犹在耳边,他只能以守护来洗刷这件不可饶恕的罪孽。 “为什么不说话!”宛儿怒瞪一双杏眼,眸色灼如烈火,“你以为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是不是!华音阁中有这个身手的能有几人!?你既身在睿王府,为什么还要当宁王的走狗!” “我……”第一个字刚刚出口,子歌却又将剩下的话咽回喉中。 他本想告诉宛儿,告诉她……自己早已不是皇后的人,他也不是有意去伤害慕容音,但子歌忽而想起,自己的话,宛儿或许一个字都不会信。 “你什么你!?”宛儿看他沉默,更以为他是无言可辩,素手一扬,又要给他一掌。 “宛儿住手!”语声从身后传来,宛儿回身一望,慕容音不知何时已到来,正定定地看着她和子歌。 “主子……”宛儿侧身垂眸,她虽恼恨子歌,却也不想毁了子歌在慕容音心中的地位,这么多年的守护和陪伴,宛儿也想再给子歌一次机会。 见慕容音朝着自己缓步行来,子歌猛然一跪,似乎他的膝盖骨,都要磕碎在青石板路上。 “主子,属下昏愦,险些酿成大祸,事到如今,已不敢求您原谅。您若不想让子歌活着,子歌这条命,便交由您处置。” 慕容音冷眼打量着他,气氛一时凝肃。 宛儿也提起裙裾,随着子歌并肩跪下“主子,奴婢昨夜曾说,您若信奴婢,便将此事交给奴婢办。奴婢愿意再信子歌一次,您呢?” 慕容音轻轻勾勒出一抹笑容,眸中却含着冷冷的讽意,跪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怀王的影卫,一个是宁王的细作,这都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纤手一指,慕容音朗声道“你们两个,不管从前到底做过些什么勾当,卖过我多少次……但既入了华音阁,便是我的人,一颗忠心,独予我慕容音。” “是!” 两人齐齐叩首在地,慕容音一转身,径自吩咐道“起来,都起来吧。随本王去驯马,驯完马子歌再教我练剑,你那招飞鸿踏雪,我使出来就是不够好看……” ………… 枣红马是上好的良驹,不过天功夫,已十分听慕容音的话,只要慕容音轻轻一唤,它便会摇头晃脑地朝她跑来。 雍京繁华的街道上,两人并肩行着,最后驻足于千乐楼前。 时隔多日,慕容音还是不能忘却许慕宽当夜讽刺她轻信消息、不加辨别的事情,是以不等怀王和许慕宽联络,她便自作主张带着宛儿来到了千乐楼。 大剌剌进门坐下,楼中小厮见她衣着华贵,不敢怠慢分毫,忙不迭便要将她请到楼上雅间,慕容音却一摆手,坚持要坐在大堂,还占据着堂中最显眼的一桌。 小厮一脸恭敬地侍立在后,小心翼翼问“姑娘想吃些什么,敝店今日所有师傅都在灶上,您可放心点!” “那感情好!”慕容音一拊掌,轻飘飘道,“我呢也不费事,你就给我上四品菜,一品三丝驼峰,一品喜鹊登枝,一品如意乌龙,甜品嘛……就要棠花吐蕊好了。” 小厮面目一愣,除了这三丝驼峰隐约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其他的三样菜,可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哦对了,茶水也不能将就。”慕容音微露笑意,曼声吟道,“余寒雏雉鸣深林,新水游鱼趁落花。你就给我上一壶这个,办好了重重有赏。” “是,是。” 宛儿见他站着不动,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还不快去!愣着做什么?” “这……是!”小厮见她实在不好招惹,只好一点头,转身却奔向楼上。 第二十三章 马儿要吃草,王爷要胡闹 沉香燎尽,一只素手将熏炉盖揭开,细细香匙伸进炉中,将尚有余温的燃灰扒到铜盘中,心情正好之际,门却被猛然推开。 “素衣姑娘,楼下怕是要出事。”那小厮气喘吁吁,正是方才伺候慕容音的那位 肖素衣拂然转身,一脸不豫道“慌慌张张的像个什么样子,楼下怎么了,慢慢说!” 小厮一抹汗水,咽了咽道“方才来了个小姑娘,看衣着倒像是哪个府里出来的小姐,点了四样菜一壶茶,都是咱们楼里没有的,看样子,怕是来者不善。” “小姑娘?”肖素衣一抿唇角,“你先别急,她点了些什么菜?” 小厮记性倒是不错,转眼便将慕容音方才说的菜名一一报上,但眼神随即一转“只是那茶,她吟了句诗,我只记得是什么鸟鸣深林,鱼游落花……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用不用进去问问公子?” 肖素衣捋了捋发丝,不悦道“多大点事就要问公子,她点那四道菜都是宫里才有的御菜,咱们楼里纵是做得出来,你难道敢给她做?” 伸手一整衣衫,肖素衣转身推门“管她是谁,先去会会再说,咱们做的正经生意,这许合记的牌子,还怕得罪了谁不成?” 方跨出门槛,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依稀是谁等上菜等的急了,听那架势,只怕一时再不上,她马上便要掀桌。 “这声音熟悉的很,”肖素衣将身子探出栏杆,俯身凝眉一看,摇扇坐在堂中的,不是慕容音却是谁? 桌上早已送了些蜜饯干果,她身后站着宛儿,两人你一颗我一颗,眼看吃的是不亦乐乎。 “原来是她啊……” 肖素衣温然一笑,款步下楼,行至慕容音身前,一福身子,语声清傲,却又不乏恭敬“方才可是姑娘点的菜?” “姑娘是谁?”眼前突然多了位紫衣美人,慕容音不觉也收了怒气,含笑眼波打量在肖素衣身上,肖素衣一愣,方才还张扬跋扈的人突然谦冲起来,倒让她有些吃不下。 “贱名素衣,是此间掌柜。” “好名字,素衣染尽天香,玉酒添成国色。的确是好名字!”慕容音用扇子敲着掌心,话锋随即一转,“不过这千乐楼是许合记底下的商铺,怎么这儿的主人,却是个女子呢……?据我所知,许家可没有女儿啊。” “姑娘多心了,”肖素衣浅浅一笑,“在下只不过是五少手底下的一个小小掌柜,这千乐楼的主人,当然只能姓许。” 慕容音看她提到许慕宽,顿时正中下怀,笑道“正是正是,不过我来这是来吃饭的,可为何等了这半日,却是连茶水都未上?” “姑娘您这就是强人所难了,”肖素衣仍旧客气,但话语却毫不松软,“您点那几道菜可都是宫里才有的,咱们若是做了,便是大不敬之罪。” “那茶呢?”慕容音偏头看向门外,“若是一道都上不出来,我也不为难,叫你主子出来给我道歉,咱们便揭过不提了。” “姑娘……您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无理取闹?”慕容音眉心一琐,冷声道,“莫不是你们千乐楼店大欺客,菜上不来,还拒不赔礼。让你们主子出来,你叫是不叫?你若是不叫,我可要叫了。” “姑娘请便。”肖素衣仍淡淡笑着,许慕宽在楼上闭门休息,根本听不见楼下这片闹腾,楼上那么多房间,慕容音能找着他才怪。 “好,你听着!”慕容音脸上忽而抑制不住地露出笑意,一拍手掌,轻唤道,“许慕宽!” 厅内无人回应,片刻后,一匹枣红小马踢踏踢踏跑进堂中,一直到慕容音身前才停下,不停用头去拱她的肩窝。 “看见没,这就是许慕宽,是不是你家主子?” 堂中顿时爆出一阵哄笑,正是饭点,慕容音又占据着最显眼的一桌,方才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她身上。 小红马轻嘶一声,人立而起,顺便踢翻不少桌椅,许是因为马师喂得太饱,小红马尾巴一甩,地上顿时掉落了几坨冒着热气的马粪。 “许慕宽,你怎么不讲卫生呢?” 慕容音拍着桌子,俯身大笑起来,今日在许慕宽的老窝让他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她心中那怨气总算是消了,正是得意之时,却浑然忘了眼前的处境。 肖素衣一拍桌子,冷声厉喝“慕容姑娘!楼里的人若是做错了事,掌柜自然可以出来赔礼,可这明明是你无理取闹在先,还用马来折辱我家公子,是非曲直,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放肆!”宛儿抢步横在慕容音身前,冷睇着肖素衣,“你既知姑娘是皇姓,还敢如此无礼?” “宛儿你温柔些,”慕容音意态闲闲,一面哄马,一面笑道,“好没规矩的丫头,你先牵着许慕宽出去吧,大庭广众下失禁,回去让马师抽他鞭子。” 周围又是一阵轻笑,肖素衣眼看她再三侮辱自家主子,双手早紧紧捏起,但在大燕雍京,她却不敢招惹慕容音,只得将这口恶气咽下。 慕容音心满意足,手负在身后便要进后园,楼上忽而传来声响,一位萧疏轩举的白衣公子稳步而下,通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却更显得他不染凡俗,恰似谪仙。 “请小王爷移驾到后院踏云驾鹤居,你们先上一盒四喜四甜,蜜饯海棠不用新渍的,取去年那坛。主菜要清蒸江瑶、炖鸡丝燕窝、清炒嫩笋、鸭条溜海参,再上一壶极品毛尖,方才小王爷那两句诗,便是昔年周先生过信阳饮毛尖所作,不怪你们不知道。这一餐饭,权当许某请的小王爷。” 许慕宽笑着步下,他一直都在楼上居高临下看着,慕容音如此架势,他也知道若是今日自己不现身,她决不肯轻易罢休,索性等她先闹够,自己再下来。 肖素衣敛衽告退,许慕宽行至慕容音身边,抬手一请,随即当先向后园行去。 第二十四章 好快的现世报! 闹腾了半日,慕容音腹中空空,听他方才叫了那么多菜,肚子一时也叫嚣起来,欢快随他来到后园踏云驾鹤居中,一进门,却见怀王正一脸沉肃地坐在桌前,慕容音见到他,不由往后缩了缩。 “怎么阿音也来了?”慕容随眉头一皱,他今日只密见许慕宽一人,不妨却见到她,心中顿生不悦,面上却依旧平和。 “我……我来瞧瞧。” 许慕宽却笑道“过前厅时恰逢她来用饭,既是熟识,不妨也一同用餐,左不过多添一副碗筷。” “是是是,慕宽兄说的是。”慕容音乖巧坐到怀王身边,生怕方才自己大闹大堂的事情被他知道。 片刻功夫,肖素衣便领着一众侍女将菜呈了上来,许慕宽顺口一问“堂中可都打扫干净了?客人可都还好?” “都好,就是马粪味道有些难闻,但已清扫十之八九。”肖素衣话不多,说完便行礼告退,怀王脸上疑色更浓,不禁问,“马粪?” “嗯……”许慕宽淡然点头,慕容音眼看他就要将自己做的好事说出,赶紧出口截道,“这好好的大堂……怎么会有马粪呢?定是那素衣姑娘弄错了!” 一面说,还一面用眼去瞪许慕宽,但怀王何等敏感,马上就察觉此事定与慕容音脱不了干系,冷脸看向她,郑重道“此事是你做的?” “我……我,”慕容音闪躲着,她知道怀王向来严肃,谁知刚刚报了心头恨,把柄就又落在人家手中,只能一垮肩膀,嗫嚅道,“我不是故意让小红跑进来的……” “小红?”许慕宽突然插言,“小王爷的马改名了?方才不是还与在下同名同姓么?” “你别说了……”慕容音瘪下嘴去,心中更是对许慕宽恨到要死。 那边怀王一听这三言两语,马上便将方才堂中的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也恼怒,一向在众人面前温雅识大体的妹妹,怎么私底下会这样调皮! “慕容音!”怀王一拍桌子,喝道,“身份是为了提醒你该做什么事,而不是让你胡闹时有倚仗!你如此以富贵凌人,将祖宗教诲置于何地!” “我……我不是。”慕容音悄悄用眼神去向许慕宽求助,但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根本不愿对自己多加理会。 “赶紧向许公子认错赔罪,要不然仔细本王告诉睿王叔,看他怎么收拾你!” “别、千万别!”慕容音赶紧拉住怀王衣袖,“爹爹最近看我看的严得很,你千万别告诉他,我道歉就是。” 言毕转向许慕宽,一福身子道“许公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今日之事,是阿音年幼无知,望你莫怪!” 话音刚落,又狠瞪许慕宽一眼,才又坐回桌前。 怀王还是冷着一张脸,许慕宽也不看她,慕容音越想越委屈,眼泪忍不住便要落下来,又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哭的模样,便转过身,偷偷用衣袖去拭泪。 趁着慕容音转身,许慕宽手一抖,一包白色粉末登时落入慕容音面前汤碗中,顷刻间便化得无影无踪。 怀王看了一眼,却也绝口不问,慕容音回身过来时,自觉委屈,不愿提箸去夹桌上的菜,只一个劲喝汤。 片刻后,她忽然一头栽在桌上睡死过去,怀王伸手摇了她几摇,却都毫无反应。 许慕宽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药不伤身子,两个时辰内她也决计不会醒。是就放这,还是抬进里屋睡?” “本王抱她进去。”慕容随将她拦腰抱起,丢到里屋床上睡好,这才又转出来。 桌上已被收拾干净,唯剩两杯清茶,慕容随撩袍与许慕宽相对而坐,忽而问“今日商谈要事,为何要将她也带来?” “怀王信不过她?”许慕宽慵自吹散茶烟,淡淡道,“你过虑了,横竖她都睡过去了,带她来也没什么。” “此事牵扯过大,本王不可不慎重。倒是宣平王,做事应当谨慎些……你来雍京才两个月,宁王便开始注意你,若是他知晓你与许家并无关联,那本王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许慕宽却傲然一笑,眸中狂色涌现“本王既然敢只身来你大燕雍京,自然就不怕被人知晓。再说……许家的五公子,难道不该是个纨绔子弟么?” “好,不愧是大魏的宣平王,这份胆识,堪称天下第一!”慕容随乃是由衷称赞,许慕宽却仍是淡淡笑着,既不自谦,也不自夸。 又饮下一口清茶,许慕宽才悠然开口“昨夜王都传书,我朝中已决意派兵攻打大燕南境康州、毫州,大军走涿阳道,势在收复五十年前被大燕夺去的九座州府。” “宣平王好快的手脚,”慕容随轻笑着饮茶,从他与许慕宽两人结盟开始至今,不过才短短数月时间,许慕宽便能让一众谋臣在大魏朝中挑起争端,蛊惑魏皇同意发兵大燕南境。 “谁带兵?” “我那位二皇兄,他麾下十万亲军,号称精锐。”许慕宽微微哂笑,面有不屑。 “祈南王?”慕容随面目先是一凝,随即笑道,“若是祈南王……那我大燕可要笑纳了。” “这样最好,记得往死里打。”许慕宽懒散往后一靠,“他们的粮草、行军路线还有战前布置我基本都告诉你了,你可要好好准备,最好将他的亲军耗在大燕境内,当然能活捉他最好。以怀王和薛大人的速度,想来两个月即可结束战事。你今日如何帮我,三个月后,我就如何帮你。” “那本王先行谢过。”慕容随眸中掠过一抹自得,他已可以预见,自己得胜归来的场景。 “谢什么?”许慕宽眼中一闪凌厉,“你我只不过各取所需,将他们拉下马,你我便离各自的皇位更近一步。此事一结束,往后再见之时,你我难道还会顾忌此刻一同谋划的情分?” 慕容随朗声一笑“宣平王说的是,将来战场上相见,你我可谁都不必手软。” 第二十五章 画师柳三 温软的衾被裹在自己身上,睡梦中,慕容音恍然觉得有一只手在捏她的脸。 “阿音,阿音?醒来……” 双臂往头顶长伸,惺忪中睁开眼,这却不是在自己的华音阁,窗外尚是白日,床前蹲着一人,正用一双笑眼看着她,这欠揍的笑容,不是许慕宽又是谁? 许慕宽朝她眨眨眼,忽伸出根手指,往她眼角探去,却被慕容音猛一掌扇开。 “干什么?” “别动!”许慕宽一手按住她双臂,一手又朝她眼角探去,“你这有眦垢。” 将食指伸在慕容音眼前晃了晃,许慕宽抓过一块纱巾将自己指尖擦干净,慕容音脸一红,除了睿王外,这还是第一回有别的男人摸她的脸,虽只是碰了眼角,但眼角也是脸上很要紧的地方。 到此时,慕容音才想起来问自己为什么会睡过去,“怀王兄呢?我怎么会睡着了?这又是哪?” 许慕宽有心使坏,故意道“怀王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这是踏云驾鹤居里屋,我们吃着饭呢,吃着吃着你就睡着啦。” “是吗?”慕容音一脸惊异,“我怎么可能在吃饭时睡着?我又不是小孩子!那又是谁把我弄进来的?” “我呀,看你一头睡过去,我就把你抱进来了。” “你!你敢碰我!谁准你抱我的!”慕容音一把揪住被子护在胸前,又伸一只手去摸身上衣衫,发现自己衣衫完好,才渐渐将紧揪被角的手松开。 忽又一转眼珠,狡黠道,“不对!我睡着的时候怀王兄还在,他怎么可能让你抱我进来,肯定是你撒谎,你个谎话精!” “聪明极了!”许慕宽想看她窘迫的目的已然达到,便笑着拍手称赞,“若是当日在灵鹫寺中也这般聪明,又何至于会被人捏住小命?” “你还敢提?”慕容音一骨碌翻身爬起,怒瞪着他道,“当日说我笨,现在又夸我,你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许慕宽瞧她翻身的样子,又捉弄道“衣裳落到肩头了……白生生的,被我看去了便宜。” 慕容音赶紧朝自己肩上捂住,发现衣服好端端的,心知又上了他的当,索性一扭头,再不理他。 可许慕宽又喋喋不休道“不过阿音玉楼若是能让我看看,我纵是再让你打一巴掌,也是心甘情愿了……” 慕容音一时莫名其妙起来,她的玉楼……难不成是指华音阁? 许慕宽一个男子,岂能到她的闺阁中去!只是慕容音不知道,许慕宽说的玉楼乃是指女子双肩,道家就是以玉楼指代肩的,慕容音不问道求仙,自然不明白。 唤宛儿进屋梳好发髻,宛儿虽惊奇他两人为何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却也不敢多问,忙着帮她梳整好,又谢过许慕宽,主仆两人共乘在小红马上,按辔徐行,一路归于睿王府。 ………… 天气渐热,哪怕在夜间,华音阁也要大敞门户,屋内更是早已凿了冰,日夜有婢女在旁摇扇取凉。 天色如水,一勾淡月宛在纱窗外,慕容音是惯会享受之人,早早便吩咐人在丹青湖畔支起纱帐,萍风一过,几丛修竹簌簌作响,慕容音懒卧在纱帐内,倒闻得满院荷香。 自大闹千乐楼后,慕容音便再未见过怀王和许慕宽,偶尔想去找薛简打发时间,却也被告知他公务正繁忙,百无聊赖之际,她也只能自己躲在府中作乐。 午后闷极无聊,心中忍不住便想使坏,慕容音偷偷跑到睿王书房外,准备猛推门吓他一吓,却见书房周围的下人都被远远遣开,房门紧闭,慕容音顿时好奇之心大起。 蹑手蹑脚靠近书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低语,慕容音伸手将最下格窗纸捅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看去,屋中除了睿王外却别无他人,慕容音心下大感纳罕,方才与睿王爹爹说话的,到底是谁? 凝目看去,慕容泽仍靠坐在书桌之后的座椅上,慕容音正想动,睿王却突然起身,反倒吓得门外的她身躯一颤,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行踪,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往里瞧。 门内片刻无反应,慕容音才又悄悄抬起头来,却见睿王已行至书架前,手不知往哪个地方一伸,身后墙上竟悄无声息裂开一道门,慕容泽一闪身,人已径自步入,他身影刚刚消失,墙竟又合为一体,不见一丝缝隙。 慕容音悄悄捂住嘴,她从不知晓书房中还有这样的机括,见爹爹进了密室,慕容音心想,“对啦,方才与爹爹说话那人,定也是从密道中来,又从密道中去!” 自以为窥破天机,慕容音得意地拍拍手,方才弓腰偷看半日,再直起身来,却是腰酸颈疼,也不再窥视,快步便回了自己居所。 人虽离开书房,慕容音心中却对那密道时时记挂,总想着那日定要来探它一探,若是发现了什么要紧之事,也得赶紧告诉怀王,方不辜负他娶了朱惜华的一番美意。 一路悄悄回到华音阁,即使对宛儿,也绝口不提她方才去了书房偷听一事,忽想起今日宫中有画师要来给她绘一幅丹青,这才用清水拂面,收拾梳妆起来。 说起这画像的事情,慕容音也是无奈至极。 燕帝看她年岁渐长,便留意着想给她许配一门好亲事,但慕容音一心扑在薛简身上,对其他男子毫不上心,燕帝也知她心思,便差人来替她画一幅像,以做将来备选之用。 宛儿才将手中檀梳放下,便有婢女通报画师已到华音阁,慕容音不情不愿地起身,缓缓行至假山上的凉亭中,眼神往下一瞟,已有婢女引着两名年轻男子前来。 靠后行的那人手提画箱,约莫是个小厮模样,当先那人却是丰姿隽爽,湛然若神,慕容音眼眸一凝,若非早已知道他的画师身份,差些就要以为是那个府邸中教养极好的公子。 柳无垠初入睿王府华音阁时,便觉这位睿小王爷不似其他王公贵女般动不动就以富贵凌人,反倒似是个谦和之主。自己虽只是画师身份,但前来接引的婢女个个谦恭有礼。 又看她园中布置,颇得章法,更料想她是个胸有丘壑之人,入府之前的百般不愿,早已消弭的无影无踪,唯剩对那位郡主的期盼。 最后被引着上了假山,抬眼往亭头一看,“知语”二字横悬匾上,左右各有一句黑底银字勾勒而成的楹联,随意一读,却是两句诗 草萤有耀终非火, 荷露虽团岂是珠。 面上不动声色,柳无垠内心却对慕容音欣羨起来,颇感她见解独特,与其他女子不同。 微一抬眼向她看去,入目便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面上薄施粉黛,丹唇微染,温雅之余,却又透着些狡黠灵动,只是一眼,柳无垠便沉沦于她的眼眸中。 心神虽有片刻荡漾,但柳无垠万万没忘记此行目的,长作了一揖,恭敬道“在下柳三,奉命来给郡主画像。” 慕容音轻轻点头,温然道“既如此,那便劳烦柳画师。”鬓边流苏随着她轻摇,在阳光折照下闪出晴芒,却又显她气度谦冲。 第二十六章 夜探密道 柳无垠再次行礼,随他前来的小厮也将画具一一摆开,他蘸墨提笔,细细勾勒出慕容音的轮廓,柳无垠只觉画中人更是画在心上,每一笔都用足十成十的心。 那边,慕容音端坐椅上,身后虽有软垫,但大半个时辰过去,腰上早已又僵又酸,忍不住便想伸手去揉,可那柳画师每次向她打量,眼神都有礼谦恭,不随意乱扫,也丝毫不含赏玩之意,心中也就对他多了几分欣赏,便也忍着不动。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一幅丹青堪堪完成,宛儿扶着慕容音起身,她也不去看那幅画,只先向柳无垠道谢,才不紧不慢地向画看去。 “柳画师果真是工笔大家,”慕容音说得发自真心,她从小学画,睿王府中更是收藏了不少名画,她眼力自然是极好,只见那画中人栩栩如生,慕容音打量过去,倒像是照镜子般,眼角眉梢,无不相像。 柳无垠含笑还礼,语声清润如水“郡主过奖,您绘的丹青,才是令人称羡。” “柳画师折煞我,”慕容音嘴上谦虚着,心中却不乏得意起来,忍不住便道,“天光尚早,不知柳画师可否再为我画一幅像,方才这幅您带回宫交差,再画一幅,留给我收着。” 柳无垠心下一喜,能再多看她几眼,自然是求之不得,便敛了心绪,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慕容音重坐回椅上,却自后吩咐宛儿取来一台琴,柳无垠心下明白,这是要描摹她的抚琴之姿,重新铺开画卷,正要提笔,却听慕容音道“柳画师,还请将我画在画卷左侧,右侧留白。” 柳无垠轻轻颔首,又凝墨绘她入卷。 方才与慕容音说了几句话,柳无垠不免放松起来,忍不住便挽了袖口,露出一截里衣,慕容音眼神一瞟,顿时凛然。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丹青已成,比起上幅画卷更是形意长留,仿佛画中人马上便要从卷中走出。慕容音眼含淡笑,再次敛衽为谢,柳无垠也拱手为礼,却感她比方才疏离了些。 天边淡染一抹斜阳,柳无垠不便久留,收了第一幅画卷,便由婢女引着出府。 慕容音看着留下的那幅画,越看越爱,吩咐人收回房中铺好,径自去游玩不提。 是夜,溶溶月光透过窗棂,慕容音站在一张巨大的书桌前,不停往画卷上落着笔。 宛儿凑过头一看,忍不住便笑出声来,整幅画卷笔致萧萧,赫然是白天柳无垠帮她画的那幅,只是原先右侧留白的地方,被慕容音添了个执箫在手的人,眉目间依稀能辨出是薛简。 慕容音专心落着笔,一皱眉道“你笑甚?有甚好笑?” 宛儿闭嘴摇头,心中却是一阵怅惘,她如此倾心薛简,倾心的近乎痴迷,只可惜……云无意,怎奈风起? 且不说薛简本人到底愿不愿意,光是燕帝和睿王,便不可能将她许配给薛家的人。 思虑这些,宛儿忍不住一声轻叹,慕容音又不明白,便问“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宛儿自知失态,只得赶紧找话搪塞“没什么,只是我瞧这一幅画卷,您画的这一半,可差柳画师的差好些。到底人家是宫廷画师,御笔就是不一样。” 慕容音却冷哼一声,不屑道“你当真以为他是个画师?” “不然呢?”宛儿仍假装比较着两人的工笔,不时摇头,不时轻叹。 慕容音又是一声冷哼“我若没瞧错,那狗屁柳画师,定是柳国公家的小公子。柳三柳三,不就是柳家三公子柳无垠么?皇上喊他来睿王府给我画像,定是想让我嫁给他,让他来和我先见见面,日后好相认罢了!” 她倒是没有忘记,前世柳国公府力顶怀王,结果偏偏没料到宁王会逼宫篡位,事后柳国公府虽伏低做小苟全自身,可还是没有逃过最后被秋后算账的命。 柳氏一族连连遭到打压排挤,也只有这个叫柳无垠的,算是柳国公府在朝堂上仅存的硕果,慕容音死的那年,柳无垠已经爬到户部做了侍郎,只是虽有耳闻,却从未见过柳无垠的面罢了。 她一直觉得,柳无垠在前世那风云诡谲,人人都如履薄冰的朝堂上,还能有立足之地,想来必然是个城府极深之人,怎么如今一见,这人倒是一身磊落的模样? 宛儿眉尖一挑“您又是怎么瞧出来的?我瞧那柳公子也不错啊,看他今日对您那副模样,您若是嫁了他,岂不比嫁给薛大人好得多?” “谁要嫁他了?”慕容音脸色一变,啪一声便将画笔拍在桌上,“区区一个柳无垠,怎会比得上薛简哥哥?反正我是不嫁,爹爹若是逼我,我便进宫找皇上闹去!对了,爹爹呢?” “王爷进宫去了,”宛儿嘴一撇,又问,“您是怎么瞧出来他是柳国公家的?” “他自己告诉我的呗,”慕容音神色得意,“他画画挽袖口时,里衣袖子露出来一截,上头有一片银线绣的柳叶,他背着太阳,我瞧的真真的。这样的柳叶,只柳国公府子弟的衣袖上才会有,我从前便见过。只是这柳无垠,一年四季跟着他大哥到处跑,也难怪我不认得他。” “却是这样,”宛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一拍脑袋,“哎呀,方才尽与您闲扯,倒把正事给忘了!” 慕容音斜睇她一眼“什么事?” “方才王爷传信来说,他接到圣旨,要率军南征,至少两个月才能回来,让您这段时间中行事小心些,眼看着宁王禁足期就要满了,让您莫去招惹他?” “爹爹要出征!?”慕容音瞪眼便叫起来。 “不是睿王爷,是怀王爷。”宛儿又小声补了句,“您那兄长……” 慕容音狠瞪她一眼“为什么要出征?和谁打仗?” “大魏,那边儿打过来啦,听说还是个皇子带兵。陛下有意磨炼咱们王爷,便让他去了呗。”宛儿知晓不多,仅知晓的这些,还都是慕容随告诉她的。 “有趣有趣,”听到这般刀兵之事,慕容音却拍手而笑,“他们来的是皇子,咱们去的也是皇子,这叫绿豆对王八……你说是不是?” “哎哟我的主子,您怎么能这么说怀王爷,”宛儿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才悄声道,“那可是您亲兄长……” “闭嘴!我说说怎么了!”慕容音一抿嘴唇,打发道,“你下去吧,我也该睡了,若是爹爹回来的太晚,你留心给他送些宵夜去。” 宛儿嫣然一笑,随即福身告退。 打发走宛儿,慕容音暗自忖道“怀王不日便要出征,爹爹也不在府里,我正好去瞧瞧他书房里的密室,若是发现什么宁王的把柄,倒要赶紧去告诉怀王。” 主意已定,慕容音当即换了灵便衣裳,自侧门溜出华音阁,往慕容泽书房而去。 睿王不在,书房中黑灯瞎火,屋外自然也无人侍候,慕容音闪身进屋,又将门小心关上,轻步来到书架前,按着记忆往左边摸去,一格格摸索过去,却没发现一丝异样。 心灰气馁之时,慕容音猛然想起,爹爹书架上放着一本琴谱,睿王从不习琴,那本琴谱的书角却已卷了页,想来……开门的机括定与这本琴谱有关。 伸手去摸每本书的书角,果然,在左边第三格的中间,摸到一本卷了页的书,同其他光洁平整的书不同,这本书竟然扯不动。 慕容音伸手一探,书棱背后,果然有一根细细的铜线,横下心用力一扯,身后墙上果然裂开了! “我果真聪明!”慕容音心下大喜,摸了火折子便悄声步入。 刚刚站定,还未来得及点燃手中火折子,身后石门便突然关紧,黑暗顿时将她笼罩其中,忍不住惊呼一声,转身去推石门,可逾千百斤重的石门却是丝毫不动,石壁上的油灯却毫无征兆地亮了。 第二十七章 倒霉挨揍 慕容音又是一惊,但有了灯光,她也不如方才那般害怕,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身后是推不开的石门,慕容音又一心想窥破密室的秘密,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还是一成不变的景象,既没有预料中的秘密档案,也没有她猜想那价值连城的珍宝,前后左右都是石壁,却也不知着密道到底通向何方。 约莫又走了数百步,前方忽而开阔起来,左侧也出现了一条不怎么惹眼的岔道,慕容音思索片刻,提步往岔道行去。 不如预想中的那么长,只是片刻功夫,岔道便已到了头,尽头处只是一间石屋子,四围墙壁上挂着些鞭子铁链,地上还有个烧尽了的炭盆,隐约像是刑讯的地方。 慕容音顿觉无聊,转身便要离开,面前却突然落下一道石门,将她的来路封死。 慕容音急得用手去推,却是徒做无用功,石室中一灯如豆,再加上周围那些刑具,更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焦灼害怕之下,慕容音扯嗓大喊起来。借着火光一看,显然这间石室已很久都无人踏足,心头一时绝望,蹲身抱膝坐下大哭起来。 她只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求救声传不出去,爹爹也不知道自己在此处,没人来救,她定要渴死饿死在这……说不定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早已变成一堆白骨。 想到这些,慕容音哭得更伤心,眼泪也流得更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音只觉得自己嗓中干渴,又渴又乏,再也支撑不住,渐渐倒在稻草堆上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睡了片刻,黑暗中好似有机括声传来,慕容音陡然惊醒,睁大眼向石门看去。 可片刻后,那机括声又停了。慕容音瑟缩着退到墙角,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她若不多事,此时说不定在华音阁中睡得多舒服。 瞎想之际,机括声再次传来,可同先前一般,未响多久,那声音便停了下来,周围复归于寂静。 如此重复了次,机括声响也越来越近,慕容音突然感觉到刺眼,石门已悄无声息打开,两人持着火把在外,一手还按着剑柄,中间拱卫着一人,正是睿王! “爹爹!”慕容音猛然从暗中扑到睿王怀中,方才受了好大惊吓,现在又突然得救,一时间,慕容音又是哭又是笑。 两名护卫一惊,差些便要拔剑,看清楚是小王爷,几人又惊又疑,心下也暗松了口气,庆幸这总算是虚惊一场。 原来睿王深夜出宫,从来不走宫门,都是往这条密道走捷径,方才他刚刚步入,便见密道中灯火齐明,已然是有人闯入,当即启动总消息机括,将密道中所有石门全部落下,又召来护卫逐一排查,慕容音方才听到的一阵阵机括声,便是护卫一道道开门的声音。 睿王虽有一腔怒气,可毕竟当着属下,不便发作,只拉着慕容音的手,将她连拖带拽带回书房中,临出密道之际,慕容音有心去看他如何开门,睿王却要她背过身去,语调严肃,全然不见平日的宠溺。 遣退两名护卫,慕容泽径自坐下,面目严肃,慕容音只觉得爹爹看自己的眼神锐利至极,也不敢撒娇打诨,只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 父女二人谁都不说话,过了良久,慕容音实在忍不住,才小心翼翼开口“爹爹……?” 睿王仍不说话,又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可语声中,沉肃之余却含了疲累“阿音,我是不是把你娇纵坏了?你可知你方才去的是什么地方?” 慕容音默然摇头,听这口气,慕容音发现,同自己从前翻墙出府相比,今夜的祸似乎是闯大了……直觉告诉她,今晚要遭殃! “你不知道我便告诉你,”睿王捏了捏拳,面色仍不见转霁,“那是通往宫里的,除了我和皇上,知道这条密道的不超过三人!方才站在我身边的两名护卫中,有一人便是宫里皇上身边的内卫!” 慕容音心头一惊,乍回想起,果真觉得那名护卫眼熟,原来是去给燕帝请安的时候见过。 此番他跟在睿王身边,定是方才护送他出宫,不妨却撞到自己闯入密道,这样机密的地方被自己闯入了,他回宫定要禀告燕帝,若是燕帝因此对睿王爹爹起了嫌隙,觉得睿王爹爹想用自己影响燕帝,进而把持朝政…… 惨了惨了…… 慕容音越想越觉得害怕,只觉得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她知道皇上对爹爹、对自己虽然仁慈宽和,但皇上还是皇子时,为了皇位可残害了不少手足,睿王能周全到现在,一则是因为当时他年纪尚小,无力与燕帝争;二则是因为两人乃是一母所生,燕帝也舍不得对这个幼弟下手。 但这些年来,燕帝明里暗里还是防备着睿王,慕容音生下来便养在睿王府,对睿王的亲切全然不是燕帝可以比拟,若是涉及到大事,她这个亲生女儿在燕帝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睿王向她招招手“你过来,告诉爹爹为什么会闯入那里?” 慕容音移步到睿王身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将那日偷看他进密道的事说了,但绝口不提关于怀王的任何一个字。 睿王听过,叹了口气,又肃穆开口“你可知,若是换了别人,私入禁地……要如何处置?” 慕容音又摇了摇头,眼神盯在自己鞋尖上,又听睿王轻叹道“换做是别人,早关在那闷死了,但是你……爹爹今日要罚你,你别怪我。” 慕容音还未听出睿王的言外之意,只以为这件事已经过了,狡黠一笑道“那爹爹便轻轻打我两下出出气,我以后再不去那鬼地方添乱了!” 睿王轻轻拍了拍她,忽抬高声音“来人!” 还未等慕容音反应过来,方才那两名护卫已站在了她身后。 慕容泽挥挥手“拖下去,杖责二十。” “爹爹!”慕容音陡然反应过来,伸手便死死抱住睿王的腰,惊惶着一双眼看他,可慕容泽丝毫不为所动,两名护卫一犹疑,各自抱住她一只手,用力便往外拖。 “我不去!”慕容音势单力薄,哭喊挣扎之余,哪是这两个护卫的对手,最终还是被拖离书房。 慕容泽无奈坐下,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只是想让女儿记住,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好玩之事,更是不该随意好奇,若是普通人,后果最严重不过是吃些小亏;可慕容音身为皇族,若是随意好奇窥探,最严重,便有可能丢掉性命。 第二十八章 再见冤家 子时早已过,可华音阁却是灯火流漫,所有婢女都忙进忙出,面上甚是焦灼。 慕容音无力伏在床上,痛到脸色惨白发灰,二十板子虽光响不重,但她身子娇嫩,哪受得了这份苦,只不过挨了十多下,便痛晕过去,打人的护卫也有心放水,见她一闭眼,赶紧喊等候在旁的大夫将她送回阁中,又赶着去向睿王复命。 宛儿焦灼之余,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小王爷怎么会偷溜出去,再回来时就伤成这样?虽明知她定是闯了大祸,但心疼还是盖过了埋怨。 医女小心剪去她伤处衣裙,直忙活到后半夜,才处理完所有伤口。 慕容音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伤处上了药虽觉得舒服些,但她伸手一碰,伤处顿时又像被火烧了般,疼得她不住痛嘶。 宛儿端着刚煎好的药过来,见她将脸埋入枕头,泪水早已将枕头沾湿,更是心疼的不得了。 “主子,起来喝药吧。”伸手去扶她的肩,却被她一把将药碗掀翻在地。 “走开走开,横竖我是没娘的人,留我在这痛死算了。”慕容音梨花带雨,说的是惨惨戚戚。 宛儿将她打翻的碎碗收拾好,笃悠悠道“睿王爷可没来呢,您说这些他可听不见。再说,您要是痛死了,谁嫁给薛大人去?” “嫁什么嫁?”慕容音抬手一抹泪,“屁股都裂成四瓣了,谁还要我呀?给你也被人按住打一顿试试?还有爹爹也是的,让人打了我,却都不来瞧我一眼。” 说着又抽抽嗒嗒掉下泪,宛儿看她还有力气发牢骚,心头担忧又去了大半。 “您不用担心,方才上药时奴婢瞧过了,您那屁股还是两瓣。倒是您闯什么祸了,王爷要这样罚您?” 慕容音摇摇头,只是因为她私自闯入密室,睿王便这样罚她,到了此刻,她又还怎么敢对宛儿说? 宛儿无奈叹气,又去给她重新煎药,一转出门,却遇到只身前来的睿王。 “见过王爷。” 慕容泽示意她起身,一只手有些失措地端在身前,欲言又止般,轻声问“郡主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宛儿垂眸摇头,黯然道“郡主砸了药碗,不肯喝药,也不肯吃东西,连水都不肯喝一口,只是哭。” 她有心将事情说得严重些,也好让睿王心生歉疚,慕容泽一听,心头猛然揪起,懊悔之余更是心疼,早知如此,自己就是拼着被燕帝猜忌的风险,也断断不肯责罚她。 怀着愧疚走到床前,她果然还在抽噎,伤处都在衣衫底下,慕容泽也不方便去瞧,只揽过肩头让她伏在自己膝上,又轻抚她满头青丝,心中愧疚更甚。 “还疼不疼?” “爹爹不心疼我,倒让他们往重了打。”慕容音仍不肯将头抬起,睿王一时只得软言去哄,“今日是爹爹错了,但这么罚你,只是不想让你去沾染那些阴诡东西,那密道……你就当从来没去过。这段时间你想见谁,爹爹也不拦你,待伤好些,便出去走走。” “真的?”慕容音心中一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好容易有这样拿矫的时候,不多讨些好处就可惜了。 “当然是真的,”慕容泽看她眸中有了神采,心下顿感宽慰,又放松条件,“你纵是想见那薛简,这回爹爹也不拦着了。” “不见不见,”她口中虽这么说,心中却是有了丝丝得意,睿王因为她的事情不待见薛简,在雍京几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虽出了这么一桩倒霉事,却也让睿王松了口。 好事,好事啊…… ………… 一连小半月,慕容音都好好在华音阁中养伤,每日午后,宛儿和云雁几个丫头都会搀她出去透气,睿王也每日都会来瞧她,身上伤处渐好,她心思又活泛起来,想出去找些乐子,却又没人可陪她。 怀王早在数日前便带兵前往南境康州,听说这次大魏国来势汹汹,那位祈南王更是夸下海口,不破康州誓不还。反观大燕这边,倒是显得很沉稳,只是按部就班地调兵遣将,筹集粮草,然后往康州推进。 自二十多年前燕魏两国合力灭了夏国后,便一北一南对峙着,两国都是鼎盛强国,拥兵百万。但等闲不愿大动干戈,边境处从不起大仗,小摩擦却接连不断。 也不知南边魏国是吃了什么药,朝中上下竟团结一心起来,仗着国库丰盈,兵备充足,志在收复五十年前被大燕夺去的九座州府。 大燕这边虽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檄文,却早就好整以暇,只待两军相接。 慕容音对这些边境战事从不感兴趣,但这次的主帅是怀王,前锋是薛简。两人一个是自己的兄长,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怀王又和自己有大交易,慕容音也变得对此事时时挂怀起来,睿王那边儿不方便问,想知道些什么,全靠宛儿出去打探。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所有的担忧都是徒然,这本就是一场大燕注定会胜的战争,甚至连这场战争,也都只是怀王和大魏宣平王之间的一场交易。 ………… 风悄然拂过,夹杂着些幽微的甜香。连续数日的修休养,慕容音的屁股终于可以落坐了,伤好时,恰逢园中枇杷成熟,吩咐婢女摘了些来,入口香软,唇齿流蜜。不过一两日工夫,便摘尽那枇杷一树金。 憋闷得慌之际,宛儿忽将一颗小圆丸塞到她手中,触手冰凉,慕容音顿时想起当日汤碗中的那个小银球,悄悄垂眼一瞧,果然是那玩意儿。 到偏僻地将小球打开,里头仍旧是一卷纸笺,慕容音举在眼前瞧了,又是要去那踏云驾鹤居去,当即换了衣裳,带了宛儿便要出府。 门口护卫见她出去,本欲跟随保护,但都被慕容音和宛儿骂了回去,他们也不敢多说,只知道这些日子王爷对小王爷娇纵的很,若是惹恼了她,可是要遭殃。 才转出睿王府街角,街边便有一人探头探脑地看着她,又朝她招招手,慕容音走近一看,原来是怀王身边的听雪。 “你找我?” 听雪笑着摇了摇头,朝身后一指,慕容音这才发现,听雪身后有一架宽敞富丽的马车,慕容音感觉奇怪,怀王早早便到南境去了,这车中人……到底会是谁? 提住裙摆上车,刚一推开车门,就见许慕宽笑眯眯地看着她。 第二十九章 指下空余是何音? 车中布置一应俱全,除了软垫座椅外,还有一张矮几,一瓯茶炉噗噗冒着水泡,食盒中还放着些精致的瓜果点心。 “怎么又是你!”慕容音转身便想下车,却被他拉住裙裾,“别走别走,今日找你可是有正事。” 慕容音瞧他说的诚恳,便将信将疑地坐了,伤虽好得差不多,但她小心惯了,仍是试探着一点点坐下去,许慕宽瞧她这副模样,心底暗暗好笑。 “怎么这样坐法?” “怕你害我啊,”慕容音脸一红,又不好意思将屁股挨揍的事情说出来,只得转移话题,“倒是你,什么时候把听雪给收买了?” 许慕宽提壶替她斟茶,又将干果蜜饯放到她面前,才不紧不慢道“听雪是忠贞之士,谁也收买不了他。只不过是怀王去了南境,便将他的护卫都派给我了,眼看着宁王就要放出来了,若是他也对我下毒手,我身边总不能没个人保护吧?” “你要什么人保护?”慕容音嘟哝着,她还没忘记当日许慕宽将她大闹千乐楼一事说给怀王听的仇,“你被宁王宰了最好。” “喂,你可真没良心啊,”许慕宽听她咒自己,马上抢回她手中那半块点心,“当日寺中就是我救的你,现在还给你准备那么多吃的,你倒反过来咒我!” 慕容音嫣然一笑“是你自己小气,若换了薛哥哥,肯定不会在乎我说这一句两句。” 许慕宽脸一黑“早知你这么高兴,我就不答应宛儿约你出来散心了……你这副模样,一点儿都不像大病初愈。” “原来是宛儿让你约我出来的!你知道什么了?”慕容音心下大惊,若是让许慕宽这个“仇人”知道她挨打的事情,她还怎么在雍京混! “也没什么,”许慕宽故作调侃,“不过是知道了有个小姑娘被打了一顿,也不知伤处好了没有?坐下去还痛不痛?” “你!”慕容音脸顿时红到耳根,“是不是宛儿这个死丫头告诉你的?” “哪能啊?”许慕宽神色从容,“宛儿只是告诉我,说你被睿王打了,心情郁闷的很,让我想法子带你出来散散心。许某何等怜香惜玉?一不忍你闷在睿王府,二不忍拂逆宛儿姑娘的好意。不过现下看来,你也不怎么郁闷嘛……” 慕容音瞧他这样吹嘘自己,不觉也笑了起来“那咱们到何处去?” “你且耐心坐着,我选的地方,自然都是好去处。” 许慕宽悠然吹散茶烟,慕容音掀开车帘一瞧,窗外已是郊野景象,宛儿和听雪打马跟随在侧。天晴景清,远处山岚蒸腾,未几时,马车便停在了一座小丘前。 夏日间雨水丰沛,草木葳蕤,山中瀑水渐盈,一条清溪自山腹涌出,在山涧汇成一汪深潭,幽静之余,却又沁出些清寒。 许慕宽在一帘低瀑前驻足,闭目倾听水声,任那氤氲的水汽将自己笼罩其中。慕容音撩衣蹲下,不住用手去抄浅潭中水。 天光灼灼,潭水却是刺骨寒凉,慕容音玩得兴起,衣袖却早已湿至手肘,许慕宽睁眼时,她的裙摆都已趿入水中。 “你做什么?”许慕宽微微失笑,“当日在踏云驾鹤居初见你时,你可不是这副模样。你的气度高华、绰约风姿都到哪里去了?” 慕容音却不理他,径自将衣袖拧干后,才挑眼看他“我问你,你与一个人为友,是想看她人前千篇一律的样子,还是人后她真正的模样?” 这本该是个很容易的问题,可许慕宽似在心头酝酿了许久,方才答道“我若与一个人交友,定然是喜欢她所有的模样,不论人前人后,都可。” 慕容音却白他一眼“你这个人,鸡贼的很。” 许慕宽微微一笑,笑容似冰面上的阳光般灿烂,看她又去玩水,索性抽出腰间竹笛,横执在手,凑到唇边低低吹起来。 笛音袅袅,如丝如缕,起初轻柔飘逸,洋洋盈耳,继而飘丝如雪,空灵震神。 慕容音不觉停了手中动作,静静凝神听着,也不用巾帕拭手,任那寒凉水珠从指尖滑落,滴在石上。 “指下空余是何音,如此好听?” 许慕宽手指一顿,笛音随之遁去,转眼凝注着她,眉目间被夕阳余晖染上迷离的颜色。 “是小阿音。” 慕容音先是一愣,脸颊随即漫上绯红,嘴唇紧抿着,下一瞬,却猛推了许慕宽一把,若非许慕宽眼疾手快抱住树枝,当即就要跌入水中。 慕容音面含愠怒,手指他道“你敢消遣我!” 许慕宽一面整理衣襟,心中却暗暗叫苦,感慨自己确实是太心急了些,差些就要适得其反。 “我并非有意与你玩笑,只不过打个机锋罢了……” “住口!无耻老贼……”话一出口,慕容音也感觉自己骂得过分了些,一改口道,“下不为例。” 转身想走,却见草木掩映的石径中信步行来一人,那人锦袍玉冠,丰姿隽爽,稍顷工夫,人已来到面前,却是半月前假扮画师到睿王府去的柳无垠。 柳无垠面目一喜,丝毫不掩眸中讶异之色,忙拱手道“见过郡主。” 慕容音也敛衽回礼,即使衣衫已沾湿大片,也遮不住她典雅风姿“柳公子好。”见柳无垠一时难以接口,慕容音抿唇一笑,又问,“柳国公他老人家可好?” 她脱口便说破自己身份,柳无垠心下纳罕尴尬之余,却又感她机敏细致,便回礼道“家父还好。当日入府匆忙,未能向郡主表明身份,还请宽恕则个。” “则个则个,”慕容音微微笑着,“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处?还不回去么?” 本意是想他赶紧走,谁知柳无垠似是只听到前半句话,一双眸中喜色更甚,忙道“远远闻得此处飘来笛声,无垠循声而来,谁知却遇到郡主,当真是意外之喜。” “柳公子好耳力,只是那笛声,是这位公子所奏。” 第三十章 不知道叫什么的一章 言毕向许慕宽一指,柳无垠这才发现,原来慕容音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看他一身清傲淡然之气,便明白这决非等闲之辈。 但柳无垠随即有些纳闷,雍京一众子弟中绝无此人,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竟还会和郡主站在一起? 莫非……郡主与此人有私情? 柳无垠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反复告诫自己,睿王爷虽对郡主宠溺,却绝不会放任郡主如此;郡主端庄娴雅,更不会做出出格之事。 况且这男子看着轩昂利落,也不像是会做出穿花抢蕊之事的人。 柳无垠虽不敢太过怀疑,但心下还是酸了一头,微微不悦,只看向许慕宽“这位是……?” 许慕宽微微垂眼看他,稍一拱手“在下许慕宽,不知这位是柳公子。” “郡主与许公子是一同出游?” 许慕宽轻轻颔首,柳无垠心中不悦顿时又深一层,慕容音一直在观察两人,见柳无垠眸中一闪不悦,已然明白他是吃醋了。 她本就是好事之人,许慕宽方才那般拿她消遣,此时她也不想解释,只一门心思看这两人如何对付。 柳无垠抬头看了看日头,向慕容音相邀道“天渐晚,郡主可要回城?若是不嫌弃,可与在下一路。” 慕容音不说话,只用眼去瞟许慕宽,却听他道“我们要看流萤,柳兄若是想走,不妨先行。” “这郊野之所,许兄又是一个人,若是郡主有什么闪失,那该如何是好,还是早些回城为上。” “无妨。”许慕宽语声淡淡,全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在下也带了些护卫,若是柳兄也想看的话,亦可留下。” “这……”柳无垠本想一同留下,却又拉不下面子,只一转话头,看着慕容音,“听说郡主前些日子生了病,若是被夜风侵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慕容音早已憋不住想笑,这两个人一来一往,倒像朝中那些文臣拌嘴,若是再闹下去,倒就真的不好了。 便清了清嗓子,温然笑道“不妨事,爹爹知我病中心情憋闷,特意遣他带我出来散心。” 说到底,许慕宽虽会捉弄她拿她消遣,可慕容音还是更不喜欢柳无垠有些小气。 那边柳无垠一听,顿时对许慕宽的身份更加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才能让睿王放心将慕容音交给他带出来。 朝着许慕宽一拱手,柳无垠语声比方才倒是恭敬了些“不知许兄……是何许人氏?” 慕容音笑道“他呀,是许家的五公子,许合记生意遍布天下,雍京新开的这些,便交给他打理了。” “却是这样……”柳无垠旧疑一消,新疑顿生,又问“许家二公子与我大哥是熟识,但却从未听他提过这位五公子,这倒是在下寡闻了。” 许慕宽知他存心打探,坦然道“在下不过刚刚加冠,家中各项事务也是初初接触,二哥知我愚钝,不与令兄说起是自然的。” 柳无垠还想再问,却听许慕宽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有幸在此得遇柳国公府的三公子,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许兄但说无妨。”柳无垠本不欲多管闲事,但有心在慕容音面前搏个好印象,便故作大度。 许慕宽微微笑道“雍京生意已定,在下也该离开了,只是最近南境与魏国开战,雍京城门都管制极严,在下手下人多,但只是一介商旅,岂能轻易出得城去?若是柳兄不嫌麻烦,可否替在下开具一份文牒,让在下一行人能顺利出城去?” 柳无垠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不想却是这样一桩小事,若是答应了,不仅卖许合记一个人情,又能让他能早些离开雍京,便不会再缠着慕容音。 便潇洒一挥手,很是痛快道“此事好办,在下明日便将文牒送到贵处。” “多谢多谢。”许慕宽笑容可掬地拱手谢过,携了慕容音便越过他离去。 一直走到僻静处,慕容音才敢开口“你要走了?你方才不是还说要看流萤么?” “流萤不在此处,雍京生意打理的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再者,宁王已经盯上我啦,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今日约你出来见面,也是为了辞行。” “哦……”慕容音心中稍感失落,薛简和怀王都不在京中,许慕宽再一走,她定要憋闷得紧。 “怪不得你方才让柳无垠给你文牒,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呢?睿王府的文牒,难道不比柳国公府的好用?” 许慕宽本想伸手在她额上戳一戳,但又忍住“你呀,聪明的时候聪明极了,糊涂时却也不少。我若拿了睿王府的文牒,宁王岂不就拿实咱们之间有勾结了?” 慕容音难得没有反驳,更没有骂他,许慕宽又道“这回我一走,怀王和薛简还回不来,你可要当心些,莫去招惹宁王,他和你一样,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上次害他那么惨,若是他成心报复,你恐怕躲不开,还是就待在府中,少出门为妙。” “怕什么?”慕容音眸光渐闪,巧笑盈望着他,“他有他的阴谋诡计,我有我的护身剑法。” “你还会使剑?”许慕宽剑眉一挑,他想不通这孱弱轻盈的小姑娘,竟还会剑法。 “当然!”慕容音轩轩甚得地看着他,“七七四十九手飞鸿印雪剑,当年我看我那护卫子歌舞起来甚是好看,便缠着他学了几招。” “哪几招?” “一招飞鸿踏雪,一招雁过无痕!” 许慕宽一怔,随即放声大笑“人家七七四十九招,你就学了两招,还都是虚招!对敌时没有一点儿用处。” “我犯的着去学那些实招么?”慕容音整整衣襟淡笑,“身边那么多护卫,难不成遇到危险还要我亲自去打架?” “这倒也是,”许慕宽拨开身前草丛,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即使真要你去打架,一块砖头也就足矣,小王爷一手板砖舞的虎虎生风,端的是好大架势。” 慕容音又白他一大眼“你以后要是死了,就是活活被人打死的。” 天幕低垂下去,许慕宽引着她穿过山涧,眼前景象忽而开阔,清风宛然淡吹,慕容音呼出一口气,展臂迎风入襟怀。 第三十一章 看看伤处 月光溶溶,清淡如霜。 面前是几乎可以将人淹没的草丛,许慕宽轻投一枚石子入草,顿时,荧光乍现,点点幽光有若繁星。慕容音投身奔入草丛,展袖旋转拍打着荆草,顿时流萤更甚,全萦绕她周身飞舞。 许慕宽看她面上一抹笑异常纯真动人,清冽的眸光一闪,唇角也逸出笑容。 流萤飘然而舞,风中蔓草摇曳,荧光和星辉交错一处,慕容音看着眼前令她醉心之景,迈步便往草丛深处奔去,转眼,身影便被草凐没了。 许慕宽片刻未听到声响,也拔足往草丛深处奔去“阿音!当心别跑太快,前面是湖!”他的衣袂惊起更多流萤,在月下更是如梦如幻。 “啊!” 前方传来一声惊呼,正是慕容音的声音,紧随着便是重物坠湖的声响。 许慕宽顿时慌神,拨开挡在身前的丛丛荆草,却见她好端端站在湖边,拍着手上灰尘,眸中还带着狡黠的笑意,而湖中,一段树桩正在沉浮。 “你竟敢吓我?”许慕宽无奈而笑,心头却是一松。 月亮冰盘般挂在湖心,皎洁流光映入平静的湖面。 慕容音扬手拂过漫飞的流萤,却终未能捉住一只。许慕宽伸手一握,手指再松开时,掌心已有一点微光,于她眼中倒映。 夜风盈袖,慕容音伸出指尖去挟那只萤火虫,不妨小虫悠悠飞起,最后落在许慕宽发上。看着月下清俊雅然的他,慕容音恍然觉得,他若是不开口说话,也并不那么讨厌。 慕容音心神一动,又想起他说要离开雍京,忍不住低低问“你什么时候走?” “等姓柳的把文牒送来,后日一早便出发。” 他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宁王手下已有人日夜徘徊在他的住处,而大魏那边的很多事也还等着他去衔接,这次已在大燕雍京盘桓两月有余,若再不回去,大魏那边的替身也迟早要露馅,到时候,满盘皆输。 “罢了,你去吧。”慕容音仰头望月,冷月浸入她的眼眸,语声格外洒脱,“不过出了雍京,你要去哪呢?” “南境,康州……也或许是毫州。” “南境!?”慕容音霍然回头,“你知不知道那边在打仗?兵荒马乱之地,哪里有生意可做?” 许慕宽清淡一笑,整个人更是月白风清的气质“打仗归打仗,可康、毫二州的百姓还是要过日子,我许合记生意遍布天下,兵荒马乱之地的生意,当然也要去做。” “好啊,原来你竟是要去发国难财。”慕容音纤手指着他,狠狠顶回他的话,“仔细我告诉爹爹,让他封了你家铺子,到时候许家集体下大狱,我来给你送断头饭。” 许慕宽轻笑而望,全然不将这等要挟之语放在心上,半晌后方回应“你不会,我也不怕。” 当然不怕,即使许家被灭族,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对了,听说还有小半月就是你的生辰?”许慕宽见她不答话,又径自道,“这段时间雍京没有你的朋友,我又要走了,不能来给你祝贺……” “谁要你来了?” “……” 许慕宽一句话被她噎在喉中,深吸一口气,还是尽可能平和道“你笨得打紧,若是再碰上灵鹫寺那种事,可再没人来救你。这个梅花筒,权当是给你的生辰礼,遇到坏人,按下机括,可保得一条小命。” 说话间,他手中已多了样造型奇巧的暗器,看起来不过是个圆筒,手握之处有个凸起,若是按下去,筒中银针便会悉数暴雨般射出。 “我看看。” 慕容音巧笑盈然,伸手便接过梅花筒,拿在手中不住把玩。玩到高兴之处,慕容音纤指一伸,作势要去按机括,许慕宽一把将她的手按住,面上满是惊恐,“你做什么!针口还对着我呢!这针有毒!” 慕容音哈哈大笑“我吓你呢……” 许慕宽将目光深琐身侧草丛中,原本清雅明澈的眸中霎时隐含丝丝寒芒,整个人气质一变,说不出的肃穆冷酷。 “你生气了?”慕容音强忍着笑去看他的脸,却又被他避过。 他轻轻整了整方才穿过草丛而凌了的衣袍,侧身朝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慕容音虽没他那么敏感,但他方才顿时冷凛的气质,她就是再钝感,也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 “是宁王?”踮起脚伏在他耳边低语,许慕宽却摇摇头,未抓到活口之前,做什么猜想都是徒然。 “你不怕?咱们不跑?” 许慕宽仍是摇头,一身从容安和,好整以暇,全然没有如临大敌的紧张。 慕容音虽害怕,她又想起当日在灵鹫寺中遇险的那一幕,仿佛冰冷的刀又要架到她脖颈上,但不愿在许慕宽面前露怯,便一挺胸脯,反站到许慕宽身前。 许慕宽惊疑地垂眼瞧她,马上便猜到她的用意,心中更是暗暗好笑。 草木被践踏的声音从四面传来,慕容音紧握着手中梅花筒,一指早已叩上机括,只等贼人一到,马上就要他死在针下! 身后飒飒声倏然逼近,猛然回身迎敌,刚要发动梅花筒,许慕宽却已叩住她的手腕,仓皇往前一看,来的却是听雪。 听雪单膝触地,面色沉肃,许慕宽看他不发一言,只问“都处理好了?” 听雪重重点头,终于开口来的都是好手,属下等杀了十多人,只生擒到一个,已折了他双臂,但他就是不肯招。” 许慕宽眉心微一深琐,心中暗忖怀王的一众护卫,个个狠辣,不免又对他忌惮了几分,面上却不露声色,移步往外行去。 慕容音不敢落单,紧随着他离去,又想不通许多事,便拉住听雪“等等等等,咱们身边只有你一个护卫,怎么能杀他们这么多?原来你功夫这么好!” “小王爷过誉了。”听雪微微一笑,面对这位主子时,他身上的冷意总是会敛去些,“并非是在下能以一当十,只是怀王爷身边的影卫不止在下一人,此番王爷南征,除了在下外,还有王府七大高手也一并派来保护许公子,只是他们隐在暗处,只在下一人是在明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许慕宽敢如此托大!” 说说笑笑间,人已行至山涧中,远远便见十几具尸体堆在一起,慕容音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去瞧,转眼又见两一名背对着自己的黑衣刺客被紧缚住跪在地上,周围还有几名护卫,慕容音一数,果然是七个。 月下浅草中,一柄匕首晃出银光,慕容音见那匕首和当夜灵鹫寺中灰袍人用的一样,顿时心头火起,冲上去对着刺客兜屁股就是一脚,刺客向前摔了个狗啃屎,慕容音却也忍不住痛呼一声,眼中已泛起盈盈粉泪。 “怎么了?”许慕宽一个箭步上来将她扶住,隐含担忧的水眸不停在她身上打量,“他身上有暗器?伤哪了给我看看!” 慕容音咬紧牙摇摇头,右手向身后探去,轻抚在自己前些日子的伤处。 许慕宽脸一红,顿时明白过来,她方才定是用力过猛,虽踹得刺客扑倒在地,自己却也迸开了伤口,想到她伤的是那难以启齿之处,尴尬之色飞掠过眸,也暗暗懊悔方才为何要说帮她看看伤处。 “看看看!看个屁!”话一出口,慕容音发现自己又说错了,她的伤处,不就是在那后翘的地方么? 许慕宽看她一张脸像染了明霞般红,便松开她双肩,转身去瞧刺客。 刺客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死死闭着眼,看得出听雪他们花了大功夫,但这刺客决不肯招。 许慕宽一打量,轻叹道“何必呢?命难道就不是自己的?非要为别人卖命……” 刺客冷睇着许慕宽,嘶哑着剧烈喘息,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许慕宽冷冷一看,随即淡淡吩咐“他既忠心为主,也不必再为难,杀了就是。” 说罢径自转身,再不去看刺客一眼,负手便要离开。 走出几步,忽想起慕容音还在身后,又忙着回过头去,看她额头早已涔出细汗,双手抓着裙摆微微颤抖,犹疑片刻,终还是伸出一只手“前头路难走,我背你罢。” 虽明知前面一片坦途,但许慕宽顾及她的面子,还是找了托词。 慕容音张口就想拒绝,但屁股上的疼痛适时传来,只得拉下脸点了点头。 身后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刺客已然毙命,许慕宽俯身蹲下,身上一重,只觉得两团什么东西软软压了上来,她两条手臂环在自己颈前,鬓边发丝在风中微凌,摩挲着脖颈,引起阵阵酥痒,心神微微一动,忍不住脱口道“我若是走了,你会不会怀念我?” “会啊,”慕容音不假思索,“你给我那么好使的暗器,总要时不时感念你一番。” “……罢了,我就知道你是贪图我那梅花筒。” “嘻嘻!” 月在山头,人已在青山外。 第三十二章 去行宫! 自那夜别了许慕宽,慕容音便再未出门,整日待在睿王府,不是和丫头们闹上一阵,就是一个人闷闷坐着翻书画画,好不无聊。 许慕宽也已经走了,柳无垠倒是个守信之人,第二日一早,柳国公府的文牒便送到了许合记的柜上,他走那天好大的阵仗,雍京中许合记的大小掌柜都来相送,差些就要惊动宁王,若不是宁王尚在禁足,或许他还走不得那么安顺。 那日慕容音得知许慕宽要出城,早早便在丹青湖畔折下一枝春生柳,交给宛儿送给他,她人虽未到,却也仿古人送别离,权当是对他当日灵鹫寺相救的致意。 许慕宽听宛儿说了来意,倒也一笑置之,伸手接过柳条,落拓给她留话,“此去虽山遥水淼,然再会之日可期。” 言毕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不留一丝眷恋。 …… 夏木阴浓,转眼已是五月间。铄石流金、天高昼永,天气愈发热起来。 玉簟虽凉,丹青湖满池芙蓉虽美,但自从进了五月,慕容音便整日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直到晚间睿王偶然提起,说燕帝也难耐雍京暑热,要带着后宫妃嫔和宗室大臣到郊外行宫去避暑,慕容音才欢呼起来。 她从小最怕热,这点倒是像极了燕帝,是以每逢暑热难耐的年份,燕帝便会携了左右,一同到京郊山间的玉华宫去。偏生她的生辰又在盛夏五月,每年的玉华宫,倒是热闹非凡。 风尘凝,蹄声震响青霄。 八匹雕鞍金辔的白马当先,天青明黄的玉辂居中,天家队伍连绵数里,数千铁甲禁军护卫两旁,等闲路人,只能看见那接连而过的朱红轿顶。 队伍往前里,蹄音如雷,扬起漫天尘土。 燕人向来尚武,燕帝虽有玉辂,却更愿意驰骋马上,主君如此,皇子大臣更是争相迎合,是故车辇虽多,但除了妃嫔和年迈的文臣外,其余都跟随燕帝骑在马上。 天霁日明,微风奋发。慕容音嫌车厢闷热,也策马跟在睿王身边,箭袖银白锦袍,一顶金冠束发,混在一群男人中间,倒显得她才是最俊朗的那个,旁人都只道睿王拿她当男儿养,燕帝看了,却也是满心欢喜。 怀王领兵南征,宁王趁机上书,说动燕帝将他也带来,慕容音虽不忿,却也知宁王的禁足名存实亡,只得先咽下这口恶气。 风迎面吹来,两侧山岚如影般后退,慕容音心情大好,忍不住便将从前游山玩水遇到的趣事说给睿王听。睿王久居高位,哪知道民间江湖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慕容音见爹爹听的高兴,更是添了十倍的油盐酱醋,手舞足蹈说到高兴处,身形一晃,若不是睿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差些就要跌下马去。 父女二人一路笑语晏晏,近百里的路,倒也不觉难熬,日落时分,所有人便到了玉华宫。 照着从前的规矩,一进玉华宫,慕容音和睿王便被宫人引到栖云轩,院中亭阁蔓生绿苔,芳尘凝,一泓池水弥漫着新生绿萍,树上枝叶密集成阴,好似绿帏般,慕容音一进门,便奔入那满院荫浓中。 屋里盛着冰,酸梅汤的味道正合适,在侧屋纳凉纳的正欢,却见睿王换了朝服,赶着要出门。慕容音忙套上绣鞋追出去,睿王听身后传来声响,自然而然停足回身,却见慕容音只着薄衫,不由失笑道“爹爹不过去皇上书房一趟,你若是累了,先休息便是。” 慕容音嘴一撇“皇上有事净会叫您,有什么事不能明儿再说。” “什么话。”睿王正了颜色,见她明澈又拿矫的目光,只好慈和道,“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明天说,但大事就不成啦,你先让丫头陪着休息,过两天爹爹带你去围猎。” 慕容音这才莞尔道“那您快去吧,夜深了,路上小心台阶!” 慕容泽笑着摇摇头,她知道慕容音在人前端庄大方,但私底下也是爱娇爱闹的小孩子心性,这点倒是和她母亲的安静忧郁不同。 这两年她年岁渐长,脸上稚气渐退,愈发出落的亭亭玉立,看着她的模样,睿王不知不觉间便会将两人的剪影重合,昔年他留不住那人,却有幸将她的一个孩子抚养长大,转眼十七年过去,他早将慕容音看作自己亲生。 …… 银灯斜点,红炬高擎。御书房中所有宫人早已被遣退,借着明亮的灯火,睿王发现,燕帝鬓侧似是又新生了白发,过去的种种怨怼,也在这位兄长的年华老去中逐渐消逝。 偌大书房中,燕帝十分放松,睿王却免不了有些沉重。 “皇兄这个时候召臣弟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燕帝轻轻颔首,一开口,却是让睿王为难的事“北面氐族连上三道奏疏向我朝中请封,他们这几年不闹是好事,若是能纳贡就更好了。封他们几个名号也未尝不可,只是去宣旨的人,却要足够体面才是。朕想了想,朝中能有这个资格的,也就是你了。” “皇兄太抬举臣弟了……” 慕容泽才想推辞,便被燕帝截住话头“老十三啊……氐族虽远在西境,但至多一月也便回来了。” “臣弟不是怕辛劳。” “既然你不畏辛劳,那便去。”燕帝口吻异常强硬,睿王无奈看着他,多少年了,燕帝的脾气一丝未变,只得起身领旨。 “臣弟告退。” “别急着走,”燕帝抬手示意他坐到棋盘边,“与朕手谈一局,这些年……朕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说说心里话的,也只有你和皇后了。” 睿王依言坐下,他知道,燕帝一定是想说说当年那些事。而当年关于那个人的往事,连皇后都没有资格,只有睿王才有资格听。燕帝上了年纪,一个人憋久了,心里多少还是难受。 燕帝当先落下一枚黑子,随口道“听说前些日子,你为着密道的事罚了郡主?” 慕容泽心下一沉,却挟起一枚白子,稳稳落到棋盘另一处“这些事,不能由着她胡来,不知轻重、没有规矩,当罚。” “嗯……”燕帝落子很快,眼睛盯着棋盘,心思却在另一处,“宠归宠,却也不能宠坏了。今日瞧她一路说说笑笑,倒是与你没有心结。” “她还小,不会记恨。” 燕帝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你呢?你与朕是一母所生,但朕却长你二十岁。当年你与华音年纪相仿,是朕,朕夺去了她,你记恨朕吗?” “华音不是皇兄夺去的,”慕容泽落子也不慢,语声淡而沉稳,“是她自己的选择,臣弟无能左右。她是罪臣之女,您是天子,也只有您,才能庇护她。” 燕帝眸中掠过丝丝沉痛,未能将杜华音带入后宫,继而导致她郁郁而死,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他虽贵为天子,却也有不能乾纲独断的时候,杜氏一族之罪是先帝所判,他作为儿子,怎么能去忤逆? 燕帝长叹一声,整个人的神态忽而疲惫“说来……朕还是佩服你的,佩服你当年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将她藏在睿王府中,若非朕入府找你,也不会碰巧遇着她,更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睿王自嘲般笑了笑“臣弟一生没做过什么欺君罔上之事,也只有那一件,算是胆大包天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释然,即使当年他费心劳力将杜华音带入雍京,到最后不过是为燕帝做了嫁裳。 燕帝轻啜一口热茶,眉目映在杯中,说不出的寂寥“这些年过去,随儿、音儿都已长大,怀王不说,音儿……真的是像极了她。” “她在睿王府一共五年,怀王一出生就送进宫,四年中,她没有见到怀王一面,后来生了阿音,可惜阿音才出生,她自己就去了……” “是朕对不住她,也对不住阿音。”燕帝伸手提子,转眼棋盘已空了大片,“若不是朕一心想隐瞒怀王的真实身份,就不会那么心急地杀掉他的养母,待阿音出生时,还是可以像怀王一样,偷送进宫中受宗室玉牒的。” 睿王默然,当年将怀王送进宫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参与了,这些年来,他数次庆幸燕帝在怀王半岁之时杀掉了掩人耳目用的兰妃,若兰妃活到慕容音出生,她也必会像怀王当年那般,生下后马上便被送进宫中。 “阿音是女孩,不比怀王。生怀王的那年,皇兄还只有两个皇子。” 燕帝了然,睿王养育慕容音十多年,早已舍不得她,便稍稍改口“阿音是睿王府的郡主,后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能平安喜乐的长在睿王府,朕还是宽怀的。” “臣弟谢过皇兄。” “唉……”燕帝又深叹一口气,“罢了不说这个了,若是父皇在天有灵,知道你我兄弟为着一个女子长吁短叹二十多年,定要生大气。” “臣弟输了。”慕容泽看燕帝手中一子落下,已知自己又是满盘皆输,当年他便输了一回,回首遥看过去,也只有那一次,在与燕帝的对弈中,他没有相让。 “你本不该输,只是因为心不在此。” 燕帝挥袖拂乱一盘棋子,他知道自己在过去那场对弈中用了什么手腕,睿王当时还年轻,或许是始终没有得到过杜华音,才让他这么多年间对她一直如此怀念。 而燕帝,在察觉杜华音是完璧时,心中对睿王,曾经还是起过一丝钦佩,一丝歉疚。 朝霞染缀一方天隅,燕帝和睿王几乎聊了彻夜,天刚明,所有出使北境的车马便已备好,当慕容音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睿王早已在近百里外。 得知是燕帝让睿王出使,慕容音气得差些将被子枕头都砸在地上。 燕帝明知还有几日就是她的生辰,却在这个时候将睿王支开,想要独自操办生辰的意味不言自明。 起初慕容音是怨怼,但想到燕帝对她向来不错,这些年更是关怀备至,心中怨气慢慢也就消了。 第三十三章 杀气腾腾生辰宴 五月十六,榴花开遍,细雨方歇。 天光渐暝,晚来妆面胜荷花,慕容音端坐在妆台前已一个时辰,满头青丝被一丝不苟地梳好,又将步摇好好戴上,清夷对镜看了看,又从托盘中取出一支压鬓金簪。 行宫不比睿王府规矩宽松,每年慕容音来玉华宫避暑,照着规矩,她的丫鬟不是入册的宫人,一个都不能带来,是以每年一到栖云轩,早已等候在此的宫人清夷便会接手她贴身的所有事务。 将最后一支嵌珠簪子戴好,清夷终于轻呼出一口气,慕容音却只觉得自己头上越来越沉。今日是她的生辰,她自小深受睿王宠爱,又得燕帝看重,每年逢她的生辰,行宫中定要好好热闹一番,排场之大,反倒胜过任何一位妃嫔所出的公主。 慕容音以手背掩唇,轻打一个呵欠,身上华服本就繁缀,又一动不动地静坐一个时辰,晚宴还未开始,她倒有些惺忪起来。 “今日是郡主的好日子,怎么倒先困了。” 慕容音浅浅一笑“皇上年年都这样抬爱我,我自觉有愧。” “难怪郡主深受陛下喜爱,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侍候您,都觉得您与其他主子不同。” 清夷素来觉得她温雅平和,殊不知慕容音在不熟的人面前,向来是做足表面功夫,时间一久,所有人都只以为琅月郡主是端庄识大体的女子。 足着轻丝履,鞋尖珍珠在斜照下散出淡淡光华,她向来不喜欢这样浓重的打扮,但今日是生辰,若还是一身素净,燕帝定然会不悦。 再如何,他总是她的生父。 晚宴设在猗兰台上,当慕容音来到此处时,燕帝和薛皇后还未驾临,相反倒是几位年龄相仿的公主已到了此处,她们看向慕容音的眼神有欣羨、有嫉妒,而她早已习惯了,从小都是如此,她明白,燕帝随口便可许她的,或许是那些母妃不得宠的公主的奢望。 殿外缓步行来一人,淡青色锦袍,白玉冠束发,一身清隽文雅,慕容音见了,先是微微福身行礼,唇角浅露笑意,心中却是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自当日睿王府画像后,这柳无垠就时常出现在她眼前,或是偶然、或是刻意,次数一多,慕容音也觉得他讨厌起来。 月出于东山,十六的月圆过十五,当燕帝携着薛皇后驾临时,第一抹月光正好洒在殿前瑶阶上。 燕帝眉目含笑,薛皇后满脸慈和,丝毫不见当日在正阳宫中指责她时的悍戾。 席中诸人皆已到齐,只有宁王,很识趣地没有来,向燕帝和皇后见礼后,马上便有宫人在燕帝身边另设一席,慕容音从容落坐,只感觉下首看向她的那些目光中,有几道就像寒刺一般,盯的人不舒服。 夜间暑热未消,冰碗中的莲子、菱角入口正好,慕容音捧着冰碗,指尖都被冰凉刺红。 殿中歌舞还是同往年般,满殿水袖甩来甩去,舞姬柳枝般的纤腰慕容音看着只觉索然,捻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却见下首的柳无垠也是满目萧索,似是觉得满殿翩然旋转的夭桃秾李都是清水。 感受到身侧传来的目光,柳无垠抬眼一看,正巧与慕容音眸光相对,燕帝恰好看见此幕,面上不露声色,却叫身旁内侍将桌上一碟桃花酥赐给柳无垠。 薛皇后见了,面露浅笑,曼声吟道“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皇上……这是欲成人之美了。” 薛皇后侍奉多年,最会揣摩燕帝心思,慕容音听她无端吟诗,心下没来由一紧:内侍赐酥的动作本不大,皇后这么一点,满殿目光顿时移到柳无垠和柳国公身上。 今日是她的生辰宴,燕帝特意召了柳国公和柳无垠两个外臣,莫非是存了要赐婚的心思! 慕容音心中早已叫苦不迭,前世可没有这一出啊!她还等着过段时间薛简对她许下白首之盟呢! 琴音凝弦,箫声暂歇。 燕帝眼含笑意,甚是轻松道“桃李风前多妩媚,杨柳更温柔。郡主今日生辰,已近桃李年华,朕有心替她留意一门亲事,看来看去,朕最中意柳国公家的三公子。”又看向慕容音,“想必你们都见过了罢?” 慕容音轻轻颔首,眸中讥诮却在烛光掩映下,叫人看不清楚“当日柳公子入睿王府替臣女画像,臣女还纳闷,画师怎会有这好大的气派?” 柳无垠亦起身拱手,持重中暗含三分欣羨“臣当日入府作画,有幸与郡主浅谈了几句,于郡主的品貌、才学,自是万分钦慕。”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在郊野孤山上偶遇的那一次,慕容音不提,是怕燕帝追问,若是无端牵扯出许慕宽,对她自是十分不妙;柳无垠也深知闺中女子与男子出游自是十分不妥,为着她的声誉,他也决计不提。 殿中诸人皆道两人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都祝慕容音今日双喜临门,又祝柳国公府公子了却一桩人生大事,心中对于柳国公父子为何会出现在郡主生辰宴上,也疑问尽消。 燕帝见前戏已然做足,缓缓发声道“既是如此,那朕便将郡主许配给你,让你们择期完婚。朕从来都将郡主视作己出,日后……凡事你都要让她三分。” “谢陛下……” 柳无垠一礼未完,慕容音便含笑起身,恭敬一拜“皇上前些日子还说,想让臣女再多留两年,臣女也如是想,再者睿王爹爹只臣女一个孩儿,臣女还想多尽孝两年,请皇上恩准,暂收回成命。” “郡主不小了,”薛皇后笑得淡然,“本宫十七岁执掌后宫,自也是早早离开父母身边,郡主出嫁后若是想念睿王,大可常常归省。” 燕帝也轻轻点头,显然是首肯了皇后的说法,慕容音却敛衽再拜“臣女不比皇后娘娘鸿鹄之志,只想做爹爹身前的燕雀……” 语声清脆淡然,慕容音话音刚落,殿中一时肃穆,柳无垠面上已有些挂不住,柳国公修养甚好,神色倒还自若。 燕帝敛去笑意,语声平淡,却暗含天威“郡主是天家女子,岂可以燕雀自比?婚事自拖不得,依朕看,还是择期办了的好……” 环睇一周,燕帝犹自朗声道,“柳氏门著勋庸,兹闻柳国公柳暨之子柳无垠轩然霞举、品貌非凡,朕闻之甚悦。今琅月郡主及笄二载,待字闺中,适婚嫁之时,当择君子与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召汝为郡马。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 口谕已达,相当于此事已再无更改,慕容音还要再辩,殿中已乌压压跪下去一片人,只她一人与燕帝相对站着,燕帝眸中已向她喷出怒火,可慕容音绝不甘心就这样跪下,而后领旨。 “郡主……还不领旨?” 肃然寂静之时,殿外小步跑来一名内监,远远跪倒,颤声道“禀陛下,栖云轩走水!” 第三十四章 被整了 内监颤抖着的声音在大殿中尤为清晰,可在慕容音听来,却相当于来了转机,她霍然转身,厉声道“栖云轩走水?栖云轩近湖,怎么会走水?” 殿中诸人也都慢慢起身,燕帝面色沉肃,语声更是冷寂如寒“午后还下过细雨,怎么此时就会走水!个中缘由你们查清楚没有?是不是有人纵火!” “奴才不知!”内监忙又跪伏在地,“所幸夜间无风,大火虽烧去栖云轩大半房屋,却没有再往外蔓延,奴才们拼死从屋中救出郡主的几个箱子,特呈来给郡主,请郡主清点物品是否完好。” “不必看了,抬下去。”慕容音见殿外码放着几只木箱,正是她装私物所用,此时殿中外人众多,女儿家的东西,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露。 “是。”内监正要退去,席中一名宫装高髻的女子忽而发话,“等一等。” 慕容音侧眼一凌,说话的正是燕帝的小女儿嘉慎公主,她年龄比慕容音还长一岁,却因母妃不得圣宠,及笄三年,还未寻得一门好亲事。 听她呼喝,内监去而复返,燕帝也侧眼瞧向她“你有什么事?此刻还要来添乱!” 嘉慎公主上前盈盈一拜,柔声道“儿臣见那个黄花梨木的长匣精致的打紧,料想其中定是有什么稀罕物,可否请郡主妹妹拿出来瞧瞧?” 慕容音心中一紧,长匣中装的是她的画稿,当日绘的她与薛简琴箫和鸣的那幅绘卷未完,她却一心记挂,又时时拿出来欣赏,此番来行宫也忍不住带来了,却不想嘉慎公主竟要她此时将绘卷展露人前。 殿中一时寂静,慕容音缓缓向嘉慎打量过去,灯辉下,嘉慎手腕上的一只镯子,泛出耀目的光华。 “公主这镯子当真别致,不想林嫔娘娘宫中,还有这等好东西。” 她轻描淡写一句,嘉慎公主却下意识捂住手腕,皇后也是面目一寒,慕容音清楚记得,当日正阳宫水榭,这只镯子还在皇后手腕上。 见嘉慎公主面色倏而一白,慕容音又淡淡道“匣中所装不过是臣女画稿,涂鸦之作,不足一哂,且不说现在诸事烦乱,还是不看的好。” 嘉慎公主却是不依不饶“烦乱也是下人的事。谁人不知郡主一手丹青最妙,不知这画稿上所绘何物?纵是郡主不愿拿出来瞧,说一说总是不妨事的罢?” “是臣女画像,”慕容音莞尔一笑,“当日柳公子入睿王府,曾为臣女绘卷两幅,臣女留了一卷,公主知晓内容,好奇心可消了?” 嘉慎含笑点头,却听燕帝忽道“是柳无垠给你绘的肖像?” “是。”慕容音心中一凛,她一心忙着应对公主,倒忘了还有个一心撮合她和柳无垠婚事的燕帝。 “既不是什么私密物件,不妨拿出来给朕看看……” “陛下,”慕容音敛衽拜倒,“臣女丹青实在不堪,还是莫要看的好,再者臣女活生生在此处,看那绘卷有何意思。” 燕帝疑问打量着她,今日慕容音再三违逆他的心意,此时燕帝心中已有些不悦“你这般藏私,朕倒更奇怪,柳无垠是何等画笔,倒让你不肯展露。抬上来!” 慕容音揪住裙摆的手微微一紧,若只是她的画像自然无妨,可卷上还有薛简,她一笔笔将他绘的甚是传神,大庭广众之下让帝后见了,私慕外臣一条不说,更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二尺长的画卷由宫人举着,从左至右,在燕帝面前铺展开来。 满殿的目光都凝注在那幅画卷上,灯光透过薄薄的纸背,慕容音看到,她和薛简的肖像已完全呈在燕帝眼前。 “好啊,”一直盯着绘卷的嘉慎公主高声开口,“原来郡主不肯拿出来,竟是因为画卷上有其他男子,你这是想取琴瑟在御之意啊!你身为闺中女子,怎能如此放荡!大庭广众之下,这损的是天家颜面!” “住口!”燕帝怫然怒视着她,殿中人本都没有看见画卷上内容,嘉慎公主这么一喊,满殿宾客顿时知道,原来郡主的肖像图上,竟还有别的男子! 燕帝面容沉肃,缓缓看向柳无垠“这幅画,是你为郡主画的?” “是,”柳无垠屈膝跪下,“臣当日入府所绘两幅画卷,都只有郡主一人,至于薛、薛大人的肖像是从何而来,臣不知。” “是臣女自己画的,不干柳公子的事。”慕容音挺身上前,跪地道,“臣女当日让柳公子将臣女肖像绘于左侧,右侧留白,皇上可仔细查看,画卷两侧用墨、笔法是否有所不同?” 燕帝垂眼看去,卷上两个人柔情依依,慕容音到底是什么心思,全都呈现在画上。燕帝握住画卷的手一紧,指节都因太过用力而泛白,满殿沉肃,就好似暴风雨来前般寂静。 胸膛已气得微微起伏,燕帝双眉一竖,猛然将画卷狠掷在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容音垂着头,却还是能感受到燕帝灼如烈火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臣女一时随性,随手便做了。” “你知不知道身为天家女子,私慕外臣损的是谁的颜面?你成何体统!” “请皇上恕罪,”慕容音语声淡如清水,眸中没有一丝波动,“臣女自小没娘,原不知这件事情竟做不得……” 皇后凤目一闪凌厉,厉声道,“琅月郡主!你好大的胆子!你行为不检点有损皇家颜面,不思悔改也便罢了,竟还敢顶撞皇上!睿王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不干父王的事,一切罪责,皆归于臣女。” “你……!”皇后还要指责,一瞟见燕帝脸色冰寒,知道自己此刻还是袖手旁观的好,便悻悻退下,不再言语。 “你是在怪朕吗?朕将你视为己出,你就是如此报答?” 燕帝语声含了疲惫,今日是她的生辰,却也是她母亲的忌日,这样的日子,本不该如此的…… “臣女不敢。”她虽说不敢,语气却未有一丝柔和,径自叩首道,“请皇上降罪于臣女,臣女甘愿受责罚。” 燕帝见她毫无悔过之意,心头愧疚顿时消弭“你既不知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那朕便叫你明白。即日起,你便自禁在泠雪居中!每日手抄说常清静经,好好澄心遣欲、参悟道理,直至出嫁柳门!” 慕容音默然阖眸,恭敬一拜“臣女领旨告退。” 言毕转身离去,任满殿人的各色目光打量在自己身上。 “薛皇后……你玩的好计策!”慕容音默然自忖,满腔怒火越烧越炽,“叫人偷看了我的画卷,烧了我的栖云轩,又收买嘉慎公主,倒是将自己置身事外。等老子先挑了宁王,挖你的根基,折你的依仗,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三十五章 流言荒唐 轻云蔽月,满宫浮华随清辉隐没。 一路行至泠雪居,慕容音已冷静下来,任那满腔怒火化为冰冷。 燕帝虽禁了她的足,但泠雪居中各色陈设比栖云轩还要华贵,她的所有私物,也由宫人陆陆续续送进来,只少了那幅画卷。大门一关,这里完全就成了她的小天地。 清夷替她摘去所有沉重的发饰,慕容音伸手揉着太阳穴,默默盘算着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猗兰台上观画,有两个人定然早已知晓我卷上有薛简的肖像,一个是皇后,另一个自然是嘉慎公主。皇后定是收买了栖云轩中的宫人,偷看画卷后,又设法纵火……将这件事情闹到殿上。今日皇上为我作生辰,又给我赐婚……我当众再三拒绝赐婚,皇上定然不悦,偏生皇后又在这个节骨眼火上浇油……我倒直接被禁足了。老妖妇……” 慕容音眉目不禁狰狞起来,倏看见清夷还在身侧,又敛了表情,缓缓闭目。 “小王爷?”清夷试探着轻轻问,“各个主子送来的生辰礼都在侧殿,您可要去瞧一瞧?” 慕容音懒散抬眼“都是些什么?” 清夷抿嘴一笑“大多还是些金珠翠玉之类的玩意儿,但有些东西甚是古怪精巧,奴婢也叫不上来。” “去瞧瞧也无妨,”慕容音扶椅起身,一推侧殿门,里头果然被堆了个满满当当。 清夷当先打开一个锦盒,笑道“这是皇后娘娘送的,青玉百寿如意,雕镂的好生精致。” 慕容音轻轻颔首,神色不见一丝波动,随意一瞟,却见一个锦盒上贴着宁王府的标签,取过打开,入目竟是一卷画卷,探手轻扯丝带,画卷顺势打开,左手一沉,原来画中还包裹着一柄短刃,慕容音冷笑着暗道“宁王这图穷匕见之意,倒是明显的很。” 心念电转之间,嘴上却平和道“这幅水墨丹青倒还罢了,那短刃却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刹那间短刃出鞘,隐隐寒光在月下透着冷夙,反手屈指一敲,金石之声不绝于耳,纤指抚过刃柄,约莫能见“流华”二字阴刻其上,刀光在月下,倒真是像流水月华。 “宁王好生舍得,这样贵重的短刃,竟拿来送我。”慕容音淡笑着打量去,其余大多都是首饰摆件之类,只有柳国公府送了一套文房,其中两方松烟墨倒是极合她的心意。 …… 日升月落间,她已在泠雪居中度过三个日头,每日醒来,桌上定是摆着丰盛菜肴,随意用过饭菜,便坐于书案前,手抄那说常清静经,她虽出不去,别人却也无法来打扰,日子过得煞是快活。 抄了半日的经,手腕子已有些酸痛,搁笔揉腕,顺嘴便将清夷唤到身边,这两天泠雪居内风平浪静,可慕容音却不相信外面也是如此,是时候听听外面的情况了…… 想必关于她不检点的那些话,早就在皇后的授意下传遍整个玉华行宫了。 看着福身行礼的清夷,慕容音面目柔和如春水,语声也轻飘飘的“清夷啊……这两日间,外边儿景色可还好?” “都好着呢,”清夷又补了一句,“但比起咱这泠雪居还是差些。” 慕容音点点头,看似很随意道“今早燕窝炖了么?” “炖了。” “荷花折来了么?” “折了。” “外头地洗了么?” “洗了。” “流言多了么?” “多了。” 慕容音嫣然一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眼中却全是冷意。 她早已预料到薛皇后不会将她禁足后便善罢甘休,好不容易搞出这么大的动作,若是只禁足的话,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了,慕容音知道,薛皇后必有后招!而这最简单最直接的一招,便是先败坏她的名声!再之后,想必连栖云轩纵火的屎盆子都会想办法扣在她头上! 本来打的是如意算盘,只是清夷实在有些无用,只是这么一诈,便将实情直接道了出来。对于当日栖云轩偷看画的人,慕容音毫不怀疑,就是清夷! 除了她,没人知道那是自己装画的匣子…… “那你说说,外头都是怎么传我不知羞耻,放、荡、失、礼?” 慕容音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重,她不知薛皇后到底会如何编排,但想来也比这差不了多少,甚至犹有过之。 见清夷跪地还一脸惊惶的样子,慕容音更是笑得和煦“怎么?只是说说实情都不肯么?还是不敢说?别怕……本宫恕你无罪。” “郡主……奴婢、奴婢实在不敢……”清夷的双肩都开始打颤,“那些话、那些混账话,郡主何必在意呢?” “我岂能不在意?”慕容音顺手揪下花瓶中的一片花瓣,捏在指尖揉搓着,“传的好歹是我自己的闲话,再难听,我总要听听……再说,事情都做下了,还听不得几句风言风语么?” “奴婢……还是不……” “说!”慕容音猛然一喝,指尖也狠狠发力,嫣红的花汁顿时染在她指尖。 清夷一头拜伏在地,颤抖着道“外头,说、说您不识好歹,竟敢不遵陛下的赐婚。” “还有呢?那些人的嘴就这么仁慈?” 慕容音眼神危险地盯着清夷,这流言倒是符合薛皇后的作风,一个劲把矛头往皇上身上引。若是换了别人,顶多只会拿着她行为不检这点做文章。 “还有……说您恃宠而骄,忤逆犯上。” 慕容音暗暗冷笑,这每一点,都是冲着燕帝去,恃宠而骄,恃的谁的宠?不就是燕帝么!一旦燕帝也被这种流言所扰,到时候,他就不得不重惩自己!也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削弱自己对燕帝那所谓的影响! “没了么?”慕容音目光冷冷刺向清夷,“还是你是头驴,甩一鞭子你走一步?非要我问一句你才说一句么!” “奴婢不敢!”清夷又连连叩头,脑门都磕红了,慕容音听那磕头声越来越响,才淡淡道,“起来吧,一口气说完!” 清夷打了个哆嗦,才又断断续续将实情说了个干净,慕容音闭着眼听了听,除了方才那些话外,剩下的都和她猜的差不多,无非就是些不知羞耻、行为放荡、私相授受之类……只是有些人说的实在难听,竟连私通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对于这些话,慕容音并不打算如何,关键是她现在根本做不了什么……这些不着边际的流言,传的多了,燕帝自会处置。 真正戳到痛点的,还是薛皇后那两条…… 清夷犹自跪着,慕容音纤指十分有节奏地在桌面上一下下敲击,身子一晃一晃,心中已开始想着对策。 第三十六章 打不过就跑 敌强我弱,打又不能打,躲也躲不了,关键是还没法反击,所有能帮她的人也不在身边……重生后,慕容音从未感到如此憋屈,心道真是倒了大霉,姑奶奶竟只能干挺着挨揍! 心中一阵烦乱,慕容音随意挥挥手,不耐烦道“你先下去,再有人说什么屁话,谁说的,说了什么,统统报到我这来!” 现在虽暂时没法报复,但对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无论他们是落井下石顺便踩一脚也好,还是对自己积怨已久蓄力要报复也罢,慕容音都统统不打算放过。 按她的想法就是,我现在收拾不了你,以后还不能和你翻旧账么?亏是最吃不得的,哪怕今日不得不吃,也要在以后找补回来! 手腕休息的差不多,慕容音再度提笔,无论如何,燕帝吩咐的抄经还是耽搁不得,万一燕帝看了这经,心情一好,提前就把她放出去了呢? 深吸一口气,慕容音正准备潜心抄经,却听院中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扭头往窗外一瞥,泠雪居的门竟打开了,一名身着罗衣的内监手捧明黄圣旨,稳步行至庭中,高声道“琅月郡主接旨!” 慕容音眼神一凝,她才安心思过了三天,难不成燕帝就要放她出去了,燕帝会这么心软? 心中瞎猜半日,还是一整衣袍,出门跪地听旨。 “朕绍膺骏命,琅月郡主礼教夙娴,温正恭良。仰承圣谕,封为宣懿公主。公主存以懿范,柳国公世子亦朕心之所好,自是天作之合。朕代天作美,令公主与世子于六月廿一成婚,圆当世之佳话。” 宣懿公主!赐婚! 慕容音心中好似劈了九十九道雷,前世燕帝弥留之际,给她的公主封号也是宣懿,今生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老天爷,你千万别玩我啊……”慕容音木然跪立着,心中暗喊不公平。燕帝今生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郡主,接旨吧。接了这道圣旨,您就是公主了,品级犹在嘉慎公主之上。” 慕容音满心冰凉,这道圣旨,她不愿接,万分不愿。 半晌,她才喑哑开口“公公可否上复陛下,臣女无才无德,一不配公主之位,二不配柳国公世子,这道圣旨,琅月不敢接。” “这……咱家可不敢说,”内监面色为难,短叹道,“来之前陛下吩咐了,这道圣旨,您必须得接。郡主您试想,接了旨,日后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您若是不接,抗旨……便是即刻下狱杀头的大罪。” 这内监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慕容音生辰当日,他虽不在大殿上,但事后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小郡主的心思他明白,也有几分同情。但这圣旨……她可不能不接哇,要不然回去遭殃的,可就是自己了。 内监又征询地看向慕容音“郡主,您看这?还是接旨吧……别为难咱家。” “明白了。”慕容音清冷一笑,双手举过头顶,“臣女接旨。” 她才刚刚站起,满院下人便又跪了一地,齐声见礼道“见过宣懿公主。” 慕容音浅笑着吩咐“起来,都起来吧。今儿是好日子,都到清夷那去领赏,晚间让膳房多送些酒来,你们也松快松快。” 内监瞧她面含笑意,只以为她已然认命,在内监心中,慕容音和燕帝闹别扭不过是小女儿心性,这么多的郡主,又有哪个不想在出嫁之前提一提身份,被封为公主? 自以为猜透她的心思,内监便赶着去向燕帝复旨,慕容音独自回到房间,门一关,便将圣旨随手扔在桌上,面目寒肃,全然不似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 “皇上这是要逼死我啊,狗急了还跳墙呢。呸,我又不是狗……”慕容音银牙浅咬,犹自切齿道,“本王自小就没有被逆过心意的时候,你既拿圣旨压我,就休怪我使三十六计!行宫老子不待了!一会儿被宁王追杀,一会儿又被皇后算计,还要被逼婚!再这么下去,没等怀王登基,我就先没命了……” 此时慕容音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跑!跑得远远的! 她方才突然看清楚了,要想下赢今生这盘大棋,就一定要站在棋局之外,让怀王、让其他人去执子,而她躲在背后。只有敌在明她在暗,她才可以占据主动! 慕容音相信,今生再如何变,大势总不会与前世背道而驰。作为唯一经历前世格局的人,她敢肯定,自己这次不会输! 主意已定,慕容音心念电转,瞬间便想出好几个计策。 “清夷。”慕容音抬声一唤,清夷马上便推门而入,她向来是说做就做的人,更何况在此时,即使有顾头不顾尾之嫌,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公主有何吩咐?” 慕容音眉头一皱“这称呼我还听不惯,你还是叫我小王爷的好。” “是。” “说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慕容音懒散往后一倚,“这几日都待在这泠雪居中,总是想吃些奇怪东西。今早馋虫上来了,总想着鱼胶那个味儿,我要吃。” “是,您看是不是拿牛乳炖了?” “不行,牛乳炖的我吃不惯。”她凝了凝眉,“我记着从前在睿王府,小厨房孙嬷嬷炖的最好吃,似乎是有什么秘方,你去把她的方子取了,我等着。” 清夷面目一凝,她这要求实在有些高了,难不成为着一碗甜品,还得专门派人回雍京睿王府去? “这……小王爷,咱们素来都是用牛乳炖的,您可愿将就将就?” 慕容音脸色一寒,淡漠道“怎么?我只是禁足在这,皇上说了用度一概不缺,莫不是你嫌麻烦,不肯去取?” “奴婢不敢,”清夷屈膝跪地,“只是您让奴婢出宫去,实在有些不好办。不如小王爷换个吃法,燕窝用牛乳炖了如何?” “不行,”慕容音怫然不悦,“我就想着鱼胶那个味,换了燕窝不解馋。莫不是你看我被禁足,便这般推脱?” “奴婢万万不敢,那……那奴婢去向皇后娘娘请示,若是能求得她宫中腰牌,奴婢出宫去替您找,只是……得等明天了。” 慕容音心下一喜,面上仍是淡漠如水,片刻后才首肯“也罢,那你便去求皇后娘娘的腰牌,明天一早便去,我等着。” 清夷躬身行礼,果真去向皇后求腰牌。 慕容音起身关紧门窗,轻轻打开一只上锁的木箱,这里头装的都是她珍视的东西,慕容音一样样翻检过去,东西一件不少,连当日许慕宽送她的梅花筒,都好好摆在里头。 慕容音拿了梅花筒,又拣了几样精巧贵重的首饰、明珠之类的包好,还有那个更为小巧的檀木机关盒。 趁着庭中无人,再赶到偏殿中,拿了宁王送的短刃,又随手取了几样方便携带的玉佩、指环之物,统统系成一个小包裹,将包裹藏到枕头旁边,再拿纱帘遮好,一番折腾下来,清夷已从皇后处返回,手中果真拿着一块腰牌。 “奴婢拿着了,”清夷面带喜色,“奴婢去的时候,皇上也正好在那。皇上和娘娘听说您馋那鱼胶,当即便准了,还说您是小孩子心性,让奴婢明儿个一早便去,千万别耽误了。” 慕容音莞尔淡笑“皇上当真疼我,不过这个时候应该刚议完事,皇上怎的就到皇后娘娘那去了?” 清夷脸上喜色更甚“南境前线传来捷报,说是怀王殿下和薛大人打了大胜仗,不日便要回京了。听门口的几位姐姐说啊,大魏那个什么祈南王,被打的呀……” “行了行了,”慕容音面上也是一喜,却倏改口道,“你下去吧,边境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屋中薰着上好檀香,慕容音环睇一周,眸中似有不舍,又含着决绝。 到了此时,她心中最想念的还是睿王,自己是在行宫中逃跑的,燕帝再如何震怒,也迁怒不到睿王爹爹和王府中的人。思虑至此,她还有些庆幸,庆幸此刻侍候在身边的,不是宛儿,也不是子歌。 第三十七章 问你要个人 一夜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慕容音特意要了清夷值夜,不敢让她发觉自己没睡着,醒着瞪了床顶半夜,却是一动不敢动。 远远闻得山上古寺中晨钟喧哗,慕容音假意苏醒,面上还带着倦意。 “清夷?” “小王爷醒了?”清夷水眸还带着惺忪,“奴婢去给您找衣裳,你再歇会儿。” “不急,我只是急我那东西,你什么时候去拿?”慕容音脸一红,好似嘴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清夷了然一笑“奴婢先伺候您起身,再回雍京给您拿。” “好,”慕容音嫣然笑着,丝毫看不出异样。 “等等!” 她忽而出声,清夷已走至衣柜前,又转回身子,疑惑看向她。 “你后背上有东西,过来我给你摘了。” 清夷明媚一笑,依言俯身蹲下,将后背露给慕容音。 慕容音心一横,猛然用臂弯将她勒在怀里,右手反手一摸,将满沾麻沸散的手帕紧紧捂在她口鼻处,清夷起初还拼命挣扎,片刻功夫后,整个人白眼一翻,慕容音手一松,她便软软滑落在地。 “天呐……”慕容音喃喃自语着,“这麻沸散,当真是好东西。” 双手犹在颤抖,她已翻身下床,三两下便将清夷的衣裳扒了下来,又扯下她身上的飘带,将她手足紧紧绑住,最后抓过手帕塞进她口中。一番动作下来,慕容音已累的浑身是汗。 “怪不得我了,谁让你是皇后的人。你偷看我的画卷,我只好抢你的衣裳了!我走后你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谁让你出卖我在先……” 慕容音恨恨说着,已自行赶着去穿衣梳头,将一套男装贴身穿好,再将清夷的宫装套在身上,清夷比她高些,她又生的娇小瘦弱,是以里头虽穿了锦袍,倒是也看不出臃肿。 临出门时,慕容音最后清点了包裹中东西,又随后抽了一沓银票揣在怀中,拿一件宽大的薄披风一裹,整个人更是看不出丝毫异样。 一路低头疾行,清早行宫中行人稀少,只有各个居所的宫人忙着做事,彼此谁也不瞧谁。 慕容音和宫人们皆是一样的装束,一路不敢抬头,只一步步踏着青石板向宫门行去。 长街渐阔,慕容音取了腰牌,向侍卫恭敬递去,侍卫看她气度不凡,确实肖似皇后宫中的姑姑,随意盘问几句,也就将她放了出去。 慕容音一路上提心掉胆,此时终于松一口气。 长天寥阔,初晨暖阳拂照山岚,露水涤凡,远处一片苍翠,慕容音步履轻快,短暂放松后,马上往最近的驿站奔去。 她知道自己虽出了行宫,但最多在两个时辰之后,燕帝和皇后就会知道她逃跑的事情,而后便是无处不在的追兵。 找了个墙角将宫装脱下,恢复一身男子打扮,大摇大摆去买了一匹良驹,马驿主人虽看她一个姑娘来路古怪,但她一副如圭如璋的气度,也不敢多问。 慕容音出手阔绰,打赏那驿主几十两银子后,纵身上马,眼珠一转,策马往南行了一段后,又改朝雍京方向而疾驰而去。 ………… 南境康州,落雁城。 边疆的战火并未烧到这座城中,大燕得胜的消息传来,打破了城中清晨的寂静,满城百姓夹道而迎,怀王银盔战袍,一马当先而进,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庞也染了风霜,一双眼眸熠熠如星,散发出逼人锐意。 两侧百姓欢呼如潮,但慕容随眼底只有一个人,长街尽头,一位白衣玉冠的公子负手而立,慕容随打马行至他跟前,他长作一揖,面上浅露笑意。 “慕宽兄?” 许慕宽温和一笑“恭喜怀王得胜归来,小弟在城中许合记酒楼备下一席,还请怀王巳时务必赏光。” 言毕潇洒离去,丝毫不顾周遭百姓惊异的目光,他们看许慕宽的目光充满同情,纷纷揣测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二世祖,竟大言不惭,要请怀王吃饭!人才啊…… 薛简紧跟着慕容随而来,一袭墨色战袍,腰悬长剑,面容比慕容随更为俊朗。 他一直都跟在慕容随身后,半个马身都未逾越,见许慕宽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他心中顿生疑窦,便打马上前,与怀王齐平。 看着许慕宽的背影,薛简的眼中也浮出一丝疑惑“许家的五公子怎会在此处?殿下可知他是为了什么?” 慕容随轻轻摇头,他与大魏宣平王勾结的事情实在太大,莫说薛简,除了听雪外,谁都不知道许慕宽的真实身份。 虽不知许慕宽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但慕容随已决定赴会。 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他沐浴更衣,再从容赶到许慕宽说的酒楼去。 桌上菜肴不算丰盛,但每一碟都是难得一见的食材,许慕宽安然坐在主位,慕容随一进门,便看到他脸上那种温和的笑。 慕容随此时已脱去战袍,隐去战场上带来的肃杀之意,唯剩雍容谦冲。 “怀王好生守时。” 慕容随淡淡回应“宣平王邀约,不敢不守时。” “怀王折煞我,”许慕宽朗声一笑,“我只身深入大燕,若是怀王一个不高兴,在下登时性命不保。” “岂敢?”慕容随语声淡然,垂眼饮茶,“宣平王殿下所为何事?为何仍盘桓在我大燕国中?你若是还不回去,我大燕再度向南境发兵,你国中军队,由何人统率?” “小弟即刻便走,”许慕宽眸色如墨,坦然道,“之所以留在此处,只是为了见怀王一面而已。” “所为何事?” 许慕宽一顿,直截了当道“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慕容随目光如寒刺,一盯上谁的脸,就好似要刺入骨肉中,屋中气氛一凝,慕容随直觉感到,他要的这个人,自己不一定能给。 “谁?” “睿小王爷。” 慕容随猛然抬眼,脸色一变“她是本王的皇妹,你要她……莫非是想娶她?” “是。”许慕宽笑得坦然,“令妹不是寻常女子,在下十分倾慕。若是日后怀王登基,还请将她嫁到魏国,咱们结成姻亲,岂不美哉?” 第三十八章 冠冕堂皇宣平王! “为什么?” 许慕宽呵呵一笑,摇首漫应“喜欢即是喜欢,何来这许多为什么?将令妹许配给在下,自委屈不了她。” “她心仪的人不是你,”慕容随目光悠悠,叹惋道,“当夜……就是她翻墙砸到你的那夜,你在内堂听得很清楚,她一心想嫁的人是薛简,为了薛简,她不惜以身犯险,差些就遭了宁王的毒手。本王也答应了她,待本王登基,即刻给她和薛简赐婚。” “怀王真的是如此想的么?”许慕宽眸色一凝,语声透着丝丝森然,“薛氏一族代表着什么,在下在雍京待了这两个多月,也看得出。” “你想如何?” 许慕宽眸中寒色倏而退去,笑道“将她许配给我,若是大魏将来的皇后姓了慕容,于大燕好处不少。” “本王要的不是好处,她是本王的亲皇妹,她并非睿王所出……”慕容随神色不动,心中却隐隐开始琢磨,若慕容音真的成了他的弱点,大燕便可压过大魏一头。 “若是好处与归宿兼得呢?”许慕宽一字一句,说的很是郑重,“怀王可否让在下这种求而不得,变成求而得之?” 许慕宽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若他能娶到大燕国的大长公主,抑或是一个有封地的亲王,祈南王还有什么资格与他去争? 还有……阿音实在是个不一样的女子,他二十余年的生命中,极少有人能让他如此……是动心么?许慕宽也拿不准,但是……他就是想要。 同样,慕容随也拿不准,许慕宽到底是喜欢慕容音,还是只想利用她的身份去争夺大魏皇位? 慕容随虽然关怀他这个妹妹,但在他眼中,成大事者,少不了要舍弃些东西,若能用一个女子牵制住敌国的皇子甚至是将来的君主,那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慕容音,慕容随暗暗告诫自己“她身为大燕皇族,本就要有为国献身的准备……皇族女子的归宿,向来不是和亲,就是联姻……” 抬起眼平视着许慕宽,慕容随沉声道“宣平王是在与本王做买卖?” “本王不想将令妹与在下的终身大事当作一桩买卖,”许慕宽深吸一口气,“但你要如此说,也没什么不可。” 慕容随暗暗无奈,这人脸皮真是太厚了,八字都还没一撇,他就敢说出两人的终身大事这样的话。 也不知这大魏皇室都是怎么培养皇子的,若是一个二个都似他这般……慕容随摇摇头,尽可能控制自己不去细想。 收回不属的神思,慕容随直视他道“可你什么都没有……就想来求本王的皇妹?买卖是讲公平的事情,你若想谈条件,先与我收拾了宁王。” “这不劳怀王操心,在下回大魏等着你的答复。” “先不忙,”慕容随看他起身想走,开口道,“回大魏洛都之后,你要怎么办?”慕容随生怕他又理解成婚事,又加了句,“本王指的是战事……” “是怀王要怎么办?”许慕宽整整衣袍,又坐回椅上,“我二皇兄祈南王兵马尽数折于你手,大魏损失远超预期,短期不会再挑战事。” 慕容随眉目一凝“你的意思是……让本王上疏父皇,我大燕趁胜追击,逼得大魏不得不出兵抵御?” 许慕宽笑而颔首“正是这个意思,然后怀王想办法抽身而退,来的自然就会是宁王。” 慕容随知他说的不错,燕帝年纪渐高,朝中只有他和宁王两个可堪大用的皇子,关于储君之位的考较,自然也会在方方面面展开。 这回来的是自己,那么下回,只要不与宁王争,这回宁王不在禁足,能够干预朝政,南境的战事,燕帝一定会交给宁王的……不仅为了看看他和宁王到底谁更有能耐,更是为了安抚薛氏一族外戚。 慕容随眼中开始有笑意,心中却对许慕宽更为忌惮,此人三言两语,便可把握到大燕国得胜后朝臣的心理,此番利用后,必要想办法及早除去,否则大魏日后由他称帝,我大燕将不得安宁……可惜,此时宁王的威胁,还是远远大于此人…… 两人虽是暂时的盟友,却更是一辈子的宿敌…… 同时,对于这一次合作,两人彼此间却都毫不怀疑,甚至是开诚布公地谈……身为皇子,无非就是争个皇位,其他无心朝政,醉心于诗画的兄弟自然是无需挂怀,无奈仅存的对手太凶悍,想要一举拿下,也只能剑走偏锋了…… 虽说对本国利益有损……只要储位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损损对方的实力算得了什么? 慕容随不再犹疑,当即拍板“到时候宁王一发兵,本王即刻将兵备粮草、行军路线告知与你,你若能生擒或者斩杀了宁王,阿音就是你的。” “在下可不敢保证……”许慕宽并没有慕容随想象中那种激动,心中更是暗暗揶揄,若是我斩杀了宁王,那与你大燕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朝中怎么可能还将公主嫁过来联姻?你想支本王上当,功力尚浅! 他仍是平静坐在椅上,两人都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谁也不肯将自己的心思多透露半分。 “小弟也想生擒活捉宁王,可宁王也不是一味的庸才。若非怀王暗中助我,我与宁王之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怀王不是也没能活捉我大魏祈南王么?” 慕容随长眉一轩“祈南王并非慵弱无能之辈……” “是啊,”许慕宽双手一摊,“若祈南王好对付,我何必冒风险来与你结盟?怀王肯与我结盟,不也是因为宁王不好对付么?” 慕容随知他说的有道理,但看这人轩轩甚得,甚至是胡搅蛮缠的模样,心中多少瞧他不惯,谈话开始时他还自称本王,自己刚松了口,他就自己谦称小弟,若是再谈下去,说不定他就要喊自己大舅哥了…… 慕容随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谈话, 深吸一口气,他叹道“宣平王说的有道理……但你还是早日离境的好,否则朝中有变数。” “在下省得,我这就回朝,准备着自告奋勇上战场……” 言毕起身离开,不含丝毫眷恋,慕容随轻抿一口樽中酒,眼角流露些许讥诮,“枉你身为大魏皇族,竟对我大燕皇族女子动了尘心……大魏宣平王,到底是本王高估了你,还是本王低估了慕容音这个小丫头?” 第三十九章 大胆做一个狂徒 玉华行宫,燕帝还没有与朝臣议完政事,清夷和泠雪居的其他几名婢女却已跪在了御书房前。 慕容音逃跑的事情,到底还是没瞒过两个时辰。 朝臣逐渐离去,燕帝身边的内监冷冷打量了清夷一眼,还是将她宣了进去。 清夷战战惶惶跪在燕帝面前,语声也因太过紧张而颤抖“禀陛下……郡、郡主不见了。” 燕帝心中一震,脸上血色尽褪,手颤巍巍指向清夷“你说什么?郡主怎么会不见!整个泠雪居的奴才都是死人吗!” “奴婢知罪!”清夷眼中已有泪涌出,重重叩首在地,“今晨奴婢被郡主从背后捂住口鼻,片刻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奴婢身上衣裙已被除去,昨日向皇后娘娘求得的腰牌也消失不见。郡主怕奴婢呼喊,还用手绢堵了奴婢的嘴,并缚住奴婢手足,不让奴婢挣扎……” 燕帝垂眸一瞥,她手腕上捆痕犹在,冷冷道“郡主逃走,是你们做奴才的无能。来人!” 清夷身躯一颤,侯在门外的内监和侍卫已推门而入。 “整个泠雪居的奴才,都乱棍打死。” “陛下饶命!” 清夷还未说完,便被侍卫大力拖了出去。燕帝使劲平息自己心中怒火,他不敢相信,慕容音竟敢忤逆他的旨意,还胆大包天到敢不顾一切地逃出行宫。 重重呼出一口气,燕帝切齿道“去查所有宫门,看她是往哪个方向走,找不出线索,谁都不用来见朕。” 大太监余朝恩跟随燕帝多年,于他的心思最是了解,见燕帝面容顿时疲倦,他轻声上前,劝谏道“皇上先别急,郡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燕帝颓然摆摆手,语声中浮起无奈“她是不是在恨朕?” 余朝恩又轻轻摇头“郡主小孩子心性,不顾头、不顾尾……她哪知道什么是恨呢?这鸟儿飞出去,她自个儿会飞回来的……” 燕帝长叹一声,整个御书房随即陷入沉寂,半个时辰过去,薛皇后许是听到什么风声,赶着便来请见燕帝,听说了慕容音逃跑的事情后,皇后面上含忧,心中却在不停盘算。 又是两刻工夫,派出去的侍卫已来回禀。 “回禀皇上,已查实郡主今晨手持皇后娘娘宫中腰牌,往棠棣门出宫,到最近的马驿买马后,往南而去。臣等不敢擅作主张,特来请示陛下,是否要派人往南追?” “都先下去候着,这件事情不得声张。” 殿中侍卫不敢耽搁分毫,急忙起身离开。 直到殿门重新关紧,皇后才悠悠开口“陛下,郡主失踪时间还不长。若是要追,兴许还来得及,或许可要张贴画像,重金悬赏?” “不可。郡主失踪损的是天家颜面,若是张贴画像,岂不是为天下笑?”燕帝闭眸往后倚去,“音儿看起来懂事,却是个十分顽皮的孩子,大肆派人去搜,你让她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若让人知道她是逃婚,又如何周全柳国公的颜面?” “是,是臣妾思虑不周。” 燕帝摆摆手“先派人拿着画像秘密去找,再去睿王府传一道密诏,让睿王府也派人密寻。无论如何,活要见人……”燕帝忽而停顿了一下,“一个月内,把她完好无损地给朕带回来!” 燕帝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怕皇后疑心,又加了一句“若是寻不回来,朕要如何向睿王交代……” “遵旨。”余朝恩俯身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薛皇后才恍然发觉,燕帝心中竟将慕容音看得这样重。心中更是暗暗盘算“趁着慕容音自己跑了,赶紧派人在燕帝找到她之前了结了她,不仅报当日正阳宫水榭上宁王被禁的仇,更免贻后患。” ………… 两天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慕容音,已十分机灵地逃出了行宫两百里开外。 松鹤楼是落水城最大的酒楼,汤碗里冒出来的热气,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雾一样。 慕容音独自坐在雅间,偌大的桌上只放着一碗水饺,韭黄黄鱼做馅,长不过寸许,用鸡汤煮了,委实是鲜美至极。 当日从行宫逃跑后,慕容音使了个障眼法,先是策马往南狂奔了二十多里,脱下束发金冠和白袍往路边林子一抛,又勒转马头,绕小道折而向北,一直到雍京城北一百里处的落水城才停住脚。 她目的十分明确,来到落水城,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前世她和宛儿出游时,也是在落水城遇到的那人,但若是按着前世的步调来,慕容音要在明年才会认识她。 但现在慕容音显然等不了那么久,她好好盘算过,也只有那一个人,才可以肩负起联络怀王的重任。 慕容音知道自己离开行宫不仅是逃婚,更是为了躲开宁王和皇后的算计,但她即使暂时离开雍京、离开朝局,却也不能变成聋子瞎子,朝中的格局她一样要知道,也要用自己对前世的了解暗中帮助怀王! 喝尽碗底最后一口汤,慕容音结了饭钱,翻身上马,直奔城外孤山。 今天是五月中最后一次逢三的日子,溪水穿过青枫林,将马系在山门处,慕容音权当是游玩般,不紧不慢往山腰走去,半山有一座栖真观,香火不好,却也一直苟延残喘了十多年,慕容音知道这道观只不过是个幌子,栖真观真正的营生,其实是个暗门子。 暗门子就是偷摸经营的妓院,慕容音想不通,杜老大那样的人,怎么也会沦落到妓院中? 从前多少次问她,杜老大都只讪讪笑道“失手、失手……” 前世她和宛儿出游,路过落水城时,慕容音突发奇想要去观中求签,结果还没到栖真观,就遇到一个浑身是伤的道姑,宛儿本不想多事,慕容音却坚持着把她救了,这个道姑自然就是杜老大。 从杜老大的嘴里,慕容音知道,栖真观是个暗门子,每月逢三的日子,观里会卖人。而她杜羡鱼就是因为不想被卖掉,才拼着命逃出来…… 观门有些朽了,里头倒是清爽干净,慕容音是今日的第一个香客,她也不拜神上香,直接走到求签处,往签筒中抽了一支签,投到那道人怀中。 本是十分无礼的举动,但慕容音知道,这是一个暗号! 老道姑浑浊的眼中却放出烈烈精光,嘴角一咧,对着她低低道“朱丝已绾同心结……” 慕容音暗暗一喜,心知这是半句暗语,若是香客说出了下半句,那就表明来人是为做生意,而非求签。 “但愿深红永不消!” “……花儿轻拆?” “露滴牡丹开!” 老道姑眼中光彩更甚“客官打何处来?” “不问来处,但问归去!” 两人相视一笑,慕容音笑的得意,老道姑更是笑得满脸皱纹都堆在一起,栖真观做生意那么多年,买家从来都是男人,像慕容音这样身为女子,却堂而皇之而来,对出暗语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这是第一遭。 其实慕容音哪知道这“牡丹开”到底开的哪个地方,前世她虽已即将成亲,可宫里有资历的嬷嬷谁敢跟她说这些?皇帝也没吩咐过要教导……左不过是从前听杜老大说过这句暗语,她记性向来又好,在她眼中,一句暗语,还能有什么门道? 老道姑揶揄着再一打量,玩味道“姑娘……是要兔儿爷?还是求那磨镜之乐?” 兔儿爷就是召男妓,磨镜之乐就是两个女子欢好,慕容音一甩折扇,坏笑道“你没看小爷今儿是男子打扮么?” 行走在外,慕容音向来喜欢穿男装,她也知道自己扮男装扮不像,这么做,只是为了骑马走路方便罢了。 老道姑心下了然,更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狂放不羁,便含笑起身“请姑娘随贫道来,咱们这的生意都要到掌灯时分才做,您先在净室歇着,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敢问姑娘贵姓?” “穆,端庄肃穆的穆!” 第四十章 赌有运 就你还端庄肃穆?老道姑含笑不语,心中却如是想。 跟着她穿过几重院落,慕容音才发觉这道观不是一般大,每座院落只有一间净室,既不会让恩客彼此间知道身份,又可避免官家捕快来此布网。 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杆萧疏的淡竹,夏虫唧唧,到处乱鸣。道姑将慕容音引到此处后,自己便回去了,屋中陈设简单,除了一榻一几便再无其他。 桌上放着茶炉和几碟点心,慕容音来之前便用过饭,只一味喝茶。时辰尚早,她神思也渐渐不属。 我在那些道姑眼中,恐怕就是个无耻的嫖客罢……罢了罢了,前世除了宛儿外,我也只杜羡鱼一个朋友,我既称她一声大姐,就该救她于水火之中,即使声名扫地,那也是应该的。 八分烫的茶入口正合适,慕容音渐渐回过神,胸中顿生一腔豪气,觉得自己乃世上第一讲义气之人! 她做事向来有些冲动,也不管此时与杜羡鱼根本不相识,更不顾救了杜羡鱼之后两人该如何脱身,甚至连杜羡鱼会不会跟她走都还两说…… 但她慕容音既然来了,便绝无临阵退缩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她还指望着杜羡鱼去联络怀王和宛儿…… 暮色沉沉,夜天澄碧,幽暗不可名状。 一个稍显年轻的道姑进来添了灯油,送上一餐晚饭,慕容音揭开食盒,里头竟然还有一只烧鸡。本还想说这些出家人不守清规,随即又想,他们连娼寮的事都做了,犯犯荤戒又算得了什么? 梆!梆!梆! 云板远远响了三声,紧接着,黑漆漆的院中出现寥落几点灯火。一盏灯火随着脚步声飘到房门前,一个白净的小道士推门进来,示意慕容音跟他走。 慕容音有些警觉地打量过去,问道“人呢?买卖开始了?” 那小道士却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再摇摇手。 原来是个聋子加哑巴…… 慕容音懒散着起身,小道士又递过去一条黑披风,慕容音心知这是要她掩饰自己身份,也依着披上,披风长及足踝,再戴上风帽,整个人便完全隐匿住身形。 跟着那小道士往外走,一路上不见其他人,直至走到观中前殿,慕容音才看到一个和她同样打扮的背影,同样由一个小道士在前头引路,便猜想也是个恩客。 “生意还挺好嘛……”慕容音也不管那小道士到底是不是真的听不见,径自说了一句。 又转过几重回廊,面前三径就荒,蔓草过肩,更是阴森莫名。 慕容音紧紧跟住小道士,生怕一不小心就和他走散,蔓草丛中伫立着一座八角形的阁楼,小道士将她引到一扇小门前,自己先侧身进去,慕容音迟疑了一步,也跟着踏入。 进门是一道窄窄的楼梯,没有灯火,连灯笼都熄了。小道士将自己衣袍一角递给慕容音,慕容音紧紧抓在手中,跟着他一步步往上,又穿过条同样昏暗狭窄的走廊,最后停在一道小门前。 小道士侧身一让,示意慕容音自己推门进去,慕容音拉低风帽遮住脸,这里处处透着诡异,但她现在已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将门推开。 眼前忽而出现一张满是麻子和皱纹的脸,慕容音惊呼一声,差些转身就逃,往外跑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心想“我跑什么……?那人,不就是白天的老道姑么?” 心神稍定,老道姑已将房中唯一一盏灯点亮。 “穆姑娘,可是被贫道吓着了?” 慕容音拂去额上虚汗,强笑道“贵处这不点灯的规矩,我倒有些不习惯,难免被吓着了……道长倒是好定力,竟能在暗中视物。” “什么道长不道长的,我祝二娘从来就没守过那些劳什子戒律清规,姑娘就不用称我道长了,直接叫我祝二娘即可……” 慕容音“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揶揄,你这老虔婆倒是实诚,做了恶事倒是坦坦荡荡,比朝廷里那些人模狗样的官强多了! 祝二娘微微一笑“买卖开始前有些规矩,贫道得先给姑娘说说。” 慕容音做心虚状洗耳恭听,祝二娘顿了一顿,方道“今儿个来的客有些多,所以一会儿买卖开始前,诸位客官都要先到里间去比一比,谁的本事最大,那谁便可以先挑人。” “什么本事?”慕容音脸色倏转难看,她一个独身女子,又是出逃在外,怎敢再去抛头露面? “姑娘放心,来此处的都是各有所长之人,若单单择定哪一项本事,难免对一些人不公。所以……姑娘进去之后,得拼拼手气。” “什么手气?打麻将?摇骰子?”慕容音越听越糊涂,她本是来救人的,怎么反倒像是专门来赌博了? “姑娘聪明,就是摇骰子。进去后一人一个骰盅,只摇一轮,落定离手。按点数大小来排,点数大者优先挑人。但您得记住了,进去后不能说一句话,这是死规矩!” “谁稀得多说?” 祝二娘阴恻恻一笑,从身后摸出一个木头面具“把这个带上,来这儿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别让其他人看见了,也别去看其他人。” 慕容音倒觉得这十分有必要,把脸罩上后赶紧推门进了里间,生怕去晚了就赶不上摇筛盅。 内厅也是八角形的,借着琉璃灯罩内的光,慕容音才看清整个内厅的格局。 八道墙上各有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八张圈椅围成大大的一圈,慕容音就是从其中一道小门出来,在正对着门的一把圈椅上坐了,悄悄往其他方向打量过去,已有五把椅子坐了人,装束都和自己一样,连面具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内厅正中一片黑暗,借着宫灯幽暗的光,只隐约可见一方赌桌,寂静中不闻一丝声响,片刻后,最后两把圈椅的主人也到了。头上响起一声拍掌声,厅堂正中,一盏华灯应声而亮。 除了慕容音外,其他人好像都是熟客,灯一亮,他们便接连起身,径自走到赌桌前,隔着赌桌围成一圈。 慕容音也依葫芦画瓢走到桌前,本想直接拿起骰盅,四下瞟了瞟,发现还没有人动,伸出去的手便滞在半空,又讷讷收回。 叮~ 悬挂在房梁上的铜铃响了一声,清脆悠远的余音未尽,厅中除慕容音外的所有人便拿起骰盅摇了起来,慕容音赶紧跟着拿起,还没摇上几摇,其他人又都把骰盅放下了。 顿时,偌大个寂静空间中,就只有她手中骰盅还在哗哗作响。 几道寒刺般的目光顿时盯在她身上,慕容音怯怯将骰盅放下,那种凛然寒意才慢慢消失。本想摘开盖子看看自己摇了多少点,但那些人放下骰盅后,竟从小门离开了! 第四十一章 史无前例的恩客 慕容音此时也不敢再逗留,生怕一不小心坏了这道观的规矩,到时候被赶出去事小,救不了杜羡鱼,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小门后,祝二娘依旧笑眯眯地等在那,慕容音扯下面具,长长松一口气。 方才结束得太快,她不知运气是好是坏,若是不幸点数太小排在最后的话,杜羡鱼被人买去怎么办! 不过她长得清水一般,哪个男人会第一眼看上她?自我安慰了一句,慕容音心里又稍安稳些。 又是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慕容音依旧等候在这间狭小的屋中,她实在忍不住,才终于开口问那祝二娘“可排到我了?若好看的都被他们挑完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祝二娘但笑不语,只掐着时间算了算,又过了片刻,方回应“赌桌上有句话,叫做牌落生人手。今夜的客人中,除了姑娘外,都不是第一次来。若姑娘从前不上赌桌的话,你会赢的……” “牌落生人手?”慕容音更觉得此处玄妙起来,祝二娘信誓旦旦的样子,倒像是她真的一定会赢一般,她不得不怀疑,方才大家摇骰后,道观的人是不是在里头做了什么手脚? 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点数,谁先谁后,不都是那些道士一句话么? 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慕容音灵光一现,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给祝二娘“你说的对!牌该落我这个生人手里,可这银票,最该落在你手里不是?” 祝二娘借着灯火看清银票面额,笑眯眯塞入怀中“穆姑娘,您这点数……够大!” 慕容音嘴上笑着,心中却说放你大爷的屁!等救出杜羡鱼,老子一定回来封了你这不清不净的地方! ………… 交出那五百两银票后,慕容音终于如愿以偿成为第一个挑人的人。 穿过那过肩的蔓草和几重回廊、院落,慕容音又被带回原先的那间净室,将门推开,布置已完全不一样。 原先的一床一几早不知被挪到了何处,掀开左一层、右一层的红帘深帐,水曲柳的雕花大床正正摆在净室最深处,青砖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猩红毡毯,慕容音的软底靴踩在地毯上,心中暗叹“这……也变的太快了吧!” “姑娘……可要燃些香?贫道有些上好的依兰花,用来催情再好不过。” “免了免了,”慕容音故作熟捻地摆摆手,“你觉得小爷用得着那玩意儿么……赶紧的把人带上来才是正事,一个都不许少,全部带上来给我挑!” “好说,好说……” 马上就要见到杜羡鱼,慕容音这才想起,杜羡鱼此时还不认识她。若是杜羡鱼不肯跟她走,或是为了名节和她这个恩客鱼死网破…… 慕容音毫不怀疑,这种事情,杜羡鱼绝对干得出! 慕容音倚着床沿坐了,心中越发紧张起来,不着痕迹地扯过一条薄毯盖在身上,才看不出她紧张得微微打颤的两条腿。 屋内没有更漏,慕容音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但那祝二娘离开后便再未进来过,而她要的人也不知在何处。 门吱呀响了一声,似是有人轻轻走了进来,慕容音以手支头,斜靠在床柱上,眼皮懒懒一抬,果然是两个身着红衣的美娇娥,手持红蜡,替她将垂幔两侧的红烛一一点燃。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着深红衣裙的老鸨子款款走进来,慕容音从脚到头打量了她一道,喉咙深吞,差些就要干呕出声。 原来那祝二娘就是老鸨子,她身着道袍时虽也不大正经,但至少还稍显清癯,如今换上俗家衣服,真真是像王七的兄弟王八,还是只母王八。 慕容音吞了吞口水,尽可能让自己的语声不颤抖“好妈妈,我要的姑娘呢……?” “你急什么?”祝二娘笑得愈发荡漾,粗糙的双手一拍,马上便有两个小道士带着个打扮素净的姑娘进了屋,两人半架半拖,显然那姑娘是被胁迫的。 想到身处虎穴蛇窝,慕容音有些胆寒……若是恶道们想黑吃黑的话,她一条小命难免就交代了。 “抬起头我看看,”强作镇定着说了句,老鸨子马上钳住那姑娘的下巴,慕容音眸中掠过片刻失望,不是……摇头示意不行,马上就有人带着另外的姑娘进屋。 一个个“货物”看过去,慕容音眼神越来越焦灼,杜羡鱼啊杜羡鱼,你怎么还不出来! 双手已无意识地握紧,祝二娘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不阴不阳地问了句“我说穆姑娘,这都看了十多个了,你总是摇头,是不是看不上这批姑娘啊?你是不知道,最近风紧,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都不肯轻易出门,更别说来咱们观里求签问卜。” “这样啊,”慕容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撇嘴道,“干脆你就把剩下的一次带上来得了,一个个看过去,我得看到什么时候?还指望着找个人伺候我呢……” 祝二娘有些犹疑,一个个带上来本就是怕她们人多了生乱,慕容音看出她的难处,故作大度道,“你怕谁跑啊?捆巴捆巴,再拿鞭子一赶,看她们谁敢乱来?” “原来姑娘好这口!” 祝二娘一脸我懂得的神色,马上便着手去做。只不过一炷香时间,本就不大的净室便显得熙熙攘攘,至少二十个玲珑有致的姑娘被绳子拴做一串拉到她面前。 慕容音仔仔细细看过去,从头至尾看了至少三遍,依旧没有杜羡鱼的踪影……难道杜老大不在这? 不能啊……前世遇见她时,她说她被困在栖真观已经两年了,算时间她一定还在这! 心下愈来愈焦灼,慕容音寒了脸色,冷声问“所有人都在这了?观主确定没有藏私?” “穆姑娘!”祝二娘也丝毫不让,“栖真观做生意讲的是信誉,你平白说我藏私,可有证据?” 罢罢罢……慕容音自认倒霉,杜羡鱼分明不在这,联络怀王和宛儿,还是另想办法吧。眼下,还是先随便找个人蒙混过去,脱了身再说。 第四十二章 陷在观中 祝二娘看她不说话,更以为她已知理亏,愈发得寸进尺“姑娘你好好看看,除了你先前看不上的十四个,这里一共还三十一个。咱们观里后院所有姑娘,可都在你屋里了!你若是不挑,后面还有人等着挑!” 慕容音懒得费口舌,视线又从那群姑娘脸上滑过,想着找个合眼缘的救了,也算是给下辈子积点阴德,一面看,还一面数……二八、二九、三十…… 三十!? 最后一个,分明就是三十! 祝二娘也发现人少了一个,一张脸倏狰狞起来,尖锐的嗓音如破锣般“所有人去观中搜!跑了一个!妈的,这人要是跑出去漏了底,咱们全部玩完!” 慕容音忽而激动起来,跑的那个,一定就是杜羡鱼!她那脾气还是丝毫未改,一有机会,马上就跑! 祝二娘也慌了阵脚,马上投身于捉拿杜羡鱼的队伍中,留下满屋被捆住双手的姑娘和满腹机心的慕容音。 慕容音一颗心怦怦跳着,屋外脚步声不绝于耳,她忽而从包裹中抽出那柄流华短刃。 想不到宁王和她撕破脸皮的东西,竟要用在此处…… 她要放了这些姑娘! 作出这个决定只是一瞬的事情,慕容音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她一开始只是想让道观乱起来,越乱越好!只有乱起来,她才有机会找到杜羡鱼,然后带着她逃跑。当拿着短刃向这些姑娘走去时,她却无法对她们脸上的绝望视而不见! 或许她们只是虔诚的香客,若是她今日不帮她们一把,或许这些人以后都将活在泥淖中…… 用力将第一个人手腕上的绳子割断,慕容音大声道“出了门赶紧跑!能跑一个是一个!出去把这里的事告诉官府,跑!” 那些自由了的姑娘一时怔忪着,连续数日的压抑和恫吓让她们不敢迈步,更让她们想不通的是,这年纪轻轻的女嫖客,怎么会大发善心放她们走。 慕容音见所有人都愣着,更是急得跺足“愣着干什么!跑啊!出去了还有一丝希望,留在这,等着被糟蹋吗!” 糟蹋……这两个字触动了姑娘们心中最深的恐惧,在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时候,若是被糟蹋,还不如出去和恶道们拼了,若是跑不掉,最多也就是一死! “姐妹们跑!” 三十多个人瞬间冲出净室,慕容音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在风中犹自摇曳的半扇门,她只觉得自己简直是神啊…… “一下子跑了三十多,恶道们肯定忙不急去抓杜羡鱼了……我也准备准备,找到杜羡鱼,溜了……” 将短刃还入鞘中,慕容音提起随手扔在床榻上的包裹,整整衣襟准备出门。杜羡鱼一定也趁着混乱往外逃,栖真观只有一道门,她只要先跑到门外,一定能遇到她! 心中暗暗得意,根本不想细细思量,她推门便往院中走,只以为自己还是个单纯的恩客,好似已忘了那三十多个人就是她放出去的。 刚刚走到前院,远远便看见观门洞开,七八个道人守在门口,院中还有五六个刚刚被慕容音放走的姑娘,但都被捆住手足。慕容音蹲身躲在一丛灌木后,猜想她们都是没能逃脱被抓住的,但看人数,至少也跑了二十人吧…… 约莫过了半刻时间,蹲在灌木丛后的慕容音越来越难受,门口的那些恶道都警觉着周围,慕容音只怕自己一动,便会引起那些恶道注意,到时候,想跑都跑不了。 后院又传来脚步声,几个恶道远远便吼“都押回去!后院抓到二十个,还有五个在外面,剩下的人沿着山道搜!一个都不许放过!” 慕容音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本以为大多数人都跑了,现下看来,未被抓到的那五个人……也是凶多吉少。 双腿渐渐麻木,慕容音打量着那些道人都走远了,才悄悄伸伸已经麻木的腿,慢慢从灌木丛后探出脑袋。 ………… 慕容音现在有些后悔,若是她不多事放人,或者就乖乖待在净室中的话,此时就不会处在这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往前走……观门已经关上,门口有两个道人把守着,下山路上还有人在搜捕。若是往后退……后院中恶道更多,自己放了他们三十多个人,往后退,无异于自投罗网。 “慕容音啊慕容音,你做事之前,为何就不能先好好推演几遍呢!?” 暗自抱怨着,她还是决定往前闯一闯。悄悄将许慕宽给的梅花筒握在手中,她知道自己想跑,就只能靠偷袭,刚刚探出半个身子,便听见身后一个冷到极点的声音说“站住……穆姑娘添了这么大的乱,这就想走?” 是那祝二娘! 慕容音那还没凉的半颗心顿时也凉了,悄悄将手贴在身侧,五指一松,梅花筒便顺着衣袍滑入靴筒内。 “我添什么乱了?”慕容音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太心虚,缓缓转过身去,祝二娘手中横持一把小弩,弦上短箭的尖刃在月下泛出冰冷的光。 祝二娘面目寒肃,眼神一凌,马上便有两名道人过来,将她双臂反剪到身后,用麻绳紧紧捆起来。 祝二娘冷冷斜了她一眼,低喝道“押下去,这丫头来头不小,关到最里头那间去!只给水,不准给饭!” 一路被推搡着进了后院,再被带入一间石室,穿过长长的甬道,慕容音最后被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幽暗石室中。 身上所有银票细软,以及能用来割断绳子的东西都被人搜走,除了……梅花筒。但是暗器在此时,好像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石室中终日不见阳光,慕容音双臂被捆得发麻,却也不知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屋外时不时传来铁门开关的声音,是那些无辜的姑娘们被送了进来。慕容音实在愧疚,若不是她考虑不周全就放了这些姑娘,她们也不会再沦落到这更可怕的地方……但也只是片刻,她就开始盘算起,自己该如何逃出去。 背靠墙壁慢慢起身,慕容音开始背贴石墙摸索起来,整间牢室昏暗不可名状,身子时不时撞到些器物,依稀是木床矮桌之类,待移到墙角之时,身子忽撞到一根凸出来的立柱,慕容音眼神一亮,却又收敛了,立柱有棱角,可以用以将手上绳子磨断,只是这石棱实在钝了些,想靠它磨断麻绳……要花大工夫。 第四十三章 与故人相逢 慕容音短叹一声,本想先磨断手腕上的绳结,再引看守来开门,然后用梅花筒把人放倒,现下看来,也只是纸上谈兵之计。 于是在心中暗骂“祝二娘真是狠,到时候绳子磨开了,我却也累死了。”当即又跌坐在地,泄起气来。 心中烦躁的不行,隐约觉得背上还有些发痒,只可惜双手被反绑,再如何难受也只有老老实实忍着,再蹭到桌边低下头喝了口凉水,这种难受的感觉让她恍然惊醒,不由狠狠暗骂了一句“我真是傻到家了,难不成真要被人像关狗一样困死在这里!管他累不累,先磨开了绳子再说!” 慢慢挪到那根立柱旁,黑暗中,慕容音开始用柱子的棱角慢慢磨手腕上的绳结,她知道这是个笨办法,但除此之外,此时再也找不出其他法子。 似乎黑暗中的时间总是要过得慢些,身后只有麻绳摩挲石棱的簌簌声,而慕容音的双肩和腿都已经酸胀不已,不知磨了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慕容音赶紧靠着墙角蹲坐下去,轻轻闭起眼,看上去憔悴而萎靡。 门果然被打开了,火把的光亮透进来,慕容音悄悄睁开一丝眼帘,祝二娘已踏着十方鞋站到她面前,悠然而讥讽道“穆姑娘……姑娘年纪轻轻,若是被糟蹋了,未免太可惜……” 慕容音低垂着的脸上泛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祝二娘方才定是搜了她的包袱,发现里面的物件大多不是俗物,开始忌惮起自己的身份。 既然如此,她或许可以和祝二娘谈一谈条件。 慕容音仰起脸来,紧紧盯着祝二娘,她依稀记得对道人的蔑称是牛鼻子,便极狂傲道“我呢,也不妨告诉你母牛鼻子,你若敢动姑娘我一根头发丝,我便有本事让你死一千回一万回。你若信得过,那就放了我,我出去以后呢……也决不会去报官,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慕容音话还未完,便被祝二娘的吱吱怪笑声打断“我说穆姑娘,把你扣在这,你的生死还是贫道说了算。但若是把你放出去,贫道的生死,可就是你说了算了!” 慕容音后背没来由一凉,整个人便被两个恶道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她又顿感自己处境多么不妙,赶紧收了那凌人之气,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放了那些姑娘,说来……我也只是来寻乐子的,谁料想赶上这乱子呢?你若嫌我给你添了麻烦,要多少银子你就开口,我下山便走的远远的,栖真观里的事,决不会有不相干的人知道!若是我说了出去,皇天在上,便叫我立时没娘!” 慕容音一脸庄重,心中却早已做好打算,“老子出去就报官,反正我生来就是没娘的人,拿来发个誓也不怕应验。” 祝二娘见她赌咒发誓,虽还是不信,但看她来历不明,一时也不敢小觑,犹疑片刻,还是冷冷道“你这鬼丫头心思多的很,贫道可不敢随意相信,放你……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捆的难受,倒是可以先解开。” 说着便来解慕容音手腕上的绳结,摸到那断了一半的绳子,祝二娘脸上倏又狠戾“你还想磨断绳子逃跑?” “我没有!”慕容音大喊冤枉,“换你被捆着试试,就算是解开了,我跑得了么?” 祝二娘冷哼一声,却还是解了她身上捆绑,慕容音揉着自己早已麻木的手腕,就是不看,也知道肯定被勒红了大片,强压心头怒气,她试探着问道“我方才说的,道长考虑考虑?你放了我,我保证不给你……” “姑娘还是闭嘴吧,承诺之类的话最是不靠谱,你若是再想打什么鬼主意,我就用铁链子把你锁起来……” 慕容音赶紧咬住嘴唇,生怕忍不住又说出什么触怒她的话,她可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祝二娘斜斜凌了她一眼,才带着人出去,给铁门落上一把厚重的锁。 慕容音抱膝坐在角落,自晌午用了那碗水饺后,她便再未进食,捱到现在早已又饿又困,她只觉得世人都摈弃了她,她独自孑然一身漂泊无定,开始自怜自哀起来。 慕容音长叹一声,宫里和王府里的人恐怕这辈子都寻不到这里来,想不到她重活一世,竟折戟在这道观中……谁又能想到,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睿小王爷,竟会被人当作囚徒,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石室中。 正在她心灰意冷,长吁短叹之时,铁门又被打开了,一个看着羸弱不堪的女子被猛然推进来,慕容音毫无兴趣地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看了她一眼,一颗心差些就跳出胸膛! 杜羡鱼! 这个看着瘦如细柳的女子竟是杜羡鱼!想不到,慕容音此行的最大目标,竟然在此时毫无征兆地相遇了! 因为太激动,慕容音几乎是颤抖着挪到杜羡鱼身旁,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上有不少青肿,可想是方才那些恶道动了粗,慕容音拉下她的衣袖,轻轻唤道“杜……杜……” 忽见门外人影一闪,又想起今世自己与她还不认识,忙改口朝着门外大喊,“肚子饿啦!” 门外久久无人回应,但未等多久,一个年轻恶道便提了个食盒进来,见慕容音一脸淡漠地坐在墙角,杜羡鱼则生死不明地躺在另一边,才将食盒重重放到桌上。慕容音早闻到饭菜香气,她假模假样恶狠狠瞪了杜羡鱼一眼,好像是生怕食物被抢走的模样,见此状,恶道才放心转身离开。 慕容音悄悄爬到门边,听那恶道去远了,才赶紧去将杜羡鱼扶起,伸指一探她鼻息,虽然稍感虚弱,但还基本匀和,慕容音也就放了心。 “起来,这位姐姐,起来喝些水……”慕容音依稀辨别清她熟悉的眉目,假装初次与她相遇,一口一个姐姐,喊的甚是关切。 杜羡鱼悠悠醒转,眸光与慕容音双眼刚一接触,随即缓缓滑开,那眼神疲惫而冷漠,慕容音刚想伸手去扶,杜羡鱼却把她远远推开。 “姐姐,不喝水会死的。”慕容音知道杜羡鱼就是这臭脾气,更是拿出比平时多十倍的耐心,“再如何都不能委屈自己不是?你我萍水相逢,眼看咱们一起身陷囹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寻摸时机逃出去不是?怎可自暴自弃,水米不进呢?” 看杜羡鱼还是一脸冷漠,慕容音心念一转,忽想起“杜老大这人不吃软不吃硬,但最受不得别人拿话激她,我怎生这样笨,将这事都忘了!” 于是起身拍拍屁股,装模作样地掀开食盒,深嗅一口香气,拔高了语声道,“有饭不吃就是犯贱,有些人要是死了,就是活活贱死的。” 第四十四章 大胆的准备 黑暗中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慕容音一听,顿知有戏,便抓起一个馒头,蘸着盘中肉汁大大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你不吃最好,若是连水都不喝那就更好了,早死早清净,反正这只有一张床,你在这,我还得防备着有人和我抢床睡。” 慕容音得啵得啵乱放一通炮仗,杜羡鱼实在听不下去,终于皱眉低喝“闭嘴!” 慕容音见她肯说话,面上早笑得像个开口石榴,但依旧用话语挑衅“我凭什么闭嘴?我是阶下囚,你也是阶下囚,大家都一样,你凭什么管我?” 杜羡鱼终于忍无可忍,握紧了拳,切齿道“把食盒拿过来……” 慕容音展颜一笑,私自多截留了一个馒头,便将整盒饭菜都拿到杜羡鱼面前“你可慢些吃,若是噎死了,就可惜了这一盒子饭菜!” “你可以闭嘴了么?”杜羡鱼的声音冰冷而沙哑,慕容音悄悄伸了伸舌头,乖乖躲到墙角啃她那两个冷馒头。 杜羡鱼一番风卷残云后,扶着墙慢慢撑起身子,踽踽行至那张窄小的木板床边,合衣躺下,冷冷道“我要睡会儿,你不要说话,你要是敢吵了我,我就杀了你!” “谁杀谁还不一定呢……”慕容音悄悄摸了摸靴筒里暗藏着的梅花筒,突然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便讪笑着道,“你睡你睡,我给你守门……” 杜羡鱼当真呼呼睡了过去,慕容音觉着她睡熟了,偷偷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眉心紧皱成一个川字,脑门还有些发烫。 也不知她是跑了多久,竟然会成为最后一个被抓回来的人,轻轻叹息一声,慕容音心中有些心疼“可怜的姑娘,曾听她说过她是早就没有家的。若我早些时候来,她是不是也可免受这许多的苦?” 又轻轻摸了摸杜羡鱼身子,瘦!瘦的几乎会硌手,慕容音又联想起前世她那番模样,宽大的衣袍罩着,一阵风来,好像就能将她吹得飘飘悠悠飞起…… 只是看似瘦弱之下,却又含着强硬。 慕容音暗暗叹惋“等出去了,一定好好让她养养身子,看着这么憔悴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前世那些惊涛骇浪的事情来?杜羡鱼啊杜羡鱼,你到底是个什么怪人……怎么会身陷在这栖真观里呢?罢罢罢,先让你养养体力,待你又跑得动了,咱们便用梅花筒暗算门口那道人,放了这些姑娘,咱俩也赶紧跑……” 杜羡鱼在唯一的木板床上睡熟了,慕容音真的就和衣躺在了又冷又硬的地板上,连块草席都没有,甚至还将她的外袍也脱了下来,轻轻盖到杜羡鱼身上。 慕容音此时不只想要杜羡鱼替她去联络雍京里的人了,更想要杜羡鱼赶紧好起来,前世她们是多好的朋友,慕容音每次出逃,杜羡鱼的居所必是她首先去的地方……想到前世,她又想起杜羡鱼做的那些素斋,食盒里菜不少,但都被杜羡鱼毫不客气地吃了,进到慕容音腹中的只有两个冷馒头。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为了杜羡鱼……她咬咬牙认了。 厄运似乎在此时对慕容音特别多情,她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伸手去摸杜羡鱼的额头,再来摸摸自己的额头,终于……她发现她们两个的额头温度没有了差别,只是自己的头皮却叫嚣着像针扎了般疼。 慕容音苦笑着默默自嘲“却是我也发烧了,所幸只是风寒,若是能有两碗药吃就好了,但那些恶道怎么可能给我们送药来呢?……从前在睿王府时,我和宛儿曾见过烧的神智不清的奴婢,唉……当时我还骂那些奴婢,何不给她弄些好药来进补,现在想想,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慕容音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她却躺在了床上,原本脱下的外袍也回到了自己身上,伸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摸,虽然还是烫,那种针扎头皮的感觉却已没有了,再看杜羡鱼,背对着她坐在地上,慕容音侧卧着撑起半个身子,看杜羡鱼的目光充满回忆“姐姐……你也病着呢,若是不嫌弃,不妨我们来挤一挤。” “废话真多!”杜羡鱼提起那只破水壶,重重放到慕容音面前,“喝一半,剩一半给我。” 慕容音依言咕嘟咕嘟喝了,用衣袖擦干净唇边的水渍后,朝着杜羡鱼招招手,杜羡鱼冷睇着她,最后还是慢慢移步过来。 慕容音缓缓凑近杜羡鱼耳边,用手遮住嘴唇,悄声道“咱们……跑么?” 杜羡鱼忽回过头来瞪着她,幽暗的牢室又陷入静默,片刻后,杜羡鱼才将手覆到慕容音手背上,轻轻摇了摇,以几不可闻的语声在她耳边低缓道“先养好体力……时候还未到。栖真观每月会卖三次人,还有将近十天的工夫休整。” “你肯和我一起走?” 慕容音又有些害怕起来,杜羡鱼是个冰冷的人,有些时候,说她不近人情也没什么不对,前世是因为自己救了她,又相处了良久,她和杜羡鱼才成为至交…… 可眼下,杜羡鱼竟然肯和她一起逃跑,慕容音悄悄吞了口唾沫,十分怀疑杜羡鱼心中另有一套打算,说不定她就准备在逃跑时将自己当作盾牌…… “各走各的,等下次卖人时,我就跑,你若愿走,自己找机会就是。” 慕容音心里轻松了,起码杜羡鱼不准备出卖她,但关于逃跑这件事,她心中另有一套打算。 “何必等到下月初三呢?我有法子,附耳过来……” 慕容音逐一将她那法子说了,说到梅花筒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财不外露,差些就手舞足蹈起来,已然又忘了她和杜羡鱼现在还算半个陌生人。 杜羡鱼也频频点头,显然对这法子抱满信心,前后思索几遍,又蹙着眉道“法子是好法子,只是闯出观门后山道极长,且满山几乎没有树木遮挡……若是让人追上,那就是前功尽弃。” 慕容音也担忧起来,心一狠,咬牙道“总比困死在这儿强!咱们休整个天就跑!” “何必天?”杜羡鱼忽展现出一种指点江山的沉稳,“你身子能跑得动么?能的话……就在今晚!” “今晚!?太仓促了吧!况且你怎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慕容音环睇了四面无窗的石室一周,显然觉得杜羡鱼莽撞了些,但还是心想,只要你跑得动,我就敢跑。 不妨杜羡鱼却轻笑一声,款款道“他们把我抓进来的时候,太阳照着柱子的影子往西偏了少许,约莫是巳时三刻许。按进来后的时间推,现在正是第二日的午时,你歇息几个时辰,等他们下次送饭来,就准备着动手!” “我、我动手啊?”慕容音难免有些紧张,但要她把梅花筒这命脉交到杜羡鱼手中,她也是一万个不愿意,稍微挣扎后,还是勉强答应了。 第四十五章 联手逃生 一直忐忑地捱了半日,送饭的道人却还没来,慕容音心中渐渐焦灼,她向来最恨等待,尤其是等一件棘手的事,此时慕容音心中既有即将逃出生天的激动,又有对失败的害怕…… 心潮翻涌之时,铁门外传来开锁的当啷声,慕容音与杜羡鱼对视一眼,心里均有些紧张,慕容音握了握手中的梅花筒,掌心沁出的冷汗已让那银质的圆筒有些滑手,杜羡鱼则悄悄挪到门后,准备在慕容音出手后扶住恶道,不让他倒地的声音引来观中其余同伙…… “千万不能射歪啊……”慕容音默默祈求着,手中梅花筒已正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铁门仅打开一道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名道人斜着身子进了牢室,手中提着的不是食盒,而是一捆绳索,并不瞧慕容音,而是向杜羡鱼走去。 变故陡生,慕容音心知这些道人绝不会独自前来带人,她也更不会容许他们再将杜羡鱼移至别处,心念电转之间,早将沉稳二字忘到九霄云外,心中唯剩五个大字——跟他们拼了! 紧跟着那道人又进来两个恶道,一个手上拿着条麻袋,另一个竟拎了好粗一根铁棒。慕容音见这阵势,心中早已认定他们是吃足了杜羡鱼的亏,要将她打晕后装入麻袋,再送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心下瞬即想先拖延片刻,便嗫嚅着道“你们……你们要抓谁?” 一名马脸恶道转身狠狠瞪着蜷缩在墙角的慕容音,十分阴毒道“不关你的事,观主说了……你若是肯安分些,说不定过几天就放了你!你若敢趁机生乱,下次卖人的时候,嘿嘿……” 慕容音缩了缩脖子,装出一副十分害怕无辜的样子,神态更是愀然欲泣“你们……千、千万别卖我,我、我听话。” 恶道眼中掠过丝丝满足,又拎着铁棍朝杜羡鱼去,杜羡鱼斜倚在另一墙角,双眼微闭,看起来虚弱之极,毫无反抗能力。 慕容音悄悄盯着杜羡鱼,只见她小指微微勾了勾,便忙喊“等等等等!” “干什么!”三个恶道一齐回过身来,六道眼神就像六条黏腻的毒蛇,盯得慕容音心里直发颤。 “我、我……”慕容音嗫嚅着,却悄悄将梅花筒的针口对准几个恶道,他们几个刚好挨的近,待会儿银针像扇子般射出去,应该可以将三人一举拿下! “你到底要干什么!”恶道显然是不耐烦了,恶狠狠吼了句。 “干这个!”娇叱同时,手指重重按下机括,黑暗中梅花筒内好像抽出十数根银丝,道人们眼前一花,只觉身上某处微微刺痛,三人便同时重重倒地,杜羡鱼也在慕容音发动暗器的刹那从地上暴起,但纵她身手矫捷,也只来得及扶住一个道人,其余两人还是发出闷而重的倒地声。 梅花银针,暗藏奇毒,中者立死! 慕容音不由深抽一口凉气,想不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个小圆筒,竟会有这般威力!感慨同时,更多的却是后怕,若这东西误伤了人……梅花筒下,向来有死无生。 杜羡鱼已从道士身上扒下一件道袍披到自己身上,又将那根铁棍纳入袖中,揪了揪慕容音的衣袍“走了,愣着做什么?” “哦……”慕容音还有些发愣,杜羡鱼伸手揪了她两下,她方完全回过神来,又听杜羡鱼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几句,无非都是些跟紧她、莫慌张、拿好梅花筒,遇到敌人就准备射之类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挤出牢门,临走前,杜羡鱼还不忘掏了掏三个恶道的口袋,也算是不负众望地找到了几块碎银、一张银票,又拿上那捆麻绳。慕容音则依葫芦画瓢,找了柄匕首防身,虽远远不及流华刃,却也聊胜于无。 两人悄声行出,顺着狭窄的石阶一路往外,果如杜羡鱼所说,此时天色又黑了,两人虽在暗中待了许久,乍见月光,却也没有太多不适。 杜羡鱼扫了慕容音一眼,十分嫌弃她为何要穿一件月白锦袍,她这一身白,往月下一拄,显然就是个活靶子。当下不便说话,杜羡鱼便将慕容音扯到身后,尽可能遮蔽住她。 杜羡鱼轻车熟路,带领慕容音在观中钻着,哪里有条小径,哪里有丛矮树,她都早已探得一清二楚,慕容音见她越走越深,显然不是往观门口的方向去,微微一想,却也明白过来。 “对啦,她是要带我翻墙!”一路都没遇到敌人,慕容音忽而又突发奇想,“我为何总是与翻墙结缘呢?从前我在家时爹爹不许我出去,我也总是翻墙出去。唉……那次翻墙回府被爹爹发现,我还托词说是去找薛简哥哥……也不知薛简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本是十分紧张的时候,慕容音却想起薛简的事来,不住连连叹惋,杜羡鱼听她发出一串叹气声,赶紧扯她衣袖。慕容音一个激灵,又忙把嘴闭牢。 一大团厚云彩遮住了月亮,杜羡鱼带着慕容音东摸西摸,终于摸到偏僻墙角下的一株大槐树下。杜羡鱼向上一指,慕容音立即会意,也暗暗摩拳擦掌“这爬树翻墙的事情,我可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日给你小羡鱼看看我的身手!” 将袍摆系到腰间,又在衣服上擦了擦被冷汗浸湿的手,攀住横在头顶上的树枝,双腿一蹬,本以为可以直接跃上树枝,却差些跌到地上,杜羡鱼狠狠白她一眼,心中暗暗懊悔世上怎会有慕容音这样笨的人! 但她真是这些年见的能人太多,忘了爬一棵大树对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慕容音还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小女子…… 慕容音双手已开始使不上力,手掌和粗糙的树皮重重摩擦,火辣辣的疼。杜羡鱼实在看不过,才自下往上推了她一把,只是轻轻一推,慕容音便借力翻上树枝,找了个地方稳稳蹲住。 第四十六章 没默契 慕容音一口气还没喘匀,杜羡鱼便轻灵跃上,堪堪站稳,树下小径便跑过两个手持火把的恶道。慕容音心中一慌,差些就要跌下去,虽被杜羡鱼及时拉住,却还是发出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两名恶道顿时转过身来,警觉地搜寻着四处。 杜羡鱼将食指轻轻凑到唇前,指指墙外,指指慕容音腰间别着的梅花筒,又摇了摇头,慕容音点头如捣,当下明白她是要和这些恶道背水一战!杜羡鱼以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侧过身去查看墙外情形,按她的原意,乃是要静待时机,千万别以卵击石,待恶道过去后,再和自己越墙逃跑……哪知她才转身,慕容音便掏出梅花筒,正正瞄着树下! “妈的,真是闯了鬼了,两个小娘儿们,竟他奶奶的敢杀人逃跑……害老子从被窝里起来找!” 一个马脸道士抱怨了一句,脸在火把映照下拉的更长,另一个矮胖道士揪揪他袖子,压低声音吼道“他妈的你声音小点!给老虔婆听见了,今晚要你去她房里伺候!” 马脸道士显然是怕了,吐吐舌头便不再说话,慕容音在树上听得一清二楚,想不到那祝二娘还有这么一套,憋笑憋的身子发颤,那两个道士看周围没什么异样,又举着火把去远了。 慕容音终于轻笑出声,杜羡鱼使劲瞪她一眼,又在她手腕上不轻不重掐了一记,低且短促道“再说话!我就把你丢在这!” 慕容音无奈耸肩,又掩着嘴无声笑了会儿,感到腰间一紧,杜羡鱼已用粗绳在她腰上系了个活扣。慕容音本想问为什么,一想杜羡鱼方才恶狠狠的神情,只得暂时憋住。她哪知道杜羡鱼方才瞧她爬树无比吃力,生怕在翻墙时又出差错,只好拿绳子保护着她,以防万一。 刚刚打好最后一道结,墙外是高过肩的蒿草,杜羡鱼瞅准位置,正准备纵身而下,忽听树下不远处又传来语声“不对!妈的……今儿个晚上哪来的风,哪来的风嘛!刚才树叶响,肯定是上头有人!” 马脸道士和矮胖道士又疾步走了回来,矮胖道士一手持着火把,喘着粗气跟在马脸道士身后,脸上肥肉也随着脚步一抖一抖。 “你别大惊小怪的,万一是只猫呢?神经兮兮……和老虔婆一个样!” “放你娘的屁!”马脸道士三两步逼近,杜羡鱼僵在树上一动不动,慕容音一捏梅花筒,直直落下,方才暗算了三个人,她的信心早已膨胀。 “受死吧!” 手指猛然按下机括,银针暴雨般射出去,马脸恶道首当其冲,登时气绝,矮胖恶道一直跟在马脸恶道身后,跌跌撞撞,反倒免遭死难,慕容音心一慌,本以为两人都已死在针下,矮胖道士就地一滚,倒让她一时忘了再补上一轮针。 突然肋间一痛,慕容音旱地拔葱般被提了上去,杜羡鱼来不及废话,拉着她便跃下墙头,两人抱在一起翻滚数圈,墙那边一个破锣般的嗓子便喊了起来。 墙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慕容音杜羡鱼相视一眼,心中更加肯定,这道观是个组织严密的贼窝子!心道等我这回逃出去,定要让人将栖真观烧成白地! 墙外是道缓坡,杜羡鱼紧紧抱着慕容音落下,侧身落地缓冲。慕容音腰间的绳子还未解开,一连滚出十数圈,麻绳已将两人绕在一起,慕容音费了好大力才从腰间抽出短匕,一刀刀将绕住两人的“同心绳”割断,杜羡鱼一手撑地爬起,左臂看起来有些奇怪。 慕容音好不容易摆脱剩余的绳结,粗粗辨识方向后,猛拉住杜羡鱼手臂,杜羡鱼“啊!”一声,脸色倏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侧颊滑落在地。 “怎么了!”慕容音忙松开手,杜羡鱼深深皱眉闭眼,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脱臼了……” 慕容音顿时慌了神“那、那赶紧下山找医馆,我来的时候把马拴在山门口了,我带你去!” “用不着!”杜羡鱼深吸了口气,右手摸准位置,一用力,便将左臂接了回去,但显然还使不上力。 “快走,天还没亮,恶道随时会追来……” 慕容音轻轻搀住她,杜羡鱼虽不大舒服,却也没有将她推开,她一个人冰冷太久了,突然有人对她表现出关怀,杜羡鱼本能地选择抗拒……况且从来便有人告诉她,对莫名的关怀,一定要去怀疑,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和无缘无故的情。 “你的手为什么会脱臼?是不是刚刚撞在石头上了?” 杜羡鱼一声不吭,心中满满全是气愤,若不是慕容音毫无征兆跳下树,她怎会用力将她扯上来!?又怎会害得她手臂脱臼…… 慕容音看她不言语,但也隐隐猜到事情与己有关,更是小心翼翼,扶着杜羡鱼尽快往山下行去,杜羡鱼轻哼一声,冷冷问“你要去哪?” “山……门。” “不行!”杜羡鱼猛甩开她,右手揪过她手腕,钳得慕容音腕骨一阵刺痛,“你还想着去骑马?守株待兔的事情谁不想做!你若有些脑子,就跟我走!” 慕容音不得不承认,杜羡鱼在逃亡这方面确实比她聪明些,或许说是有经验,她既不往那密林子里钻,也不往慕容音认为的好地方,比方说那些山洞里,小河边躲……而是带着慕容音调转方向,飞也似的向山顶奔去! “干嘛!你要出其不意当然好,但他们迟早反应过来,到时候,不就是瓮中捉……捉那什么了。” “闭嘴!”慕容音本还想说服她几句,却被杜羡鱼一声暴喝打断。栖真观已在半山腰,再往山顶去,她们可真的就被困死啦……慕容音没敢将埋怨的话说出来,又不敢独自逃跑,只好跟着她一步一步上山。 杜羡鱼一手拎着铁棍,一手拉着慕容音,只埋头狂奔,慕容音却渐渐不支起来。 “小姐姐……好姐姐,歇会儿吧!”慕容音想不到杜羡鱼体力会那么好,黑夜中摸着小路上山,大气都不带喘的,心想你倒是吃了一盒子饭菜,我只啃了两个冷馒头啊!杜羡鱼你这吃独食的贼! 杜羡鱼也感觉拉着她跑要耗的力气越来越多,侧身往草丛一钻,拉着慕容音并排躺下。 “给你歇一刻,若是再喊累,你就自己跑!” 第四十七章 剑走偏锋的尝试 慕容音简直想跳起来踩她两脚,明明躺下歇息的又不止我一人,凭什么不让我喊累!没姑奶奶的梅花筒,你逃得出来么! 慕容音不知道,杜羡鱼还真能逃出来…… 趁着躺下歇息,慕容音也睡不着,干脆和杜羡鱼聊起来“姐姐……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为什么等其他姑娘都被抓到后,你最后一个才被抓进去呢?” 杜羡鱼冷哼一声,显然很不满慕容音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突然被追上?她上次逃跑可谓是成竹在胸,自以为做到了极致……她哪知道自己上次逃不了,就是因为慕容音发现人少了一个,才引得群道倾巢而出去追! “你呢?你又是如何被抓进去的?”杜羡鱼将问题又抛回给慕容音,在不愿细说的时候,她总是将事情扔回给对方。 慕容音长叹一口气,眼神变得很迷惘,似是在想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其实她是在盘算,怎样说,才不会让杜羡鱼起疑心。 “我呀?我可无辜了……”慕容音凝视着深夜的星空,水眸一闪一闪,“有人跟我说,栖真观里有好玩儿的买卖,我就上来看了看,结果一进观门就被绑了。我一个劲跟老虔婆说我是来做买卖的,她还不信……”慕容音生怕被她看出了破绽,忙转移话题,“对了姐姐,你叫什么呀?” 杜羡鱼顿了顿,仍不改她那平板无波的语声“杜羡鱼。” 慕容音嘻嘻一笑,正要答话,又被杜羡鱼一把从地上扯起,“歇够了就走,少说废话!” …… 身后寥寥数里处的小径,观中恶道已封锁住下山的每一条路,慕容音和杜羡鱼走后最多一炷香时间,观里道士便布满了半座孤山。 祝二娘背负双手不停来回踱步,面色阴沉的仿佛能拧下水,“都把招子放亮些,若是容那两个丫头逃出去,就是官家不杀咱们,上头那位爷也要扒了咱们的皮!” “是、是,”刚刚从慕容音手下逃过一劫的矮胖道士抹了把额头汗水,“不过山下几个暗哨的兄弟回来说,没有发现那两小娘们的踪迹。” “嗯?”祝二娘有些诧异,在她心目中,无论是慕容音,还是杜羡鱼,都没有能力在暗哨到达位置之前就跑出这座山,更何况两人都饿了不少时间。 “但孤山上有的是小路,或许她们躲在哪也未可知啊。属下们再去找找,挖地三尺也保证在今晚把她们找出来!” “嗯……”祝二娘阴沉着脸点点头,“谁找到了……那两个丫头就归谁!”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栖真观做的虽是暗门子买卖,但向来先图财,姑娘们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从来轮不到恶道们享用。祝二娘更是把年轻体壮的道士都当作禁脔,此时这样大的诱惑放出去,道士们眼中都露出贪婪而残忍的光! 杜羡鱼便罢了,长得清水般,稍微拾掇拾掇,也只称得上清秀;至于慕容音,嘿嘿嘿……道士们早已往最龌龊的地方去想,甚至个别人已背地里伸手揉了揉自己鼓鼓囊囊的裤裆。 “你们几个往山下找!你们几个……顺着山上搜!”祝二娘手一挥,群道立刻走了个干净。 祝二娘双拳慢慢握起,就好像收网般,在她眼中,慕容音和杜羡鱼,都早已是网中之鱼…… …… 天上星子稀疏,黯淡的光照不清前路,杜羡鱼紧紧拉着慕容音,两个人都咬紧牙,拼命往孤山顶奔去。 心口似灼烧般火热,慕容音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越往上走,山势便越陡峭,杜羡鱼死死抓住她手腕,但还是有好几次,慕容音差些被地上凸出来的石头绊倒。 她几乎已经要放弃,如此费力,此刻慕容音几乎想要破罐子破摔,就是宁愿落到那些恶道手中,她也不跑了! 前方不知某处,风隐隐大了起来,杜羡鱼一跃而上,将铁棍伸下来给慕容音抓住,再用力一拉,慕容音也连滚带爬地攀了上去。 似乎已到了山顶,无论多高的山,只要肯爬,总是会登顶的。 慕容音狼狈不堪地拄膝喘息着,方才所遭受的痛苦慢慢散去,慕容音慢慢回身看了一眼,脚下是绵延起伏的一段小丘,栖真观还坐落在半山腰处,寥落几点灯火,疏若晨星。 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慢慢涌上慕容音心头,但她暂时忘了,自己还处在山顶,随时可能被人追上…… “走吧,”杜羡鱼看她气息慢慢匀和,又捏住她手腕,慕容音猛然发现,原来杜羡鱼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接下来,才是真正难走的路。”杜羡鱼用铁棍拨开面前半人高的草,舔舔已经干裂的唇,“恶道们肯定守住了所有下山的路,所以我们只能剑走偏锋……” 剑走偏锋,就意味着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己,但是一旦出手,也必是绝杀! 话音刚落,杜羡鱼脚步一顿,拨开面前最后一丛草。凛冽的山风吹来,慕容音头皮一麻,面前不到半尺处,一条巨大的沟壑横亘在那里,若是方才杜羡鱼一步踏空,那她们此时都已粉身碎骨。 慕容音怔怔看着前方“谁说天无绝人之路……完了完了……” 杜羡鱼闭了闭眼“路就在这里,把绳子拿出来。” 慕容音颤抖着手将绳子递给杜羡鱼,眼睁睁看着她将绳子系在一段树桩上。慕容音根本插不上手,便捡了块石头扔下去,石块坠地的声音传来,断崖并不太高,但在深夜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却是凶险陡增。 杜羡鱼将绳子另一端绑在慕容音腰上,自己却是赤手空拳“快,踩着凸出来的石头下去!” “你呢?”慕容音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身子,哆嗦着垂下一条腿,才踏稳第一步,杜羡鱼便翻身而下,身手灵活至极。 “我用不着!” “那你至少等等我啊……”慕容音几乎委屈的要哭了,她往下一步,杜羡鱼早已往下了三步,杜羡鱼抬头看她小心翼翼,心头一阵无语娇生惯养,从小没爬过树么! 冷哼一声,杜羡鱼已落到了一层平台上,看着仍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慕容音,冷声道“跳下来!” “啊?” “我说跳下来!” 慕容音眼一闭,反正早就将这条命交给杜羡鱼了,还在乎这一下鼻歪眼斜?只要别当场没命,哪怕是半死不活,她也认了…… 双手同时松开,身子极速往下坠去,就好像从玉熙台上掉下一样,慕容音不敢保证,下一刻,她会不会还是完好的? 第四十八章 怀王献捷 一丈多高的断崖,慕容音正正落在杜羡鱼怀中,杜羡鱼帮她解开腰间绳结,歇了口气道“这样的断崖,往下还有三个,要是能一鼓作气翻下去,就暂时安全了。” 慕容音点点头,她知道往下的难度何在,唯一的一条绳索,已经挂在了上面的树桩上,再往下,就只能靠自己了…… 杜羡鱼“嗯”了一声,丝毫不给歇息时间,率先又往下一道断崖翻下去,慕容音有学有样,心道你做得到,我凭什么就做不到? 杜羡鱼也有意放慢步子,看着慕容音稳踩在她先前踏过的地方,才又探足往下一点,两人一前一后,速度倒也相得益彰。不多时,便又落在第二层平台上。 “你还不错……”杜羡鱼由衷夸赞了一句,她早已看出慕容音定是哪个大家族里跑出来的小姐,一路上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她却还能坚持住。 “我、我没事,”慕容音眼眸一垂,看着自己早已烂成布条的衣袖,她心中一阵酸楚薛简哥哥知不知道我受这么多苦全是为了他?他要是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我傻…… “我们走吧!” 慕容音的举动连杜羡鱼都有些奇怪,本想再让她休息片刻,谁知她竟先站了起来,她哪知道慕容音是个从不肯服输的人,她小时侯有一回和忠肃侯府的小世子比箭输了并被嘲笑后,当即苦练半个月箭法,第二回再和小世子碰面,拉弓连射三箭,三箭都擦着小世子的头顶飞过,吓得人家差些尿裤子…… 只是她虽找回了场子,却被睿王关在府中静心读书,这也变相引发了她第一回翻墙离府游历江湖。 ………… 一连翻下两道断崖,慕容音都没有再歇息过,杜羡鱼更是暗暗侧目咦?莫非这小丫头还会功夫不成?怎么越往下越快了? 其实慕容音只是麻木,她一开始不敢迈步,完全是惧怕坠落下去,但当她学会不再凝视深渊时,心中自然不再恐惧。 当慕容音稳稳落在坚实的地上时,天边已微微透出鱼肚白,杜羡鱼还是冷着脸,但眼神已柔和许多。 “走吧,往前半里有条小溪,去喝口水。”杜羡鱼提携了慕容音一把,好长时间水米未进,她嗓子已干的要冒烟。 “你怎会知道往前半里有小溪?”慕容音发现,重生以来,杜羡鱼身上疑点太多,一直被关在栖真观中的人,怎么能在半夜熟门熟路地找到这四道断崖?又怎么能准确知道半里之外有小溪? “不该问的别问!” 慕容音嘴一撇,暗地翻个白眼,心道就你那点儿破事,我早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别说你以前的底细,你不就是被你嫂子赶出来的么?就是你明年三月要摔断腿、五月上街要被人偷,我都统统知道! 杜羡鱼长舒一口气,陡峭的孤山已在身后,她们此时已不在栖真观爪牙能伸到的地方,一把扯掉破破烂烂的外袍,用铁棍当作拐杖,慕容音则扶着她的肩,半个身子都坠在人家身上。 于是狭窄的山道上就有了这样的场景,一个做男子打扮的小姑娘,和一个看起来羸弱不堪的小道姑相携而行,两人都近乎衣衫褴褛,脸上也全是灰尘沾染的痕迹,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都被恶人糟蹋了! 当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溪映入二人眸中时,杜羡鱼和慕容音就像饿狼扑食般,一个箭步抢上前,直直将头插入溪水,喝了个酣畅淋漓。 “舒服啊……”慕容音摸着自己浑圆的小肚皮,一展身子道,“若是能再好好睡上一觉,我就是马上死了……呸呸呸!就是让我再跑两里地,我也愿意!” 杜羡鱼微微一哂,觉得面前这姑娘烦是烦了些,但还是有其可爱之处。 近百里之外的雍京,万道金光洒在城墙之上,明黄色的龙旗迎着晨风飘扬,数日前,南境大捷的消息便传到雍京,而今日,正是怀王班师献捷之时。 燕帝早已携文武百官立于城头,宁王也换了最隆重的王袍伴驾君侧,只是与文武百官稍有不同,宁王慕容昭的笑容十分牵强。 远远的,官道尽头出现一条铁灰色的线,隐隐可见暗红色的旌旗招展。 怀王一马当先,率军缓缓接近城门,两侧仪仗的号角同时吹响,燕帝微微颔首,侧脸对慕容昭吩咐道“宁王,你代朕降阶去迎接怀王。” “儿臣遵旨。” 宁王恭敬行礼,沉稳步下城楼,面上早已温和自如,心中却在暗暗发狠代天降阶,这就是父皇给的一种暗示,你虽打了胜仗,却还不是要臣服在我面前!本王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而你,只不过是死了母妃的庶子。 你虽是亲王之位,但与本王相比,你始终少了外戚这个支持!你纵是头虎,也得趴着! 慕容随下马时,正好看见宁王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他更是笑得恭敬、笑得淡然你只是代天降阶,但你不会是天,永远都不会是……本王只需等着你犯错!而你……不得不犯一个大错! 一场班师献捷,阵势前所未有的浩大,庆功宴至午方歇。 御书房外的高树上蝉鸣唼唼,燕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宁王、怀王分别坐在左右下首。今晨怀王班师回京,燕帝为表重视,亲自挟着文武百官到城楼上迎接,所有官员都赞颂怀王文成武德,只有宁王,不屑之情溢于容表。 即使到此时只有父子三人相对,宁王还是发自心底鄙夷怀王,若不是当日他禁足王府,或许率军前往南境的人就会是他,想到这些,宁王对慕容音暗恨更甚。 燕帝合上怀王呈上来的文书,欣慰道“魏国欲范我疆界,却是自食苦果,此番大捷,怀王功不可没!” “父皇过奖,”慕容随面无表情地起身谢礼,宁王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燕帝抬手示意他坐下,朝两个皇子征询道“大魏溃败,你们以为我朝中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不妨随意说说。” 燕帝只是将此刻当作一次随意的谈话,他知道这两个亲王都有治世之才,很多事情,根本不需找外臣商量,这两个儿子就能给出他满意的答案! 怀王并不谦虚,根本不给宁王说话的机会,他便已经起身“回父皇,儿臣以为,敌兵已退,我大燕又攻下了大魏北境的云中郡,是时候暂罢兵事,将咱们南境的士兵轮换下来休养了。也可以让礼部准备着纳降事宜……” 怀王话还未完,宁王便冷哼一声,甚是讥诮“我还以为怀王会有什么进取之策,原来只是安于现状。”说着起身来到殿中央,朝燕帝一拱手,“回禀父皇,儿臣以为,我大燕国库尚丰,何不趁胜追击?云中郡算得了什么,若是能抓住机会一举攻到洛都,大魏哪里还有能力与我们相抗衡?” 第四十九章 请宁王殿下入瓮 慕容随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宁王与他在朝政上向来势同水火,一个往东,另一个势必要往西,方才他说了个保守之策,宁王果然说要趁胜追击。 “宁王这话过了……你想打到洛都,把大魏想简单了。”燕帝是登基数十年的君主,知道南边大魏的斤两,但他却不是没有开疆辟土的雄心。 “是,”宁王适时垂下头,作出谦虚样子。 “不过,若是能再占他几个州府,倒也不是不可。” 宁王见燕帝松口,眉间乍露喜色,怀王也凝了神听去,燕帝起身转向身后那幅巨大的地图,若有所思道,“大燕骑兵最强,大魏稍弱,但他们的阵法却是精妙之极,若能以骑兵之利横扫他北面这几个州府,他日我大燕再想往南,就容易得多。” 言毕转身看向怀王,慕容随即刻会意,行礼后道“儿臣此番是料定祈南王会往涿阳道运粮草,所以先袭击了他的运粮队。如今云中郡已在我们手中,若再想出兵,也可走涿阳道。” “嗯……要的就是这句话。”燕帝转向宁王,“于南境形势,你可有分寸?” 慕容昭大喜,立刻便接口道“儿臣曾在府中细细推演过,南境形势,儿臣已了然于胸!”其实他在府中禁足那段时间,整日几乎都在寻欢作乐,此时为抢表现机会,宁王早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好!”燕帝眼底浮出一丝欣赏,“我大燕培养皇子向来以文成武德为懿范,你能有此心,实在再好不过!趁胜追击的法子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这回就换你去,怀王留下来!” 燕帝想着的是制衡之策,怀王做事他向来放心,头一次去南境是抗击外敌,这一次再去,更是容易顺然得胜……两次汗马功劳,不能全落在让慕容随一个亲王头上。 “儿臣遵旨!” 宁王丝毫不掩面上喜色,怀王却是坦然之极,两人各怀心思,一个想着立下军功,将怀王踩下去一头;一个则想着里通外敌,将宁王坑个大跟头。 燕帝面目有些疲惫,宁王忙不迭便出言关怀“父皇想必是乏了,儿臣等还是退下,给父皇午睡吧。” “唉……”燕帝短叹一声,“倒是也不乏,南境已然胜券在握,西境氐族也传来了好消息,睿王此番出使,倒也让氐族愿意每年向我大燕进贡。” “太好了!想不到睿王叔此番出使,竟还能有如此结果!” 发出此番感慨的是怀王,西境安稳,意味着能投入南境的兵力会更多,宁王若是战败,所担的罪名也会更大! 燕帝压低手掌,苦笑着道“说起你们睿王叔,他人虽还在回来的路上,请安折子,嘿,说是请安折子,其实就是问罪书。听说郡主一丢,他早就急得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来……” 慕容随也早知道慕容音逃跑的事情,还在班师途中,便吩咐听雪率人赶紧去找,他知道宁王的手段,这个斩草除根的机会,宁王怎么可能白白放过! 宁王冷哼一声,自作体贴道“这个琅月郡主,丝毫不体察父皇心意,光天化日之下竟从行宫逃跑!儿臣听说父皇为此连御膳都少用了两餐,若是于龙体有损,郡主她该当何罪!” “四弟何必动怒?”慕容随温和自若地抬手劝阻,“父皇精神矍铄,龙体谈何损伤?况且连父皇都并未生大气,你也不必太过愤怒。当下还是应急着寻回郡主,省得父皇和睿王叔担忧。” 看燕帝微微颔首,怀王又道“儿臣马上也吩咐府中护卫拿郡主画像去密寻,郡主早一日回来,父皇和睿王叔也早日少桩心事。” 燕帝闭目往后倚去,嘴唇微动“怀王甚是有心,你们都退下吧,宁王去见见皇后,有日子没去请安了;怀王也去看看王妃,王妃早日有喜,也是我大燕之福。” 御书房再度沉入安静,燕帝心中暗暗懊悔若是当日不逼着音儿嫁入柳国公府,想必她也不会逃了吧……小东西,你哪里又懂朕的苦心呢?你只一心想嫁给薛简,岂知薛氏一族如此强悍,若是再联上睿王府,朕该如何难做?你若是玩够了,也就回来罢,朕不逼你了…… 可慕容音哪里知道燕帝这番心思,此时的她,正冒着烈日和杜羡鱼趴在草丛里。 “咱们要在这趴到什么时候嘛?” 慕容音小声嘟囔一句,她和杜羡鱼趴在这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从小溪边喝完水后,杜羡鱼便带着她直插官道,一直隐蔽在群草中,慕容音想不通,按理说她们早已逃出祝二娘的魔掌,为何还要东躲西藏? 但好几次询问,都只换来杜羡鱼一句“你还走得动?” 想想也是,与其累死累活地往前走,还不如先躺会儿,可夏日间蚊虫颇多,更何况是这近水的草丛中。只是一会儿工夫,慕容音便拍死了好几只蚊子,她还一直奇怪为何这蚊子只咬我,不咬杜羡鱼呢? 闲极无聊,她又假模假样打听起杜羡鱼来历,杜羡鱼一字没说,倒是问了问她的名字,慕容音眨了眨眼,道“我呀,我姓穆,叫结网!” 说着,她自己便忍不住扑哧一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羡鱼不如结网!她为了作弄杜羡鱼,暗讽她不如自己,干脆改名叫穆结网! 谁知杜羡鱼根本不理睬,轻哼一声,不屑脱口两个字“无聊!” 慕容音自讨了个没趣,撇撇嘴不再说话,杜羡鱼却忽道“我听那老道姑喊你穆姑娘,你姓穆?” “我、我……”慕容音想了想,最终下定决心,既然要让杜羡鱼替自己向宛儿和怀王传递消息,那便不能瞒她,杜老大这个人,最恨别人骗她…… 慕容音眼帘一垂,双腮一鼓“其实吧……我也不姓穆,我、我姓慕容……” 慕容! 这个复姓顿时戳中杜羡鱼一根敏感的神经,在大燕国,复姓慕容的人,她几乎已经猜到,慕容音乃是皇族中人! 虽十分震惊,但杜羡鱼还是敛了心绪,用万年不变的神情道“慕容?你是皇姓?你叫什么?” 慕容音暗暗撇嘴得,和上辈子听见她名字时是一样的冷漠。看来杜羡鱼这心性确实是修炼的差不多了。 “我……我的小字是盈歌。”慕容音不好说什么,也不敢将她的本名说出来,毕竟天下知道睿小王爷的人太多了,但是她的小字,除了亲近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道。 “但我只是最不起眼的小小郡主,杜姐姐你不知道,老慕容家亲戚可多了,个个皇帝都能生!像我这种郡主,随便一抓就是一把!爹不疼娘不爱,要不然怎会沦落至此……” 慕容音竟委屈地快要垂下泪来,杜羡鱼象征性拍了拍她肩膀以示安慰,继续问“你为什么要跑出来?待在家不好么?” 本想安慰,谁知越安慰越糟! 慕容音方才还打着转的泪珠竟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小嘴一瘪,抽噎道“我哪里还有家呀?我爹爹不要我,逼着我嫁给个废物点心,我迫不得已才逃出来。本想着去道观里求一卦,谁知差点儿还被糟蹋……身上的所有银两都被坏人拿走了。” 说着竟小声啜泣起来,抬着一双泪眼盈望杜羡鱼,言下之意就是,我没钱了,要跟定你!你可不许耍赖……反正我沦落贼窝也全是为了你。 看杜羡鱼一脸慎重开始思索,慕容音顿知有戏,心中已暗暗窃喜反正你甩不脱我了,若是你肯反过来跟着我,嘿嘿……那我就有的是法子搞到银两。打小学画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刻章?只要给我个萝卜,我马上就能给你刻出个睿王府的大印来!保证一模一样,连我爹爹都看不出真假! 到时候……嘿嘿,银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第五十章 到底是谁跟着谁 杜羡鱼也十分不忍心让她一个姑娘独自离开,慕容音一看就是没什么江湖经验的人,况且和她在一起,她的郡主身份……自己说不定也能方便许多,杜羡鱼正准备答应收留她,不妨慕容音说了一句话,差些让她喷出一口老血。 “杜姐姐,跟着我吧……” 慕容音说得很诚恳,在她看来,谁跟着谁是个很要紧的问题!若是杜羡鱼跟着她,那杜羡鱼就得听她的,若是她跟着杜羡鱼……她可不好开口让杜羡鱼去送信了! “我跟你!?”杜羡鱼心中暗暗好笑,我此刻再落魄,好歹也是有一身本领的人,你现在身无分文,除了有个郡主头衔外狗屁不是!竟还有这么大的口气…… “对啊,你跟我。”慕容音作出沉稳状,“我把你当朋友,杜姐姐若是肯跟着我,我保证咱们有好日子过。姐姐从前日子也艰难吧?” 慕容音自信杜羡鱼会答应她,以她前世对杜羡鱼的了解,杜羡鱼独自漂泊在这世间,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安稳,有一座房子,有一口热饭……杜羡鱼前世对慕容音说出这个念想的时候,慕容音差些惊掉了下巴,她从小锦衣玉食,有睿王宠爱,在发生前世那些变故前,她从不知有些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家。 杜羡鱼眼神一黯“什么是好日子?”一抹苦痛萦绕在心头,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要忍受随时被追杀的危险,若不是差些被追上,以她的本事,早就从栖真观逃跑三回了。 杜羡鱼暗暗羡慕着慕容音,她是个不必担忧生死的姑娘,可自己,若不是为了躲避追杀,她又怎会假扮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姑娘,任恶道将自己关进地牢中? 慕容音见杜羡鱼已有松口之意,便拣最能打动她的话说“好日子啊,就是顿顿有热饭吃,天天有安稳觉睡,雨雪天不用担心没地方躲,每天早上都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说不定……还能有几个家人……心情好了说说笑话,心情不好就吵吵架。” 杜羡鱼微微一哂,她只觉得这个姑娘好像与她心有灵犀般,没有保证什么锦衣玉食、泼天富贵,但句句话都戳中她心中最软的地方,尤其是那句……家人。 “杜姐姐,你肯不肯跟我一起?”慕容音有些怯怯地看着杜羡鱼,眸中满是祈望,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 “好罢,我就跟着你。” “呀!”慕容音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太好啦!杜姐姐肯跟着我,真是太好啦!” 杜羡鱼无奈一笑“但我也懂得吃人嘴软的道理,跟着你,有什么条件?有条件就赶紧说,若是过分了,我还可以反悔。” “可不能反悔啊!”慕容音看她自己便提了出来,趁机狮子大开口,“我呢……也没什么事,只是我虽跑了出来,但也牵挂着爹爹……杜姐姐呢,只用替我时不时往雍京家里传一两封信也就是了。” 慕容音自信她是人尽其才,杜羡鱼有个绝技,那便是训鸟,寻常人要训一个多月才能用的传信鸟,她只需要别人一半的时间。 “你不恨你爹爹?”杜羡鱼秀眉一轩,在她看来,慕容音既是逃出来的,那想必是对她父亲失望至极…… “我、我……爹爹也是为我好……”想起睿王,慕容音更是满腹委屈,马上便想起爹爹对她的那些好,哪像现在,衣衫褴褛,腹中空空…… 杜羡鱼呼出一口浊气,眼睛继续盯着不远处的官道,心中暗暗焦急都他妈一上午了,怎么官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抱怨之际,远处已隐隐传来一阵蹄音…… “小鱼姐,咱们还要在这在到什么时候啊!”慕容音翻了个身,心道半天了都没看见一只蚊子咬你,我却是快被咬得受不了了! “快了。”杜羡鱼还是那两个字,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心中有些嫌弃,小鱼姐这称呼,显得她一点儿都不冷漠,杜羡鱼向来觉得自己是冷漠至骨髓的人,这个称号,她不喜欢至极。 “以后莫叫我小鱼姐。” “那叫什么?杜姐姐太生分了,若是叫你大姐……又显得你太老……” 慕容音还喋喋不休说着,杜羡鱼忽弹身而起冲了出去,迅捷若豹,官道上传来一声马的惊嘶,一声人的惨呼,慕容音再反应过来冲出去时,路中间已躺着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胖子,头上隆起好大个包。杜羡鱼正站在一旁牵着他的马,右手还提着那根铁棍…… “你打死人啦!”慕容音银牙浅咬,使劲跺足道,“他只是个过路的!” “废话!”杜羡鱼粗暴地喝断她,“他只是晕过去了,我只要他的马,他怀里的银票,我一张都没拿!” 其实杜羡鱼是没来得及拿……她才刚刚伸手,慕容音便冲出来了。 言毕踩蹬上马,俯视着慕容音道“赶紧上来!一会儿他醒了看见咱们,去报官就会记得你我的长相!” 慕容音想想也是,便上马坐到了杜羡鱼身后,抢过马鞭使劲一甩,生怕跑得晚了那人醒来。 “咱们去哪?”慕容音此刻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毕竟抢马也算是抢劫,况且抢劫的对象还是大燕国的子民,虽然那胖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慕容音自我安慰一句,“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不怕了!” 抚平心中波澜,兴奋和憧憬早已将原本的不安取代,从前出来游玩,总是宛儿在明,子歌在暗,两人全心全意保护着她,这回自己出来,才真真是自己闯荡江湖! 此刻和杜羡鱼共乘一骑,真是应了那两人一马一剑……呃,一马一铁棍,驰骋川谷! 杜羡鱼依旧是那平板般的声音“你不是说让我跟着你么?去哪当然是你说了算。” 杜羡鱼本想让她知难而退,闯江湖这种事情,她肯定是毫无经验的,先把决定权交到她手上,等她拿不下主意时,自然就会乖乖听自己的话了。 “想不到你小羡鱼还很懂事嘛……”慕容音当然不敢将这话堂而皇之说出来,只是暗搓搓想了。 大权在握,慕容音马上就来了兴致“那我们就先到最近的一座大城去!想办法搞点儿银两、银票什么的,然后写信让官府马上封了栖真观!赶紧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等等等等!”杜羡鱼猛然勒住马缰,“你还惦记着栖真观?你有什么法子,竟能调得动官府?” “我当然有办法!”慕容音很是硬气,手往后一挥,袖子上的破布条迎风飘扬,“你既然愿意跟我,那就得听我的!至于我做什么,这岂是能随便说的?走,回落水城!” “好好好……”杜羡鱼无奈白了她一眼,早已准备着等她捅出篓子来时,再带着她逃之夭夭。 慕容音则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小九九里,到了落水城,只需如此如此……再这般这般,最后就能那啥那啥……嘿嘿嘿。 反正栖真观的仇肯定是要报的,至于报仇之前,自然是要先让自己和杜羡鱼舒坦了。 对于想象中的如意场面,慕容音已是十分迫不及待,手腕一震,马鞭自然甩的更重,似乎自己不是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而是个风度轩然的侠女! 第五十一章 心灵手巧刻个章 落水城的城门远不及雍京那样高大,慕容音和杜羡鱼一进城门,便闻到街道两旁飘来的阵阵饭香,慕容音虽饿得肚子直叫,却也不敢将头抬起。 自从到有人的地方后,慕容音便一直将脸贴在杜羡鱼背上。她可不敢保证人群中没有燕帝派出来的内卫,或是睿王府,甚至是怀王府的人! 只要不露脸,慕容音确信绝对没有人将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和睿王府的小王爷联系起来。 “到哪了杜姐姐?” 杜羡鱼背上一痒,没好气道“刚刚进城门!接下来去哪?” 慕容音嘴一撇,这个杜羡鱼,真把我当老大了!接下来……当然是找地方落脚、吃饭! “先找个客栈住下,咱们身上还有点儿银子吧?” 杜羡鱼伸手往怀中摸了摸,道“还有两碎银,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凑合。” 慕容音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杜羡鱼背上被她的气息吹得更痒,“没事杜姐姐,你尽量找个好些的地方,咱们马上就有钱啦!” 杜羡鱼暗暗揶揄,这个小盈歌,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身上只有两银子,她便要住两一晚的客栈,还敢夸下海口,说马上就有钱用!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杜羡鱼嘴上答应着好,却还是找了家看上去一般的客栈住下,慕容音伸出个手指,极嫌弃地摸了摸凳子,才揪着衣摆坐下,她甚至忘了,自己这身衣服比凳子还要脏。 “杜姐姐,劳烦你出去置办三套换洗衣服,我要一身雪青色的男装锦袍,一身水绿色的流云绫衫,你嘛……就自己看着办好了。然后再去书铺买一叠最好的纸,要有黄绸子封皮的那种,然后再买根硬硬的萝卜,还要一把小刻刀、一把木尺,回来的时候记得带上笔墨和印泥!” “好,”杜羡鱼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钱呢?” 慕容音想了想,有些羞怯地垂下头“你先背过身子去……” 杜羡鱼暗然失笑,心想我也是个女人,莫非你身上有的,我还会没有不成? 慕容音探手入怀,从自己亵衣上解下一个精巧的扣子,脸红着放到杜羡鱼手中,扣子还带着她身体的温热。 杜羡鱼垂眼一瞧,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精巧之物,通体黄金制成,形似一尾墨龙晴金鱼,鼓囊囊的鱼眼处镶着两粒墨玉,扇子般铺开的鱼尾上隐隐可见几缕嫣红,放到眼前一瞧,原来是镶进金中的几丝红玛瑙。 “这东西你拿去当了,想来也可换得百十两银子,你路上小心些,别叫人给盯上。” “知道。” 杜羡鱼将那亵衣扣妥帖收好,并未推门出去,而是打开窗子,见楼下巷中杳无人迹,双手攀住窗沿,往下一翻,便稳稳落到一楼瓦檐上,再屈腿一纵,便站在了街上。 慕容音笑着将窗子关好,这个杜羡鱼,还真是谨慎的要不了,她纵是走楼梯出去,又有何妨呢? …… 杜羡鱼办事的效率当真是极快,慕容音一个午觉还没睡醒,她便带着所有东西回来了。 推开门,桌上有几碗半温的菜,屏风后有一浴桶热水,慕容音警觉惊醒,手中梅花筒蓄势待发,看来人是杜羡鱼,才又软软躺下。 虽然从行宫中逃跑才短短几天,但慕容音已觉得自己实在太累,简单吃了饭,洗了澡,脑袋才沾上枕头,便迅速进入了梦乡。 “杜姐姐,快吃饭吧,吃完了洗澡……东西都买回来了?那扣子当了多少银子?” 杜羡鱼将两个大包袱放到桌上,又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慕容音面前“你那东西,一进当铺,就只值六十多两。” “六十多两!”慕容音眸中睡意陡消,在她看来,那样精巧之物,而且还是她带过的贴身之物!至少也值二三百两,便极为震惊地喊道,“疯了吧!怎么能才值六十多两!奸商,真是奸商!” 杜羡鱼冷哼一声“那伙计说亵衣扣是女子贴身之物,价钱自然大打折扣……若不是我使了点儿手段,他连五十两都不想给。再买了你说的那些东西,就只剩二十几两了……” 一种失望感油然而生,慕容音颓然坐下,将所有菜都推到杜羡鱼面前“姐姐你快吃吧,吃完了,晚上还有事做。” 杜羡鱼闷下头去,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碗中,慕容音换了身衣裳,拎着那兜装有文房四宝和大萝卜的包袱坐到书桌前,歪头想了想,先满研一盘浓墨,挥毫落纸,想着慕容泽平日的字迹,在那有缎子封皮的册页上洋洋洒洒写了篇公文,小半个时辰后方歇笔。 杜羡鱼也吃完了,饶有兴趣地站到她身后,瞧她要这些东西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见慕容音将那大白萝卜拦腰一斩为二,用木尺划出方方正正的一寸大小,平平整整切割下来,左手持萝卜,右手持刻刀,手腕四平八稳,俨然一副“老先生”模样。 慕容音从小便喜欢缠在睿王身边玩耍,他爹爹那方写公文时才用的官印也不知玩过多少次,从前用萝卜偷偷刻章被发现时,睿王便告诫过她,“刻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偷着刻那方官印。” 举凡别人说不能的事,慕容音偏都要试试,数次临摹篆刻下来,那方官印的模样她早已烂熟于心,用宛儿的话来说,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刻下来。 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萝卜上便出现了四个“睿亲王宝”的白文,杜羡鱼凝目细看,情不自禁道“睿亲王宝……?” “嗯!”慕容音仍在做最后修饰,兴致一起,眨眼调皮道,“就是我,我就是他的宝……” “你爹爹是睿王?” 慕容音心下一紧,暗道自己嘴快,明明先前还和杜羡鱼说自己只是处于皇族血脉边缘的小小郡主,这下倒好,竟一下就把老底抖出来了! 睿王何等身份,举国上下都知道他是唯一一个参与朝政的亲王,而几乎半个雍京的人都知道,睿王膝下只她慕容音一根毛…… “这……”慕容音无奈,只能点点头,所幸杜羡鱼也没追问下去,她才又偷瞄了两眼,还好,这厮神色如常。 第五十二章 细细准备 “我说呢,原来你还是个小王爷。私刻官印,是杀头的罪……” 杜羡鱼揶揄了句,她也不是很在乎慕容音到底是什么身份,皇族出身的女子,若是一见面就对她撂了实底,那就不叫坦诚,而叫缺心眼了! “怕什么,我家的。就像偷自家的东西一样,不能算偷。” 慕容音胡乱打了个哈哈,最后一刀轻轻落在那个“睿”字当中的某一划上,她当年曾听睿王说,为了防止官印被造假,大多数官员的印鉴上都有一点人为的瑕疵,而睿王的那方官印,瑕疵就在这个“睿”字上。 满蘸红色朱砂,慕容音先在一张白纸上印了下去,看着自己的杰作,慕容音满意地点点头,才又对准那“公文”的落款处,将萝卜章戳了下去。 杜羡鱼见她轻呼出一口气,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结果慕容音又抓过一张白纸,提笔在纸上勾勒出许多或笔直、或曲折的线条。 慕容音一会儿托腮思索,一会儿又提笔挥毫,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画纸上的线条才初具雏形。 “原来是栖真观的地图啊……” 杜羡鱼暗暗称赞,心想这小盈歌竟还有这么一手,那些线条勾勒虽简单,却浅显易懂,即使是从未到过栖真观的人,也能依照着地图找到慕容音着重标注的那几间地牢和藏有暗门子的塔楼。 慕容音又回想了数遍,确认没什么偏误后,才将画纸叠好,夹入那本公文中,慎之又慎地交给杜羡鱼。 “杜姐姐,今儿个入夜后,你便偷偷送到落水城官府去,就送到刺史那……千万别让人给发现了!若是实在送不进去,我记着……公文是可以直接放在衙门口的。”慕容音生怕她冒险,赶紧宽慰她,“送完了便回来,然后咱们就等着瞧好戏吧!” 杜羡鱼将公文妥帖收入怀中,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这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莫说送到落水刺史那,就是送到睿王府慕容音她爹的书房,都是手到擒来,小事一桩! 窗外月色渐冥,慢慢地,连地上的树影都消失不见,杜羡鱼换上新买的黑袍,一条黑巾蒙面,同样是翻窗下楼,动作却更轻捷,连声响都未发出。 慕容音信任她的本事,前世雍京城里曾来了一伙奇人异士,办了个什么“夜黑风高爬上墙”的比赛,杜羡鱼在慕容音的撺掇下也去了,结果拔得头筹,慕容音还为此高兴了好几个月…… 思及这“夜黑风高爬上墙”的比赛,慕容音又开始暗暗盘算那事情好像是发生在我十八岁那年,嗯……也就是明年,不知道这回那些人还来不来?若是还办的话,到时候一定还让杜羡鱼去! 夜已深,街道上行人寥寥,杜羡鱼转过那僻静巷口,扯下黑色面巾,散步般向着落水城府衙而去。 早在下午出门买东西时,杜羡鱼便摸清了落水城里的一横一纵,从小接受的训练,也让她的记性比常人好上数倍,更不必说府衙就在城中显眼处。 子时的梆子刚响了一声,杜羡鱼闪身便躲到府衙的墙角后,取出黑巾蒙面,凑耳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打量四下无人,忽往后退了几步,一个猛冲攀住墙缘,双腿同时一蹬,鹞子翻身般便进了落水府衙。 夜间衙门里除了衙役和个别当值官员外,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杜羡鱼回忆着从前去过的那些官府的格局,心想衙门大多建的差不多,公文嘛……都是放作一堆堆在书房的,找那间书房还不容易? 穿过几道拱门,杜羡鱼已摸清整个府衙的防卫,这大燕盛世,府衙防卫松懈,杜羡鱼倒是丝毫不费力,再加上她从小训练目力,夜视极好,轻轻翻窗入室,将公文夹在标注着“未阅”的那一摞当中,施施然翻窗离去,连窗沿上的灰尘都未沾染丝毫。 当她攀窗回到客栈时,慕容音正在焦急等待中。 “完事了。” 杜羡鱼出现得太突然,慕容音几乎被吓得跳起来,“我说杜姐姐,你以后能不能不走窗子,好好走一回门?吓死我了……” “不能……”杜羡鱼抬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冷冷道,“你若想让事情严密些,我就只能翻窗子……再如何,我们现在还在落水城中,离栖真观不远。” 杜羡鱼这一提,本是想让慕容音警醒些,说不定此刻这城中,就有栖真观里的恶道。 谁知慕容音竟无比托大,轻松地挥挥手道“无妨,方才送去的乃是睿王府的公文,他落水刺史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包庇栖真观里的那些贼人,姐姐你且放心,咱们就在这,贼人不会找来。祝二娘肯定以为我们跑远了,她岂会料得到,咱们就在这落水城里?灯下黑的道理……我省得。” 慕容音并非不知此刻处境,栖真观既敢做那样的生意,自然就有相应的倚杖,孤山离落水城不远,那些熟客……想必有些就是落水城中的权贵! “他们纵有胆子和睿王府硬碰硬,那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矣!” “可你那公文是假的。”杜羡鱼一句话,慕容音脸色又沉的像寒冬里的彤云,心道杜羡鱼这个不识时务的人,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杜姐姐,你能不能不提这茬!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咱们还报什么仇?” 杜羡鱼呵呵笑了两声“你这个小盈歌,当真是睚眦必报,你就不怕大仇还未报,自己就再落入那些恶道手里?” “有你杜姐姐保护我,我怕什么?” 杜羡鱼心中一阵舒坦,这喜欢听好话和被拍马屁,实在是所有人的通病,就连她杜羡鱼都不能免俗,她也相信自己的实力,即使那些恶道找来,左不过兵来将挡……来一个,就杀一双! 她下午去帮慕容音买那些杂七杂八的时候,可没忘记替自己挑上一把趁手兵器! “对了杜姐姐,咱们的马还在么?” 第五十三章 飞鱼的秘密 杜羡鱼愣了愣,摇头道“马我下午就放了,抢来的赃物,如何能留着?” 失去唯一的一匹马,慕容音倒也没多难过,只是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喃喃道“那我们得再去搞两匹,落水城的事完之后,刺史肯定要写表上报雍京,到时候那假公文到我爹爹手里,他自然就知道是我搞的鬼,若是不出我所料,他马上就会让人来抓我!所以……只等官军剿灭恶道,咱们偷偷拿了包袱,就赶紧跑,千万不能让我爹爹身边的护卫追上!” 杜羡鱼暗暗失笑,慕容音这副样子,倒像是和家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般,除了报仇外,想的第一件事竟是躲她爹爹…… “你当真一点都不想回去么?” 慕容音长叹一声,她当然是想念睿王、宛儿还有薛简的……尤其是薛简,心头一旦泛起想念,便再难收回。 但这次从行宫逃跑,不仅已犯下抗旨不遵的罪,更重要的是,她还要借着这次机会,躲开皇后和宁王的种种算计。 “我还回不去,”慕容音转脸正视着杜羡鱼,“实不相瞒吧杜姐姐,按理说,身为皇族女子,便要用自己的身子去帮帝王笼络朝臣,只需长到一定年岁,便或下嫁朝臣,或是联姻他国……” 杜羡鱼点点头,这便是所有皇族女子的苦衷,从小享受着血脉带来的荣光,可也要肩负起血脉带来的责任!国有难,若是能用联姻或和亲来解决问题,大多数君主都不会选择让军队去战场上厮杀! 慕容音脸一垂,长发披散肩头,继续道“我虽只是个郡主,但皇上想让我嫁给国公之子,可我……我心中早另有所属,让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那是万万不能的!所以我只能逃出来……纵是我爹爹有心护我,可他在陛下面前,也只是一个臣子,我怎能再让爹爹也为难?” “那你便是不甘了,”杜羡鱼虽不懂她对薛简的情情爱爱,但却明白她身为一个女子,也有自己的傲骨,这几天的短暂相处,杜羡鱼已看出,慕容音看起来随和灵动,骨子里却十分倔强,否则也就不会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逃出来受苦受难了。 “我就是不甘!”慕容音薄唇一噘,眼神却是格外坚定,“我才不要化为帝王手中一枚制衡朝臣的棋子,凭什么男子可以身居庙堂,提枪上马,而女子就只能锁在深闺,一言一行,俱要听男子做主!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的事情,要我自己做主才算得!” 杜羡鱼懒散靠着椅背,慵自打了个呵欠“小盈歌是个心气高的女子……” 慕容音见她意兴萧萧,以为她累了,便体贴地将床铺好,招手唤道“休息吧杜姐姐,过两天,咱们上法场去数人头!” “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上床歇息。” 慕容音无奈摇首上床,心想你还矜持个什么劲,就是上辈子,咱们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看杜羡鱼眼睛微闭,抱着刀端坐在墙边,慕容音翻身面朝墙,眼一闭,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杜羡鱼掐脉算着时间,看慕容音侧身睡着,肩头平稳地一起一伏,便知她睡着了……悄悄从怀中掏出一截迷香,蒙住口鼻凑上灯焰,细若丝缕的青烟飘然而升,杜羡鱼将迷香扔在床前铜盆中,看了仍在熟睡的慕容音一眼,推开窗子,跳出了屋外。 杜羡鱼刚刚翻身出窗,慕容音便睁开一丝眼,仍用被角捂住自己口鼻,“小羡鱼啊小羡鱼,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 深巷中空无一人,远远听见几声犬吠,杜羡鱼却像是充耳不闻般,一种寒肃已笼罩上她的眉目。灵巧几个闪身,转进另一条深巷,又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住脚步。 杜羡鱼眉毛一拧,抬手在门板上连敲五下,三长二短,又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这道门打开后,自己到底会面临着怎样的后果。 她就站在这里静静等待着,当初是她一心要逃,也是她一心要与从前的组织,与从前那些人划清关系,那么与其等着被组织找上,还不如自己先出手为强! 今日下午她上街买东西时,便发觉自己被人跟踪了,以她杜羡鱼的本事,要甩开那几个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人,还不是轻轻松松?不仅如此,她还反过来跟踪了那些人,顺着藤摸到他们在落水城中的巢穴! 似乎有一阵风激荡而过,破落的木门猛然向内打开,杜羡鱼冷冷一笑,这在门上装机括的小把戏,当初还是她发明的。 左手五指紧紧握住刀鞘,杜羡鱼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跨入院中。 “此处是玄鸟属下么?出来吧……” 没有人回应,木门却猛然合上!杜羡鱼冷寂如寒的声音回响在院中,虽是夏夜间,但院中的温度好似快降到冰点。 正对着杜羡鱼的一道房门突然打开,房中发出咯咯声响,还未等其他声音响起,杜羡鱼猛然拔刀一挡,刀身上传来的震动震得手腕一阵酥麻,几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已落在地下。 “哼……玄鸟若是在此,不妨出来一见!” 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拍掌声,杜羡鱼紧紧盯着面前那道房门,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负手走出,正对杜羡鱼而立,手上没带一件兵器,但杜羡鱼知道,暗处,至少已有十五把弩箭对准了自己,只要这男子稍微勾勾手指,自己马上就会死在乱箭之下! “你还是来了……”这男子一开口,便显露出一种倨傲与久居上位的气势,“今日下午在城中发现了你的踪迹,本座还以为,你会选择继续逃,而不会回来。” 杜羡鱼冷凛一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玄鸟! 玄鸟见她不说话,突然厉声大喝“本座只问你,为何要背叛!” “我本是燕国人,谈何背叛?”杜羡鱼紧盯着玄鸟那双寒窟般的眼睛,“我只是不愿再替氐族做事,你们又为何苦苦相逼呢?” “背叛氐族便只有死!”玄鸟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句话更是阴冷,杜羡鱼几乎已经听到暗中那些人将箭上弦的声音。 第五十四章 玄鸟 杜羡鱼凝注着玄鸟那双墨眸,从小到大,这个人便在残酷的训练中尽可能护着自己,其他两个师兄想来欺负她,也是玄鸟从中周旋。 但杜羡鱼不得不在此刻相信,一旦自己触及那所谓的底线,从来护着自己的玄鸟,也会毫不犹豫地要自己的命! 或许是从杜羡鱼的眼神中感受到久违的情感,玄鸟坚定的眼神渐渐瓦解,手终究是一挥,杜羡鱼突然感到弥漫在周身的杀气散开了,看来玄鸟……心里终究是舍不得下手。 “玄二哥,”杜羡鱼薄唇微动,“小妹今夜来,只是想求你几件事。” “你还有脸求我!”玄鸟猛转过身,杜羡鱼身为氐族培养的细作,叛国本就只有一死,可如今,她竟还有脸来求他! ………… 而此刻的客栈中,慕容音看起来仍安卧在床上,只是她的脑海却无比清醒,杜羡鱼自以为慕容音已经睡熟,便将迷香随手扔到铜盆中,却不妨就是那声响,惊醒了睡眠向来浅的慕容音。 紧接着,她便听到杜羡鱼翻窗而出的声音,至于铜盆里的迷香,杜羡鱼千算万算,唯独忽略了一点,慕容音伤风,鼻子根本闻不着。 慕容音虽心知肚羡鱼用迷香来防备自己,却始终没有将事情太放在心上,对于前世的记忆,她一直都近乎执拗地相信。 只是前世她遇见杜羡鱼时,杜羡鱼只是告诉她了一个假身份,她虽从未害过慕容音,但在身份这件事上,却也未对她说过实话…… ………… 杜羡鱼看着玄鸟,心中也泛起阵阵酸涩,她和玄鸟都是氐族从小就培养着的细作,只是她和玄鸟不一样,杜羡鱼知道,自己不是氐族人,她的家族曾经在大燕为官,只是因为种种缘由,被抄家、被流放…… 她和大燕虽有家恨,与氐族之间,却是有国仇……过去许多年之间,氐族对大燕的不断骚扰,杜羡鱼都看在眼中。每一次氐族到边境打抽丰,遭殃的都是大燕子民。 而她杜羡鱼,也是在那流放途中,全家人被氐族所掳,并将年幼的她投入训练营……经年过去,杜羡鱼念念不忘的,还是父母临终前的嘱托——回到大燕去!万死都不能做氐族人的走狗! …… 这几年氐族渐渐式微,却又不甘心臣服在大燕之下,便只能表面上和大燕虚与委蛇,暗中却派一批奸细潜入大燕,试图从内部将大燕瓦解! 而杜羡鱼和玄鸟,都是第一批被派到大燕来的细作! 只是杜羡鱼一进入大燕,便如石沉大海,任凭上头如何联系,她都完全不理,最后,还引来了氐族细作组织的追杀……最后实在不得已,才装作被抓,藏身到栖真观中。 “玄二哥……”杜羡鱼再次开口,“我本是燕国人,父母都为氐族所害,我不报复氐族,已然是报答氐族对我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小妹得归燕国,再也不希望和氐族有任何牵扯,还请二哥体谅!” “飞鱼……”玄鸟亦是无比艰涩地开口,“咱们一同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真的要走?你知道,咱们这些人直属王上,这些年但凡想脱离千衣楼的人,都只有横着走……” 千衣楼,一人千衣,一人千面……当细作的人,都要能适应各种身份的变通,欲脱离者……唯有一死! 杜羡鱼仍凝注着玄鸟“玄二哥,小妹今日到底是横着走,还是竖着走,全凭二哥一句话。” 玄鸟再一挥手,杜羡鱼知道,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属下已经被玄鸟遣退,此刻,说什么话都可以。 “玄二哥,小妹是真心的,你若肯让我走,便当我飞鱼死了,若是上头要怪,我也绝不会牵连你……这些年来,氐族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二哥你比小妹更清楚,王上野心勃勃,到头来……伤的还是氐族的子民啊。” 玄鸟一阵无奈,他知道自己和杜羡鱼都是一个“无可厚非”,自己身为氐族人,想要杜羡鱼留下效劳乃是无可厚非;杜羡鱼身为燕人,想要脱离氐族,更是无可厚非……他也深深明白,若是两人谁都不肯让步,今夜势必有一人要血溅五步! 玄鸟心中默默嗟叹,罢了罢了……从小到大,也就只有我顺遂她,今日,又如何能例外? “你……四妹,罢罢罢!”玄鸟连呼三声,袍袖被风振起,好似一只墨色苍鹰,“二哥希望与你好聚好散,你若要走,那就走的远远的!在这落水城里,二哥尚可保证你不会被上头的人缉拿,可若是出了落水城,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省得。”杜羡鱼眉目间终于散出一丝柔和,“谢谢你,二哥。一旬之内,小妹定然离开落水城。从此山遥水淼,望二哥保重!” 杜羡鱼决绝地转过身去,那道院门已经打开,她只要走出这道门,从此后,便与氐族再不会有关系。 玄鸟苍凉一笑“四妹,你要走远路,银子……够不够用?” “不劳二哥挂心了。”杜羡鱼倏然停足,她知道此刻对于自己和慕容音而言,银子是多么重要,可她还是不愿再受氐族人的恩惠。 玄鸟自嘲一笑,已解下身上荷包,上前几步,将所有银票都塞到杜羡鱼手中“这些,就当作是二哥和氐族对你的补偿吧……” 玄鸟知道,杜羡鱼从小家破人亡,这些银两,根本不能补偿万一,只是这样说,她或许会接下。 杜羡鱼鼻尖一酸,却仍是面无表情“保重。” 她本非草木,孰能无情? ………… 另一边的客栈中,慕容音实在憋不住,终于决定打开窗户吸两口新鲜空气,刚刚捂着口鼻走到窗户边,她便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危机。 不好! 慕容音向来很信任自己的第六感,前世时,自己曾凭着这种感觉,放下过有毒的茶盏,避开过有杀手埋伏的小路……可以说,自己曾数次救过自己的命! 想不到在今世,这种感觉竟再度出现了! 第五十五章 各自心虚 慕容音极速思索着,“来人肯定不会是杜羡鱼,也不会是皇上派来找我的人……而一心想我死的人,除了皇后和宁王外,就只有栖真观里的祝二娘!雍京离这里太远,来的一定是祝二娘!” 一手本能地摸上腰间那梅花筒,慕容音借着星光一扫,马上决定躲到屏风后,铜盆里的迷香燃得正欢,若是有人毫无防备地进来了,不设防之下深闷一口,一定会立即被迷倒! 想着那些人被迷作一团倒在地上的样子,慕容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整个人猫腰蹲在屏风后,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紧握梅花筒,针口正正对着前方。 只要你们敢来……呵呵呵,休怪这梅花银针下手没分寸! 门外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窗外亦然,慕容音暗暗鄙夷没有杜羡鱼的身手,还要学人家翻窗,这些人的脑子,整个就是给那些人吃的猪脑花! …… 门外,六条劲装大汉眼露凶光,其中有个矮胖子手持一根狼牙棒,前后一瞟,压低声音道“马老三,第二队的人到了没?” 第二队,就是往窗口进攻的那一队,早在行动之前,他们就制定好了自认为完备的计划! 一个头上长着两个瘤子的精瘦汉子摸了摸面罩底下的胡须,颔首道“按事先约定的时辰,他们此时已在窗外,保证那俩小娘们逃都没地方逃!” “嗯……”那矮胖子拧了拧眉头,最后吩咐道,“老虔婆说了,咱们这次来,最好能把人活捉回去,但若是她们敢反抗,就地格杀!” 那个杀字喊的声音稍大,即使隔着门板,慕容音也清晰听见了,心道就你们这群废物,闯进来也是送死,小羡鱼这迷香可不是唬弄人的,要不是我今儿伤风闻不着,还当真就要让你们得逞了! 门外那矮胖子肥手一挥,一行六人同时踹开房门! 他们本就是习惯为非作歹的货色,早在追踪到慕容音和杜羡鱼的落脚处时,便威胁过客栈掌柜不许多事,她们找的又是偏僻巷中的客栈,住客只她二人,夤夜时分,掌柜更不敢出去报官! 看起来……这些恶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几乎就在这六个人破门而入的同时,窗户也从外面被暴力破开!又是两条人影闪入,毫无犹豫,为首的马老三一刀便劈落床板!他的脸上,已经放出狞恶的笑! 咚! 没有预料中的鲜血飙涌,一声沉闷的响动传来,马老三心头猛惊,吼道“周瓦拉!你他娘不是说人在这,从没出去过嘛!你的人怎么盯的!” 身后再度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马老三倏然回身,却只觉天旋地转,有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只看见倒了一地的同伙,以及黑暗中,屏风后,一个躬着腰的瘦弱身影。 慕容音见这八条壮汉都倒下去,一颗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蹑手蹑脚地出来把灯点亮,其他人她不认识,但当中那个矮胖子,她倒是熟悉得很,嗯……这人似乎是叫周瓦拉,就是当夜躲过一劫的那个矮胖道士! 慕容音心道万幸,若不是杜羡鱼警觉,每次出入都走的是窗子,这才支坏人上了个大当!但随即她又埋怨起杜羡鱼来,这个杜羡鱼也真是的,到底是去做什么勾当,怎么还不回来? 毕竟和八个一心想要她命的大汉同处一屋,慕容音心中还是毛毛的,虽然是八个被迷晕了的大汉,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醒过来了……在这落水城中,她纵是有梅花筒也不敢随意杀人,自保是一回事,乱开杀戒可就不好了。 就在慕容音的翘首以待中,杜羡鱼终于回来了! 她才走进巷口,便看见客栈房间的半扇窗子悬在空中,心下顿知不妙,她自认是个无比谨慎的人,绝不可能发生出门忘关窗的事情!那就只有一种情况——有人闯入! 杜羡鱼简直想扇自己两巴掌,从玄鸟那出来时,她为了谨慎起见,一路七拐八绕,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走上回客栈的正路,谁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若是慕容音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岂不是要平白无故多背上一条人命!她还是大燕国最受宠爱的郡主,也算是和自己一起经历过生死。 杜羡鱼心乱如麻…… 三两下攀窗进屋,却见慕容音一脸紧张地看着窗外,身上却是完好无损,两人大眼对小眼,心中都是一松。 “还好,她回来了……” “还好,她没事……” 杜羡鱼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大汉,又看看活蹦乱跳的慕容音,心中万分不解,但此地并非久留之地,杜羡鱼沉着脸什么都没说,又看慕容音已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打好了包袱,两人相视着点头,杜羡鱼拎起包裹,推门便往外走,却被慕容音一把拉住。 慕容音指了指地上的周瓦拉和马老三,又指了指门外,再摇摇头,最后将下巴挑向窗外。 杜羡鱼何等老江湖,绝不会犯慕容音那样的错误,当下会意她是说正门外有同伙,还是走窗子安全,于是先跨出窗外,见慕容音两条腿也出来了,才往下一翻,稳稳落在地上。 慕容音可不敢学着她跳了,于是蹲身慢慢挪腾,费力千百,终于也算是平稳落地。 两人同时松出口气,心中都有无数疑问想问对方。 杜羡鱼满头雾水,“她怎么会醒着,按理说我那迷香,没有三四个时辰根本醒不过来啊,难道说……我的迷香失效了?还是她有解药?都不能啊……” 慕容音则更是好奇,“杜羡鱼这大半个晚上都是去哪了?她对我没有恶意,为什么还要放迷香迷我?为什么她看着既像是如释重负,可又有点儿不高兴呢?她这一世身上疑点可太多了……” 两人都有隐瞒彼此的地方,尤其是杜羡鱼,放迷香熏倒人家不说,还偷着出去找别人,多少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最终,还是“做贼心虚”的杜羡鱼先开了口“你……没事吧?” “我还好,”慕容音摸了摸鼻尖,自己先解释道,“那个,我昨天伤了风,鼻子……闻不着。” 第五十六章 好正经的刺史! “哦……还好。”纵是杜羡鱼面部表情修炼得再好,此时也免不了有些发红,知道事情绝对搪塞不过去,便只能先想个托词作解释。 或许是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一直作祟,杜羡鱼突然发现,“贼”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托辞,但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出去做贼,杜羡鱼便自以为很流畅地说道“我……出去搞了点银子。” 杜羡鱼一面说,一面探手入怀,将玄鸟给她的所有银票都掏了出来,又不厌其烦的解释“我想着……总不能一心等你拿回包袱,怕你不同意,毕竟这是偷钱的勾当。所以我就……点了根香。” 慕容音一直观察着杜羡鱼,见她眼珠往左一转,嘴唇再抿,当即断定她在说谎,前世她和杜羡鱼相处两三年时间,举凡说谎,杜羡鱼必然都会做出这几个小动作,慕容音有心看破。但始终不愿点破。 人嘛,谁还没有些不愿说的秘密? 至于杜羡鱼这银票到底是从何而来,慕容音就更不关心,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城中的酒楼何时开门,折腾一个晚上,她肚子早就叫嚣着饿了…… “所以你是去做梁上君子咯?”慕容音故意调侃着,“只要别被人抓了现行就行……” “不至于,不至于。” 向来惜语如金的杜羡鱼竟一连说了两个不至于,慕容音心中更是发笑,“连说谎都不会,真不知道你小时候读书是怎么蒙混先生的!” 青霄中隐隐传来一声鸡啼,极东的地平线上已浮出丝丝灰白。 鸡啼时,城门开。慕容音和杜羡鱼比肩出了城门,再度遇险,她们的心情早没有初到落水城时放松,无论如何,在城外,总是要方便逃跑些的…… 城外的一串露水摊上,柴火已烧好,大锅里氤氲出来的热气,比雾还薄。 找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早点棚坐下,两人各要一碗馄饨,静候着天明。 慕容音随意翻搅着碗中的馄饨,肚子虽饿,面对这略显粗粝的饮食,她却是毫无胃口。 她只是在想,落水城的方刺史待会儿看到了那份假公文,会不会马上按照自己的派遣,调兵去封了栖真观呢? 在落水城流连这两天,刺史方大人的风评,还是不错的。 …… 初晨的薄旭暖阳顺着屋檐铺进屋里,同慕容音面前那海碗素馄饨不同,落水城刺史面前的饭桌上,菜色显然要丰富许多。 落水刺史方逸斋是个看起来端严清癯的人,三缕长髯飘胸,只着常服纶巾的时候,倒更像个隐居山水的文士,而非混迹官场的朝臣。 但是今早,面对满桌的清粥小菜以及点心,方逸斋却没有丝毫胃口。 “这睿王府的公文,是什么时候发下来的?为何会积压到今日?”方逸斋开口便是不疾不徐的平稳语声,但熟悉他的官员都知道,刺史大人现在的心情,一定差到了极点。 餐桌边还站着两个身着官服中年人,一个是府衙里的少尹林泰,另一个则是推官吴克。 林泰和吴克面面相觑,他们都很纳闷,为何从来点检甚严的公文,竟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按理说从京城疾递而来的公文,以其重要程度,应该在驿马进城门的第一时间,就被送到府衙的案桌上!但此刻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方逸斋暗暗思忖着,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想,此刻在场的两人也是他的心腹,索性直接道“京城的驿马……何时出过纰漏?” 林泰眼珠一转,马上接口道“那多半是上边儿的授意?故意让它不走正经规程下来?看来,这本文书……不一般呐。” 方逸斋并未说是,也并未说不是,为官数载,他最懂得的就是把所有话都给下属说,事情办对了,功劳是他的;事情若是办不对,下面自会有说错话的官员出来顶缸。 况且这是睿王府发下来的公文,睿王何等样人?!若是事情办错了惹怒这位亲王,那自己这个刺史也就做到头了…… 吴克也在微微点头,心中却在暗暗猜想,睿王府的文书向来少见,睿王虽是深受燕帝信任的亲王,但睿王向来自矜,怎会直接将盖了大印的公文发到地方上来呢?睿王既然这样做了,是不是意味着落水城的格局要有一次变化……? 三人各怀心思,慕容音若是知道她的一份假公文便让三位官员满腹忐忑,定要把大牙笑掉,她虽两世为人,但对于官场中这些弯弯绕绕,却几乎是一窍不通。 ………… 方逸斋仍在思索着这篇公文想要传达的真实意图,到了此时,公文里的内容好像已成了次要,揣摩“睿王”的真实意思,才是重中之重! 方逸斋环视了吴克和林泰一眼,仍是不疾不徐地开口“依你们看,这公文上说的事情,该如何去处置?这个道观,必须要封!但至于道观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牵扯……还是要慎重。” 林泰和吴克频频点头,这才是真正存疑的地方,封了栖真观简单,但是睿王花这么大工夫将事情暗暗传达下来,难道栖真观就真的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暗门子?难道背后就没有更大的牵扯? 比方说……睿王在朝政上的对头! 但此三人和这假公文始作俑者慕容音都没想到的是,这次查封栖真观,竟然真的歪打正着,牵扯到了好多大鱼! 吴克仍旧选择了先听,提出建议的还是林泰,他作为雍京直接调下来的官员,见识看起来是要多些。 “下官倒是觉得,睿王爷这本文书,既然走的是寻常文书所用的驿马,那咱们便可以先搁置片刻,装作没看见,趁着这时间,不如找几个熟人,问问睿王爷的意思,反正落水城离雍京不远,一来一回,快马顶多两日。若是刺史大人信得过,下官可以委托恩师……” 方逸斋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截口道“来不及了,不说上边儿到底针对谁,单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咱们落水城边上,咱们就没理由知道了还不管。近五十个良家女子……这要是让吏部知道咱们迁延,年尾的考核,我们几个……就等着被评无能下品吧!” 林泰和吴克俱是暗暗翻了翻白眼,心道你方逸斋不想升官,我们还想往上爬呢! 方逸斋将公文合上,拍板道“吴克马上去调城中的官军,调得动的都调。林泰你留下坐镇府衙,本官……也亲自去。” …… 第五十七章 齐聚栖真观 风中撷着闷热,慕容音不停用手绢拭着额头细汗,心中无比怀念行宫中那冰镇过的酸梅汤,一双眼却焦急地盯着城门口。 杜羡鱼还是那身黑袍,怀中抱着一把乌鞘刀,正闭着双目养神。 慕容音一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便有些郁闷,凭什么她杜羡鱼在这夏日间穿一身黑还不嫌热,我却要热死了…… 抱怨之时,落水城中忽冲出两匹快马,如雨般的蹄音远远传来,杜羡鱼一双眼猛睁开,泛出凌凌寒光,见马背上只是两个普通商人,一双眼又缓缓闭上。 “官靴……?杜姐姐,走!”杜羡鱼才享受了片刻黑暗,慕容音便猛拉住她衣袖,那两个人过去的虽快,但慕容音清清楚楚看见,他们踩在马镫上的靴子是官靴! 而从这个方向出城,方向只有一个……就是栖真观所在的孤山!当日才从观中逃脱,慕容音便料想过这种可能,落水城府衙内有栖真观的靠山,否则……以栖真观这般明目张胆,怎么可能经营数年而不出事? 仅凭着方才那两个人露出的官靴,再加上这极为巧合的时间,慕容音便断定那两个人极有可能是去报信的。她就是有这种感觉,神奇的第六感……至于另一半原因,则完全是大胆揣测。 杜羡鱼动作无比伶俐,慕容音才刚刚冲出茶棚,她就已抽刀斩断一匹马的拴绳,将慕容音一把拉上马背,刀鞘狠甩在马屁股上,身后蓦然扬起一阵黄尘。 两人策马冲出十多步后,茶棚中猛然冲出个精壮汉子,追着慕容音和杜羡鱼叫骂道“直娘贼!操你们奶奶,还老子的马来!” 和杜羡鱼对视一眼,慕容音满心皆是无奈,这才不到两天,杜羡鱼就做了好几次打家劫舍的事情……这次光天化日抢马,所有人都看的真真的,唉……我逃跑本就艰险,看来这回,恐怕免不了要和杜羡鱼一起被通缉了…… 慕容音正叹惋着摇头,杜羡鱼便皱了皱眉,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官靴……是不是指那两个人?我们是去追他们?追上要不要我解决掉?” 慕容音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伸出一个巴掌,扳着手指侃侃而言道“我让你走,确实是和那两个人有关,但并不是要去追他们。” 杜羡鱼眸中掠过一丝迷惘,只听慕容音有条不紊道“第一,那两人是两匹马,咱们只有一匹,追不上。第二,即使追上了,他们都是朝廷里的官员,官大官小不说,横竖有顶乌纱,你我都不敢对他们下手;第三,我还准备去瞧瞧他们到底想干嘛,头上牵扯的是谁。你明白不?” 杜羡鱼轻轻颔首,随即已顺着慕容音的思路想出一个较为稳妥的方法。 “你说得对,我们决计追不上对方,但又要先赶到栖真观,所以……只有走捷径。” “捷径?你说的是……”慕容音心下有些骇然,她已预感到杜羡鱼指的捷径正是那四道断崖! “断崖!” 慕容音倒抽一口凉气,若说有什么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再体验的,那四道断崖必定名列其上。 但慕容音毕竟是个执念很深的人,她既可以为了逃命从断崖上翻下来,自然也可以为了窥破阴谋再从断崖爬上去! “好,我们就走断崖。”慕容音目光灼灼地看向杜羡鱼,“我们待会儿要冒一次大险,杜姐姐,你肯不肯去?” 杜羡鱼无奈撇嘴,心道我都被你拉上贼船了,接下来还跑得掉么? “怎么个冒法?” 两侧山影在急速后退,迎面有凉风吹来,慕容音轻轻呼出一口气,才清越道“咱们两个,首先要赶在那两个人之前爬上断崖,进到栖真观,拿到我的包袱……其次,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官军前来。” “官军?”杜羡鱼长眉一挑,那第一点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拿到包袱应该也废不了多少时间,可这官军……慕容音就那么肯定,落水城刺史一定会听那假公文的调遣? 事实证明,杜羡鱼还是低估了睿王府这三个字的威力,若她也知道方逸斋三人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想,恐怕连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 “官军一定会来的……否则,为什么有人着急忙慌地去报信呢?”慕容音智珠在握般,眼底暗藏狡狯。 杜羡鱼郑重地点头,但她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影慕容音为何如此执着于她那包袱?若只是为了银两,现在自己手上已经有足够多的银票……再说若当真要拿那包袱不可,也可以等到官家封了道观再去要…… 想来想去,杜羡鱼只把这原因归结为慕容音怕官府将她那些东西充了公…… 杜羡鱼手中短鞭再次挥下,马蹄激起更浓的烟尘,她却并未向着上孤山的大路,而是一转马头,往另一条岔道去。 “小盈歌,待会儿你要是爬不上去,就把你那包袱的模样告诉我,我去拿算了。” 慕容音一个“好”字几乎都已冲到唇边,却还是生生咽住,叹了口气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但我还是要亲自去,仇是我自己要报,况且观中定与朝堂有牵扯,我总要去看看。你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杜羡鱼“嗯”了声,风声挟着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杜羡鱼一勒缰绳,马儿还未完全停住脚,慕容音便一揽袍摆跳了下去,动作之伶俐,连杜羡鱼都为之乍舌。 蹚过那条清溪,慕容音先杜羡鱼一步奔到第一道断崖下,抬头看了看,心中虽生出一阵怯意,却还是抓牢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一步步,稳稳往上。 上山容易下山难,白天上崖,又比当夜下来容易许多,当慕容音登上孤山顶时,甚至一度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松地爬了上来。 拨开那萦过肩头的蔓草,再往半山处走时,栖真观已隐约出现在眼中。 看样子……那两个报信的人还没来。慕容音心道万幸,若不听杜羡鱼的话爬了断崖,那就窥探不到这里官匪勾结的秘密了。 第五十八章 成功潜回 两人手牵手一口气奔到墙根下,一个问题又摆在慕容音眼前,祝二娘肯定还想着追捕她和杜羡鱼,这要是进去被发现了……一条小命岂不是就要丢在里头? 杜羡鱼似是看出她的难处,道“你若是觉得为难,那我们不妨先躲在观门口,待那两个报信的人到了,再趁乱摸进去。” “嗯……好!”慕容音小声答应着,和杜羡鱼猫腰躲在了观门外的一丛矮树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两个穿官靴的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自山下狂奔而来。 慕容音心中暗惊,想不到杜羡鱼找的那条小路,竟让她们生生提前了半个时辰到达栖真观! 看那两人径自冲进观门,才缓缓从矮树背后现身。 慕容音拔足便要跟进去,杜羡鱼却一把拉住她又蹲了下来,慕容音知道在这方面杜羡鱼一向比自己敏感许多,便依着杜羡鱼的意思噤声隐藏好,果然,片刻后,观中冲出两个小道士,一左一右警觉地扫了扫,又退入观众中,将门紧紧闭上。 慕容音暗道万幸,要是自己真的不顾头不顾尾地跟了进去,想必此时已落入祝二娘手中…… “走了。”杜羡鱼轻拍慕容音的肩,慕容音不明所以地跟上,两人最后驻足在墙角……果然,又是要翻墙! 杜羡鱼付耳在墙上听了听,确认里边没人,才拉着慕容音一同攀上墙头,粗壮繁密的树枝几乎伸出墙外,杜羡鱼借着这掩护,轻盈一跃,落地时,正好将身子藏在一丛蓬草后。 慕容音依着她的样子,身手虽远远不及杜羡鱼灵敏,却也有惊无险。 慕容音抬眼向四周打量去,心弦不由一紧,这里并非栖真观偏僻之处,方才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在附近,便会察觉她二人的行踪。 “你那包袱在哪?”杜羡鱼小声问。 “……不知道。” “不知道!?”杜羡鱼提高了声音,她以为慕容音如此执着地前来,定是早已知晓她那无比金贵的包袱的下落,到了此时,她竟然说不知道! “但我猜,那东西……可能在祝二娘房里。我们不妨跟着她,去碰碰运气。”慕容音的声音越来越细,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没有底气。 “罢了,你还是盼着那些官军早些来吧。” “你要做什么?”慕容音已经听出杜羡鱼的言外之意,杜老大这个人……最擅长使用暴力,这一点,慕容音清楚得很。 “时间紧,任务重,慢慢找要找到什么时候?我去抓个舌头回来!” “喂!你不要命啦?”慕容音使劲抱住杜羡鱼,“你就一个人,要是他们一起对付你,跑不跑得掉还是两说!” “所以你最好盼着那些官军来快些!” “别别别!”慕容音眼中划过一抹挣扎,包袱里的东西固然重要,可要为此让杜羡鱼去搭上性命,她还是做不到。“要不……那包袱,我不要了,咱们走吧。” 杜羡鱼冷哼一声,为了那包袱,她连命都可以暂时不要,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想想你那包袱里头的东西……当真不要了么?”杜羡鱼的声音竟极有诱惑性,慕容音一听,心中顿时又像有只猫在挠一般,里面的东西……确实很关键! “那……我和你一起去。”见杜羡鱼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慕容音又道,“两个人一起……不容易出事嘛。” 杜羡鱼凝眸思索着,终究还是点了头。 两人的身形在树影下快速移动着,杜羡鱼左手扔紧紧握着那个黑色的刀鞘,仿佛那刀已经与她的手连为一体,慕容音知道,只要这刀出鞘,定然要沾染血腥。 “操他们奶奶的,怎么这外头都没有道士游荡呢?” 慕容音暗暗无奈,此时她只企盼着不要遇到那些恶道,谁知杜羡鱼竟还嫌恶道太少!更过分的是,还学会了一句别人骂她们的粗话…… “杜老大……女人还是不说粗话为妙。” “你管的着!”眼看要是再抓不到舌头,杜羡鱼便要急眼,慕容音只得闭上嘴,心道我这结交的都是什么人,一个比一个更爱玩命! “我看,还是到祝二娘房里去找找吧……”慕容音小声提议,谁知杜羡鱼考虑后竟同意了。 栖真观的布局,杜羡鱼当然是极熟悉的,否则也对不住她这个氐族细作的身份。几番周折,她和慕容音竟真的绕过观中所有道人,来到祝二娘房前。 狭窄的房门紧闭着,屋中隐隐然还有话语声传来,慕容音一听,当即肯定说话的是那两个穿官靴的人和祝二娘,蹑手蹑脚走到窗下,将耳朵尽可能凑近些,只可惜,观中萍风乍作,传到她耳中的仅是寥寥只言片语。 房中语声乍然停歇,慕容音和杜羡鱼几乎不分先后便隐匿到假山后,风声吹起草木声飒飒,她二人的脚步声却也被极好的掩盖了。 房门被极大动作推开,两个报信人先疾步行出,紧随其后的是祝二娘,看其阴沉又惊惶的神情,定是要去组织群道在官军到来之前逃跑。 慕容音冷眼瞧着他们走出小院,心道你们倒是想跑,只可惜……遇上的是我慕容音,我管你主子是谁,反正今日,你逃不出我布下的法网! “我进去找,你在外头守着。” 杜羡鱼点点头,慕容音转身便奔进房中,祝二娘的居所布置得很简单,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慕容音万万没有想到,看起来污秽至极的祝二娘,便住在这么一间屋子中。 她还清楚记得,当夜祝二娘化身红裙老鸨子的情形…… 一张干干净净的架子床,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墙边靠着一只柜子,慕容音那只淡青色的包袱,便不起眼地靠在柜子上。 慕容音小心地将包袱取下,随意翻了翻里面的东西,还好……祝二娘似是还未来得及细细翻查,否则她若是看到了其中的一些东西,不知会引发多大的后果。 杜羡鱼还在门口紧张地等着,两人一起顺来路潜出去时,前院忽而传来一阵动乱。 第五十九章 脱身大计! 方逸斋率军来到孤山脚下时,一度对那份公文的真假产生过怀疑……这座孤山实在太平静了,根本不像传说中那些匪窝般,到处布满哨岗,但也只是片刻,他便自嘲似地摇了摇头睿王府的文书,怎会有假?定是自己太过紧张…… “传我命令,上山后,所有人先将这道观围住,不能将任何一人放出去!然后由吴克带人冲进去,保证将贼人一举拿下。” “遵命!” 方逸斋几乎是将落水城的两千官军都调来了,又身先士卒,不顾危险地亲自率军前来。 可想而知,为了完成“睿王”布置下的公务,这位刺史大人是花了多少工夫? 命令层层传递下去,所有官军都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音,两千人,就好似一条暗红色的长龙般,蜿蜒在上山的小道上。 一直行在队伍之前的方逸斋更是在谨慎中带有一丝紧张,做官做到刺史这个份上,他已不想着再往上爬。 今早凭空砸下这么件事来,他唯有按照公文上的意思去做,可最后要是因此得罪了雍京中哪位神仙,他可不敢确定睿王会不会保他。 为官这么些年,方逸斋可从没听说过睿王在朝政上和谁不对付。但这次睿王爷发下如此隐秘的公文,肯定是要有大动作…… 其实有这些想法也怪不得方逸斋,慕容音在写那公文时,生怕被人看破,每句话都力求模仿慕容泽的笔调,更是贴心地在公文中附上了栖真观的地图,这样大的手笔,若方逸斋不多作出怀疑,反而不合乎常理。 可怜这位刺史大人,若是知道自己和两个副手都被个小丫头耍的团团转,想必要一口老血喷到祖宗牌位上。 栖真观建筑的轮廓已隐约出现在方逸斋眼中,他不无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他距离栖真观越近,便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又有些类似烦躁,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不安到他一度想改变自己的主意。 吴克一直观察着方逸斋的神色,见他面露为难,马上便出声关切“大人这是踌躇了?” 方逸斋终于点了点头,他思前想后,“得罪”这两个字始终萦绕在心头。 按理说,身为地方父母官,剿匪维稳本是分内之事,可这暗门子显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不发兵是肯定不行的,但一旦剿了匪,说不准又会得罪上边的哪位爷…… 看样子,他方逸斋是横竖都得开罪一方了。 吴克眼眸一垂,拱手道“下官有句话,不知……” “但说无妨!” “大人您宏儒硕学,此时,怎该将中庸二字抛之不顾呢?” 方逸斋紧皱起眉头,他完全明白吴克的意思,只是若要放水,怕睿王日后怪罪。 方逸斋再三思索,又伸手捋了捋胡须,才吩咐道“传本官命令,此次剿匪,意在救出所有被羁押的女子。为防观中贼人存了鱼死网破之心,待会儿官军直接冲进观中,不必再围。” 吴克点点头,不围,也就给了观中人从后山逃脱的机会,这样一来,既完成了睿王的布置,也不至于将剩下的那一方得罪死,看似死了的一盘棋,或许就这么活了也未可知。 至于有和稀泥之嫌?和就和吧!总比得罪了人好…… 这么一想,刺史大人头上的乌云也散了许多,可若是慕容音在此处听见方逸斋那布置的话,恐怕要当场将方逸斋和吴克骂个狗血淋头! ………… 慕容音和杜羡鱼小心在观中潜行着,越靠近前院,那骚乱声便愈大。 从祝二娘房中出来后,慕容音和杜羡鱼一商量,都觉得趁乱脱身是个很好的办法,便准备躲到从地牢出来的路旁,只等官军一来,便混入那些被关押在此的姑娘当中,到时候一起逃出去,岂不美滋滋? 杜羡鱼的刀被慕容音勒令收入了衣袍中,理由是她手上有梅花筒这个大杀器,哪里还需要如此惹眼的兵器? 杜羡鱼虽依言收了,但一只手还是伸在怀中,随时准备着拔刀打架。 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地蹲在草丛中,炎炎天光直接灼照在背上,慕容音一度差些支撑不住,若不是凭着一股大仇将要得报的恶气,险些就要被晒晕过去。 “这个方刺史怎么还不来?”慕容音小声嘀咕着,“若他半个时辰内还不到,这次回去了,我就让爹爹找人弹劾他!” “你爹爹就那么宠你?说弹劾谁就弹劾谁?” 慕容音哼哼两声,小声道“我爹爹若是知道我在这受了这般委屈,不让人剐了祝二娘就是仁慈的了,若是那方刺史敢迁延,莫说弹劾,就是罢免他也算不得什么事。” 杜羡鱼暗暗摇头,这慕容盈歌小孩子心性,做事顾头不顾尾,只知一味猛冲,如今她两人深陷在栖真观中,若是官军一时半刻不来,还需另想脱身之法才是。 地牢的门一直紧锁着,看守也早已消失,慕容音和杜羡鱼在这隐匿这段时间中,也没有人再来过。显然群道都只想着逃命,早将这些姑娘弃之不顾。 杜羡鱼暗自思忖之时,小径上忽传来一阵刀鞘与盔甲相触碰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心下皆是大喜,定是落水城中的官军到了! 方逸斋率军冲进观中时,前院还有一半多未来得及逃跑的道人,一群官军当即将道人拿下,又马不停蹄地按着那地图的标注去到后院,将地牢里的姑娘们放出来。 那些可怜的姑娘乍见天日,一个个都泣涕涟涟,争相从狭窄的石门内涌出,慕容音和杜羡鱼在一旁好整以暇,见那些女子才被放出来,趁官军一个不注意,马上便混入人群。 临走前,慕容音一狠心,抓了把泥抹在自己和杜羡鱼的衣服上,原本白白净净、精神奕奕的两人,顿时就变得脏兮兮的,再藏头露腚地混在人群中,作出一副长时间被凌虐的虚弱姿态,一路就跟着回到了前院。 第六十章 露馅儿了? 慕容音本打算着可以直接离去,谁知那些好不容易被解救的女子竟齐齐在方逸斋面前跪了下来,更是拜了又拜,慕容音和杜羡鱼此时也不方便再走,只能跟着跪在最后…… “青天大老爷的救命之恩,小女子万死难报!” “多谢青天大老爷!” …… 一声声发自心底的膜拜就响在耳边,慕容音颇感委屈地摇摇头,这次你们能出去,最大的功臣是本王!和方刺史关系不大好吗…… 方逸斋颇为感慨地看着眼前这群孱弱的女子,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抬手示意那些女子起身,不无沉重地对下属吩咐“检查这些女子有没有伤病,将她们各自好好送回家,至于那些贼人……押回衙门候审!” 慕容音和杜羡鱼就混在人群中,官差盘问到她二人时,慕容音依着前一个女子的话,随意说是落水城附近哪个村镇的,不过三言两语糊弄完事,便拉着杜羡鱼跑了出去。 与方逸斋和吴克几乎是擦肩而过…… 良久之后—— 慕容音和杜羡鱼站在孤山之巅,看官军们将整个栖真观封锁起来,又押着那些恶道一路下山去。 “也算是完事了。”慕容音抱着包袱,叹道,“这回,祝二娘再没法作恶了……” 下山的那些人群中,隐约还可以看见方逸斋一身朱色官服,不辞辛劳地领导在最前方,此时的刺史大人心中一阵轻松,睿王府交代的事情算是办好了,接下来,就是写好公文,将此一行的收获送到雍京睿王的手上。 至于接下来的这些弯弯绕绕,慕容音是丝毫也不关心的。 在她看来,只要拿回包袱,报了大仇,至于剩下的,就由得他们去乱去吧! “豪杰,你慕容盈歌真是个豪杰。”杜羡鱼又把刀抱在了怀里,斜倚着一棵树,沉吟着道“接下来,你应该不会再在此处添乱了吧?咱们怎么办?” “离开落水城,越快越好。”慕容音此时也恢复了严肃,“方刺史做完了事,接下来肯定就要写文书将此事上复朝廷,到时候我爹爹知道我在这捣乱,肯定就叫人来抓我啦。” “好……” 两人相携着找到杜羡鱼拴在林中的那匹马,慕容音从包袱中掏出张银票,捏在手里一扬一扬,笑道“咱们这回有银子了,待会儿可以去多买匹马,再置换两身衣服……” 慕容音又点检起她那包袱里的东西,连那柄流华刃,都还好好放在里头,但她只随意扫了一眼,便拿起流华刃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机关盒,一步步将其打开,小小一个盒子,其机括之反复程度,连杜羡鱼都叹为观止。 玲珑的盒子打开,却只有薄薄一叠纸笺,慕容音看见这叠纸笺,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 杜羡鱼看她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慕容音如此执着于她的包裹,想必就是为了这叠纸笺。 慕容音眼神一闪狡狯,红着脸道“小女儿的心思,岂能随意告诉你?” 杜羡鱼冷着脸点点头,又想起她这几日左一个薛哥哥,右一个薛哥哥地叫,只以为这是两人暗通情愫的玩意儿。 其实她哪知道,那叠纸笺记录着的,全是前世朝堂上发生的那些重大变故,慕容音重生后,生怕自己将那些事情忘记,便趁热打铁将其记录下…… 这样的东西,若是流传出去,那将掀起多大的波澜! 慕容音一敛思绪,率先上马,道“走吧,落水城并非久留之地,先找个地方吃饭,从此后,这里就没我们的事了……” 杜羡鱼眸中浮出一丝悠长的怅惘,落水城这段经历于她不过短短数日,却经历了生与死、桎梏与脱逃。 马蹄一路往南,慕容音猝然回首,落水城已渐渐隐匿在山峦后。 ………… 雍京,睿王府。 慕容泽风尘仆仆地赶回雍京后,便一连告了好几日病假,燕帝派内监探望了好几次,睿王也只告病说身子不适,燕帝明知他是在赌慕容音逃跑的气,却也别无他法。 毕竟人家出使不过一个月工夫,回来时闺女就不见了,这事燕帝知道自己有责任,也就不再催促睿王上朝,万般难事,都只能自己先自己抓着。 书房里只有慕容泽一个人,睿王府手下的大多数护卫都被他派了出去,连子歌都不例外,慕容泽下给他们的命令皆是一样的将郡主带回来,要不然他们自己也别回来了! 书房门被管家小心地推开,慕容泽抬眼一瞥,沉沉道“何事?” 管家谦伯将一份加急文书恭敬的呈到书案上,慕容泽随意一扫,顿时不悦“发给哪个衙门的公文,就送到哪个衙门去,这些日子,本王一概不管。” 谦伯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终是道“这不是寻常公文,是落水城刺史呈给您的案文。” “案文就送到刑部去,本王何时又兼起刑部尚书的事来了?” “您还是看看吧,这上头,写着上复咱们睿王府。” “上复……?”慕容泽眉梢一挑,眼中充满疑问,“本王从未向落水城发过文书,什么事要他方逸斋上复?” 心中虽疑,却还是将那册文书打开,头上只是一张写得中规中矩的文书,内容还甚是奇怪,写的都是什么解救出多少多少女子,处斩多少多少贼人,最后,方逸斋竟还附上了一句大捷…… 越往下看,慕容泽便越是郁闷,这个方逸斋,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报上来!他这个官真是想做到头了! 略带愤怒地将文书一合,挥手便要将谦伯打发出去,却听他有些颤抖着道“王爷……王爷您看,这下边儿还有一份,好像真的是咱们睿王府的印!” “嗯?”慕容泽复又将公文拾起,直接略过方逸斋那份冗长的案文,抬起那份杏黄绫子封皮的文书,打开一瞧,根本不用细看,慕容泽一眼便认出,这全是慕容音的字迹,他实在再熟悉不过! 第六十一章 好鬼的丫头 “这个鬼丫头!”慕容泽低斥了一句,唇边继而绽出一抹笑容,眼睛接着往文书扫去,越往下看,他的眉头就越深琐。 “阿音定是在这个栖真观遇到了什么危险,才大费周折地写下这份文书,调兵去给她自己报仇……唉,这个小东西啊。”慕容泽轻叹着摇摇头,慕容音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却是与她母亲的宽和从容大相径庭。 谦伯的神色也由惊喜转为担忧,迟疑着道“那您可要进宫将此事告诉皇上?郡主她现在应当不会有事吧?” “她还有心思替自己报仇,想来没有什么大事,你马上去传书在各地寻找的人,让他们集中往落水城一带,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带回来。” “那您可要进宫去向皇上通禀此事?” 慕容泽淡淡看了谦伯一眼,道“音儿私刻官印,又假冒我的命令去调兵,这事可大可小,若是当真要计较起来,也有她的罪受。宁王还未出征,此事若是让宁王那边知道了,肯定要大做文章。皇兄虽向来偏袒音儿,但我不能将宝全押在皇兄身上,再说……皇兄身边,还有个皇后。” “本王是要让人把她好生带回来,而不是抓回来……调兵的这糊涂账,还是算在我头上吧……让子歌他们动作快些,音儿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遇着歹人该如何是好?还有,发文给方逸斋,让他把这件事情报刑部。” “是,”谦伯转身正要离开,却又被慕容泽喊住。 “把公文拿来,我再看一遍。” 慕容泽方才看清是慕容音的笔迹后,对内容便不大关心,此时忽而想起个中几句话,觉得十分紧要。 这回他看的是方逸斋送上来的那一份,顺带还看了口供的抄本。嗯,部分贼人逃脱、匪首逃脱……那就是说,这个方逸斋带着近千个兵,竟没能把几十个作乱的贼子一网打尽! “无能。” 慕容泽又接着看下去,看到最后,他已确定一件事——官府中有同党! “这个自作聪明的方逸斋啊……”慕容泽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文书轻摔到桌上,“这些年,朝中这些官员,个个汲汲营营,只想着谄谀献媚。音儿假借我的印调遣他,他定然会多心,觉得这是本王在借他的手铲除异己,他想两面周全,却不知最大的变数就在他那府衙里!” 谦伯此时也早已听明白,这么大的暗娼所,上面怎么可能没有官员庇护?看来王爷这次,是想好好肃清落水城了……可怜那位方刺史,自以为圆滑处事,却不想直接被王爷评为无能…… 慕容泽缓缓叹出一口气“把文书打回去,告诉他,彻底查抄栖真观,对于逃脱的人,也要缉拿……然后查抄后的结果,上报刑部。告诉他,这件事情用不着畏首畏尾,出了什么事,本王给他兜着!” “还有,音儿说栖真观牟取暴利,让方逸斋把这些年来他们赚到的黑银查清楚,以及他方逸斋府衙中的那个同党;本王看来,栖真观定然只是爪牙,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谦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睿王,慕容泽斜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查到最后,这事……会不会查到雍京里来?王爷您……可要三思啊……” 慕容泽无奈摇首“本王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本王爱管这糟污事?只是音儿惹了这样的事情,本王说什么也不能不管。最后,还是要告诉方逸斋,逃脱的人一定要抓,不能再放在外边为非作歹。也去知会刑部,让姚沛棋对这件事注意些。” “是。” 睿王府中的一只只信鸽接连投身天际,也就在公文送进睿王府的时候,一只信鸽扇着疲累的翅膀,落到宁王府的中庭上。 自从当日燕帝下旨决定发兵大魏后,宁王便忽而变得忙碌起来,整日奔波在兵部和王府之间,早已没有心情去管其余杂事。 但今日接到这封传书后,宁王府的书房中就不断传出慕容昭的咆哮声。 “滚!好好的暗门子,怎么会突然被封!底下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手脚就那么不干净吗!” “不是……王爷,这怪不得兄弟们。” “难道要怪本王!少了暗门子的生意,本王要断多少财路!” “王爷,是睿王府的文书,还有方逸斋……” “睿你奶奶的王府!睿王本事就那么大?他三天前才从氐族回来,怎么可能四天前发出文书!” …… 当日从栖真观中逃出的马老三与宁王府的季管事并肩站在宁王跟前,从观中逃出后,祝二娘便将他派来报信,一路伪装来到雍京,马老三早已是战战兢兢。 “小的万死不敢骗您啊,真是睿王府下的令……” 见宁王投来疑问的目光,马老三竹筒倒豆般便将当日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城中官员如何报信,他们又是如何逃走,事无巨细…… 宁王时而点头,时而眉头深锁,他已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去猜测,那就是,睿王府真的已经和怀王结为一党,如果说以前针对慕容音的算计都是小打小闹,那么此次拔掉栖真观,就是睿王府送给怀王的一份大礼! 宁王已处在极度愤怒的边缘,一双眼睛好似要喷火。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向来中立不倚的睿王会在今年突然和怀王联手结盟,几个月前自己在正阳宫水榭上轻薄慕容音确实是自己的错,可那也是慕容音变卦在先! 慕容昭实在想不通……只能将一腔怒气都撒到下人身上。 只是他想破脑袋都不会想通,栖真观之所以被封,完全是慕容音无心插柳,至于睿王府为何会突然与他为敌,那就更离奇了。 宁王怎会知道慕容音乃是重活一世,又怎会知道自己乃是她和薛简姻缘之路上的一大绊脚石呢? “王爷、王爷?” 马老三见宁王暂时陷入沉思,斗胆喊了一声。 “滚!都给本王滚远些!” 第六十二章 回去吗? 马老三真的连滚带爬地退出书房,宁王府的季管事才轻声询问道“王爷,您看……这事该如何处理?属下倒是觉得有些蹊跷。” 两人的心情都不太好,宁王这些年在朝野都被人称作贤王,刚正不阿、清廉自持早已成了绝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 绝大多数官员都知道,想靠财帛打动这位亲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但只有慕容昭自己才知道,为了维持这一形象,自己私底下要花多少功夫?各地官员的贿赂不能收,每年还要给各个衙门不少打点,在这种境地下,栖真观之类的暗门子便应运而生了。 慕容昭忍不住将茶盏狠狠砸在地,封了栖真观事小,若是睿王执意往上追查,最后会不会牵扯到自己还未可知。出征在即,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工夫来摆平这件事…… “那你说怎么办?”宁王没好气道。 “属下暂时也没想好,”季管事看宁王脸色又难看到极点,忙道,“但属下觉得,这事未必就没有转圜之余地。到现在为止,咱们听的也不过是那马老三的一面之辞。而且方逸斋在封了栖真观后,便再没有大的动作,连逃出来的人都没有追捕,所以属下觉得,恐怕方逸斋对这件事情,也是有保留的。” “直接说怎么做!”慕容昭看了看天色,半个时辰后,他还要到兵部去商议发兵大魏的事,这些日子很奇怪,燕帝虽也让怀王到兵部去一并商议,但怀王对于自己提出来的方案,竟难得地大多都没有反对,这状况在两人的争斗中,是极少出现的。 不过,不反对……总比跳出来反对好。 季管事想了想,沉沉道“睿王对栖真观下手,或许是个警告。您细想……郡主从行宫中逃跑,睿王府和宫里都派了人出去寻,咱们虽也派了人,但目的在于刺杀郡主,而且这段时间他们找人的动作也太大了些。会不会是睿王察觉到咱们的意图,就在暗门子这件事情上给咱们一个警告,让咱们收手?” “你说的也有道理,传书给外面的人,让他们先暂停活动,但是找慕容音这件事情,先不要停,还是加紧工夫找!找到了,先跟着,等本王拿定主意,再决定杀与不杀。” 慕容昭整了整衣冠,慕容音和暗门子的事虽重要,却也比不过出征大魏的事,只要立下军功,莫说一个慕容音,就是再加上怀王,哪怕再加一个睿王,他也丝毫不怵。 天子脚下的雍京,背地里已经开始暗流涌动,而这一切的起因,竟都是慕容音为了泄私愤而写的一封假公文。 ………… 今夜是个晴夜,慕容音托腮坐在窗前,怔怔看着缀满星辰的天,窗外的花衔满枝头,阵阵暗香扑鼻而来,慕容音轻轻嗅着,这些日子,只要她一闭眼,便会出现前世与薛简缠绵的个个瞬间。 是梦,更是回忆…… “薛哥哥,你现在……在做什么?阿音算是为你重活一世,可你……为何要对我如此冷淡呢?” 慕容音小声呢喃着,她悄悄从胸前衣襟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月白色的纸上,她自己题了一句小诗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慕容音低声曼吟,前世她与薛简最喜欢玩互送桃花笺的游戏,当时那簌簌红笺上,尽是两人诉不尽的情思。此时虽只留下绵长的思忆,她心中却是一阵抽痛。 行宫赐婚之变,逼得她不得不只身出走,前世薛简在马上对她说的那句话,今生是再不能听到了…… “小阿音,方才我帮了你,要不你就跟我一辈子吧。” 回忆中,仿佛薛简低沉温润的语声又在耳边响起,绯红偷蔓上脸颊,她唇角掠出一丝甜甜的笑,眼眶却湿而红。 “在想你情人?”杜羡鱼隐约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半睁眼道,“大晚上在窗边喂蚊子?” “才没有……”慕容音啪地一声将窗关严,心事被看破,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承认。 此处离雍京不远,午后慕容音说要回雍京时,杜羡鱼还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最后慕容音实在看不过,索性抢过缰绳自己驭马。 落水城之行,慕容音颇感宽慰,虽然插曲百出,却也重新结识了杜羡鱼这个大助力,接下来她可不敢再耽误时间,赶着便要与怀王去暗中联系。 “杜姐姐……”慕容音伏在桌上,看似很随意道,“我想我爹爹了……” “那就回去。”杜羡鱼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本就断定慕容音在外坚持不了多久,待她尝到漂泊无定的艰辛,根本不需要劝,她自己就会跑回去。 到底是没尝过人间疾苦的郡主,说是想她爹爹,其实不就是想回去么? 杜羡鱼如是想着,心中已做好准备,待她说想回去,便借机提出告辞,将她平安送回雍京,自己再躲起来……毕竟外面不比落水城,脱离了玄鸟的翼护范围,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千衣楼的人找上。 若他们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个大燕皇族的郡主……杜羡鱼心里一寒,千衣楼手段之卑鄙,她很清楚…… “你若想你爹爹,那我明天就送你回睿王府。” “我不回去,”慕容音摇了摇头,款款垂至腰际的乌发随之轻摇,“但我爹爹肯定担心了,我不愿让他一直挂着我……杜姐姐,你明白么?” 杜羡鱼撇撇嘴,心道我能不明白么?绕来绕去,还是要让我替你去送信! “你想说什么就写下来,交到睿王手里是么?” 慕容音凝眸想了想,道“你别找我爹爹,直接找我的丫鬟宛儿,也不许露了行踪。你别在王府前的正街上露面,最好走偏门……” 看杜羡鱼听得无奈,慕容音一拍脑袋“算了,还是我给你画个地图吧,记着,千万别露了行踪,更不能把我在哪给说出去。” 杜羡鱼微微一哂,看慕容音这一脸郑重,她都怀疑慕容音到底真是想报平安,还是另有阴谋? “明白了,什么时候去?”杜羡鱼全然不将这一看似不易的事放在心上,不就是入王府送封信么?还能比从前去氐族叛臣府中窃取证据难? “不急不急,”慕容音看杜羡鱼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一颗心又落了回去,“横竖现在没什么大事,你就留在雍京,咱们明天去城外哪个市镇上给你找个地方,你就躲在这,负责帮我联系。” 杜羡鱼饶有兴趣地抱着手,斜睇她一眼道“我留在雍京……?那你去哪?” “我自有我该去的地方……” 慕容音倒不是要故作神秘,她虽也不舍就这样与杜羡鱼分开,却也明白,所谓灯下黑,不过说说而已,若是睿王和燕帝真要花大工夫来找她,她躲在哪都没用。所以只好抓紧时间,能跑多远是多远! 第六十三章 放鸽子计划 风淅淅,雨纤纤。 晨雾未散,远山凝出沉沉翠色,石桥镇的瓦檐边,已升起冉冉炊烟。 骏马载着两名女子缓缓进了石桥镇,本是惹眼的画面,镇中百姓却早已见怪不怪,石桥镇靠近雍京,官道穿镇而过,每日往此处过的商旅少说也有数千人。 年年如此,石桥镇的人渐渐也不种地,而是在官道两旁支起茶棚,更有甚者还因此发了家,在路边开起了酒楼。 方才进镇的两名女子,正是又换了衣服的慕容音和杜羡鱼。 杜羡鱼怕被氐族人找上,自己给自己易了容,慕容音从未发现她还有这等本事,吵着闹着也要易容,却都被杜羡鱼冷冷拒绝。 这易容最伤脸皮,若是伤了你小盈歌那粉嫩嫩的脸蛋,恐怕我要被你那情郎追杀…… 只是杜羡鱼不知道,慕容音的“情郎”,就此时来说,还是单方面的。 两人顺着路随意驱马看着镇内风景,坐在后面的慕容音一直将脸贴在杜羡鱼背上,雍京就在十余里开外,她可不敢托大随意露脸。 “你瞧这地方怎么样?” 杜羡鱼背上一痒,勉为其难地保持着姿态,道“挺好的,离雍京不远,而且干净。往来商旅甚多,谁也不会轻易注意到我们。” 这些话都说到了慕容音心坎上,她很是满意地道“既如此,那你就在这安顿下吧。” ………… 于是乎,两天后,杜羡鱼万般不情愿地丧着一张冰块脸,就在官道边,开张大吉了。 这只是一座小小的平房,屋后一方小院,门庭虽毫无改观,原先的掌柜和伙计却都换了。 本来那小掌柜还有些奇怪,但自从拿回那包袱后,慕容音的底气就足了很多,出手就是一锭黄澄澄的金子……掌柜本着和谁过不去都不能和钱过不去的原则,当即拍板,将这家濒临倒闭的茶馆转让给了慕容音。 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子啊……足够他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地活一辈子了,掌柜忙前忙后地收拾一天,利利索索地搬回了他本村…… 跟慕容音这手笔一比,杜羡鱼终于觉得,自己兜里那百十两银票,真的不算什么…… 再于是乎,这间小店就姓了杜,掌柜是杜羡鱼,杂役和跑堂,也统统由杜羡鱼兼任。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慕容音,就抱着手躲在后院看杜羡鱼冷着脸在门口站了一天,凭借着她那生人勿近的脸色,整一天,这新开张的茶馆都没人光顾。 当然,对于现在财大气粗的杜大掌柜和慕容东家,都丝毫不在乎。 临近傍晚,杜羡鱼终于松了口气,让她坐在店门口当招牌,还不如捅她一刀来的痛快。 当她提着几近僵硬的腿迈入后院时,慕容音不知从哪搞来了好几笼鸽子,正挂在瓜架下,踮起脚尖用手托着谷粒给鸽子啄食。 “你这是……?”杜羡鱼略有不解,看慕容音这架势,好像生要将此处变成鸽站一般,她有训鸽子的本事,可这件事情,她好似并未对慕容音提起过。 慕容音回过头来对她盈盈一笑“我琢磨着过两天我走了,总不能不和你联系,想来想去,只有信鸽最方便了,日后和宛儿联系,还要多麻烦你。” 杜羡鱼挥了挥衣袖,这慕容音当日倒当真没骗她,一座小院、一餐热饭的安稳日子,竟这么快就兑现了…… 杜羡鱼靠坐在瓜架下,略显疲累地闭上眼,竭力放松着自己,真正感受到丝丝宁和。 “这鸽子,我挑几只好的,先训几天……你回头带出去了,也不容易出岔子。” 慕容音轻松地呼了口气,一双笑眼媚如新月,看着杜羡鱼这张陌生的脸皮,她忍不住想用手去揪一揪。 “真是奇怪,为何……你这易了容的脸皮,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僵硬呢?” 杜羡鱼却像是老僧入定了般,仍靠着柱子坐在瓜架下,袖口挽到手肘,又被慕容音逼着换了荆钗布裙,浑然就是个村妇。 慕容音眼中含着叹惋,心道前世她说,她是被嫂子赶出来的,之后在小圆山学了几年艺……现在看来,必然是在骗我。可她来历到底为何?我当真能放心让她去做传信那等紧要之事么? 她怔怔地想着,最后仍是暗道罢了,杜羡鱼不会害我…… ……………………………… 又是一旬后的清晨,慕容音提着一笼鸽子,牵马站在了茶馆门口,杜羡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走过场般道“路上小心,后会有期。” 趁着这些天训鸽子的工夫,杜羡鱼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划算,身为堂堂氐族四大谍者之一,老娘竟这样就被她慕容音收买了,窝在这个小镇上不说,还得鞍前马后替她送信? 当时我这脑子怎么想的? 慕容音却不在乎她怎么想,眼皮一眨,嫣然道“杜老板,可千万别把店开倒闭了,若是忙不过来,就找两个伙计!后会有期!” 言毕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一阵蹄音如鼓点般,载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石桥镇口。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 慕容音一路往南,迎面的凉风吹起她鬓边发丝,斗笠虽护住她的脸颊,但身上遮不住的地方还是热得冒汗。 这次她又是一个人了,前些天还有杜羡鱼能保护她,往后这段日子,如果再遇上什么事情,那她只有自己去扛。 不过慕容音也不怕……本王腰悬流华刃,怀藏梅花筒,谁要敢乱来,呵呵呵……可别怪这淬毒的银针不长眼! 走了一段路程,慕容音突然一拍脑袋“我是不是笨!那么热的天,为什么不去雇辆车,偏要骑马!在这样下去,我不热死,鸽子也要热死了!” 于是当即找了个市镇,雇了辆最豪华最舒适的马车,一路车轮滚滚,愣谁也想不到,这样张狂的做派,竟是本该蔽影敛迹的琅月郡主…… 甚至有那么几次,慕容音的车马就与来找她,甚至是杀她的人擦肩而过。 ………… 第六十四章 宣平王府 往南数千里外的大魏洛都,一场细雨刚过,藕花缀露,兰舟采香。 深墙内的王府中,一池荷莲散着淡淡幽香,一叶轻舟荡在藕花间,许慕宽轻袍缓带,枕着手躺在舟中,双眼微闭,一本纸页已微微泛黄的书册盖在胸前。 浅眠中反手一摸,许慕宽已觉握住横置在船头的一枝荷花,便随意往莲丛中抛去,刹那间,鸥鹭惊起。 回到大魏后,许慕宽便每日闭在府中,也有时间细细盘算与大燕一役的得失,也正是回洛都后,他才知道,大魏在北境一役的损失,远比他想象的要惨重。 祈南王十万精锐,几乎全部覆没在大燕慕容随所率的铁蹄下,而他本人也是负伤逃出。 原本带着必胜之心的战争打成这个样子,大魏朝野震惊,弹劾祈南王的奏折雪花般堆满魏皇的案头,一些暗属宣平王的朝臣更实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攻击。 在几乎所有大臣的猛推下,祈南王这面破墙轰然倒落。 祈南王本人被削去所有实职,幽禁在府。所有朝臣都断定宣平王会借此机会争权夺势,但出乎意料的是,宣平王依旧不争不抢,除了日常上朝请安外,连魏皇的书房都未踏入过一步。 许慕宽知道,得势与不得势,不在自己如何争抢,最终在魏皇给与不给……此等时候,没必要自己在朝堂上一家独大。 轻舟带着水痕冉冉而去,“嘭”地一声轻响,舟尾已碰到池沿。 许慕宽从那满池荷莲中长身而起,微风掀起他袍摆,他整整衣襟,目光如水般透彻。 肖素衣已在池边等了许久,许慕宽一上岸,她便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爷,雍京那边来消息了,两件事。” 许慕宽不紧不慢地行至院中一株枇杷树下,在竹榻上斜坐了,才示意肖素衣开口。 他如此懒散做派,连肖素衣都微微惊愕。只是别人不知道,许慕宽自己却很清楚,出征在即,如此闲逸,能偷得一分……便多偷一分罢。 肖素衣一福身子,款款道“大燕皇帝,已下旨让宁王率军趁胜追击,目的在于以康、毫二州为依托,再占我北境几个州府。所以咱们朝中一直在说的议和便议不成了,即便使团过去了,八成也回不来……” “嗯……朝中不知道大燕的打算,所以使团仍旧会去,派去议和的使团人选,多安排祈南王那边的人,我看祈南王前段时间笼络到那批风头很盛的那些仕子,就可以安排些进去。你告诉咱们在礼部的人,选定了,就快些出发,先让他们陷在大燕。” 前段时间,这批仕子对他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攻击,当时他人在大燕,那个替身差些就顶不住。许慕宽从未忘记此仇,趁这次去了就铁定回不来,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吩咐定,许慕宽轻轻颔首,让肖素衣继续说下去。 “宁王此次南征,依托地利,大军仍然走涿阳道,前锋分两股,一左一右南下,攻势呈钳形。若咱们要应对,最得当的方法,便是斩头去尾……断中间。燕军几处粮草大营的布置所在,怀王也说得很详细。” 许慕宽眼神一动,怀王准备得如此详细,一副将兄弟往火坑推的做派,果然与宁王早已是不死不休。 “将领是哪几位?” “前锋是号称大燕第一名将的成冲,后方的粮草调度官员,则是康州刺史李劲松。成冲不必说,您清楚。这个李劲松,是大燕景兴十九年进士,一向骑墙中庸,若说在怀、宁二王之间偏向谁,应是稍偏怀王。” “嗯……”许慕宽终于提了第一问,“将领当中,没有薛简?” 肖素衣仔细一回想,确认绝对没有薛简,她的博闻强记,在宣平王府中是出了名的。 “奴婢确定没有。” “可惜了,”许慕宽微微一哂,眼底闪着微光,“若是来了该多好,釜底抽薪,岂不美哉?” 肖素衣一愣,她有些听不懂这釜底抽薪到底是何意,却也不敢多问。 许慕宽则自嘲般笑了笑,他岂会不知道,薛简身为慕容随的暗棋,这样的必败之仗,慕容随就是拼了命,也断不会让薛简前来。 收回渐渐发散的思绪,许慕宽伸手折了一条柔枝,把玩着问道“你方才说两件事,第二件是什么?” 肖素衣眼中忽浮起一丝怅惘,仍是恭敬着道“那位小郡主……丢了。” “丢了?”意外之余,许慕宽竟是觉得失笑,肖素衣不知他为何会哂笑,更不知怀王为何会将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军情要事相提并论送过来。 但以肖素衣的敏感,他岂会不知许慕宽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是,丢了。” “怎么丢的?”甚至连许慕宽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应是说逃了。”肖素衣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艳羡,又满含苦涩,“那位小郡主是在行宫中逃跑的,据说……是不满燕皇赐婚,具体再如何,信中也未再提及。” “哦……”许慕宽竟稍感欣慰,虽明知慕容音逃跑,定然是为了薛简,却也未生醋意。 肖素衣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又道“还有一事,是咱们九畹阁探知的。” 许慕宽的眼神开始凝重,他少时好读书,便在宣平王府中建了一座书阁,名曰九畹阁,藏书数十万卷,据说天下所有书,都能在九畹阁中找到。 他又向来喜兰蕙之洁气,书阁落成后,便取了“滋兰之九畹,树蕙之百亩”之意,魏皇得知此事,还狠狠嘉奖过他。 但没有人知道,九畹阁并非一座简单的书阁,而是许慕宽自己暗中的势力。 数年过去,九畹阁的人培植了一批又一批,其中大多都被许慕宽撒了出去。一开始只布置在魏国,到后来,这些人甚至存在于大燕和氐族,势力越发壮大,许慕宽索性让九畹阁中人去江湖上自立门派。 表面上,他们是江湖上的千机堂,也只有极少数高层,才知道自己归属于宣平王府。而他们收集到的那些最重要的消息,都会汇总到肖素衣手中。 九畹阁的消息,从未出过差错。 “什么事情?” “是氐族,”肖素衣敛去自己的情愫,冷静地禀报着,“氐族的四大杀手,已经入了大燕,恐怕……要有大动作。” 第六十五章 九畹阁的力量 “氐族与大燕斗起来是好事,”许慕宽容色不改,清越道,“咱们与大燕打的两场仗,说白了是我与慕容随的私欲,消耗的是两国国力。收藏本站若氐族能与大燕再打一仗,大燕就会消耗更多国力,某种意义上,大魏就多胜一头。” “是,但是今晨来的消息中,又提及了那小郡主的事情。” 见许慕宽飞快睇了她一眼,肖素衣又忙道,“说来也是运气,咱们在大燕的人本不多,那日阁中张舵主在落水城交接时,看见了小郡主,张舵主随着我在千乐楼当过差,也曾见过她的。小郡主身边有一个人,似乎……是氐族四大杀手当中的飞鱼。” “飞鱼……?” 许慕宽眉头顿时深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竹榻边沿上轻叩着。 “是,就是那个飞鱼。”肖素衣顿了顿,“苍鸾、玄鸟、腾蛟、飞鱼。号称氐族四大杀手,飞鱼此人本名不详,擅使刀,擅下毒。咱们的人本不认得她就是飞鱼,但她手中握刀的样子和种种神态,却与前年堂里兄弟拼死换回来的消息一致,所以底下的人大胆揣测,她就是飞鱼。” 许慕宽点点头,当年偶然得知氐族千衣楼的消息,他十分感兴趣,便向九畹阁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将千衣楼的消息收集回来,可以不惜代价。 虽然九畹阁因此丢了好几位高手的性命,在许慕宽看来却是大大值得。 千衣楼的消息,普天之下除了千衣楼外,恐怕就数宣平王府了解最多。 “还有呢?” 肖素衣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大燕到底不是咱们的地方,人手又大多在雍京城内,再多的,便没有了。” 许慕宽倒也不生气,相反还嘉许地看了看肖素衣,随即他又有些担心,若是飞鱼对慕容音不利,该怎么办? “无法查知飞鱼和小丫头是如何结识的么?” “暂时无能为力,不过……据说两人倒还基本亲密,想来飞鱼还不知小郡主的真实身份。” 许慕宽轻轻叹息“有此种可能,不过以那丫头的性子,和飞鱼身为谍者的敏锐……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再者,苍鸾、玄鸟、腾蛟,都是比飞鱼更成熟的谍者,他们迟早也会查出那丫头的身份……” “是。” “氐族式微,小丫头身份一旦查实,这四个谍者一定会对她动手,但暂不会伤其性命。若能以她去要挟大燕朝廷,恐怕是氐族所能想到的最好计策。” “大燕恐不会……”肖素衣迟疑着,许慕宽马上又将她打断。 “但是大燕朝廷中,宁王一派定然会挑唆燕帝的上国之心,出战氐族。即使阿音是燕帝亲生,恐怕也免不了多吃些苦头,只要大燕一旦表露出紧逼之意,以氐族又臭又硬的脾性,绝不会将她送还,她又是天生不肯安分的主。到时候……她的性命就难说了。” 肖素衣倾佩地点点头,许慕宽向来缜密,短短三言两语,马上将所有人的心思揣摩通透。 “这样吧……你先传书九畹阁在大燕的人,让他们暂停其他一切事情,发动所有力量找剩下三个谍者,他们的特征,咱们阁中有吧?” “都有,只是不敢完全肯定。” 肖素衣眼帘一垂,当初未能搞到四大谍者的画像,始终是九畹阁的一大遗憾。 “无妨。宁错,毋放。” 许慕宽轻抚着下颌,又吩咐道,“在大燕境内传出氐族千衣楼谍者的消息,尽最大可能扯动官府的神经,让大燕官府出面,逼得千衣楼不敢有动作。” “是。” “让一队人尽可能去找阿音的下落,她独身在外,这样好的机会,宁王不会放过。找到之后,尽可能送她回睿王府,她若实在不愿回,也不用强求,保护好就是了,莫要让她为杂尘所倾。” “是。” “为保险起见,杀掉飞鱼,用什么手段不管,若是可能,杀掉后,进行嫁祸,挑起氐族与大燕的矛盾。这几件事情,都由你来做。” “奴婢去做?” 肖素衣惊愕地瞪大眼,她的职责乃是坐镇九畹阁,许慕宽出征在即,若是她也去了大燕,九畹阁的运行某种程度上就要陷入停滞。 “对,除你之外,阁中没人清楚她的样貌,再说她认识你是我的人,不会太有戒心。你带一队人过去,不要去联络布置在大燕的人,各做各的,更不准暴露身份。记住,别让那丫头遭遇危险……” “奴婢明白。那……九畹阁?” “暂时停止一切行动,但是千机堂不许停,只是消息暂时不要送过来。” 许慕宽淡淡吩咐着,他知道,自己和肖素衣两个能坐镇大局的人都不在王府,一旦出了差错,导致九畹阁和千机堂之间的联系暴露,必将招致灭顶之灾。 肖素衣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眼神有些埋怨“爷,您成日闭在府里,眼看着边关塘报就要送过来了,您也不着急。” “急什么?”许慕宽再度慵自靠坐下去,闲散道,“塘报不是还没到么?按慕容随给的时间看,燕军此时应该已经过了国境。边关侦得战情要半日,北境八百里加急到洛都,又要三日,等本王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恐怕已在五日后了,先让北境的地方军乱着,我急什么?你啊,还是不够沉稳。” 说着在肖素衣额上轻轻一点,红晕顿时在她颊上漫开“同殿下相比……奴婢自然是浮躁了。” 许慕宽温然一笑,施施然负手进屋,独留肖素衣怔忪在原地。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一心一意在他身边……做柄随时可以出鞘的剑。 跟随这样一个有野心,甚至有些不择手段的上位者,既然自己选择了以身为刃,便没有了做他那绕指柔的资格。 一瞬间,肖素衣对慕容音充满艳羡,羡慕她什么都不明白,虽远在千里之外,却还能有这样一个男人,如此费心去保护她……即使到现在为止,她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有意义么?肖素衣想问。 “素衣,喂鸽子。” 抬高音量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肖素衣轻拢衣袖,思绪随之收敛。 ………… 许慕宽的推测一丝不错,第五日清晨,冲进洛都城门的驿马惊扰了本就不太安宁的大魏中枢。 宣平王临危受命,当即率军奔赴北境,与之伴随的,是大魏朝中对祈南王的又一轮弹劾、打压。 许慕宽这回,也算是马蹄疾疾,春风得意。至于祈南王,那就是真够惨,感谢慕容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感谢自己。 北行的滚滚铁蹄中,许慕宽一袭玄色战袍,披风被风猎猎鼓吹。 肖素衣也作亲兵打扮,策马跟随在许慕宽身边,快要接近边关时,肖素衣率着十多作普通军士打扮的人手,从大军中分流而去。 许慕宽放心地目送这些九畹阁的人马远去,他相信,无论是找到并保护慕容音,还是重挫千衣楼的势力,他们都会做得很好…… ………… 第六十六章 风华怎堪怜惜? 战火只纷飞在两国的边境上,深处大燕腹地的雍京,还是朱梁紫殿,一片安乐。 月色漫过怀王府屋顶的琉璃瓦,宁王一走,慕容随终于等来前所未有的大好机会。 慕容随决定……在宁王战败之前,再送他一份大礼! 而就在今日,向来眼光甚毒的他就发现了一个机会。 刚刚掌灯时分,刑部尚书便手持一本抄本悄悄来到怀王府,自燕帝允许两位皇子参与朝政后,怀王便将刑部一直牢牢笼络在自己一方,他与刑部姚尚书的关系,比大多数人认为的都要紧密。 书房中点着几盏柔和的纱灯,慕容随自然坐在最上首,右侧是薛简,左侧则坐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 见慕容随将公文合上,刑部尚书姚沛棋才斟酌着开口“殿下,此事确实蹊跷,一个暗娼所,何以能在京畿之地周全数年?臣以为,此事还有得查。” 慕容随并未立即表态,宁王不在京中,燕帝这几日身子又有些不适,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只有他暂时能做主。 姚沛棋见怀王还不说话,心中隐隐有些着急,这么大的一桩案子,查不清楚不敢往上报,而他也是自己做不了主,这才跑来找怀王商量,谁知怀王竟是一言不发……这算个什么事! “……殿下?” “查,必须要查。”慕容随一开口,不仅姚沛棋,薛简也挺直了背听着,“这件事背后必然另有主使,方逸斋那边不牢靠,此时交由你们刑部办。想办法抓逃脱在外的贼人,另一面,还要追赃。敢如此为非作歹,我朝中绝对容不得这样的人……” 慕容随冷静地布置着,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件事情一定与宁王手下的人脱不了干系,这样的做事风格,也十分符合慕容昭短视的性子。 姚沛棋终于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怀王还是不会姑息那些败类的。 他心中又不自觉地将两位亲王比较起来,暗想,若换了那位宁王……恐怕不会答应的这样干脆。宁王爷的圆融,那可是出了名的…… 还是怀王有原则啊…… “那下官明日一早便去吩咐。说来甚巧,方逸斋的公文一到刑部,睿王府的吩咐也就来了,睿王爷倒是说,还要抓落水府衙里的内奸,让我们两手一起抓。” “睿王叔?”慕容随剑眉一轩,睿王这些天都称病不朝,一门心思全扑在寻找郡主这件事上,怎么还有闲心管落水城的事? “是。”姚沛棋细细说了睿王吩咐给他的话,慕容泽句句都编得甚合情理,只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落水城事发时,他仍在归途中的漏洞。 “睿王叔向来不牵扯朝堂上的争斗,吩咐方逸斋查抄暗娼所的,怎会是他呢?本王实在想不通。” 姚沛棋附和着点点头“不仅如此,睿王爷还吩咐臣等,盯住落水城那边的动静,必要时便宜行事,想来……睿王爷的意思,也就是有些信不过方逸斋。” “你说的也有道理,”慕容随微微沉思,目光深琐在空气中,“睿王叔的事,先放着……起码他还是站在本王这边的。姚尚书回去吧,夜已深,明日还有早朝……” “是。”姚沛棋落实了一颗心,向怀王行过礼,又朝着薛简浅浅一拱手,方由下人引着出府。 姚沛棋一走,怀王马上便将听雪唤到厅前“你今夜幸苦些,去挨个问问和咱们有联系的那些大臣,栖真观暗门子的事情,是不是他们哪个的生财之道?不是最好,若不幸这件事和咱们有沾染,姚尚书那边,就要换种手段了。” “属下明白。” 听雪似一道魅影般消失在黑夜中,薛简眼角一挑,按时间算起,他决定效忠怀王已有两年了,可这段时间来,随着和宁王的争斗越来越激烈,薛简也发现,怀王……并不若从前他看的那般,刚直浩然。 不过也怪不得他,他走的是世上最艰险之路,争的又是那至高无上的东西,若不谋断些,恐连他自己都不能保全。 薛简自嘲般摇摇头,垂首饮一口清茶,书房门却已开了。 “王爷,还不休息?” 淡宛的语声像一把带刺的勾,勾中薛简心底最沉痛的回忆,丝缕般的兰麝香气萦在她身边,朱惜华飘然掠过他,直直走到怀王身边。 “还有些事没议完。”慕容随温柔而关怀地看着她,薛简不忍,也不敢偏头去看那场面,又轻轻饮茶一口,苦涩的滋味入喉,直沁入心间。 朱惜华莞尔淡笑“妾身想着夜深了,王爷也该注意休息,却不想薛大人……还在和王爷议事,是妾身冒昧了。” “王妃不必自责……是本王的不是。” 薛简缓缓直起头,浅浅一笑“见过王妃。” 只是看似恭敬的一眼,薛简马上便又收回目光。 她终是不同了……灯火下,那娴淑的装扮是他从未见过的,虽已嫁为人妇,却不似其他妃嫔命妇般珠翠云绕,一颦一笑也更为成熟有风韵。 怀王……终是她的好归宿,今日为王妃,他日……便是站在慕容随身边的皇后。 看他们眼神中的温柔秋水,薛简心尖一痛,好似有只手狠揪了一把…… 痛感渐渐消失,薛简怔怔看着端在手中的茶盏,看那茶叶浮沉着,最后静静躺在杯底。他的心绪,也如同那茶叶般,陷入沉寂。 放下吧……薛简暗暗告诫着自己,她是王妃,是日后的皇后,我怎该……觊觎? “妾身先退下了。” 朱惜华又宛然离开,薛简再未看她一眼,也完美地控制住自己的心念,烛影映在屏风上,薛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 “殿下。” 怀王倏然回过神来,他方才也几乎沉浸在对王妃的遐想中,娶朱惜华之前,他只以为不过是府中多添个人的事,反正侧妃他已有两位,再来个正妃也不过是冠上加冠,左右娶了她,图的是她父亲兵部尚书的支持罢了。是以大婚当夜他都未进洞房,而是和薛简一道,商议了整夜的要事。 可之后朱惜华的风姿……却彻底让他倾心,他的温柔体贴,也让朱惜华心折。 “什么事?”看薛简朝他一拱手,慕容随便知自己方才走神的有些过分了。 “这些日子,我府中不大方便,”薛简眸中凝出沉重,“傍晚我出府时,还被大哥拦住盘问了一番,看那样子,恐是怀疑我与殿下之间的联系了。” “有这等事?”慕容随眉目一凝,薛简一直都是他的暗棋,两人联系更是极为隐秘。薛家所有人都支持着宁王,只有薛简,从一开始,便暗中坚定地跟随着他。 薛简点点头“所以我想,是不是该暂时离开些时候?前日父亲还提及说,南边有个州府新成立了防营,若我自请去带兵,父亲和陛下想必都会同意的。” “是虎贲营?” 慕容随顿时透出浓烈的兴趣,虎贲营是兵部新组建的一支精锐健儿,若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便再好不过。 “正是。” “也好……”慕容随故作一丝犹豫,“只是日后联络……少不得要麻烦些。这样吧,你带上两笼王府中养的闪灵隼,往后传起信来,也要快些。” “殿下考虑甚是周全,那……薛简,就先告退了。” ………… 两日后,薛简带着吏部的调令,只身策马离开雍京,循着南流的郁江,向坐落在江畔的封州而去。 第六十七章 随意漂泊 碧水河涧,一艘轻舟顺流而下。收藏本站 船尾艄公轻轻摇桨摇桨,船头堆满莲蓬荷花,一名妙龄少女身着碧衣罗裙,乌发披散至腰间,赤足坐在船头,正是慕容音。 白足如霜,皓腕如雪。 慕容音手中剥着新鲜莲蓬,双足随意拍打着清涟,一边踩水,口中还哼着小调 “清风闲坐,白云高卧,面皮不受时人唾。乐跎跎,笑呵呵,看别人搭套项推沉磨,盖下一枚安乐窝。东,也在我。西,也在我……” 柔和宛转的歌声飘在河上,唱词时而含混不清,涟漪荡开处,留下点点嫩绿的莲子壳。 离开杜羡鱼后,慕容音本想直接往南狂奔,可她嫌骑马热,雇了辆车又嫌闷,思前想后,见河上漂着不少乌篷船,灵光一现,心道“我若买舟顺着河漂,吃住都在船上,皇上他们自寻我不着。” 于是当即弃车买船,顺流一路南下。 至于到底要去哪,慕容音自己心里也没底……左不过是跑得远远的,可普天之下都是慕容家的地盘,哪里才算远呢? 大魏倒是够远。 慕容音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大魏虽不是慕容家的地盘,却更加凶险,若是自己去了被发现身份,九成九就要被扣下来当人质了…… 那到底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过过小日子,时不时写封信给杜羡鱼……还是继续云游四方?慕容音越想越纠结,顿时愁眉苦脸。 但对于想不清楚的问题,慕容音向来有一个百试百灵的办法,那就是不想。 于是乎,慕容音立刻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又哼起她那欢快的小调。 船尾梢公听她歌声,堆满皱纹的脸也露出个笑容,扬声道“小姑娘!你唱这歌怪好听,倒是什么意思,说给我老人家听听。” 慕容音扑哧一笑,将口中莲心吐到河里“意思就是说啊,人活一辈子,重要的是安乐,任他别人套项推磨,咱们也自在歇着。”慕容音说得高兴,忽扬声吟道,“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老艄公却抹了抹额上汗水,“老头子这辈子是休想了……” 梢公收了桨,盘腿在船尾坐下,他常年在河上讨生活,手臂和小腿被晒得皲黑,脚板倒是泡得惨白,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呷了一大口,又道,“小姑娘你一看就是从小不愁吃喝,当然可以看旁人累成牛马,可老头子我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呐……” 慕容音咯咯又笑,回身道“那我再唱一个给您听听,我倒还羡慕您呐,整日可以泛舟河上,岂不美哉?” “你这小娃娃,少安慰我老头子,赶紧唱吧!” 慕容音清了清嗓,唱得更为随和“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梢公听了果然大笑“好个贫也气不改,达也志不改!老头子穷归穷,却也穷快活!”说着向慕容音丢过来一个草编成的荷包,“老头子和你聊了几句,觉得你这个小娃娃有趣的很,这个就给你罢!” “这是什么?” 慕容音一把抓过,见这草包编的精巧,里头似是还塞着些药草。 老艄公悠悠道“季夏月了……河上蚊虫多,你把这个系在腰带上,虫子自然不敢来叮你。” 慕容音开始是生疑,生怕那荷包中有什么迷药,本想推辞,却也不忍拂了老人家面子。 她独身在外,最怕遇到坏人,见老梢公腰间也系着一个草荷包,灵机一动,狡黠道“老爷爷,我瞧你那个更好看!” 老梢公怔了一怔,笑应“也罢,反正一样的,给你便是!” 当即解下腰间半旧不新的荷包丢给她,慕容音明媚一笑,将先前那个草包丢回去,径自将老梢公的草荷包系在腰间。 夕阳渐下,老梢公塞上酒葫芦,一面摇桨,一面也唱起一段小调来,只是相比起慕容音的歌,他的更沧桑,却又透出丝丝豁达。 慕容音仰头望天边那火烧云,心道“不知爹爹从氐族回雍京了没?他若知道我跑了,自然担心得很……若是皇上派人来找,我自然赶紧逃;可若是爹爹找到了我,我是回……还是不回?爹爹待我这样好,若他老人家恼我罚我,我自然不恨,可一旦回去,就要和柳家那个废物点心成婚……” 慕容音摇头叹惋,又想“我本就是偷了皇后的腰牌,打伤宫人逃出来的,又私刻了爹爹的大印,短时间内,岂敢回去?幸好盘缠尚且够用,实在不行,就省吃俭用些……大不了就回杜羡鱼那去,她知我难处,定会好生藏着我。” 想得越多,心里就越是乱,慕容音甩甩头,尽可能将这些想法甩出脑海,又随意远望去,河边青山安澜,竹林将几座甚是清净的小轩掩映其中,慕容音看得痴了,若是以后能和薛简在山中闲云野鹤,安淡度日,倒也不失为一种好活法。 “老船家,附近……可有什么好玩法、好去处?”慕容音扭头向船尾,扬声问。 老船夫显然对附近风土极为熟悉,慕容音一问,他马上便侃侃道来“好去处?那就得看姑娘你喜欢什么了,咱们现在行船的这条碧水河是郁江的支流,往前十余里便汇入郁江。郁江两岸……镇甸着实不少,最大的当属封州。” “封州?”慕容音摇摇头,她从前出游便到过封州,只觉得此处景致平平,吃的也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满城楼阁,只衙门格外堂皇,似乎睿王府比之还有不如。 “还有呢?” 老船夫想了想,恍然道“哦,郁江两岸缫丝养蚕向来昌盛,连带着附近丝绸庄、染坊也是生意兴隆,每年季夏月六月廿一,郁江畔最有名的三家绸缎庄就会在江畔的会安城举办云锦会,邀举世之名家,品一品哪个庄子新出的绸缎最好。几十年了……这三家绸缎庄都是不分轩轾,今年是刘记夺魁、明年便是范记或陈记……你若想凑热闹,倒是可以去瞧瞧。” 第六十八章 云锦盛会 “会安城?”慕容音竭力回想着这座城池,她只依约记得这是一座小城,远不及封州气派。 “为何要在会安城?何不选在封州办那什么盛会呢?” 老船夫抚须而笑,慕容音凝了神听着,老船夫才娓娓道“这自然是有讲究的,相传远古时,郁江畔多生桑树,却无人会养蚕缫丝,会安城便出了位神仙娘娘,教当地百姓采桑、养蚕、织布……这云锦会定在会安城,便是为了纪念那位娘娘了。” “却是如此……” 慕容音看起来兴致萧萧,所谓云锦会,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噱头,她身为皇族中人,什么好的绸缎没有见过,三家绸缎庄的织锦再好,也不可能越过皇家制造局的贡缎去。 “怎么,你不感兴趣?”老船夫扶了扶斗笠,慕容音倏然回过神来,笑道,“云锦会也便罢了,不知会安城可还有其他好去处?” “城中白云庵的素斋是一绝……” “甚好!”慕容音抚掌轻笑,她向来喜欢吃素斋,顺带从袖带中摸出一块碎银,递到老船夫手中,“那便劳您将我送到会安城,川资奉上。” 老船夫将碎银塞入腰间,摆手道“我也是会安城人,本来是顺路捎你一程的事,还收你的银子,过意不去啊……那荷包你记得带好,否则招蚊子啊。” 慕容音浅浅笑着,心道你这老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当下不再接话,她爱吃爱玩,对那白云庵中的素斋却隐隐期待起来。 乌篷船顺着郁江又漂了两日,最后停在会安城的水城门外,慕容音取了随身行囊,轻盈一跃,便从船头跳到岸上,回眼对老船夫一笑,老船夫还对她遥遥挥手。 “记得带好香囊,要不然招蚊子!” “知道。”慕容音轻笑而望,心底却闪过一丝犹疑,老船夫再三叮嘱她带好香囊,莫非其中有什么阴谋? 她早已确认过囊中没有迷药,那唯一奇怪的,就只有这个香囊的外形了……嗯,防人之心不可无,慕容音虽未解下香囊,却也不再将它系在腰上,而是塞入衣袍中。 会安城只是一座依江而建的小城,若不是沾了云锦盛会的光,此处与人流如织这个词八杆子也打不着,在城门外排了半日,慕容音才终于从人潮中找到缝隙挤进城去。 下船前,她便改变过自己的妆容,淡淡两弯柳眉,又用青黛添画了鬓角,整个人弱质纤纤,就像个刚刚过门还面带青涩的小媳妇,全然没有平日的意气飞扬。 “想不到这云锦盛会,竟有这样大的排场,原先竟是我孤陋寡闻。” 慕容音心中暗暗赞叹,一路顺着长街来到城中,城内湖上早已被布置起来。 三座高数层的画舫皆是雕梁画栋,各色彩绸漫卷飘扬,三条画舫中心,一座浮台悬于水面,台上还有不少人张罗布置着,一片忙碌景象。 慕容音从前游历民间,多是踏足于名山大川,这样热闹的民间盛会还是第一次见,想来要比宫里的有意思得多。 心中好奇之余,早将白云庵的什么劳什子素斋抛到脑后,只觉得一定要见识见识这云锦盛会。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慕容音依着自己的喜好找了下榻之处,又向店小二打听清楚云锦盛会的事,得知云锦盛会就举办在三日后的湖上,若要在盛会之时求得一个观会的好席位,还需提前花大价钱疏通关系。 看小二和掌柜一脸“你懂得”的模样,慕容音大袖一挥,桌上便多了锭银子,掌柜依旧笑得和煦,小二脸上却生出一分揶揄“姑娘,您这价钱,倒是能在下席找个后排了……” 慕容音面皮一红,她自以为出手已够阔绰,岂知竟让这小二耻笑,看掌柜仍乐呵呵笑着,当下知道这两人是在唱双簧,便转向掌柜,悠悠道“我一外乡人,却不知云锦盛会还有这等讲究,何为下席……还请店家解疑。” “好说,好说。” 掌柜引慕容音到堂中找了个空桌坐下,替她满斟一碗茶,才道,“姑娘虽是外乡人,却想必也看得出,我们这会安城百姓,每年除了农桑外,便是沾这云锦盛会的光。想必您进城时也瞧见泊在湖上的三座画舫了吧?” 慕容音点点头,掌柜一拍手掌“这就是了,三座画舫乃是三家绸缎庄所有,所谓客席,便设在画舫之上。方才您问的下席,便是画舫底层靠后的座位。依此类推,最好的乃是上席,便是画舫楼上靠前的雅间,有专人伺候着,您若看上了什么绸缎,当即报价便是。” 掌柜打量了慕容音一眼“看您这身量,若是坐下席,恐怕也只能看人家的后脑勺了……” 慕容音面上顿闪不悦,心道这盛会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竟还明码标价卖席位,可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何不好好看上一次? 说到底,还是多亏这“来都来了”四字,才让她下定决心买个上席。 慕容音笑望掌柜,道“您也实诚些,我呢……就想要个上席,不知多少银子可得?” 掌柜微微低下头去,和慕容音都露出老奸巨猾的笑,伸出一根手指,又伸出一根手指,二指在慕容音眼前摇摇晃晃,伴随着他狡狯的阵阵低笑。 “明白了……”慕容音神色不动,从袖袋中取出一锭份量很足的银子,将有官印的那面朝掌柜一晃,缓缓道,“可还使得?” 明晃晃的银光一闪,掌柜眼神马上发直,那银子底面竟是雍京户部的官印,要知道大燕铸银的衙门有十来座,但以直属雍京户部将作监的那座炉子所铸金银纯度最高,却也产量最少,还几乎都被当作俸禄赏赐,只发给官职较高的王公、朝臣。 可以说,在大燕能成批使用这种银子的人,必是富贵之人。 看来这个丫头来头不小啊,听说这一两月间朝廷要派大员来地方巡狩,本还想狮子大开口宰她一笔,看来这个节骨眼上,有些财还是不贪的好…… 掌柜讪讪伸手取过原先她抛在桌上的那锭五十两,笑道“多了、多了……这个,足矣。姑娘您好生歇着,三日后的辰牌时分,自有软轿来接您,一路都会有丫鬟随侍。” 慕容音浅露笑意,心中却有些惊愕,想不到上席下席,待遇相差竟如此之大,这年头,果然有银子就是大佬啊……哈哈哈哈哈。 第六十九章 暗处的买卖 接下来的两天中,慕容音又银子铺路,去白云庵吃了素斋,逛了近郊。 距云锦盛会日子越近,会安城中人就越多,偶尔还能见到一个富家子弟带着家仆在街上晃荡。 云锦盛会前一夜,城中几乎所有客栈都人满为患,少数晚来者,甚至要花大价钱到百姓家中借宿,官府也派出衙役昼夜巡视,在繁华处燃起巨烛和松柴照明。 慕容音倚窗斜坐着,她的窗外正好对着湖面,画舫上流漫的灯光和水波交映着闪了一宿,来到会安城的这两天,她一直思索着要不要给杜羡鱼、给雍京家里报个平安? 提笔良久,却只在信纸上落下几个小小的墨点,又托腮想了半日,才终于心怀忐忑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不管怎样……总不该害爹爹担心,还是同他说一声罢。 信鸽带着慕容音的念想,投身于夜幕之中,似乎随着信鸽的远去,她的清愁也一并消失,随之满心皆是对明日盛会的期待。 ………… 东方既白,不过巳牌时分,慕容音便已起身,仍是穿了轻便的男装,还未到辰时,楼下果然有软轿前来恭候。 门被轻轻叩响,慕容音收拾妥帖将门推开时,掌柜已引着一名婢女在外,浅蓝衣裙的婢女朝慕容音一福身子,恭请她上轿前往画舫。一切礼仪,竟不比雍京中的随意。 在临湖处下了轿,改乘一艘小舟,舱中备有粥点,几个白衣丫鬟侍候着她用过早饭,这才缓缓落桨,渡她前往画舫。 “丫头,云锦会什么时候开始?这出来也快一个时辰了,却还没上画舫。”慕容音将擦过嘴的巾帕随手一扔,朝着派来随侍的丫鬟问。 丫鬟浅浅一笑,又施了一礼“姑娘莫急,盛会要过了午时才会开始,起先也都是些普通的绸缎和曲目,向来没什么好瞧,重头戏全放在后边。” “重头戏?”慕容音更加不解,又看这丫头谈吐不俗,便问,“你叫什么?是哪家绸缎庄的丫鬟?” “奴婢蓝衫,随范记绸缎庄前来侍奉云锦盛会,您方才问的重头戏,便是每年三家缎庄新织出最好的缎子,向来由郁江各地的名伎穿在身上供人欣赏。若是哪位客人看上了绸缎,便可报价将段子买下。” 蓝衫见慕容音脸色一变,又加了一句,“不过您放心,名妓身上穿的缎子样式,和卖给客人的不一样,说来……她们也只是个会动的衣架子罢了。” 慕容音微微一笑,心道蓝衫这丫头,察言观色还真是一把好手,我眉心不过一蹙,她马上便看出我是嫌弃那些风尘女子。连一个丫鬟都这样机敏,不知这些三家缎庄的主人到底有多精明? 慕容音微微颔首“那我待会儿,便是在你们范记的画舫上观会了?” “这是自然的,”蓝衫抿嘴一笑,“各家画舫有各家的客人,您定的是我们范记的上席,自然是范记的贵客。最后您若看上出自范记裁缝之手的成衣,也可经济些买下。” 慕容音极为首肯,她一路从无定所,衣裙鞋袜之物都是穿过便扔,今日若看上什么喜欢的,买个一两件倒也不算铺张。 说话间,小舟已在一座画舫边停下,厚厚的毡毯铺到画舫底层厅中,两列白衣侍婢恭敬立于两旁,蓝衫双手端在身前,小步引着慕容音穿过大厅,直上画舫三楼。 越往上走,喧闹声便越小,最后归为安静。慕容音被引进一间单独的隔间,两侧都被镂空的板壁和纱帘隔开,屋中又分前后两进,后屋摆着一条矮榻,桌上也必不可少地放着些点心。 前屋临湖,从栏杆眺望出去,大半个会安城尽收眼底。 栏杆后置着一把圈椅,只需微微垂眼,便可看清湖中浮台上的动静。 微风掠过,光辉渐渐转到画舫背后,慕容音端坐到栏杆后,蓝衫便侍立在她身旁。 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不只浮台,其余两座画舫的光景都依稀可辨,和范记的画舫情形一般,其余两座的第三层也是上席,只是大多隔间都用纱帘遮了,想是时候未到,座中客人还不愿将纱帘悬起。 只有左侧那座画舫的一间隔间中,纱帘高高悬起,栏杆后并列设了两座,一个高挑少女和个少年凭栏立着,对湖心浮台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慕容音本想叫蓝衫将纱帘也垂下,还未吩咐出口,浮台上已响起一阵鼓声。 都还不等慕容音问,蓝衫便解释道“云锦盛会马上便开始了,您是姑娘,婢子本不该同您说这些,可您偏也是上席的客人,这些规矩,婢子还是对您说说吧……” “不就是个品评绸缎的盛会么?”慕容音看她一脸郑重,心中也不乏起了猜想。 蓝衫摇摇头,凑近她耳旁,低声道“云锦盛会向来做两种买卖,下席的客人买绸缎,上席的客人除了绸缎……还可以做衣架子的生意。” “衣架子?”慕容音陡然便明白了,方才蓝衫便说那些身披锦缎的名妓不过是衣架子,现在看来,这云锦盛会也不过是郁江各大青楼给头牌们抬身价的手段。 慕容音暗暗尴尬,我这都是和什么东西犯冲?出来还不到一个月,竟连续两次都被划为嫖客一类的人,第一次也便罢了,好歹是我自己要扮成那个样子……可、可今日!怪不得客栈老板见我身着男装,笑得那般揶揄! 蓝衫见慕容音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更是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处,她自以为说得隐晦便不会太尴尬,谁知慕容音还是极为敏锐地察觉了出来。 蓝衫又轻轻咳了一声“姑娘,那些衣架子都是附近几座城里大青楼的清倌,来这的客人,有的……对绸缎感兴趣,想着买些好的送给那些达官贵人;有的是真正的富贵闲人,来这儿只为图一乐;还有的……则是觊觎那些清倌。反正人和缎子都有银子可赚,三家绸缎庄的老板便和青楼的主人商量着,做起这云锦盛会的生意……” 第七十章 兔儿爷与名妓 “行了行了,”慕容音素手一挥,“逛青楼狎妓不干我的事,一会儿你提点着,莫让姑娘我做出失了身份的事。收藏本站” “是。”蓝衫福身行礼,“可这每年到最后……也是会有几位公子登台的,您……?” “噗!”慕容音登时喷出一口茶,又俯身咳了半日,她不喜欢姑娘,却更不会看上南风馆里的兔子啊……她忽而觉得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花五十两银子给自己找难堪,连带着也坐不安稳起来。 所幸此时,浮台上的丝竹之声已然响起,各隔间也悬起垂幔,慕容音放眼一扫,果然上席的大多数客人都是男人,除了方才所见的一对男女外,剩下的不乏形象猥琐之人,却也有相貌堂堂、一身落拓,一看就是出身大家之人。 只是对于这些人,慕容音没有丝毫兴趣,她现在唯一的关注点,就在那浮台上。 丝竹声悠扬转落,最后落于平静,慕容音垂眼看去,浮台已被清空,成了喧闹中最为安静的一处。 四周岸上的话语声也落下去,所有人都凝目看向空荡荡的浮台,就在所有人的心神最专注时,突然一缕笛音从天外飞来,激越却婉转,似是历尽压抑后而突然拔起! 嘶!四周围观的人群忽倒吸一口凉气,就在这众目之下,伴着笛音,浮台之上忽坠下数条长数余丈的嫣红绸带,一名身着红裙的娇娆女子,便顺着红绸翩然旋转而落! 她看似娇弱无力地悬在半空,盘旋着轻盈落在浮台上,四围赞叹之声还未停歇,浮台上身披红绸的女子双肩一抖,那红绸竟在风中猎猎翻飞,伴着袅袅笛音,凄极、艳极。 笛音落。 红绸犹在轻扬,太阳光辉射在绸布上,竟隐隐蒸腾出一片霞气,慕容音也暗暗赞叹,她虽是生在金宫玉阙中的人,却也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犹在回味之中,蓝衫已轻声道“这是封州玉笙楼的新头牌画屏,身上所着流光锦出自刘记,流光锦所制成衣,起卖价八十两。” 慕容音轻轻颔首,这绸缎起卖八十两确实不算贵,只那光泽,便可值百两之数。 只是这红色……慕容音不太感兴趣,便静坐着出神,片刻光景,她再回神倾听时,各方竞价竟已至五百两! 云板清脆,连鸣三声。 那袭嫣红的衣裙马上被人收好,送进一座画舫之中。至于那美人画屏,便又是暗中才进行的交易了。 湖面复归平静,有了方才的惊艳,所有人都凝神重向浮台看去,一缕呜呜咽咽的箫声缓缓升起,不知何时,一名白裳女子已跪坐在浮台上,以袖掩面,伴着低低如泣如诉的箫声,她开始旋转漫舞。 舞步不似方才画屏般激烈,却是娓娓道来般,不疾不徐地展现出她的身姿,慕容音心知这是给上席的客人们先看这位姑娘,一番观察下来,却也不觉得她身上所着白裳有何不同。 意兴阑珊时,“铮!”一声琴音如冰雪般落下! 箫声渐渐拔高,琴音更是激昂,舞姿亦快转起来,恰似和着月色摇落的雪花。 蓝衫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这是封州绛雪楼的柳莺姑娘,所着月华锦出自咱们范记。” 慕容音意态闲闲地拄头欣赏着,心道这范记恐怕是要落败了……月华锦一出场,便落了方才那流光锦的下风。琴箫虽佳,可云锦会,比的是人,还有锦。 月华锦太素,素得曲高和寡,这世上,还是喜欢浓艳的人多…… 飞珠散玉般的琴音渐渐转落,所有人都以为月华锦之秀就要如此结束,柳莺姑娘双臂突然一振,广袖中顿时抖出两丈轻纱,映得月华锦如云如雾。 “啊!”人群中忽响起一阵惊呼,柳莺舞动轻纱,翩若惊鸿,忽往浮台边缘迈步,竟直直投入湖中! 慕容音也倏然起身,投湖!?这手笔也太大了吧…… 柳莺投湖,琴声竟未停歇,而是再度飘飘欲起,仿若凌空虚度。 慕容音凝神向湖面看去,原本在柳莺身上那长数丈的月华锦和轻纱竟随波漂在湖面,湖水虽溽湿锦缎,那雪白雪白的缎面竟缓缓转呈为淡淡的雪青色,就似月华铺陈在雪地上,是一种孤高不入凡俗的孤寂之姿,决不肯张扬,却傲视凡尘…… 慕容音缓缓摇头,这沾水变色的工艺,专属于皇家织造局……不知是谁走漏了方子,还是范记为了在云锦盛会上夺魁,已不顾一切? 慕容音还在沉思,“铮铮!”琴声忽而激荡,竟将她吓了一惊。 湖面突然腾起一朵水花,围观人群又是一阵惊呼,慕容音赶紧向湖面看去,柳莺竟已从水下腾起,翩然复落在浮台上! 身侧蓝衫微微笑着,笑容暗藏几分得意,方才的手笔一出,流光锦那展示,早已落了下风。 “姑娘,月华锦所制成衣,起卖价一百二十两,您可还看得上眼?” 慕容音笑着点点头“锦缎是好锦缎,往下估计还有好的,不急、不急……” 四周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喝彩,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方才柳莺身披月华锦的一舞,早已冲淡他们对方才红绸的记忆。 云板声再次落响,月华锦归于贵主,浮台上却空无余音。 “怎么回事?”慕容音轻声询问,蓝衫却无法回答,照理说,陈记的绸缎该出来了,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岸边人群已传出阵阵低语,若说一开始的等待还是为了故弄玄虚的话,连续两柱香时间还不上浮台,就是对围观人群耐心的一种挑衅了。 又过了片刻,属于陈记的那条画舫中走出一人,朝着众人拱手,扬声道“今日云锦会,我陈记自认技不如人。诸位,有缘再会罢……” 话音悠悠落下,陈记画舫后,一艘大船缓缓离去,竟是未试便自己认输了…… 慕容音顿觉无聊,刚想离开,却听对面画舫上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来都来了,竟是自己认怂,所谓陈记,原来是草包!” 第七十一章 跋扈姐弟 慕容音探身一看,原来是方才凭栏私语的那对男女,看那女子一脸鄙夷刻薄,慕容音螓首轻摇,这女子嘴快得很,看打扮倒还未出阁,却这样不知礼。 却转念又想,我不也是如此么?未出阁的小小女子,却一个人到处乱跑…… 起身款款整衣,蓝衫却将她拦下“姑娘您这是……?” “这都没看头了,回客栈。” 蓝衫赶紧笑着将她扶坐下“谁说没看头,马上便有现成的新衣抬上来,您横竖来了,若不挑拣两件,岂非太可惜?” “也……罢,”慕容音悠悠坐下,她倒要瞧瞧,这还有什么好花样,竟让一干人还舍不得走?谁知这一瞧,竟瞧出个大乱子来! 层云渐染上一抹金色,浮台上浓淡相间,上上下下皆是如蛱蝶般的女子,身着各色云锦,转旋于浮台之上。 慕容音意兴萧索地逐一看过去,眼神最后定格在面前不知距离的某处,此时还在画舫中下层的人,多是成双结对,丈夫为妻子挑上一件衣裙,两人再相携离开,而位于上席的人,却几乎一个没走。 慕容音把玩着腰间一块玉珏,珏如明月,明月亦如珏。 月影上,恍然倒映出薛简的脸,慕容音掌心一润,竟是一大颗泪珠。将手紧紧攥起,慕容音暗暗懊恼,“我可真是没用,竟想他想的掉眼泪!” 心寸尚在缭乱,慕容音忽而察觉,四周的说话声整齐地静止下去。 一名年约三十多岁的妇人款步走上浮台,她年纪虽已不轻,一举一动却是极有风范,仪态更是端华,一眼看上去,绝不是风尘中人。 “诸位,接下来便是每年的惯例节目。”此女子眼波流转一周,巧笑道,“众所周知,郁江畔三大绸缎庄的锦缎举世无双,身着绸衣,便如九天香云裹身。不知诸位,可有兴趣一观?” “有!”下席和岸边的众人齐齐高呼,上席倒是安安静静。 “诸位谁若是瞧上了眼,便能将衣裳……还有衣裳下的美人,一并请回家。诸位放心,这些衣裳,都是孤品,每一件,都是举世无双!” 慕容音慵自往后靠去“请回家?想必又是用银子请罢?” “是,”蓝衫倒是答应得干脆,“但您是姑娘,若只想要衣裳,衣裳下的女子大可不必请,婢子给您通禀一声便是。” “有什么规矩?” “每件衣裳……和美人,最低都要一千两,价高者得。一会儿看上了您出价,婢子替您喊。” “一千两?”慕容音暗暗摇头,这价格实在有些贵了,她虽身为郡主,却仍觉得花大价钱买一件穿完就扔的衣服太过铺张。 “无妨,您若觉得不合适,亦是有商量余地的。” “……” 两人窃窃私语间,已有鲜亮的衣裙由美人穿着登场,画舫上更是马上便有人报价。 “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李老板腆着累累赘赘的肚子,显然十分急迫,他可对这衣裳没兴趣,不过衣裳底下的小美人……倒真是他喜欢的。 “……” “真是阔绰。”慕容音轻抿一口茶,心道这一刻值千金,也有人真肯为度而一掷千金。 不过片刻工夫,一件衣裳竟以三千两银子的价格成交出去,慕容音几乎惊掉了下巴,三千两雪花纹银,若是泡在青楼了,也足够泡一个月了吧! 只是这时她还不懂,有些男人在看见美艳女子时,是不大用大头来思考的。越是昂贵,便越觉得稀有,也越是想要,世人心念大抵如此…… 思绪怔忪间,又是几个“美衣裳”花落主家,慕容音大抵看了看,这些样式都不是她喜欢的,不是太过艳丽,就是太过素淡,她虽喜欢清雅些的颜色,却也不想穿得像出殡一样。 不过当中还真有几个面容清俊的男子,也是刚刚登上浮台,便被人出价买走,不知买主是红帘深帐后的小姐?还是有龙阳之好的男人? 但想来二者可能性都差不多吧……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台上那女子悠悠曼吟,一名身着天水碧的美人婷婷袅袅登上浮台,慕容音眼眸一亮,这淡淡的碧色衣裙,裙裾并不繁复,借着华灯的光亮,隐约可见裙摆和袖口处绣着月白色的芍药。 “一千两!”根本不等知会蓝衫,慕容音便扬声报价。瞧见心仪的衣衫首饰便忘了俭省,这也是世间女子的通病…… “一千两,薛姑娘报价一千两。”慕容音在登画舫时,在迎客处登的名字便是薛盈歌,薛简的姓,她自己的小字……反正迟早要随薛简姓,嘿嘿嘿,慕容音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这名字好听。 “三千两!” 慕容音转头循声看去,另一画舫上的纱帘后,一名高挑女子抱手而望,正是那对年轻男女中的女子,她自以为出价很高,衣裙和美人都已是囊中之物,更是挑衅般朝慕容音冷冷一笑。 “蓝衫,加码!” 慕容音本就是好事之人,这又是她极为中意之物,从前养成的纨绔脾气,马上便要发作。 “三千五百两!” “多了多了!”慕容音小声对蓝衫吼着,她的本意乃是加个一百两便收手,谁知蓝衫一加就是五百两,当真不是她的银子,喊起来就是不心疼! “四千两!”那名高挑女子再次加码,她每年都会提前得知云锦盛会的内情,今日来之前,便有当地知悉内情的人对她说过,这件衣裳工艺天下无双,最衬她的身姿。以她家在郁江封州、会安城一带的跋扈,自然决不肯放过。 在座众人都惊异地向她两人所在的隔间看去,浮台上的那名女子更是激动万分,向来少有这样高的报价,而且竞价双方还都是女子! “四千两……夏小姐出价四千两!还有更高的么?” “五千两。” 众人的脑袋都如被牵了根丝线般,慕容音和夏小姐每喊一声,所有人便齐齐转向加价的那方,都想看看出手如此豪阔的两位女子究竟都是何方神圣? “薛姑娘出五千两……”不只是那女子,就是身着衣裙的那位清倌,都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这两人完全是为了买衣裳,尤其是那个喊价喊得飞起的薛姑娘,对她这个衣裳底下的人完全不感兴趣! 那位夏小姐脸色一黑,她旁边的少年更是面寒如水,他们本是姐弟二人,两人一个看上衣裳,一个则是看上衣裳下的美人,本以为今日要花两份工夫,直到来到台上一看,两件宝贝竟是同时登台,两人都是大喜。 尤其是夏公子,他倾心这位清倌已经小半年,本想着这回在云锦盛会上连人带衣一举拿下,今日来更是势在必得,谁知半路杀出个不识好歹的慕容音! “阿姊,怎么办?” 第七十二章 救个小姑娘 夏小姐寒着脸问向身旁的下人“谁知道那个小贱婢是从哪来的?” 下人们皆是摇头,其中一人看慕容音只身一人,不似其他上席贵客般都带着一堆侍女仆从,便道“看那模样,想必就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偶然得了几文银子,便跑到这充阔!小姐公子对付这种人,最是有一手!” 夏小姐阴冷一笑“五千五百两!” 那边慕容音一听,顿时觉得太过败家,她虽胡闹,却也知晓分寸,便一耸双肩,吐吐舌头道“也罢,那就让给那位姑娘好了,我不要了。” 谁知夏小姐竟丝毫不买账,冷笑一声道“狂妄!哪里来的山野丫头,还敢与本小姐争高下!没这本钱还要打脸充阔,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货!” “小贱货骂谁!”慕容音怫然而起,对夏小姐怒目相向! “小贱货骂你!”夏小姐更是嚣张,声音尖锐地盖过慕容音。 “不错,”慕容音眼眸如冰,还含了些讥诮,“正是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货骂我。”又转向浮台上的那名女子,“一万两!连人带衣裳,我都要!”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一万两!只为了买一件衣裳,这种行为,简直近乎癫狂。 “姑娘,姑娘……”蓝衫在身后轻轻扯了扯慕容音的衣袖,“这两人,好像是封州刺史的千金和公子……您……恐怕……”蓝衫想了想,还是将“招惹不起”四个字咽回喉中。 慕容音深沉一笑,封州刺史的子女,竟能在云锦盛会上豪掷数千金……据她所知,刺史每月的俸禄乃是五十两,想不到这个夏小姐买件衣服,竟要她的刺史老爹不吃不喝连干一百一十年…… 在外尚且如此,府中又该如何奢靡呢? 自己花一万两虽然过分,但慕容音是绝对不介意在回到雍京后,撺掇睿王或是怀王,甚至暗搓搓地告诉燕帝,派监察使到封州夏氏姐弟家里去转转的…… “薛姑娘出价一万两……还有哪位么?” 四下安静,一万两……买件衣裳,这在云锦盛会上,还是破天荒的一遭。 夏小姐和夏公子目光阴冷地看着,一些熟悉夏氏姐弟脾性的人都不无惋惜地摇摇头,这夏青湖和夏川涌姐弟的跋扈,在封州一带是出了名的,若是这位薛姑娘背后无人,恐怕要吃大亏。 夏小姐狠狠瞪了慕容音一眼,转身对随从吩咐“盯好这个小贱婢,今夜完事后,绑到我和川弟这来!” 身后的黑衣随从狞恶一笑“小姐放心,包在小的身上!” 慕容音睥睨着看了夏小姐和夏公子一眼,不疾不徐地取出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又拿了一锭分量很足的银锭赏给蓝衫。 半晌之后,那芍药衫已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慕容音也懒得再看,主要是一转眼便会看到夏青湖、夏川涌姐弟,总觉得恶心得很,便挥挥袖子起身离开。 蓝衫侍候着她来到软轿停歇出,方才她买下的那名清倌已等候在此,慕容音看了看,不说可,也不说不可……最后勉强容许她上了软轿,慕容音自己倒是不怕夏氏姐弟报复,这姑娘呢? 夜色向深,软轿纱帘外景象和人影都渐渐模糊起来,那名身着青衣的清倌跪坐在软轿一隅,慕容音撇嘴看她一眼,容貌确是难得的姣好,满头青丝也似丝绸般垂散至腰际,看得她自己都有些羡慕外加嫉妒起来。 那小清倌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更是瑟瑟缩缩,刚刚逃离了虎口,不会又要落入狼窝吧?难道……这女人真的有磨镜之好? 慕容音轻咳一声,清倌肩头明显震颤了一下“几岁了?” “十……十六。” “叫什么?” “奴家花名……香君。” 慕容音蛾眉一挑,心头顿涌捉弄之意,“不用害怕,来,离我近些。”嘴角挑出一丝坏笑,“跟我说说,你与方才那两人,是什么关系啊?” 香君缓缓挪到慕容音身旁,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拳的距离,略略调整心绪,才低低道“那是夏刺史的千金和公子,夏公子几次追求奴家而不可得,夏公子的残暴,我们这些人都是知道的。奴家不愿从他,他便想在云锦盛会上买了奴家,然后……他便要将奴家带回封州折辱……” 慕容音了然一笑,心道我这又做了件好事,我这一路怎么都在做好事?从落水城到会安城,想想我也救了数十人了哈哈哈…… “这么说来,那个狗屁夏公子,是决不肯放过你了?” 香君艰涩地点点头,她也知道眼前这人方才出了一万两的高价,而她与这人更是才第一回见面,想来一见钟情的可能性太小,在香君心里,此事就只剩下唯一一种解释,那就是慕容音高价买下她后,要进行更为可怕的折辱! 毕竟云锦盛会,买绸缎是假,买美人才是真。 “他不肯放过你,不如就跟着我?”慕容音抬起香君下巴,香君一双水眸已是泪珠盈睫。 “奴家、奴家……” 慕容音见她一脸既害怕又不得不强撑着的模样,终于绷不住,“扑哧”便笑出声来“傻姑娘,我怎么会要你跟着我,你害怕什么?”又一把撩开帘子,对轿夫吩咐道,“转道水门码头,快!” 香君一脸惊疑“姑娘,您、您这是?” 慕容音笑着回过身来“当然是送你走啊,你跟着我我嫌累赘,又不忍将你抛在会安城中,想想,也只好送你离开了。” 见香君犹在惶惑中,慕容音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一会儿到了码头,我给你雇一艘快船,你再拿了这二百两银票,离开郁江一带。从此后,去正经店里打杂也好,还是去哪户人家帮工也罢,都随你,只是莫做这等糟践自己的事了。” “姑娘……”香君婆娑着一双泪眼盈望慕容音,“扑通”一声便跪在她面前,“您的大恩大德,香君报不了,只能每日祈念您平安了!” 第七十三章 惨遭报复!? “行了行了,”慕容音虚扶了她一把,“你能理解姑娘我这份苦心就好,你要知道,咱们女人的身子,只能自己做主,明白么?” “明白,明白。”香君又连连叩首,搞得慕容音不胜其烦,她救人本是顺手,可不是为了让人报答。 所幸这时软轿缓缓停住,慕容音撩帘一看,果然已到码头边。 “下来吧,”慕容音回头唤了一声,“这回走了,就不要再出现在郁江一带,我看雍京周围是个好去处,唉……不过也随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慕容音知道,香君年纪小小便被卖入青楼,定然是没有家的,即使有家,恐怕也回不去,便绝口不提让她回家。 雇了艘样式普通的快船,又和船家谈拢价钱,慕容音付了船钱,又好生叮嘱了香君几句,才施施然上轿离开。 起轿时,软轿狠狠颠了一下,差些磕到慕容音的脑袋,她捂住自己额头,狠声便骂,“混帐东西!怎么当的差!?” 帘外传来一声不软不硬的“是”,慕容音心中更为光火,若是这轿夫是在雍京睿王府当差,敢用那种语气和主子说话,她当即就要让人拖下去打板子,可这毕竟是会安城,她也只得忍了。 软轿越抬越快,最后竟感觉要飞起来,丝毫无平稳可言,慕容音气得连连敲壁板,软轿外都毫无回应。 “停轿。”轿夫依旧不停。 “停轿!”慕容音大吼一声,她已察觉到些许不对,方才去水门码头和白天乘轿时,都是四平八稳,可方才的感觉,全然就像那些人要晃晕她一般。 纱帘外的灯光越来越暗,她乃是住在城中繁闹处,绝无走僻巷的可能,慕容音心一沉,“完了完了,我这恐怕是遭了夏氏姐弟的算计了……” 银牙使劲一咬,慕容音一手伸进怀中,想去掏梅花筒,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做好殊死搏斗的准备,想来他们不知自己手中有这个大杀器,赢面至少还是占了六七成! 探手入怀,慕容音的心顿时却凉了半截,脑子“嗡”一头,额头已涔出冷汗。 惨惨惨……我今晨换衣裳时,忘记把梅花筒带上了!流华刃也没带,古有武二郎血溅鸳鸯楼,难道我慕容某人今日要血溅小僻巷? 这些人显然不是方才抬我的轿夫,肯定是方才我在船上时,这些恶贼趁机把轿夫换了! “怎么办怎么办?”慕容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一身男装,头上连根锋利些的簪子都没有,就是有……她也没有胆子和外面这四个彪形大汉动手哇……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看来今日她这条强龙,是真的要被地头蛇压了…… 帘外光景越来越黑,原先还能听到湖边的喧闹声,现在却完全寂静一片,忽而方向急转,轿厢突然重重落在地面,而后慕容音便听见一阵刀兵乱斗声,她本欲伸手掀帘观战,又想趁乱逃跑,谁知还没等有动作,几腔鲜血便溅在轿帘上。 慕容音惊呼一声,赶紧又缩回轿中。 片刻后,打斗声倏而停歇,她颤抖着手想掀开轿帘,谁知轿中猛然钻进一个蒙面男人,劈手便将她击晕。 ………… 慕容音再醒来时,已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身下摇摇晃晃,似乎是还在轿中。 本想抬手摸摸刚刚被击打的地方,微微一动,才发现自己竟已被紧紧绑起来,又使劲眨眨眼,这才察觉,原来不是外面太黑,而是自己的眼睛被黑布蒙上了,连嘴里也被塞了一个布头。 又仔细感受一番,慕容音确认自己还在软轿中,既然方才有人在半道上杀了那些轿夫,那现在抬轿的又是谁?他们又要带我到哪去?方才那个蒙面的男人,又是谁? 软轿不知转过几重街角,停轿时太突兀,慕容音往前一扑,竟又摔在轿厢地上,倒霉之极。 轿帘被人掀开,慕容音腰间一紧,马上便感到是被人头朝下扛到了肩上,似乎是被带到了一座小院中,又七拐八绕地被送进一间屋内,周围气息,倒不像是夏氏姐弟会选择的所在,因为方才经过某处时,慕容音竟闻到一股鸡粪味…… 不过万一是被带到柴房了呢?慕容音欲哭无泪,自从离了杜羡鱼,她本以为自己该一路顺遂,结果马上就遭遇不测。 开门的声音传到耳畔,慕容音后背一痛,便感到自己被人扔在了一把座椅上,片刻后,屋中人似是走干净了,身前才传来脚步声。 在黑暗中,这脚步声尤为可怕。 蒙眼的黑布被一只粗糙的手扯走,慕容音使劲一闭眼,屋中灯光太炽,她还接受不了,不过……此处倒不是柴房。 但站在面前这人,让慕容音顿时面无血色。 面前这人的穿着打扮,全然就像个富家翁,他笑呵呵地扯去慕容音口中布头,慕容音使劲嘬了嘬被撑得酸痛的牙腮,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是你!?怎么会是你!” 他虽换了衣裳,但慕容音绝对不会认错,这人,就是当日赠她香包,又提议她来会安城的老船夫! “姑娘想不到吧?老夫的名字叫老头子。”老船夫依旧笑容可掬,“姑娘一路委屈了,老头子这就帮你解开。” 老头子说着便帮她解开绳索,直到身上桎梏尽去,慕容音还沉浸在震惊中。会安城是面前这个老头子撺掇她来的,可他为什么要让人帮她来这里?方才在深巷中动手除去的,又到底是不是夏氏姐弟派来的人? 慕容音隐隐感觉,会安城的水,很深。 “为什么?”慕容音揉着自己被勒得发红的手腕,面目冷峻。 “姑娘是姓薛?”老头子在慕容音对面做了,笑道,“今日云锦会时,老头子我也在画舫上的。” 听他这么一说,慕容音心中又开始揣测云锦盛会上,众人皆知我出手便是一万两银子,莫非……老头子是图财? “银子全部给你,自由还我!我不报官。” 第七十四章 我要入伙! 老头子一愣,笑道“姑娘误会了,老头子虽缺银两,却也不做这不义之事。收藏本站方才下属对姑娘无礼,乃是怕姑娘不清楚状况叫喊,实属无奈之举。” “那你为什么要我来这!” “姑娘莫急,”老头子抬手示意慕容音不要激动,缓缓道,“画舫上,我见夏氏姐弟欲对姑娘不利,便让人留意着你的动静。果然,在水门码头时,夏府的人打晕了轿夫,并装扮成轿夫的模样在那等你,我这些下属看见了,便一路跟着,直到小林子巷,才出手将他们解决。”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诶,”老头子挥挥手,“前些天在船上时,我便觉得你这小姑娘可爱得很,见你有难,岂能置之不理?” 慕容音仍未放下警觉,冷睇着他问“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你口口声声说你属下,你们又到底是个什么组织?” 老头子呵呵一笑,捋了捋长须,方不紧不慢道“我们……是铁手帮,俗称蚊子。老头子我,就是铁手帮的帮主。” “铁手帮?”慕容音长眉一挑,缓缓摇头,“没听说过……”又顿时反应过来,“蚊子!?你给我那个香包,还再三叮嘱我带好,说带好香包,蚊子就不会来叮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老头子抚须点头“姑娘一点便透,我给你香包就是这个意思。每年云锦会,会安城便会来许多生人,寻常陌生人进城,少不得要出点血。你带了这个香包,我铁手帮的人见了,自然就不会来为难你。” “那你是好意咯?”慕容音口气仍不松软,“你们铁手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会叫蚊子?” “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只是个组织……”老头子神情一凛,顿时便像个帮会大佬,与当日朴实的船夫判若两人。 “我们铁手帮,是郁江一带的水匪,专做劫财的营生。”老头子正了颜色,慕容音见他要将老底对自己和盘托出,赶忙抬手阻止,像这种亡命之徒,一旦自己知道了他的底细,恐怕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了…… “你别说!我不听!” 老头子愣了愣,顿时看穿她的心思,抚须便长笑起来“薛姑娘啊薛姑娘,你放心,老头子绝不会对你起歹意。蚊子趋水而生,我们铁手帮在郁江一带扎根多年,沿岸百姓便称我们为蚊子……” “蚊子吸血……”慕容音冷冷看着老头子,“这些年你们在郁江一带为非作歹,手上恐怕沾了不少血腥吧!” “我们只吸不义之人的血……否则薛姑娘,也不会好端端上岸啊。”老头子淡淡一句,慕容音顿时又紧张起来。 “不义之人?你倒看得出什么是不义之人?” “当然看得出,”老头子笑得和煦,“比方那封州刺史,范记绸缎庄……端的便是不义之人,我铁手帮散散他们的财,也好帮帮那些在他们手下遭灾的贫苦百姓。” 慕容音嘴角一扬“这么说来,你们还是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了?” “这话不对,”老头子轻轻抚掌,“世间之事不能以非黑即白来断,富者也有仁慈之辈,贫者也有奸诈之徒……我们铁手帮下手,向来是看人的。” 慕容音不觉颔首,她一路经历,自诩做尽好事,听老头子这些话,心中很是受用,又歪着头想了想,问“你方才说到封州刺史,范记绸缎庄,不知他们是如何招惹了你?” 老头子重重冷哼一声“为官不仁、为富不仁,封州一带官官相护,百姓们上告无门,还不许我们使些其他手段?我铁手帮纵横郁江二十一年,麾下多是贫苦百姓,官府数次组织围剿,周边百姓还帮着我们藏匿呢。反正我老头子,就是和他们刚上了!” 慕容音“哦”了一声,忽而脑中灵光一现,问道“你带我到这,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老头子像是被问了一怔,有些奇怪地看着慕容音,“我让你把你带回来只是为了救你,赶明儿休息好了,你就拿了包袱家去罢。” 慕容音侧过身去想了想,忽而一拍桌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头子“我要入伙!” “入伙?”老头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容音,“薛姑娘说笑了,我们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事,你一姑娘家,怎么可能做这个?” “刀头舔血?”慕容音精明一笑,“若是我入了伙,你和你的属下大可不必再过这种日子。今日画舫上你也看见了,夏氏姐弟无耻之尤,我若帮着你对付他们,岂不是可以省你许多麻烦?放心……有我在,迟早要他们倒台。” 老头子更是笑得揶揄“薛姑娘说笑,你一个独身在外的姑娘,空有些银两,如何能对付得了祖祖辈辈在封州的夏氏?” “老头子可莫要门缝里看人,我留下来,对你可只有好处呐!莫非……你当真打定主意,要带着子子孙孙做一辈子贼寇?” 慕容音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于她而言,现在是暂且不可能回雍京的,横竖没地方去,何不就此留下来,借着铁手帮的势力,捉弄捉弄这所谓飞扬跋扈的夏氏姐弟? 更妙的是,留在这里,便没人能再找到她……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睿小王爷,竟会变成个臭名昭著的水匪呢? 至于昨夜那仇……待到以后回了雍京,再来和夏氏秋后算账! 老头子看起来已在犹豫,慕容音赶紧趁势猛攻“我留下来,你便不必再担心帮里开支的银两,然后咱们便可一门心思对付夏刺史。” 老头子陷入深思,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故作为难道“好吧,我让你留下来,不过你可得答应我,说话算话!” “你尽管放心,”慕容音端坐椅上,高华的气度顿时笼罩着她,“若对付不了夏刺史,我倒赔你十万两雪花纹银,外加一座大宅子!” “好了好了,我信你。”老头子还是笑呵呵的,仿佛不将慕容音的话如何放在心上,慕容音却也不甚在意,她虽有这本事,此时却是空口无凭,只要老头子答应让她留下来,时候到了,她自然不会食言。 第七十五章 老头子与小灰狼 “对了,”慕容音小嘴一嘟,“刚刚你属下打晕我,这件事……你说该怎么办!” 老头子顿了顿,继而哈哈大笑“那不是我的属下,那是我的侄子,老头子代他给你赔不是了。” 老头子话音方落,房门便被推开,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推门便走了进来,左右一张望,讷讷道“叔父,您叫我?” 慕容音循声一看,这人便是击晕她的那个蒙面人,而穿黑袍的年轻人也感受到慕容音怨怼的目光,讪讪垂下头去,摸着头道“对不住了姑娘,那也是我叔父的主意。” 老头子和蔼地笑起来“这就是我的侄子,底下人都叫他小灰狼……薛姑娘你若要出去,便让他跟着,否则,容易出事。” “知道。”慕容音使劲忍住笑,这叔侄二人,一个就叫老头子,另一个叫小灰狼,奇怪且好笑得紧。 一番引见过后,慕容音由一个仆妇引着去了住处,临走时,还念念不忘地要小灰狼连夜赶到她昨夜住的客栈中,去拿回她那个宝贝包袱,以及她珍若性命的那笼鸽子。 屋中的灯亮着,老头子背着手,一直在屋中踱来踱去,小灰狼则焦急地跟在他身后,“叔父,半天了您也不说一句话,您……您怎么让她留下了?你不是说只要救了她,咱们盼了多年的事便功成在望吗?” 老头子叹息一声,终于在椅子上坐下“急不得,急不得啊……当日薛丫头雇了我的船,夜里我点了迷香进去翻她的包袱,里头确实有东西证明她来路很大,我想……她之所以要留在这和夏家斗智斗勇,还是小孩子心性作怪罢!” 小灰狼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说……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东西,你才将她哄到会安来?” “不错,”老头子点着头,他方才说那许多的话,包括向慕容音露出老底,都是为了想让慕容音留下来。老头子自认眼光独到,当日在船上不过于慕容音浅谈几句,便认定她是争强好胜且有仇必报之人,所以才暗中在云锦盛会挑起她与夏青湖的矛盾,最后将她骗入伙。 老头子虽心有愧疚,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小灰狼手中,“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借着烛火荧光,小灰狼蹙着眉,一字字道“内侍监……御?这是什么意思?” “笨小子,这都不知道,”老头子扯回那张纸,道“内侍监,就是侍候皇帝的局子,那天我问了张秀才,内侍监御,意思就是宫里御制的。你想想,那丫头包袱里好几件东西上都有这个印子,她能是什么人?” “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小灰狼似是开了窍,极为肯定,可随即他的眼神又迷茫起来,“可皇亲国戚能出来到处乱跑?还能长成她那样子……?” “是啊,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她不是皇亲国戚,也至少是大官宦家的小姐,否则她身上的东西解释不通!” “哦……” 忽而,小灰狼贼兮兮地眯住眼,凑近老头子耳边,小声道“她不会……是个飞贼吧?从宫里偷了东西,一路逃窜到这来,您不是说她还带着刀嘛?” 老头子的脸色也迟疑起来,半张着口,最后缓缓道“不会,不会……她那双手细皮嫩肉,怎么可能是飞贼?她绝不会是飞贼,你还记得她刚刚说什么吗?她说……若对付不了夏狗官,她倒赔我们十万两银子!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会是飞贼!你小子,差点儿又把我带坑里了!” “是,是。”小灰狼讪讪地摸着头,“那叔父,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老头子忽而长叹一声,眼神变得悲伤起来“这些年我们什么事都做了,可对于那姓夏的狗官而言,我们做这些无异于蚍蜉撼树……但愿这个薛丫头的到来,能够让事情有些转机,也能让我在有生之年……” 老头子的语声哽住,他伸手揉揉眼“只要能扳倒姓夏的,莫说她要入伙,就是她要做我姥姥,我都认她!” 小灰狼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些年老头子什么都好,却就是改不了这一激动就说胡话的毛病。 “叔父,您有这份心,想来这一次……婶婶和我爹娘的大仇一定能得报。” 老头子“嘿”地喘了一声“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薛丫头,和薛丫头搞好关系,最好能打探清楚她的来历!看看咱们到底值不值得在她身上下注!老头子我没几年活头了,要是薛丫头也帮不了我们,那就别怪我孤注一掷!” “叔父……” “这样,”老头子双手叉腰,“今晚你就搬到薛丫头隔壁去睡,她要是想出门,你也得寸步不离地保护好她,若是夏家的那两个小畜生再来找茬……嗯,要让薛丫头知道,夏家没一个好东西!” “叔父!” 小灰狼涨着一张脸“我怎么能住到她隔壁……” 粗糙的巴掌带着力道便落在小灰狼脑瓢上,老头子低吼一声“臭小子!让你住到她隔壁是为了保护她!你打些什么歪主意!” “我没有!”小灰狼捂着头,眼中尽是委屈。 “那你忸怩什么!比个姑娘还害臊,没出息!” 小灰狼更是无奈,捂着头嘟哝道“我怎么又没出息了?刚刚回来时,你还说我办事得力……” “得力你个奶奶!” 眼看着巴掌要再度落下,小灰狼赶紧落荒而逃。 ………… 次日,天色向晓,屋檐下鸟声清脆,朝气蓬勃。 慕容音推开房门,只觉得院中一派清幽景象。昨夜来时太过黑暗,此刻借着晨光,方看清楚,原来老头子的家竟是在一座大宅院中,看样子竟是个富庶人家,花草木石虽布置得不算讲究,却也基本得当。 转眼四下望了一圈,一回身,只见小灰狼一脸幽怨地站在回廊尽头,怀里还抱着个淡青色的包袱。 第七十六章 会安城往事 “灰狼?你大清早不睡懒觉,怎么在这?”慕容音警觉地看着他,对于老头子叔侄,她还是未完全放下心防。收藏本站 “你的包袱。” 小灰狼快步走到慕容音面前,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昨夜为了拿这包袱,可是害他半宿没睡。 “你动作还挺利索嘛,”慕容音笑着将东西放回房中,又道,“我想出去走走,你叔父说了,让你寸步不离的保护着我,走吧。” “啊?”小灰狼几乎惊掉了下巴,“我可只睡了两个时辰啊……” “你走是不走?”慕容音抬起头看着他,小灰狼只得一垮肩膀,“走……可你等我回去换身衣裳吧……” 慕容音本想说他多事,一打量,才发现小灰狼身上穿的还是夜行衣,便点点头“也罢,你动作快些,过了两柱香工夫,我可不等。” 话毕一抬头,小灰狼已没了踪影。 慕容音转身来到庭阶下,随意揪了片柳叶放到手里揉着,既然打定主意要和夏氏姐弟好好玩玩,那么对会安城中的情况就不能两眼一抹黑,正好有小灰狼这个高级打手保护,不妨就出去四下转转,万一遇到夏青湖和夏川涌,还能以嘴皮子讥讽之…… “走吧……” 肩膀被轻轻拍了拍,慕容音一回身,小灰狼这厮已换了一袭绯色锦袍,手上还握着一把扇子,一张脸也还算清秀,只是左边眉毛像被刀砍般断了一道,徒添几分煞气。 慕容音嫌弃地撇撇嘴,这厮一身绯色,活像哪家的纨绔子弟,心道我扮男装时都不穿这样俏丽的颜色,他一大男人,竟好意思穿成如此便出门去……不过若换了薛简哥哥穿这个颜色,定然还是俊朗无比! 一路走出深宅,慕容音回身看了一眼,门头上悬着一块横匾,上书“顾宅”二字。 “你和老头子姓顾?”慕容音扭转头,看着轻摇折扇的小灰狼。 小灰狼摇摇头“不是啊,我们都不姓顾,只是二十多年前家里遭了大变,叔父和我不得不改名换姓,这才随便姓了顾。” “什么大变?”慕容音敏感地察觉到,此事或许与老头子建立铁手帮有关。 “唉……说来话长,”小灰狼收了折扇,理理思路道,“二十多年前,我们家本来是会安城里的一户普通人家,算不上富裕,过得倒也安稳,只是会安城中有一座安南侯府,说来他也只是个县侯,食邑不过一县,官制只在五品。可侯爷夏其章却是仗着朝中有人撑腰,在会安城为非作歹是鱼肉百姓。” 慕容音点点头“然后呢?” 小灰狼又短叹一声“当时我叔父才刚刚娶亲,但因为家里做着些小生意,便不得不经常往返在封州和会安城之间。我婶婶本是会安城有名的美人,夏其章见我婶婶长得好看,愣是强抢,我叔父不在家,我爹娘便去衙门讨说法,衙门不管,又去侯府要人,结果被夏其章下令打死了,尸体吊在侯府门前的树上……我婶婶后来在侯府,也上吊了。” 慕容音听得伤怀,轻声问“那你呢?” 小灰狼耸耸肩“我一个没断奶的臭小子,谁顾得上管我呀?当夜夏其章让人来烧我家房子,家里的老仆妇听见动静,什么都没拿,抱着我就从后门溜了。我叔父回来时,家里已成一片白地,后来叔父找到我,只好重新白手起家,做点小生意,把我拉扯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叔父在家里遭遇变故后,便建立了铁手帮,下属都是贫苦百姓。” “你叔父可真不容易,”慕容音乃是由衷之言,却话头一转,又问,“那你们又怎么会有这座大宅院?” “嗨,这还不容易……”小灰狼顿了片刻,眼中流露出关怀,一改口道,“其实也真不容易,我叔父起早贪黑,一面做生意,一面又去河上做差使,生意做得有些起色,但也一直不温不火。河上得来的黄白,分与贫苦百姓外,便补贴家用。” “黄白?”慕容音不解。 “哦,就是金银,黄白是黑话。”小灰狼叹息着摇头,“我叔父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慕容音也点头,想不到那老头子,竟还有这样幸酸往事,小灰狼看似潇洒的人,却也是悲幸无尽…… “那夏其章犯了如此罪过,你们为何不上告呢?比方说叩阍,本朝是有民告官告御状功成之先例的……” 慕容音这番说辞,使小灰狼顿时敏感起来,他保护慕容音,可是带着探查她身份的任务的……便挑了挑眉,问“你一女孩家,怎会知道这许多门道?告御状?” 小灰狼苦笑一声,“这也要我等有命见到皇帝啊,别到时候御状没告成,反倒被当作刺客给人杀死,你说冤不冤?” “这倒也是。”慕容音本就是随口一提,她知道燕帝虽勤政,却也不过是在那数丈大的宫殿内,便将国家大事给决断了,他在位二十多年,真正告御状成了的,也不过那一桩。 “那说了半天,夏其章到底和封州刺史有何关系?他们都姓夏,莫非是本家?” “才不是,”小灰狼讥讽一笑,“安南侯夏其章,就是封州夏刺史,也就是狗屁夏青湖和狗屁夏川涌的狗屁老爹!” “啊!?” 慕容音顿时瞪大眼,按照本朝规制,有爵位者,等闲不可再出任实职,何况是三品刺史,封疆大吏! 小灰狼一副“我就知道你不信”的模样,解释道“狗屁夏其章只是县侯,爵位再传到夏川涌,夏家便要没得吃了。他便在朝中托关系,打点成了封州刺史。” “真是过分!”慕容音粉拳一握,想不到在距离雍京只数百里的地方,便有人明目张胆,行这等蔑视王法之事,“待我回到雍京,定要将此事上奏爹爹!” 她说这话时,有意去瞟小灰狼的神色,后者面上果然一喜。慕容音暗暗得意,姑奶奶“不经意”透露点老底给你,免得你百般试探!这回可放心了吧!? 第七十七章 雅号晖公子 说话间,两人已走至街口行人较多处,小灰狼噤了声,转向慕容音问“你用过早饭没?” “当然没有!”慕容音本不饿,小灰狼这么一提,她的肚子顿时叫嚣起来,“你是这儿的地头蛇,带路去吃好的,我请。” “好说,好说。” 小灰狼轻车熟路,领着慕容音穿街过巷,来到一座酒楼前,见小灰狼前来,门口马上便有一个婢女迎出来,模样甚是亲热,又带着三分羞怯。 “灰狼灰狼,这是你什么人!”慕容音眼光锐利,一眼就看破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 “嘘!”小灰狼一把捂住慕容音的嘴,凑近她耳边低低道,“在外边儿别叫我小灰狼!小灰狼是水匪头子的名字!叫我晖少爷……或者晖公子。” “你一身绯红,哪里灰了?” “嗨呀!朝晖夕阴的晖!不是灰老鼠的灰!”小灰狼着急的模样甚是好笑,慕容音不禁莞尔,“想不到你还对诗书信口拈来。” 小灰狼笑着道“不是我信口拈来,是叔父,他念了几年书,总爱掉书袋子。对了,你在外边儿也别喊叔父老头子,叫他顾先生。” “知道,”慕容音又想到面前不着调的这人雅名竟叫晖公子,若是按照顾姓来说,他岂不就叫顾晖?顾晖……倒也不太难听,倒还有些意境,慕容音忍不住又将这名字琢磨了几遍……顾晖……顾晖?骨灰!哈哈哈哈……慕容音忍不住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小灰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慕容音赶紧收了笑容,摆手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与晖公子这样的名号不太相得益彰。况且我若叫你晖公子,总显得太生分,若叫你晖少爷的话,我又不是你的丫鬟。想来想去,我就叫你阿灰好了!” “阿灰?” 小灰狼如遭雷劈般瞪着她“我怎么觉得这名字像条狗?” “你不喜欢?” “当然!”小灰狼大声抗议着,他从狼顿时变成狗,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落差。 “那你想叫什么?” 小灰狼认真想了想,严肃道“我一直觉得狼是最自由的畜生,独来独往,逐风而行。要不……你叫我追风公子?” 慕容音先是一愣,而后突然扑倒在桌上狂笑起来,双肩一抖一抖,小灰狼十分不解,我这名字取的挺好呀,她笑什么? “追风公子?亏你想得出。”慕容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这人,不会是想做大侠吧?” “是又怎么了?”小灰狼更是疑惑。 慕容音终于抬起头来,一张俏脸已憋得涨红“我看呀,你最好背上再插两面大旗,一面写替天,一面写行道……” “这、这是为何?”小灰狼一时难以理解她的用意,说话都结巴起来。 “为何?”慕容音用一双笑眼睇他,“这样方不负你大侠的身份……” “我、我……”小灰狼唇舌远不及慕容音伶俐,她说十句,他都难以反驳一句。他从前接触过的女子大多是温柔娴静的,即使没有满腹文墨说不出许多上得台面的话,却也大多腼腆。 像慕容音这样的话唠,他是第一次遇到。 “不做大侠……大不了就不做嘛。” 慕容音看他一脸幽怨,只好宽慰道“你本就是大侠了,犯不着再去做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自己说说,周围的穷苦百姓,谁没受过你的恩惠?” 这一番好话捧得小灰狼甚是受用,继而流露出一副美滋滋的神情,慕容音左顾右盼,肚子早已发出不符合她模样的叫声,明明也已问道食物飘香的味道,可等了半天,她和小灰狼点的菜都还未端来。 终于雅间帘子一掀,方才在门口迎客的婢女手端托盘,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慕容音和小灰狼面前,含羞带怯地看了小灰狼一眼,才恋恋不舍地退出去。 小灰狼的眼神追着她的背影,人已消失在帘后,他还犹自在品味中。 “阿灰。”慕容音叫道。 小灰狼全然没听见,自从那个窈窕女子进来后,他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阿灰!”慕容音抬高音量。 “啊!哦,我在。”小灰狼猛回过神来,摸头讪笑了几声。 “刚才那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们,那个……嘿嘿嘿,没什么。”小灰狼不算太白的脸顿又涨红,慕容音坏坏地干笑几声,道“你不用解释,我看得出。” 慕容音指指他面前的那碗面“你瞧。” “我瞧什么呀我瞧?”小灰狼还是忍不住垂眼看,果然自己碗中巴掌大的肉片要比慕容音那碗多得多,卧在面上的煎蛋和青菜更是摆得一丝不苟,相比起来,慕容音那份就随意多了。 “给你给你!” 小灰狼红着脸把碗一推,慕容音赶紧拒绝“千万别,你可不能辜负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姑娘叫什么呀?” “叫……叫春雪。”小灰狼一看事情捂不住,又正了颜色,悄声道,“以后当着她的面,你可别叫我阿灰,要不然……她误会。” “知道。”慕容音展颜一笑,真想不到这大大咧咧的小灰狼,却也有这样细致的一面。 唉,这些男人啊,慕容音暗暗摇头,心道“若是薛简哥哥也肯对我这般细心,想必我一颗心,早已化在糖水里了……算了,现下看来,根本没有哪个人肯对我这般好的!” 真是造孽啊…… 一碗热面吃得慕容音甚是舒坦,正欲整衣离开,却听前厅传来一条熟悉的声音。 慕容音和小灰狼对视一眼,“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本想着赶早出门清净,怎么又遇到了夏青湖和夏川涌两个混账黄子。” 慕容音朝小灰狼使了个眼色,转身掀帘便走了出去,小灰狼眼珠一转,掀窗纵身一跃,春雪见他忽而落到院中,忍不住轻呼一声,小灰狼却笑着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作潇洒地整整衣襟,转从正街走去。 第七十八章 联手演戏吓吓人 夏氏姐弟刚刚进门,正由满面堆笑而内心无奈的掌柜引着上二楼雅间,一抬眼,却见只容一个过的楼梯上负手站着一名女子,淡淡的碧色衣裙,裙摆和袖口绣着月白色的芍药…… “好狗不挡路,二位不是狗的话,就请让开。” “你放肆!”夏青湖姐弟顿时气急,手颤微微地指向慕容音,“见了我,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慕容音一副“不然应该用什么口气”的样子,她已决定,要好好捉弄一下夏青湖。 看夏青湖说话这口气,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号人物,不如……就从这里入手! “你是皇后?” 夏青湖愣然摇头,这个可不能认,认下了就是诛九族的罪。 慕容音又淡淡问“那你是睿王世子?” 夏青湖又慌忙摇头,这个还是不能认,听说那位女儿身的睿小王爷比她更跋扈,要是乱认了,虽不致诛灭九族,但夷三族还是有可能的。 可殊不知,如假包换的睿王世子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那你是哪个王府的郡主?” 夏青湖涨着脸继续摇头,她问这些人,她是一个都不敢认! “这就奇怪了,”慕容音一副贻笑大方的表情,“你既不是皇后,也不是睿王府世子,那我为什么不能用那种口气和你说话?你是谁?” “你!”夏青湖愤然道,“我虽不是皇后,也不是睿王世子,但要收拾你,还是手到擒来!” “收拾我?”慕容音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昨日见你时,你身边不是跟着六个人么,怎么今天只剩两个了?” 夏青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脸色倏然煞白,昨夜由杀手扮成的轿夫无疑是她派去的,可怕的却是这些人一夜未归,夏青湖又派家奴去找,却也没有丝毫收获…… 而此时,慕容音又好端端地出现在她面前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慕容音有意为之? 慕容音笑着缓缓步下,在夏青湖两步前停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画舫一别不过是昨日之事,我怎么觉得与夏小姐却是良久未见了?看夏小姐脸色苍白,该不是昨夜未休息好吧?” 夏青湖还未说话,夏川涌却已哆嗦着手指向慕容音“你、你竟然没事……” “川弟闭嘴!”夏青湖回身将他喝住,又转身瞪向慕容音,她只恨自己站在慕容音两蹬台阶之下,方才又吼了弟弟一声,不知不觉中,气势已矮了慕容音一头。 夏青湖实在拿捏不定,一双凤眼中的尖锐也慢慢藏了起来,唇角一扬,冷笑道“休息的好着呢,薛姑娘别来无恙?还有力气一个人在这瞎晃?” 夏青湖言语中丝毫不藏去威胁之意,反正在会安城,她夏家一家独大,多年来横行惯了,纵是此刻慕容音说出真实身份,她也只会当做个笑话。 “一个人?夏小姐真是好眼力啊……” 慕容音心念电转,当即打定主意要故弄玄虚,只有这样,才能让夏氏姐弟摸不清她的底细。 慕容音轻笑而叹惋,看着夏青湖的眼神饱含着可惜“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一个人?”说着又往下踏了一步,身子几乎要顶到夏青湖的额头。 夏青湖怔怔往后退了一步,夏川涌更是局促不安起来,两人看慕容音说得风轻云淡,心中紧张感再次加重,再想到昨夜出去就不曾回来的那四个手下,两人已经开始怀疑,慕容音身边是不是带着传说中的贴身暗卫或是影卫? 夏川涌一挥手,身边的两个护卫又朝他靠拢一步,几人都抬头向房梁看去,慕容音忍不住暗笑,真有暗卫,也不会笨到藏在那种地方。 于是眼中寒芒一闪,继而却淡然笑道“夏公子不必紧张,没有吩咐……他们决不会现身。” 此言一出,夏氏姐弟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都觉得眼前这人深不可测起来,夏川涌已不敢去直视慕容音的眼神,只有夏青湖兀自还在强撑“哼!你莫以为故弄玄虚瞎说几句话就唬得住我……姓薛的,会安城的水还深着,你可千万莫一步踩错,落得个倒霉下场!想在会安城混得开,就要分清楚什么人该避着,什么人该捧着!” 夏青湖面上一闪狠戾,她不管慕容音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资本,在会安城内,她还是有把握和她斗上一斗的。 慕容音一副“你随意”的样子,依旧笑得闲淡,心中却暗暗着急起来,小灰狼这个靠不住的怎么还不到!此刻好不容易略占上风,气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的!方才我又乱说一通,才稍稍镇住夏青湖,要是待会儿她回过神来要收拾我,我该怎么办! 总不能光天化日下对她这个刺史千金使用梅花筒吧!若真拿梅花筒对付她,恐怕爹爹就要来封州大牢里救我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狭窄的楼梯上,慕容音和夏青湖依旧对峙着,若是眼神能害人,两人早就将对方撕碎了数十次。 慕容音更是故作轻松般挑衅着看向夏青湖,眼角根本不敢往门口瞟,生怕一不注意就暴露自己其实很怂的情况。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慕容音心下一喜,与夏青湖先后转过头去,只见小灰狼带着两名顾宅的家仆,急匆匆向楼上赶来。 “哎呀,薛姑娘,可算找着你了……你怎么会上这来?”小灰狼一脸“惊喜”,忙上前一步,隔着夏氏姐弟向慕容音拱手道,“大清早便寻不着你,急死一宅子人了。还好你没走丢,否则事情捅到雍京,令尊大人恐怕翻掌就要灭了我顾家啊……” 小灰狼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好像真的很惧怕“令尊大人”一样。 夏青湖将他的话和慕容音的作态前后一印证,更加肯定,面前这个“姓薛的”来头定然不小。 小灰狼抹了抹额头细汗,又很是震惊地看看夏青湖“夏小姐?夏公子?哎呀真是凑巧,想不到竟能在此聚齐,几位可用过早饭了?若是没用过,不妨赶个巧,大家一桌,账就记在我顾晖头上。” 看小灰狼这长袖善舞、油嘴滑舌的模样,慕容音虽冷着脸,眼神却早已柔和起来,未等夏青湖说话,她便率先开口“原来夏小姐和夏公子竟是晖公子的朋友……罢了,今日就不与你纠缠。” 慕容音冷哼一声,推开夏青湖便往下走,小灰狼又给夏青湖连连赔罪,说了一通“她大小姐脾气,我也招惹不起,望你海涵”之类的话,才领着家仆跟上慕容音。 街角墙根处,慕容音抱着手躲在墙拐角后,见小灰狼身后并无人跟随,这才现出身来。 第七十八章 与狗结缘 “你来的真是时候,”慕容音轻呼一口气,“若你再不来,我可不敢保证还能蒙住夏青湖,话说……你刚才为何对夏青湖姐弟那样狗腿?” “我呸!”小灰狼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谁愿意捧狗屁夏青湖和狗屁夏川涌的臭狗腿,要不是叔父让我这样,我才不干呢,早拎着刀去寻仇了!” “哦~”慕容音笑着安抚,让他平静下来,道“你叔父这样吩咐,是为了让你接近他们,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叔父也是这么说的,”小灰狼一下一下地用扇子敲着掌心,“这些年我们家路上的生意逐渐做大,免不了要和夏家打上交道。可河上也要做生意啊,你看,帮里出手,不能紧着夏家和其他几家劫吧?所以有时候,也得剪剪自家的镖,要不然会惹来怀疑。” “剪镖?”慕容音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家不是开镖局的呀。” 小灰狼一拍头,他作为铁手帮的少东家,说话总是改不了一口江湖气。 “哦,剪镖就是……”小灰狼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解释,“就是劫财,这也是……黑话。反正我家明面上就是帮着几家绸缎庄倒腾着绸缎运出去卖,狗屁夏家也有份子在里头。当然……”小灰狼十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里头,我家的分成最少……” 慕容音“扑哧”一笑“想不到你这狼还挺实诚,你叔父身为铁手帮帮主,难道就只劫劫……”慕容音也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哦,剪剪镖,不干点儿别的?” “别的?”小灰狼苦笑起来,双手一摊,“你以为还能做什么?铁手帮人虽多,可能做的事真不多。除了时不时出手剪镖,别的真干不了。难道你还想扯起几面大旗,冲到封州将夏府团团围住,然后杀将进去,让狗屁夏其章授首么?” “你这叫造反,要诛九族的……”慕容音笑着摇头,心道你们坐拥一大帮派,却只会做一种营生,难怪你叔侄二人二十多年都报不了仇。 “得了吧,我若是你,不仅要劫他的财,还要让他不胜其扰,让他打又打不着,躲又躲不掉。”慕容音侃侃言道,“俗话说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我若是你,便要让他知道,犯我者,有钱包没银两。对付夏家,包括但不限于坑蒙拐骗偷,你铁手帮下辖数百人,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小灰狼深锁眉头,叹声道“我的姑奶奶,你说的简单,岂知做起来要有多难?夏家根基深厚,夏府更是深宅大院……我做这些对他充其量算是不痛不痒,可他万一要发现罪魁祸首是我,随便勾勾小指,便能灭了我满门,你说值不值?” 慕容音一耸肩,她本就是信口胡言,她何尝不知道一座府邸防卫该有多森严,又何尝不知道大府邸中对下人的管制该有多严。只是她从未闯荡过江湖,觉得这些快意恩仇有趣,便随口说了一通。 小灰狼见她不说话,便扭头看她,眼中还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薛姑奶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你丝毫都不把安南侯府放在眼中呢?你家……是在雍京么?” 慕容音得意一笑,暗道你这小样还想来套我的来头,便拍拍小灰狼的肩,像是要给他莫大安慰,又端起一丝神秘,缓缓笑道“你只要知道,所谓狗屁夏家,在我眼中连狗屁都不是就行了……至于我的家嘛……是在雍京,只是我暂时不能回去,不仅不能回去,还要小心不能被人抓。现在想抓我的人多着呢,你要好好保护我,知道么?” “哦……”小灰狼木木地点着头,怔怔愣了半日,忽而一个激灵,手指慕容音,结结巴巴道,“你、你不会是逃犯吧?你说有人抓你,为什么抓你!?” “你胡说什么!”慕容音狠狠跺足,夺过折扇在小灰狼额头狠敲一下,“你说谁是逃犯!你才是逃犯!我不能回家,只是因为我是逃婚逃出来的!我爹爹要逼我嫁给一个废物点心,你说我能不逃么!” 慕容音顿时湿红了眼眶,委屈如浪潮般涌上心头,出来这一个多月的艰辛,东躲西藏的不易,更是数次遇到危险……她是生来乐天的一个人,却也只是个弱质女子,此时一想,泪眼顿时收不住。 抬手掩去泪珠,慕容音哽咽着骂道“你不信我就罢了,还怀疑我是逃犯,世上哪个逃犯长我这样的!我爹爹不要我,还让人到处抓我,你若不留我,我即刻便走!大不了让他们抓回去,一辈子锁在府里不出来了!” 女子变脸太快,小灰狼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无心一句话,怎知会引得她这样一台泪,只好掏出手绢,心虚着递给慕容音“薛姑娘,薛姑奶奶……别哭了好吧?这还在大街上呢,再哭把路人给引来了……” 慕容音敛了哭声,却还抽噎个不停,小灰狼实在无法,只能扶住她的肩,笨拙地安慰道“好妹子,千万别哭,我、我刚刚真的是有口无心,我说错话了,你别哭了成么,求你!” 小灰狼急得原地转圈,路人大多知道这位晖公子的脾性,都远远避开,不敢过来围观。 倒是有两条野狗,不远不近地站在小灰狼身侧,疑惑着两双狗眼,好似想不通,面前这个花里胡哨的东西为什么突然手足无措? “啊!”小灰狼惊呼一声,慕容音马上停了拭泪的动作,一垂眼,却见一条黄狗高高抬起一条后腿,对着小灰狼摆出不雅动作,黄狗腹下射出一股水流,小灰狼那袭绯色锦袍的下摆,早已被野狗的尿给沾污。 “噗!”慕容音实在忍不住,方才还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现在马上便香靥凝羞一笑开。 小灰狼苦着一张脸,黄狗标记他后马上便远远跑开,见慕容音笑得开怀,他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自己当街被公狗调戏,喜的是面前这位姑奶奶终于不哭了…… “唉……我真是倒霉,不过好在你也不哭了,被尿就被尿吧,就当是对我乱说话的报应!”小灰狼的一只靴子也未能免于这无妄之灾,他郁闷地别过脸去,每走一步,都觉得无比膈应。 慕容音眼眶红红的,心情却舒畅起来“谁让你天天将狗屁二字挂在嘴边,野狗听了,自然要来找你算账。不过方才狗用尿滋你,你为何不将它踢开?” 小灰狼又垂着头笑了“春雪喜欢猫儿狗儿,我踢狗若是叫她知道了,生我的气事小,却定要为那狗伤心……” 慕容音“扑哧”又笑起来,微风从他们身边拂过,小灰狼一路往顾宅走,袍摆上的气味也随着散了一路。 第七十九章 信笺 又是数天过去。收藏本站会安城中,慕容音和小灰狼时而出门,大多数时间却还是宅在顾家,庭中夏花繁绚,慕容音时而坐在庭阶上闲眺院中景色,也算乐得暇意。 而小灰狼自回到顾宅后,便有意躲着慕容音这位新晋姑奶奶,他生怕自己一不留意再说错话,又引得她一顿痛哭。 慕容音托腮坐在庭中,回思往事,掐指一算,想来前夜放出去的鸽子应该已到杜羡鱼手中,不知她将那报平安的字条送回去没?杜羡鱼的本事我当然信得过,但不知宛儿和爹爹看到了那信,会是什么反应? ………… 雍京睿王府中,宛儿看着左右手各捏着的一张纸笺,神色疑惑而迷茫。 今日一早,宛儿出府办事,刚刚走出偏门,还未到街口,肩上便被人从身后轻拍了一下,回身一看,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头低垂着,紧握拐杖的手布满皱纹。 直觉告诉宛儿,面前的这个老妇人有些异样,她刚想开口探寻,老妇人却塞了个麻布缝成的小包到她手中,接着老妪手一扬,宛儿眼神瞬间恍惚,再定睛看去时,她已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 老妪自然是杜羡鱼,她接到慕容音的传书后,改变模样便进了雍京,又混在睿王府偏门外等待着,宛儿一出门,她便紧随其后。 ………… 借着纱灯柔和的光,宛儿对着那两页薄如蝉翼的纸,皱着眉陷入沉思。 纸笺上既不是字,也不是画,只是不相勾连的一些短小线条,横竖斜都有……宛儿再次无奈摇头,她对着这两张纸已经头疼了一下午,却还是纷乱无序。 也不知小王爷到底是要表达些什么? 明月清辉透过窗纸,宛儿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梳齐鬓发,又整理好衣裙,才拿过桌上的另一张纸笺,出门向书房行去。 这些日子京中连生波澜,刑部一连查处了好几位大员的府邸,南境的战事也进行得不顺利,睿王几乎每天都要到亥时末才会从宫里回来,接着还要一头扎进书房中,夜夜都要忙碌到丑末才得休息……第二天天不亮,却又要起来去上朝。 穿过数重回廊,慕容泽书房里果然亮着灯,宛儿隔着门通报了,过了半晌,才被允许进门。 慕容泽坐在一条巨大的书案后,身上王袍一丝不苟,神情十分严肃。 “你有要事?” 宛儿小步走到案前,双手托着纸笺递到睿王身前“奴婢今日出门时,收到了这个,上头……确是郡主的字迹。” 慕容泽的心陡然一紧,飞快将纸笺抓过来,这字迹是慕容音的无疑,可象牙白的纸笺上却只有一行小字女儿不孝,私自离开爹爹。我现已不在落水,爹爹无须派人再找,音儿敬上。 “这字迹和口气都是她的,你从何得来?除此之外,郡主还托人带了什么?” 宛儿一颗心猛然提起,却还是摇摇头,恭顺地将遇到那名老妪的过程细细说出,只是隐去了那两张奇奇怪怪的纸笺……毕竟慕容音与怀王之间的交易,睿王不知道,宛儿却是清清楚楚。 既然慕容音耗费这样大的精力,都要将那两张纸笺送回来,就决不会是没有意义。很大可能,里面牵扯到怀王。 看宛儿安然自若地站着,慕容泽轻轻颔首,吩咐道“既没有别的东西,你就下去吧。去做几件事情,拿着这张纸,去查到底是哪家商号的,摸清楚音儿在哪个地方。还有那个老妪,照你记得的模样画下来,派人去详查。” “是,”宛儿欲言又止地抬眼看了看慕容泽,小声道,“可王爷……郡主既托人前来送信,想来那名老妪,应是乔装改扮后才来的,若是画像去查,会不会无功而返?” 慕容泽短叹一声“本王何尝不知道?只是纵只有一分可能,也还是要试一试……音儿有意躲起来,她若实在不愿回来完婚,大不了本王就帮她欺瞒皇上一回……知道她在何处,也好派人去保护她。” “是……”宛儿曲膝福身行礼,睿王爱护郡主到这等份上,甚至甘冒欺君之罪的大险,宛儿心中都有些替慕容音内疚起来。 “奴婢告退。” 宛儿刚刚离开,慕容泽便唤来了影卫。 “盯好宛儿丫头的一举一动,她若是出门,一定跟好。这丫头不简单,郡主既然传信给她,自然也会告诉她回信方法,你好好注意着,一定要找到郡主的所在。” “是。” ………… 宛儿又回到自己屋中,那两张让她捉摸不透的纸笺仍躺在桌上。微风悄然而过,蝉翼般的纸飘然而起,宛儿急忙用手一按,其中一页纸刚好覆在另一页之上。 宛儿眸中乍现灵光,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纸笺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顿时,那些奇怪的线条便勾连在一起,变成一页蝇头小字。 紧锁着的眉头缓缓展开,宛儿长舒出一口气,将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确认自己已将内容牢牢记下,才将纸凑到火上点燃,青烟扶摇而上,两页纸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身将窗户关好,宛儿复坐回桌前,用银剪将那个粗布袋子拆开,里头果然缝着回信的联络方法城南灵鹫寺,门前靠左,放入石狮右爪下。 宛儿眉梢轻挑,自从上回慕容音在灵鹫寺遇险,怀王和薛简又一把火烧了寺后,那里就成了一片残垣,等闲不会有人前去,路过的人倒是不少。地点定在那,应该很是安全。 又点亮一盏纱灯,宛儿铺纸研墨,洋洋洒洒地将慕容音想知道的事情统统写下来,可脑海中却总是忘不了睿王方才的一番话,思忖半日,宛儿终于还是将那话也写入信中。 寅时,夜色浓黑如墨,宛儿一身劲装,轻盈翻出府外,雍京街道上尚有几点疏若辰星的灯火,宛儿却频频回头,她总是觉得身后有条人影跟着她,可是她每次回头,身后都是空空荡荡。 宛儿以最利索的身手在城内兜着圈子,确认甩掉尾巴后,她才来到灵鹫寺门前。 将装有回信的锦囊塞入狮子爪下,宛儿没有一丝停顿,拔足便往回走。宛儿离开后片刻,街角暗处,两条人影现出身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寺门。 另一面更暗处,杜羡鱼讥讽地瞟了那两个人一眼,这情景正是一出黄雀在后! 她朝从怀里一把暗器,猛地向街角另一边掷去,两条人影闻风而动,也就在同时,杜羡鱼身形一闪,闪电般将狮子爪下的锦囊取走。 小样……跟飞鱼姑奶奶斗,你们还差了些火候。 杜羡鱼刚刚离开一瞬,两人便察觉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飞速赶回灵鹫寺门前,探手往石狮爪下一摸,里头早已空无一物。 次日清晨,石桥镇无人光顾的茶馆后院,一只体态肥拙的鸽子扑棱棱飞去。 放鸽子前,杜羡鱼狠狠鄙视了慕容音一通,带出去时还是轻盈的小白鸽,这次送信回来,却变成这番模样!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喂的! 她哪知道慕容音对这几只鸽子宝贝得紧,她自己一日三餐,便以为鸽子也是一日三餐,她自己时而加餐,鸽子也随着多食,虽在羁旅途中,人和鸽子却都丰润不少…… 所幸慕容音整日东跑西跑,才将她那纤盈体态堪堪保持住,只是鸽子成日困在笼中,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第八十章 铁手帮在行动! 其时凉月初升,窗台前种着萧疏几杆淡竹,慕容音就躺在檐前矮塌上,听夜风吹竹的萧萧声。 遥闻天上传来一声雁鸣,慕容音顿时伤淡清冷起来,夜里已经开始转凉了,连雁都往大魏飞去……恐怕此时,睿王府里的梧桐叶也已开始落了…… 隔壁院中房门一响,接着传来衣袍掠过草木的飒飒声,慕容音懒散睁眼,小灰狼果又摇着扇子出现在回廊尽头。 她嫌弃地撇撇嘴,天已不再热得让人难受,可这厮依旧每日折扇不离手,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摇起扇子要特别潇洒些? 小灰狼虽就住在慕容音隔壁屋中,但平时他总是避着这位姑奶奶,生怕又被她抓了壮丁。 慕容音黛眉微挑,语气淡如轻烟“晖公子么?所为何事?”她也察觉到小灰狼的躲避,心下多少不豫,她又不是魑魅魍魉,何时有人这样躲过她? 天上又是一声雁鸣,小灰狼顿了顿,倏干咳一声,挠挠头道“这雁若打一只来烤吃,不知是何滋味……”他本想着直接说事,可见这位薛大姑奶奶鼻孔朝天,便又想先找些托词,谁知这句话一出,慕容音顿时跳起三丈高!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怎么不把自己烤了啃!不见得比猪肘子味道差!” 小灰狼马上捂住嘴,可直至此时,他还未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我、我……算了,你不吃,改日我叫上厉鹞去吃!” 慕容音正要起身赶他,一只鸽子却扇着翅膀扑到廊下,咕咕叫着。 一见鸽子腿上绑着装信的竹筒,慕容音哪还顾得上理他,忙不迭就抱起鸽子,将蜡封过的竹筒解下。 小灰狼惊呆了,他从前只依约想过慕容音这几只肥鸽子是信鸽,却不想短短日时间,这鸽子就真的带回了信来! “看什么看,你没养过信鸽?”慕容音没好气看他一眼,拆开信封就细细阅览下去。 小灰狼这回倒是比较知趣的走开,却也不远不近地就在院中随意荡着,似乎在等着要对她说什么话。 那边慕容音一展开信笺,面上顿时露出笑意,宛儿既然已经回信,那就说明,杜羡鱼的那个鸽站,完全可以放心使用! 慕容音一面看,一面不住点头,嗯……落水城闹的那些事已经有了回音,那个方刺史事后果然还是写公文上报了朝廷,爹爹果然派人去落水城寻我,还好当时走的及时。 又往下一页看去,慕容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在落水城写的那封假公文,竟然引出这么大的事来,栖真观上头果然牵扯到朝中势力,刑部派去的官差先是抓出了方刺史身边的内奸,又顺瓜摸藤,一路追查上去,竟一直扯到吏部! 吏部头上似乎还有主谋,可不知为何,燕帝竟连夜召见了刑部尚书姚沛棋,让他拿捏分寸,查到吏部就可以了…… 对于此种结果,慕容音虽是一头雾水,身在雍京的睿王和怀王却都十分明白,仅凭一座小小的栖真观,根本不可能动摇宁王的根本。况且他现在,还是个领兵在前线的统帅! 大敌当前,朝中还是尽量安稳些吧。 宛儿将其中关系简练对慕容音说了,又顺带说了宁王南征十分不顺利,几次落入大魏宣平王彀中,连番损兵折将,燕帝已几次责令兵部和前线…… 至于其他琐事,宛儿都只一笔带过。慕容音咬着唇点点头,倒颇为赞赏,虽说损的是大燕的兵,折的是大燕的将,但这些锅最后都会由宁王背起来,于怀王倒是好事一桩了。慕容音不知道怀王与许慕宽之间的交易,还以为宁王是真的怂。 信笺最后附着一句闲话,正是当夜睿王对宛儿说的那些,慕容音看了,心里颇不是滋味,却更打定主意,一定不能透露自己的所在,否则爹爹真那样做了,便是欺君之罪。 只是宛儿在写下最后这段话时,只想到睿王对慕容音的疼爱,却没有顾及慕容音对她睿王爹爹的拳拳孝心。 又将信完完整整看了一遍,慕容音深深叹了口气,开始在廊下来回踱步…… 小灰狼早无聊地蹲坐在庭阶下,见慕容音已将信纸团作一团捏在手中,才又拍拍袍摆站起身来,慕容音听见声响,惊觉小灰狼还在庭中。方才看了那封信,对小灰狼原本就没几分的怒气也连带着消了,好言问道“晖公子等闲是不拐进我这道回廊的,有什么事么?” “有!”小灰狼脆生生应了一声,却眉头倏皱,顿了顿,道“他奶奶的,刚刚被你一骂,什么事我给忘了。” 慕容音忍不住一笑“自己记不住事,倒还来赖我,你这狼好不讲理。” “怪我怪我,”小灰狼笑着朝她浅浅一拱手,便回身退出去了,走到回廊拐角处,他忽而又回过身来,笑道,“我想起来了,这两日我们要出去踩盘子剪镖,我没法再跟着你,你就别出去了,省得又撞上夏家那两个狗屁废物。” “踩盘子剪镖?”慕容音眼中浮出一丝迷茫,“这剪镖我知道,踩盘子又是什么意思?” 小灰狼一拍脑袋“就是踩点。刚刚收的风,明日丑末寅初,江上要过一批红货,里头有夏家的份子,我们铁手帮当然不可能当作没瞧见!” “啊~”慕容音眸中乍现灵动,“我也去!” 这等有趣之事,她当然要去见识见识,慕容音自认骑射剑法都有涉猎,决不会拖任何人的后腿,怎肯放过这样凑热闹的大好机会! 谁知小灰狼却回绝得很干脆“那不行!剪镖是冒大险的事,你一个姑娘怎么能掺合在里头,你还是好好和叔父待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 慕容音抬眼疑惑地看向小灰狼“老头子不去?” “他当然不去,叔父身为郁江几大帮派的总瓢把子,怎么可能轻易露面?况且明日是我们铁手帮和上游的飞云寨一起动手,叔父更不能去了!” 第八十一章 消息大总管! 慕容音点点头,看小灰狼方才煞有介事的模样,就明白明日去的人定然不会少,若是当中有人投了官府,认出水匪的总瓢把子就是会安城中做生意的顾老先生,那老头子这一家马上就要玩完,就算自己传书回雍京,也保不住老头子叔侄的性命。 小灰狼犹在喋喋不休“而且这次是大船队,按消息来看,现在船已经顺着到咱们下游来了……一路都有人盯着,算算行船速度,明日丑末正好过芦苇荡!” 慕容音不懂他说那些门道,只是说“想不到你们铁手帮的消息那么灵通……” “那是当然!”小灰狼头微微扬起,笑容微露傲逸,“我们帮中数百号人,其中大多数都在河上讨生活,也时时准备着收风,收来的消息又归到厉鹞那小子那儿。你别说河上的消息,就是会安城里的风吹草动,我也尽可知道!” 慕容音想了想,眼一眨,眸光顿时清雅明澈起来,一双水眸盈盈望向顾晖“那个……你可否答应我件事?” “你说!” 慕容音激动地搓搓手,她方才听小灰狼说厉鹞手下的人收集消息如何厉害,马上就动了别的心思。 “你能不能……让厉鹞留意着,若是城里来了可疑的陌生人马,就记下他们的样貌,然后来告诉我?” “当然可以!”小灰狼大手一挥,随即挑挑眉,试探地看向慕容音,“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慕容音轻抿嘴唇,道“我从家里逃出来一个多月了,想来我爹爹和兄长的人迟早要找到这来……若是他们来时我刚好在街上逛,被撞见了怎么办?” “这倒是,”小灰狼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颌,“那我马上就去告诉厉鹞那小子,让他手下的人都留意着。” “嗯!”慕容音重重点头,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下去,睿王和怀王的人和还在其次,她真正怕的,是宁王和薛皇后派来的杀手! 宛儿在来信中已经说了,宁王还在雍京时,曾派出多批人马出去找寻刺杀,慕容音心中一阵后怕,从前没出事,全仰赖自己一路故布迷障,又兼有杜羡鱼跟随保护,这才周全到现在。 了却一桩心事,慕容音顿时轻松起来,又想着要如何才能跟着去凑凑热闹。 “好阿灰,明日剪镖就带上我罢,我绝不给你添乱!” “不行!”慕容音已经放低姿态,可小灰狼还是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晖公子……” “没商量!”这回换小灰狼鼻孔朝天了。 “晖少爷……” “你想都别想!” “你!”慕容音鼓鼓腮帮,在她心目中,就从来没有不行两个字!咬牙切齿地捏捏拳,突然回转身姿,一把抽出流华刃! 顾晖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正要仰头躲避,却见慕容音回转轻身,已在庭中舞了招漂亮的飞鸿踏雪! “怎么样?”慕容音斜睇小灰狼,又抖手挽个剑花,小灰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方道,“姑奶奶,我服了你。但你得向我立誓,明日出去,一切都得听我的!” 慕容音点头如捣,心中已禁不住窃喜,若是这厮知道我只会两式虚招,会不会惊得将眼珠子都掉出来! ………………………… 次日一早,天色才微微明,小灰狼便敲响了慕容音的房门。 本以为慕容音根本起不来,谁知刚刚敲了两声,她便哗地将房门打开,一袭轻便男装锦袍,端的是潇洒倜傥! 小灰狼猛然后退,还以为自己敲错了门,又使劲眨眨眼,才确定眼前之人是慕容音无疑“呀呀呀,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不好么?”慕容音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觉得光彩挺拔,丝毫无不妥之处。 小灰狼幅度很大地摇摇头“不好,十分不好!” 慕容音正想问如何,小灰狼便先道“你这袍子是丝绸的,举凡有一点火光,便会泛出光来。咱们今夜要做的是大买卖,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慕容音也很认可地点头“那我回去换了便是,粗布的不会反光,可是……我也没有粗布衣服啊。” 小灰狼悠然笑道“我昨夜便吩咐人给你准备了夜行衣,到时候换上就得,现在……我们要去找厉鹞那个小子。” “厉鹞?”慕容音依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细细一想,发现这人正是小灰狼手下的消息大总管。 “嗯嗯!”小灰狼又上下看了看慕容音的装束,很是难为情道,“你还是换身衣服吧,你打扮成个男人模样,我总觉得别扭……再说这尚是白天,你这样穿出去,总显得我们心怀什么不轨……” “就你话多!”慕容音眼中含着恼怒之色,却还是依言回屋换了衣裳,害得小灰狼又在门外干站了半个时辰,不住祈求着她快些出来。 所幸慕容音先前起身时时辰尚早,两人从顾宅偏门出去时,天色才初转晴明,空中了无纤云,偶有凉风潇潇而过,街边百姓家中墙内的树木便疏疏地落下叶来。 小灰狼一路专拣僻巷走,慕容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终于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住脚步,小灰狼左右瞟了瞟,清晨的小巷中空无一人,他这才放心地把门推开。 慕容音在后不禁哂笑“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须搞得这般紧张。” 小灰狼却潇洒地甩了甩头“这里是我的厉鹞秘密联络的地方,当然不能让人知道。” 三两步走到前屋,门被小灰狼用钥匙打开,矮塌上,一个面容清整的青年和衣而眠,小灰狼带着慕容音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忽而大叫一声,矮塌上的青年顿时惊起,惺忪着的双眼满是惊惶茫然。 小灰狼捧腹大笑,慕容音则撇撇嘴,颇感他一个大男人,还玩这等无聊游戏。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厉鹞抬手抹去额头被惊出来的冷汗,埋怨道,“狼头……下次你进来前,能不能先敲门?” 第八十二章 三人组,集合! 厉鹞说着翻身下床,这才看见小灰狼身后站着个陌生女子,厉鹞眉梢一挑“哟,有人?狼头艳福不浅哈哈哈……” “哈哈你奶奶个哈哈!”小灰狼当胸就是一拳,“这是薛大姑奶奶,暂时住在我家里,是来帮忙的,今晚跟咱们一块动手!” 厉鹞自知说话捅了篓子,忙抱拳赔礼“薛……薛姑娘……奶奶,对不住,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慕容音这才抬眼看他,两个厚重的黑眼圈,和白皙的面庞对比尤为强烈。一蓬鸡窝似的乱发顶在头上,黑色的袍子也邋遢着挂在身上,露出隐隐泛黄的中衣,他方才从矮塌上跳下来时,连脚上的短靴都未除去,他竟就这样穿着鞋子睡了一宿! “厉公子不必如此称呼,叫我薛姑娘或者薛盈歌就好……” 厉鹞还没回话,小灰狼就抢着开了口“你叫他厉公子?他就是个臭小子!什么狗屁公子!” 厉鹞却全然没想着回击小灰狼对他的贬损,而是瞪大眼,看得慕容音后背直发冷。 “原来你就是在云锦盛会上花一万两银子让狗屁夏青湖下不来台的人!”厉鹞重新对慕容音拘了一礼,“薛姑奶奶,你……你怎么会和我们狼头混到一块?” “怎么说话!”小灰狼狠狠将厉鹞挤到一边,“什么叫混!?薛姑娘是我们用四抬大轿请来的!她入伙,也是因为看不惯狗屁夏家的做派!” 慕容音暗中翻了翻白眼,四抬大轿请来的……? 小灰狼说这大话,竟能脸不红心不惊,明明就是他绑来的,但看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还是配合着他说大话吧。 “是是是,的确是……这个……这个顾公子四抬大轿请来的,一切都礼遇得紧。” 小灰狼本面不改色,可慕容音这么一附和,饶是他脸皮再厚,此时也崩不住红了起来,于是只好将话岔开“厉鹞,那批红货,现在怎么样?” 一谈到正事,小灰狼马上就严肃起来,眉宇间隐隐可见郁江一带水帮总瓢把子的风范,想来过不得几年,老头子便会将总瓢把子之位让于他。 厉鹞也正了颜色,将两人让到桌前坐下,才道“昨晚我跟了一夜,又和上游的飞云寨通了消息,船队昨日在封州靠岸休整后,夜里过了丑时才重新出发。” “然后呢?”小灰狼一脸不豫,“一口气把话说完!!!” 厉鹞白他一眼,咕嘟咕嘟喝了一盅水,才道“估摸着,船队今夜丑末时分会到大芦苇荡,兄弟们都提前去藏好了……”说着厉鹞打个呵欠,“我才躺下不到一个时辰,狼头你就来了……” 小灰狼却不理会他这插科打诨之词,犹自在脑海中盘算着船队的路线。 慕容音在一旁听厉鹞说得云里雾里,便问“昨夜我听阿灰说,大芦苇荡已在下游,本是我们铁手帮的势力范围,可为何我们还要和上游的飞云寨联手一起?” 小灰狼收了思绪,笑道“咱们吃漂子钱的水匪,讲的是江湖道义,一碗水要大家分来吃……以往的小船队,我铁手帮劫就劫了,可这次是大买卖,我们一家独揽了,上游飞云寨的弟兄们还过不过?再说……这一次,我们单干也有难度……” “明白了,”慕容音歪头狡黠一笑,“于是你们就二一添作五,一起干这桩大买卖!” “对对对,”小灰狼和厉鹞都连连点头,厉鹞忍不住拇指一翘,“薛姑娘,你不做水匪真是太可惜了,要不就跟我们一起干得了!” 慕容音笑容一凝,玩归玩,她可从未想过要落草为寇,小灰狼一巴掌又呼在厉鹞脑勺上,“瞎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薛姑娘是大有来头之人,岂能与你这种水匪同流合污?” 慕容音和厉鹞都讪讪低下头去,一个是因为对自己说错话而歉疚,一个是无奈自己正在与这两个水匪同流合污……虽然,同流合污的目的是好的。 慕容音不停劝说自己,我是为了帮阿灰报仇,帮朝廷抓贪官……才入伙的…… 小灰狼又和厉鹞细细商量了一通,都是在确认事先就定好的计划,慕容音托腮在一旁听着,也不去插话,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才将一干计划全部确认完毕。 三人都口干舌燥,腹中空空,慕容音更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厉鹞起身出去了片刻,再回来时,手上便端着个托盘,老远远就闻见饭菜香味。 慕容音眸中晴光一闪,马上抬起头来“方才来时,后院并无别人,他哪里来的饭菜?” 小灰狼捂着嘴呵呵笑了起来“小姑奶奶,方才我们来时,走的是僻巷,进的是后门。这座院子的前屋,其实是座茶楼饭庄,厉鹞的姑母就是这的掌柜。茶楼这种地方,方便三教九流的人来,有什么消息,也数茶楼饭庄传得最快。” 慕容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颇纳罕铁手帮组织之缜密,想不到城中一座生意红火的饭庄,竟是他们手下的消息收集处…… 思及此处,慕容音更是决定将来要在雍京也建下这么个地方,上辈子自己就是吃了消息不灵通的亏,什么事情都比别人晚一步知道,这辈子可不能再那般糊里糊涂…… 窗外萍风簌簌,一席简餐之后,小灰狼和厉鹞便到侧屋中去换衣裳,再回来时,两人都是夜行衣,头上亦是黑布包头,只要脸上再蒙上一块黑巾,好端端的小灰狼,便变成了一个水匪。 慕容音也由厉鹞的姑母引着去换了夜行衣,满头青丝也高高束起,通身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连束发的银冠都换成了黑布条。 再推门进屋时,厉鹞和小灰狼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小灰狼竖起拇指,“薛姑奶奶,你这一身,比我还像水匪!” 慕容音眉目一凝,随即泛出一丝哂笑“你一个正儿八经的水匪还没有我像,丢不丢人!” 小灰狼赶紧闭嘴,又坐到桌前,忙他自己的事。 第八十三章 扬威大计 慕容音凝眸一看,小灰狼面前竟摆着一个寻常女子用的妆台,手中更是托着一盒青黛,在给自己描眉! “你、你……”慕容音这是第一次见大男人画眉,一时竟不能将话说完整,可转念细细一想,这厮左边眉上像被刀劈过一道似的,会安城中谁人不认得,面巾虽能遮住口鼻,却遮不住眉眼,这也怪不得他要描眉…… 小灰狼耸耸肩,又过了半晌,他原本略显散乱的眉才变得浓而黑,好似两道出鞘的利剑。 小灰狼又对镜看了看,转向在一旁准备兵器的厉鹞道“瞧瞧我这眉画的怎么样?” 慕容音一见此景,浅笑连连,曼声吟道“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语声刚落,两个人便齐齐回首看着她“你说谁是夫婿!” 小灰狼更是脸红脖子粗地叫嚣着“我等堂堂大好男儿,岂能有龙阳之好!” 慕容音赶紧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只是随口吟了句诗,二位不必如此紧张~”说话之余,她更是笑得暧昧,大有一副你们继续,千万别管我的模样。 ………… 待到三人准备完毕,时间已近未时,慕容音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梅花筒,又紧紧握住流华刃的刀柄,临近出发,她却免不了有些紧张起来……一看见自己手中的刀,她就会想,今夜出去,会不会有人要流血受伤? 从前虽也用梅花筒暗算过人,可梅花筒射出的不过是银针,人中针倒地后,就和睡着了一样,而且她也马上就转身跑了。 可今夜大家都会带刀,想必免不了要见些血腥场面了…… 此时虽大有机会反悔,可慕容音是极其要强且自负的人,决不肯表露出退缩之意。待到小灰狼和厉鹞拉着她躲上饭庄出城买菜的驴车,她都犹自在遐想中。 驴车摇摇晃晃,慕容音三个人更是挤在车底的夹层中,官府也知道会安城一带水匪闹得厉害,举凡出城进城的车马都查得严格,好不容易混过了检查,驴车又七拐八绕,才停在郁江一处隐蔽的野渡边。 江边荡着一艘乌篷小舟,船上无人,却是铁手帮手下早就准备在这里的,顾晖先跳上船去,慕容音紧接着跟上,最后才是厉鹞。 厉鹞轻轻拨桨,小舟便摇晃着向江心荡去,小灰狼和慕容音都缩在船篷中,此时天色尚未黑,两人都是夜行衣的打扮,若是被人看见了,多半要起疑。就连厉鹞,在去船尾摇桨之前,都披上蓑衣,又戴了斗笠。 四围一片静谧,只有木浆划过水面,掀起涟漪的哗哗声,天边遥遥地挂着一轮月,流光普照,一白无际。 慕容音就抱着流华刃在船篷中蜷坐了半个多时辰,再抬头看向船篷外,厉鹞已将小舟摇到一片芦苇丛内,周围尽是芦苇摩挲的飒飒声,慕容音看向小灰狼,悄声道“这就是大芦苇荡?我们就是要在这里动手?” “嘘!”小灰狼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小些,最好别说话。你别看这里只有一片芦苇,所有的船都藏在里头呢……” 慕容音顺着他的话看去,只见周围出了芦苇外空空荡荡,哪里见得到别的船只,可小灰狼又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假话,慕容音便噤了声,看小灰狼和厉鹞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今晚月亮太亮了……”小灰狼语声中透着担忧,“我们做事,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越好,可今夜……但愿别出什么岔子吧。” 慕容音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她附在小灰狼耳边,悄声提议道“既然没把握,不如不劫了……大伙各自回家去,省得提心吊胆。” 小灰狼缓缓摇头“组织此事实在耗费心力,岂能半途而废?若是此时放弃,我这个瓢把子的声名也就不必要了……” 忽而轻舟方向一转,小灰狼马上拉起黑巾,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如狼目的双眼。慕容音也赶紧拉起黑巾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水眸,窈窕身姿被夜行衣一衬,更显矫健。 小灰狼看着她点点头,倏然长身而起,走到船头,慕容音随着站在他身后,不过只是拨开了面前几丛芦草,眼前一块深藏于芦苇荡中的水域便显露出来。 数十条快船聚集在此,每条船上都站着几名手持钢刀、甚至鱼叉的水匪,个个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和慕容音等人是一样的装扮,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腰间系着一条蓝色布带,这是上游飞云寨的人,与铁手帮的下属就以此来区分。 一名膀大腰圆的壮汉走上前来,隔着船头对小灰狼单膝跪下,抱拳道“狼头,弟兄们都集结好了,先头的已埋伏在边上,随时等您发号施令!” 小灰狼深沉地点点头,又看看天色“现在已是亥时末,都打起精神,对付这帮船队,还是拦头、截尾,打中间!拦头的事情咱们铁手帮做,截尾交给飞云寨的弟兄,中间的红货,大家一起上!” 四周传来一声整齐而低沉的“是”,慕容音暗暗点头,看不出这小灰狼,还真有统帅之才! “每个人都最后回想一遍今夜的计划,一个时辰后,船队经过,就是咱们铁手帮和飞云寨再次扬名立万的时候!”小灰狼叉着腰,双目如电地看着下面一众人手。 “今夜丑末,抢他娘的夏家!”小灰狼将所有事安排妥帖,一声喝,“铁手帮,扬威!” “扬威!扬威!”除了慕容音外,连飞云寨的人马都发出了吼声。 慕容音用一副怪异眼光去看小灰狼,明明我们做的就是见不得人、违法乱纪的事情,被他这么正气凛然的一喊,排场倒像是将军出征一样……作为水匪,好好闷声发大财就行了,还想着扬威? 小灰狼倒是毫不在意。 我们虽是水匪,但抢的是不义之财,乃是正儿八经的盗亦有道!再说你薛大姑奶奶大有来头,现在不是也混成水匪了么?我们铁手帮名扬四海,虽然会时不时招惹上官府麻烦,但江湖上的朋友,谁还敢不长眼来找麻烦! 谁敢! 再说了,铁手帮威名在外,还怕以后做不了大生意,笼络不到高手?真是的…… “最后再说一遍,今夜要干的是大船队,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最好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身后,然后用你手中的刀锋,轻轻爱抚过他们的喉咙……要是发现打不过,就跑!千万别逞英雄!实在不行,就装死,等寻摸到机会,再偷袭!”小灰狼言辞甚是猥琐,却端的是一脸正气,“咱们只求财,可不许去碰船上的娘儿们,哪个不长眼的要是犯了帮里规矩,我就喂他三斤春药,然后丢到马棚里去!” 慕容音心里一阵恶寒,这人简直太奇才了,如此无耻下流的话,他还能说得这般慷慨激昂,不过转念一想,帮中下属良莠不齐,难免有人会动些歪心思,也惟有使出这般手段,才能约束得了那些歪三斜四的人。 小灰狼大手一挥,几十条人影便撑着快船从他和慕容音身边掠了过去,下面飞云寨的头领也对着灰狼点点头,然后与下属对视一眼,近百个人纵身就跳入水中。 他们都是帮里有名的水鬼,能在水里闭气一个多时辰,这回小灰狼叫上他们,就是准备着到时候先从水底凿穿夏家雇来保护银两的护卫船,也就是以飞云寨之长,补铁手帮之短。 今夜,白花花的银两和成功马上就在眼前! 第八十四章 水漫了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小灰狼长久未曾舒展的眉头终于展开,今晚月光太亮,一直都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此时浓云把月亮一遮,真真就成了月黑风高杀人夜! “我们也走!注意江边那些传递消息的渔火!”小灰狼一声令下,厉鹞马上拨转船头,也循着快船离开的方向前去。 看着江岸那些闪烁着的渔火,芦苇荡中众人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以往在江上做事,从来没有出动过这么大的阵仗,连飞云寨的水鬼都用上了。可想而知,这次的目标,到底是多强大?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等目标船队到来…… 厉鹞划着轻舟,像一阵清风般吹出去,大战将临,小灰狼却刻意放松了心情,一把拉下面罩,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憋死我了……薛大小姐,怕不怕?” 慕容音拨浪鼓般摇摇头,“我也经历过不少惊险瞬间,哪能说怕就怕?” “你厉害!经过这件事,我是越来越服你了。”小灰狼大力拍拍慕容音的肩膀,她差些就被拍坐在地上。 “服我什么?”慕容音斜睇顾晖。 “你想啊,普通女子,别说抱着刀出来干这一票,就是听听这种事,魂也就吓掉了……可你呢?你要是个男人,我肯定拉着你拜把子!” “那就拜嘛!”慕容音一听,顿时逸兴遄飞,在她看来,闯荡江湖中,撮土为香、歃血为盟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虽然她没胆子去歃血,但与小灰狼拜个把子也是很好的…… “真的啊?”小灰狼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当真就说出个姑奶奶好兄弟来。 慕容音转过身很是郁闷地看他“莫非你只是随口说笑?” “我……当然不是!” 见自己的信誉受到怀疑,小灰狼马上就跪在船头上,拉着慕容音一同跪下,又将厉鹞扯到自己身边跪好,义正言辞道“我小灰狼今日当着郁江上众神灵的面,和薛……薛大姑娘!还有我兄弟臭鹞子结为兄弟!鄙人不才,甘做大哥!”因是在准备抢劫的时候,小灰狼不敢将几人的真名说出来,只以绰号代替。 厉鹞马上接口“鄙人愿做二哥!” 两人说完,一起目光灼灼地看着慕容音,同时道“三弟!” “啊?”慕容音大感不公,明明这是她的提议,本想抢个大哥来做做,谁知大哥没做成,连厉鹞都凭空来插一脚,她只能屈居最末…… 根本不等慕容音有所反应,小灰狼和厉鹞便率先磕了头,又按着她磕了个重重的响头,三人渐次起身,慕容音揉着酸痛的脑门,心中极为憋屈,可再看向那两人,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又十分警觉地隐匿在芦苇丛中蹲点。 黑夜中的云似乎又压低了几分,突然间江对岸的渔火一连闪了五下,三长两短! “来了!”小灰狼低喝一声,芦苇荡中发出短促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在做最后调整,只能信号一出,马上出手,一出手,必是全力! 透过眼前稀稀疏疏的芦苇杆,慕容音看到,远处,十几艘大乌篷船排成一字长龙,不断地往芦苇荡中的水域行来,当先的几艘船上,还飘飘忽忽挂着几盏灯笼,只有两三个人在船舷上巡视着,而被拱卫在中间的船,连巡视的人都免了。 芦苇荡中安安静静,所有人都潜伏在暗处,没有帮中专门的信号,谁都不会动手,这就是铁手帮的规矩! 当先的那艘船越来越近了,小灰狼不住估计着距离,打头的船,一般都是雇主请来押送货物的,不会有什么油水,但要想将整支船队一举拿下,就不能放着这些镖船不管。 “准备了……” 小灰狼嘴唇微动,厉鹞马上掏出响箭,箭头对准天。 “三……”小灰狼细不可闻地吩咐着。 “二……” 小灰狼深吸一口气,准备下达最后一声总攻的命令,慕容音却突然揪住他的袖口,“等等!” “嗯?”小灰狼顿时回过身来,一脸质疑。 “先等等,”慕容音一脸严肃,“你看当先的那条船,它挂的不是镖旗,像是五城兵马司的灯笼!” “什么?”小灰狼伸出手指使劲揉眼,凝目向船头看去。 “就是五城兵马司!”慕容音极为肯定,“阿灰……不能抢。” 小灰狼的心慢慢沉到底,他们两大水帮,前前后后谋划了半个多月,事到临头,却发现这船队竟是官府在押送,一旦抢了官府押送的银两,那就等同于造反……可昨日厉鹞手下传回的消息,分明还说这是福威镖局在保。 “不,不可能,”小灰狼微张着唇摇头,“夏其章没有这样的本事,你看中间那几条船,吃水很深,一定就是我们要等的船队。厉鹞,准备!” “不能!”慕容音是真的着急了,“你若抢了,势必要引发官府到处围剿,到时候钱到不了手,仇不能报,还要搭上全家性命,倒叫狗屁夏家看好戏!” 小灰狼也开始犹疑,现在所有人都绷在一根弦上,到底是抢还是不抢,全凭他一句话。 周围已有几个舵主等不及了,慢慢靠拢过来。 “狼头,快下令吧,再不下令就晚了!” “狼头!” 小灰狼犹在拿捏不定中,慕容音锐利地看着他“阿灰,退吧,这次不能抢!” “哪来的小娘儿们这么对我们狼头说话!”一个壮硕的手下见状,马上对慕容音怒目而视。 “你们懂个屁!”小灰狼吼了大汉一声,舔舔嘴唇,“先退回去,我再想想!” “狼头!” “退回去!” 看来这厮是准备撤退了……慕容音刚刚舒出一口气,相去不远的船队行来处突然升起一支响箭,紧接着就是四面八方响起的喊杀声! “谁放的箭!”小灰狼倏然起身,厉鹞瞪大眼看向响箭腾起的方向,“是飞云寨的人,他们是等不及了!” 轻舟从四面八方向船队包围过去,队尾的水底也传来一阵“铎铎”的响声,是飞云寨的水鬼! 铁手帮的快船刚刚接近船弦,大船上突然出现一排铁甲兵!每个人都满引长弓,远远听指挥官一声令下,十几艘船万箭齐发!带着火光的利箭向铁手帮的属下射去,当先的几个人马上就被射成了刺猬! 早在船舷上出现官兵的时候,前面打头的人便发觉事情不对。 “水漫了!扯呼!”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大叫,铁手帮和飞云寨的人马顿时乱做一团,任何江湖势力,在官府有条不紊的组织面前,都只是螳臂当车。 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 接着水面马上就被鲜血染红,飞云寨的水鬼们潜在水下,对水面上发生的变故更是后知后觉,待重箭强弩穿过水面钉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早已为时太晚! 火光映红了半面天,带火的利箭射入芦苇丛中,初秋已经半干的芦苇顺势燃起熊熊烈火,小灰狼痛心疾首地看着眼前的颓势,心一狠,咬牙对厉鹞和慕容音道“你们撤!厉鹞,你带着薛老弟走!我去组织剩下的弟兄们一起走!” 说着折下根苇管含在口中,纵身就跳入水里。 “阿灰!” “狼头!” 第八十五章 水匪翻船 慕容音狠狠跺足,怒睁双眼看向厉鹞“让你们撤你们不撤吧!看看!要翻水水了!你们狼头要变死猪头了!” “我!”厉鹞紧紧捏捏拳,大喝一声,“铁手帮飞云寨属下!尽数撤退!逃离火海!” 还未有动作的帮众听到第一声号令,便争先恐后向江边涌去,生怕走晚了被身后的烈火追上。收藏本站 厉鹞又连喊数声,直到烈焰几乎快要烧上他的衣摆,才一步纵到船尾,飞一般向驶船江岸退去。 “别上岸!”慕容音犹自在愤怒中,若不是小灰狼和厉鹞迁延了那一时半刻,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啊?”厉鹞不解。 “现下看来,夏其章串通官府押送,肯定是有预谋的。你说你昨夜在封州,看到押运货物的是镖局是吗?” 厉鹞面色沉重地点头,慕容音冷哼一声“什么镖局!肯定是昨夜过了封州后,押送的船就换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说不定连这一队船队,都是为你们准备的!想不到这个夏其章还能有这种本事,竟能请得动五城兵马司!” 厉鹞一颗心顿时悬到极点,慕容音又径自分析下去“郁江上的船队老是在封州到会安一带遭劫,傻子都想得出这当中有蹊跷!夏其章身为封州刺史,想要剿匪理所应当!所以他就请五城兵马司出马,先放出消息要运货,就等着你们上钩!” 厉鹞觉得她说的对极了,心中更是不住懊悔,要是早些听了这位姑奶奶的话,我们怎么会遭到这样大的损失,狼头现在生死不明,底下兄弟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那……我们为何不能上岸?” “你傻啊!”慕容音对他大吼一声,“既是剿匪,怎么可能只有水上一路!说不定岸上早已埋伏着数百强弓手,上去一个杀一个!哼……你们那些退了的兄弟,就自求多福吧!” 厉鹞此刻感到事情更加严重,便一狠心,折下两根粗些的苇管,又从芦苇丛中拖来两根浮木,递了一根苇管给慕容音“把这个含在嘴里换气,抓着浮木的下端,千万别露头。运气好的话,天亮前,我们能漂回风陵野渡。” 慕容音冷着脸点点头,将流华刃塞到腰带中,又紧了紧怀里的梅花筒,深深吸了口气,学着厉鹞的样子,将头闷入水中。 ………… 江心那边,小灰狼钻入水底后,便一直往船队的队尾而去,那里是最先开始强攻的地方,也是遇到袭击最严重的地方,不仅飞云寨的水鬼聚集此处,就连铁手帮,也有不少人埋伏在此。 小灰狼一面划水,一面不停看见往岸边撤退的帮众,他此时仍蒙着面,就是呼吸的那根苇管,也不过是穿透了面巾再含在口中。 小灰狼也感觉到此次行动的不同,和慕容音想的一样,他也觉得是官府有意设计郁江上的水匪,于是每见到一批撤退的帮众,都告诉他们不要仓促上岸,最好能漂回下游几个隐秘的野渡。 吩咐完这些,他又向着江面中心去,越靠近水域中间,浮尸就越多,大多数浮尸腰间都束着一条深蓝布带,小灰狼看了大为放心,所幸折损的多是飞云寨的人手,这帮亡命徒,也该吃些教训!要是我们铁手帮遭了这样损失,回去叔父非得扒了我的皮! 四下又游了一圈,小灰狼再也没见着几个活口,便思索着后退。 可方才一场大火,已将芦苇荡基本烧了个干净,他此时也再无力气潜入水下,天已蒙蒙亮,官府的船只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小灰狼脱身不得,只能趴在一块被打碎的舟板上装死,他在行动前说的“打不过,就装死。”最后竟是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 半个多时辰过去,慕容音和厉鹞一直闷头在水下漂着,两人都憋得十分难受,前两天郁江上下了大雨,江水格外浑浊,虽免于被人发现,却搞得两人胸中都十分滞涩,仿佛沉陷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尤其是慕容音,身子本就羸弱,还浸在初秋的江水中,几番坚持不下去,都牢牢抓住浮木,才能觅得一丝生机。 天光开始微微暗淡,慕容音悄悄露出一半头,发现天已亮了,江面上雾霭弥漫,慕容音狠狠吸了几口气,顿觉胸中一片清爽,四面回顾,厉鹞仍旧沉在浮木下,慕容音不敢多在江面上露头,深吸了一口气,再度闷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音觉得水渐渐清澈起来,江底的水草和游鱼开始依稀可辨,忽觉浮木被人抓住,慕容音心中一颤,已连浮木带人被拖到江边。 厉鹞揪着她的衣衫将她一把提起,半个晚上都闷在水底,他现在看起来比鬼也差不了多少。 “到了,风陵野渡……” 慕容音一把推开浮木,比起厉鹞,她看起来虽然清整些,实则早已浑身无力,两人蹚着浅水鬼鬼祟祟上岸,厉鹞担忧官府也会在此布下捕快,迟疑再三,还是带着慕容音钻入滩边的芦苇丛中。 “怎么又钻这里面!”慕容音上气不接下气,经过这一夜,她看见江水便会瑟瑟发抖,更何况是让她几番遇险的芦苇荡! “小心岸上有人!”厉鹞拣了块干燥些的地方坐下,慕容音仍拄膝站着。 “你怎么不坐?” 厉鹞本是好心一问,却换来慕容音一眼恼怒之色“你说呢!” 厉鹞这才发现,这个地方太窄,唯一一个能坐人的地方已经被自己占据了,慌忙站起身来“姑奶奶……你坐,你坐。” 慕容音毫不客气地坐下,一阵凉风吹来,的衣裳更是贴在肌肤上,慕容音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再看厉鹞,也是冷得浑身发抖。 慕容音长叹了一声,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不知阿灰现在在哪……要是被官府捉了该怎么办?” “不会!”厉鹞说得极为干脆,只是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没底,铁手帮成立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遭到这种打击,不仅一个子都没抢到,少帮主还下落不明,损失也暂不知道。 厉鹞越想越气,便道“我去探探路,看看有没有人来接应,你等着,别乱跑。” “知道了。” 厉鹞刚刚离开,慕容音便将流华刃和梅花筒放到一边,脱下外衣,想将的外衫拧干,慕容音一边拧,一面不住地生气,恼恨小灰狼和厉鹞为何不肯早些听她的话,心中越狠,手上动作也越粗鲁,好像衣衫已经变成厉鹞和小灰狼,由得她捏扁搓圆。 未几时,厉鹞便踩着被风吹倒的芦苇回来了,一脸兴奋地看向慕容音“岸上没人,走!” “没人你高兴什么!”慕容音笃悠悠穿好外衫,不疾不徐起身,自从小灰狼和厉鹞没听她的话,使得铁手帮惨遭损失后,这位薛姑奶奶便像吃了闷雷般,不论厉鹞说什么,她都狠狠顶回去。 “我……”厉鹞纳闷地摸摸头,“怎么了这是?” 慕容音却不理他,冷哼一声后,当先往岸边行去。厉鹞是个不太细腻的人,丝毫没察觉到这位姑奶奶现在正生着闷气,屁颠屁颠便跟在了她身后。 “现在去哪!” 又是一声没好气的话从前面传来,厉鹞马上回答“去最近的小林子村,村里有我们的人,先换衣服,然后进城联络剩下的兄弟,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狼头!” “哼!”厉鹞一提小灰狼,慕容音马上又想到封州刺史夏其章,这人本事好大,剿几个水匪,竟让五城兵马司来保他自家的船! “真是肆无忌惮!”慕容音再也忍不住,狠狠骂道。 “蒸什么鸡蛋?”厉鹞在河里泡了一宿,又饿了一夜,耳朵有些听不清。 “饭桶!除了吃还知道什么!”慕容音怒目而视,自己的肚子却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同样是筋疲力尽的一夜,她比厉鹞更饿更累。 第八十六章 二叔 两人鬼鬼祟祟地顺着乡间小道溜至一座静谧的小村庄前,厉鹞又先行探了段路,才又偷偷摸摸地带着慕容音继续前行。 其时曙色苍茫,四周稀稀疏疏地传来几声蝉鸣,村里已经开始忙碌的人尚少,慕容音和厉鹞虽穿着惹眼的湿夜行衣,却也没遇到人。 厉鹞轻车熟路地找到铁手帮在小林子村的窝点,两人并未敲门,而是翻矮墙而入,慕容音一面爬墙,一面感慨自己重生以来简直就是和翻墙结缘,不管走到哪里,都免不了要翻墙,各种高墙矮墙、土墙砖墙……她睿小王爷都翻了个遍。 小院中看起来空无一人,厉鹞轻轻拉开柴门,门里银光一闪,一把菜刀便扔了出来,厉鹞急忙闪身,才躲过这一劫。 “是我是我!二叔,是我!”厉鹞高举双手,口中连连呼喊。 慕容音看得懵了,他们铁手帮自己的窝点,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乌龙呢? 柴门内,一个老汉背负着双手稳步行出,看着落汤鸡一般的厉鹞,用鼻孔哼了声“是你小子啊?昨晚出去挂彩了?咱们胜了还是对面胜了?” 厉鹞讪讪地低下头“咱们……剩了……” 二叔面上大放喜色,厉鹞才艰难地道“咱们……剩了没几个了。” “什么!?” 二叔的喊声惊起四周的林鸟,厉鹞赶忙示意他噤声,才赶紧将事情竹筒倒豆般说出“昨晚本来好好的,发现情况不对,都准备撤了,谁知飞云寨那帮饭桶,不听指挥,瞎放响箭!害得咱们的弟兄上去送了性命,老灰也找不着了。只有我和薛老弟逃了出来,其他人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这回,咱们是和五城兵马司结下梁子了!” 这位二叔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厉鹞说得这般严重,他脸色都还基本平和,一听小灰狼下落不明,一把就揪住厉鹞的领口“少帮主找不着了!要你们几个干什么吃的?你不是负责踩盘子么,怎么连对面深浅都摸不出来?我他妈以前怎么教你的?出去踩盘子,不能看一眼就走……” “我……我……”厉鹞委屈地辩解不出话,慕容音在一旁看了,心中直翻白眼,感叹这二叔就是个马后炮,不急着让人去找小灰狼,反倒揪住厉鹞的错处说个没完。 二叔犹在喋喋不休,慕容音实在看不过,上前一步,截口道“行了!这位二叔,事情都已经办砸了,你骂他有什么用?赶紧让我们换衣裳进城,找着阿灰才是正经事!” 二叔先前没注意到慕容音,此时她自己跳出来说这番话,倒堵得二叔没法子反驳。 “你,你这女子是谁?” “我是阿灰的拜把子兄弟!现在帮里阿灰不在,老头子也联系不着,这位二叔你就该听我和厉鹞的!” 二叔被吼得一愣,他在铁手帮虽不算位高权重,却也是老前辈,还没有哪个小辈敢这样对他说话的。 慕容音见他怔住,赶紧趁胜追击“我虽不是你们铁手帮的人,但你们帮主都要听我的话!还有昨晚,若不是阿灰迁延没及时听我的,何至于蒙受这般损失,你这二叔若是不糊涂,就赶紧送我们进城!” 二叔眉头渐渐深琐,又看慕容音谈吐不凡,神色一敛,肃穆道“姑娘是什么来头?” 慕容音心中更是急躁,语气也十分不友好“我叫薛盈歌,那天云锦盛会上花一万两银子,打夏家脸的人就是我!” “原来是姑娘……”二叔竟朝着慕容音拘了一礼,“能得姑娘相助,是铁手帮之幸!快进屋,换过衣服,老汉送你们进城!” 厉鹞还在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位姑奶奶三言两语,竟能将一向固执难说话的二叔搞定,他真是服了。 两人都是风驰电掣般换好衣服,再在院中碰面时,厉鹞已装扮成个农家的小伙子,慕容音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清秀村姑,只是那通身气质是如何掩盖也掩不住的。 二叔赶来一架驴车,将车板一抽,夹层便露了出来。 “昨晚出了事,今日城门肯定查的严,你们钻进去,我还说是给你姑母的客栈送菜。” 慕容音先往车中一钻,抱膝坐下,才发现这驴车就是昨日接他们出城的那一架,现在小灰狼不在,逼仄的空间只有她和厉鹞两人,倒也不挤。 厉鹞也上车后,二叔把车板一盖,又抱了好些菜蔬堆在上面,伪装得丝毫看不出,才赶着毛驴晃晃悠悠往会安城去。 夹层内,慕容音和厉鹞抓紧时间赶紧休息,一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向厉鹞问问题。 “他是你二叔?” “不是,”厉鹞懒睁着双眼,“他是老灰叔父的拜把子兄弟,帮里的小辈,都可以叫他二叔。这些年,老帮主在城内,二叔便在城外,两人互为犄角。” “哦……”慕容音此刻心寸缭乱,时而担忧小灰狼的安危,时而又害怕自己和厉鹞被官府抓到。“你觉得阿灰此刻会在何处?若是你们帮里有人落入官府手中,会不会供出阿灰的身份?” 厉鹞凝着眉想了想,又仔细回忆起昨夜的细节,缓缓摇首道“不会,老灰和老帮主的身份在帮里是个谜,除了我、二叔和少数两个舵主外,没人见过老灰的真面目。而那两个舵主,昨夜都没有在船队尾巴那,不会落入官府手中。” “那要是有万一呢?”慕容音最不相信这种预言,在她看来,任何事在亲眼目睹之前,都不足为信,何况是关乎小灰狼生死的大事。 “万一也不会!”厉鹞还是斩钉截铁。 慕容音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仇呗,铁手帮的弟兄,谁不是受了安南侯夏其章的欺压?铁手帮开山立柜,说白了就是为找夏其章报仇。”厉鹞摊手苦笑,“那两人为什么能做舵主,还不是因为和夏家有血海深仇,即使被逮了,他们怎么可能供出老灰和老帮主?你宽了心吧。” 慕容音总算是松了口气,仇恨是最不容易忘却的事情,有的人遭逢大变后还能活着,就是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撑,若是有朝一日报了仇,这种人也就没了活着的信念,若不是活的浑浑噩噩,就是会自己了结性命。 ………… 小林子村离会安城不远,越靠近城门,驴车走的就越慢,可想而知,是城门对往来商旅行人盘查的十分严格。 慕容音暗暗心慌,此刻周围人多,她也不敢再随意说话,看向厉鹞,那厮还靠在车板上闭目养神,哈喇子都流到嘴角,若不是慕容音伸手拧了他一把,这厮当即就要打起呼噜。 一见慕容音满脸焦灼,厉鹞当即明白,这位姑奶奶是害怕了,便端出一副“二叔在手,城门进得”的做派,像二叔这种铁手帮的人精,岂能不知要与城门卫队搞好关系? 进城时,别的人都是查了身份文牒还不够,轮到二叔,他笑容可掬地打点了几钱碎银子,官兵也敛了身上的丘八之气,笑着放他进城,于是乎,二叔就大剌剌地拉着驴车,带着驴车上的两个匪首进了城门! 不仅是慕容音,连厉鹞都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轻易就蒙混过去! 第八十七章 三巨头汇合 一直进了城门好长一段,慕容音才轻拍胸脯,作出一副轻松状,道“我还以为……那些官兵会用刀往车里刺呢……” 厉鹞对此轻笑而望“平时戏文看多了吧?这些官军呐,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收藏本站纵使抓了咱们能升官发财,但他们也怕我们用暗青子杀人嘛。世上大多数人,还是怕事的。” “暗青子?”慕容音心知这又是黑话,一皱眉道,“你以后说话能不能说人话?别老是说黑话!”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等回头见了老灰,你也让他改。”厉鹞是真怕了这位姑奶奶,生怕一不注意说错话,她又翻个白眼。 三言两语间,二叔已赶着驴车进了厉鹞姑母客栈的后院,厉鹞当先跳下,又将慕容音扶下驴车,她忍不住先脱了这一身村姑装扮,换回自己昨日的那套衣裙,再看厉鹞,也换了一身墨色锦袍,却还是一身痞气。 只见他大手一挥,前厅马上跑来一个小厮,朝着厉鹞点头哈腰道“少掌柜,您吩咐?” 这个小厮也是铁手帮下属,平时城里要联系帮众,都由他去完成。 厉鹞沉着吩咐“昨晚我们翻水水了,你去看看城里城外,还有多少弟兄能联系上,然后把两个舵主都叫到四海楼来。” 小厮马上转身去做,慕容音在一旁捂嘴笑道“四海楼,好大气的名字。”她见前厅只是几间平房,万万未曾想到会叫这样一个名字。 厉鹞倒是难得看穿一次她的想法,笑应“不叫四海楼,难道叫四海小平房?” 慕容音扑哧一笑,但想到昨日在此处小灰狼还执笔画眉,此刻再回来,他却不知所踪,心里既是担忧,又是难过。 “唉……”慕容音面带愁容地叹息了一声,“阿灰该不会有事吧?要是他回不来,我们怎么向老头子交代?要是薛简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帮我想出法子来……” “什么哥哥?”厉鹞听话向来只听一半,“你还有亲哥哥?” “薛简怎么能是我亲哥哥!”慕容音说到一半,忽想起自己现在乃是叫薛盈歌,正想改口,又觉得说薛简是她的亲哥哥太过别扭,便轻哼一声,“薛哥哥可不是旁人……” 厉鹞见她这副嘴脸,多少也明白几分“是你……男人?” “我……”慕容音双颊顿时像染了明霞一般,“哼~” 厉鹞还想揶揄,后院的门却突然被敲得震响,两人都是一惊,能把门敲成这样的,不是土匪,就是山贼! 可厉鹞本就是郁江一带有名的水匪,水鹞子的名头不是白喊的……但再厉害的贼,也不能不怕兵,厉鹞和慕容音对视一眼,均感到对方眼中的怀疑。 “莫非是官府的人?”慕容音嘴唇微动。 厉鹞也做如是想,昨夜折损的人手实在太多了,被官府抓了几个也不足为奇,若是其中有知道四海楼乃是铁手帮秘密据点的人屈打成招,倒也是有可能。 慕容音将厉鹞往房里推了推,小声道“我去开门……你往房里躲,若真是官府的人……你就跑吧。” “那你呢?”厉鹞十分哭笑不得,“你现在也是铁手帮的人,覆巢之下无完卵,要真是官府来拿人,你也别想往外摘。” “哎呀话多!”慕容音有些不耐烦了,“放心,要真是官府,他们不会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毕竟我是个女子嘛。” 慕容音整整衣襟,挺直身姿走向后门,她已经准备好,若当真是官府的人,就亮出睿王府的身份,大不了回到雍京去,至于赐婚不赐婚的,以后再说吧!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还在响,慕容音哆嗦着手腕将门拉开,差些就被冲进门来的一匹马撞倒在地。 “阿灰!” 听到慕容音的叫声,厉鹞也一个箭步从房里冲了出来“狼头!” 马背上的锦袍男子,竟然是小灰狼! 小灰狼见厉鹞挥舞着双手活灵活现地在他马前跳,忍不住吼道“跳你奶奶!快扶老子下来!” “啊?”厉鹞丝毫没看出小灰狼有何不妥,仍在观望,慕容音倒是看出小灰狼面色苍白,嘴唇更是发灰,赶紧就上前扶住,厉鹞反应又慢了一拍,两个人花了好大工夫,才将小灰狼从马背上半拖半抱地弄下来。 “怎么了阿灰?”慕容音看他出了一头冷汗,“是不是腿伤着了?” 小灰狼咬着牙点点头“还是薛老弟有眼光……” 慕容音脸一红“叫我薛盈歌。你这腿……怎么伤的?” 厉鹞也十分好奇,外带十分紧张,小灰狼痛苦地摆摆手,向两人说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昨夜我和你们分开后,就去了船尾弟兄多的地方,谁知道去晚了,河上到处都漂着飞云寨弟兄们的尸体……” 小灰狼这表情甚是叹惋,慕容音和厉鹞轻叹一声,心中却都齐齐松了口气,还好,死的并不是铁手帮属下。 “我一看全都是死人,就想回来找你们,谁知晚了,周围到处都是官府的人。官兵衙役把小舟从大船上放下来,一个一个地翻那些尸体,我看跑不了了,就趴在一块木板上装死。嘿!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摸黑往我腿上射了一箭,扎我大腿上了!疼死了,我都没敢动啊……” “然后呢?”慕容音和厉鹞听得紧张,都睁大眼追问。 “后来趁他们不注意,我就往水底扎,所以后来官府收人头的时候,我就躲过去了。我又从水底悄悄潜到岸边,最后看那边没有火光了,才找了根木头漂回风陵野渡……” “风陵野渡!?”慕容音忍不住惊呼,“我和厉鹞也是在风陵野渡上岸的,怎么没见到你?” “我晚你们好几个时辰,你们当然见不到我,”小灰狼抹了把汗,“后来我瘸着腿去到二叔家,可是家里没人,我只好自己找了这件衣裳换上,又随意包扎了一下,给他留了个条,才骑着马赶回来……” 第八十八章 来探虚实的人 小灰狼不知道,二叔家没人,乃是因为他正赶着驴车送慕容音和厉鹞进城,他若是知道,恐怕又要跳起来,所以慕容音和厉鹞都很默契地没提。 “二叔家怎么会有你的衣服?”这回想不通的是厉鹞,他和小灰狼身材相像,既然二叔家有适合的锦袍,凭什么只给他一件粗布衣裳? “我以前故意留的!鄙人好歹是晖公子,怎么能穿着粗布衣裳进城!当然要光鲜些!要不然让守城门的官兵看见了,肯定要怀疑!”小灰狼一向了解厉鹞,知道这货关注点向来奇怪。 “哦……” 三人你看看我,又我看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昨夜遭逢变故,想不到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死的大多是飞云寨的人,而小灰狼也平安归来。至于铁手帮的弟兄,大多上岸后就化整为零,各自偷偷潜回家去,昨夜慕容音和小灰狼本都担心岸上有官府的伏兵,后来也证明,两人完全是多心了。 夏其章才没有这样的闲心,五城兵马司也没有这样的打算……飞云寨的那些水匪授首,已经足够他们邀功请赏…… 小灰狼大半个身子都坠在厉鹞身上,三两句把话说完,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便嘶声道“臭鹞子赶紧扶我回屋上药,我觉得血又渗出来了……” 小灰狼拐的拐的地进了屋,慕容音自知不该进去看,便在院中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房门才刚刚关上,就听见里头厉鹞一声大叫“卧槽!狼头你这哪是伤在大腿上,分明是屁……” “嘘!!!” 慕容音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可能是小灰狼的巴掌与厉鹞脑袋接触的声音,然后喝骂又从屋中传来“小点声!你要再喊大点,整个会安城都该听见了!要是春雪知道了,我还混什么混!” “春雪迟早都要知道的嘛……”厉鹞贱兮兮的笑声又穿透门板,“回头进了洞房,难道你还穿得住裤子?嘿嘿嘿……” 接着就是一通叽里咕噜的怪话,慕容音听得尴尬至极,拣了块石头狠狠砸向门板,屋里才又安静下来。 ……………………………… 当晚,厉鹞趁着街上没人,回顾宅叫来马车,将屁股受伤的小灰狼送回家,慕容音看着一脸怨念的顾晖,发自真心地替他感到痛。 “唉……”小灰狼愁眉苦脸,左一声、右一声地叹息着,“我这伤……要是留疤了,该怎么办才好啊……” 他一直趴在个软垫上,臀部高高翘起,慕容音是一刻都不想和他多呆,要不是他太过可怜,她早就远远走开了。 “让你不听我的话吧,回头屁股上留下老大个箭疤,春雪嫌弃死你!” 小灰狼脸色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一般难看,皱着眉哀求道“小姑奶奶,你就别再说风凉话了……那天是我错了,我都受了伤了,你就行行好嘴下留情,成吗?” “好,不说就不说……”慕容音看他疼得满头冒汗的样子,也想起自己数月前曾被爹爹罚了板子,十分感同身受,心道上次我被打了屁股,都趴着养了小半月,你这回屁股上中了一箭,不休养个把月……想来是没法起身的了。 慕容音想到过去的这些事情,不由摇头轻笑,与小灰狼唉声叹气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门扉被人轻轻叩响,小灰狼忙支起半个身子,恢复成纨绔二世祖模样,懒散扬声道“什么事?在外面回话。” 一个娇滴滴的软软声音隔着门传来“少爷,封州刺史家的夏小姐和夏公子来了,说是找您出去游湖,此刻在正厅等着,您是见还是不见?” 慕容音和小灰狼心底都是一紧,从前夏青湖和夏川涌从不到顾宅来,今天,在小灰狼受了见不得人的伤的时候,竟然来了,他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奶奶的……我敢不见么!”小灰狼龇牙咧嘴地低声骂了句,又扬声回应门外,“见见见!你让两位等着,我换身衣服!” 婢女的脚步声去远了,慕容音才沉着脸,闷闷道“夏家两个废物现在来,多半是为了探我的底细,你这个样子……怎么见?” “你以为我想见?可那两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小灰狼已使劲撑着起身,换了件衣香熏的十分浓重的外衫,又摸过书案上的一盒胭脂,将嘴唇抹的红红润润,看起来气色十分好,才深吸口气,缓缓步出房门。 “你不疼么?”慕容音小心搀着他,她也想去听听,夏氏姐弟到底想做些什么。 “疼啊……”小灰狼尽可能走的自然些,“可疼有什么办法,一会儿坐下去才叫疼呢。我要和我的娇臀说再见了……” 慕容音嫌恶地推开他“你这人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害不害臊!” 小灰狼龙行虎步地走向前厅,只是每走一步,屁股上的箭伤都扯着痛,小灰狼来到前厅时,夏青湖和夏川涌正翘着二郎腿喝着茶,小灰狼心中一阵嫌恶,却还是堆出满脸谄媚的笑容。 小灰狼大袖飘飘,刚刚跨过门槛,一股浓重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夏青湖皱了皱鼻子,她十分反感男人身上有这种香气。 “哎呀呀,夏小姐、夏公子,久违久违……”小灰狼朝着两个人连连拱手,“顾某不知二位来访,准备不周,望两位宽恕则个!” 小灰狼说这话时,慕容音正好从侧门钻到屏风后,无声无息地坐下,准备听这狼与夏氏姐弟如何应对。 夏青湖放下茶盏,嫣然笑道“晖公子不必客套,莫说是你见了我和川弟,就是你叔父见了我爹,也是不用如此客套的,咱们两家谁跟谁啊?” 小灰狼还没说话,那边夏川涌就忙不迭地捧他姐姐的话,“阿姊说的对!顾晖哥哥你可不用客套,眼看今日风光甚好,莫不如湖上一游?” 小灰狼表面上还乐呵呵地笑着,心里却已将此二人骂了几十遍,“呵呵呵呵……游湖甚好,不过二位怎么突然有这雅兴?” 第八十九章 得罪死 夏青湖翻个白眼,夏川涌也不冷不热地笑着。 当日在酒楼里又见慕容音,两人被她故弄玄虚吓唬了一番,回家一想后,觉得心里十分没有底,便想来再摸摸这个“姓薛的”到底是什么底细。 若是惹不起的,那就想办法搞好关系;要是打肿脸充胖子的,那好办,夏青湖有的是办法将她捏扁搓圆! “倒也不是我姐弟二人有雅兴,只是想问问……那位薛姑娘可还住在府上?” 小灰狼眼珠一动,心念电转,笑容顿时变得有些牵强“说来惭愧啊……那位薛姑娘虽暂时借住在我家里,却整天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昨日一早我去她院中拜访,还吃了闭门羹。可顾某也不敢得罪她,谁让人家来头大呢?” 慕容音在屏风后听得乐坏了,论起捉弄人,她也最是有一套,只可惜小灰狼将她说成个大有来头的神秘女子,她也不得不端着些架子。 那边夏青湖一听,顿时又觉得那个“姓薛的”深不可测,一敛神色道“敢问晖公子,那位薛姑娘是雍京人氏?” “这……”小灰狼故作为难状,思忖再三,才道“既然夏小姐也问了,那我也不妨冒着开罪她的风险,那位薛姑娘,确实是雍京人氏。只是……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小灰狼的确说的是实话,他本想自己编得更神乎其神些,可是他久居江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编才能让夏青湖信,只能一句话将夏青湖的话头堵死。 夏青湖和她弟弟对视一眼,两人皆暗暗鄙夷,“什么不知道,分明是你不敢说!不过看来这个姓薛的,来头还真不小啊……” 夏川涌又朝着小灰狼一拱手“顾兄,既然那位薛姑娘住在你家中,怎的今日不见?” 小灰狼作出一副惭愧至极的表情,仿佛没请到那位薛姑娘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无奈摆手道“实不相瞒,薛姑娘只是将我这里当作下榻之处,整个顾宅……都是她的仆人呐……” “连顾兄和令叔父也不例外!?” 小灰狼苦着脸点点头,夏青湖顿时暗自心惊雍京人氏,姓薛……她隐隐感觉到,这个女子恐怕是她爹封州刺史都开罪不起的人,更是打定主意,回去后,要马上给封州家中去函,让夏其章托人在雍京问一问,所谓薛盈歌,到底是什么来头! “啊……”夏青湖眼珠一转,竟向小灰狼行了个拱手礼,“那劳烦顾兄转告薛姑娘一声,当日云锦盛会上,是夏某逞一时嘴快,若有机会,还望能与薛姑娘一同出游呐。” 小灰狼也竭力堆出假笑“那是,那是……大家能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哈哈哈……” 三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闲话,夏氏姐弟也不好再赖在顾宅不走,想了个托词便告辞了,临走前,小灰狼再三挽留他们吃饭,慕容音在后面听着,觉得这厮不去鸿胪寺招待外国使臣真是可惜。 “这两个蠢货……”慕容音从屏风后盈盈步出,“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姑奶奶何出此言?” 慕容音抿嘴一笑“我若是夏青湖,既然早已得罪了我,而且是得罪的毫无余地,就不会想着再来修好,阿灰……若换了你,你会接受夏青湖的示好么?” “当然不会!” “是啊,”慕容音淡然而笑,“既然迟早都要撕破脸皮,她不妨再狠狠得罪我一下,至少在会安城中,她能给我添不少堵……” “有道理……”小灰狼细细咀嚼着这句话,“既然是注定的对头,修好是绝对无用的,还不如将他一次踩死!要不然最后吃亏的岂不是我!?” “阿灰聪明……”慕容音惬意地喝了口茶,却看小灰狼面色越来越惨白。 此时夏氏姐弟已经走远,小灰狼才敢完全放松心神,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方才陪坐了半天,他一直都隐忍着屁股上的伤痛,两人一走,他马上就龇牙咧嘴地叫喊起来。 “盈歌!盈歌!快来扶我!”慕容音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小灰狼扶着她的肩膀缓缓站起,刚刚起身,慕容音便看见楠木椅子上好大一滩血迹。 “哇……阿灰,你、你这又流血了。”慕容音一看这血,顿时想到她第一次来葵水的场景,只觉得小灰狼比寻常女子更为厉害! “我闻见了!”小灰狼的身子疼得簌簌发抖,虽然明知这样发抖,实非江湖儿郎行径,可是实在疼的受不了,身子自己要抖,他也勉强不来,只能颤声道“快……快扶我回房,让厉鹞来给我上药……” “好,好!”慕容音见他疼得厉害,也不再说些俏皮话,只任他将身子坠在自己身上,两人一路专拣人少的路走,宅中下人虽大多都是铁手帮下属,但也还是要防着有人出去不小心说漏嘴,要是让官府知道顾宅里有受了箭伤的人,那小灰狼可就悬了! ………… 厉鹞来的速度真快,慕容音照例不进房门,小灰狼房中从来都备着许多金创药、白药……厉鹞三两下将他的裤子剪开,又发出一声惨无人道的大叫。 “哇!”厉鹞的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不得了不得了!老灰……你现在两瓣屁股都不一样大!要是以后大这瓣缩不回来,不知春雪见了要说什么!” “闭……嘴……”小灰狼疼的说一句话声调都要变三变。 厉鹞手上无比麻利地给他上着药,嘴上还在不断调侃“我是在帮你分散注意力,你要是老想着屁股上的伤,肯定疼啊,我要是说些俏皮话,你一笑,肯定就不疼了!” “我……去你奶奶……” 厉鹞难得抓到如此机会,抬手往小灰狼受伤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顿时,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响彻天际,小灰狼的翘臀,顿时血流如注。 “诶……脓血出来了!这回好了!”厉鹞犹在挤着剩下的脓血,他虽不是大夫,对这些外伤却也颇有一套,常年在刀尖上打滚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治伤。 趴在厉鹞身下的小灰狼还在半死不活地哼着,看着已然是气短,慕容音在屋外听的直起鸡皮疙瘩,却也不知屋里到底是何情况,只能局促地在外站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厉鹞才满头大汗地从屋里出来,他轻快地吹个口哨“行啦,老灰刚刚疼晕过去了,且趴在里面休息呢。” 厉鹞假装自己长髯飘飘,不停用手在下巴前虚抚着“老夫觉得他这伤势,好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大家都不必担心……” 说罢向慕容音挤挤眼“刚刚他那叫声,你都听见了吧?” “能听不见么?”慕容音无奈回应,小灰狼叫得差些连屋顶都要掀了,整个顾宅中,想必只有聋子才听不见。 ………… 第九十章 黑影 厉鹞觉得自己刚刚憋得难受,想出去散散身上的血腥气,便向慕容音相邀“薛大姑奶奶,可愿出去走走?” 慕容音也不想再陪着个屁股疼的人憋在家中,很爽快地便答应了。收藏本站 “等我一下!”厉鹞话音刚落,人便消失在慕容音面前,再回来时,他身上已染满香气,原来他觉得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闪身进屋抓了把香粉撒在衣袍上,微风一过,当真是暗香盈袖。 慕容音不由失笑,这铁手帮的人都是什么怪脾气,个个都喜欢这种适合女子用的香粉,小灰狼也是,好好一个男人,非要熏女子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还是薛哥哥身上的沉香气味最好闻! ………… 两人顺着顾宅的偏门出去,慕容音心知出了顾宅不会十分安全,很是鸡贼地带上了梅花筒,厉鹞一见这个银质圆筒,眼睛直愣愣地挪不开,小心翼翼地请求看一看,得到慕容音同意后,更是爱不释手地把玩,并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暗器。 慕容音倒是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殊不知厉鹞是用暗器的大行家,他说好的东西,定然是精巧到极致。 “姑奶奶,你这东西哪来的?” “别人送的啊……”慕容音甜甜笑着,看到梅花筒,她忽然想到许慕宽,也不知他在南境的生意做完了没有?国难财发的顺不顺利? 对于许慕宽,她可是又爱又恨,这人十分不着调,还偏偏喜欢捉弄她,好几次弄得她下不来台,恨得慕容音牙根痒痒;可偏偏又是这个人,临走前不忘送她这样好用的东西,遇事也仔细且体贴得紧…… 一想到这些,慕容音便会心寸缭乱。 厉鹞悠悠叹着,眼中充满艳羡“你可真有福气,还有人送你这样好的东西,我真觉得有点儿浪费……” “你说什么!”慕容音极为敏感地听到厉鹞说梅花筒给自己是浪费,马上对他怒目而视。 “没什么,没什么……”厉鹞暗暗擦去冷汗,要是不小心又得罪这位姑奶奶,以后可够他吃不了兜着走的。于是一改口道,“我是说,这样的好东西,配你正合适。” 厉鹞不住摇着头,无意中往身后一瞟,却见一抹黑色身影马上隐到墙角后,他原本轻松的眉宇顿时凝重起来。 “好像有人在跟着咱们。” 厉鹞淡淡一句,慕容音揪住裙摆的手微微一紧,莫非是皇后和宁王派来的杀手? “有多少人……?” 厉鹞摇摇头,深邃的眸子倏然变得淡漠“我只看见一个,但这一个,绝对是高手。这应该不是来找我的,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慕容音摇摇头,她不是没有得罪过人,实在是因为得罪的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这才摇头。远的不说,只说宁王、皇后、还有栖真观里的那群恶道,还有夏氏姐弟……无论哪方找来,都够她喝一壶的。 “没有?”厉鹞长眉一琐,“不应该啊……” 慕容音这才低眉回应“不是没有,是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是谁。” “你……你……”厉鹞简直想一口老血喷上天,看着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这么能惹事!得罪的人太多,连找上门来的是谁都不知道! 慕容音也装作不经意回头,她也看见身后不远处,一条黑影一闪,她迷蒙地回忆着,这个人……实在不像是她接触过的任何人。而且这个人跟踪的本事也太笨了吧,她一回头就发现了…… “前面右转,往前走,再右转,然后再右转……”厉鹞低声对她说着,“现在外面不安全了,我的弟兄们也不在附近,先回到顾宅去,这个人,我们再细细想办法干他!” “好……”慕容音和厉鹞故作轻松,一路上,慕容音倒是真的渐渐放松,反正她有梅花筒,就是真的来了也不怕。厉鹞就没那么放松了,他知道身后那个人跟踪的本事是差些,但其他方面绝对是个高手,是以不敢掉以轻心。 待两人回到顾宅,痛晕过去的小灰狼已经悠悠苏醒,见厉鹞又嬉皮笑脸地出现在他面前,除了感到痛外,小灰狼就是感到深深的恐惧,刚才的那一巴掌,已经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灵创伤。 慕容音嗅了嗅屋里的气息,赶紧将屋中所有的窗户打开,好好地散了散血腥气。 看着小灰狼神色缓和了许多,慕容音才慎之又慎地道“阿灰……我们刚刚出去,好像被人跟上了。” “怪不得你们那么快就回来了……”小灰狼的伤处上了麻药,只觉得整块屁股都不是自己的,看着有些无力,但话语虽慢而清晰,“有多少人?是跟厉鹞的,还是跟盈歌的?什么模样?” 慕容音和厉鹞对视一眼,两下摇头“兴许是跟我的,厉鹞说要回来和你商量商量,再干他。”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小灰狼一拳捶到软垫上,“盈歌你下次再出去,让厉鹞带几个人四下暗中保护着,只要那孙子一露头,马上把他放倒!到时候绑回去,好好审审,看他是谁派来的!” 慕容音迟疑着“大街上绑人……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他跟踪你就好了?”小灰狼说到激动处,不小心又撕到伤口,疼得怪叫一声,缓了口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再说我们也不直接绑他,让厉鹞带上个麻袋,装麻袋里带回来,就不觉得突兀了。” 慕容音耸耸肩,反正小灰狼和厉鹞做事,大抵都改不了水匪的派头,只要能解决问题,麻袋就麻袋吧。 于是在之后的两三天内,厉鹞都忙着去纠集了几个铁手帮里长相普通、身手却远甚旁人的好手,准备帮慕容音一举抓住跟踪她的那个人。 万事具备,只等诱饵出门。 慕容音和厉鹞一商量,都极有默契地选择避开人多的时段,于是又在个天色冥漠,晓雾弥漫的早晨,慕容音大步流星地独自出了顾宅,她倒是安然自若地像散步般走着,殊不知就在身后十几步外跟随保护她的厉鹞和另外几个人却是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顾宅正门外的一颗古树上,当日跟踪慕容音的那道黑影隐匿在茂密的枝叶间,远远注视着顾宅大门。当日他一直跟随着慕容音和厉鹞回到顾宅,以他及其敏锐的感觉,马上就发现这座宅子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这看起来只是一座商人的私宅,可是修建得十分有讲究,不是风水上的讲究,而是那种易守难攻的讲究。他在这里蹲守两天了,从宅子里出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功夫,他看得出。 两天当中,他除了吃饭三急,连睡觉都在这棵树上,毕竟是从小就接受非人训练的人,他还受得住。 只可惜,这两天,从顾宅中出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要么就是出门买菜,要么就是成群结队,根本就没有他要等的那个女子,等待的煎熬让他几乎都想放弃。 就在他举棋不定矛盾重重的时候,他突然精神一震,透过稀薄的朝雾,顾宅正门缓缓打开,一名薄衫的俏皮女子从门中盈盈步出,身后无人保护! 黑影大喜,无声无息从树上跃下,不远不近跟随在慕容音身后,黑影看她步履安适悠闲,似乎是晨起无聊,要去城中闲逛…… 黑影眼神一亮,这样的大好机会,可不能随便错过啊! 第九十一章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曙色苍茫,青石板街上都是些匆匆欲行之人,慕容音紧紧拢住藏在袖中的梅花筒,按照之前和小灰狼、厉鹞等人定下的计划,她要先穿过几条人多的主街,方便那几个早就被撒出去的人悄悄跟随保护她。收藏本站 但是在人多的主街上,那个神秘的黑影是肯定不会现身的,所以在穿过主街后,慕容音又要转过街角,向城北人少的那几条僻巷去,如果,如果计划顺利!那么神秘的跟踪人将会在僻巷中现身,到时候,厉鹞带着几个人冲上来,将他一举拿下! 慕容音的小算盘打得倒是如意,只是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有些忐忑……若是这个人不现身怎么办?若是他根本就不想跟踪我,而是为了杀我,我岂不是危了大险!? 可转念一想,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虽然这次求不到什么富贵,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至于危险什么的,就听天由命吧!反正老娘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不远处,那条黑影紧盯着淹没在人潮中的背影,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猎物,只是他更加想不到,自己才是实际上的那只螳螂,倒是慕容音,又做蝉、又做黄雀! 黑袍人怎会想得到这些呢,他早已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反正看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待会儿等小丫头走到僻静处,就现身将她带回去!然后好好逼问飞鱼的下落,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竟然敢藏匿飞鱼,飞鱼下落不明,已经成了他心头的一道沉疴! 黑影深吸一口气,这个不知名的丫头害得自己一路追踪……要是她敢耍什么花招,他可没有耐心多耗,对于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黑影向来奉行灭口的原则! 慕容音一路悠悠走着,越往城北走,周围便越是静谧。 偶有凉风吹来,慕容音裙裾飘飘,眉梢舒展,看起来轻松惬意,悠闲之极。 这一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慕容音却知道,厉鹞一定带着人在不远处保护着她,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自然些…… 慕容音就这样缓缓掠过每一块青石板砖,枯黄的秋叶落下,她的裙裾一过,惊动地上的尘埃。 缓缓向城北计划中的那条僻巷走去…… 黑影暗中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在人烟稀少处,他不得不加倍隐藏自己的行踪,可是也给他的行动成功增加了不少机会。 慕容音朝着更偏僻的巷陌去了,黑影沉稳跟上,他可不想在追踪时出现任何意外。 但看慕容音,完全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依旧沉浸在小城初秋的大好风景中!黑影更是振奋,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女子,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防范! 晨风拂面而来,慕容音看似兴奋地展开双臂,手指间夹着一个精巧的瓷瓶,每当风起时,她就将瓶中的粉末微微抖落…… 这可都是小灰狼和厉鹞想出来的缺德主意,自从屁股受伤后,小灰狼的脑袋就像开了窍般,每每能想出些别人想不到的损招,他怕慕容音这次出门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便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珍藏着的一瓶迷药,让她往上风口走,这样以来,迷药就全部被吹到黑影跟踪的路上…… 不知不觉间,黑影已在呼吸中摄入了不少迷药,只是小灰狼的迷药奇怪得紧,中了此迷药的人,只要不动用蛮力,迷药就不会那么快发作…… 慕容音仍轻轻走着,静谧的青石板街上,她好似堕入凡尘的谪仙。 终于,那条幽深的僻巷已在两三步开外。 慕容音微微停足,像是在思索要不要走进去,忽然她加快脚步,闪身便进了深巷。 黑影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周围那几个路人已经从四面围了上来。 一转进巷中,黑影便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心中更是大惊!这只是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断头巷,但小丫头转过来不过片刻,怎么会消失不见! 慕容音此刻正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磨盘后,露出一只眼打量着他,黑影来不及考虑,快步朝巷中更深处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搜去,也是一瞬间,他马上就注意到那块巨大的磨盘! 黑影无声狞笑,心道原来这小丫头已经发现了……只是实在可惜,她自己却闯入这死路中,这回……可怪不得我了! 一把掀开磨盘,慕容音惊奇地发现,这个黑影竟是天生神力! 两人相距不过一尺,慕容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神飞速往黑影身后一瞟,却看见厉鹞带着几个人,无声无息地朝他靠近。 “你好呀!”慕容音水盈盈的眼睛一眨,面上强作笑意。 黑影大惊,猛地往后连退三步,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却听身后破空声一响,脑袋一阵剧痛,便是木棍落地的声音,再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颗心……如堕冰渊。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黑影不住懊悔……什么瓮中捉鳖,分明是自己落入对方陷阱中……恨啊!想自己纵横捭阖,竟然折戟在几个地痞手中! 冤啊……黑影忍不住想抽自己几个耳光,现在他猛然想通了,这丫头一路专拣人少的路,就是为了引自己上勾!黑影懊丧不已。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 ………… 慕容音轻快地拍拍手上的尘埃,朝着厉鹞明媚一笑“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完成了!回去告诉阿灰,我们一切顺利!” 黑影人已被绑好装入那条专门为他准备的麻袋中,慕容音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麻袋中的人却是毫无反应,想必也是厉鹞敲的太重所致。 手下人已拉来一辆驴车,几个人将麻袋扔上车,慕容音看他们动作之麻利,不由暗暗感慨不愧是做水匪的,绑起人来就是利索! 可随即又想起初到会安城时,自己说不定也是这样被小灰狼粗暴对待的,脸色顿时又黑的像抹了煤灰。 “哼!” 厉鹞见这位姑奶奶的脸说变就变,小心翼翼地离她稍微远些“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音面沉似水,“我只是觉得,你们狼头活该被射到屁股!” 活该?这……这是什么话!?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却都不敢顶她的嘴,她虽只在顾宅住了短短几天,但威名却已传遍顾宅、甚至是铁手帮上下,谁要是敢不长眼惹她,那才真是吃饱了撑的! 第九十二章 三个浑人 行云此刻才悠悠拂过朝露,慕容音抬头仰望苍穹,朝阳熹微肆无忌惮地向她照射,慕容音觉得眩目,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来遮光,动作温然典雅,几个毛头属下看了,眼神都是一亮。 “看什么看!”厉鹞替她撑起一把伞,这是小灰狼和老头子特意吩咐的,对于这位姑奶奶,全顾宅的人都要上心伺候! 厉鹞和慕容音相继上车,带着那个麻袋回到顾宅,小灰狼听他们凯旋而归,早就忍不住从床上爬下来,执意要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敢在会安城中跟踪铁手帮供奉着的姑奶奶! 顾宅的柴房很大,那个黑影人被绑牢了扔在角落,柴堆前的空旷处立了两把圈椅,为了小灰狼,又多加了一条软榻。 小灰狼趴在软榻上,以手支头,他在养病中,难以找乐子,三人当中,也数他的兴致最高。 “行了,弄醒他。”小灰狼兴致勃勃地吩咐,厉鹞马上一盆凉水泼过去,那个魁梧的黑衣男子受到刺激,马上就睁开了眼。 “盈歌,你来问。” 刚刚醒来的黑衣人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去找说话的人,只见一个趴在软榻上的家伙,屁股高高翘起,看起来就是个二世祖模样,再将眼神移往一边,端坐在圈椅上的,赫然正是自己原本想抓的那个女子! “我问……?”慕容音意甚怏怏,斜支着头想了想,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语声轻软,全然不像在逼问,而是和陌生人打招呼……小灰狼和厉鹞都是一阵无奈,厉鹞更是双手一摊,“姑奶奶,问他为什么要跟踪你啊!” “哦,对!”慕容音这才又严肃了语声,“你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个在墙角的黑衣人轻蔑地看了慕容音一眼,心道审人审到这份上,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要是换了我们千衣楼的手段,保证几句话就问出来了!看来……这几个人肯定都是没审过人逼过供的。 黑衣人不说话,慕容音和小灰狼均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两人对视一眼,小灰狼大手一挥“厉鹞,打他!” 厉鹞挽挽袖口,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他奶奶的,老子不信就治不了你了!” 说着就伸手去扯黑衣人的衣领,慕容音和小灰狼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黑衣人高大魁梧,厉鹞动作又十分粗莽,三两下撕扯,便将黑衣人的外衫扯得七零八落。 “等等!”慕容音突然出声叫停。 “又怎么了?”厉鹞本憋着一口气,抡圆了棍子要给黑衣人一下,谁知慕容音突兀地开口,差点没害得他闪了腰。 慕容音却无心同厉鹞说笑,原本温润的眸子瞬间淡漠冰寒,语声也如冷夜中吹来的寒风“你不是燕国人,你是谁?” 慕容音不得不慎重,她知道自己身为大燕郡主,在一些敌国眼中,她的小命还是十分值钱的。这人若是敌国派来的,又偏是针对她,那她这条小命,可就难说了…… 小灰狼和厉鹞见她突然转变态度,神色也渐渐凝重。方才厉鹞在撕扯那人衣襟时,慕容音发现,那人外衫虽是右衽,可中衣却是左衽……左衽者,异族也! “我是不是燕人,和你有什么干系?”那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带着严重的异族口音,慕容音更加肯定,这个人绝不是燕国人。 慕容音凝眸想了想,觉得此人肯定都是和自己为难的那些人派来的,可和自己有仇的人,左右也就那么几个,于是一面问,一面观察他的神情。 “宁王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人神色不动。 “为什么要做夏家的走狗!” 那人还是无动于衷,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丝丝不屑,夏家?一个小小的封州刺史,也配使唤千衣楼的人? “你和祝二娘什么关系!” 那人甚至有些想发笑,像她这样问,问到明天早上也问不出来。此时慕容音还不知道,栖真观出了事后,刑部发下海捕文书,不多时间便将栖真观里的恶道一网打尽,祝二娘此时,正关在刑部天牢中等候秋决。 “真是的……!”慕容音也有些不耐了,和她有仇的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可这人丝毫没有反应,于是咬着牙狠狠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懒散睁开一丝眼,虽是倒在柴房一角,却仍散发出一种傲视一切的气息,慕容音无奈地向小灰狼求助“他就像个铜豌豆一样……软硬不吃,我没办法了。” 小灰狼和厉鹞也束手无策,他们是水匪,干的都是劫财的行当,可从来没有绑过票,更别说审过人了……虽然他们时常会有将夏家那两个废物点心绑来撕票的冲动,但终归是心黑而无胆…… 小灰狼无奈地耸耸肩“我也没法子,要不饿他个两三天?说不定饿到家了,他就肯说了……” 三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墙角的黑衣人便忍不住先冷笑了一声“不必多费工夫……我跟着那个丫头,只是想问她几句话。你们不用紧张……” “什么话?”三人异口同声。 黑衣人冷冷看向慕容音,目光如寒刺,看得她后背发凉。一开口,仿佛被捆着的人不是他,反倒他才是审问的哪个人。 “我问你,飞鱼在哪?” 慕容音听的懵了,没好气道“什么飞鱼什么走狗?我哪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黑衣人眼见是急了,若不是双手被绳子捆着,说不定当即就要指向慕容音。“小丫头,你最好跟我说实话,飞鱼到底在哪!” “我不认识飞鱼!”慕容音当然不认识千衣楼的飞鱼,她认识的乃是杜羡鱼,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杜羡鱼可都没有告诉过慕容音她叫飞鱼。 两人就这样将对话重复了好几遍,次次都陷入死循环,小灰狼和厉鹞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小灰狼皱着眉喝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慢慢把话说清楚不行吗?” 厉鹞也连连点头,一到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狼头就是狼头,不愧是铁手帮的少帮主!还是隐隐有上位者风范的! 虽然他现在像一头死狼似的趴在软榻上,十分影响这个少帮主形象。 这回换了小灰狼颐气指使“我问你,你说那个飞鱼,是人还是畜生?” “是个女子!你才是畜生!”黑衣人一听他的飞鱼妹妹受到侮辱,马上就激动起来。 小灰狼脸一黑,他不过是问了句想问的话,飞鱼飞鱼……鱼,不是畜生是什么?不过是在水里游的畜生罢了。 “你说谁是畜生?”小灰狼强撑着直起半个身子,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我让你想坐老虎凳就坐老虎凳,想喝辣椒水就喝辣椒水!” ”慕容音本以为他有什么高招,谁知刚审两句,他就和人家吵了起来,要这狼还有何用! “够了!” 慕容音一声吼,柴房里才又安静下来,趴着的、绑着的、站着的三人都抬眼看向她。 慕容音无奈而叹,脑中渐渐有些明白,终于又转向黑衣人“你说的飞鱼,是不是一个叫杜羡鱼的女子?你问了我这半天,我也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刚刚小灰狼和他争吵之时,慕容音忽然想到杜羡鱼的名字中嵌着个“鱼”字,她又向来会飞檐走壁,想来与飞鱼这个名号还是配得上的,只是问题又来了,这个神秘的男子,到底是杜羡鱼的什么人? 第九十三章 反客为主! 墙角的黑衣男子心中顿时凛然,看来飞鱼……真的是落到了他们手中。收藏本站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杜羡鱼是你什么人?” 方才的话一出,慕容音敏锐地发现面前这个人神色变了变,早已没了先前的自若,深邃的眸光甚是复杂,有些心痛,甚至有一瞬间,目中还带着些深微的情思。 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屋中一度陷入静默,所有人都尽可能安静着,终于,黑衣人才悠悠开口“飞鱼是我师妹,她在哪?” “她好着呢!”慕容音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无奈,想不到大费周折地忙活了半天,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同时慕容音心中又渐渐迷茫,前世遇到杜羡鱼的时候,她不是说自己乃是在小圆山上学的艺么?小圆山上,可都是女子啊……这个男人又怎么会是她的师兄呢? 慕容音想了想,终于肯定杜羡鱼上辈子骗了她! 怪不得,怪不得杜羡鱼这辈子看起来那么奇怪,前后一思索,慕容音决定先不对这个男人说全部的实话,一定要先套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喂,”慕容音轻轻唤了声颓然坐在地上的男人,可他却怔忪着在想事情。 “喂!”慕容音提高音量,他才茫然抬起头来。 “你既然是她师兄……为什么不保护好她?”慕容音说得模棱两可,她想了想,也许这样说,才能让这人不太起疑。 黑衣人苦笑一声“保护?她哪里需要我来保护……再说是她自己要走,我留不住。” 慕容音一听,马上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分,他一定是喜欢杜羡鱼,这才孤身追着来,只是想不到杜羡鱼易了容,又被我留在石桥镇了,可怜啊……这师兄的满心爱意,杜羡鱼就这样辜负了。 “厉鹞……帮他解开吧。” 小灰狼和厉鹞也知道这是闹了个乌龙,厉鹞磨蹭着帮他将身上的绳索解开,又马上跳得远远的,虽说认出了身份,但他还是觉得此人绝非善类! 黑衣人缓缓站起,一整凌乱的衣襟,玄色袍服穿在他的身上,映衬得他好似九幽里的无常,屋中的其他三个人无端都觉得有些阴冷。 “你叫什么?”慕容音轻声问。 黑衣人想了想,自己原本的名字,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在千衣楼,他只有一个名字玄鸟。 透过悠远的光阴,他似乎又回想起,当年那块冰冷的青石墓碑上,刻着一个清瘦的“卓”字,当初尚小的自己扑在坟冢上痛哭…… 岁月悠悠,连这些年在千衣楼中的紧张日子都已渐渐淡却,可当年触碰那块青石墓碑的冰凉感觉,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回忆中…… “卓玄。”他淡漠地开口,方才还存在于眼眸中的沉痛,顿时扑朔成空。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大燕人,却又平白出现在大燕腹地,你说你是来找杜羡鱼,可杜羡鱼是个如假包换的燕人,说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容音一连提了三个问题,卓玄的神情淡漠如水,他这次只身离开落水城来到会安,本就违背了千衣楼的规矩。当初杜羡鱼在落水城与他诀别后,不知为何,飞鱼背叛千衣楼的消息竟传了出去,千衣楼楼主下了死命令,氐族剩余三大杀手齐齐出击,势在让杜羡鱼伏诛。 在四大杀手中排名第二的卓玄知道,氐族千衣楼中,苍鸾、玄鸟、腾蛟、飞鱼四人最为强悍,其中苍鸾实力最强,腾蛟最为凶残,自己虽强于腾蛟,比起苍鸾还是略差一筹,纵使他暗中偏帮飞鱼,她也不一定能逃脱剩余两人的追捕,这才下定决心要来找杜羡鱼,让她赶紧逃脱…… 谁知一路追踪下来,途中又出了些意外,在雍京周围,卓玄遇到大燕官府严查氐族细作,他不得不乔装改扮,小心隐藏踪迹,顺带去查氐族细作来到大燕这消息是如何走漏之事,一来二去,时间耽误不少,追踪速度自然而然也就放慢。 再次追随蛛丝马迹跟上慕容音时,已在会安城,可是飞鱼却不见了! 无奈之下,卓玄只得盯紧慕容音,希冀着从她身上得到些消息。却不想,自己还未出手,就被她先一步捉住。 “怎么又不说话了?”慕容音没好气地问一句,卓玄才冷冷道,“我们的身份……你不必清楚,我只要知道飞鱼安好,你也只需要告诉飞鱼,有人在追杀她。让她小心些……” 慕容音有些想不通了,卓玄花大力气跟踪她,不就是为了找到杜羡鱼么?现在话说开了,他怎么又不愿意亲口去说? “为什么是我去告诉,你自己不会去说?” 卓玄再度陷入沉默,整张脸更是冰冷阴森,小灰狼十分看不惯他身上的这种冷肃气质……误会都已经解开了,虽说他和厉鹞都没向人家赔罪,可身为堂堂男儿,就该有能揽月入怀的胸襟与气魄!但卓玄还要摆出好大的架子,这个蛮夷人,真把自己当大老爷了! 小灰狼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说这位卓大侠,你是不是属驴的?非要我们问一句,你才说一句?” 厉鹞与小灰狼向来配合默契,自然而然就接过话头,丝毫不给旁人插话的机会“哪能属驴啊?老灰你莫不是屁股受伤,脑子也跟着坏了?生肖中哪有属驴的啊?我看他分明是属鸡的嘛!” “为什么是鸡?”小灰狼斜眼皱眉,“鸡打鸣,可比他活泼得多!” 厉鹞连连摆手,挤眉弄眼“子不知有阉鸡乎?再叫得厉害的鸡,挨上一刀,也就哑巴了……” 两人一唱一和,如此严肃气氛下,慕容音也忍不住想笑,可还是尽力憋着,实在憋不住,就悄悄探手往大腿上掐一把,反正用尽方法,总算是憋住不笑。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告诉她?”慕容音目光灼灼,再次逼问,“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卓玄的回答十分简单“不行。” 慕容音更加好奇,眸中闪过与她年龄不符的透彻。 她有预感,这个卓玄大有来头,而通过卓玄,她说不定可以进一步确定杜羡鱼的真实身份,杜羡鱼现在掌握着所有她和雍京中往来的书信,那些书信,大多涉及朝政……若杜羡鱼和异族有染,那恐怕要坏大事! 主意已定,慕容音稍打腹稿,便作出一副极有把握的姿态,懒散睨着卓玄“有什么不行的?你还在担心身份么?反正杜羡鱼都告诉我了……” 慕容音说的极为含糊,卓玄能听懂,厉鹞和小灰狼却是懵在原地。卓玄本就在担心杜羡鱼归于大燕后,将千衣楼的身份泄漏出去,谁知担忧果然成真! 慕容音这一诈,竟是歪打正着! 卓玄的目光渐渐变得危险,身子忽然往前一掠,一把将慕容音挟持在手中! 第九十四章 审问 慕容音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接着喉咙一紧,然后自己就被一双铁钳似的手牢牢箍住,卓玄左手手指正正按在她喉咙上,看样子,只要她微微反抗,卓玄就会毫不犹豫地捏碎她的喉咙! “飞鱼告诉你什么……?”卓玄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惟有沁凉彻骨之气贯穿全部。 柴房中的气氛凝重到极点,小灰狼无法起身,厉鹞情急之下,一把抽出随身短剑,卓玄挟持住慕容音的右手微微发力,点在她身上某处穴道,慕容音疼得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和泪水同时掉下。 卓玄冰冷的目光射向厉鹞,语声已寒彻入骨“不要乱动,否则这个丫头……会死的很惨!放下剑……” 厉鹞颤抖着手腕,五指一松,短剑掉落在地,发出呛啷啷声响。 屋中已没有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卓玄才又重新注意慕容音,他缓缓移开扣在她喉咙上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使劲抬起,迫使她与自己目光相对。 “说,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慕容音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泪早已委屈地汇成涓涓细流,她不住后悔,自己为何偏偏要多事,又为什么要不知天高地厚地让厉鹞给他松绑!这下好了吧!这卓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刚刚给他松绑,他马上就恩将仇报! “再说一遍!”卓玄扼住她的力道加了一分,慕容音马上便要喘不过气来。 “我……她……真的……没说……”看她实在难受,而又绝无逃脱的机会,卓玄这才将手微微松开,慕容音如获大赦,马上开始思索,现在该如何脱身。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划过 对卓玄据实以告,说我是诈他的?且不说我刚刚演戏演的太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信,更何况是这个多疑的卓玄! 告诉卓玄,我其实是为了探知杜羡鱼的身份?然后卓玄又紧紧逼问,我在他的逼迫下说出那些有关朝政的信件,最后让他猜到我是皇族中人?我的妈呀这肯定不行!卓玄肯定是夷敌人,要是让他知道我的身份,肯定要把我抓去!不行不行…… 梅花筒?梅花筒……诶嘿嘿嘿,可是他抓着我,我要怎么拿出梅花筒?看来这个也不行…… “你在想什么!”卓玄没有那样好的耐心,看慕容音眼珠转个不停,手上再次发力,恶狠狠地逼问“我最后问一遍……飞鱼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慕容音再度受到逼迫,一双眼中满含恳求,“你把手松开,我说……我说……” 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要卓玄能将她放开,在这间屋子中,不算小灰狼,凭借着梅花筒,不算小灰狼,她和厉鹞还是有把握将卓玄再度制服的。 卓玄怀疑地在她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手一松,狠狠将慕容音甩到墙角……他刚刚呆过的那个地方。 慕容音狠狠撞在墙上,身子像要散架一般,酸痛得要命。 厉鹞见慕容音被放开,刚想有动作,卓玄却更快,飞身一脚,厉鹞顿时扑倒在地,口中呕出几丝鲜血,接着两眼一闭,竟是晕了过去! 至于小灰狼……这个屁股受了伤没法子起身的人,卓玄丝毫不放在眼中。 只是一刻工夫,这里就变成了卓玄的绝对主场!原本耀武扬威的三人,现在都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任由他卓玄摆布! 卓玄一双冰眸一直锁死在慕容音身上,她本想探手去掏怀中的梅花筒,可一看卓玄的眼神,马上又将手缩回来,虽有稍纵即逝的机会去向小灰狼和厉鹞求助,可小灰狼不知道她有梅花筒,厉鹞知道,却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无法领会她的眼神。 屋外的手下又尽数被他们支开,现在出了事,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想高声喊人吧,下人们都听不见,即使听见了,还没等他们来到柴房,自己三人就被卓玄灭口了……柴房出去便是后门,若是卓玄要走,又有谁拦得住! 慕容音一颗心渐渐沉到冰窟里……完了,这回……恐怕是真的要血溅柴房了。自己搭上性命不算,还要连累小灰狼和厉鹞。 “说。” 慕容音又往后缩了缩,心突然一狠,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胡编乱造一通!只要有机会掏出梅花筒,我就是小灰狼和厉鹞的救命英雄! “好吧,我说!”慕容音一开口,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气概。 卓玄负手而立,他已决定,若是杜羡鱼真的将千衣楼的机密说了出去,今日在场的三人,一个都不能留! 慕容音闭了闭眼,像是在仔细回忆着,只有卓玄敏锐地发现,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挣扎。 “我和杜羡鱼本不认识,那天天气很好,我一个人去栖真观求签……”慕容音完全就像是回忆一般,眼神凝注着前方,平静地诉说着,内容毫无阻滞…… 卓玄一直紧紧盯在慕容音脸上,运用从千衣楼中学来的手段分析着她的眼神、动作、甚至是嘴角一丝轻微的牵动……脸上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相信,在这种情况下,面前这个丫头绝对没有胆子说谎! 但卓玄万万未曾想到,慕容音当着睿王和燕帝的面,瞎话都是信口拈来,那两位何等睿智?连睿王和燕帝都能蒙过,何况是一个卓玄?再加上慕容音七分真三分假,更是让卓玄防不胜防。 “……我本就是自己跑出来的,我爹爹要逼我嫁给别人,我不愿意,才趁他们不注意跑了出来……”慕容音一提起伤心往事,马上开始抽抽嗒嗒,不停哽咽,“……我本以为出来不会遇到什么好人,结果杜姐姐待我那样好,我问了她的名字,自然就要问她是何方人氏。” 马上就要说到关键之处,不仅卓玄,连小灰狼和厉鹞都凝了神听着,毕竟这才是卓玄一直追问的重点! “……可是杜姐姐、杜姐姐却生了气,她说我不懂事,一个劲瞎问……我本来就没做错嘛……家里爹爹不疼我,出来杜姐姐也嫌我烦……”慕容音“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像是许久压抑的感情突然得到宣泄,这感情一宣泄起来就收不住,面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卓玄打也不能打,骂也没有用,只有由得她哭。 “别哭了……” 慕容音还在痛哭。 “别哭了!”卓玄一声吼,慕容音顿时改痛哭为呜咽,好一阵梨花带雨。 “说下去!” 慕容音又抬袖掩泣了好一阵子,才又断断续续地编下去,说的全是些不相干的事,反正卓玄只是让她说下去,又没要求说什么。 “……我好可怜,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女子,有家不能回……”慕容音更是一副哀戚模样,开始胡邹她一路上的“悲惨故事”…… 才出来就落到一群恶道手中,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被谁谁谁骗去好几百两银子,一路只能靠典当首饰为生,走了一段路,又差些被坏人拐骗,还要逃避她爹爹派来的家奴的追捕,跑着跑着,又差些被哪条街上的地痞骗去做小老婆。 反正天底下所有悲惨的事情好像都落到她头上了……这个姑娘能平安走到会安城,简直就是上辈子积了大德,她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其中提到最紧张的一件事,竟是被夏氏姐弟欺负! 卓玄脸色发青,想不到他逼问半天,竟只是听了个不知世道险恶的大家千金流落江湖的故事……可是这时候慕容音犹自说个没完,卓玄想再确认一遍飞鱼没有将千衣楼的消息泄露出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终于,我总算是到会安城了,会安城是个好地方,我本来都无路可走了,是顾先生收留了我……”慕容音眼中流露出一丝丝感激,“阿灰也是好人,若没有他和顾先生,说不定我早就被坏人害死了……” 小灰狼和厉鹞看得揪心,原来这位姑奶奶流落到会安之前,竟遭遇过这么多不幸……小灰狼同情之余,还有一丝欣慰,原来她把我当个好人呐! 慕容音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光夏氏姐弟的卑鄙就翻来覆去地说了小半个时辰,突然语声一变,她忽而悲愤起来“杜羡鱼!这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怎么了?”卓玄心中一跳,预感她终于要说到最关键的地方。 “……她、她抛弃了我,”慕容音的泪又像泉水般奔涌而出,“……她说她要上街去买些衣裳,可是她就没回来过!我等了她两天,后来才明白,她走的时候连包袱都拿了,明摆着她是嫌我问她的底细,嫌我烦,故意不要我了……呜呜呜……” 这件事明显对她伤害较大,初出江湖就受到这样的欺骗,情绪激动些也是说得过去的。 卓玄渐渐放下戒备,按照她说的话,飞鱼绝对没有将千衣楼的消息泄露出去,她能做到这个份上,也确实不枉千衣楼对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再回头审视慕容音,这丫头说得有鼻子有眼,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把故事编的这样天衣无缝。 由此可见,她绝对没有说谎。千衣楼的消息,现在还是安全的。而不辞而别,也很符合飞鱼的做派。 看来……倒是自己冤枉她了,飞鱼……的确是什么都没说。 第九十五章 小灰狼的雄起 慕容音渐渐停止了呜咽,只是双肩还一耸一耸,整个人抱膝缩在角落,看起来楚楚可怜,虽然低着头看不见卓玄,但她能感觉到卓玄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身前响起压抑的脚步声,慕容音瑟缩地往后退去,却是退无可退。 小灰狼以为卓玄要对慕容音不利,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干什么!有种冲我来!” 卓玄却是充耳不闻。 “不要杀我……”慕容音颤抖着恳求,对卓玄这个人,她真的是怕了。 突然一只手握住她孱弱的肩头,慕容音身子一僵,惶惑地抬起一双泪眼,发现卓玄蹲身与她齐平,冷厉的眼神直直钉入她眼中。 “小姑娘,不要怕……”卓玄的眼神逐渐温和下来,语气也开始放软,“既然她没告诉你她的身份,你又为什么要骗我,说她告诉你了?” “我……我……好奇嘛……”慕容音委屈地垂下头,她可真是要被好奇心害死了,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以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知道。 “好,就当你是好奇……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好奇?” 卓玄慢慢放开她的肩头,慕容音摇头如拨浪鼓,卓玄这语气,活像是她的长辈般……其实也不能怪卓玄,他本就有这怜香惜玉的臭毛病,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卖力地保护杜羡鱼呢? 看这小姑娘怯生生地一哭,他眼中的狠戾慢慢也就消了。 爱怜归爱怜,卓玄还是保持着一颗警觉之心,语声又逐渐严厉“说了半天,你都是在说别人的事,现在说说你自己,你是什么身份!” 慕容音心中一声霹雳,想不到她七弯八绕说了半天不相干的事,卓玄最后竟然还会怀疑她! 此时尚不清楚卓玄是什么身份,但看他刚才的做派以及是异族人,慕容音就敢肯定,他们来到大燕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若是此时抖出自己的身份,莫说抖出身份,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卓玄都会将她掳走! 难道当着这样可怕的人的面,她还敢瞎说自己是薛丞相府的薛盈歌么?薛府可没有年龄与她相当的小姐…… “我、我是……”慕容音突然眨巴眼睛,盈望着卓玄,“这……女子身份家世乃是各人密辛,你又不上门提亲,我能不能不说?” “不能。”卓玄暗暗无奈,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说什么上门提亲!声音顿时又冷漠到极点,“快说!” 慕容音身躯一阵颤抖,方才编那番瞎话,已经耗去了她绝大部分心思,要让她现在马上又编出一份天衣无缝的身份来,确实是为难她了。 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慕容音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照着刚刚那个套路,小嘴一瘪,又酝酿着准备大哭“……我是个命苦的人……” “住口!”卓玄早已不耐烦她那絮絮叨叨的工夫,听她马上又要开始说故事,马上厉声打断,“说你是谁家的,你父亲官居几品,在朝中出任什么职务!” “我……”慕容音语声已带上哭腔,她实在是编不出来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厉鹞和小灰狼自身难保,谁都救不了她。 而卓玄也不愧是千衣楼培养的高级细作,一个问题,就直接问到了慕容音一直在遮掩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啊……”慕容音终于忍不住,雪山崩塌般哭了出来。 “不知道?”卓玄缓缓起身,眼神变得冷厉而残酷,他已看出,小丫头越是隐瞒身份,那之后的牵扯就越是深,说不定……她是大燕朝中哪个三品以上大员的千金也未可知。 这样的人……只要掌握在千衣楼手中,还怕要挟不了她的家人?到时候,大燕朝廷的谍报,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只可惜卓玄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睿王府的世子,大燕皇帝钦封的郡主,若是她没有抗旨不遵的话,现在她已贵为公主! 要是卓玄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想都不用想,他马上就会把她带回氐族,严密看管起来,然后想办法从睿王、从燕帝身上,拿到数不尽的好处哇。 死盯着慕容音看了半天,卓玄冷着脸,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可就是这句话,让慕容音一张脸顿时惨淡若冰雪。 “小丫头,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否则……我有九百八十三种刑罚,你想不想都尝一遍?” “我……不、不想……”慕容音颤抖着身子,虽然她一直暗中告诉自己要有点骨气,可身子抖不抖实在不是她说了算的,到最后,连嘴唇都开始哆嗦。 “怎么样?准不准备说?”卓玄以为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语声稍微放轻缓了些,“你若是说了实话,本座还可以考虑放你……和你这两位朋友一马。” 本座……? 慕容音目光一跳,方才卓玄审问地太过投入,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千衣楼,毫无意识地就将“本座”二字脱口而出,慕容音极为敏感地捕捉到这两个字,心中更是连呼不妙这个人自称本座,搞不好他和杜羡鱼都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头子啊! 慕容音身为皇族中人,她虽贪玩,却对这些事情也有所耳闻…… 怪不得,怪不得!杜羡鱼一直对她的身世闭口不谈,她的身手,现在也说得通了!哼……杜羡鱼!姑奶奶算是错看了你,给我惹这么大个麻烦不算,尔身为燕人,竟然是敌国细作! 卓玄看她陷入思索,还以为她已然在考虑自己的提议,于是趁势加码“丫头,说了吧……说出来,你和你这两个朋友,我会放你们走。” 慕容音暗翻白眼,放我们走?你丫搞错了吧,现在是你在我们的地盘上,只是我们都被你揍翻了而已……要走,也是我们放你走才对。而且你这人看着阴毒得很,若我说我是睿王府的郡主,你还会放我走? 笑话! 只是心中有万千思绪,慕容音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她试图做些拖延,想着若是老头子,或是小灰狼的手下能发现柴房中有些不对,那他们三个,兴许就有救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慕容音害怕得揪住自己衣袖,生怕卓玄又如何她。“卓大哥,看在我们没有对你怎样的份上,你放过我们吧……” 可未曾想,慕容音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卓玄! “小丫头,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肯说……?那就跟我走!” 卓玄终于失去耐心,一把揪起慕容音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慕容音惊恐地想抓住些什么,可柴房中四壁光光,她只能被卓玄拖离角落。 “放手!”小灰狼见拜把子兄弟受到这等非人对待,心中的恨怒立马到达极点,顿时生出一股源源不竭的力气,屁股上的伤痛,仿佛顿时也不存在了般,消失无踪。 “畜生!” 慕容音迷蒙着泪眼,只看见小灰狼赘着肿大的屁股,猛然从软榻上蛤蟆翻身般跃起,手持一截刚刚从地上捡起的铁棍,直直砸向卓玄的后脑! 咣! 一声沉闷的响,卓玄身子晃了晃,松开慕容音的手臂,直直往后倒地,小灰狼见他们终于脱险,一口气松懈下来,也撑不住扑倒在地,整个后臀的衣袍又被血染红。 小灰狼虚弱地咧嘴一笑“终于……盈歌……” 慕容音怔忪着点头,突然冲出柴房,高声喊人“来人呐!快来人!” 听到院外传来密密的脚步声,慕容音猛又冲回柴房内,小灰狼、厉鹞、卓玄三人都倒在地上,厉鹞嘴角还挂着血丝,小灰狼的屁股处更是血流如注,卓玄……后脑也被血浸染了一片…… 三人之中,也只有小灰狼,还清醒着。 第九十六章 少爷和姑娘 片刻工夫,柴房中冲进几个铁手帮的大汉,慕容音手忙脚乱地指挥他们将卓玄重新捆紧,又让人将小灰狼连人带软榻抬回房中,最后让人将厉鹞安置好,马上又去请来会安城中最好的大夫,给厉鹞治伤。 大夫医术虽高明,脾气却是出了名的古板,非要问清楚厉鹞是怎么受的伤,慕容音实在受不了,才胡编乱造,说是和家里护院切磋武艺,不小心挨了窝心脚。 老大夫看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即把脉开了药方,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厉鹞看了伤。 至于小灰狼……那人屁股受箭伤的事情,可不能让外人知道。慕容音当然不会让老大夫替他看伤。 整个下午连带傍晚,慕容音都在厉鹞和小灰狼的房中来回奔波,老头子听闻侄子和义子受伤,也赶紧带人来看了好几遍,慕容音自觉对他们不住,若不是她放松警惕让厉鹞给卓玄松绑,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一个劲对老头子连连道歉。 老头子知道此事也不能怪她,劝她回去休息,可慕容音执意守在屋外,直到深夜,厉鹞才悠悠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薛大姑奶奶张着一双肿如鸡蛋的眼睛看他,厉鹞猛然往后一缩,忽想起,我们不是在柴房审那个卓玄么?怎么会到这? 又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厉鹞才想起来,一开始是他们在审卓玄不错,可后来就变成了卓玄一挑三,把他们三个统统制服在地,看自己一醒来这位姑奶奶就在这的架势,想必老灰应该没有受伤。 妈的,老灰屁股受伤,倒还因祸得福躲过一劫,老子屁事没有,反来挨窝心脚! “他奶奶的!”厉鹞想到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忘了慕容音还在面前,忍不住就骂出声来。 “骂谁呢!”慕容音见他醒来第一句就是骂娘的话,当胸就是一拳,厉鹞马上又痛叫连连。 不过慕容音也知道分寸,厉鹞连声喊痛,也只不过是权当赔礼道歉罢了。 “诶,”厉鹞用手肘拐拐慕容音,“那个出阴招的卓玄怎么样了?’ 慕容音眼皮一翻“当然是乖乖束手,好好在柴房待着!” 看她说得咬牙切齿,厉鹞更是好奇,卓玄那样的好手,在当时自己被打趴下,小灰狼不能起身的情况下,慕容音是怎么逃出来,还让卓玄束手就擒的。 “快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把卓玄揍翻的?莫不是动用了梅花筒?不能啊……那东西手下有死无生的。” “不是我,”慕容音宛然一叹,“是阿灰……” “啊!?”厉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老灰?他、他那屁股,肿得跟猴子似的,还一片青紫,疤都还没结……还、还都他奶奶的肿到大腿了,他怎么能?” 厉鹞惊呆了,毫无顾忌地在一个女子面前大谈好友的屁股,惹来慕容音一眼羞恼之色“你打人用屁股啊?” 厉鹞很识趣地闭住嘴,慕容音才将小灰狼是如何突然暴起,如何敲了卓玄一闷棍的事情说出。厉鹞不无惋惜地咂咂嘴“啧啧……这个卓玄,一天当中,先是挨了我一闷棍,后来又挨了老灰一大闷棍,还都他妈是后脑!这以后要是醒了,该不会脑子不灵光吧?” “我呸!”慕容音想起在卓玄手上受的那些苦,恶狠狠地啐道,“就他那种小人,变个白痴最好!” 厉鹞也极为赞同地点头“对!变成白痴最好!” 厉鹞刚刚苏醒,不宜太过熬夜,慕容音看他喝了药,就去到小灰狼房中看望。 这狼仍旧趴在床上,一面轻轻伸手揉自己肿大的屁股,一面长吁短叹,不小心揉得稍微重些,便是钻心一般疼痛,差些连眼泪都要疼出来。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他才赶紧将放在屁股上的手拿开。 “阿灰,你好些么?” 慕容音见他面色基本红润有光泽,心中担忧也散了许多,再如何,他受的都是外伤,总比厉鹞好些。 “好些……好些……”小灰狼当然是作出一副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模样,乐呵呵地看着她,“厉鹞那小子……没事吧?” 厉鹞挨窝心脚的时候他看得真真的,当然也最关心他的伤势。 “好着呢。”慕容音诚恳回答,小灰狼才放下心来。 “少爷……姑娘!……有事禀报!” 正在这时,宅中下人突然“哐”一声推门而入,自慕容音住进顾宅后,小灰狼便搬到她的隔壁,现在更是夤夜,两人还同处一室,宅中早已有些下人将慕容音当成未来的少夫人了,所以有事禀报小灰狼的时候,必要将那声响亮的“姑娘”加在“少爷”之后。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小灰狼忙将身体趴直,端出一副大少爷气派。 仆人本想趁他们毫无防范,这才推门而入,谁知两人一个规规矩矩趴在榻上,另一个端端正正坐在椅上,顿时大失所望。 “柴房里那人醒了,您看……怎么处置?” 仆人的表情暴露他心中的想法,小灰狼顿时恼怒“处置你奶奶个处置!谁准你直接推门进来的!” “是是是,小的知错。”顾宅的仆从像他们主人,大多有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脾性,早已将口头认错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仆从又斟酌着看向顾晖,“那柴房那个人,还处不处置?” “废话!”小灰狼摸着下颌想了想,“去,先去帮他治伤,等我养好了,亲自去料理他!” “啊?”仆人愣了愣,“是!” 小灰狼十分猥琐地笑了几声,叫你落在爷爷手中,看爷爷不把你折磨的连你爹都不认得。 卓玄啊卓玄,你就自求多福吧! 慕容音早已猜到这厮又准备使阴招,在一旁笑而不语,小灰狼计上心头,将慕容音唤到身边,凑近她耳旁,压低声音道“咱们明天叫上厉鹞,只需要如此……如此……再这般……嘿嘿嘿……” 小灰狼不时奸笑着,慕容音听完他这些下作法子,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起身告辞,也至诚为卓玄担忧……原来得罪这狼,是那么恶心的一件事。 ………… 第九十七章 千衣楼 小灰狼的屁股显然不是第二天就能好的,审问卓玄的事情,也拖到了三天后,厉鹞身为在桌上手上吃亏最多的人,更是格外有兴致。收藏本站 于是乎,在那个地上秋阳如曝,了无阴翳;天上群雁振翅,飞渡长空的早晨,小灰狼由几名家丁抬着,慕容音和厉鹞在旁跟随,三人气势汹汹地再次去到柴房。 三日来,卓玄脱身不得,一直都在闭目冥思,想他身为千衣楼四大杀手之二,竟然也有被困在几个歪三斜四的人手中的时候,真如蛟龙囚于井底啊…… 远远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卓玄皱皱眉,想来,是那三个乌七八糟的浑人又来了…… 在卓玄眼中,小灰狼、慕容音和厉鹞就是三个不折不扣的浑人,除了用闷棍偷袭有一手外,这三人就只会些嘴皮子功夫,尤其是那个屁股受伤的,问着问着,竟还和自己吵起架来!若在千衣楼,这种人早就被赶出去了! 门被打开,早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来,卓玄无可避免地闭紧眼,对于即将到来的审问,他真是毫不担心,千衣楼的手段都经历过,其余人的办法在他看来,都只是小菜一碟。 小灰狼连人带软榻被放下,慕容音和厉鹞也悠闲地坐下,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谁也没将门外的下人遣走,也谁都没提给卓玄松绑的事…… 三日不见,卓玄看起来休息的还不错,头上挨了闷棍的地方也被好好包扎起来,想来顾宅的下人们也没有对他太过为难。 熟悉的场景再次重现! 三个人,一个趴着,剩下两个趾高气扬地坐着,卓玄还是被绑在墙角,只是这一回,慕容音可绝对不允许再发生上次那种倒霉情况。 而此时卓玄与慕容音想的全然相反,只要有机会摆脱身上的牛筋绳……他会毫不犹豫地劫持慕容音,然后从顾宅中杀出去! “小丫头,你还敢来?”卓玄直接忽视了小灰狼和厉鹞,一双风轻云淡的眼直看慕容音,本是平平淡淡的话语,慕容音却无端觉得有些冷凝寒闷,不由往后缩了缩脖子。 看卓玄绑得结结实实的,慕容音才一瞪眼“你少威胁我了!今天,我可不会让人再把你松开!” 卓玄不屑地冷笑一声,近乎麻木的手指往绳结摸索去……这个结,可不好解开…… “你在干什么!”慕容音犀利的眼神一扫,马上发现卓玄的动作有些不寻常,厉鹞倏然起身,警觉地大喊一声,“快来人!” 门被大力踹开,本就有些残朽的门板在这一大脚下,直接掉在了地上,两个在铁手帮中颇有声名的大汉持棍冲进来,却见屋中好好的…… “怎么了?”为首的那个大汉看向小灰狼,“狼头……这……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小灰狼意态甚是安闲,挥挥手道,“他们两个惊弓之鸟,你们下去吧……” 两人刚想退下,厉鹞又大喝一声“回来!” 屋中所有人,甚至包括卓玄,都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厉鹞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们两个留下,给我壮壮胆!” 小灰狼和慕容音简直要为之绝倒,两个大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尴尬着站在门口。 小灰狼看了慕容音一眼,示意她先问,反正卓玄是跟踪她的,由她来问,也是理所应当。 慕容音这次可没有好脸色,一拍扶手,喝问道“说!你和杜羡鱼,到底效力于什么组织,为什么要来我大燕!目的何在!” 话音未落,小灰狼和厉鹞便齐齐被吓了一跳……听她这口气,完全就像是城里府衙的太爷在过堂,只差一块惊堂木,和杵着杀威棒喊“威~武~”的衙役。 卓玄傲然斜睨了她一眼,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慕容音大为光火,“来人!给我扒了他的衣裳,搜!” 既然问不出,那就只能从他身上找些蛛丝马迹,至于扒衣服会不会有损卓玄的自尊,那就不在慕容音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两个大汉齐步上前,搜身的事情他们自然熟捻,根本不必剥去卓玄的衣服,就能将他全身上下摸个干干净净,铁手帮的人才,拿东西找东西可是一绝。 小灰狼和厉鹞也瞪大眼睛看着,卓玄虽奋力挣扎,却还是敌不住两个壮汉和牛筋绳的束缚…… 只是片刻时间,便从他贴身的地方搜出一块玉佩,大汉双手呈着交给小灰狼,小灰狼直接又给了慕容音,慕容音嫌恶玉佩上残留着卓玄的体温,只用两根手指捏住玉佩的挂绳,提在眼前看上面雕镂的字。 羊脂白玉上浅浅刻出几个小字,慕容音转身对着太阳,才将那几个字看清楚。 “千衣楼……?玄鸟……?”她皱眉呢喃着,隐约觉得,这东西背后代表着极大的权力,而千衣楼,更是个深不可测的组织。 “玄鸟……是你的代号?”卓玄预料当中地没有回答,慕容音继而问,“那杜羡鱼……是不是就叫飞鱼?你们代表着什么?千衣楼……又是什么?” 卓玄沉默了片刻,冷然道“你觉得我会说么?” “你敢不说!”厉鹞仗着人多势众,当即又要动粗,慕容音却阻止住他,“厉鹞,这种人……是生来的死士,咱们问不出来的。况且,他是氐族人……”慕容音将玉佩翻一个面,露出一个巨蟒的图腾,“这是氐族的图腾,今日搜到这块玉佩,已经是意外收获了,走吧。” “那他怎么处置?”厉鹞尤不死心。 慕容音摇摇头“先押在这,一日三餐,别委屈了……等时候到了,送交官府!” 厉鹞难免有些失望,想不到这么个人,竟要交给官府,简直太失铁手帮的江湖风范了……慕容音却不这么想,移交官府是不可能移交官府的,方才那么说,也只不过是找个托词而已。 按她的想法,卓玄既然与氐族有关,别的不说,她至少也要告诉睿王,到时候让朝中来人将卓玄押回雍京,至于她自己,提前远远走开便是了…… 看来,不能再和夏氏姐弟玩下去了,差不多该和小灰狼摊牌,然后想法子引来朝中的人,查察夏家的事情了……实在不行,就再用一次睿王府的大印! 反正萝卜是哪个季节都有的。 可随即她又想到杜羡鱼,这个前世的好友,今世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卓玄是氐族的细作,那杜羡鱼又该如何处置? 难道也要一并抓回朝中么? 慕容音要让人抓卓玄的心本极为坚定,可一想到杜羡鱼……她竟开始拿捏不定起来。被抓到的敌国细作……从来都只有千刀万剐一条路可走…… 回忆起和杜羡鱼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今世在栖真观遇到她开始,杜羡鱼好像就一直在逃避什么……要不然以她的本事,怎么可能会落到那群恶道手中? 莫非……杜羡鱼在躲的是千衣楼! 慕容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杜羡鱼给自己易容,她与自己在一起,明明不需易容!而卓玄一出现,就不断逼问杜羡鱼的下落!还说有人在追杀她!看来……卓玄是想去给杜羡鱼通风报信! 慕容音顿时豁然开朗,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地解释通了,杜羡鱼要脱离千衣楼,才一路隐匿踪迹,甚至委身躲到栖真观! 慕容音决定,再给杜羡鱼去一封信。 第九十八章 素衣染尽天香 离开柴房后,慕容音和小灰狼等人都没各自回屋,而是由聚集到小灰狼房里,商量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刚刚慕容音对卓玄的审问,厉鹞虽感觉蒙在鼓里想不清楚,觉得事情太跳跃,不是在说跟踪的事么?怎么突然扯到什么氐族的什么千衣楼了?小灰狼却看出了几分门道,想不到他们随便抓的一个跟踪者,竟然可能是氐族的细作…… 这种情节……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说…… “盈歌,盈歌?”看慕容音一直在研究那块玉佩,小灰狼终于出声将她唤回。 “啊?哦……”慕容音猛然抬头,见小灰狼和厉鹞都盯着她,微微有些窘迫,“什么事?” 两人同时叹了一声“等你说呢!这块玉佩,你看出什么了!” “我……”慕容音耸耸肩,“没看出什么,只有千衣楼、玄鸟几个字,还有这个巨蟒图腾。”又转向厉鹞,“你看出什么了?” 厉鹞接过玉佩,挠挠头“这玉佩……是他奶奶的白玉佩!” “废话!”慕容音和小灰狼同时脱口这两个字。 厉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看不出什么啊……要不然就是,这玉佩很值钱?” 小灰狼和慕容音无奈地对视一眼,一把将玉佩从厉鹞手中夺过,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后,目光凝注在“千衣楼”这几个小字上。 “盈歌,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千衣楼?” “这也是我的困惑之处,听起来像是个江湖门派,你们常在江湖上行走,听说过么?” 小灰狼和厉鹞同时摇头,慕容音又斟酌着道“但我总有种预感……这个千衣楼,不是个普通的门派,里面水很深。” 厉鹞惊呼一声“预感?那你这是瞎猜啊……” 小灰狼却极为赞同慕容音这种说法,又开始抚摸自己的下颌“可是氐族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大燕,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会安城?而且还只有卓玄一个人?难道说,他们在大燕的人,就只有卓玄一个?” “绝对不可能!”厉鹞说得很坚定。 “对,”慕容音难得没有反驳厉鹞的话,又看向小灰狼,“若卓玄真是氐族的细作,那他周围定然还有人手,现在卓玄被我们抓了,他的同伙会不会来营救?” 三人的心绪慢慢沉重,卓玄的身手他们见识过,光他一个人便能毫不费力地解决他们三个,要是他的同伙前来营救,恐怕整个顾宅都要被拆成一片白地。 忽然,小灰狼的眉头渐渐展开,他像是释然了一般,笑道“他的同伙绝不会来的……” “为何?”厉鹞和慕容音同时问道。 “你想啊,卓玄自己说了,他跟踪你是为了问出飞鱼的下落,而他找飞鱼,则是为了告诉她有人要追杀她。那么追杀飞鱼的人最有可能是谁?”不等慕容音回答,小灰狼就自己说出答案,“必然是千衣楼!如果换了别人,卓玄怎么会知道内情,又怎么会这么急切地想找到飞鱼?既然如此,卓玄就等于背叛了千衣楼一次,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卓玄肯定是一个人来,他的同伙肯定也不会知道他早已落入我们手中!” “对对对!”慕容音几乎要拍掌而呼,“阿灰,想不到你竟缜密如此,我看你去大理寺当个寺卿绰绰有余!” “嘿嘿嘿……哪里哪里,我这也是根据线索,合理分析。”小灰狼很是臭屁地笑着,慕容音也笑得温和,道“想不到小小一座会安城,竟会有这么多的势力……铁手帮、千衣楼还有夏府,不知要唱一出什么戏?” “还嫌不够热闹啊?”厉鹞笑着嗔怪她,“我看你薛姑奶奶是不嫌麻烦惹上身,刚刚听老灰说那么多,我都糊涂了……” ………… 慕容音并不知道的是,在她和小灰狼等人感慨会安城中热闹之时,会安水城门,以一名女子为首的十余人马正悄悄分散,化整为零进入会安城。 肖素衣终于带着九畹阁的人马,来到慕容音的所在处。 当日离开许慕宽后,肖素衣便依据着九畹阁通天的消息搜集能力,得知慕容音曾在落水城闹出假刻官印派兵一事,肖素衣身为九畹阁阁领,分析消息独到而准确,只是根据消息纸笺上的三言两语,便断定慕容音定是顺着郁江乘舟而下,漂到了沿岸的某处城池。 初步断定后,肖素衣又命人找来郁江沿岸有什么好去处,直到云锦盛会一事进入肖素衣的视线,她当即断定,慕容音极有可能是来到了会安城,无论从时间,还是行船的速度,这些都对得上。 只是这些分析说来简单,却是肖素衣多少个夜里秉烛对卷,绞尽脑汁思索的结果。她相信,云锦盛会这样热闹的事情,慕容音只要听闻,就一定会去瞧瞧,毕竟她肖素衣也是个女人,小丫头的心性,她多少也能猜几分。 只是这些年在九畹阁的铁血手腕,早已让人忽略了她也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 一进会安城,肖素衣便找到千机堂封州分舵的人在此迎候的地点,再依据千机堂最新带来的消息,肖素衣已经确定,云锦盛会上化名薛盈歌,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的那个女子,就是慕容音! 肖素衣摇头叹惋“这位郡主倒是阔绰的很,一万两银子,够咱们九畹阁运行个把月的。她倒好,直接买了衣裳……” 一个九畹阁的女下属给肖素衣加着茶,撅嘴道“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竟让您来保护一个燕国郡主。素衣姐姐,殿下不会是……?” “是什么?住嘴!”肖素衣赶紧冷声喝止,对于许慕宽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怀疑,这条铁律,早已镌刻在她心中。 “是……”女下属委屈地低下头,肖素衣有些于心不忍,语声稍微温和些,“咱们身为宣平王府的人,身为九畹阁的属下,对殿下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以去揣测。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带着阁里的丫头出来做事情,女人……总是想的多。而男人,却服从得多。” “是……”女下属又委屈巴巴地道,“属下只是替素衣姐姐感到不平罢了……” “闭嘴!”肖素衣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冷峻,“若是再提,休怪我按阁中规矩处置!出去。” 听着女下属慢慢走远,肖素衣眼帘慢慢垂下,多年来的铁腕,成就她在宣平王府的地位,对王府的主人,她自然有过奢望……只是她清楚自己的位置,委屈么……自然会有,可一旦忙碌起来,也就忘了。 这种忙碌,肖素衣甘愿称之为烈酒一壶。 用无休止的任务来麻痹自己,权当做是对许慕宽的奉送,做好他交待的事,就当是自己换种方式陪在他身边,即便是保护他在意的女子,肖素衣也毫不犹豫地做了。 “琅月郡主,不知你是否值得?”肖素衣轻轻呢喃着,再次向信纸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去,她要做的,就是从字里行间继续抽丝剥茧,找到慕容音的所在。 根据消息上说,云锦盛会上“薛盈歌”出手一万两银子后,当夜便神秘失踪,其所乘软轿也不知去处。 “琅月郡主必然还在会安城中……”肖素衣眸中透出丝丝自信,长期受许慕宽的影响,她执掌九畹阁时,自然而然便会表现出那种大权在握般的绝对自信! “传我命令,九畹阁、封州千机堂分舵,所有人手分散开,务必找到画像上这个女子的栖身之处!”肖素衣手中的画卷一展,慕容音的肖像便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是许慕宽亲手所绘,眼角眉梢无不相像。 约莫半刻钟时间,肖素衣收起画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此人身份紧要,两人一组寻找,若发现行踪,一人紧盯,一人迅速来报!记住不得擅自接触,违者,阁中规矩处置!” 第九十九章 三方人马会封州 肖素衣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天色阴郁,墙根秋花秋草经了霜,颜色也斑驳起来,清秋时节,竟是这样来了。 她不得不有些担忧,九畹阁在大燕这么大手笔的动作,若是叫大燕官府,或是影宫之类的机构察觉,她的这些人,还能不能撤离大燕? “不知这位郡主,现在身居何处?”肖素衣叹惋着摇头,可现在让人牵肠挂肚的慕容音本人,却潇洒恣意的很。 ………… “厉鹞,快来!”慕容音身着一袭银灰色锦袍,摇着一把折扇,逡巡于一堆琳琅满目的小摊前,挑挑拣拣地看着摊上的东西。 “来了姑奶奶!”厉鹞四处回望着,慕容音穿这身男装,他实在是不习惯,好几次差些把人看丢。他本问慕容音为何不穿那件一万两银子买来的衣裙,慕容音却道那衣服繁复的很,还是男装最为轻便。 厉鹞拨开人潮来到她身边,慕容音正在翻拣着一堆香囊,眉宇中凝出纠结之色“阿灰让我替他买一个东西,他要送给春雪……我觉得这香囊看起来不错,送给春雪也使得。” 慕容音想起当日在酒楼见到的那个含蓄清秀的女子,觉得小灰狼眼光独到,也真心替春雪感到开心。 “这个怎么样?”慕容音拿起一个湖丝香囊,在厉鹞眼前晃了晃。 “好好好!老灰肯定喜欢!” 慕容音轻点着头,又重新拿起一对香囊,一只绣着梅枝,一只绣着落梅,恰好是一对,慕容音悄咪咪地想着,等回去后,我就送一个给薛简哥哥! “店家,这三个……要了。”慕容音的脸又有些嫣红,厉鹞于这种事上倒是很细腻,贱兮兮地又凑过来,“盈歌,你……”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音狠狠踩了一脚。 “啊嗷嗷嗷!疼……疼……”大街上,厉鹞抱着脚一跳一跳,慕容音则抓着三个香囊,施施然离开。 厉鹞又拍拍袍摆上的灰尘,一看慕容音,赶紧又追上去。 “你怎么了?”慕容音负手斜睨厉鹞,看他一瘸一瘸,顿时又皱起眉。 “被你踩的呗……” 慕容音自觉对不住厉鹞,忙换上一副殷勤嘴脸,指着路边一间茶楼道“那进去坐坐?” “不、不,”厉鹞眼神转向街边另一侧那家人头攒动的店铺,有些兴奋地搓搓手,“要不……我们去那里坐坐?” “哪啊?”慕容音抬头一看,写着“大三元”龙飞凤舞三个字的牌匾正正悬在头上,然后慕容音就听到一阵摇骰子和搓麻将的声音,混杂着人的喧闹声传来。 慕容音刚想拒绝,却已经被厉鹞拉进了赌坊。厉鹞一看便是常来赌坊的熟脸,门口的仆役一见他,堆起笑容便迎了上来“厉二爷,好久不见,发财发财!” 随即仆役又看见厉鹞身边做男子打扮的慕容音,更是将巴结两个字直接写在脸上“哎呦这位公子,看这通身的气派,二位里边儿请!” 慕容音强绷住不笑,进了大三元后,才小声问厉鹞“方才那个荷官,为何要叫你二爷?你有哥哥?” 厉鹞十分懊丧地挥挥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啊……” 慕容音却更为好奇,一股脑缠着厉鹞,厉鹞烦不胜烦,终于在逼迫下将那懊丧往事说出来“当年我和老灰打赌,赢了的当大哥,老灰为了争大哥当,绞尽脑汁是阴招百出,我阴不过他,就认他当了大哥。” 慕容音轻笑而颔首,忽而发现厉鹞自从进了大三元后,就一直在赌坊中各处游荡,既不参与赌局,也不在一旁围观,慕容音四下看了看,终于肯定,他们又被人盯上了! 慕容音摇头而叹息“你说……怎么狗就那么多呢?” “谁说不是呢?”厉鹞也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眼神却在暗中不停逡巡,头微微一垂,低语道,“柱子后面,拿着筹码的那个人是刚刚进来的……” 慕容音随着他的指点一瞧,那个人马上就低下头去。 “还有二楼趴在栏杆上,看似输了钱很郁闷的那个人,也是。” “那我们……回去么?”慕容音越随着厉鹞的指点,就觉得情况越不妙,难道又是夏家的人,夏青湖不是已经开始摇尾乞怜了么? 真是咄咄怪事…… “不急、不急……”厉鹞又兜了一圈,最后竟在大堂正中的一张桌子前大剌剌坐下了,慕容音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也随着坐下。厉鹞叫来两杯茶,作为大三元的资深熟客,难免开始对各赌桌上的局势指点起来。 “你看那个,不行了吧,说压小不听吧?” “再看那个,一副小三元的牌,生生被他拆了,猪脑子啊。” “…………” 慕容音满脸嫌弃地听着,终于忍不住,疑惑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担心我们的处境么?比如说……那边那个,你看他刚刚瞧你的眼神……” 慕容音努努嘴,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着黄衫的中年男人双手抱胸,双腿一荡一荡地坐在桌子上,慕容音本来没注意到他,但他那副做派,实在太值得怀疑。 那个黄衫人刚刚看厉鹞时,一副能把他活吃了的炽热眼神…… 厉鹞只轻轻扫了一眼,就下了结论“这种人,不用说……捕快。二爷我是会安城有名的地头蛇,能拿这种眼神看我的,不是寡妇,就是捕快。他分明不是个俏寡妇……再说二爷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可不敲寡妇门呐。” 慕容音无端觉得一阵恶寒,不知这黄衫捕快和刚刚那几个人是不是一伙的?若是的话,说不定就有麻烦了,慕容音自认到会安城以后,除了那次劫财不成,可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官府的人,怎么就会盯上她呢? 想不通啊想不通…… 终于,在喝到第八盏茶的时候,刚才迎接厉鹞进门的那个荷官又弓着腰跑了过来,“二爷,您吩咐的事,小的们准备好了,请!” 第一百章 溜出大三元 厉鹞哈哈大笑,领着慕容音就往后院走去,后院可是大三元的禁地,等闲来此的赌客,谁也别想踏进一步。收藏本站 “干什么?”慕容音小声问。 “当然是跑啊……” “跑?”慕容音哑然失笑,“二爷不是会安城一霸么?怎么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使三十六计了……听阿灰说你厉二爷去店里吃饭,一耳光就是付账……这种时候,怎么不一耳光了?” 厉鹞讪讪地挠挠头“我一耳光付账……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是老灰让我干的!”厉鹞咬牙切齿地捏捏拳,他干这种事情,哪次不是屈服于小灰狼的淫威? “有家小店的老板欺负春雪,老灰知道了,生气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自己动手,怕败坏他晖公子的名声,就让我去。这个牛踩的老灰,竟然抖我的老底!” 慕容音捂着嘴笑了起来,厉鹞又喟然道“再说了,二爷横行霸道也是分对象的,你问问会安城里的好人,谁吃过我的亏?” “那这几个显见不是好人吧?” 厉鹞无奈地耸耸肩“不是好人,但我也招惹不起,要是不自量力招惹了,岂不成以卵击石了?” 慕容音点点头,有多大实力便有多大势力,厉鹞倒是看的透彻。 厉鹞又向她挤挤眼睛,“刚刚我数了数,堂子里至少有个人在盯着我们,那些人啊,看似优哉游哉,实则心怀鬼胎。要是我们贸然出去,他们动手怎么办?” “哦……好!”慕容音发自真心地赞许了一声,想不到厉鹞看起来一副浪荡模样,竟然在脑子里还能转悠出这些东西。 不错不错,这家伙看自己和小灰狼商量了几天,智商有长进啊…… 大三元的人从外面雇来两乘软轿,厉鹞和慕容音就乘着软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离开了大三元。 直到两人走后一炷香的时间,前厅几个人才在一处碰头,小声商议起来。 “人呢?” “消失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为首的那个使劲给了说怎么办的那人一个耳光,“肯定是告诉阁领,要不然耽误了殿下的事,你们就等着领罚吧!” 慕容音和厉鹞回到顾宅后,越想,越觉得身边危机四伏。 厉鹞简单地请示了老头子,又和小灰狼商量后,当夜就将他手下的一干人手调了过来,均匀地分布在顾宅周围,只要顾宅周围一旦有鬼头鬼脑的人出现,厉鹞的下属马上就会暗中跟上,直到摸到这些人的老巢。 这几天,厉鹞的手下接连来报,已经发现至少三波人在顾宅周围监视,而他们每一次都跟了回去,厉鹞最后汇总的消息,这些监视的人,竟是两方人马! 一方是夏家的人无疑,可另一波就神秘了……厉鹞的手下跟踪回去,竟被人甩开,最后只能怏怏而回。 而肖素衣的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夜幕之中,九畹阁的精锐悄无声息地甩开最后几个尾巴,然后直奔他们在会安城中的临时堂口。 不得不说,许慕宽和肖素衣苦心经营多年,都深谙大隐隐于市的道理,谁也想不到,九畹阁的临时堂口,就在会安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 属下们渐渐回来齐整,肖素衣心思一敛,马上又进入大权独揽的状态中。 “有收获的人,报。” 十几个人呈一排站在肖素衣面前,从左到右,肖素衣话音刚落,他们便依着顺序次第禀报。 一个做挑夫打扮的下属率先出列,向肖素衣行了一礼“回阁领,属下这组找到了那名女子的栖身之处。” 肖素衣出来前曾被许慕宽叮嘱过,对下要保密慕容音的身份,所以肖素衣对九畹阁的下属都三缄其口,而九畹阁的人也都很守规矩地没有问,谈及慕容音,他们都只以那名女子来称呼。 肖素衣眼神一凛,这名下属又接着道“那名女子住在城南五津巷中的顾宅,顾宅主人是本地一个商人,以贩运丝绸为业。” 肖素衣点点头,示意他无话说就退回去,缄默片刻,马上又有一名打扮做云游道士的属下出列行礼“禀阁领,属下这一组今日也查到了顾宅,但是在顾宅周围,还有另一组势力。属下等人跟踪回去后,发现那股势力的主人,在安南侯府。” 肖素衣眼神一跳,竟又牵扯到当地的安南侯了?按当日千机堂送来的消息,在云锦盛会上与慕容音抢风头的,就是安南侯夏其章的子女。 想不到小丫头竟这样能惹事,从雍京出逃还不到两月,就招惹那么多事情……许慕宽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冤孽。 稍稍思忖后,肖素衣清淡地开口“方才你们说,顾宅做的是贩运丝绸的生意……那明日,我们就到顾宅去,想办法与她接触,能带出来最好,她若不愿随我们走,我们也要让她知道现在的处境。” 众人齐口称是。 “散了吧……”肖素衣吩咐后,转身便回了内室,裙摆掀起丝丝尘埃,看似平淡无波的人,却散发出一阵冷意。 几名属下面面相觑,怎么了这是……?怎么感觉阁领好像不大高兴,屋里温度突然就冷了下来? 肖素衣斜倚在床头,夜已深,她的眼仍睁着,像两泓冰凉的深潭。 她素衣这个名字,乃是宣平王赐的……“素衣染尽天香,玉酒添成国色” 她本以为这句诗只有从宣平王口中吟出才算得,也一直固执地将这句诗当作自己的私藏,谁知当初在大燕雍京千乐楼,那位郡主来闹事那天……慕容音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吟出了这句诗。 是不是注定,那位郡主与宣平王更有缘? 肖素衣劝诫着自己不去想,可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候,这些想法总会涌上她的心头…… 跟随许慕宽十三年,肖素衣的手上全是练刀磨出来的茧,本该无暇的身子上,也在十三年中多出二十九道疤痕。 第一百零一章 双雄见面 就是凭着这些,和她狠辣铁血的手腕,肖素衣以一介女流的身份,最终爬上九畹阁阁领的位置,多年来,深得许慕宽信任。无论何时,肖素衣……都是他一柄出手便有死无伤的暗剑。 她永远记得当初入阁时,许慕宽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你这一生,就要永远在血腥中打滚,愿意么?” 她只有愿意……恩是欠不得的,何况救命之恩。 借着摇窗而入的月色,肖素衣张开手,仔仔细细地凝注着自己手上的硬茧……想来,那位小郡主,是不会有这样一双手的…… 一夜无眠,月亮渐渐西沉,夜天如水,肖素衣收了那牵萦在心头的情思,缓缓合上眼眸,再睁开时,古井无波。 ………… 清风掠面,早起的慕容音托腮站在廊檐下,凝眸看着关在笼中的肥鸽子,心中暗暗一动是不是该让这些小家伙出去动动了? 当日审问卓玄后,慕容音虽打定主意要给杜羡鱼去一封信,让她注意自身安危,可思前想后,总是未能付诸于行动。一来,慕容音总觉得杜羡鱼知道千衣楼的人在追杀她;二来,杜羡鱼氐族细作的身份暴露后,慕容音难免心生龃龉,总觉得杜羡鱼隐瞒了她,作为两世的好友,本不该如此的…… 可是氐族细作的消息,到底要不要传回去? 思忖半日,慕容音索性转身就走,逃避虽然可耻了些,但往往确实有用,对于想不通的事情,慕容音的法子是——不想。 穿过几重回廊,慕容音陡然发现,前些天还犹存残绿的树叶,如今已换了颜色,满庭红叶,幽艳如锦。 每日从自己居住的小院绕顾宅走一圈,已经成了慕容音早起后雷打不动的事情。 按厉鹞和小灰狼的话说,这些天外面盯着他们的人太多,等闲不要随意出门,慕容音闷得慌,每天只好在顾宅中,于清微处发现乐趣。 今日才走到前厅,就发现厅中乃是一片忙碌景象,老头子端坐在上方,厉鹞指挥着一众家丁,忙前忙后不知在做些什么,就连臀伤渐愈的小灰狼,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叔父下方。 慕容音顿时好奇,信步走进厅中,老头子等人见她前来,脸上纷纷漾出笑意。 “盈歌今日起的好早!”小灰狼一身青色锦袍,银冠束发,多日养伤,形容较从前也清隽不少,倒更有佳公子气质了。 小灰狼今早起身时,曾对着镜子夸耀自己乃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却被厉鹞一句“你佳个鸟”给顶了回来,搞得他好不伤心。 慕容音笑着回道“今日可是要来贵客?为何堂中是这般景象?” 老头子两指捻须,笑而颔首“昨夜有人下来拜帖,说是今早要来谈一笔生意,这笔生意若是谈成,老头子这一家子,今年便可衣食无忧了……” “看来是大买卖!”慕容音由衷替老头子感到高兴,她虽不当家,却也勉强知道柴米贵,找了个椅子随便坐下,也想看看,来谈大买卖的究竟是什么财神? “来了!来了……来了……”正在这时,一名家丁小跑着去到老头子跟前,老头子和小灰狼很是郑重地站起,又整整衣襟,来到堂前等候。 看这叔侄两人这副架势,慕容音也不得不随着严肃起来,端严地起身,自有高华气度。 远远地,一行五人,被顾宅下人领着朝正堂走来,慕容音看向为首那人,无端觉得熟悉,猛然一怔,突然想起,这、这不就是许慕宽手底下的大掌柜嘛! 顾宅正堂正对大门,绕过影壁后,肖素衣也一眼就看见了亭亭而立的慕容音。 小丫头竟在这……肖素衣低头抿嘴而笑,想不到慕容音果然是个不肯安分的主,才住进顾宅没多久,人家生意上的事情,她就要凑着来听听了。 看领头的是个女子,老头子和小灰狼忽有些纳闷起来,难道说……昨天夤夜下来拜帖,说有大买卖要谈的,就是这个女子? 慕容音看老头子叔侄一个二个都愣住,心中暗暗好笑让你们看不起女子,这位,可是许合记五少手下最得力的大掌柜!许合记是什么地位,大燕一等一的商家!随便出来一个小小掌柜,都可以碾压你们顾家…… 慕容音眉飞色舞间,肖素衣已走到正堂台阶下,却向老头子行了个男子才用的拱手礼“在下许合记肖素衣,见过顾掌柜。” 行了拱手礼,就说明自己不仅仅是女子,更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这样谈起生意来,于双方都有好处。 “肖掌柜,快请快请!”老头子的反应说得上是不慢,却还是让人觉得刻意了几分,肖素衣又和小灰狼见过礼,这才装作不经意间一瞟,看见站在一旁的慕容音。 “慕……” 第一个字都还没说完,肖素衣便被慕容音又是挤眉弄眼,又是疯狂暗示地打断。 “我是薛盈歌,见过肖掌柜!”慕容音情急之下,竟没忍住向肖素衣行了个福身礼,肖素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这个小郡主,为了隐藏身份,竟连尊卑都忘了。 半晌才讷讷道,“薛姑娘……阔别经日,可还好?” 此话一出,老头子和小灰狼的下巴几乎要惊得掉下来,小灰狼看看慕容音,又看看肖素衣,脑中瞎转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们……认识?” 慕容音尴尬着点点头,肖素衣却是一片坦然“岂止是认识,我家公子与小……薛姑娘更是故交……” “是、是……”慕容音听她将说到一半的小郡主改口为薛姑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 除了肖素衣外,三人都有些被水淹没,不知所措地站在阶下,最后,还是肖素衣当先抬手一请,老头子才又反应过来,也伸出一只手,抬手先让“肖掌柜请!” “顾掌柜也请……” 两人就这般相互请了半天,才终于在正堂中落座。 第一百零二章 什么情什么意 肖素衣款举茶盏,笑眼看向慕容音“薛姑娘出来多久了?” “两月……”慕容音心有惴惴,生怕肖素衣下一句就说出她的身份,虽然肖素衣身份远远在她之下,可慕容音却觉得肖素衣这个人,于软媚中自有气魄,再加上此刻颇有“做贼心虚”的感觉,说话更是底气不足。收藏本站 肖素衣见她这样小心翼翼,更是笑眼如波“可想回去了?” “不想!”慕容音丝毫不考虑,直接就拒绝,回去,那可是要被逼嫁给柳无垠的,区区柳无垠个废物点心,自己怎么可能委身于他!要嫁,那也只能嫁给薛简! 平心而论,若是不偏爱其中哪一个的话,柳无垠与薛简,人品相貌才干都在伯仲之间,若论家世,柳国公府的门楣,还要比薛家更甚一筹。 只是慕容音一心只扑在薛简上,再加上燕帝赐婚一事,总觉得自己流落到这个地步,和柳无垠脱不了干系……对柳无垠的怨气,那是倾尽三江五湖水都不够的…… 肖素衣放下手中茶盏,更是劝道“女儿家孤身在外,大抵是不够周全的,若是我们公子知道你在这儿,恐怕也是要担心……” 慕容音皱皱眉,终于忍不住拉下脸“素衣姑娘……你来顾宅是为了谈生意的,怎么倒一个劲说我的事……” 老头子和小灰狼也有此感觉,肖素衣来此,倒像是专程为劝慕容音回家而来,至于谈生意,倒被她抛朝一边了。 肖素衣却是不慌不忙“生意的事大可放心,我们许合记的信誉,总不会让顾掌柜吃亏,什么时候谈都可以,倒是在这见到薛姑娘,实在是意外之喜。” 慕容音暗翻白眼,心道我若不知道你是个生意人,真要以为你是皇上身边派来的暗卫,对我心怀不轨呢! 慕容音倒也没猜错,只是心怀不轨的不是肖素衣,而是她主子许慕宽。 见慕容音低下头去不说话,肖素衣又适时劝道“姑娘若是愿意回家,忙完会安城的事,在下亲自送您回去……” “不去不去!”慕容音狠狠瞪肖素衣一眼,眸中全是“你什么都不懂,还来瞎劝”的委屈,肖素衣也无奈,只能将话题转向另一处。 “顾掌柜这宅子好生气派,”肖素衣眼中含着淡淡笑意,“昨夜让人来下拜帖时,听说顾掌柜这宅子周围人不少,想来是家丁了?” 老头子与小灰狼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虑,他们可没有在宅子外安排家丁,昨夜下拜帖时已经是亥末时分了,通常来说,那个时间,正街上都行人寥寥,何况是坐落在深巷中的顾宅。 那么肖素衣刚刚说的,就一定是夏家派来监视的人了……好狂妄的夏青湖! 老头子微微有些牵强地笑了几声“我宅中家丁向来出入自由,想来是他们夜间出去饮酒作乐,倒是让肖掌柜的人看了笑话。” “哪里,哪里……”肖素衣自认方才的暗示已经足够了,她这种聪明人,向来奉行点到为止的原则。 “对了,”肖素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从袖中抽出一本像是名帖一样的东西,直接就递到慕容音手中,“这是我在会安城中的落脚之处,若是薛姑娘日后空闲,随时可来一叙。” 慕容音本不想要,可为了不失礼数,还是好好收下,并表示日后一定会去拜访。 肖素衣在正堂中坐了一个时辰,大半个时辰都是聊慕容音的事,最后小半个时辰,才不慌不忙地从属下手中取过一份契约。 “顾掌柜,咱们的生意,我都拟在这份契约上了,你看看,若是觉得还行,签了便是。” 老头子细细阅览了数遍,心中不断感叹,许合记的信誉果然是没挑剔,这契约,简直是为他们顾氏商号考虑的啊!老头子早想喜笑颜开,面上还在故作镇定…… “这个、这个……肖掌柜,契约上所说的条款,我们都同意,不知贵号……” 肖素衣微微蹙眉,稍顷,展颜而笑“顾掌柜过虑了,我们许合记……讲的是信誉,不会让贵号吃亏的。” 肖素衣到底不是真的生意人,许多生意上的话,她不会说。今日来顾宅,也只是为了见见慕容音,探探她的口风罢了。只要完成了宣平王吩咐的事,亏损点银两算得了什么? 半盏茶饮毕,肖素衣纤指一翘,又看向慕容音“不知……薛姑娘,可愿廊下一叙?” 老头子叔侄很识时务地起身走开,廊下一叙?真是笑话……你是许合记的大掌柜,怎么敢让你去廊下,还不如我们识相点,给你们腾地算了…… 慕容音有些不安地坐在原处,手指不停在发梢上绕着圈,肖素衣只看一眼,便知道她有些紧张了。 “见过郡主,”肖素衣起身行礼,慕容音顿时如临大敌。 “免礼,快起来。”慕容音伸手虚扶了肖素衣一把,眼睛则瞟着门外,生怕不小心让小灰狼听了去。 肖素衣款款坐下,一笑,颊边便显露出一个浅浅梨涡“若素衣说来会安城是无心之举,恐怕郡主也不信吧?” 慕容音木然点头,果然……她还是让人给找到了,只是来的竟是许慕宽的人。 “你带不走我的,”慕容音语声凌然,眸光洌洌,“但凡是我不愿做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我……” 肖素衣螓首轻摇“郡主误会了,我家公子得知您流落在外后,便让在下想法子找着您,按公子的本意,本是要送您回去的……但他体谅你,后来又说,你若不愿回,让我等小心保护便是。” 慕容音眼睛一亮“他真是这么说的?” “自然不会有假。” 慕容音当然相信,心中浮起一阵宽慰后,眼底慢慢凝出一丝悲色……连一个才见过数面的人都肯来保护我、找我……薛简哥哥,难道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有多危险么? 还是说……你上辈子对我的情意,根本就是假的? 第一百零三章 要不要亮底牌? “替我谢过你们公子……”慕容音看起来有些忧郁,肖素衣微露笑意,又轻启薄唇,“郡主可知,你现在的处境并不大好?” 慕容音点点头,却是默然失语。 她逃出行宫后,最怕见的就是熟人,肖素衣的到来,让她感觉到,原本走得顺风顺水的路,突然就撞到墙上。 “在下知道,郡主一到此地,便与夏刺史的一双儿女结下了仇,这两日逡巡在顾宅外的人,也是夏家的仆役,郡主要当心。” 慕容音浅叹一声“我自会当心,只是我想不通,原本夏青湖都忌惮起我的身份了,为何还要行如此得罪我的事情?” “在下也不清楚,”肖素衣一顿,“不过……郡主大可移居在下落脚之处,在下可保郡主无恙。” 慕容音并不考虑,轻摆素手,其时一道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她皓若冰雪的手背上,十指纤纤,柔若无骨,竟莹白的有些晃眼。 肖素衣眼神须臾迷朦,昨夜借着月光看自己的手,那粗糙的硬茧还历历在目…… 慕容音察觉不到肖素衣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犹自说着“我就在顾宅,阿灰、厉鹞还有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若是偷偷走了,他们该怎么办?” “郡主是讲义气的人……”肖素衣也不再劝,“那郡主万事小心,素衣……告退。” 慕容音起身送客,转身回宅时,街边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头一动,慕容音露出一个不屑的笑,装作无知无觉般,心中却是一阵恼怒,看来这夏青湖……真是嫌自己活太久了……姑奶奶装作避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的来了,等老子离开会安时,一定送你份大礼! 慕容音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咬牙切齿地要送夏青湖一份大礼时,夏青湖也憋足了劲要送她一份大礼…… 安南侯府内,夏青湖和夏川涌坐在亭中,面前还站着个干瘦的中年人,一袭藏色衣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声音好似鸡叫,这么个形象猥琐的人,竟然是夏府的大总管! 这人一面说话,夏青湖便不停点头,偶尔还露出些得意的神色。 周无厌不厌其烦地禀报着,身为夏其章身边的得力人手,周无厌知道夏侯爷对他这双儿女偏爱到了怎样的程度。 为夏家效力多年,周无厌早已是夏府的大管家,他的人也如同他的名字,不厌其烦,贪得无厌!对于夏其章交代下来事情,他不厌其烦;对于有求于他的人,那便是贪得无厌! 前些日子办云锦盛会,夏家的两位祖宗少不得来凑了热闹,谁知事后好几天,公子小姐都没有回封州的家,而是派人传信,说在会安城遇着些事,要多耽误些时日,已经在旧宅安南侯府住下了。 夏其章和周无厌都没当作一回事,谁知又过了几天,小姐竟让人传信,请夏其章去打听,雍京中薛家有没有一个年纪十六七岁,叫薛盈歌的女儿。 周无厌向来清楚夏青湖的性子,心知肯定是他姐弟二人与那个叫薛盈歌的起了冲突,这姐弟二人跋扈惯了,从来喜欢以富贵凌人,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周无厌虽不把这当回事,但夏其章一听一双儿女受了委屈,赶紧就托人打听,几番周折下来,雍京的消息也算是传到了封州——薛丞相府中,并没有十六七岁的女儿,更没有个叫薛盈歌的小姐。 夏其章特地派了周无厌来到会安城,既然有人敢冒充薛家的人招摇撞骗,还骗到了他夏家头上,那就死…… 听完周无厌的话,夏川涌好一阵激动,连端着茶水的手都有些不稳“阿姊,既然那个姓薛的没有什么来头,那是不是今晚……嘿嘿嘿……” “今晚?”夏青湖眼中闪过一丝阴毒,她却将这种东西称为智慧,“今晚可还不行……要准备,就要准备得详尽些……难道只是把她抓来就够了?” 夏川涌到底小两岁,狠毒尚不及其姊,皱着眉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主意来。 夏青湖眼中的幽光就像鬼火一般磷磷燃烧着“昨天会安城守的小儿子不是来找你了么,他说什么来着?” 夏川涌眼中迷离了片刻,须臾,便豁然洞开“他说官府最近在严查水匪!好像顾家的那个顾晖很可疑啊,听说顾宅前些天还买了大批治外伤的药!” 夏青湖慢慢点头“顾家,顾晖……联合那个小贱人骗我们,他顾晖也有一份!难道我们能放过吗?这个顾晖,只要是他负责押运的货物,就少有不出事的时候!说他和水匪有勾结,一点都不过分!” “对!不过分!”夏川涌也帮着腔,“顾家这对叔侄,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了,趁着这次机会,一并收拾了最好!” 夏青湖得意地笑着,她仿佛已看见慕容音被她捏扁搓圆的模样…… “周叔,劳烦你再去会安衙门中跑一趟,和城守打个招呼,让他出些衙役,就说……水匪们有眉目了!要他们暗中把顾宅围起来,方便我们最后动手!” “是,”周无厌一点儿都不意外夏青湖会做出这种打算,夏川涌的脑袋却有些不灵活起来,“可是阿姊,万一顾宅里的人不是水匪呢?顾家叔侄这些年,也是帮着爹做生意的,他们自己的货都被水匪抢,怎么还会是水匪呢?” 夏青湖眼中寒光一闪“是不是水匪,不是他们说了算的,在封州三百里内,我夏家,就是皇帝!” “阿姊慎言!”夏川涌忙伸手去拦,夏青湖也发觉自己太口无遮拦,赶紧四下瞟了瞟,讪讪低下头。 似是觉得自己太过小心有失风范,夏青湖又甩甩袖子“周叔,你马上去衙门,三天后……哼!我要姓薛的,姓顾的,还有那个姓厉的……后悔他们活在这个世上!” “包在老奴身上!”周无厌迈着大步子走远了,心中也开始起邪念,那个姓薛的应该长得很不错,小姐一口一个小贱人,相貌肯定差不了……少爷玩过后,也该轮到我玩玩…… ………… 肖素衣走后两个时辰,慕容音都把自己关在屋中,说是小憩片刻,实则是心存缭乱,她十分想不通,自己离开雍京本是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许慕宽怎么就知道了?还成为第一个派人找到她的人…… 她若知道许慕宽的真实身份和九畹阁的通天手段的话,也就不会有多想不通了…… 临近傍晚时分,房门忽然被顾宅的仆妇叩响,说是出了大事,要请她去正堂说话。 慕容音狡黠一笑,她来到顾宅时间还不久,老头子竟已将她当作核心人物,看来为了报仇,老头子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走进正堂,发现小灰狼、老头子、厉鹞三人都一脸严肃地坐着,其中厉鹞上下还打量着看她,看得慕容音好不自在。 “怎么了?”慕容音看看自己的衣袖,又低头看了自己的裙摆,“是不是衣服脏了?没有啊……” 慕容音一跺足“到底怎么回事!” 小灰狼一耸肩,厉鹞也赶紧敛了神色,眼观鼻鼻观心地乖乖坐好,老头子轻咳一声,下面三人都抬起头来,听他说话。 “咱们的事犯了……” 慕容音来之前,老头子一直不肯说,小灰狼和厉鹞听他开口就是这话,心中都猛然一跳。 “什么事?”慕容音小声问着,加了句,“铁手帮的事?” 老头子点点头,慕容音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若非铁手帮事发,老头子怎会把她也叫来? “方才有衙门里的熟人前来报信……顾宅,已经被暗中围起来了……夏家与会安城守沆瀣一气,决定在三日后的晚上,动手……” 老头子在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慕容音,慕容音何等玲珑,老头子的言外之意,实在太明显不过你和我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顾宅被抄,你也得不了好果子吃,快显出你的底细,先一步制住夏家,为你出气,也替我报仇! 老头子在逼她亮底牌! 第一百零四章 憋屈上车 慕容音心里纵然明白老头子的意思,可她现在,真的没办法啊,按她最初的想法,乃是准备离开会安后,传信回去,将这个烂摊子交给睿王或者怀王……谁曾料想,竟发生如此变故…… 老头子还在等着她表态,慕容音只能苦涩一笑,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口中十分寡淡。 “薛姑娘……”老头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我……”慕容音眼帘一垂,也罢……难道,她还能眼睁睁看小灰狼三人葬身在夏家手中么?自己暴露行踪,权当是报答顾晖当日的救命之恩了…… 慕容音陷入沉思,良久,颓然道“我即使现在放鸽子回去,到我父亲或者兄长手中,至少也要三天,消息再反馈回来,又要两天……最少五天的时间,我们,撑得住么?” 老头子目光深邃,下午来报信的乃是他多年好友,在江湖上做买卖,岂能不认识官府里的人?那人虽不知道顾宅就是铁手帮总舵,可来报信的时候,却明明白白说出,“夏府的大管家和城守大人派衙役,暗中包围顾宅,并决定在三日后抄家,将顾宅中人一网打尽。” 老头子明白,这是夏青湖想陷害,可巧之又巧的是,他们真的是铁手帮的人……若是官府验出小灰狼受的是箭伤,或者在家中搜出其他有关铁手帮的东西,他二十余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到时候,人死……灯灭! 屋中是静默的压抑气氛,老头子沧桑的眼眸透出丝丝不甘,慕容音也愧疚地垂下头去,若不是她一心要玩弄夏青湖,就不会将注意力引到顾家头上来,有本事惹祸,却没本事摆平,慕容音懊丧地想扇自己几巴掌。 厉鹞试探着问“那若是盈歌亮出身份呢?” 慕容音摇摇头,在这等紧要关头,若是她对前来围剿水匪的人说,她就是睿王府的世子,想必只会被人当作疯子,然后扣上个冒充皇族的罪名,罪加一等。 谁会相信,高不可攀的皇族女子,竟然会和一群水匪混在一起? 真要到了那一步,就连睿王,也是远水难解近火……何况小灰狼等人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水匪,她也确实和水匪们勾结了,还和他们一同出去打劫官船,罪同造反…… “五日……”老头子喃喃念叨着,“五日……薛丫头,你可敢保证,五日中你的救兵能来?” 慕容音双肩一耸“若他们不迁延的话,五日后,应该能到……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保证。” 她最担心的还是杜羡鱼,若杜羡鱼没有及时看到该怎么办?若她去送信的时候出了意外又怎么办? 五日……已经是她托大了…… 老头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忽而变得决绝“今日是他们暗中包围顾宅的第一天,薛丫头今晚放鸽子回去,等他们动手的时候,你的鸽子应该已飞了两日……哼,三日内,他们是无法将老头子我定罪的!” “叔父!”小灰狼倏然起身,“您是要以身犯险?不行……这太危险了,你怎么受得住,还是我……” “闭嘴!”老头子双眉一竖,“没出息,叫什么叫!” 看到小灰狼眼中的急切,老头子的语声又温和少许“我们是民,他们是官,官要抄民的家,民不能反抗,但只要他们找不到小晖,就找不到我们就是铁手帮的证据!老头子我经营多年,对付官府还是颇有心得的,今天晚上,我暗中送你们走,等到薛丫头的救兵到来,哼!什么狗屁夏家……我呸!” “你要送我们走?”慕容音微微蹙眉,“外面到处都是官府和夏家的人,一旦出去,我们可都是活靶子,还怕他们找不到?” 老头子眼中闪过一种叫睿智的光“你放心,老头子既然说得出,那就有把握做得到!” 小灰狼和厉鹞都点点头,在明里暗里的重重包围下,把他们三个送出去,还是做得到的。 老头子哼哈了一声“薛丫头马上去放鸽子,顾晖和厉鹞马上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事宜,半个时辰后,还在这里会面,都动起来!” 三人如三阵风般,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飞窜出去,慕容音飞快地研磨提笔,将这里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通,然后马上装进小竹筒,觉得一只鸽子不够保险,又提笔再写了一遍,将两只鸽子一并放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她这口气还没有松完,慕容音马上又想到一件要命的事,卓玄! 他明摆着是氐族的细作,若是后天也落到夏氏手中,恐怕夏其章还要给老头子安上个窝藏奸细的罪名,那老头子真是有一万颗头都不够砍的! “妈呀!要了老命了!”慕容音惊呼一声,马上找到小灰狼,两人一合计,决定将卓玄也一并带走。 两人拎着条麻袋来到柴房,根本没有一句废话,再次由小灰狼稳准狠地将卓玄敲晕,然后两人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将卓玄装入麻袋。 其间因为慕容音和小灰狼动作太粗鲁,卓玄醒过来两次,又被小灰狼敲晕两次,当他第三次悠悠醒转的时候,已经学会闭着眼睛装晕,要是再让小灰狼敲晕一次,一旦说出去,他千衣楼的玄鸟就成个笑话了…… 此时离半个时辰只差一柱香时间,小灰狼扛着卓玄来到正堂,厉鹞早已在此等候,老头子满含希望地看着他们三个,眼神最后定格在小灰狼身上。 “顾晖,保护好薛丫头……保重自己……”说着伸手拍拍小灰狼的肩膀,小灰狼鼻头一酸,虽只是短暂的分离,却像是要死别一般。 “叔父……”小灰狼带着严重的鼻音,还未等他酝酿好情感,老头子的巴掌就又落在了他头上。 “小混账!哭你奶奶个腿!给老子滚!” “呜呜呜……”小灰狼也不知道是离情依依,还是被打的,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慕容音回眸看了老头子一眼,老头子朝她挥挥手,给她一个笑容。 “顾先生……保重!” 老头子笑着点点头,目送他们三个和那条麻袋被装上一辆泔水车。 “嗬!这味道……呕……”刚刚躲入夹层,慕容音就忍不住恶心起来,厉鹞捏着鼻子,用一种你且忍耐的目光看着她,悠悠道,“这就是老灰叔父的绝招……谁也不会想到这泔水车里还能藏人啊……” 慕容音点点头,刚刚看到顾宅院中停着这辆泔水车的时候,打死她也不相信这就是她即将要藏身的地方,这看起来就是个板车,怎么可能藏得了人! 但接着老头子将车板一掀,慕容音顿时用一种惊为天人的眼神去看他,这辆看着像板车的车下,竟隐秘地设计了一层夹层,装进他们三个和卓玄后,竟然还绰绰有余! 车板盖上后,接着慕容音就感觉到一桶桶的泔水被放了上来,然后那股酸腐的味道就见缝插针地往鼻孔里钻…… “呕呕……”慕容音干呕了一阵子,脸已煞白。 厉鹞看她大有干呕着就停不下来的趋势,赶紧往旁边挪了一寸,满面惊恐道“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吐啊!” “闭嘴!”慕容音强忍着低喝了一句,泔水车已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臭鹞子 明月团圞,光辉也很凄凉。收藏本站 慕容音侧头一看,小灰狼的眼眶还有些红,她使劲用手帕捂住鼻子,那酸腐的味道总算慢慢闻不见了。 “阿灰,老头子不会有事的……” 小灰狼点点头,慕容音蓦然发现,在有些时候,男人们并不如想象中坚强,反而有些脆弱…… 正想着要如何安慰,小灰狼吸了吸鼻子,道“无事,男人哭一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你们不许笑!” “不笑,不笑,”慕容音连连摆手,不妨捂住口鼻的手帕一松,酸腐臭味又肆虐起来,慕容音再次中招,又干呕一阵。 小灰狼用手拍着她的背,她才感到稍许舒服。 “阿灰……呕……”慕容音使劲憋住,“我们……这是要,去哪?呕……” 小灰狼凝眉想了想,肯定道“叔父应该是要把我们送到城外的别院去,泔水车要在城中绕一圈,举凡大一些的人家,还有酒楼客栈,都会去到,所以泔水车臭是臭了些,却是最安全的一种方法。见了这么臭的车,就是官府的人也要绕着走……” 慕容音虽然赞同,却还是在暗暗揶揄,这哪里是臭了些,分明是臭上天了!索性那些泔水不会漏下来,要不然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正暗自庆幸着,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好像是驴车碾到石头,然后就听得一阵木桶碰撞的声音,接着厉鹞胸口上方,就一滴、一滴地,漏下几滴泔水来! “啊啊啊啊啊!老灰,快!快救我!”厉鹞惊呼连连,在这逼仄狭小的空间内,他躲也躲不开,只能硬生生受着。 “嘘!!!” “臭鹞子喊个鸟!” 小灰狼腾出一只手去捂他的嘴,在这里,悄声说话倒还使得,但是大声惊呼就不行了,要是招来捕快或者是夏家的恶奴,他们谁都跑不了。 车中总算又安静下来,慕容音忽然回想起,于是开口问“阿灰,你刚刚是说,老头子要把我们送到城外顾家的别院里?” “嗯!” “不行!”慕容音解释道,“夏家既然憋足了劲要收拾你,就肯定会摸清楚你们在城外有别院,到时候搜查顾宅找不到我们几个,自然而然就会去别院找,我们几个,白跑!” 小灰狼一想,确实很有道理,正想着到底该到何处去藏身,厉鹞突然提议“要不然去四海楼,让我姑母庇护我们一阵子。老灰还可以把春雪带过来,方便你们幽会~” “不行!”小灰狼和慕容音齐口否定。 “为什么……” 小灰狼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会安城里谁不知道四海楼是你厉二爷的老巢?你都是会安城里臭大街的熟脸了,躲到四海楼,方便夏家去抓啊?” 麻袋里,卓玄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暗失笑,那个丫头和那个叫阿灰的,倒还称得上可以统筹大局,不失为人才。 对于阿灰那句“男人也该哭一哭”,卓玄反倒有些欣赏,年轻人大多奉行男儿流血不流泪这样的话,卓玄却称之为幼稚,哭乃是人最原始的,为何偏偏男人就哭不得? 这个叫老灰的年轻人可看透这一点,足见其洒脱…… 至于那个叫臭鹞子的,充其量也就是个闯将,冲闯有余,沉稳不足。 三人思忖之际,慕容音突然想起,今早肖素衣临走时给她的那张名帖! “有了!”慕容音振奋地几乎要拍掌欢呼,“我们躲到素衣姑娘那去!她今早到顾宅谈生意时,明里暗里请我去好几次了!” “素衣姑娘?”小灰狼皱着眉想了想,“你是说肖掌柜?我看行!就是不知她肯不肯收留我们……” “绝对肯啊!”主意已定,慕容音费力地从怀中掏出那本名帖,小灰狼接过,借着月华看清上面写的字,伸手敲敲车板,道“王九叔,不去城外了,你送我们去柳林街,东门夹道,就说去张记老店后收泔水。” 车外遥遥传来一声“好嘞!”,慕容音只觉得方向一变,驴车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大致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慕容音只觉得周围灯光越来越稀少,只有圆圆一轮月,像个冰盘似的挂在天上。 车轮吱呀吱呀地碾过青石板路,周围渐渐没有了人声。 慕容音三人也不再说话,拥挤的空间内,还有无处不在的泔水味,每一刻都无比难熬,慕容音煎熬了半日,终于,驴车一停,车板被赶车的王叔掀开。 三人争先恐后地爬下去,小灰狼又一把扛起麻袋,挥别王九叔后,慕容音照着名帖上的指引,找到那座小院的后门。 慕容音深吸一口气,有些为难地把门敲响,早上还说着绝对不会来,结果还不到八个时辰,自己就带着几个人巴巴地来了,真是丢脸至极。 “谁?”门内一个低沉警觉的声音传来,慕容音轻咳一声,才颇难为情地回应,“我……我叫薛盈歌,肖掌柜尽早到顾宅时,给过我一张名帖,让我有空前来一叙,烦请通禀一声……” “尊驾请稍等片刻,”门里的声音显然恭敬许多。 卓玄被小灰狼扛在肩上,一听慕容音说她叫薛盈歌,心中便猛然一惊,雍京姓薛的高官,毫无疑问只有凤阁鸾台薛宰相一位!那么这个薛盈歌,就有可能是他的女儿…… 随即卓玄又皱起眉头,但是就千衣楼的所有消息来看,薛府貌似没有一个名为盈歌的小姐,倒是睿王府的琅月郡主,小字盈歌! 卓玄只觉得重重迷雾中突然出现一丝灵光,却又无法将它抓住…… 门开了。 肖素衣出现在慕容音面前,仍是一脸令人安适的笑,属下前去通禀时,肖素衣便笑了,她料定慕容音迟早会来的,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唯一有些惊愕的是,她竟带着两个人、一个麻袋,大包小提地来,而且开门时风一过,肖素衣便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好像是……食物的味道?兴许是因为小院正对着张记老店的后门吧……肖素衣如是想着。 “薛姑娘,请进。” 肖素衣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将慕容音一行人迎进门后,她终于确定,这股奇异的怪味就是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 慕容音神情有些委顿,他们在泔水车上待了小半个时辰,即使熏了衣香,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难闻气味,想她睿小王爷,从前什么时候不是暗香盈袖,芳馨满体,身上何曾这么难闻过? 不过貌似厉鹞更惨,人家是香飘十里,厉鹞是臭飘十里……哈哈哈哈…… 想到厉鹞的惨状,慕容音也就不怎么难过了,相反还有些幸灾乐祸! 毕竟和他一比,自己等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叫臭味……果然是人比人笑死人啊! 第一百零六章 素衣援手 “薛姑娘一路辛苦,在下让人备了浴桶香汤,姑娘可先去沐浴,休息好了,再来说事不迟。收藏本站”肖素衣岂能不知慕容音的心思,一句话简直说到慕容音心坎里了…… “多谢肖掌柜。” 慕容音笑容可掬地谢过,也没有了再说话的心思,不洗去这一身污浊之气,她今夜铁定是睡不着的。 肖素衣看小灰狼等人也一脸郁闷地站着,浅浅笑道“顾公子等人想来也是乏了,若不嫌,两位也可到后面先去沐浴……”肖素衣看了眼麻袋,以她的敏感和经验,一眼便看出来麻袋里是个人,“公子的行李,不如先放入房中……?” 小灰狼马上就反应过来肖素衣说的是麻袋,坦然一笑“多谢肖掌柜收留,在下自己的行李,还是自己搬。” 肖素衣虽好奇麻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她此行目的只在慕容音,并不想在大燕的地盘上多趟浑水,再者,想要知道什么,问慕容音也就是了,不必要去引起顾晖的疑心…… “顾公子、厉公子,请。”肖素衣抬手一让,将两人引进后宅,慕容音则早已忍受不住跑去沐浴,一面冲洗,一面觉得肖素衣真是贴心,她也不想想,身为九畹阁阁领,宣平王身边的得力助手,察言观色岂会差了? 将整个身子浸入温水中,慕容音觉得全部身心都放松下来,一缕微乎其微的香气飘来,慕容音闭眼一闻,竟是安息香? 这位素衣姑娘真是体贴之极,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是许慕宽手底下的大掌柜……出来这一个多月,她何曾被人这样照顾过? 屏风后氤氲着水雾,不知不觉间,慕容音靠在水中睡着了…… 轻盈的脚步从外屋传来,停在屏风后,肖素衣忍不住进来看看,慕容音已经沐浴一个时辰了,肖素衣等得暗暗揶揄,这睿王府的小郡主,沐浴便要一个时辰,也不知她在洗些什么? “姑娘。”肖素衣轻轻喊道。 屏风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肖素衣这才明白,原来是她睡过去了…… “郡主?”肖素衣稍稍抬高声音,“水凉了,郡主起身吧。” 那边慕容音迷迷糊糊,一听到郡主这两个字,马上就清醒过来,生怕是睿王府或是宫里的人将她给找到了……醒来看自己仍在浴桶中,这才松了口气。 “是素衣姑娘么?” “是我,”肖素衣从屏风后现身,仍是浅浅地笑着,慕容音觉得肖素衣笑起来格外妩媚,总是一边唇角先微微扬起,然后左边眼角随即垂下,露出个浅浅的梨涡,若再抬手捋一捋鬓边发丝,那便是极有风情的一幅工笔画。 “郡主不妨先起身,然后到素衣房中一叙,我在前屋等你。” 肖素衣转身出去了,慕容音从浴桶中迈出来,挂在身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想着不多时便要就寝,便随意穿上一件中衣,套着软底绣鞋就来到前屋。 前屋,肖素衣正煮着茶,慕容音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她对面。 肖素衣微微愕然,这小郡主……当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郡主夤夜来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肖素衣替她斟了一盏热茶,只等她对自己据实以告,肖素衣知道,有些事,若是自己问得太紧,反而就不妙了。 慕容音萧然点头,轻叹一声,将夏家联合会安城官府,要在三日后查抄顾宅,以及要搜捕小灰狼等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肖素衣心中一跳,夏家的人暗中监视顾宅乃是九畹阁知道的,可相隔不过半日,官府就掺合进了里头。 难道这大燕的地方官,就是那么肆无忌惮……? 掩却心中的惊愕,肖素衣眉头一蹙,有些想不通“可是官府……要凭何种罪名去查抄顾宅呢?” 慕容音眼中蕴出一丝恼怒“官府说,顾宅是郁江上水匪的老窝,仅凭这一条,他们就可随意冲入宅中搜查,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乎?” 肖素衣眼帘微垂“那郡主何不亮明身份,而是要和顾公子还有厉公子,一并到我这来?郡主若是亮出身份,则危机可解……” “亮明身份?”慕容音摇头苦笑,“素衣姑娘,你以为我是钦差出巡,身上带着圣旨,身边还有钦差卫队么?想必你也知道,我乃是逃婚逃出来的……不夹起尾巴做人就是好的,岂敢再亮出身份?退一步说,即使我亮出身份,会安城中的这些人,谁见过睿王世子,又有谁会信?” “是这么个道理,”肖素衣捏着下颌,眸光幽沉,“但在下还是有一个问题,所谓顾宅中的人,到底和铁手帮有没有关系?抑或是说,顾宅,是不是铁手帮的总舵?” 慕容音眼中有矛盾的挣扎,若承认之后,肖素衣为了保全自身,不肯收留他们,自己这些人要到哪里去躲过未来五天的日子? 可若是不承认,导致肖素衣的决断出了偏颇,自己恐怕承担不起那样的责任…… 思忖再三,慕容音心一狠,咬牙道“是,顾宅……就是铁手帮的总舵!” 肖素衣心中一震,表情也凝滞了片刻,这个女子,真是太过大胆了,身为皇族中人,竟然和一群水匪混在了一起!殿下虽下了死命令要保护好她,可万一因为窝藏水匪的事情把九畹阁牵扯进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九畹阁暗中的势力,可是许慕宽最大的倚仗,最后的底牌。 风险太大了……肖素衣拿捏不定起来,她已想出最保险的对策,保住慕容音,不管顾宅中人的死活。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的,顾家叔侄落败,也只是输在实力卑微上,怪不得别人。 慕容音看出肖素衣的顾虑,眸中闪过一丝讥诮“素衣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为匪的一定是坏人,而为官的就一定是好人?” “自然不是……”肖素衣依旧笑得淡然,“世上的人,又岂可用黑白来简单划分?” “然也!”慕容音一拍手掌,目光灼灼地看着肖素衣,“顾家叔侄身为百姓,命如荆草;夏氏一族位高权重,随随便便就可将顾晖一家置于死地。素衣姑娘,你也许不知道顾晖一家二十多年前与夏其章的仇……” 肖素衣摆出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慕容音眼中浮出丝丝悲悯,将顾晖当日告诉她的往事说给肖素衣听,肖素衣为之沉默…… 执掌九畹阁多年,这样的事她见过不少,早已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悲愤填膺,至多也只会感到丝丝同情,但是慕容音的一句话,让她松动了。 “素衣姑娘,顾家叔侄正身正行,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成立铁手帮也只是想让夏其章血债血偿而已,这样的人,为何得不了好报?” “……” “素衣姑娘,莫要让自己心中的血凉下去。”慕容音诚然劝道。 肖素衣怔怔地看着她,一瞬间,她似乎有些看不透这个人,肆意妄为,甚至无法无天,这就是肖素衣过去对慕容音的评价。 但就在此刻,肖素衣突然觉得她比自己要好得多,也比自己……光明得多。 这些年她行的大多是阴诡之事,趋利避害,甚至冷血已成为本能,有用的,留下来;没用的,抛弃……绝不会像慕容音一样,为了个本不相干的人,让自己身陷险境。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或许值得许慕宽去……喜欢? 慕容音看她还在沉思,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又道“我一开始和阿灰混在一起,是只想捉弄夏青湖,然后替自己出气,可后来搅进去,是真的想帮阿灰这个忙。” 肖素衣无奈苦笑“郡主……你当真是惹了好大的麻烦……” “那你还肯收留我们么?”看肖素衣渐渐露出妥协的神色,慕容音眼中倏而腾起熠熠星辉。 第一百零七章 让你家公子娶你 肖素衣宛然一叹,很是头疼地道“我若不肯,只怕日后公子不依……” 慕容音盈然巧笑,不知不觉中,她已将肖素衣归类为一个心软的好人。收藏本站若肖素衣知道慕容音是这样看她,恐怕会惊得合不拢嘴。九畹阁的阁领,竟然是心软的好人? 想到这些,慕容音忽又想起,当日在雍京千乐楼中,自己带着宛儿和那匹小红马去楼中找许慕宽的不痛快,确实给肖素衣带去许多麻烦,心中有些愧疚,微微垂下头去,低声道“素衣姑娘,当日在雍京千乐楼中,我带着小红去捣乱一事,是我做错了,望你莫怪。” 肖素衣又是一愣,她想不通,这位久居高位的郡主,竟然会向她认错! “郡主言重了……” 慕容音点点头,肖素衣温然一笑,道“说说,我要为你做些什么?” 慕容音支着头想了想,眼珠灵动地一转一转“你只要藏我们五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七天,时候一到,自然会有人来解围。” 肖素衣柳眉轻挑,她虽没有骇世聪慧,却也明白,小丫头定是传书回雍京搬了救兵,这种时候既能救她,又能帮顾家叔侄报仇的,也就只有睿王或是怀王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自己暴露了行踪,倒让我们免去送她回家这件差事,若来的是怀王的人,发现了九畹阁的行踪,那也是够麻烦的。 等小丫头的救兵一来,我们就撤出大燕,虽然这次没能找到并杀掉飞鱼,却散布了不少千衣楼的消息,也算是按照殿下的吩咐成功给氐族添了堵。 给各种明里暗里的敌人添堵,向来是许慕宽的拿手好戏,得罪谁也别得罪宣平王,这是肖素衣多年来的心得。 “郡主是请了睿王爷帮忙?” 慕容音眼中有些迷惘,她也不知道宛儿在接到传书后,会将信交给睿王,还是交给怀王?但想来,还是交给睿王的可能大些…… “我爹爹他,兴许吧……”慕容音双手扣在一起撑着脑袋,满眼尽是依恋,出来那么久,爹爹肯定着急坏了。 “郡主先收一收思父之情,我有话说。”肖素衣一双眼眸中冷静若冰雪,既然答应了慕容音,那么在这几天当中,所有人的性命就交到了她的手上。 慕容音忽闪着一双眼凝注肖素衣,肖素衣轻抿一口已经半温的茶,淡淡道“既然郡主选择素衣,那接下来这几天,郡主就得听素衣的。” 慕容音点点头,心道表面上听是一回事,依不依着做又是一回事,要是让本郡主觉得你做的不对,听归听,我就是不按你说的做,你能奈我何? 肖素衣哪里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还以为她已决定安安顺顺地听话,便接着说道“那好,明日一早,咱们便一同出城。” “出城?”慕容音皱起眉。 “对,”肖素衣伸出一只手,每说一点,便收回一根手指,“首先,顾宅既然已经被暗中监视,那从宅中出来的所有车和人马,就都会成为夏家注意的目标,如果三日后他们找不到你和顾公子,想想……夏家会串通官府做什么?” 慕容音眼神一跳“毫无疑问是全城搜捕。” 肖素衣点点头“其二,你们在城中,就等于是在夏家的彀中,会安城太小,一旦搜查起来,找到这里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若在睿王爷的人到来前落到夏家手中,郡主您……少不了要吃些苦头啊……” 慕容音不由缩了缩脖子,她吃些苦头也便罢了,场子迟早能找回来,但一旦让人找到小灰狼,验明他屁股上的箭伤和五城兵马司用的箭一致,就等于坐实了他是铁手帮水匪,那么纵然自己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从律法威压之下救回他。 “好罢,听你的。”可随即她又怀疑起来,“但是纵使我们出城,又能去哪呢?难不成,会安城外也有你们许合记的地方?” 肖素衣自信一笑“这一点郡主大可放心,您只要跟着我们走,一切事情,我们……我们许合记都会安排好。” 肖素衣差些就要将九畹阁三个字冲口而出,还好急忙改口,又道“明日我们要早些出城,我也会派些手下去顾宅外盯着,夏家的一举一动,我们也不能不知道啊。” 慕容音点点头,不觉间月已中天,困意渐渐弥漫开来,以手背掩唇,轻打一个呵欠,肖素衣见状,笑道“郡主困了,便请上床休息。”言毕指指里屋中的床榻,慕容音疑惑地看她一眼,这明显是肖素衣的房间,凝眉道,“那你呢?” 肖素衣坦然道“院里屋子少,郡主远来是客,床榻让你是应该的,至于我么……外屋将就足矣。郡主放心,被褥我方才换过了。” 慕容音倒也不推脱,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进内室前,还未忘记对肖素衣回眸一笑,狡黠道“素衣姑娘,日后我再见你家公子,一定让他娶了你。真搞不通许慕宽怎么想的,这么个大美人,竟然不娶回家……” 肖素衣脸一红“郡主休要说笑,公子他的心意,您应该是知道的!” 慕容音一愣,她早看穿肖素衣对许慕宽有情,本想调笑肖素衣几句,没想到却被她一句话噎死,只能悻悻地走进内室。 躺进温软的衾被中,她的心绪也随着肖素衣的话波动起来,她本是个敏感的人,于感情之事却极为偏执,重生后,简直就是为了薛简不择手段…… 许慕宽么,他总是爱捉弄她,况且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而且那人一看就觉得是多情之人,想来对于她,也只不过是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她慕容音,又岂会为了除薛简之外的人而心折? 但为何,她独自流落在外旬月有余,心心念念的薛哥哥毫无音讯,倒反是那个被她骂作遭瘟的许慕宽,最先派人找到她呢? “唉……”慕容音枕着手腕,若以薛简前世对她的好,本不该这样的……怎么重活一世,薛简就好像换了个人般,突然对她不闻不问了呢? 不应该啊…… 第一百零八章 春雪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慕容音便披衫起身,肖素衣已不在前屋,屋外也静悄悄的,从窗子看出去,院中没有一点灯火。 难不成肖素衣跑了……?慕容音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不会的,肖素衣再如何,这点担当还是有的,想来她是去准备离开事宜了…… 既然许慕宽放心让肖素衣来,那么慕容音自然也放心她。 正恹恹地想着,原本寂静的前院中突然传出一阵喧闹之声。 “春雪!”是厉鹞怪叫了一声。 慕容音头猛然一抬,春雪?不就是小灰狼的心上人么?她怎么回来! 顾不得多想,马上冲到院中,只见一个柔弱女子半倒在厉鹞身上,剧烈喘息着,额头上还挂着些汗,显见是刚刚跑累了,周围,还有两个肖素衣的手下,但都一脸忌惮地看着春雪。 “怎么回事?”慕容音将春雪从厉鹞身上揽过来,一面给她顺着气,一面看向那两个属下,问道“你们掌柜呢?这个姑娘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掌柜半夜带人出去,准备今早离开的事宜。至于这位姑娘……方才有人敲门,我兄弟把门一开,她就冲了进来,说要找那位顾公子,还说出了大事。” “春雪?”慕容音拍拍她的脸蛋,“出什么事了?慢慢说……”又抬眼看了看厉鹞,“阿……不,顾晖呢?” “且睡着呢。” “把他叫起来!”慕容音闪睁着杏目,“媳妇都来了,他还好意思睡!” “是,是!” 慕容音喂春雪喝下半碗水,春雪这才道“今天早上,我们掌柜的让我去顾宅送东西,刚刚走到顾宅巷口,我就看见官军把巷子堵了起来,我绕往偏门,却见王九叔从门里跑了出来,还让我来这里报信,说是顾宅被官府抄了……” “王九叔?”慕容音眉头一皱,“就是那个赶泔水车的老先生?” 春雪哆嗦着嘴唇,早已是泪眼婆娑“是他,我往这边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看见顾老先生被抓着,要被送到官府里去……” 慕容音心中骇然,若昨夜老头子没有及时送他们走,到今天早上,就绝对来不及了…… “春雪,你到这来用了多长时间,王九叔呢?” 春雪抹着泪道“我跑着来的,还没有小半个时辰,王九叔也赶着出城了……” 慕容音稍稍安下心来,小半个时辰,官府绝不可能将顾宅查抄完毕,也就意味着到现在为止,官府还没有发现他们几个不在顾宅中,而王九叔关键时刻逃出城去,那么除了春雪外,就再不会有顾宅的人知道他们在这里。 但是他们也必须离开了,夏家搜遍顾宅找不到他们这些人,接下来就一定会封锁四门,挨家挨户搜查…… “春雪!” “薛姑娘!”小灰狼和肖素衣几乎是同时从两个方向来到庭中,肖素衣看了一眼慕容音怀中清泪涟涟的春雪,马上道,“顾宅刚刚被抄,我们必须马上走!” “什么!”小灰狼怔怔往后退了一步,“叔父他……?” 肖素衣冷睇他一眼“顾公子,一切出城再说。” 小灰狼几乎咬碎一口钢牙,捏着拳重重地点头,春雪默默走到他身边,轻轻揪住小灰狼的袖口,小灰狼的拳才又慢慢松开。 肖素衣有条不紊地指挥调度,九畹阁的手下马上从后院拉过几辆大车,车上插着许合记的旗子,还堆着肖素衣买来做掩人耳目之用的丝绸。 “委屈几位了,上车吧。” 肖素衣掀开其中几口空的箱子,慕容音和春雪占据一口,小灰狼和厉鹞合挤一口,正要关起箱子,慕容音突然大喊一声“卓玄!麻袋!” 小灰狼一个纵身从箱中跃起,大步奔回房中,再出来时,却是两手空空,朝着慕容音摇了摇头。 “跑了?”慕容音瞪大眼,她好不容易抓到的氐族细作,竟然就这么跑了! “薛姑娘,”肖素衣适时提醒,“时间不多了……” 慕容音捏捏拳,还是不情不愿地躲回箱中。 她实在想不通,卓玄是怎么跑的?前些天在顾宅柴房一直关的好好的,怎么一来到这里,就让他寻到了机会……? 肖素衣缓缓吁了口气,出城路上,许合记的旗帜无疑很扎眼,一路都有百姓小心围观,惊叹大燕第一财阀许家的商队,竟然有朝一日会来到会安。 肖素衣面沉似水地骑在马上,一名手下打马与她齐平,欲言又止地停了停,才小声道“阁领,咱们打着许合记的旗帜出城,会不会太招摇,要是让燕国的怀王知道咱们还在大燕境内,恐怕不妙……” 肖素衣轻轻勾了勾嘴角“不会,两国的战事还在继续,这位怀王,还要仰仗着咱们殿下,即使他知道我们此刻的行动,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等他想过河拆桥的时候,我们早已离开大燕了。” “是,”那名属下点了点头,“可卑职还是觉得,用许合记的名头……太招摇了。” 肖素衣凌了他一眼,他马上就垂下头去“属下话多了。” “守好本分,”肖素衣低斥一句,又解释道,“许合记背后是多大的势力,会安城守不会不明白。要是不打出许合记的名头,今天早上,我们岂会那么轻易拿到出城文书?他会安城守百忙之中,都要第一时间把文书批下来,可见他多想与许合记做生意。咱们一会儿出城,是绝对不会遇到盘查的……” “是,”那名属下再问,“可若是遇到不识相的呢?” “不识相?”肖素衣抿嘴轻笑,眸中却全是冷意,“大燕第一财阀许家,还要对几条狺狺狂吠之犬客气么?” “卑职明白。” 肖素衣点着头“嗯”了一声“永远记住你当前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若是个落魄儿,就给我夹着尾巴,若是上位者,就容不得一丝冒犯。” “是,”那名属下很郑重地点了下头,暗暗感叹,怪不得人家能做阁领,宣平王殿下手下最有用的人,刚刚阁领那么一说,真的很有道理啊! 九畹阁的车马已经接近会安城门,这几天,会安城先是闹水匪,又是在城里发现水匪踪迹,虽没有封闭四门,却早就戒严了。 肖素衣向城门卫兵递过城守亲自签署的文书,又看了看大车上高扬着的许合记旗帜,大手一挥,马上放行。 肖素衣翻身上马,一副大掌柜的做派,朝两侧的卫兵都拱了拱手,这才不疾不徐地让麾下大车开拔。 第一百零九章 许合记威风 “站住!” 一声酷似鸡叫的声音传来,肖素衣循声看人,将目光锁定在一个坐在竹椅上,手中还端着碗茶的人身上。 “尊驾有何见教?”肖素衣话说的恭敬,语声却完全冷了下来。 那人将茶碗盖上,懒懒地翻了下眼皮,悠悠起身,一袭藏色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干瘦的身板上,肖素衣一见不识时务的竟是这么个猥琐的人,更是觉得恶心。 这个人,赫然是夏府的大总管周无厌,顾宅中没搜到慕容音等人令夏青湖大为光火,他便奉夏青湖之命,带着三个手下,分别坐镇四门,查看一切往来之人。 好巧不巧!肖素衣出城的南门,就是周无厌本人坐镇。 “是你要出城?”周无厌掀了掀眼皮,手中折扇斜斜指向肖素衣身后的大车,“一个小娘们,也出来做生意?” 肖素衣看了看那几个守城军士一眼,后者皆摆手摇头,表示此事与他们无关。 肖素衣冷冷看着周无厌,他却还是一副眼皮翻上天,鼻孔也朝天的样子,暗想到底是哪里来的混货,见了许合记的人马敢如此放肆! “许合记手下,不止我一个女掌柜。”肖素衣着重提了许合记,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但要是这人持续不识相,不该生事端也要生。 周无厌阴笑了几声“许合记?我当是什么玩意儿……是没男人了么,要你一个小娘们出来抛头露面。” 肖素衣不怒反笑,一干九畹阁的手下却明白,阁领一旦露出这种笑容,那就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那不知尊驾拦住我等去路,到底想做什么?” 周无厌犹自摆着架子,不知大祸即将临头,一甩扇子,阴“不干什么,无非就是看你这大车可疑得很,要把箱子打开瞧瞧!” 肖素衣笑了“城守都没说可疑,阁下倒觉得可疑?” “哈!”周无厌瞪着一双鼠眼,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会安城守?在这会安城,老子说你可疑你就可疑!来人,给我搜!” 周无厌身后马上围过来几个打手,个个面露凶光。 “谁敢?”肖素衣淡淡一句,所有人的心中都彷徨起来,这个美艳女子,竟能给人这么大的压力! “嘿!你他妈的!实话告诉你,老子是安南侯夏家的人!”周无厌撸起袖子,一看肖素衣的容貌,心念一动,又阴笑起来,“不过……你要是拿出五百两银子,再陪爷们去喝盏茶,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 城门下的军士都无奈地摇着头,这位周大总管也忒不识相了,没看到人家车上许合记的旗子么?还是说这些年他在郁江一带横行霸道惯了,什么样的人都想去招惹招惹? 许合记经商这么多年,岂能在朝中没有靠山? 肖素衣身后的手下就更是暗暗冷笑,若光说是许合记也就算了,这个混货吃些苦头,还能保条命,可惹上的是大魏宣平王手下九畹阁的阁领,恐怕不久后,他就会后悔自己活在这个世上。 “你刚刚说什么,不妨再说一遍。”肖素衣的眼神就像一柄寒剑,一看谁,就钉入谁的骨肉中,可周无厌浑然不觉。 慕容音隔着箱子都感到一阵寒意,她捂嘴无声无息地笑着,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也好想出来看看,敢这么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人。 周无厌抖着扇子,又向肖素衣走近两步“我说,你要是识相的话,拿五百两银子,再陪……啊哟!” 话说到一半,肖素衣的马鞭狠狠便甩了下来,身后的九畹阁属下也在一瞬间出手,将周无厌身后的打手制服,周无厌本人脸上鲜血淋漓,他的手下也个个抱着腿在地上痛得打滚。 不许下手太重,这是肖素衣的吩咐,所以九畹阁的一干人都很有分寸,每个人只打断他们两条腿,又扭折一只手,绝不会闹出人命。 “带走!”肖素衣一声厉喝,周无厌马上就被提起来,身上又挨了肖素衣手下的拳脚,已然是惨不忍睹。 一行人飞也般冲出城门,车轮扬起的烟尘已远在百丈外,守城军士们才反应过来,“快!快禀报城守大人!” ………… 慕容音昏昏沉沉地靠在箱子壁上,怀中还倒着累坏了的春雪,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反正在黑暗狭小的地方,时间过得是格外漫长,好像是一天一夜那么久…… 直到肖素衣打开箱子将她放出去,慕容音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在箱子里待了一天一夜…… 慕容音一跳下马车,就看见肖素衣的人手中提着个衣衫褴褛的……东西? 九畹阁的人显然没给他好果子吃,一路上折磨下来,周无厌一条命早已去了半条,慕容音笑盈盈地打量着周无厌,转而道“素衣姑娘,这就是那个出言不逊的人?真够丑的!都说好看的人薄命,这个人肯定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无厌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看了慕容音一眼,显见又激动起来“你、你他妈的!他妈的!你果然窝藏水匪!” 小灰狼扶着春雪从箱子里出来,他早就听到周无厌的声音,彼时在箱子中还不敢确定,现在见了本尊,正愁着没地方撒火,周无厌又嚷嚷了起来。 “他妈的,你们他妈的!顾晖,你、你果然是水匪!” “闭嘴!”小灰狼怒吼如雷,墨黑的眸子中闪动着幽冥鬼火,“你们夏家做的好事,都是你们夏家做的好事!” 家族被抄,自己唯一的叔父被抓进官府,在夏家的授意下,谁知道老头子会受些什么对待?小灰狼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消息提前传来的时候,却还是一片惨痛。 “阿灰,莫动怒!”慕容音本想伸手扶小灰狼一把,但马上想到春雪在小灰狼身边,赶紧缩回手,“阿灰,他不是主谋,先留一条性命,日后……还指望着他的供词呢!” 小灰狼缓缓点头,狠狠地剜了周无厌一眼,才携着春雪进了屋。 肖素衣还在指挥着手下忙来忙去,慕容音这才打量了一眼自己所处在的这个地方,乃是在一座小院中,四面石墙,背靠山崖,院外百余丈地方都是平地,可百余丈平地之外,马上就是密林,真不知肖素衣是如何找到的这地方…… 慕容音回身再看,大车上许合记的旗子已经没了,那些装丝绸的箱子也不知所踪,除了自己等人藏身的两口箱子外,就杂七杂八堆着些食物。 肖素衣什么时候把东西换掉的?还有……她那十多个手下呢,怎么只剩五个了? 想也想不通,还不如等肖素衣回来的时候直接问,慕容音玩味地看向被钳制住的周无厌,心道“姑奶奶抓的卓玄逃了,你又不知好歹地送上门来,姑奶奶不好好整治整治你,还对得起老子在箱子里憋了那么久么?” “你叫周无厌?”慕容音笑眯眯地看着他,甚至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和煦的神色,周无厌抬头一看,心又痒了起来。 这难道就是那个姓薛的?长得确实不错啊……不不不,不是不错,老子活了一把年纪,就没见过那么水灵的丫头! “老子就是周无厌!你等着,过不了几天,夏家的人就会把你抓到手,到时候,你还不是要向爷爷求饶!” 慕容音抖了抖肩膀“我好害怕哦……”语气中的不屑与蔑视却是毫不掩藏,“诶,你知不知道,夏其章要倒霉了……” “放你娘的屁!”周无厌还以为慕容音是在逞口舌之快,嘶声喝骂道,“倒霉也是你倒霉!等时候到了,老子折磨死你!” 慕容音做沉思状,点头微笑道“不错,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第一百一十章 什么来头 慕容音款款转身,不再理会周无厌。院外一条山溪,水声淙淙,凉气逼人;山风呼呼,其音凄厉,吹过松林,便掀起松涛万顷。 “素衣姑娘呢?”慕容音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却都不见肖素衣的踪影。 “阁领出去了,”一名黑衣手下恭敬道。也不知面前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连阁领都对她毕恭毕敬,自己这些人更不能怠慢了。 “阁领?”慕容音蛾眉轻挑,那名属下即刻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豆大的汗珠马上就掉下来,慕容音见状,难掩心中的惊愕,怎么自己不过是重复了他的一句话,他马上就怕成这个样子?难道……肖素衣身上另有秘密? “看你这样子,”慕容音故作不在意,“我不就随便问了句你们掌柜,不愿说就算了。” 那名属下看她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更是汗透重衣“姑娘恕罪,我们掌柜……她确实是出去了……” “我又没说不信,”慕容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摆摆纤手,更觉得这属下奇怪的紧,她不就问了一句阁领么,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心中虽起了疑窦,却也没多想,反正这人是许慕宽派来的,还不许人家有点小秘密? 肖素衣带人从正门进来时,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属下在追着慕容音连连道歉,慕容音不胜其扰,一步躲到肖素衣身后,肖素衣冰冷的眼神定格在属下身上“你追着薛姑娘做什么?” 黑衣人马上跪下,两腿甚至有些哆嗦“属下、属下……” 慕容音看得怔了,看这样子,她若不帮着这人蒙过去,他恐怕要受好严厉的惩罚啊…… “素衣姑娘,说来也不怪他,”慕容音一说话,那名属下更是惶然,清秋时节,鼻尖上竟然冒出细细的汗珠…… “倒是我的不是,”慕容音莞然笑道,“我不过向他问了一句你去哪了,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我说了他一句,他就成这个样子,胆子也忒小了!” 肖素衣淡淡地看了属下一眼,唇边掠过一丝笑“既是这样……你也不必跪着了,起来吧。还不谢过薛姑娘?” “谢薛姑娘!谢薛姑娘!”那属下就差没给慕容音磕头,慕容音暗暗无奈,我不就帮你撒了句谎,至于么? “薛姑娘,城里传来消息了……劳烦将顾公子、厉公子请到屋中说话。” 慕容音心下一紧,看肖素衣的神情,似乎事情不大妙,赶紧叫上小灰狼和厉鹞,两人听她一说,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三张忐忑的脸,六道急迫的眼神都看向肖素衣。 “诸位先坐……”肖素衣往堂中一坐,面上像是笼罩了一层寒霜“顾公子,我留在会安城中的刚刚来报,事情不大妙。” “如何?”小灰狼下意识地握紧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他们有没有为难我叔父?” 肖素衣摇摇头“令叔父在会安城中有些人望,到现在还没有受什么苦,但还是被官府羁押起来了。顾宅中也没有搜出指向铁手帮的证据……不妙的,是咱们的处境。” “咱们的处境?”慕容音深琐着眉,“难道说,有人知道我们躲在这?” “倒不是,”肖素衣垂下头,抿了抿唇,“官府搜查顾宅没有找到你们几个,出城时我又打伤了夏家的人手,还强行带走了那个周无厌,官府已经下令追查我的踪迹,一旦找来,官府就会发现你们。” “那肖掌柜为何还要带走那个周无厌?”想不通的是厉鹞,“如果息事宁人,岂不是会少一出麻烦?” 慕容音和肖素衣同时凌他一眼,又同时脱口道“人证!” 慕容音噘起嘴唇,气呼呼道“你个臭鹞子,且不说他那样为难素衣姑娘,不打不行。我们把这个周无厌抓在手里,日后就是一件扳倒夏家的利器!” 看厉鹞眼中还是迷茫,慕容音简直想再踩他两脚,却还是解释道“只要我们能从周无厌身上拿到供词,就可以坐实夏家与会安城守勾结,构陷老头子是水匪一事!不仅可以洗掉你们是水匪的嫌疑,还可以借此由头清查问罪夏其章,你当真以为素衣姑娘只是为了出气才绑走他的?” 肖素衣轻轻点着头,她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不想此刻被小丫头三言两语就挑了出来,心中暗暗赞叹,小丫头不仅仗义,还伶俐得紧。 厉鹞明白了原委,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肖素衣转向慕容音“姑娘,你放出去的鸽子满打满算也有半日了,五日内,令尊的救兵可会来?” 慕容音眸子又黯然下去,无力地摇摇头“我不清楚,若是杜羡鱼那里不出意外,想来不会超过五日……” 这个回答倒也在肖素衣意料中,目光仍旧沉静如水“那我们就在此坚守六日,城中我也留了人手,一旦令尊的人到来,马上去接洽,将顾先生救出来。” 说及此处,肖素衣很是郑重地看着慕容音“薛姑娘,到时候……可千万别说我们是许合记的人。” 慕容音了然地点着头,许合记身为财阀、商人,最忌讳的就是参与政事,会安城之事放到天下只是小事,但在有心人眼中,就会将此事见微知著地看做是许家有野心的证据。 肖素衣的担心,恐怕更是许慕宽的担心…… 肖素衣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她倒不怕这件事会给许家带去什么麻烦,只是怕怀王知道宣平王手下的人擅自进入大燕,又擅自干涉大燕内政,给两人之间本就相互忌惮,又勾心斗角的联盟更添一道裂痕。 此时两国战事未完,慕容随还需要许慕宽去对付宁王,所以他若是知晓此事,大概率会隐忍不发,但若是放到日后,难免会结出恶果。 毕竟许慕宽曾说过,怀王是个可怕的人…… “素衣姑娘放心,我爹爹的人一来,你们马上悄悄离开……”慕容音一垂眸,眼中掀起丝丝波澜,“你手下去接洽的人,我也会说是阿灰的人,这件事情,和许家没有一丝关系。至于那个周无厌,交给我……” “那若是周无厌说出掳走他的人乃是许合记下辖,或是城门口的军士出来作证,又当如何?”这次说话的是小灰狼,厉鹞自从遭慕容音呛声后,等闲便不敢再说话。 慕容音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周无厌是阶下囚一只,他的话除了供词,其他都算不得数!也没有人会再去听!至于城门口的兵丁更不必在意,我说带走周无厌的人不是许合记,那就一定不是!” 小灰狼半颗心落了回去,他隐隐感觉到,只要拥有绝对的权力,就可以将黑变成白,而面前的这个女子,说不定就这种能力。 慕容音拍了拍小灰狼的肩“阿灰放心,我们只在这里待个天,出不了什么事。夏家拿不着切实证据,也不敢定老头子的罪!” 肖素衣轻轻点着头“薛姑娘说的对,此处地处偏僻,想来日内官军是找不来的……” “日?”慕容音抑制不住地提高了语声,肖素衣做事的缜密她是清楚的,这样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让官府在日内找来? 肖素衣却是无可奈何“此处是我率人在昨夜寻到的废园,收拾后勉强可用,并非许合记手下的堂口,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怪不得……”慕容音眼前闪过那条空空的麻袋,原来昨夜肖素衣是带人出去了,怪不得卓玄能脱逃……真是诸事不顺啊。 肖素衣捋了捋鬓边发丝,抿唇道“我们想拖时间,夏家却是想速战速决……他们既然搜不出物证,就指望着抓顾公子去验伤,诸位要做好准备,咱们……并不是安全的。” 所有人都沉肃地点点头,肖素衣盈盈站起身来,即使在这等紧急时刻,她也仍旧不疾不徐。 “诸位先歇着,我去审一审那个周无厌,早从他身上拿到供词,也可早日了一桩事。” “我也去!”慕容音紧跟着站起身来,她也想看看那个长得惨绝人寰的丑人,到底有多硬的骨头! “薛姑娘……”肖素衣按着慕容音的肩,让她规规矩矩坐下,“那等场面,姑娘还是不看的好,否则吓坏了姑娘,日后公子不依的……” 慕容音幽怨地嘟哝着“你就听你们公子的,你们公子就是个棒槌!” 再回眼去看肖素衣,她已经走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倒霉催城守 会安城,夏青湖和夏川涌都斜靠着坐在衙门花厅内,一副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样子。收藏本站身为本地父母官的会安城守,反倒恭谨地端坐着。 “城守大人,都大半天了,消息有是没有啊?” 夏青湖啪的将茶碗砸在桌上,今早翻遍顾宅没有找到小灰狼、慕容音等人的踪影,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自家的家奴又被人在城门口当街打伤!夏府大总管周无厌在众目睽睽下被强行掳走,这等于是狠狠打了夏其章的脸! 夏氏姐弟得到这个消息后,纠集着下人就往衙门冲,门口的衙役没看清来人阻拦了一下,被夏府的恶奴噼里啪啦就是十几个大耳光子! 会安城守也是敢怒不敢言啊,会安城是安南侯夏其章的老家,得罪他的这双子女,比得罪他本人还要可怕…… 自己虽然是个城守,但人家既是刺史,又是侯爷,想具表进京上报吏部?折子要先到刺史夏其章手中!想亲自进京上报吧,身为地方官吏,私离汛地更是重罪!且不说夏其章在京中还有深厚的关系……去了肯定是个死,不去吧,还能苟全片刻。 一句话,想告夏其章的状,没门!封州治下几座小城,几乎已经成了夏其章的治地,所有小城的城守,都可以算是夏家的家奴! 会安城守局促不安地笼笼袖子,如坐针毡般“夏小姐、夏公子……我已经吩咐衙役去彻查掳走贵管家的商队了,关于逆渠顾晖的下落,想来不日也就会有回报。” “哼!”夏川涌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这个顾晖,勾结妖女,将整个安南侯府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说……顾老头子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吗!” “这……”会安城守举袖擦了擦额头汗水,很是为难地道,“顾先生只是说他的侄子出去运货去了,况且他是会安城中有名望的老掌柜,咱们没有证据,也不能对他动刑啊。” “他妈的,老东西!”夏川涌对着桌子又是一掌,“等抓到顾晖,还不信对付不了他!” 夏青湖面色也像抹了锅底灰般,正要发作时,花厅外急急忙忙地奔来一个衙役。 “大人!有线索了!线索来了!” 夏青湖和夏川涌猛地站起身来,眼中冒着烈烈鬼火,那个衙役见到这样可怕的眼神,“咕”地咽了一声,才谨慎道“刚才小的等人在城南十多里处的一道断崖下,发现了那些劫持周管家的人所用的旗帜,还有十好几口装着丝绸的箱子,他们肯定是嫌箱子累赘,跑了!” “废物!”会安城守还没敢说话,夏青湖就破口大骂,“你们找了大半天,就找到那十好几口箱子!?整个衙门都是吃干饭的么!再找不到人,姑奶奶让你这公堂变灵堂!” 城守和衙役都缩了缩脖子,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顶多也就是句威胁人的大话,可要是这个人……她敢说,还真的敢做! “小姐息怒,小姐息怒。”城守连连作揖,“找到了箱子,也就基本确定了那些贼寇的去向,再找几个附近的目击者,想来是不难寻到他们的踪迹,贵管家应该不会有事的。” “哼……!”夏青湖抖抖袖子坐下,“一天时间,要是找不到人,我就拆了你这狗窝!要不然……你自己想办法向我爹交代!” “是,是!”城守的鼻尖都已冒出细汗,要是惹恼了刺史大人,那不仅自己这个城守要做到头,恐怕连自己的家人都要受到连累…… 夏其章治下的封州,不仅普通百姓苦不堪言,就连他们这些为官的,都是胆战心惊过日子…… 夏青湖眼中闪过狠毒的光“你马上写公文上报我爹,就说会安城的水匪闹得很厉害,让他最好派州城的官军过来清剿,人多了……还怕找不到几个匪徒的藏身之地么?” 城守深深吸了口气,惊叹于夏青湖竟然敢把官军都调来为自己泄私愤,心中虽然排斥,却也只得照办。 想他当年考取功名为官,本是为了造福一方百姓的,谁知竟被分到封州刺史治下做城守,升迁无望也就罢了,就连夏府的家奴都敢随意欺压官吏,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 山中废园内,到处都是枯黄的秋草,肖素衣带着手下四处布置暗哨,厉鹞兴冲冲地也跟着去,春雪寸步不离地陪在小灰狼身边,可怜的薛姑奶奶就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寂静长日好无聊,她总不能去找周无厌解闷吧…… 慕容音已经将身上所有能解闷的东西都拿出来看了一遍,慕容音最后又拿起当日在卓玄身上搜到的那块白玉佩。 “千衣楼……玄鸟……”慕容音喃喃自语,又用指腹摩挲着玉佩背面的巨蟒图纹,“氐族的人,怎么会来到大燕呢?杜羡鱼又是怎么加入的千衣楼,又是怎么被千衣楼追杀的?” 慕容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当面问杜羡鱼,才能搞明白了…… 身旁鸽笼里的鸽子咕咕地叫着,慕容音郁郁地看过去,自从当日连放了两只鸽子回去,她身边就只有最后一对鸽子了,要是再出些紧急情况,这最后一对鸽子就是她的救命神器。 慕容音从怀中掏出手绢,手绢里包着些谷粒,鸽子一见谷粒,在笼里激动的上蹿下跳,慕容音一面喂鸽子,一面嘟囔道“你们这小东西,成双成对的,倒还有东西吃,我在这荒山里都吃了两天的糠,咽了两天的菜了……” 来到这座废园中已经两天,放出去的鸽子杳无回音,肖素衣留在会安城里的手下传回来的也都是些坏消息,听说封州已经派来官军,还是好几拨,一定要搜到他们几个的下落。 “时运不济啊……”慕容音两眼看天,想她睿小王爷,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呢? 正在唉声叹气,春雪却笑盈盈地出现在她身后“薛姑娘,午饭好了……” “又是粥吧?就着咸菜?”春雪腼腆地点了点头,慕容音做了个生无可恋的表情,“这两天吃完饭我都不敢张口,生怕有只鸟从嘴里飞出来……” 春雪扑哧一笑“你还是忍忍吧,等回到会安城,想吃什么吃什么!” 慕容音狡狯地笑了笑“我想吃你和阿灰的喜酒……” 春雪“嘤咛”了一声,红着脸跺足跑开,慕容音在她身后哈哈大笑,转进厨房盛了一碗粥,寡淡归寡淡,饭还是要吃的…… 最后一口粥刚刚喝下肚,小院残破的门便被猛然推开,肖素衣带着一众手下急忙忙的冲进来,慕容音一看肖素衣的神色就知道,一定出事了。 “怎么了,素衣姑娘?” 肖素衣面若霜雪“南面缓坡上来了不少官军,跑是来不及跑了,薛姑娘,你们几个要躲一躲。我的人留在外院,装成山中猎户。” “好!”慕容音马上行动,却又停足回身,“素衣姑娘,怎么会是官军呢,难道不是衙役?” “当然是官军,”肖素衣凤眼一凌,“而且是一支精锐的官军,旗帜上书“虎贲”二字,不知郡主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音茫然地摇摇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军中都是一概不知的…… “快躲起来!”肖素衣又是一声低喝,慕容音一把拉住厉鹞和小灰狼就往草丛里钻,院中到处都是高过一人的荒草,三人找个角落一钻,倒也看不出分毫。 “换衣服,留两个人在前院,其他人分头隐匿!”肖素衣的心情恶劣到极点,本以为自己来大燕不过是执行个护送的任务,谁知一不小心,竟然招惹上了大燕官府,还有可能要和官军正面接触,自己真是倒了好大的霉,才摊上这么个任务…… 宣平王殿下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惹祸精呢?肖素衣感到深深的无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她的薛哥哥 废园百丈外的山坡上,一队军士慢慢行进着,为首的将领未穿铠甲,而是锦袍玉冠,一柄墨色长剑悬于腰间,整个人带着些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看着不像个将领,倒像个游猎郊野的公子。收藏本站 对于这位从雍京派来的将领,军士们一开始也因为他的世家出身而稍感不屑,却在日后的接触中被他的能力和凛然气质所折服。 马背上这个公子,赫然正是薛简! 当封州刺史夏其章来到虎贲军营中,请求他帮忙剿匪时,他本不大愿意,虎贲军乃是直属于皇家卫率的新军,岂能被小小封州刺史调遣,何况是剿匪这样的小事情。 在他看来,剿灭一群水匪,有五城兵马司出面即可,但夏其章与薛宰辅曾有书信往来,薛简来到封州后,夏其章也处处周全,架不住他再三请求,薛简终于答应带上少许人来会安城看看,而会安城南面的这几座孤山,正是官军搜查的重点,虎贲军这样的精锐一到,当仁不让便将搜查南孤山的事务接手过来。 薛简举目看去,前方孤立着一座院落,石墙上爬满了青苔,看样子有些荒芜了,但院内,却是有人烟。 “是猎户?”薛简淡然开口,“你们过去看看,但不得惊扰百姓。” 麾下亲兵领命而去,看着这座平凡无奇的小院,薛简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手缓缓扶上剑柄,又按着马朝小院而去。 ………… 院中,慕容音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左边是厉鹞,右边是小灰狼,会安城久不下雨,秋阳将高高的枯草烘得十分温暖,他们三个藏身在这,倒也称得上惬意。 “官军怎么还不来啊?”慕容音半闭着眼,“官军再不来搜,我都要睡着了……” 小灰狼无奈地看着她“小姑奶奶,官军就是来抓我们的,你还怕官军不来啊?” 慕容音无言以对,缓缓将身子躺平,伸手去抚温软的秋草,触手尽是干燥温暖的感觉,慕容音不禁露出浅笑。 突然慕容音指尖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她猛然翻身坐起,却见好大一只老鼠在她腿边,抱着半块馒头,一人一鼠同时大眼对小眼,老鼠一怔,马上逃之夭夭。 “啊啊啊啊啊!!!”慕容音尖锐地叫起来,“耗子!耗子!!” 尖锐的叫声响彻天际,薛简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身后军士见将领如此,个个拔剑张弩,薛简伸臂一拦“不得胡来!本将去叩门,你们都退下。” 草窠中,慕容音被小灰狼一把捂住嘴,又被厉鹞抱住双臂,两人怕叫声引来官军,都着急地想让她安静下来。 “嘘!!官军!小声姑奶奶……” “呜……”慕容音被憋得眼泪横流,她平生最怕老鼠,更是没见过这么肥大的,想到刚才自己还用手摸了一下,更是一阵寒栗,外加十分恶心。 薛简翻身下马,将长剑解下,又敛了敛心绪,才伸手将门叩响。 门扉被打开,一个做猎户装扮的男子看着薛简,怔了怔,拱手为礼“尊驾……有事?” “找人,”薛简回了个拱手礼,“找一位女子。” 那人笑了笑“我们是山中猎户,家中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女子。” 薛简轻轻摇了摇头,将一块玉佩从腰间解下,递给他道“你把这个交给她,她应该认得。” 那人为难地看着薛简“尊驾……我们真的没有女子……” 薛简一怔“哦?” 那人一副你找错人的样子,指了指山头“上头还有两家猎户,尊驾不妨到上头去看看。” “那看来是我错了……打扰了……”薛简轻轻叹了口气,那人以为他要离开,心中一口气不觉松了大半,忽然薛简扬声喊道“阿音!” 院墙边草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慕容音挣不开厉鹞的手,心一横,低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腕,厉鹞万万没想到她会使出这样一招,双手一松,捂住手腕惨叫一声“你咬人!好痛啊……” 慕容音提起裙摆向门口奔去,刚刚薛简喊的那一声她听见了,只是她不敢相信薛简会在这里,却更不愿相信自己会听错。 慕容音从草丛中冲出来,门外的颀长身影倏而映入她眸中,“薛哥哥!” 慕容音投身入怀,一把环住薛简的腰,哽咽着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院内院外的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紧随着慕容音冲出来的小灰狼和厉鹞更是奇怪,这人难道是薛盈歌叫来的救兵?那官军呢,官军哪去了? 院外的军士也是一头雾水,难不成将军和这个女子认识?难道说……这里是将军金屋藏娇的地方! 几个士兵觉得自己想到了点子上,又看慕容音一来就扑到薛简怀中,马上相互传递起意味深长的眼色。 “薛将军好厉害啊,那么偏远的地方都有相好……” 另一个挤挤眼睛“是啊是啊,要不然怎么说人不可貌相嘿嘿嘿……” 薛简轻轻拍着她的背“郡主先松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走之后,怀王殿下和睿王爷很是担心。院中都是什么人?” “院中都是我的朋友,”慕容音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薛哥哥,你怎么会到这来?” 薛简无奈地笑了笑“搜剿匪徒……” 小灰狼和厉鹞顿时警觉地看着他,装作猎户的那名九畹阁属下,也不着痕迹地将手放在了腰后暗器上。 “那你是来搜剿我了!”慕容音眼中含着点点泪珠,幽怨地看了薛简一眼。 “搜剿你?”薛简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是搜剿你呢?” 慕容音又瞪了他一眼,才软软道“进来说好不好?” “好。”看慕容音这架势,薛简也隐隐猜到几分缘由,她这个不安分的性子,本就什么事都有可能闹出来。 院外的虎贲军士见主帅要只身走进这座敌友不明的院落,纷纷开口劝阻,薛简淡然扫了他们一眼“尔等都候在外院,没有将令,不得妄自进入院内。” 慕容音挽着薛简的手臂进了后院,薛简的突如其来,让她心中的阴云瞬时散开。 “薛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在雍京么?” 想起当夜在怀王府中所见,薛简眼中悄悄浮起一丝黯然“虎贲军新成立,陛下有意磨砺我,父亲也想让我来。” “哦……”慕容音失望地点点头,她还以为薛简是专门为她来的,随即又问,“虎贲军不是皇家卫率么,怎么会搅到这种事情里?” 薛简笑了笑,轻轻拍过她的肩,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厉鹞和小灰狼,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内容,却明显感觉到慕容音说话的语声柔软了许多。 厉鹞撇撇嘴,悄声对小灰狼道“那位姑奶奶现在说话的声音,跟春雪和你说话的声音,一样的!” “去!”小灰狼轻轻给了厉鹞一巴掌,“说盈歌就说盈歌,别扯春雪!再说了,你这种单身汉,懂什么!” 厉鹞无奈地吐了吐舌头,暗自感叹一个人就是惨,他们两个人的,想欺负我就欺负我…… 我也要早日成亲!欺负死他们!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出谋划策 简陋的瓦房内,春雪烧好了水,替大家斟好茶就出去了。 肖素衣一直没有出现,慕容音也很知趣地没有问,毕竟薛简算是朝中的人,要让他知道许合记的人也搅在这件事里,说不定对许家不利。 慕容音紧挨着薛简在一条长凳上坐下,薛简不着痕迹地将距离拉远一分,慕容音想了想,又靠过去一分。 “咳……”薛简轻咳一声,在进屋之前,慕容音便向他介绍过小灰狼和厉鹞,又着意叮嘱过莫要说出她的身份,还是以盈歌相称,薛简都逐一答应下来。 “顾兄、厉兄……盈歌承蒙二位悉心照顾,在下替家中感激不已。” “哪里哪里,”小灰狼和厉鹞连连摆手,慕容音则红着脸听着。 自从喜欢上薛简,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她都能解读出好多个说法,方才薛简说家中,在慕容音听来,那就一定是说他们乃是一家……嘻嘻! 薛简淡然一笑,话锋一转“不过……盈歌怎会和两位在此处?烦请告知。” 小灰狼和厉鹞互相看了一眼,薛简来的太过突兀,他们根本没时间去对口供,面对这么个肯定是朝中将领的人,总不能说自己等人是水匪吧? 一时间,两人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慕容音一眼就看出两人编不出说辞,眼帘一眨,看着薛简道“薛哥哥,我问你,是不是夏其章请你来的?” “你怎会知道?”薛简微微愕然,慕容音脑袋一扬,“薛哥哥你还不知道,我会流落到这来,就是夏其章逼的……” “怎么回事?”薛简神色慢慢严肃下来,慕容音隐姓埋名出逃他是知道的,但怎么会和封州刺史夏其章对上了呢?况且夏其章人在封州,慕容音身在会安城,两人怎么会发生矛盾? 慕容音故作委屈状,愀然蹙眉“薛哥哥你不知道,若是你再不来,我当真要被夏其章的一双儿女给逼死了……” 看慕容音眼神一迷离,薛简赶紧安慰“慢慢说,别急。” “薛哥哥你知不知道,夏其章除了身为封州刺史外,还是会安城的安南侯?” 小灰狼和厉鹞都不明白她为何要先说这等事,救兵来了,不是应该先说眼下最要紧的事,将老头子救出来么? 薛简却耸然动容“有这等事?” 慕容音点点头“也不知他在朝中找了谁做靠山,本已经身为县侯,却还弄了个刺史来做,也因着他既是侯爷,又是刺史这层关系,封州治下五县,尤其是会安城,都几乎是他一家的天下!他刺史的身份可以揽过政务大权,朝中给侯爷的特赦便更助长凶焰!夏其章在封州一带,简直就是土皇帝!” 薛简紧紧皱着眉“如此荒唐事,怎的朝中不知,这封州一带,又还是不是在王化之下?” 慕容音讥讽般冷冷一笑“封州早就不按大燕律法来了,我看……封州治下,依的都是夏其章的法。只要是夏家的人,便能肆意行事,衙门也不敢制止。不仅如此,夏其章还利用职务之便,在郁江上大行买卖,竟还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替他押运货船!” “怎么会是这样?”薛简深琐着眉,夏其章在朝中的靠山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薛宰辅! 而昔日薛简在雍京听父亲说起夏其章时,还曾赞扬他处事周到,怎么换了个人,换了个地方,评价就全然不同! 慕容音轻轻一哼“这还不算完呢,顾先生叔侄本是会安城内守规矩的商人,就因为帮夏家运送货物时被水匪劫过,夏其章便安些莫须有的罪名在顾家叔侄头上。” 薛简轻轻点着头,转过脸来看着慕容音,很是郑重地问“盈歌,你方才说的那些,可都属实?” “你不信我?”慕容音脸刹那一变,满脸委屈地看着薛简,“我说的那些都是我亲眼所见,若是薛哥哥不信,大可亲自去民间问问!再说,我与夏其章未曾谋面,又何必去说假话谋害他!” “是,是……”薛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盈歌说的我自然不会不信,只是事情牵扯过大,不可不慎重,况且其中,还牵扯着许多人……” 薛简目光扫向厉鹞和小灰狼“那么盈歌……又是如何同顾兄、厉兄走到一起的?” 慕容音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就更冤了,薛哥哥你知不知道,每年在会安城都会有个云锦盛会?” 薛简点点头“有所耳闻。” “是呀!”慕容音一副终于找到人倾诉的样子,竹筒倒豆般道,“我从落水城出来后,雇了艘船,听说会安城有好玩儿的,便来凑热闹。谁知在云锦盛会上遇到夏其章的一双儿女,那个叫夏青湖的对我出言不逊,我本来想着算了,谁知她又骂我,我也骂她!” 说到此处,慕容音猛然捂住嘴,薛简三人都看向她,她忙改口道“我可没骂她……她说得实在难听,我才回了两句,我可没骂人……” 慕容音向来觉得女孩子骂脏话是很不好的事情,尤其当着薛简的面,更不能将她骂人的事情说了出去,要不然给薛简留下个彪悍的印象,可就大事不妙。 薛简却是何等头脑清澈,看她这欲盖弥彰的样子,心中讶然,同时也暗暗失笑。 慕容音瘪了瘪嘴“后来夏青湖气不过,当天晚上就让人来路上,把我所乘的软轿劫走,所幸遇到顾公子和顾先生出手相助,我才没有在会安城蒙难。” “夏家的人还敢劫你的软轿?”薛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莫非……夏其章一家,在封州一带真的跋扈到了这种地步? “她仗着她爹的势,当然敢!” 薛简轻轻颔首“那你可否告诉我,顾家叔侄是如何将你救下的?” 慕容音早已编好一套说辞,此时拈口便来“当夜我住在城中的青阳客栈,回去时恰好要经过一段僻巷……” 慕容音胡诹了一通,反正薛简也不可能到会安城中去实地考察,只要此时说得天衣无缝便是了,就说是经过顾宅门前,被顾家的家丁所救,又有何妨? “那你们怎么会在这荒山废园中?”薛简终于抛出他最想不通的一个问题,慕容音眼珠一转,故作深沉道,“说来也怪我,要不是我,顾家好端端的怎么会遭到诬陷。” “诬陷?”薛简更加想不通,她究竟是做了什么事,竟然让风马牛不相及的顾家遭到了诬陷……小灰狼则是暗暗叹服,这位姑奶奶绕这么大个圈,先是说夏其章的残暴无道,又是说以自己等人为首的百姓纯良无辜,最后再说顾家的事情,这样一通组合拳下来,薛简就是不信顾家是被诬陷的,这回也得信! 高啊……姑奶奶真是高…… “是啊,就是诬陷,”慕容音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薛哥哥你可能有所不知, 这些年来,郁江上的水匪闹得很厉害,夏其章清剿了多次,却连人家的毛都没摸到一根,眼看着过不了几个月朝中便要派官员下来各地方巡查,夏其章治下,总不能还在闹水匪吧?” “这倒是……”薛简作沉思状,“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夏其章为了到时候给朝中巡查官员一个交代,便想杀良冒功,用普通百姓假冒水匪?而曾经在他手下出过错,并且救下你的顾家,就首当其冲成了被开刀的人选?” 慕容音支着下巴看他,她本就是想引薛简说出这番话,毕竟她先前乱石铺阶,铺垫了那么多,最后就是要着落在这个结论上,要是结论能由薛简说出来,不知不觉中,薛简也会觉得更可信些。 薛简深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区区一个县侯,竟胡作非为至此……” 慕容音宛然叹道“谁说不是呢,所幸会安城衙门中有人良心未泯,将官府要查抄顾宅的消息告诉了顾先生,顾先生这才让我和顾晖他们先行逃出,他自己为了保全一家子人,却被抓进衙门之中……薛哥哥,你来的当真是时候……” 慕容音一提那辛酸往事,差些又要落下泪来,薛简轻拍她的肩头安慰着,慕容音顺势一靠,竟倒在薛简怀中,薛简的手僵在半空,迟疑片刻,还是将她从自己怀里拉起来坐好。 小灰狼和厉鹞则早就低下头去,他们真是没眼看了……想不到这位性格张扬的姑娘,竟也会这小鸟依人的招数。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君子风度 “薛哥哥,”慕容音忽抬起头来盈望薛简,“我想求你一件事,成吗?” 薛简不大习惯她这突如其来的柔软,怔了怔道“当然,什么事?” 慕容音心下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出了事后,我曾给家里去过信,但爹爹还没派人来,在我爹爹让人来之前,你可要保护阿灰和厉鹞,莫让他们落到夏家手中。” “这是自然的,今日你们便随我回封州,朝中派员来之前,你们都可以住在我那。”薛简一口便答应下来,他毕竟入官场还不久,手腕心机远不及其父,小灰狼和厉鹞两个看似无辜之人,他自然是会好生安置。 慕容音莞尔一笑“还有一件事情,你也不许不答应。” “你说。” 慕容音嘴一抿,露出个浅浅的酒窝“我们出城时遇到许多麻烦,全靠那位素衣姑娘相助,只是素衣姑娘帮了我们,她却为了我又惹祸上身了,他们本是商旅,薛哥哥……外头全是夏家派来抓她的人,我们走之前,你能不能先把素衣姑娘和她的人送到安全地界?” “素衣姑娘?”薛简轻轻皱了皱眉,“怎么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慕容音皱了皱鼻子,一丝妒火飞掠过眸“薛哥哥!你怎么是个女子的名字都觉得耳熟……” 薛简无奈一笑,慕容音对他的心意,他向来是明白的,只是他们之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慕容音身份高贵,更是薄面女子,薛简也曾暗拒过,她却是置若罔闻般,任凭他百般暗示,她只痴情如初。 “你误会了……”薛简无奈,只得答应,“既是无端卷入此事中的人,便不必再留下,我马上派人持令牌,送他们离开封州地界。” 慕容音暗暗得意,薛简君子风度,她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时常撒个娇扮个痴,于小事上的要求倒也是手到擒来。 “薛哥哥真好……” 薛简淡淡一笑,起身拱手道“顾兄、厉兄,我去安排素衣姑娘离开事宜,失陪片刻……阿音,你跟我来。” 慕容音不知薛简想同她说什么,心中微微有些紧张,却还是赶紧起身,又整整衣襟,随着他走了出去。 屋外,肖素衣像是未卜先知般,早带着一众手下将东西收拾好,肖素衣见慕容音和薛简出来,行了个福身礼,慕容音觉得这才是肖素衣应有的样子,平日她行拱手礼的时候,慕容音总觉得太过世俗,肖素衣这样的女子,本就应该如香兰泣露般空高而妩媚。 肖素衣浅浅地垂下眼去“奴家素衣,见过公子。” 薛简虚扶了她一把,见了肖素衣的人,他才确认,这个女子,自己从未见过。 当初肖素衣虽随着许慕宽去了大燕雍京,但慕容随与许慕宽所谋之事太大,除了听雪外,谁也不知道许慕宽的真实身份,更没人见过许慕宽手下的肖素衣。 而薛简,更是不可能知道怀王和许慕宽在密谋些什么,他只隐隐听怀王说起,许合记答应为怀王府负担一笔开支。 薛简是诤臣,这一点,慕容随深深明白。当初他投入自己麾下,不就是因为觉得宁王太过不择手段么? 若薛简知道自己在与敌国皇子做的那笔交易,慕容随毫不怀疑,自己会失去这个暗中最大的助力,甚至,会失去一切! 薛简朝肖素衣轻轻颔首“盈歌蒙难,多谢素衣姑娘仗义相救,在下这便吩咐手下将士护送姑娘等人离去。” 肖素衣又福了福身子“多谢公子,素衣感激不尽。” 薛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交给手下副将,再三叮嘱要保证肖素衣等人的安全,肖素衣则将慕容音拉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供状“此乃周无厌的口供,此物在手,夏家可除。” 慕容音欣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肖素衣给的这件东西,简直太有用了! “我替阿灰全家谢谢你!” 肖素衣妩媚一笑“琅月郡主,若是有缘,你我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有期有期,”慕容音明艳一笑,“素衣姑娘,替我向你们公子问好。” 肖素衣点点头,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十几骑军士的保护下,率着九畹阁众人而去。 慕容音看着远去马蹄踏起的滚滚烟尘,目光渐渐悠远,直到那行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转身想回屋,却被薛简拉住袖口“等等。” 慕容音心中一跳,莫非……薛哥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慕容音的双颊渐渐染上绯红,语声更是轻柔“薛哥哥……” 薛简将她的袖口放开,语声依旧清越“郡主,有些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哦……你问吧。”慕容音眼中浮起一丝黯然,原来薛简没有什么特别的话。 “郡主,你……”薛简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慕容音打断,“薛哥哥!你明明刚刚都叫我盈歌,怎么现在又叫我郡主,你一叫我郡主,我就觉得好生分!这里分明没有外人,你不必那么拘着……” 薛简愣了愣“好吧,郡……盈歌……” 慕容音明艳一笑,笑眼媚如新月。 恍然间,薛简被这笑容所触动,语声更加温和“你方才曾说,你给睿王去过信是么?” “不错……”慕容音轻轻叹惋,“我是在得到消息当夜放的鸽子,算来,到今日也有三天了……爹爹若是看到那封信,也该派人来了……” “不会那么快,”薛简很肯定,“你在信里说了什么?” 慕容音思索着,道“我只是说封州刺史残害治下百姓,封州早就不是朝廷归治,还说到我在会安城遇险,请他派人来查察。薛哥哥你刚才说不会那么快,是何意?” 薛简轻叹了一声“朝廷要派员来查察,说到底,还是要皇帝拍板,仅凭睿王爷,或许还做不到。” “这我明白,”慕容音不解地看向薛简,“我想爹爹在收到信后,一定会进宫禀报陛下,陛下看了,应该会派人来的。” 薛简摇摇头“若睿王爷当真如此做,那你们睿王府的两个主子,便有联手干政的嫌疑了,你身为郡主,私自离府在先,还联络睿王,试图干预地方政事。我想……睿王爷是不会直接进宫找陛下禀报的。” “不错不错……”慕容音一敲自己的脑袋,于朝政之事,她还是嫩了些。 “我真是笨!但……这要如何办呢?顾先生还在牢里,夏其章做的这些恶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吧?” 薛简深深吸了口气“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坐视,但最好不是由睿王爷挑起,上次落水城的事情,似乎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慕容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落水城的事是我做的……听说最后是怀王兄收的场?” “不错,”薛简沉吟道,“但这次封州出事,却最好不要与两位王爷有关联……” “那……?”慕容音的眼神像是笼着一层迷雾,她咬着唇想了想,眸光忽而清澈起来。 “我明白了薛哥哥,既然你在封城,莫不如由你写上一封公文送抵雍京,由吏部转呈宫中,这样就扯不上我爹爹和怀王兄了。” 薛简轻笑道“似乎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挂的是军职,怎么能插手官吏监察之事?” 慕容音看薛简这神情,明白他是有了办法,便揪着他的衣袖,纠缠道“薛哥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好……”薛简理了理思绪,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我,给怀王六百里加急去函,将封州一带的事言明。这样一来,会安城发生的事,能最快到达雍京。” “可、可是,刚刚我们不是还说,这件事不要牵扯到怀王兄么?” 薛简“嗯”了一声,颔首道“朝中有几个言官,看似中立在怀王殿下和宁王之间,实际上却是偏心于怀王殿下的,平日暗地里也与殿下有往来。只要让怀王殿下一派的言官出面将此事奏告陛下,那么这件事情,看起来就与怀王没有了牵扯,而陛下,也会顺利知道此事。” “我明白了!”慕容音恍然大悟般,她这次是真的明白。“陛下只要听闻此事,就一定会派员前来查察,而宁王不在朝中,就无法插手干预此事,那么来的人,很大几率就会是怀王兄的人,到时候,一切事情迎刃而解!” “郡主冰雪聪明……”薛简笑着称赞,慕容音却一跺足,“薛哥哥,你又不叫我盈歌!” 薛简无奈地摸摸鼻尖,他不是很明白,为何但凡女子,都很在乎这一字一句的差别?郡主……盈歌……?不都是面前这个人么? 或许他纵使明白,却宁愿装一时糊涂。 面前这个女子用情太过炽烈,薛简喜欢的情,乃是如星辉般,虽然清淡,却永恒而温柔;可是她慕容盈歌,不明白自己仅是迷恋,错将迷恋当作情,迷恋如火,焚心,焚身。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要求 慕容音痴痴地看着薛简,薛简注意到了,却还是平静掠过她盈满春水的眸光。 “……盈歌,有纸笔么?” “有。”纸笔是慕容音时常带着的,即使是身处荒山废园也不例外,长夜漫漫时,她便靠着写写画画来消磨时间。 “薛哥哥,你要写信?” 薛简点点头“封州的事,该早些让朝中知道,这边信早些到雍京,也可让睿王爷不为难。” “我去给你研墨!”一听到可以让睿王不为难,慕容音马上便跑回屋中,小灰狼和厉鹞还好好坐着,看她像一阵风般跑进来,心中都是惊疑这刚刚还不胜娇弱,只会往人家怀里倒的人,怎么现在又恢复本性了? 薛简提笔悬腕,轻蘸浓墨,小灰狼看他是要写信,拉着厉鹞便去到院中,厉鹞不明白他是想避开,还愣乎乎地问了句为什么,结果又挨了小灰狼一脑瓢…… 慕容音站在薛简身旁研着墨,浅笑着看向远去的二人,心道“阿灰处江湖之远,却是极通透的一个人,他若能入庙堂,定然也是一位能臣。” “薛哥哥,”慕容音眼底凝出一丝羞怯,“你说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你爹爹和娘亲?” 他在写字,她在研墨,若时不时再谈诗论才两句,这样的场景,岂不就像是夫妇一体,珠联璧合么? 薛简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手上落笔不断,随口轻轻“嗯”了一声,慕容音心下大喜,娇羞地垂下头去。 她只以为薛简对自己有意,其实薛简心中却不胜烦忧,封州刺史夏其章在朝中的靠山不是别人,恰巧是薛简的父亲薛宰辅,甚至当年安南侯夏其章成功当上封州刺史,也与薛宰辅关系甚深。 如今……要查处夏其章,要是往朝中深挖,岂不就会触及到薛宰辅? 这些年来,薛家在朝中的势力渐渐坐大,薛宰辅稳坐文官第一把交椅,薛家年轻一辈也人才辈出,深得帝心的皇后姓薛,嫡出的宁王身上,也流着薛氏的血……燕帝难道会允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么? 薛家威势渐盛,底下的人胡作非为,恶名却要扣到家主头上,封州刺史的所作所为,难道就真的没有人察觉么? 恐怕不见得…… 若再不收敛,燕帝迟早会向薛氏一族举起屠刀,他既能给薛氏一族无上荣耀,也能让薛家重重跌落……一蹶不振! 薛简现在想做的,就是帮薛家挖去沉疴,让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知道,薛家不可能再为他们庇护,只有作出持正的姿态,燕帝才会放心…… 薛家……也才能让门楣延续下去…… 薛简决定,就从这个封州刺史下手! 给怀王的信写完后,薛简又给家中去了一封信,他相信父亲会理解他的这番做法,若是那些和薛家另有牵扯的官员要怪,也只怪他薛简一个人。 朝堂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情谊。 薛简写了半个时辰,慕容音也就磨了半个时辰的墨,到后来,手腕酸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薛哥哥……” “嗯?” 慕容音想了想,怯生生道“你能不能,别把我在这的事情告诉怀王?” 薛简本以为她又在动什么歪脑筋,谁知一开口,却是这么个请求,实在是出乎意料“这是为何?” 慕容音无奈地叹息道“怀王要是知道我在这,肯定要让人来抓我回去,可我还不能回去……” “为何是不能?”薛简面带疑色,“你离京近两月,难道不想回去看看?” 慕容音眉宇顿时笼罩一层轻愁“才出来的时候吧,我是不想回去,可现在……我是不敢回去……你想,我可是从行宫跑出来的,还顶撞了陛下,回去他该如何罚我?” 原来她是怕受罚…… 薛简笑问“难道你晚些回去,就逃得掉了么?” 慕容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反正我现在是不回去,你要不嫌我,那我乐意和你偷偷在一块儿。你若是嫌我,大不了封州的事一结束,我就到别的地方去,谁也找不着我。” 慕容音幽怨地瞪了薛简一眼,心道你若是敢嫌我,我就……我就……可惜她心中“我就”了半天,还是对薛简莞尔而望。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薛简怎么敢说不要她? 若是惹得她一个不开心,马上又远走高飞,那自己,可就真的成罪人了,横竖先把她安抚下来再说。 “好吧,你若不愿回去,那就先在这耽着,可是不许再乱跑。” 慕容音点头如捣,薛简肯让她留下,那她就有的是时间和他培养感情,说不定培养着,就把前世的缘分给续上了呢? 呵呵呵……哈哈哈……嘿嘿嘿…… 她是一脸温顺,薛简却是暗暗头疼,将这么个人带在身边,说不定又要生出多少麻烦。 罢了罢了,先给她吃颗定心丸,等时候差不多,大不了我连哄带骗把她送回雍京去,她要怨我恨我,也由得她怨恨。 薛简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负手道“我们今日要赶回封州去,天色不早,郡主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吧。” 慕容音轻轻点头“若是夏其章问你为何离开,你如何回答?” 薛简答得极有自信“皇家卫率,本就非他一个刺史能随意调动,我当日就是不出一卒,也在法理之中。” 慕容音轻轻舒出一口气,在这废园中不过两天,直到此时,她才将心中一块石头放下。 ………… 废园的门被推开。 薛简进去时是一个人,再出来时,却是六个。慕容音一脸笑意地跟在他身后,小灰狼和春雪相携而出,厉鹞就可怜了,他单身汉一只,唯有肩负起看押周无厌的任务。 周无厌像条破麻袋似的被厉鹞攥住领口,周无厌吃足了肖素衣的苦头,厉鹞来带他时,还以为是自己的大限到了,此时看门外尽是官军,又以为是夏家派来救他的! 顾不得自己还在厉鹞手中,马上又叫嚣道“快救我!你们都是封州的官军,要是惹恼了我们老爷,你们头领也别想好过!还不快来救老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携君缓缓归 薛简此刻才注意到厉鹞手中这个瘦小干枯的人,听他刚才那口气,对他的来路也猜出几分。 “这就是在城门口被掳走的那个夏家管事?” 慕容音狠狠瞪了周无厌一眼,转向薛简道“他就是夏其章的大管家,为非作歹,罪该万死!” 薛简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亲兵“将此人犯带回封州,好好看押。” “你!”周无厌一下就惊慌起来,死命挣扎着,“你他妈,你他妈敢这样对我!老子是夏家的大管家!你抓了我,迟早得跪着送老子出去!” “少他奶奶废话!”厉鹞抖手赏了他两个耳光,一把将他推给手持绳索的两个亲兵,“事到临头还不老实,活该挨揍!” 两名亲兵对厉鹞笑了笑,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周无厌的腿弯处,扑通一声,周无厌便跪在了地上,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一个亲兵很熟练地将绳索套上周无厌的脖子,三两下将其五花大绑,马上将他丢上本是为水匪们准备的囚车。 “薛哥哥,”慕容音抬眼看他,含笑道,“你是骑马来的,可是我们多了几个人,要怎么回去呢?” 薛简一怔,几乎是满头黑线,还未来得及说话,慕容音就又笑盈盈道“要不……我就和你挤挤吧?”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在前的几个亲兵却都听见了,人群中马上就爆出一阵刻意压低过的哄笑。 “放肆!”薛简冷着脸低喝一声,亲兵都讪讪低下头去,却还是忍不住想笑,都纷纷奇怪,这是哪来的女子,竟敢对将军提出这等要求……一群亲兵,一张脸憋笑憋得是五彩纷呈! 薛简抬眼往军中一扫,希冀着能找出匹多余的马来,可是封州和会安城相距不远,今晨出发时,每个人都只配备了一匹马…… 无奈之下,只得道“看来也只有如此……” 慕容音简直想拍手称快,又指手画脚地从军士当中紧恰紧腾出两匹驮辎重的马,一匹给小灰狼和春雪,一匹给了厉鹞,薛简一声令下,铁甲军便如一股墨云般,向着封州军营开拔。 于是会安城通往封州的官道上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皇家卫率旌旗高展,威风凛凛地簇拥着几个水匪头子,为首的两匹马上,竟然还是一男一女两人共骑! 小灰狼面上浅含笑意,自打出事后,他还是第一次有拨云见月的感觉,看向身前春雪的眼神,也如水般温柔。 厉鹞哀怨地看向成双成对的四人,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跑到后军与士兵攀谈起来,说到高兴处,一群人还大笑几声。 慕容音懒懒地靠在薛简怀中,反正马背上就那么大个地方,薛简想躲也没地方躲,一开始是有些别扭,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飒飒秋风迎面而来,慕容音抽了抽鼻子,更是整个人都缩入薛简怀中。 今日虽没有和煦的暖风,也没有离弦而去的利箭,她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前世,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那年晚春,风晴日暖,他说“小阿音,要不你跟我一辈子吧……” 遥远的记忆勾起她深微的情思,慕容音轻声呢喃着“要不……你就跟我一辈子吧……” 风撷着她的话传到薛简耳中,薛简怔愕道“你说什么?” 慕容音靠在他肩上,轻轻扬起头,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轻拂过薛简的面庞,须臾,她像是换了个人般,眼中没有了平日的狡黠,眸光温润中,夹杂着丝丝沉痛。 “我做了一个梦……”慕容音诉说着,“梦见那年冬天,宫里下了好大的雪,我却觉得不冷。从我住的睦元阁,一直到玉熙台,到处都挂满了大喜的灯笼和红绸,薛哥哥,你知道你在哪么?” 薛简摇摇头,她的梦,他怎会知道? “你在玉熙台上等着我呢,”慕容音宛然一笑,眸中却突然蒙上一层水雾,“玉熙台好高好高,九十九层瑶阶,你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知道那人是你,可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你知道吗,我还等着你夜里来掀我的盖头……” 薛简喉头像是滚过苦涩……“这是个梦。” 慕容音嫣然一笑,一颗泪珠却悄然滑落“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梦,梦里……那天好大的雪,可就在你牵着我的时候,天却晴了……我以为这是好兆头。” “然后呢?”薛简忍不住问。 “后来……后来……我从玉熙台上掉下去了,你没拉住我,只扯走我一片衣袖。” 慕容音痛苦地闭上眼,她每回忆一次,五脏六腑被撕裂的痛好像就重现一次“薛哥哥,我摔死了,你不要我……” 薛简伸手来拭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道“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 “那真的是什么?”慕容音水眸隐含担忧,“如果是真的,你要我吗?” “我……”薛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心中一直有另一个身影,即使他们已经注定无缘,可他还是不能放下。 但对于慕容音,薛简没有别的情。 萧瑟秋风吹干泪眼,慕容音看出薛简的挣扎,漠然道“薛哥哥,要还是不要,你无论怎么想,不如都告诉我。我知道你惦念着惜华姐姐,可她……” 慕容音没有再说下去。 薛简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的裹挟,他看得出,若自己说不要,以她的性子,当真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可若自己说要,薛简说不出。 他对她的好,从来都没有她想的男女之情,只是如兄长般照顾罢了。 “盈歌,你是皇族女子,你的父亲,是唯一一个涉政的亲王。而我……是宰辅之子,薛氏一族强横,陛下……怎么可能成全你的心意?” “那你就是要了!”慕容音执拗地不去听他的言外之意,“若是你情我愿,他们的话算得了什么!” 她与怀王有言在先,对燕帝和睿王的态度,早就毫不顾忌。 “我……”薛简喉中像是哽着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本来可以轻松说出口的两个字,怎么会那么艰难…… “盈歌,这事情……你强求不来。” “那我不管!”瞬间,慕容音又恢复了她的跋扈,“薛哥哥,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在乎你怎么想。你若是说不要我呢,我就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你若是要我呢,你放心,我们迟早会在一起的。” 薛简无奈地摇摇头,她这一生太顺遂,从没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便以为感情也是如此,殊不知感情二字,最忌讳强求。 忽而,慕容音一双水眸凝在薛简脸上“薛哥哥,你可不可以假装喜欢我?” 薛简心中一痛,她这样骄傲又聪慧的女子,为了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再如何,他实在狠不下心来说“不可以”…… 薛简摸了摸她的头“阿音是值得喜欢的女子,我们都很喜欢你。” 喜欢分很多种,不仅男女之情,兄妹之情,也是可以称作喜欢的。 慕容音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快意,无论如何,薛简总是不能拒绝她了,轻打一个呵欠,慕容音酣然道“薛哥哥,我困……” 薛简的语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困了不妨睡会儿,若是到封州你还不醒,我叫你便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聪明的小灰狼 慕容音毫不客气地往薛简身上紧贴,深深嗅了一口,薛简不禁失笑,问道“你在闻什么?” “我在闻薛哥哥身上的香味……” “哪有什么香味,”薛简揉了揉她的头发,慕容音却是一脸正经,“你乱我的心,我便觉得你身上好闻,若换了我不喜欢的男子,我定然觉得只有臭气。” “傻姑娘……” ………… 慕容音真的一觉睡到了封州薛府,薛简将她护得好好的,一路秋风虽厉,他都用斗篷好好遮着她。 薛简轻轻唤了她几声,可慕容音都纹丝不动,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薛简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她才偷偷睁开眼睛,“薛哥哥,其实你第一次叫我的时候,我就醒过来了。” “你啊……”薛简讶然失笑,“淘气得紧。” 慕容音使劲撑一个懒腰,眨着眼问“我今夜该住哪呢?” 薛简怔了怔,所幸他在封州的别院中房屋管够,若是没有足够的房间,他真的怕这位小郡主会再说出要和他挤挤这样的话来,赶紧道“我马上吩咐下人收拾房间,三个屋子,应该够了吧?” “不行!”薛简心中一惊,以为她真的要和自己挤一挤,正想着该如何婉拒,慕容音却嗔怪道,“春雪和阿灰尚未成亲,他们怎能同屋,至少要四个屋子才行。” 却是我庸人自扰了,还好,还好…… 薛简轻轻舒出口气“这好办,我吩咐下去就是了,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同下人说就是,你那几位朋友,也是一样。” “知道,”慕容音本已转身去找小灰狼等人,却忽而回头,“薛哥哥,周无厌如何处置?你不会要交给刺史府吧?” “自然是先关起来,等到朝中来人,再交给巡查官员。” 慕容音满意地点点头,下人们很快收拾出三座小院,小灰狼虽迫不及待地想同春雪住到一起,最后却遭了春雪的白眼,还换来厉鹞一顿讥笑。 慕容音到来的时候,厉鹞还在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盈歌!”小灰狼眼睛一亮,一步就纵到她面前,“你是不是有好消息?” 未到封州时,小灰狼便看慕容音和薛简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自然猜想是关于夏家一事。 慕容音扬了扬头,满腔得意“对啦!我就是来告诉你,素衣姑娘已经拿到周无厌的口供,只等朝中官员以来,我们连人带供状交出去,你就等着看夏家集体抹脖子的好戏吧!” “太好了!”小灰狼眼中迸出熠熠晴芒,他和老头子虚以委蛇二十多年,大仇终于即将得报,他看向慕容音的眼神,顿时充满敬意。 “盈歌,我……”小灰狼的谢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慕容音截口打断。 “千万别说谢字,”慕容音发自真心地望着他,“咱们不是拜把子的兄弟么,我这个三弟替大哥做事,天经地义的。” 小灰狼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说得对!反正我也还不清你的人情,要欠就欠个够吧!” “你什么时候欠我了,”慕容音在他肩头点了两下,“你还救过我的命呢,要是当夜你不出手把我从夏家手中救下,我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要在阴沟里翻船。我们两个呀,互不相欠!” 小灰狼心里涌过一股暖流,慕容音随手帮他的这个忙,乃是他们叔侄奋斗二十多年都未能完成的…… “是是是,”小灰狼忽而贼兮兮地瞟瞟两旁,凑近她耳边,悄声道,“盈歌,其实你不信薛,对吧?” “我……!”慕容音像是遭雷劈了般,惊跳起来,赶紧转头看看,也悄声凑近小灰狼耳边,轻而急促道,“你怎么知道!” 小灰狼得意地扬了扬眉,眼睛笑成了眯眯眼,“还不是你自己没藏好,你一直叫你那薛哥哥,口口声声,腻死人了……所以你要是姓薛的话,你那薛哥哥怎么可能是情郎呢?” “我、我……”慕容音一张脸简直红到耳根,“不姓薛就不姓薛嘛,姓薛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你要不要猜猜我姓什么?” 小灰狼想了想,忽而拉过她的手,慕容音手掌朝天,小灰狼食指作笔,刚刚写了个起笔,慕容音就又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猜的……” “什么时候!” “就今天……” 慕容音定了定神,没有立刻接话,心里不住问自己“难道我就那么失败?薛哥哥一来,就藏不住马脚了?难道薛简真的把我迷得颠三倒四?” “诶,”小灰狼戳了戳她的手臂,“我猜出来了,以后还能叫你盈歌么?” “废话!”慕容音一双眼几乎要瞪出来,“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你可不能因为我姓这个就疏远我,看不起我!” 小灰狼一脸呆滞,我的乖乖,这叫什么话,谁敢看不起皇族!听这姑奶奶的意思,倒像是姓了慕容是什么丢脸的事,她不以为荣,倒还反以为耻? 但听到她那句“拜把子的兄弟”,小灰狼又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本是江湖上的匪首,她却应该是九重宫阙里的凤凰,可际遇让他们碰到一起,她从未看不起他,反将他当作朋友。 如果不为这样的朋友自豪,他顾晖还混什么混? 小灰狼觉得,自己这一个月的经历,简直可以吹一辈子! 确实,在小灰狼往后无比乐呵的人生中,只要一喝多酒,他就会揽过好兄弟的肩头,晕乎乎道,“来来来,我跟你说说当年我和睿王世子拜把子,还一起当水匪劫道的故事……” ………… 用了一个多月的假名被戳破,慕容音看起来有些怏怏的,想到从此以后不能再顶着“薛盈歌”的名头在小灰狼面前招摇撞骗,一时还有些惘然。 她扯扯小灰狼的袖口“你会告诉厉鹞么?” 小灰狼贱兮兮地笑出声“臭鹞子是个直肠子,我还是不说了,由得他去猜吧!” 慕容音也呵呵地笑出声来,厉鹞听到这两个奇怪的笑声,不明所以,从房中探出个头,又纳闷地陷入沉思。 ………… 深夜,夜色冥冥。 慕容音独自坐在廊前石阶上,薛简仍在忙,况且如此深夜,她若还去缠着他,多少不大合适。 天上无月,星辉却结上她的罗裳,慕容音又掏出卓玄的那块玉牌,想到卓玄,她总是会不寒而栗。 这个人简直太可怕了,杜羡鱼与之相比,真的不堪一击。 可就是这个人,偏偏跑了,所谓那神秘的千衣楼之中,和卓玄一样的人还不知有多少。也不知其中有多少在大燕境内,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看来,我不得不给爹爹再去一封信了……” 慕容音没有心思多想,随便写了一段,又告诉睿王不必再为封州刺史一事烦忧,便将纸笺塞入竹筒,抱出那最后一支鸽子,目送鸽子带着她的信和愧疚飞往雍京。 第一百一十八章 操碎心 慕容音的鸽子和薛简发往怀王府的文书几乎是同一日到的雍京,当宛儿将信笺送到书房时,慕容泽还在为她上次送来的信发愁。 睿王接过纸笺,还未细看,便问宛儿“那个送信的人又来了?” “是。”宛儿略遗憾地垂下头去,“奴婢有意细看,却被她巧妙避过,算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那人好大的本事,咱们王府竟没找到她的宿处。” “罢了。”慕容泽摆摆手,将目光移到纸笺上,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深锁。 宛儿见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一颗心也揪了起来,慕容音每次送来的信,她都是先看过的,这些信有些要交给睿王,有的是问朝中局势的信,却偏偏要瞒着睿王。 宛儿万万想不通,这次的信笺上只是一首满写离思的小诗,还有就是告诉睿王,不必再插手封州一事,可为何……睿王会露出这种神色? 宛儿低眉思索了片刻,忽而道“郡主写这样的信回来,奴婢倒当真不明白了,她那样娇弱的人,从前闹归闹,一两天也就好了。可这次……竟如此果决,两个月了,都未曾想着要回来……” 慕容泽只有头疼苦笑“音儿的性子,温柔中含有刚强,总有种不考虑妥协的倔强。就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她若是在我这受了委屈,定然会撒娇撒痴,过了也就过了,因为她知道我会哄她;可她这次受的是陛下的委屈,陛下不先服软,她是不愿回来的……” “陛下服软?”宛儿怔鄂道,“陛下他,怎么可能会服软呢?” 慕容泽淡淡一笑,沉默不语,世上所有人都是会服软的,皇帝又如何能例外?只是有的人服软是下跪认怂,有的……却能在不知不觉中保全自己的面子。 燕帝当然不可能认怂,但他可以妥协…… “王爷?”宛儿轻轻喊了一声,慕容泽顿时敛了神情,淡然吩咐道,“你先下去,若音儿再有来信,第一时间送到这来。” “是。”宛儿福了福身子,悄声推门离开。 屋外安静下来,慕容泽唤来心腹守在门口,随即打开墙上的那道暗门,这封信上的内容,已非他一个王爷能够处置,他必须立刻,去面见燕帝。 其时天色向黑,满宫浮华随着夕阳隐没,当燕帝这边收到敲门信号时,燕帝也想不通地皱了皱眉。 “老十三?他出宫才不到两个时辰,怎么又往这边来了,叫!” 偏殿的门马上紧紧闭起,燕帝的贴身内监余朝恩也侯到了门外,偏殿中,只有燕帝和睿王两个人。 “臣弟叩见陛下。” “免礼,”燕帝伸手虚扶了一把,“有何事,要你走这条路来见朕?” 燕帝指指身侧的檀椅,睿王谢礼后撩袍坐下,又深吸一口气,才沉沉开口“臣弟方才收到阿音的一封信……信中所提之事牵涉重大,故不敢迁延。” “什么信?”燕帝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这丫头逃跑近两月,竟还会给你写信?” 睿王却没心思去应付燕帝这句嗔怪之语,忧虑道“千衣楼……” “什么?”燕帝眼中划过一丝震惊,“你是说阿音给你的信中,提到了氐族的那个千衣楼?那个神出鬼没的千衣楼?” 睿王轻轻点了点头,同九畹阁一样,在数年前千衣楼活动时,大燕这边的细作便侦知了氐族千衣楼的存在,多年来,更是一直将其视为心腹大患。 燕帝和睿王都深深懂得,一个好的细作,能在两国角逐中起到多大的作用……而据他们所知,千衣楼至少有四位手眼通天的细作。氐族这样的势力,怎能让他们不心忧? “信件在此,请皇兄寓目。” 睿王双手呈上那被撕了小半截的信笺,燕帝目光一跳“怎么这信笺,似是只有半截?” 睿王却是神色不动,自若道“想来音儿是用信鸽传书,容不下太大的信纸,故将其撕去半截。” 燕帝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毕竟在这种事上,睿王似乎没有瞒他的必要。 燕帝单手举着纸笺,念道“千里遥山水,薄衣已阑珊,今朝楼上看,回首只察泪空流。这是音儿的字迹无疑,看上去,这也只是一首寄托离思的小诗……可细细一看,便会明白,这乃是一首藏字诗的体例。” “整首诗想说的,就只有四个字,千衣楼,查!她虽用的是察,然查察,乃是同义,只是朕奇怪,她怎会知道千衣楼的存在,又是如何想到传信给你,让我们去查?” 睿王无奈叹道“这也是臣弟纳闷之处,但要想知道个中原因,也只有待日后去问她了。或许,是她遇到了什么怪事也未可知……” 燕帝点点头,将那半截纸笺收好,忽而看向睿王“说起郡主,上次落水城的事,是她做下的吧?朕一直等着你来回禀,可你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睿王心中一惊,私刻官印乃是重罪,更何况落水城一案,由栖真观为引牵扯出刺史府中的内奸,一路往上深挖,一直到吏部的侍郎为止,可是牵扯出不少官员。 本以为这件事情自己瞒的不错,可燕帝……竟一清二楚,还隐忍了那么多天! 睿王额头瞬时冒出细细的汗珠“皇兄恕罪,臣弟教女无方,恳请皇兄责罚。” 燕帝叹了口气,悠悠道“朕不过一提,你何需那么紧张?若说私刻官印是她的错,那当初教她篆刻的先生,还是朕派去的,难不成朕也有错?” 睿王轻轻舒出一口气,悬起的心才刚刚落下,又听燕帝话音一转“不过……郡主要是回来了,也不能就这么惯着,该罚还是要罚。你也是的,她做了什么你都替她兜着,万一日后兜不住了,你怎么办?” 睿王又赶紧起身“臣弟知罪,但望陛下体谅郡主身在江海,却依旧挂心陛下,还是请陛下免去郡主之罪,独罚臣弟一人。” “坐下坐下,”燕帝压压手掌,“朕也没说要罚她,更没说要罚你,朕的心头肉,朕比你心疼。不过……若是把她找回来,你可要看管好,你若是看管不好,就送到宫里来!” “是,臣弟遵命。” 睿王悄悄抬手拭去冷汗,伴君如伴虎,这话真不是说着玩的,皇帝两三句话,本王要流多少冷汗…… 燕帝极有威严地开口“最近南境战事不利,氐族想借机生乱也不是不可能。说起战事,这个宁王也是的!朕对他寄予厚望,把军队交给他,他却把仗打成这个样子!到底是增兵增粮,还是撤军,都还要头疼一阵子!” 睿王也符合着称是,南境战况不利如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些朝臣已经上疏燕帝,请求调回宁王,派怀王去前线,但数次进谏,都被燕帝极强硬地以临阵换将不详为理由驳了回来。 但睿王知道,燕帝先派怀王,再派宁王,为的就是让这两个亲王的势力保持均衡,只是万万想不到,宁王一去,却是将两人之间的差距给拉大了…… 燕帝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千衣楼的事,朕会交给内卫府去查,无论氐族有多少细作在我大燕境内,都务必要一网打尽,至少要让千衣楼失去活动能力。说来,朕突然想起,月前京畿是不是发现了千衣楼的踪迹?” 睿王细细回想着,终于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刑部查证后,并未找到踪迹,倒是传出消息的人不知所踪,整件事情倒闹得像是谣言。” 燕帝“嗯”了一声“千衣楼的事情交给朕的人,你还是留心着赶紧把阿音找回来。” 睿王头痛地道“臣弟遵旨,若皇兄无别的吩咐……臣弟就告退了。” “去吧去吧。” 睿王如获大赦般离开,这偏殿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燕帝的意思也已经很清楚了,其他事情自己都不用管,赶紧把音儿找回来才是。 睿王也暗暗埋怨“明明是你把她逼走,倒要让我去找……” 不过睿王倒也不太为难,毕竟从慕容音上次送回来的信看,基本可以确定她就在封州一带,甚至睿王已经确定她在会安城,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人去把她带回来。 只是睿王暂时没有想到,慕容音机缘巧合下竟然遇到了薛简,两人还住到同一座宅子里,若是睿王知道这件事情的话,恐怕会不顾面子地拍着大腿,去把她给拖回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给怀王来点迷药 同睿王一样,宛儿在将信送到睿王手中后,马上偷偷溜出王府,一路掩藏行踪,只身来到怀王府。收藏本站 慕容随在看到宛儿拓下来的那首小诗时,也露出了和睿王一样的神色。 宛儿不解“王爷,郡主这诗里……到底说了什么事情?她是不是在外遇险了!?” 慕容随将纸笺攥紧,缓缓摇头“她说的是千衣楼……” “千衣楼?” 慕容随点了点头,问道“睿王看到信后,有没有进宫?” “没有,”宛儿微微垂下头去,“我从书房离开后,书房门就关上了,睿王爷一直在书房中,并未进宫。” 怀王的眼神突然充满疑惑“那就怪了,看到千衣楼的消息……睿王叔怎么可能不进宫?” “奴婢不知……” “罢了……”怀王挥挥衣袖,“这件事情你不用再探,就是连本王,也管不了。上次你报信说她在会安城有难,今日恰巧薛简也送急信来,两人说的竟是同一件事。” “哦?”宛儿眼睛一亮,“难道说……郡主和薛公子在一起?” 怀王轻笑了一声“你主子是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你回睿王府去吧,若让人发现你私离王府,你可不好辩解。” “是,”宛儿眷恋地看了怀王一眼,“奴婢告退。” 宛儿走后片刻,画屏后,一道绰约人影缓缓步出,正是朱惜华。 怀王听到她裙裾拖拽的声音,回过身,朱惜华正温柔地看着他,“王爷……王爷忙碌了整日,可要回去歇一歇?” “事尚未完……”慕容随揉了揉眉心,温声道,“南境战事失利,父皇心情本就不好,如今地方上又出了事,却也是瞒不得的,我还要召几个人来议事,王妃不妨早些休息。” 朱惜华温然一笑“王爷要注意身子,妾身给您熬了汤,您夜里用了再寝,睡眠会好些。妾身觉得这些夜里你老是醒,实在担心……” 怀王轻轻握住她的肩头,安抚道“王妃有心了,今夜无论多晚,我都来陪你。” 朱惜华羞怯地抿嘴而笑,悄然告退而去,怀王目送着她的背影,嘴角也自然而然地溢出笑容。 当夜怀王府书房的灯几乎亮了彻夜,次日早朝,关于封州刺史夏其章一事的奏折就由御史台呈到了燕帝的御案上。 对于此事,怀王表现得一概不知,而薛宰辅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认为一定要重惩此僚,还封州治下一个清明。 直到此时,睿王才明白过来,为何原本十万火急,恨不得朝中马上处置夏其章的慕容音,昨日会突然改变心意,让自己不要再管此事。 原来,她是暗中又找了怀王…… 慕容泽暗自喟叹,“是必须要把音儿带回来了,她才出去两个月,就乱出落水、封州两件大事,若再容得她闹下去,天知道这大燕朝堂会不会被清洗一遍?本王还是明哲保身吧……” 只可惜,燕帝是听不到睿王心中的暗叹了。 ………… 已是风飘露冷时节,郁江沿岸更是天色迷蒙,自住进薛府后,慕容音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缠着薛简,入夜后又“很有分寸”地回屋休息,绝不在薛简房中多呆。 进入薛府后第三天,雍京的六百里加急就敲开了薛府的大门,来人赫然属于怀王府,慕容音见到信使,惊叫一声,慌忙躲到薛简身后。 只可惜,信使还是认出了她的面目。 “小王爷!”信使正是听雪,一路风尘仆仆,他却是如何都想不到,宫中和几个王府中找她找得几乎要掀地皮,她却好端端躲在这里。 听雪宽心之余,也替怀王和睿王感到郁闷,心道,“若是睿王爷知道郡主和薛大人在一起,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睿王因为慕容音的事不待见薛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听雪还未开口,慕容音便红着眼瞪向薛简“薛哥哥!你不是说不告诉怀王我在这里吗?可现在听雪来抓我来了……” 薛简甚是无奈,我写信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看着的么?怎么现在又来怪我了…… 听雪怔怔地站着,直到薛简睇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忙道“哦,事情是这样,日前早朝时,封州治下的事已经上达天听,陛下决定派怀王来代天巡狩,顺便巡视郁江一带的其他州府。怀王殿下已从雍京出发,特派属下先来回禀薛大人一声。” 慕容音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她错怪了薛简,满含羞愧地站在一边“薛哥哥……我错怪你了……” “无妨,郡主并非有心。” 见薛简不怪她,慕容音马上又欢脱起来,手指听雪道“我在这里的事情,你不许对怀王说一个字,要不然,我就让人扒了你的衣服,再绑到闹市的树上,让人来围观。” “郡主饶命!”听雪后背没来由一冷,忽而又突发奇想,我不告诉怀王,我告诉怀王身边的侍从,让他转告怀王不就行了? 思及此处,听雪身上那种毛毛的感觉顿时就消失了,笑着回道“郡主放心,我绝对不告诉怀王殿下!” 慕容音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听雪先前的笑甚是可疑,却又想不出究竟可疑在什么地方,看薛简和听雪似乎还有话说,便极为识趣地走开了。 慕容音越想越觉得不对,不知不觉中就溜达到小灰狼住的地方,看他在院中用石头砸墙玩,便驻足停下,又沉着脸想了想,忽而道“阿灰,你有迷药么?” “迷药!”小灰狼吃了一惊,“姑奶奶,你要迷药干嘛?” 慕容音摸着自己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刚刚府中来了信使,说朝中派的人已经在路上了,阿灰,夏家马上就要遭殃了……” “那这是好事啊,”小灰狼十分摸不着她的心思,“你到底要迷药做什么?” 慕容音“呼”地出了口气“这对你是好事,但你知道来的人是谁么?” “谁?” “我兄长,”慕容音眼神一敛,“我怀疑,他很可能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 小灰狼脑子很灵活,话听一半就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呛了一口道“消停会儿吧姑奶奶,难道你还想用迷药去把他给放倒啊?” “不是放倒,”慕容音急忙纠正,“这是我脱身的手段……你是不知道,他要发现我在这,肯定要把我抓回去,阿灰,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关在家里,再也不得出来么?” “我我我……”小灰狼满头黑线。 慕容音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声“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帮我的,反正我爹爹上回就说了,我要是再胡闹,他就打断我的腿,一辈子不让我出门。大不了,我认命就是了,以后你想起我的时候,记得遥寄一下哀思……” 第一百二十章 阿灰责任 听到“遥寄哀思”这几个字,刚端起一盏茶的小灰狼噗一声就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身去。收藏本站 你这姑奶奶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犯了晦气…… 慕容音又失落地连连摇头,顿了顿,一步就要迈出门去,心中却在不断呼唤着快留我阿灰!你要是不留我!我和你恩断义绝!求求你快留我啊…… “盈歌留步!”小灰狼一句话,慕容音心中石头落地。但她还是表现得很失望、很落魄,“怎么,你还有话说?” “我……那个,什么……”小灰狼舌头像是打结了一样,心中叫苦连天,我实在是不敢给啊,你要是用我给的迷药放倒了那位薛大人,还有你那一听来头就小不了的兄长,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跑了,他们要我去顶缸怎么办! 可不给吧,眼看着就要和她恩断义绝,小灰狼此刻无比怀念厉鹞,只可惜厉鹞那天和虎贲军中的士兵闲聊后,便天天往人家军营里跑,独留小灰狼一人在家,真是苦啊……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来的……”慕容音适时开口,“再说我也不一定用嘛,只是以防万一,你是不知道啊,我那些兄长看着一个个像模像样的,其实也不清楚江湖上这些玩意……嗯……你也不用给我太多,给个一二两就够了。” “一二两!”小灰狼险些没忍住叫起来,迷药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取一小撮,谁会吃多了随身带一二两! 慕容音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为无理,一改口,道“那就……钱吧……” “也没有!”小灰狼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壮士断腕般,一闭眼,“喏!这是我所有的存货了,咱们话先说好,到时候你折进去了,可别说是我的。” “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折进去?”慕容音嫌弃地接过迷药,打开,看起来最多只有三钱。“这也太少了吧,我说你身为铁手帮的少帮主,到底是怎么混的?行走江湖,竟然只带着么点迷药?” “这可是好几十个人的量!”小灰狼终于没忍住跳了起来,“再说了,这东西是以防万一。专门用这个的,那叫采花贼!我们做的是正经抢劫生意,可不毁人清白!” 慕容音翻翻眼皮“你这狼真说得出口,抢劫还抢出道义来了……” 说归说,慕容音却是对小灰狼满怀感激“阿灰阿灰,这东西怎么用?” 小灰狼神情湛然,侃侃道“你要用的时候,用指尖蘸一丢丢出来,化在水里,把手帕给浸湿,然后往人家脸上一捂,我保证不出三息时间,他就会像个死猪一样倒下去!” “啊?”慕容音面色一黑,把油纸包又塞回小灰狼怀中,“我不要了!” 若是要她用这种方法去对付薛简或者怀王,薛简还好,反正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怀王那边可就惨了,且不说他身边随时都有好多护卫,要是自己真的把沾满迷药的手帕捂到怀王脸上,那她这条小命八成也就不用要了…… “为什么不要?”小灰狼刚刚说出口,就想扇自己两巴掌,暗自骂道,“瞧我这嘴贱的,她不要是好事,我还嘴贱问!” 慕容音面上犹有不豫之色,哼了一声道“你这东西我没法用,我一个弱质女子,难道还能把沾了迷药的帕子捂到我兄长脸上去?” “其实也不难!”小灰狼这回真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嘴怎么就那么贱呢! “哦?”慕容音眸光一闪,“你有别的法子?” “没、没有……”小灰狼连连摆手,但慕容音一副窥破天机的神情,小灰狼颓然叹了口气,像是蔫了般,吐露道,“好吧,烧着了也能用,不过量要大些,烧着后……那就是迷烟,估计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把人放倒……” “阿灰果然爽快!”慕容音再次接过油纸包,忽而看小灰狼怀里掏出迷药的地方鼓鼓囊囊的,双眼一眯,笑问,“阿灰,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东西?” 小灰狼愣了愣,倏而笑道“走江湖的人,身上自然是有些小玩意儿,来,我给你看!” “好啊好啊!” 两人凑到石桌边,慕容音更是两眼冒星星,小灰狼每拿出一样,她就艳羡地“哇”一声。 “这是吹箭,”小灰狼掏出一根黑漆漆的圆管,“箭上有麻药,用的时候只要用嘴轻轻吹出去,中者立倒。” “那你吹之前会不会不小心把箭吸到嘴里?” “我又不是你,”小灰狼哼哼一声,又掏出一个小瓶子,“这里头是辣椒粉,有时候遇到不能打的人,我就暗中给他下个小小的绊子……” 慕容音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个是雷声筒,可以把说话的声音放大百倍……” “这个是……” 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小灰狼忽而发现,慕容音怎么慢慢把身子从他身边挪开…… “怎么了?” 慕容音用一种惊为天人的眼神看着他“你身上到处是阴人的东西……得罪你的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算什么!”小灰狼口沫横飞是手舞足蹈,“以前我有一对护腕,上面全部是倒刺,我以前就贴身穿着,外面用袖子一罩,谁都看不出来!只要谁敢对我不利来抓我的手腕,哼哼……保证让他连皮带肉掉一层下来……” “那你的护腕呢?”慕容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给我看看好么……” 小灰狼嘿地拍了一下大腿,咬牙切齿道“早没了!厉鹞那个臭小子……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护腕卸了,还美其名曰怕我不小心枕着手腕扎到脸!你说气不气!” 慕容音笑得抢天呼地“其实吧……我觉得厉鹞做得没错,要是你不小心扎到脸,春雪会嫌弃的。” 慕容音说得很是郑重。 小灰狼摸摸鼻尖“好吧,你说的有理。” 提起春雪,小灰狼就不可抑制地想到些别的事情,此次大仇得报,把叔父接出来,我们铁手帮也该金盆洗手了……到时候,我是不是该有个家了? 这个想法来得太突然,小灰狼自己吓了自己一跳,难道说,我真的要有家了?我能照顾好叔父么?我又能照顾好春雪么?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小灰狼又多了件忧心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怀王驾临! 三天后的封州,城门大开,号角连天,鼓声动地;南城门旌幡蔽日,人潮汹涌。收藏本站通往封州刺史府的青石板街早已用净水泼过,虎贲军盔明甲亮,拱卫在街道两侧。 封州百姓纷纷涌上街道,议论纷纷 “多少年了,咱们封州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阵仗!” “是啊,听说是朝中来人,叫什么代天巡猎……” “你懂个屁,那叫代天巡狩!” “听说这次代天巡狩,就是为了查访各地官政,专查贪官坏官!也不知道咱们封州能不能沾沾光……来的还是个皇子,怀王!” “哦~快看,来了!” 鼓乐之声大作,仪銮远远而来,府兵前拥后簇中,大燕皇室的鹰旗尤为耀眼,仪仗徐徐开来,围观的人头攒动中,慕容音和小灰狼,还有厉鹞,都藏头露尾地躲在人群中,也悄悄向仪仗看去。 慕容音轻哼一声“好大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子出巡呢。” 言辞间,显然很看不惯怀王这样轰动全城的做派。 “你小声点,”小灰狼轻轻揪了揪她,“好歹他是来替我们出气的嘛……” 厉鹞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盈歌,你这说话嘴快的毛病得改改了,只我们还好,要是你这话被别人听去,只怕立即就要遭殃。” 慕容音哼哼了一声,暗中与小灰狼对视一眼,两人相互挤挤眉毛,传递好多笑意。 怀王的仪仗缓缓临近,小灰狼和厉鹞都伸长了脖子看去,慕容音也努力踮着脚,只见六匹白马拉着一辆朱顶大车迎面而来,慕容音暗自忖道,怀王肯定就在车里,周围肯定也布满了护卫,万一谁把我认出来,直接抓了我去怀王面前邀功,我岂不是很冤? 思及此处,慕容音赶紧用宽大的袍袖遮住面容,小灰狼见了,心里一惊,厉鹞却是满眼疑惑加笑容满面,“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音闷声闷气道“我长得丑,怕被人看见!” 厉鹞一愣,不是女子都最忌讳被说长的丑么?怎么她倒是个异类,自己说自己长得丑? 厉鹞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长得好看的人,是不怕被说丑的…… 小灰狼眼神一动“盈歌,我们回去吧,春雪说她今天煲了排骨汤,我们现在回去喝正好。” 慕容音看向小灰狼的目光中流露出感激,她本就在愁着要找个托词,小灰狼却是极为体贴地为她考虑了。 那边厉鹞一听排骨汤,哪还管坐在车里的人究竟是怀王还是狗,双眼闪的像色鬼一样,左手拉着小灰狼,右手拽着慕容音便奔回了薛府。 ………… 封州刺史府,以刺史为首,下携封州长史、司马等一众官员,恭候怀王到来。 夏其章一脸凝重,他在封州任刺史数年,本想着再过两年可以通过薛宰辅的关系搞个致仕,反正他在刺史任上捞了这几年的白银,也足够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挥霍无度了…… 一切算盘都打得好好的,谁知今年朝中不知是发什么疯,突然派个亲王来代天巡狩,第一站赫然正是封州! 听到这个消息时,夏其章真的是叫苦连天,连夜给雍京薛宰辅去函,可却是如石沉大海,夏其章隐隐感觉,这次,连薛宰辅都要明哲保身…… 他早就耳闻怀王行事向来持正,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身上还有爵位……夏其章简直不敢想。 远远地,皇族专属的鹰旗便映入夏其章眼中,他赶紧整整衣袍,挺直身子,模样甚至有些局促。 仪仗停住了。 朱顶大车中不疾不徐地走下一个青年男子,身着朱色王袍,面目清朗宽和,雍容自若,正是怀王。 怀王身侧,护卫队长高举圣旨,夏其章匆忙上前一步,跪地道“臣封州刺史夏其章,率封州臣僚恭迎怀王殿下!臣等恭请圣安!” 怀王朝右高高拱手“圣躬安。” 说完,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夏其章起身,淡淡道“夏大人请起。” “谢怀王殿下!”夏其章身形晃了晃,勉强稳稳起身。 怀王眼眸如镜,他早已看出夏其章很紧张,却不点破,毕竟薛简手上已有了人证和口供,这么个小小的刺史、县侯,还值不得他慕容随大动干戈,更不值得他以言语试探。 夏其章恭敬地道“臣已将刺史府腾作行宫,请殿下进府安歇。” 怀王并未理会夏其章,正欲进府,听雪却从仪仗后小步跑来,朝着怀王轻轻点了点头,怀王凝注着刺史府看了片刻,忽而吩咐“去薛府。” “王爷?您、这……”夏其章还在愣怔,怀王已翻身上马,带着几个护卫朝薛府而去。 ………… 薛府,薛简正在正堂,他早已知道怀王要来,慕容音虽再三以排骨汤诱惑,薛简还是好好守在正堂,任凭那股浓郁的香味几度从后院飘来。 “公子,怀王殿下到了!” 薛简霍然起身,亲自迎到门前,拱手为礼道“臣参见殿下!” “起来,”怀王大步迈入府中,径直到正堂中坐下,“阿音在你这里?” 薛简愣了愣,笑道“看来听雪已经告诉殿下了……” “嗯……”慕容随思索片刻,对听雪吩咐道,“你去看把她看住,待会儿本王要见她。”又转向薛简,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封州刺史的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不是臣发现的,”薛简顿了顿,“是郡主。” 慕容随眸色一凝,当听雪让人来告诉他,说慕容音和薛简在一块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没想到……事情还当真如此。 “说说……” “是,”薛简丝毫不假思索,“臣是在会安城外的孤山废园中遇到郡主的……当时她和会安城的几名商旅在一起……”薛简娓娓道来,条理分明。 随着薛简的诉说,慕容随的神情也在起着变化,时而轻轻点头,时而蹙眉思索…… 这其中,似乎疑点不少……但毫无疑问的是,夏家,确实是得罪了她,也的确是做下了许多罪过。 听薛简说到那位“素衣姑娘”离去时,慕容随突然截口打断“你说的那个素衣姑娘,可是姓肖?” 薛简凝眉想了想,摇头道“这确实是不记得,况且郡主和那位姑娘似乎都没有说……” “欲盖弥彰!”慕容随沉稳一笑,心中暗道,想不到这位宣平王,竟痴心如此?只不过是听我说阿音丢了,他人在前线,却还派遣手下来找……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薛简却不明白他说的“欲盖弥彰”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地看着怀王“殿下……您说什么?” 慕容随陡然回过神来,忙摆手道“没什么,本王只是想到些不相干的事……你在信中说的那个人证周无厌,现在何处?” 薛简拱手回道“臣听说殿下要来,已将此人从军牢中提出,现正押在薛府。” 慕容随点了点头,一挑眉道“夏其章知不知道此事?” 薛简淡然一笑“他还蒙在鼓里……” “好,甚好。” “那殿下用不用再审一审?”薛简谨慎地建议,“毕竟咱们手中的口供,是从郡主那得来的。而郡主不是朝中提刑官员,她弄出来的口供,实际上做不得数。”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比比谁无赖 慕容随目光如深潭,幽幽道“若她知道口供没用,就绝不会早早逼供。早在御史把弹劾奏章呈给陛下的时候,他对夏其章一事就有决断了。派本王来……只是查察确凿此事。”慕容随顿了顿,“所以,无论事实如何,夏其章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伏法!” 薛简深以为然,也暗自为自己当日的决定庆幸,若自己不让薛家明哲保身,等睿王那边也想办法将此事上达天听,那燕帝无疑会借着这个机会打压薛家! 薛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殿下,准备如何收拾夏其章?” 慕容随微微沉吟“那份供词现在何处?” “还在郡主手中……”想起这件事,薛简就会无奈摇头,早在日前,他便想把那份供词拿过来保管,以便第一时间交给怀王,谁知他一提这件事情,慕容音就好似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般,直接炸了毛,说什么都不给! 薛简也是十分无奈,难道我还能贪了这份口供不成? 这丫头……疑心病也太重了…… 慕容音对此事却极拎得清,喜欢你是一回事,可阿灰一家的大仇,全都仰仗这份口供,人在你手上,若我再把口供也给你,你一不小心弄丢了怎么办? 慕容随盯着窗外,忽而道“你的虎贲军,如何了?” 薛简眸中忽而显出傲岸“假以他日,虎贲军定是一支强悍劲旅。” ………… 后院,听雪正将听见怀王前来,便要逃之夭夭的慕容音堵在门口。 慕容音眸色灼如烈火,气鼓鼓道“听雪!你好不讲信用,你不是说不把我在这里的事情告诉怀王么!” 听雪赶紧举手发誓“天地良心,小王爷,我可真没告诉怀王殿下!”听雪默默加了一句,是惊风说的,我只不过是告诉了惊风而已…… “那怀王怎么会知道!”慕容音气红了眼,“不是你说的,难道还是哪个蛇鼠小人说出去的不成!” 听雪看她拐着弯骂自己蛇鼠小人,也是万般无奈,但对上这么个主子,给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还嘴,只得乖乖听着,心想只要坚持到怀王殿下来,就万般大吉。 “你让我出去!” 听雪如同一尊石像般,渊亭山立地拦在门口,无论慕容音往哪边闪,他都能恰到好处地先一步将她拦住。 听雪很是为难地摸了摸额头,问道“小王爷,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睿王爷和陛下都牵挂着您,你要是回去了,他们肯定不会怪你从行宫中逃跑的……” “你懂个屁!”慕容音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口,“敢情被逼着嫁给柳国公世子的不是你!” 听雪无奈地挠挠头“在下就是想嫁,也没路子啊……” 慕容音忽然变了神色,一脸正经地问“对了,这件事,你又听到什么消息没有?皇上不会还想让我嫁吧?” 听雪眼珠一动,笑道“您要是想知道,就得答应属下,别再想着跑,至少也得等到怀王殿下来……” 反正等怀王来了,你就是再丢,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听雪暗搓搓想着。 慕容音想了想,心一横,道“好,不跑就不跑!” 她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竟还主动退回院中,找了张干净的石桌坐下,素手一拍桌子“说吧,皇上到底要怎么处置这件事!” 听雪笑吟吟地站到她身侧,很巧妙地堵住她出门的必经之路,方才被为难了那么久,听雪现在忍不住就想小小作弄一下。 眼睛一眨,故作深沉地叹息了一声“皇上?皇上他气坏了……当天您才从行宫消失,皇上便命人手持密诏去睿王府,让您的护卫子歌到处找。后来我们王爷知道了此事,也是到处派人。听皇上说啊,要是您被带回去了,根本不用回睿王府,直接拾掇拾掇,往轿子里一塞,送到柳国公府完事。” “你胡说!”慕容音顿时跳起两丈高,“谁敢这么对本王,定是活腻味了!” 听雪手一摊“属下也是听别人说的,但小王爷您也别急,说不定是讹传呢?” “讹传你个死人脑袋!”慕容音越想越气,索性趴在石桌上,再不肯起来。 听雪看她不动,也算是松了口气,再如何,她现在是不会再叫嚣着要出去了…… 静静侍候在侧,听雪往院外一瞟,却见两名薛府下人引着怀王往这边来,赶紧悄声退朝一边。 慕容随一进院,便看见个背影,一动不动地伏在石桌上,径自走过去,扶了扶她的肩,道“起来,着凉。” “走开!别碰本王!”慕容音以为是听雪,反手便将怀王的手打落,忽然感觉声音不对,陡然回身,看着怀王的脸,慕容音顿时觉得如堕冰渊。 “怀王兄……”慕容音嗫嚅着,“臣妹……参见王兄……” 怀王安然坐到她对面,慕容音缓缓坐直身子,事到临头,她反而不怕了。反正大不了是个死,还不如破罐子破摔一回…… “王兄,你不会是要带我回去吧!” 怀王安淡轻笑“你到底是有多怕回去?怎么本王还未开口,你就怕成这个样子?” 慕容音轻哼一声“你若不是要带我回去,又怎会来此?我在这的消息,是听雪说给王兄听的吧……” “不是他,是惊风。”怀王稍稍一顿,“不过确实是听雪告诉惊风的。” 慕容音狠狠剜了听雪一眼,听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全然不知。 “不过……”怀王话音一转,严肃地看着慕容音,“你是应该回去了,再不回去,陛下可真的要生气了。” “真的要生气?”慕容音眸中乍闪灵,“那就是说还没生气了……王兄你细想,臣妹若是回去了,就要被逼与柳无垠成婚。但是臣妹可与王兄有言在先呐,臣妹若是嫁给了柳无垠,那谁……来帮王兄的大忙呢?” 怀王垂首暗笑,道“说来说去,你惦记的还是薛简。” “薛简呢?”慕容音这才想起,抬头四处张望。 “军中事务繁杂,他自然是回军营去了。”慕容音满含怨气地看了怀王一眼,暗自抱怨,你一来,倒把薛哥哥给赶出去了,你还不如不来呢! 怀王淡然掠过她幽怨的眼神,语声穆如清风“莫不如本王给睿王叔写封信,说说你住在薛府的事情……” “王兄好无赖的手段!”慕容音微瞪了怀王一眼,要是她住在薛简府中的事被睿王知道了,那睿王对薛简的偏见就更大了…… “是你不识趣,又岂是本王无赖?”慕容随不疾不徐,马上就将责任又推给慕容音。 慕容音想了想,觉得不能再这样和怀王耗下去,直接摊牌道“其实怀王兄何必纠结于将我带回去呢?你来封州是代天巡狩来了,夏其章的事,才是你应该管的……至于我嘛,你就当从未见过我好了。这样我不用回去和柳无垠成亲,咱们之间的交易,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似乎有些道理……”怀王眸中有淡淡的笑意。其实他根本也不打算将慕容音带回去,在摸不清燕帝的心意之前,怀王是绝对不会行冒险之事的,他来,只不过是为了一件东西…… “不回去也行,把口供给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夏其章的困局 慕容音紧了紧衣襟,口供就在她怀中,只是她还要问一问…… “王兄的口供,是替封州百姓要的,还是替自己要的?” “替自己要?何意?” 慕容音铮然笑着,笑意却只浮于表面。 怀王一看,顿时心如明镜原来她是在顾忌……顾忌本王就是夏其章在朝中的靠山,怕本王拿了口供立即销毁,最后将此案不了了之……想不到她小小年纪,还能有这等机心。 怀王悠然一笑“郡主放心,本王绝不是夏其章的倚仗,这份口供,当然是替封州百姓要的! 慕容音这才将一颗心放回去,在夏其章这件事上,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小灰狼,她都只能站在夏其章的对面。 打人要打死,慕容音深深明白,要是让夏其章逮到机会反咬一口,她倒是没事,小灰狼一家可就说不准了…… “那就好……”慕容音笑着从怀中掏出那份口供,怀王即将接过时,她又将手一把缩回。“怀王兄,我想问……夏其章的倚仗,到底是谁?” “你不明白?”怀王摇首淡笑,“你不该不明白的……” 什么意思? 慕容音眉头一跳,难道我应该明白么?朝中的事,我一个女子能知道多少? 慕容音微微一笑“那怀王兄准备何时对夏其章动手?” “等拿到证据,”怀王指了指那份口供,慕容音稍稍凝思,终于还是将周无厌的口供交到怀王手中。 怀王起身整衣,风度翩然,慕容音疑惑看他“王兄这是……?” 怀王悠悠道“有了证据,自然就是抓人,也省得本王之后再审……” “那夏其章错抓的人!?”慕容音咬着嘴唇,看向怀王的目光有些忐忑,夏其章注定要倒台,老头子是不是也该要出来了? 慕容随自然她指的是薛简信中说的那位顾先生,道“核实无误后,放归寓所,本王马上令人去衙门要人。” “多谢怀王兄!”慕容音眸中顿时闪出泪光,老头子在衙门里受了那么多天的苦,也不知现在好不好? “王兄!把听雪留给我!”慕容音冲着怀王的背影喊了一句,她这口气出得甚是爽快,以慕容音睚眦必报的性子,接下来,就是去踩人了……踩人不带着护卫,就像打狗没带棍子,那怎么行? 怀王大步离去,慕容音也赶紧奔到小灰狼和厉鹞住的小院,看着百无聊赖的二人,欢欣道“阿灰、厉鹞,成了!” 小灰狼和厉鹞在原地懵了片刻,忽而同时怪叫起来,厉鹞已经开始哽咽,小灰狼的喉头也上下滚动着,眼中已有了点点清泪。 “走……我们去痛打落水狗!” ………… 封州刺史府,夏其章还在局促不安地等待着,怀王未进府门便匆匆离去,这让他很是费解。 夏其章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有福的人,祖上本就有荫封,传到他这一代,虽然只是个县侯,却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 人到中年,又得了一双儿女,看着年纪小小便挥霍无度的夏川涌,夏其章一拍大腿,凭着祖上与薛家的关系,找薛宰辅做靠山,混了个封州刺史做。 几年下来,不仅夏家是金山银山,封州地界也是他夏其章一人说了算!有敢对他有异议的官员,不是永远不得升迁,便是被他整死。 仗着谁也不敢违逆他的心意,夏其章越来越膨胀,甚至在封州一带将自己当作土皇帝! 但在最近,夏家可以说得上是诸事不顺,先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在会安城吃了大亏,自己让得力的大管家周无厌去帮着处理,却未曾料想,周无厌也是一去不回! 直到问了会安城的城门守军才知道,周无厌竟是落到一个女子手中!而自己家随着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那女子的手下打伤…… 在封州地界,竟然敢发生这样的事情,夏其章绝对不允许! 多年横行跋扈惯了,夏其章根本吃不得一点气,更忍不得夏家的威严受到一丝挑战! 想都不用想,他马上就尽自己最大所能,派遣官军大肆搜查,甚至不惜赔上面子,恳求薛简出动皇家卫率去搜,在他眼里,封州地界除了姓夏的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什么许合记,不过是满身铜臭气的商人,仗着朝中官员撑腰,也敢来封州地界上撒野!老子还是薛宰辅撑腰呢! 可惜薛简竟然当天就率军回了封州,相当于白去,这更令夏其章憋气。 会安城的事还未完,朝中便又派了人来! 他的福缘就好像彻底消失了般,倒霉事一件接一件…… 怀王已经离开一个多时辰了,夏其章越发坐立不安起来,马上吩咐人出去再打探打探。 派去打探的人还未出门,刺史府门前轰隆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便冲进一队皇家卫率,一左一右呈两列,将刺史府门通往正堂的路护卫起来。 怀王手下的两名将领趾高气扬而来,面色阴沉,腰间明晃晃的长剑格外肃杀! “夏其章,你的事犯了!”两名将军中,当先那名豹头环眼的将军手一挥,厉喝道,“拿下,带走!” “诸位上差且慢!”夏其章虽隐隐有不详感觉,却还是表现出了强硬,“本官是封州刺史,封疆大吏,四品大员!难道仅凭二位将军,就能将本官带走不成!本官还想问问两位将军,我夏其章律犯哪桩,罪犯哪条!” 豹头将军的目光越来越阴冷,如鹰隼般,残酷地开口“律犯哪桩?你不知道么?” “本、本官能犯什么罪!”夏其章的眼神已开始闪躲,强笑一声,“本官执掌封州,还能违反律法不成……哼……” 豹头将军轻轻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明黄色的圣旨,淡淡道“夏其章啊夏其章,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告诉你,给怀王殿下的这份圣旨中,写了可以便宜行事,别说将你拿下……就是将你全家抄斩,也在这便宜行事之内!” 他眼神一厉,挥手大喝一声“将夏其章拿下,封锁夏家!” 夏其章终于绷不住惊慌起来“我要见怀王殿下!让我见怀王殿下!” “见殿下?”豹头将军冷哼一声,“见鬼去吧!” 豹头将军抬手一召,马上就有个禁卫军大步上前,一棍子将夏其章的乌纱帽打落在地,然后捆猪似的将夏其章五花大绑,夏其章刚想喊叫,又被扇了两巴掌,打得夏其章脑子里一片空白。 “带走带走!殿下有令将夏府合家老小全部带走!封州刺史府所有账目统统查封!”这一声号令,几乎让整个封州城的人都为之轰动,百姓欢呼不已,官员则战战兢兢。 这些年的封州,能在夏其章手下混的,哪个能干净?刺史府的账目都被封了,想想吧……最后要有多少人倒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痛打落水狗 禁卫军连拖带拽地押着夏其章出来时,小灰狼等人刚好赶到,正巧看到这一幕。收藏本站 “真是痛快!”厉鹞实在没忍住,放嗓大呼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夏其章恨怒又绝望地朝说话的人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厉鹞身边的小灰狼,尖锐地吼道“他是水匪!他是铁手帮的水匪!几位上差、将军,把他拿下啊啊啊啊!” “住口!”豹头将军狠狠赏了夏其章两耳光,慕容音见状,轻拍着手上前一步,缓缓来到夏其章跟前,豹头将军见状,马上就要伸手将她拦下。 听雪却先一步挡住了豹头将军的手,伏在豹头将军耳边低语了一句,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豹头将军赶紧退后一步,姿态甚至有些恭敬。 慕容音疑惑地看了豹头将军一眼,暗自纳闷,听雪不就是告诉了你一句我的身份么?你至于那么恭敬? 只是她不知道,别人那么看她,完全是因为睿王…… 豹头将军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全凭睿王当初慧眼识英杰,将他从最底层的士兵中挑出来,委以重任。 虽然只是个在军中杀猪的活,但在当初的豹头将军眼中,已经算得上是重任! 慕容音负着手悠悠走到夏其章面前,悠然笑道“夏大人,身子骨不错啊……挨了这么多大嘴巴,脸色倒是愈发红润了……” 周围的人都一阵无语,谁挨了耳光还能脸色惨白?除非是死人……小灰狼和厉鹞更是冷笑,以夏其章的脸皮之厚,就是再挨上几百个耳光也无妨。 看了慕容音一眼,夏其章一下就激动起来,面前这个人,分明和铁手帮的水匪是一伙的! “哪里来的下作东西!”夏其章眼前一晃,又被豹头将军赏了一耳光。 “放肆……”慕容音薄唇微启,语声轻的好像一缕烟,刚出口就消散了。“不知夏大人有没有听令爱和令郎说起……在云锦盛会上,遇到了一个姓薛的人?” 夏其章的嘴唇颤抖起来“难道……是你!?” 慕容音给了他一个“你真聪明”的神情,轻轻拍掌道“不愧是做过封州刺史的人,你真是个天才儿童!” 慕容音夹枪带棒好一阵讥讽,夏其章更是气得脸煞白,慕容音接着道“你们夏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白痴!你那个女儿夏青湖,啧啧,买件衣裳就要花五千五百两,那可是你一百一十年的俸禄啊……” “如此作为,简直是臭到极点,我看你们夏家的人都改改名好了,你那个女儿夏青湖,就叫夏臭水好了,青湖青湖,绿到发黏的湖……不是臭水是什么?那个夏川涌,我瞧夏流二字最衬他的德行,川涌即为流嘛,至于你,叫夏蟑螂最合适!龌龊!阴毒!” “就为了这个……?”夏其章有些不敢相信,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桩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五千多两银子而已……就惹出今天的结果? “当然不是……”慕容音冷峭凝目,“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会安城,你抢走的那个女人么?” 夏其章懵在原处,他在会安城、封州这么多年,年轻时爱风流,不知强占了多少民女,老了虽然有所收敛,却也只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 并非他不想夜夜洞房花烛,只是人老了做不到啊…… “像你这样的混账,怎么可能记得一个可怜的女人?”慕容音厌恶地盯着他,“人家兄嫂上门去要人,你还让人把他们打死,烧人家的家,你很过瘾吧……” 慕容音说的,正是小灰狼一家二十多年前的仇…… 周围的嘈杂声慢慢消失,围观的所有人都仇恨地看着夏其章,不仅是听了这桩二十多年前的仇,更是为了他们自己,夏其章在封州做了五年刺史,几乎是疯了般搜刮民脂民膏…… 要是他再做几年,恐怕普通百姓家中就找不出金银了…… 夏其章眼底充满惊恐,他这些年中虽强占了不少民女,但真正让他心惊的,就只有在府中上吊的那一个,那唯独一个。语声震颤“你……你到底是谁?” 慕容音嘿嘿冷笑,低声道“老子姓慕容……” 慕容! 豹头将军跟着点点头,俯首凑近夏其章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睿王……世子……”夏其章口歪眼斜地喃喃念叨着,下一刻,夏其章眼皮一翻,直挺挺地倒了在了地上,连两个禁卫军都没拉住他,竟是昏过去了…… 昏迷之前,夏其章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倒霉的事,自己的儿女和人争风头,竟然惹到了睿王世子,还让自己出动人马,要将人家世子抓回来问罪…… 这叫个什么事?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随便得罪一个女人都是世子? 天命、天命啊…… 但直到此刻,夏其章都还未对自己做下的恶事感到罪过,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家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不死,世间还有什么法理可讲? “带走带走!”豹头将军大手一挥,两名亲兵马上拖死猪一样,将夏其章塞进囚车。 慕容音施施然转身,身后禁卫军已押着囚车离开,四围一片唾骂声,甚至有些百姓,已经脱下自己脚底的袜子,朝着夏其章扔去。 一时间,各种气味跟随着夏其章而去…… “好个游四门……夏其章在为非作歹时,可有想到过今天……”小灰狼眸中静若冰雪,夏其章被抓,眼看着判个处斩是绰绰有余,他一家二十多年的仇也算是报了,只可惜……那些故去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 厉鹞沉肃地点头“若是老帮主也看到这个场面,该有多好……” “叔父会看到的,他早就说过,要用夏其章的狗血,去奠我爹娘,还有婶婶……” 厉鹞拍了拍小灰狼的肩,寻思半晌,悠然叹道“这回……咱们会安城也算是清明了。你说……这些事情,难道真的都是盈歌想办法做的?” 小灰狼看着慕容音和听雪的背影,眸中温和“我不管她起了多少作用,但她永远是薛老弟,永远是我小灰狼的朋友……” “对!”厉鹞眼中也闪着一种叫做友情的光芒,“她是咱的薛老弟!也是我厉鹞的朋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喜事 小灰狼和厉鹞身前几步,慕容音和听雪并肩行着,慕容音一直想不明白,为何那个豹头将军听见自己的身份,会是那样一种恭敬的态度? 他不是应该很鄙视才对么? 身为皇族,不好好在王府待着,到处乱跑,还到处惹祸…… 实在想不出结果,慕容音一侧脸,看着听雪道“刚刚那个将军,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听雪明朗一笑“乃是因为睿王爷。” “我爹爹?”慕容音挑了挑眉,“和他有什么关系?” “提携之恩……”听雪负着手,像是在回忆一些事,“那位将军姓苏,大概是十二、三年前!睿王爷曾到军中去过一段时间……” 慕容音点点头,当时她年纪小小,正是最依恋睿王的时候,可睿王却去军中去了好几个月,独留她一个人在王府,留的她是刻骨铭心! “苏将军本是军中小小士卒,连做个骑兵都不够格,但是王爷偏偏就在演武场上看到了将军,说他一身勇武,也就说了这么一句。” “啊?”慕容音一愣,她还以为睿王直接把苏将军提携做亲兵了呢…… 听雪接着道“然后苏将军当时的头领听了这句话,也觉得他怪可惜的,就让他负责军中杀猪事宜。您别看不起杀猪,在军中,杀猪可是个肥差。结果有一天大魏来偷袭,全军都在休整,只有苏将军带着人在杀猪,他一把杀猪刀,就将大魏偷袭的人给杀了回去,然后就做了小都统,一直杀到将军的位置。他偏偏又是个直肠子,觉得自己能有今天,全是靠睿王爷那句话。“ 慕容音哭笑不得,那位苏将军的想法似乎也没有什么错误……只是这样的升迁经历,也太奇葩了些…… ………… 夏其章被革职抄家的消息以最快速度席卷了封州五城,全城百姓皆出门围观,看看这平日不可一世的土皇帝,如今到底是怎样一副落魄像。 抓夏其章之前,怀王就吩咐过,不妨押着他多游游街,一来显示天威浩荡,皇家尊严不容冒犯,夏其章这些年自封土皇帝,已然冒犯了天子;二来安抚民心,用一个贪官来收买一城的民心,实在是一笔再合算的买卖;三来……就是彻底磨去夏其章的自尊心…… 怀王说过,夏其章这种养尊处优惯的人,怎么忍受得了在落魄时被全城百姓围观呢? 先将他的自尊践踏得一文不值,那么之后的审讯、追赃,就会容易许多…… 怀王手下的人听了,都纷纷拍手称赞,心道夏其章惹了怀王殿下,真是倒了八辈子又八辈子的大霉!人家祖坟上是冒青烟,夏家的祖坟……一定是冒了黑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慕容随没有明说,有了夏其章以儆效尤,那么大燕的地方吏治在一段时间内,都会清明许多,而燕帝就会将其归功为自己此次巡狩。 某种意义上,自己就又胜过宁王一头…… 游遍四门下来,夏其章身上已挂满了各种秽物,若不是有囚车的保护,他恐怕已经被封州百姓一口一口给活吃了…… …………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跟在夏其章身后唾骂,只有慕容音几人逆着人潮,显得十分单薄。 薛府,春雪正在门口张望着,小灰狼几人才转进巷口,春雪便忍不住跑了出来。 “晖哥!”春雪喊小灰狼的名字时,脸便会情不自禁地发红,小灰狼也有些害羞,当着大家的面,春雪这还是第一次喊他们两人之间的专属称呼。 “晖哥……”春雪小步跑到小灰狼面前,“顾、顾先生来了……” “啊!”小灰狼怪叫一声,风一般便冲进了府中,“叔父,在哪呢叔父!” 春雪咬了咬嘴唇,也提起裙摆跟着他跑了进去,“在侧院,晖哥你当心别摔了……” 慕容音和厉鹞相视大笑,两人都难掩心中激动,尤其是厉鹞,老头子是他的义父,这些年对他的照顾不比对小灰狼的少,厉鹞再也忍不住,也像一阵风般冲进薛府。 慕容音和煦地笑着,一扭头,却见听雪的眼神有些失落,有些迷茫。 “听雪,怀王兄做了件大好事……” 听雪点点头“殿下为民除害,自然是大好事。若无殿下,今日便不会有这样一家团圆的场面了。这种场景,属下很是羡慕……” “羡慕什么?”慕容音轻声问。 听雪苦笑了一声,道“殿下您或许知道,举凡为影卫、暗卫一类的人,身世一般都极为凄苦,那位顾公子,虽在二十多年前家中遭了大变,却还有个叔父与他相依为命。但像属下这样的人,生来便不知家为何物,此生注定都要活在杀伐中。属下心虽冷、虽硬,却还是会羡慕人间温情的。” 慕容音默然半晌,她没有办法去劝听雪。 就像人与人的命生来便不同,听雪有他自己的命运,她开解不了。 慕容音忽而道“所幸怀王对你还不错,在他手下,你以后或许会过上想要的生活,你说生来便没有家,却说不定以后会有。” 听雪微笑道“您说的对,若有生之年属下能娶一妻,能有一子一女,便也再无所求了。” 听雪这样说,慕容音顿时想到杜羡鱼,她是千衣楼的细作,想来身世和听雪也是差不多的,她想要的,也不过是普通人不屑一顾,所谓平静、平淡的日子。 越是奋力求生过,就越知道活着的可贵,所求的也就不是富贵荣华,而是一方天隅下,无人打扰的宁静。 慕容音突发奇想,卓玄那样喜欢杜羡鱼,若是他们两个一起归隐田园了,会是什么景象? 但随即她就赶紧摇头,卓玄乃是氐族的死忠分子,怎么可能退出千衣楼!我都在想什么不靠谱的事! 慕容音二人转进老头子所在的小院,小灰狼和厉鹞一左一右,围着他嘘寒问暖,见到慕容音,老头子眼睛一亮,起身拱手道“薛姑娘,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对于姑娘的恩情,老头子一家永不敢忘怀!” 慕容音脸一红,说到底,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她也就只起了个牵线搭桥的作用,烂摊子是怀王收拾的,她反倒还添了不少乱,老头子非但不怪她,还感谢…… 于是连连摆手“顾先生这话太见外了……我和阿灰是拜把子的兄弟,你不必谢。” 老头子缓缓又坐了下去,咳喘了两声,毕竟在会安牢里待了好几天,虽没有受到折辱,但饮食起居都大大不如家中,再加上牢中溽热,他的两颊已经深陷下去,整个人十分虚弱。 他似是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自己身上,摆了摆手,自嘲般笑道“上了年纪,不中用了……只是好在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我就是去见了兄嫂,见了她,也不会自觉无颜了……” “叔父!”小灰狼慌了神,听老头子又开始咳喘,忙给他顺气,老头子却将他的手推开。 “小晖,叔父答应你一件事。” 小灰狼怔怔地看着老头子,他已隐隐感到,自己的心愿要成了…… 老头子看了看春雪,又看了看小灰狼,和煦笑道“叔父知道你喜欢春雪,春雪也喜欢你,从前叔父不同意,是因为我们顾家做的是危险生意,若是你娶了春雪,我只怕顾家不慎倒台,你会辜负她。” “如今咱们夙愿已成,那么铁手帮……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以后帮里兄弟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该做生意的……好好做生意,谁都不许再做吃漂子钱的生意!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娶亲了……春雪也是个可怜孩子,叔父今日做主,将她嫁给你!” “真的!”小灰狼又是忍不住一声怪叫,春雪则羞红了脸颊,恨不得将头埋到衣领里。 “当然是真的,你小子给我安静些,丢不丢人!看你这呆头鸟样!”老头子伸手虚点小灰狼的额头,又道,“我看明天是个好日子,你们抓紧把事办了,抓紧生孩子。” “明天!”除了老头子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异口同声道,“太仓促了吧!” “那就后天,”老头子抚着胡须,“不行就大后天,总之越快越好……” “那、那不行,”小灰狼臊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结结巴巴道,“总得按规矩来,我、我还没向春雪家提亲呢……聘、聘礼也要好好准备,还有……还有喜堂,都要准备,嘿嘿嘿……” “哼!你们年轻人就是费事,也罢……”老头子一挥手,“那就半个月之内,春雪这么好的姑娘,老夫可舍不得让她晚些进门……” “是是是,”小灰狼一副谄媚相,“叔父您在这半个月中也好好养身子,半个月后,我保证把春雪抱,啊不是,娶进门!” 这叔侄两人一言一语,春雪早已羞得无地自容,我这都是喜欢上了个什么人,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慕容音则痴痴地看着,心中艳羡不已,暗道“若是薛哥哥也想把我早日抱进门就好了,好羡慕春雪啊……” 于是乎,小灰狼和春雪的大喜日子就定在了七天后,慕容音也好欢喜地将喜讯告诉薛简,薛简却只是笑笑,又拍拍她的脑袋,什么都没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从鸾双思起 是夜,整个薛府都盈满祥和喜气,小灰狼和春雪要成亲,顾家在会安城的宅子又被官府查抄,时间仓促只有七日,根本来不及恢复顾宅原状。收藏本站 于是慕容音找薛简一商量,很痛快地就将薛府腾出几个宽敞的院子,用作七日后的喜堂。 小灰狼本想尽量简单些,慕容音却是不依不饶,坚持要以顾家和薛府的名义发出请柬,并扬言要将封州长史、司马、银曹、法曹……所有官员都请来,就差没说要让怀王来做证婚人。 老头子和小灰狼都怔愕地瞪大了眼,目光呆滞……让那么多官员都来参加这桩婚事,简直是长了顾家祖宗十八代的脸! 小灰狼更是一团迷糊,我以前不是水匪么?怎么我成亲,要有那么多官府的人来?要是被认出来怎么办……?虽说已经金盆洗手,但以前毕竟干过啊! 但迷糊归迷糊,小灰狼却是切实体会到了慕容音的苦心……老头子才宣布解散铁手帮,那就意味着顾家以后只有做生意这一条路,而被抄过一次的顾家,显然不会很容易就重振旗鼓,慕容音这么一搞,就相当于给顾家正了名! 有薛家和封州衙门做靠山,从此以后,封州一带,没有顾家吃不开的生意!当然……要是合法生意…… 小灰狼感激地看了慕容音一眼,她却避过小灰狼的眼神。从小到大,只要一被别人感谢,慕容音便会觉得面红耳赤,对此现象,她曾经暗中揣测过……或许我就不是个适合做好事的人?但做了好事,往往又会觉得快活…… 人生真是纠结。 当写完请柬,众人各自回屋时,月已中天,厉鹞当先走在前方,困意上头,他早已忍不住想回去睡觉。慕容音和小灰狼比肩在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对于慕容音的好意,小灰狼真的无以为谢,更无以为报…… 忽而,小灰狼盯住厉鹞的脑袋,促狭地笑了两声,道“诶,盈歌,你看厉鹞像不像一个行走的板栗?” “板栗?”慕容音懵然摇头,“什么意思?” 小灰狼指了指,道“你看他的后脑勺啊,发现没有,平的……” 慕容音眯着眼仔细观察后,终于确定,厉鹞的后脑勺真的消失了,再看小灰狼,却拥有一个圆润的后脑勺!再摸摸自己的脑袋,也是一样的圆润! “怎么回事!”慕容音困意陡消,“难不成厉鹞遭受过什么特别的经历?” “才不是呢……”小灰狼强忍笑意,紧绷着脸道,“厉鹞小时候,小到他还是一个小肉团的时候,他娘坚信扁头的孩子更有福气,就找了两块板砖给他做枕头,没过多久,厉鹞就睡成了真的扁头……哈哈哈……” “哈哈哈哈……”慕容音捧着肚子大笑起来,“那他的……福气……如何?” 小灰狼凝重地点着头道“福气不说,他运气确实比我好很多,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那颗板栗头的缘故,从前每次出去劫货,虽然我和他就站在一起,但受伤的绝对只有我,他要是受伤,也只是擦破了皮,比方说上次中箭吧……” 慕容音赞同地重重点头,小灰狼的惨状她是见过的,又看向去远了的厉鹞,缓缓沉思道“厉鹞这小子,福星啊……” ………… 夜凉如水,霏霏凉露沾衣,小灰狼又去找春雪去了,一个人的时候,慕容音就喜欢愣愣地托腮坐着,像是发呆,又像是在相思。 廊下,竹笼里的鸽子只剩一只,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样的形单影只,慕容音忽而觉得自己像极了它,于是哀叹一声,暗道“还不如把它也放回去,想来爹爹已经查到我就在封州一带,我既然不愿回去,索性弄些障眼法去蒙爹爹的眼,让他找不着我……” 说做就做,慕容音马上回屋铺展信笺,洋洋洒洒地胡说了一通,无非都是说她离开封州一带,去更远的地方,让睿王莫要担心,更不要让人来寻找云云…… 那肥鸽子飞走前,慕容音抱在怀里亲昵了许久,直到撸下几根洁白柔软的鸽毛,才恋恋不舍地将鸽子放走。 慕容音怔怔地看着那只鸽子远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又在放鸽子?” 蓦然回首,却是薛简踏月而来…… “薛哥哥,”慕容音眸中满是欣喜,住进薛府这么些天,薛简还是第一次深夜来看她。脑袋又忍不住乱想,薛哥哥深夜而来,莫非是对我有了心思? 想法一跑偏,原本莹白若冰雪的脸颊瞬时嫣红。 “夜深了,薛哥哥怎会来……?” 薛简好听的嗓音清淡响起“我回屋要路过你这,看你院门未闭,进来瞧瞧有没有人。” 原来只是路过…… “哦……”慕容音心头一阵失落,却又马上调整好心绪,轻轻拉住薛简的袖口,道“薛哥哥,你来。” 薛简没有闪躲,也没有问,由她将自己带入房中。 无论住在何处,慕容音的房间里总是要有一张宽大的桌案,屋中灯火格外明漫,桌案上,一碟碟的白瓷盘中盛着各色颜料,薛简一进门,便看到那幅足有二尺大小的画卷。 笔致萧萧,形意长留……慕容音还是忘不了当日被燕帝下令毁去的那幅丹青,此时又有时间,她马上找来纸笔,将她和薛简琴瑟和鸣的场景重现纸上。 “薛哥哥,”慕容音手一指,“这个是我,这个是你。” 薛简震惊之余,更有丝丝无奈,她那样细腻的画笔,他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他们两人在琴瑟和鸣……只是薛简并未想到,慕容音对他的执念,已经深到了如此地步。 慕容音却是痴痴地看着画稿,对于前世,她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和薛简在一起时的记忆,薛简好乐律,原本对音律兴趣不大的她为了与薛简相得益彰,硬是逼着自己学了几首琴曲,只是为了勉强与他相和。 画卷上绘的,就是她和薛简前世第一次曲谐的情景。 一曲“鹤冲霄”,双思几含情。红粉相随南浦晚,双浴鸳鸯出绿汀…… “薛哥哥,咱们奏的是鹤冲霄……” 薛简一怔,慕容音名字里虽带个音字,小字更是叫盈歌,但或许是因为物极必反的缘故,她于音律不通,这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的。 怎么此刻,她却能准确说出“鹤冲霄”这样的曲子,再细看画中两人的手指,竟都是正确的琴箫指法无疑! 莫非这小丫头还有藏私? 薛简无奈地笑着,他发现女子纠缠起来,也实在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郡主,夜深了,你早些休息,薛简……也该告退了。” “你莫要躲!”慕容音横在他面前,“阿音与你说几句话,你听了若觉得有理,不妨好好想一想。” “你说吧。” 慕容音捋了捋鬓边发丝,一抿嘴唇道“阿音知道你还惦记着怀王妃,阿音也理解你,可薛哥哥,你难道就能永远抱着回忆过日子么?” 怀王妃这三个字,就好似一根尖锐的针,再次狠狠扎在他心上。 慕容音眸子倏而黯淡下去,薛简这种神情,她再熟悉不过,前世薛简一失望,甚至绝望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无奈又无力的神色。 “薛哥哥,你老说我是傻姑娘,可你也是个痴男人,依我看……我们痴男怨女,凑一起算了……” 慕容音微微背过身子,像是在闹别扭,薛简无奈扶额,只能轻轻扳过她的肩,道“傻姑娘,你说的话……薛哥哥会好好记着,你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 薛简这是妥协么? 不管慕容音怎么看,薛简却明白,自己是在尽力逃避罢了…… 慕容音目送着薛简的背影渐渐远去,唇边掠出一抹轻松的笑,无论如何,她刚才的那番话,至少给薛简解开了不少心结,只要能让他忘了朱惜华,和自己培养感情什么的,以后再慢慢说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喧闹的封州 一连好几天,封州城都还处在一种喧闹的气氛中。 当天查抄了夏府,怀王马上就命人在刺史府以及四门都贴出通告,但凡从前被夏家掠夺过田舍银两,还有妇女的,还有被夏其章以冤狱迫害过的封州百姓,都立即前往刺史府登记造册,待勘察无误后,归还财产,平反冤狱…… 在这道命令下,封州刺史府每日一开门,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官员也好,百姓也好,个个都忙得如火如荼。 家里有冤案的自然是忙着告状,家里没冤案的也闲不住,到处打听着帮忙,毕竟夏其章这种落水狗,自然是痛打的人越多越痛快。 从前熟人见面都是说“你吃了吗?” 夏其章倒台后,这句礼节性的问话就换成了 “你告状了没?” “证据确凿不?” “把握大不大?” …… 正所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没冤没仇的权当踩着玩。 总之,夏其章这面破鼓,在经过万人蹂躏后,是真的再也响不起来了…… 古往今来做官能让百姓恨到这个份上的,夏其章还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到了夏其章全家被处斩的当天,封州城更是沸腾了起来,不仅封州一城,周围几座小城的百姓,也纷纷赶来观赏这大快人心的一幕。 据有心人统计,封州当天一共消耗了数以千计的臭鸡蛋和上百筐的烂菜叶。 午时三刻,老头子在小灰狼和厉鹞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薛简替他们留出来的好位置,二十多年的隐忍,老头子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老头子双手高高拱起,目望苍天,已然老泪纵横。 二十多年过去,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夏其章一家伏法……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放声大哭起来,接着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哭泣。刑台上的夏家人更加惊惧惶然,个个脸色灰败,这哭声让他们觉得天都要塌下了! 慕容音也听得十分揪心,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面,又回望薛简,轻声道“夏其章任封州刺史不过五年,便将封州五城百姓祸害成这个样子,今日杀了他的头,那无数无辜人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告慰了……” 薛简若有所思,目光深沉地掠过监斩楼下的人群,缓缓道“一个封州刺史,便可祸害一方,若是更大的官员,又该为祸几何?但愿夏其章这样的人,不要再有……” 时辰已到。 鬼头大刀高高举起! 慕容音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看去,只觉得眼前突然喷起一道鲜红的水,然后便是一个空空的血洞,她惊得一跳,赶紧回过身,将脸埋到薛简怀中。 无论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场面都是不好看的…… “薛哥哥,我不想看了。”她犹在颤抖,本以为看到夏其章人头落地,自己会拍掌而呼,谁知只看了一眼,便怂得躲了起来。 薛简轻拍着她的背“不想看就回去,横竖这样的事情,女孩子看了总是会做噩梦的……” 薛简眸中一派风轻云淡,于他而言,战场上的厮杀都早已是寻常,数月前在南境时,大仗虽打得顺利,他身为前锋,却也遇险了好多次…… 南境……想到南境与大魏的战事,薛简便会多出许多惆怅。 最近战事接连失利,宁王若是再打败仗,回朝后被处置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这样一来,怀王登位的可能虽更大,可宁王的生母是皇后……她到底是姓薛,到底是自己的姑母。 无论如何,助怀王登位后,薛氏一族一定要保住!这是薛宰辅对薛简的忠告,也是他投入怀王麾下的最终目的。 处斩还在继续。 轮到宰夏川涌的时候,他直接已经瘫软在地,一些受过他迫害的姑娘不顾官军阻拦,生生冲上去,咬下他几块肉。 夏青湖一介女流,免了一死,却还是被充作官奴,这位不可一世的夏小姐,从此后也只能仰仗着别人的眼色过活了…… ………… 封州的事情由怀王上表,直接奏到了朝中,燕帝不知道这件事真正的起因,先是长长叹息,褒奖怀王了一通,然后严令各地查察有无类似事件。 用燕帝的话来说,那就是大燕国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夏其章! 下朝后,睿王沉思着坐在书房中,按理说,他派出去找慕容音的人应该有回信了,可那些人翻遍了会安城,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慕容音整个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般,本来已经确定她用了“薛盈歌”的化名,但会安城中所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人,都没有见过她,更不清楚她的行踪。 这让睿王尤为担心,甚至一度担忧她落到了宁王一派的人的手中。 宁王虽远在边关,但他对慕容音,早就视若死敌! 睿王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慕容音已经去到了封州,还如愿以偿和薛简“厮混”在了一起,若睿王知道实情,恐怕要气得连大腿都拍青。 但远在封州的慕容音本人,却毫无这种顾忌,脸皮是什么?不知道。 反正除了吃饭睡觉外,每天醒来,她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缠着薛简,想尽各种理由同他说话,搜肠刮肚地找各种借口要和他在一起,然后言语中又各种明示暗示,向薛简无数次表明自己的心意。 待薛简出门公干后,她又转到厉鹞和小灰狼那里,美其名曰帮忙准备婚礼事宜,其实就是找地方寻乐,想办法消磨时间,然后等到薛简回来,再去缠着他。 可薛简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招,那就是任她如何表示,他自八风不动! 不失礼数地回给她一个微笑,然后找借口告辞,虽然到下一次,慕容音一定又换了新招数,但薛简都是一样的应对方法,只是想不到,连续好几天过去,她仍旧毫不气馁,屡来屡败,屡败屡来…… 慕容音时常想,暗道若爹爹知道我现在有这般厚的脸皮,恐怕又要让人赏我二十大板了……唉,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薛简,我两世为人,连老脸都豁出去了…… 一晃眼,七天已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灰狼要成亲 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而春雪,正娇艳得像一朵石榴花。 今天正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喜日子,春雪本也是大方爽朗的性子,但知道自己要做新娘子后,马上就变得有些忸怩起来,七天中都尽可能躲在房中,直到大婚前夜,才在慕容音的陪同下走出小院看了一眼,被厉鹞大喊了声嫂子后,又捂着脸逃回了院中。 春雪身世凄苦,和小灰狼一样都没爹没娘,所以看似隆重的婚礼,倒也变得格外简单。 先是小灰狼一身大红喜袍,骑在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当先驶出薛府! 厉鹞屁颠屁颠地骑马跟在小灰狼身后,不住朝道喜的路人拱手回礼,仿佛成亲的是他一样,看起来倒比小灰狼还激动。 迎亲队伍在封州城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薛府…… 门前吹笙鼓簧一片,春雪凤冠霞帔,被喜娘扶着出来,上了花轿。小灰狼又领着队伍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薛府…… 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薛府最大的一个院落中,红幔高悬,喜灯摇曳。 小灰狼一身红袍,面上难得露出如此清浅却宁和的笑意,他身侧是春雪,大红盖头下,春雪满脸的幸福,夹杂着一丝羞涩。 老头子理所当然地坐在上首,含着满意的笑容,二十多年……此时真的是他最欣慰的时刻,甚至比夏其章一家被处斩时还要快活。 厅中大多是从前铁手帮的旧部,听闻小灰狼要与春雪成亲,大家纷纷从会安城赶来,只有薛简和慕容音,算是两个外人。封州长史当然不可能来参加婚宴,但碍于薛府的情面,还是不失礼数地送了份不大不小的贺礼来…… 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顾家与封州刺史府乃是有交情的,用各种眼光打量顾家叔侄的人,也可以歇一歇了。 每个人都在笑,慕容音也在笑……但笑着笑着,她眸中便开始氤氲起来……支支红烛闪烁着迷离的光华,身侧薛简的身影,也渐渐迷离起来。 重活一世后,她这是第二次坐在喜堂里了,第一次是怀王和朱惜华,他们因权而结缘,那一场婚宴上,宾客如云,却没有几分真心的祝福, 这一次,顾晖和春雪青梅竹马,宾客虽少,却是真的每人都是发自真心,希望两人能白头偕老。 慕容音艳羡地凝视着一步步走近的新人,瞬间又像是回到前世坠亡之前,薛简握着她的手,一步步登上玉熙台的时候。 此刻明明薛简也就在身边,可慕容音却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抓不住他,明明与他相隔不过半尺距离,可两人之间,却像是有万千重隔阂…… ………… “一拜天地——” 慕容音的思绪被一声高喊拉回,刹那间,满屋的喧嚣又充斥她的头脑。 “二拜高堂——” 老头子红光满面,原本虚弱的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夫妻对拜——” 小灰狼的神情从未如此认真,还隔着厚厚的盖头,他眼中却满含深情。 春雪被喜娘送进洞房,小灰狼一桌桌敬酒,人生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 像是不受自己控制般,慕容音情不自禁地缓缓伸手,眼帘一垂,薛简的黑色袍袖中,露出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慕容音轻轻咬住嘴唇,眸光闪烁,本想去牵他的手,可真真靠近他时,却只敢握住他的衣袖。 这般小心翼翼…… “郡主?”薛简回过头,她纤弱柔和的指尖紧紧攥在自己衣袖上,头却深深低下去,看起来愁绪万叠。 “薛哥哥……”慕容音低低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 这段时间以来,她对薛简,难道表示得还不够么? 慕容音将手松开,又无力垂下,薛简原本平整的袍袖上,顿时多了几道折痕。 薛简无奈一叹,认真道“还是作罢吧……郡主……” “……作罢……?”慕容音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薛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看着阿灰些,莫让他喝醉入不了洞房……” 慕容音用袖子擦了把泪眼,像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喜堂,薛简思虑再三,终是没有追随她去。 他不是没有看见慕容音湿红的眼眶,只是若是自己现在去给她安慰,只怕更断不了她的绮念…… 这个女子,太执迷! 薛简自认负担不起。 ………… 慕容音茫然无措地走在回屋的路上,风过,冷雨横吹,方才那些繁绚的场景还在眼前回放……或许前世最后时刻,薛简轻执她的手,挽她登上高台的场景再不会出现了。 天上忽而传来飞鸟扑腾的声音,暗夜中,独自行在路上,多少有些可怖。 慕容音紧了紧衣衫,加快步伐,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近。 猛然抬头,天上盘旋的并非夜枭,竟是十余只白鸽! 慕容音耸然失色,提起裙摆便奔回院中,两只肥拙的鸽子一见她,似是见到了久违的伺主,慕容音一见两只信鸽,也是又惊又喜,再看随着它们而来的剩余鸽子,竟无一例外地落到院中,仓皇寻找着避雨之处。 这不是杜羡鱼的鸽子么?它们怎么会回来? 慕容音抱住她喂肥的两只鸽子,仔细检查了一番,鸽腿上都没有绑着回信,再看其余鸽子,腿上同样是空空落落…… “怎么回事?”慕容音一片茫然,小心地将所有鸽子送回笼中,又添了清水食物,正怔怔的不知该做什么时,薛简已推开院门进来了。 “郡主?”她走之后,薛简终是有些放心不下,一散席便过来看看,见院门虚掩着,院中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终于还是进来了。 慕容音悄然抬头“薛哥哥……我想走了……” “走?”薛简眉心紧蹙,“你要到哪去?是要回雍京?还是想去更远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慕容音摇了摇头,被冷雨浸湿的发丝散乱地粘在颈上,就像被摧折过的细柳,零落飘摇。 “不知道?”薛简眉目一凝,以为自己在宴上的那句话触痛了她,她闹别扭,这才说要走。可薛简听她要走,心中竟莫名轻松了些。 “若是你要回雍京,我明日让人送你……” “不必。”慕容音淡漠地拒绝,“我不回雍京,我要去找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见朋友们 鸽子成群飞来,慕容音细细想过,最终只确定了一个可能杜羡鱼出事了! “你去找谁?只你一个人?出事该如何是好……”薛简神色严肃,“郡主,你可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不再乱跑……” “我当然记得,”慕容音抽了抽鼻子,“可我的朋友或许出了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朋友?你要去哪?”薛简深沉地看着她,又抛出两个问题。 “我……”慕容音张口想了半天,终还是道,“我找这个朋友姓杜,她在石桥镇,我出来时遇到她,给了她一笔钱将她留在石桥镇了……她替我往睿王府送信……” 薛简目光明锐,马上便明白,当日初初见她时,她便说自己曾给睿王府去过信,原来是通过这个姓杜的朋友…… “你一定要去见你那位朋友?” “当然!”慕容音毫不躲闪地迎上薛简的目光,“无论如何,她是因我而留在石桥镇,这十多只鸽子既然来了,那就说明是她让它们来向我求助的,无论如何,我总该去看一看。” 薛简点点头“那我护送你去?” 慕容音的“好啊”几乎都已经脱口而出,却又忙咽了回去,想了想,才很挣扎地道“还是算了,你你奉命在封州公干的,私离汛地被发现是大错,我自己能走……” 薛简无奈叹息道“我还是让人护送你比较好,若你不愿意,怀王殿下也还在封州,让他派人送你,听雪……怎么样?” “那不行!”慕容音还是一口回绝,她不知道杜羡鱼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她知道杜羡鱼是千衣楼的细作,若是让薛简和怀王的人察觉到这一点,不仅杜羡鱼会没命,她自己也会被牵连。 牵涉到敌国细作,谁也不敢,也包庇不了她…… 薛简开始觉得奇怪了,为何她偏生要自己走,竟一个护送的人都不要? “薛哥哥,我明天一早便走,你若不嫌麻烦,就给我备两匹快马,石桥镇离这还有好几百里路……” 见薛简还是不肯松口,慕容音蛾眉一竖,撅嘴道“薛哥哥!我是自己要走的,你不必拦我,你当然也拦不住我,回头要是怀王兄问起,你便说不知道没见过不清楚……” 话到一半,薛简便笑道“可若你路遇危险,又该如何?” “不会……”慕容音拢了拢发丝,她想不通,薛简本是带兵的将领,此时为何突然婆婆妈妈起来? “我一路只走官道,太平盛世,哪来的危险?再说了……我都一个人出来两个月了,不都好好的?” 看她赌气地坐在那,薛简也束手无策,只得答应“你到石桥镇后,会不会回雍京?石桥镇离雍京只数十里路了……” “我不想回……”慕容音倔强地看着他,“薛哥哥,我回去就要被嫁给柳国公家的儿子,你很想看我出嫁么?” 薛简无奈地摸摸鼻尖“郡主年纪不小了,陛下为你择定柳国公府,定然是爱重柳无垠的人品和前途,郡主若是早日出嫁,陛下和睿王爷自然也好宽心……” “我!”慕容音简直气急,“我若早日嫁入柳国公府,是你好早日宽心吧?我若嫁了,自然就没人会来缠着你,是不是?” “郡主……”薛简又开始后悔,若是自己不多事推开她的院门,又怎会挨这一顿骂?真是令人头疼…… “我不是那个意思,”薛简又开始为自己辩解,“只是郡主身为皇族女子,总是流落江湖,只怕……” “怕有损皇家颜面?”慕容音别过头,“我才不管,是他们逼我的!横竖我明日要去见杜羡鱼,见过后,我就是死外边儿,也决不回去!” 薛简无奈叹道“这便又是在说胡话,玩够了便该回家,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为何郡主不明白?” “你当我真是出来玩?”慕容音觉得自己被误解,气呼呼道,“我去落水城走一遭,解决了朝中一票贪官!我到会安城不过月余,又扳倒了夏其章一家!这难道也是出来玩么?” 薛简更是无语,却也知道在气头上的女人反驳不得,否则便是在自讨苦吃…… 只要点点头,淡笑道“是我说错话了,还望郡主莫怪。不过……你要是去了石桥镇,也早些回去好吗,盈歌?” 薛简这声“盈歌”,让慕容音原本濒临爆发的情绪安淡了好多,他叫了她一晚上的郡主,总算肯唤一声她的小字。 “我不回……”虽还是在否决,语气却已松软许多。 薛简长长舒出一口气,起身整理被风雨侵袭而凌了的衣袍,回头对她道“我去给你备马,你明日一早要走,今夜得好好休息,否则明日起不来床。” “我知道了……”慕容音的语气开始温柔,别人对她有十分好,她都不见得买账,但薛简只要对她有一分好,她马上就开始满足起来。 女儿心,向来最难琢磨。 ………… 封州的秋晨,难得万里澄空,环山雾气已霁,风气格外清爽。 薛简牵着一匹枣红马,小灰狼、厉鹞等人听说她要走,也纷纷前来送别,慕容音见了这场面,一时竟难以割舍,但想到杜羡鱼吉凶未卜,还是狠狠心想赶紧走人。 临走前,小灰狼眼含深意地看了看她,却也没有说多余的话,慕容音看着他和春雪伉俪情深的模样,心中好一阵羡慕。 厉鹞也满眼不舍,相处虽短短月余,他却早已将这位“薛老弟”当作至交,慕容音看了看他,笑道“厉鹞,你和阿灰一般年纪,也该早点儿找老婆了,要不然过一年阿灰都生了孩子,你还是一个人,丢死人了……” 厉鹞脸一红,气道“我好心来送你,你却又出言讽刺我,盈歌,你也嫁不出去!” “你才嫁不出去呢!” 厉鹞哈哈大笑“我本就嫁不出去嘛!” 又是一阵贫嘴,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那种因离别而产生的哀愁,慢慢也就散了…… 薛简牵着马送她出了城门,路上有不少将行之人,见此情状,慕容音离情依依地看了薛简一眼,语声淡淡,又有轻愁“薛哥哥,我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见不到你了……” 薛简温和一笑“我还会回雍京的,如何会见不到呢?” “薛哥哥……” “嗯?”薛简还未回过神,她却已扑到自己怀中。 慕容音深深嗅了一口他的气息,像是要把这气味永远记住一般,然后轻轻将他推开一步,抬头道“薛哥哥,阿音走了……你……” 她本想让薛简记得想她,可话要出口,又道“罢了,想不想的也不是我说了算,你记着安好吧。” 薛简轻轻点头,目送着她越去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蹄踏起的烟尘。 第一百三十章 宣平北上 官道沿着郁江,慕容音一路疾驰,一匹马累了就换乘另一匹马,不到一天时间,便奔出了封州境内。 路上时而可以遇到些往北行的军队,南境的仗终是打完了,若说上次怀王与大魏祈南王的交锋是扬了大燕国威的话,那么这次宁王和宣平王的对垒,就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不仅没能多占大魏几个州府,还让人给打了回来,两次大战,两国边境竟是动也未动,谁也没多占谁一寸国土,倒是互相损失了十余万人马! ………… 慕容音一路冷眼看这些残兵败将,军容虽基本整齐,却全然没有斗志,一面看,心中一面大骂宁王就是个窝囊废! 但是转念一想,宁王犯了错,怀王不就可以借机上位了么?心中虽还是不忿宁王在大好形势下将那么多土地、士卒拱手送人,但想到怀王可以趁机捞好处,这怨怼就变成了幸灾乐祸…… 活该,让你派人到处追杀我! 打马行至一座桥边,茶棚里飘来阵阵茶香,慕容音下来拴了马,要了碗温得正合适的茶,对口便饮。 慕容音也不避讳,大剌剌地就将流华刃放在桌上,又叫了几碟小菜,颇有些行走江湖的意味。只是可惜她是孤身一人,若是再有人陪伴的话,那正好可以凑一刀一剑,驰骋江湖! 忽而肩上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慕容音含怒回身,却见地上有一粒圆润的小石子。 再往身后举目寻去,桥上也好,官道上也罢,都是些不相干、不认识的人。 “或许是无心的吧……”慕容音回身继续喝茶,须臾,左肩上又是一痛,慕容音怫然起身,她虽不敢拔刀,但却敢用梅花筒! 抬眼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看似可疑的人,大家都忙着赶路,看起来都不像是会与她恶作剧的人…… 找不到那个无聊的人,慕容音只能悻悻坐回去,忽而耳边一痒,有一个低沉清润的声音对她道“行走江湖,好玩吧?” 慕容音猛然回头,却见那人的鼻尖几乎要戳到她额头上。 “许慕宽!”慕容音大叫一声,引来行人纷纷注目,“你怎么会在这,你个阴魂不散的小人!” 许慕宽原本悠悠笑着,负手而立,衣袂飘风,好一派潇洒风采,被她这么一骂,脸顿时一黑“路遇你我本觉得很欣喜,谁知竟被骂作阴魂不散,真是伤心!” “你少来!”慕容音毫不买他这故作伤心的账,“你路遇我,有何企图?” 许慕宽短叹一声,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有企图呢?我又怎么敢对你有企图?得罪你们睿王府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了?我途经此地,见到一个背影甚是眼熟,便料想是你,岂知果然,熟人见面,总不能不打招呼吧?” “那你已经打过了,”慕容音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眼里却已有了笑意,人在江湖,忽而遇到从前的熟人,免不了还是有些亲切的。 许慕宽悠然坐到她对面,洒然一笑“招呼是打过了,可是饭还没吃呢……” 慕容音扑哧一笑,扭头对小二道“把你们最好吃的东西都拿些来,这位大爷要请客!” 许慕宽显然对她这种敲竹杠的行为很不满意,瞪着眼道“我请!?”随即又叹了声,“好吧,我请就我请……” 他笑咪咪地看着慕容音,两个多月不见,本以为她独自在外漂泊要清减许多,谁知不但没有清瘦,倒还丰盈少许。 “你怎么会在这?”许慕宽轻轻抿了口茶,故作不知,道“你难道不是应该在雍京享福么?怎么跑出来受苦?还随身挎把刀,不认识的,还以为你是从哪座山里跑出来的山贼呢……” 慕容音却摆摆手,很是心烦的样子,道“不提不提,我那点儿破事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国难财发完了?故意跑来这拦我。” 许慕宽点点头,倒也不否认他是故意来的,毕竟肖素衣已经告诉过她,自己早已知道她流落江湖的事。 许慕宽对她轻笑而望“仗打完了,我的财自然也发完了,想着回雍京看看,谁知还能遇到你……咱们两,也算是有缘了吧?” 慕容音本想说有个鬼的缘,明明就是你知道我在这里,故意寻来的罢了! 但又觉得朋友见面,不该如此,便轻轻点头道“你说有就有吧,对了,素衣姑娘难道没告诉你,说我在封州?” “她自然是说了,还说你可怜的很,只能躲在荒山野岭里,生怕被人抓去……” 许慕宽眼里满是揶揄,不知为何,慕容音突然生出种“饿死事小,丢人事大”的感觉来,暗道想不到肖素衣竟把我的事都说出去了!若让许慕宽知道我还躲在过泔水车里闻臭,那他还不得把我笑死! “你懂个屁!”情急之下,她竟没忍住说了句粗话,“得罪我的人都上法场了!我那叫卧薪尝胆!” 许慕宽更是笑得像朵花“是是是,睿小王爷卧薪尝胆,不惜成为水匪头子,就是为了帮封州百姓打倒贪官,实在令人可敬!” “你说话讨厌死了!”慕容音面红耳赤,许慕宽这么说,她纵是再不要脸,也说不出“帮封州百姓处置贪官是本王分内之事”这样的话来,何况她现在觉得打死也不愿意丢脸! 许慕宽也不再调笑,赶紧敛了笑意“我不说就是,再也不提了!” 见她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许慕宽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从封州出来,是要去哪呢?难不成在外漂了那么久,想家了?” “才不是呢……”慕容音心中又是一阵烦乱,离石桥镇路还远,不知待她赶到那,还来不来得及? “我要去石桥镇……”说话间,慕容音突然正视许慕宽的眼眸,像是突然回过神般,“你是怎么知道我从封州出来,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那么多天过去,她终于想起,自己从行宫逃跑乃算得上是一桩皇室密辛,这样丢了皇家脸面的事情,许慕宽怎么会知道!可笑自己看到肖素衣时,竟然没有立即想到这一点,真是丢死人了…… 许慕宽先是一愣,随即轻轻一笑,笑意中掩含些许自得,“当然是怀王告诉我的。” 看她迷蒙着眼,许慕宽马上就好言解释道“怀王在南境时,在下恰巧也在南境,有一日前去拜访,恰好听雪从雍京带来消息,说你丢了。怀王一看,反正也瞒不过我了,还不如借着许合记的力量,到处打探打探……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知道你在会安城?” 慕容音对这一点倒是没有起疑,毕竟许合记的生意开遍天下,大多数人,一生吃穿住行,大多避不开许合记。病了有许合记的医馆,饿了有许合记的酒楼,冷了有许合记的成衣铺,就是死了,也有许合记的棺材店…… 想到这一层,慕容音马上也就不好奇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怀王自省 就在许慕宽和慕容音纵谈往事时,封州怀王的临时行辕内,听雪面寒如水,手持一封信,秘密送到了怀王手中。收藏本站 信封上没有署名,甚至连封口都没有封上,但听雪丝毫不敢怠慢,因为这封信,是宣平王手下肖素衣给他的。 慕容随听完听雪说的话,脸色已十分难看,待到将信拆开,看到那些字时,脸都气得煞白! 信上也没写别的,只有寥寥几句话 “未告而至,诚惶诚恐,心系令妹,战罢北上,望怀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若在下不慎折戟大燕,则君遗余之信函,将呈于令尊案头矣!宣平顿首。” 慕容随闭眼,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这无疑是一封要挟的信,许慕宽的意图也很清楚,他深深明白,自己一旦进入大燕,又打的是许合记的旗号,难免会让慕容随察觉,而此时两人已经算是结束了合作,以慕容随阴沉的性子,若是发现自己率少数人深入大燕腹地,很有可能会派人大肆追杀…… 毕竟杀了许慕宽,不仅消除了敌国一位惊才艳绝的皇子,消除了自己的对手,更重要的是,自己曾与他做下的那桩肮脏交易,就不会再有多余的人知道…… 这件交易,本就可以让慕容随和宣平王在各自的夺嫡中更进一步,可一旦事情泄露出去,毫无疑问,两人马上会身败名裂,粉身碎骨! 如今许慕宽送了这样一封信来,慕容随只要动手,将许慕宽杀死在大燕,那么战前慕容随曾经给宣平王府去过的那几封透露大燕战事布置的信,就会由九畹阁的人想办法送到燕帝手中…… 那些信慕容随虽然没有署名,但战事的细节白纸黑字列在上面,到时候,就算慕容随生出百口,也休想将自己摘出去。 许慕宽虽被除掉,却也是鱼死网破……慕容随轻则今生再也没有登位可能,重则,被燕帝秘密处死! 慕容随将那张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凑到灯焰上,眼睁睁地看着信纸化为青烟。 沉默良久,慕容随终于开口。 “宣平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慕容随语声平稳,目光深远,“上次结盟,是他先提出的,以两国双方合共二十余万大军,换本王与他在燕魏两国各自的夺嫡之争中各进一步,从这一点看,本王不及他狠,本王不如他。” “两国之战,是大魏当先挑起,各中缘由,全是他手下的谋士在挑唆策划,而本王……只是在等着大魏率先发难。他做的事若换了本王,我不能仅凭一己之力便撺掇圣心,挑起两国争斗。这一点,本王又不如。” “联盟期间,他只身深入大燕,此中需要何等胆识?换了本王,或许我会犹豫,而他,却是毫不推脱地就来了,这点本王还是不如。” “此次送信,本王又被他捏住命脉,只要本王想对他下手,他一死,本王写给他的信马上就会送到父皇手中。这一局,竟又是本王被掣肘!好个宣平王,本王能结识此人,也算是棋逢对手……” 听雪默默听慕容随说了那么多,每说一点,听雪便心惊一分。 慕容随开始在屋中来回踱步,脸上看不出情绪,但听雪觉得,此时房中气氛格外压抑。 试探着问了句“殿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良久,慕容随轻哼一声,终于开口“约束好你手下的所有人,密切注意他这一队人马的动向,本王决不相信他深入我大燕腹地,只是为了阿音这个丫头。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女子左右行动,即使那个女子是本王的皇妹,他定然另有所图!宣平王感兴趣的东西,说不定对本王也有用……” “还有,马上传信去许家,让他们家老五藏着点,不许出来现眼。什么时候能出来,要本王说了算,这件事先办!” 听雪微微躬身“是。” “就这样不即不离地跟着,不许有逾矩的动作。他的所有行为,包括每天走了多少路,睡了多长时间觉,都要尽可能弄清楚,然后上报本王,他来大燕一趟,本王总不能白白被他当作护身符,无论他最后得了什么好处,都至少要分本王一半……” ………… 七月流火,已是风飘露冷时节。 官道上,两匹马并排拉着一辆很宽的大车,从外部看来,这马车形象普通,没有丝毫装饰,但人钻入车中后,却像进入另一方天地。 慕容音趴在车中软垫上,双手支头,翻着一册话本,许慕宽斜倚在另一边,闭眼假寐。 两人在桥边茶棚吃完东西后,天色已近正午,骄阳渐渐开始逞威,饭饱神虚之时,骑马自然不会舒服,许慕宽便以此为由,邀她登上了自己的车。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反正都是同路,干嘛有车不乘非要骑马呢?” 慕容音想想也是,反正自己连续赶了近两天的路,大腿都快要被马鞍磨得疼死了,此处离石桥镇还有数百里路,要是一直骑马,一定会被磨出血的…… 于是欢欢喜喜上了他的车,慕容音这才发现,许慕宽实在是个很会享受的人,看似平平无奇的车,竟被他布置得像卧房一样。 最妙的一处,便是这车的速度,丝毫不比她骑马慢。 许慕宽悠悠睁开眼,看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便挪了挪身子,靠过去,瞧她一脸痴迷,竟是看书看得太入神。 “嘿!”许慕宽摇了摇她的肩,慕容音陡然回神,轻轻一动,发现自己手腕酸痛,几近不能动。 “干嘛?”慕容音抬着两只酸麻不已的爪子,皱着眉看他,许慕宽想了想,笑道“手腕子酸了?来我帮你揉揉……” “还是算了!”慕容音极不信任地上下看了他几眼,撇嘴道,“我怕你暗害我……” “嗨呀不会!”许慕宽不等她再说,拉过她两只手,手指按在她腕骨上,轻轻便揉了起来。当然,肯定是隔了衣袖。 许慕宽很是满足,慕容音也渐渐轻松,忽而他松开她手腕,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口中还念念有词“狗年摸狗头,万事不用愁……” “胡说什么!”慕容音一把推开他,冲到镜子前,发现自己云鬓已乱,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被揉成鸡窝头,更是大怒,“你才是狗,你这心口不一的糊涂狗!癞皮狗!” “我怎么心口不一了?”许慕宽哭笑不得,看她那乱成一团的头发,更是露出个欠揍的笑容。 慕容音一面整理自己云鬓,一面翻着白眼骂道“你说你不会暗害我,结果弄乱我发髻,还说不是暗害!” “我这是明害啊……”许慕宽双手一摊,“再说你也没躲。” 怒火更甚,慕容音本想冲过去再给他两巴掌,但想想自己乃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最终还是因怂作罢。 “你迟早被人打死!”放了句狠话后,慕容音抓起梳子,开始重理自己散乱的发丝。 小半个时辰过去,镜中的发髻终于恢复原状,许慕宽却悄然来到她身后,伸手捻起她脑后一绺长发,往她身前一递“你少梳了一缕……” 话音未落,他便绷不住笑出声来,慕容音气得将梳子一摔,扑倒在软垫上,怒吼“不梳了!你这个看人笑话的小人!” 许慕宽却将她拉起来,道“没事,许某助人为乐,你若不嫌弃,我帮你。” 看他言之凿凿,慕容音将信将疑地坐回镜前,许慕宽打开她随身包袱,挑出一只小巧的簪子,将那长长的发丝绕在簪子上,然后往梳好的髻中一插,便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嗯,不错……”许慕宽暗搓搓想着,若是将来她肯为自己红袖添香,那自己便为她淡扫蛾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活该受罪 他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慕容音也朝他盈盈一笑。可不知为何,许慕宽总觉得她这笑容下隐藏着些什么,后颈顿时寒毛卓竖。 慕容音笑面嫣然,忽而道“也不知我们此刻到了何处,要不你出去瞧瞧?” “何必出去……”许慕宽推开窗,正扬声要问骑马拱卫在旁的下属,却瞥见慕容音脸一黑,以他心思之灵动,马上便猜想她是要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便指了指车中一角,那被画屏隔开的地方“那里有恭桶,里头有檀灰。” 慕容音羞怯地点点头,连推带搡地把他挤了出去,又啪一声将车门合上,随即眼神一寒“拿老子开涮还能全身而退的人,从来还没出现过!” 许慕宽整了整衣袍,赶车的护卫见他似是心情大好,也不由得放松了些。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许慕宽估计她已经做完事,便试探着敲了敲门,里头毫无回音。 这丫头速度还真是慢……许慕宽如是想着,继续悠然自得地靠坐在车轼上。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许慕宽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敲门的声音也稍微大了些,可车中还是毫无动静。 “阿音?”许慕宽试着推门,可门却是纹丝不动,竟是从里面被闩住了。 “阿音,你要是好了就让我进来啊……”许慕宽拍着门板,他终于感到自己是被报复了,外面冷风拂面,他又没系斗篷,时间一长,竟被风霜侵袭得有些狼狈起来。 良久,车中终于传出一个愉快的声音“许公子是清淡疏朗,萧萧爽爽之人,想来受些风不会如何,小女子身子不适,不便起来给公子开门,就委屈你在外头蹲一蹲吧。” 许慕宽抬手还欲拍门,却又想以她的性子,一旦拿矫起来,是不好哄的。 当着自己一众属下,又不便说出认错之语,只好兀自强撑。 于是乎,从来潇洒轩昂的宣平王殿下,此时就只能像被冷水浇头的公鸡般,无奈地在外面受寒。 此时离天黑尚早,也不能借着住宿的名义将她从车中请下来,又走了几里路,许慕宽实在受不了这种自食恶果的滋味,将这个队伍叫停,黑着脸对下属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慕容音在车中听得清楚,捂嘴暗笑,这人为了自己的面子,不肯再和赶车的侍卫一同待在车门外,果然要骑马! 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便抓起他仍在矮榻上的那件斗篷,将轩窗一推,轻笑道“慕宽果然是萧疏轩举的翩翩公子,只是骑在马上难免风大,在下想了想,还是穿上斗篷比较好。” 许慕宽笑得清整,看着那件斗篷,眸中闪过丝丝挣扎“不必,不必……疏朗男儿,何需此物御寒?” “真的吗?”慕容音将那件柔软舒适的斗篷往回缩了缩,“可是风霜颇悍,慕宽若是病了该如何是好?” “不会,不会……” “真的不要吗?” “……” 许慕宽此时也生出一种“打死都不能丢脸”的想法,觉得自己若是当着这么多属下的面接过她给的斗篷,实在太有损颜面,却又无比希望慕容音能再劝一劝,自己才好顺水推舟,再“勉为其难”地接过,也只有这样,才不会太尴尬。 谁知慕容音直接把窗户一关,独留关窗的脆响在他耳边回荡。 许慕宽觉得,那关窗的脆响,像极了打脸的声音…… 只可惜恶果是自己种下的,许慕宽翻身上马之前,无比希冀哪位属下能够解下斗篷给他送过来,可惜属下们看到他方才那副做派,有的以为宣平王殿下乃是真的不怕冷,纷纷感叹殿下尊贵优渥,还能有如此强健体格! 有的……看出他是死要面子,虽知道殿下现在受着寒,却也不敢替他分忧…… 开玩笑,没看见殿下刚刚拒绝得多么坚决么?我要是给他送了,那就是打殿下的脸,谁会那么不识相?找抽呢…… 可怜的许慕宽,只能穿着单薄的衣袍,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方,身前连个挡风的人都没有。 一路马蹄疾疾,待许慕宽率队在一处镇甸停下时,天色刚好擦黑。 活动下几乎已经僵硬的手指,许慕宽使劲提了口气,翻身下马,还是差些就栽在了地上。 许慕宽俊脸冻得通红,搓搓手,强笑着去到马车跟前,抬手敲门的动作,还是极有君子风度。 “阿音啊……到地方了,请移驾。” 车门被缓缓推开,慕容音星眸微晕,显见是刚刚睡醒,和自己一身风霜的模样一比,许慕宽就更觉得自己实在是受了好大的罪。 所幸她也不是那么没良心,下车时,并未忘记将许慕宽的斗篷拿下来,还很妥帖地替他穿上,许慕宽顿时又觉得自己虽然受罪,但也颇值得。 于是马上又温润而笑,眸中似是有缕缕春风。 若是让人知道许慕宽此时所想的话,一定会觉得平时难以亲近的宣平王殿下真是贱到没边了……只是因为人家一个小小的动作,马上就满足起来。 许慕宽一路行来,吃住都是找最好的,能有十两一天的客栈,就绝不住九两一天的。 倒不是因为他不能吃苦,带兵打过仗的人,连战场上的环境都能忍受,还会在乎这些?只是他一路打的都是许合记的名号,许家养尊处优的五公子,若是没有这么大的排场,那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如今又带上了慕容音,自然是舍不得让她受一丝委屈…… 晚饭时分,慕容音食欲恹恹,却架不住许慕宽再三盛情相邀,还是坐到了席中。 说是筵席,却也只有他们两人罢了,侍卫们都被许慕宽远远遣开,旬月不见,他实在想寻些机会同她好好亲近亲近。 满屋子灯光,明亮而温柔,显得很吉祥。 许慕宽体贴地替她满斟一碗炖得浓浓的汤,又仔细地用小勺撇去浮油,才递到她手中。 许慕宽看她浅啜一口,轻轻道“这汤约摸是用老鸭和萝卜一起熬的,有人说常常喝可以长寿,我想虽然不大可能长寿,却也不会因此而短命吧。” 慕容音尝了一口,味道果然醇厚,便笑道“那你也该时常喝些,若是你长寿了,那就是’祸害遗千年’,但我知道你不会来祸害我。” 许慕宽脸一黑“真是个利口女子,我对你这样好,却常常换来你夹枪带棒,好一顿讽刺。做好人可真不容易……” 慕容音点点头,倏尔将汤碗方向,目光如萤,直直地看着许慕宽,道“慕宽,你为何会出现在这条路上?” 许慕宽神色不动,须臾,他悠然而笑“我若说……我是为你来的,你信不信?” 第一百三十三章 慕音对酌 慕容音怔然,他那话说得太轻佻,但只是顷刻之间,她便摇头道“商人逐利,慕宽是大商人,想来定是这条路上有生意可做。” “真是个天才儿童,”许慕宽拊掌一笑,“我就知道我瞒不过你……” 慕容音嫌弃地撇撇嘴,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知我要走这条路,我可不信什么巧遇。” 一路上,慕容音都在想这个问题,许慕宽说过,怀王曾透露过她的消息,但那也只是在会安城的时候,毕竟自己在会安城待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许慕宽还是可以借着许合记的力量找到自己…… 可是她从封州出来不过两天,许慕宽又是怎么知道她会途经此地呢? 慕容音绞尽了脑汁,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知道她离开的不过是薛简和小灰狼等人,难道说,薛简和许慕宽串通了? 不能吧…… 许慕宽当然不能对她如实以告,说是自己手下的九畹阁和千机堂一直在注意她的动向,她刚刚离开封州,自己便得到了消息,于是就巴巴地赶过来,追了好几天才追上…… 思索半天,许慕宽才道“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慕容音几乎不假思索,脱口道,“薛简?” 许慕宽哼哼了两声,不说是,更不说不是。慕容音一见这副做派,顿时满腹疑云“难道……你和薛哥哥认识?” 许慕宽微微别过头去,这样的姿态,在慕容音看来,就像是自己窥破了他的秘密,他却不好承认。 于是小嘴一噘,杏眸微瞪“薛哥哥真是过分!他怎么会和你相交呢!下次见了薛哥哥的面,我一定让他离你远些!” 许慕宽心中是一万分的无奈,幽怨道“你是在骂我,还是在骂薛简?” “当然是骂薛简,”慕容音笑意盈盈,“只是我舍不得光骂薛哥哥,只好顺带说你两句,你可千万别怪我……” 于是一天之中,许慕宽的脸黑了第四次“我算是明白了,在你眼里啊,我连薛简的一分都比不上……”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嘛,”慕容音抿了抿嘴,嘟哝道,“谁让你要和他比来着……” 看许慕宽脸色仍然像锅底一样,慕容音马上露出一个嫣然的笑容,给他盛了碗热乎乎的汤,又亲自端到他面前,毕竟现在自己乃是吃他的、住他的……若是惹恼了他,自己一人虽也走得,但慕容音向来是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人,要她离开那温暖舒适的马车,再冒着风回到马背上,那是万万也舍不得的。 “许公子你大人有大量,来,干了这碗老鸭汤!” 许慕宽终于展颜而笑,无奈叹了口气“你呀……说说这一路,都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听听。” 慕容音神色一敛,出来这两个月,她好玩的也经历了,糟心的事却也不少…… “能有什么好玩的?”她将脸靠在手背上,悠悠道,“我在落水城,被陷在一座道观中;在封州,又被夏家逼得差些走投无路……” 许慕宽唇角掠出一抹清淡的笑“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谁能想到,你一人之力,便在大燕朝中掀起多少波澜……” “我全是无心插柳,”慕容音脑袋一偏,很是唏嘘地笑了起来,“谁能想到我走的偏偏都是有这种事的地方?若是以后回去,爹爹肯定要说我给他惹了一堆祸……” 许慕宽轻笑着,眼眸明澈“那你……一路开心么?” 慕容音笑而颔首,眼底飞过烁烁光辉“在落水城,我帮了许多的女子;在封州,我帮了顾先生一家……他们都做了一辈子好人,到头来,还是能得好报的。” “错了,阿音……”许慕宽微微一顿,语声淡若清风,“好人和好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于夏家来说,顾家叔侄不过像飞入眼中的小虫,他们自以为伤了夏家,但其实夏其章只要眨一眨眼,至多不过掉两颗泪,但他们呢……粉身碎骨!最后若不是怀王插手,顾家叔侄就会像那小虫……” 慕容音眼中一闪茫然,却还是缓缓点着头“你说的……有些道理,可不管如何,恶人,还是得了恶报了……”忽而她抬头望他,“慕宽,不管什么时候,都该多做些好事。” 许慕宽一怔,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相信因果报应。为了争夺,他做的有些事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阴诡悍戾之事,从前有人说做好事、做好人什么的,他总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许慕宽平淡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出一片片涟漪,那是他深微的情思。 “阿音说得对,”许慕宽抬手叫了一壶酒,又取来两个小小的白玉樽,仔细擦拭干净后,给自己和慕容音都满斟上一杯。 他出门在外是从不饮酒的,但今日,他想破例敬慕容音一杯。 “阿音,小酌一口吧……” 慕容音笑着端起酒樽,与他遥遥一敬,径自浅啜一口。 许慕宽忽而问“你和薛简这样喝过酒么?” 慕容音愣怔着,默然半晌,摇了摇头“薛简总是避着我,我们从没有这样的机会……” 许慕宽突然笑得很开心“可我与你却是第二次对酌了,上次,你还记得么?怀王大婚当夜,我带你翻墙出了王府,去了许合记手下的一家青楼,那天晚上,你还给了我一个大嘴巴……” “我当然记得,”慕容音与他把盏纵谈往事,“你伸脚绊我,不是该打是什么?” “所以我认了……”许慕宽注视着她白皙的手腕,“只是我想不到,你那手看起来弱质纤纤,竟还能有这样的力气。” 两人竟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般,羹已残,炙已冷,但酒壶中的琼浆,却还在一点一点地消耗着…… 许慕宽酒量不好,到最后,他的脸已经烧起红晕时,慕容音面色仍旧如常。 慕容音仔细算过,他们今日一共赶了两百多里路,若是按这个速度,最迟后日晚上,就可以到石桥镇了。 许慕宽听她说要到石桥镇去,自然是又以顺路的借口请求同行,许是酒意有些上头,慕容音毫无征兆,说了声“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杜羡鱼失踪 一路往北,慕容音本以为最多两天便能赶到石桥镇去,心中好一阵激动。 谁知刚刚进入京畿地界,那些忙着给宫里送中秋贡品的车马便煞了慕容音的兴头。 秋风秋雨秋萧瑟,眼看着中秋将至,通往雍京的官道上突然就拥挤起来,这里是好几条官道汇集之处,路上全是各种大车,各种骡马,各州府送贡物的车马都抢着往前先走,于是到处都起了喝骂声,叫对方避让,有的车队双方都是官差,甚至还争吵起来,差些就要演变成一场火并。 “你姥姥的瞎了眼,郁江织造局的车马也敢拦!”其中一辆大车上跳下来几个人,抄起棍棒就要向对面招呼。 “你他妈才瞎了狗眼!老子是善金局的,要是误了宫里的事,你有几个脑袋可砍的!”这边一个车队气焰更嚣张,两句话不合,便叮咣四五打作一团。 场面混乱如此,所有百姓和商旅都远远避开,唯恐殃及池鱼,慕容音远远便听得车外一片混乱,打开轩窗探头一看,前方乱成一片,影影绰绰中,还可见几块高高挂着的标牌,写着各个衙门的字样。 “丢死人了……”慕容音朝前面翻了个大白眼,“一群官差,竟像地痞流氓般打在一起,还用的都是乌龟螳螂拳!真是丢官府的人……他们要打大可靠边打,堵着路算怎么回事!” 许慕宽倒是一脸安然“咱们是商队,他们就是不打,我们也不敢先走啊。” 慕容音苦着脸,对那些官差的恨意简直要倾尽三江五湖水“可还要赶到石桥镇去……离石桥镇越近,我这心里越慌!总感觉杜羡鱼是出什么事了……” “嗯……”许慕宽若有所思,忽而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有个办法可以让我们先走,你要不要听?” “说说说!” “就说我们是怀王府的人,打着怀王的旗号,他们肯定不敢拦,那天看你包袱的时候,我看见怀王给你的玉牌了……” “滚开!”慕容音一把将他推到车壁上,撞得许慕宽好一阵恍惚。 “你这人果然是一肚子的鬼主意!”慕容音原本怀柔的眼神突然一凌,“你这么大的车队,谁看不见许合记的旗子!你再一说我们是怀王府的车马,那些官差一回去,八成就要找御史弹劾怀王兄,说他和许合记有勾结!我真想不明白了……弹劾了怀王兄,他挨了骂,对你们许家有什么好处!” 许慕宽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本想借此机会让慕容随再吃个哑巴亏,反正等御史弹劾完,再查到许合记时,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谁知慕容音竟精明得紧,一眼就看出个中关窍。 只好腆着脸去哄“是我没想清楚,你别动那么大的气嘛……吃不吃点心?我记得今早出发前我让人备了好大一盒……” 慕容音又扫了他两眼,再加上肚子有点饿,才勉强道“算了,不怪你……” ………… 天色冥漠,两人在车中整整吃了两个时辰点心,慕容音又睡了个黄昏觉,前方的官道终于在傍晚时分空了出来,待马不停蹄地奔到石桥镇时,子时已过。 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 石桥镇的人家都早已灭了灯,就连个别客栈门口的灯笼,都已熄灭。 依着记忆找到买给杜羡鱼的那家茶馆,慕容音有些犯怵,犹豫良久,她还是没敢把门推开。 许慕宽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轻轻一推,那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许慕宽从护卫手中接过火把,但见屋中桌椅整齐,角落也还透着干净,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 但去到后院,情景便完全不同,瓜架下,最大的那个鸽笼赫然落在地上,竟像是被撕开一般,慕容音本想奔过去查看情况,却被许慕宽一把拉住“当心,我去看看。” 许慕宽试探着一步步接近,凑着火光仔细观察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院中有打斗的痕迹,看来你那位杜朋友是被人给抓走了……” “啊!?”慕容音也曾这样猜想过,但当许慕宽真的得出这个结论后,瞬间,她方寸大乱。难道千衣楼的人找到这来了么……?难不成是卓玄!? 数十个念头流水般划过她的脑海,许慕宽却已吩咐下去,让护卫们在镇中寻找踪迹,只是片刻时间,便有护卫声称,在镇口牌坊的柱子上,发现了一张像是官府签发的告示,模样很新,应该是近两天才贴出来的。 根本来不及多想,慕容音拔足便跟着护卫去到镇口,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慕容音吓了一跳,直直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喊出来。 “怎么了?”许慕宽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甚是纳罕,“这不就是一张官府签发的告示么?” 慕容音却犹在震惊当中,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才缓缓道“告示上画的这个人,就是杜羡鱼!你好好看清楚,这到底是一张什么告示?” “我看看……”许慕宽将火把凑得更近些,睁大了眼,将那被雨淋得有些晕染的字给读了出来,“处斩告示……啊?处斩!” 许慕宽细细地阅了一遍,越往下看,他的眉就皱得愈紧。 良久,许慕宽才沉声问她“阿音,你这位朋友,到底是什么底细,你明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慕容音往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杜羡鱼同我算是生死之交,我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底细!” 话虽这样说,但她也并未怪他,毕竟那告示上说了,杜羡鱼是个超级大飞贼,六天前她去雍京行窃的时候被官府抓获,经过审问,杜羡鱼对罪行供认不讳,所以官府决定,要将她在五日后开刀问斩! 但许慕宽却沉思起来,他从未见过杜羡鱼,但凭着那院中打斗的痕迹,和她名字中嵌着的一个“鱼”字,许慕宽已经猜想到,她就是跟随在慕容音身边的千衣楼四大杀手之一,飞鱼…… 原来肖素衣的人找不到她,竟是因为慕容音将她藏在了石桥镇…… 许慕宽眸光幽微,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慕容音看他好久不说话,更是气得叫起来“假的假的!这告示定然是假的!我走之前留给她好多银子,她怎么可能还去雍京行窃!再说了,你不是都看到后院里有打斗痕迹了么?她怎么可能是在雍京被官府抓走!” 许慕宽双手抱胸,悠悠点着头“有道理……那么六天前,她可能会在做什么?” 许慕宽这“无心”的一句话,让慕容音突然想起,四天前,也就是小灰狼和春雪成亲那天的夜里,她所居住的小院中飞来许多信鸽,鸽子从石桥镇飞到封州大概要两天,那么再往前推两天,鸽子从石桥镇放飞的时候,正好就是六天之前! 慕容音渐渐平静了心绪,她又想到刚刚在后院中看到那个被打破的鸽笼,前后一串,事情也就开始明朗起来…… 只是迷雾中,她还是未能一下抓住关键,杜羡鱼为何会在六天前,就在石桥镇,她自己的地盘上,被官府抓走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解决情敌~ 许慕宽看她再度陷入迷茫,又适时开口“告示上说她是在雍京被抓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在六天前确实是去了雍京,然后被一路尾随,直到回到此处,她才被人抓走?” 慕容音又倏然想起,自己在数天前,曾给睿王府去了一封信,而杜羡鱼,极有可能是在六天前将信送到睿王府的! “我明白了!”慕容音双眸一亮,“杜羡鱼之所以在被抓走前打碎鸽笼放走鸽子,就是因为她想让我知道她有难,让我赶紧回来救她!” 许慕宽轻轻颔首“和我想的一样,只是……抓她的人,到底是谁呢?” 慕容音给了他一个“你真笨”的眼神,径自分析下去“我猜肯定是睿王府我爹爹的人,我爹爹连着收了那么多我写的信,自然想抓到我的信使,问一问我到底在何处。所以杜羡鱼肯定是在送信的时候就被盯上了,然后暗卫没有在雍京动手,而是一路跟到石桥镇,杜羡鱼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只能放鸽子求救了……” 慕容音倏又紧张起来,杜羡鱼可是氐族千衣楼的细作,要是睿王审问她,不小心审出这个消息,那不仅杜羡鱼要玩完,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一点,慕容音脸色顿时煞白。 “又怎么了?”许慕宽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猜想这丫头肯定又是想起什么不着边际的事了,但她这个样子,他倒还是第一次见。 “快看看告示上说什么时候处斩?”慕容音只希望自己不要回来得太晚,她只有在处斩当日之前回到雍京,才能救杜羡鱼一条性命。 “七月二十,后天。” 慕容音轻哼一声,愠怒道“睿王爹爹这是要逼我自己回去呢!他知道我看见这告示,肯定会巴巴地赶回去,这样就省的他派人到处找了!真是过分……他明知杜羡鱼定是我的朋友,还搞这么一出……” “最可气的是连爹爹也不帮我,一门心思抓我回家,我要是回了家,就要被塞到柳国公府去,嫁给柳无垠那个混帐!”慕容音越说越气,抬手擦了把湿乎乎的眼睛,“我当真不明白,抓我回家,他有什么好处!” “不哭不哭,”许慕宽又是轻拍她的背,又是抚摸她的脑袋,最后还掏出手绢,替她将泪擦干。 “我想睿王也是为你好,他既然逼你回去,那想来皇上也就不会再拿婚事来逼你了……若他们再逼你嫁到柳国公府,那你就绝食抗议嘛……当然不能真的绝食,还是要偷偷藏一些吃的,要不然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看你每天这么能吃,食物还是要多藏些……” 他安慰如此,慕容音只好破涕为笑“你不想我嫁啊?” “我只是不想你不开心,”许慕宽目光温柔,“看你这一提到柳国公府就像吃了苍蝇的样子,就知道你很不愿意嫁给柳无垠。” 许慕宽当日在雍京时,也曾见过柳无垠的面,柳无垠其人,风度翩翩,体贴温和……他对面前这个丫头存的什么心思,许慕宽也看得很清楚。 但许慕宽又觉得柳无垠过于小气,当初他只不过是问他要了一张出城的文书,后来柳无垠虽把文书送来了,但在他面前摆了好大的谱…… 种种缘由加起来,许慕宽便很是看不惯柳无垠这个人的做派。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柳无垠是自己暗中的情敌,虽然许慕宽对自己很有信心,但他可不敢保证慕容音不会瞎了眼,毕竟她这个人,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么一想,宣平王殿下觉得自己乃是危机四伏啊……薛简和柳无垠,保不齐谁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阿音啊……”他轻轻喊,墨玉般的眸子闪着狡狯的精光,“皇上为什么要突然把你赐婚给柳无垠啊?” “我怎么知道……”慕容音嘟哝了一句,“反正我是不会嫁的,要是他们再逼我,我就、我就带着杜羡鱼一起跑。” 许慕宽轻轻点着头“说来也怪了,陛下怎么会突然打起这个主意呢?莫不是他听了谁的建议?” “你是说柳国公?”慕容音突然睁大眼。 “我可没说,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陛下要那么着急把你嫁出去……” “肯定是为了拉拢柳国公府!”慕容音像是突然开了窍般,思路如水银泻地,一脸不忿道,“你不知道,皇族的情谊和你们世家是不一样的,陛下为了拉拢柳国公府来制衡薛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柳国公为了在朝堂上更上一步,当然也就会求着陛下赐婚。” “至于陛下呢,反正我们睿王府不会背叛他,用一桩婚事就把睿王府和柳国公府绑在一起,一来可以牢牢制衡薛家,二来也可以掌控柳国公府,真是一笔划算买卖!” 许慕宽强忍笑意,附和道“说的有道理,只是可怜了你,被柳国公一家当作上位的棋子,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我真是想生吃了柳无垠!不仅如此,柳国公府还……吧啦吧啦……” 许慕宽点头如捣“……对对对……!你再听我说……吧啦吧啦吧啦……” 许慕宽一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样子,不知不觉中,慕容音已将他看作了在这件事情上,少数还肯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 而对柳无垠的讨厌程度,也在这一句句推心置腹的交谈中更深了一层。 穹苍上,亘古一轮月。 两人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了小半个时辰,到谈话结束时,慕容音对整个柳国公府简直可以说是恨入骨髓,最痛恨的人当中,尤其以柳无垠为甚! 在许慕宽的分析中,柳无垠简直已经成为贪图美色、利欲熏心、野心勃勃、十恶不赦的代表!柳国公府,更是成为一个有去无回,吃人不吐骨头的暗黑泥淖! 与此同时,某人心中却是乐开了花,不枉他花了小半个时辰循循善诱,虽然口干舌燥,却也基本解决了暗中的一个大情敌! 解决了柳无垠,那么在感情上,宣平王殿下现在觉得已经没有障碍了,至于薛简……呵呵呵……对不住,他不算! 许慕宽现在,心情大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处不在的千衣楼 说了半天,慕容音终于通过大骂柳无垠,出尽心中一口恶气。 她捋了捋鬓边散乱落下的发丝,又舒了口气,快是五更时分,雍京离石桥镇也只有短短几十里了……得知杜羡鱼的下落,慕容音明白,自己是非回去不可了。 想到回去,慕容音多少还是有些怅惘。 只是现在还是下半夜,即使回到雍京,自己也敲不开城门,再紧张,也只能等到明天天亮再走。 只要在后天之前赶回去,杜羡鱼就不会出事。 “阿音……”许慕宽忽而道,“你困不困?” 慕容音使劲摇头,她今日在马车中睡了个好舒坦的觉,再加上刚才大骂柳无垠时情绪激动了一头,根本不知困为何物,只恨天亮的太晚,否则她恨不得马上就去救杜羡鱼。 “今夜月色甚美,可愿出去走走?” 慕容音想了想,风景好不好的她倒不在意,只是若就在此处干耗着,难免无聊,便笑道“去就去……” 许慕宽轻笑而颔首,引着她往镇外走去。 镇外一条小河,月亮皎然地破云而出,照得水面澄明如镜,许慕宽一路往偏僻处走,步履从容,悠哉悠哉,遇到坎坷处,便轻轻拉她一把。 慕容音暗觉无聊,想不到他说出来走走,竟真的就是来散步,本以为又像上次一样,有流萤可看呢……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身上都微微有些冒汗,许慕宽许是有点累了,不再往前,随便找个地方一倚,便坐在那漫漫草地之中,丝毫不顾忌幽露会濡湿他的衣袍。 慕容音也随着坐下,她随性惯了,也不怕地上的霜露染脏了衣服。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薄唇轻启,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忽而发现许慕宽的那些护卫都已消失,月下长空,万籁俱寂,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的护卫呢?”她问。 “不知道啊,”许慕宽做了个很惊异的表情,继而轻笑道,“兴许是还在镇中吧,毕竟我之前吩咐下去,让他们好生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踪迹。” “可我们已经用不着这些了……”慕容音有些埋怨地看他,“你明明已知道杜羡鱼的下落,为何还不把护卫召回来?” 许慕宽却笑得更为轻快,道“召他们做什么?这荒郊野岭,半夜三更……难道还会遇到什么危险不成?” “你……”慕容音轻轻咬了咬嘴唇,眸中全是怨怼,“你这话说得好轻巧,若真遇到危险,你就哭去吧!” “放心……我虽文弱,保护你却还是绰绰有余的,对了,你梅花筒带了没?” “带个鬼!”慕容音没好气道,“我以为你很靠谱,早将梅花筒扔在车上了……” 许慕宽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哎呀,你怎么能不带呢?保命的东西……” 周遭净是荒草,薄薄的云遮了月的清光,风一起,秋草便簌簌摇动起来,但觉荒坡上阴气沉沉。 风声更加凄凉,不远处,漫过半人高的草丛开始摇晃,许慕宽眸中寒光一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来了…… 还在石桥镇里的时候,他便察觉到暗中一直有人盯着他们,尤其是在他和慕容音看告示的时候,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许慕宽察觉到,暗中的这个人,危险、警觉……就像一条粘腻的毒蛇,到处吐着信。若是他一旦察觉护卫们跟在自己身边,便绝不会现身…… 只可惜,那人在听了自己刚才这番话后,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若是许慕宽没猜错,暗中的那人,一定与千衣楼有莫大关系,只是……会是谁呢? “阿音,冷不冷……?要不你靠过来些?” 许慕宽轻声细语,他已经想到,如果是千衣楼的人,那么从他们两人刚才的谈话中,就一定已经猜到了慕容音的身份。在此种情况下,那人一定会想要杀死自己这个所谓许合记的五公子,掳走慕容音…… “我不冷……”慕容音眼中微露倦意,“这里好无聊,难不成我们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么?” 许慕宽像是在思索,眼神余光却悄悄瞟向荒草丛中,看来不再激一激,那人是不会出来的…… “你累了?那我们下去就是……” 许慕宽作势起身,他就不相信,那人就那么沉得住气! “好啊,下去……” 慕容音也懒懒地答应着,刚刚起身,荒草丛中,一支泛着寒光的短箭带着杀意飞来,许慕宽早有准备,宽大的袍袖一带,再伸腿一绊,还未等她砸在地上,便揽着她滚出了数步远! 慕容音摔得痛嘶一声,也看到了那半截没入土中的短箭。 正想庆幸许慕宽并未受伤,却见他忽而抱住小腿,竟像是中了箭般,连声呼痛! “你受伤了!”慕容音方寸大乱,周围并没有护卫赶来的动静,她也将梅花筒扔在了车中,现在,真的要惨了…… 许慕宽面色惨白,神色看来也极是痛苦,那原本深邃清朗的目中,竟像是覆上了一层雨雾。 “我看看……”慕容音急得去掰他的手,可许慕宽却牢牢捂住,根本不让她看。“你让我看看……”她说话的声音已带上哭腔,但许慕宽也不哄,更不回答,还是在连声喊痛。 暗中的人很是懊恼,他本算好时机,自认绝不会失手,谁知那个姓许的竟像是预料到他的动作一般,闪身避开了要害…… 但令他更气恼的是,他正准备再补上一箭,了结那个男人性命时,那个女子又把他给挡住了…… 无论如何,睿王世子的性命,是伤不得的……况且他也需要早些完事,若是时间一长,等那些草包护卫发觉不对上来了……那他可就完不成任务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起身,眼中平静而冰冷。 身后传来枯草被踩踏的声音,慕容音惶然回头,月下,那人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一双幽暗的眼中,泛出刻毒的光芒。 “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又往前踏出一步,眼睛,却紧盯在许慕宽身上。 许慕宽冷汗淋漓,眉头深锁,像是在承受着极大痛苦,慕容音不自觉地将他护在身后,不想让他承受那人恶毒的目光。 “上路吧,许公子……若是在平时,我把你绑回去,也可以从许家得到好大一笔银两……可是今天不行,她比你重要得多,为了不累赘,只好杀掉你了。”他眼中含着虐弄,“至于你,睿王世子,一路上,我会让你好好感受我的手段……” 他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晚来的风一样,但却叫人不寒而栗…… 寒光一凌,他的刀已出鞘。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战斗 慕容音眼中带着绝望,身子轻颤起来,想不到在离雍京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她还要遭遇这种事情…… 忽而她被猛然推开,摔在草地上,再回眼看过去,许慕宽竟从地上弹起,瞬间扯出腰带,手一抖,腰带已成了一把长剑! “原来你是装的!”慕容音高兴得拍掌而呼,许慕宽却紧提一口气,身影不断变幻,与那人缠斗起来! “快打他!刺他啊!笨……上撩啊!” 一阵金铁交鸣中,夹杂着她助威呐喊的声音。 那人好几次想过来挟持她,却都被许慕宽缠得不能脱身,他实在是吃了轻敌的亏,本以为许家的五公子不会武功是个怂包,却不想竟厉害至此! 慕容音在一旁看得激动,她也缠着子歌学过几招剑术,更是无数次看过子歌舞剑,但和这两人比起来,简直差太多了…… 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她几乎已经忘记许慕宽正在进行着生死之战,因战意而炽热的眼神,也随着两人身形变幻而不断移动。 许慕宽掌中剑斜斜划了个圆弧,衣袂飘飘,看着十分潇洒,恰似谪仙步月;那人一身夜行黑袍,招式阴狠厉辣,更像无情判官。 相斗百十余招,仍旧不能分出胜负,许慕宽却渐渐不支起来,他一直都保持着三分攻势七分守势,只有在那人想去为难慕容音时,他才会像是拼命般,转守为攻。 数次凶险,他都仗着武器较长才堪堪化解……而对面那人也不轻松,若不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他或许早已被许慕宽的软剑戳了个对穿,心中也更是惊疑,没听说许家有那么厉害的公子啊,许家不是百年经商么?怎么会有个这么厉害的五公子! 又是一阵恶斗,许慕宽和那人都已相形见绌,慕容音却还在一旁给许慕宽助威…… “攻他左边!唉呀……真笨!” 慕容音喊得使劲,眼神中也全是战意,好一副有力使不上的样子,只差没喊出“你退下,让我来!”这样一句话。 许慕宽怒火烧起三丈,若不是打斗正激烈,他简直想过去掐住慕容音的脖子,让她闭嘴! 这丫头……不知道打架的时候最忌讳被人干扰么?她到底是哪边的! 只不过稍稍分心片刻,许慕宽的袍袖上便多出了两个窟窿,他再也不敢分神,一时间战局又被扳平! 终于,山坡下有十几道人影飞掠而来,几个闪身便加入战局,许慕宽看准时机,抽身一退,喘了口气便大声厉喝“抓活的!若是死了,重罚!” 慕容音笑盈盈地奔到他面前,正要夸他如何如何厉害,许慕宽却先一步虎起脸,对着她吼道“你是怎么搞的!看我和他打起来,你就不知道跑!像个呆头鸟一样站着不动!不知道滚去喊人啊!还指点我,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敢来指点我!真是笨到没边了!” 吼了这一通,许慕宽犹不解气“哦,我一提剑上撩,他马上脱身,然后劫持你要挟我!到时候怎么办!你还有脸笑!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在那吱哇乱喊扰我的心,要是我打不过他,你就死定了知不知道!” 慕容音渐渐垂下头去,她也是好心为他助威的嘛,再说了,那些话本子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写的,说一旦有人呐喊助威,己方立马便士气大振…… 鬼知道戏里写的不能信…… “我、我错了……”她悻悻地低下头,小心去拉他的袖子,“我不知道不能喊,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许慕宽差些喷出一口老血,“再来一次,我就真被你害死了!” 慕容音的头垂得更低“我错了……慕宽,许公子……我真的不是成心的,我、我也只是想和你一起,总不能我跑了,独留你在这里和人家拼命吧?” 慕容音尽可能表现出她的诚恳,许慕宽方才几乎是拼了命,这她看得出。 许慕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她这习惯十分不好,遇到危险竟然不知道跑,瞎讲什么义气! 这次有自己还好,若是有下次,而且恰巧自己不在的话,那她可能就危险了…… “该跑不跑,不是傻就是蠢!你说你留在这有什么用?要是我不能打,他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是救你还是不救!你说你这么大个人,非要自己把自己笨死!”许慕宽一定要让她记住,虽然已经心软,但还是冷着脸。 慕容音委屈得要落下泪来,但还是强忍着,毕竟她做了好大的错事,被骂也是活该! 许慕宽看她喉头一滚一滚,肩膀一抽一抽,已然有些不忍,但想到自己若是去哄,她可能马上就会把这教训忘掉,索性将她直接晾在一边,不加理会。 打斗声停歇下去,一个身形颀长的护卫快步来到许慕宽面前,脸上还沾着些血迹,他单膝跪下去,拱手肃穆道“禀公子,属下等已将此人活捉,方才就擒时,他想服毒自尽,被属下一拳打碎了下巴,估计短时间内他说不了话了。属下等护卫不力,恳请公子责罚!” “滚!”许慕宽的吼声让慕容音也哆嗦了一下,那护卫正要退下,许慕宽又忽而喊道,“回来!” “是。” “人如何了?”许慕宽冷着脸,“我们又损失了多少人?” “只重伤了两个弟兄,属下等人在镇中听到姑娘叫喊,这才急忙赶来,谁知差些让公子受伤……” “去审审,准备好你们的手段……”许慕宽负手往那人被擒的地方行去,慕容音身子一颤,本想随着他去,却又想到他去审人肯定要见血,那等可怖场面,她十分不愿意见。 于是转身想躲开,却被许慕宽一把拉住“怎么了?你又想去哪?” 他的语气仍有些冷硬,慕容音怯怯道“我……我有些怕,我不想看你审人……” “没事,”许慕宽终于温和下来,“周遭说不定还有什么虫蛇,你还是和我在一起最安全,你若实在怕,便转过身来看着我,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那……好吧……”慕容音拽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许慕宽顿了顿,“但我总不能冷落你,你一定记着,自己本事不够,遇到危险能跑就跑,知道么?” “我知道了……”慕容音耷拉着脑袋,已被他牵着去到方才大战三百回合的地方,那人已经被许慕宽的手下制服,整个下巴和衣襟上全是血迹,看得出护卫们抓他下了大功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哄哄你 “可搜出什么东西没有?”许慕宽语声散漫下来,拉着慕容音又坐了下去,直到此时,他才又将软剑系回腰上。收藏本站 那名护卫眼帘一垂,有些紧张道“这……回公子的话,没有。” “不应该啊……”许慕宽倏而皱起眉头,“像他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搜不出东西来?” “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慕容音抬眼看向许慕宽,她一双眼还红红的,眸中却已泛出光彩。 “我不知道,”许慕宽轻轻一笑,“但他一口便说出你我的身份,这样的人,岂非有很大的来头?” “有道理……”慕容音冷眼看着那人,忽而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气质,似乎……有些像卓玄,但比卓玄更让人感到害怕,也更残忍…… 那人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缓缓睁开眼,虽然已经被许慕宽的护卫用铁链紧紧绑住,但他的眼中,还是闪着阴毒的寒光。 这寒光落在了慕容音脸上。 她往后缩了缩,一被那个人的目光黏上,她就感觉自己正在被一条毒蛇打量。 许慕宽很是不悦地看着那人,身子一偏,正好挡住他狞恶的目光。 “再搜。”他平淡地吩咐下去,那人可就惨了,护卫们忌惮于他的身手,早在抓住他时,便折了他的双臂,现下再一动他,更算得上是一种残忍的刑罚,护卫们才不知道什么叫轻点,那人被打碎了下巴,发不出一丝惨叫。 慕容音觉得瘆得慌,更是往许慕宽身边挪了挪,看他衣袖上两个大洞,又是想笑,可又心惊于他方才经历的凶险…… 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自己方才被骂成那样,实在开不了口。 许慕宽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温和了颜色,问道“怎么了?” 慕容音抱着膝,发丝有些凌乱,衣裙上还沾了草屑,看着可怜巴巴的。 “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他跟着我们,才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想抓他?” “聪明极了,”许慕宽神情温文,“他在镇中就盯上我们了,若是他看见我们身边总是有护卫,又怎么敢现身呢?身手再好的人,也是难以以一当十的……” “原来如此,”慕容音垂下眼眸,月光如银,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剪影。“你刚刚明明没受伤,却还要装模作样的,也不说一声,吓死我了……” 许慕宽一怔,他方才一心想着抓人,不敢把自己要假装的事情提前对她说,怕她一旦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最后却坏了事。 谁知……竟让她觉得自己不被信任了。 露出个满含歉意的笑容,道“是我的不是,我是怕说出事实吓着你,若你知道暗中有个人一直跟着我们,岂不是要吓得走不动路?” “那你是嫌我拖累你了?”慕容音给了他一个幽怨的眼神,“我算是明白了,你单独带着我来此处,就是为了拿我当诱饵……” “不是不是,”许慕宽有些慌了,虽说他很有可能已经抓到千衣楼的人,但是却不想因此失去小丫头的信任,眼看着分离在即,若不能留下个深深的好印象,下次再见面,说不准就是什么时候了。 “好阿音,我怎么敢拿你当诱饵……刚刚我拿身子护着你,你也看见了不是?” 瞧他一脸慌乱,慕容音忽而破颜一笑“算了,我知道你护着我……瞧你急个什么劲?” 许慕宽也安心地笑了起来,前方传来一声怪异的声音,像是谁想惨叫,可呼喊声还未发出,就被人给强行憋了回去。 须臾,一名护卫手中便捧着一件东西来到许慕宽面前,恭敬一递,却是一枚白玉佩。 慕容音瞥眼一看,霍然起身“千衣楼!” 一把抢过玉佩,迎着月光一看,果然和卓玄那枚玉佩一模一样,背面雕刻着一条吐信巨蟒,正面刻了千衣楼三个字,唯一不同的是,他这块玉佩上雕的名字是腾蛟。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慕容音眼中透出洞悉一切的灵光,“怪不得他会知道你我的身份,杜羡鱼的画像就贴在镇口,他看到那画像,便在周围蹲守,想找到与杜羡鱼有关的人,谁知我们果然来了!他一听你我谈话,当然就猜出了我们的身份,千衣楼的人,最想把我抓走作为要挟!哼……” “千衣楼?”许慕宽故作不知,“这千衣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都想抓你,他们想要挟谁?” 慕容音轻哼一声,道“千衣楼可不是个东西,他们是氐族的细作!这个人叫腾蛟,他们想抓我,就是为了去要挟我爹爹,为氐族谋好处!” 许慕宽心中一阵好奇,她是如何知道这许多?千衣楼的消息,只有少数手握大权的人才略知一二,就连九畹阁,当年为了查探千衣楼的秘密,都损了不少人马。 于是终于问到实处“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容音眼中一闪得意,便将自己在会安城时抓到卓玄的事情说给了他听,提及卓玄最后逃跑,她很是懊丧。 许慕宽一面听,一面悠悠点头,心中疑问渐渐消解……原来如此,我说她这个不务正业的郡主,怎会知道这些东西。 “怪不得,我曾听素衣说起,你在会安丢了个麻袋,原来是千衣楼的细作。实在可惜,若是抓回来的话……” 他未将话说完,若是她将卓玄也抓了回来,那他可就捡了大便宜了! 不过此行能抓到腾蛟,也算是一大收获。 “那这么说来,你那位杜朋友,也是千衣楼的人,是不是?” “这……”慕容音轻轻咬着嘴唇,她可不想承认,如果许慕宽也打了什么坏主意,那杜羡鱼会很危险。 许慕宽看她犹豫的样子,笑道“你不必瞒我,我相信你的朋友,自然不会害你。只是千衣楼的细作,说不定身上有些什么绝技,你可要当心。” 许慕宽神情温润,千衣楼的飞鱼,擅使刀,擅下毒,尤其是用毒一项,如果飞鱼有意害人,那么谁都难以躲开。他想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慕容音一下,省得她一回去,就又对人掏心掏肺。 慕容音却不十分领情“你说话前后不搭,好生讨厌。杜羡鱼现在被千衣楼追杀了,她怎么可能再来害我。” 她这么一说,许慕宽才又稍稍放心。 “阿音,”他忽而戳了戳她的腰,慕容音痒得一跳,给了他一眼恼怒之色。 “干嘛!” “你想怎么处置这个腾蛟?” 慕容音歪着头想了想,半晌方道“也只能先带回去,交给睿王爹爹,或者交给怀王兄!” “嗯……有道理。”许慕宽轻轻抚着下颌,“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 “不要!” 许慕宽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你的想法向来损人利己,我才不要听!” 许慕宽脸一黑,无奈道“看你说的,这件事情上我还能损了你的好处不成?我实在我是在为你着想,你想啊……怀王不在雍京,你带着腾蛟回去,肯定只能交给睿王,然后睿王肯定要问你,人是如何抓到的,你怎么答?” 看慕容音愣了一下,许慕宽接着道“难道你要告诉睿王,说是我抓的?我们许家百年经商,可不想被睿王爷给盯上……” “说的对啊,”慕容音也开始正视这个问题,她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不慎就害了许慕宽。“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许慕宽目光明澈,十分恳切“要不……你把他交给我?” “给你?”慕容音想不通了,“你一个商人,要他一个细作做什么?” “邀功啊,”许慕宽更是作出一副急迫的样子,“你要了他,睿王也不会给你记上一功,还会觉得你做了危险的事情,反过来怪你呢。可是我不同,我若将此人交给怀王,他肯定会重重记我一功!这样一来,你省心,我得好处,岂非皆大欢喜?” 慕容音脸刹那一变,悠然讽笑道“我明白了,看来你们许家,也不甘心久居商贾之列,是想跻身为仕了……” 许慕宽更不否认,他甚至还点起了头,只要能得到腾蛟,别说是替许家承认有想入仕的野心,就是说得再严重些他也愿意。 慕容音思忖良久,终于松口“好吧,给你就给你。反正他是个烫手山芋,在我手上,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给你正好!” “阿音真是善解人意,”许慕宽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说来,我这已经是第二次救你的小命了吧?” 慕容音开始警觉起来,他这般说,到底有什么企图!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推心置腹 风清月皎之下,许慕宽容色清整,微露笑意。 “阿音,当初在雍京灵鹫寺我便救过你一回,这回我又救你了,想想该怎么报答我?” “这回你怎么救我了?”慕容音翻了翻眼皮,“要是你不带着我来这里,会有这档子事么?” “情势所迫嘛……”许慕宽仍淡淡笑着,“再说,我若不和他拼命,他肯定早就把你抓走了,还说不是我救你?” 慕容音十分无奈,怎么半个时辰不到,她便多出个救命恩人来了?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救了她两条命…… “好吧好吧,你说要怎么谢你?”她马上又加了句,“以身相许除外!” 许慕宽愉快地笑了,只是这愉快之下,怎么都藏着些计谋得逞的样子。 他当然不会提出让她以身相许这样的要求,虽然这是最终目的,但是这个目的太遥远,就眼下来看,还是提个实打实的要求比较合算。 “当然不要你以身相许,若要你以身相许,我还不得被你活吃了?”许慕宽语声清润,看着她的眼眸,“你可还记得,你当初曾在我面前夸耀自己,说你那一手丹青最妙?” 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不想当初自己有些吹嘘的一句,竟让他记到现在。 “当然记得了,你想要我给你画画么?”于她而言,每日描摹几幅丹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他到底想要她画些什么呢? 这是个问题…… 许慕宽稍稍沉吟,道“一时我也不知想要你画些什么,莫不如……你回去后,每月替我画两幅画?” “为何是两幅?” “慢工出细活嘛……”许慕宽眼里带着些渴慕,“等到下回我们再见面时,你把所有画稿一并交给我,就权当是报了救命之恩啦……” 慕容音想了想,这般要求,她倒也不吃亏,只是许慕宽为何偏要她的画稿?明明这世上比她好的画师多的是,一抓就是一把…… “你为何偏要这个呢?” 许慕宽洒然一笑,眼看着分别在即,他这次回了大魏,可说不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与她再度见面。得知她喜欢作画,他便提出这个要求,这样她日后画画时,自然就会想起自己,想得多了,那就再也忘不了了…… “我仰慕你的画技,况且你左右闲来无事,何妨替我画几幅画来消磨时间呢?” “也罢……”慕容音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那你想要我替你画什么?” 许慕宽指了指自己的脸“最好是我了,我听说工笔丹青是最考验技法的,你若是能将我画得如同真人,那我就服了你。” 慕容音却是意甚怏怏“开什么玩笑?谁知道下次见你是什么时候,等到我动笔时,早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这倒是,”许慕宽没有一丝气馁之意,竟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人。 “你看,这是我让人照着我的模样雕的,你就照着这个画,肯定错不了!” 慕容音怔怔地接过,那玉人的样貌,还真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白玉雕琢,眉眼处,宛然如生…… “你是不是有预谋的?”她一双眸子又含上怒意,“先让我答应下来,然后借机提出无理要求,就是为了让我给你画像!” 许慕宽和煦笑道“你说有就有吧,反正是非黑白,都靠你嘴皮子一翻。我只要我的画稿,别的我不管……” “那好,我给你画,下次见面时,有多少给你多少……”慕容音眼帘一垂,嘴角一勾,“不过可说好了,我这个人懒得很,到时候数量不够,你可不许提多余的要求。” “放心!大丈夫一言九鼎,岂会失信于你呢?”许慕宽拍拍她的肩膀,却不小心碰到她瓷白的脖颈,触手,玉肤微凉。 慕容音往后退了一步,两人都有些不自然,但随即,许慕宽又很厚颜无耻地把身子挪了过去,天色已快亮了,原本高悬的月已归到西边一隅,月影幽微,像是谁随手一抹,就在天上留了个淡淡的痕迹。 “阿音,今天就要回去了,有没有舍不得?” 回想着在外的两个月,竟像是梦一般,以为了寻找杜羡鱼而孤身去到落水城为始,又以为救杜羡鱼的命回雍京为终…… 想不到竟是这么结束。 “当然舍不得啊,”慕容音空空地看着远处,“可是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杜羡鱼被送上法场吧?再说……我也想我爹爹了……” “那你不怕回去被嫁到柳国公府去?” 慕容音无奈而叹“怕啊,但我非得回去不可。要是他们再逼我嫁……那我大不了就学你说的,绝食了……” 许慕宽眼眸是一望见底的清澈,却又有些萧疏“阿音,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慕容音抬起眼眸,他们岂非一直在说话么? 许慕宽像是在斟酌,他不知道自己想的这些话,是否真的应该对她说。 毕竟有疏不间亲的道理,他想说的这些话,到底是牵涉到了怀王…… 慕容随其人,阴冷、深沉……这是许慕宽对他的直观印象,虽说他在众人面前都表现得宽和从容,甚至会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许慕宽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他做出来的假象。 真正的慕容随,绝不会是如此,试想他从小便丧失养母,孤身一人在深宫成长,也没有能帮忙的外戚,如今,他却能取得与嫡出宁王相同的地位,这其中所经历的一切,岂是艰险能够言说? 但他偏偏做到了…… 这个人,定然有这超乎常人的意志和手腕,就连表面上的温和从容,都是他的手段! “你到底想说什么?”慕容音更加好奇,难不成他要说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么? 许慕宽眼底扑朔,悠悠道“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唯情字一事看得太过执迷,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坚决,只是……你得知道,想要的东西,得靠自己,别人靠不住的。” 他是想提醒她,永远不要以为靠上怀王,和薛简的婚事便十拿九稳,以许慕宽对怀王的了解,此人为了目的,向来不择手段。 慕容随当初为了她所谓的支持,答应了将薛简赐婚给她;却在之后为了让许慕宽在战场上活捉宁王,答应今后将慕容音嫁到魏国…… 于慕容随来说,这本是很划算的两件事,反正都是空口说的话,答应就答应了。什么一言九鼎?他慕容随可不认…… 只是十分不巧,慕容随在答应这两件事的时候,许慕宽都恰巧在。 一丝迷茫飞掠过眸,慕容音蹙着眉,答道“凡事靠自己,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重活一世,不就是不愿再踏上前世的老路么? 第一百四十章 灰溜溜回家 许慕宽轻轻颔首,目光悠远地看向山外,初旭淡淡地照下来,他起身,拍去衣袍上的尘土。 今夜终究是过去了,他们也该离开,她回她的睿王府,他去他的大魏洛都。 “走吧阿音,我送你回雍京。” 慕容音含笑起身,与他同路不过数日,但听到他的那句话,心中竟生出些许不舍。 毕竟这次回去后,睿王肯定对她是严防死守,她再想出来,那可就难了……再见这些朋友,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她浅叹一声,也拍了拍许慕宽的肩,道“想不到我还挺舍不下你的,明明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候讨厌得紧……” 许慕宽垂首暗笑,能让你舍不下……那就说明我这趟没白来~ 但还是一脸正经“阿音拿我做朋友,自然会舍不下。我还有一句话,你记住,能帮自己的永远是势,而不是功。” 慕容音微微一笑“我也有一句话,你要不要听?” 许慕宽暗中失笑,心道这小丫头也学会卖关子了,却还是极给她面子,温润道“自然……不知阿音想说什么?” 慕容音抿嘴淡笑“慕宽不必那么郑重,我只是想说……许家百年经商世家,好端端的,为何非要来趟雍京这趟浑水?我那位王兄……罢了,慕宽,我也只一句话,许合记在坊间是个庞然大物,但在朝廷眼中,许家不过也只是一介布衣,蜉蝣也。……你们想入仕,便去攀附怀王这棵树,殊不知有的树是攀不得的……” 许慕宽仍旧安淡,心中却已微泛涟漪,原来她的见解,竟也是这般不同。 她接着道“若是鸟尽弓藏还好,毕竟不是弓毁,可若是烹了走狗……当然,我不是说你是狗,若是烹了走狗,那许家的百年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慕容音能说出这番话,乃是因为她已真心将许慕宽当作朋友。 “慕宽受教了。”许慕宽心里很是快活,慕容音拿他当朋友,他可一心只想把慕容音抱回去…… 但至少她的这番话,让他颇为感动。 ………… 巳牌时分,长空一碧,了无纤云。 两匹骏马并辔冲入雍京南城门,行人为之侧目,纷纷议论马背上的一男一女到底是何来头,连在进城时都不勒一勒马缰,差些就将城门口未及时避让的守卫闯翻。 但城门守卫也不敢去追究,毕竟在天子脚下还敢这般嚣张的,必是有倚仗之人。 想前年,有个新来的城门守兵不懂规矩,没让开宁王殿下的车马,宁王府卫率谭大人抬手就是一鞭,那人顿时就被打瞎了眼。 之后谭大人虽受了些责罚,但整件事也是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看见气焰如此嚣张的车马,所有人都知道要远远避开。 方才马背上的那两个人,自然就是慕容音和许慕宽。 进城前,许慕宽坚持将那舒适的马车和一众护卫都留在了城外,那马车实在太招摇,若是进了雍京,说不定要被谁给盯上,于是两人换了快马,狂奔数里,一口气进了雍京。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低调些,但慕容音在雍京乃是跋扈惯了,两人风一般卷进城门,顿时便吸引不少目光。 许慕宽暗暗揶揄,本王在大魏洛都时都从未如此过,倒在你大燕雍京体验了一回做纨绔子弟的感觉……说出去非得让人惊掉下巴。 不过她这做派也太不像话了,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上奏,她又得吃不了兜着走,莫以为燕帝宠幸,她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 稍稍思忖,许慕宽便对着她道“阿音,你以后还是收敛些,毕竟你现在和怀王休戚与共,若是因小事而相互牵连的话,那可就不好了……” 慕容音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嘴上虽答应,但毕竟是回到自己的地盘,她那气势马上就显了出来,一直等回到睿王府前的一个街角,她才又忐忑起来,倒也不是近乡情怯的感觉在作祟,实在是马上便要见到睿王,她十分怕被责罚…… “许慕宽……我有些怕。”她为难地看向许慕宽,轻轻按住辔头,就在街角处停下。 许慕宽温柔地笑道“没事,我就在这看着你,等你进了门再走。” 她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又马上抬起,轻声道“那……我去了……” 慕容音跳下马来,许慕宽也随着下马,分别在即,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害怕的感觉多些,还是不舍的感觉多些…… 轻轻握住缰绳,慕容音转身欲走,却又被许慕宽忽而叫住“等等。” 她回眸一望,许慕宽走上前来,替她将翻折过去的领口抚平,又把那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好好打量了她几眼,才轻轻道“去吧,回家听你爹爹的话,少出门。” “话真多……”虽在埋怨,但慕容音眼中像是突然蒙上一层雨雾,鼻头也酸酸的。 许慕宽深深凝注着她,似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记住,良久,深深吐出一口气,面上仍带着和煦的笑意。 他不喜欢在分别的时候,所有人都落下泪来,即使分别,也该笑着。 慕容音终于转身离去,安静的青石板街上,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和马蹄哒哒在响。 抬头看了看天光,巳时将过,慕容音不禁暗想爹爹此刻还未下朝,我遇不着他……这样也好,省得才进门就见面,多尴尬? 睿王府已近在眼前,慕容音知道许慕宽就在身后的街角处看着她,他说过,要等自己进了门,他才会离开…… 深吸一口气,慕容音已经看见了王府门前的护卫,只是他们尚未发现她。 街道另一头,一顶红顶大轿忽而出现,前后还簇拥着不少随从,慕容音心中像是打了个雷,身子一激灵,马上便怔在原地。 真是流年不利,本想着此时进门碰不上睿王,谁知就在门口,她马上就要被逮个正着! 策马护卫在睿王身边的两个侍卫几乎是同时看见了她,同时惊呼了一声“小王爷!”,本能之下,慕容音被吓得转身便跑,谁知下一瞬,她就被那两人像提小鸡一般拎到睿王面前! 慌忙中扭头回望,回眸处,空空荡荡……许慕宽不知何时离开了,他没有看着她走进府门。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头万绪 轿中的慕容泽听到侍卫呼喊慕容音的名字,一把掀开轿帘,看她被那两名侍卫架到自己身前,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两个月不见,才回家来看到自己的轿子,她的反应竟是转身逃跑! 真不知道她在外都混了些什么,竟成这个样子! 慕容音深深垂着头,只是见到她爹爹的衣角,豆大的泪珠便溅落在地,接着便屈膝跪倒,哽咽了半晌,才吐出一句“爹爹……我错了……” 她一落泪,慕容泽的心根本就硬不起来,轻轻上前托起她的手臂,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慕容音刚刚起身,便扑在睿王怀中,泪水如同不会枯竭般,片刻便沾湿了睿王的衣襟。 慕容泽轻轻安抚着她,和缓道“回家说,一路回来可是累了……先回去什么都不想,睡一觉再说。吃饭了没?用不用让人给你备些吃的,两个多月不见,你倒是也没瘦。” 何止是没瘦……简直就是圆润了些…… 一路被睿王拢着回到华音阁,府中下人见她回来,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却也不敢多问,谁都看见睿王脸上除了一丝丝的欣慰外,便是深沉。 关起房门,慕容音不敢坐下,背着手瑟缩地站在睿王身旁。 “阿音,”沉默了半晌,睿王才缓缓开口,他语声严肃了些,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温和,“两个多月,你都去了哪里?” “您不都知道嘛……” 慕容音小声嘟哝着,忽而瞥见睿王不太友好的脸色,赶紧改口,将她这两给月走过的地方大致说了一通,当然隐去了薛简和许慕宽的那一段,连杜羡鱼的那些事,都只是轻描淡写,只说了如何与她结识,其余的一笔带过;至于在会安做了水匪的事情,就更不敢说。 听过后,慕容泽轻轻舒出口气,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你回来自然是好,可爹爹还是想问问你,你知道错没?” 见睿王并无再追究怪罪下去的意思,慕容音马上又开始放松,小声道“女儿错不在此嘛……” “哦……”睿王点着头,“逃婚、打伤宫女、私刻官印……这些都不是错……” “爹爹,”慕容音一扭肩膀,“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被逼的,再说了,难道连您也舍得我嫁出去么?” “这岂是我舍得舍不得的问题?” 慕容泽突然发现,对付慕容音,已经不能老是再给好脸色,否则她一察觉到自己态度微微和煦,马上便开始撒娇扮痴,到最后什么教训都给不了,还要被这丫头反过来拿捏一通。 倒弄得像是自己的不是…… 深深吸了口气,慕容泽道“我只问你,是谁给你的胆子从行宫中逃跑、私刻官印?” “您和陛下咯……” 慕容泽简直要一头气昏过去,两个多月不见,她哪里染上这滚刀肉脾性? 竟还敢顶嘴! 殊不知她在会安城的一个多月,结识的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水匪,所谓近墨者黑、近猪者臭,时间久了,她自然也学了这抬杠拌嘴的本事。 无奈半晌,慕容泽只得使出杀手锏,严肃道“阿音,你若再如此与为父说话,我马上便带你入宫面圣,看看陛下要怎么收拾你!” 果然,慕容音一听要面圣,马上就吓得不会动。 睿王是睿王,燕帝是燕帝……在睿王面前她敢耍耍小性子,可到了燕帝面前,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是不敢如此的。 “不!不去面圣!”慕容音一把环住睿王的手臂,像是怕他会把自己拖走一般,恳求道,“我知道错了爹爹,你问什么我说什么,千万别带我进宫面圣……” “不去?” 慕容音头摇如拨浪鼓“当然不去,若是去了……我还出得来么?” 慕容泽暗暗失笑,想不到她也有怕的东西,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她还有怕的,那就不怕约束不住她,但自己在女儿面前没有多少威严,这一点让慕容泽很是郁结。 “那好,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骑马了……”见睿王脸色一变,她马上改口,“当日在封州……封州会安城,我看见有一大群鸽子飞过来,便猜想着出事了,所以……所以我这不就回来了嘛。” 她抬起头,一双水眸直直迎上睿王,看得出有些踌躇。 “爹爹……杜羡鱼呢,你把她藏到哪去了?” “嗯?”慕容泽怔了怔,方想起,道,“哦,你是说那名女子?在府里。” “那你不会杀她了吧?” 慕容泽看得出她很急切,淡笑道“我杀她做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音轻轻拍着胸脯,闭起眼,如释重负般,感叹自己回来的及时,杜羡鱼总算是拣回一条命。 睿王忽而问“阿音,若爹爹这次不逼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慕容音眼底闪着光华,娇俏道“等我想爹爹想得受不了时,自然就回来了……其实啊,我已经快要受不了了……在外头这么长时间,最想的就是爹爹……” 虽知道她极有可能是在说鬼话,但慕容泽还是温和而笑,伸手在她额上一点“鬼丫头……你回来也小半个时辰了,想来皇上已经知道此事,我入宫去见他,你在家先歇着。” “啊……?” 话音刚落,门外果然有人通传,说宫中来了人,在正厅等着见睿王,说是燕帝要召他入宫。 慕容音怯怯地问了句,“没传我进宫吧?” 直至得到肯定答复,她才稍稍放下一颗心来……若说现在她最不想见的一个人,那定然就是燕帝,燕帝倒也有自知之明,索性就不去召她,只让睿王去见驾。 临出门前,睿王指了指王府后园的方向,又轻轻笑了笑,慕容音歪着头思索片刻,忽而反应过来,转身便往后园跑。 后园向来没什么人,但方才睿王那有深意的动作,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什么。 方才他们父女谈话中最后提到了杜羡鱼,那么睿王指的,就是杜羡鱼在后院某座小院中…… 但他为什么不肯明说呢? 慕容音想了想,又明白过来,当着宫中来人的面,爹爹自然是不好说出“你那朋友在后园”之类的话,这话要是给皇上知道了,非得问清楚杜羡鱼到底是什么来头,爹爹肯定是看杜羡鱼身手不错,所以多留个心眼。 我爹爹不愧是亲王,眼光就是毒辣! ………… 一路小跑至后园,人影渐渐稀疏,这边空置的院落很多,不知杜羡鱼到底会被安排在何处? 看方才睿王的神色,慕容音猜想,或许府中大多数下人都不知道杜羡鱼是何时进来的……偌大王府,这该怎么找? 第一百四十二章 睿王的暗示 奔过一座又一座门扉紧闭的院落,每一座都好像有人住在里头,可每一座又都好像很久没人光顾。收藏本站 “奇怪……”慕容音忽而驻足,皱眉思量,照理说她回来那么久了,宛儿和子歌都该来拜见才是,怎的他们两人却像是消失了一般,死活不见人呢? 再一思索,慕容音突然抬头拍了下脑袋“我当真是笨到没边了!” 于是找了个开阔处,扬声便喊“宛儿丫头,子歌……出来!” 连喊数声,可空阔的院中哪里有人回应,全都是她自己的回音…… “出来……来……来……” 天边一只寒鸦过,回应她的只有秋风中潇潇而下的落叶,和不断摇摆的残枝。 慕容音轻叹一声,难道真的是她猜错了? 宛儿和子歌都不在后园,也都没有和杜羡鱼在一起…… “就当我猜错了吧……”慕容音缓缓往回走着,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有些颓丧。 倏而眼前出现一片阴影,她若没有及时抬头,差些就要撞到别人身上。 前路被经常跟在睿王身边的两个暗卫挡住,见此二人一现身,慕容音马上便知道他们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气道“老七老九,你们好威风啊!看本王在此徘徊半日,竟敢不出来回话!” 眼睛大些的老九笑道“小王爷喊的是宛儿姑娘和子歌,在下等不敢贸然现身。” “他们人呢!”慕容音负着手,“还有那位杜姑娘,是不是在后园?” 皮肤白些的老七道“王爷早吩咐属下等在此候着您,您随我们来。” 慕容音欢悦地笑了笑,她果然没有猜错,睿王离开前给她的手势,就是这个意思! “杜姑娘入府几天了?” 老九微微笑着,老七细细一数,道“不多不少,正好七天。” “你倒是记得清楚……”慕容音眼珠暗中一转,假装出一种很轻松和蔼的语气,“是谁去请杜姑娘来咱们王府的?” 老七老九相视茫然,他们的确是去请杜羡鱼的,只是“请”的方式稍微特别了些,去的人也多了些。 “怎么都不说话?” 老九无奈笑道“小王爷,那也是王爷的意思,属下们只是奉命办事……” “不许把责任推给我爹爹!”慕容音微瞪老九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七和老九都不敢再随意回话,生怕一不注意又被骂。 所幸此刻也已经走到杜羡鱼所居的小院门口,慕容音发自真心感慨,她在睿王府住了十多年,可以说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却万万都想不到将杜羡鱼安排在库房住下。 风吹竹叶,宛如听涛,即使在府中大宴宾客时,外面的喧嚣也传不到这里。 小院里有三间平轩,谁也不会想到这幽静得像是山居的地方就是睿王府的库房,可这里却偏偏是。 杜羡鱼就住在这里。 她住的那间屋子收拾得很清雅,很干净……子歌站在门口,宛儿守在屋内,两人一看见慕容音,都充满了久违的激动。 宛儿更是一把冲过来抱住她,眼中,马上就落下泪来。 慕容音搂住宛儿的肩头,安慰道“宛儿丫头,我都不哭,你哭什么……”可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几乎要落下泪来。 屋中,一人凭窗闲眺,眼中空茫一片,她自然就是杜羡鱼。 慕容音轻轻走到她身后,本以为杜羡鱼还在出神,她却自然回过头来,看起来轻松许多,眼底却又暗藏疲惫。 她对着慕容音,扯出个淡淡的笑容,摇首道“慕容盈歌啊慕容盈歌,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这条命,也算是保住了……” 门外的老七和老九听闻此言,眸中皆凝出疑问的神色,石桥镇外的那份处斩告示是他们去贴的,但睿王当然不可能真的将杜羡鱼拿去问斩,杜羡鱼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画像曾出现在处斩告示上,那么……她为何会说出“保住性命”这样的话? 慕容音却明白,她指的,恐怕是千衣楼细作的身份。一旦身份暴露,她岂非要死定了? 虽说她杜羡鱼现在已经和千衣楼决裂,但毕竟是在泥潭里打过滚的人,身上永远都不可能干净。 而自己及时赶回,杜羡鱼或许马上就可以离开…… 天涯茫茫,以她千衣楼飞鱼的本事,谁还能找到她?即使查到了她的身份,那也是为时已晚。 慕容音也有些怕,睿王察知杜羡鱼的身份倒不怕,反正为了她这个鬼丫头,睿王是不会将杜羡鱼给捅出去的,但若是让燕帝察知就惨了,不仅杜羡鱼,恐怕整个睿王府都会受牵连! 思及此处,慕容音就更气了,一拍桌子道“老七老九,杜姑娘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可到石桥镇去看过,你们那是请人的架势,抓人还差不多!” 老七老九无奈迈进门来,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终于,老九苦笑道“小王爷,这实在怪不得属下们,属下们出此下策,实在都是为了您。” “不许扯我!说你们的……” 老七道“您不在雍京这段时间,陛下天天逼王爷找您,王爷便来逼我们,恰逢上次您又让杜姑娘送信回来,王爷便吩咐了,若是再找不着您,便将我们发配到北境,去与荒原中的毛熊为伍。所以……属下们只好想这招了……” 屋中所有人都低下头去,连宛儿和子歌都不例外,慕容音眼眸盯着宛儿,宛儿苦笑一声,也如实道“小王爷,奴婢在当夜只是个诱饵……” 慕容音越听越糊涂,“什么诱饵?” 仍然是老九,知道反正也瞒不住,索性实话实说“是这样的,当夜宛儿姑娘去灵鹫寺送回信,属下们便在暗中跟着,大概是去了三十七个人吧,我和七爷负责追踪,一直暗中跟着杜姑娘回到石桥镇,待她放飞了给您的信鸽后,属下们才通知剩下三十五个人,进门将杜姑娘……额……请了回来。” “三十七个人……”慕容音啧啧感叹,“你们倒真是大手笔,三十七个人,还同人家姑娘动手!” 老七和老九暗中相视一眼,这件事情说出去是够丢人的,三十七个暗卫当中千里挑一的精锐,竟只是为了抓一个女子,但和杜羡鱼动过手的老九却知道,她实在是够猛的。 一开始他们本是一对一单挑,后来老九一时未能将杜羡鱼拿下,老七迫不得已才出手相助,兄弟两人合力,才让杜羡鱼束手。 他们心中也苦,天知道小王爷是怎么结识的这种人,以杜羡鱼的身手,若是去到江湖上,定然可以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手中的那把刀,他们已经领教过。 这也让他们对杜羡鱼的身份更为好奇。 可暗卫有暗卫的守则,睿王不吩咐,他们是绝对不可以随便打探的,再说……杜羡鱼可是小王爷的朋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杜羡鱼发难! “杜姐姐,我们回我那去……”慕容音晚起杜羡鱼的手,反正她都已经回来了,杜羡鱼也就不必要再住在这里,华音阁多的是空房,随便腾一间,也比在这里强。 杜羡鱼也缓缓起身,住在哪她倒不在意,可这里这几个人,她可真是烦透了。 见杜羡鱼不反对,慕容音便张罗着吩咐“宛儿、子歌,你们收拾收拾东西送回华音阁,我和杜姑娘先走,老七老九不许跟着,我们姐俩有话说。” 老七老九自然远远避开,反正小王爷也回来了,那位杜姑娘即使跑了也无碍…… 杜羡鱼一路随着慕容音走出好远,才听她开口“杜羡鱼,老七老九没有为难你吧?” 杜羡鱼微微一哂,语声依旧是千年不变的淡漠“他们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并没有为难,他们都觉得若是对我不敬,那就是得罪了你这个睿王府第二不能开罪的人。” “不对,”慕容音下巴轻轻扬起,笑道,“我才是睿王府最不能得罪的人,若是得罪了我,那我就会不高兴,我不高兴,我爹爹就会比他自己不高兴还要不高兴……” 睿王要是不高兴,那满府的人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说着,慕容音又抬起眼来,有些顾虑,又有些犹疑“杜姐姐,难道你住进睿王府后还想着逃跑过?老七老九是我爹爹身边的高高手,若无要事,我爹爹不会让老七老九从他身边离开的……” 杜羡鱼轻轻抿了抿嘴,心道你那位睿王爹爹哪里是怕我逃跑,分明就是怕我在王府中乱闯,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 杜羡鱼摇头道“我可没有想着跑,他们请我来的时候,话也说得很明白,等到你回来时,去留随我。只是或许是睿王爷不放心,让他们来看着我,还有你贴身的那个丫鬟,她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 “哦……”慕容音撇了撇嘴,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又问,“你到睿王府这几天,见到我爹爹没有?” 杜羡鱼淡然摇头“睿王爷日理万机,哪有工夫来见我。” 慕容音松下一口气,她怕的就是杜羡鱼的身份在她回来之前被睿王识破,毕竟杜羡鱼的那一套,骗骗她还可以,但若想拿去骗睿王,就行不通了。 杜羡鱼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方才见到慕容音时,才会说出她这条性命总算是保住了这样的话来…… “那好,”慕容音顿了顿,她酝酿良久,终于道“离开你之后,我遇到一个人……” “嗯。”杜羡鱼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是决不会关心慕容音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可最后,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什么人?” “一个跟踪我的人,”慕容音嘴角勾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我抓了他,可惜他还是跑了。” 她突然抬头,直视杜羡鱼的眼“杜姐姐,你认不认识千衣楼?” 杜羡鱼眼中瞬间凝上寒色,这些天,她无数次想过这句话会从睿王、老七老九、甚至其他暗卫口中说出来,可她唯独没想到,慕容音竟然已经看透她的身份! 秋风似乎更萧索,杜羡鱼古井无波般的眸中,渐渐冻住,如结了一层薄霜…… 慕容音感受到她的变化,却还是将话说了下去“我抓到的那个人叫卓玄……他跟着我,是为了找你的下落,他找你,只是想说……千衣楼的人在追杀你。” 她从怀中掏出那块白玉牌,“这是他的东西,他唤你飞鱼……我想你也一定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若是你舍得,就将它毁了吧……” 杜羡鱼怔然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想不通,她为何要说这些话。 “你知道千衣楼是什么?”杜羡鱼的声音有些喑哑,不知为何,一开口,她总觉得嗓子有些酸涩。 慕容音淡淡一笑,将手中那面玉牌翻转过来,道“这氐族的巨蟒图腾,我还是认得的……只是,你与千衣楼无关了不是么?你当初躲到栖真观,不就是为了躲避千衣楼的追杀?” “即使你说的都对……”杜羡鱼突然出手,将慕容音的喉咙捏在手中,眼神如夜枭般,“你站在离我一步以内的地方,怎知道我就不会杀你?你说的……可是我最大的秘密……” 一种滞涩般的痛从喉咙传来,慕容音相信,杜羡鱼只要用一用力,她马上就会丧命。 若是再丧命,鬼知道会不会再活回来! 却还是强行弯了弯嘴角,眼中更是满含温柔“杜姐姐……你若要杀我,早在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刻便会动手,又何必还替我送了那么多的信回睿王府?” 杜羡鱼手上再加了一分力气,她差些就要窒息。 可慕容音却是前后两世都同杜羡鱼相处过的人,心思剔透澄明,不说什么让她心软的话,只道“杜姐姐,你诚然能杀了我,可你出得去这……这睿王府么?” 她已然有些气短。 杜羡鱼松了一分力,慕容音使劲喘息着,才又道“我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你算是我带回来的人,又在睿王府住了这些天,把你卖出去,我有什么好?说不定还牵连我们睿王府,通敌的罪名,谁都担不起。” 看杜羡鱼已经有些动摇,她又缓缓道“你差不多该松手了,否则一会儿老七老九到了,你可真的就死定了,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慕容音了解杜羡鱼这个人,鱼死网破向来是她擅长的事。 杜羡鱼却冷笑一声“老七老九怎么会到?他们不是被你支开了……” “你别不信,”慕容音微微哂然,“老七老九都是暗卫,离开你住的小院后,他们当然会去华音阁等待,我们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若再过一柱香的时间不到,老九会留在阁中等候,而老七会出来寻我们……” “在睿王府,他们只听我爹爹的话,他们听我的话,也是因为我爹爹要他们听我的。” 她轻飘飘一句,用意却很明显。 杜羡鱼和老七交过手,知道他的深浅…… 喉头一松,慕容音捂着脖颈,大口喘息起来。 不用说,定是红了大片,她狠狠地凌了杜羡鱼一眼,天还不冷,她没有理由用衣裳和围脖遮起来,若是一会儿睿王问起来,她要如何解释! “杜羡鱼啊杜羡鱼,你下手可真狠!不过……我还是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我?” “我要你留下来……留在睿王府,千衣楼的人没法子找到你,你试想,你那画像在石桥镇外贴了那么些天,千衣楼的人难道就看不见?” 慕容音低低的语声,却让杜羡鱼的脸孔彻底泛白。 “一旦出去,你可就死定了!”慕容音轻描淡写,“在石桥镇外,我还抓到一个叫腾蛟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达成共识 杜羡鱼猛然回过头去,一双眸中燃烧着炽焰。 腾蛟! 这个人的残忍,即使在千衣楼中,也是无人能出其右的,自己在千衣楼中那么多年,明里暗里,受了他多少刁难,甚至践踏。 早些年若非有卓玄护着,恐怕自己早已死在他的算计中! 不为别的,只因腾蛟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杜羡鱼是燕国人,但就腾蛟的心性来说,他真正相信的,只有他自己。 “腾蛟人呢?” 慕容音左右看了看,一面拉着她向华音阁走,一面道“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是同怀王手下的人一道回京,但我可不能让人知道我和怀王有勾结……” 慕容音顿了顿“我当然不能将腾蛟带回来引人怀疑,所以……腾蛟自然是被怀王手下的人给带走了。” 杜羡鱼冷冷哼一声,慕容音不明白她这意思,还以为杜羡鱼不高兴了。 “你在为腾蛟担心?” 杜羡鱼神色未改,仍旧寒着脸“你做的很好,我只恨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慕容音这才明白,原来腾蛟与杜羡鱼之间是有梁子! 于是笑道“杀了他做什么,留着腾蛟用处可大了,再说啊……我觉得他落到了那人手中,免不了要吃好多苦头,岂不是更解你的心头恨?” 杜羡鱼不置可否,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又有些好奇,能活捉腾蛟的,究竟是什么人? “同你一道回来的,当真是怀王的属下?” “是啊……”慕容音稍一思索,又改口,“其实这人奇怪的很,说是怀王的属下,也不像,但他却是又处于怀王之下。要我看来,他们之间倒像是各取所需……” 只说到这一层,慕容音马上住口。 她可不想让杜羡鱼知道许慕宽和怀王之间的关系,要是哪天她一个想不通,再度投靠千衣楼,那怀王这一党人岂不是很危险? 慕容音自信一笑“杜姐姐,留下来吧,腾蛟都找到石桥镇去了,你要是离开,能不能走出雍京都是两说……千衣楼中,像腾蛟那样的人应该不少吧?” 杜羡鱼无奈暗笑,像腾蛟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许多?就连千衣楼……也只不过有四大高手罢了。 但有四大高手,就不代表千衣楼中其他人不是高手。这些人随便出来几个联手,也够她喝一壶的。 “不多,”杜羡鱼风轻云淡,“千衣楼四大高手,他排老三。” “那你呢?”慕容音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你排老大还是老二?” “我?”杜羡鱼终于露出个不知是什么意味的表情,想了想,道“我原来排老四,现在……千衣楼四大高手,恐怕只剩两个了。” “原来你是老末啊……”慕容音一脸揶揄,“怪不得我觉得卓玄看着比你厉害多了,那他呢,他是老大还是老二?” “我喊他玄二哥。”杜羡鱼悠悠道,“排第一的那个人叫苍鸾,我们一年甚少见他,这个人,我们对他知之甚少。” 慕容音扑哧笑了出来“你们四个的名字真有意思,苍鸾、玄鸟、腾蛟、飞鱼……前三个都是天上飞的,只有你是水里游的,真是有趣。现在四大高手我已经见过三个了,不知道那位苍鸾,又到底是何种层次?” 杜羡鱼却苦笑一声,悠悠摇头道“你可千万别想着去招惹他,好奇可以,乱好奇就不行了……” “卓玄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慕容音又想起当日在顾宅柴房中,卓玄问她还敢不敢乱好奇的事情,便笑道“你们两还真像,卓玄很喜欢你,我看得出。” “你懂什么!”杜羡鱼的语声倏然严厉起来,“小女孩子家家,嘴上净说些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怪不得薛简不要你!” 杜羡鱼住进睿王府这几天,时不时也与宛儿闲聊几句,知道慕容音最大的心结和执念就是薛简。 果然,杜羡鱼一提这茬,慕容音顿时跳起两丈高,气红了脸道“你胡说什么!谁说薛、薛……他不要我!再说了,我本也就说的实话,卓玄没事便会想你,暖饱思、思那什么嘛!” “你再胡说!再胡说!”杜羡鱼差些也跳了起来,“你才是暖饱思那个!” 慕容音翻翻眼皮,暗地里心想,我本就在思薛简,暖不暖饱都在思,哪像你,明明落花有情流水有意,还偏偏不敢承认! 虚伪! 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 她可不想再被杜羡鱼掐住脖子,杜羡鱼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她一旦发现自己说不过别人,就喜欢动手,前世慕容音便吃过不少亏。 “杜羡鱼,留下来吧……”她原本玩味的面容严肃起来,正视着杜羡鱼的眼睛,“留在我身边,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 “为什么要我留下来?你身边的人还不够?” 以杜羡鱼这些天对慕容音的了解,早已看出她让自己留下来,定然还想让自己替她做更多事。毕竟慕容音这个人,做什么事若是没有目的,那反而显得不正常。 慕容音轻快地笑了,“当然是因为你比别人好啊……” 杜羡鱼郑重地思考着,眉头越皱越紧,而慕容音也一直与她比肩走着,不去打扰她。 不远处假山花木掩映中,已隐约能看见华音阁的屋顶,杜羡鱼放慢脚步,缓声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仿佛是意料中的结果,慕容音并没有显得多激动,面容安淡如水,实则心中早已敲起锣来打起鼓。 良久,她才问“为什么又肯留下来了?” 杜羡鱼淡然笑道“睿王府好吃好喝好自在,你说得对,在你身边仗了你的势,谁也不敢多心我。我若是出去,说不定哪天就被千衣楼的人找上门来……” “你想得通就好!”两人已跨过最后一道月洞门,慕容音牵住杜羡鱼的衣袖,朝着华音阁遥遥一指,“那就是我住的华音阁,你入府这几天,想必没来过,待会让人给你腾一座小院,离我近些……” “华音……阁?” 杜羡鱼完全没有听清她后来说了些什么,“华音”两个字,如雷霆般回荡在她耳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怀疑 杜羡鱼几乎是一瞬就僵硬下来,就连慕容音,都感受到她的手顿时冰凉了几分。 杜羡鱼哽了哽喉头,行至楼前,她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着那块造式古雅的匾额……果然是那两个字,华音…… “盈歌,”杜羡鱼轻轻唤了一声,“我进睿王府也好几天了,你娘呢?怎么不见……?” 慕容音垂下眸去,轻描淡写“我从小就没娘,我生下来我娘就死了,没见过,不认识。” “她姓什么?” “不知道,我从来没去给她扫过墓,祠堂里有一尊牌位,也只是写着睿王妃之灵。再说,进了睿王府的门,自然是姓慕容。” 她一句回答,封住了杜羡鱼所有话头,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避讳着不提的缘故,慕容音表面上不在意,可从她很小的时候,别人撒娇时喊的一句娘亲,在她听来,都是刺心的疼。 为什么人人都有,偏她没有? 杜羡鱼张了张嘴,明知不该再问下去,却终究是忍不住,“那你……就没问过你父亲?” “问了做什么?”慕容音表现得格外冷淡,“横竖问不出来的事,再者,我问了我娘就能活过来么?没有才好,没人管我!” 其实她并非没有问过,年幼蒙昧时,她也曾问过睿王,“为何别府的姐姐妹妹都有娘,独我没有?”。 而睿王,也只是怜爱地将她抱到腿上,编两句千篇一律的话,然后将话题岔开…… 一直到八岁那年,她无意中听到燕帝和睿王的谈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从此后,缄口不问。 她轻轻叹息,道“从前我爹爹说过,等有朝一日我要嫁人了,他会带我去我娘墓前看她……可到现在,我反而不想去了。” 杜羡鱼不再说话,她也看得出慕容音现在很落寞,可她杜羡鱼杀人放火是一把好手,安慰人却实在不会,只能撇撇嘴,随她进屋坐下。 宛儿早已候在阁中,奉上热茶点心,看两人似是还有话说,便很知趣地退下了。 房门未曾闭紧,杜羡鱼悠悠品着茶,忽见慕容音一拍桌子,寒着脸喝道“老七老九!本王的闺房也是你们来得的地方么!这位杜姑娘是本王的朋友,你们还要盯着她做什么,还不走!?” 门槛外,一道人影掠下,半跪在慕容音面前,却是老九。 在慕容音面前,老九好似从来都是笑嘻嘻的脸色“小王爷,属下们一直都好好侯在门外,可不敢逾矩到房中来。” “狡辩!”慕容音眼珠子一扫,“老七呢?” 老九仍旧嬉皮笑脸“王爷进宫也挺久了,七爷预备着去恭候,小王爷您……可要准备准备?王爷待会儿回来,想必是会带回些什么话的……” 老九这话中,分明就是在暗指燕帝要处置她! “好啊!连你也敢嘲弄我!”慕容音狠狠瞪向老九,阖府的人,谁不知道她现在最怕提起的就是逃婚被处置一事,这个老九,竟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愈发没有规矩了! “属下不敢!”老九喊的响亮,却没有悔过之意。 “走开走开!”慕容音朝着远处的院门一指,“不许再盯着杜姑娘!更不许盯着我!要不然你就去问问子歌,问他我是怎么处置不听话的人的!” 老九后背一寒,子歌与他们这些暗卫关系极好,暗卫中,谁没听过小王爷要将子歌扒了裤子绑在门口树上,一天不给水喝的故事? 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自然能笑破肚皮,可若不慎发生在自己身上,莫说笑,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于是老九就像一阵旋风一样,滚了。 杜羡鱼没听过这个故事,微微愕然,便问“你是如何处置不听话的人,竟让他们如此畏惧?” 慕容音缓缓咽下一口茶水,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是说要扒掉他们的裤子,把人绑在门口树上供人观赏,然后一天不给水喝……” 杜羡鱼却笑不出来,反而低眉凝思着,须臾,点头道“你这一招,真是歪打正着。这些人,不怕死不怕疼,却受不了折辱……” “怪不得……”慕容音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捻起一缕发丝揉搓着,“怪不得当夜他抓到刺客,审都没审便杀了,原来是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做这些事情……” “你说谁?薛简?”杜羡鱼侧眼打量,她却一瞬间认真起来。 慕容音像是被扼喉般,摇头道“没谁,不是薛简。” 慕容音悄悄垂下眼,她说的是许慕宽,在他赠她梅花筒的那个夜晚,他们看着流萤,却抓到了宁王府的死士,许慕宽的种种做派,都表现出与他平时温润不符的厉辣。 更是丝毫不像个商人…… 慕容音忽而发现,自己与许慕宽的相处中,从未将他看作个商人,他身上丝毫没有商人的俗气,倒有种绝对自信,还带着优渥感…… 与怀王有些像!甚至比怀王更从容……一介布衣商人,与皇子站在一起,竟丝毫不落下风!需知道,皇子的气质,那可是整个皇族的积淀。 慕容音微微有些怔愕,可他若不是个商人,又能是什么人呢? 只可惜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那人便是大魏惊才艳绝的宣平王…… ………… 好容易捱到傍晚,终于传来睿王出宫的消息。 睿王人还没到王府,慕容音便坐立不安起来,生怕他从宫中带出些什么“噩耗”。 可左等右等,睿王都没再来看她,而是一头扎进了书房中。 好好想了想,慕容音当即拍板,先吃饭! 毕竟民以食为天,忐忑归忐忑,饭还是要吃的,可惜还未动筷,老九便再次冒着被处罚的危险来到了华音阁,只是请的不是慕容音,而是杜羡鱼。 “杜姑娘,王爷请您到书房叙话。” 老九的态度很恭敬,杜羡鱼眸底闪过一丝犹疑,她是绝对不愿去见睿王的,可此时却由不得她。 慕容音轻咬嘴唇,暗道不妙,明明她都回来了,没道理睿王前些天不见杜羡鱼,今天却要见她……难道说,千衣楼的事被发现了? 慕容音眸中微露怀疑“老九,爹爹找杜姑娘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叙,我也要去!” 老九顿时又无奈起来,赶紧拦住她“小王爷,王爷只见杜姑娘一人,您就是去了……也得在外头等着……” 慕容音还要辩,杜羡鱼却已起身整衣“烦请带路。” 老九点头微笑,杜羡鱼头也不回,便随着他走了出去,该来的总是要来,千衣楼的身份也好,别的什么也罢,若躲不过,她认命便是。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杜家往事 入夜后,睿王府灯火最亮的地方,定然是慕容泽的书房。收藏本站 此处距华音阁并不远,可杜羡鱼却走得很慢,老九不得不数次停下来等她。 杜羡鱼不知道在见到睿王后,自己这条命还保不保得住? 穿过曲径回廊,书房终究是到了。 门被推开。 老九当先迈入书房通禀,只听见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好”,杜羡鱼便被带了进去。 纱灯泛出柔和的光,老九很规矩地留在了门外,杜羡鱼踏着干净得能映出人影的砖地,一步步走进慕容泽的书房。 像是鬼使神差般,杜羡鱼忽而抬起头,一看到慕容泽的面容,顿时僵立原地。 ……………………………………………… 二十三年前,大寒夜。 大燕西境,向来是苦寒之地,官道上来往的,除了贩卖药材的商旅,便大多是被流放的罪臣。 而处在几条官道交汇处的承和驿馆,更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休憩的地方。 驿馆不大,却还是单独僻出了一座小院,与外界隔绝开来。并非是住宿之人金贵,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从雍京发配往西境的流放犯。 为首的老者面容衰颓,他实在想不到,杜家传承四代的门楣,竟然会毁在自己手上…… 他本是朝中御史,在雍京,御史虽不是什么高官,却也能保一家人衣食无忧,本想着过两年便可乞骸骨回乡,可千算万算,唯独疏漏了一点…… 皇帝身体渐渐衰弱,与之相随的,便是几位皇子夺嫡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不择手段。 而杜御史,不幸成为几位皇子争权夺利的筹码,终于,他被抛了出去,他身后的杜家,也被全族流放。 杜御史身后跟着他的儿女族人,一路来之坎坎,风霜雨雪中,妻子病死,小女儿病倒,四岁的小孙女也面黄肌瘦,终日只能由儿媳抱着…… 晚餐仍是一顿稀粥,自杜家人进入这座小院后,外门便被紧紧锁住,若无特殊情况,这道门要到明晨上路时才会被打开了。 夜色黑得如墨般化不开,院外忽然传来几句喝骂,然后便是开锁的声音,所有杜家人都平静地等待着,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会被秘密处死在流放的路上,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 门开了。 一个身披墨色大氅的英挺男子直接策马冲进了院中,样貌还很年轻。 蹄声踏碎了黑夜,片刻后,他的几名侍从才抬着一只木箱跟随进来,而那些负责押送看守的兵丁,竟是一个都不敢阻拦。 那件事情发生时,杜羡鱼四岁,她便是那个面黄肌瘦的杜家小孙女。 当夜,借着火把光亮,杜羡鱼记住了那张英挺的面庞,她还记得,那个男人闯进小院后,与她的祖父在屋中单独待了半个多时辰,他再离开时,那些随从仍然抬着一只木箱,只是第二天,祖父便说小姑姑当夜病逝了…… 流放途中死个人算不得什么事,第二天一早,小姑姑便被兵丁们拿草席一卷,拖出去葬了。 说是葬,其实也就是找个乱坟岗随便一扔,杜羡鱼还记得,小姑姑的尸身被拖走时,祖父连泪都未落一滴。 后来,杜羡鱼才从母亲口中知道,小姑姑没有死,那个男人当夜带走了小姑姑,而那只木箱来的时候装的是一具女尸,走的时候,女尸变成了小姑姑。 二十多年,她早已忘记小姑姑的模样,也时常会记不清楚那个男子的面庞,但方才一见到睿王,杜羡鱼的记忆便如被霖泉涤养的焦土,瞬时鲜活。 ………… “你似乎在打量本王?”慕容泽神色不动,缓声问道。 杜羡鱼骤然回神,垂首跪下“民女拜见王爷。” “起来吧,”慕容泽指了指书案旁的一张椅子,示意她可以坐下。 “谢王爷。”杜羡鱼有些忐忑,这位睿王爷并没有认出她,兴许是因为二十多年过去,她样貌大改,也或许是因为她长相随母,同那位小姑姑更是一点儿不像。 “不知王爷召见民女,有何要事?” “你今年几岁了?”慕容泽语声平稳无波,“方才在郡主屋前,你曾问过郡主母亲的名讳?” “是,民女今年二十有七。” 杜羡鱼想本以为是千衣楼的事情要瞒不住了,想不到,睿王开口便是提这件事,原来在睿王府,郡主的母亲真的是个禁忌,自己只是随口问了句,便被暗卫老七第一时间告诉了睿王。 “二十七……婚配了未曾?” 杜羡鱼摇摇头“民女家里贫苦,未能适龄婚配。” 慕容泽久久没有说话,静默压抑的感觉遍及杜羡鱼每一寸皮肤,终于,慕容泽再次开口“你是郡主的朋友,本王也该见见你,只是你今日在郡主阁中的问话,让本王有些起疑。你为何要问音儿母亲的名讳?” 有关睿王妃的一切,都是禁忌,不仅睿王府,就连其他王府甚至宫里的人,都不敢提起。 杜羡鱼默默垂下头去,睿王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不过也对,她一介草民,睿王对她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 杜羡鱼微微张口,又随即闭起,低垂的眸中闪过丝丝挣扎,良久,艰涩道“敢问王爷,郡主的母亲……姓什么?” 慕容泽看着面前这个有些局促的女子,似是有些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这桩禁忌? “姓华。” 杜羡鱼喉头一滚,低声问“不是姓杜么?” “何以见得?”慕容泽语声依旧淡而沉稳,“你姓杜,便臆测王妃也是姓杜么?” 杜羡鱼的眉目笼罩丝丝寂寥,吸了吸有些酸涩的鼻尖,忽而起身跪地,强忍久违的泪水,道“王爷,民女记得您,杜华音……是我的小姑姑。” “你,是杜家的后人?” 并没有杜羡鱼预想中的震惊,慕容泽只是稍稍抬高了语调,多年来的修养,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苦追千里去抢人的意气少年。 在外人面前,稍稍抬高语调,已经是他最大的震惊。 杜羡鱼强忍着将泪咽下,轻轻点头“民女是杜家长房嫡女,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大寒夜,您带走小姑姑时,民女看见了。这些年您的相貌未曾大改,是故民女认得出。” 第一百四十七章 睿王决断 “想不到杜家还有后人……”慕容泽轻轻一句,不知是欣慰,还是喟叹。收藏本站 杜羡鱼眸底凝出悲色“杜氏一族,离开雍京时有三十九人,如今……只剩民女一人。” “王爷,”杜羡鱼忽而抬头,“小姑姑……是郡主的母亲么?她难道真的是睿王妃?祖父是罪臣,小姑姑是罪臣之女,她怎么……?” 慕容泽再次沉默,这件事牵扯到太多皇家密辛,即使杜羡鱼与故去的那人有血脉关系,也不能说。 慕容泽深吸一口气,语声沉稳“你要知道,郡主是皇帝钦封的郡主,王妃……是皇帝亲自下诏封的王妃。” 杜羡鱼怔忪着思索,却参不出其中的含义。 而慕容泽,也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是缄口不言。 杜羡鱼也不再追问,她已察觉到,这里面隐情很多,即使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任何结果。 “那么,敢问王爷,小姑姑是如何死的?听郡主说,她生下来不久便没了母亲……” 慕容泽轻轻点头“生阿音那年,她难产。” 杜羡鱼的心猛然一揪,过去多少年中,她无数次想过那位小姑姑可能还在人世,杜家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可没想到…… 慕容泽再次漠然开口“你要知道的,本王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有几句话,你要记着。” 杜羡鱼俯首“请王爷吩咐。” “好,你听着,方才听到的话,出了这道门你就忘了,人前人后,不得提起一个字,尤其在郡主面前,她如今是皇帝钦封的睿王世子、琅月郡主,他日一朝出嫁,便会是皇帝钦封的公主,她不知道她母亲的出身,是一件好事。” 杜羡鱼颔首允诺,又听慕容泽道“再者,华音在睿王府六年,六年未闻一封家书,在诞育郡主那年,她早已心气郁结。那年本王曾派过人到杜家流放地去打探情形,回禀的消息却是杜家全家被氐族在扰边时掳走杀害,那么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杜羡鱼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以睿王之敏锐,还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这个问题,终究是绕不过。 而睿王,对于杜氏全族的覆灭,也久久不能忘怀。 当年杜华音产期将临,虽已在睿王府住了五年有余,对家人的思念却是一日胜过一日,慕容泽无奈,只得背着燕帝派人去西境流放地找寻杜华音的家人,本以为会带回让她安心的消息,不想传来的却是噩耗。 杜华音早产,生下一个女婴后便撒手人寰,燕帝闻讯赶来时,她早已香消玉殒。 多年来,慕容泽无数次会想,若是当年杜家嫡系还能有一个人活着,杜华音还会不会那般了无生意? 所以杜羡鱼,是怎么活下来的? 慕容泽的眼神变得犀利“若是本王没算错,杜家出事那年,你应该是九岁,试问杜氏全族,男子勇武者不在少数,为何偏偏是你一个孤弱女子活下来?” 杜羡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那睿王爷的意思,是民女不该活下来么?” 慕容泽却不为杜羡鱼的暗讽所扰,问题依旧尖锐“那本王再问你,你被氐族掳走时九岁,今年二十七岁,十八年中,你经历了些什么?为何会有这样的身手?你明明身在氐族,为何却又回了大燕?你的身手……是哪里来的?” 杜羡鱼默然不语,她已无能再为自己辩解,睿王方才的问题一出,她的身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你已经是氐族细作,是千衣楼的杀手。”慕容泽淡然说出这个结果,“数年前本王便察知了千衣楼的存在,按时间来算,千衣楼设立也应该有近二十年了。看得出你是有韧劲之人,当时你又年幼,自然就成了千衣楼的所谓好苗子,所以为什么杜家全家遇害,而你却活了下来。” 良久,杜羡鱼眼中流露出无奈,苦笑道“您说的都对,是千衣楼的人收养了我,这次回到大燕,也是千衣楼的安排,您处置我吧。” 慕容泽眼底掠过一丝怀疑,轻叹一声“本王想听你的辩解……” 杜羡鱼猛然抬起头“这是……为何!” 慕容泽眸中悲悯更甚“流落氐族本非你所愿,回到大燕,你明明已察知郡主身份,却没有加害于她,光凭这一点,本王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是……”杜羡鱼嘴唇轻颤,沉寂的眼中也有了一丝波澜,“民女的父母生前,留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让我回到大燕来,所以三月前千衣楼派我潜入大燕,我便借机躲开,与千衣楼斩断关系。数月来,外面追杀我的人已换了好几批……” 慕容泽神色微动,须臾,又恢复端严的平静,目光里也慢慢浮出一丝凄悯“念在你身不由己,也未做过什么对不住大燕的事,本王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离开雍京,找地方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尤其是郡主,知道你的所在……” 门忽而被大力推开,慕容音满含怒气冲了进来,身后是一脸惊惶的老九。 “爹爹!”慕容音提着裙摆,每走一步都显得怒气冲冲,“你明知外头追杀她的人多得很,为何还要赶她走!你想要她死吗!” 睿王深深地看向她身后的老九,后者登时跪地,慌道“属下无能,没有拦住小王爷……” “什么时候来的?” 老九忙道“就在刚刚!” “下去。” 老九磕了个好响的头,虽知道今天免不了要受罚了,却还是很恭顺地退下。 睿王却稍感安心,只要慕容音没听到有关她母亲的那些事情,也就行了。 至于其他的,无关紧要。 一旁的慕容音见睿王丝毫不理会自己,更是急得张牙舞爪,一张脸几乎要贴到睿王身前“爹爹!” “你给我坐好!”慕容泽一声低喝,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慕容音再不情愿,也只得退到一旁悻悻坐下。 睿王又看向杜羡鱼“你可知道,郡主送回来的信中,曾提到过让本王查察千衣楼的事情?” “知道,”杜羡鱼容色坦然,“郡主的藏头诗,写得并不高明。” 慕容音脸一红,想不到杜羡鱼明明已经看穿了,竟还肯替她送信。 慕容泽也是微微一怔,他本想当着两人的面将此事说出,坚定杜羡鱼离开的决心,谁知她竟知道这事,还肯将信送到睿王府来…… 真是错算一着。 “来人。”只是一声轻唤,马上便有王府下人推门而入,慕容泽淡淡吩咐,“将杜姑娘带下去好好休息,准备行囊。明日一早,送她离开。”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关于逃婚的处置 “不行!”慕容音马上又从座椅上弹起,挡在那名暗卫和杜羡鱼之间,眼睛回望睿王,“若是爹爹要杜羡鱼走,那我也走好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死外面!” 睿王沉着脸,慕容音现在就像一块落在灰堆里的豆腐,不拍不行,拍重了更不行。收藏本站 可是面对她这近乎无理取闹的行为,睿王一时还真拿不出办法…… 但还未等睿王有什么吩咐,杜羡鱼却先一步将她推到一旁,甚至按住她的肩,将她按回到椅子上坐好。 轻轻眯了眯眼,杜羡鱼淡漠道“郡主慎言。杜羡鱼承蒙郡主照拂,已是大幸。你我情分尽于此,告辞……” 慕容音再无话可说,连杜羡鱼都如此表态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杜羡鱼大步离开,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慕容音眉头却蔓上一层落寞……想不到杜羡鱼,竟会要这样离开…… 书房门又被关上,慕容音垂首端坐在一旁,连双手都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慕容泽一时没有与她搭话,而是翻起了积压好几日的公文,午后进宫,燕帝又交给了他几件颇棘手的事。 睿王不停在公文上落笔,砚台中的墨也快速减少着,慕容音看在眼里,眼珠暗中转了几个来回,轻轻起身,用银匙往砚台中添一勺清水,左手轻执一方松烟墨,开始顺着砚台缓缓绕圈研磨。 磨满一盘,她又揉揉手腕,觉得书房中似是差了些什么,便托腮凝思起来。 嗯……是熏香。 今日伺候在睿王身边的人不在,熏香竟也没有点上,思及此处,她又翻箱倒柜地找出睿王书房中最好的沉水香,轻手轻脚地点燃,再用手掌一扇,如丝如缕的香气顿时盈满整间屋子。 做完这些,慕容音很是乖顺地站到睿王身后,低着眉一言不发。 早在她起身磨墨时,慕容泽便觉得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嫣然可爱,心中的气顺带也就消了少许。但既已下定决心要拗拗她的性子,便不能她一作出讨好的样子便给好脸色。 父女俩谁都不开口说话,只有慕容泽落笔的簌簌声,慕容音又站了良久,终于等睿王将第一本公文处理完。 本以为爹爹会搭理自己,谁知他毫不犹豫,竟拿起另一本公文,看这样子,是大有不批完公文不说话的做派。 慕容音已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可都站到了这个时候,总不能厚着脸皮坐回去。 所幸睿王并没有“虐待”她的意思,手上的公文只看了几眼,便随意扔到了一旁。 慕容音悄悄瞥了几眼,被睿王扔开的这本公文,似乎提及了南境前些天已经结束的战事…… “站在那做什么?”睿王不紧不慢地开口,听不出言语中是在嗔怪,还是只是寻常的疑问。 慕容音马上就答道“给您红袖添香嘛……” 睿王看她一袭水碧色衣裙,不由无奈笑道“我看你是给我绿袖添堵。” “我怎么给您添堵了?”慕容音撇撇嘴,“早知道您觉得我是来添堵,今儿个我就不回来了!” “胡话!”睿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你方才那样闯进来撒泼,可知自己做错了?” 慕容音缓缓点头,又辩解道“我只是看天色晚了,杜……哦不是,您还没回去用晚饭,我等的急了,所以过来看看,谁知道会遇到那种事。” 睿王对她那改口微微一哂,一双墨眸含着透彻“说说吧,你来书房除了看你那朋友,还有什么事?” “我……”慕容音咬着嘴唇,眼底隐含忐忑,“您进宫那么长时间,陛下……没说什么吧?” “你想听什么?”睿王眉目带了些笑意,“陛下说了不少,与你有关的嘛……也不少。” “他说什么了!”慕容音忧急地看向睿王,可越是如此,睿王就越显得不着急。 “陛下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你这个鬼丫头不听话,要好好管教管教,否则日后选了郡马,建了郡主府搬出去,还不得翻了天。” “爹爹,”慕容音撒着娇,“别说这些废话嘛,您只说那件事,陛下要怎么……要怎么处置我?” “哪件事?”睿王更是一脸安淡宁和,与她的着急大相径庭。 慕容音默默垂下头,语声细若蚊讷“就是、就是我从行宫中溜出去那件事嘛……他不会还要让我嫁到柳国公府去吧?” “原来是这件事啊……”睿王用手扶着头,似是在回思,片刻后,方缓缓道,“陛下了解你的心性,你那么一闹,就是他有意把你强嫁过去,也相当于打了柳国公的脸,那就不嫁了……” “太好啦!”慕容音激动得几乎要拍掌而呼,却也没忘记多问一句,“那……那我不嫁,谁嫁?” “嘉慎公主。”睿王语声平淡,却轻叹一声,“嫁的却不是柳国公嫡出的三公子,嘉慎是庶出,她母亲位份又不高,也不得宠爱,所以陛下将她许给柳国公府庶出的五公子柳思远。也不要柳思远尚主,而是嘉慎嫁进去,算是皇家放低了姿态。” “哦……”慕容音又默默垂首,她知道这个结果都是自己闹出来的,而将嘉慎许给庶出的柳思远,也表明燕帝并未彻底断了将她许给柳无垠的心思。 日后若是有机会,燕帝一定还会撮合她和柳无垠的…… 毕竟柳思远一个庶子,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将柳无垠这个嫡出的世子捏在手中,柳国公府,才算是牢牢掌控。 慕容音暗自哀叹一声,可怜我重活一世,想不到要嫁给薛简却是更难了……希望怀王兄早日干翻宁王,早日给我和薛简赐婚! 瞧她一脸神思不属,睿王不禁笑问“又在想些什么?” “没,没想什么。”慕容音赶紧摇头,将话题岔开,“那……私刻官印的事?” “这件事?”睿王容色不变,慢声道,“这件事可就不好办了……” “啊?”慕容音吓得一下软在椅背上,“陛下他,不会要治我的罪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针见血 睿王不忙着回答,停歇了半晌,看慕容音小脸吓得煞白,方缓缓清越道“他倒是想治,只是若治了你的罪,丢的岂不是皇家的面子?” 慕容音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刚刚只听睿王说了“只是”,看那话峰一转,马上便放下心来。 说到底,燕帝还是不舍得处置她的…… “但你也先别高兴,”看她眸中掠过得意之色,睿王马上就浇下一盆冷水,“治罪可以免,但一个罚是逃不了的,闹出这样大的一桩事情,你难道还想随意离府?” “不离就不离嘛,”慕容音小声嘟哝着,“反正我也玩够了……天要冷了,谁还稀得往外跑?” 睿王面上划过一丝不豫,沉声道“陛下说了,你若再闹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睿王府你也不用待了,直接送进宫去,交给皇后去管。三丈高的宫墙,看你还能不能翻出去。” “我不闹就是了!”在慕容音看来,燕帝的那种行为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睿王府自由自在,她才不要去宫里被规矩拘束着,更何况是送到薛皇后那个老妖妇手上! 若真的让薛皇后管教,她岂非要被收拾得掉几层皮! 她钻到睿王怀中,小声恳求道“爹爹,我不入宫,打死都不去……您可不许把我送进去。” 睿王轻抚过她的头发,慈和道“不想去就要听话,若是让外人知道你消失两个月是逃婚,不是养病,你这脸,岂不是要丢到地上去?” “原来你们是说我在养病啊……”慕容音愀然蹙眉,“这可烦了,如今我好端端回来,你们又要说我病好了,到时候免不得有许多人来探望,见生人什么的,我可最不喜欢。” 慕容音抿了抿嘴,随即也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两个多月漂泊在外,找她的只有宫里和几个王府的少数护卫,也幸亏如此,若是燕帝真的发下诏书,贴出画像找她的话,恐怕她连京畿都出不了…… “烦又如何?”睿王拍拍她瓷白粉嫩的脸蛋,“少数几个人,该见的还是要见,再说这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如今怎的又嫌烦?当初怎就没想到这点?” 慕容音有些悻悻然,忽而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便装作不经意提起,随口道“对了爹爹,我回来的时候见一路有不少军队撤回来,南境的仗打完了?” 睿王“嗯”了一声,有些忧心道“只是打得不顺,堪堪守住边境,没让大魏将那两百里缓冲地夺去。” “哦……”慕容音心中十分矛盾,既有些大燕打了败仗的失落,又有些对宁王统战不利的幸灾乐祸。 大魏和大燕一南一北,数十年来,两国边境都摩擦不断,是故大燕南境和大魏北境的近两百里山川、荒原,早就没有百姓居住,因为一旦起了战事,那里所有的村舍都会罹灭在战火中。 而这两百多里地,也就成了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若是谁将这两百多里地拿在手中,那便可以以此为依托,充当攻战的前沿。 忽而,她又抬起眼看着睿王,轻轻问“那么……宁王打了败仗,要如何处置?” 睿王眉宇间顿时罩上一层烦忧,他也为上次宁王在宫中轻薄了慕容音而愤怒。慕容音为了此事,心中憋着愤懑,一心想找机会报复,莫说她,就连慕容泽自己,也因此十分疏远宁王。 可今日燕帝召睿王进宫时,也提了宁王战败这件事情,还将朝臣上的几份折子取出来给他看了,更是免不了问他的看法。 但睿王向来都是持正持中的姿态,今日也不例外,说了半日,都是劝燕帝要从大局上考虑…… 燕帝一时也拿不出主意,只好暂时将此事搁下。 伸手揉揉眉心,睿王合起眸,缓缓道“今日陛下问了,桌上还有一份朝臣上的奏折,他让我带回来瞧瞧,你可以拿起来看看。” 慕容音犹疑着,最终却还是抓过那本原先被睿王扔在一旁的奏折,打开,入目便是历数了宁王在此役中的罪状。 什么不擅用人,刚愎自用……导致大军粮草遭劫,又数次掉入大魏宣平王的陷阱里,将怀王好不容易夺来的土地转手又送回去,还让多少多少兵士埋骨他乡…… 千言万语最后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恳求燕帝重处宁王! 照理说,这份奏折写得很符合慕容音的心意,也是当前大多数朝臣们的想法,可不知何故,慕容音看完这份奏折后,竟隐隐然有些担忧起来…… 便将目光移到睿王脸上“那爹爹……是如何对皇上说的?” 睿王并未回答,而是先将问题抛给慕容音“先别问我,看完折子后,你怎么想?” 慕容音凝着眉想了想,沉吟道“这折子本该是很让我爽快的,可我看后,却觉得有些忧虑,替怀王兄忧虑!” “哦?”睿王饶有兴趣地睁开眼,“说来我听听……” “那我可就随便说了,若说得不对,您不许笑我。”慕容音温然巧笑,“照理说,这折子上写的也没什么不对,但怎么看,折子的语气都好像是在拉偏架一样,本来是宁王的错,可折子上偏偏要扯怀王。” “尤其这一句,”慕容音纤手一指,“什么叫怀王征战不易,宁王却将千里江山拱手于人?首先宁王没丢我们原来的地,怀王打下来的,也只是大魏北边几个没人的山头,这几个山头,咱们要不要还是两说呢。他这个折子,分明就是在给怀王兄戴帽子嘛……” 睿王点着头,眼底流露出些许欣慰。 慕容音犹自侃侃道“陛下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朝中有两个能干的皇子,他们势力相当,则朝局平稳,上次大魏犯边,派去了怀王,怀王兄打赢了,看起来他便在军功上压了宁王一头。所以第二次再打,陛下就派了宁王去,本想着让宁王也立次功,结果宁王怂,把事情给搞砸了,和怀王兄之间的差距便越拉越大。”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实力就要失衡……陛下现在想的恐怕不是如何处置宁王,而是如何让两人之间保持制衡吧?” 睿王轻轻颔首,既有些对女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的骄傲,又有些担忧,她如此敏感于朝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机心,难道真的是一件好事? 慕容音见睿王点头,又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觉得,这份折子表面上说是要处置宁王,实际上却是让陛下忌惮怀王!” 慕容音这样一说,就相当于是给这份折子定了性。 她有些愠怒地努了努嘴“这个节骨眼上,谁猜不出陛下的真实心意?又有几个大臣敢这样直截了当的上折?若是言官也便罢了,直言犯谏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说要重处宁王也没什么不对。” “可这个人,”慕容音指了指折子后的署名,“他是吏部的官,战事该归兵部管,打完仗的后续事宜,又归凤阁鸾台详议后再行处置,他插言这件事情,说白了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依我看啊,他就是想把陛下的注意引到怀王身上去,让陛下不处置宁王!” 慕容泽脸色渐渐郑重,她说得都对,自己本是抱着随便问问的想法,没想到她竟将真相全都说出来了! 言罢,慕容音有些忐忑地看向睿王“所以爹爹是如何回禀陛下的?” 睿王顿了顿,道“我的意见是,不处置。不仅不处置,还要安抚,胜败乃兵家常事,至于南境的战事,败就败了,战败的罪名,会有人把它背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夜谈 慕容音还是有些黯然,这本也是她预估到的结果,可想到宁王不会有事,甚至还能得到表面上的安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低低道“宁王是没事了,可这样的罪名,谁背呢?” 睿王的目光落在方才他写好的那份公文上,慕容音顺着看过去,那个名字她是有些眼熟的,人却未曾见过,听说是个颇勇武的将领。 “那是罚俸,还是降职?”慕容音闪着一双水眸,睿王见她还有些天真的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 睿王无奈叹息一声,沉声道“本人问斩,家眷流放。这样大的仗打败了,岂是罚俸降职就能了事的?可惜此人之前无多少军功傍身,否则说不定还能保一条性命……” “非杀不可吗……?”慕容音有些胆寒,她未想到这事会变得如此残忍,竟要以别人鲜血来铺就宁王的路。 “不仅要杀他,负责此役将领调派的兵部侍郎李元和,也要降职罚俸,调归阁部留用;还有南境负责粮草转运的康州刺史李劲松,更要押解进京问罪。” “您是这样和陛下说的?”慕容音眼中有丝丝迷惘,“明明处置一个人已经够了,为何还要如此大动干戈?” “因为这是最妥帖的做法,错都是别人的,宁王……顶多是刚愎自用而已。”睿王微微垂下眼眸,“况且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只不过他想让我说出来罢了……” “竟是这样……”慕容音还有些怔愕,语声中含着失望、失落,“想不到所谓的妥帖,竟是这么个妥帖法。” 睿王轻轻揽过她的肩,十余年来,她一直都处在自己的庇护下,不知世上还有这许多残忍。 可她既然选择了要与怀王站在一起,那有些事,便是避不过去的。 “这便是朝局,永远只有倾轧。” 慕容音轻轻点了点头,迟疑道“我觉得……陛下只是在堵悠悠之口罢了,那位康州刺史,还有兵部李侍郎,上次怀王兄大捷,负责调派将领和转运粮草的不也是他们么?有功不赏,无过……却要罚。” 睿王轻拍她的背安抚着,须臾,叹道“怪只怪他们做事错了时候……这话,可不再乱说。” 慕容音乖顺地点点头“爹爹放心,这话我出去不说,只对您一个人说。” “好阿音……”睿王宠溺地看着她,“你啊,鬼灵精,爹爹从前怎未发现你懂这么多?” 慕容音抿嘴一笑,却想起前世最后三年,自己在宫中独居的日子。 当时宁王登基不久,朝局还颇为动荡,宁王最迫切想要的,便是一个稳字。 她虽居在深宫,闲暇无事时,一个人也会在心里揣摩朝中各人的想法,其余时间,便是翻看些不相干的闲书,倒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那三年,她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睿王远在北境,也只有薛简,时不时能去看看她,真算是饮尽悲欢…… 可到头来,还是夙愿难偿。 所谓芳菲,也不过是一瞬…… 她良久不说话,睿王只当她是困了,便轻声道“夜深了,爹爹送你回去睡觉……” 思绪被拉回,她笑道“我愿意和爹爹在一块儿,您公文还没看完,我给您磨墨!” 书房里又响起落笔的簌簌声,慕容泽每写完一本,便会拿给慕容音看看,她稍微点评几句,倒也还能说在点子上。 更漏将阑,桌案上的公文也在渐渐减少着,慕容音时而起身研墨,时而乖乖坐好,随手抓过本慕容泽的书来读,但稍看几页,又觉得艰深晦涩,索性将书扔到一边,和睿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爹爹……”慕容音忽而软软地喊了一声,犹豫许久,踌躇着问,“您和我娘,是怎么结识的?” 慕容泽手腕一凝,公文上顿时溅落好大一滴墨点,想起那些旧事,心涟还是会微漾。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睿王稍感意外,慕容音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问过他关于她母亲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问的,连睿王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看得出慕容音有些神伤,眸中也流露出黯然“别人都知道他们都爹娘年轻时的故事,我问不了我娘,只能来问您了……” “这样啊……”睿王将笔一搁,悠远空茫的眸光中,不知藏着多少秘密。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慕容泽缓声道“当年爹爹将你娘带回睿王府的时候,也只比你现在大两岁……” 慕容泽说的,是他二十三年前他私自将杜华音从流放路上带回来的事情,慕容音凝神听着,这些旧事,还是她头一回听睿王说起。 “原来爹爹当初也是少年风流,”慕容音笑着问,“那我娘呢?为何是爹爹带回了娘,而不是娘嫁给了爹爹?” “有什么区别么?”慕容泽沉吟浅笑,“不都是她随了……随了爹爹,她当时比我还小一岁,我去找她,她自然就随着回来了……再后来,就有了你这个鬼丫头。” “是吗?”慕容音仿佛不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又迷朦着看向睿王,“可是爹爹从前说过,娘在府里住了六年,难道六年中……爹爹和娘就只生了我么?” 慕容泽被她问得愣了愣,慕容音本不是他亲生,杜华音更不是他的妻子,只是掩人耳目,空说他是睿王妃罢了,甚至连睿王妃这个头衔,都是在她去后,为保住慕容音的身世才说的。 这问题,该让他怎么答? 思忖片刻,慕容泽还是点头道“是啊,六年中……就只有你一个。” “哦……”慕容音好像有些失望,“原来爹爹和娘之间就是这样啊……那我娘呢?她人怎么样?” “她啊……”慕容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很温和,很娴静,不像你。只是可惜,她一生跌宕,浮生苍凉……未及你满月便撒手人寰……” 本该是锦绣年华的青春年纪,于杜华音而言,却都是萧瑟年月。 在慕容音面前,睿王从不说杜华音乃是心气郁结,难产而死,他怕这样一说,慕容音会难过,更怕她觉得是因为生自己害了娘亲…… “原来是这样……”慕容音忽又抬头,盈望着睿王,“那我是像她多些,还是像你多些?” 慕容泽看着这张肖似旧识的脸,和煦笑道“你还是像你娘多些,与爹爹不像。” “我知道我为何不像爹爹!”慕容音眸中一闪狡黠,睿王却是有些心惊,莫非……她知道了些什么? 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笑得更为自然“为什么?” “因为娘在怀我的时候没想你,”慕容音嫣然笑道,“娘若是在怀我的时候想你多些,我自然就会像你多些,可是她不念你,我自然也就不像你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装病骗人 慕容泽哭笑不得,她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理,竟还说的头头是道。 “你说是就是吧,”睿王无奈叹了一声,眼中露出些许疑惑,“不过你为什么说她不想我?” 慕容音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揶揄道“我可听府里的老人说过,娘走的那年,您遣散了府里所有的姬妾……” 睿王老脸一红,心道若不是要养你这个丫头,本王何须如此? 想睿王殿下年轻时,也是潇洒不羁的风流少年,当年他倾慕杜华音的风华,即使她全家被流放到千里外,他也披星戴月地追着去…… 虽然最后杜华音也没为他折腰。 犹记得那个大寒夜,慕容泽策马冲入驿馆,直截了当便向杜御史提出要带走杜华音,眼看着病弱的小女儿能得救,杜御史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惜杜华音性子颇烈,竟不肯随他走…… 无奈之下,慕容泽不得不亲手敲晕心上人,将她装入箱中带走。 将人偷偷带回睿王府后,睿王如珠似宝地哄着她,可杜华音家人远在千里外,日日都面带愁容。 头半年起,睿王还拿出耐心,但热情渐渐退却后,他也能冷静看待这件事情,对孤身在睿王府的杜华音,也开始若即若离。 恰逢先皇驾崩,新帝登基,睿王身为燕帝唯一的同母弟,又从未在夺嫡中表露出半分野心,遇到任何事,燕帝或召他进宫,或亲自到睿王府来找他商量。 也就在那时,燕帝一见杜华音,便为她那孤高的姿态所吸引…… 而杜华音,她也许是离开父兄太久的缘故,总觉得只长自己一岁的睿王有些浮躁,而长自己二十一岁的燕帝,就显得沉稳许多。 于是乎一来二去,杜华音便彻底为燕帝心折。 但她是罪臣之女,大燕从未开过让罪臣之女入宫为妃的先例,燕帝更是舍不得委屈杜华音,让她顶着别人的名字身份入宫,却也不敢刚刚登基便赦了杜家。 绞尽脑汁后,燕帝决定了,在宫中和睿王府之间修一条密道,方便他来此与杜华音私会。 于是在之后的五年中,杜华音先后为燕帝诞下怀王和琅月郡主。 在她头次怀孕时,燕帝便尤为重视,在他看来,皇家血脉无论如何都不能流落在宫外,是故杜华音刚刚有孕,燕帝便在宫中封了位家世不高的美人为兰妃,并吩咐她假孕,备着等杜华音产子,便将婴孩送进宫来,受宗室玉牒。 当时薛皇后入主中宫不久,还不能将后宫的一切事宜都尽数握在手中,所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但假的毕竟是假的,燕帝生怕哪日东窗事发危及怀王和杜华音,于是在怀王半岁时,便将兰妃以及宫中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杀了灭口。 可未曾料想,三年后,杜华音再次有孕,彼时薛皇后根基已稳,再想如从前般操作,难度颇大,所幸生下来的是个女孩,燕帝当即拍板,就让这个女孩养在睿王府,且封为郡主,等到她一朝出嫁,再封公主! 一切事情看起来都很圆满,只是杜华音,却在这圆满中陨落…… 生慕容音那年,睿王也不过二十五岁,乍然为人父,他为了保密慕容音的身份,将府中自己的姬妾都远远送走,多年陷身于烦琐的政务中,让他也再没有闲心去沉醉于风花雪月。 彼时杜华音觉得有些浮躁的年轻男子,如今也深沉睿智得让人看不透。 ………… 收回逐渐飘远的思绪,慕容泽怜爱地看着已经伏在自己膝上睡着的慕容音,轻轻将她唤醒“阿音?” 慕容音抬起头来,眸光有些朦胧,使劲揉揉眼,愀然道“爹爹……我梦到我娘了……” 睿王心中一酸,再看她时,她的眼眶已经湿乎乎的。 方才问了那么多,慕容音只是想让睿王说些实话,可他说的那些,三分真……七分假,关于自己的母亲,她还是一无所知。 慕容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温声道“你娘是来看你好不好,你好了,她自然放心。” 慕容音咬着唇点头,眼中还含着迷离“其实娘也是来看您的……” 慕容泽没有接话,近二十年的光阴过去,对在他漫漫生命中惊鸿一瞥的杜华音,他早已释然。 或许他本就不是个放不下执念的人,当初带回她,也只是少年意气。 凉风浸月,时间已臻至后半夜,睿王含笑将慕容音哄回去睡觉,自己却在书房中夙夜无眠。 ………… 次日一早,慕容音还在睡梦中,但是睿小王爷“病愈”的消息,却已在数个不经意间传遍了雍京九城。 接到各个府邸小姐递来的拜帖时,慕容音着实狠狠吃了一惊,她当真是有些懵懂,燕帝和睿王到底是用了何种手段,让各大府邸在一天中便知道她“病愈”的消息…… 各种拜帖如雪花一样飞来,慕容音还未起身,便被淹没在各种消息之中。 宛儿和华音阁的丫鬟们忙进忙出,一会儿又来通禀一声 “小王爷,柳国公夫人携女前来拜访……” “小王爷,户部张尚书家的二小姐携礼前来拜访……” “小王爷,怀王妃来了……” “……” 慕容音披着被子坐在床沿,连续两夜未曾休息好,她此刻看起来,倒真的像是大病初愈。 “小王爷?”宛儿轻轻摇了摇她的肩头,“外头那些夫人小姐,您见是不见?” “我敢不见么?”慕容音委屈巴巴地看了宛儿一眼,抱怨道,“你说这些人来这么早做什么?尤其是那些做了夫人的,她们昨天晚上不用陪丈夫折腾到好晚么?我都还起不来,她们倒就来了……” 宛儿颇为无语,撇嘴道“你这话说的,嘴上愈发没个把门的了……您等着,我给您找衣裳,待会儿见了她们,可端着些,就装做病刚好,没力气的样子。” “知道知道,我还用你教?”慕容音倦怠摆手,别的不敢说,但是在装病装弱装各种这一点,她还是颇有心得的。 片刻后,宛儿已取来一袭淡青色的衣裙,再配月白色的软底绣鞋,马上就显得她芳容清减。 正想问要梳什么髻,慕容音却道“什么都不用梳,拿条绢带把头发松松一挽就好。” 宛儿依着做了,再看镜中,慕容音不施粉黛,面色苍白,再加上连熬两夜的效果,整个人都恹恹的。 “走吧……”慕容音缓缓起身,刚刚站起,便倒在宛儿身上。 宛儿惊呼一声,两人差些便要一同摔下去。 “您做什么呢小王爷?” “装病不得先练练?”慕容音面含笑意,“你就扶着我,我们慢慢地走,一会儿她们见我这个样子,肯定不好意思多待,客套两句我好打发人走。” “行吧。” 主仆两便如此往花厅行去,进入花厅时,慕容音更是三步一咳,两步一喘,那些早等在花厅中的夫人小姐见状,还以为她不是病愈,而是病重! “劳烦……诸、诸位挂念,”慕容音以手掩唇,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宛儿身上,看起来虚弱之极,“琅月来迟……久等了。” 宛儿扶着她坐到主位上,慕容音不停抚着胸口,又轻轻抿了口参茶,气息才显得顺畅些。 一众贵女都面含担忧地看向她,朱惜华虽知道她这两月间并非生病,但看她这副模样,竟隐隐有些怀疑起来。 莫非,郡主真的是病了? 朱惜华还未向她投去疑问的眼神,慕容音便再次咳喘起来,不胜弱态,好似只要用指头轻轻一点,她马上便会断了气。 主人如此状态,厅中坐的又都是有眼色之人,诸人客套几句,纷纷起身告辞,又叮嘱她一定要好好休息,有两个被表面现象蒙骗的小姐一出睿王府,便感叹小王爷怕是要命不久矣。 个别人也在替柳无垠庆幸,没把个将死之人娶进门…… 第一百五十二章 许公子的小心思 打发走一众探病的王公贵女,慕容音轻快地拍拍手,颇有些自得的意味。收藏本站 宛儿却不似她这般愉快,果然,睿小王爷病入膏肓的消息不知又被谁传了出去,之后的两三天,借探病来讨好睿王府的人更多,连柳无垠,都好几次派人送了补品和信来…… 他还是没有忘记慕容音…… 于是乎,慕容音终于为装病付出了代价,终日只能待在华音阁中,偶有身份高贵的人来,还要好好躺回床上,做出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陪着来人假模假样地哭哭啼啼。 几日下来,她差些真的要被憋出病来,所幸后来睿王直接闭门谢客,才让她逃过一劫,没有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也就在慕容音装病的这几天中,大燕南境,许慕宽快马加鞭,已经带着一众护卫赶回燕魏两国的边境。 两国战火已熄,少数留下的大燕守军不可能周全漫长的境线,许慕宽沿着一条荒废多年的官道往回赶,周遭只有尘土飞扬,数十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影。 那天别了慕容音,许慕宽便将他那舒适的马车抛弃在路边,带着捉到的腾蛟一路火花带闪电,几乎是昼夜不停,日奔出两千余里,还有最后十里,便是肖素衣接应他的地方。 蹄声如雷,已经是最后的路,但许慕宽丝毫不敢放松。在做事的时候,他绝不会提前庆祝,更不会在达到目的前松懈…… 他见过太多功亏一篑的人,所以,决不允许自己也犯和他们一样的错误。 当肖素衣在接应处看到他赶回来时,几乎不敢相信马背上风尘仆仆,甚至看起来有些落拓的人,竟然是宣平王殿下! 许慕宽翻身下马,身子虽然疲累,但一双眸中还是泛着熠熠精光。 “见过殿下。”肖素衣一见他,便敛起了平日里执掌九畹阁的凌厉气势,而是一身温婉。 “怎么样?”许慕宽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一切都顺利,您呈往洛都的折子也有了批复,皇上听说您病了,已经派了太医来,想必人不日便到。” “嗯……好。” 一切都在许慕宽的意料之中,日前战事结束,他却突发奇想,又想去大燕境内转转,便递了折子回京,美其名曰战场未清理完毕,还有自己突然病倒,一时半刻不能班师回朝,需要拖延半月。 魏皇倒也大度,一来许慕宽打了大胜仗,清理清理战场,回收回收用过的箭头,也是一个俭省的好习惯,多费几天时间算不得什么。况且这个儿子做事向来稳妥本分,便允许他多休养半个月,待身子好些,再班师回朝不迟。 但魏皇随后又派了几名太医来,一是不放心许慕宽的“病”,二来……还是想探探他的虚实,看看他是不是居功自傲,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明知不该,肖素衣却还是有些埋怨。他这一去小半月,冒了大险不说,还将自己折腾成这番模样,若是他不小心在大燕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这些年的经营,岂不是全都白费? “殿下,”肖素衣丹唇轻启,“您这一行可还顺遂?那位小郡主,还好么?” “嗯?”许慕宽带着些浓重的鼻音,肖素衣跟随他那么多年,她这般问,许慕宽自然清楚她的心思。 “有话不妨直说,跟了本王这许多年,怎的拐弯抹角起来了?” “是。”肖素衣轻轻抿唇,“奴婢以为,殿下此次北行太过冒进,甚至……可以说有些莽撞,殿下认为呢?” 许慕宽笑而不语,而是负手向营帐行去,离开中军这些天,他一直都宣称养病,避不见人,帅帐远远搬离中军,周围军士也全都换成了宣平王府的亲信,如今他神不知鬼不觉回来,肖素衣虽吃下一颗定心丸,却仍觉得自己该稍微劝谏劝谏。 许慕宽却步态悠然,若说他千里奔赴雍京只是为了一个小姑娘,那可就太肆意,太随性了。 他“养病”的帅帐里空无一人,却弥漫着一股很浓重的药味,肖素衣随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便替他解下外袍,取过一旁的干净锦袍给他披上。 许慕宽也没有任何不适应,肖素衣就是有这些好处,该做什么,行云流水毫不含糊,不会像有的婢女做事,怎么都感觉有谄媚的意味。 许慕宽轻轻舒出一口气,缓缓坐下去,将身子陷到那铺了兽皮的软榻上,多日来,这是最轻松舒服的一刻。 “素衣,你可记得出发前,我还对你说了什么?” 肖素衣抿唇回思,眼睛顿时一亮“您说……此行必会有意外的收获。”但看他一时没有说话,肖素衣顿时又担忧起来。 许慕宽这个人,见到慕容音就迈不动腿,他颠儿颠儿跑去大燕,说会有什么意外收获,搞不好只是想给自己的胡闹,找个看起来堂皇些的理由罢了。 “奴婢去给您准备沐浴。”肖素衣无奈地福了福身子,反正她也无能去改变他的心意,这样的胡闹,只愿往后不要再有。 “素衣……”许慕宽的语声很低沉,却又有些轻缓,“我带回来一个人,交给你,从他身上,好好挖千衣楼的消息,越深越好。挖出消息后,拣着不是最要紧的那些,抄录一份,送给慕容随。毕竟我吃肉,也得让他有口汤喝……” 千衣楼! 肖素衣霍然回眸“您当真……抓到了千衣楼的人?” “要不然呢?”许慕宽一脸安闲自得,“这就是我所说的,意外的收获。否则你当真以为本王奔赴雍京,只是去为了看看小丫头?” “还说不是呢……”肖素衣笑容中含着揶揄,“您看小郡主的样子,当真是……对别人从来没有过的,好似,就好似巴不得要跟着人家跑了一样。” 捉到千衣楼的人,肖素衣猜想许慕宽一定心情大好,便也大着胆子,同他玩笑了句。 不想,许慕宽眸中却一闪迷茫“我有那么明显么?” “您说呢?”肖素衣苦笑着摇摇头,“也算是奴婢,若换了别人,恐怕就要拿此事做文章了。” “知道了。”许慕宽缓缓撑起头,沉吟半晌,“咱们府里有几个人,是该拿掉了,这几年我被死老二压制,明面上我只能处处忍让。连他往我府里插人,也只好装着没看见……这次他被重罚,我们正好动一动。” “是,”肖素衣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命令,自从祈南王大败而归后,她便开始着手准备,虽然几个内奸渗透不进宣平王府内院,但肖素衣和许慕宽每每看到他们,还是会觉得膈应。 “还有一件事情,”许慕宽懒散地枕着头,“几年间,我们一共安插了八个人在死老二府里,你回去后,马上撤六个出来,只留两个,老二这次被打得糊里糊涂,以他的性子,八成会在圈禁期间整饬王府,我们的人一旦多了,说不定会露了马脚,这些分寸你懂得。” “是,奴婢马上去做,十日内,祈、祈南王府中的人会撤回去。” 肖素衣暗暗撇嘴,许慕宽生性放肆,近旁没有别人时,他称呼二皇兄祈南王都是叫死老二,好几次,肖素衣都差些被他带到沟里去。她只祈望着,许慕宽千万别在皇上皇后面前也说漏了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痒难耐 帅帐外,已有人准备好浴桶热水,许慕宽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洗去一身尘霜。 肖素衣捧来一袭崭新的衣袍,掌中还攥着一个小小的瓷瓶。许慕宽眼神落在小瓶上,须臾雅然而笑“你倒是真周到,宫里的太医都还在路上,你就准备下药毒我。” 肖素衣嫣然一笑“是殿下自己要装病,奴婢不得不替您把戏演得像些,这有两丸药,一粒犀角颠茄丸,一粒延胡半夏丸,少量服下去,自毒不着您。” 许慕宽伸手将药瓶接过,瓶口向下,两粒黑圆的药丸便倒在掌中。 “有什么用?” 肖素衣轻轻抿嘴,颊边的梨涡便现了出来“犀角颠茄丸,能让您面色转暗,看起来便像是重病缠身,延胡半夏丸,能让您脉搏探起来稍微虚弱,奴婢想过,这两粒药服下,您看起来便是风寒的样子,您再装个两眼无神,蒙蒙太医,足够了。” “嗯……”许慕宽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颌,“风寒倒是可以,不过素衣……你有没有听过,脉搏虚弱,面色灰暗,两眼无神,那是女子气血不足的症状。本王刚刚统筹完战事,又不是刚刚滑胎,怎么会气血不足?” 肖素衣白净的脸顿时绯红,这个许慕宽,说话越来越不着四六,自己好心替他着想,他竟说出什么滑胎的话来! 简直是毫不正经! “那奴婢再想想。”肖素衣绷着脸准备告退,许慕宽却又笑道,“算了算了,本王还是服下吧,装个风寒什么的,本王应该还是可以手到擒来,待太医来了,你要记得打点,莫让他们觉得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反倒受了怠慢。” “奴婢记着了,您放心。”肖素衣笑着捧过去一盏茶,许慕宽又看了看掌中药丸,不再犹豫,和着茶水便吞服下去。 肖素衣淡淡抿唇,又温然道“这药得四个时辰才会有作用,您现在服下,起效也得明天了。” “时间正好合适,”许慕宽慵然靠在软塌上,掐指一算,“明天太医要是到了,马上传过来请脉,本王可不想整天装成病人。” “明白。”肖素衣本想退下,但看见他思索回忆的神情,又笑问,“殿下在想什么?” 许慕宽看向她的眼神露出丝丝不豫,他的心事,从不喜欢别人去琢磨,更不喜欢有人窥探。 他的不悦落在肖素衣眼中,肖素衣微福身子,坦然道“并非奴婢存心窥探,只是殿下实在有些……有些太过明显了。” “真的么?”许慕宽坐直身子,眸中闪过讶然……暗自怀疑道难道,那个有点小坏小坏,又有些机灵的小丫头,真的对我影响这么大? 本王就那么控不住?连肖素衣都能看出来? “反正奴婢是看出来了,其他人,奴婢不知道。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想来其他人是看不出来的。” 肖素衣说的是实话,在宣平王府,她是许慕宽的左膀右臂,所有见不得人的,背地里才能做的事,几乎都经她的手,所以放眼天下,她其实算是最了解许慕宽的人。 而许慕宽在打什么主意,她也是最看得出的。 许慕宽淡淡看了肖素衣一眼,他是有必要掩藏一下自己的心思,但在肖素衣面前,却不用那么刻意,还不如大方承认算了。 “本王是在想她,对了,你当初去找到她的时候,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会什么剑法?” “剑法?”肖素衣瞬间愣怔,“小郡主并没有说过,但看她在外流落旬月,身上若是没有些本事,也是说不过去的。怎么……小郡主向您展露过她的身手?” 许慕宽缓缓摇头,又回思起当夜在石桥镇外,她到处添乱的情景。 “身手倒是没有展露过,她那副样子,即使有身手,想来也不过是如同猫抖水,泼猴发功一般,说到底,还是要我保护她。” 肖素衣忍不住扑哧一笑,当真是喜欢至深处,自然而然便会生出捉弄的心,明明人家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即使有身手,也该是轻盈灵巧的,他却说是什么猫抖水…… 一想到许慕宽说慕容音的招式像猫抖水,肖素衣便会笑得忍不住双肩颤抖。 可笑着笑着,肖素衣忽而发觉,许慕宽喜欢上燕国的小郡主,并非心血来潮,也并非全然为了利益,许慕宽这样的人,需要的不是一个端庄娴雅的贤内助,而是一个与他有着同样优渥感,有着繁绚活力,可以随时伴他左右,而不拘谨的人。 而自己,虽时时伴他左右,却早已习惯做一个下人,伺候他的所有事。 这些年,绞尽脑汁想进宣平王府为妃为妾的女子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朝中要员的千金,可她们个个一见许慕宽,不是娇弱得近乎造作,就是谦卑得近乎谄媚…… 事情每每到最后,倒是许慕宽落荒而逃。 只有慕容音,大嘴巴甩的毫不含糊,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却也不会一味地逞威,遇到她自己做错的地方,也会十分虚心地改正,若是错得离谱,即使被骂了也不会还嘴撒娇。 在许慕宽眼中,她真真是随性自然的女子,比那些桃秾妖李都要可爱得多。 渐渐收回迷离的眼神,肖素衣面上掠过一丝愁容,唇角却依旧向上勾勒着“能时时呵护小郡主,殿下您也是欢喜的。殿下您欢喜,奴婢也替您高兴。” 许慕宽不语,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肖素衣有别人没有的好处,任何时候,她都懂得自己的位置,懂得自己应有的距离。 “奴婢退下了,您好好歇息。” “去吧……”许慕宽躺平身子,轻轻阖眸,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扮作一个病人,不要在太医面前露出一丝马脚,然后让自己的“病”,抽丝剥茧地在两个月之内好掉。 但一闭眼,许慕宽的眼前,便会涌现出那小姑娘一颦一笑的模样,浓艳、淡愁,皆可…… 甚至,是她受了委屈,挨骂后,红着眼眶,却依旧要忍住不掉泪,还要倔强地咬着牙瞪回去。 就像一头呲毛的小狼…… 每每看到她这样子,许慕宽就会想把他的小姑娘揽进怀中,然后轻轻抚上她纤弱柔和的发梢,让她乖乖待在自己怀里。 尤其是刚刚离开她的这几天,这些念头简直把他折磨得好难受,甚至他经常会走神。 “看来,要早日把人拐回来才行……” 许慕宽煞有介事地想着,自己这边一定要加快速度,绝不能再让祈南王找到机会反击,只要大魏这边是自己说了算,那么一纸国书递过去,先把人骗过来再说。 至于小丫头受了骗会不会喊打喊骂什么的,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大不了,就让她打几巴掌,咬两下。以她的性子,还有前些天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关系,她总不至于不和自己说话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飞鱼回归 而在千里之外的大燕雍京,回到睿王府的慕容音,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算计得透透的,还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要如何去和怀王通信,或者再狠狠地帮他一下,她才好趁机加码,让怀王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收藏本站 夜已深了,慕容音独自托腮坐在石阶前,怔怔地看着满天星河。 自从回到睿王府之后,慕容泽对她的管教便严了起来,等闲不许出门胡闹,即使要出去,至少也要四个护卫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讨厌这种说是保护,实则是监视的行为,索性再不出去,赌气般将自己的院门一关,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把华音阁里几个脸生的婢女都一股脑赶了出去。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我堂堂睿王世子,又不是犯人,凭什么找一堆人来看着我?” 而睿王,对她这种霸道的行为也爱搭不理,反正她只要不再添乱,慕容泽就恨不得烧高香了。 华音阁里除了经常贴身伺候的几个丫头外,已经被她赶走了好几个,偌大庭院顿时便空旷下来,秋风一吹,梧桐的黄叶一落,更显得冷冷清清。 宛儿照例抬着一碗参汤过来,她回来这几天,睿王越想越不是滋味。老觉得把她弄丢两个多月,她独自在外漂泊,定然照顾不好自己,于是趁着她装病,便吩咐下人每天一碗参汤,美其名曰补补身子。 只是两三天工夫,慕容音一闻到参汤的味道,便会反胃得脸色发灰。 可惜宛儿不明白,还以为她是身子虚弱,更需要补补。 “小王爷,这可是王爷吩咐炖给您的,您赶紧喝了。” “拿走拿走,”慕容音将脸偏过去,轻轻伸手将碗推开,“我真的喝不下去,你把它放凉了,随便找棵树浇下去吧,不许告诉爹爹。” 宛儿看看汤碗,又看看小脸煞白的慕容音,征询道“您当真不喝?” “我喝不下去……” 慕容音微微偏过身子,没有外人打扰,她常常会呆呆地想想薛简,想想杜羡鱼,想想远在封州的朋友们,甚至……想想许慕宽。 这些天躲在自己阁中,她时常不梳发髻,任由满头青丝披散在腰际,月下,云丝轻摇,她看上去也素淡,惹人疼惜。 宛儿察觉到她的失落,蹲身与她齐平,温然道“您又在想薛大人,还是在想杜姑娘?” “没想他们,”慕容音不想与宛儿多探讨自己的心思,收了思绪,淡笑道,“你出去好了,等我要睡的时候,你再过来。” “这……”宛儿眼眸一抬,正好对上她黯然的眼睛,笑道,“那奴婢先出去,过一个时辰,再来伺候您歇息。” “嗯……”她笑着点点头,目送宛儿离开。 跨出院门前,宛儿回眸看了一眼,她仍抱膝坐在那里,也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半个时辰里,梧桐树的枝桠上,已经落了三十七片叶。 慕容音四下看了看,确认偌大个庭院中只有她一人,才悠悠起身,轻手轻脚地向阁楼后走去。 当日杜羡鱼被睿王勒令离开,她走得十分干脆,甚至都不要睿王府的人护送,当天夜里便不辞而别。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走的,就连王府巡夜的护卫都没发现异样,但是第二天一早,杜羡鱼就再也找不着了。 可事后慕容音如何想,都觉得这不像是杜羡鱼的作风,不辞而别的事情她做得出来,可是她就那么听话地走了…… 以慕容音前后两辈子对杜羡鱼的了解,杜羡鱼绝非听话的人。 果然,就在前天夜里,她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封信,准确说……应该是一张字条。 那是杜羡鱼用左手写的字,她上辈子见过,杜羡鱼在信上说,她会找时间偷溜回来。接到这个消息,慕容音简直激动得要一跃而起,她现在就需要有个能文能武的人帮着做事,宛儿做事明显偏向怀王,子歌又有出卖过她的先例…… 那么被千衣楼到处追杀的杜羡鱼,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这几天当中,华音阁里她觉得嘴不严的人,前前后后已经赶出去好几批,就等着杜羡鱼偷偷摸摸地回来。 然而苦等半夜,除了瑟瑟的冷风外,莫说杜羡鱼,连丹青湖里养的金鱼都没露个面,慕容音深感等人的痛苦,悻悻回了华音阁,正准备叫宛儿现身伺候她睡觉,门却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 宛儿身后带着一个脸生的侍女,看模样已经三十出头了,一双手布满硬茧,穿着睿王府下人的衣服,低顺着眼,也看不清神色。 慕容音蛾眉一轩,略责备地看向宛儿“不是说好咱们房里不添人了么?怎么今天又带陌生的侍女来,留你一个伺候就够了,我事情又不多……” 宛儿却是苦笑“小王爷,这不是生人……” “怎么不是生人了?”慕容音听宛儿顶嘴,更是有些着急,面前这个人,分明就是完完全全的陌生模样,从头到脚,也没有她看得惯的,华音阁中,向来都是年轻的婢女,可这一个,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搭调。 “你把她带出去,我近前只要你一个就行了,快些。” 宛儿一言不发地退到一边,倒是那个侍女,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沉静。 “盈歌,是我。” “啊!”慕容音猛然退了两步,后腰狠狠撞到桌角,她却完全感觉不到过多的痛,平息了片刻,才颤巍巍地指向她,“你真的是……杜羡鱼?” 杜羡鱼冷冷一笑“当然,你忘了石桥镇中,我扮作的那个茶水掌柜了么?” 慕容音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杜羡鱼一手易容术厉害得不像话,她当初既然能扮成一个村妇样的茶水掌柜,今日自然就能扮作个三十出头的侍女。 宛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不忘把门关好,慕容音轻抚着胸口坐下,悠悠道“我还以为你会找个没人的地方翻墙进来,想不到你竟有这一手。这两天为了等你,我都把华音阁里多余的人遣了出去,我爹爹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和他闹别扭。” 杜羡鱼自然而然地坐到她对面,又顺顺畅畅地喝了口茶后,才瞥了慕容音一眼,道“去哪都翻墙,那是你。自从你回来后,睿王府明里暗里的护卫,就加了三倍不止,全部分散在后园,你以前最爱走的那些地方。” “过分!”慕容音脸一黑,这些护卫定然是针对她的,明明她都乖乖待在家了,可为何爹爹还是不放心! 但随即,她又怀疑地看向杜羡鱼“不过……我怎么没有发现加了护卫,不都还和以前一样么?” “一样?”杜羡鱼轻蔑一笑,“若是不信,你大可出去翻墙试试,我保证你还没爬上墙头,就会被你爹的护卫捉住,然后直接送到书房,交给他处置。” 第一百五十五章 压箱底的杀手锏 慕容音缩了缩脖子,她可不想才回来便顶风作案,要是再被逮,睿王那里还好说,但燕帝若是知道,肯定就要把她接进宫去了。 一旦进宫,薛皇后不趁机整死她才怪…… 窗外静悄悄的,杜羡鱼这才发现,慕容音这里安静得反常,全然不像是一个王府郡主该有的排面,便凝了神问她“你方才说,你把下人都遣了出去,只是为了等我回来?” “对啊。”慕容音没有感觉有丝毫不妥,杜羡鱼却面色沉重,半晌,她才道,“你最好把她们都召回来,这么大个华音阁,只有寥寥几个下人,说不过去。你说你是在闹别扭,但以睿王爷之敏锐,过不了多久便会发现这里头的猫腻。” “好吧……”慕容音恹恹地往桌上一趴,“过两天我就吩咐宛儿把她们召回来,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要先问清楚了。” 相比起她的煞有介事,杜羡鱼显然就很从容“你问吧,但是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好!”慕容音倏又坐直身子,“我先问你,你必须得对我说实话。” “你放心……” 慕容音拄着头想了想,问道“头一样,你明明都答应我爹爹离开了,又为何要回来?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走?” 当夜杜羡鱼被睿王勒令离开时,她曾在将慕容音按回座椅上坐好的时候,趁机对她眯了眯眼,慕容音后来回想起这一瞬,更是肯定杜羡鱼会回来。 而当夜杜羡鱼的“不辞而别”,更是让慕容音吃了颗定心丸。 杜羡鱼气定神闲,笃悠悠道“之所以回来,一是因为不能走,留在睿王府,是最安全的,无论是千衣楼的人也好,还是大燕官府的人也罢,都不会想到我这个千衣楼曾经的细作,会藏在睿王府;二来,我虽答应了睿王爷要离开,但是在这之前,我已经答应了你留下来,既然答应你在先,那就只能对不起睿王爷了。” “我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但你不能扮成这个样子。”慕容音轻轻戳了戳杜羡鱼的脸皮,“你这样子太老了,从小到大,我贴身的婢女从没有这个模样的,你得换一换。” 杜羡鱼轻轻抚上自己的面庞,易容过的面皮就像是死肉一样,僵硬,甚至有些冰冷,再扭头看看铜镜中的自己,果然,除了显得老气外,更有一种死沉之色。 “那你说……换成什么样?” 慕容音一耸肩膀“随你了,你去看看我的婢女大致都是个什么样子,不要太老,看着有些精神,然后,眼神不能太杀人。要不然就你那个眼神,我看不出来,宛儿看不出来,我爹爹和老七老九肯定看得出来!” 杜羡鱼很认真地听着,慕容音无疑是很熟悉睿王府,熟悉慕容泽,甚至熟悉王府暗卫的人,她提出的每一点,可能都是自己想不到的。 “还有,阁中的规矩似乎和外面不大一样,但我也不清楚,待会儿得把宛儿叫过来问问,你装成我阁里的人,背地里再如何与我打成一片,有外人在的时候,你也得装作依着规矩。” 说了那么多,慕容音忽而正色看她“对了,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杜羡鱼假脸皮之下的真脸一红,语声却依旧保持着平稳“当夜我走后,就一直在睿王府周围,准备找个地方翻进来,可惜睿王爷布置太周到,我没有寻到机会。所以……” 慕容音看她突然顿住,瞬间好奇心大涨“所以什么?” “所以直到今天,我才钻了空子。”杜羡鱼眼帘一垂,“今天王府侧门,有一个三十上下的婢女出府办事,我敲晕了她,然后抢了她的衣裳,随便易了容,便进府找地方等着宛儿姑娘了。” “啊?” 慕容音暗暗无奈,这个杜羡鱼,做事可真是粗暴,她就这样大胆地抢了人家的衣裳,也不怕马上就被戳穿! “那个婢女呢?把她敲晕后,你又怎么人家了?” “放心,我找地方把她藏起来了,等宛儿姑娘把她带回来,自然就不会有事。” 慕容音缓缓舒了一口气,既然她找了宛儿,那么宛儿就会去把那个婢女带回来安置好。 又颇埋怨地白了杜羡鱼一眼“算了算了,你明天赶紧换张脸,然后偷偷待在华音阁,等过风头,说不定我们有事做。” 瞧她这一脸正经的模样,杜羡鱼忍不住微微哂笑“你又想做什么事?是翻墙出府,还是去睿王爷书房偷东西?” 慕容音又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这都是什么话,难道我只会做这些事么?” 杜羡鱼不去反驳,却是暗自忖道“我认识你也两个多月了,你做的事,可不哪件都不靠谱么?若大燕的皇族女子个个都像你这般,不知这些王爷要着急成什么样。只是想不到时间竟这般快,两个月……我竟从千衣楼的人,变成了睿王世子的朋友……” 慕容音却在此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临回雍京前的最后一夜,许慕宽在石桥镇的郊野中,对她说,千衣楼的人,身上定会有一些绝技,让她当心。 慕容音倒是不怕杜羡鱼会用她的绝技害她,只是……若能将杜羡鱼身上的本领好好挖掘,那么在日后的行动中,岂不是方便得多。 想通这一点,慕容音便一眨眼,对着杜羡鱼道“你们千衣楼的四大杀手,都很厉害吧?” 杜羡鱼却淡淡瞟了她一眼“千衣楼中,没有等闲之辈,每个人都至少有一技之长。” “哦……”慕容音微露了然,“那你呢?除了拔刀特别快,翻墙特别利索,你还会什么?” 慕容音在很认真地审视杜羡鱼,前世因为这般那般的关系,杜羡鱼虽拿她当朋友,却从来没有将自己真正的底细对她和盘托出,展露出来的绝技,那就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慕容音对于杜羡鱼的技能,还停留在她刀法精湛,身手灵巧这两点上。 然而当日许慕宽的一席话,提醒她,能做到千衣楼四大杀手位置上的人,绝不会只有一项长处。 “我……”杜羡鱼忍了忍,终于还是缓缓吐露,“包括玄鸟、腾蛟在内的许多人,都以为我最快,最准的是刀法,其实……我最厉害的是下毒。” “下毒!”慕容音惊了又惊,她万万没有想到,看似锋芒凌厉的杜羡鱼,竟然还有这么内敛阴沉的本事。 杜羡鱼却很淡然,身为细作、杀手,很多人都对下毒有所涉猎,但像她这般研究很深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而杜羡鱼,因为从小遭逢的变故,让她对自己钻研毒术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今日在慕容音面前提起,委实是给了她好大信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毒妇 毒术,向来是杜羡鱼深埋心底的一个秘密,在千衣楼度过的那十八年中,她也曾想过,要报了自己一家的仇。收藏本站 但千衣楼高手如云,下毒,看似是最为稳妥的法子。可随着杜羡鱼渐渐成熟,她发现,千衣楼中多的是像她一般的可怜人,而那一切的始作俑者,归根结底还是氐族的权贵。 虽然暂时打消了给千衣楼的人下毒的心思,但下毒这门手艺,杜羡鱼却留下来了。毕竟技多不压身,若是什么时候需要,说不定就用上了。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杜羡鱼的下毒技术,已臻至炉火纯青。 在杜羡鱼提起她下毒本事的这片刻间,慕容音的心绪已跌宕了几个来回,自己身处风云诡谲的格局中,身边有这么个人,就相当于多了条命,前世最后三年她在宫中独居时,见过不少后宫妇人之间的阴诡手段,其中很常用的一招,就是下毒。 顿时,慕容音眼睛一亮,神采飞扬地对杜羡鱼道“你的刀法我早已见识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方才你说你的毒术犹在刀法之上,那么我想知道,你下毒的本领,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杜羡鱼淡淡一笑“你想见识见识?我看还是免了,在你这王府里,莫说人,就是猫儿狗儿,你也断断舍不得让我拿它们做活靶的。” 慕容音想想也是,说到底,她还是怕杜羡鱼一出手,便将华音阁变成一片死地。可若是不看,心中却又像被猫挠了般,纠结再三,还是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不如这样,你给我详细说说,你都是怎么给人下毒的,也好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厉害。” 杜羡鱼坐直身子,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庄重,慕容音不觉被她感染,也正经起来。 杜羡鱼小口抿了抿盏中热茶,直视着慕容音“盈歌,什么是毒?” “能害人的东西呗……” 慕容音有些不明白杜羡鱼为何要问她这个大家都知道的问题,可随即她又想,世间能害人的东西千千万,难道每一样都是毒么? 杜羡鱼接过她的话头“天下极品的补药,若是给一个身子健全之人吃下去,你说这是不是毒?” 不给慕容音回答的机会,杜羡鱼又接着道“人人闻之色变的牵机毒,若是用对了,又能通络散结;天南星有大毒,却可于危急时缓解顽疾,这又是不是毒?” 看慕容音表现出认同的样子,杜羡鱼一锤定音“所以在我未出手之前,没人能知道,我到底是要杀人,还是救人。” “那你可真是出神入化了?”慕容音听了那么多,对杜羡鱼的惊叹真是一阵强过一阵,却又怕她有吹嘘的成分,便一眨眼,道“不如……你教我算了!” “噗!” 纵是杜羡鱼定力过人,此时也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水,背过身去擦了半天脸,她才无奈道“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学这个做什么?女子浑身是毒,日后没人敢要你。” “不敢要那是他配不上,”慕容音眸光渐闪,“我呀,反正就认准了薛哥哥一个,他现在都拿我没法子,那纵然我满身是毒,他难道还能对我退避三舍么?再说了,我学这个是为了自保,又不是为了随便害人!” “你当真要学?”杜羡鱼神情凛然严肃,这可不是一件可以随便说说的小事,教她些浅显的法子倒是没什么,只是慕容音身份特殊,若是让睿王,甚至是燕帝知道她在学这门本事,那自己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肯教啊?”慕容音做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罢了,我本想着多门手艺多条命,我这样的人,又没什么机心,说不定日后出嫁做了一家主母,屁股都还没坐稳,便要被内宅中那些尔虞我诈的姬妾妇人下毒害死……说不定我未来的孩儿,都要丧命在那查不出来路的堕胎药下……” 杜羡鱼又是一阵无奈,相处虽不久,她却早已见识了慕容音那胡搅蛮缠的惯用手段,而且她一旦开始胡搅蛮缠,那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想再遭受这种折磨,杜羡鱼只好缴械投降。 “好吧,我可以教你,”杜羡鱼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你得答应我,学归学,却不能在人前露了底,即使要用,那也得是为了自保,而且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教的你,我还不想乱惹麻烦。” 对此,慕容音却是早有准备“放心……难道会下毒这件事情,我还要让世人都知道么?” 她这么一说,杜羡鱼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太过多余,想想也是,这样阴狠的东西,谁愿意将其暴露在别人面前? “那好,拜师吧。” “啊?”慕容音还未反应过来,杜羡鱼却已老神在在地坐稳了,大有一副德高望重的名师风范。 慕容音一咬牙,反正这是杜羡鱼的绝学,拜拜师也是应该的,虽然上辈子的朋友要变成师父,多少有些别扭,但她还是认了。 正准备福身行礼,杜羡鱼却将她轻飘飘托起,端正姿态道“要你这个小王爷给我行礼,实在是过意不去,免了,教你点我拿手的东西,就算是对你收留我的报答。再说……你这个小姑娘,也挺讨人喜欢的。” 慕容音枕着手腕一笑,有些落寞道“讨人喜欢有什么用?最该喜欢我的那个人,他却偏偏不喜欢我……” “你说薛简?”杜羡鱼不太懂她的这些情愫,这些年,她在氐族,在千衣楼,想的最多的,都是怎么活着,还有就是在恩仇之间挣扎。 “除了他还能有谁?”慕容音显见是很幽怨,恰似一个情窦初开却含着淡愁的青涩女子。“我呀,可算是把命都交给了他……可他却怎么会是那个样子?” 杜羡鱼没有参与过她的过往,不明白她说的是前世的那些事情,也不明白她所想不通的,是薛简前后两世,对她的情感竟是如此不同。 慕容音又叹一口气“若我能狠毒些,此刻也就不会这般自怨自艾了……你说我学了你的毒术,会不会变成个狠毒的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古帛书 杜羡鱼一时沉默,与其说是毒药毒,还不如说是人的心更毒。收藏本站便沉吟稍许,对着她道“你不会,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狠毒得起来?你嘛……顶多是有些小坏罢了。” 慕容音却不知该如何去接她的话,难道要告诉杜羡鱼,自己两世为人,见了太多沉沦的人,也见了太多被蒙蔽,而发了狠毒的人。 比方前世的朱惜华,不就是因为她要嫁给薛简,而狠心推她下高台么? 那清雅如水中仙的人,狠起心来,可不是一般人能遭得住的。 再比方今世的自己,不也是为了薛简与怀王结盟,才破坏了原本朱惜华与薛简的婚事,将她推进了怀王府深深的内院…… 说到底,都是为了私心罢了。 收回飘远的思绪,慕容音似笑非笑,摇头道“罢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我跟你学手艺是为了自保,可不是为了害谁。” “你说是就是吧……” 慕容音也不理会杜羡鱼这暗讽之语,只浅笑着看了看她,烛光下,杜羡鱼那有些僵硬的假脸皮,看着多少有些难受,慕容音便一凝眉,敲了敲桌子道“你这张脸太可疑了,明日赶紧换掉,否则我爹爹每天都来华音阁看我,你就等着露馅吧。” 杜羡鱼轻轻点了点头,却从怀中掏出个细而长的匣子,打开,里头都是些慕容音不识得的东西,杜羡鱼也不解释,从匣中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照着自己下颌处轻轻一挑,便揭下层薄薄的面皮来。 她向来是有事立即做的人,趁着现在有时间,便绝不会拖到明日。 慕容音是第一次见识到易容的东西,直到杜羡鱼完全恢复了本来面目,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就是你易容的东西?” 杜羡鱼淡然点头,还未等慕容音说出下一句话,她便率先道“这一样,不外传。” 慕容音张了张嘴,方才杜羡鱼一展示,她顿时觉得易容比下毒还要管用,下毒不仅触犯律法,还有被当场抓包的风险,可易容就不一样了,即使被当场捉住,也没有律犯哪桩,简直是做坏事必备。 可惜杜羡鱼竟不肯教…… 杜羡鱼看出她还不死心,便轻飘飘道“易容可是伤脸皮,用个几次,你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蛋就没有了……” 果然,杜羡鱼这么一说,慕容音便缄口不提要学易容的事。易容虽好,可若是为此伤了脸蛋,那可是得不偿失的。 一句话打消了慕容音活泛的心思,杜羡鱼才将话题又继续下去“说吧,你要我装成什么样子?” 慕容音支着头想了想,道“首先,你得看上去年轻些,要比你原本的样子更年轻。其次,华音阁里人人带笑,你也不能成日绷着脸。” 她这么一说,杜羡鱼心中已有把握。 只见她起身坐到慕容音妆台前,一丝不苟地从匣中取出个更小的盒子,用银匙挑出一些羊脂,轻轻敷在鼻梁两侧,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法垫平了颧骨,再将眉骨挑高后,杜羡鱼又从匣中取出一张贴合她脸盘大小的人皮,灯光下,这张面皮薄如蝉翼。 又是一通捣鼓,当杜羡鱼最后将假脸皮贴上自己的真脸时,大半个时辰已过。 慕容音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完成了整个过程,时不时还提出些建议,而易容后的杜羡鱼,已经隐去她原本颇凌厉的长相,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平无奇,让人看了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普通脸。 “你真是太厉害了……”慕容音乃是由衷之言,“你在千衣楼中不过排行第四,尚且有这么多绝技,那排在你之前的那三个人,又该有怎样的身手?” 同时,她也替自己那两次经历庆幸,第一次是她在会安时,卓玄虽有无数个机会,却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等卓玄知道她的身份时,却已经没有机会下手了。第二次就是在石桥镇外时,腾蛟虽知道了她的身份,可许慕宽却更是先一步做了准备…… 若是这两次都差了些运气,那么她慕容音现在,八成已经做了氐族用来和大燕谈条件的筹码。 一想到这些,她便会后背发寒。 杜羡鱼却相对平静,摇了摇头“他们也只不过是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你觉得厉害的那些本事,也只是在千衣楼一天又一天练出来的,其他……没有什么不同。” 杜羡鱼又想到了卓玄,她的……玄二哥。 她的神情又渐渐变为冰冷,像是凝固了般,没有一丝牵动。 “杜羡鱼,你要学会笑……笑一笑,十年少!” 杜羡鱼怔了怔,道“像这样么?” 她抬起头来,轻轻一牵嘴角,她常常都是绷着脸,虽然她方才易容时有意将嘴角往上勾了勾,以营造出一张看着温和些的脸。 可杜羡鱼不笑还好,当她真的违心笑出来时,却又生硬得难受。 慕容音也不强求,杜羡鱼虽未想她提起过在千衣楼的那些日子,但以她的敏感,也能知道杜羡鱼从前定然是不如意的,在那种时候,谁又能天天像她那般,笑口常开呢? “罢了,你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大不了爹爹来看我的时候,你就跑到后园躲起来……” “我还是学学吧……”杜羡鱼深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不就是个笑么?难道会比千衣楼中要求一刀下去将直着的发丝劈成两半还难? 慕容音洒然一笑,看了看摇窗而入的月色,张口唤来宛儿,让她带杜羡鱼下去歇在华音阁后园偏院,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千万别被府里别的人发现了,尤其是那些可能去向睿王打小报告的人…… 临走时,杜羡鱼丢给她一卷皱巴巴的帛书,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所有人都退下后,慕容音凑到灯火前一看,果然是杜羡鱼的毒经! 毒经开头几行说的甚是无聊,全然像个书斋里老先生的语气…… “吾所记也,乃奇异之属……医家曰知百毒而解百毒……凡十五种,历百年而编辑一册,谓之曰毒经……” 慕容音逐字逐句看下去,她理解能力极好,从小睿王又请了国子监的师傅来府里教授诗书,是故有些地方虽十分晦涩,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古字,她却也能毫不费力地读下去。 不知不觉间,微弱的天光已经照了进来,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宛儿便要来伺候她起身了,可慕容音仍旧手不释卷,只是看书的地方由桌上转到了床上。 这本书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里头记载的东西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夜下来,她竟是越看越有精神。 看到要紧处,正是十分入迷,慕容音一翻页,却是戛然而止…… 竟只有半部! 慕容音大为挫败,她费心竭力,读一篇便背一篇,不想竟然只有一半!难道说……杜羡鱼就是靠着这半册毒经,便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本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师父领进门 更漏将阑,慕容音将毒经藏到寝衣的袖袋中,还未等她睡稳,宛儿等一众侍女便抬着面盆清水,进来伺候她起身。 慕容音抬眼一扫,杜羡鱼并未在这些侍女当中,想来还是宛儿体谅她,虽然杜羡鱼已经扮成侍女,可这些讲究细致的小事情,她八成还是不会做的。 想到这里,慕容音也暗暗庆幸若是杜羡鱼也来这里添乱,她要暴露不说,我还得一起被连累!要她来伺候我起身,还是罢了罢了…… 梳洗穿戴妥当,慕容音懒洋洋地摒退一干下人,只留了宛儿,马上便去到杜羡鱼住的偏院中,此时时辰尚早,杜羡鱼却好像知道她要来一般,早已等候在自己院中。 看慕容音一脸委顿,眼眶下生着两团乌青,杜羡鱼便知道,她定是一夜未睡,于是微微笑道“你当真瞧了一宿?” 慕容音点点头,醒来后,她还在琢磨书中那些格外有趣的地方,杜羡鱼这一提,她心中顿时又像被猫挠了般,只想赶紧把下半册也找来读。 想方设法将宛儿哄出去盯梢,慕容音终于有时间和杜羡鱼聊聊关于这毒经的事情。 杜羡鱼撩衣坐到石桌前,很是沉稳地看着她“怎么样?” “自然是好,”慕容音右手捏着拳,轻轻敲了敲左手掌心,“只是我好奇,你只是靠着这半部书便厉害如斯么?还有……你从哪弄来的书,为何只有一半呢?” 杜羡鱼但笑不语,慕容音也不催问,只在小院中来回踱步,良久,杜羡鱼的眼神停驻在慕容音身上,才缓缓道“说来也是机缘,这书是我偷的……” “噗!”慕容音实在没忍住,偷来的书,她又说什么机缘呢? “怎么?”杜羡鱼眉梢一挑,好似有些不满,她为何会做出这种反应。 看杜羡鱼稍稍流露出不满,慕容音马上就很识趣地摆了摆手,憋着笑道“我只是感叹你们缘分颇深,不过你该与我说说,你们……结缘于何时何地?” 杜羡鱼神秘一笑“你也该给我留些秘密,否则我再与你相处几日,一身秘密都要被你挖得透透的。” 既然她不愿说,那慕容音自然不再追问,将袖袋中的毒经抽出来,又在杜羡鱼面前晃了晃,笑道“我看完了,你这东西……有意思的很。” “仅仅是有意思?”杜羡鱼语声毫无波澜,心中却是颇为自得,她有许多制毒的著作,但也只有这本毒经,是最能让人感兴趣的,她也怕慕容音日后学起来不上心,索性先把这一本拿出来勾起她的兴趣,现下看来,这法子还挺管用。 “自然是有意思,”慕容音回忆着书中的一段,侃侃道,“比方说第五篇瑰麟丹脂,说此毒重在配制,制者必要女子,还说这毒就像胭脂般,只是触者即亡,中毒者还会面红唇艳,你说世间怎会有这奇异的毒呢?” 杜羡鱼沉静颔首,这半册毒经她自然也是熟背的,只是上面的东西大多可遇而不可求,即使杜羡鱼得到毒经已经五年多,上面列出的十五种奇毒,她也只在千衣楼聚宝阁中见到过其中一样的残次品罢了。 至于慕容音方才所说的“瑰磷丹脂”,更是世间少有,光是原料难求也便罢了,制毒时还要人片刻不离,稍微走神出错,非但前功尽弃,制毒的人也会被反噬丧命。 “世间奇异的东西多得很,以我这些年所见,即使是毒经上所记,也不能将世间奇毒都概括完全。”杜羡鱼又顿了顿,“不过上头这些东西看看也就是了,你想做,不容易。” 还未等慕容音再说话,她便又掏出一本薄薄的纸页书“这里头才是真东西,你把它背了,于毒理药理也便了解了……” 慕容音把书一收,随即便微微瞪起了眼“杜羡鱼,你便是这样教我的么?随便丢本书,背过也便罢了……你若去了国子监做祭酒,教出来的学生定然差劲的很!” “你在骂你自己?” 杜羡鱼轻描淡写地顶了一句,慕容音马上又说不出话来,杜羡鱼这也是头一遭教人学东西,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入手,再说了,她当年都是自己摸索着学,杜羡鱼暗道没理由我能看得会,你看不会啊…… “拿回去看吧,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只管来问我,昨夜我也好好想过了,日后在睿王府,你人前便不要叫我杜羡鱼,随便叫个什么侍女的名字,也好不露馅。” 慕容音沉思着,随即道“华音阁的侍女取名,向来从诗词中取,我前些天读了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慕容音调皮地眨了眨眼“要不你就叫思君好了,我看杜思君也挺好听的。” 趁杜羡鱼思索之际,慕容音更是得意一笑,杜羡鱼怀念卓玄,这她看得出,思君……这个君,岂非指的正是卓玄? “我怎么觉得有些奇怪……”杜羡鱼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一时也思索不出更好的名字,索性便答应了,反正也只是个暂时用的假名。 “也罢,人前你便叫我思君,不过你最好不要让我见人,毕竟多露面一次,便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慕容音也深以为然,调侃归调侃,但若是杜羡鱼被睿王抓包,不仅杜羡鱼要遭殃,她也难逃惩罚。 “我回去了,你好好歇着。”慕容音抬头看了看明媚无比的天色,估摸着睿王也该下朝回来了,便马上要告辞。 杜羡鱼朝她摆摆手,也想将她赶紧打发出去,毕竟一日之计在于晨,已经耽误了良久,若是慕容音再在这里磨蹭,那她今日便练不成功了,多年来,杜羡鱼都从未耽搁了她的刀法…… 慕容音最后向小院中回望一眼,杜羡鱼的乌鞘刀已在手,只等慕容音一离开,便开始施展她纵横千衣楼的无上刀法。 ………… 院门是紧紧锁住的,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慕容音很放心,因为宛儿一定守在门外,若是发生了什么情况,宛儿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敲响门扉,所以她去拉门的动作,也显得十分轻松。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光速暴露 轻轻将门拉开,慕容音抬眼环顾一周,宛儿却并未坚守在她原本应在的位置。收藏本站 “死丫头,又跑到哪去了?” 虽然找不见宛儿,但是慕容音倒也不甚在意,毕竟她和杜羡鱼没有被抓包,也就不在乎宛儿是否还乖乖待在原地了。 于是一路走走停停,准备回华音阁,好好钻研杜羡鱼给她的那本新书! 慕容音抽出书来瞧了瞧,这书的名字似乎更厉害些——天下毒纲释义,照理说来,这本书里头的东西要更厉害些了? 慕容音一路沉思,不知不觉中已回到华音阁前院。 ………… 前院难得安静,往常这个时候,华音阁中的婢女们早就在园中摘花、喂鸟,甚至已经闹开了,怎么今日……却是如此安静呢? 慕容音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睿王来了! 阁中的丫头在她面前虽然闹得开,但一见了睿王,个个都像兔子见了鹰般,马上噤声敛息,个别胆小的,甚至会偷偷溜到后园,只留几个大丫头在屋中伺候睿王。 ………… “爹爹怎会这么早便来瞧我呢?”慕容音十分想不通,自从她回来后,便整日闹脾气,睿王虽来哄过,却也不见改观,到后来,他索性就不来了,只由得她闹。 在慕容泽看来小小丫头,难不成还能闹翻天去? 再往自己屋中去,果然,老七老九一左一右,规规矩矩站着守门,一看她来,老九马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老七不爱笑,却也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慕容音小声问,“爹爹在里头?宛儿呢?” 两人俱不说话,慕容音小心提着裙摆,张头胀脑地跨进门去,睿王果然坐在她的书案边,好整以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等了许久。 “回来了?” 尽管爹爹的语气很温和,但慕容音自己做了亏心事,难免想的多,便有些心虚道“回来了……爹爹您下朝好早。” 慕容泽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若再不回来,难道由得你翻了天去?” 慕容音心头一紧,暗暗纳闷,难道说,我收留杜羡鱼的事情被爹爹知道了?不会吧……杜羡鱼才回来不到半天,爹爹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那么快就知道吧! 这样一想,慕容音心中也就渐渐有了底气“爹爹,您说话老是只说一半,好生让人猜不透!对外人也便罢了,对我也是如此,您当真是公文处理太多,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 慕容泽倒也不生气,撒娇拿矫向来是慕容音的拿手好戏,尤其是在自己面前更是如此,便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慈和道“来跟爹爹说说,你一大早起来,又到哪去了?” “自然是在园子里了,”慕容音忽而转向睿王,“怎么,您不信我?” “倒也不是……”慕容泽目光明澈,仿佛已经将她心中的小九九一眼看透,“只是你前几日闹脾气将阁中所有丫头都赶了出去,怎么今日又让她们回来了?” “我、我觉得太冷清了,自然要让她们回来!”慕容音的脸甚至已经有些微微发红,但还是据理力争着。 “这倒也说得过去……”慕容泽直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准备就这样由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情带过去,“不过,听说你阁里昨天伤了个人?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睿王又接着道“你的那位杜朋友,当夜离开后,便再未出现过,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她到哪去了?” “我、我……”慕容音本想说自己不知道,可睿王乱石铺阶说这半日,不就是已经知道杜羡鱼回来了么? 吞吞吐吐半日,只好怯怯道“她、她在后园……” 慕容泽无奈叹息“阿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她是千衣楼的细作,纵是你们再要好,你偷偷收留她,难道就不怕她日后起了歹心?” “她不会……”慕容音十分诚恳,但她总不能告诉睿王,她与杜羡鱼乃是经过了前后两世的相处,所以她才会对杜羡鱼如此信任,所以好说歹说,慕容音都只是一口咬定,杜羡鱼绝不会在日后出卖她。 “若是爹爹怕她拖累我们王府,那大不了……我和她一起去江湖流落罢了。” “胡话!”慕容泽脸色一沉,“你一个王府郡主,怎的时时说出流落江湖这样的话来!若是传出去,你这脸是要还是不要?” 慕容音本想说脸皮不要也罢,可又怕将睿王气昏过去,只能讷讷点头,表示自己还是要这张脸。 想来想去,慕容音觉得,虽然杜羡鱼这么快就暴露了,但她绝对不能放下杜羡鱼不管,毕竟人是受她连累回来的,况且出了睿王府和雍京,说不定到处都有千衣楼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在睿王面前力保杜羡鱼! “爹爹……”慕容音突然起身跪下,抬眼盈望着睿王,“杜羡鱼无处可去,若是连我都不帮她,若她有朝一日死在千衣楼的人手下,我也会觉得是我害了她。她如今易了容,没有人会发现端倪,即使他日东窗事发,我去顶罪便是,皇上要杀,杀我一个就得了!” 说到激动处,慕容音鼻头一酸,当即便落下几滴泪来。 慕容泽无奈伸手将她扶起,又揽到怀中安慰良久,才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那爹爹答应你,她可以受睿王府的庇护,但你可不许再去见她。我会让人保护好她,但是不去见她这一点,你得答应我。” “不要!”慕容音大为着急,杜羡鱼回来的一大要事,便是要帮着她做一些宛儿、子歌不方便去做的事情,若是日后连杜羡鱼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她还指望个什么劲? “爹爹您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呀?”慕容音十分不解,“我同她在一起,自然只是说些玩笑的事情,难道你还怕我将咱们大燕的密辛卖给她不成?” 睿王心道你知道个什么密辛,左不过是怕她将杜家的那些过往告诉你罢了。 但看慕容音马上就要和自己急眼,慕容泽又放宽条件,他打算再信杜羡鱼一次,上次在书房中,他已经同杜羡鱼说清楚了利害关系,慕容泽相信,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慕容音,杜羡鱼都不会将杜家的那些往事说出来。 这样一来,他想要保住的秘密也就能守住了…… 第一百六十章 纵容 “好罢,爹爹答应你,她可以留在睿王府,但不能露出本来面目,你明不明白?” 慕容音点头如捣,这些利害关系她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委屈了杜羡鱼,要将本来面目遮掩起来,想必会捂得难受。 一件事情尘埃落定,慕容音一颗心也慢慢放了回去,她又开始关心起自己方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上来。 “那么……爹爹是如何知道杜羡鱼回来的?” 慕容泽和煦地笑了笑“你呀,真以为就你这些小伎俩,便骗得过爹爹吗?她当夜不告而别,我便知道她定会回来,所以王府各处,便都有人看着了。偏生你做事不聪明,单独回来的侍女,你却要安排到偏院独住。你说……我能猜不出来回来的是她么?” 慕容音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自作聪明的那些小伎俩,一直都没瞒过睿王。 “原来爹爹竟留了这一手……” 慕容泽眸中浮现出一丝自得,言道“你爹能文能武,留的岂止一手?” 慕容音也被他这话给逗笑“爹爹怪会臭屁,您倒是厉害了,我可惨了,无论做什么,都被您算得透透的!” 慕容泽也和煦地笑了起来,慕容音却又不乐意了“爹爹,您老是算计我,您要再这样,我可不高兴了……” 睿王拍拍她瘦弱的小肩头,温和道“什么叫算计,我是关心你,但若是你能听话些不胡闹,我何必天天盯着你。对了,再来半月多便是中秋,到时候陛下要在宫里办家宴,这回你也得去,见了陛下,可不许躲。” “不躲就不躲嘛,”慕容音像是赌气般,燕帝虽是她的生父,但两人十多年来交流算不得多,于少许亲切外,慕容音对燕帝更多的是一种畏惧,还有不解…… 不解她为何会在睿王府……并非是睿王府不好,只是,他既然生下了她,又为何不留在身边养? 睿王看出她十分黯然,甚至有些恹恹的样子,一时也有些心疼,觉得她不该是关在笼中的金丝雀,虽说她上次在行宫逃跑确实欠妥,但她回来这些天,也确实安分许多…… 自己似乎不该再这样拘束着她了…… “音儿?” 慕容泽看着伏在桌上的那个娇柔背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慕容音起身回眸,爹爹正很慈爱地看着她。 “爹爹?又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慕容泽的语声很柔和,“只是爹爹瞧你似乎不大高兴,若是因为这几天在府中憋得难受了,那过两日便让丫头陪着出去走走,别闷坏了。” 慕容音轻轻一哼,借以表达她的不满,又双手支头,低声埋怨道“爹爹现在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慕容泽一愣,他本想借此安慰,让小丫头更懂得听话些,谁知竟被她顶了回来。于是只好怔在原处“那你说怎么办?” 慕容音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趁着现在爹爹觉得愧疚,赶紧提几个无理要求,若是再拿矫下去,说不定爹爹真的就要生气了…… “那……”慕容音歪着头,作思索状,“爹爹便把满府的侍卫都收回去吧,这些日子您明里暗里盯着我,我这么听你的话,哪有你这样做的嘛……” 慕容音看睿王也陷入思索,便静候着他允诺。 照慕容音的想法,若满府都是侍卫甚至是暗卫,那她和杜羡鱼的动作就必然会受到掣肘,虽说现在没有什么计划,但杜羡鱼那样的身手,若放着白白不用岂不可惜…… 慕容音已经想好了,等过段时间怀王回来,自己有必要和他再深入交谈一番,确定好下一步针对宁王的计划。再之后,说不定杜羡鱼可以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 慕容泽思考了良久,他还是低估了慕容音的野心,更是给予了她足够多的信任,便颔首道“那爹爹答应你,这件事也是爹爹做的不对。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许暗地里和你那位朋友做些鬼动作,你想做什么,和我说。” 慕容音室又惊又喜,她本以为在和怀王统一战线这件事情上,爹爹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不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这么一来,相当于睿王已经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 顿时又有些不解,慕容音迷惑地看着睿王“爹爹,你为何这次不拦着我了?” 慕容音知道,睿王一直都是自重持正的人,从不表现出对谁的偏爱,尤其在夺嫡这潭浑水中,他向来秉持少沾染的原则,可是这一回,难不成为着她,睿王真的肯冒此风险么? 慕容泽淡淡一笑“拦也拦不住,爹爹还是尽力护好你,莫让你为杂尘所倾。” 慕容音怔怔地看着睿王,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愧疚,若不是她为了自己的私心,爹爹又怎会被卷到这烦心事中? 再往下想,慕容音几乎便要落下泪来,她知道这是一条险路,可路的尽头是薛简,那是她上辈子近在咫尺,却终求不得的最深绮念,也是她梦寐以求,最繁绚的梦…… 如此执念,怎舍得放下? “爹爹……我……” 慕容音说不出话来,睿王也轻轻笑了笑,和煦道“你别说了,爹爹身边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的,爹爹舍不得不给你。只是……” 慕容泽又顿了顿,只是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情至深,却终于发觉不过大梦一场…… 他不舍得让慕容音又黯然神伤,感情是最不可强求的,慕容泽相信她不是不懂,她懂,只是就像那遥远深秋一般,即使知道风霜终将侵袭至每寸尘土,却也还要跋扈的,将所有盛景据为己有。 慕容音对薛简,岂不也是如此? “只是什么?” 她目光中有些懵懂,睿王轻抚过她满头发丝,温声道“没什么,岁月是个好东西,人人道它无情,却不知岁月是最温柔之物,它会消磨你所有的不如意。可我只愿我的音儿,莫要有不如意……” 对于以后有可能会到来的结果,睿王很隐晦地提了一句,他只希望即使日后慕容音未能如愿,那么岁月既经,她的愁思也应会消失。 慕容音笑了笑,眼睛顿时弯如新月“我也只愿我的爹爹没有不如意之事。可是爹爹,日后我要是和薛哥哥成了亲搬出去,您一个人住在王府,岂不冷清?” “你这丫头,好没害羞!”慕容泽正好喝了一口茶,听她这样一句,几乎就要喷出来,还好多年的涵养和定力让他忍住了。 慕容音狡黠一笑,她也是玩笑话,看爹爹被自己捉弄,顿时心情大好,又和睿王玩笑了几句,才谎称要去找杜羡鱼,将睿王送出了华音阁。 她可没忘记,自己袖中还藏着一本新的毒书!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清醒一点! 睿王一离去,整个华音阁便又成了她的天下,远远打发走所有丫头,她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抽出那本天下毒纲释义。 相比起之前的毒经,这本毒纲释义显见便要易懂得多,甚至连少许几处晦涩的地方,都被先前作注的人仔细解释过,慕容音简直是看的毫无阻滞,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将书翻了一遍。 刚刚将书藏好,正巧此时,宛儿不知从何处赶了回来,看她有些惴惴的模样,慕容音就是不问也知道,一定是方才让她守在门外盯梢,却不妨遇到睿王前来,宛儿迫于睿王的威势,这才出卖了她。 即使如此,慕容音却也知道这不是宛儿的错,这丫头夹在她和睿王中间,委实是难为她了…… “你去哪了?” 慕容音轻轻问了一句,宛儿却显得十分局促“奴婢方才去厨房看看,您要吃的点心做好了没……这才……” “罢了罢了,爹爹没有怪我,你也不用愧疚,更别委屈。” 慕容音也无意难为她,毕竟是跟了自己七八年的人,难道连这些小事都不能容忍么? “是……” 宛儿福了福身子,一改先前的局促不安,浅笑道“小王爷游历江湖这些时日,别的变化奴婢没看出来,倒是愈发大度了……” 慕容音听出宛儿这是在说她从前小气,忍不住便伸手去捏她的脸,一边捏还一边笑骂“你这丫头,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拿我开涮?” 宛儿于心不服,忍不住便也拿她打趣“方才王爷还没走时,奴婢可在屋外头听见了……是谁口口声声地喊着要嫁给薛哥哥来着?还被王爷说是好没害羞,这样的话,小王爷您听见没?” “不许你说!”慕容音涨红了脸,这本就是不愿给人听见的羞话,如今被宛儿大咧咧说出来,她这一张脸,简直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可慕容音从不是愿意干挺着挨揍的人,只是片刻工夫,她便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反击理由。 “宛儿啊……”慕容音的语声略带调笑,“你今日拿我打趣也便罢了,横竖你现在还是我阁里的人,规矩宽松。可是等日后怀王兄登基,我便遂了你的愿,让你进宫做娘娘,宫里规矩多,到那个时候,你便不能随口拿我开涮了……” 一抹嫣红顿时染到宛儿的耳后,若说慕容音有什么心事,宛儿必然是最先知道的一个,反之,宛儿有什么小心思,也一定瞒不过慕容音。 这些年慕容音耳濡目染,宛儿也成了个心气高的女子,怀王器宇轩昂,在宛儿这些年接触的为数不多的男子中,慕容随绝对算是最能令人心折的一个,偏偏宛儿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虽然为奴为婢,但在无人叨扰的时候,宛儿也会偷偷想想那不可能的痴妄…… 慕容音也是感情纤细之人,她深知自己一路走来多么不易,万万不愿宛儿也的情路也布满荆棘。 况且……上辈子,宛儿也是因她而死。若此生能让她如愿,也算是弥补自己前世的过错吧…… 她想要嫁给怀王,不就是身份么,到时候,她就求了爹爹收宛儿为义女,睿王爷的义女,如何入不得宫?如何做不得主子? “小王爷说的是玩笑话,宛儿心领了……” 宛儿面颊上的嫣红慢慢消退,她很感激地向慕容音行了一礼,浅笑道“宛儿出身卑贱,能在小王爷身边侍奉,已是难得的福分。从前奴婢便说过,将来主子许了谁,奴婢也跟着去侍奉……入宫侍奉怀王殿下,宛儿不敢想,也不愿。” 慕容音怔了怔,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难道不是每个女子都会想的事么?可为何宛儿却不想,也不愿? “这是……为何?” 宛儿垂着头笑了笑,轻声道“宛儿知道自己的斤两,怀王殿下爱重奴婢,让奴婢到睿王府来伺候您,只是因为奴婢比别人机灵些罢了。为着王爷这份爱重,宛儿不敢再腆着脸贴上去,您的好意,奴婢明白……” “可小王爷细想,殿下他对奴婢无心,那即使将来奴婢进了宫做了主子,也不过是进了笼中做金丝雀罢了。得不到夫君的垂爱,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况且怀王妃十分得王爷的喜爱,日后王妃入主中宫,宫里不知要多多少尴尬人,奴婢不愿做这些人其中的一个。” 话毕,宛儿微微抬起头来,对上慕容音有些怔愕,有些迷惘的目光。 作为奴婢,她方才那番话,多少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说的是她与怀王,可细细一想,这话用来说慕容音和薛简,也是一样的贴切…… 宛儿希冀着能让她醒一醒,薛简于她,是雁过无痕,可惜了她白做这多情长风…… 良久,慕容音才回过味来,方才她一直都沉浸在宛儿的那番话中,心思细腻如她,怎么会听不出宛儿的言外之意? 只是……她真的不愿相信,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代价便是失去薛简的爱意? 在前世最后那些冰冷的日子里,只有薛简的爱,让她如沐甘霖…… 须臾,她温然而笑,只是这笑容中,浅藏些许苦涩“宛儿丫头……你比我透彻,只是我舍不得,也不愿丢掉。” 这回换了宛儿无语,若不是碍于身份,她简直想掐着慕容音的脖子,使劲摇晃她的脑子,将她脑子里的水给甩出来! 然后再对她大吼,让她清醒一点! 慕容音摇头不语,她总不能告诉宛儿,告诉她前世自己经历的那些缱绻…… 虽然世上人人说有来世,有前世,可若当真有人说自己前世的那些事情,又有谁会信呢? 慕容音相信,若是现在自己将前世的那些事情对宛儿捅了出来,宛儿一定会呼天抢地的去给她请大夫,然后会惊动睿王,最后甚至将那些装神弄鬼的神婆也请来…… 于是唉声叹气了良久,久到宛儿以为她只是单纯地犯痴,这才没有追问下去。 两人就情感之事又做了许多探讨,到后来,连宛儿也不时唉声叹气起来,一上午,整个华音阁都充斥着两人的叹息声。 第一百六十二章 买药 午后,慕容音静极思动,加上睿王先前答应过她,若是在府中闷得难受,大可和杜羡鱼出去走走,正巧她也起了这个心思,是以一用过午饭,便跑到偏院,拉着杜羡鱼便出了王府。 秋日的雍京,太阳懒懒地铺在瓦檐上,高大的树杈上,黄叶打着旋儿落下,路人轻踩而过,便发出一声脆响。 杜羡鱼不紧不慢地走在慕容音身边,对于她的即兴相邀,杜羡鱼道也没有推辞,偌大个雍京,她也想好好看看。 再加上慕容音看书快得很,不过半天一夜,便啃完了两本书,这样的领会速度,就连杜羡鱼都微微有些乍舌。 作为一个合格的师父,杜羡鱼深知体验的重要,便借着这个机会,准备带慕容音到雍京中哪家药铺转转,教她认识些常用药材,制毒的人,不仅要会制,更要会解。 “盈歌?雍京城中最大的药铺在哪?” 慕容音不解她为何要去逛药铺,好容易能出来松快松快,难道不该去有意思的地方转转么? 早在出来之前,慕容音便计划好了,先到春雨楼去喝茶听书,临近饭点,再到许合记的千乐楼去用晚餐,上次在那吃的一品清蒸江瑶,让她记挂了好久…… 吃完饭后,再到雍京夜里最热闹的盐市街去听一折戏,反正只要在子夜之前回府,那睿王便没有话说。 谁知这个无聊的杜羡鱼,竟说要去逛药铺…… 慕容音嘴一噘,有些不满道“逛什么药铺?难道有什么药是家里没有的么?好容易出来一回,你怎么着也得看看雍京的繁华吧?” 杜羡鱼轻轻一哂,她虽生于雍京的浮华之中,却长在凌厉的蛮荒之地,自然更习惯于那等苍凉的广阔天地。再加上当初杜家在雍京的没落,别人眼中的王都盛景,于她而言更像是樊笼。 “雍京的繁华我已经看过了,逛药铺主要是想带你去认认药材,若是你实在不愿,那我也不强求。再说,睿王府药材虽多,但那些毒药,你敢往外拿么?” 慕容音想想也是,她现在可以要致力于学习制毒的人,怎能还像从前般耽溺于玩乐呢? 多会一样东西,那便多一样自保的本钱, 于是也答应道“那便听你的,不过有一样你可得听我的,那便是不许再绷着脸,虽说我爹爹默许你留下来了,可你还是要装着的点明白么?” “知道了知道了……”杜羡鱼也是有些烦,在雍京的这些天,她总是会时而不时地想起卓玄,一想起那个人,她的心绪便会无比烦乱。 见杜羡鱼今日难得肯听自己的意见,慕容音心情顿时又好了许多,便拉住她的胳膊,笑道“雍京最好的药都在宫里头,要不就是隶属官府的太医局熟药所。可要是论哪的药最全,当属城西的惠济堂,官家的地方咱们不方便去,只好再去光顾光顾许合记的生意了。” 前些日子许慕宽送她回来时,两人曾打马路过惠济堂,匾额左下角那个烫金的许合记尤为显眼,慕容音一看便记住了,当时她还调侃着问许慕宽,他许合记何时又见缝插针地在雍京开了个铺子? 许慕宽笑着没说话,心中却在默默思量,许家这样密集地在雍京开铺子,还毫不避讳地将许合记三个大字都印了出来,看来慕容随,是想用许家的力量帮自己做事了,慕容随有这样的手笔,本王正好也做些什么…… …………………… 慕容音和杜羡鱼相携着来到许合记的药铺前,惠济堂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门口两个迎来送往的小厮,光是这做派,一看便有大商家的风范。 “呐,到了。” 杜羡鱼循着慕容音的眼神看去,果然是好大的气派,能在雍京繁华地段有这样的铺子,想必不是普通商贾,果然,下一眼,杜羡鱼便看到匾额左下角小小的“许合记”几个字,心中顿时释然。 “许家这样的商贾,想必身后……少不了权贵的支持吧?” 杜羡鱼语声淡淡,慕容音对这许合记的药铺这样熟捻,方才她甚至怀疑,许合记的靠山,正是睿王府。 慕容音轻轻一笑,她自然是听出了杜羡鱼的言外之意,便接口道“睿王府可不认识姓许的,我爹爹向来慎重,可不与什么商人搞在一起。” 杜羡鱼也不深究,她既脱离了氐族,那么对于大燕朝局中的这些东西,自然也就不大关注了,即使睿王府真的与许合记有牵扯,那么慕容音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也就代表了杜羡鱼的选择。 …………………… 踏进门槛,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少了店外灼人天光带来的逼迫感,尘世的喧嚣仿佛被隔离在三丈外,予人别样的安适,宽厚的布帘之后,传来不紧不慢的捣药声。 一阵药香萦来,空阔的高屋中顿时充斥着沁人的味道,迎上来的不是小厮,而是个清秀的小药娘。 “二位看病么?还是抓药?” 慕容音看了杜羡鱼一眼,这些事情她不懂,自然需要杜羡鱼说话。 “抓药,”杜羡鱼依着慕容音的话轻轻笑了笑,只是笑容很生硬,才又接着道,“只是我要的药多,也没带方子,你要是记不住,我就只能现写。” 小药娘征询着看向杜羡鱼,好像不大明白她说的“多”到底是多少,却也不敢怠慢了这两位看着像是大主顾多人,又想了想,才抿唇着迟疑道“那……二位不如先上楼,楼上有地方歇着,待奴家取来纸笔,您再将方子写下。” “好说。” 小药娘引着两人上楼,推开一间房门,慕容音和杜羡鱼在桌案两旁分坐下,小药娘恭敬一笑,逐一给两人斟满热茶,这才福了福身子,又下楼拿来纸笔。 杜羡鱼遣退了小药娘,提笔悬腕,在纸上簌簌落笔,慕容音看了会儿,觉得无聊,便起身在屋中踱步。 “杜羡鱼,你要买多少?” 盘中墨已经被用去大半,可杜羡鱼还没有搁笔的架势,慕容音有些等不及了,忍不住催问起来。 杜羡鱼又换了一页纸,才不紧不慢道“好容易来一次,怎么也得买个百把样,你急什么?” 慕容音顿时没了脾气,一百多样药材,那得写到什么时候,索性将窗户推开,抱着手看起楼下的街景来。 这间屋子正对着一条小巷,巷子虽偏僻,却到处透着干净,倒像是通往那座府邸后门的巷子…… 一辆青布马车从巷子深处辘辘行来,慕容音的注意力被这车轮声吸引,眼神不由凝瞩不转,一直看着马车行至药铺楼下,最后停住。 “是他……?” 车中跳下一个身着黑袍的中年男人,他左右看了看,快步走进药铺。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偷听 “杜姐姐,你写着,我出去一趟。收藏本站” 慕容音整了整衣襟,轻轻推门而出,杜羡鱼还在奇怪她为何突然要出去,一抬头,人已消失在门外。 屋外,慕容音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声轻缓些,以她的目力,绝不会看错,方才从马车中下来的中年男人,正是宁王府的大管家,季泰清。 前世慕容昭登基后,这个人也顺势做了宫中的管事,只不过没阉罢了,虽然慕容昭不许他入后宫,但有些典仪,还是他插手办,比如……前世她的婚事! 前世大婚当日的情景又一一重现在眼前,即使重生已经将近半年,可当日的有些事,她仍旧无法忘怀,比如登上玉熙台时,那虚无缥缈的眩晕感,还有她后退时,忽然断裂的栏杆…… 朱惜华前世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帮她害自己的……到底还有谁!那个认人唯财的季泰清,是不是也有份? 慕容音一颗心越来越紧张,可她的脚步却越来越轻缓,前世的事,她今生或许再无缘参透,可季泰清今日鬼鬼祟祟前来,他要做的事,会不会对怀王不利? 这个窥探的机会,慕容音绝不会放过。 楼梯上传来两串脚步声,慕容音闪身躲到走廊拐角的屏风后,以背贴墙,小心敛着呼吸。 须臾,两串脚步声便擦着她走过,慕容音透过竹质屏风一看,当先的那人她不认识,可走在后面的,正是宁王府的大管家季泰清。 “季大管事,那人已经等了您好几天了……” 季泰清沉闷地应了一声“在哪?” “就在尽头那间屋子!” “快些!” 慕容音听季泰清语调沉沉,再加上他们口中的“那人”听起来十分古怪,料想定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丝毫不敢怠慢,在盯着季泰清两人进了顶头的那间屋子后,她才现出身来。 “奇怪……”慕容音小声低语一句,依旧不敢发出大的声响,“他这样鬼鬼祟祟,还有些赶时间的样子,莫非不是宁王让他来的?” 那间屋子的门被紧紧闭起,慕容音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深吸一口气,将捏在手中的裙摆轻轻放下,弯下些许身子,侧耳向屋内听去。 ………… 屋内,季泰清一进门,便吩咐人将房门牢牢锁死,今日要干的是大事,虽然这个地方据说可靠,但毕竟不是自家的地盘,若是不小心露了底,那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换地方了?还换到药铺来?不觉得容易引人起疑么?” 季泰清阴鸷的目光扫在对面那人的脸上,那人却不看他,而是将眼神转向方才引着季泰清的小厮身上。 小厮会意,立马退了出去。 慕容音隐约听见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开锁声,顿知不妙,二楼就一条直直的走廊,若是想退回去找杜羡鱼,她一定会被出来的人发现。 慌乱中左右一瞥,正巧看见左侧还有一间没锁的屋子,顾不得思索便推门而入,刚刚将房门拉好,那小厮便匆匆忙忙走过。 几乎只相差一瞬…… 慕容音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脯,方才那一下,真是把她吓得不轻。可一想到季泰清或许就和人在里面说着什么要紧的事情,慕容音的心又顿时像被猫挠了一般…… 说什么都要再去看看! 慕容音又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出屋,她想过,方才过去的小厮不过是一个盯梢的小角色,肯定是被季泰清打发下去放风了,所以直到季泰清出来前,应该不会有人再上楼。 这样,她偷听也就稍微安全些,实在不行,还有杜羡鱼不是? 再次将耳朵贴近门框,慕容音凝神听去,可屋中语声轻轻,季泰清说话声音实在太小,她根本听不清。 “怎么办……”慕容音暗暗焦急,她有一种十分模糊的感觉,季泰清在屋中一定做着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而且她如果偷听到这件事情,就一定可以帮到怀王! 在偷听的驱使下,慕容音将食指含入口中,又轻轻戳破棂格上糊的明纸,顿时,季泰清说话的声音便传到了她耳中。 …………………… “那小厮是我们王府的人,你突然换地方接头,我们不得不谨慎些,先安插个人进来。” 原来许合记中竟有宁王府的人……慕容音暗暗点头,一面听季泰清又道“经年不见,你也变了不少。” 慕容音又仔细听去,良久,才听见一条喑哑的声音“多少年了,我对雍京早就陌生了,我还记得这里在二十年前是一家茶楼,怎么……变成了药铺?” “岁月既经,自然是会变的。” 那喑哑声音又道“这样大的药铺,就开在雍京最繁华的地方,是不是……皇帝已经要不行了?” 门外的慕容音使劲握了握拳,敢说这样大逆的话,足够他死一万回了! “胡言……”季泰清虽在说着责备的话,语声却依旧平淡,“我大燕圣上万姓倾心,正值盛年,怎么会不行?” 喑哑声音轻蔑一笑“六十多岁的人,还正值盛年?你当我这些年山中岁月,不知世事不成?” 季泰清沉默半晌,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声中含了疲惫,也含了歉意“这些年是委屈你了,跋山涉水……可也算是不负殿下的期望,找到了那东西,有这东西在手,或许还有盼头。” 慕容音心头一颤,听他们这口气,不仅宁王知道这件事情,而且还就是他授意的,只是……那人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竟然能让慕容昭觉得有盼头。 慕容昭身为皇子,他最大的盼头不就是被立储么? 只听屋中季泰清又叹息一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先把东西拿出来,殿下看过了,也好先赎出你的妻儿。” 那人还是不说话,慕容音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慕容昭!为了让人帮他办事,竟然以人家的妻儿为质!简直是丧尽天良! “她们在王府,殿下一定不会亏待她们……” 第一百六十四章 碧渊芸萝! 季泰清沉默,那人却毫无波澜“季兄,有了这件东西,是不是殿下一定会胜?” 他将手伸到怀中,好似要摸出什么,季泰清却一转话题,那人的手,随即也放回原处“苏兄,当年你走时……殿下是如何评你的,你还记得么?” “殿下的话,如何会忘?如何能忘?”那人眸中浮出悠悠的怅惘,当年他离开雍京时,也尚是意气少年,如今再回来,多少岁月,都已荒芜萧疏。 季泰清缓缓点头“殿下当年说,你名苏叶,苏叶这味药辛温解表、和中理气……而苏兄你这个人,也是谦谦温润,若入朝堂,必可平衡各方。可殿下看出你并无功利之心,故让你远离庙堂……” 苏叶垂着头,眼神盯在自己衣襟上,当初他与季泰清同时在雍京中的柏崖书院治学,偶然得到上位者赏识,两人都以为功成名就之日可期,谁想,事情到最后,两人竟是无缘登入庙堂…… 一个入府做了管家,一个……却是在为了上位者的利益远走蛮荒。 慕容音在门外,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她万分想不通,那个叫苏叶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替宁王办事呢? 还有他们方才一直在说的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区区一件东西,竟然会成为慕容昭夺嫡成功的关键? 她也在期待着,苏叶赶紧将那东西拿出来。 屋内,季泰清和苏叶谁都没有再说话,竟是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当年那短暂却愉快的日子,没有终日的勾心斗角,没有寒冻人心的尔虞我诈……只有书院中,两个少年的满腔热枕。 终于,还是季泰清打破了这沉寂“苏兄,这些年不见,小弟怎么觉得你不似从前了……要知道苏兄从前,可是最淡泊,最温润。今日一见,苏兄,却是沾染了俗尘啊……” 苏叶淡淡一笑,眼角几条细纹随即挤在一起“这些年奔波辗转于各个山林,每日醒来,想的无不是如何活下去?季兄,殿下当年虽给了我足够的银两,但在那茫茫大山中,银两有何用?日日为如何活着发愁,又如何能再淡泊?” 季泰清默然垂首,原来自己所谓的淡泊,不过是金尊玉贵之人偶尔的闲愁罢了…… 一个日日为生计,为别人的吩咐拼命之人,如何让他有那份安澜与闲愁? 慕容音在门外也是默然一声叹息,这两人虽然是为宁王办事,但就他们方才的谈话来看,这两人其实本性不坏,只是错跟了宁王,可惜了…… 屋中又是静默良久,苏叶不再叙旧,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 “这东西,殿下盼了好几年,每天夏至日,我都会收到一封从雍京发来的信函,看得出……殿下在信中很是急切。如今我找回来,想必他可以放心了……” 季泰清的目光也凝注在小小的白玉盒中,几近透明的盒底,一株阴绿色的药株静静躺着,细叶如丝,像云般缠绕在植株顶端。 “这就是……你这些年找回来的东西……?” 季泰清有些不敢相信,苏叶这些年几乎拼了命,竟然就只带回来这么一小株? 慕容音在门外很是着急,她看不见盒中的东西,若是她此刻能看见盒中之物,定然会跳起来大喊“毒经上的东西竟然出现了!” 苏叶轻轻颔首,又小心将盒子盖上,他深入高山大川多年一无所得,最后竟是在临海处找到此物,可谓是机缘巧合。 “碧渊芸萝草……殿下当年说是长在深山中,我找了三年,一无所得。最后……我翻遍古今典籍,才出海到运华岛寻到此物。” 慕容音猛然一惊,脸色倏尔灰白,苏叶说碧渊芸萝草!她刚刚看完毒经,上头记着的第一样药就是碧渊芸萝! 此草奇毒无比,又阴湿至极……若是封于水银之中,期日后又研磨成粉,那便是再阴毒不过的一味药。 若是每日都少量服下去……不出半年,服药的人便会内脏俱僵,面色青灰而死,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病死一样。 只是……苏叶和宁王花这样大的功夫,到底是想去害谁? 她尽力掩住内心的不宁,又侧耳向屋中听去,只听季泰清道“我先把东西带回去,你仍然还是回驿馆去,殿下知道你混在各地进贡中秋物品的车队中回来,还夸赞你十分谨慎。我想……将东西带回去后,过不了几天,殿下就会让你和千儿她们团聚了……” 苏叶点点头,忽而起身,垂眸一拱手“季兄,这些年我不在京中,千儿母女多亏你暗中照拂,这份情,小弟日后会还。” 他如此郑重,季泰清也赶忙起身,却又显得有些无措,他认识的苏叶,从来是个潇洒的人,这些年两人一里一外,都是为同一个主子做事,从不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可苏叶方才说……这份情,他日后会还。 不知为何,季泰清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还在怔忪当中,苏叶又道“季兄,东西你先带回去交给殿下,小弟就在城中驿站,待府中药师炮制好药粉,你再带出交给我,我会将药混入香饵中。” 季泰清沉沉点头,宁王吩咐他们做的事情,终于要进行到最后一步! 虽然险,但所有人都没有了退路…… “季兄……”苏叶转身欲走,却又回头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苏兄还想说什么?小弟洗耳恭听!” 季泰清朝苏叶长作一揖,面上露出十二分的郑重,苏叶轻轻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千儿和小女,拜托季兄再照顾几日,待殿下允许我们团聚,小弟必再设宴感谢季兄!” 听说是要吃饭,季泰清这才开怀一笑,虽然苏叶离开雍京这么些年,可是苏叶,到底还是当初那个苏叶,他心中原本那种不安的感觉,也慢慢消逝而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弑君毒计 苏叶瞥见季泰清的笑容,也微微一笑,随即深吸一口气,推门离开。收藏本站 屋外,慕容音刚刚离开,方才最后,她听季泰清和苏叶都说些与正事无关紧要的废话,赶紧便离开了,与此同时,一个惊天的秘密已经在她心中揭开。 回到原先的屋中,杜羡鱼面前已经堆了厚厚一沓纸,可她的方子还没写完。 见慕容音一回来便靠在门上喘息,杜羡鱼微微有些怔愕,再细看一眼,并不算热的天气,慕容音的额头甚至已经挂上了些许汗珠,杜羡鱼不得不怀疑,她方才究竟去做了什么事情? “你干嘛?做贼去了?” 慕容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才做贼呢,我方才看见个熟人,顺带听到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杜羡鱼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谑笑,她可不相信慕容音随意出去一趟,便能探听到什么惊世秘密。 千衣楼的细作都不可能好么? 慕容音沉思良久,确认杜羡鱼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才悄声道“我刚刚,在药铺里……看到了一味药。” “什么药啊?”杜羡鱼手不停,依旧在纸上刷刷落笔,随意看向慕容音的眼神就更奇怪,药铺里要是看不见药,那还叫什么药铺? “碧渊芸萝!” 杜羡鱼霍然起身,几乎将书桌掀翻,纸张也洒落了一地,她紧紧地盯着慕容音,面色由于太过激动而变得潮红“你说什么?碧渊芸萝!?” 慕容音咬着唇点头,她虽未亲眼看见那株药草,可却是亲耳听到季泰清和苏叶不止一次地提到碧渊芸萝的名字,再加上两人说的那番话,她敢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弄错! “不……”杜羡鱼又缓缓坐回去,摇头道,“我不相信,碧渊芸萝这样的药,千百年或许都难遇一株,怎么可能让你在这等地方碰上?我不相信……” “你有什么不信?”慕容音瞪大眼,冷哼一声道,“我亲耳听到那两人说的,而且他们还说要把芸萝草制成药粉,我怎么可能会听错!” “可是……”杜羡鱼抿了一口茶,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一些,“盈歌……你要知道,毒经这本书虽然流传久远,但上面记载着的毒,不一定都存在。也就是说,毒经上的东西,很有可能是前人杜撰的,你说你见到了芸萝草,我不相信,实在是人之常情,除非你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啊!”慕容音情急之下,终于凑近杜羡鱼耳边,低声道,“拿走碧渊芸萝的是宁王府的人,我和整个宁王府都不对付,而且我还是偷听的,你怎么看!况且芸萝草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杜羡鱼也听出了些头绪,原来是宁王府的人,那么芸萝草的可信度便增加了不少……而且宁王府要这等东西,做的定然是见不得人的阴诡之事。 “你慢慢说……你还听到什么了?” 慕容音理了理思绪,才小声道“方才有个叫苏叶的人,带着芸萝草去见宁王府的大管家,我一时好奇,便在门外听了,隐约听他们要将毒草制成药粉,混在进贡的香饵中。” “你说……他们要害谁?” 慕容音略显紧张地看着杜羡鱼的眼睛,苏叶和季泰清的谈话太模糊,只是说要把药粉混进香饵,可是每年中秋进贡的香料不下百种,其中又有好些,燕帝会赏赐给后宫妃嫔,甚至会分赏给功臣家的命妇。 那么多人,宁王到底要害谁? 仅那一小株芸萝草,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杜羡鱼也陷入沉思,相比慕容音,她对毒经钻研的更深,也更为了解芸萝草的效用。 略一思索,杜羡鱼斟酌着道“芸萝草……无论如何炮制,那阴绿色是抹不掉的,所以要想混进别的地方,也只能选相同颜色的香料,绿色的香料似乎不多……” 慕容音点着头,杜羡鱼说的很在理,但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宁王要害的人,是燕帝…… 方才杜羡鱼说绿色的香料,慕容音顿时想到,每年中秋,西南善香局都会向宫中进贡一种安神香,燕帝向来睡眠不好,前些年用过此香后曾赞不绝口,且此种安神香十分稀少,除了燕帝寝宫夜里会点外,鲜有妃嫔能用…… 若是苏叶真的将毒药混进香饵中,那么那盒安神香用完之日,就是燕帝魂归之时! 可是,宁王为何会在多年前便吩咐苏叶去找寻碧渊芸萝这株毒草呢? 难不成在多年前,宁王便起了弑父弑君的心思……? 慕容音一时想不通,皇后主掌六宫,薛家身为外戚又十分强大,再加上朝中还有一众支持宁王的人,此次战败前,夺嫡之争中怎么看都是宁王略占上风,再如何,宁王似乎都不应该有这份心思啊…… 慕容音心中一抽一抽地痛,她与燕帝之间虽然不似与睿王这般亲近,可那毕竟是她的生父,多年来,燕帝对她的关怀决不比对其他公主少半分,甚至对她宠爱最甚…… 可如今知道有人要害他,她该怎么办? 抛开自己的身份,难道她还能在中秋进贡之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那香料中有剧毒么? 宁王既然敢做,便一定有应对的后手,到时候若是处罚她便罢了,可要是燕帝不信,她又该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身父亲被一个逆子给害死么? …………………… “盈歌,盈歌?” 杜羡鱼看她怔在原处良久,忍不住轻轻戳了戳她,慕容音再看向杜羡鱼时,她的眸中已有泪水在打转。 “杜姐姐……宁王要毒害陛下,我该怎么办?” 她生怕杜羡鱼不信,又道“你方才说绿色的香饵,我想过了,进贡的只有一种安神香,而且只给皇上用,宁王这是等不及,要对他下手了。” 杜羡鱼淡淡凌了她一眼“宁王……他不是一直在夺嫡之争中占上风么?怎么等不及的人,会是他呢?莫非……前些天你们大燕在南境败给大魏,已经动摇到宁王的根基了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两难 慕容音沉默着摇头,前些天在睿王书房中,他们父女还谈到了燕帝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听燕帝的意思,本意是想让人将战败的责任背起来,还要对宁王进行一些安抚,可一转眼……宁王却想对他下手了。 若燕帝知道宁王要用碧渊芸萝害他,不知该会有多寒心? “杜羡鱼,你别说那些,你只告诉我……少量服下碧渊芸萝后,到底有没有救?” 她直直望着杜羡鱼的眼眸,希冀能从其中找到答案,可杜羡鱼却将眼神滑开了…… “盈歌,记载在毒经上的东西,都无药可救……你若不能阻止皇帝服下,那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死。” 一道泪水顿时划过慕容音的脸颊,她若在中秋夜宴之时陡然说安神香中有毒,宁王大可以抵赖,况且那是慢毒,太医再如何试也试不出来的。 一个不好,她马上便会被皇后宁王一党扣上顶居心叵测的帽子。 若是自己遭殃也便罢了,怕的是不但劝不住燕帝,还会连累了睿王爹爹…… 只是一瞬,慕容音便收住悲凉,她知道自己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如果半月之内找不到对策,那她便只能看着自己的生父被害死! 即使知道前世燕帝病重驾崩也不过是三年后的事情,可她仍旧不容许有人去毒害他。 抬手拭去眼角湿润,慕容音吸了吸鼻子,道“陛下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受不住一丝毒性,他若是驾崩了,宁王和怀王兄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大燕经不住他们这样折腾……” 况且,他不能就这样死……他是我的生父。 慕容音在心中默默念着,她已决定,不仅要保护燕帝,也要让自己全身而退。从来都是燕帝宠着她护着她,这一次,也换她暗中来为燕帝做一回事。 杜羡鱼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中不断闪烁微茫,不由轻轻一叹,转身整理起方才写的那些方子,她也十分唏嘘,面前这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为何每每都要阴差阳错地背负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杜羡鱼将散落在地的纸一张张整理好,回过头,却看慕容音仍怔在原处,似乎是还陷在方才的失落中,久久不能回思。 “盈歌?” “嗯……我在,”慕容音骤然回神,杜羡鱼怀中抱着一沓染了墨的纸,作势要往外走。 “你……写完了?” “嗯。”杜羡鱼点点头,“抓了药,我们就回去吧……省得你爹爹又担心。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件事情,慢慢想办法。” “想得出办法么?”慕容音苦笑着摇头,“宁王谋划这么多年,以我一己之力,要在寥寥数日中挫败他的阴谋,谈何容易?” 杜羡鱼轻轻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笑了笑“别灰心……” 话虽这样说,可杜羡鱼却对这件事情不抱任何希望,她这些年在尘世中挣扎着,已经很累了,无数次的失败,让她知道这世上,你总得承认有些事情是你挽不回,是做不到的。 两人下楼抓药时,季泰清和苏叶都早已离开了,若不是慕容音偶然间看见他们的勾当,或许在此处发生的事就会像坠入深湖的石子,轻轻漾起一片涟漪,便再不为人知。 窗外,斜阳淡染。 两人再走出惠济堂时,手中都是大包小提,虽然每种药都只买了一点点,但杜羡鱼几乎花去两人身上半数银两,迫不得已之下,慕容音不得不雇了一辆马车,才将两人连带所有药材送回睿王府。 一时间,华音阁又是满园药香。 ……………………………… 夜间,秋风飒飒而过。 雍京城南驿馆中,苏叶正凭窗独酌。 酒意渐酣,苏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对着漫天星光,发出温和的笑。 伸手将盒盖揭开,盒中满满都是水银,流漫的水银中,一株药草被浸泡在那里,赫然又是碧渊芸萝草! 白天季泰清带走的,不过是其中一株。 苏叶知道,他所有的期望,都在自己手中这株芸萝草上。再想到最多明天便能见到自己阔别经年的妻女,苏叶的心中更是久久不能平复。 “千儿,小安……这些年我不再千儿身边,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还有小安f……我离开时她才刚刚会叫爹爹,今年,应该是读书识字的年纪了。不过……女孩子,读不读书也不要紧,只要她高兴就好了。” 苏叶想着自己的妻女,唇角自然而然逸出一抹温柔的笑,自己这几年亏欠他们太多,待这件事做完,他就马上请辞,带着妻女归隐山水。 明天,就在明天…… 不知不觉间,东方既白,驿馆这些天人来人往,多的是各地往京中进贡的车马,苏叶混入的西南善香局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两天,一直药等到中秋进贡后领了赏赐,善香局的车马才会离开。 正午刚过,季泰清便手持宁王府的对牌来到了驿馆,直奔苏叶的下榻之处。 “季兄!”苏叶远远便迎了过来,眼中满含期待地看向门外,见来者只有季泰清一人,眼中的期待瞬间转为疑问和焦急。 “季兄?千儿她们……没来?” 季泰清面上笑容一凝,强笑着将话岔开“不急、不急……苏兄,殿下今日让我来告诉你,无论事最终成与不成,你都是最大功臣。忙完这一阵,你若是累了,大可回乡休息些时日……” 苏叶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慕容昭的自大与狂妄,他数年前便见识过了,他仗着自己是嫡出,又是朝中极有分量的亲王,何时将任何人放入过眼中? 自己花了几年时间才找到碧渊芸萝草,莫说赏赐……以慕容昭的性子,不嫌自己太过迁延就是好的,怎么还突然派季泰清来这样示好? 略一思索,苏叶便明白……一定是自己的妻女出事了。 苏叶的面色须臾灰白,艰难地吞了一下,仿佛被抽掉所有魂魄“季兄,你与我说实话,千儿她们怎么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生变 一声叹息悄然而至,季泰清深皱着眉,他也想不通事情为何会突生变故,本来一切都安排的十分妥当,苏叶去找碧渊芸萝草,他的妻女便好好安置在宁王府的别院中,待到苏叶携药归来,那宁王府再将他的妻女交还…… 可是就在昨夜,苏叶刚刚携药回来,安置着千儿和小安的那座别院便遭歹人洗劫,下人护院死伤不少,最要紧的千儿两人竟被掳走! 这让宁王怎么像苏叶这个功臣交代? 一大早,慕容昭刚刚得到消息,便气得暴跳如雷,左思右想之后,只好先将季泰清派来将苏叶稳住……只是好在药草已经拿到了,即使苏叶现在生出什么鱼死网破之心,那也已经晚了! 大不了……就让苏叶去和他的妻女团聚,古今成大事者,哪个没杀过功臣? 区区一个苏叶而已,做的又是见不得人的事,做掉了也干净!只要别让季泰清知道就是了,他和苏叶曾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省得他知道了寒心,毕竟季泰清这些年在宁王府为自己所用,也算是得心应手。收藏本站 瞒住他,只用说是苏叶远走,季泰清就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 ………………………… 季泰清不知道宁王的打算,还以为宁王是真的感到歉疚,此刻前来,便更感到无措,一向长袖善舞的他,此时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苏兄……千儿她们……她们……不见了……” 苏叶脑子里“嗡”的一头,即使他已有了准备,但在亲耳听到这一噩耗时,还是顿时感到无望。 “季兄……你与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叶表现出的冷静让季泰清都有些意外,他知道,苏叶最大的眷思都已经被磨灭,他才会如此、如此绝望。 季泰清无奈长叹,将今日下人来报时说的话又原封不动转述了一遍,最后兴许是为了安慰,季泰清又道“不过你也别灰心,千儿她们是被掳走,未必就会有性命之忧。” 可这一句话在苏叶听来,更像是一种暗示你的妻女虽然被掳走了,但事出意外,谁也料想不到,你可不能因此而撒手不管接下来的事。 芸萝草的事情还没完,苏叶知道,自己还需要等着芸萝草被制成药粉,然后再混入西南善香局进贡的香饵之中。 而自己只要敢在事情完成前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慕容昭绝对只会摆一条路在自己面前……死,且再也不会派人去找千儿她们。 是以不等季泰清开口,苏叶便率先道“季兄,千儿她们的事,谁都料想不到会是如此。但以我一人之力实在太过单薄……所以、所以我想请殿下帮忙派人、派人去找她们,我是关心则乱,况且……驿馆这边……也还需我坐镇。” 听他这样说,季泰清总算是放下一颗心来,庆幸大过歉疚,在王府多年,趋利避害已成为本能。 又象征性地劝慰了几句,并再三表示宁王手下的护卫定会尽心尽力去找千儿她们,季泰清才又匆匆离开。 他实在不想再与苏叶待在一起,不知为何,自从昨日在惠济堂中相见,季泰清每每见到苏叶,都觉得自己瞬间便被一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所笼罩。 看着季泰清离开的身影,苏叶的目光渐渐变得阴冷,像是要喷出幽冥中的鬼火,衣袖下的拳也紧紧握起。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苏叶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最后摊牌的时候,再过一段时间,所有事情就都会结束了。 他将屋门再度闭紧,从怀中掏出那个盛满水银的白玉盒,又从自己睡的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打开,入目全是药钵药杵一类的东西。 这些年漂泊在外,苏叶早已习惯与这些东西为伍,掐指一算,那株碧渊芸萝草已经被水银泡了九天,两者毒性相加,已经到了完全无解的时候,可以用了。 苏叶小心地用镊子将芸萝草夹到药钵中,纤弱的草叶在钵中泛出阴绿色的微光,苏叶用一块手绢将自己的双手紧紧裹住,右手稳稳握住药杵,缓而重的,将一株芸萝草研磨成粉,一遍又一遍,最后用油纸将药粉包住,再用蜡死死封起来。 苏叶做了一个时辰,将药钵和药杵收回去时,他严肃的面容上才浮现一丝轻松。 夜幕将将低垂,苏叶换了一身黑色衣衫,趁无人注意,一个闪身便从后门溜出驿馆。 小巷中风声疏狂,虽说数年没有回过雍京,但苏叶还是轻车熟路地在小巷中穿行,明知身后没人跟随,可苏叶仍在城中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才又闪入一座荒废多年的无人小院。 将包着药粉的油纸包压到石磨下,没有一丝犹疑,苏叶马上又转身离开,小院复归于平静,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 苏叶离开后片刻,小院另一头,两条黑影轻盈掠下,取走苏叶留下的药粉。 与此同时,宁王府内,季泰清拿到的那株芸萝草也已经变成药粉,苏叶带回的两株碧渊芸萝草,就这样,落入两方人马的算计之中。 …………………… 中秋将近,雍京各处都是一片紧张,各府的高墙内,不知人人都在算计着什么。相比之下,睿王府倒还算得上干干净净。 自从慕容音和杜羡鱼大包小提地带了一堆药材回府,两人便整日泡在阁中,杜羡鱼教她辨别药材,闲暇之时,慕容音则又想想那芸萝草的事情,可惜每每刚有思绪,便又马上陷入怔忪。 日东升,月西落。 中秋夜宴一天天逼近,压在慕容音心头的担子越来越重,可以两全的法子……她实在想不出,无论如何阻止,都会显得太突兀,而且势必会引起宁王和薛皇后的注意。 她现在可打不过他们,况且她才逃过婚,燕帝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尚不清楚,总之不会似从前那般宠溺吧……如此情形,想要阻止宁王还真是不易。 如此一日日过去,慕容音看起来已经熬得脱了相,满心焦急,却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法子,只能煎熬地等待中秋夜的到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演戏好手 八月十五,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宫中盛宴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慕容音也仍然一如既往地尊贵,燕帝并不以她做了错事便疏远冷落她。 睿王携她入宫时,燕帝还是在自己身旁设了一席赐她坐,或许是年纪大了,燕帝不再像从前那般火爆,也不再有精力去处置她的过失。 孩子嘛,谁还能不在少年时做几件错事? 也就在宫宴开始前一个时辰,怀王刚刚结束了代天巡狩赶回雍京,慕容音本有过找他商议如何应对毒草的心思,可他回来的太晚,早已经来不及。 入宫前最后一刻,杜羡鱼还问她,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睿王,可慕容音只是一笑了之,告诉睿王?他定然会信,可是……自己要如何解释其中原委,难不成去告诉爹爹,她学了毒术;再者,睿王本就不待见宁王,要是由他把这件事情上达天听,燕帝难免多想。 就这样,慕容音恍恍惚惚地上了入宫的车,又在接下来的宫宴上竭力保持着镇静。 ……………………………… 殿中置着许多盛放的丹桂,凉风一过,满室生香。 燕帝和薛皇后坐在最上首,因是家宴,在坐的都是宗室,没有朝臣,再加上燕帝今日心情不错,开宴片刻,大家便都放开了…… 除了慕容音。 无论面前菜肴再精致,她都是一副恹恹的模样,即使自己已经饿得快要不行,却还是装着没胃口,宫人呈上她从前爱吃的菜肴,她也只是忍着轻轻用筷子碰一碰,至于其他的,根本连看都不看。 一回两回还好,连上数道菜都是如此,燕帝马上便注意到她的异样。 “郡主,怎么不吃?” 慕容音持筷的手滞在半空,接着又将筷子担在托上,朝燕帝扯了个笑容,道“承蒙陛下关怀,臣女近来胃口不大好,故而吃不下。” 燕帝看她满脸虚弱,微冷的天气,她额上甚至有几颗细汗,两眼下还有些乌青,一颗心陡然便悬起来了,难不成她回雍京不到一月,就又病了? 慕容音则是一脸无奈,心中却七上八下起来,别人不知道,她却明白,自己这副虚弱、病恹恹的样子,全部是装的! 自从当日知道宁王要用掺了毒草的熏香去害燕帝,慕容音便一直在想对策,思忖数日,她终于明白过来,与其搞那些弯弯绕绕的路子,还不如直接把宁王下了毒的安神香拿过来! 反正只要燕帝首肯,宁王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不压身,她和宁王都已经有那么多仇了,难道还在乎今日这一桩么? 燕帝看她一脸灰败,唇色也没了往日的红润,赶着便要宣太医,但慕容音极为得体地劝阻了,只说自己并无大碍,不愿在中秋佳节扰了众人兴致。 燕帝瞧她难得懂事,欣慰之余更是怜惜,便让宫人将皇后桌上的一碟蜜渍山楂送到她桌上,美其名曰开胃,慕容音浅笑着含了一颗,更是觉得饥肠辘辘,也不知这该死的宫宴什么时候结束,她实在是饿的不行了,却还要硬装出一副什么都吃不下去的样子…… “好些没?” 燕帝关切的目光让她觉得安心,慕容音抚着头上发丝,点头道“陛下赐了餐食,自然是好些,只是臣女这不适有些时日了,本想着中秋这日能好,不想却扰了您的兴致,实是罪过……” “有些时日了?”燕帝忽而提高的语声,让殿中顿时安静下来,睿王也不明所以地看向这二人,他不大明白,慕容音这又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是回王府被拘着难受了,想借此机会告上一状么? 小丫头,愈发没有规矩了…… 那厢慕容音缓缓起身,一福身子,有礼道“是,有些时日了……” “怎么回事?”燕帝眉头一皱,他知道慕容音虽是女儿家,但身子康健向来尤甚男儿,难不成是有人怠慢了他的宝贝女儿,才让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慕容音悄悄瞟了瞟身后宛儿,宛儿顿时默契地上前一步,行礼后道“禀陛下,郡主病愈后,夜夜难以入眠,也常常吃不下东西,府中大夫开了几服药丸,却收效甚微。” 慕容音适时轻打一个呵欠,又微微抬了抬头,方便燕帝将她的黑眼圈看清楚,果然,燕帝凝目看了她片刻后,便吩咐道“宴后,传几个太医去睿王府帮你看看,饮食起居乃是大事,不可怠慢。” “臣女谢皇上隆恩。” 宛儿扶着她坐下去,灯火跳动之下,无人发现她的唇角微微牵动,慕容音明白,自己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得逞了…… 丝竹管弦声再度响起,方才仿佛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宁王、怀王虽然都小小地怀疑了一通,但谁都没有把事情往安神香上想。 尤其是宁王,他自认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反正苏叶已经把毒药粉混进了熏香中,那么最艰难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苏叶现在已经请辞去寻找妻女,宁王也答应得很干脆,甚至还嘱咐季泰清给了苏叶一笔不少的银子,反正这个人他慕容昭已经用完了,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与他无碍。 转眼,又是酒过三巡。 慕容音可以看出燕帝已经有些微微不胜酒力,可薛皇后为首的一众妃嫔还在劝,她心思一动,薛皇后……知不知道宁王下药的事? 如果她既知宁王要下手,却不加阻拦,甚至暗中帮忙的话……那等会儿她顺杆爬向燕帝讨要安神香,薛皇后必会从中做梗,若他们母子眼睁睁看着安神香落入慕容音手中,那么……是不是还会留下后手? 她可不同于宁王,几乎天天就在燕帝身侧,虽年老色衰,但还是颇得燕帝看重的,如果她来下手的话,这可就麻了大烦了! 顿时,薛皇后似乎成了一个不可知的变数,可慕容音已经没了办法,她只能先按着自己的原计划,把安神香搞到手再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得了便宜顺便卖乖 自从发现慕容音身体不适后,燕帝的眼神便时而看向她的方向,慕容音也有意把戏做全,偶尔制造出两声压抑过的咳喘,或是揉揉眼睛,好几次,她这小动作都落入燕帝眼中。 “郡主,还不好么?” 燕帝一开口关怀,满殿目光顿时又集中到她的身上,其中有关切,更多的……却是嫉妒,或是厌恶。 尤其是嘉慎公主,看向她的目光丝毫不掩嫌恶,若不是慕容音胆大包天逃婚,她怎么会被燕帝当作一件补偿柳家的东西一样,屈尊嫁入柳国公府? 婚期越近,嘉慎便越是记恨,身为公主,她竟然连遴选驸马的机会都没有,她是庶出,便要下嫁给柳国公府庶出的五公子柳思远……那个柳思远是庶子,连做世子的机会都没有。 可燕帝当初,直接便让嫡出的柳无垠做了她慕容音的郡马,个中差别,嘉慎无时无刻不在细细体会,若不是琅月郡主,她怎会落得如此? 都怪慕容音…… 可对于这满殿各怀心思的眼神,慕容音早已习惯了,她恭敬地看向燕帝,浅笑道“陛下挂怀,臣女好些了。” 燕帝轻轻颔首,又慈和道“好些了便吃点儿东西,否则当心女儿家肠胃娇嫩,落下病根。” “谢陛下关怀!”她轻抿一口碗中热汤,又道,“不过臣女还是节制些,否则夜间又不好入眠了。” “哦……也对。” 燕帝也不再多言,他不是太医,这些问题还是不要乱说,如果只是寻常妃嫔就算了,爱怎样怎样,反正也不是他难受,可这个是心头肉,不能信口胡说。 淡淡三言两语,慕容音又将她难以入眠这件事情告诉了燕帝,按时间算来,往年宫宴进行到这时候,各坊司也该献礼了,燕帝看起来对她这样上心,或许会舍得将御用的安神香拿出来。 又是一曲歌舞初歇,十数名宫女手持托盘、锦盒鱼贯而入,慕容音眼神一跳,果然来了,又看为首的宫女神情肃穆,风过时她身前还有暗香袭来,这香气甚至将桂子香味都掩盖,慕容音顿时明白,那一定是安神香。 果然是好东西,隔着玉阶都闻得见,只是可惜了,好归好,却是有剧毒之物! 薛皇后的眼神也开始明亮起来,一直以来安神香都被燕帝一人把持,她自己时而不适,只能用次一等的安息香,燕帝虽体恤,却也只是少少赏她一些,根本不够用到次年进贡。 看今年进贡的盒子大小,好像是比去年多了不少…… 薛皇后和慕容音各怀心思,都在算计着燕帝的那一盒安神香。 各色绸缎、珠玉等物一一送上去,燕帝也很慷慨地将自己用不着的东西赏赐给宗亲,终于,轮到了最后一盒安神香。 那名手托香盒的宫女款款上前,跪地道“西南善香局进贡安神香一盒,恭祝吾皇洪福齐天,大燕帝业永祚!” 燕帝犹疑良久,忽而吩咐“将此香赏给睿王府,睿王尽心尽力,郡主也是……她不是不好么,正好给她用。” 似是尘埃落定。 慕容音登时跪地,一叩首“臣女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往往代表着却之不恭。 她慕容音就是要了,根本不说什么推辞拒绝的话,她本想说惶恐不敢要,恳请燕帝收回,可临开口,这话就改成了受之有愧,外人不细细思量,是体察不出来其中区别的。 原本端坐在下首的宁王霍然抬头,顾不得细想便急急起身,朝着燕帝道“父皇,这安神香是您御用,怎可随意赏人?况且……是父皇身子要紧,还是郡主身子要紧?郡主不安眠,还有其他法子,可父皇用安神香是用惯了的,贸然停用,只怕影响……” “影响什么?”燕帝掸掸龙袍,“朕这些日子睡得好得很,最难入眠的夏季早已过去了,你身为皇子、亲王,何时竟如此小气起来了?朕说给睿王府就给睿王府!” “可这……” 宁王还要再辩,但猛然想起,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表面上是为燕帝身体着想,但却也着着实实地顶撞了燕帝,要是被慕容随抓到机会做文章,他这台……可就不好下了。 于是只好马上改口“是儿臣鲁莽……儿臣……只是太心急了……” 他捏着拳坐下,眼神却又阴毒起来老东西,算你命好,就再让你多活几日……至于你,琅月郡主,就让你先替老东西去死,本想着留你一条贱命,日后再好好算账,是你自己要抢着去死,怪不得本王! 那厢,本该接了东西就恭恭顺顺的慕容音却敛衽拜向宁王,道“宁王兄拳拳孝心,臣妹自愧弗如。听闻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也是难以安睡,这香本该是给皇后娘娘的,但臣女不敢违抗圣旨,莫不如……臣女将这安神香取出一半,献与皇后娘娘?” “这……不必,”慕容昭瞧燕帝神色间似是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马上便起身还礼,“父皇既是赏给郡主,那你接着就是了!” 一时,殿上竟成了兄友妹恭的局面。 怀王似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起身道“儿臣看郡主的提议十分好,横竖今年善香局进贡的多,父皇既说不要,那不如先紧着宫里,郡主年轻,这香对她怎会有对母后紧要?” “三皇兄此话欠妥!”慕容昭语重心长,“郡主如何不紧要?兄不见方才父皇紧张郡主么?依本王看,还是按父皇的意思办……” 慕容随见他如此,轻轻笑了笑,不再插话,慕容昭解决了一个,稍稍松下口气,却又见慕容音满眼狡黠地看着他。 “宁王兄……?” “郡主玉体何等重要,若是你手中这些安神香不够,本王就是再难,也一定替你再找一盒来!” “这如何能够?”慕容音诚惶诚恐,“您就是找着了也得先紧着陛下,莫非王兄急得忘了?” 慕容昭心中大呼头疼,慕容音心中却对一件事情有了底,那就是薛皇后不知晓宁王在香中下毒! 否则方才他们几人争论,薛皇后便绝不会坐视。 慕容昭啊慕容昭,你这番布置,到底是害了谁呢?慕容音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这一局,她完胜! 第一百七十章 认与不认 如愿以偿。 慕容音示意宛儿将安神香收好,又亲自向燕帝谢了恩,心中重石落下,她终于可以好好享用两口宴席上的饭菜。 方吃了一盏蜜羹,肩膀便被宛儿轻轻敲了敲,慕容音回眸一望,宛儿对她微微使了个眼神,再转回去时,慕容音发现,怀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席了…… “他找我?”慕容音嘴唇翕动。 宛儿极轻微地点点头,慕容音面上平和,只歇了半刻,便起身到燕帝身旁,对着他轻声道“皇上……臣女觉得有些气闷,想去外头走走。” “嗯?气闷?”燕帝又有些紧张起来,慕容音螓首轻摇,笑道“并无大碍,只是想去走走罢了,殿中多是正经长辈,您是皇上,待久了不嫌,臣女可是觉得有些拘束了……” 燕帝朗声一笑,觉得她这样子甚是可爱,道“那你便去,少走远,你既然是觉得拘束,那朕也就不让宫女跟着你了,但要带着你的宛儿丫头,少玩会儿便回来,夜里露重,当心着凉。” “谢陛下!” 慕容音和宛儿悄悄退席,沿着殿外回廊朝皇宫深处行去,中秋的明月似是多情,将层层暮云渐次推开,慕容音抬头遥望,月似一团银。 宫宴上的歌舞声远了,清净处,却又有丝丝缕缕悲歌传来。 慕容音没了赏月的心思,默默将眼垂下……是了,燕帝后宫妃嫔众多,中秋宫宴,许多受冷落的妃嫔是没有资格出席的,她们无法享受团圆的日子,只能悄悄在寝宫中,背着人击筑悲歌。 又穿过几重溪桥回廊,小径尽头,慕容随独自等待着。 宛儿很自觉地没有跟过去,慕容音撇撇嘴,这个怀王,每次都要搞得神秘兮兮! “怀王兄找我有事?”慕容音学着他的模样负手而立,虽比怀王矮了一头,但其神态在月下还是颇像的。 “本王只是想问问你,为何要骗那盒安神香?”像是生怕她敷衍,慕容随紧接着又道,“你别用身子不适这样的话来蒙我,方才宴上你喝那碗蜜羹,几乎是三口并作一口,父皇没看见,本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慕容音信口拈来一句胡话“我倒是要瞧瞧,这安神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再说了,王兄说我是骗,可是有证据?我一没说瞎话装病,二没指名道姓要那盒香,是陛下要给我的,我若是不要,那便是抗旨!至于和宁王争执嘛,他看我不惯处处针对我,我若是不反击回去让他心服口服,说不定以后他又暗处算计我。那王兄……又是为何要帮我说话呢?” 怀王淡淡笑道“我看宁王不惯,自然要处处针对。” 慕容音暗地里朝他翻个白眼,她现在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将碧渊芸萝草的事情告诉怀王,本来这件事情要是告诉了他,他一定会好好利用,给宁王制造个大麻烦…… 但是……一旦告诉了怀王,她也就摘不干净了。她一直想的都是暗中偏帮,可从没想过将自己直接卷进去。 上次在皇后宫中被逼得跳水自保,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警示了么? 对薛皇后和宁王这种吃人不吐骨肉的角色,她还是太嫩了…… “王兄寻我来此,难道只是想问这个么?” 慕容音兴致萧萧,这里虽然风景不错,但身边之人只是怀王又不是薛简,她也没多少欣赏的兴趣。 “也不尽然,”慕容随举头向不远处望去,“你可知那边是何处?” 他语声随意,全然像是一句随心之语。 慕容音随着他的眼神看去,夜色中,高大的宫殿化身一座黑暗的兽,飞檐外挑,更像巨鸟尖喙。 虽只凭着宫殿样貌,但慕容音一细想,便回忆起来,这里就是宫中的华音殿,以她和怀王生母闺名命名的地方。 “华音殿,兄长想说什么?” 第一次,慕容音没有称呼慕容随王兄,而是称呼他兄长。她自然领会到怀王提及这个地方的用意,相认? 不可能…… 即使他们应是亲密无间的亲兄妹,可在此时,却决不能相认。 良久,怀王才悠悠开口“睿王府中,你住的地方叫华音阁,可有想过,宫中为何会有一座同名的华音殿?” 慕容音随意一笑,仍旧莞然自若“王兄的意思,臣妹全都明白。想必是宛儿这个丫头嘴碎,才将我八岁那年的事情告诉了你……” 她垂下头去,八岁那年,她躲在书房中,偷听到自己的身世。 福兮,祸兮?若慕容音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安安稳稳,在王府中做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安然享受着燕帝和睿王的疼爱…… 可是她知道了,便会不由自主地去利用,利用燕帝的愧疚之心……利用和怀王之间,那生来便有的血浓于水。 “你明白本王的意思?”慕容随微微侧眼,瞥见慕容音的脸上毫无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失望。 “自然是明白的,”慕容音将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没有一丝迟疑,道“我与王兄是一母所生,但王兄长于宫中,臣妹长在王府,说白了……臣妹是陛下的私生子。” 私生子…… 慕容随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下贱的词,原本就是自己与慕容音的真实身份。 慕容音不理会怀王的刹那异样,更没有瞧见他的满眼荒疏,犹自言道“臣妹是私生子,那王兄是什么?难不成也是没有资格受宗室玉牒的私生子么?” 以大燕皇室检视血脉之严,只有生在宫中的皇子皇女,才有资格受宗室玉牒,没有宗室玉牒的皇子,即使明知道是皇帝的血脉,却也不能继承大统。 慕容音生在睿王府,她没有这个资格……慕容随,本来也没有。 “所以不能认。” “所以不能认……”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慕容音嘴角一勾“王兄要继承大统,要千秋大业……你放心,臣妹决不会拖你的后腿。不仅在你登位前,此生……臣妹都不会与你相认。” 第一百七十一章 要我的王位 慕容随有些落寞,问她“此生都不相认……你不觉委屈么?” “不委屈,”慕容音爽快摇头,“但王兄要记得许我的那几件东西,王位、婚事!” 慕容音心如明镜,薄唇淡淡一勾,她重活一世,又享了一次泼天富贵……到底是不是嫡系的公主,已经不在乎了。日后,做一个有封地的亲王,和薛简,一起远走,离开雍京…… 足够了…… 良久,慕容随长舒一口气“好,本王会许你……王位、婚事都给你。” 看着她脸上露出笑意,慕容随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小丫头了,她要的婚事尚是举手之事,可王位……却介于出格与不出格之间了。 自古以来,女亲王至多不超过五位,而大燕建国以来,这种事情还是闻所未闻,慕容音的意思,是她要开这个先例。 慕容随又有些不明白了,她为何如此执着于要这个王位? “你一女儿家,为何要做个有封地的亲王呢?” 当然是将封地当作自己的资本,当作自保的利剑……世上没有一种荣华是可以延续不朽的,更何况是一座公主府的荣华,起或落,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大燕那些公主的晚景,她见过很多。 但于此,慕容音自然不会对怀王据实以告“臣妹要封地啊,不是要为王兄开疆拓土,只是不想再待在雍京。况且……臣妹与您血脉相连,一块小小的地,想必王兄不会心疼,依我看呐,封州就再好不过!” 一提到封州,慕容音就会想起会安城,想起顾晖,想起厉鹞……若是以后她做了封州的王,阿灰他们几个想必会高兴坏了。 慕容随一怔,随即笑道“也罢,你喜欢封州,那就去封州……不过万事莫提前高兴,宁王还好端端的,若是让他登了位,莫说你的婚事和封地没有了,就是小命,也在两说之间。” 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慕容音却也不气,仍是笑道“王兄放心,臣妹不是喜欢得瑟的人,差不多也该回去了,若再不走,当心皇上多想。” 不等怀王回话,慕容音径自曼妙转身,向着来路而去。 宛儿等的不算久,看她独自出来,心中多少忐忑,毕竟又是她将慕容音的事情透给怀王,要是主子怪罪,她可吃不消。但若是不透……怀王说不定怪罪。 这两个主子谁都不好得罪,宛儿也是两面为难。 “主子?”宛儿怯怯抬头。 “怎么了?”慕容音懒懒一笑,“怕我怪你么?” “我……” 宛儿无话,慕容音淡然笑道“我不怪你,你也有你的难处,况且也不是什么外人,怀王……也算我的兄长,不过今日我与他说明白了,这辈子谁也不认谁,你不许说漏了。” “是,奴婢记着!” 宛儿也不问其中缘由,慕容音却知道,她定然也是清楚的。 不愧是自己身边的人,当真是机灵…… ………………………… 深夜,宫宴结束,慕容音一回到王府,便迫不及待地找来杜羡鱼,拿出那盒安神香,同她一同研究。 杜羡鱼一将香盒揭开,慕容音便远远避开,她深知碧渊芸萝的毒性,唯恐香粉溅出一点儿,沾染在自己身上。 “对不对?”慕容音的声音从身后远远飘来,杜羡鱼对着这碧绿的香粉,用银针挑出一点,凑到眼前。 “应该没错,你等我再看看……” 杜羡鱼又从怀中掏出个盒子,慕容音发现,她身上真是什么都有,只见杜羡鱼从盒中又取出个小瓶,从瓶中倒出一滴像水一样的东西,落在香粉盒中。 “这是什么?” “化神水。”杜羡鱼依旧用银针拨弄着香粉,“毒经上的奇药之所以奇,不仅因为其毒性诡秘和难得一见,更是因为……这毒用寻常的试毒方法试不出来。” 果然,慕容音这才注意到,杜羡鱼拨弄香粉的那根银针,根本没有变黑! “所以!”杜羡鱼语气一提,“化神水的功效,就是撕下奇毒的伪装,让毒无所遁形!” 她手腕突然发力,将整根银针往香盒中使劲一插,刹那间,银针便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乌青色,更是散出一股恶臭。 慕容音赶紧捂住口鼻,杜羡鱼也以袖掩鼻,一脸凝重“是了……绝对没有错,方才的臭味你也闻见了,像不像食蒜者的屁气?” “呕……” 慕容音本不觉得像,可杜羡鱼一说,就是不像也瞬间变得像了。想不到这碧渊芸萝极美的名字,怎么会有这样臭味? “加了化神水有这种味道,那就是碧渊芸萝!”杜羡鱼一锤定音。 慕容音在窗边吹了好一会儿风,才终于不觉难受,于是回过脸来,道“那这东西,该如何处置?反正我不可能用……” “嗯,”杜羡鱼思索片刻,“不如我帮你毁了算了,害人的东西,留着迟早是祸害。” “好。” 杜羡鱼正欲收起,慕容音却突然改口,“别……这东西留给我,说不定日后有用,好歹是一株碧渊芸萝,要是就这样毁了,岂不是太可惜?” “你又想做什么?”杜羡鱼似笑非笑,多少次了,慕容音总是要把这些奇怪的东西留下,也不知她要留着做什么…… 慕容音笑着摇头,碧渊芸萝是个好东西,毁了她舍不得,就先留着,以后谁要是不长眼,那就赏给谁! “说来还要谢谢宁王,他找了这么些年的东西,最后竟是便宜了我,你说他现在恨不恨我?” 杜羡鱼无奈而叹惋“我看你是巴不得他恨你……你说说,人人都恨你,对你有什么好?” “人人恨我自然不好,”慕容音狡狯一笑,“可若是慕容昭恨我,那我便求之不得。” “为何?” “他若恨我,便会想尽办法除掉我,做的事情也会越来越出格,也会越来越露马脚,等事情攒到时候,一并发作,你说……他最后是害了谁?” 杜羡鱼似是而非地点着头,道“可他若是针对你,你岂不是会很危险?” “有利便自然会有弊!”慕容音眼神坚定,毫不在意道,“他处处针对我,我也时时防他……这种情况下,谁先忍不住动了手,那谁便输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凭空出来个情敌? 这话在理,杜羡鱼却也没有多意外,慕容音发出这种见解也不是第一次了,若放在以前,她还会稍微显得震惊。 如今,不会了…… 正当两人倦倦之时,宛儿又推门进来了,慕容音看见她手中捏着一卷纸笺,眼神马上便灵动起来。 纸笺上,定是和薛简有关的事情,宛儿这丫头,虽然时不时会将她的消息告诉怀王,可在追薛简这件事上,宛儿还是会尽心竭力去做的。 杜羡鱼不明所以,眼瞅着慕容音接过纸笺,纸上小字入目后,又眼瞅着她脸上的窃喜化成得意的笑…… “怎么了?” 慕容音轻咳一声,笑道“杜姐姐,明天我们赏秋去。” “赏秋?”杜羡鱼不太理解,莫不是她刚刚处理完安神香的事情,便这样等不及地要放松下来,竟然有大好兴致去赏秋? 不等慕容音说话,宛儿便朝杜羡鱼道“杜姑娘,咱们小王爷有个心上人,明儿他回来了,小王爷知道人家要去城郊游野,便也巴巴儿地要去赏秋,这是想去与薛大人偶遇呢……” 自己心事被戳破,慕容音顿时有些羞涩起来,娇笑一声,道“薛哥哥回来,我去见他是应该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宛儿你何必揶揄?” “小王爷……”宛儿拖长了语调,“您总是如此,薛大人会把你给看轻了……况且您是女儿家,哪有你颠颠儿主动跑着去的。若薛大人又不理你,那不是用热脸贴、贴那冷什么了……” “好个嘴快丫头……”慕容音轻轻凌她一眼,反正她早已打定主意,明天,必得去城郊赏秋。 谁也劝不住。 ………………………………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 平楚山就在雍京南数十里处,秋春两季,此处游野之人络绎不绝。盛秋时节,满山红叶幽艳如锦,更有一条清溪,自山腹中潺潺涓涓,缓缓流下。 通往山顶的石阶很干净,半道处偶有些茶棚,供来往的人歇歇脚,喝茶解解渴。 中秋刚过,山间很是繁闹,有闲心的人都出来了,大多茶棚都难求一席,唯有一座茶棚中,看起来格外空阔,棚子四周甚至还围着一圈侍卫。 来赏秋的人虽有不少是权贵,但有这样大做派的,只此一出。 茶棚中,一个华裳妇人牵着一个姑娘的手,不停吩咐着些什么。 妇人鹅蛋脸,柳眉淡扫,秋水般的眸中,有着同周遭秋景同样幽艳的清愁。 “王妃姐姐,您吩咐的我都记下了,您放心吧……” 王妃,是怀王妃……身侧的少女是她伯父之女,朱云容。 嫁入怀王府半年,朱惜华丰润了,而她身侧的朱云容,披一件薄烟纱,轻拢慢捻的鬓发中,两尾鎏金蝴蝶若隐若现,更衬其芳容曼妙。 朱惜华缓缓咽下一口热茶,语声一如既往的不温不火“你记着,一会儿见了薛大人,莫要忸怩,他是疏朗落拓的男儿,不喜欢矫揉造作的模样。” “是……”朱云容的声音细若蚊讷,那位薛大人,她不是没有耳闻,只是想不到,尊贵无匹的表姐,竟然肯、肯为自己如此打算。 朱惜华的父亲虽是兵部尚书,可朱云容的父亲,却只是个小小的州府司农,而薛简是何等身份?父亲是凤阁鸾台的宰辅,姑母是大燕皇后,自己又领着一支剽锐劲旅……假以他日怀王登基,那么他便是凤阁的股肱之臣! 只是这样的人,竟然还没有正妻,听说府中也只是有寥寥几名侍妾…… 朱云容何曾想过,自己居然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 而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朱云容如何能不紧张? 朱惜华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温软的手缓缓覆上她的肩头,朱云容身子一颤,只听姐姐温然道“别想太多,挥开血脉荣光,他也是个有着普通情愫的男子,今日第一次见,你只要让他记住你便行了。” 朱惜华仍旧不能忘怀,她虽嫁了怀王,也折服于怀王,但心底,时常还会浮现薛简的模样,午夜梦回时,薛简的音容也会如梦,她不能忘…… 自家所有姐妹中,朱惜华自认朱云容是与她最像的,从性格到才情。所以……自己得不到薛简,便让自己的替身将薛简牢牢锁住! 自己身处荣华富贵,那么命局中注定要失去的情爱,便让别人代她去完成。 “云容……”朱惜华爱怜地抚上朱云容的面颊,“姐姐知道你有野心,姐姐也知道,伯父两年前给你定下了一门婚事。听说……那人只是个小小长史,还没被分在富庶的地方当差,你若嫁了他,当真就埋没了……” 朱云容的眸子刹那间暗了暗,荣华富贵,谁都想,尤其是她这等生在大族里的女儿,只可惜她没有朱惜华的命,却有比朱惜华还高的心气。 来雍京这半个月,她见了与老家不同的繁华,琉璃灯辉、瑞脑金兽……还有身上这件从前没有摸过的薄烟纱…… 朱惜华的声音适时响起“世家大族的女儿,退个婚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况且你的婚事,姐姐做主也不逾矩。况且那边是薛大人,伯父会乐意的。” 朱惜华志在必得地笑了笑,薛简至今对她有情,这个她拿得稳,所以,她相信薛简会接下朱云容的。 “云容,女儿家,要学着为自己打算,为你自己打算,也是为你母亲打算……” 朱云容暗暗点头,姐姐说的对,女儿家,要为自己打算。她才不要和什么长史共老水云间,她要的是荣华富贵。只有这样,自己身为正妻的母亲,才能在那一群贱妾中真真扬眉吐气。而父亲,也不会在整个家族中失了身份。 “时辰到了,走吧……” 朱云容赶紧扶着姐姐起身,朱惜华温婉一笑,抚平衣上皱褶,又一丝不苟地整理好鬓发,虽已嫁为人妇,但要偶遇薛简,还是不能有一丝不妥。 她必得要做今日风华最盛的那个人,就连朱云容,都不可以将她压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勾引 平楚山后的镜湖,波光粼粼。凉风丝丝赋入层云,山间偶有鹤唳,与前山不同,此处人迹罕至,难得清净。 路虽有些坎坷,可朱惜华姐妹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赶过来了。 朱惜华深知薛简的心性,每年中秋过后一天,他都必会独身一人来此闲坐,或烹一瓯茶,或读一卷书。 而就在昨日,朱惜华从怀王处得知薛简从封州回了雍京,便立即定下带朱云容到此偶遇薛简的计划。 两人到镜湖时,薛简还没来。 “王妃姐姐?” 朱云容有些失落时间早过了正午,听说那位薛大人每次都是打马来,怎么今日……还没来,他是不是不来了? 朱惜华却是气定神闲“别急,他定会来的,多少年的习惯了,又不是有人绊住了脚步,况且才过正午,说不定是来得稍晚些也未可知。” 朱惜华一劝,朱云容马上敛去焦急之色,转为一脸安淡平和。 “云容,清歌一曲吧。” 朱惜华淡淡吩咐,朱云容却有些心惊,她本以为自己只需在待会儿见到薛简时,表现出应有的礼仪便是了。 可怎知,王妃姐姐的意思,似乎是要让她像一个商女般,着意去卖弄自己的歌喉。 “姐姐……?” “唱……” 朱惜华丝毫不顾惜朱云容的尊严,她要的,只是薛简接受她这个妹妹,至于朱云容是如何的低姿态,她不在乎。甚至在朱惜华看来,朱云容越是卑微,那薛简对她的爱怜之心便会越甚。 退无可退。 朱云容默默忖道“开口唱吧……这是你自找的,想要荣华富贵,有些东西,便不能有了……” 她清清嗓子,款举纨扇,浅浅的唱词随即从唇中逸出 “秋雨,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 暗灯凉簟怨分离,妖姬,不胜悲。” 朱惜华暗暗点头,不愧是最像她的妹妹,此情此景,一曲秋雨,既是婉转了情思,却也不似城中歌女般,秋日唱春愁求爱,朱云容这曲,陡然让人听去,定会觉得她只是触景生情。 歌声犹在继续—— “西风稍急喧窗竹,停又续,腻脸悬双玉。 几回邀约雁来时,违期,雁归,人不归。” 曲落,人还是没来。 朱惜华又淡淡吩咐“接着唱……” 朱云容不敢违抗,稍歇了一口气,便又开始清歌“秋雨,秋雨……不胜悲……西风稍急喧窗竹……人不归。” ……………………………… 一曲将终,身后传来踩踏枯草的声音,朱惜华轻扯朱云容的袖口,朱云容会意转身,两丈外的浅草中,薛简静静而立。 “是谁?怎的没声?” 薛简一时未回话,而是凝注着朱惜华的背影,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回雍京最想见也最不敢见的人,竟然就这样见了。 朱惜华缓缓回身,正好对上薛简的眼眸。 片刻,温婉而笑“薛大人啊……真是巧,今日秋景甚好,我想着出来赏秋,不想却与大人遇见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薛简垂下头对朱惜华行礼,才又转向她身旁的朱云容“在下薛简,不知姑娘在此,唐突了。” 朱惜华稍稍偏向朱云容,适时而笑“这是我娘家妹云容,还不快来见过薛公子?” 明知他就是薛简,可朱云容在听姐姐说面前这个人就是薛公子时,心中还是动了动。 微微上前,福身道“见过薛公子。” “不必多礼。”薛简只是很平淡的一句,朱云容本期待着他会青睐于自己的歌声,可薛简,好像丝毫不为所动。 可朱云容也不是没眼色的人,一看朱惜华的容色,以她女儿家的细腻,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这两人之间还有情…… “那我算什么?”朱云容默默想了一会儿,其间也有悲哀,可最后还是沉溺于对荣华富贵的幻想中。 朱惜华抚了抚鬓角,忽而道“薛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知不该,可薛简还是忍不住说“好”。 朱惜华早早便以要寻清净为由,支开了所有护卫,薛简也是只身一人前来,本是再无可能私会的二人,就比肩立在湖畔。 相顾无话。 身份到底还是一重桎梏,朱惜华忽而有满腹的话语,却又消弭于一腔惆怅中。 最终,还是薛简先开了口“王妃……可还好?” 朱惜华眼角低垂,柔声道“大人以前是如何称呼妾身,那此刻便如何称呼……王妃这样的话从大人口中说出,妾身实在惶恐。” 薛简从来没有忘过,他们从前亲昵的甚至有些逾矩,可如今隔得再近,都感觉有一道无形的铁壁,使两人再不能靠近。 “阿环……” 朱惜华眼底浮出一丝眷恋,环儿是她的乳名,而只有薛简,才会叫她阿环。 “大人还记得。”朱惜华刻意放柔了声音,她就是要把薛简的心抓住,就是要让薛简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你都没忘记,我又怎会忘?”果然,薛简又动心了,甚至他的嗓音都开始迷离。 朱惜华就是他最大的掣肘,也是他毕生最大的劫数。 朱惜华抿嘴一笑,抬头看看天色,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如今怀王在雍京,时间不比从前宽松,还是说正事要紧。 “大人这些日子,被睿小王爷缠得不轻吧?” 慕容音对薛简的心思,朱惜华自然是知道的,嫁入王府后又断断续续地从怀王口中听了些话,使她更加肯定慕容音对薛简的情,但她更明白,薛简对慕容音没有那样的心思。 “她是玩心太重,未必就存了那样的心思。”薛简不想多提此事,一笔带过。 朱惜华眸光中微露柔情,浅笑道“既是如此,那环儿有一宝,想献予大人,请大人莫要推辞。” “云容!”朱惜华扬声唤道。 薛简愕然“你这是?” 不等朱惜华回话,朱云容已到两人面前,朱惜华牵住她一只手,望向薛简道“薛大人,舍妹云容,可算至宝?” 薛简震愕,但目光自朱云容面庞上转过时,却陡然发现,她与朱惜华竟有六分相像。 世间女子,谁能得朱惜华的六分才情,六分容貌?想必也只有朱云容…… 朱惜华又逼近薛简一步“大人,环儿知道,云容于别人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但于你来说,她就是至宝!” 朱云容轻敛裙裾,款款上前,低垂着眼角眉梢“薛公子,妾身愿替姐姐伴您左右,算是了姐姐一桩心愿……” 她朱云容今日豁出去了,颜面扫地都顾不上了,尽可能卑微再卑微,将这一切说成是朱惜华的心愿,薛简一定会心软。 第一百七十四章 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 数丈开外的缓坡上,慕容音从一棵古树后现出身来,身后跟着宛儿、子歌还有杜羡鱼。 他也知道薛简喜欢独自来镜湖赏秋的习惯,所以早早便在此等候,谁知却看到方才那幕好戏! “她方才唱的那是什么?卖唱的商女吗!” 慕容音一开始也被歌声所吸引,不想到后来,这飘渺空灵的歌声竟是为了勾引薛简。 “小王爷……?”宛儿忐忑地看着她,生怕她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子歌也偏着身子上前,准备在她要有动作时一把拦住。 “都干什么?”慕容音凌了两人一眼“你们都怕我去打人?我呸!就那种狗屁货色,还值不得老子动手!” “小王爷……”宛儿满脸无奈,“您是姑娘家,又是这等身份,说话如何能如此粗鄙?若让王爷知道了,当心罚您!” 慕容音冷哼一声“要是怀王知道朱惜华在这里拉皮条,脸色不知该有多好看!她就这样贼心不死?都嫁给怀王大半年了,还不安分!” “王爷……您……” 她正是在气头之上,宛儿万万不敢硬劝,只好旁敲侧击“小王爷您想,要是让人知道怀王妃和薛大人私下会晤,王妃还将二姑娘擅自许配给薛大人,那王爷的内院可就要不稳了!” “闭嘴!” 慕容音心头火起,连宛儿都是从怀王的角度去考虑…… “真不愧是怀王兄的人,在乎他的内院比在乎我还甚,啊?” 宛儿方才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错了,可此时再改口,已经来不及。 还是子歌,在慕容音怒火最炽的时候浇了一盆冷水“小王爷……您要是将这件事捅出去了,头一个遭殃的,可是薛大人。” 慕容音如何不知? 气归气,她却万万不能拿这件事做文章,否则朱惜华是皇族的王妃,处置她等于自打皇家脸面,薛简就不同了,处置一个外臣,随便安个由头就是。 她只是有些心寒,宛儿什么都好,可是一旦自己与怀王的利益相左,宛儿便会偏向怀王……毫无理由。 “好了,此事本王暂且不提,不过……你们可知那位朱家二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子歌对宛儿使了个眼神,宛儿马上道“她是怀王妃远方的表妹,叫云容的,听说王妃是半月前将她从老家接到雍京来,不知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王妃便存了将她许给薛大人的心思。” “还有呢?” “还有……”宛儿稍一回想,便将自己记得的都说了出来,“朱云容的父亲仕途不大顺,只是青州司农,她母亲……在内宅中也是柔善可欺,空有主母身份罢了。两年前,朱云容已经定下一桩亲事。” “呸……”慕容音狠啐一口,她还以为朱云容是烨然妙人,不想竟有个如此不堪的家世,还是定了亲的,若她的薛哥哥能看上这样的人而看不上她,她慕容音还不如买块嫩豆腐撞死算了! 听了这些话,慕容音心头气顿时去了大半,便没有了方才如临大敌的做派。 小小乡野女子,不值大动干戈。 ……………………………… 那厢朱惜华正在与薛简叙旧,朱云容便安顺地站在一旁,只有在合适的时候,才会说几句。 一开始薛简虽对她的突兀陈情感到不快,但交谈渐久,薛简发现,朱云容真是像极了朱惜华,但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克制着,让他不能继续下去。 “那么……大人是否肯答应环儿?” 薛简直接道“在下的婚事,须得父母做主,云容姑娘的婚事,想必也不是王妃一人能做得主的。况且……” “况且什么?”朱惜华眼中充满疑惑。 薛简苦笑着摇头,慕容音对他的执念太深,在封州的时候如此,回到雍京只会变本加厉,若是她知道朱惜华想将朱云容许配给自己,恐怕会把天都掀了去。 “王妃,薛简告退,保重。” 薛简转身便走,他不想让自己沉沦下去,若是再多看几眼朱惜华的面容,他真的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答应了。 薛简逃也似的离开,留下一脸怔忪的朱惜华和朱云容。 “姐姐?”朱云容侧过苍白的面庞,“薛公子他……?他是不同意么?” 瞬间,朱惜华的语声变得冰冷“他?你急什么?这才第一次,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等过几天,我再带你回朱府去,让娘带着你,去各个府邸的宴会上露露面,次数多了,别人自然知道你是朱家的贵女。” “是。” 朱云容恭顺地答应,却听远处忽而飘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好俏的姑娘,好美的歌声,本王闻声而来,不想竟见到一、位、绝、色!” 朱惜华和朱云容同时回身,缓坡上,慕容音带着几个人,满脸笑意地靠近朱惜华。 朱惜华一见来人,顿时也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靥。朱云容虽不知这说话孟浪的女子是谁,但听她自称本王,断想不会是寻常人,便也福了福身子,算是见了礼。 “云容,还不见过睿小王爷?” “原来是睿小王爷……”朱云容含笑再拜,她虽没长在雍京,但也知道睿小王爷的另一个称号便是琅月郡主,方才一番交谈,她也知道慕容音就是对薛简死缠烂打的那个人,她的对手。 慕容音并未对她多加理会,只一点头便算是见过了,又转向朱惜华“王妃嫂嫂好高的兴致,竟在盛秋带着云容姑娘来此一展歌喉?” “郡主过奖了。” 慕容音暗暗撇嘴,这个朱惜华,到底听得听不懂我是在嘲讽她? 倒是朱云容,没哟朱惜华那般安淡,忍不住解释道“王妃姐姐只是带我来此赏秋,别无他事……” “我说什么了么?”慕容音微瞪她一眼,“云容姑娘这般急着解释,莫非是做了亏心事?” “我……” 朱云容一时窘迫,她这些年接受的礼教,都是告诉她,女子要温婉知礼,决不可咄咄逼人,可这位睿小王爷,怎的如此不知礼? 可她哪知道,睿王教养慕容音,从不以礼拘束,只要别在人前失了身份就行。 这等时候,还是朱惜华稳得住,她朝慕容音温和一笑,道“郡主也是好雅兴,若是我不知薛大人有每年来此赏秋的习惯,便要以为郡主也是来赏秋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满级嘴炮 朱惜华这是威胁她……朱惜华算准了她刚刚归来,凡事不敢做得太出格,更是算准了睿王不待见薛简,所以慕容音万万不敢将今日来此处找薛简的事情说出去。 可慕容音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更不怕威胁,尤其还是来自朱惜华的威胁。 慕容音正视着朱惜华的眼,目光如寒刺,好像要钉入朱惜华的骨肉中。 “怀王妃玲珑心思,却是执念太过……”慕容音身量虽没朱惜华高挑,气势却压过她一头,还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不错,我是在这等薛简,这话我就是在皇上面前都敢说。” “可是王妃嫂嫂在这做什么,可敢让别人知道?” 她故意将“王妃嫂嫂”这四个字说得很重,既是提醒朱惜华自重身份,更是为了告诉他,既然已经嫁为人妇,那就别再痴心妄想。 朱惜华毕竟也不是吃素的,撕去温恭淑慎的外壳,渐渐露出悍戾的本色“我既然做了,自然也不怕你去说,再说了……我为妹妹寻谋一门好亲事,是碍了小王爷的路?还是扎了小王爷的眼?” 朱惜华知道,反正慕容音已经看见了,与其让她捏着把柄要挟,还不如把事情彻底撕破! 她赌慕容音为了薛简,决不会将自己私会他这件事情抖出去,只要不抖出去,那她这个王妃之位,就依旧稳如泰山。 说到底,朱惜华最在乎的,还是她的王妃之位。如今是妃位,他日便是后位。 朱云容目中泛出恶毒的笑意,暗道王妃姐姐到底是王妃,这什么睿小王爷,哪里是姐姐的对手? 不想她眸中一闪即逝的快意,却被慕容音捕捉在眼中,朱惜华有王妃身份护体,她索性直接将锋刃对准朱云容“朱姑娘真是好脸皮,方才还学商女卖唱,现在便脸不红心不跳了。莫非是令尊大人这几年荷包渐鼓,姑娘饱暖勾着y欲,心思也纷杂起来,不安安分分等着嫁给长史,倒跑来雍京钓金龟婿!” 朱云容脸色顿时煞白,她虽没有朱惜华和慕容音尊贵,但也算是大族出身,从小到大,何时有人这样说过她。 一时找不到言辞还击,朱云容的眼中已有泪水打转,但片刻后,泪水却化为不甘和怨恨,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受这份气? 朱惜华面色一寒,她不是不能忍受别人这样说朱云容,只是无法忍受朱氏的门楣这样被侮辱,她手指骨节都已经握得发青,道“睿小王爷……你说这话,未免太份了!云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能受这番侮辱!” “做了还怕别人说?”慕容音怫然怒视她姐妹二人,“本王不妨把话撂这,朱云容,你最好滚远些!若你不自觉些滚,那本王帮你滚!” “还有你,怀王妃!”慕容音紧紧盯着朱惜华,“既然入了怀王府,那就安顺些!好端端的别出来给怀王兄丢人!这个节骨眼上,王兄可没工夫陪你折腾!你带着朱云容来这玩萍水相逢的把戏,殊不知在旁人眼中看来有多无聊!若有闲心,还不如入宫去打探打探皇后的动作!” 朱惜华被她一顿指责,但毕竟身份搁在这,气归气,她也不能反过来去指责慕容音。 朱惜华面色铁青,慕容音凑近她耳旁,凌凌低语道“王妃嫂嫂,您本是福慧双修之人,琅月劝你一句,别因为自己的私心,最后害了别人。” “你待怎样?” 朱惜华语气软了些,只是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她本想用朱云容,将自己在乎的薛简牢牢笼住,这样,她既可以安享王妃的尊荣,又可以不让薛简落入她人彀中。 “怎样?”慕容音咬着牙,“我告诉你,若你发狠毒拉他下水,那我会报复得你家破人亡!” 朱云容显然被吓到了,但下一刻,慕容音又换上一副笑颜,转向朱云容“云容姑娘,好自为之……” 看着眸子若如冰渊的慕容音,朱惜华不明白,为何今年春后,慕容音每每见到自己,每每都会表露出一种不同于从前柔善的敌意, “为什么?”朱惜华忍不住问。 想起前世是因何而死,慕容音转身便走,漫声道“诸如报应,前世今生,因果循环……” “前世今生,因果报应?”朱惜华听不懂,却隐隐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打开了,心扉涌入不安的潮水,身子也轻轻摇晃。 镜湖周围是漫漫荒草,天上层云霏霏似霞,朱惜华怔在湖畔,仰望着天上的行云。 “因果循环……前世报应……?” 朱惜华呢喃着,看起来又有些未出阁时的真淳,但片刻,她又恢复王妃的端严,朱惜华依旧是那个怀王妃。 “云容,我们回去吧,今日王爷办完了事,想必会回府来用晚饭,他平日最喜欢鸽子羹了,我得回去瞧着厨房炖……” 朱云容唯唯诺诺地跟在朱惜华身后,入怀王府办个多月了,她还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姐夫,不知究竟是他更好,还是那位薛公子更好? 但怀王姐夫是皇子,是王爷,想来薛公子还是比不得的…… 可……为何姐姐又放不下薛公子? “你在想什么?”朱惜华见朱云容想东西想得入神,忍不住问。 朱云容马上回过神来,马上想话去搪塞,却又因紧张而吞吞吐吐“我、我……没什么……” 朱惜华岂能不知她的心思,眼中一闪讥讽“你是不是觉得,姐姐水性杨花,已经嫁入了怀王府,却还惦记着别人?” 朱云容吓得面色苍白,立马上前道“云容不敢像小王爷那般想,云容知道,姐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朱氏全族,况且姐姐对薛公子那样说,都是为了云容的将来打算。” “瞧你……”朱惜华温柔地抚过朱云容的肩,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紧张些什么?你我本是姐妹,即使你真觉得姐姐不好,姐姐难道还会怪你么?” 朱云容渐渐放松,无论如何,朱惜华还是她的姐姐,即使做了怀王妃,她还是向着自己娘家的。 想到这些,朱云容脸上旋即露出一抹清淡的笑容。 可这笑容在朱惜华看来,却是无比扎眼……偌大个世上,谁都还有机会,朱云容有,慕容音有……可她却再也没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吃“兔子”的醋 朱惜华和朱云容回到怀王府时,月色刚好铺上台阶。 怀王被燕帝召去了宫中议事还未回来,朱惜华刚刚在自己屋中坐稳,王府管事和几个上等的嬷嬷便通禀请见。 朱惜华叹了一声,身为王府的主母,后宅的大事小事总是少不了她操持,中秋前几日,听雪又带了一对母女回来,朱惜华知道这肯定是怀王的意思,不敢怠慢,也好好地安置在了一座客院中。 跟随朱惜华入府的那个嬷嬷姓林,朱惜华小时候她就侍奉在身边,入怀王府后,她自然而然地也做了管事嬷嬷。 “那位夫人和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可还习惯?” 朱惜华指的是听雪带回来的那对母女,怀王的客人,自然就是她的客人。 “都好着呢……”林嬷嬷忍了忍,看房中已无外人,才道“不过那位夫人和小姐说来也怪了,雪护卫日日都让人在门口守着,像是看管一样。可他又吩咐过不许亏待,还让人不许把她们在府中的事情给说出去。小姐你说,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哪知道?”朱惜华好奇心没有林嬷嬷这么重,喝了盏茶,才不疾不徐地往下说,“反正是王爷的客人,王爷要做的是大事,我身为他的王妃,自然是在他身后默默支持他。想来那对母女这样得王爷看中,说不定是手下哪个得力谋士的妻女呢。” 林嬷嬷缓缓点头,朱惜华又吩咐道“还有,天转凉了,你留心着她们院里。要是人觉得冷,就马上加炭炉,记得要用不生烟的银骨炭……还有那个小姑娘,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吃的、玩的,都置办些送过去。” “是。”林嬷嬷一笑,眼角细纹便皱在了一起,“小姐心地还是同从前一般好,奴婢还记得,您六岁那年睿王爷奉旨外出,睿小王爷便送来咱们府中,当时小姐可是处处让着她……如今,那个睿小王爷也大了,听说前些月她还抗了圣旨,也亏得皇上宠她,若换了别人,说不定便是死罪……” “好了嬷嬷,”朱惜华打断林嬷嬷的话,“小时候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林嬷嬷一提她小时候和慕容音的往事,朱惜华又是沉重了几分,道“至于睿小王爷逃婚的事情便更不要提了,皇上都不计较,更不许别人乱说,小心被宁王府的人抓了话柄。” “是。” 林嬷嬷虽受了责备,却感到很欣慰,她亲眼照料着朱惜华从小时候到出嫁,朱惜华如此识大体,林嬷嬷自然觉得是欣慰的。 “我去瞧瞧王爷回来了没?” 朱惜华说着就要起身,林嬷嬷却将她一把拦住。 “怎么了?” 林嬷嬷道“王爷小半个时辰前便进门了,本来是要来看你的,可雪侍卫急冲冲地去跟他说了些什么话,王爷二话没说,转头便进书房了,还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连我也不许么?” “想来是的……”林嬷嬷叹道,“也不知王爷又在忙什么,连你也不来瞧了。” 朱惜华淡然一笑“罢了,既是王爷在忙,那咱们便不去打扰了,王爷对我也够好的,自我入了王府,那些个侧妃侍妾,他都不大去瞧了,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那是小姐大度……”林嬷嬷见朱惜华有了笑意,马上又喋喋不休起来,“我听说那位宁王爷,至今没有娶正妃,一个劲的纳侍妾,就是因为怕皇上找个正妃管着他的内事,还是咱们王爷好……” “自然是好的……” 朱惜华又忍不住起身“罢了,我还是去瞧瞧王爷,即使我去了,他总不会怪我。” 林嬷嬷自知拦不住她,赶紧便找来一盏琉璃宫灯,朱惜华见状笑道“今夜月色清辉,嬷嬷便不必掌灯了,我也想赏赏月色。昨夜中秋宫宴上月色虽好,可到底人不称心,今夜只有我和王爷……” 朱惜华不再往下说,林嬷嬷闻弦歌而知雅意,很自觉地不再跟上去,只让两个小婢女跟着朱惜华。 朱惜华步履缓缓,穿过一重重回廊。 夜里,书房的灯总是最亮的,比月光还亮,朱惜华直接推门便进去了,屋中,听雪站在慕容随身后,两人小声说着什么,一时都未发现朱惜华前来。 “王爷?” 慕容随蓦然抬头,眉心一皱,发现站在屋中的是朱惜华,才展颜而笑“夜深了,王妃怎么还过来?” “妾身听说您没用膳便进书房来了,放心不下,所以来瞧瞧。可是打扰了王爷?” “怎会?”慕容随起身到朱惜华面前,揽住她的肩,温柔道,“你是我的王妃,书房自然是想来便来,何来打扰一说?不过……” 慕容随话锋一转,“现在我的确是有些要事,你在这我也不大方便陪你,你先回去,我晚些再过来。” 朱惜华面色一红,又目光悠悠地瞟了慕容随身后的听雪一眼,听雪顿时觉得有些胆寒,甚至暗暗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天天与怀王形影不离,就把他当作怀王的男宠了? 听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段,觉得这万万不能啊……自己虽然白了些,但还是挺壮实的,更没有“安能辨我是雌雄”的感觉啊!与南风馆里的兔儿爷也是大相径庭,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宠,可方才王妃的眼神,分明就有些那种意思…… 难道这女人吃起醋来,连男人都不放过? 直到朱惜华有些不情不愿地离了书房,听雪才又轻松起来。 朱惜华一走,慕容随马上又沉浸在冗杂的事务中,宁王战败后,他的势力在朝堂上消停了许多,但随时都在酝酿着卷土重来,而怀王的阵营,也在打压宁王一方的同时,保持着两方之间微妙的平衡。 不让自己一家独大,这也是慕容随清楚的,否则燕帝看不过出手干预,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他这些年从无到有,谁知道他的不易? “刚才说到哪了?” 听雪仔细一回思,道“说到属下今日接到大魏的传书,信里提到的是氐族,千衣楼。” 第一百七十七章 棋子 又是千衣楼! 慕容随缓缓点头“不错,上次宣平王容成私自入我大燕,本王曾说过,不管他得到了什么好处,至少要分我一份,看来,他上次来大燕的目的,是千衣楼不错了。收藏本站” “千衣楼,又是这个千衣楼……” 慕容随感到一丝不妙,“氐族居心叵测,常年往大燕境内安插细作,这是本王和父皇都知道的,但是这回,怎么连南边魏国的宣平王都知道了?还先一步抓了人,拿了消息,要是本王不惊醒些,恐怕有朝一日千衣楼和宣平王府联盟了,我们都还蒙在鼓里!” “抓了人?”听雪有些不明白,“信中可没说,您如何就笃定是抓了人呢?” 慕容随冷哼一声“信中千衣楼的消息如此详细,本王敢肯定,他容成不仅是抓了人,还抓的是重要人物。” 看听雪面上闪过一丝迷茫,慕容随道“听雪,若是咱们王府影宫有几只小虾米落到别人手中,他会不会将消息说得如此详细?” “绝对不会!”听雪这次倒是前所未有地肯定,“王府影宫,每个人知道的事情都相对有限,只有少数几人,比如属下,再比如惊风,才能将影宫中的事情知道得如此详细。” “所以……宣平王抓到这个人的地位,或许与属下在王府中的地位是一样的!” “差相仿佛吧,”慕容随不置可否,“但无论如何,我们拿到的是第二手消息,你敢肯定,他容成不骗我们么?” 听雪一怔,他也曾与宣平王打过交道,深知那人多变,虽然这次不等己方发难,他便将消息送过来了,但谁能保证,他不在消息中做些手脚呢? 正在迷朦之时,慕容随就已经吩咐“千衣楼的消息,先不要透出去,不过既然已经有容成这个聪明人,那我们也就不必费事了,你派人去盯着宣平王的动作,若他对千衣楼有动作,我们再跟上不迟。” 慕容随果真会打算,许慕宽的人做什么,他的人便效仿,将省事二字演到极致。 “属下明白了。” “嗯……”慕容随未见得有多轻松,“怀王府现在家大业大,影宫也是,本王将所有人交给你,你要上心些。还有一样,这半月来,本王思前想后,始终觉得薛简是我拿不定的一个人……” 听雪凝聚了心神,怀王向来把薛简当作自己手中最大的暗棋,而薛简去了封州领军后,他的分量更是重了不少,怎么现在,怀王却说薛简是他拿不定的一个人? “薛简……始终姓薛,”慕容随开始在书房中踱步,“宁王身上有薛家的血脉,谁敢保证薛简到最后不会对宁王存了慈心?本王这些年敢用薛简,何尝不是一招险棋?” “是,所以殿下的意思……?” 听雪已经隐隐想到了,但慕容随未开口之前,他还是不大敢说。 “本王的意思,就是让你从影宫中好好挑几个人,让他们去虎贲军中,安插人进去的事情,不要让薛简知道,本王相信,影宫的人,必然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果然…… 听雪的想法还是与怀王不谋而合,燕帝老了,但是立储一事还久久没有着落,慕容昭又与怀王府势同水火…… 兵谏、逼宫,是所有人都最不愿选择的方式,可一旦燕帝没有留下遗诏,或是宁王一派率先有所行动,那么兵谏逼宫,就成了不得已而为之。 慕容随相信薛简的忠心,只是倘若真到了要兵谏的那一刻,薛简……还会不会那么坚定地追随他? 一旦兵谏失败,那么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虚无! 薛简……舍不舍得来一场豪赌? 慕容随拿不准。 所以,将影宫中的人暗中安插到虎贲军中,就成了制衡薛简的一招妙棋。若真到兵谏的时候,那么就算薛简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了。 “听说他中秋也回来了?” 慕容随一提,听雪马上便接口“殿下可要召见他?薛大人一去也是两月,说不定封州那边,他经营的已有成效了。” 慕容随目光一洌“还是不见为好,本王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乃是全然在本王的掌控中,薛简那样的人,他不喜欢有人时时干预。……至少,本王不能在明面上控。” “是,属下明白了。”听雪轻轻一笑,“况且,若是郡主殿下得知他回来,恐怕就是咱们想见,也要被郡主捷足先登。” “嗯……”慕容随也颇头疼慕容音,好几次,自己在与薛简甚至是许慕宽谋事的时候,总是她冲出来打断。 “让他们见见也好,阿音对薛简,就像是魔怔了一样,若是薛简能对她有情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没有……” 慕容随语声忽而滞住,一顿,悠悠道“若是没有,本王也会成全她。” “殿下待小王爷真是好。” 慕容随不置可否,他自己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朱惜华与薛简的往事,他何尝不清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朱惜华对薛简没有那样的心思,可谁敢说薛简对朱惜华再无半分私心? 慕容音跋扈,若她当真得到薛简,必然不会容许他与朱惜华往来……而他慕容随也相信,他这个妹妹,迟早会得到薛简的心。 成全所有人,最多委屈一个薛简,岂非上策? 反正慕容音要的只是与薛简的一桩婚事,至于事后她会不会后悔,那是冷暖自知,不在他慕容随的考虑之内。 慕容随要做的,就是赐婚,然后把薛简牢牢笼住。 “你去告诉郡主,她的薛哥哥回来了,让她有机会便去见一见。还有,让她顺便打探打探……薛简在封州这两个多月,到底还做了什么?” 慕容音问,薛简的疑心会少些。 “王爷不是说不问了么?”听雪不解。 “我不问,难道郡主就不能问?”慕容随的面色还是那样清整,“本王不止一次说过,薛简姓薛,宁王身上……也流着薛氏的血。薛家对朝廷是什么样的存在,那薛简对本王,也就是同样的存在。” “是,属下多言。” 听雪暗暗替慕容音感到心疼,薛家是大燕朝廷的功臣,却也是一枚沉疴……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臭臭臭臭臭鹞子 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 睿王府的景致潇潇如画,中秋过后数日,慕容音都没有再出王府,并非不想出去找乐子,而是有天夜里翻拣她的宝贝时,慕容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倒不是事情有多紧要,只是那个人的情,她万分不愿意欠。 桌案上放着一尊白玉雕琢的玉人,正是回雍京的前夜,许慕宽给她的那一尊。 慕容音找来各色颜料,却迟迟无法落笔,看着这尊同许慕宽有九分相像的玉人,她的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同他在一起时,那些或喜或乐的往事,更是想起许慕宽那副讨厌的嘴脸…… 回雍京前,许慕宽借着那所谓的救命之恩要挟,让慕容音给他描摹几幅丹青,她虽不大愿意做,可也知道人情是最欠不得的,若是不替他画画的话,鬼知道日后那人会再提出什么要求来? 细细在画纸上勾勒出他英挺的轮廓,慕容音听着窗外的鸟鸣,忽而没有了心绪,将笔一搁,也不顾豆大的墨点滴在纸上。 “这个遭瘟的许慕宽,我都回家了,他还要来恶心我……” 处于相思中的女子,总是不屑于去看别人,更是不愿意去回思其他男子的。 “也不知薛哥哥在做什么……他回雍京好几日了,我都还没见过他……他会不会想我?还是会想那讨厌的朱云容……” 一想起朱云容,慕容音便连带着痛恨起朱惜华,那日要不是她姐妹二人前来捣乱,她想偶遇薛简的计划一定就成了。 想到当日的倒霉事,便会不可抑制地又想起薛简,一想起薛简,她的情思,便如高山大川般绵延不绝。 正是想入非非之际,宛儿却很不识时务地出现了。 “小王爷,咱们王府来客人了……” “不见不见,”慕容音很不耐烦地摆摆手,“本王烦着呢,你让他哪来的回哪去,我一概不见。” 宛儿眼中带笑,打趣似的看了慕容音一眼“那奴婢……就让薛大人回去了?” “是薛哥哥!?” 一听是她的心上人,慕容音马上就雀跃起来,一头冲到妆镜前,拿起檀梳细细梳妆。 宛儿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又笑着劝道“您可别急,薛公子被王爷留在正堂叙话了,再说了,薛公子也不一定是来见你的,你这样巴巴儿的赶着去了,睿王爷又要生气,说您不庄重了。” 慕容音抿嘴偷笑,心道我本就不想庄重,若不是生来就是这狗屁郡主,说不定我就会在哪个乡野过得多快活。 心中虽如此想,可慕容音还是觉得宛儿的话有些道理,毕竟薛简难得来一趟,自己也不该太热情吓着他。 便稍稍改了口,将梳子塞到宛儿手中“那你帮我梳,可不许太艳俗了,眉毛……嗯……眉毛就勾上次那个小山眉。你画淡些,薛哥哥他……他……”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被宛儿的笑声打断“得了小王爷,奴婢知道您的意思,衣裳还是上次那套月牙白的垂花宫锦衫?” “不好不好,”慕容音歪头想了想,“如今是晚秋了,上次盛夏,我若穿秾艳的,日头下看来,定然觉得晃眼,所以才选了那月白锦衫。这次天冷了,还是选个有些颜色的好,要不然薛哥哥每次见我都是月白色、浅青色,那可就太无聊了。” 宛儿懂了,转身从衣箱中取出一袭崭新的衣裙。 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精心刺绣的缠枝连云花纹,端华中自有俏丽,与宛儿为慕容音上的妆正是相得益彰。 “如何?” 慕容音在宛儿面前抬了抬袖子,宛儿马上抿嘴笑道“若奴婢是薛大人,见了小王爷这般容姿,定然觉得是神女下凡,挪都挪不动眼。” 即使知道宛儿是在说大话逗自己开心,可慕容音还是忍不住甜甜地笑了起来“那我们这就去见他……久不见薛哥哥,他、他肯定想我想坏了!” 不愧是慕容音,这无耻之语,说得竟是如此顺口。 华音阁中的人早已对她的这种行为见惯不怪,反正在这睿王府,只要睿王爷不摇头,那她慕容音就是规矩本身! “走!” 慕容音一挥手,宛儿马上就跟在她身后,两人屁颠屁颠地往花厅去。 但方行到垂花拱门,便听到路前假山另一侧传来两个人的笑语,慕容音猛地一怔,这、这不是薛简么?还有一个人……这声音怎么、怎么这般熟悉!这人的名字明明就在嘴边,可怎么都说不出来,到底是谁? 慕容音再顾不得所谓淑女形象,提起裙摆便往假山背后冲去。 宛儿慢了一步,待她也提起裙摆冲去时,早就听见慕容音在那边发出了一声怪叫。 “啊!”慕容音的语声都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结巴了,“臭臭臭臭、臭鹞子!!”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跟随薛简前来的人,竟然会是厉鹞。 那厢厉鹞也很激动“盈歌!一个月不见,我可真是想你!” 两人又是勾肩,又是搭背……完全把薛简和宛儿晾在了一旁,直到薛简轻咳一声,慕容音才十分不好意思地缩回手,道“薛哥哥,你怎会和厉鹞在一起?” 薛简看了厉鹞一眼,道“厉鹞是个勇士,你走后,他便入了虎贲营,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是我的亲兵了。” 厉鹞也随着点头“正好薛将军回京,他便叫着我来看你,盈歌,当真想不到,你在家竟然也是这般不拘束,我还以为,你也跟其他小姐似的。” 说到此处,厉鹞又忽然反应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盈歌,刚刚那个王爷,真是你爹啊?” “当然,”慕容音眼睛一眨,“如假包换!” 厉鹞喉咙“嗬、嗬”两声,却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那……那他是什么王?” 慕容音显得很奇怪“方才你们进府的时候,门口不是有匾额么?” “我不认得那个字……”厉鹞顿时有些窘迫起来,“薛将军也不告诉我,三个字当中,我只看出王府二字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都是哥哥抛弃的人 慕容音扑哧一笑,道“宛儿丫头,你告诉他。” 宛儿上前一步,盈盈笑道“厉公子,咱们这是睿王府。” “嗷!”厉鹞又怪叫一声,“这、这他奶奶的竟然是睿王府,我……我竟然和睿王府的人拜了把子……” 慕容音、薛简和宛儿都笑了起来,慕容音更是暗自欢喜,心道旬月不见,厉鹞还是这般直肠子,张口闭口中,也还是别人的奶奶。 慕容音不忍大家都站在园子里受风,给宛儿使个眼神,宛儿不愧是跟随她左右的人,当即会意,在华音阁小花厅中设下小小筵席,瓜果、一二点心,倒也不失雅致。 坐定,薛简第一个开口“今日,本不该唐突来扰,只是事发突然,薛简这才冒昧登门,望郡主莫怪。” 慕容音蹙蹙眉,不过一个月不见而已,怎么薛简再见她,就失去了原先的亲昵,又捡起这讨厌的礼数。 还说什么冒昧登门,慕容音巴不得他天天来才好。 但看薛简脸上沉肃的神情,慕容音便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先听薛简说正事要紧。 “那……薛哥哥这个时候来,是有要紧事了?” 薛简淡笑“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 薛简还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将个中缘由说给她听。 “只是什么?”慕容音愈发好奇,睁大了眼向薛简瞧去。她想不明白,为何一向果决的薛哥哥,此时竟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也没什么……”薛简举起茶盏轻抿一口,“今日来睿王府,只是想让厉鹞留在你这里,做个护卫也好,还是别的也罢,仅此一事。” 慕容音还未说话,厉鹞便先叫了起来。 “为何?” 厉鹞十分想不通,薛简之前明明已经很认同自己,可今日……难道他是嫌自己累赘,不肯再让自己做他的亲兵了么? “薛将军,这是为什么?若是因为我上次背着你去赌坊的事情,那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了!” “并非此因。”薛简看厉鹞一下激动起来,轻压手掌示意他莫慌,又道,“你在军中这一个月,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至于让你留下来的缘由,我日后说不定会告诉你。” 末了,薛简又看向慕容音“郡主,若厉鹞留在军中,假以他日必是一名闯将,我也不会让他留在王府太长时间,日后有机会,他还是要回到军中来的。” 慕容音知道薛简这话是说给厉鹞听,便应和道“你放心,厉鹞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他留在睿王府,不会有人拘束他!” “这样便好……”薛简竟好似放下一件心事,厉鹞则是满眼不舍,他还是想不通,为何一切都好好的,薛将军说不要他便不要了呢? 慕容音看穿厉鹞的心事,趁薛简扭头看别处时,伸手搭上厉鹞的肩,悄声安慰“薛哥哥定是遇到了难事,你若再留在军中,说不定对你对他都不好,索性你就留在睿王府一段时间,等到薛哥哥的事情做完了,自然就要你回去。” 厉鹞点点头,但看得出有些恹恹的,对着满桌的瓜果点心,他也没了胃口。 事情已经交代完,薛简起身拱手告辞,厉鹞本想再追随出去,却被慕容音一把拉住“千万别追,薛哥哥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把你留下来,也是为了你好。” 慕容音看着薛简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目光悠悠。 诚如慕容音所言,薛简确实是遇到了难事,而这件难事的始作俑者,便是慕容随。 他在封州虎贲军寥寥数月,自诩将军中的一切都掌控在手中,但就在中秋后的几天,军中忽然被安插进了一些人手。他们有的只是做了最底层的士兵,有的……则是在军中做了小将领。 薛简细细一查,便知他们都是怀王府影宫的人。 虽然不愿,但薛简不得不顺理成章的怀疑,怀王对他,始终没有彻彻底底地信任过。 将影宫中人安插到虎贲军,就是最好的证据。而将厉鹞从自己身边支开,也是为了让怀王相信,自己没有培植亲信,更没有对他生出异心。 ………………………… 薛简已经从睿王府离开小半个时辰了,慕容音和厉鹞都各自陷入黯然。一个是在难过心上人都不与自己叙叙旧便匆匆离去;另一个……则是在难过自己就这样被将军抛弃。 于是小花厅中,便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终于,还是厉鹞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率先停止了叹息,戳了戳慕容音的手臂,道“盈歌,薛简都不要咱们了。你我同病相怜,都是被哥哥抛弃的人……” 本以为他是要说些相互激励的话,谁知却说出这等丧气之语。 “不要就不要嘛,”慕容音显得比他成器些,“他就是不要咱们,这睿王府里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厉鹞想了想,觉得慕容音说的确实在理,又道“那从此后,我便是你的护卫了!” “什么护卫不护卫的,我才不要!”慕容音转过头去笑看他,“咱们还和在会安城的时候一样,从前是我住在顾宅,往后啊,就是你住在睿王府了,咱们都是朋友!” 厉鹞歪头想了想,虽觉得就这样白吃白住不大好,但又十分怀念当初在会安城时的快活时光,也便答应下来。 慕容音听了心情大好,忙不迭便让人收拾出紧挨华音阁的镜春小筑,让厉鹞搬进去。 临进门时,厉鹞抬头瞟了瞟挂在门头上的匾额,他虽然识字不多,却恰巧认识“镜春”两个字,还揶揄里头是不是真的满园春色、遍地美人。 到底是在江湖上混惯的人,即使入了规矩森严的军营,嘴上也还是没有个把门的。 知道慕容音又跺了他一脚,厉鹞才赶紧闭了嘴。 “你这个臭鹞子……”慕容音嘟哝着,“睿王府虽然是男人多女人少,但我这华音阁,可大多都是女人,你要是嘴上再没个把门的,当心这些婢女听了去告诉我爹爹。我爹爹他最恨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的人了……” 听慕容音这样一说,厉鹞马上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方才他随着薛简拜见睿王,可觉得睿王通身的气派,明明很温和的一个人,却又觉得不容丝毫侵犯。 慕容音看他这副样子,悄悄笑了笑…… 至此,慕容音才算是真正开心起来,虽然回了雍京,但现在可又好了,她前世今生的好友都齐聚在睿王府,除了小灰狼,也不知那狼新婚后快不快活? “厉鹞……”慕容音喊道,“阿灰和春雪怎么样了?” “老灰?”厉鹞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自从他成了亲,便把我这个兄弟抛到一边去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入的虎贲军……老灰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与春雪早日抱上儿子!” 慕容音捂嘴笑起来,她猜的果然不错,小灰狼那样的人,果然最在乎春雪了。 可随即慕容音心中又泛起缕缕惆怅,小灰狼得到了春雪尚且如此珍惜,可是薛简呢?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薛简便对她若即若离了…… 这伤心事不想也罢、不想也罢啊…… ……………………………………………… 在之后的天中,慕容音带着杜羡鱼和厉鹞逛遍了雍京九门,杜羡鱼和厉鹞也熟捻起来,杜羡鱼虽还是那样的不苟言笑,但已经不排斥厉鹞这个不着边际的人了。 逛完雍京,慕容音顿又觉得无聊起来,有了她行宫逃跑的前车之鉴,睿王等闲也不许她出远门,即使出去,也要有一大堆护卫跟着,真可谓是严防死守。 而她也不想每天就这样和厉鹞、杜羡鱼等人厮混,除去吃喝玩乐外,便是随着杜羡鱼学一学毒经上的内容,或者是学着认一认药材…… 一连数日如此,慕容音的生活渐渐归于平静。 第一百八十章 喋喋不休的睿王 风中挟着桂花的香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秋时节,饭桌上的菜肴也从清淡的莲藕山药,换成了较为浓厚的鲈鱼、蒸蟹。收藏本站 食蟹时,用小铜锤将壳细细砸开,再用钳取出蟹肉,蘸些姜丝醋送入口中,慕容音贪食,常常一餐能用四五只。 厉鹞和杜羡鱼已经吃饱喝足各回寝堂,只她一人还在贪吃。宛儿在旁用红泥小炉温好了梅子酒,慕容音剥一只蟹,又饮一盏酒,半餐饭过去,她脸上已微泛红晕。 微风轻轻敲着竹竿,发出悦耳清音;月将云划破,银光皓然皎洁。 回廊尽处,睿王的身影忽而出现,慕容音有些哀怨地嘟起嘴,这些日子,好像睿王的公事格外忙碌,每日上朝回来不是在书房处事,便是进宫去。 虽然同住睿王府,但他们父女二人也是好几日不见了,这时爹爹忽而前来,慕容音高兴中,又含着些微的愠怒。 睿王慢慢走近,见她在亭中风口处用饭,菜肴虽在银质笼屉中有热水保温,可她的人,却实实在在地受着风。慕容泽见杯中还盛着酒,一皱眉,轻喝宛儿“怎的让郡主在风口处用餐,还这样无节制的饮酒。若是病了,该如何好?” 宛儿正要屈膝跪地解释,慕容音却已先开口“不干宛儿丫头的事,是我觉得在此处赏月赏花最好,才让人把饭桌搬过来的……” “胡闹。” 慕容泽将她拉到屋中,又命人去熬驱寒姜汤,待到屋中没了别人,才又道“爹爹可曾告诉过你,身子要好好珍惜,现在有我照顾你,日后我不在,谁还这样紧要你?” “爹爹怎会不在!”慕容音原本有些惺忪的眼眸顿时睁开,“是不是皇上又有什么苦差事,非要您去做了?我不给!” “傻话……”睿王轻轻揽过她的肩头,让她在自己身侧坐好,“爹爹不仅是你一个人的爹爹,更是整个大燕国的亲王,寻常小事可以先紧着你,但是国事可就不成了。” 慕容音一听自己的担忧果然成真,当即又伤心起来,将身子扭朝一边,置气般“我不管……我就要我的爹爹在家……” 睿王知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在作怪,更是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阿音,即使怀抱高远之志,结果也未必称心如意。要知道……世事都有限量,不可过分诛求挑剔……” 慕容音不大高兴地努努嘴,道“爹爹这话可是另有所指?” 她感情最为细腻敏感,睿王只不过说了半句,她便猜想,这又是在暗指薛简,薛简前些日子曾入王府,可只不过待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匆匆告辞,事后她生了好久的闷气,想来是哪个下人嚼舌根,将此事又说给睿王听了。 睿王微微点着头,不置可否,道“爹爹要说什么你自然明白,只是……这次,我是非去不可了。” “去哪?” 慕容音倏然紧张起来,她好怕睿王又丢她独自一人在府中,一去又是好几个月…… 慕容泽轻笑,语声依旧不改“西境。” “为何偏又是西境?”慕容音婆娑着眼,一想到睿王不得不离开雍京数月,甚至经年,她的眼泪便止不住泛了出来。 况且西境……西境与氐族交界,若睿王去到那边,定然又是和氐族打交道。而以慕容音对氐族的了解,绝大多数氐族人,都是凶狠讨厌的,比如卓玄,再比如那个腾蛟。 果不其然,睿王的解释让她的担心又重一层。 “西境不稳,前些日子南境与大魏的战事一起,便抽调了些驻扎在西境的军队去增援,偏生氐族是不安分的主,据塘报看,已经有小股氐族军队扰边了。” “那爹爹是要去打仗!?”慕容音的样子,顿时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相比起上次出使氐族,和他们打仗更是危险百倍。 睿王轻轻点头“粮草都已经开始拨调,不日大军便也要出征了。” “那为何偏偏是要您去,难道我朝中无将领么?还是怀王又不能用了!实在不行,让宁王那个怂包去将功赎罪也好啊!那个怂包现在,肯定鼓足了劲要找回场子呢!” 睿王听她一口一个怂包,面上有些不豫“这便又是在说胡话,西境事务向来冗杂,而我朝中又急需一场大胜,除了我外,还有谁能尽快将西北事务厘清?陛下让我去西境,本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还有一个原因睿王没说,怀王现在本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将领,让他去,燕帝相信怀王又会给大燕带来一场胜利……但是宁王,必然又差一件筹码。 若是再让宁王去,他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功赎罪自然是好,但是宁王在先前大战中暴露出来的问题太多,燕帝不敢冒这个险。 况且若是下旨让宁王去,如何堵朝臣的悠悠之口?他的败绩还历历在目…… 多方考量之后,睿王便成了燕帝心中最合适的人选。 慕容音沉着脸不发一言,以她的心思,自然也能猜到这许多方的原因,可她还是不愿接受睿王即将离开的事实。 但事实又摆在面前,她就是在不情愿,也无能以一己之力反对军国大事。 良久,慕容音终于发声,只是语声细如蚊呐“那爹爹……还能在家多久?” “至多一月吧。” “那爹爹走时便是冬天了!”慕容音鼻尖一酸,西境本就苦寒,除了戍边的守军,去那的都是些流放犯,她曾听说,西境极冷,往年初秋便要飘雪,更诓论是冬天了…… 睿王却显得很淡然“冬天又如何?只要冻不死人,一样要打。” 慕容音钻到睿王怀里,吸了吸鼻子“冻死千人万人我都不管……可爹爹若是去了,定然要受苦……就不能明年开春再打么?一年连打两次大仗,难道就不需要歇一冬,补补元气么?我明天去见陛下,跟他说道说道去!” 睿王和煦一笑,他知道慕容音说这么多,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去西境,心中也明白,她小时自己有一次奉旨外出查案,一走就是四个月,独留慕容音一个人在王府,那时她不过五岁…… 那四个月,留得慕容音是刻骨铭心。 想到这一层,睿王心中便对她存了一分亏欠,即使慕容音已有些胡搅蛮缠,却还是温言解释“军国大事,一刻都耽误不得,你放心,爹爹这次去,绝对不让你再等四个月,最多等到除夕,爹爹一定回来。” “只是你要记住,爹爹不在雍京时,对万事皆不可逞威福,否则一旦出了事,我鞭长莫及,可没法护着你。老七老九都会留下来,出门什么的,身边一定不能离了人。” 慕容音一下一下地点着头,睿王尤在吩咐。 “还有你那个朋友厉鹞,他同你差不了许多,也都还是孩子,将他留在雍京睿王府,我也放不下心来,听薛简说假以他日,厉鹞必是一名闯将,所以我要带上他一道去西境。正好历练他,给他一个好前程,二来……他若留在雍京和你在一起,必是一对闯祸精。” 慕容泽可不想自己出征回来后,燕帝又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历数慕容音的罪过…… 慕容音又不满地噘起嘴,厉鹞再一去,她可就更无聊了,杜羡鱼就像一个闷油瓶,除了练刀、制毒,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正在想着,睿王又再次开口“还有那个姓杜的女子,她与氐族渊源颇深,又曾是千衣楼的细作……” 话只说到一半,慕容音便又激动起来“难道爹爹要把杜羡鱼也带去!?” 她这回更郁闷了,若是杜羡鱼也走了,那她非得憋出一身病不可。 还好,睿王这回悠悠摇头“爹爹只是想告诉你,我这次出征氐族,你不得在她面前多提一个字,以防万一。” 慕容音仍是恹恹地点着头,屋中烛火泛出柔和的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云想富贵花想容 明月如水浸楼台,怀王府内,一片祥和喜气,就在今日,宫中太医来为朱惜华请脉时,发现她已有身孕。收藏本站 消息传到宫中,燕帝的赏赐如流水般下来,雍京内各府邸也闻风而动,至晚,恭贺怀王夫妇的客人才渐渐离开。 怀王又进宫去了,自从上次得胜归来后,遇有大事,燕帝总是将他召入宫中。慕容随也顾不得王妃有孕之喜,当即便去了。 朱惜华高卷帘子,正在眺望夜雾弥漫中的朦胧淡月。 身侧是朱云容,她十指翻飞,手中几缕丝线,不时便打成一个精巧的络子。 “姐姐,”朱云容轻轻地开口,“帮妹妹看看,这络子,挂哪个玉玦好看?” 朱惜华闻言回身,眼神落在盒中的一堆玉玦上,青葱般的玉指翻翻拣拣,捏出一块团如明月的平安扣。 “这个吧,我瞧着它像月亮,白玉配你这湖绿的络子也使得。” 朱云容浅笑着将玉扣穿入丝中,道“明月团圆,姐姐喜欢明月?” 朱惜华避而不答,而是反问她“这缨络向来是男女定情之物,你打络子,可是为了送人?” 朱云容颜色不变,手指尤在翻飞,片刻方道“妹妹是想着……姐姐有了身孕,正好做一个,来日送给小世子,再说这平安扣,也是姐姐自己选的。” 朱惜华眉目间稍稍放松,朱云容于她只是一件利器,一件笼住薛简的利器,只要朱云容不存了别的心思,她朱惜华必然会想方设法让薛简接受这个朱氏女。 用剪刀剪去多余的丝线,朱云容大功告成般一笑,眸光潋滟流转,朱惜华凝视这笑容,忽然有些看不透。 “姐姐这回有了身孕,在王府地位必然更加稳固……只是……” 朱云容的话没有说完,她已下定决心,要自己为自己挣出一个荣华富贵。 “只是什么?” 朱云容缓缓起身,朝着朱惜华一福身子,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妹妹有些不敢说。” “你说就是,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坐下。” “是。”朱云容复又坐下,抚平裙裾上的褶子,又斟酌了一刻,才开口“妹妹今日路过几个侍妾和侧妃住的偏院,瞧见她们似乎是不大安分,好像很是高兴。” 朱惜华面色一沉“我有了身孕,她们高兴也是自然的,你怎么说是不安分?” 朱云容拢了拢鬓发,道“她们自然是为自己高兴,姐姐试想,您有了身孕,便不能侍奉王爷,她们自然便有了机会。近一年的时间,姐姐到时候虽诞下王爷的嫡子,可王爷……却不一定念你的好了。” “住口。” 朱惜华轻轻抚摸小腹,那里有她最大的指望,可现在朱云容口中,这却成了阻碍她和怀王情分的障碍。 朱惜华缓缓摇头,不会的……怀王那么迷恋她,从前别的王府中王妃有孕,王爷便移情别恋的事情虽不是没有,可这怀王府中,她还年轻,怀王也不是朝三暮四之人……她怎么可能失去怀王的宠爱? 朱云容见她容色渐又平和,眼珠一转,道“姐姐真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何为危机。您现在是绝代风华,可假以他日,您体态再不复纤盈,色衰爱弛……” 朱惜华冷冷地注视着她,朱云容的心思,她现在看明白了,她现在看朱云容,就像在看个笑话。 “是啊,色衰爱弛……还有呢?”朱惜华端起茶盏,用杯盖刮开浮末。 朱云容思索良久,终于鼓足勇气“前日王爷见我与姐姐站在一起,还说咱们朱氏出美人,说我与姐姐有六分相像。” 终于是图穷匕见…… 朱惜华冷冷讽笑“云容,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往上爬?怀王府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说了那么多,你只不过是想代替我,固住王爷的宠爱罢了。” “妹妹不敢。”朱云容缓缓拜伏在地,既然做好了打算,那她也不指望朱惜华一来便会答应她。“可姐姐你细想,难道云容说的不对吗?难道你宁肯看着那些卑贱的侍妾蛊惑王爷,也不愿让我替您做些事吗?” “到底是替我,还是替你自己,你心里有数。”朱惜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朱云容,“你虽不是朱氏嫡系,却也是朱家的女儿,这世上,谁都可以背叛我,唯独你不行。” 朱惜华转身便走,朱云容在她身后不甘地喊道“姐姐!” 朱惜华霍然回身“云容,你要明白,你的指望在薛府,在封州。既然你那么想为人替身,不如做个正室,而不是在怀王府做妾。想爬上王爷的床,你也配?” 朱云容不可置信地看向朱惜华,她怎么不配?论容貌,她与朱惜华有六分相似,论才情,她自认不比朱惜华差。 可凭什么同样的事情,朱惜华做得,她偏做不得? 朱惜华看朱云容一脸怔忪茫然,冷冷道“你出身小地方,伯父没把你教导好,我不怪你。我只要你知道,一门心思想让你滚出雍京的人在睿王府,你要算计,该去算计她!怀王府不该是你觊觎的地方。再说,即使他日我色衰,王爷也绝不会冷落我。” 朱云容抬起眼眸,正对朱惜华的脸孔,头一次,朱惜华没有了从前的温和。 “我父亲是兵部尚书,无论是今日还是将来,王爷都离不开我父亲的支持。可是你呢?你父亲不过是青州小小司农,王爷若是厌弃你,大可说不要便不要了!难道你当真想让朱氏一族姐妹同侍一夫,成为传遍雍京的笑话么?还是要让人议论我朱氏一族的女儿没人要,只会往怀王府塞?” 朱惜华目光深邃“雍京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容貌才情只是最次等的东西,真正有用的,从来都是家世、心机和手腕!” 朱云容瘫软着跪在那里,朱惜华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眸如冰“云容,你我同为朱氏儿女,姐姐再告诫你一句话,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 朱云容没有心思去咀嚼这句话,她现在,只想要荣华富贵,她不想再回到青州老家去,也不想等着嫁给虚无缥缈的薛简,况且他们之间还有个睿小王爷阻隔。那个女人如此霸道,随时想让她滚出雍京,她想嫁给薛简,怎么可能如愿以偿? 她只想要荣华富贵,怎么做都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心机 朱惜华的寝堂里红烛高擎,明绡华帐被渐次放下,她越想,心中寒刺越甚。收藏本站 让朱云容入京陪伴,她本是高兴的,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与自己有六七分相像的表妹,竟然存了二心。 可想想,朱惜华又觉得自己话说的重,有些不忍。她心中,始终是对朱云容存了一分爱怜、一分慈心。此时的朱惜华,也没有前世最后的那些手段,要她果决地处置一个人,她还做不到。 辗转良久,朱惜华唤来当初随着自己入王府的乳娘林嬷嬷,吩咐道“你去告诉表小姐,让她明日陪我出府,去药铺买些补品。” “去药铺?”林嬷嬷不解,“今日宫中不是拿了好些上等补品来了么?燕窝人参虫草都有……为何放着宫里御用的不要,偏要去什么药铺?” 朱惜华摆摆手“我不是想自己用,只是听说大伯父和伯母身子不大好,眼看着又要入冬了,让人给他们送些补品回去,御用的,如何能让他们使。我今日又说了云容两句,怕她想不开,明日就叫上她去吧。为着她娘,她会体谅的。” 林嬷嬷称是退下,又感佩朱惜华的用心,朱云容今日说的话,林嬷嬷也听到了几句,那位表小姐的心思实在太活泛。要她说,朱惜华就是太善良,太心软了。 ……………………………… 次日一早,朱云容早早便等候在朱惜华寝堂外,昨夜临睡时,林嬷嬷突然跑来,说王妃姐姐要带自己去城中药铺买些滋补品,再托人带回青州,给自己的阿爹和阿娘。 但朱云容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借口罢了,不过是朱惜华觉得话说重了,要补偿补偿她而已。 朱云容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朱惜华独自思量后,又觉得她的法子可行,临时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所以一大早,朱云容还是来了。 庭院里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朱云容身披织锦皮毛斗篷,静静站在廊下,只是随意往那一立,便散发出一股楚楚动人的气息。 已过了约定时辰,朱惜华却还未起身,朱云容抬头看了看天光,依旧气定神闲。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朱云容回身一看,又是那林嬷嬷,林嬷嬷眼中含着歉意,一福身子“表小姐,王妃今早身子不舒服,起不来了。” “起不来?”朱云容眸中流露出纳罕,“姐姐的身子可要紧?” 林嬷嬷道“自然是不要紧的,只是初次有身孕的人大多都会如此,王妃又金贵,所以今日她便不能陪你出去了。但王妃又挂心表小姐憋在府中无聊,便遣了身边的大丫头佩兰陪您出去,车马已备好,就在侧门外。” 朱云容含笑道谢,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屑……“当真是有了身子的人,到底是矫情,竟遣个丫鬟来打发我……有朝一日,我也要做金尊玉贵的贵夫人。” 佩兰也已等候在院外,她轻轻扶过朱云容的手,将她搀扶上马车,自己则走路跟随。 朱云容见状,很是体贴地劝道“佩兰姐姐也一道上来吧,你是姐姐身边的人,岂能像别人那般走路跟随。” “表小姐,这不合规矩。” 朱云容笑道“我本也不是怀王府的人,就是个乡野丫头,你今日同我一道,用不着这许多规矩,上来吧。” 说着朱云容便伸手来牵佩兰,佩兰却有些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想想,又自己上了马车。 朱云容收回手,笑得更是和煦温柔,既然朱惜华身边的人不买账,那她便换个法子,无论如何,这雍京的府邸中,总要有她一席之地。 “表小姐,咱们先到城中的惠济堂去买补品,那的药最全,品质也最好。” “嗯……听说那是许合记的药铺?” “正是。”佩兰赞道,“想不到表小姐来雍京还没几日,便对城中如此熟悉了。” 朱云容且笑不答,这惠济堂占着雍京最喧闹的地方,想必到那去的人,大多也是权贵,若能遇上一个半个的,正好结识。 一路上,朱云容数次掀开车帘往街上眺望,佩兰只以为她觉得雍京繁华新奇,一路走,便一路解释。 “这是睿王府,睿小王爷虽是女儿身,却是皇上亲自封的世子,若是往后睿小王爷要嫁人,皇上定还会封她为公主,只是小王爷从小也可怜,听说生下来睿王妃便过世了。” 朱云容眼中划过一丝恨意,人与人当真生来便不一样,别人唾手可得的,却是她此生的奢望。她决不甘心,谁说女人便不能争抢? 佩兰尤在介绍“方才路过的是忠肃侯府,忠肃侯一族满门忠良,与咱们怀王爷关系也不错。奴婢随着王妃在宴会上见过忠肃侯世子,当真是一表人材。” 朱云容悠悠点着头,马车却已路过一座格外堂皇的府邸,比方才走过的所有府邸都要气派。想来这里的主人,定然也是至尊至贵之人。 “这是哪?” 佩兰往窗外瞟了一眼,原本愉快的语声忽而凝重起来,悄声道“这是宁王府……” “宁王府?” 朱云容顿时来了兴趣“宁王爷可是和怀王姐夫一样,是个亲王?” “是……” “他娶妻了未曾?” 佩兰摇头“宁王爷也不过刚刚加冠,府里只有侧妃,况且宁王爷的正妃,皇后娘娘和陛下……都一定会为他好好留意。表小姐,前头是宁王府的正门,咱们绕路走吧。” “不,”朱云容扬声吩咐车夫,“不许绕路,慢慢走。” 佩兰有些着急地抬头,怀王府的人做事低调,向来不主动招惹宁王府的人,若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车马从宁王府门前驶过,要是不小心惹了麻烦该如何是好? 王妃可是经常叮嘱,不许怀王府的任何人在外跋扈生事…… 挂着怀王府标牌的车马,便在朱云容吩咐下,缓缓走在宁王府正门前的长街,离宁王府的正门越近,佩兰便越是紧张,唯有朱云容,还安之若素,好整以暇地坐着。 她知道,宁王府的正门,必会打开。算起来,这是上朝的时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散财童子 枝头雀鸣的声音穿过华帐,声声都落在慕容音耳中。 她一睁眼,便又回想起昨夜睿王所说,要率军去西境,于是大清早,她便心情郁郁起来。 宛儿照例来服侍她起床,一掀帘子,却见她沉着脸盘腿坐在床上,心情似是十分低落。 “怎么了?”宛儿还疑心她是不是昨夜做了噩梦,或是又想到薛简,毕竟慕容音若是不高兴,那极大可能便是又想到她那个薛哥哥了。 慕容音拉过宛儿的手,语气有些幽怨“宛儿……爹爹又要将我独自一人抛在家了。你去跟怀王兄说一声,说爹爹要出征西境,让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和陛下说说,不让爹爹去。” 宛儿实在有些为难,这已经决定的国家大事,哪里是说改便能改的,她相信慕容音也不是不懂,只是她对睿王太过于依恋,一时舍不得他去罢了。 “主子……”宛儿坐到床沿上,将她整个人用被子裹起来,道“睿王爷不能不去,您心里是明白的,对不对?” 慕容音朝宛儿翻了个白眼,又轻哼一声,宛儿果然最能猜透她的心思,只是这个时候,她却不希望宛儿那么机灵。 “宛儿你真讨厌,明知我是在发牢骚,你怎么就不陪着我一起骂几句?你说的那些,我岂会不明白?” 宛儿笑了,又劝道“您既然心里明白,那在这生闷气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起来想想,睿王爷这次去了,您要给他准备些什么。” 慕容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抓起绣鞋便往自己脚上套,宛儿紧随其后,追着将衣衫披到她身上。 慕容音坐到妆镜前,一面梳头,一面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爹爹说他怕我带着厉鹞在雍京闯祸,所以要把厉鹞也带去。爹爹倒是不用我操心,他是三军主帅,既不会亲自上阵杀敌,一饮一食也有专人伺候,我不必替他操心,他反倒会时时挂念我。” “那您是放不下厉公子?”宛儿从她手中接过梳子,开始细细挽发。 “他算个什么狗屁公子!”慕容音说话时用力过度,头往前一扬,马上便扯痛了头发,轻嘶一声,又骂道“厉鹞上了战场,也不过是个呆头兵,他若病了伤了,只能有普通士兵的待遇,想来想去,也只有我替他准备准备了。” 宛儿捂嘴笑道“那您可是要现在就出去?” “这是自然,你去叫上厉鹞,我们一起去。快去!” “不叫上杜姑娘么?” 慕容音一顿,睿王昨夜吩咐过,这件事先不要让杜羡鱼知道,她虽信任杜羡鱼,却也不敢马上违背睿王的意思,摇头道“不叫了,这样的事情,用不着麻烦杜羡鱼。” 慕容音嫌宛儿梳妆慢,一把抢过梳子,随意将满头青丝束于顶,又顺手摸了个银冠,将发髻固定上,再翻出一件银白色的袍子,宛儿一瞧,竟又是男装。 正想说些什么,慕容音却倏然转身瞪着她“去找厉鹞啊,然后吩咐子歌去备马,爹爹说至多一月便走,谁知道会是这月中的哪天?” “是。” 宛儿看她风风火火,是一刻也不敢怠慢,脚下生风般去到厉鹞住的镜春小筑,厉鹞也是刚刚起身,宛儿一句话也不多说,抓着他的手腕便往外跑,厉鹞一个激灵,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两人跑着回到华音阁时,慕容音早已梳妆完毕,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 “走!” 慕容音手一挥,子歌马上从后园牵来两匹马,其中那匹红马赫然正是当日她和宛儿带着去大闹千乐楼的那匹。 一见这匹马,慕容音脸一红,宛儿正纳罕她为何会如此时,慕容音却翻身上马,对着子歌吩咐道“再去牵两匹,宛儿、子歌都去,我和厉鹞先走,惠济堂见!” 宛儿和子歌相视无奈,看小王爷这要把他们两个都带上的架势,看来今日是非得满载而归不可。 …………………… 慕容音和厉鹞一路按辔疾行,这是厉鹞来到雍京后第一次在街上纵马,忍不住嚎了一嗓子,惹得行人纷纷注目。 “你嚎什么?”慕容音也被吓得一抖,“就快要上战场了,还那么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厉鹞挥手扬鞭,“驰骋疆场本就是我等大好男儿的夙愿,睿王爷这次肯带我去,乃是看得起我!” 厉鹞忽而扭转头看向慕容音,两人同时收缰,放慢马速,厉鹞很是真诚地道“盈歌,谁能想到,半年前我还是在郁江上做打劫营生的一个水匪,现在便是睿王爷麾下的兵了。自从认识了你,我就像走了大运一样,你可真是福星啊。” “你才是真的福星呢……我爹爹惜才爱才,却不会护着你不让你受摧折,所以你去了,他必然会让你去前线。你这个福星,到时候可要立功啊。” 慕容音又想起当初她和小灰狼调侃厉鹞的扁头,小灰狼说厉鹞运气好,是铁手帮的一员福将。 福将……在战场上,或许运气才是最重要的一个。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大燕国的将士,一旦上了战场,便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厉鹞也在想,烽火狼烟……骑枪冲锋……这些是根植于每个大燕男儿血脉中的渴望,可战场,既是封候拜将的试炼场,又堆满了尸山血海。 谁能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具? 厉鹞看着慕容音,眸中光芒熠熠,道“盈歌,我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却也知道那里瞬息万变,没有周全的事。我去……便是有可能回不来,战场嘛……所以,你别为我挂心,咱们还和以前一样,该吃吃,该玩玩。” “我才不像你那么没良心呢,”慕容音隔着马背踹他一脚,“你放心,你肯定回得来,要不然阿灰非得骂死我……” “我倒是不怕死,人死鸟朝天,但我要是死了,别说老灰,你肯定也要为我哭瞎眼……” 厉鹞轻飘飘地还想往下说,慕容音却忍不住又踹了他好几脚,这家伙,先前说那么煽情,自己本来都要掉眼泪了,他竟突然说什么人死鸟朝天! 简直是太不知羞耻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惠济堂高大的门面已在眼前,慕容音翻身下马,轻车熟路地带着厉鹞往后院去。 惠济堂的小厮一见慕容音,顿时便笑成一朵花,自第一次和杜羡鱼来此买了好多药后,两人又来了好几回,回回都是大手笔。 惠济堂的小厮一见慕容音,便知道散财童子又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去出卖一下色相 “小二哥,这次不买药材,买药膏。收藏本站” “得嘞!”小厮安置好两人的马匹后,引着人便往楼上走,因惠济堂的药膏大多都是现配,故少不得要等待些时候,但惠济堂服务不失许合记风范,向来服务周到。慕容音和厉鹞人尚未坐稳,茶水点心便送了上来。 又过了片刻,宛儿、子歌也姗姗来迟。 雅间前后通透,正面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大堂,甚至可以听到堂中人的对话。 “表小姐,您这边请。” 一个深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慕容音无端觉得熟悉,探头往大堂中看去,一颗心顿时揪起。 “又是他……!” 宛儿、子歌和厉鹞等人听她说的虽小,却是掩不住的咬牙切齿,都纷纷凑过来。 “是宁王府的管家季泰清?”子歌目力极好,也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他旁边的那个,是怀王妃的妹妹么?”悄声说这话的人是宛儿,朱云容和朱惜华有六分相像,看着堂中那张肖似怀王妃的脸,她不会认错。 慕容音冷冷一哼“怎么不是她?这个女人……上次装模作样地勾引薛简,现在又和宁王府的人混在一起,真搞不懂她,难道是想在雍京当花魁么!” 同慕容音一样,宛儿和子歌也很好奇,朱云容怎会和宁王手下的得力大管家季泰清在一起?而且季泰清还对她那么恭敬。怀王府和宁王府向来水火不容,莫非……这天要变了? “去打听打听。子歌,你去……发挥你的优势,如果有必要,可以出卖色相。” 慕容音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她是个发现点儿秘密就要追查到底的人,如今发现朱云容和季泰清在一起,她怎么可能放过? 子歌微笑着点头,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样子,以他从前在暗卫中学的本事,查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子歌穿过二楼的回廊,方到后院,便瞧见挂着怀王府标牌的马车停在那。他看四下无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准备掀开车帘一窥究竟,却听草丛中传来个窸窸窣窣的声音,马上又缩回手,朝着草丛探去。 墙根下的草丛中,佩兰提着裙裾站起,子歌一见是她,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佩兰姑娘?”子歌露出一个十分友善的笑容,“你怎会在这?听说怀王妃有喜,莫不是王妃让你来买些补药?” 佩兰一见是子歌,面色微微有些窘迫,她方才内急,找遍周围却找不到茅房,无奈之下只得在草丛中躲着小解,不想却被子歌撞见,也不知子歌看见了没有? 佩兰又赶紧整理鬓发,定了定心神,才道“我是陪着表小姐来的,倒是你,难不成你们小王爷又病了,要你来抓药?” “哪能啊?”子歌听佩兰言辞中对慕容音不大友好,便猜想是因为赏秋那回慕容音呛声了朱惜华、朱云容姐妹,赶紧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容,道“我们小王爷嘛,你知道的,向来喜欢胡闹,这几天吵着要自己配什么十全大补丸,所以就来了。” “十全大补丸?”佩兰微微蹙眉,“没听说睿小王爷还会医术啊……” 子歌窃笑两声“她哪会什么医术,谁知道她这十全大补丸配出来是不是送人上西天的药?” 佩兰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道“你这样说她,让她知道了,当心受罚。” “好佩兰,你放心……她且不管我呢。” 子歌为着和佩兰套近乎,称呼也从一开始的佩兰姑娘改成了好佩兰。佩兰虽是朱惜华身边的大丫鬟,却也没接触过什么男人,子歌三言两语,便叫她放下了心防。 “佩兰,你们表小姐呢?”子歌四处张望,假意找着朱云容的身影,佩兰眼神一黯,道“表小姐她进去了……” “进去了?”子歌怔怔道,“那我可不小心连累你了,你快进去侍候表小姐吧,若是让怀王妃知道你怠慢表小姐,受罚的可就是你了。” 佩兰却摇头“表小姐用不着我呢……没事的,左右也无事,不如就在这和你说说话。” 子歌一听,正中下怀。又看佩兰现在黯然的模样,便温和了语声“怎么了,是不是表小姐罚你了?” 佩兰垂下眼,默默摇头。 “那是她骂你了?所以才不要你侍候是不是?” 佩兰仍是默然摇首。 “那是怎么回事?”子歌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要不就是你受了什么委屈?好佩兰,同我说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子歌这么一说,佩兰实在忍不住,扑簌扑簌落下几颗泪来。 子歌一看自己的招数已然奏效,赶紧乘胜追击,将她拉到廊下,又掏出自己的手绢替她擦去泪珠,一副怜香惜玉的做派。 两人刚到廊下,头顶二楼雅间紧闭的窗户便推开了少许。 慕容音和宛儿紧挨着将耳朵贴在窗口,凝神静听下面的动静,厉鹞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便靠着椅背,翘起脚睡起了回笼觉。 下面传来低细却清晰的语声。 “你既不肯说,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小心些,女儿家脸蛋娇嫩,你流了泪,若是再受了风,晚上回去定然脸疼,再站过来些,小心被风吹着……又是大清早的,哭了实在不好。”子歌温柔细语,哄得佩兰晕头转向。 佩兰又抽噎了两声,才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实在、实在是……表小姐她、她……” “她怎么了?”子歌一面拍着佩兰后背给她顺气,一面用心记着佩兰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太对不住王妃了……”佩兰也平静了心情,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款款说来 “今日我们王妃让我陪表小姐来惠济堂买些补品,宁王府是必经之路,但往常……要行至宁王府正门时,车夫都是绕往仕林街走的,个中原因,你也知道。” 子歌缓缓点头,道“宁王府的人跋扈,平日里怀王爷约束府里下人甚严,不让你们往那,想来也是怕无端招惹是非吧?” “正是,”佩兰原本柔善的眼神忽而充满委屈“可是表小姐她、她今日到那时不听劝,非要往正门过,还吩咐车夫缓行,我虽有心制止,可我也不敢得罪她啊……” “嗯……这般说来你真是委屈,后来呢?” “后来……后来……”眼看要说到要紧处,佩兰却又掉下泪来,子歌也知道这种事情慌忙不得,便拿出耐心,又哄半日。 第一百八十五章 巧妙的事 小半刻时间过去,佩兰的眼已红扑扑的,子歌等她喘够了气,才问“后来怎样了?” “本来都好好的,因着谁也不肯得罪表小姐,便想着就往宁王府正门走一次也无妨,谁知大家伙儿都忘了,今日是朝会,而我们往宁王府门前过时,正好近卯牌时分。” “卯牌……卯牌时分怎么了?” 佩兰委屈地白了他一眼“卯时宁王爷要上朝啊!表小姐的车要过时,宁王府大门正好打开,宁王爷骑着马便带人冲了出来,我们慌忙避让,可宁王爷还是瞧见咱们怀王府的标牌了。” “啊?”子歌故作惊讶,“竟是这般巧合!然后呢,宁王没有为难你们表小姐吧?” 佩兰摇摇头“宁王爷一开始倒是生了大气,说是怀王府的车冲撞了他,非要让车里的人下来赔罪,我想着表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何曾受过这份气。况且,怀王的品级可不比宁王差,论起来,宁王爷还要叫我们怀王爷一声皇兄呢……” 子歌抚着下颌微微颔首,心中却觉得佩兰废话连篇,迟迟说不到重点上。 “所以、所以我便替表小姐赔了罪,想着便这样算了,可宁王爷却不依不饶,非要表小姐亲自下来不可,他一开始还以为车里是王妃,说了许多不敬的话,表小姐也受不住,便亲自下来给他赔罪。” “就是这般么?”子歌有些想不通,既是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为何……方才朱云容又会和季泰清在一起呢? 楼上的慕容音和宛儿也相视生疑,事情太过扑朔,佩兰说的,又到底是不是实话? “后来呢?你们表小姐是不是给宁王赔罪了?” “这……事情后来便有些怪了。” 佩兰这样一说,子歌和楼上偷听的慕容音才放下心来。 “怎么个怪法?” “后来……表小姐一下车,宁王爷便知他方才骂错了人,更是羞恼,便说是我的错,非要打我。表小姐拦住了他,可他、他一见表小姐,那眼神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原本怒气冲冲的人,突然就大度起来,不仅不计较冲撞他的事,还关心起表小姐来。” “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吧?我不信……”子歌抱着手臂,悠悠道。 “我骗你做什么?”佩兰着急地瞪了他一眼,“不仅如此,宁王爷还看表小姐身上衣裙有些乱,说她是在避让时受了颠簸,要让人带她进府去更衣呢。” “进府更衣?”子歌作出个讶然的表情,“你们表小姐好大的面子,那她更衣没有?” “这倒没有,不过……”佩兰欲言又止,可难得有人像刚才那样关心她,佩兰想了想,接着道“宁王爷听说表小姐是要来这买些补药,非要让那季管家陪着来,说是权当赔礼。” “嗯……”子歌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那宁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佩兰对此记得极清楚,想也不想便道“卯时刚过,宁王爷还赶着去上朝,匆匆吩咐几句便去了。” 事情竟是这样…… 子歌一看大功告成,便没有了方才那样的耐心,随便找了个托词便溜之大吉。 二楼雅间,慕容音一看子歌归来,脸上忍不住便露出笑意“好你个子歌!我怎么没发现你竟是这等油嘴滑舌,一口一个好佩兰,听的人腻得慌。” 子歌青涩一笑“小王爷……还不都是为了您的吩咐,我这回,可真算是出卖色相了。” 慕容音扑哧一笑,子歌虽出卖了色相,可人家佩兰长得也不丑,怎么看都不吃亏。 屋中谁都没有急着说话,倒是厉鹞的鼾声一阵高过一阵,慕容音不厌其烦,扔了个柑橘过去,正中厉鹞脑门,厉鹞马上惊醒,一脸惶恐。 “谁打我!” 慕容音笑道“打呼吵人,自有雷劈!” 厉鹞知原来是她在捣鬼,又换了个地方,继续睡过去。 屋中再次陷入沉寂,慕容音托着下巴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朱云容……若我没猜错,她是故意撞上宁王的!” “为何?”宛儿不解地皱起眉,“宁王和怀王几乎已经是死敌,朱云容这样撞上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她才没有这么笨……”慕容音眸光一跳一跳,“我们首先弄清楚,朱云容到雍京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容音看向宛儿,宛儿道“她是王妃召来的,王爷也没有过问,王妃只说她想要个家里人陪伴,所以朱云容便来了。” 子歌听了点着头,道“小王爷,那日赏秋时我们不是暗中听见了许多么?说不定这个朱云容进京,就是为了婚事来的!” “这是自然的,”慕容音抽丝剥茧,分析道,“上次……她勾引薛简被我撞见,又被我狠骂了一顿,或许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所以……会不会她就想着广撒网,在雍京随便找一个权贵嫁出去?” “这……”子歌愣愣地张着口,“她和谁都不能和宁王啊!她好歹也算是怀王府的人……况且宁王什么美色没见过?朱云容虽漂亮,可不见得是倾国之姿,也不是宁王寻常喜欢的艳丽。宁王怎么就能看上她?” 宛儿也点着头,显然是认同子歌的说法。 慕容音却是一副智计深沉的样子“那可不一定,男人呐,就是喜欢这种柔弱可怜的女人!宁王吃惯了山珍海味,也会想尝尝青菜豆腐;看厌了妖冶艳丽之姿,偶尔也会想试试朱云容这种看起来柔善清丽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宛儿当日说了什么?” 两人摇摇头…… “朱云容的父亲是个小小司农,她自己又和长史有了婚约,但是朱惜华让她到雍京来,目的就是将她高高地嫁出去,为朱家再添一个好女婿!怀王、宁王,谁又不是亲王呢?可是她们一开始挑的明明是薛简,今天……怎么忽然变成宁王了呢?” 谁也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回应慕容音的只有沉默。 “小王爷……”宛儿斟酌着抬起头,“您还记不记得,方才佩兰说,表小姐太对不起怀王妃了……?” 慕容音一头想起,佩兰确实是说过这句话! “不错,可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慕容音忽而目光灼灼地看向子歌“子歌,本王命你再去对佩兰使一次美男计!务必要套出她这句话的意思,快去!还有,打听下今天宁王什么时候进宫的,误了点卯没有?” “啊?”同一件差事两度落在自己头上,子歌显然有些犯难。 慕容音却不怜惜自己护卫的色相,坏笑着道“快去快回,你若办砸了事情,本王就赏你去睿王府门口卖唱!” “啊!?”子歌就像一只被水泼了的公鸡,“属下遵命……” 子歌整理好衣袍,耷拉着头出门,他心中不断在祈祷,佩兰可一定要再上当一回,他可不想因为搞砸了事情,就沦为老七老九他们的笑话。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亲近 午后,阳光碎碎地透过窗棱,朱惜华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收藏本站只是刚刚有孕,她的身子马上就更金贵起来。 燕窝是血燕,连着炖盅送上来时,还冒着腾腾热气。 林嬷嬷用调羹盛出小半碗,递到朱惜华手中,朱惜华却用手绢掩住鼻,一手将林嬷嬷手中碗往外轻轻推了少许,皱眉道“味道太腥,嬷嬷你吃吧。” 清炖而已,何来许多腥味?朱惜华头次有孕,却也太敏感了些。 “小姐不要,那我拿出去便是了。” 林嬷嬷一脸慈和,朱惜华是她从小带到大的,是她眼看着朱惜华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端庄典雅的怀王妃,如今又看着她有了身孕……若是再顺利诞下一位小世子,那朱惜华的地位,会更加水涨船高。 这其中,多的是她的功劳。方才朱惜华吃不下,要将那碗血燕赏她,血燕珍贵,林嬷嬷是用不得的,但朱惜华有这份心,她便知足了。 “佩兰和云容回来了没?” 照理说买个补品,一个时辰足矣,可马上就是未牌时分,朱云容怎么还不回来,莫非……出事了? 林嬷嬷一眼看穿她的担心,道“佩兰是多周全的人,你放心,说不定是表小姐贪玩,到哪去逛去了。” “你说的是,”朱惜华抿了抿唇,“她这么大个人了,我还担心些什么?真是庸人自扰……” 林嬷嬷笑道“咱们朱府从来就只有您一个小姐,你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如今表小姐头一回来,您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处处照顾,也算是补了小时候的缺憾。” 朱惜华为之淡宛一笑,朱云容这个妹妹,到底不是亲的,才来了不多久便想着向姐夫自荐枕席。这样的人,也只能用来巩固朱氏一族地位了。 “云容的婚事,伯父昨日也捎了口信来,让我和娘帮忙留意着。你瞧瞧,一牵扯这等好事,就算顽固如伯父,也学会要变通了。” “麻雀都知道拣着高枝做窝,何况大老爷呢?” 好尖酸的暗讽之语,朱惜华听了,却也丝毫不恼。 林嬷嬷也是在朱家几十年的老人,雍京各个府邸中的人,拜高踩低是寻常事,朱云容一家在朱氏一族中算是破落户,若不是朱惜华看上朱云容的才情样貌,或许她此生都没有留在雍京的机会。 但对于朱云容的父亲,即使是林嬷嬷这些有资历的下人,尊敬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那小姐……可替表小姐择了良婿人选?” 朱惜华端起茶盏,又摇了摇头。林嬷嬷不知道上次她在郊野私会薛简之事,朱惜华回王府后也绝口不提,林嬷嬷上了年纪,虽然忠心可靠,却对这等偷香窃玉之事瞧不过眼,叫她知道了,必要传回自己娘家母亲耳中。 朱惜华吹散茶烟,缓声道“原先留意了薛大人配她,我本想着让她去薛简身边做个正室,她出身不高,但薛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王爷和我的面子,这桩婚事也倒不难。可现在看来,却是我抬举她了。” 昨夜朱云容想自荐枕席的事情,深深横在朱惜华心里,她数次劝说自己不多想,可朱云容说过的话就像夏日里的蚊鸣一样,久久挥之不去。 林嬷嬷接过朱惜华手中喝剩一半的茶水,道“人各有志,表小姐生来便长在青州乡野地方,若非朱氏一族底蕴在,她或许还比不得雍京中寻常女子出落。” 朱惜华听了,不住悠悠点着头,朱云容昨日梗了她一道,现在林嬷嬷说她的不好,朱惜华心中郁气也消解少许。 “但我还是生气,嬷嬷,你说朱氏一族中,怎的就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子?王爷是我的夫君,寻常小姨子见了姐夫都是敬而远之,可云容……怎么就偏偏想着要和我共事一夫呢?” 再度提起此事,朱惜华又气得攥了攥手中帕子,林嬷嬷一面给她顺气,一面道“大老爷是多古板的人,终其一生不懂钻营,六十多的年纪,还只是个司农,连这雍京的城门都进不了。他教养出来的表小姐,眼界气魄自然低了些。” 朱惜华冷哼一声“眼界虽低,可她这心气儿却不小。薛简现在官职是不高,可他才多年轻?他是比不得王爷尊贵,但前途也算不可限量。我瞧云容是见了怀王府的富贵,忍不住便想掺进来。可她也不想想,这王府的富贵,是她也有命享的么?” 头一回,朱惜华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她自小长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自然看作身外之物。可朱云容一生下来,便面对着在外庸碌,在家严厉的父亲,还有一个怯懦的母亲。一家人靠他父亲那点俸禄过活,日子常常捉襟见肘,空维持着朱氏名门的空壳子罢了。 在这等境遇中长大的朱云容,于荣华富贵怎么会不渴望? “你去瞧瞧佩兰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就让她来见我,我有事吩咐她做。” 林嬷嬷依言去看,刚刚走到二堂,便瞧见一行小厮抬着些箱笼,看样子是要往朱惜华院里送。 想来又是哪个府邸,借着朱惜华有孕的由头送上厚礼,实则是想求怀王替他们办事。这么厚的礼,下人说收便收,若是为难了王爷王妃,该如何是好? 实在太没规矩…… 林嬷嬷沉着脸,抬手召来正在指挥下人搬箱子的一个小厮,问道“这些东西是谁送的?王爷不在府中,你们都没请过王妃的意思便敢胡乱收礼,还有没有规矩?” 小厮满脸写着为难,可林嬷嬷是王妃的乳娘,过问两句也不逾矩,便拘了一礼,道“实在不怪我们,这些东西,都是宁王府的大管家亲自送来的,说是恭贺王妃有孕之喜。宁王府送来的东西,我们也不敢怠慢,只好先送进来。” 林嬷嬷“嗯”了一声,既然是宁王府的东西,她便没有资格再问了。 “送进去吧,先放在后堂,王妃在休息,你们声音小些,不许惊扰了王妃。” 所有人的动作顿时都轻缓下来,林嬷嬷往外走了片刻,倏然停足回身,又向朱惜华的寝堂走去。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朱惜华合起正在翻阅的琴谱,问道“嬷嬷怎么又回来了?” “宁王府送了好些礼来,说是恭贺您有孕之喜,还是宁王府大管家亲自送来的。” 朱惜华眉梢一动,慢慢坐直了身子道“他白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做什么?本就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东西里头指不定藏着什么龌龊心思。你着人将东西登记了入库便是,归置好,我一件都不用。” “是。”林嬷嬷眼中藏着欣慰的笑意,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姐,终究是成熟了。 “不过……”林嬷嬷顿了顿,“再过五日,便是怀王爷生母兰妃娘娘的忌日,到时候您要入宫拜祭,宁王这个节点上送东西来,会不会是让您在进宫的时候,替他在皇后面前帮衬几句?皇后若知道他送了贺礼,自然就有由头去向皇上求情了。” 宁王战败而归,虽没有罚,处境却再不比从前优渥,燕帝甚至免了他的随意进出后宫之权,让他在王府潜心读书。宁王这是急了,燕帝久久没有恢复他尊荣的动静,他见不到皇后,不知道皇后去向燕帝求情没有,竟将主意打到朱惜华身上。 朱惜华秋水般的眸中闪过一丝讽笑,如果事情真如林嬷嬷所猜测那般,那宁王可真是白费心思。 “宁王是不是糊涂了?皇后是他的生母,自然会替他去父皇面前求情,有没有由头都不要紧,是为舐犊之情,与我何干?我可不做他们的棋子,送礼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提,只要我不亲口说,皇后便没有机会求情。” 林嬷嬷笑而颔首“那兰妃娘娘忌日那天,您穿什么入宫?今年不一样,怕是要庄重些的好。” 朱惜华又翻起桌上的琴谱,随口道“兰妃只是妾妃而非正宫,再加上我有喜,着平日入宫穿的朝服,只头饰素淡些即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宫闱旧事 每年兰妃的忌辰都是宫里雷打不动的大事,她故去二十多年,从前住的宏徽殿也成了供奉牌位的地方,常年香火供奉不断。 但宫里人人都知道,对死人的好是做给活人看的,兰妃得此哀荣,完全是因为怀王太有才干。后宫从来是讲究母凭子贵的地方,即使兰妃死了,她看起来也仍旧尊贵。 只是看起来而已。 一场小雨刚刚停歇,皇后朱红色的仪仗和凤辇在青灰色的长街上格外醒目,一落雨,什么颜色都重郁起来,瓦顶、宫墙……甚至窗花纸的图案。 群鸽飞往后宫深处,在海棠梢头轻轻一触,便落下碎碎的瓣子。 每年九月,宫中都有重阳和兰妃忌辰两件大事要忙,重阳刚过,兰妃忌辰又近在眼前,今年又加上嘉慎公主下嫁一件,以皇后为首的后宫,自然又热闹起来。 薛皇后端坐在凤辇上,目光很深远地想着些事,后退的宫阙和楼台似掠影般,皇后还记得,她第一年入主正阳宫的情景,凤袍加身、六宫朝贺。 燕帝登基二十三年,这样的荣耀,只属于她一个人。后宫的美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可她的荣耀却从不曾衰减过。 稳坐中宫二十余个春秋,皇后轻轻牵动嘴角,这一笑之下,眉梢眼角悄然蔓开细纹,却是时间如刀刻般的痕迹,就像明朗的秋月,再繁茂的杂草都遮它不住。 长街前远远出现一行明黄的仪仗,不等薛皇后吩咐,抬辇的太监已自觉停住了,贴身宫女辞萧小步走上前来,征询的目光打量着皇后的神色。 “皇上的玉辂在前面,娘娘……咱们可要绕开,还是过去请安?” 薛皇后徐徐望过去,高高宫墙内,檐角下悬挂着的鸾铃在风中摇晃,她根本不用想,便知道燕帝在那做什么。 一个大国高高在上的君主,在缅怀他不能向人提及的往事。 “绕道萃赏楼回去吧,皇上在那个地方,本宫就不过去惊扰圣驾了。” 凤辇又缓缓起驾,一直走出很远,辞萧才小声道“奴婢不明白,一年总有那么几次,皇上总是爱独自去华音殿,明明那里从来都空置着,没有人住过。” “你十年前才接替你姨母跟在本宫身边,而那里……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薛皇后淡淡说着,眼眸中沧桑变幻的,是她不愿过多回思的陈年旧事。 “华、音、殿……”辞萧一字一字地回想着,她总无端觉得,这座宫殿中,掩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连皇后也不知。 凤辇稳稳落在正阳宫门前,皇后扶着辞萧走回自己寝殿中,她今日有些累了,燕帝既然去了华音殿,那么晚上就绝不会留宿于任何一个妃嫔宫中,这是他少有的几个习惯之一,独为皇后熟知。 辞萧奉上一盏解乏的茶,柔婉地问道“娘娘可曾去过睿王府?” 皇后微闭的眼睛缓缓睁开,辞萧不是话多的人,看似无端提起的事,必然有她的原因。 “当初皇上还是承王时,本宫与睿王的侍妾温恪夫人有交情,皇上去找睿王议事,本宫时而也会去看温恪夫人,后来皇上登基便再没去过。过了这么多年,睿王府什么模样,本宫已不记得了。” 辞萧一凝眸,恭敬道“几个月前,奴婢曾奉命睿王府召郡主入宫,您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薛皇后轻飘飘一句,眼神却寒肃下来,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在后宫和宁王在前朝的境遇便不那么顺遂了。 “是。今日提起华音殿,奴婢倒是想起来,那次去召郡主入宫,她的居所便是以华音命名。”辞萧小心地说出自己的猜想,“奴婢以为,睿王府中的华音阁,或许与宫中的华音殿有关联。” 薛皇后心头微震,将这句话反复思量后,缓缓凝眸看向辞萧“你是说,琅月郡主在睿王府中的居所叫华音阁?” 在燕帝这一朝,华音这两个字可不仅仅是盛世华音的意思,用在别的地方都还好,可用在睿王府,那就值得留意了。 “奴婢眼瞧着郡主从阁里出来,不会有错。” 皇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她深深吸一口气,语声旋即冰冷“你姨母还好么?本宫当年放她出宫至今,也有十年了。” 突如其来的冷意让辞萧有些仓惶,她定了定神,只能答“姨母她旧病缠身,在京郊乡下休养。” “她的旧疾本宫曾让太医诊过,这么多年,恐怕已经好了罢?”皇后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可她的内心并不如表现出来这般轻松,她已感觉到,或许在十七年前就已经了结的那件事情,并没有真的结束。 “姨母是需要静养……”辞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她自己都听不见。 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后定是发现事情不对,想将自己姨母召回宫里来,可她大半辈子都沉浮在后宫中,好不容易才抽身而退,又怎能再回到这里来? 薛皇后微微一哂,十年清闲休养,再难解的心结都该解开了。 “娘娘若有事,便吩咐奴婢去办。” 辞萧的担心皇后岂会不知,她笃悠悠地开口“你即刻取腰牌出宫,连夜接她回来,本宫十七年前嘱托她办了一件事,现在有些记不清楚了,要问一问。” 原来是为了十七年前的旧事。辞萧别无选择,她向皇后恭敬一拜,告了声“遵命”后,悄声退去。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薛皇后一个人,她依旧高高端坐在主位上,无比尊贵,却又被满室寂寥笼罩。 “杜夫人啊杜夫人……你究竟只是他一生中转瞬即逝的一笔?还是悄悄为他留下了血脉?本宫真的想见识见识,你到底是何等容貌,竟能让一国之君罔顾六宫美色,独爱你一人。可惜……从十七年前开始,本宫便再没有机会一睹你的容貌了。” 薛皇后深沉的目光从殿门望出去,华音殿的一角飞檐隐约可见,从来不觉得那里有多碍眼。头一回,皇后看着渐渐消失在余晖中的华音殿,胸口微闷。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隐情 夜阑风静,一辆青布马车赶在宫门落锁前最后一刻进了延兴门,车中人没有一刻耽搁,下了车又径自往正阳宫快步而去。收藏本站 正阳宫。 许久不见的旧仆跪在皇后面前,昔年的宫装换了荆钗布裙,五十上下的人了,她的眼神依旧和当年一样锐利,仿佛只要一开口,她还是十年前那个谨慎利落的映岚姑姑。 皇后抬手让她起身,主仆目光相对,薛皇后仍深深地看着她,映岚的眼神却滑开了。 傍晚时一见侄女辞萧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便知道皇后召她回去所为何事。 映岚斜眼看了看辞萧,淡淡道“你先下去,这里我伺候就是了。” 辞萧屈膝微福身子,她的姨母曾是正阳宫的掌事宫女,皇后的心腹,若不是十年前那一病,皇后决不舍得放她出宫静养。 正要告退,皇后却出口拦道“你留下,今日的事,你可以听。扶你姨母坐下。” 辞萧谢过恩,退到一旁,静听皇后与姨母的对话。 “时隔十年,本宫召你回来,你想必已经知道我所为何事。” “奴婢明白,当年奴婢出宫时,便想过或许有一天会再回到这正阳宫来。” “那本宫便直接说了,十七年前做那桩事时,宫里宫外所有事情都是你负责去联络,本宫只问一句,你当年做事时,有没有向本宫隐瞒了什么?”皇后侧了侧脸,眼神掠过映岚波澜不惊的面庞。 “奴婢不敢。” “不敢不代表不会,”皇后一双锐目盯着映岚,“本宫今日发现了一些事情,细想,或许只有一种结果。映岚……当年的事,到底是温恪夫人骗了你,还是你骗了本宫?” 映岚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她再度起身,跪下深深叩了一首。 “十七年前,温恪夫人将一切告诉了奴婢,可是奴婢却隐瞒了娘娘。奴婢本以为当年睿王府所有姬妾远走,温恪夫人也再没有见到您的机会,这才擅作主张,请娘娘恕罪。” 如映岚预想中那样,皇后并没有立即发怒,而这正代表着另一种不妙的境地,那就是皇后现在遇到了棘手的事情,需要弄清楚十七年前的一切牵扯。 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放松了紧握茶盏的手,道“现在怪罪你也没什么用了,只是本宫还是要问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欺瞒本宫?温恪夫人当初又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映岚闭了闭眼,开始回思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甚至已经开始淡忘的事情。 一切都开始于二十年前,当时燕帝膝下子嗣还不多,薛皇后执掌六宫也才不过三年。映岚还记得,当时皇后还没有诞下宁王,而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怀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那时皇后的后位坐得很稳,与燕帝的感情虽早已过了蜜里调油的时候,但十几年的夫妻相处,平淡安稳的帝后关系反倒是最安全的。那些年轻貌美的嫔妃虽夺得燕帝的恩宠,可真正能懂得燕帝心意的,始终只有皇后一个。 但月亮太圆了,就连天都会看不过。 皇后年过三十依旧膝下无子,诞下的皇长子也早早夭折,后宫的女人没有子嗣便没有指望,或许是皇长子夭折的缘故,兰妃一年前故去后,燕帝并未指皇后为皇三子的养母。她曾提了提,燕帝却任这话从耳边飘过…… 皇后知道她不年轻了,或许在某个时候,就会有更聪慧善解人意的女子突然崛起,直至威胁她的后位。 偶然中,皇后发现燕帝暗中吩咐宫人修整了南宫一座闲置的宫殿,就连那座宫殿何时改名华音殿,她都未曾知晓。 本是后宫的事,却不经她手,皇后陡然明白,这是新人要崛起的前奏。而她绝对不许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她视若性命的位置。 侍奉燕帝的人可以有,但试图走进他心里的人,一个都不行。 或许是天意使然,在映岚长达一年多的打探后,皇后终于知道,原来那个会威胁她的女人在睿王府,而华音……就是她的名字。更令皇后高兴的是,杜华音的母族远在西境流放地,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这也是燕帝不敢直接迎她进宫的缘故。 皇后知道,自己必将高枕无忧。 ……………………………… 事情便是这般起始,映岚不知道,自己当初种下善念的因,是不是要在今日结出扭曲的果。 “你可想好了?”皇后淡淡的语声从头顶飘来,“本宫不愿逼你,只是温恪夫人到底是本宫的故友,她当年帮着本宫到底做了些什么,本宫应该知道。” 映岚轻轻点头,皇后不逼她是因为根本不必要,她的侄女现在是皇后的心腹,她的全家也掌握在皇后手中。 “起来坐下说。” 映岚起身,敛着裙裾坐下,将当年的那桩密辛缓缓道来。 “当年娘娘着我查杜夫人一事,奴婢前后查探一年零七个月,最终从温恪夫人处得知,杜夫人就在睿王府……” “这些本宫知道,后来怎样?” 映岚顿了顿,道“当时睿王府中,杜夫人独居一院,温恪夫人等侍妾虽有意去拜访,可皆是被睿王爷的侍卫拦了回去,而杜夫人也从不出来,温恪夫人便只能从几个伺候杜夫人的嬷嬷处打探消息。” 皇后悠悠点着头,当年光是为了打探杜华音的名字,都花了温恪夫人将近半年时间。实在是那些下人口风太严,最后还是因为温恪夫人铤而走险偷听婢女闲聊,才让事情不至于功亏一篑。 “温恪夫人的所有消息都给奴婢,再由奴婢转告娘娘,娘娘可还记得,在景兴六年四月的时候,咱们收到的那个消息?” “当然记得,”皇后眼眸一垂,这消息当年曾让她坐卧不安,“温恪说……杜氏有了身孕。” 刹那间,皇后的面容一转迷茫,景兴六年正好是十七年前,也正好是慕容音出生的那一年,她本来怀疑慕容音是杜夫人为燕帝所生,可她生在五月,温恪说杜氏刚刚有孕是在四月份……一个月,怎么可能? 这究竟是她怀疑错了,还是温恪夫人错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悲悯之心 皇后的思绪又开始纷乱,她迫不及待地要映岚将当年的事情再说下去。收藏本站 “后来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映岚唇边扯出一丝苦笑“后来奴婢查实,这是温恪夫人弄错了……杜夫人身子一直不好,每月都要喝药,温恪夫人在四月才发现那些药渣中有一些保胎的药,便推测杜夫人刚刚有孕。其实……杜夫人那时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了……” 皇后轻颤着说了句“果然如此”,胸口像是被棉花堵住,又像是被扼住喉。 当年得知杜华音死讯时,一算月份,皇后顺理成章地以为她是一尸两命。却不想,燕帝和杜氏的血脉,就这样以天之骄女的身份,在睿王府、甚至在她自己的呵护下成长了十七年。 斩草不除根,如今……报应到了…… “说下去。”皇后无力地扶上太阳穴,双唇原本便没有几分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是,”映岚放缓了语声,仅听到此处便不敢相信,若是皇后听了后面的话,不知又该作何想? “五月十六那天,杜夫人产子……” 皇后浑身一颤,身子微摇,辞萧一把将她扶住,才没有失了风范。 映岚轻轻叹息,道“亦是五月十六,杜夫人难产,诞下一个女婴后当夜便撒手人寰。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当夜皇上本是留宿在毓贵妃的启祥宫,可半夜却匆匆走了,次日毓贵妃还抱怨过……” “的确……”皇后慢慢平复了心绪,只是眸中掩不住地浮出失落,“那日后,陛下起码有三个月没进过后宫,也没有召任何人去侍寝。只是……杜氏明明是死在五月,你为何要告诉我,她是死在十月?” 映岚缓缓垂下头去,眸色沉凝。烛火幽映中,她面容上的凄悯又变为恭敬与沉重。 “娘娘,幼子何辜?杜夫人诞下的不过是个女孩,于您的地位不会有丝毫阻碍,再说她生在宫外,虽是皇室血脉,却没有资格受玉牒、宝册。她生后不过三日,皇上便封她为郡主,分明没有将她带回宫抚养的意思……所以奴婢这才擅作主张,隐去了这件事情。” 皇后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冷冷道“你是觉得本宫会对郡主下杀手是不是?” “娘娘……”映岚再次跪下,“奴婢是小人之心,当年咱们对杜夫人做的那些事情没有流传出去,但奴婢是怕您斩草除根,到头来却露了踪迹……” “够了,”皇后闭目深吸一口气,坐回椅上,谁都看得出,她的内心并不如表现出来这般平静。“难道就只有这些么?你当年还曾告诉本宫,郡主生母是睿王的一名侍妾,现在看来,也是你自己给自己圆的谎罢了。” 映岚并未否认,不需皇后再提示,她便自己说了下去,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往下的还有必要瞒么? “五月十六,杜夫人殁。五月十九,皇上便下了圣旨,说睿王爷的侍妾昭惠夫人诞下郡主,难产而亡,念其功劳,追封为睿王妃。” 不需要映岚再解释,薛皇后便明白,所谓追封睿王妃,不过是燕帝想给刚刚出生却不能带回宫的私生女一个堂皇的身份,至于那什么昭惠夫人……根本就是燕帝和睿王为了掩盖真相,让杜华音顶了别人的身份! 至于真正的昭惠夫人,皇后毫不怀疑,她不是死了,便是失踪了。 映岚继续道“也就在宫中降旨追封的那日,睿王爷遣走了他所有的姬妾,外人都说是睿王爷对昭惠夫人一往情深,可温恪夫人却告诉奴婢,姬妾们都被睿王爷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山遥水远,此生再没有回到雍京的机会,杜夫人的事情,也绝不会被人知道。” “所以你笃定温恪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本宫,才另做了打算?” 映岚竟然点了点头,道“奴婢斗胆,杜夫人逝世五个月后,奴婢告诉您,她在孕中忧思过度,咳血而亡。您当时以为是一尸两命,也并未起疑。” 皇后自嘲般一笑“当时正是十月间,和这几日差不多的景致。那段日子里,皇上心情低落,总是独自到华音殿去,你又告诉本宫是杜氏离世,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本宫并未起疑。” “十月其实是杜夫人的生辰……”映岚轻叹一声,“奴婢料想皇上在杜夫人生辰时会伤怀,所以在杜夫人生辰的前一天,奴婢才将杜夫人的死讯告诉您。” 十七年前的旧事被再度掀开,可真相却是如此不同,皇后看似平静的目光下,藏着深深的寒意。 “你瞒了本宫十七年……”皇后的语气轻飘飘的,但闻之让人绝望,“枉本宫当年如此信任你,你却一再欺瞒……” 映岚静静地听着,她从未做过对不起皇后的事,甚至皇后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都是借着她的手去做,可是,她又真真切切地背叛了皇后一回。 “奴婢,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信任。”映岚深深叩首,眼中漫上浓浓的悲哀。 “你!” 皇后高高举起茶盏,辞萧不忍姨母受到为难,一把拦在皇后身前,也随着姨母跪下去,恳求道“娘娘,您就看在当年姨母为您尽心竭力的份上,宽恕她这一回吧。姨母当年虽刻意瞒了您,可她却没有对不住您啊……” “她没有对不住本宫?” 辞萧红红的眼中噙满泪水,哽咽道“娘娘您试想……姨母当年受您吩咐宫内宫外奔走,经了多少周折才除去杜夫人这个心腹大患,她不愿伤害郡主,也只是因为郡主是女儿之身,威胁不了娘娘啊……” 皇后微微动容,换个角度想想,即使当年自己知道了杜夫人才是慕容音的生母,但面对那么个小女孩,难道自己又屑于下手么? 罢了吧…… 十七年前,谁都想不到事情会成今日这副模样,映岚也不能…… 皇后有些佝偻地坐着,良久,扶额的手慢慢垂下,又往前一伸“起来。” 辞萧赶紧扶起姨母,又忐忑地看向皇后。 “下去吧,明日一早,送你姨母回去……” 映岚轻轻缓了口气,如释重负。 第一百九十章 不信鬼神,但信报应 辞萧扶着姨母退出了皇后的寝宫,她们来时,月还高高地挂在中天,而今再出来,月已经在宫殿的飞檐下了。 两人一路无话,映岚就像是从前在皇后宫中值夜那般,一路沿着挂了卷帘的回廊,目不斜视。寝殿往后是掌事宫女的卧房,从前是映岚住的地方,而今却早已归属辞萧了。 辞萧扶着姨母在床沿坐下,准备去烧些热水,却被映岚一把拉住。 “姨母?”辞萧疑惑地看着映岚。 “十七年了,皇后娘娘从未疑心过,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辞萧觉得姨母的眼神从未这样锐利过,她忐忑地咬咬嘴唇,道“是我说,睿王府小王爷的住所,叫华音阁。也是我告诉皇后娘娘,说或许华音殿与华音阁之间……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却是这般…… 映岚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她费尽心思瞒了十七年的事情,竟然被侄女自作聪明的一句话不小心揭破。 当真是因果循环…… 映岚发自肺腑地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跟着娘娘十年了,十年来,她这日子过得太顺,而你……也太不谨慎了。” 辞萧怔怔地抬起头来,听这位曾在后宫中历事二十多年的老人,要对自己说出怎样的话。 “后宫中谁人不知华音殿?可去过睿王府,去过华音阁的难道只有你一人?”映岚深沉地看向辞萧,“说吧,是不是娘娘向你透露过些什么?” 辞萧垂下头去,无可奈何道“我入正阳宫,其中十年日夜跟在娘娘身边贴身伺候,她虽从未提起过杜夫人的事情,可我却从别的地方看出,华音殿是个不一样的地方,华音这两个字,也是娘娘的忌讳。宫中谁不无意间提到华音殿,娘娘都会不舒服,别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 “所以自从你去了睿王府,便将这事情给联系起来了,是不是?” “是,”辞萧有些讪讪的,就在今夜,她差些就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害了姨母。 映岚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缓声道“那位郡主……十年前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才七岁,时常入宫来。此后娘娘再见她,心中一定有芥蒂了。” “芥蒂已经有了……”辞萧看了姨母一眼,将这半年来的事情全盘托出。 映岚苦笑着摇头,满脸都写满苦涩“都是因果报应啊……只盼着娘娘莫要再出手,否则只怕……” “只怕什么?又是什么报应?” 面对辞萧的追问,映岚却只淡淡瞟了她一眼,微微地说道“辞萧……活在这世上,可以不信神鬼,却不能不信报应。” 辞萧怔愕住,姨母在这弱肉强食、相互倾轧的后宫中十多年,对她的忠告竟是一句因果报应……在宫里活着的,不都是不择手段的强者么? “十年前我离开皇宫,本想带你离开,无奈你不肯……十年过去了,这宫中,可好待么?” 辞萧沉凝了神色,在正阳宫的十年岁月如过眼烟云般,在皇宫所有宫女中,她既是皇后的贴身婢女,更是正阳宫的大宫女,已经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地位。 可是……自己过得快活么?主子气不顺,便要提心吊胆……更不知道哪一步踏进去便是算计。外头人人都说,后宫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但更可怕的,却是一群人扭曲着在后宫中斗争倾轧,却甘之如饴。 “听姨母一句话,若有时机,劝劝皇后,郡主的事情,让她莫要那么执着。” 辞萧口中允诺,心中仍是暗自怅然,皇后的性子,姨母岂会不知?若是在从前还好,可经正阳宫水榭一事,那位郡主对皇后母子的恨意,恐怕早已是倾尽三江五湖水都诉不尽了…… 何况还有灵鹫寺劫杀、生辰宴暗害之事……虽说这两件事最后都没有烧到正阳宫,但是,那位郡主难道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么? 一而再再而三,恐怕这个干戈,是化不成玉帛了。 正阳宫寝殿内,灯火将皇后的剪影投到窗上,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到后宫妃嫔前来请安的时间,她也想睡会儿,可当年的事情总像一根不停在脑中翻搅的丝,让她感到深深的惧意。 轻缓的脚步传来,辞萧去而复返,手中还捧着一碗安神汤。 “娘娘,奴婢来侍候您。” 皇后放缓了神色,道“你姨母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姨母没错,娘娘……却更没有错,”辞萧扶着皇后坐到妆镜前,替她摘下冰冷的凤冠,“娘娘身为六宫之主,肃清后宫是职责所在,试想当年,若是杜夫人真真入主了华音殿,以她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皇室威仪岂不成了朝堂上的笑话?而娘娘您,尊严扫地,更是要受千夫所指。” “可娘娘您没有给任何人机会,您是中宫,皇上登基二十三年了,其中至少二十年,您将整个后宫牢牢抓在掌中。您想想……二十多年中,后宫可起过什么大的波澜?天下人提起您,都知道您是大燕国的贤后,是宁王殿下的嫡母,是后宫人人的典范。” “您做到今日这一步,不仅靠着张弛有度的手腕,更是因为您冷静果决。世人皆知您的尊荣,可谁……又知道当年大皇子夭折时的痛呢?全靠您筹谋,宁王殿下才有今日,薛氏一族,也才有如今的地位。” 皇后抬眼看向妆镜中的自己,姿容早不比昔年,想到早早夭折的大皇子,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自眼角滑落。 但也只是落到脸颊,皇后便用指尖将泪拭去了。 “佑儿去的时候……还在王府,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皇后扶住自己不堪重负的头,从辞萧的角度看过去,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姨母说的,姨母是从薛府陪您嫁过去的,她走之前告诉奴婢,您多年不易,让奴婢上心伺候。” “难为她了……”皇后不知是何用意地说了句,“她的心还是同从前一样软,在宫外过了十年逍遥日子,她只怕更心软了。所以本宫让你明日送她回去,以后,也用不着她再到宫里来了。” “奴婢替姨母谢娘娘恩典。”辞萧跪下去,真心叩拜。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呛声朱云容 皇后心事重重一夜无眠,至于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慕容音,则在睿王府中睡到日上三竿,宛儿都进来催促了两次,她才不情不愿地披衣起身。 怀王妃有孕,嘉慎公主下嫁在即,这些都是不能不恭祝的大事,睿王府没有主母,睿王也不能自降身份跑到人家内院去送礼,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慕容音就只能不情不愿地发挥她仅有的一丁点作用。 既然是道贺,便不能穿得太随意,况且朱惜华有孕她也是真心欢喜的,要是朱惜华能一举生下的小世子,那可就太好了,毕竟有没有嫡出皇孙,也会被纳入燕帝立储的考量当中。 想了想,慕容音吩咐宛儿取出她受封世子那年,燕帝赏的那套冠服。 下午,礼物准备得当。 慕容音扫了扫礼单,出手阔气,就是她睿小王爷一贯的风范,金啊玉啊的都是次要,其中还搜罗了许多宫里都没有的奇技淫巧。 “再把上个月宫里赏个那几匹锦缎拿来,”慕容音心想,反正放在我库房里也是发霉吃灰,还不如就当处理废品一样,全部塞给朱惜华算了。 更何况还是皇后为了博燕帝欢心赏的,莫说做成衣裳,看一眼都觉得别扭! “那可是今年的新贡缎,除宫里留用的外,就只给了宁王府和咱们睿王府,还恰巧是您喜欢的耦合色,本来要留着过两天裁斗篷用的,就这么舍得?” 宛儿反问一句,脸上表情显然有些调侃,前段时间她才在京郊呛声朱惜华,今天就要备厚礼,这脸也变得太快了些。 “你去拿就是了,正是因为怀王妃没有,我才给她送点儿去!”慕容音不耐烦地吩咐了一句,心道姑奶奶一万两一件的裙子都穿过,还在乎这区区几匹贡缎?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找!” 一切准备妥帖,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怀王府去,都不用通传,怀王府门口的护卫远远就看到几匹马和好几辆大车招摇过市,再定睛一看,为首骑在马背上那人满脸严肃,一身银白团龙锦袍,发冠上还镶着八颗玉珠,腰间玉带同是八颗三彩玉珠…… 不得了不得了,来的是个亲王世子啊! 但是敢这样上门的人,肯定只有那位小祖宗!一个个护卫调整神色,一面忙着进府通禀,一面准备着按礼迎接。 人家睿小王爷今日盛装而来,谁敢用从前招待郡主的礼节迎她? 说不定人家来是有什么大事呢…… 稍顷,慕容音已打马来到怀王府门前。 “宛儿,上去通禀。” “不必了小王爷……”宛儿压低声道,“您这般做派,人家早就恭迎了,看地上。” 慕容音垂眼一瞧,接着脸一红,本应该守在门口的那个护卫,不知何时已跪在了她马前。方才她一直偏头与宛儿他们说话,本该瞧见的事情没瞧见,差些就闹了笑话。 装着没事下马,道“哦……我、不是,那个……本王今日来恭贺王妃嫂嫂有孕之喜,用不着那么大阵仗,快起来。” 跪着的护卫摇头暗叹,您说您只是来道个喜送个礼,随便知会一声走内院就是了,偏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砸怀王府的场子呢。 慕容音装作没事人般,眼睛往前瞟,便看见一匹俊郎无比的高头大马也拴在王府门前,毛色雪白,鎏金辔头,慕容音眼睛一亮,她喜欢马,自然也有几分识货。 问道“王府可是还有别的客人?” 护卫顺着她的眼神一看,笑道“小王爷好眼力,忠肃侯府的世子,五六日前来找王爷没见着,今日又来了。王爷不在府中,他便在花厅等,依稀是要找王爷商量什么事。” “原来是李璟啊……这小子,数年不见,也不知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软货!”慕容音洒然一笑,目中荡出捉弄人的快意,她又想起儿时被他嘲笑射术不精,然后自己报复他的事情。 想不到当年被吓得尿裤子的小世子李璟,如今也归到怀王麾下。 施施然进了怀王府,慕容音发现,这里和自己上次来时的景致已大不一样。自从娶了怀王妃,这怀王府竟然也会修整园子了。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是北地深秋,可园子里竟还是一片浓绿,偶有时令花草点缀在假山怪石之中,曲径回廊各通幽处,想来朱惜华在布置这些的时候也花了大心思,不愧是蕙质兰心。 虽然小径崎岖狭窄,但却比从前更有意趣。 慕容音随意欣赏着,刚转过几重假山,迎面便撞见一个熟脸。 朱云容……! 她穿得那么郑重,隔着三十丈就闻见她熏的香味,想必是要出府。 慕容音眼睛眯了眯,她对朱云容是一分好感也无,这女人先勾引薛简不成,又去宁王面前卖弄风情,原本慕容音连看她一眼的心情也欠奉,正准备绕路,朱云容却微微仰着头朝她迎了过来。 妈的,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老子都不主动去招惹她,她倒要来招惹我! 既然狭路相逢,便决个胜负! 她正想着要怎么说,才能一举打击朱云容的自尊,刚准备开口,朱云容却已盈盈一笑,朝她福身行了个礼,言笑晏晏地迎了过来。 “今早起来见喜鹊登枝,便猜想有好事,不想却是睿小王爷这样的稀客来访,当真是……叫人意外。” 慕容音暗自腹诽,朱云容这明里暗里,不就是说老子来怀王府扫了她的兴么?我呸,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慕容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好好打量了朱云容一通,看得朱云容都有些不自在,才后知后觉地扯出个礼节性的笑容,道“原来是云容姑娘,方才迎面走来个俏佳人,我还以为是怀王兄新纳了侍妾呢。” 朱云容本就在为自荐枕席不成羞恼,谁知慕容音劈头盖脸便说她像小妾,面色瞬间便没了血色。 慕容音全当看不见一般,她自己说便罢了,还扭转头问宛儿“你说像不像?” “云容小姐姿色过人,做个侍妾自然是绰绰有余。” 见朱云容脸色难看的几乎能拧下水,慕容音见好就收,笑道“好了宛儿,咱们也别打趣人家。云容姑娘还是个闺中小姐,现在怀王妃又有了身孕,王爷哪能纳妾啊?不过说来还真是本王不好,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原来是云容姑娘。” 朱云容强扯一抹微笑,讽道“那看来……小王爷的记性也不如何,分明中秋后才见过。焉知不是小王爷管太多别人的事情,自己该上心的,到头来却一件也记不住。” 数日不见,朱云容哪有当日唯唯诺诺的样子,竟敢还口了? 不过她这嘴皮子功夫在常常奚弄别人的慕容音眼中,那就仅仅是雕虫小技。 慕容音扑哧一笑,顺带给宛儿一个眼神,宛儿马上心领神会,落落大方道“云容姑娘恐怕是误会,我家小王爷……自幼聪慧过人,记性极好。只是有一样,她看不上,或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过了也便忘了……” 朱云容面色一白,宛儿的意思,分明就是指她没资格站在这,甚至根本没资格站到这雍京。 可还是强忍着,几乎从牙缝中憋出几句话来“睿小王爷对待下人,是不是太放纵了些!云容身份虽不及您高贵,可也算个正经主子,难道这就是睿王府的教养?” 慕容音轻轻上前一步,宛儿也很自觉地退到她身后。 “皇族的家教,还容不得你置喙,”慕容音轻轻扬起头,虽矮了朱云容一些,但她寒眸如刺,盯得朱云容心中一颤,“至于本王身边的人,就更不是你可以指摘的。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全是本王的意思,本王愿意纵着,谁也奈何不得。”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道貌岸然的小人 难得,朱云容没有后退,甚至她心中的怯懦也只存在了一瞬,随即便化为一股浓浓的怨恨与不甘…… 凭什么?就连一个奴婢都可以欺负我…… 凭什么我要受这份委屈? 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尊贵! 我要把看不起我的人,全都踩在脚下!总有一天,我要受万世景仰! “睿小王爷……”朱云容清淡一笑,“在这雍京,云容是卑贱之躯,只能任您嘲弄。可您怎敢保证……有朝一日,你就不会在我之下呢?须知凡事皆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慕容音不以为意地一笑,有自信有想法是好事,可事情做成之前,这想法还是先不要说出来,否则白白让人笑话。 朱云容此刻,便是她今日快乐源泉。 “你想在我之上,除非做皇后,或者做贵妃……”慕容音继而逼问道,“你姐姐,是怀王正妃,难道……你想取而代之?或者说,你看上的不是怀王,你要嫁给宁王去?” “这些都不牢小王爷挂怀,云容来雍京是为了陪伴姐姐,并未存了其他心思!” “那你这是要出门?” “是又如何!” “方才不是还说要陪伴怀王妃么?云容姑娘要出门,可知会王妃没有?” “姐姐孕中多思,何须打扰了让她烦忧?” 朱云容也算是伶牙俐齿,几番狡辩之下,倒把自己说得冠冕堂皇。 “小王爷要是没别的事,便请给我让一条道出来,我赶着出府,没心思陪你耽搁!” 朱云容说着便要越过她去,慕容音伸手一拦,狭窄的回廊上,朱云容顿时又没有了去路。 “你这是干什么?让我过去!”朱云容连小王爷三个字都省了,在怀王府的地盘上,她自觉占着姐姐的势,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半个主人。 “云容姑娘那么着急做什么?莫非在外头有相好的要赶去见不成?” “胡言乱语……”朱云容委屈而愤怒地瞪大眼,胸脯气得一颤一颤,咬着嘴唇指责道,“睿小王爷,你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口无遮拦,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你说云容去见男子,可曾有半分证据?难不成是小王爷平日做多了这种事,反倒要拿来怪在云容头上!” 慕容音一怔,顿时又想笑,她一直觉得自己说瞎话拈口便来已经很是无耻,可朱云容这句话一出,她瞬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叫混淆是非? 什么叫倒打一耙? 这才是啊! 老子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差得太远了,我才是温良谦恭,冰清玉洁的好女子啊! 若我只是有些不要脸的话,那朱云容就是恬不知耻的典范了。 先是主动迎上来挑衅,明嘲暗讽,被呛声说不过我之后,立刻换上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发现我话里的破绽,立刻又妄加指责,而且还是拿自己的名节说事…… 明明就是要出去攀高枝,还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试问哪个女子会盛装打扮后独自出府,还背着主母?说她不是去做见不得人的事,谁会信? 慕容音想起了在会安城时厉鹞的口头禅,不由叹道“真他奶奶的高明啊……” 朱云容见她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本想再疾言厉色一番,眼波一转,却倏然看到花园中一抹青色身影,好像是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立即换上一副悲愤填膺的模样,大声道“小王爷,云容是个清白女子,可你却无缘无故污人名节!是,云容身份远远不如你高贵,可我也是爹娘宠着护着长大的。若是早知道来雍京会受到这等折辱,那我情愿回到青州去!” 说着身子一福,眸中已泪光隐隐。 慕容音正在奇怪她为何突然柔弱下来,却听到身侧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一个青袍玉冠的高大公子已来到她们身旁,眸子中英华隐隐,却沉着一张脸。 慕容音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朱云容做足了委屈姿态,就是因为看到了援兵,她的这个援兵……身份可还真不低呐! “见过小王爷,”青袍公子作了一揖,接着马上道,“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音暗中白他一眼,这个李璟,还是那么爱强出头!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对李璟这人,她向来懒得费口舌。 与此同时,朱云容眼中的隐隐泪光就已凝成泪珠,还小声啜泣起来。 “小王爷,云容在你眼中或许只是贱命一条,名节受损您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您方才的话要是传了出去,我以后还如何见人?” “须知流言荒唐,却最能杀人于无形啊!” 那边李璟一听,马上就将事情猜了个大概,当仁不让地以为是慕容音仗着身份欺辱了朱云容,还要出去散播她的谣言,让她在雍京之中再无立锥之地。 朱云容再一哭,李璟的保护欲马上就喷薄而出,忠肃侯世子虽比不得睿王世子尊贵,但他还是目光灼灼地瞪着慕容音。 “世子殿下,为何要为难一个姑娘?” 慕容音偏过头去,才不理会李璟的质问,突然间,她眼珠一转,捏了捏喉咙。 所有人都是一怔,就连朱云容,都抬起眼冷冷地看着她。 “真是见鬼,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慕容音忽而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朱云容的语声来。 “想我朱氏一族,何等繁华,可惜就我一脉屈居青州祖宅,实在是埋没了我这张倾城倾国的脸啊!” 她继续模仿着“如今到了雍京,苍天有眼……我终于有机会去勾引几个权贵了,若是成功,那可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只是可惜啊,这事情怎么就被睿小王爷给撞见了呢?这个女人还要为难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你……”朱云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可慕容音仍在继续。 “不过当真是巧,那不是忠肃侯世子么?若是他也能被我所迷惑,我岂不是就可以解围了?还正好陷害睿小王爷一下!他若是看上我,那不是我骗他,那是因为他傻!男人都贪图我的美色,他们为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是活该!”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 朱云容却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 慕容音猜得丝毫不错,这就是朱云容的想法,雍京里的权贵,能勾引一个是一个,遍地撒网是重点拿鱼,再有怀王妃妹妹的身份保护,谁都以为她就是个楚楚可怜的单纯女子。 可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如今却被慕容音裸地揭露了出来。 宛儿早已忍不住垂下头去暗笑起来,又生怕自己笑出声,便偷偷伸手拧自己的大腿,小王爷这一招,可是在是太无解了。 “你!你!含血喷人!”朱云容气结不已。 “怎么了?我说的就是你啊……难道你听不出来?” 慕容音还要再恶心朱云容,李璟却低喝一声,“够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偏心眼的男人 慕容音猛然回头看向李璟,发现他也面沉似水地看着自己。 “世子殿下,”李璟后退一步,拱手为礼,“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在这看了半日,你臆测云容姑娘那些没看见,倒是看见你在这仗着睿王府的势,发了好大的威!” 李璟冷哼一声“云容姑娘好端端一个清白女子,小王爷却说她贪图富贵,与男子私相授受,还说她要到处勾引权贵!这话要是传出去,被有心人捕风捉影,你让云容姑娘以后如何见人!” “你们同为女子,她温柔大度,你却如此跋扈!若是你今日所作所为让陛下、让睿王爷甚至让怀王爷得知,想必罚在你身上的也轻不了!若你还有些许愧疚之心,便向云容姑娘赔礼道歉。” 宛儿早已听不下去,李璟和慕容音从小的交情,如今却偏听偏信,将整件事都怪到慕容音头上,不等李璟说完,她便抢声打断。 “忠肃侯世子这话未免也太逾矩了,你不过听了三言两语,便断定错在我家王爷,殊不知事情是云容小姐挑起来的。世子多管闲事不说,单论顶撞我家小王爷,便是大错一条!” 李璟却是丝毫不退,厉喝宛儿“还有你!身为侍从,不以身劝诫也就罢了,还为虎作伥!睿小王爷此举损了皇家颜面,可见平时受了你这个刁奴多少撺掇!” “都给本王闭嘴!”慕容音咬牙切齿,说她跋扈,她认,说她仗势欺人,她也认!可李璟骂宛儿是刁奴,她可忍不了了。 “李世子,好口才,好威风啊……一肚子的文墨,全让你拿来怜香惜玉。莫非你也被她魅惑住了?” “我纵之前见过云容姑娘,可今日全是仗义执言!” “到底是仗义执言还是另有所图,你自己心里清楚。”慕容音偏过头去,李璟一说之前便见过朱云容,她心里就有数了。朱云容这个女人,连宁王都能对她一见倾心,何况区区一个李璟? 李璟不再回话,转向朱云容,柔和了神色,道“云容姑娘若要出府,再下送你出去,省得再受刁难。” 朱云容一抹泪水,即使她先前有这样的心思,可慕容音将那些话全部说出来后,纵然她不想避嫌,现在也得避嫌。 便向李璟行了一礼“世子爷的厚爱,云容愧不敢当,省得被人说是勾引您。为了你我名节,还是各自谨慎的好。我还要去给母亲买些缎子,先告辞。” 朱云容直接越过慕容音,也不看李璟一眼,径自离去。 慕容音回身凝眸,看着朱云容快步流星的背影,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怎么了小王爷?”宛儿不解地问,慕容音可不是会被李璟三言两语吓住的人,可是她到底在想什么? “宛儿,去办两件事。” 慕容音冷静地吩咐道“看见朱云容的粉色披帛没有,那是今年的新贡缎。”慕容音又加了一句,“当日皇后赏的贡缎……” 宛儿心头微震,若真是宫里赏的贡缎,那她们就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贡缎珍贵,今年除宫里妃嫔外,就只赏了睿王府和宁王府,宫里的御用穿不到朱云容身上,睿王府的也一概没有动过,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解释。 朱云容的贡缎披帛是宁王给的…… “赶紧去把我们送给朱惜华的贡缎拿出来,她不知道朱云容出府这事,那么朱云容当日的作为,便不是她安排的。你快去拿,不能让她也发现。” 不能让她发现朱云容和宁王有勾结。 宛儿本想问为什么,让朱惜华也发现此事,不正好借着她的手敲打朱云容么? 可话还没问出口,慕容音又急急道“然后再去告诉子歌,让他留意朱云容的行踪,死盯着她!若是他敢跟丢了,本王就让他也丢了。” 宁王那边护卫众多跟不住,可朱云容一个人,要跟上还是容易的。 宛儿轻轻点头,风也似的追了出去,慕容音微微一笑,显得很沉稳。 她忽而察觉,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打压宁王和将朱云容赶出雍京的绝好把柄,抓住了这个把柄,剩下的,便是静待时机到来。 那边李璟听得云里雾里,他虽不知慕容音到底要做什么,却敢肯定她们肯定是要为难朱云容。 慕容音才在他心里留下了个恶劣形象,李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要蓄意报复。 慕容音想着自己的事,直接无视了李璟,正准备往朱惜华的寝堂去时,不妨被李璟猛然抓住衣袖,力道之大,差些将她掀翻在地。 “你又要做什么?”李璟冷声质问。 慕容音心头火起,使劲甩开他,恶狠狠道“不干什么!就是看她不惯,要借着手上的权力报复报复!” 她整整自己的衣襟,看李璟像个愣头青的模样,狠狠喘了口气,才又稍微正常些道“本王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省得你被人家当刀子使都还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阴谋?”李璟虽没有刚才那般暴躁,却还是冷着脸。 “阴谋你个死人脑袋!你个傻子!”慕容音跳起来给了李璟肩头一拳,“忠肃侯智勇双全,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一根筋的儿子?” “你!”李璟虽面红耳赤,却也不生气了,毕竟两人是从小的交情,总不能真的翻了脸去。 李璟撇了撇嘴,问道“我怎么一根筋了?实在是你从小就跋扈,欺负人更是拿手好戏。要是欺负男人也就算了,可你欺负的还是个女子,还是王妃的妹妹……” 慕容音扑哧一笑“还惦记着小时候我用箭射你的事啊?都多少年了,但凡是个男人也该放下了……” 李璟顿时又黑了脸“虽是我嘲笑你在先,可你害我丢了好大的脸!” “可我也挨罚了啊!”慕容音双手一摊,“为着吓你尿裤子的事,爹爹罚我关在府里抄书呢……手都要抄断了!抄不完还不许吃肉!我吃了半个月的素啊……就为着你的面子!” “活该……”李璟不想再谈当年令他丢脸丢遍京城的那件事,道“你来怀王府做什么?恭贺王妃有孕?” “嗯啊,你呢?” “我找王爷议事,王爷不在府中,就在花厅先等。等的久了,就出来逛逛,谁知就看到你在为非作歹。你以后要是再欺负人被我撞见,我就告诉睿王爷去。” 慕容音嗤地冷笑一声,今日若不是李璟出来搅局,朱云容早被她整治了。 这些男人,一个个自以为是英雄救美,殊不知自己就是别人手里的棒槌,末了还沾沾自喜,真是欠揍之极。 “滚!”慕容音怒骂一声,径自往王府内院而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虚情假意 一路往内院走,慕容音的心情就愈是郁闷。 还没见到朱惜华,就在外面和别人吵了两架,其中和李璟还是不明不白吵的…… 真是窝火,还不如不去见朱惜华算了! 反正礼也送了…… 但略一思索,慕容音还是决定到朱惜华那里去看一看,朱云容走后,她突然想起来一个人——佩兰! 朱云容独身一人出去,还说什么买锦缎,很明显是欲盖弥彰,但如果她要去见宁王,为什么连佩兰都不带呢? 佩兰可是最清楚朱云容那点破事的人,朱云容身为大家小姐,不能每一次都顺顺利利亲自出府,那么要联络宁王,她的首选定是佩兰。 佩兰呢?朱云容为什么不带她? 只想到这一层,慕容音马上就加快脚步,她决定要去朱惜华的秋阑院里探个虚实。 远远便见林嬷嬷迎候在院门前,慕容音是认得她的,瞧她的样子,也是在门口等候了许久。 “小王爷来了,王妃命人准备了点心,正在等您呢。”林嬷嬷躬身施了个礼,将她引了进去,心中却在暗暗纳闷,这小王爷怎么是一个人前来,以往她出门,可都是侍女护卫不离身的。 小花厅里,朱惜华已经等了许久,经历赏秋那次矛盾,她本以为自己与这个儿时好友是再也好不起来了,不想她竟然主动登门,还送来了厚礼。 只是通传已久,怎么人却是久久不到? 朱惜华款举茶盏轻呷一口,正要差人再去催促,珠帘一卷,慕容音已走了进来。 “见过王妃嫂嫂,”慕容音眼含笑意,随意就坐在了朱惜华对面,两人中间的茶桌上摆满各色小食,有她爱吃的桂花红豆糕,也有符合朱惜华口味的梅子冻。 慕容音抓了一块栗子糕送到嘴边,朱惜华也捧起一盅梅子冻,玉手轻执调羹,送了一小勺喂到自己口中,顿时,酸酸的沁凉之感马上铺开。 “都说酸儿辣女,王妃嫂嫂如此喜欢这梅子冻,看来怀的定是个小世子了。”慕容音一句笑言,朱惜华也是端庄一笑,左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一笑之下,已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倒不知梅子冻味道如何?” 朱惜华心领神会,马上吩咐道“林嬷嬷,你去小厨房再取一盏出来给郡主,加些蜜水,否则太酸了,郡主可不喜欢。” 林嬷嬷依言就要告退,慕容音却先一步抬手制止“林嬷嬷是你身边的老人,这样的小事让丫鬟干就行了,不劳烦她。让佩兰去吧,咦?佩兰呢?” “我指她去伺候云容了……”朱惜华淡宛一笑,“云容是小地方出来的女子,没有贴身丫头,在这怀王府中说不过去,好在佩兰跟了我这许多年,她去伺候云容,我也放心得下。” “姐姐考虑周到,那想必她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云容姑娘了?” 慕容音一面说,一面观察朱惜华的神色,她神色自若,以慕容音对她的了解,现在的朱惜华,还远远没能达到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的地步。 “既是贴身丫头,自然是寸步不离的。诶……你的宛儿呢?” 慕容音随意地摆摆手“宛儿丫头肚子不舒服,都来到王府门口了,她却要如恭,气得我当时就把她赶开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在怀王府等着我,还是早就回了睿王府。” “你有些严苛了……”朱惜华用手绢擦了擦唇角,抿唇一笑。 林嬷嬷端着梅子冻回来时,正好听到朱惜华说“你有些严苛了……”,她顿了顿,笑着进门,规规矩矩地将梅子冻放到慕容音身前。 “嬷嬷,”朱惜华抬头,“我与郡主说些女儿家的话,你出去吧,正好晚饭王爷要来一同用,你去盯着小厨房,别让他们把松鸡的火候弄过了。” 朱惜华让林嬷嬷离开的原因,慕容音纵然猜不全,但她也知道必定和薛简有关,前些天自己在郊外才怒骂她姐妹,如今却备足厚礼而来,若说没有所图,谁信? 虽说朱惜华可能一孕傻三年,但从她刚才的表现来看,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这半年,你我生分了不少。虽不知你为何疏远我,但我还能叫你一声妹妹么?” 慕容音不反对,朱惜华开门见山“所以郡主妹妹今日来,除了贺我有孕,恐怕还为了别人吧?” “或者说……为了妹妹自己?” 她果然聪慧,而且做了王妃打理王府事务后,朱惜华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沉稳,好像能体察人心,谙晓世故。 可她对面的慕容音,上辈子多出来那六年也不是完全白活了喂狗的。 “既然姐姐都说了,那我怎么还好意思不开口呢?”慕容音黛眉微挑,径自起身,在朱惜华面前,微屈身子福身行下礼去。 朱惜华愕然,她虽是王妃,更有着身孕,但睿王世子的这一礼,她还是受不得的。 “当日在镜湖前,我曾对你和云容姑娘出言不逊,后来想想,确实是我的不对。我虽见不惯云容姑娘结识薛简,却也不该那般说她,所以今日来……也是为了向她聊表歉意。” 朱惜华一愣,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此举之下,必有阴谋! “郡主太见外了,”朱惜华不顾身子,将她扶到原位坐好,“当日之事……我也有不妥之处。但既然已经是往事了,又何须再提呢?此事就说到这里,往后也绝不再提。” 朱惜华这话说的极为巧妙,绝不再提,表面上是顾及到两人的关系和面子,可实际上……朱惜华无比明白,慕容音真正想说的话还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她以道歉为借口,放低了姿态,等自己诚惶诚恐地将她扶起来后,她一定会借机提出条件朱云容不可再接近薛简,自己和整个主府都不可以再打这样的主意。 委实高明。 可惜话还没说,便被堵住了。 “王妃嫂嫂既说不提,那我不说就是了。”慕容音的脸上仍然保持着盈盈笑意,心里却是窝火,朱惜华……长进不少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撕破脸皮 但慕容音也毫不担心,朱惜华虽有意用朱云容去拉拢,可朱云容现在一心扑在攀求富贵上,哪管对方是什么人? 只要她找到证据,哼哼……要真的奸夫是宁王,那么宁王颜面扫地,朱氏一族颜面扫地。 薛家,又怎么可能让这样的女人嫁给嫡出的二公子呢? 莫说娶她来做正妻,就算是已经进了门,都要赶出来!薛家的门楣,岂容侮辱? “姐姐有孕后,是不是一切礼仪就免了?” 慕容音随口一问,朱惜华便烦躁起来,怀王生母兰妃去的早,她自然不需要像别的王妃一样时时入宫拜见,可皇后是嫡母,不能仗着有孕便免了半月一次的请安。 去一次……可是累的很。 朱惜华摇头苦笑“哪能那么轻松?何况这是九月间,眼看着重阳宴刚过,可后天就是王爷生母兰妃娘娘的忌辰,还有不到半月,就是嘉慎公主下嫁柳国公府的日子。” “这些事情,哪一件是我能不去的?”朱惜华仿佛是找到了倒苦水的桶,犹自道,“嘉慎公主的婚事也便罢了,我是嫂嫂,缺席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可兰妃娘娘的忌辰……听说二十多年来,皇上从未在这一天去过宏徽殿,就连皇后娘娘也是看一眼便走,但位分在兰妃以下的,却是要在殿中跪经一天,我身为小辈,自然更免不了了。” 朱惜华轻轻抚上小腹,她怕进宫,尤其是怀孕后,生怕自己在宫中一个不谨慎,便遭了旁人的算计。她的腹中,可是怀王的指望,更是整个朱氏一族的指望…… 慕容音对这种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什么兰妃不兰妃的,随便想想都知道是个障眼法,怀王的生母和老子是一个人好么? 只是想不到……嘉慎的婚事,竟然那么快就要来了。 说来嘉慎公主这次完全是顶了锅,要是她不逃婚,嘉慎是绝对嫁不到柳国公府去的。 慕容音暗想,皇上对这个嘉慎也不怎么好嘛,当初让我嫁世子,现在让嘉慎嫁庶子……白瞎了她这个公主之位。不受重视,连我这个郡主都不如。 “可怜嘉慎公主,稀里糊涂地嫁了柳思远,其实也怪我,要不是我乱跑,嘉慎也不会背这个锅……” 慕容音没有一丝惋惜的语气,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谁让嘉慎当初和皇后蛇鼠一窝偷画搞栽赃陷害,最后把自己坑进去,活该! 朱惜华却不这样想,她眼中染着淡淡笑意,道“依我看,嘉慎公主这次倒是好福气。” 慕容音只是想了一瞬,随即也明白了。 朱惜华淡笑道“古来皇族公主的婚事,要么远嫁他国联姻,要么笼络下臣。嘉慎是庶出,赐婚前她母亲的位分更是低微,这样无足轻重的公主,就是远远嫁出去,又能如何?可如今,她不但留在了雍京,她的生母林嫔也因此晋为妃位,还得了封号。” 慕容音不由拍手称赞“嫂嫂聪慧!咱们和大魏连打了两仗,谈到现在都还没谈出个结果,到最后,难免要化干戈为玉帛,非是不想打,而是打不动。现在又要打氐族,万一到最后也是一样的结果呢?说不定到时候就要找要找公主和亲了……” “嘉慎虽然是下嫁,但好歹留在了雍京,王妃嫂嫂的意思……如果要联姻他国,那就是我了?” 朱惜华不置可否,眼中笑意却越来越浓“嘉慎一嫁,宫里便没有待嫁的公主了,要是真如妹妹所说,走到了那一步。那么……不是你,还是谁呢?” 言下之意,你是极大可能要远嫁联姻的人,你走了……薛简还是我的。 “我急什么?”慕容音不以为意地一笑,“横竖郡主不止我一个,铭王叔家的永平姐姐、寿阳姐姐……还有晟王叔家的永明姐姐,哪个不比我急着嫁?” “再者……”慕容音微笑着摇摇头,十七年来,燕帝对她这个遗落在外的私生女可是愧疚到了极点,也是宠爱到了极点,连逃婚的事都是说不追究便不追究,怎么可能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将她再远嫁出去? “再者什么?” “没什么,”慕容音懒散地往后一靠,“若真的不幸被你言中,那我就再逃一回。他们想让我做一个牌坊,可我这个牌坊却不想做个牌坊。” “你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子……”朱惜华揉揉眉心,“郡主……并非每一件世事并非每一件都能如你所愿,太强求,最后伤的只是你自己。” “你也不想想,你怎么可能嫁给薛大人?纵然你对他一往情深,可他终究对你无情。以我现在王妃的身份,纵使做不到成全他和云容,可王爷呢?你要知道,枕边风……凌天下!我始终是你的嫂嫂,更是大燕将来的皇后!” 也就在此时,慕容音款款起身,“告辞。” 她不想再和朱惜华谈下去,朱惜华不是个坏人,却也不是表面上那么良善,她不做坏事,却也不想做好事。 她只是站在朱氏女儿的立场上,替朱家谋取打算,直到谈话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向慕容音表明,朱氏一族不会放弃对薛家的野心。 薛简只是怀王的助力,却不是朱氏的助力。所以朱惜华不顾她反对,坚持要将朱云容嫁过去……一来为朱氏一族再找个强大的盟友,二来,守住她的绮念…… 这件事,朱惜华夹杂着太多私心, 而慕容音最讨厌这种私心。 慕容音飘飘然离去,人走到门口,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怀王妃,莫要让你的私心害了所有人。你已经是王妃,已经是将来的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 “须知……贪欲生忧,为了你腹中孩子,还是莫要生忧的好。退一步便是广阔天地,为何偏偏要作茧自缚呢?” 留下这句话,慕容音狠狠一推门,只听门外谁惨叫一声,接着便摔倒在地。 慕容音冷冷凌了捂着侧脸倒在地上的林嬷嬷一眼,这老妇,竟有胆偷听! “嬷嬷老了,连进退也不知,王妃有意让你下去休息休息,你却一直守在此处……当真是忠仆啊……” 慕容音将忠仆这两个字咬的极重,朱惜华心中一跳,她这般说话,明明就是想让自己处置林嬷嬷。 林嬷嬷偷听虽是大错,但她也是自己的乳娘,若是这样就处置了,府中定会说自己薄情。 但不处置……事实就摆在那里,朱惜华闭了闭眼,自己不过小小算计了她一番,甚至都还没有付诸行动。 可她,却在抓到机会时马上就报复回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门口这个人,既是小人,又是女子…… 朱惜华闭了闭眼,咬着牙道“林嬷嬷,今日后……你就不必再伺候了,回朱府去养老吧!” 林嬷嬷都尚未反应过来,慕容音却已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林嬷嬷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何苦将你的乳娘就这样赶走呢?” 院中的丫鬟听到声响,已有不少丫鬟在偷偷望门口聚,一来,所有人都看到,王妃乳娘林嬷嬷毫无尊严地摔在地上,而王妃,正下达着处置她的命令。 普通大户人家的乳母都须礼敬三分,何况在以孝道闻名的王府…… 已经有不少人在小声议论,王妃此举太过无情了。 再加上慕容音方才一句看似求情的话,自以为知晓真相的人们,已经开始为林嬷嬷摇头叹惋。 朱惜华气得浑身发抖,她先是被逼的不得不处置林嬷嬷,可慕容音竟然在这等时候替林嬷嬷说话,倒显得她这个王府主母冷酷薄情! 从今后,她要如何治理王府? 慕容音扫了一眼仍萎顿在地上的林嬷嬷,淡淡道“还不起来,你是存心给王妃难看么?” 她才不管朱惜华要如何收拾这残局,留下这话后,她抬脚便走。 第一百九十六章 疯太监 时间一日接一日,转眼便是兰妃的忌辰。 宫中景致同往常一样,只有步入宏徽殿,听僧人诵经,看香烛冒出的青烟,才会感受到悼亡的哀肃。 卯时不到,朱惜华便陪着怀王进了宫,怀王有政事在身,敬了柱香便转身离去,朱惜华则跪到蒲团上,随着法师敲木鱼的节奏叩首。 又是一个时辰后,皇后才率领后宫妃嫔前来,但也只是敬香祷告,立刻又齐齐离开。 深宫晚秋,早不复夏日盛景繁华,经霜的菊有气无力地开着,画梁上的燕巢空了,桐叶刚刚落下,便被宫人清扫干净。 宫里,绝不许存在这等荒芜的景象。 从宏徽殿出来后,皇后没有传凤辇,而是同僖妃一道悠悠走着,新晋封的僖妃除了衣饰华丽些外,同从前并无多少区别。即使女儿出嫁在即,也看不出她脸上到底是高兴,还是无奈。 “僖妃啊,二十多年了,你每年都来祭拜兰妃好几次……可见是放不下她。” 僖妃恭敬一笑“兰妃姐姐从前待臣妾好,她故去这么多年,每逢她的生辰忌日,臣妾都回来看看,聊表心意罢了。” 皇后微微笑着,行至石阶,僖妃轻扶她一把,恪尽礼节。 “宏徽殿外,寒香亭风景最好,只是这里离安乐堂近,嫔妃们大多嫌弃晦气,不肯来。”皇后犹自到寒香亭中坐下,僖妃犹豫片刻,终是跟上。 “其实本宫倒觉得,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是人心在作祟罢了。” 僖妃虽坐下,但还是显得有些拘谨,道“娘娘,安乐堂里……安置的都是老宫女、老太监,其中不乏有疯了、病了的,偏偏又没有几个侍卫看管。妃嫔们不肯来,大多是怕被跑出来发疯的宫女太监吓着……” 皇后悠悠叹了口气,仿佛显露出悲悯的胸怀,道“这些宫女太监也都是可怜人……莫说他们,宫里无宠的妃嫔,哪一个不是可怜人?” 僖妃眸中缓缓浮出哀色,她便是无宠的妃嫔,也就是因为无宠,诞下公主十八年了,直到嘉慎出嫁,她才搏得一个妃位。 好容易得来一个封号,却是一个僖字。恭慎无过曰僖……燕帝对她,无一丝情意。 无宠、无强势的母家……若再无子嗣,那便是任人随意倾轧的对象。 僖妃的哀伤并不能影响皇后欣赏秋景的心情,她纵目望去,红叶黄花,尽收眼底。 “僖妃啊,昔日里你与兰妃最好,怎么当年她一有孕,你们反倒疏远了?” 僖妃不以为意地一笑,当年兰妃有孕,何止是与她疏远?简直是与整个后宫的人都疏远了,只是她素日里和兰妃走得近,才尤为惹眼。 “头一两个月里,兰妃还肯出来走动走动,臣妾去宏徽殿拜访也进得去……后来……兰妃姐姐便不肯见客了。再者兰妃身子贵重,也不是我想见便能见的。” 僖妃垂眼看自己的手串,微微摇了摇头,纵兰妃当年怀的是皇子又如何?人还不是死了,看她二十多年来忌辰庄重,皇上又何曾来看过一次? 正要再说话时,寒香亭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两个侍卫拖着个衣衫褴褛的太监,还死死捂住那人的嘴,与此同时,还有更多侍卫跑来。 皇后向来慈悲,一见此状,马上起身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何要这样对一个太监?他是刺客吗?” 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地道“禀娘娘,这是从安乐堂里跑出来的疯太监。属下等怕他乱跑冲撞了各位娘娘,这才急于捉拿。” “原来是个疯子……”皇后舒了口气,刚刚坐下,却听僖妃一声惊呼,“哎呀!这不是安福吗?他怎么还活着?” “僖妃,你认得他?”皇后柳眉一拧,眼中含疑。 “回皇后娘娘,他是当年宏徽殿伺候兰妃的太监安福啊,只是臣妾奇怪,他怎么会活着?怎么还疯了?” 皇后的瞳孔微微一缩,当年在宏徽殿伺候过兰妃的宫人,都可以说是没有了……再看安福,他一直呜呜地叫着,好像要说话。 “你们松开他的嘴。” 侍卫手一松,安福立刻癫狂起来,口中反复念叨“娃娃装在食盒里……娃娃……装在食盒里……” “他说什么?” 一个侍卫俯身去听,确定后,回禀道“他说娃娃装在食盒里。” “当真是疯子……”皇后挥挥手,“将他带回安乐堂,好好看管,要是再有下次,你们这些侍卫就该好好想想了。” 安福被再次拖走,尽管他死命挣扎,却还是无法逃脱。只是他叫喊的愈发癫狂“娃娃装在食盒里……我看见了……小娃娃……我全部看见了!娃娃装在食盒里……!!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僖妃轻轻拍着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皇后瞥她一眼,笑道“不过就是个疯了的太监,僖妃你胆子也太小了些。” 僖妃又平复了半晌,才道“娘娘您有所不知,当年这安福也是多机灵的人,怎么二十多年过去,他竟疯成这个样子。看他那模样,倒像是被吓疯的。” 皇后目光一闪,又问“你说他是从前宏徽殿的人?” “千真万确!”僖妃怕皇后不信,急急道,“臣妾从前去宏徽殿多次,十次有九次他都在伺候,决不会记错。” “本宫信你,”皇后顿了顿,“只是……宏徽殿的宫女太监,不是早在二十二年前,就统统给兰妃殉了葬了么?” 僖妃怔住,二十多年来,后宫中不止死过一个妃子,可活人殉葬的,只有兰妃一位。据说是燕帝后来觉得活人殉葬有伤天和,才禁止了这一做法。 “是啊……所以臣妾奇怪,为何安福会活着?”兰妃像是回想起一桩可怕的事情,放低声音,煞有介事道,“当年兰妃薨的那天,宏徽殿可算是成了一片死地。余公公带着一群侍卫太监冲进去,个个手上都拿着白绫,不一会儿的工夫,宏徽殿里所有宫女太监就全给缢死了。” 皇后悠悠点头“不仅如此,皇上还下令处死了当年给兰妃接生的两个稳婆,说是她们接生时不尽心,才给兰妃留下了病根,害她生产半年就死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古怪 皇后和僖妃说的算是一桩密辛,宫里人人都知道兰妃是怀王的生母,也人人都知道燕帝让人给她殉过葬。收藏本站 可只有当年的一些老人,才知道所谓的殉葬,是用那样一种残忍的方式。 燕帝虽然没明令禁止不许谈论此事,但宫里的人都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僖妃一开始小心翼翼,但看皇后安然自若的样子,她便也放开胆子,细说起二十二年前的宫闱秘事。 “娘娘您知道么?当年臣妾与兰妃交好,她有身孕,臣妾自然替她高兴,所以时时去探望,一开始还进得去,但三个月后,臣妾每次去见她,她都是百般推辞,若不是睡了,那便是身子不适。而且等闲也不肯出宏徽殿的门,倒像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禁足了。” “后来她偶尔出来散步被臣妾撞见,臣妾自然也高兴,谁知还没到近前问安,她便挺着肚子走远了,弄得像是臣妾要害她一般。” “后来臣妾又遇见她宏徽殿的大宫女,便将人召过来问兰妃到底是怎么了,可那丫头……从头到尾只会说一个好字。您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后来的事情宫里也就人人都知道了,兰妃生了怀王,可不到半年她自己便去了,说不是孕里落下的病根,谁信?” 皇后眉梢一跳,若论当时后宫哪个妃嫔最受重视,毫无疑问是兰妃。 寻常妃嫔有孕,哪个不是趾高气扬,后宫谁都不放在眼中?但兰妃当年的表现,也太过于谨小慎微,简直就像是在防贼般,不让人探望,自己也不出来。 “是么……?”皇后一敛容色,“她有孕那年,本宫自己也病着,虽无法料理宫务。但那毕竟是皇上登基后宫里第一个皇子,本宫不得不重视,所以时时召太医来询问她的胎好不好,本宫还记得,那位太医令打包票说兰妃的胎一切正常。” “这有什么,”僖妃又是心领神会的一笑,“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一个个都比宫里的太监还精,兰妃像防贼般躲着咱们,太医和她一条船上的人,又岂会向娘娘说真话?” “再者,兰妃本不得宠,却因有孕一飞冲天,她在宫中哪有什么根基?臣妾想啊……说不定那些都是皇上的授意呢。” 僖妃看皇后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好奇,犹自道“照理说来,兰妃出身也不高,他父亲不过是州府一个五品小官,后来还犯了事被皇上罢免。母家都不在雍京城里的人,可她……还真真是金枝玉叶。” “从有孕的那天起,便再没有到正阳宫晨昏定省……也是娘娘大度,要换了先帝的肃明皇后,能容她恃宠而骄?臣妾倒觉得,娘娘有时该拿出肃明皇后的铁血手腕来才好。” 皇后听了,心中并不以为意。 “不用请安那也是皇上免的,皇上向来看重子嗣,许给她特权也不为过。皇上甚至还写了一道特旨,准她随时带着,便宜行事。” 皇后风轻云淡地一笑,“再说本宫那两年身子不好,很多时候自己便免了你们的请安,连宫务都是先太后一手抓着。” 僖妃垂首一笑,皇后径自起身,叹道“时过境迁,先太后和兰妃都已仙去……后宫中剩下来的,才是有后福之人。你说是不是呢,僖妃?” “若论福缘,还有谁能比过娘娘?” 皇后开怀而笑,抬头一看天色,道“起风了,本宫要回去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凤驾随着皇后迤逦而去,僖妃目光踌躇,目送着后宫的主人一路远去。 …………………… 正阳宫,从宏徽殿归来后,皇后便觉得心中隐隐不宁,总觉得眼前有一件事情不断飘忽,却又始终无法将它抓住。 到底是哪里不对,皇后也说不清楚……是僖妃今日话太多?还是今晨看到怀王妃不再像从前那般束腰,心里觉得别扭?抑或是那个疯太监一直重复的那句话,让她心有余悸? “娃娃装在食盒里……”到底是疯言疯语,还是指别的什么。宏徽殿的太监,实在太过可疑。 不知不觉间,皇后已经独自对着窗外沉思了两个多时辰,辞萧觉得不安,小心唤了声“娘娘”。 “怎么了?” 辞萧恭顺地摇头“奴婢看娘娘半日不说话,还以为您不舒服。可要宣太医?” “用不着,”皇后轻轻揉了揉眉心,道,“你觉不觉得,当年兰妃的事很古怪?” 辞萧一怔,皇后到底是指兰妃死的古怪?还是指别的事古怪? “娘娘的意思……?奴婢不明白。” 皇后并未怪罪辞萧,毕竟她也是隐隐有一些揣测,甚至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瞬间,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当年给兰妃保胎的孙太医……现在还在不在?” “孙盛孙太医?”辞萧入宫晚,当年的许多事情她并不清楚。 “不是……”皇后回思了一下,才想起,“是叫孙廷钰,昔日太医署的千金圣手。兰妃的胎,便是他一手调理。后来兰妃病逝,孙廷钰引咎请辞。皇上虽怒,却也不可能让他一个太医令去陪葬,所以孙廷钰……应该是最了解兰妃病史的人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把他召来问一问?只是不知这位孙太医现居何处。” 皇后沉稳一笑“当初他替兰妃安胎时,恰巧本宫也找他诊过脉,还算是熟悉。他请辞后,应该是回了京郊白马镇闲居,你让沛枝立刻取腰牌出宫,去问孙廷钰一句话。” “是,娘娘要带什么话?” “本宫的妹妹揽瑶暮春时节有鲤鱼入梦,这鱼是真的还是假的。” 辞萧不解地抬起头来,皇后道“孙廷钰一定明白,他要是敢推说不知道,你就让沛枝告诉他,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蜇兮!同样,若有一句假话,本宫也决不放过。你告诉他,安福还活着。” “是,”辞萧暗中将话牢牢记住,又问,“那娘娘可有事吩咐奴婢?” 皇后凤目一闪,露出一丝满意“至于你,本宫要你今夜去安乐堂,和安福好好聊聊……” “奴婢明白。”辞萧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轻声问“娘娘,兰妃的名讳……可是郑氏揽瑶?”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魂夜 夜如浓墨,三更天,阖宫一片寂静,偶有侍卫往各个宫门前巡逻而过。 安乐堂外,辞萧身裹黑斗篷,避开所有巡夜侍卫,轻飘飘地溜了进去。 早上才出了疯太监冲撞后妃的事情,但侍卫们并未严加防御,毕竟这种事情十年都遇不上一次,只要将安福找个房间关起来也就是了。 辞萧轻车熟路地往安乐堂深处走,愈往里,房屋便愈显得破败,病了残了的老太监,老宫女即使看见她,也都装作没看见。 晚景已凄凉至此,何必再给自己惹祸上身? 辞萧一直走到最里间的一座阁楼前才住脚,轻轻推门,却发现门上挂了一把小小的铜锁,窗户虽没钉死,却也是极难打开。 那些侍卫……是打定主意要将安福困死在里头。 辞萧皱了皱眉,费力推开一扇窗,她虽闭了气,却仍感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辞萧撑着窗沿一跃而入,脚步及其轻缓,落地,只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屋中伸手不见五指,辞萧细细听去,房间另一端,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谁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想来安福便在那里。 对待疯子,自然不能用对付常人的办法,辞萧又岂会傻到去套安福的话? 黑暗中,辞萧轻轻解下黑斗篷,手指犹不停歇,竟将外衫也脱下。她轻轻一笑,在这阴森的废屋中显得狰狞可怖,她将头发披散下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就像飘一般,朝熟睡中的安福走去。 “唉……” 辞萧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睡梦中的安福一惊,睁开混沌迷糊的眼睛。 唰~! 安福骇得一惊,面前亮起一团火光,由暗至明,幽幽摇摇,接着……头顶便飘来一阵怨毒的笑声。 “安福……本宫的孩儿呢?” 安福瞪大眼,向来混沌的眼珠子二十二年来第一次闪出不可置信的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故兰妃就站在自己面前,披散的头发,旧时穿的寝衣,甚至和死前一样赤着脚,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她的面庞。 “安福……你为何不死……孩儿……他为何不来陪他的娘……?” “啊!!!!!” 暗夜中,安乐堂残败的阁楼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像枭啼。 老太监、老宫女们都很默契地选择听不见,一定是那个疯子,他又在发疯了。 安福拼命往后退去,可他挪动着后退一步,兰妃的冤魂便逼近一步,口中不断念着她的孩儿。 “食盒里……小殿下在食盒里……小殿下在那个食盒里……”安福嘴唇不停地哆嗦,上下牙碰得“咯咯”作响,屁股下湿了一滩。 兰妃木木地转过头去,一个硕大的深底食盒倒在墙边,盒盖掉在不远处,积满了灰,看起来已经有了很多年头。 “你撒谎!”兰妃的冤魂忽而厉啸一声,“那不是本宫的孩儿!本宫的孩儿到底在哪!!” 一阵阴风从门缝中吹进来,那团幽幽摇摇的火光恍惚了一阵,噗一声,火光瞬间熄灭,阁楼中死一般寂静,只有安福簌簌的颤抖声。 阴冷的月光静静洒落进来,安福抬起头来,向墙边望去,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兰妃怀中突然多了一个襁褓,她那只苍白的手,在月光下死一般可怕。 安福已吓得灵魂出窍,哀叫着“你没有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求你走吧!!” “本宫的孩子……不是本宫的孩子?”兰妃的冤魂又开始逼近安福,她好像要得到求证一般,不停地逼问“本宫的孩子!为何要杀本宫!” 安福面色惨绿,却再不肯吐一个字,只是呜呜地叫着。 “……你们……你……都是你们害了本宫……本宫……要索你的命……” 兰妃缓缓伸出一只干瘦的鬼爪,尖锐的指甲向安福的脸刺去,安福再也受不住恐吓,哀厉地惨叫一声后,身子抖如筛糠。 “是、是……要杀你……你没有孩子!你没有孩子!毒酒是你自己喝下的!!!没有孩子啊啊!!” 安福感觉阴风拂面,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忽而,安福只觉得脑海里一阵晕眩,一头晕了过去。 辞萧又点燃手中的火折子,也不去看已经晕厥了的安福,而是再次打量3起墙边的那个食盒。辞萧试着将襁褓放到食盒中,不想却是无比贴切,她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二十二年前的宫闱秘事,似乎已经要在重重迷雾中水落石出。 她缓缓地翻过食盒来,借着火光,食盒底部,“内侍监御”四个小字依稀可辨。 “竟是这样。”辞萧口中喃喃,不疾不徐地重新梳好鬓发,穿戴整齐,又披起黑色斗篷,无声无息地离去。 …………………… 正阳宫,皇后正凝神静听着辞萧回禀,刚说到食盒,一个小宫女便气喘吁吁地进来通禀,“沛枝姑姑回来了。” 皇后眉头一跳,很轻松地道“回来的正是时候,听听她那边怎么说。” 片刻,一个姑姑打扮的老宫女便快步进了寝殿,赶紧行了个礼,便同辞萧一般,恭恭顺顺地站到了皇后身旁。 “说吧,孙廷钰怎么说的。” “是,”沛枝又行了个礼,道“奴婢此去白马镇,并未见到孙太医。” “什么?”皇后的语气没有多震撼,但她心中却顿感不妙,毕竟疯太监的话还在两可之间,要想真正确认是不是,孙廷钰的话很重要。 正想着两处相互印证,谁知沛枝竟然没见到孙廷钰! “娘娘恕罪,奴婢去到孙家祖宅找人,却得知孙太医五年前就死了。此行虽然意外,却也没辜负娘娘所托。” “什么意思?”皇后冷冷地看着沛枝,刚刚悬起的心慢慢又落下。 “奴婢见到了孙太医的夫人,她似乎知道宫中迟早有人会去,所以奴婢在问出那句话后,孙夫人告诉奴婢,鱼不在宫里……” 皇后先是一怔,旋即竟拍着座椅扶手笑起来,辞萧和沛枝相视愕然,大半年来,皇后何曾这样开怀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借腹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皇后笑着笑着,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泪。 她抬手将泪拭去,目光盯在指尖上,说不出是快意,还是苍凉,甚至有些自怜。 想不到……本宫真是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一面狠辣无情地杀人灭口,一面心细如发地筹谋,皇上啊皇上,二十多年……您竟瞒了世人二十多年。 “下去吧……沛枝奔波了半日,去休息吧。” 一瞬间,皇后看起来苍老了少许,辞萧轻轻地替她按摩起太阳穴,仍看见皇后眼中有若隐若现的泪意。 “奴婢有一事不明,”辞萧抿唇,问道,“娘娘……鱼不在宫里,到底是何意?为何娘娘要笑呢?” 皇后又干笑了几声,才很是疲累地道“你曾问过本宫故兰妃的名讳,是……她姓郑,闺名揽瑶。” “本宫让沛枝带去的哪句话,你还记得么……揽瑶暮春时节有鲤鱼入梦……暮春,是当年兰妃有孕的时节,鲤鱼入梦,向来预示女子有孕。而孙廷钰,又是个笃行梦理的人,别人不懂,他却一定明白本宫要问的是什么。” 皇后转过头,讥诮地看着辞萧“而如今,他夫人却说,鱼不在宫里……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皇后心口一阵阵发凉,假孕、灭口、宫外、私生子……一个个词在她脑海中不停翻滚,令她头痛欲裂,而在这一团混沌中,越来越清楚的,却是那个死了十七年的人,那个令燕帝爱至骨髓的人。 除了不能带进宫的杜华音、除了流落在外的皇家血脉,还有什么值得燕帝大费周章? “所以,辞萧……这说明了什么?” 辞萧心里猛地一突,配合她从安福那套来的消息,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这件事情,她不敢说,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 “你不敢说,那本宫告诉你,怀王……不是兰妃所生!” 皇后方才的失意忽而消失,睥睨般一笑,道“先是安福说兰妃没有孩子,后来孙廷钰妻子便证实了这一点,再联系僖妃说的种种,真相已经大白了!” “想想吧……怀孕的人不在宫里,那她会是谁?又是谁有了身孕,要陛下殚精竭虑,不惜安排兰妃假孕,又在事成后杀掉宏徽殿所有人灭口。可怜兰妃,一生无宠,最后还要沦为别人身份的庇护,她真正值得利用的,不过是肚子罢了!” 辞萧咬着唇,深深吐出一口气,道“除了杜夫人……还有谁会让皇上那么上心。” 同时辞萧也明白了一点,原来怀王和琅月郡主,是亲兄妹。同时她更加明白,为何燕帝当初选的替死鬼是兰妃。 兰妃郑氏,昔年有孕前只是个不受宠的采女,母家远在千里之外,京中更没有别的依靠。她唯一的依靠,是燕帝。 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自然也最好控制。或许是某日侍寝后,她得知自己只要假孕,便能有一个孩子,更能一举晋封妃位,根本不需细想,便在燕帝的安排下,冒名成了皇子的母亲。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遂,妃位、皇子……所有尊荣都像燕帝许给她那般按时加身,可直到假孕生产半年过去,那杯毒酒摆在她面前的时候,郑氏才明白,原来她的存在,只是为了给皇子一个尊贵的身份,给他一个位列四妃的母亲,让他能子凭母贵的在宫里长大。 而这一切都成全之后,现在,是自己带着这个秘密上路的时候了。于是她怀着不甘饮下毒酒,同一日,宏徽殿的所有人,也陪着她上路。 皇后笃悠悠地饮了一口茶,方道“兰妃为何会死,你想过没有?”不等辞萧答,皇后便自顾自道,“她享了命里享不着的东西,当然只能去死……辞萧啊,你看见了没有,在宫里没有强大的母家,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是,可娘娘,为何知道了这个秘密,不忧反喜呢?” “忧什么?”皇后以手支头,轻笑道,“难不成时隔二十二年,本宫还要忧心皇上最在意杜夫人么?” 皇后看了看天色,解衣躺到床上,盯着帐顶看了许久,才闭起眼默默盘算起今日所得。 “怀王和琅月郡主是亲兄妹,呵呵……暗敌变成明敌,此其一也。” “暗中带进宫的孩子,不管怎样那都叫私生子,若是能利用这一点……他纵是有泼天的功劳,又算得了什么?” 敌人最大的弱点已知晓,而利剑也握在手中,接下来,还有什么好顾忌? “辞萧,”皇后缓缓睁眼,“明日带话出宫,告诉兄长,让他帮本宫办两件事。还有,告诉僖妃,嘉慎出降的事,她也应该出一分力。” ……………………………… 次日晨,刚刚下朝不久,僖妃便盛装朝服,来到御书房求见燕帝。 燕帝的贴身太监余朝恩悄悄打量着这位从来不起眼的妃子,什么都没说,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书房,一见燕帝,僖妃更是笑得如沐春风。 只是这笑容下,仍然藏着几分拘谨。 “臣妾参见陛下。”僖妃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直到燕帝一指身侧座椅,她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你难得来求见一次,可是有什么事?” 僖妃笑了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等闲不敢来打扰。只是……只是再有十天,嘉慎她就要出嫁了,皇上可还记得?” 燕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朕的女儿,怎会不记得?怎么……这件事朕不是全权交给皇后和礼部办,还有内廷司帮衬着打点。你现在来见朕,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还是有什么不满?” “皇后娘娘尽心竭力,一切都打点得非常好,”僖妃顿了顿,道“只是……嘉慎她是臣妾唯一的孩子,虽然她只是庶出,可臣妾却不愿怠慢了。” “你想说什么?”燕帝搁了手中的朱笔,倚到龙椅上。 “照理说,公主的婚事由皇后娘娘和礼部操办,臣妾本应恪守妾妃之德,不该置喙……”僖妃忐忑地咬了咬唇,片刻后才说下去,“但臣妾心疼公主,所以想向皇上求个恩典。” “什么恩典?” 僖妃又缓了片刻,才轻声道“臣妾疼爱嘉慎,她大婚当日的仪仗、嫁妆,还有随侍的嬷嬷、婢女等,皇后娘娘都准备妥当。只是有两处,臣妾想来求一求皇上,能让嘉慎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说。” 僖妃温婉一笑,道“古者天子嫁女,礼仪甚是繁琐,其他的皇后娘娘都定下来了,只是主婚者和执雁者的人选还没定下来。” “臣妾想着,大燕公主出降,主婚者从来都是亲王,执雁者也是选皇族中身份高贵女子充当。亲王中,晟王爷一心求道,他来做这个主婚者似乎不合适;铭王爷年纪又大了些,好像也不妥当;怀王爷和宁王爷当中,臣妾想请陛下择一人主婚。还有执雁者的人选,从来都要未出阁的女子,嘉慎的姐姐们都嫁了,想来只能从几个郡主中选了。” 僖妃说的处处在理,燕帝不由点头,道“主婚者……就选宁王,他是嘉慎的嫡出兄长,由他主婚最合适。至于执雁者……僖妃,你可有想法?” 僖妃顿了顿,缓声道“臣妾想……请琅月郡主执雁。” 第二百章 难道说,宁王不举? “琅月郡主?为何?”燕帝的语声淡淡的,仿佛并不意外。 僖妃早已做好准备,此刻对答如流“雁是忠贞不渝之鸟,大婚之日执雁者授雁与驸马,一来是为了祝驸马与公主白头偕老;二来……执雁者也会沾上瑞气,所以才要选皇族中未出阁的贵女。” “郡主当中,琅月郡主年纪最小,却也是最跳脱的一个。臣妾想着……若是选她执雁,说不定沾沾瑞气,她日后能择到个称心如意的郡马。再者,您给睿王爷的恩宠最盛,选了睿王府的郡主执雁,也是相得益彰。” 僖妃说得有理有据,燕帝想了想,便应承下来“也罢,你说到这一份上,朕就是不恩准也得恩准。嘉慎的婚事虽交给皇后,但你这个生母也多废些心思,她是因音儿胡闹才嫁入柳国公府,若是她心里闹别扭,你这个做生母的,要开解她。务必让她十日后安安顺顺地嫁到柳国公府去!” “臣妾谢陛下恩准!” 僖妃起身行礼,燕帝还有一堆折子要批,随意朝她挥了挥手,也不瞧她一眼。僖妃倒也识时务,求到了恩典,自己便退下了。 ……………………………… 一晃眼,日子又过了七天,慕容音给厉鹞备的东西已全部备齐,他也不再成日都在睿王府,而是整日随着睿王,要么去军中检视,要么去听听战事安排。 看得出睿王很欣赏厉鹞,否则以他的性子,绝对不愿意将厉鹞不厌其烦地带在身边。 又是一个大清早,睿王刚刚带着厉鹞出门,慕容音便披衣起身了。她可没忘记自己前些天让子歌去做了些什么事,算算日子,是该有收获的时候了。 果然,刚刚到自己的书阁,她便看见子歌满脸疲倦,却强撑着挺直身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 “子歌,收获如何?” 子歌强打起精神,理清楚思路,回道“属下跟了朱云容这九天,收获委实不小。九天当中,朱云容一共出怀王府五次,其中有四次属下敢肯定她是找到了宁王。” 四次,慕容音心头一震,这次数还真不少啊……朱云容也真是胆大,她就不怕被朱惜华和怀王知道么? “就她和宁王两个人么?怎么见的?在哪见的?” 慕容音一连串的问题,子歌都娓娓道来“头一次,就是您去怀王府的那天,朱云容出府后,先是去到来庭坊,佩兰在那等着她。两人会面后雇了软轿,一直去到通济坊,在那……朱云容找到了宁王。哦,还有一次,朱云容去的时候背了一把琴。” “通济坊?”慕容音挑了挑眉,“怀王府在城北偏西处,通济坊……可是临近雍京东南角的启夏门了。你跟了她那么长一段路,没被发现吧?” 子歌皱眉“诶”了一声,他好歹也是睿王府暗卫出身,追踪只是最基本的功夫,哪能随便就被人发现? “您放心,九天时间,朱云容什么都不知道。”子歌又补了句,“宁王那边也是!” “那就好,接着说!” “往后三次,朱云容也都是到通济坊一座别院找的宁王爷,但值得玩味的是,她每次进门,最多半个多时辰就出来了,最短的一次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离开不到半刻,宁王也就走了,属下敢肯定,他们离开后绝对是各回各家。” “这么快……?!”慕容音拧起眉头,嗯……两个野鸳鸯,好不容易见一次面,难道就是随便聊几句天? 不是都应该是天雷勾动地火,你侬我侬,万般不舍?还是说……宁王那方面……不行?难道说……宁王他不举? 可是再怂软的男人,也不应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就完事吧!一炷香的时间,就是解个衣裳都不够啊…… 嗯,等下次搜罗到什么壮阳奇药,一定给宁王送一车去,听说西南崇山峻岭中有一种名为云母之根的奇石,当地人奉为壮阳至宝,不知道对宁王有没有用? 哼哼……要是宁王不举的事情传了出去,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只是委屈了朱云容,好不容易攀上个权贵,结果还是个软蛋,真是笑死本王了哈哈哈哈! 一瞬间,慕容音的脸色很精彩,唇角一勾一勾,眼神不断变换,子歌只看她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又时而坏笑,便明白她是想到了平常女子绝不会想到的地方。 “咳、咳咳……”子歌轻咳了两声,试图拉回她逐渐跑偏的思绪,“小王爷,别瞎想了,宁王爷据说夜夜笙歌,更是能夜御……” 子歌忙捂住嘴,这样的话,可是不能在主子面前说的,马上转了话头,道“那云容姑娘,显然还是个雏……事情恐怕不是您想的那般……” “嗯!?”慕容音精神一振,她显然很不忿自己的心事被下属看破,还是个男下属,面红耳赤地辩解道“本王想什么了!?接着说你的事!” “是……”子歌暗地里翻了翻白眼,还说不是在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眼神都成那般了……简直是,好好的睿王爷,怎么就养出个这样的小王爷呢? 但也只是瞬间,子歌便继续道“之后的几次大致也是如此,但为何朱云容和宁王会这样,属下就不清楚了。小王爷……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她的头绪?慕容音又红了脸,除了宁王那什么之外,她就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又想起自己去年出游,夜间路过一处灯红酒绿的窑子,里头隐隐约约有龟奴扯直了嗓子喊什么“金枪~不倒”,当时宛儿拉着她便跑了回来,现在想想,龟奴喊那嗓子不知道有没有用,能不能真的不倒? 正在二人怎么想都想不出头绪时,一个声音带着讥讽从窗外传来,冷笑道“两个笨蛋,这都想不出!” 接着杜羡鱼便走了进来,清早起床练完刀,她本想来看看慕容音是不是在好好读药书,不妨刚走到书阁门口,就听到了两个人信息极为丰富的对话。 本以为慕容音天天纠缠薛简,对这种事情肯定是熟悉至极,可她不仅想不出结果,还越想越偏。杜羡鱼心中十万个无奈,这才现身。 第二百零一章 千衣楼的感情手册 “说你们两个笨你们就不聪明,小盈歌,枉你自诩为痴情女子,竟然不开窍至此,难怪薛简对你是敬而远之。收藏本站” 慕容音气得牙痒痒,却又想不出有力的话反击,憋了半天,才说出句“你躲着卓玄,你也好不到哪去!” 杜羡鱼又冷哼一声,十分没好气道“你还要不要听原因!” 当然要…… 于是慕容音赶紧收了那张牙舞爪的气质,和子歌规规矩矩坐好,甚至又召来丫头给杜羡鱼上了杯书阁里珍藏的好茶,以及好几碟新鲜出炉的茶点,等一切准备齐全,才让杜羡鱼坐到主位上。 杜羡鱼轻咳一声,又掀开茶碗盖子,闻着那扑鼻而来的阵阵幽香,不由暗自赞叹好茶啊好茶,这丫头难得拍一次马屁,看来她真是下血本了。 于是乎,杜羡鱼细嚼慢咽地吃了好几块糕点,又咕嘟咕嘟喝下半盏热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才不紧不慢地轻咳了一声。 “盈歌?” 杜羡鱼一叫她,慕容音马上作出十二分的虚心,静待杜羡鱼解疑。 “我问你,朱云容为何千方百计接近宁王?” “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慕容音回答的极为流利,心中腹诽朱云容那叫接近?那叫勾引! “对,为了荣华富贵。”杜羡鱼点点头,“换言之,朱云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只要是一个能给她荣华富贵的男人,哪怕长得像一头猪,她也会极尽媚态讨好,对不对?” “这是自然,朱云容先勾搭薛哥哥不成,为了上位,她不在乎那个人是谁,所以又找了宁王。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我们换个人说,就说你与薛简。”杜羡鱼双手交握膝上,“你告诉我,你对你那情郎薛哥哥,你喜欢他什么?你喜欢他多少?” “我、我……”慕容音面红过耳,眼中闪出羞怯的灵光,却还是端坐着道“薛哥哥他英英玉立,温文尔雅。若论文,他才思敏捷,论武,他年纪轻轻便率军在外……男儿便该如是。你问我喜欢他多少,我只告诉你,他是我除了爹爹外,最喜欢的男人。” 慕容音悄悄加了句,“而且是两辈子……” 杜羡鱼赞赏地点了点头,倒不是薛简被形容得有多伟岸,只是寻常女子提起自己的心上人,大多羞怯不能言,她倒爽快落拓,落落大方便承认了。 “那么就是说,你喜欢薛简,无关乎他的家世身份,只是他这个人让你欲罢不能?” “什么话!”慕容音本听的连连点头,还觉得杜羡鱼说的句句在理;突然杜羡鱼说出最后四个字,顿时羞怒交加。 “好吧,是我说错话了。”杜羡鱼一脸红,又一白,知道自己的确用错了词,不该拿这样的话去说她,赶紧道歉了事。 “算你识相!”慕容音余怒未消,杜羡鱼也装作没看见,继续道“你自己也承认了,喜欢薛简无关于家世,完全是发乎情。可朱云容……她的目的可不单纯啊……” “盈歌,你对薛简的情意发自真心,自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想要去薛简亲近,但是……太过深陷的人,是赢不到最后的……” 杜羡鱼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音一眼“朱云容和你不一样,她要的是地位身份,而情,只是她利用的工具,所以她可以很轻易地对宁王若即若离,让宁王掉进她欲擒故纵的把戏。” “可你……你做不到的,即使你明知道这样做或许有用,可你每次见到薛简,你都会忍不住地与他亲近,都会忍不住地想和他多待在一起,一看见薛简,你便使不出欲擒故纵的把戏。你对他有十二分的情意,所以你连一句哄骗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人性如此,根本无药可医。” 杜羡鱼的语声戛然而止,在名为“情爱”的这场角逐中,谁在乎的越少,谁用的手段便越多。用情至深,自然就容不下了心机与手腕,只剩下一颗赤诚的灵魂。 杜羡鱼希冀着一语点醒梦中人,这道理慕容音一定懂,可她这个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不知不觉中,却让自己越陷越深。 “小盈歌,我告诉你,朱云容要富贵,她的第一步,就是让宁王迷恋上她一尘不染的姿态。现在的宁王对她……还是一种奉陪到底的心态,并未深陷。” “等到宁王上了她的勾,朱云容便会收起她性情高傲、若即若离的一面,换上一副曲意讨好的面孔,让宁王觉得朱云容就是他的红颜知己。为了上位,朱云容可以巧用心智。等到宁王真的把她当作知己的时候,那么朱云容想要的身份地位……就唾手可得了……” “宁王见多了不聪明又听话的姬妾,如今朱云容先是展露出她的傲气与才气,试想,一个聪明且“高傲”的女人逐渐变成一个聪明又听话的女子,宁王会不会爱?” “那么到时候,宁王纵然知道强娶朱云容对自己或许不利,但他还是会忍不住,一旦忍不住,朱云容就成功了。” 慕容音缓缓点头,她两辈子都只喜欢过薛简一个人,杜羡鱼这番话,既让她豁然开朗,又让她觉得摸不着头脑。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慕容音用一种惊为天人的眼神打量着杜羡鱼,这个躲着卓玄的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咳、咳……”杜羡鱼实在不大想提,抛开她的万年苦瓜脸和残忍程度不弱于男人的手段,她的确是一个女人。 女人嘛……可是千衣楼中的稀缺,所以前人总结这些经验编程的册子,杜羡鱼只好当仁不让的学了。 虽然一次都没用上过,可杜羡鱼的一套理论,已经是炉火纯青。 而慕容音也彻底明白了,朱云容这不声不响的人……当真还有几分手段! 妈的,要不是杜羡鱼点醒了我,他日朱云容闷声发大财,本王还被蒙在鼓里!朱云容要的才不是一时的荣华,她真正想要的是宁王给她一个身份啊…… 身份,才是能让朱云容摆脱现在尴尬的唯一利器! 高,比朱惜华不知道高到哪去…… 慕容音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子歌,你继续跟着她,要是一个人跟不住,就去向老九求助。她既然那么想进宁王府,那咱们……就想办法成全她。记住,这次的跟踪,包括朱云容和宁王见面做了些什么,脱没脱衣服,我全都要知道。” “有没有问题?” “绝对没问题!”子歌也轻笑了几声,“论跟踪监视,咱们睿王府的暗卫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第二百零二章 宫中传召 慕容音赞许地看了子歌一眼,同时也没忘记按惯例给他泼上一盆冷水。收藏本站 “子歌啊……大话是放出来了,可要说到做到,要是做不到,哼哼……” 慕容音还没有哼哼完,子歌马上就接口“那属下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到王府门口卖唱去!” “好!”慕容音拍掌大笑,“有志气!不愧是本王阁里的人……” 这句话一出,子歌和杜羡鱼的脸又黑了三分,杜羡鱼是因为无语,子歌则是连羞带臊真是的,您口口声声说我是您阁里的人……要是让不知道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是哪个南风馆里的兔儿爷呢…… 都不知道两条街外就有一座全是兔子的醉欢阁么? 子歌身子一哆嗦,越想浑身越不是滋味,正在别扭之际,一个婢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小王爷,宫里传召!” “传召?谁?”慕容音眼神一凛,以往燕帝又不是没召过她,阁里的人何曾这般大惊小怪过? 难不成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可宫里出事,与她何干? “不是皇上身边的余公公,是个姑姑,持中宫皇后的懿旨……” 子歌噌地站起身来,皇后召她,肯定没好事! 急急道“怎么会是皇后?她不是应该在忙嘉慎公主的婚事么?来睿王府传什么懿旨?” 慕容音也缓缓起身,面沉似水“本王去看看……我就不信,难道皇后还能将我捏扁搓圆不成?!” 开玩笑,她在会安城那一个多月可不是白待的,有铁手帮的人耳濡目染,早已是一副滚刀肉脾性。偏生她还是一块不能得罪的滚刀肉…… 一行人整整衣服,如临大敌般,但一回到华音阁,慕容音便马上换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容。 当她笑意盈盈地回到华音阁时,辞萧正规规矩矩站在庭中。 “见过郡主殿下。”辞萧一丝不苟地行下礼,而后自矜起身,语气也没有了方才那般恭敬。 “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传郡主入宫,担任嘉慎公主大婚之日的执雁使。软轿已在门外,请郡主准备准备,即刻随奴婢入宫。” 慕容音置若罔闻般,也不说接旨,偏了偏头,一屁股在花坛上坐了下来。 看着一脸郑重其事的辞萧,慕容音风轻云淡地道“什么直眼屎,弯眼屎。本王不去……” 辞萧脸一黑,上次来华音阁传口谕时,这位郡主还是温雅知礼的,怎么几个月不见,她就粗鄙成这个模样? 怪不得能做出逃婚那等事呢! 辞萧稍稍抬高声音“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宣郡主入宫。” “什么口谕?”慕容音挑了挑眉,“你说口谕就口谕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假传懿旨?万一出了睿王府的门,你就对我不利怎么办!” 辞萧面色早已不忿,可来之前,皇后千叮咛万嘱咐,吩咐她务必要妥善行事,即使挨了刁难,也不得不先忍下来,还要陪着笑脸。 “郡主放心,接您的除了奴婢,还有宫里的侍卫。” 他妈的!慕容音暗骂一声,颇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自己那么明显的无理取闹,辞萧大可以再抬出皇后名头来压,她等的就是辞萧抬出皇后的名头来指责,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借题发挥,说什么都不去了。 可辞萧却是放低了姿态,慕容音顿时又大为警觉。皇后这样隐忍,到底图个什么呢? “既然宫里的侍卫都来了,那姑姑肯定就不是在假传懿旨。”慕容音眼珠子转了转,“不过……” 辞萧的面色稍稍转霁,一听那“不过”,霎时间脸又黑了回去。 “郡主可是还有什么疑问?” 慕容音点点头“若本王没记错,嘉慎公主出降之日还有三天,皇后娘娘召本王做个执雁使,说白了就是大婚当天把一只雁交到驸马手上嘛。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提前三天入宫准备?” 辞萧和蔼一笑,对答如流“郡主有所不知,所谓执雁使,并非那么简单。一切规矩礼仪,都需要入宫熟悉,让您提前三天入宫,已经是娘娘格外宽限了。” “既然如此,那我入宫就是了。” 辞萧心里一松,正要恭请她出门上轿,谁知慕容音却转身面向华音阁,道“宛儿,收拾一下,随我入宫。” 又指向杜羡鱼,吩咐道“思君也随我去,这次入宫只在三天,一切从简,人就少带些吧……” 宛儿和杜羡鱼心领神会,这次入宫,表面上只是为了嘉慎的大婚,可实际上,皇后肯定在里头藏了些什么猫腻。 而她们两个,宛儿熟悉宫中事物,又十分机敏;杜羡鱼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有她们在身边,即使遇到了什么突发事件,相信慕容音也可以从容应对。 “还有你们两个,”慕容音又指了指华音阁门口的两个婢女,“云雁和敛秋也去。” 辞萧忙着就要阻止“郡主殿下,您的婢女不是内廷司在册的宫人,等闲不可带入宫中。再说以您的身份,娘娘定然不会亏待了您,早准备好宫女伺候了。” “你说什么?”慕容音显得很不满,“本王的贴身婢女,竟然还不能随时带着了?等闲不能带入宫,可这是等闲么?她们日日伺候本王,要是换了笨手笨脚不熟悉本王习惯的宫女,到时候本王休息不好,影响了公主大婚,你担当得起么!” “你要让本王不带她们去也行,只要皇上说她们不能入宫侍候,那本王绝对一句多的话都不说。否则……本王也不去做什么执雁使了!” 辞萧无奈,只得退一步“郡主殿下,区区三日……实在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要不然……就带您最贴身的两个吧?” 慕容音哼了一声,抱着手思索了很久,很久很久,才不情不愿地答应“算了,本王卖你个面子,宛儿……思君,你们随我入宫。” 辞萧暗暗皱了皱眉这个睿小王爷,可真是不好对付,还好娘娘此番布置得当,任凭她再如何耍无赖,也不至于功亏一篑。 ……………… 一番简单的收拾后,杜羡鱼和宛儿手中各提一个包袱,一左一右跟在慕容音身后,慕容音又吩咐了子歌两句,才施施然上了皇后派来的软轿。 睿王府离皇宫不远,几乎就在宫墙外头,小半刻时间,软轿便进了宫门。 按着规矩,车马和软轿要在此处停下,慕容音又改乘了步辇,迎着风向正阳宫去。 宫里还是一成不变的景象,偶有侍卫一言不发地巡逻而过,慕容音忽而眼睛一亮,忙不得多想便急急吩咐“停轿!停轿!” 第二百零三章 又遇李璟 抬辇的太监很有默契地停住,连肩上的步辇都未曾晃一晃,慕容音万万想不到,忠肃侯世子李璟竟然在被他爹塞到宫中,做了侍卫。 她已远远看见了李璟,可李璟还在目不斜视地巡逻着,他只是有些怪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听到一个让他头疼不已的声音,带着无限笑意“李璟!抬头!” 李璟怔怔地一抬头,便看见慕容音安坐在步辇上,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 李璟左右看了看,他正在当值,不该与闲人搭话,但坐在步辇上的,不仅仅是他儿时玩伴,看她这样子,更是奉旨入宫而来。既然奉了旨,那么身份就不一样了,起码对于自己这个侍卫来说是的。 所以……这话貌似不能不接。 “世子殿下,有何吩咐?”李璟拱拱手,招呼身后的侍卫先行,才上前道“你怎么入宫来了?你干嘛?” “玩儿。” 慕容音眨眨眼“你呢,什么时候在宫里高就了?” 提起这事,李璟就觉得小腿肚直抽筋,苦着脸道“还不是我爹,看不惯我在家没事做,就把我塞进宫来,都半年了……” “不错嘛,”慕容音夸赞道,“半年时间,你就升为侍卫统领、千牛备身……想来再过几年,你做个禁军统领也不在话下。” “你又在乱说,”李璟一撇嘴,“不聊了,我还赶着去换防。回头你要是无聊了,我一般在延年殿……” 慕容音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头“你真是可笑,我就是无聊死了也绝不来找你,我们走!” 步辇再次向着正阳宫去,她回头又看了李璟一眼,眯了眯眼睛,也不知李璟明白她的意思没有? 慕容音心道李璟这个棒槌,当着所有人的面便让我闲了去找他聊,不知道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就听着么?我要是答应了,辞萧岂能不多心? 简简单单几句交流,慕容音便明白了许多东西,而李璟到底也是聪明人,他疑惑地看着逐渐远去的步辇,暗自纳闷,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一定是这个丫头摊上了事不能明说…… 还怕我不知道向我眨眼,真以为我猜不着么?小爷我天纵聪明~ 而慕容音心里更是高兴得敲起锣来打起鼓,想不到,李璟竟然在宫里,这下子,她可以倚杖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真是有如天助…… 一路再无他话,正阳宫煊赫多年的宫门已在眼前。 慕容音安然踏进正阳宫的大门,仍然是亭台楼阁,依旧是雕栏画栋,可这次来正阳宫,处境已完全不同。 若上次皇后还对她有延揽之意的话,那么这一次,慕容音敢肯定,皇后一定在执雁使这件事的安排上给她布下了一个大大的圈套。 说不定现在,她已经踏入了这个圈套中。 明知山有虎,可她还是来了。 辞萧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浅笑,躬身请道“皇后娘娘、毓贵妃、僖妃娘娘都在正殿,郡主既然来了,便请正殿叙话。” “好,姑姑带路吧。” 慕容音笑容可鞠,一进正殿,便有一股清淡古奥的香味幽幽传来……与此一并飘过来的,还有一阵笑声。 再穿过一道珠帘隔开的月洞门,笑声便真切了起来,三个宫装高髻的妇人言笑晏晏,身着正红凤尾裙的是皇后,毓贵妃一身紫凤留仙裙,与皇后相对而坐,她脸颊看起来更年轻饱满些,眉目间也没有皇后那么庄严,观之更有风韵。 至于僖妃,她单独坐在皇后下首,一身宝蓝色宫装,细细一看,她丝毫没有皇后和毓贵妃久居高位后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在这正阳宫,数她最为拘谨。 谨小慎微数十年,即使晋位为妃,也没有妃的境界气度。 慕容音走到皇后面前,盈盈行礼,道“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又转向毓贵妃,“拜见贵妃娘娘。”最后才是僖妃。 “起来吧。”皇后温柔地请她起身,毓贵妃伸手虚扶一把,细腻白皙的指尖在半空中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 僖妃也勉强笑了笑,慕容音装作看不见般,径自在毓贵妃下首落坐。稍顷,宫女便端来一盏清香四溢的茶。 “许久不见,郡主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毓贵妃浅浅一笑,眼波随之流转,入宫数十年,她眸中依然清润如昔,眼底荡漾着的仿佛还是青葱豆蔻时的悠悠情怀。 皇后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接口道“是当嫁的大姑娘了,可郡主还是少女心思,舍不得嫁呢。” 三位后妃都不由掩唇轻笑,僖妃抚了抚领口,道“所以啊……臣妾这才去求皇上,恳请郡主来做公主大婚当日的执雁使,说不定郡主沾沾那喜雁的瑞气,转眼便寻得如意郎君了呢。” 毓贵妃又是一阵掩唇轻笑,皇后却深深地看了僖妃一眼,借口是如此,但她很不喜欢僖妃就这样说出来,这个琅月郡主心思多得很,谁知道她会不会从这几句话中猜出来些什么。 慕容音心中一跳,果然啊……僖妃说是她自己去求的,可后宫那么多人,僖妃有多大脸?一定是皇后暗中吩咐,僖妃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这样……出了什么事,皇后也可以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可怜僖妃,又被皇后摆了一道。 又说了几句好没意思的客套话,慕容音起身便想告退,皇后搬出一个理由,道“郡主乃是执雁使,依着规矩,得先与喜雁见见,瞧瞧是不是有缘,若是有缘,那便昭示着大婚将会一切顺利。辞萧……将喜雁抱给郡主。” 慕容音扭头望去,辞萧怀中抱着一只灰褐羽毛,尾羽却是白色的雁,辞萧抱了片刻,已感觉她有些吃力,慕容音小心地将雁揽到自己怀中,顺便摸了一把,手感竟是难得的好。 而这雁也极是乖顺,垂着头,在慕容音怀里一动不动,就算慕容音故意反着捋了一把毛,它还是安忍不动,乖的令慕容音都有些奇怪雁极少有能被驯养的,可这一只……也太乖的离谱了吧! 可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做出一副对这雁爱不释手的样子,不停摸来摸去,时而捏捏它粉色的喙,时而又摸摸它脚上的蹼。 皇后见状,浅笑连连,拊掌道“雁儿性子最是高傲,可你们瞧瞧,如今在郡主怀里,倒比猫儿还乖顺,若说郡主与此雁无缘,本宫是说什么也不信。如今看来,郡主确实是执雁使的最佳人选……” 僖妃也连声附和,毓贵妃浅浅一笑,眼神却不停在雁身上打量,一眼又一眼,好像是极为好奇,但却闷着不发一言。 第二百零四章 雀鸟司的黄大用 淑景轩就在正阳宫寝殿之后,葱笼嘉木掩映,是不可多得的好居所。 同皇后、毓贵妃等人用过午膳后,便寻了个借口告退,皇后也不多留,而是将她极妥帖地安排在了正阳宫中,这个妥帖,让慕容音心烦不已。 “思君,如何?”慕容音双臂展开,躺在雕花大床之上,宛儿正在归置细软,杜羡鱼则去淑景轩外绕了一圈,刚刚才推门进来。 入宫前几人就商量过,不管人前人后,宛儿和慕容音一概称杜羡鱼为思君,绝对不可喊错。 杜羡鱼将门闭紧,哼了一声道“进出淑景轩只有一条路,四面虽然也有路,但都是通到周围的花园里,是死路。你要是想出正阳宫,就一定会经过寝殿,一旦经过寝殿,皇后也就知道了。把你安排在这,就是怕你存了什么歪心思。” 慕容音也冷哼一声“他妈的,老妖妇……这么快就给老子安排上了?” 杜羡鱼眼睛转了转“……不过……” 慕容音顿时竖直耳朵,一听杜羡鱼说“不过”,她这心就落下来了。 “不过什么?”宛儿也放下了手里的活,凝神听来。 杜羡鱼顿了顿,道“不过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出去,想避开所有人……还是做得到的。” 慕容音眼睛一亮,她怕的就是皇后费尽心思堵她的耳朵,蒙她的眼,现在有了杜羡鱼,还担心什么? 慕容音翻了个身,两手支头,趴在床上,忽而沉吟道“上午在正殿时,我感觉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宛儿心中一提,她知道现在处境不妙,况且慕容音感觉一向最灵,连她都说不对的事,那就要好好留心了。 “那雁……”慕容音偏着头,满脸深思,“可我又想不明白,皇后能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手脚?一个执雁使,难道还能搅了嘉慎的大婚不成?她要算计我,肯定就只能在大婚当日,否则又何须费尽心思让我来做什么执雁使。” “的确,”宛儿一脸凝重,道“可我们也不能等到大婚当日啊,否则即使发现些什么,也是迟了。” “不管迟不迟,我总是要做些准备。”慕容音说着便从床上翻身而起,“走,我们去雀鸟司看看。” “雀鸟司?”宛儿闻言便知道她是要去看看喜雁的地方,可犹有不解,拦道“小王爷,喜雁是内廷司供的,不是雀鸟司,倘若你是要查,那可就去错地方了。” 慕容音沉沉一笑,道“我岂能不知道,要是喜雁真的被动了手脚,内廷司岂能不知?皇后在这宫中一家独大,内廷司还不是就听她一个人的。” “宛儿便留下来,杜……啊不是,思君随我去,顺便熟悉熟悉宫里的路。” 宛儿和杜羡鱼都点点头,她这个安排再合适不过,宛儿留下来,也好防着淑景阁中有人进来动什么手脚。 ……………… 雀鸟司,就在宫城一隅,慕容音又故意绕了路,为的就是让杜羡鱼好好记清楚宫城的布局,等两人从正阳宫绕到雀鸟司时,大半个时辰已过去了。 还未进门,便远远闻得莺歌燕吟,杜羡鱼当先而进,却忽而想起自己现在乃是一个婢女,又赶紧退出来,缩回慕容音身边。 与别的地方比起来,雀鸟司这里算是十分宁静,前前后后就只有几个小太监,除首领太监外,所有人都在后院忙着喂鸟、驯鸟,慕容音的到来,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进了门一个招待的人都没有,杜羡鱼轻咳一声,正要自报家门,廊下原本在打盹的首领太监却连滚带爬迎了过来,他也是满头冷汗,这雀鸟司……何时来过身份如此高贵的人? “奴才雀鸟司首领太监黄大用,拜见睿王世子殿下!” 慕容音和杜羡鱼都是一惊,都想不通这太监眼色为何这般好。可她们也不想想,整个大燕国,有哪个女子会身着团龙锦袍?她往哪一拄,活脱脱就是一个招牌,要是黄大用还看不出她是睿王府世子,那他这个首领太监也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世子殿下,”黄大用陪着笑脸,“您有什么吩咐?” 慕容音环顾四周,鹦鹉黄鹂鸽子,甚至各种珍禽异鸟应有尽有,却唯独不见一只雁,心中实在奇怪。 “黄公公,雀鸟司所有鸟雀都在这么?” 黄大用一怔,笑道“雀鸟司三百多种鸟,自然不会全在此处。不知世子殿下要找哪一种?” 慕容音“哦”了一声,很是温和地笑道“想必黄公公也知道后天便是嘉慎公主的好日子,本王……有幸被挑选为执雁使,所以今日前来,是想瞧瞧这雁儿,熟悉熟悉,以免到时候出什么闪失。” “那您怎么上这来了?”黄大用偷瞟了慕容音一眼,又马上解释道,“奴才的意思是说,公主大婚的喜雁,一向都是内廷司供着,咱们这雀鸟司……想供也供不上啊……” “哦?”慕容音眼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说,雀鸟司的鸟远不及内廷司的好?” “不是不是,”黄大用连连摆手,恨不得马上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更是暗恨自己的嘴怎么那么快,雀鸟司好不容易来个主子,自己竟然还把人家往外推,眼看着又要便宜内廷司那帮只会放火燥屁的孙子! 要是把睿小王爷伺候舒坦了,她的赏钱能少么? 黄大用嘿嘿笑了几声,腆着脸道“小王爷您来咱们雀鸟司,那就来对地方了!不敢瞒您说,内廷司的喜雁,还不是从咱们这拿过去的,奴才向您保证,我们这的雁,绝对好!” 慕容音随口“嗯”了一声,看黄大用一扭一扭地往后院去,便和杜羡鱼跟着他,来到专门养雁的一座偏院。 一看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雁,慕容音顿时便明白了她为何会觉得正阳宫中的那只喜雁有蹊跷。 她只有一种感觉,这才应该是真正的雁,真正高傲的雁。 也就是看了这一眼,她什么都明白了…… “黄公公,雁若是病了,该当如何?” 黄大用嘿嘿笑道“世子殿下,宫里头有专门的病马监和蜜药房,鸟兽病了都有专人医治。小的问题,奴才等人喂了几十年的鸟,自然也会治病。在雀鸟司,只要看见哪只鸟头一低,奴才便能看出它有什么病!” 慕容音心中一震不错不错,那只喜雁便是一直垂着头,我还当它是乖顺,现在看来,完全就是病了嘛! 这个黄大用,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啊! “思君,我们走!” 慕容音心头翻腾,带着杜羡鱼便往回走,留下一脸落寞的黄大用苍天啊,我就等着领赏钱呢,怎么……这、这算哪门子事! 慕容音已走远了,只剩黄大用半张着嘴,满头黑线,长长叹息。 第二百零五章 汤药 回到正阳宫时,日头刚刚偏西。收藏本站 慕容音没有心思去给皇后晨昏定省,顺着回廊便要回自己的淑景轩,廊檐下,一串串琉璃如意在夕阳照映中闪着迷离的光,稍稍多看一刻,眸子便被灼痛。 回廊转角处,一行彩衣飘带的宫女缓缓行来,一见慕容音,全部整齐停足,又整齐地行下礼,为首的宫女手中,拖着一盏乌黑乌黑的药,那药还冒着白烟,显见是刚刚熬好。 “谁的药?”慕容音随口一问,“可是皇后娘娘不舒服?” “……这……”为首的宫女往后看了看,可她身后的宫人也都毫无例外地垂着头,她只能道,“娘娘她……是……” 慕容音“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带着杜羡鱼便越过这行人,若是她回头看一眼的话,一定会发现,为首的宫女竟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淑景轩,一直沉默着的杜羡鱼才悄声开口“盈歌,那药……” 不等杜羡鱼把话说完,慕容音便抢声问“有古怪?” “不是,”杜羡鱼仔细回想着,缓缓道,“古怪没有……只是……罢了,我抽时间去瞧瞧。” 杜羡鱼只说一句,慕容音便心领神会,扬声吩咐宛儿“传膳!本王走了这一下午,早饿得不行了。” 宛儿会意,轻轻一笑,再推门吩咐了一声,不到两刻时间,一个个手中托着菜肴的宫人便鱼贯而入,熟练地摆好桌后,又整齐退下。 慕容音意甚怏怏地扫眼看向满桌佳肴,堪堪忍住饥饿,做出一副索然无味的面孔。 “东西都好,只是差了一盏酒酿萝卜,没有这个,本王如何开胃?思君……你去小厨房取去……记得让人用浮翠的玉碗装,你看看她们做点儿事,马虎至此,这杯盏这样式……让人如何吃?” 杜羡鱼恭顺地应了声是,她快步离开时,随侍的正阳宫宫人也并未在意,早听说这位睿小王爷不好伺候,今日一见果然,咱们准备得那么细致,她竟能挑三拣四,偏生还挑的让人说不出理由。 饭桌上,慕容音犹在挑剔不已,不是嫌味道太咸,就是嫌切的肉片太厚…… 门外侍奉的宫人暗暗无语你这么嫌弃,有本事就一口都别吃啊……一边吃个不停还一边发牢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正阳宫怎么亏待您了呢? 宛儿一开始还以为她挑肥拣瘦是怕饭菜中被做了什么手脚,但看她吃的丝毫不少,宛儿一想就明白过来小王爷这是在装样子呢! 先给正阳宫的所有人都制造出一个她很胡闹,很纨绔的印象,正阳宫自然会放松警惕,那么之后要在正阳宫皇后眼皮底下做些什么,也就有了余地。 真是步步为营啊…… 正在宛儿感慨不已之时,杜羡鱼已经端着慕容音要的酒酿萝卜回来了,而且还真是用浮翠玉碗装了,一丝不苟,就连杜羡鱼现在走路的样子,也和宫里的下人一样。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杜羡鱼是个浸淫后宫多年的大宫女。 宛儿暗自称赞,杜羡鱼这个人,简直是扮什么像什么,人还是这个人,连也还是这张脸,但气质却完全不一样。把她丢到后宫,她就是个老道的宫女……甚至假如把她丢到青楼,她也会全力出演一个红牌姑娘,而不惹人怀疑。 而另一边,慕容音也不情不愿地吃完了晚饭,门外的宫女见状,忙不迭便进来将残羹剩菜收走,须臾,淑景阁内又是干干净净。 所有宫人退下后,杜羡鱼才有时间将她在小厨房中的发现说出来。 三人围成一圈坐好,又头对头地凑在一起,杜羡鱼悄声道“我趁厨房的人不注意,看了药渣,里头有防风、羌活、川芎……麻黄、细辛也有少许,甚至还有葱白和生姜……” “所以,这是一副通窍汤无疑!” “不能吧……”慕容音不是不相信,她这些天钻研各类药书,杜羡鱼才说出那些药渣,她便猜出这是一副通窍汤,可是今日上午在正殿和皇后闲聊时,皇后明明没有风寒,或是鼻塞声重的症状。 “皇后没病,喝通窍汤做什么?” “不行……”慕容音霍然起身,起身时差些撞到宛儿头上。“我去寝殿……去找皇后好好聊聊……” ……………… 正殿内,皇后也才刚刚传完晚膳,辞萧按惯例呈上干果蜜饯,再呈上一盏清茶。 天色渐晚,若无意外,今夜绝不会再有任何事。皇后卸去沉重的凤冠和珠钗,只用一支白玉簪子,将满头发丝盘住。 盘发时,辞萧偶然发现一根白发,悄悄将它藏好,不敢让皇后发现。 老了……娘娘真的是老了,就算保养得再好,她笑时眼角的细纹还是遮不住。这一年她操心太多,从前少有的白发,如今一天中便能找出好几根。 再看看毓贵妃,几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美貌,不操心的人……一点都不显老。 辞萧扶着皇后坐到软榻上,皇后顺势一靠,总算感受到了一分少有的宁静。 香炉中的瑞脑燃得正欢,皇后深深吸了一口,闭起眼眸。 辞萧屏退殿中众人,不轻不重地给皇后捏着腿,皇后也很是享受,半晌,她才悠悠道“你今日出宫,事情办的怎样?” 辞萧手上不停,安然道“都说太常寺的人个个难说话,可到底都是食人间烟火的人,太卜令又如何能例外?” “奴婢同他说了利害,他自然就答应了……” 皇后悠悠点头,闭眸道“先准备五百两黄金,这是礼;再吩咐兄长的人,将他一家老小控制起来。先礼后兵,谅他也不敢临时反水。” “娘娘高见。” 皇后轻叹一声“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 辞萧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成仁也不是正阳宫成仁,若是事情败露,自然会有人出来顶罪,无论如何怪,都是怪不到正阳宫头上的。 “对了,郡主头一日住进正阳宫,怎么样?” 辞萧苦笑着摇头“下午还好,出去逛了一圈儿,倒是晚饭的时候发了好大的威,听几个小宫女说郡主挑剔的很,吃顿饭都不安生,折腾了她们许久。” 皇后轻笑着一点头,还欲再说些什么,一名小宫女已进门通禀“娘娘,郡主说晚饭后无事,想来找您聊聊,人已经在外头,您见是不见。”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请她进来。”皇后缓缓坐直身子,拿出一国之母的端严,她倒要看看,这个小丫头夤夜前来,又憋了些什么坏水。 第二百零六章 “言和”? 慕容音进门时,一眼便看见端坐在软榻上的皇后,与平时华裳裹身,满头珠翠的形象不同,灯火下看来,此时的皇后更多了一份沉静温婉。收藏本站 “难怪皇上喜欢她……”慕容音暗自腹诽了一句,马上转换出一副纯良的笑颜,朝皇后行礼后,也不等她吩咐,自己便坐了下来,两人之间相隔一张茶桌,稍顷,辞萧又上了一盏茶。 “琅月有事啊?”皇后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慈蔼,又将茶桌上的一碟熏梅子往慕容音的方向推了推,道“尝尝……今年新贡的熏梅。” 慕容音垂眼,瓷盘中的梅子乌黑,只是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她便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但同时,慕容音也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下午小厨房中熬的通窍汤,不是给皇后吃的! 通窍汤见效极快,但也有决不能触犯的忌口,那就是酸食! 可现在,一碟熏梅子就摆在皇后面前。这样要紧的忌口,太医怎么可能不叮嘱,而正阳宫的宫人又怎么可能粗心到明知不能上,还将熏梅呈上来? 若说进寝殿时闻到的熏香还能解释为皇后固有习惯的话,那么现在又看到梅子,慕容音已经完全敢确定,需要服药的另有其人! 于是,原本准备好探病的那套说辞,马上就换了。 “怎么……难道臣女无事,便不能来找娘娘聊天么?” 皇后打量了她几眼,仍是笑道“闲聊也好,说些什么也罢……本宫今晚就陪着你。” “臣女可真是惶恐。”慕容音无比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在皇后看来,这就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慕容音只是在想一份合适的托词,让自己的来访看起来不太可疑。 皇后依然和蔼地微笑着,也不接话,慕容音自讨了个没趣,所幸她的托辞也基本想好了,便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目光打量着皇后。 “娘娘……臣女有一事不解,”慕容音又咬咬唇,拖足时间,“未出阁的皇族女子,不止臣女一个……可您为何偏要臣女做嘉慎姐姐的执雁呢?” 皇后和煦一笑“郡主弄错了,并非是本宫,而是僖妃。僖妃想给嘉慎最好的典礼,执雁使自然要选皇族中的尊贵女子。郡主中,数你最尊贵,不是么?” 这话说的无可挑剔,表面上看来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宫里谁都知道是僖妃,为了女儿不顾一切地去求了皇上,才让嘉慎有了亲王主婚和郡主执雁这个殊荣。 慕容音又轻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娘娘……咱们也不用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臣女今夜来……其实是为了和娘娘说说真心话的。” 皇后怔了怔,她这回是真有些看不懂了,按辞萧的话来说,早上去请她入宫时,她还摆了好大的架子,用晚膳时也是……可一转身,她这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变,听她的意思,竟是来和解来了! 皇后容色不动,却用一种看戏的眼神看着她,若是在十天之前慕容音来与她化干戈为玉帛,她还有可能会笑纳,毕竟夺嫡之争中,不宜再横生枝节。可在知道她是杜夫人所生,甚至与怀王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后,两人之间便再没有了和解的可能。 皇后故作大度,笑道“郡主有什么真心话,不妨说出来,本宫是你的长辈,自然会好好听着。” “娘娘真好……”慕容音假意谦卑,恭敬言道,“娘娘仁德,为后宫懿范,臣女素来对您最是景仰。上次您在正阳宫水榭设宴款待臣女,臣女心怀感恩赴宴,不想却横生枝节。事后臣女想想,宁王兄其实也是情有可原,当时臣女受悲愤蒙蔽,着实过激了些,事后虽懊悔,却也不敢求皇上宽恕王兄,否则皇上定然以为臣女朝三暮四。” “臣女知道水榭一事替宁王兄招惹了不少麻烦,更是令您伤怀,臣女事后虽心怀愧疚,却始终没有机会向您言说,如今又进了宫,臣女想……咱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今后臣女不再用此事为难宁王兄,娘娘也高抬贵手。” “皇后娘娘……逼走蛮荒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慕容音轻轻笑了笑,静候回答。 皇后知道她说的是行宫中发生的那件事,却装作毫无触动般,笑道“郡主言重了,本宫到底是你的长辈,往事如云烟,你说的对……咱们,就这么算了吧。” 慕容音盈盈巧笑,好像是放下一件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事。可细细看来,她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全是冷冽寒意。 皇后也笑得自然,仿佛困扰很久的烦心事终于被解决般,表面上看来,皆大欢喜。 话似乎已经说完,慕容音款款起身,温然笑道“臣女先行告退,娘娘也早些休息,您身为一国之母,身子要紧。” 又是恭敬一拜,慕容音倒退着走了两步,才一转身,走出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渐渐凝出一丝惋惜可惜了……这么机灵识时务的姑娘,若她不是杜氏和皇上的孩子,本宫怎么舍得下手? 实在可惜了……也罢,最后两天,便让你放放心心地过吧。 皇后哀婉地摇头,心中欲除之而后快的信念却是越来越坚定。 “这个驴头猪脑的东西……”刚走出寝殿,慕容音就低声骂了一句,又轻轻哼了一声,她虽动作谦卑,可满心都鼓捣着如何让皇后快去死。 想着想着,她竟悄悄冷笑皇后这个蠢货,她也不想想,老子都和她不共戴天了……还真以为能化干戈为玉帛? 等着吧,你想害老子去死,老子还想推你下水呢! 慕容音回过头,淡淡瞟了一眼正阳宫的匾额,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她有种预感,皇后这次设计她的计谋已经初步成型了。 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等,然后顺便让杜羡鱼打探打探,正阳宫里吃药的人到底是谁! 好不容易来一次正阳宫三日游,要是不摸清楚皇后的秘密,那简直就太挥霍机会了……浪费机会就是给敌人机会,她怎么舍得? 第二百零七章 礼服 当慕容音回到淑景轩的时候,杜羡鱼和宛儿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收藏本站 谁都没有先开口,宛儿和杜羡鱼纷纷向她投来疑问的眼神。 慕容音轻咳一声,小声道“皇后没病,吃药的人也不是她,杜羡鱼……你明天一天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搞清楚正阳宫中谁病了,那碗通窍汤到底是给谁吃的。” “小心,一定不能让人发现!” “我今夜可是在皇后面前演足了戏码,皇后现在定然觉得我心怀不安,什么都不敢做,要是杜羡鱼你被人发现了,我怎么自圆其说?” 杜羡鱼不甚在意地点着头正阳宫巴掌大的地方,难道还能有比她更厉害的高手不成? 宛儿的关注点则不在此处,她惊异地看了慕容音一眼,问道“您别告诉我,方才在寝殿中,您向皇后服软了?” “怎么?不行么?”慕容音翻翻眼皮,“宛儿丫头啊,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在正阳宫的屋檐下,是不得不低头啊。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将来嘛……” “嗯……是这么个道理,”宛儿欣慰地看着她,衷心感叹自家小王爷成熟了。再也不是那个受一丝委屈还要死扛到底的硬骨头,而是会为大局考虑了。 “委屈您了……若是王爷知道,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子。” 慕容音却是有些惭愧。 我委屈了……? 我就等着掏出皇后的秘密,然后找准时机一击制胜,如今……倒被说成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真真是惭愧啊。 “不过……”宛儿斟酌着又问,“您向皇后服了软,那么在后天的出降典仪上,皇后她……会不会不为难您了?奴婢说句大胆的话,您在皇后面前,始终都是小辈……或许,她还用不着冒风险在大婚之日算计您。” 慕容音面色沉重,正在思索,杜羡鱼却冷哼了一声,话音中含着重重的不屑“两军对垒,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生死交到对方手上!若只是因为你服了软、求了饶,就想着对方会因此放过你,那么……纵使你这一次侥幸逃过一劫,但绝对活不过下次!” 杜羡鱼说的很严肃,甚至有些严厉,她在千衣楼十多年,每句话都是从她的心血当中化来,每一个字,都是她对一次生死劫的体会。 宛儿到底这些年都在王府中,在那睿王府,慕容音和睿王便是绝对的权威,不知不觉间,连宛儿都安逸惯了。 慕容音也赞成杜羡鱼的话,沉声道“不错……我们一定要把自己的小命抓在手中。更何况,这一次就算是皇后放过我,我都不肯放过她……” “宛儿丫头,这样的想法……日后都不准再有了。” 宛儿虚心点头,同时也暗暗告诫自己皇后吃人不吐骨头,在后宫浸淫数十年的妇人,绝对个个都是笑面虎! 不能轻敌。 …………………… 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不得不说正阳宫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即使慕容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有些失礼,但仍然没有一个宫女到淑景轩打扰她。 当慕容音起身时,杜羡鱼已经按她昨夜的吩咐出门一个多时辰了。 刚刚梳妆好,皇后身边的辞萧便率人来到了淑景轩,一个个面色从容,手中还举着硕大的托盘。慕容音扫眼一看,托盘中全是衣饰等物。 与此同时,一股香味扑面而来。 辞萧恭敬一拜,侃侃言道“郡主殿下,这是明日出降之礼时,您身为执雁使所要穿的礼服,内廷司刚刚裁好了送来,奴婢奉皇后娘娘命,请您试试合不合身。” “打开我看看。” 一件红色礼服在她面前展开,慕容音凑近轻嗅了一口,笑道“好香啊……” 辞萧也温然一笑,道“给郡主的礼服,内廷司自然是百般用心。您看这鸿雁绣的……当真是栩栩如生呢。” “不错不错,”慕容音手背刮过礼服上振翅扶摇而上的鸿雁,夸赞道,“内廷司的绣娘百里挑一,这般细密的针脚,也是为难她们了。” “还有这衣裳上的香气,”宛儿眼睛一亮,“虽然只是穿一次便要雪藏的礼服,内廷司竟还熏了香,小王爷定要赏他们才是。” 慕容音目光一跳,道“不错,事后……一定好好赏他们。” 辞萧适时告退,慕容音也再不关心这件华贵的礼服,只是让人挂了起来。而她自己,又和宛儿一道,在正阳宫的花园中闲逛起来。 说是闲逛,实际上她们走的每一条路都不重复,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将正阳宫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可是……却完全没有发现杜羡鱼的身影。 杜羡鱼去哪了? 慕容音和宛儿相视愕然,随即两颗心猛然提起难道说杜羡鱼被抓包了?! 但随即两人又同时摇头不可能……慕容音心想,杜羡鱼是千衣楼的细作,当初爹爹抓她回睿王府,尚且要出动三十七个暗卫,这小小的正阳宫,哪里来这样的力量? 哪怕正阳宫真的是卧虎藏龙之地,那卧的也是我这头虎,藏的是我这条龙。 宛儿则心中暗想,杜姑娘谨慎至极,身手更是深不可测,这是其一;再者,皇后若是抓到她,岂能不赶紧借题发挥? 不可能不可能…… 两人面不改色,装作没事人般回到淑景轩,准备等着杜羡鱼随时归来,可是…… 一个时辰过去了。 慕容音已经开始在房中来回踱步,甚至凑到衣架面前,摆弄起那件华贵的礼服。 这礼服……真是香的要命,慕容音又使劲嗅了嗅。 “阿嚏!!” 宛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看她涕泗横流,又手忙脚乱地去看礼服上有没有沾染秽物。 慕容音皱了皱鼻子,忽而有些奇怪这浓郁的香味之下,竟然还有一股酸涩的味道……这是什么香?有点意思啊…… 但只是一瞬间,接踵而来的又一个喷嚏就打散了她的疑问。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擦黑,杜羡鱼仍旧不见踪影,若不是源于心底对杜羡鱼的信任,慕容音早就坐不住了。 这个杜羡鱼,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直到深夜,亥时将过的时候,淑景轩的门才被推开。 第二百零八章 新的疑点 消失了整整一天的杜羡鱼终于回来了,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一把抄起茶壶,也顾不得将水倒在杯盏中,对着壶嘴便饮。 宛儿生怕她喝得太急噎着,又是抢又是劝,可杜羡鱼根本不听。 一直喝了大半壶水后,杜羡鱼才一抹嘴角水渍,向慕容音和杜羡鱼招了招手。 两人马上凑到杜羡鱼面前,杜羡鱼又喘息了一阵,才低声道“我今天一早……就在正阳宫转……你们猜我发现什么了……” 两人步调一致地摇头。 杜羡鱼也摆了摆手“我什么都没发现。” 顿时,宛儿和慕容音同时对她怒目而视“那你失踪一天都做了什么!!” “别急!”杜羡鱼又歇了一口气,才道“我虽然没有发现正阳宫里到底是谁在喝药,但我却发现另外一件奇怪的事,要不要听?” 杜羡鱼甚至还眯了眯眼,搞得慕容音一阵无奈这人脱离千衣楼后,性子是越来越跳脱,甚至还学会卖关子了! 但现在不是练嘴皮子功夫的时候,于是慕容音和宛儿都只能齐齐点头,表示要听。 杜羡鱼又喝了半碗水,才将她的意外发现缓缓道来 “今早巳牌时分不到,我就偷偷潜出去了,我发现,正阳宫中无一人风寒,搜遍前前后后所有屋子,也没有发现有养病的人,然后我就去到小厨房周围,想跟着送药的人,看看她们到底要把药送到哪去。” “但是我一直潜伏到下午,差不多就是昨天我们遇到送药宫女的时辰,小厨房都没有煎药的举动,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今天她们不准备熬药了。” “所以我准备回淑景轩,但是小厨房离淑景轩有些远,我又不愿让人看到我的行踪,就绕往正阳宫西北面走,那里有一片紫竹,很是隐秘。” “谁知我刚刚到那个地方,就看见一个小太监……” “这太监我昨天便注意到了,他是跟在皇后身边的,大小也算是个管事。我就好奇啊,一个正阳宫的小管事,怎么会独自在没有人的紫竹林里呢?” “所以我就躲在暗处,一来他挡了我的路,我再往前走,他说不定就会发现我;二来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做……” 慕容音和宛儿听得入神,见杜羡鱼猛然顿住,不禁齐口道“后来呢!” “嘘!”杜羡鱼警觉地起身,推门,绕着淑景轩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通,才又回到屋里来。 “没事……”杜羡鱼平静地道,“是我太过小心了。我们接着说……” “后来……一直等到天黑,大概酉时将尽的时候,他才独自一人从侧门离开了正阳宫。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但是他走得很快,还不停左右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 “大概走了两柱香还多的时间,他都一直往东南边去,越走越荒凉,最后大概在……在……丽正殿的方向,他才停住。” “然后又等了不到一刻的时间,来路的方向,也来了一个小太监,但却不是正阳宫的人,那小太监的衣裳也表明他不是管事,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太监。” “这两人凑在一起说了许久,我不敢太靠近,没有听见。但是我看见管事太监从衣袖中摸出一包火绒,还有一块火石,交给了那个小太监。” “火绒和火石!?他们要纵火?”慕容音和宛儿都是一惊,敢在宫里纵火,皇后这胆子也算是大到没边了。 杜羡鱼也点点头“目前看来,只有这个可能。” 慕容音又开始皱着眉沉思起来,“你方才说的是丽正殿?据我所知,丽正殿的白石基底乃是最高的,也是最不容易烧起来的。为什么是丽正殿?” “你等我说完!” 杜羡鱼凌了她一眼,继续悄声道“我倒觉得他们不一定要挑丽正殿下手,两人只是在那里会面罢了。你想,后宫东南角……殿宇可不少,而且还少有人居住,为何偏偏要挑丽正殿呢?况且那还有许多封锁着的阁楼,都是存放书画典籍的……烧哪座不比烧丽正殿好?” “是这么个理……后来呢?” “后来……那两个太监说了一阵就走了,而我又留在那里,好好探了探东南角的那些宫殿。” 杜羡鱼好好理了理思绪,伸出一只手,扳着手指道“一番查探下来,我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在这几个宫殿放火。” “头一个,增盘阁。那里四面不临水,周围也没有沟渠,况且增盘阁……那可是皇上小时候读书的地方,皇家重地。” 杜羡鱼胸有成竹地一笑“第二个就是天梁宫,理由嘛……和增盘阁差不多。” 宛儿觉得杜羡鱼言之有理,慕容音却不赞同,她缓缓摇头,打断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你全是站在破坏的角度上想,如果想搞破坏,增盘阁和天梁宫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她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家过不去?” “所以,我们要站在皇后的角度上想,皇后这么做……”慕容音突然一顿,脸色随即变得十分难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老妖妇……!” 慕容音咬牙切齿地骂着,方才运筹帷幄的风度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这转变太快,宛儿立刻醒过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都附耳过来!”慕容音一声令下,宛儿和杜羡鱼便凑到她身前,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时而点点头,时而又沉默片刻。 “记住了没?”慕容音最后强调,“明天天一亮,杜羡鱼就去雀鸟司找黄大用;宛儿,你一定一定要找到李璟,一定!” 宛儿重任在肩地点头,大家都预感到,明天将会迎来一场硬战! 眼看着窗外夜色昏黑,慕容音也再耽误不得,明日便是嘉慎的大婚之日,若是让人看到自己因休息不好而出了岔子,那可就不好了。 况且……明天还有一场莫大的考验要应对。 经过这两日的发现和查察,对于皇后想要做什么,慕容音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但只差最后一环,至于这最后一环到底是什么,她相信明日嘉慎的出降之礼上,定然会见分晓。 第二百零九章 躲什么? 纱灯泛着柔和的光,夜已深了,慕容音平躺在床上,两手枕头,双眼圆呼呼地睁着。收藏本站 杜羡鱼和宛儿都到门外值夜去了,慕容音辗开始转反侧,一想到明日就是嘉慎的大婚,她便会紧张地睡不着。 到底是皇后成功地对她进行算计,还是她将挫败皇后的阴谋,慕容音不知道……也不想去猜。只需要等到明天,一切便会明了。 即使经历了两辈子,但在面临即将到来的考验时,她心中仍然有些微的紧张。 不知不觉间,东方既白。 慕容音眼珠子狡黠地一转,翻身坐起,不等宫女进来伺候,只着寝衣,赤着足便踩在了地上,一把将淑景轩的雕花门推开,宛儿和杜羡鱼已不在门外,昨夜守了一夜,两人都困得不能自已。 慕容音随手指了个小宫女,那宫女便低着眉小跑了过来。 “参见郡主殿下。” “免了,”慕容音手指一勾,“进来帮本王更衣梳妆。” “是。”宫女夏絮依言进门,将那袭隆重的礼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又小心仔细地替慕容音穿上,慕容音纳罕地轩了轩眉,明明已经挂了一天,可这礼服还是盈满香气。 甚至一点儿都不比昨日散淡…… “这是什么香?”慕容音实在好奇,礼服上的香味她虽然不大喜欢,但就凭这持久度,用去熏茅房也还是不错的。 谁知夏絮却难住了,她思索良久,才猜想着道“奴婢觉得仿佛是内廷司新入库的衣香。内廷司的人,一向看主子办事,知道这是给您的衣裳,谁也不敢大意了去。” “难为他们有心了……”慕容音撇撇嘴,十分不在意。 “虽说您住在睿王府,可宫里谁不知道,您可是皇上最在意的郡主。奴婢还听几位姐姐说,嘉慎公主这次大婚……可是恨透了您……” 本觉得夏絮太聒噪,直到她方才说嘉慎“恨透”自己,慕容音心中敏感地一跳,眸中灵光乍闪,又淡然地掩饰过去。 “恨透我……?”慕容音拢了拢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何意?我可没招惹她……” 夏絮抿嘴笑了笑,暗觉这位郡主心思简单,到底是长在王府里的金枝玉叶,比不得从小长于深宫的公主们心思复杂。 “是啊……公主她恨透了您。”看慕容音又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夏絮悄声道,“嘉慎公主觉得自个儿下嫁到柳国公府都是因为您的缘故,所以才格外恨您。” “这是为什么?” 夏絮咬着唇,悄声道“嘉慎公主乃是庶出,又因为僖妃娘娘不得宠的缘故,本就想着要在择驸马一事上多花心思,最好能是个世子。谁想皇上一道诏书,竟然将嘉慎公主许给一个庶出的公子!” “公主本就觉得受了多年的委屈,如今还要下嫁过去,连敕造公主府的机会都没有……奴婢听诸位姐姐说,公主就是为此才恨透了您。” “危言耸听了吧……”慕容音漫不经心地一笑,“皇上旨意如此,她倒觉得委屈了?有本事的,自己抗旨去啊!” 夏絮不敢再接话,只悄悄点点头,十指如飞,替她挽一个庄重的发髻。 ………… 一切梳妆完毕,吉时也将至。 正阳宫院内,皇后也准备妥当,慕容音一出来,她甚至主动牵起慕容音的手,和煦道“嘉慎已在奉先殿辞拜宗庙,咱们到含光殿去。想来陛下也要过去了……” 慕容音温和一笑,同皇后先后上了两乘步辇,朝着含光殿去。 照大燕礼仪,举凡公主出降,都要先到奉先殿去告慰祖先,之后便是要到含光殿前拜见帝后,听父皇和嫡母训诫后,才可以行降阶之礼。 降阶升辇之后,驸马要依礼上前受雁,而慕容音的任务,也就是把喜雁从宫女手里接过来,再交到柳思远手中。 仅此而已。 慕容音已经想过无数次,若薛皇后要在今日的典仪上做手脚,她唯一可以下狠手的地方,便是她执雁的那寥寥片刻。 正阳宫离含光殿不远,短短半刻时间,步辇已到含光殿前。以毓贵妃为首的后宫妃嫔早已恭候在此,今日是嘉慎公主的大好日子,是以僖妃位分虽算不得高,但她还是紧邻着站在了毓贵妃右侧。 也就在下辇的这一刻,皇后才发现了一件事情。 “郡主……?你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呢?” 慕容音恭敬一笑,对答如流“回皇后娘娘,臣女今早起来,看她二人神思不属、满脸倦怠,当即便不高兴,又想今日是嘉慎姐姐的大好日子,要是让她们两个不懂规矩的丫头跟在身边,别到时候出了丑还不自知。所以……臣女便把她们打发了。” “打发到哪去了?”皇后看似随意一问,却是绵里藏针,一旦慕容音说她们两人留在了淑景轩,皇后便会暗中让人前去核实,若是发现宛儿她们不在,皇后便又有地方大做文章了。 慕容音岂会看不透这一点?就算是脑子糊涂半只脚踏进陷阱里去,她也有的是办法抽身退回来。 慕容音眼神一动,甜甜笑道“皇后娘娘,您是不知道,臣女身边那两个丫头啊,乃是被我给惯坏了。她们挨了我的训,现在啊……说不定在哪个角落躲着偷懒呢!” “您管她们做什么?嘉慎姐姐的婚事才头一件要紧……” 皇后不置可否,毓贵妃却不失时机地笑着迎了过来“臣妾参见皇后,远远便看见娘娘和郡主言笑晏晏,想必是郡主又说什么俏皮话哄您高兴了?” 皇后淡淡一笑“妹妹可真会猜啊,郡主是说了一些话,不提也罢。” 顿时,一群妃嫔又迎了过来,慕容音悄悄后退,环睇四周,看见夏絮怀抱喜雁,远远地站在殿阶之下。 慕容音刚准备走过去再看看喜雁,夏絮抬眼一看到她,却慢慢后退着走远了。 “奇怪……”慕容音暗自疑惑礼制可没有规定执雁使在典仪前不许接触喜雁啊,让夏絮帮我抱着喜雁,也只是因为雁儿太重了怕我抱不动而已…… 她躲什么? 慕容音再次往殿阶下而去,想看看夏絮到底在搞什么鬼,可身上礼服实在繁缀,步子也迈不开。待她好不容易走下殿阶,结果却死活都找不着夏絮的身影,夏絮活生生一个人,竟像是消失了一般! 无奈吉时将至,慕容音只得返回皇后身边。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渐渐明朗起来……同时更无比庆幸自己将宛儿和杜羡鱼安排了出去,她们现在,已经成为了慕容音能不能绝地反击的利器! 第二百一十章 生乱!杀机! 天边一声雁鸣,一对对雁从宫中腾起,飞渡长空。 站在殿阶上的后妃们都抬起头来,欣赏这忠贞之鸟振翅南飞的景象,在内监尖细高亢的一声“皇上驾到”当中,燕帝终于驾临含光殿。 以皇后为首,后宫妃嫔和参与典仪的官员等纷纷叩拜下去,看得出燕帝今日心情甚好,恩准众人平身后,他还举头看了看那些已经远去的鸿雁。 “皇族子弟婚嫁,宫中都要放雁归林,以求日后夫妻和睦……”皇后温柔地看向燕帝,“雍雍鸿雁,旭日始旦……公主与柳思远日后必会似那鸿雁。” 燕帝含笑点头,一旁的僖妃却颇不是滋味,别的公主都是遴选驸马,可轮到她的嘉慎,却不得不当作平息柳国公不满的条件,降了身份嫁过去。 含光殿前,礼官手持大红色的华盖,率着一列队伍而来,太乐令撞响黄钟,须臾,含光殿的上空盘旋起高妙庄严的钟声。 当嘉慎公主出现在殿阶之下时,钟声悠悠止住,被钦定为主婚者的宁王大步上前,扬声道“公主拜别父皇、母后!” 嘉慎款款拜伏下去,三拜九叩,再抬起头时,她眼中竟闪出隐隐泪光,再看僖妃,眼中也是五分欢喜、五分担忧。 慕容音一言不发地观礼,见嘉慎如此可怜,一时触景生情,心中竟有些惆怅日后轮到我出嫁,会不会也像这样万般不舍? 再度像嘉慎看去,嘉慎公主也感受到慕容音的目光,方才眸中的离情依依顿时改为怨憎,慕容音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同情顿时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幸灾乐祸。 该!叫你温怂至此,不就是出个嫁么,哭什么哭!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嘉慎一收目光,她知道不能和慕容音硬碰硬,况且今日是自己的大日子,也犯不着和她一个小小郡主置气,便扶着嫁娘的手起身,敛衽再拜。 燕帝轻轻一挥手,内监余朝恩会意上前,将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神情庄重,满殿上空,都飘荡着他宣旨的声音。 “今册嘉慎公主,赏食邑三百户,命公等持节展礼!” 嘉慎公主再度叩拜,三百户食邑……燕帝虽没有亏待她,但比起大多数姐姐们的六百户食邑,实在是少太多了。 僖妃眸中也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可她身侧的皇后和毓贵妃却明白,三百户食邑,早已算在了给嘉慎的嫁妆里头。嘉慎嫁到柳国公府去,三百户食邑自然也算是赏了柳国公府,若是太多,岂非显得皇家太好说话? 正在嘉慎公主怔忪之际,燕帝和皇后又依着礼制随意训诫了一通,身为主婚者的宁王也再度上前,宣读了一通文邹邹的旨意,听得慕容音无聊至极。 她一直都在等着执雁的那一刻,她知道,那时候必是皇后的杀招,而她也准备好接招了,可是这冗长的典仪,拖得慕容音心中无比焦灼…… 这样的等待,每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太乐令敲响蕤钟之音,慕容音抬头看向身着朝服的宁王,后者果然朝向燕帝恭肃行礼,吉时将至,此时等候在含光殿外的柳思远,应该进来迎接公主了。 慕容音眼睛悄悄往身后瞟,夏絮不知何时又抱着喜雁出现了。 宫门外,柳思远一身大红喜服,远远听见蕤钟一响,便拾阶而上。 这是慕容音第一次见柳思远,他虽然是柳无垠的兄弟,却在容貌上与柳无垠没有一丝相像,两道浓重的剑眉,脸型也是国字脸,与柳无垠的文质温润大相径庭。 通身透着的不似柳无垠那般轩然霞举之姿,举手投足之间,竟像是军旅杀伐之人的做派。即使是大喜之日,他的唇都抿成一条刚毅的线。 慕容音暗暗乍舌想不到柳国公家的五公子,竟然真的是个武人! 旋即她转念又想柳国公府……本就是因战功而煊赫的门楣,柳思远勇武些也是寻常事,倒是我少见多怪了。反而是他那个三哥柳无垠看起来太文弱了,男人嘛……还是英武些好,起码要像薛哥哥一样! 思绪纷杂之际,柳思远已迈着步子来到殿阶之下,按照规矩行完无比繁杂的礼节后,终于可以上前受雁,然后将公主迎回轿中。 也就在此时,身为主婚者的宁王大喊一声,“皇婿上前受雁!”,慕容音一个激灵,收敛思绪后款步上前,眼神顺带往皇后的方向一瞟,薛皇后笑颜相送,好像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柳思远掌心朝上举起双臂,神情恭肃,慕容音含笑上前,在距柳思远数步之外的地方站定,恭贺道“唯愿公主、皇婿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言罢微笑着回过身去,夏絮怀抱喜雁,恭谨地上前一步,慕容音没有立马接过,她忽而发现,原本垂着头的喜雁看起来竟然十分虚弱,那林泉般的雁眸中还有几分惶恐。 慕容音犹疑小心接过喜雁,雁儿一到她怀中,竟死命挣扎起来,慕容音眼疾手快,不着痕迹地将喜雁死死搂在怀里,错愕一瞬后,心道雁儿怎的如此暴躁?我不过轻轻抱它…… 无语的是,喜雁竟然真的很重,慕容音抱着它,觉得它少说也有十来斤。 快了……只要将喜雁交到柳思远手上,一切就都完成了,看来皇后……真的不准备对她再下狠手了…… 慕容音轻轻松了一口气。 就在喜雁即将交到柳思远手上的时候,原本只是挣扎的雁忽而狂躁起来,再加上慕容音手臂已酸,这一挣之下,竟然让喜雁挣脱桎梏。 慕容音猛的一惊,喜雁扭转脖颈在她腕上狠狠啄了一口,慕容音忍不住惊呼一声,顾不得腕上伤痛,再想去捉雁,可雁儿已扑腾着翅膀往人群里横冲直撞起来。 顿时,含光殿前乱成一片。 柳思远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燕帝也甚是疑惑,眼中甚至已浮出丝丝不满。妃嫔们更是尖叫着躲避发狂的喜雁,只有皇后还算镇静,大袖一挥,厉喝道“千牛备身还不将喜雁捉回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太卜令请神 皇后这声尖锐的厉喝如同当头一棒,慕容音顿时清醒,原来这就是皇后的计划! 让喜雁受惊,而后自己便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好好的大婚,乖顺的喜雁,结果一到自己手中事情便成了这个样子! 皇后……好毒的机心! 不对……皇后做事绝不会那么虎头蛇尾,难道她大费周折把自己弄到执雁使这个位子上,就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当众出丑? 雷声大雨点小,这不是皇后的做派,她必有后招! 果然,正当慕容音飞速思索着这些事情时,殿阶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然后便是一片哗然,只见几个礼官慌乱的蹲下身去,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太常太卜扶了起来。 燕帝的面色已经阴寒如水,关乎皇家颜面的一件事情,竟然办成这个样子,喜雁才将将捉住,下面的礼官就又出了状况,再闹下去,天子威严何在? “怎么回事?”燕帝深深地看着仍旧不省人事的太常太卜,“传太医,将王铿抬下去,御前失仪,不成体统。” 扶着王铿的礼官犹在慌乱,他一只手狠狠地不停掐着王铿的人中。 忽然,王铿双眼圆睁,猛地吸了口气,而后从地上跃起,竟顾不得自己还在帝后面前,甚至忘了这是公主大婚的场合,从袖袋中抽出三支清香,一尊小小的香插,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火折子,当场便点香跪拜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燕帝的面色越来越阴沉,一国之君,如何容得一个臣子旁若无人地焚香祷告,王铿真的是仗着他有“掌断天机,通晓鬼神”的名头,就胆敢放肆至此! 燕帝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下令处置王铿,皇后却悄悄捏住他袖口,低声说了句“皇上莫急……臣妾觉得,王铿像是在问神。” “嗯?”燕帝犹有不豫,“此时可是问神的时候?这个王铿,仗着圣宠,已经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皇上喜怒!”皇后温柔地劝道,“王铿他身为太卜令,占卜吉凶、问神请福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者他本人又是此中高手。方才喜雁突然受惊,接着王铿便晕了过去,要说他不是发现了什么,臣妾有些不信……” 说着,皇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燕帝,方道“公主大喜之日,臣妾本不该妄言,但方才王铿晕过去后突然又醒来,尔后又旁若无人地焚香卜筮,依臣妾妇人之见,这恐怕……醒来的不是王铿啊……” 燕帝眉目一凝,沉沉道“你的意思……是有鬼神附到了王铿身上?” 皇后顿了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王铿身为太常太卜多年,人人都传他已窥到天机,臣妾想附在他身上的,定是一尊吉神。” 燕帝悠悠地点着头“皇后此言不虚……含光殿是一处吉地,又有王气在此,邪神是万万不敢来的。” 殿阶下,一群礼官和千牛备身,谁都不敢靠上前去,只有王铿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不停地在祷告。 慕容音也冷眼看着,她是不信鬼神的一个人,更不相信一个晕厥过去的人能那么快就醒过来,再加上有皇后要害她这一先入为主的思想,早就把王铿的一系列行为归结于作秀。 然而下一瞬,眼前发生的事情让慕容音也怔愕起来,只见炉中三支清香,竟有一支在飞快地燃烧着,剩下两支,则燃烧的缓慢如初…… 王铿紧闭着的双眼倏然睁开,掌心向天,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霍然起身,肃容道“皇上,香燃成两长一短,喜雁受惊,乃是有邪灵作祟!” 顿时,含光殿上下便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声音,燕帝阴沉着脸还未说话,皇后便惊怒交加地喝问“什么邪灵!王铿,你身为太常太卜,可知御前胡言是怎样的罪过?含光殿有陛下真龙之气庇佑,怎么可能有邪灵敢来此作祟?” “臣不敢胡言!”王铿一把拜伏在地,又抬起上身,惶恐地直视着燕帝道,“请皇上恕罪,邪灵作祟乃是天神指使,非臣胡言!此邪灵怨念太深,至少已盘桓人世十五年之久啊……如今邪灵在大喜之日作祟,他是要妨害皇上和皇后娘娘啊!” 燕帝面沉似水,沉肃的语声让含光殿前每个人的心都陡然提起。 “你口口声声说有邪灵,那么朕问你,邪灵何在?” 王铿嘴唇颤了颤,一闭眼,似是在强压心中恐惧,忽而手一指,扬声道“喜雁受惊,她便是邪灵!” 王铿的食指,赫然正对慕容音的方向! 顿时,含光殿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噤声不敢说话,个别人偷偷地拿目光去打量燕帝,又有的人偷偷去看慕容音,眸中尽是不解,还有畏惧,更多的却是怀疑。 光天化日下,太常太卜公然指认郡主是邪灵,未免滑天下之大稽。 但……方才喜雁受惊,太常太卜又忽而晕了过去,还有那燃烧成两长一短的香…… 把这些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不少自以为睿智的人,已经做出了他们的判断哪怕慕容音不是邪灵,也至少是被邪灵附体! 慕容音无声地笑了笑,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明明是讽刺的意味,可在旁人眼里看来,便是满不在乎的做派。 她才不顾忌别人的看法,皇后这一招,真可谓是奇诡至极,用一个虚无缥缈的邪灵,便蒙混了绝大多数人的眼睛…… 这等扑朔迷离的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可先前那一场场好戏,从喜雁挣脱她怀抱的那一刻,直到王铿出来指认,每一步都在向所有人证明着,她就是那个所谓的邪灵。 皇族中人,对这种事向来宁信其有,燕帝也不例外。 可燕帝此刻,真的信了王铿了么? 慕容音淡然地看过去,落落大方,面对燕帝回过来的眼神亦无一丝闪躲,无论如何,她要先用自己的坦然稳住燕帝。 慕容音知道,皇后既然设计这样一台大戏,那绝不会唱到此处便戛然而止,想必接下来,就是要提出该如何处置“邪灵”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多方陷害 燕帝向来锐利的眼神盯在慕容音眸中,这个他藏在心底的私生女,眸光还是那么澄亮,水盈盈的,没有一丝邪念。收藏本站 邪灵……断不可能是她。 或许是王铿年迈昏聩,错认了而已…… 燕帝眼中的锐利渐渐褪去,可他长时间的沉默在旁人眼中,就是默认了。 太常太卜指出的事情,还能有错?可别忘了太卜大人掌管三兆、三梦、三易之法,从前他的占卜何时出过差错?莫说是那些无比复杂的占卜,今日这事,是个人有眼睛都能看出来好么! 甚至有些人已经悄悄在想,郡主是邪灵?这事睿王爷知不知道?若是王爷不知道还好,顶多就是被个鬼骗了十多年……可若是王爷知道,嗯,这事儿就值得玩味玩味了。 各怀心思之下,已经有人沉不住气了。 “事到如今,奴婢也不敢隐瞒了!” 原本安安静静站在慕容音身后的夏絮突然闯了出来,直直跪在燕帝和皇后面前,惊慌地闪着眼,叩首大喊。 “放肆!”又是皇后,怒然瞪了夏絮一眼,“你一个宫女,知道什么内情?你可知,攀咬郡主是怎样的大罪?” 夏絮战战惶惶地跪着,撑着身子的双臂抖如筛糠,慕容音瞟了她一眼,又看向皇后,淡然自若地笑道“皇后娘娘,夏絮这个宫女很是机灵,不会在不该说话的时候乱说。她既然想说,那就让她说……臣女也正好听听,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隐瞒的。” 言必深深地看了夏絮一眼,夏絮垂着头,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 燕帝看皇后和慕容音皆是如此,便坐到太监们刚刚抬来的一把椅子上,事情闹到这一步,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若是不辨个分明,不仅有损皇家颜面,连慕容音自己的名声,都会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到连累。 燕帝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轻轻颔首,示意夏絮说话。 夏絮又颤抖了片刻,才哆嗦着道“回禀陛下,奴婢本不该出来指责郡主,可事到临头,奴婢也不敢不说了!” “今晨奴婢帮郡主梳妆,听见郡主说嘉慎公主和僖妃娘娘是小人,明明公主得了这样隆重的婚事,却犹不满足,还说嘉慎公主嫉妒于她!” 夏絮忐忑地瞟了燕帝一眼,赶紧道“奴婢从前听闻郡主最为大度,也最是和善,今晨郡主的话虽有不妥,可奴婢也不敢放在心上。直到方才太卜大人说有邪灵作祟,奴婢才明白过来,郡主她……她是被邪灵附了身了。” 慕容音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夏絮是这几天之中除了杜羡鱼和宛儿之外伺候她最多的人,她说的话,别人自然都会多信几分,现在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更是显得确凿无疑。 燕帝又看向慕容音,慕容音锐利的目光盯着夏絮,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夏絮惶恐地摇着头,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道“殿下……天子面前,您又何必推脱呢?这些话句句都是您所说,事到临头,何必不认?” “好个利口女子,”慕容音讥讽地笑了笑,目光扫过下首的王铿,“太卜大人说我是邪灵,那太卜大人可否说说,本王是哪路邪灵?来此作祟所为何事?” 王铿冷哼一声,道“此邪灵乃是深宫冤魂,盘桓雍京至少十七年!你趁郡主不备,侵占其肉身,为的便是要在公主降阶之日作法祸乱!” 皇后眼中透出一丝满意,她特意吩咐王铿说这是一个十七年的邪灵,十七年……在别人听来或许无关紧要,可这对燕帝却是一个极为敏感的数字。 杜夫人……岂不就死在十七年前? 十七年的怨灵,又是在宫里染上的,燕帝自然便会想到难产而死的杜华音,心中说不定便会更信几分。 而母亲的怨灵附到女儿的身上,又是在公主的大婚之日做法害人,一切再顺畅不过。 那厢王铿继续道“你怨念极深,见不惯所有五福周全之人,所以便要来害嘉慎公主、害皇后娘娘、害僖妃娘娘!我劝你识时务,自己脱离郡主身体,否则我一旦作法……你可不好受!” 王铿话音刚落,本来站在殿阶上的僖妃顿时便冲过来,一把撕扯住慕容音的领口,厉声道“你为何要害本宫的嘉慎!” 语声之凄厉,即使相隔甚远也感到后背阵阵发寒,只觉得她不是从前那温顺的僖妃,而是一头护崽的母兽。 “娘娘息怒!”王铿忙喊。 “放肆!”燕帝一挥手,马上便有两名太监过来将僖妃拖朝一边。 “僖妃娘娘……!”王铿双手高高拱起,“这不是郡主,郡主早已被邪灵所害!您万万不可大意接触邪灵啊!” 慕容音整理好被僖妃撕扯凌乱的衣袍,心中一片沉稳“既然太卜大人有通天本领,那请作法便是……” 反正真的假不了,皇后和王铿就是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手眼通天。 但是慕容音没有发现,薛皇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快意。 “陛下,”皇后朝着燕帝福了福身子,“可否同意王铿做法?” 燕帝面上掠过一瞬的犹疑,沉声道“你做法……可会伤害郡主身躯?” “臣保证不会!”王铿上前一步,大义凛然地道,“若是邪灵,自然惧怕,但只是燃烧神魂,于郡主身躯不会有一丝损伤,请皇上放心。” 燕帝又沉吟良久,才缓缓点下了头。 王铿甚是郑重地拘了一礼,从自己袖中摸出一个造型古雅的木匣子,缓步来到慕容音面前,手一挥,木匣子中顿时坠下一颗火油,火油不偏不倚地落到慕容音拖拽在地的裙摆上,当即便燃烧起来。 慕容音吓得惊呼了一声,王铿的动作实在太快,她还未反应过来,王铿便点燃了她的裙摆! 含光殿下传来刻意压低过的一阵惊呼,个别胆小的宫女已经闭上了眼,不敢看这诡异的一幕。 慕容音当即便要脱下礼服外袍,可回眸的一瞬,却忽而发现火舌只在抛摆最下沿燃烧,丝毫没有往上烧的迹象! 慕容音抢过一旁礼官手中的净水盆往袍摆上一摔,浇灭火后,登时回眼瞪向王铿,厉声质问“你火烧本王袍摆,可是要刺杀本王!” 王铿并不回答她,而是躬身转向燕帝,禀道“陛下!邪灵有怨气护体,这火才殃及不到肉身,现在到底是不是邪灵,清晰可辨!” 皇后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慕容音,又用帕子捂住嘴,半晌才道“怪不得……怪不得……” “皇上……”皇后哀婉地看着燕帝,“当日郡主初入正阳宫时,也曾抱过那只喜雁,当时喜雁在她身上极为乖顺,郡主还抱着雁儿亲近了好一会儿……当时僖妃和毓贵妃也都看着,可今日……今日喜雁见到她如此惊惶,想来……郡主便是在这两日内被邪灵给害了!” 皇后忍不住低低的啜泣起来,像是痛失爱子一般,慕容音冷冷地凌她一眼,自己现在模样虽然狼狈,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姿态,越冷静,便越显得自己心怀坦荡。 第二百五十七章 毓贵妃 “是个活人,你是谁?为何要躲在此处惊吓本王?!” 老太监一听她说话,竟然拔腿就跑,还将拦路的宛儿狠命推到一边。 宛儿猝不及防,本以为这个老太监看着又脏又虚弱,早已瘦的浑身上下都剐不出二两肉来,谁知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快追!说不定是刺客!” 慕容音眼中精光大闪,在这么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这么一个老太监,实在是太可疑了!即使不是刺客,也肯定是毛贼! 宛儿往前追了一段,却是完全失去了踪迹,慕容音也毫无办法,现下只有她们两个人,还是冰天雪地的,要是追上了打不过,或者自己都追迷路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们两个又不是杜羡鱼那个身手了得的变态…… 再说慕容音一向认为自己的小命很是值钱,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就涉险。 “算了宛儿,由得他去!”慕容音一声呼唤,宛儿马上又回到她身边。 “我们赶紧出去,把这件事情告诉李璟,让他带人来搜。” 宛儿也点了点头,两人才相携着出了假山,只不过在假山中耽误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天上竟然已飘起了大雪,撕棉扯絮一般,漫天接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甚至看不清一两丈之外的地方。 慕容音赶紧又张开披风,将宛儿给拢进来,此时再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得找个地方去避避风雪。 两人抬头看了看,正阳宫虽然近在咫尺,但慕容音就是被雪给淹死,也绝对不愿意去敲皇后的门,于是两人只好转向另一条路,慕容音清楚记得,那边是一个小园子,里头定然有暖阁之类的。 “也不知道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宛儿担忧地看了看天,只觉得雪越下越大,两人在园子中窜了半晌,却始终没有找到可以歇脚避寒的暖阁。 “小王爷,咱们还是冒着雪回去吧……”虽然明知道这样兴许两个人都会风寒,尤其是慕容音,她脚上的鹿皮短靴都已经被雪水给浸湿,回去虽然会冒雪,但总比在这瞎转悠强。 慕容音也做如是想,便转身准备离去,谁知刚刚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两人赶忙回头,却看见一个小宫女手撑一把伞,急匆匆地跑来。 “前面的人别走,我们娘娘让你们过去!” 风雪中,小宫女终于跑了过来,却陡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睿王世子,赶紧行下礼去“殿下恕罪,风雪太大,奴婢未看清是您。” “没事儿,”慕容音赶紧让她起来,又问,“你说你们娘娘,你是哪个宫的宫人?” “奴婢是毓贵妃身边的绯儿,方才娘娘见到您在风雪中难行,便让奴婢叫您过去躲雪。” 慕容音和宛儿都是一阵欣喜,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碰上毓贵妃,而不是别人,这么多天以来,她对毓贵妃起码是没有恶感的。 而让慕容音郁闷的是,自己和宛儿竟然就在暖阁前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而两人竟然都没有发现这座被风雪遮蔽的暖阁。 真是的……早早发现不就完了! 阁中,毓贵妃一见慕容音,便将自己暖手用的炉子递了过去,又看宛儿衣衫上沾了尘土,脸上容色一变,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还有宛儿姑娘,怎么会在此处?” 宛儿这身乃是方才被老太监推到石壁上弄的,却看慕容音分明没有将事情说出来的意思,便福了身子道“雪天路滑,奴婢是不小心跌着了。” 毓贵妃又看了看慕容音,瞧她身上干干净净,显然是没有跌跤,这才拍了拍胸脯。 “还好还好,郡主怎么会到这来,身边怎么不多带几个人呢?” 慕容音信口道“臣女这几日在南书房待腻了,趁着午后雪晴,便想着这边有一片假山风景最好看,谁曾想……竟然又下起这样大的雪,还好遇着娘娘,否则这般回到希宜阁,说不定便要风寒了。” 毓贵妃却眉头一皱,嗔怪道“郡主也是的,冰天雪地之中,如何能去假山上,若是滑了脚摔下来,这该如何是好?本宫不是早让人将上假山的路封起来了么,怎么你还能上去?” 慕容音心中一跳,若真如毓贵妃所说,她早已让人将路封了起来,那么那个老太监可能便不是刺客,他极有可能是在那躲什么人。 冰天雪地的,任何人等闲都不会去,况且假山之中山穴甚多,他若成心躲,还真是不容易被找到…… 可是……他到底在躲什么? 但还是先笑着对毓贵妃道“您放在那拦人的东西,兴许是被大风给吹跑了呢?反正臣女是没看着……您也不用再担心了,臣女这不好好的?” 毓贵妃叹了一声“也是……不过你这衣裳都湿了许多,启祥宫就在园子后头,不如过去换了,我再打发人用轿辇送你回去?还有宛儿也是的,也不多穿些,方才你们两人裹在一件披风里头,还以为是哪个胖子呢……” 暖阁中都轻笑了起来,方才去请两人过来的宫女绯儿笑道“也亏得世子殿下穿的是红斗篷,若是穿了白的,奴婢是断断看不见您的。” “贫嘴,”毓贵妃拉起慕容音的手,“外头风雪小了些,咱们先到启祥宫去,也好早些换了湿衣服。” 慕容音眼光一闪,她分明是感到毓贵妃想与她说些什么,只是这里人多口杂,不好就这么开口,所以才再三提出让她去启祥宫更衣。 果然,从园子后门出去不远,便是启祥宫的地界,毓贵妃耐心地等慕容音更完衣,才将她请到寝殿中。 “喝口参茶吧,暖暖身。”毓贵妃眼中含着温煦的目光,平视过去,慕容音也抬起了头,看向毓贵妃。 四目相对。 所有下人都被毓贵妃遣了出去,宛儿也被带去了后殿更衣,毓贵妃这架势,摆明就是要对她说一些什么对外不能提及的话。 “你被皇上封为世子,已经七年了吧?”毓贵妃的面色很和煦,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第二百五十八章 结盟? “是,臣女十岁那年,皇上封臣女为睿王世子。” “足见皇上对睿王府的偏爱……”毓贵妃笑颜晏晏,却也不想多说废话,顿了顿,还是道,“郡主可知,陛下这次为何要召你入宫?” 这个慕容音确实不知,但想来燕帝一定不是因为想她这个私生女,这才大费周章地叫进宫来,还安排在了南书房附近的希宜阁。 “难不成娘娘知道?”慕容音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现在毓贵妃还是敌友未分,但想来……是友的可能性大些。 可这并不代表着现在就能与毓贵妃坦诚相待。 毓贵妃点点头,和煦道“你入宫那天,我在南书房伴驾,听皇上和余公公说了几句。郡主啊……宁王后头那些闲话,有不少是你让人传的吧?” 慕容音心头一震,原来皇上已知道谣言是我传的!这才把我弄进宫来! 原来是这样! 妈蛋!真是小瞧了陛下身边那些人,竟然把本王做的事查了个底掉! “是我做的,但不知皇上怎么评我?”慕容音脸色淡然,丝毫不见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窘迫。 毓贵妃笑了笑“若是皇上当真为此生气,便不会把你叫进宫来住着了……想必你也清楚皇上的性子,别人做了这事,他或许觉得不可饶恕,可若是你……也幸亏是你,陛下他,只会觉得是小孩子闹腾,召进宫来管束着便是了。” “所以这便是陛下诏臣女入宫的缘由?”慕容音又问,“可娘娘您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您若是不说,我便永远都不会知道,或许还在为计策成功而沾沾自喜。” 毓贵妃轻叹了一声,白皙的脸上有些沉痛和感伤“本宫入宫快二十年了,后宫的妇人,哪一个会是无所求的?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慕容音心中门清,却还是摇了摇头,毓贵妃模棱两可地说这么句话,便想骗她撂实底,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毓贵妃看起来也不急,而是又喝了口茶,才道“皇上他没有生你的气,乃是觉得你是在报复,他知道宁王轻薄你,对不住你,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本宫却知道,你不仅仅是在报复,你还是在帮怀王。” 慕容音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悠悠摇着头“娘娘这话便说错了,臣女在睿王府要什么没有?再说我们睿王府地位稳如泰山,何必蹚这趟浑水?臣女只是想捉弄捉弄宁王,没有偏帮谁的意思。” 毓贵妃笑笑,道“本宫知道,你有胆量做这样的事,便不会不警觉,所以本宫与你说这些,你矢口否认,也是应当的。” “……只是……”毓贵妃迟疑了片刻,“你那样的推辞,实在是太牵强,难道你真的相信,嘉慎大婚之日发生的事,真的是僖妃主谋么?” “要不然呢?”慕容音无所谓地反问,反正不管毓贵妃怎么说,她都不承认。 “僖妃与你何怨何愁?想想吧,后宫之中,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你?” 慕容音终于问道“娘娘……想说的是皇后?”说着她嗤笑了一声,“不错,皇后是有害我的理由,但我想……她每次都不成功,想来也知道暗害我是行不通的……” 毓贵妃无奈地叹息一声,收回看向她的目光,道“也罢……我知道你不信本宫,可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慕容音点点头,若是毓贵妃真的愿意投诚,那她在后宫便有了个超级大的保障! 这一点,绝对能让皇后出其不意! 毓贵妃抿了口热茶,虽然看似很平静,但慕容音却敏感地发现她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哀伤,还有痛恨。 “本宫今日与你说这么多,决不是心血来潮的……或许你也想不明白,为何本宫在后宫中安闲度日,非要搅进这件事中来。” 慕容音暗暗点头,这便是她最犹疑的地方,毓贵妃又没有皇子,只有两个已出嫁的公主,为何却要不甘寂寞地突然出来和皇后过过招、斗斗法? 即使她斗赢了,可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点不可不慎重,万一她两人要是一个阵营的,只是联手设下圈套来坑害自己,那可就太恐怖了! “你一定知道,昔年本宫膝下并非没有皇子!皇五子慕容恪,你还记得么?” 慕容音心头一惊,忽而想起来,儿时入宫找几位公主姐姐玩时,总是听他们提起“五哥哥、恪哥哥”,原来竟然是毓贵妃所出! “可是……五皇兄,不是夭折了么?”慕容音皱着眉,众所周知五皇子是病死的,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毓贵妃点点头,强忍泪意紧闭起双目,那年头孩子难养,尤其是宫里的孩子,燕帝那么多皇子,真真长成了的,也就只有五个。 “恪儿他天纵聪明,四岁读书的时候,国子监祭酒便断言他会成大器,可就是这句哈,却给恪儿带来了杀身之祸。” 毓贵妃的语气一直很平淡,直到说到“杀身之祸”的时候,才有了一些波动。 “怎么说是杀身之祸,五皇兄不是病死的么?” 毓贵妃摇摇头,眸中含着丝讥诮“郡主,你可知后宫里杀人,根本不需要动刀子,尤其是一个孩子,药都不必下在吃的里头,闻的、碰的……样样皆是陷阱。” 慕容音摇摇头,毓贵妃此时说这些,她倒是真的不知道。 也是佩服后宫这些妇人,整日闲着没事做,便琢磨出这么多害人的法子! “五皇子便是那样着了正阳宫的道,”毓贵妃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与端严,“他死的时候才九岁,直到那时,本宫都还以为他当真是病死的……后来才知道……” 慕容音也仍然保持了一份冷静,问道“娘娘可是拿到了证据?” 毕竟空口无凭,毓贵妃现在说得再栩栩如生,那也只是一面之词。 “哪里有什么切切实实的证据……”毓贵妃苦笑了一声,“若当真有切实的证据,本宫岂不是早就拿到皇上面前请他秉公处置了,又何必忍到现在?终其原因,不过是做不到一击制胜罢了。” “那娘娘现在怎么想起来了?莫非是您有把握做到一击制胜?”慕容音稍稍偏头,看到毓贵妃抿了抿唇。 “若仅凭本宫,还不足够。”毓贵妃缓缓将头抬起,眼眸如电,“可若是我与你、与你身后的怀王联手,便有把握能做到。” 第二百五十九章 戒备 “娘娘说笑了……”慕容音微微一笑,对于毓贵妃,她还是没有放下心防。 毓贵妃也笑了起来,实际却是暗暗头疼这个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重的警觉心?本宫诚心诚意要帮她,她倒还不肯领情了…… 倒不是慕容音不肯领情,实在是事关重大,而且她还没有和怀王商议过,要是她冒冒失失的坏了事,或是惹来燕帝怀疑,事情反倒不美了。 “郡主啊,本宫知道你还是信不过本宫,这也倒是应当的,只是……你瞒不过我去。”毓贵妃将手轻轻覆在慕容音手背上,“想必你也知道,本宫母家掌吏部,吏部……最多的便是人脉,你流落在外那两个月,皇后和宁王派人截杀你的事,你知不知道?” “自然是知道,但我逃脱了,这便是我的命。若我当初没逃脱,这也是我的命。” “皇后一次杀你未成,含光殿那日,又让王铿假托邪灵之说要烧死你,皇后对你,可是绝无一丝善心了。” “她为何要杀你?难道仅仅是因为宁王轻薄你被处罚一事?”毓贵妃笑着摇头,“本宫看来不然,现在是多事之秋,皇后绝对不会愿意节外生枝,她这么急着杀你的原因,本宫想来只有一个,那便是你妨碍了宁王登上储位。” 毓贵妃自信一笑“而你一个女儿身,想要妨害宁王登上储位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给怀王支持,所以皇后才会想这么着急地除掉你,本宫说得可对?” 慕容音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对毓贵妃佩服到了极点真是分析得太对了!到现在为止,包括皇上,都还以为皇后只是为了报复我,全然没有想到我已经牵扯进储位之争中。 只有毓贵妃!这个女人,早早有这样的警觉,她的五皇子又怎么会被皇后害死? 慕容音几乎已经相信了毓贵妃,但是还是不敢答应,若是答应,便等于是将自己的底牌明明白白暴露出来…… 毓贵妃,到底值不值得信任,还在两说之间…… 慕容音深吸一口气,道“娘娘心疼五皇兄,想为皇兄报仇的心思臣女明白,可是臣女还是有个疑影儿……既然皇后娘娘那么忌惮后宫中的皇子,为何偏偏只对五皇兄下了手,而不在当年怀王兄还未成气候的时候便除掉他?” “如何没有下手?”毓贵妃眸中充满痛恨,“怀王……不过是她漏掉的一个罢了。我只告诉你,皇上他有十七个女儿及笄,加冠的皇子却只有五个,难道这还不够说明一切么?” “本宫的恪儿,不过是皇后露出马脚的一个罢了……还有好几个皇子,都先后死得不明不白,太医院只说是病死,可好端端的孩子,病是从何而来?而侥幸长大的几个皇子,要么天生便没有慧根,要么……便是生的早,皇后当初还没有害他们的心思。” 慕容音疑问地看着毓贵妃,她很有兴趣听一听皇后做下的这些孽,若毓贵妃所言不虚,那么皇后……还真是坏到极点! 毓贵妃沉沉一笑,道“皇后再如何毒辣,却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只可恨本宫拿不到切实证据!怀王幼嫩的时候,她还没有生宁王,便想着怀王没了生母,陛下怎么都该将怀王交给他抚养……” “可谁知陛下偏不下旨,等有宁王的时候,怀王也大了,再想下手也来不及……” “郡主啊……”毓贵妃目光深沉,“你与怀王结盟,想必也不只是为了报仇吧?恐怕你还有所求……而这所求,也只有怀王登基后才能帮你了。所以你才急切地想帮怀王殿下,才会那么早引来皇后的注意……” “娘娘……当真是慧眼如炬……不过音儿只是一介女子,于大局无益。但娘娘既然问了,那我便也多嘴一句,您……想如何合作?” 慕容音终于承认,并且投桃报李地问了句,既然合作之事是毓贵妃率先提出的,那么自己便问问她想要如何。 “怀王殿下的生母去的早,他在宫中没有人,本宫愿意做他在宫中的策应,需知许多事情,都是宫中先得到消息,宁王在宫中有皇后,他自然能第一手得到这消息,可怀王殿下却总是要晚一步,这一点,他从前吃过亏。” 慕容音点点头,怀王从前吃没吃过亏她不知道,但毓贵妃说得这么绝对,想来还是吃过亏的可能性大些。 毓贵妃又道“若是怀王殿下在宫中有了本宫做支撑,将来要吹吹皇上的耳边风,也算是顺手为之,毕竟本宫膝下没有皇子,皇上难免会与我提几句立储的话,我从中说几句还是做得到的。” “再者,本宫贵妃之位,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而已,再加上现在有了协理六宫之权,后宫中谁的一举一动也都瞒不过我,有本宫这样一个人在后宫做支撑,难道不好么?” 慕容音暗暗思忖,好当然是好……可现在你我还算半个陌生人,最重要的是,你还没有交投名状…… 这种大事,总不能嘴皮子一翻便说了算数吧?最重要的,当然是投名状! 要不然怎么证明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到时候要是情况不妙,你反水怎么办?! 真是的,当本王好糊弄!? 毓贵妃岂能不知道这点,抚了抚衣领道“本宫知道,你现在心里有疑影儿,本宫也不怪你……到底是这么大的事儿,没有怀王首肯,你也不敢答应……” 毓贵妃眼里含着些揶揄,倒是让慕容音浑身不自在妈的,毓贵妃这意思,不就是老子说了算不得数么?!想激我?哼哼……功力尚浅! 脸上立刻漾起一丝笑意,道“贵妃娘娘如此心切,我倒是有些惶恐了,您说的对,这等大事,我嘴皮子一动,不够分量……” 言下之意,便是空口无凭,要想日后捞好处,现在便要拿出实际行动来…… 毓贵妃头疼地笑了笑,她本以为一个小姑娘,自己随便哄哄便也是了,何况怀王那边才是大头,可现在看来,这个姑娘比怀王还难缠…… “好了,小音儿……”毓贵妃唤了一声她的小名,“本宫会让你相信的,若是日后在宫里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启祥宫找我,我先差人送你回希宜阁去,雪停了……若你再不回去,陛下可是要着急的。” 慕容音着也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毓贵妃这耽误了许久,来时天上雪下得正大,而现在只是零零散散地飘着些,若是再不走,可真是要让燕帝担心了…… 第二百六十章 老娘的忌辰 回去的路上,雪越飘越稀疏,回到希宜阁的时候,厚厚的雪云又开始散去,只留下薄薄的一层。 恰逢日暮时分,斜阳低垂着,通红的暮光给薄云边缘镶了层金边,也将慕容音的身影投射到宫墙之上。 南书房外,余朝恩公公不停在原地转着圈,一副焦急模样,一看慕容音乘着轿辇回来,马上便颠着腿小跑到步辇前。 “哎呦我的世子殿下,您这是去哪了?午后下大雪,皇上找不着您,宫女又说您出去了,可把皇上急着了,那么大的雪,可是淋着了?” “我没事余公公!”慕容音从步辇上跳下来,对着余朝恩盈盈一笑,“我是去后面花园里玩来着,后来下雪也差些迷路了,还好碰着毓贵妃,这不雪停了,她便差人将我送了回来。” 余朝恩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那便好那便好,您赶紧进去吧,皇上等您一同用晚膳呢……” “啊?!” 慕容音很是意外,她不是刚刚把燕帝惹毛了么……怎么这么快燕帝就忘了这一茬?还要破天荒地让她进来用晚膳? 难道燕帝思前想后,又有什么话想说? 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慕容音蹑手蹑脚地进了南书房,燕帝一见她,眉头便皱成一团。 “怎么换了这个斗篷,暖不暖和?” 慕容音这才好好注意身上的斗篷,方才毓贵妃让人给她换时,她想都没想便穿上了,现在一看,才突然发现原来斗篷上绣的全是垂丝海棠。 吉祥海棠纹样,后宫中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用,毓贵妃倒是聪明,都不用借着慕容音的口,便能让燕帝知道是她帮了慕容音,借此博得君王欢心。 “哦,臣女换衣裳的时候没注意这些,”慕容音说着便要去解斗篷,却被燕帝抬手制止住。 “朕不是说这个,你穿什么都可以。”燕帝温煦地笑了笑,“这件斗篷,朕记得是那年出猎,朕打到一只红狐,差人做了斗篷赏她的,但是那红狐皮毛并非上佳,这样的天气,穿来想来有些薄了,还是拿件厚的换上……怎么,你遇到了贵妃?” 慕容音暗暗撇嘴,心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却还是笑盈盈地道“臣女儿时不是常常入宫来嘛,知道那边风景好,所以便去了,谁料想下起这大雪,臣女的衣裳都湿了,还好遇着贵妃娘娘,她让臣女换了衣裳,方才又让人送臣女回来。” 慕容音说了毓贵妃几句好话,燕帝的脸色也越来越和煦,她心想反正毓贵妃半条腿已经踏到我这条船上来了,说她几句好话也不妨事…… 于是便狠狠地将毓贵妃夸了一通。 反正说一说亲爹小老婆的好话,对她又没有坏处。 她夸得自然中肯,燕帝也自然没有起疑,倒是还觉得毓贵妃贴心, “好吧……没事便好,咱们吃饭。” 燕帝随便吩咐了声,宫人们便将饭菜上了上来,平时燕帝一个人吃都要摆满桌子的菜,今日却明显是少了些,慕容音扫眼一看,大多竟然都是她爱吃的。 还有不少却是小菜…… 怪了,皇上今天怎么会叫我吃饭……?难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慕容音暗暗想着……不能啊,十月十七,前不沾节后不过年的,难道说皇上只是心血来潮,或者说要报答我前几天帮着她泡小老婆,才要拉着我这个遗珠一起吃饭? 不过慕容音也没有纠结很久,毕竟饥肠辘辘在饭菜香味面前,什么遐想都是白搭,先喂饱肚子要紧。 “皇上,您怎么想起叫臣女来吃饭了?怎么不让毓贵妃或者皇后娘娘来?她们可都是想来得很呢。”慕容音吞下一块炖得极酥烂的鸽子肉,问道。 燕帝手中的筷子凝在了半空中“怎么,你不想与朕一同用膳?” “不是不是,”慕容音连连摆手,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奇怪而已。若是让燕帝误会,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臣女只是觉得受宠若惊,想着陪您吃饭不是那些皇子啊、重臣啊……还有后宫的娘娘们才有的特权么?” 燕帝哼了一声“朕想找谁便找谁……今日,乃是因为想起一位故人,那位故人走了许多年了,今日是她的生辰。” 燕帝自以为说得隐晦,可慕容音顿时就明白了这他妈不就是在说我娘么?!您直接说是个女子便行了,还说什么故人……不过我当真不知道,今日竟是我娘的生辰。 但面上还是装着丝毫不知“皇上所说的故人,是男是女?” “是位女子……”燕帝顿了顿,“朕很想念她,今日恰逢她的生辰,朕身边没有贴心的人,所以把你叫来,算是陪朕。” 慕容音轻轻“哦”了一声,心道皇上这个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他也着实可怜……只是想不到我娘都死了快二十年的人,还能让他如此牵挂。 “那您……为何这样想念她?”慕容音知道自己这顿饭是吃不痛快了,索性放下筷子,“臣女是想问,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竟能让您如此念念不忘?” 说罢便期待地看着燕帝,她也想听听,自己老娘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能把皇上都迷得无法自拔。 “她啊……”燕帝马上便陷入回思之中,悠悠道,“其实,你若是文静些,也和她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但朕很喜欢你这个性子,静若处子,动、动若……” 燕帝皱着眉,若说脱兔……着实不像,倒是有些像……嗯,燕帝实在不好意思说她动若疯狗……若是说出来,那便太不留情面了。 但虽然燕帝不说,慕容音还是感受到了他想的不是一个好词,脸一黑“皇上……爹爹也时常说臣女会撒泼……您就不必想一个好词儿了……” 燕帝老脸一红,接着淡然道“你懂朕的意思便是,对了……倒是想同你说一件事,你觉得怀王怎么样?” 慕容音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燕帝这时候问她对怀王的评价,可不是因为两人是一母所生的缘故。 “臣女觉得怀王兄很好,只是他不大亲近臣女,否则臣女定然会很喜欢他。” “你不大喜欢他……?”燕帝本意并非是想问这个,但慕容音既然这样说,便要追问几句。 慕容音抿着嘴想了想“臣女觉得,怀王兄待我……一向没有宁王兄从前那般待我亲近。” 这话从慕容音口中说出来自然是心直口快,可在燕帝听来,便是怀王不会去刻意亲近那些手握权柄的人,而宁王从前或许是为了得到睿王府的支持,便百般与睿王府唯一的世子交好…… 第二百六十一章 伴君如伴虎啊 “宁王从前都怎么对你好?”燕帝和煦地一问,慕容音当然想都不会想,便说“在水榭上那件事发生前,宁王兄却是待臣女是极好的。” 慕容音唇角勾了勾“从前宁王兄搜罗到什么好玩的,总要给臣女送一份,臣女阁里的那个点心厨子,也是宁王送的。” 慕容音也是实话实说,起码厨子这一点没有隐瞒,但事实却是,慕容音有一日吃了宁王送来的点心觉得喜欢,便死缠烂打地将厨子讨了来…… 可燕帝没有深究,她自然不会说,再说她只说厨子是宁王送的,又没说是不得已才送的。 若论添油加醋,那也只是添了一点点油,加了一点点醋而已。 “他还向你阁里送人?”燕帝皱紧了眉头。 “还给臣女送过衣裳料子,”慕容音像是突然失落般,有些“怀念”地道,“其实宁王兄从前待臣女是很好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语声渐渐小下去,心中却是无比欢畅宁王啊宁王,看老子使劲给你上眼药!收拾不死你我! “好了,都是他的不是,你用不着为他伤心。”燕帝握了握她的小肩头,“他只是对你这样么?还是……对别人亦是如此?” 慕容音迷茫地摇了摇头“这臣女便不知了,但偶尔与别的王府的姐姐们聊起,她们也说宁王兄是贴心的人……” 这话勾得燕帝心中一跳。 宁王若真的是这般费心竭力去与各个王公大臣交好,朝中已经有一批唯他马首是瞻的朝臣,若是再给他在朝事上置喙的权利,若他将来振臂一呼,只怕…… “皇上,您是不是觉得臣女当初不该收下宁王送的厨子?”慕容音的目光顿时泫然,“可宁王兄分明就是容不得抗拒的……臣女若是不收,只怕王兄不高兴……” “一个厨子而已,你既已经收下,便不必再担忧。”燕帝温和了神色,觉得她什么都不懂,自己何必让她觉得紧张。 “宁王前些天新纳了一个侍妾,这事你知不知道?” 慕容音惶然地抬起眼眸,燕帝到底还是提到了这一件事……也正是因为自己暗地里让人传谣做得太张狂,燕帝才会将自己弄进宫来。 慕容音心中暗自庆幸,还好下午毓贵妃将皇上把我弄进宫来的原因告诉了我,要不然现在我岂不是要吃亏? 皇上这么一问,我肯定说不知道,再添油加醋地说一番宁王和朱云容的丑事,倒让皇上知道我方才说的那些不可信了。 还好还好…… 慕容音抿了抿唇,清润的眸中有些张惶,定了定神才道“臣女是知道的……” 她眼神中的紧张一丝不少地落在燕帝眼中,在燕帝看来,这反而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感觉更像是做了错事怕被发现,而不是蓄意栽害宁王得逞后的沾沾自喜。 在燕帝心中,慕容音是绝对不会知道她自己是为什么被弄进宫来的…… 既然她现在就已经承认知道宁王纳了朱云容,那么接下来自己再问什么,她也绝不会趁机栽害……她时常是迷糊了些,但总体来说还是机灵有余的。 若是她方才矢口否认,自己反倒要思量思量她先前说的话,到底可不可靠了。 “你怎么会知道?” 燕帝的语声依旧很慈和,慕容音却突然显得瑟缩起来,她知道现在一定要装出一副纯良的样子,才能把坑害宁王是为了不让他继承大统的目的给掩饰过去。 忽而她起身跪下,连燕帝都有些意外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动静,慕容音却犹嫌不足,想着若是能再憋出几滴眼泪便更好了。 于是心里一横,悄悄往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燕帝便看到她眼珠子忽而红红的,还腾起一片水雾…… “皇上……臣女自知有罪,现在知道要瞒不住您了。”慕容音抬手擦了一把湿乎乎的眼睛,吸着鼻子道,“先前宁王轻薄臣女,还给了臣女一巴掌,但您只是罚他禁足,臣女心中不爽,前些天宁王出了事,臣女恰好知道那女子的身份,便心生捉弄之意,让人去将那女子的身份传开了……” 她忽而又哽咽“可、可臣女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得收不了场,本以为只是大家笑话笑话他便完了,谁知现在……您竟又将他关在府里了……” 燕帝看她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中仅有一点点的怀疑也早就消了。 “好了好了,起来吧,朕没有怪你……”燕帝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办法了,毕竟她是无心的,况且为了出一口气报复一下宁王那个登徒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燕帝本以为自己心里有一本帐,将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谁是忠于宁王的,谁是忠于怀王的,谁是不偏不倚的…… 可是在慕容音这里,他到底是看错了。 或许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报复宁王和帮助怀王是同样的一件事,所以慕容音便一直借着报复宁王的由头,隐秘地做了帮助怀王的事。 “您不怪臣女么?”慕容音圆睁着亮汪汪的眼,顺杆往上爬。 燕帝深刻地点了点头“朕没有怪你,你不必害怕。” 直到这一刻,慕容音的脸色才又红润起来…… “多谢皇上,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呜呜呜……”慕容音起来环住燕帝的手臂,将鼻涕眼泪全部蹭在他那龙袍上。 多少年来,燕帝这还是第一次和他长大成人的孩子有这么亲密的举动。 帝王之家,难享天伦,燕帝温和地抚着她的背,这一刻他真正先是一个父亲,而后才是帝王。 也直到这一刻,慕容音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怀王妃……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吧?”燕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提起宁王的新侍妾朱云容,他便想到了朱惜华。 慕容音歪着头想想,发现确实是这样,不知不觉间,朱惜华竟然已经怀胎四月了……时间可真是快的不得了…… “没错,怀王妃被发现有孕时,正好是两个月前的事。” “你去看过她没?”燕帝突然一问,倒让慕容音有些意外。 她倒是去看了朱惜华一次,不过结果却是把朱惜华狠狠地膈应了一通……还好她没有动胎气,要不然怪罪下来,自己可是首当其冲。 只能老老实实地道“臣女去看过一次,王妃嫂嫂看起来极好……” 燕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朕子嗣虽多,但大多是公主,怀王妃这一胎,既是怀王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过是朕第三个孙儿,无论如何,朕还是希望他能给怀王添个世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笼络自己的势力? “这是自然的,王妃嫂嫂当然会有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慕容音点着头微笑,却恍然想起,过几天,朱惜华一定会入宫来一趟。 不等她细想,燕帝便道“过几日……便是先太后的忌辰,怀王妃到时候也要入宫来,你陪着她,就当是给她解闷,明白么?” 果然…… 慕容音的脸一瞬就垮下去,但一瞬又恢复了过来,表面上看来,她还是朱惜华的闺中好友,不管为了什么,就算只是为了怀王,慕容音也不得不陪着朱惜华解闷。 “您放心,臣女到时候会好好陪着王妃嫂嫂。”慕容音盈盈一笑,却是烦躁起来,到时候自己陪着小心伺候朱惜华,鬼知道她会不会颐气指使? “嗯……”燕帝心下放心,觉得她懂事至极,便不再提此事。 慕容音随意扒拉了几口她爱吃的菜,觉得已经吃饱,又看燕帝也不再动筷,便想着告退…… 毕竟陪皇帝吃饭可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若是可以,她更情愿独自一人去皇城根下的小茶棚里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那样才自在! 燕帝看她一脸神思不属,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便道“你去吧……朕乏了。” “您今晚不去后宫?” 刚刚问出来,慕容音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傻了,皇上刚才想念自己娘亲的那副样子,明摆着就是一颗心不属于别人嘛…… 自己倒好,竟然还想着撺掇着他到别人宫里去…… “瞧我这嘴贱的……”慕容音暗骂自己一句,随即马上陪上个笑脸,忙不迭地告退。 刚出南书房,便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真是的!说话能不能长点心?!” 一路气呼呼地回到希宜阁,慕容音把门一关,终于算是完了,陪皇上吃一顿饭,可是把我逼得山穷水尽……真搞不懂那些后宫妇人怎么会觉得陪皇上吃饭是恩典? 找虐啊…… 大腿上适时传来一阵疼痛,慕容音龇牙咧嘴地将衣衫撩起,果然,自己为了逼出眼泪,腿都掐得青紫了一片…… “宛儿,快……快拿药酒来!” 慕容音摸着腿吸了半天气,宛儿终于一路小跑着将药酒拿了来,一看她腿上的那片青紫,眉头马上便拧成一团。 “您这怎么弄的?”宛儿一面蘸着药酒给她涂抹伤处,一面撇嘴鄙夷,“多大的人了,撞哪了?奴婢就想不明白了,您不是回来便进南书房了么,当着皇上的面,还能撞着啊?” “不,不是……!” 慕容音无可奈何地挥了下手,将今天南书房里发生的那些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末了,哀叹一句“你说我这是什么运气?做点什么都要被别人发现,不是被爹爹当场抓包,便是被皇上逮个正着!不行,得想办法做点什么……” 慕容音气呼呼地想着,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宛儿,”慕容音推了推已经开始打盹的宛儿,后者登时惊醒,“怎么了?!” 慕容音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不是……是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我为什么每次做事都被逮个正着了。” 宛儿马上清醒过来,揉了揉眼问“为什么。” 慕容音叹了口气“因为我每次做事都是用别人的手,在王府用爹爹的、用暗卫们的,出去外头用怀王兄的,甚至用许慕宽的,可其实我身边自始至终只有你和子歌两个,现在又多了一个杜羡鱼。” “您觉得不够么?”宛儿忽而觉得她好像又有了什么惊人的想法,赶紧就要趁着这想法还没成型将它扼杀,要不然肯定又是一番惊涛骇浪。 “奴婢倒是觉得现在挺好的,您想啊,在家睿王爷和皇上护着您,外头怀王爷、许公子,甚至薛大人都护着您,多好啊……何必纠结这些呢?再说了,难道您身边有我和子歌,遇上打架的还怕啊?” “就算我们两人不行,不是还有杜姑娘么?她可是真正的大高手啊!” “我不是说你们不行,”慕容音的神色依然很纠结,“只是我这些年都过得太安逸,说真的,要不是因为我运气好,说不定早就死了好几回了,所以我想着……是时候笼络一批自己的势力了!” 她在半空中挥了挥拳头“就像这个拳头,只在我身上,只有我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挥动,我说的……就是一批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势力!” 宛儿眼中慢慢亮了起来,但也只是一瞬,马上又恢复了原样,而且伸出一根指头,道“好是好,但……第一,小王爷,您现在可是被困在深宫,要想暗中建立自己的势力,很难很难不被发现。” 慕容音点点头。 宛儿又伸出一根指头“第二,您有钱么你?想笼络一批人马,要么真心换真心,要么真金换真心,第一条,除了杜姑娘、厉公子,还有您提过的那个灰公子,除了他们三个,谁肯和你一起?” 这点慕容音倒是赞同,她被困在这寂寂深宫中,哪里有机会去和别的人再真心换真心。 但是宛儿说她没有钱,这个她可就忍不了了! 放眼天下,谁敢说她睿小王爷没钱?! “我怎么没钱了?!” 慕容音才涨红了脸喊出这一句,宛儿便马上摇着手打断她“那是您的钱么?睿王府所有金银财宝可都全是王爷的,您要是挪用,睿王爷能不知道么?皇上赏您的那些东西虽然算是您的,可你要敢拿去当了,哪个当铺敢收?” “就凭您这几万两白银的身家,当个小财主倒是够了,可是想要当大宗主,可还是差多了!” 慕容音讷讷地张着口,终于还是问“那你说要多少?” 宛儿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肯定道“至少也要像许公子那种大财阀,才有可能无声无息地笼络到一批高手。” 慕容音痛苦地抱着头呻吟一声,这可真是太伤神了,本来想着找些高手替自己做事乃是手到擒来,可宛儿这么一说,慕容音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 “本王竟然被你说成穷人了?!我可真是穷啊……” “所以啊……”宛儿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别想这些了,还是想想下次许公子再来信怎么回靠谱些。” “去去去!”慕容音气恼地将她赶出寝殿,自己却是不断盘算起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培植一批属于自己的人马。 慕容音越想越心动,这可是一份强大的力量啊!若是自己能在暗中拥有,那么从此以后再不用借助别人的手去做任何事! 即便再次逃婚,出去后也不会被人追杀得如同惶惶然丧家之犬一般,想象一下逃婚后若是找到自己的小弟们,然后振臂一呼,号令群雄,莫敢不从! 那该是怎样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开宗立派! 燕帝登基二十多年,极少有不上早朝的时候,所以今日余朝恩向大臣们传旨时,一众大臣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接着便是担心…… 有不少人还旁敲侧击地向余朝恩套话,可快要成精的余公公岂会着道,在毓贵妃的事先吩咐下,只托词说是皇上昨夜喝多了酒,今早宿醉难以起身,所以这才下旨取消早朝。 大臣们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看余公公笑眯眯的样子,便也不敢再多问。 开玩笑,若是皇上真的不好,余公公还能是这样一副轻松的样子? ………… 一夜过去,燕帝还是没有醒来,天亮后皇后身边的辞萧也来过两次,慕容音正奇怪为何皇后没有前来,却被辞萧告知,皇后回去之后,难以支撑病体,自己撑不住便传了太医,所以纵使燕帝这边情形再危急,都只能先叫辞萧来盯着了…… 皇后也撑不住病了,这倒是让慕容音和毓贵妃大为放心,皇后病着没力气去搞破坏,她们也好先松口气。 又是到了黄昏时分,燕帝才悠悠醒来。 一睁眼,便看到毓贵妃和慕容音双双守在自己床边,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却不知所踪,燕帝登时便感到一丝愠怒。 可是瞧瞧毓贵妃和慕容音现在的模样,毓贵妃也便罢了,一身装扮还算是工整,只是打着盹,面色瞧着晦暗了些,可慕容音……不仅披散着头发,连衣衫也只是随意一披,还能看到寝衣的领口边,一看便知是昨天半夜急忙起身,连梳洗都未来得及的…… 这两人看着已经很是疲惫,燕帝刚刚睁眼时,她们竟然都没有发现,可知已经疲累到什么程度。 燕帝轻轻动了动,原本就担心着的毓贵妃瞬时惊醒,看到他已经醒来,顿时忍不住欣喜地惊呼一声。 这喊叫也吵到慕容音,她猛然睁开眼,正好对上燕帝深邃的目光,马上笑逐颜开,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上……您终于醒了,可吓死臣女了……呜呜呜……”说着便忍不住抬手去擦眼泪,燕帝轻叹一声,心中却是越来越欢喜。 毓贵妃急忙起身唤来太医,一众太医鱼贯而入,接二连三地给燕帝请脉,又好好看了看燕帝的脸色,他们自己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为首的孙盛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孙盛拘了一礼,很有底气道“禀贵妃娘娘,皇上脉象平稳有力,面色转红润,已然过了不好的时候,接下来只要照方调养,不日便可复原……” 孙盛之后的张康也跟着点头,表示孙盛说的丝毫无误。 毓贵妃放心地拍了拍胸脯,且不论张康都点头了,就是张康不在,当着这么多太医的面,他孙盛也没有胆量说谎。 “知道了,下去熬药吧,这里有本宫看着。” “皇上,”毓贵妃矮身蹲到床前,柔声道,“可要臣妾吩咐膳房做些吃的,您躺了近一日,多少也该吃些什么。” 燕帝点点头,又示意余朝恩将他扶起,将不必要的人都挥退出去后,才缓缓开口“贵妃,朕这一病,事关前朝,万不可泄露出去。” 他也觉得这病来得有些蹊跷,太医虽然说是操劳过度,但古往今来哪个明君不是起早贪黑地批折子处理政务?没道理在他这里便是操劳过度了…… 若说最摧残帝王身子的,还是沉湎酒色。 可酒色二字,燕帝都不大感兴趣,他是有雄心的君主,不会被温香软玉消磨了志气。 毓贵妃乖顺地道“陛下放心,早朝时余公公只对大臣们说您今晨宿醉,下旨免了早朝,并未将您突发急症的事儿说出去,太医们也不会乱说。” 燕帝点点头,表示此事处理的妥当,又问起皇后何在,一睁眼看到的竟然不是皇后,这让燕帝很不舒服。 毓贵妃和慕容音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只说皇后病了,连她自己都起不了身,更别说照顾别人。 燕帝脸上虽然平和许多,但心中还是有些介怀,慕容音也知道这不是添油加醋的时候,自己只要说实话,皇上自然会多想,认为皇后是不是存了怠慢的心思…… 若是一味添油加醋,说不定还适得其反。 慕容音看燕帝和毓贵妃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很自觉地不再当这个碍手碍脚的人,赶紧退回了希宜阁。 熬了半个夜晚和一整个白天,她也实在熬不住想睡了,可一躺到床上,却又是万般清醒,任凭怎么闭眼都无法入眠。 数次尝试入睡都失败后,慕容音终于心一横操!不睡了! 让人去准备些吃的同时,又将杜羡鱼拉来聊天,趁着方才睡不着的工夫,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如何建立自己势力的这件事情来。 想来想去,慕容音终于把主意打到杜羡鱼身上,心想她怎么也是在江湖上混过的人,对于这些东西,她说不定会有些门道…… 而杜羡鱼一听她这个打算,也有一些心动,跟着慕容音的这段时间,安全归安全,安逸归安逸,可从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杜羡鱼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少了一份热血。 所以此时慕容音一说,她顿时便回思起闯荡江湖的那份激动来。 况且千衣楼追查她那么久都没有消息,或许已经放弃了……即使没有放弃,千衣楼的人大多也只会认为她是隐姓埋名躲了起来,绝对不会想到杜羡鱼即将强势回归! 再加上慕容音不断撺掇,已经给杜羡鱼描绘好一幅伟大的江湖愿景,似乎全天下的高手都已经臣服在她们面前,只要两人一发号令,便是群雄俯首! 于是杜羡鱼一拍脑门,干了! 慕容音很是欣慰地拍着她的肩,又从自己那个小木箱中取出一沓金银票,郑重地交到杜羡鱼手中。 “杜羡鱼啊……这是我的全部身家了,将这些票子交给你,本王就真正一穷二白了……” 慕容音眼中含着殷切的希望“你放心,你在外头网罗人手的同时,我也会在宫里大肆敛财,一定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杜羡鱼也沉沉点着头,行走江湖靠的是武力不错,但是要想开宗立派,没有钱也是万万不能的,于是便也希望慕容音能够多多益善,最好将燕帝的内库都想办法搬空! 有了银两,便不愁网罗不来高手,再加上杜羡鱼的身手……哼哼……她有把握在数年之内,就创下一个宗派! 第二百六十八章 飞鱼塘还是花生帮 两人一拍即合之后,又是一个问题摆在了她们面前——既然要开宗立派,那么这个宗派叫什么? 总不能等杜羡鱼都招到了小弟,却还不知道自己的宗派究竟叫什么名字。 于是杜羡鱼和慕容音两下犯起了难…… 两人都是不善于取名的人,更何况这是一个关乎江湖威名的名字,若是取的太高深,江湖人都是大老粗,听不懂;若是取得太直白,又难以显示赫赫威名。 这可如何是好……! 杜羡鱼沉思半晌,率先提出意见“这既然是你我二人一同开创的,要不便从我们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出来?” “不好不好!”慕容音摇摇头,“你想呐,你叫羡鱼,我叫盈歌……一看便知是女子莺莺燕燕的名字,如何能霸气?你从前那个名字飞鱼倒是挺好,可若是我们的帮派叫了飞鱼塘,岂不是竖起了大旗让千衣楼的人来逮你么?” 飞鱼塘……杜羡鱼听见这个名字便撇了撇嘴,这也取得太随意了,鱼塘鱼塘……明摆着就是作茧自缚,等着人来捉嘛! 虽然嫌弃,但杜羡鱼也想不出好的。 杜羡鱼伤了脑筋,一拍大腿“那你说!到底叫什么好!” 慕容音为难地挠了挠头“我也想不出……不过我曾听说昔年有一个姓路的高手,因为酷爱吃花生,所以创建了花生帮……” 话才说到此处,杜羡鱼便粗暴地将她打断“那我还爱吃牛肉!我们怎么不叫牛肉帮?!” 慕容音翻了翻白眼,不叫就不叫嘛……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再说那花生帮又不是不好听,咱们不叫牛肉帮,大可以叫别的帮嘛……比如酱菜。 慕容音喜欢吃小咸菜…… 两人无奈地叹一口气,慕容音忽然灵光一现,眼睛一下便明亮起来。 “有了!咱们便叫天宗!”慕容音显然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得意,“老子就是要做江湖上的天,你看如何?!” 杜羡鱼沉思着,良久,悠悠点头……天宗这个名字可谓是简单大气,而且也很是符合慕容音的身份,她是皇族中人,所创立的门派叫个天宗,的确很合适。 于是二人当即拍板,门派的名字就叫天宗! 其中杜羡鱼出任掌门,慕容音出任名誉宗主! 两厢欢喜。 解决了取名的问题,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两人商议良久,决定以一个指环作为信物,从此以后,天宗中人,只要见到这个玄铁的竹纹指环,便如同见到宗主本人! 虽然说天宗现在真正的帮众还只有杜羡鱼和慕容音两个人,但慕容音显然已经将小灰狼和厉鹞给算了进去,厉鹞现在虽然远在关外,小灰狼又成亲从江湖上隐退…… 但显然把他们算进去,天宗的人手顿时就扩大了一倍,所以慕容音还是强行把他们算了进去。 当慕容音慎之又慎地将指环交到杜羡鱼手中时,脸色十分沉肃,就好像交出她的身家性命一样…… “杜羡鱼,你可要争口气……我日后能不能拥有自己的势力,便全靠你了……一定、一定要把咱们天宗在江湖上发扬光大。” “即使不能成为名门正派,咱们也要让江湖人谈天宗而色变……” 慕容音眼中闪着浓浓的斗志,她只恨自己被身份困住,不能亲自上阵,开创一个空前绝后的门派,便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杜羡鱼身上。 杜羡鱼轻轻点头,即使慕容音今日不托付此事,她也迟早有一天要主动离开的,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有傲气的人,不愿意长久受睿王府庇护,更是怕自己斗志被消磨。 只有江湖,只有战斗……才能让一个人长久地保持着热血! 女子之身又如何,但慕容音和杜羡鱼就是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女子也可以开宗立派,女子也可以闯荡江湖! 不仅如此,杜羡鱼还就偏偏要弄出一番名堂,越是前人说不行的,便越是要去拼一把! ………… 远处天边又泛起一抹缥色,慕容音从毓贵妃处求来出宫的令牌,亲自交到杜羡鱼手上。 两人都清楚,这一别,恐怕段时间内便不好再相见了,以江湖之大,不知今日还在谈笑的两人,明日会相隔多远……? 尤其是慕容音,看杜羡鱼踌躇满志的模样,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担心…… 江湖上的人,可没有岸芷汀兰的情怀,热血自然有,尔虞我诈却更多。 “珍重啊,杜羡鱼!” 两人碰了碰拳,杜羡鱼洒然一笑“山高水长,小盈歌……后会有期!” 慕容音重重点头,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在宫中疯狂敛财,能收的礼物绝对不会推回去,到手的赏赐绝对不会送别人,自己一定要做宫中古往今来第一大貔貅! 只进不出!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狂敛而来的银两存到钱庄票号里杜羡鱼的名号下,这样……无论她身在何方,都能有取之不尽的金银…… 金银可就是人才啊! 有了金银,才能网罗到一批高手…… 一路往回走,慕容音都在想着这些,于是回到南书房时,慕容音看毓贵妃的目光,都好像在看一尊纯金打造的人像,打量来打量去,看得毓贵妃一阵恶寒,心想小丫头一直不愿意嫁给柳无垠,难道是因为她有磨镜之好? 可即使有磨镜之好也不能看上本宫啊,本宫年近四十的人了…… 直到后来,连宛儿都察觉到她那饿狼般的目光,才轻轻推推她。 慕容音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哈喇子都快要掉在地上,羞涩的同时,也觉得万分不好意思,便想了个由头同毓贵妃搭话。 “咳咳咳……贵妃娘娘,臣女先前听皇上说,过两天是先太后的忌辰,是也不是?” “不错,”毓贵妃轻轻点头,“每年逢先太后的忌辰,不仅是后宫妃嫔,就连皇子、公主,但凡是小辈们,都要进宫来祭拜,一般便是跪经。” “哦……”慕容音眼神一闪,“那就是说,怀王妃也要来?” 第二百七十章 白石瑞兽 桌上躺着一只纸鸢,朱云容宁肯自己不用胭脂,也要用水沾着胭脂,将她亲手绑的纸鸢一遍一遍染成娇娆的颜色。 “我不能没有指望……”朱云容轻轻呢喃,指尖在风筝上轻轻摩挲,再抬起手时,白皙的指尖已经像是染了蔻丹一般红。 “小时候,爹成日让我读书,我偏不,便跑出去,找管家的小儿子放风筝,这样的轻纸鸢……还是他教我绑的……” 朱云容个将纸鸢翻转过来,露出风筝骨架“全福教我将竹丝削薄,这样的纸鸢,风小时也能放。” “今儿雪停,正好有风……看着这风筝,我就想到从前在青州的时候。”朱云容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佩兰,“佩兰……你是同徐妃屋里的沉香交好,还是同陈妃屋里的彩心好些?” 陈妃徐妃……两个都是宁王的侧妃,朱云容羡煞了她们侧妃的身份,却又恨透了这两个出身望族的女人。 若是能想法子让王爷厌恶其中一个,纵使自己现在不能取侧妃之位而代之……可日后呢?今日是侧妃……万一日后宁王胜了怀王姐夫,那侧妃便会成为贵妃。 若当真有那一天,整个朱氏……都必然会将她朱云容当作倚仗! 到那个时候,还有谁敢看不起她? “奴婢同陈妃屋里的彩心好些,陈妃她也记挂着您,还想着什么时候请您去喝茶。” 朱云容不屑地一笑,什么喝茶,不过是陈妃争宠争不过徐妃,这才想着来拉拢自己,这两个女人,哪个是肯对她真正好的? 朱云容眼珠一转,但陈妃既然有这样的意思,自己又何妨借着她的手,暂且将宁王的宠爱给夺回来呢? 主意已定,朱云容浅笑着吩咐佩兰,道“既然如此,你便想法子,将我们要去花园放风筝的事儿告诉彩心,以彩心的忠心,自然会让陈妃知道。” 佩兰不敢推脱,只能赶紧去,朱云容又哼起那曲小调,仔仔细细地装好风筝线后,才独自拿着纸鸢出门。 风正好,天气也不是那般潮润。 偶有一阵风打着旋儿从院中过去,卷起的雪絮就像柳絮一般,朱云容又想起阳春三月时,在青州河边放风筝的样子。 穿过几重院落,朱云容选了一座最空旷的院落,也不顾下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高高举起纸鸢,迎着风跑了一阵,纸鸢飘飘忽忽,竟然飞了起来。 朱云容一面拽着风筝线,一面看着天光,心中则默默计算着时辰,每天卯时王爷起身,在院中先练半个时辰剑,用过早膳,接着才到书房里去读书…… 这个时候,王爷该从书房里出来了。 朱云容的心绪戛然而止,用力让纸鸢飞得更高,白茫茫长天上,一点嫣红飘飘摇摇,尤为惹眼。 …… 书房门被推开,宁王站在门口,长长吸了一口气,胸中仿佛都开阔许多。 被勒令在府中思过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起先他心中还存着许多不忿和怒火,但随着燕帝以雷霆手段拿下了几个传谣的人后,宁王也渐渐明白了躲在暗处不去争的好处…… 尽管还是没有逃脱处罚,但相比起置身于风口浪尖,现在的处境已经算是好了许多,只是每每看到朱云容的时候,他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是如何落到这一步田地,便索性眼不见为净,将她远远地安置在一座院落中。 但一个月不见,心里竟然又想着了…… 慕容昭深沉地长叹了口气,有女人在的时候鸡犬不宁,可没女人的时候,却又无聊的让人过不下去…… 一旁的季泰清看他深深皱着眉,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境况忧心,便提点道“王爷,苏叶回来了,还带了一件东西。” 慕容昭眼皮一跳“苏叶?” “他不是去找他的妻女了么?本王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带回了什么东西?” 季泰清和煦地笑道“他的妻女虽然还是没找着,但我看苏叶也没有完全心灰意冷,他出去良久,连我也想不到,他竟会带回这么件东西……” 慕容昭很讨厌季泰清这种卖关子的说法,皱着眉一喝“快说!苏叶带回了什么东西?” 季泰清不敢再迁延,赶紧让人将东西抬了上来。 慕容昭凝目看去,只觉得这件东西十分沉,竟要四个人合力才能搬动,季泰清更是煞有介事地在上面盖了一块红布,倒像是献礼一般。 “王爷请看,十万山林之中,瑞兽镇邪,福泽四方!”季泰清大步走到这件东西面前,双手将红布一揭,马上便露出一块足有磨盘大的白玉,上头色彩驳接,飘着缕缕青红。 “这是何物?” 慕容昭前看后看,始终没有看出这块石头奇在何处,季泰清引着他走到近前,根本不需再细说,慕容昭马上便发现其中妙处。 “此乃神鸟毕方?!” 慕容昭惊叹一声,手情不自禁地往玉石上摸去,只觉得触手润泽细腻,即使在寒冬中,也觉得很是温润。 再看那些驳杂的青红玉色,早已勾连成一支神鸟,振翅扶摇,宛然盘旋在长天之上! “奇石……当真是神物!” 慕容昭扬声赞扬着,季泰清却又满脸神秘地,献宝般,说道“王爷,您再凑近些闻一闻。” 慕容昭将信将疑的靠过去,还未等他深深吸气,便感受到一股清新至极的气息,就好像是天地之间最精纯的灵气一般,灵动地进入肺腑之中。 “这也是它散发出来的?!” 震惊一个接着一个,慕容昭已经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件天地奇宝,竟然让自己给得到了? 季泰清笑着悠悠点头,得到这样一件东西,何尝不是整个宁王府的机缘? 糟心了这么一段时日,宁王府是该准备着扬眉吐气一番了…… 都不用季泰清提点,宁王马上便命令道“将这件至宝送到宫中,父皇他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有这样一件宝贝放在寝殿里,待他的身子好了,自然也便能记起本王的好。” 第二百七十一章 吃醋 宁王心中一扫沉郁,迫不及待便让人将东西送进了宫中,只要能再次抓住燕帝的欢心,以他嫡出的身份,再次得握大权,不过是迟早的事。 此时,天边一抹飘飘忽忽的嫣红色才引起了宁王的注意。 “寒峭时节,是谁在放风筝?” 慕容昭挑了挑眉毛,当即便要过去瞧瞧,循着纸鸢的方向而去,谁知纸鸢竟断了线,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慕容昭更加打定主意要去瞧瞧,到底是谁在故弄玄虚。 纸鸢已经越过了几道墙,慕容昭的脚步也显得愈发急促,生怕慢了就寻不到纸鸢的踪迹一般,但那纸鸢似乎是懂得他的心意一般,飘飘忽忽,竟然落到了他面前的雪地中。 “泰清,捡过来。” 季泰清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湿了的纸鸢从雪地里拿起,惊奇地发现这纸鸢的骨架竟然无比轻盈,也难怪在这冬天还能飞起来…… 双手举着递到宁王面前。 慕容昭刚刚接过,还未细看,便听见回廊那边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徐妃陈妃相携而来,两人当着王府主人的面,谁也不肯落了下风,陈妃笑得娇柔,徐妃笑得妩媚。 两人转过回廊,第一眼便看到宁王手中的那只纸鸢,陈妃流转的目光跳了跳,徐妃却是脸色一凝,甩开陈妃的手便迎了上去。 “妾身参见王爷。” 徐妃盈盈行礼,陈妃也不甘落后,行礼后便挽住宁王一只胳膊,打量的目光凝住在纸鸢上,咬着唇问道“王爷……这是何物?” 宁王敷衍地“嗯”了一声,不管陈妃徐妃各挽住他一只手臂,温香软玉贴了上来,双眼仍盯着纸鸢,还闻到了纸鸢上淡淡的脂粉气味。 又细细看了数遍,慕容昭终于注意到,纸鸢上竟写了两句诗,小笔蘸着朱砂写成,又是在红纸鸢上,若不是借着天光,兴许还看不到这两句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慕容昭轻轻读着,眼神却是不可抑制地有了逗弄的笑意。 本就在观察着他的陈徐二妃马上便注意到这笑意,陈妃妩媚一笑,付近宁王耳边,娇声道“云容妹妹……自有她的好呢……王爷若是心痒了,便该去看看人家。” 徐妃脸上顿时有了醋意,抢过宁王手上的纸鸢,轻轻掷出去,纸鸢落在雪水中,即刻便沾湿了。 “诶……”宁王脸上顿时不悦,但看着爱妾满脸拈酸吃醋的模样,也不欲说重话去责怪,只嗔怪她,“快去捡回来,要不然本王可生气了。” 徐妃嘟着嘴,将脸偏朝一旁,又在宁王的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将纸鸢捡了回来。 只是可惜,纸鸢已经完全湿了,那句小诗也完全消失不见,只有扔过纸鸢的那堆雪上,还残存着脂粉的鲜红。 “王爷……”陈妃娇腻地,便该看看妾身们了……冬日如此寒峭,难道还舍得让妾身们独守空房?” 宁王朗声一笑,将徐陈二妃都揽到自己怀中,一个腰身上捏了一把,笑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淫皮,一个是艳骨……说,该让本王如何宠幸你们?” 徐妃嘤咛一声,正要趁势而上,陈妃却已将白生生的指尖伸进了宁王的胸口,酥声道“王爷……妾身屋里暖好了酒,天欲雪,不知王爷……能饮一杯无?” 陈妃如此花心思,比只会吃醋的徐妃不知好了多少,宁王被陈妃这眼波勾得头脑发昏,色授魂与地答应道“便依你的,咱们就到你屋里去,好好吃几盅酒。” 说着便揽住陈妃的腰离开,徐妃怔怔地留在原地,再看陈妃朝着她自得的媚笑,被羞辱的同时,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贱人!”徐妃抓住裙摆狠狠跺足,眼中满满都是恨妒。 “走,到梨香院去!” 徐妃气势汹汹地带着人,既然争不过陈妃,那便拿朱云容撒气!反正她不过是个没宠的侍妾,王爷封了她夫人又如何?进门一个月了,除了头先那几日见过她,还有何时见过? ………… 梨香院,朱云容仍在哼着那曲小调,佩兰站在她身后,心中无比惶恐,却又不敢贸然说话。 朱云容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可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哼着歌。 又是一曲哼完,朱云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佩兰……我让你事情做完后,去书房看着,你去了没有。” “奴婢去了,”佩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可看到王爷了?” “见着了……” 朱云容冷哼一声“见着还不把事情说来,难道要我一句句问你么?” 佩兰双膝一曲,嗫嚅道“王爷……王爷他捡着您的纸鸢,然后两位侧妃主子便到了,徐妃将纸鸢丢了出去,后来……王爷便跟着陈妃走了。” “哦……”朱云容好像不在意的模样,又对镜哼起那曲小调,双手却不停在首饰盒中翻翻拣拣,挑出一支攒丝的海棠簪子。 佩兰不明白,为何宁王都跟着陈妃走了,朱云容还要收拾打扮? 莫非被冷落良久,她真的是疯魔了不成? 将将把簪子戴好,房门便被猛然推开,朱云容刚一转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便将她完全打蒙。 “贱人!”徐妃犹不解气,扬手又是一巴掌,朱云容没有躲过,连人带着妆凳被打翻在地。 佩兰惊呼着要上去护主,却被徐妃身边的下人牢牢拖住。 朱云容惊怒交加地捂着脸,撑着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便扑上去,狠狠拽住徐妃的头发,两人扭打在一起,朱云容的海棠簪子落在地上,徐妃的发髻也被扯凌乱。 “还不拿住她!” 徐妃一声怒吼,手上力气又加了几分,朱云容哪里是出身将门的徐妃的对手,三两下便被制服在地,一群下人完全拦不住徐妃,只能任由她压在朱云容身上厮打。 “贱人,都是你勾引王爷,才害得我被陈妃那个贱人耻笑!你为什么要进府来!你作出那不知羞耻的事,不收敛收敛也就算了,还敢在王府里发春!勾引王爷?你也配!” 朱云容死死地护着脸,并非不想还手,只是一旦将手挪开,徐妃必然会毁了她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下套 “徐妃主子……徐妃主子……您饶了我家主子吧!”佩兰在一旁使劲求着情,却也成了徐妃发泄的对象,令人狠狠掌她的嘴。 佩兰眼中全是不甘的泪水,她本也是怀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却因为不慎跟了朱云容,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境地。 受人怠慢不说,还要受这样的屈辱。 脸蛋是女儿身上最金贵的地方,可徐妃却让人狠命打她……一瞬间,佩兰就是连死的心都有。 徐妃发泄累了,整整衣襟站起来,满头发髻散乱,面目狰狞着。 正在这时,宁王突然推门而入,身后带着陈妃。 朱云容虚弱无比地伏在冰冷的地上,她方才只用一支海棠簪子将满头青丝绾住,簪子一掉,黑缎般的头发乌云般披散至腰际,楚楚可怜之余,更是宛然动人。 与剑拔弩张的徐妃一比,简直柔弱到了极致。 “王爷……救救妾身……” 朱云容无力地哀诉着,却暗叹宁王终究是来的及时,陈妃今日撺掇他来的时机也合适,倒也不失为一个可靠的盟友。 徐妃满脸的慌张,一直到此时,她仍旧没有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也没有瞧见陈妃和朱云容对视的眼神。 “王爷……妾身不是……”徐妃话才刚刚说出口,宁王便将她一把推开,小心呵护地将朱云容抱起来,想不到他并非成心的一次冷落,竟然会为他的小甜儿带来这般大的麻烦。 这个该死的徐妃,竟敢这般对她! 朱云容安然靠在宁王怀里,陈妃见状,小小地惊呼一声,忙用帕子捂住嘴“哎呀呀……徐姐姐啊,云容妹妹如何得罪你了,你要这般对她?还有佩兰,你为何打她啊?” 徐妃本想说朱云容也曾还手,狠狠揪去她几把头发,可现在明摆着宁王更偏向朱云容,况且他们进来之前,屋中除了佩兰外,便都是自己带来的人。 纵使说了,仍旧是百口莫辩…… 宁王一个字都不会信她。 明明是自己带人来挑的事,可徐妃还是头一次觉得委屈想哭,要是宁王从此真的因此而厌弃她,那朱云容今日的处境,便是她将来的日子。 更何况还有个惯会落井下石的陈妃。 “冤枉啊……王爷!” 情势逼得徐妃不得不跪下,但宁王只是冷冷横她一眼,寒声道“本王还想着与陈妃一同来看看容儿,谁知竟碰到你这个泼妇在此为非作歹!你还有脸说冤枉?” 徐妃赶紧道“都是她这个贱人,一味栽害妾身,妾身的发髻都被她揪乱了!” “住嘴!”宁王冷喝一声“满屋子都是你的人,你竟还告诉本王她还手?何其可笑!还不滚下去!” “妾身……妾身……”徐妃委屈得快要说不出话来,陈妃却又笑盈盈的,出来说道“徐姐姐,你还是先回去吧,云容妹妹可是美人,你打坏了她,王爷心疼着。你却还在这碍眼,难道等王爷亲自起来赶你不成?” “你!”徐妃今日连番受到陈妃羞辱,早已气得难以言语,但也怕宁王真的起来赶她,到时候,她才真的成了个笑话,只能带着人不情不愿地回去。 临走之前,却又被宁王勒令,从此后不许她再来梨香院撒泼。 陈妃设计了徐妃一遭,可谓是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宁王现在已经被朱云容迷住,笑盈盈地行了礼便告退了,留他二人在此温存。 旬日不见,再度将朱云容拥入怀中时,宁王只觉得她清瘦了许多。 从前握着她的腰,总是有些丰盈的,今日再一揽,竟然摸到了骨头,可想而知,他的小甜儿这段时间里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好了好了……”宁王安抚着朱云容,“徐妃那个贱人再不会来了,如今本王也来了,你尽管放心,日后这样的委屈,再不会有了……” 朱云容点点头,但还是不肯将捂住脸的手拿开,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王爷……妾身脸上有了红痕,不好看了……” 宁王轻轻抚着,温声道“无妨,改日让人打肿了徐妃的脸,给你出气。” “不要,不要王爷!”朱云容怯怯道,“您若打了徐姐姐,她定然还要来打妾身的。” “哼!”宁王狠狠地咬了咬牙,“本王现在便让人去掌她的嘴,这个贱妇,敢动本王心尖上的人,定要让她知道厉害!” 朱云容伏在宁王怀里低声哭泣着,眼中的快意却越来越浓,只需如此便可以践踏徐妃,她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只要筹谋得当,假以他日,又有谁是她不能够践踏的?什么怀王妃……什么睿王世子,若她朱云容有朝一日做了大燕的皇后或者贵妃,这些人的命运,还不是由得她拿捏。 想到自己刚刚进京时被慕容音刁难的模样,朱云容满眼的快意顿时化为恨怒,暗自忖道,“朱惜华、慕容音……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不,我要你们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死在我面前!然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片刻时间,前院传来徐妃被掌嘴的声音,朱云容往宁王怀里缩了缩,心情却是大好。 渐渐将捂着脸的手松开,露出面颊上的几道红痕。 “王爷……妾身是不是丑了?” 她这样子泫然欲泣,宁王心动之余,更是勃然大怒,“徐妃竟敢下这样的狠手?来人……打烂徐妃的脸,然后送回她母家!” “王爷!”朱云容惊呼一声,“徐妃姐姐……也可怜……既然您罚了掌嘴,便算了吧?” 说出这样求情的话的时候,朱云容心如油煎,她何尝不想一举灭了徐妃,可纵使现在废了徐妃的侧妃之位,她自己同样也爬不上去,反倒让陈妃一家独大。 而宁王本来也不是成心想废了徐妃,朱云容这么一求,正好下台阶,还觉得朱云容大度不已,心中对徐妃的厌恶也不知不觉加深了一重。 朱云容看宁王缓缓点头,只觉得自己计划无误,今日连消带打便伤了徐妃,往后略施小计,陈妃也自然不在话下。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先太后 日子又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燕帝的身子一天天复原,一晃眼,先太后的忌辰已然到来。 早起燕帝携着皇后到奉先殿进香,然后便去上早朝,皇后的身子又还没好全,后宫一应实物便大多落到毓贵妃头上。 这让慕容音更为紧张,皇后将所有事情都推给了毓贵妃,表面上自己躲在正阳宫养病,实际上却可以暗中操纵所有事情,若是她存了心思害朱惜华,事情过后,还可以治毓贵妃一个管理后宫不严的罪过。 甚至……就此机会让燕帝收回她的协理六宫之权,也并非不可。 慕容音心中一惊,皇后的手腕她并非没有经历过,要当真如她所想,那到时候不仅朱惜华危险,她自己也很可能危险…… 本来事情还都没有发生,但她向来敏感,又是在这等关键的时候,不免多动些心思。 晨起顺着宫墙走了一圈,慕容音最后停驻在奉先殿前,燕帝还是心疼她的,特地准许她不用同别的小辈一样去跪经,甚至可以多睡一会儿。 反正先太后在的时候,她便没有多亲近过她…… 先太后不喜欢自己,慕容音当时虽然还小,但她感觉得出。 听着里头传出来的阵阵梵唱,还有冰天雪地中格外刺鼻的香火气息,慕容音摸了摸自己已经被冻红的鼻尖,抬眼向奉先殿中看去。 靠前一个单薄的背影,跪在朱惜华原本应该跪着的位置上。 朱惜华呢?她身边可有人陪着? 从来跪经都是要跪一整天,皇室子弟纵使跪得住,时间也不允许,所以便有会偷懒的人想出一个好法子,若有跪不住的人,便让自己贴身的侍从丫鬟上去替着,本尊则起来松泛松泛,一来不教老祖宗灵位前无人侍奉,二来也可不委屈了那些尊贵之人的金玉之躯…… 朱惜华有着身子不能久跪,她原先的贴身婢女佩兰又给朱云容做了陪嫁,所以此刻跪在那的,定然是今日她带进宫的贴身丫头。 这么说来,朱惜华身边便没有人照应了…… 慕容音顾不得多想便走了进去,绣着白鹤的裙摆掠过石阶,脚步轻盈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殿中一阵低沉神秘的诵经吟哦声,慕容音听了只觉得一阵烦躁,看毓贵妃也不在殿上跪经,便直接越过前殿,她记得奉先殿后有两座供人歇息的偏殿,既然朱惜华不在殿中跪经,想来应该会在那里,还有毓贵妃,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朱惜华应该是和毓贵妃在一起。 慕容音脚下越走越快,生风的裙裾带起一地尘霜。 一路飞快地掠进偏殿,第一眼便看到了毓贵妃,可是朱惜华并不在她身旁。 慕容音又环顾了整个偏殿一周,确认朱惜华绝对不在殿中,才缓缓看向毓贵妃“贵妃娘娘……您可知怀王妃现在何处?臣女方才去正殿瞧过,只有她的贴身侍女跪在那,却不知她的人去哪了。” 毓贵妃放下手中茶盏,温然笑道“怀王妃身子贵重,不好久跪,方才是同本宫一同出来的。只是她方才又觉得奉先殿里飘来的香火气味难闻,本宫便让绯儿陪她出去透透气。” “这样便好……”慕容音松了口气,也坐了下来,既然是绯儿陪着,没道理不放心。 毓贵妃挥手让人给她沏了一杯清茶,笑问“皇上既然免了你今日跪经,为何还这么早就起来?我可是听余朝恩说,你平日里都要日上三竿,才肯从希宜阁里出来的。” 慕容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既然住宫里,便该守守宫里的规矩,总不能每日都是如此,要不然纵使皇上不说,臣女这脸皮也是挂不住的。您看……连余公公都揶揄我起的晚……” 嘴上这样说,慕容音心中却不这样想,但她总不能对毓贵妃说,“本王是因为对你不放心,怕你照料朱惜华出了什么差错,这才早早起来吧啦吧啦……” 若是说了实话,慕容音丝毫不怀疑,毓贵妃会撕了她…… “郡主早起过来,给先太后敬香没有?”毓贵妃笑眼斜睇,“先太后在的时候最宠小辈们了。” 慕容音摇了摇头,只道“臣女儿时入宫来,甚少见这位先太后,倒是见几位太妃见得多些。在太妃们面前,我总觉得轻松些,几个太妃碍着我爹爹身份的缘故,不敢多约束我,倒是先太后……瞧不起我母亲只是王府的侍妾夫人,也觉得我只是个女儿身,在她老人家面前,我总觉得拘束着。” “这话好没规矩,”虽是嗔怪,毓贵妃也仍旧轻笑着,“你就不怕皇上听了去罚你?” 慕容音无所谓的耸耸肩“臣女说实话罢了,况且皇上他也知道,要不然怎会允许臣女不去跪经呢?再说此处就臣女和您,若是皇上听去了,必然是您告的状。若皇上罚了我,我便来找您。” 毓贵妃破颜一笑,倒觉得她心直口快,虽然说了实话,却也不惹人嫌。 “妮子伶牙俐齿,你这嘴皮子功夫,就是放在一众皇子皇女们当中,也是一等一的好……” “贵妃面前,臣女不敢称一等一的好,”慕容音嫣然一笑,“先太后在的时候最宠宁王,宁王现在这德行,不都是皇后和先太后宠出来的?” 毓贵妃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先太后那么宠宁王,还不都是因为他嫡出的身份。 除了嫡出的孩子,后宫中的孩子,先太后谁都不大看得上…… 毓贵妃虽然是贵妃,却也不过是妾妃之位,当初五皇子慕容恪日日给先太后请安,却也没见先太后对他们母子多好,反倒是处处维护着皇后和宁王,不将后宫中其他人放入眼中。 有着从前的事儿在,毓贵妃对先太后的孝敬,也不过是表面上做做,跪经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早早起来喝茶了。 “先太后便是那样的性子,”毓贵妃眼神瞟向窗外,淡淡道,“你信不信,若是宁王登基,薛氏便是变本加厉的先太后,咱们这些她看不上的人,除了死,怕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孤树池 冬日的风驱烟卷雾,孤树池九曲桥上,朱惜华带着毓贵妃拨给她的两个宫人缓缓走来。朱惜华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腰腹间已有些臃肿,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湖上已结了一层冰,湖心的冰还是薄薄的一块,偶有一尾尾锦鲤从冰面下吐着气泡冒出头来,将湖心冰面顶裂成数块。 老梅的树枝横生在湖面上,远处飞来一只肥拙的麻雀,在梢头上一落,冰面上便落了些碎碎的瓣子。 出来走了一段时间,朱惜华终于觉得胸中的浊郁之气渐渐消散,从前到寺庙中求签,从来不觉得香火气味难闻,可一有了身子,一闻那香火味便觉得头晕恶心,所幸毓贵妃体贴,早早便让绯儿和另一个宫女陪着她出来…… 否则若是再留在那,朱惜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一众人面前失了态。 朱惜华步履悠悠,身后陪着的除了毓贵妃的贴身宫女绯儿外,还有启祥宫的小宫女惜竹,模样甚是机灵。 “王妃,您可要去亭中歇歇?”惜竹看前头就是湖上的歇脚亭,朱惜华脚步又渐渐迟缓,好心提醒道,“风吹不到亭子里头,歇上一时半刻再回去也不迟。” 朱惜华想了想,觉得并无什么不妥,况且若是早早回去的话,她一个人面对毓贵妃,必然又要听毓贵妃说一些隐晦的事。 她向来觉得这些事情自己不该参与,只要能替怀王打理好王府,再替他诞下长子,便可以了。 至于朝政之事,交给男人们做便是了,她不该去干预,今时今日是如此,日后若是掌了后宫便更是如此。 但毓贵妃若是执意要说一说这些事,她也只有奉陪,到底是为了怀王府。很多时候,她这个主母不愿意做的事情都得做…… “也罢……”朱惜华也觉得有些疲累,何况怀孕后腿脚便容易浮肿,便答应道,“那便去坐会儿,只是怕耽误太久,回奉先殿后贵妃娘娘怪罪。” “王妃放心,娘娘不会。”绯儿本觉得惜竹方才的提议多事,看朱惜华已经答应,不敢去忤逆她的心思,才笑着回答。 “嗯……”朱惜华缓缓点着头,孤树池的水面上氤氲着浓浓的白雾,染得四周犹如飘渺仙境,周围安安静静,连奉先殿的诵经声都传不到这来,四周只有鸟儿时不时空鸣,更平添几分寂静。 置身于此,如入画境。 朱惜华安然在亭中落坐,忽而觉得微微有些寒冷,却又不想回去,只对绯儿道“我觉得有些冷,可否劳烦姑娘回去取一件轻裘?若能再有一壶热茶,便更好了……” 绯儿福身答应,又叮嘱惜竹好好照看她,自己才快步离开。 朱惜华侧身坐到亭子边上,倚着围栏,双眼凝注在晶莹无瑕的冰面上,她只奇怪,为何那一尾尾锦鲤也跟了过来,还吐着一串串泡泡……此处湖面全部冻结了,它们到哪去吸气吐泡泡。 “王妃是喜欢这些鱼?”惜竹瞧她看的入神,小心问道。 朱惜华“嗯”了一声,只道“只是不知冬日里湖面冻结,这些鱼都是吃什么,我只知寻常日子,这些锦鲤都是要人静心照料的……” “王妃是想喂鱼了?”惜竹抿嘴一笑,“这有何难?亭中便有现成的鱼料,内廷司知道后宫的主子们喜欢喂鱼,早早便将鱼料在各个亭中都备下了,随时可喂。” 朱惜华淡然一笑“内廷司倒是周到,只是湖面都冻起来了,便是想喂鱼也喂不着,还是算了。” 惜竹又道“这也倒不难,王妃要实在是喜欢,奴婢去寻块石头将冰面砸开,鱼儿贪恋外头的清气,冰面一破开,它们自然便涌过来了。” “还是算了,”朱惜华将眼神移回来,道“宫里不是王府,我若当真这么做了,外人看见只说我粗鲁,你是启祥宫的宫女,外人也连带着会指摘毓贵妃,无论是为着我还是为着贵妃娘娘,都不该如此做。” “是,”惜竹虚心答应,退朝一旁,不再提。 “听说睿小王爷也住到宫里来了?怎么今早给先太后上香时,不见她来跪经?” 朱惜华闲坐无聊,忽而想到慕容音,不由向惜竹询问。 惜竹恭敬道“世子殿下住在南书房旁边儿的希宜阁,皇上最疼她,跪经早早便要起身,世子殿下起不来,皇上便恩准她不来了。” “原来如此……” 朱惜华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见不到慕容音也是一件好事,为着薛简,甚至为着朱云容的事,两人好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虽然还有小时候的情分在,但若一直如此下去,小时候那情分迟早也会被消磨殆尽的…… 更何况朱云容出事后,朱惜华更是觉得丢尽脸面,无论是因为朱云容,还是因为薛简,朱惜华现在都不想见到慕容音。 即使现在朱惜华早已对薛简没了想法,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曾背着怀王做出过一些不安分的事,哪怕只是有不安分的想法,朱惜华便觉得羞愧欲死,只希望自己能好好侍奉怀王来弥补…… 但这些想法显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曾经对薛简的设计,也只有慕容音撞见过,多方原因加起来,朱惜华更是不想见她。 恨不得永远都不见…… 惜竹看不穿她的心思,故作聪明道“但世子殿下到底也是先太后的孙辈,虽然先太后去得早,但世子殿下于情于理都该去给先太后上上香,奴婢素闻您和世子殿下亲近,您若是想见她,或许现在回奉先殿便见的着了。” “不,不用。”朱惜华几乎是下意识的拒绝,顿了顿,才又道,“皇上既然恩准她不去奉先殿跪经,以她的性子,想来是不会去给自己添这个麻烦的。” “是,那您可要用些点心,奴婢听说有着身孕的人最容易饿,您若是要的话,奴婢给您取去。” “也不用,”朱惜华觉得惜竹话有些多了,转过头又看起鱼来。 亭子外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朱惜华不用回头,便知道是绯儿回来了。 她就是有这个好处,精通音律的人,竟能连人的脚步声都分得清清楚楚,就连刚见面不久的人都不会认错。 “王妃,奴婢给您取了轻裘,还有热茶……” 绯儿人还未到,声先闻,朱惜华轻笑着回头,绯儿离亭子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双手端着一个茶盘,胳膊上还挂着一条轻裘。 第二百七十五章 坠冰 奉先殿的侧殿中,慕容音和毓贵妃仍旧在言笑晏晏地用着茶点,与朱惜华不同,她倒是不介意见她,说到底……做出亏心事的不是她,她也自然感受不到朱惜华的那份心情。 “您这鹅油卷真不错,比臣女阁里那个厨子做的还好,”慕容音又从那个莲花纹的亮银盘中取出一块小而精致的鹅油卷,朝着毓贵妃嫣然一笑,“臣女听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便要先抓住她的胃,待日后臣女选了心上人做郡马,定要向娘娘好好讨教讨教。” 毓贵妃捂着嘴扑哧一笑,正想呵责她这话好没规矩,不像个姑娘说的话,却忽而听到殿外远远传来一阵焦急的惊呼声,只是这声音被奉先殿中传来的梵唱掩住,实在听不真切。 “怎么回事?”慕容音站起身来凝眉静听,忽而道,“似乎是绯儿?!” 毓贵妃霍然起身,凝神仔细听了一阵后,提起裙摆便往外走“是绯儿!她喊的什么,你听清楚没有?!” 慕容音摇摇头,风也似的冲出去,无论绯儿在喊什么,事情都肯定不妙,因为朱惜华现在,正是与绯儿在一起。 “朱惜华……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慕容音咬牙切齿,循着声音一口气跑出好远,直到听不见奉先殿里的诵经声,绯儿的呼喊才真切起来。 是落水! 而且……喊的竟然是怀王妃落水! 绯儿喊的竟然会是落水! 慕容音只觉得脚下一软,却还是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狂奔而去……离奉先殿最近的水便是孤树池,可是冰天雪地的,湖上早已封冻,怎么还有人会落水! 慕容音百思不得其解,右手以抬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想着事情万无一失,便图安逸让毓贵妃先照料朱惜华,结果却搞成这个样子!这下该怎么向怀王交代,要是朱惜华出了一丝闪失……自己便是罪人! 本该早早起来寸步不离地陪着她的…… 慕容音发疯了般跑到绯儿站着的九曲桥上,周围巡逻的护卫已经赶来,正忙着救人,慕容音往前一看,绯儿站在断桥的尽头,面前的冰面破了房屋大的一块…… “怎么回事?!怀王妃呢?!”慕容音一把揪住绯儿的领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绯儿的眼泪唰的一下便流了下来,哽咽着道“王妃……王妃她掉下去了……还有惜竹……她、她也掉下去了……” “为什么她们会在这?!这边是断桥,为什么要往这边走!” 慕容音手上力道不断加大,揪得绯儿的喉咙都几乎被领口扼住,绯儿哀求地看着她,慕容音才缓缓将手松开。 那边侍卫们已经捞上来一个人,慕容音急急忙看过去,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那人穿着普通宫女的衣服,慕容音眼神顿时灰暗下去……不是朱惜华。 一个侍卫伸手探了探惜竹的鼻息,朝着慕容音摇摇头,慕容音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先捞上来的惜竹都没了气儿,更何况现在还没捞上来的朱惜华。 恐怕是……凶多吉少…… 直到此时,毓贵妃才带着人一路小跑着赶过来,这位后宫久居高位的妇人已经气喘吁吁,发髻都已散乱,一看惜竹毫无气息地躺在地上,却找不见朱惜华的身影,心顿时冰凉。 “怎么……回事?”毓贵妃问的是绯儿,却看向被砸开的湖面。 “娘娘……!”绯儿看到自家主子,终于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抹着泪道,“起先怀王妃觉得身上冷,让奴婢去取一件轻裘,奴婢回来的时候,就出事了……” 绯儿的眼眶顿时又湿红“王妃和惜竹在亭中,奴婢回来的时候,刚好走到这个位置,却听见一阵响动,只看见亭子晃了晃,便整个砸下去了……” “亭子?”慕容音一皱眉,“你是说这里有一座亭子?” 绯儿点着头“孤树池上亭台众多,走到前面的时候,惜竹提议来这里歇歇脚,王妃也同意了,可……可这亭子竟然会整个落下去。” 慕容音瞧了毓贵妃一眼,毓贵妃深深地皱着眉“为什么会是惜竹,本宫不是叫你找雪鸢来陪怀王妃么?” “雪鸢她病了,惜竹正好出来,便说她来替雪鸢去……” 毓贵妃阴沉着脸,事情太蹊跷、太古怪,谁也不敢说这件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暗害。 现在朱惜华还沉在水里,慕容音和毓贵妃都对她活着不抱什么希望了……冰天雪地里落水,谁能活得过来? 毓贵妃心酸地哀叹一声,却听前头救人的侍卫大呼一声,接着便将朱惜华从水里拖了上来。 慕容音圆睁着眼看过去,心里一片冰凉,侍卫探了探鼻息,又探了探脉搏,忽而振奋道“还有脉搏!” 慕容音惊喜得大呼一声,赶紧便奔到近前,扣住朱惜华脉门一探,果然还有! 虽然稍显虚弱,人却还活着。 “快传太医!” 毓贵妃也是大声吩咐下去,可慕容音怕来不及,抓住毓贵妃的袖口道“传太医只怕来不及,她呛了水,要咳出来才行。” 毓贵妃为难地看了看四周,这些都没人会,却发现慕容音已经卷起袖口,蹲下身去。 慕容音一把揽住朱惜华的腰,将她翻过身来,使劲拍打着后背,像是倒水一般,如此往复数次,才又让朱惜华缓缓躺平。 毓贵妃本以为她会的也只是这些,却见慕容音抬起朱惜华的下颌,又捏住她的鼻子,自己则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才将嘴凑了上去。 缓缓地朝朱惜华口中吹着气…… 一次又一次,直到慕容音自己也感觉有些拿不上来气,才又深吸一口气……末了,又凑上朱惜华的口。 慕容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与一个女人像是在亲吻一样……虽然是在救人家的命,但她仍觉得有些膈应。 不为别的,只是朱惜华现在实在像极了一块冰坨子,又是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 慕容音自己也是有些无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在这等危急的时候,她竟然还能想歪…… 第二百七十六章 毫无证据? 慢慢的,朱惜华的胸脯开始有了起伏,慕容音敏锐地察觉到了,却为保险起见,还是又多吹了几口,才缓缓将人放开。 “好了,把轻裘拿过来,别冻着她……” 慕容音抬起手背抹去唇边的水渍,突然觉得自己也冷的不得了,悲哀地看了仍旧昏迷着的朱惜华一眼,受了这样大的折磨,也不知道她这个孩子还保不保得住…… 在毓贵妃的吩咐下,一众宫人赶紧将朱惜华先抬到启祥宫,慕容音失落的垂着头,朱惜华没死,这就是最大的安慰…… 也到了这一刻,她才觉得口中的味道有些奇怪……这个朱惜华,也不知今早是吃了什么,感觉味道像是桂花糕,唉……还好她吃的不是韭菜饺子,要不然本王恶心也恶心死了。 这样一想,原本不恶心也觉得恶心起来,慕容音干呕了两声,却见毓贵妃解下她身上的大氅,体贴地给自己披上。 方才那样抱着朱惜华,她的身上也湿了不少,裙摆处的水珠都几乎凝成冰了,风一吹,嗖嗖的冷。 “唉……”毓贵妃长叹一声,“这个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不过本宫瞧她裙里没染红,孩子倒是还在,只是不知太医有没有办法保住。” “不过想来也难,冰天雪地里落了水,又闭了这么长时间的气,纵使孩子保得住,日后生下来也是个多灾多病的。” “嗯……”慕容音心情低落,吸了口气道,“保不保得住是太医们的事,贵妃娘娘……我觉得怀王妃落水的好蹊跷,好端端的,亭子怎么会落下水去,而与亭子相接的断桥却毫无损伤?” 毓贵妃眸中寒芒一闪“有一年雪灾,冬日里最冷的时候,石台阶都能冻出裂缝来,可现在分明不是那种年份,亭子却断裂了,这不是巧合,定是有人暗害。” 慕容音点点头,忽而道“娘娘方才是不是问绯儿,为何跟在怀王妃身边的是惜竹,而不是雪鸢?听娘娘这意思,似乎是对惜竹有些防范……” 毓贵妃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吧,惜竹这个丫头,是今年年初皇后送我的,我一向信不过她,现在又出了这种事,你可听绯儿说,是惜竹提议王妃到亭子上歇息的?” “不错,臣女记得,”慕容音喟叹一声,“可惜现在惜竹死了,要不然严刑之下,定然能撬开她的嘴。” 毓贵妃苦笑一声“她既然让惜竹做了这件事,便没打算让惜竹活下来……本宫想,她一定是想将怀王妃和惜竹一并溺死,甚至连惜竹自己都不知道,这亭子下被人做了手脚,只是计谋没得逞,惜竹死了,怀王妃却捡了一条命。” 慕容音冷哼一声“死不足惜!” “确实是死不足惜……”毓贵妃一扶额,“只是惜竹一死,便没有了人证,即使咱们明知道是谁做的,也不得不眼睁睁看她逃脱惩罚。” “人证没有,物证还可以找!”慕容音一捏拳,“湖底下不是还沉着一座亭子么,让内廷司将亭子捞上来,看看到底是哪出了问题,怀王妃和她腹中孩儿,可不能白白就搭在里头!” 慕容音看出毓贵妃有气馁之意,坚定道“这可不单单是为了怀王妃,也是为了娘娘,您可别忘了……皇后现在病着,六宫事务可是您一手抓着,出了这样大的闪失,可不是罚几个内廷司的宫人便能了事的……” 毓贵妃心中猛然一跳,慕容音说得丝毫不错,后宫现在实际算是在她的治下,虽然皇后的手还是能伸到任何一个角落,但在皇上眼中,后宫现在出了任何差错,都是她毓贵妃的问题。 到时候,皇后大可拿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气度,指责她监管后宫不力。 更何况今日出事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朱惜华…… 她可不仅仅是怀王的正妃,她腹中还有怀王的第一个孩子,而且她的父亲,是大权在握的兵部尚书,而且现在正对外用着兵,兵部,可谓是重中之重…… 要是不彻查个明白将火引到皇后那去,恐怕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到时候,好不容易得来的协理六宫之权,便会被燕帝再次收回,而自己这边千幸万苦与怀王之间建立起来的联盟,也会因为怀王的不信任而岌岌可危。 毓贵妃到底也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之间,她已想好了对策,马上对绯儿吩咐道“去找最好的仵作来给惜竹验尸,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先捞上来的惜竹死了,后救上来的怀王妃却还有一条命?” 慕容音一皱眉“娘娘的意思,是怕有人给惜竹下了毒,而伪装成意外落水的样子,目的便是为了封口?”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又有些振奋,若真的证实惜竹是先被下了毒,才溺水致死,那么朱惜华落水这件事,就从没有证据的意外,顿时变成了有证据的谋害! 一旦结果如此,那么毓贵妃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查问后宫中任何一个人,就连皇后都无法阻止。 她就不相信,在严厉的逼问下,还能有人露不出马脚! 一旦有一个人开口吐露,那么剩下的便再也瞒不住了…… 只是验尸的结果令人失望,所有仵作都众口一词,惜竹绝对是溺死,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毓贵妃和慕容音大失所望,都再没心思在这耽搁,黄大用也已经带着内廷司的人过来了,毓贵妃重重的吩咐了几句,才和慕容音一起,带着一众宫人回到启祥宫。 这个时候,想必燕帝也已得到了消息,或许怀王也已经赶进宫了,先太后的忌辰,竟出了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能预料得到皇帝的心情会是如何,于是一路上,毓贵妃和慕容音的心情便愈加沉重了…… 尤其是毓贵妃,今日朱惜华落水,她算是彻底辜负了慕容音对她的嘱托,更是可能会失去好不容易从怀王那得来的信任。 慕容音也没好到哪去,当日在南书房用晚膳,她还信誓旦旦地向燕帝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陪在朱惜华身边给她解闷,谁知一转身……事情竟变得这样糟糕。 第二百七十七章 指责 几乎整个太医署的当值太医都在第一时间收到传召后便赶到了启祥宫,慕容音和毓贵妃刚回来不到一会儿,皇后便也乘着凤辇来了。 看得出,皇后现在的身子还有些虚弱,一路急急而来又受了风,下辇的时候,皇后都还在用帕子捂着嘴咳嗽。 毓贵妃远远看见皇后到来,赶紧梳理整齐发髻,如临大敌的模样,姿容更是端严,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先落了下风。 这件事她可没做错,奉先殿是她一直在守,出事后也是她第一个下令彻查,既然做的都没有错,何必在面对皇后的时候显出一副心虚的模样。 慕容音不大想看皇后待会儿的嘴脸,便向毓贵妃道“贵妃娘娘,容臣女先去侧殿更衣,否则待会儿见了皇上,失了礼数。” “你冷么?” “不是,”慕容音摇摇头,其实现在她的内衫早干了,只是模样有几分狼狈而已。 毓贵妃一把抓住她的手,摇头道“那就别去,一会儿好让皇上看看,是谁在皇后安居在正阳宫时,将怀王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是谁在皇后颐气指使的时候,连衣服都忙不急换,守在怀王妃床前。” “打了皇后的脸,你便是帮了本宫……” 慕容音心里顿时明白,解下大氅便向安置着朱惜华的侧殿走去,硬生生在太医们当中挤出一条路,蹲在了朱惜华床前。 “怀王妃怎么样了?” 慕容音已经认出,正在为朱惜华诊脉的正是毓贵妃在太医署的心腹张康,而张康也认出了她,忙道“回世子殿下的话,王妃的性命已经无碍,只是腹中胎儿能不能保住,还在两说。微臣已经命人煎了药,喝下去之后……若是过了十二个时辰都没事的话,这个孩子,想来便不会出事了。” “那就好,”慕容音眼神一瞥,看皇后的心腹太医令孙盛也在一旁,又问,“孙太医,您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孙盛怔了怔,摇头道“回世子殿下的话,微臣并非精于千金之科,张太医才是千金之科的圣手,他的法子,想来不会有错。” 慕容音哼了一声“既然你没有法子,便不必在这碍眼了,出去外面伺候吧。” “是……”孙盛虽不忿于被她这样支使,但还是只有乖乖退下。 孙盛走后,张康才开口道“王妃被救上来的时候,口鼻中想来是呛了水的,敢问世子殿下,是不是有人施救过?” “正是本王,”慕容音脸一红,一提起口对口向朱惜华施救的那一茬,她便无端觉得膈应。 张康长长地舒了口气,道“还好世子殿下施救及时,否则再憋下去,就是医仙降世,恐怕也回天乏术啊……” “张太医谬赞,”慕容音淡淡地笑了笑,“王妃与我也算是旧时好友,无论如何,我总是会救的。” “哦……原来如此,”张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慕容音显然不想再提及这件事,她怕一不小心让张康知道她会点点医术、毒术的事,便急忙将话题给岔开了。 毕竟那可是她最大的底牌…… 比梅花筒还要大。 就在慕容音专心照料朱惜华时,皇后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了启祥宫。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毓贵妃带着一群宫人在正殿门口跪拜下去,“不知皇后娘娘前来有何要事,娘娘身子不好,可别受了风。” “你也知道本宫身子不好?”皇后一上来便指着毓贵妃呵责,“皇上和本宫给你协理六宫之权,是为了让你料理好后宫诸事,不让皇上和本宫烦忧,可你倒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宫里竟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说,怀王妃落水一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 皇后这样大声的呵责,即使是身处殿中的慕容音都听见了。 整个启祥宫鸦雀无声一片,谁都不敢擅动,生怕一不小心便惹怒皇后。 毓贵妃仍跪在冰凉的地上,行礼这么久,皇后依然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摆明了是要立威打脸,又是劈头盖脸地便问她与此事有没有干系,即使毓贵妃心知肚明,却也先暂时忍耐着。 “皇后娘娘,臣妾奉命协管六宫,可后宫大权仍是在您的手上,今日怀王妃落水,谁也料不到,娘娘您就是再心急,也该让臣妾起来再回话。” 皇后忍了忍,一抬手,大袖上绣着的金凤便晃花了毓贵妃的眼“起来回话。” 毓贵妃款款起身,宫女绯儿赶紧拍去她裙上的碎雪,毓贵妃顿了顿,方道“娘娘心急,臣妾理解,可娘娘方才一上来便妄加苛责,臣妾惶恐,皇后娘娘说的罪责,臣妾无一敢当。” “好一张如簧的巧嘴啊……”皇后不怒反笑,目光犀利,“你敢说本宫病着,后宫不是在你的治下?你敢说怀王妃入宫,不是你的宫人陪着?你敢说孤树池冬日修缮,不是你吩咐内廷司去完成?!” 毓贵妃冷笑一声,气势丝毫不落下风“娘娘正位中宫,后宫何曾在臣妾治下?怀王妃入宫之时,先见的也是皇后娘娘您,是正阳宫宫人推脱不侍候王妃,臣妾才让自己的宫女伺候。” “至于孤树池冬日修缮,更是您早早便批下的,臣妾哪里敢专擅?” 毓贵妃这一条条反驳得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一丝差错来,皇后冷冷一笑,寒声道“是吗?依你所言,难不成皇上和本宫给你的协理六宫之权是摆设不成?!” “娘娘误会臣妾了,”毓贵妃不卑不亢,“您自己也说臣妾不过是协理,执掌凤印的大权还是在您手上,后宫之事无论大小,臣妾和内廷司也一件件都通禀于您,若说后宫之中有什么事是您不知道的,臣妾万万不信。” 毓贵妃一字一句,说得是有理有据,她早早便防范着皇后用专擅这一条做文章,是故无论做什么,都让人到正阳宫去禀告一声,又特地嘱咐黄大用,无论内廷司做什么,明面上都要过皇后那一道……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反唇相讥 皇后看她防得滴水不漏,暗暗头疼。 趁皇后一时语塞,毓贵妃轻轻往前一步,竟是有些逼迫的意味,质问道“娘娘冒着风雪而来,不先到偏殿中去看看怀王妃到底如何,也不问一问腹中胎儿能不能保得住。” “臣妾不明白……您为何一上来便指责臣妾与王妃落水一事有牵连?难不成在您眼中,臣妾竟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放肆……!”皇后冷声厉喝,她与毓贵妃已经完全撕破脸皮,且完全没有了和解的可能,两人都不遗余力地攻击所能找到的任何一个弱点,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毓贵妃不等皇后说话,便抢在她之前,徐徐道“皇后娘娘,您也是怀王殿下的嫡母,怀王妃腹中的也是您的孙儿,臣妾是一万个想不通,为何您到启祥宫来,不问王妃和孩子的情况,倒是来指责臣妾?” “以你妾妃之位,难道也敢来质问本宫不成?”皇后眼中弥漫着浓浓的戾气,“毓贵妃,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本宫进香后便回了正阳宫,接触怀王妃的全是你的人,你说,此事难道不是你暗害她的可能最大?本宫如此怀疑,不过是以常理推断!” “暗害?”毓贵妃目光一凌,“此事到现在还没有断论,娘娘便断言是暗害,莫非您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不成?” “胡言乱语!”皇后定定地望着毓贵妃的眼睛,突然一声嗤笑,“你如今大言炎炎,在本宫面前齿利如刀,不知待会儿见了皇上,还能不能如此巧言!” “朕已经来了。” 皇后和毓贵妃倏然一同回过头,却见启祥宫门外,燕帝端严地坐在龙辇上,面沉如水,话意似冰。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和毓贵妃齐齐行下礼,皇后面色如雪,心下一紧,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竟然连一句通传都没有…… 皇后本想着趁燕帝没来之前先用威压震慑住毓贵妃,只要毓贵妃一个犹豫,皇后便可借口毓贵妃专擅权势一条,将责任完全推到她身上。 到时候不管她再怎样推脱,起码一个失察之罪是跑不掉的,那么自己便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撺掇燕帝将毓贵妃的协理六宫之权收回来。 可是现在……都不知道燕帝到底听见了多少。 燕帝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朝着两人走来,皱眉冷声道“你们二人,一个贵为皇后,一个尊为贵妃,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争吵,成何体统?” “皇上指责的是,是臣妾等人急躁了。” 皇后的面色马上温顺下来,燕帝脸上却依旧布满寒意“怀王妃怎么样?” 皇后面容一紧,她忙着指责毓贵妃,现在还没有问朱惜华的情况,想来即使死不了,她腹中的胎儿也保不住了…… 毓贵妃马上便回禀道“侍卫们施救及时,王妃性命无碍,只是腹中胎儿还不知能不能保住……” 燕帝冷哼一声,拂袖便走进了侧殿,皇后和毓贵妃赶紧跟上,谁都能看得出燕帝现在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也都不敢随意出言。 侧殿内,一众太医看到燕帝前来,更是战战惶惶,燕帝也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径直往床前走去,只见慕容音蹲在床前,上半身整个伏在朱惜华脸颊边,只是不知为何,她这模样有些狼狈。 早在燕帝进门时,慕容音便已经察觉到他来了,但还是一动不动,显得很专心的样子,直到满屋的太医都跪地行礼,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燕帝见朱惜华昏迷着,轻叹一声,他好不容易才再有一个孙儿,若是这次保不住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一个。 况且这一个孩子对燕帝的意义尤为不同,这是他和杜夫人儿子,所诞育的第一个孩儿…… “怎么样?”燕帝冷冷地看向张康,“你是千金之科的行家,朕问你一句实话,怀王妃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 张康只觉得燕帝目锐如刀,强自镇定了一下,方道“启禀皇上,臣方才给怀王妃煎了药服下,若是能撑得过今晚,这个孩子臣有四成把握能保得住……” “四成?”燕帝深深地拧着眉头,“那若是这个孩子保不住,会不会影响王妃日后生养?” “这个……倒是不妨事,”张康拱了拱手,“若是实在保不住,臣会开药让王妃身体尽快复原,不会影响将来。” 燕帝“嗯”了一声,毓贵妃则是悄悄松了口气,皇后气定神闲,连张康都说保住这个孩子的几率只有四成,那么想来还是保不住的可能大些…… 至于这个日后还能生养,谁知道这个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 只有慕容音,眼中弥漫着厚厚的落寞,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只关心朱惜华醒过来之后,她的身子还能不能再生养…… 没有人在乎她难不难受,更没有人在乎她心不心痛。 虽然自己有时候也很不喜欢朱惜华做的那些事,但自己是个女人,朱惜华也是个女人…… 若假以他日,自己也不幸受到暗害,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到时候……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会不会话语之间说的都是这些事。 一瞬间,慕容音十分同情起朱惜华起来。 直到此时,燕帝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慕容音身上,看她有些愣神,身上衣裙还有些不整,只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便道“郡主若是吓着了,便回希宜阁去休息吧。” 慕容音尚未回话,毓贵妃便道“皇上,郡主她不是吓着了,今日若不是她及时相救,或许怀王妃根本撑不到太医前来。” “怎么回事?” 毓贵妃福了一礼,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燕帝听完原委,和蔼地看向慕容音,慕容音马上行礼道“臣女无事。” “嗯……你救下王妃有功,赏银五千两。” 慕容音本能地想推辞,但想到杜羡鱼现在远在江湖,到处奔波着准备创建她们的天宗,正是到处都需要用银子的时候,便恭顺地答应下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利益当先的棋子 燕帝喟叹一声,先太后的忌辰之日,竟然出了这样痛心的事情,想到或许又将失去一个皇孙,一瞬间,燕帝看起来显得沧桑肃寂。 正是踌躇间,殿外太监突然来禀“陛下,内廷司首领太监黄大用求见。” 燕帝心中正烦乱,欲挥手让人退下去,毓贵妃却忽而插言道“皇上,怀王妃落水的奇怪,人救上来后,臣妾便让黄大用去查察,不妨将他叫进来,听听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也罢,朕在正殿见他。” 燕帝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去,慕容音也急不可耐地想听听黄大用到底查出了个什么来,便尾随在毓贵妃身后,悄悄地跟了出去。 一行人在正殿中依次坐下,片刻后,黄大用便出现了,道“禀陛下、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奴才方才率人将落入孤树池的那座亭子给吊了起来,发现亭子立在水里的四根支柱是被人提前给锯断了。”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但一刹那之后,诸人又表情各异。 慕容音和毓贵妃瞬间有些振奋,皇后则面容紧绷,但不细察便无法发现,高高踞在诸位的燕帝,则是满脸乌云,阴郁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燕帝才又缓缓地看向黄大用,目光如隼,沉声道“如实说来。” “是,”黄大用拘了一礼,“那歇脚亭在水中打了四根立柱,四根都是石头,按理说来甚是牢固,可奴才却发现,四根立柱在水下的部分都被削掉了一半多,这切面甚是平整,绝不会是断裂所致。” “说下去。” “是,”黄大用接着道,“立柱被削断大部分,只有少部分支撑,照理说已经撑不住亭子的重量,但是奴才在打捞上来的物件中又发现了这个。” 黄大用转身从一个小太监手中接过一根竹杆,道“皇上请看,就是这样的竹竿,水里头一共捞上来十六截,每根都是一样长短,奴才试着将其与立柱被削断的部分一对,长短恰好合适。” “由此奴才推断,定是有人提前锯断了立柱,又怕亭子提前倒下,这才用竹竿将其撑住。这竹竿是青竹,想来就是这两日间才砍下的,青竹质韧而不强,撑着亭子本就摇摇欲坠,偏生怀王妃走了上去,这不……亭子自然落下去,砸碎冰面,王妃便溺了水了。” “好精巧的计谋,好毒的心思!”毓贵妃婉然地看向燕帝,“皇上,您一定要彻查此事,否则今日是怀王妃,日后可不知道便又害了谁!” 燕帝一指黄大用手中有些弯曲的竹竿,问道“这青竹是什么品种,查查是哪些宫里在种,有没有砍断的痕迹。” 黄大用为难地顿了顿,道“回禀皇上,奴才已经着人问了花房的人,这就是普通的毛竹,宫里……种的都是紫竹、湘妃竹,不种这个,想来便是从宫外偷运进来的……” 燕帝气恼得一拍扶手“他们做事倒精巧,去查近日里出入宫门的车马,这么多的竹竿,朕就不信露不出马脚。” “是。” “还有,贼人锯断亭子不可能没有一丝动静,难道这几日里巡查的侍卫都没有发觉?” “这……奴才不知……” 这问题不在黄大用的职权之内,他倒也实诚,直接便说了不知,燕帝倒也没有生气。 倒是毓贵妃,思索了片刻道“皇上,孤树池挨着奉先殿,周围都没有什么住人的殿宇,侍卫们往那边巡逻的次数少些也是说得过的,要么……就是犯案之人相当熟悉宫中侍卫的轮换,这才有意避开。” “嗯……”燕帝悠悠点着头,“你说的也不错,这件事情是要详查,绝不可再出差错。” 毓贵妃微微一笑,正准备顺势揽过这件事,皇后却突然道“皇上,后宫出了这样的事,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实在是……难辞其咎。” “所以事到如今,臣妾也不敢再置身事外,”皇后缓缓坐直身子,“这些日子臣妾养病,不理宫务,倒让毓贵妃有些独力难支了,所以……这件事情,不妨就交给臣妾去查,臣妾到底管理后宫多年,此事若交给臣妾,十日之内……必有回报。” 眼看着燕帝就要答应,毓贵妃赶紧道“陛下,皇后娘娘身子要紧,若是臣妾来查,定然也能让此事水落石出。” “毓贵妃就不必再说了,”皇后淡淡地凌了她一眼,“本宫到底执掌后宫多年,许多事情都比你熟捻,事关怀王妃,难道还容得你去慢慢熟悉不成?” “皇上……”毓贵妃还想再争一争,燕帝却已直接拍板,“这件事就交给皇后。贵妃,后宫事务,你还是要多问问皇后。皇后……既然你身体已经大好,那么自即日起,后宫该管的事情,便不能不管……” “……怀王妃的事情,今日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你们都要记得,后宫……事关前朝,不容生乱!好了,就这样吧,让怀王来接他的人,让张康住到怀王府去,有什么需要的,内廷司第一时间便要供上。” 说完这些话后,燕帝起身便离开了启祥宫,后宫的事再大,却也大不过前朝,这些天落雪不断,户部早早便呈奏了折子,说是怕积雪成灾,南书房里,也还有一大堆公文要处置。 燕帝一走,皇后也没了留下来的心思,甚至都没再去瞧一眼朱惜华,带着人便趾高气扬地离开。 她今日来,想要的就是查察这件事的权力,而今如愿得到了。 毓贵妃失落地哀叹一声,皇后将查察这件事的大权夺了过去,那么这件事便只能是不了了之了,最多找几个无辜的人出来顶罪…… 至于她自己,则远远地置身事外。 慕容音也选择了告退,燕帝最后的意思,分明就是有些不满毓贵妃治下出了这样的乱子,这才将事情直接交给皇后…… 这样一来,她们在后宫中的情形便越来越难了,薛皇后手段老道毒辣,心思又十分阴狠……这样的境况,委实不妙。 第二百八十章 破绽 回希宜阁的路上,慕容音没有乘辇,而是故意缓缓地走着。 脚踏在雪地上,冷风迎面吹来,她也顿时清醒许多。 今日纵然失落,却也不能因此乱了方寸……要想斗倒皇后,让皇后血债血偿,还需要下很大的功夫。 “青竹……青竹……” 慕容音轻轻地念叨着,宛儿垂着头跟在她身后,听她一连念叨了好几遍,才轻声开口问“您是不是觉得那些青竹有什么蹊跷?” 良久,慕容音才缓缓点头“不错……方才黄大用说错了一件事,那些竹竿,绝不是从宫外偷运进来的。” “不是宫外偷运进来的?!”宛儿顿时想不通,“黄公公不是已经说了,那是毛竹,而宫里是不种这个的,竹竿不是从宫外而来,又是从何而来?” 慕容音使劲吸了一口冷风,顿时整个胸腔都感到一阵冰凉,才道“若是从宫外运进来的,便不可能查不到,你想……这个计谋如此缜密,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纰漏?所以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这竹子原本就生长在宫中。” 慕容音忽而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宛儿“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住进正阳宫时,皇后的寝殿之后,有好大一片竹林?” 宛儿倏然怔愕,而后赶紧点头“奴婢记得,当时杜姑娘为了探查那个小太监的去处,还在里头躲了好久。” 但随即宛儿又皱起了眉“但是……那片竹林全是紫竹,怎么会……?” 慕容音挥手将她的话打断“我问你,在一片紫竹林中藏一棵毛竹,很难么?” 宛儿心头一震,不错……方才所有人都想错了方向,要一株毛竹,何必往宫外偷运,只用在宫里的任何一片竹林中提前种下一棵小小的幼苗,用不了多久,那苗便会长成毛竹…… “所以即便毓贵妃暗中查察出入宫禁的车马,也是得不到结果的……我敢肯定,那些被用来做支撑的毛竹竹竿,定然就出自于正阳宫!” “可恶……!”慕容音捏了捏拳,现在皇后掌控着一切,她大有时机将砍伐毛竹之后的踪迹清理干净,况且她又怎么会查到自己宫中?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宛儿叹了口气,“若是杜姑娘在便好了,凭着她的身手,倒是可以再探一次正阳宫,只要找到那截竹桩,再将黄公公手中的竹竿拿过去一对,有了这样的证据,便不愁拿不到皇后!” 宛儿话意十分气馁,慕容音眼睛却突然一亮“不错,竹桩!” “快,快到内廷司去,吩咐黄大用,让他把那些竹竿藏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取走,有了竹竿,若真的找到竹桩,咱们便赢了。” 宛儿一听,也是十分振奋,转身便向内廷司奔去。 慕容音独自缓缓地走着,一阵风过,落梅如雪,美则美矣,她却是没有了欣赏的心思。 一静下来,便满心都是今日燕帝和皇后等人在朱惜华病榻前说的那些话语…… 她只觉得,皇族……未免也太无情了。 朱惜华那样一个冰肌玉骨的人……可别人关心的,却全都是她能不能再为怀王生养。 若是今日张康的回答是不能……那么,是不是她这个孩子若真的保不住,待到她醒来,她的王妃之位便也保不住了? 皇族子弟,是不可能要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做王妃的,哪怕她风华绝代又如何? 慕容音哀叹一声,竟然生出了一种哀怜之感,害怕自己日后也和朱惜华一样,明明是受人暗害,却还要承受各种各样的委屈。 随即慕容音又赶紧摇头不会的……本王是皇族的女儿,无论成个什么样子都不可能有人这样对我的…… 我还是莫要瞎想了…… 浮想联翩之际,希宜阁已在面前。 慕容音不想将自己闷到屋里,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迫不及待地想透透气,更想一个人静静,于是没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便一头扎进了那座幽静的小花园。 枝头传来梅香,红梅开的正是时候,一簇簇的,便像是红云一般…… 慕容音随手折了好多红梅,又往一块硕大的青石上一躺,顿时,冰雪的沁凉便丝丝缕缕地传了来,但她却觉得很是舒爽。 都说静若冰雪,仿佛置身于这冰天雪地中,她的心便也如冰雪般静了…… 只有静下来,她才能好好地思索,思索思索自己,也思索思索别人。 慕容音双手枕着头,翘起二郎腿,双眼直直地看着天,见四周清寒一片,忍不住吟道“雍京十月大雪飞,小王爷我石头睡。不求玉盘珍馐美,只盼把那王府归。薛简封州扬志气,我在宫中多倒霉。只恨手边无烈酒,想醉可惜无人陪!” “好诗啊!好诗!”慕容音忽而逸兴遄飞,却又长叹,“呜呼哀哉,心寒尤胜天寒呐……!” 慕容音正沉醉在自己作这首狗屁不通的诗当中,忍不住又放声吟哦几遍,觉得甚是精到! 只是她不知道,若是她这诗让外人给听去,那是一定要笑掉大牙,若是让她国子监的师傅听去,想必一定会后悔收了这么个徒弟。 慕容音又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翻个身,侧躺在石头上,心中得意之极,闻着满园梅香,惬意地一闭眼,若能在此小眠片刻,那也是极有意境的一件事。 如果能在此处温一壶酒,再取个铜锅来涮一盘牛肉,啧啧啧……那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可惜……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慕容音缓缓地闭上眼,用厚厚的大氅包裹住自身,天地清寒,她却轻暖。 竟然做了个神秘的梦——四周白茫茫一片,不是雾,也不是雪……她骑在马上,身后还坐着一个人,却不知道是谁…… 似乎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忽而一支利箭从身后飞来,射中马身,她和那人一同跌落在地,身后一群大燕士兵围上来,从她身边抓走了那人。 可直到此刻……她仍旧没有看清那人的脸。 第二百八十一章 许公子也是有分量的 宛儿走进园子的时候,正看到慕容音仰面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雪白的狐裘裹着她,只露出熟睡的脸庞。 她身边散落着一束红梅花,一只通身雪白的鸟在她身上跳来跳去,鸟儿从花束上啄下一朵红梅,又放到慕容音狐裘上,如此往复,宛儿来的时候,慕容音身上已散落着许多梅花。 宛儿轻轻帮她拂去额上的那一朵,可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慕容音,她便马上醒来,迷朦地看向宛儿。 “主子,鸟……来了。” 慕容音原本朦胧的眼神忽而清澈,一个翻身坐起,抖落满身梅花。 “我身上哪来那么多花?”慕容音惊异地看着满地落梅,“鸟儿呢?你是不是骗我的……” “没有,”宛儿一指她身后,“就是它把梅花弄在您身上的。” 慕容音嫣然一笑“真是谁养的鸟像谁,我觉得这事情……许慕宽倒是也做得出,只是想不到他养的鸟竟然也这样贼!” “好了好了,快去瞧信吧……”宛儿轻轻捉过那只鸟,解下信筒递到她手中。 慕容音轻盈地一跳,捏着信筒一路小跑进希宜阁,宛儿站在原地暗暗失笑真是的……不过就是一封信而已,何必这样神秘兮兮? 鉴于写信的人是那位许公子么……想想也便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了…… 但慕容音要隐藏她的小心思,宛儿还是装着不知,只暗暗想,现在她这般模样,想必是已经在薛大人和许公子之间摇摆了吧…… 挥退所有宫人,慕容音一屁股坐下,都还没来得及坐正,便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纸笺,见许慕宽也是洋洋洒洒地回了好长一段话。 她上次不过随口抱怨了一番在宫中住着好无聊,许慕宽便在信中说下次见面一同去出猎;她在信中说宫里的饮食大多清淡,想吃封州的辣牛肉干,许慕宽便告诉她最近许家有商队在封州,不日牛肉干便会送到睿王府…… 这样的话还有许多,慕容音心里很是欢喜,却也有些怯生生的感觉…… 就像是有个人突然摸透了她所有的心思,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地来迎合她,可是这种迎合却又不让人生厌,她怕若是日后没人这样对她,便会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 犹如贪恋一捧温水般…… 但随即,她却又马上想通了这种人怎么可能是真心的来好好对我,他不过就是想找个借口来讨好我,然后想法子让我答应他那些毫无道理的条件罢了!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但慕容音还是强行骗过自己,接下来……照例是想如何回信,才能显得既不造作,也不刻意。 思索片刻,慕容音还是决定像上次记流水账那样,就把许慕宽当作个倒苦水的桶吧,当然,也可以说说这几日发生的高兴的事情。 “不能让他觉得我在宫里过得太惨了……”慕容音暗暗想着,“要是让他知道我在宫里天天都被后宫那帮女人恶心的话,下次见面说不定怎么笑我!” 主意已定,慕容音抓起一只小笔,又随手扯下一张纸笺,也不顾斜坐着身子写字会歪歪斜斜,反正这信也是许慕宽看的,信手写了一通后,便交给宛儿去放鸟。 不知为何,许慕宽这次不再用那些毛色异常绚烂的鸟儿,而是选了一只白鸟,慕容音照例撸了撸那只温顺的鸟,才将它交到宛儿手中。 她相信过不了几天,另一只鸟便又会带着许慕宽给她的回信来了…… 慕容音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紧闭着的窗,推窗便是那座小园,园中红梅、香径、白石……宛若一幅旖旎的画卷…… 慕容音抬头遥望,那只鸟早已投身天际,从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人鸿雁传书。 宛儿自身后悄然而来,微微笑道“小王爷长成大姑娘,心思也愈发重了……您能不能告诉奴婢,现在在您心中,许公子和薛大人……谁占的份量更大些?” “自然是薛哥哥!”慕容音想也不想便答。 谁知,宛儿却戏弄般一笑“您说是薛哥哥分量重些,是不是也可以说,许公子在您心中是有分量的?” 慕容音陡然发现自己上了宛儿这丫头的恶当,恨得当即便要去捏宛儿的脖颈,宛儿急忙一躲,咯咯笑道“您就是有别的心上人了,有了还不许人说……迟早有一天啊,你会彻底忘掉薛大人,然后喜欢上许公子。” “住口!”慕容音又急又气,生怕宛儿的声音再大些,整个希宜阁的宫女便都听见了。 “你若再提,本王便把你赶出去!” 慕容音这样讲,宛儿赶紧闭嘴,她知道自家主子向来争强好胜惯了,但凡心事被人说破一丢丢,便是打死也不肯承认,莫看她现在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地打着鼓了…… “好好好,奴婢决不说,您放心……这事儿传不出去。” 宛儿这样说,慕容音原本柿子般的脸才渐渐恢复正常。 “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慕容音定了定心神,道“你想办法给我弄一套小宫女的衣服,我今晚要用。” “啊?”宛儿心下大骇,“您这么着急,难道是要混进正阳宫,去竹林里找那个竹桩么?” “是啊,”慕容音相对就淡然些,“要不然还能是做什么?我就不信皇后露不出马脚,一定要趁早,否则等皇后处理了那东西,你我就是找到证据,那也是迟了。” “可这太冒险了,”宛儿紧紧抓住慕容音的手腕,“要不就交给奴婢去做,奴婢查实了,您再带着皇上去看。” “不行!”慕容音断然摇头,“我去了被发现,她们还不敢把我怎样,可一旦你去了被发现,皇后定然会想尽法子为难你,到时候就是我……也难救你出来。” 慕容音知道宛儿是担心,一拍她的肩道“你放心,皇后绝对想不到我会如此犯险,更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就去暗查,所以这个时候去,反倒是最安全的,对了……我让你交代黄大用做的事,你和他说了没?”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只身犯险 宛儿点点头,去到外屋拎进来一截胳膊粗的竹竿“奴婢还特地讨要了一截来,方便咱们到时候比对,既然您下定决心要做,便不能准备得不周到。” “那就好,你快去帮我偷一套宫女的衣服,咱们天黑便动手。” 宛儿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劝不住慕容音,只能照着她安排的去做,反正她决心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与其白白相劝,还不如替她把准备做好。 这样胜算也能大几分…… 稍顷,宛儿便不负所托地带回来了一件宫女制服,慕容音试了试,大小正好,一面往下脱,一面吩咐道“你一会儿去毓贵妃那,让她想办法在酉时三刻之前,将皇后从正阳宫请出来。” “这恐怕不容易……”宛儿眼神颇为担忧,“皇后现在戒心那么强,恐怕不会就遂了毓贵妃的请求。” “可若这事儿关乎怀王妃落水一事呢?”慕容音心里早有定论,沉吟稍许便道,“便让毓贵妃假托在宫禁处查到了蛛丝马迹,皇后为了做戏,定然会答应她出去,只要皇后离了正阳宫,那里人手空虚,到时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是,奴婢明白了。” 慕容音点点头“记住,一定要拖足时间,让毓贵妃起码耽误半个时辰。” 慕容音心里打着鼓,半个时辰的时间,在一片竹林中找一株竹桩,还是晚上,甚至都不能打灯笼……但她也知道毓贵妃拖不了皇后太久,越是拖得久,皇后起疑的可能性便愈大…… “还有!”慕容音看宛儿刚要去,忙又喊道,“你去知会黄大用一声,今夜皇后离开正阳宫后,让他便带着人给皇后宫里送东西,我听说前些天海州不是贡了些珍珠么,这等贡物当然要皇后先挑。” 宛儿心下明白,黄大用若是去了,即使皇后提前回来,也能被黄大用拖住一会儿,两个地方都做准备,这样便更保险了…… 她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犯险,只能一击制胜。 ……………… 冬日间天黑得早,燕帝终于如慕容音所愿,晚膳后便进了后宫,也不知是宠幸了哪个妃子,但看龙辇去的方向与正阳宫相背。 慕容音心里暗暗一松,皇上不去正阳宫看皇后,正阳宫周围的守卫想来也可松泛些……省得一众侍卫铁桶似的守在那,我就是想溜也溜不进去。 燕帝的龙辇才离开不久,慕容音和宛儿便翻窗从后园溜了出去,对外只假托是她睡了,将希宜阁的门给关了起来。 临走时,慕容音为了方便,特意没有换掉她的世子袍服,一直到正阳宫前不远处的暖阁,两人才偷溜进去。 慕容音换着宫女的衣裳,腰带系了三次才系上,一面系,一面皱眉道“你是不是衣服尺码给我拿小了?” “没有啊……” 如此紧张的环境之中,宛儿看见她使劲吸着肚子,也忍不住一笑“分明是您这些日子贪吃,长胖了些,更丰盈了……” “胡说!”慕容音马上便不高兴了,“宫里的东西这样清淡,日日吃哪里能胖了?分明是你拿的大小不合适。” “是是是,是奴婢的错。”宛儿撇撇嘴,看慕容音猛地一吸气,才终于将腰带扣在了一起。 而此时,正阳宫外的长街上远远有一行人走来,宫灯在墙上映出凄清的光,慕容音一眼便认出,这是黄大用带着内廷司的人来了。 “我去了,你还是在这儿等我,千万别乱跑……” 宛儿点了点头,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悄悄松开,慕容音知道她担心,拍拍宛儿的肩膀后,才悄悄跟随到那行人的后头,黄大用轻轻瞟了她一眼,装作浑然不觉般,仍是领着人朝正阳宫去。 黄大用禀明来意,正阳宫的宫人也不敢为难他,再加上这珍珠本就该是给皇后先挑的,黄大用便率人在庭中等着皇后。 慕容音低着头站在最后面,一开始还生怕有人认出她,但正阳宫的宫人们只随意交待了几句,便各自去忙。 皇后不在,辞萧自然也不在,正阳宫熟悉她的人都不在,再加上这又是夜晚,她更是方便隐藏行踪。 只是……四下漆黑一片,若是要摸黑找出那一株毛竹……可实在不容易啊…… 时间甚紧,慕容音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往后一退,整个人便藏到花园中,看四周无人,马上便往竹林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竹林里漆黑一片,慕容音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却也丝毫不怵。 眼睛看不见……难道还不能用手摸? 反正这片竹林又没大到哪去,也就一两丈见方的样子,来来回回走个十多遍,想来也就能摸得过来了…… 慕容音可是没忘记,黄大用从水中捞上来的毛竹足有小臂粗,而皇后宫里的紫竹……大多可都只有拇指粗细。 如此大的分别,怎么可能摸不出来? 慕容音信心满满,一株一株抚摸过去,细细感受其中差别…… 夜阑风静,竹林中只有她踩着落叶的簌簌声,所幸此处没人经过,否则只要随便过一个人,便能听到她走动的声音。 还好,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慕容音已经摸完了三分之一的竹子,仍旧没有一个人往这里路过。 她也开始放松心神,皇后一定觉得正阳宫里安全的很,绝不会想到她会在当天晚上便来探查,当真是灯下黑啊…… 摸着摸着,慕容音又发现了一件极为有利的事,花房的奴才在种竹子的时候,为了保持其美观,将竹子种得像棋盘一样,一行一列,整整齐齐…… 这样一来,慕容音便不必担心自己会漏了哪一株,于是几乎是两手并用,一左一右,同时两排。 忽而慕容音脚下一个趔趄,差些便要扑倒出去,定了定神,轻轻蹲下身去,她已感觉到,绊到自己的这个东西,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截像树桩一样的东西。 可是在这竹林之中,何来树桩,所以答案必然只有一个…… 果然,慕容音双手一触,便知这的确是一截竹桩!而且直有小臂粗…… 一瞬间,慕容音的手甚至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拔出从黄大用处讨要来的那截竹竿,摸索着往上一对…… 严丝合缝! 慕容音双颊都已经开始潮红,又悄悄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大着胆子将火折子点燃,只凭借着这点微弱的火光,她便已经断定,这就是同一株毛竹! 连颜色都是一样的苍翠。 “太好了……太好了……” 慕容音悄声呢喃着,皇后这回……逃不掉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梅蕊茶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慕容音敛起裙裾,再次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偷偷跑回了内廷司的一行人当中。 黄大用一见她回来,清了清嗓子“哎哟……怎么忘了样东西……你,还有你……回去把孝敬娘娘的簪花取去。” 黄大用翘着兰花指一指,随手便点到慕容音和另一个小宫女。 慕容音低眉顺眼地说了声“是”,小跑着便出了正阳宫,也不管别的,直接便跑回了暖阁,宛儿还在那等着她…… 将暖阁门一把推开,慕容音侧身便闪了进去,宛儿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 “找着了?” 慕容音点点头“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会这样快……说来你别笑话,都不是我找着,生是那截竹桩绊着我。” “你看,连老天爷都这样帮我,我有何理由不好好整整皇后?” 宛儿轻笑着,帮她换回那一身世子袍服,两人以最快速度溜出暖阁,蹑手蹑脚地沿着宫墙往希宜阁走,此时慕容音虽然不再假装成小宫女模样,但还是怕被人认出来…… 毕竟大伙都以为她好好睡在希宜阁,虽然被认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多少还是要费口舌解释。 一路顺顺利利地溜回希宜阁,还是同出来时一样,翻窗而入,慕容音轻轻躺上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台上哔啵地爆了一声灯花,宛儿用银剪剪去,问道“主子……既然咱们发现了皇后就是害怀王妃凶手的证据,那要什么时候告诉皇上?” 慕容音翻了个身,沉思了一会儿,道“皇后既然没有急着处理那东西,便说明她有恃无恐,觉得不会被认发现,但咱们还是得趁热打铁,最好在朱惜华还没醒过来的时候便让皇上知道。” “可该如何让皇上知道?”宛儿一皱眉,“总不能您直接跑到皇上面前,跟他说明这件事。” 慕容音叹了口气“这便是为难的地方了……朱惜华到底没多伤着,她腹中孩儿也还在,若是皇上不想动皇后……说了白搭怎么办?” 宛儿点了点头“不如……明日问皇上讨了手令,咱们出去瞧瞧怀王妃,回来再做定论如何?” “也好,”慕容音沉吟道,“再顺便回睿王府一趟,许久不回家,我想子歌了……还有杜羡鱼,也不知她好不好,咱们明日出去,顺便把皇上赏我的五千两银子存进票号,这样杜羡鱼日后取用也方便……” 慕容音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几乎将她担心的事都说了一遍,从西境睿王的战事……说到杜羡鱼独身在外建立天宗……说到厉鹞现在正在沙场,不知他会不会有危险…… 她甚至还担心小灰狼,那厮现在不做水匪……他的正经营生做得还安不安稳,出去做生意会不会被人坑,那个新的封州刺史又还会不会为难他们一家…… 宛儿一直坐在床边听着,后来慕容音都自己说得睡着了,宛儿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夜酣梦。 慕容音醒来的时候,后园中已经传来啁喳一阵鸟鸣,慕容音披衫起身,跳下床来赤着脚去到窗前,双手一推,迎面而来一阵冷风,慕容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接着便闻到缕缕梅香。 慕容音展颜一笑,忽而想起自己前些天看书,见到书上有载,说是在红梅初绽之时,将茶叶用绢布和油纸包好,悬在梅花树上,用不了几天,梅香便会缓缓渗进去,用来泡茶,便有异香。 慕容音当时看了觉得有趣,便拉着宛儿将希宜阁中许多茶叶都如法炮制,现在想来,是到了能收获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慕容音便有丝丝期待,但又觉得园中景致甚美,在窗中看来便如一幅画一样,一时竟怔住了,不想离开。 宛儿进来的时候,她仍旧赤着脚站在窗前…… “小王爷?”宛儿轻叹了一声,见她只着寝衣,赶紧把斗篷披到她肩上,“您说你也是的,大早上不穿衣服,竟然光着脚站在这,也不怕冻出病来……” “哪就有那么娇贵?”慕容音搓了搓手,“咱们今日不是要出宫去么,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先去梅林子里,把前几天弄的那些茶叶取出来,既然要问皇上讨要手令,怎么着也送他些,让他高兴高兴……” “您有这份心思,陛下他自然高兴,”宛儿从衣箱中找出一袭粉色绣着石蒜花的衣裙,“今天穿这个,如何?” 慕容音看了看,终究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你不觉得麻烦就行……我记着这件衣裳,还是去年做的?” “可不是呢……”宛儿伺候着她更衣,笑道,“去年做这件衣服,还是因为您在薛大人府里看见一丛粉色的石蒜花,这才让人拿金线绣成这个纹样。” 慕容音嫣然一笑“不错,是这么回事。只是没在薛哥哥面前穿过,下次等他从封州回来,一定穿在他面前瞧瞧。” “好了好了,”宛儿扶她坐到妆镜前,“就先不提薛大人,今日可全是为了看怀王妃才出府去,您看戴这个簪子怎么样?” 宛儿挑出支嵌珠蜻蜓簪,放在她头上比了比。 慕容音随意一挥手“就这个吧,咱们待会儿还要去园中收茶叶,要我说,还不如穿身锦袍,拿个银冠把头发一束便好。” “这可不行,”宛儿抿嘴一笑,“天天都像个男子打扮,时间一久,倒真成个男人性子了,好不容易才有个许公子看上您,可不能把人家吓跑。” “胡言乱语……”慕容音轻生呵责一句,“你要是再胡说,当心我再也不理你!” “好好好,不提便不提。” 宛儿十指翻飞,转眼间已替她梳好发髻,还在额前编了两股小辫,衬得人十分娇俏。 两人收好所有茶叶,刚刚打开包裹着茶叶的绢布,马上便闻到一股幽微的梅花香味。 “竟然会这样香……”说话间,宛儿已从柜中取来两个青瓷罐子,分别将茶叶装进去。 “这一罐便送给皇上,这一罐咱们自己留着,您看如何?” “不不不,”慕容音摆摆手,“这罐送给皇上,这一罐带出宫去给朱惜华,好让她知道我也算是记挂着她……虽然这段时日我与她不大愉快,可她到底是我的皇嫂,也不能太怠慢。” “奴婢明白您的意思,”宛儿替她将东西收好,慕容音见燕帝刚刚下朝回来,没有什么犹豫,直接便去南书房求手令。 第二百八十四章 出宫去 细雪飘飘,恰似飞絮蒙蒙,慕容音和宛儿同撑一把绢伞,走在皇城外的青石板街上。 当时慕容音兴冲冲地去求手令,只说自己想去看看怀王妃,燕帝都没多问,当即便答应了,当慕容音把那浸了梅蕊香气的茶叶拿出来送给他时,燕帝更是觉得她这小心讨好样子嫣然可爱…… 顺理成章地便得到了出宫手令。 慕容音特地不要人护送,因为护送她的人必然又是李璟,提起李璟,慕容音就来气,自从朱云容嫁入宁王府,李璟背地里看起来便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也不知道朱云容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迷药?弄得他哪还有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两人出宫时,时辰尚早,皇城内向来人少,冬日里更是气象清幽,雪中苍松翠竹,各有风姿,两人映着雪光,姿态更为妍丽。 “可是先回睿王府,还是去怀王府?” 慕容音随意踢着地上的积雪,想了想道“睿王府就在宫墙外边儿,自然是先回家去,咱们回去瞧一眼,再去怀王府不迟。” “甚好……”宛儿轻快地呼出一口气,“奴婢也想回去看看了,入宫那么多天,虽说皇上给您撑腰,但到底没有在家里自在,还出了那么多事……” 慕容音点点头,她何尝又不想回去?只是想想自己是因为什么入宫来的……便打死也不敢去皇上面前提这件事。 便拍拍宛儿的肩,安慰道“爹爹已经去西境一个多月了,余公公说等爹爹回来,皇上就会让我们回去,你就先忍耐忍耐。爹爹他说了会在年前回来陪我过除夕,他决不会食言的……” 宛儿扑哧一笑,从来都是她安慰慕容音,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倒变成慕容音来安慰她,真是少见。 两人漫步间,睿王府已在眼前,慕容音不自觉地逸出笑容,这么多年,也只有在看到睿王府这块匾时,她才真真会有种到家了的感觉。 刚刚进王府片刻,便有人递上了名帖,慕容音十分好奇,谁这么凑巧,竟然在她刚刚回府后便来拜访,但一看那帖子上的名字,慕容音便会心一笑。 昨日才接到那人传书,今日他的使者便来了…… “请进来,”慕容音赶紧端坐好,宛儿抿嘴一笑,引着来人到正堂见她,睿王不在,她坐在主位上,倒还隐约有几分家主模样的。 宛儿身后跟着一个灰袍男子,姿态谦恭,一见慕容音,便作了个揖道“草民参见世子殿下,草民是许合记跑商的领队,受我家公子吩咐,给您送些东西。” 慕容音笑了笑,她知道是许慕宽在信中说的那来自封州的牛肉干,眼神越过灰袍男子往后一望,灰袍男子马上接口道“世子殿下稍安,东西略多,已交由贵府下人抬进来了。” 慕容音点点头,笑道“尊驾贵姓?” “在下许春。” 慕容音笑了笑,和煦道“我这有一罐茶,是我亲手放在梅林里的,已染上梅花香气,劳烦许掌柜带回去,交给你家公子,就说礼尚往来,我谢谢他。” “世子殿下重托,小人一定带到。” 许春小心接过宛儿手上的青瓷茶罐,他是九畹阁安插在封州的人,月前收到宣平王府来信,让他进京办这件事,起先许春还觉得奇怪,但九畹阁的规矩向来是不许多问,他也只得照做,现在又收下了慕容音的茶叶,心想等这一次回洛都复命,正好给殿下带回去…… …… 许春一走,睿王府的下人便抬上来一个好大的箱子,刚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就连宛儿都有些惊诧,本以为许慕宽只是送一些来,没想到他竟然送了这么多! 真是财大气粗啊…… 慕容音更是惊讶,取出一小包尝了些,差点儿激动得流下泪来,这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味道,甚至比小灰狼当初带她去吃的还要好…… 宛儿摇着头道“这下好了,许公子的人情您倒是不欠他的……可是怀王妃那边,明明说好那茶叶是送她的。” 慕容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有什么,没了茶叶,咱们现在不是有这么多肉干了么?拿些去送怀王妃,她孕中多吃东西,让她啃啃牛肉干也是好的。” 宛儿无奈耸肩,心道哪里有给孕妇送牛肉干的……就咱们这样子去了怀王府,说不定要被王爷不待见。 心中这样想,但不敢这样说,只能按照她的吩咐,用个礼盒将牛肉干装起来。 去怀王府的路上,宛儿抱着那盒子,都觉得十分别扭。 小半个时辰后,当慕容音乘着车到怀王府门前时,这里已排了许多人,想必都是听闻了怀王妃落水之事,前来探望王妃,顺便趁机讨好怀王的官员们。 慕容音鄙夷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直接让人亮明身份,大剌剌地进了王府。 来迎她的是朱惜华身边的新丫鬟,只看她乌青的眼圈,慕容音便知道这丫头定然是一宿没睡。 拐进朱惜华房中一看,果然……连太医张康都是都是面色沧桑,朱惜华还闭着眼躺在床上,慕容音一看,顿时有些心疼。 “张太医,王妃身子怎么样了?” 张康忙起身行礼,沉声道“孩子算是保住了,只要日后调理得当,不会有什么事。但只是王妃浸了水,现在都还没醒……算来,王妃已昏迷整整一天了。” 慕容音哀叹一声“怀王呢?王妃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可来瞧一瞧了?” “王爷才刚刚离开,”张康听她话中有责怪之意,马上又出来给怀王说好话,“王爷他朝事繁重,今早已经陪了王妃两个时辰了,外面又还有那么多人想进府来探望。” “本王知道了,”慕容音点着头,“那王妃何时醒得过来?” 张康犹豫着,终还是道“这个……便要看王妃自己的造化了,微臣已尽了全力,但若是醒得快的话,恐怕也就在日之内。” “哦……”慕容音正在担心之际,听雪却忽而出现在房门外,恭敬道,“小王爷,王爷请您到书房一叙。” 第二百八十五章 怀王说,不可以! “怀王找我?” 慕容音眉头一皱,不知为何,她忽而有种不安的感觉,生怕怀王是要为朱惜华落水一事责怪于她。 听雪却是看破她的心思,但不挑明,只恭敬道“王爷知您在宫里这些时日不容易,想找您商量商量日后。” 慕容音顿时放下心来,只要怀王不为此事责怪她,她便没有那么不安了。 ……………… 慕容随的书房很空旷,慕容音一走进去,只觉得有些压抑,她最不喜欢这种被书淹没的感觉,尤其是这些男人的书房,总是将书架造得很高很高,倒像是进了哪个寺庙的藏经阁一般。 “你来了?” 怀王从书案后走出来,指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提起茶壶替她斟了杯茶。 明明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慕容音只敢规规矩矩地坐着,从小面对怀王时,她便总觉得怀王这个人自有威严,等闲不敢招惹他。 “不知王兄找臣妹,有何要事?” 怀王径自坐回去,道“在宫中这段时间,毓贵妃找过你是不是?” “是……” “你同她说什么了?” “我……”慕容音空咽了一声,才小声道,“就是先太后忌辰前几天,贵妃到希宜阁来……我说……我说让她让人跟好怀王妃,千万别让王妃出事了……” 慕容音深深地垂下头去,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脸一阵发红,那厢才说不能让朱惜华出事,这边朱惜华便昏迷不醒了…… 怀王容色不变,道“那你呢?” “我……昨日……那个……” 慕容音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十分困难,她实在是不想承认自己贪睡误了时辰,但看怀王那样严肃,也不敢不承认。 “臣妹早上起不来,想着事情交给毓贵妃够稳妥了,便没去奉先殿。” 言下之意,便是连毓贵妃这种宫里的地头蛇都没防住,就是我去了,也不过是现在昏迷不醒的人又多一个。 谁想怀王却温润一笑,告诉她道“本王不是想怪你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日后在宫里遇了危险,找不到皇上便去找毓贵妃,你惯会做胆大妄为之事,想一出是一出,事情紧迫的话,毓贵妃可以帮你。” 慕容音眼睛一亮,怀王这么说,便是真的同毓贵妃结盟了……不过也是,毓贵妃要取得怀王的信任,怎么会只来问她?当然还是会通过别的手段直接找怀王。 “倒是枉费我当日如此防备了……”慕容音心中暗想。 忽而,慕容音又想到一件十分紧要的事,马上便着急地看向怀王,像是献宝一般,得意道“怀王兄,你可知陷害王妃落水一事是谁做的?” 怀王长眉一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随便想想都知道定然是皇后下的手。 但还是不动声色“怎么……你有线索?” 慕容音点头如捣“臣妹不是有线索,臣妹是有证据!” “什么证据?” 这回,连怀王都坐直了身子,竖着耳朵听过来。 慕容音见怀王如此上心,竹筒倒豆子般便将她昨日是如何混入正阳宫,又是如何找到那截竹桩…… 末了,还闲闲自得地道“王兄放心,只要我让皇上看到这个证据,皇后可就是百口莫辩!到时候……哼哼……” 慕容音还没哼几声,便马上被怀王严肃地打断“谁准许你这样胡来的?” 慕容音顿时懵住,她这怎么会是胡来?她还想着自己说出这件事之后,怀王会赞扬她呢……可怀王竟然说她是胡来…… 怀王看她一下子怔住,叹了口气,好言问道“你准备如何做?” “我……”慕容音想了想,“既然已经找到证据,自然是请皇上过去瞧瞧,本来一开始我也想着耍个什么花招引他过去,但后来我一想,皇上他最恨有人拐弯抹角,所以我还不如直来直去,直接请他过去算了。” “不可……”怀王眉头一皱,“你上次对宁王下狠手,已经让皇上有所察觉,要是这次再对皇后下手,那皇上对你,可就真的会怀疑了。” “这……这是为什么?!”慕容音一下坐直身子,“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件事谁揭发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不是……”慕容随头疼地一揉眉心,“本王的意思,乃是这件事谁做都不好。” “你也不想想,孩儿到底没伤着,王妃这几天也会醒来,你纵使告诉皇上,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难道你以为这件事最后真的会处置在皇后身上?” “我……!”慕容音使劲咬着唇,“那你说怎么办嘛!” “本王的意思是,不办。”怀王锐利的目光看在她身上,“这件事再查下去,不过处罚几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了事,皇后到底没有危及到皇上本身,你以为他会真的处置皇后?” “且不说宁王现在式微,薛家又十分收敛,西境动荡、南境未稳,皇上他怎么可能真的处置皇后?” “换言之,中宫一旦不稳,薛家难道会坐得住?想必到时候,一大批朝臣便要跳出来给皇上施压,你说那时……到底是谁赢?咱们面子上虽然赢了一局,可实际上呢?皇上受到这样多的压力,到头来他会如何想?” 怀王一口气说这么多,慕容音早就听明白,他这是为了大局,要先忍下去。 但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可是王兄,难道啊你忍得了么?王妃嫂嫂她现在都还没醒,皇后当时可是想直接害死她,若不是王妃她运气好,或许……可就是一尸两命……那可是你的孩子!” 怀王深深吸了口气,终是平静道“忍不住……那也得忍!本王何尝不愤怒,只是你要知道,此时发作,终究没有意义。” “是,臣妹明白了……” 慕容音心中一阵波澜,怀王都能忍,她为何不能先忍一时?迟早有一日,皇后做下的这件事始终是要偿还回来的…… 没有人可以一直逍遥法外,皇后也不行,她几次三番害人,昔年毓贵妃的五皇子也是折在皇后手中…… 慕容音暗暗握拳,心道总有一日,皇后会后悔她害了这么多人。 第二百八十六章 石破“天”惊 天色渐渐瞑漠,慕容音还要赶回宫去,燕帝可没有准许她在宫外过夜,临走时,她还特意将那盒牛肉干交到听雪手中,而后明媚笑着小跑离开。 怀王听见她和宛儿的笑声,纳闷地看向听雪手中的礼盒,听雪赶紧呈上,道“小王爷一开始说是给王妃的,后来不知为何,又让属下给您。” 怀王随手将礼盒打开,就是站在一旁的听雪,也远远便闻到那股浓郁的香味,笑道“怪不得小王爷给您呢,王妃有着身孕,哪能吃这个。” 慕容随也摇头笑道“既然是她好心送来的,便放在书房吧,本王闲暇看书时佐茶。” ……………… 慕容音回宫的时候,月色已经普照在南书房前的白石阶上,庭前木叶尽脱,看来竟是有些萧条。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向皇上去归还手令…… 天气寒峭,这位总是在南书房外当值的余公公也穿上了厚厚的夹衣,一见慕容音前来,马上便将她放了进去。 今夜不同于寻常,燕帝竟然没有在批折子,而是抬着本书随意翻阅,慕容音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随即便暗暗自嘲,皇上又不是铁打的,既然是人,便总有累的时候。 “回来了?” 燕帝只是听见她的脚步,眼皮也不抬,便问道。 “是,臣女回来的有些晚了。” “嗯,无妨……”燕帝早早便伸出一只手,慕容音心中哀叹一声,只能乖乖把出宫手令乖乖呈上。 本来还想着若是皇上突然一心软,便让她拿着手令随时用了…… 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想太多…… “怀王妃如何了?” 果不其然,燕帝张口便问朱惜华的情况,但他心中定然还是对朱惜华腹中孩儿更关心些…… “王妃还没醒,但是张太医说,孩子倒是保住了,还说王妃醒来……想来也就在这日,您不必太担忧。” 慕容音本想说一说朱惜华现在是多么可怜,孩子也能不能保住也在两说之间,但是方才怀王那样一讲,她只得如实像燕帝禀报。 “那便好……”燕帝翻了一页书,“怀王妃也算是劳苦功高,朕也不愿意看到她出事,既然张康说孩子保得住,那朕便放心了。” 慕容音浅浅一笑,道“怀王妃有您的龙气护佑,自然是不会出事的,她腹中的小世子更是不会出事。” “好个嘴甜的小妮子……” 慕容音盈盈一笑,忽而感觉书房中好像多了样什么东西,恍惚了一下,才发现书案前不知何时摆了块奇石,用檀木架子拖着。 “陛下,这是何物?”慕容音好奇一问,明明今早她出宫前都还没有这东西,怎么回来就有了? 燕帝抬眼一瞟,淡淡道“是宁王,他听说朕这些天身子不好,便送了这块石头来,说是石头上天然便生着一只毕方神鸟,可以守护、安神,放在寝殿中最好。既然是他的孝心,朕也便收下了。” 慕容音暗暗撇嘴,心道宁王惯会做面子功夫,要是没我上次出来搅局,那加了碧渊芸萝的毒安神香便进到您身子里去了…… 还说他孝心……他是有一颗奸心吧……巴巴的送什么镇邪宝物进来,还不是为了让您放他出去…… 但慕容音还是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凑上前去看了看,白石上那些飘逸的碧纹,倒真是一只毕方鸟的形象,不由暗暗惊诧,宁王为了讨好皇上,可当真是拼了…… “这东西放在书房里好看……”慕容音笑着说道。 她原本想问问知不知道宁王是从何处搜罗了这东西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一旦说出去,总有种挑拨离间的意味,怕燕帝多想,便没问。 “你便只知道好看了……”燕帝笑着讽刺她,“不过说得倒也不错,东西若是摆起来不雅致,朕也不会将它放在南书房。” 慕容音笑了笑,道“皇上喜欢便好,臣女先行告退,今日累了,想先回希宜阁休息。” “去吧去吧,”燕帝挥挥手,慕容音敛衽告退,刚刚转身,迎面便走来几个小太监,竟是给燕帝送来了夜宵。 若在往常,慕容音也会厚着脸皮留下来吃些,但今日她偷偷带了许慕宽送来的牛肉干入宫,这些模样精致的点心,她看着也便没了胃口。 正要出南书房的门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东西,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认错声,听这声音,定是哪个小太监将东西给打碎了,说不定是个花瓶什么的…… 不过想来应该不碍事,今日听说朱惜华没事,宁王送东西来讨好他,皇上高兴,自然不会罚,做错事这个小太监应该也可以松一口气。 谁知慕容音刚刚想完,燕帝的咆哮声便从里面传了出来“混帐东西!来人,将这个奴才拉出去杖毙!” 慕容音顿时怔住,回过头的一瞬间,胖乎乎的余公公竟然旋风一般卷了进去,他也想不到燕帝为何会突然如此生气,再说这些小太监都是他精心调教出来的,难道真犯什么大错了不成? 慕容音也跟在余朝恩身后走了进去,心想再怎样……这都是一条命,难道人命就真的比不上一件东西精贵?若只是打翻了个碗啊碟啊的,劝劝也便算了。 谁知慕容音刚刚走进去,便看见宁王送来的那尊奇石落在地毯上,整个已经裂成两半,而那只毕方鸟也碎得看不出模样来。 慕容音心下一沉,这下完了,打碎什么不好,偏偏是弄碎这个……做错事那人的性命,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一个小太监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他自知犯了大错,一条性命不保,也不敢讨饶,只是拼命磕着头,连额上都磕出了血来。 慕容音心下不忍,但一时也不敢开口求情,眼神一稍,却见余朝恩一面替燕帝顺着气,一面用眼神向她求助。 上次下棋,燕帝意欲逼问她逃婚一事时,便是余公公出来解的围,现在事关人命,是该出来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粉末 慕容音轻轻往前几步,挡在小太监面前,福身行礼道“皇上息怒,太监想来也不是成心的,您若是气坏了身子,宁王兄若是知道了,只怕也于心不安呐。” 燕帝仍旧面寒如铁“这样的奴才,留他一条命做什么?” 慕容音又往燕帝身边靠了靠,劝慰道“皇上您要一个奴才的命,自然算不了什么,只是这石头上的毕方鸟本是用来安神镇秽的,现在因为这东西,倒扰得您心神不安,臣女看……这东西碎也便碎了,要不然好端端的,也不会惹您生气。” 看燕帝仍然面沉似水,霹雳君威之下,慕容音只得硬着头皮,又柔声道“陛下……现在皇后娘娘身子病着,怀王妃和她腹中的小世子也还没缓过来,还是莫要见血,上天有好生之德,您就饶他一命,大不了打一顿板子,赶出去算了。” 燕帝听了这一番话,面色总算是稍稍转霁,余朝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慕容音又往燕帝跟前凑了凑“陛下就饶他一条贱命,奴才吃了教训,自然不会再犯错。” 她这般劝,燕帝的气也消了些,虽还是铁青着脸,却总不至于再要杀人了。 “罢了,退下去!” 燕帝挥了挥手,那小太监赶紧站起身来,像是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出去的时候,慕容音看他后背都湿了一片。 “皇上……臣女给你沏一杯沾了梅蕊气味的茶如何?”慕容音语声愈发温顺,“臣女看书上,说这梅蕊茶对心肺最好,您要是不嫌弃,喝一杯可好?” 燕帝见她如此,也不忍端出一副冷冰冰的吓人样子,终于放缓了语声,让人将被打翻在地的石头抬出去。 几个太监如获大赦般,他们虽不是元凶首恶,但方才承受了这么久雷霆万钧之怒,早已被吓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受到株连…… 当慕容音出来求情的时候,人人都着实捏了把汗…… 还好这位世子爷劝住了皇上,要不然皇上盛怒之下,真不知咱们这些人会不会一并给那块石头陪葬。 如今得到皇上让他们退下去的吩咐,几个太监都忙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石头抬起来,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等等。” 正要出门,燕帝却忽而从身后又叫住了他们,其中一个太监脚下一软,当即便跌坐在地。 慕容音斟茶的手腕一滞,凝眉看过去,听燕帝这语声,倒不像是要朝令夕改的样子,但还是十分忐忑,生怕是又出了什么差错。 顿时,南书房的气氛又凝滞起来。 还是余朝恩,到底是陪在燕帝身边多年的老人,一眼便看出他关注的地方,忙赶着上前,轻呵那几个太监道“混帐东西,都是怎么当的差?怎么东西摔碎了也不知道好好抬着,竟把石头粉末落了一地!这地毯金贵着,当心你们的脑袋!” 慕容音却看出来,落在地上的那些白色粉末绝不是石头摔碎后的粉末,她也相信余公公不会看不出,他这么说,想必只是为了让皇上不要责备下人罢了。 燕帝缓缓站起身来,慕容音也将手中茶壶放下,跟在燕帝身后,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帝抬了抬手,太监们马上便将石头连着檀木架子轻轻放下,一个个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不是石头粉末,”燕帝随手拈起一撮,看了看道,“将石头完全砸开。” 几个小太监犹疑着不敢动,余朝恩看得急了,一把将拂尘抽在几个人身上,喝到“快啊,一个个愣着干什么!听不懂皇上的话是不是?” 小太监们听余大总管开了口,纷纷也就有了主心骨,赶紧从门外找来铁锤,七手八脚便将石头砸开。 只是第一锤下去,燕帝和慕容音面前便腾起一道白雾,慕容音猝不及防之下,狠狠呛了一口,燕帝正好在呼气,逃过一劫,赶紧将她拉到一边。 一旁的余公公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他凑得近些,又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下,不仅被呛到口鼻,还迷到了眼。 “哎哟哎哟,这……这是何物?”余朝恩使劲用袖子擦着泪,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燕帝拉着慕容音远远站朝一边,看余朝恩咳够了,才对他道“查查这是什么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石头里?” “奴才遵旨,”余朝恩缓过神来,也用手指捻了一撮粉末,凑到鼻前嗅了嗅,道“依稀似乎是什么药末……还有股香气。” 燕帝摆摆手,再看向那块石头,眼中已经没有生气的意味。 余朝恩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奴才今日安置这块石头的时候,倒是闻见过一股极清新的味道,现下想想,估摸着便是这药粉的味儿了……” 燕帝负着手,缓缓点头“看来……这不过是宁王用来讨好朕的把戏,什么奇石祥瑞,不过是他让人雕琢的而已,真真是可笑至极……” 慕容音很想顺势踩宁王一脚,但还是忍住,随口劝道“宁王兄不过是想哄您开心罢了,他在王府里憋的久了,心思难免便用在这个上了。您也别生他的气,否则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个宁王……”燕帝挥挥手,他再也不想看那块“奇石”一眼,只想让人赶紧把东西抬下去。 “朕让他静心思过,他却不安分,还想着用这些东西蒙骗朕,这如何能忍?” 慕容音轻轻笑了笑,心道就是您不想忍也得忍,现在这个样子,您下得了手重处他么?说不定现在您心里,还想着为宁王找个理由原谅他呢…… 反正他也是为了哄您开心不是? 这份孝心之下,我才不相信您会处置他…… 在慕容音的偷偷注视下,燕帝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日子,宁王委实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巨石,若是重重处置了他,多少有皇后的情分在……虽说皇后这段时间也不如从前让他称心,可到底是多少年陪伴过来的…… 况且这也是唯一一个嫡子。 可若还像从前般给他数不尽的好处,前朝那么多大臣的眼睛都盯着,大臣们心中自有一杆秤,孰好孰坏,不止自己一个人能看清。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古怪的太医 顿时,燕帝的心绪便如沸腾的湖水般,不得安宁。 后宫中远远传来一声枭啼,凄厉得如同要嗜血般,燕帝深沉地目光看向门外的黑夜,他知道自己年事渐高,或许再撑不了几年了…… 有些事,即使不想,即使不愿,也不得不早下决断。 太监们清理完散落在地毯上的那些药粉,余朝恩没有忘记燕帝的话,小心用油纸包了一撮,刚要退下,太医署的人却出现在了南书房门前。 自从上回燕帝突发急症后,太医署来请平安脉便频繁了起来,而且也不是从前那般,只派一个当值太医前来,而是在太医令的带领下,至少三个太医同时来请脉。 虽然有些大动干戈的意味,但为了君王的身子,谁也不敢嫌麻烦。 进来三个太医,其中两个慕容音是认得的,太医令孙盛自不必说,还有一个,便是太医署除孙盛外的另一位圣手,慕容音记得他依稀是姓刘。 至于另外那人,慕容音便不认得了,只知道朱惜华落水那天太医署会诊,他也在其中。 但能来给九五至尊诊脉的,不是国手也是老手…… 三人挨个给燕帝诊了脉,皆是一样的结果皇上龙体康健,只要略加调养,便不会再有事。 慕容音听了大为放心,这几人一起出手,总是不可能误诊的。 孙盛又另嘱咐了几句,燕帝正准备挥退他们时,原本一直恭顺站在一旁侍候的刘太医忽而插言,慕容音也抬起头仔细听去,这个太医是毓贵妃的人,他在此时说话,慕容音难以不去注意。 “皇上,微臣有一事不明……这殿中,可有燃过薄荷一类的香料?” 余朝恩张口便道“没有过,殿里白日点龙脑,夜间偶尔用安神香。薄荷一类的香料,是从来不用的。怎么了刘太医,可是有什么?” 燕帝也坐回到御案后,听刘太医如何说。 “这便怪了……”刘太医眉头一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想了想,才斟酌着道,“方才微臣一进殿,便闻到一股很是清新的气味,似乎还暗藏薄荷香气,不知二位大人闻见没有?” 孙盛细细回想,确认是有此事无错,另一位太医也缓缓点头,道“不错……刘大人说的确实不错,方才进殿时,微臣也闻见了,当时只以为是殿中燃了香料,怎么余公公却说不是?” 燕帝此时也听出几分不对的意味来,皱着眉问道“怎么?这香气有什么古怪?为何朕没闻见?你们闻见没有?” 慕容音和余朝恩齐齐摇头,慕容音前几天着了凉,有些瞎鼻子,余公公则是上了年纪,鼻子也不灵活起来。 刘太医却道“殿中的人闻不见也难怪,微臣等乃是从殿外而来,自然对这味道十分敏感,皇上您长时间在殿中处理政事,再加上先前殿里熏了香,自然对这味道不会十分敏感。” 燕帝点点头“这味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你要特意提出?余朝恩,你去外头走一趟,进来闻闻是不是如他所说。” “是,”余公公转身离去,他方才看刘太医的神色,可不像是没有事的样子…… 余朝恩一退出去,夹杂着碎雪的风迎面吹来,顿时便感觉到凛冽清新之意,再度返回去,殿中果然如刘太医所说,有些重浊了。 而且一进门,便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回禀陛下,”余朝恩俯身行礼,“殿中确如刘太医所说,有股怪异气味。” “是什么?” 余朝恩沉吟着,四下里看了一圈,终于将目光定格在地毯上。 “皇上,您可还记得,方才那石头碎裂的时候,曾经落了许多粉末出来?” 燕帝点了点头,随着余朝恩的目光望过去,地毯上还残存着些白色的药粉,而且余朝恩也曾说过,石头天然便会散发出清新之气,想来……是这东西不错。 那厢刘太医一听粉末,只是顿了顿,便上前道“是何种粉末?皇上可否允许微臣查验一下?” 燕帝本就对此事存着个疑影,稍稍迟疑,便答应了。 孙盛此刻也察觉出事情不对,忙凑上前,却见余朝恩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头只有一撮白白的细粉。 孙盛和刘太医只是轻轻一嗅,当下便断定无疑,方才那股淡淡的薄荷气,就是这粉末散发出来的! 燕帝看他二人皆是一样的神情,当下便有些不悦,余朝恩适时轻咳一声,两位太医才马上反应过来。 “怎么……你们可是看出了些什么?还不说来。” 孙盛和刘太医对视了一眼,刘太医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孙盛又细细思量了一下,才先拱手道“微臣斗胆,想问问皇上,这药粉是从何而来的?” “怎么?”燕帝面上的沉郁又加深了一层,“难道说这药粉有什么古怪?” “这倒不是,”孙盛强行温煦地笑了笑,“只是微臣奇怪,为何这香粉会出现在殿中,这才冒昧一问。” 燕帝一听说是香粉,心里自然不再起疑,看向余朝恩,余朝恩马上会意,便将宁王送奇石的事情说给了二位太医。 听完余朝恩这一番话,孙盛面色和缓,慕容音却看出他衣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刘太医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将整句话给咽了回去。 燕帝见他们闹这半天,最后却只是因为些香粉,心中也有些恼怒,大袖一挥,便将三名太医挥退下去。 临走时,刘太医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龙颜,终还是鼓起勇气道“陛下,微臣想要一些香粉回去入药,此香难得,不知陛下可否赐予微臣少许?” 孙盛急忙回过头,呵斥道“放肆,陛下面前,你岂敢如此乖张!” 燕帝却无所谓地抬起手,示意余朝恩分出一些给他,又看向孙盛“不过是些香粉入药,孙太医……未免太过小心了。” “谢陛下!” 刘太医赶忙跪谢,燕帝轻轻一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鹤羽 慕容音疑惑地看着刘太医和孙盛的背影,心中暗想,这刘太医御前讨要东西失礼也就罢了,奇怪的是孙太医,方才他那反应,未免也太激动了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那香粉有古怪? 可为什么……几个太医都不说……? 燕帝看她疑惑的小眼神,以为连她也被那几个太医的大惊小怪吓着了,哼了一声道“太医署这帮人,总是小心惯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慕容音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他们小心些总是好的,皇上您也就别怪他们,反正都是为了您的身子不是?” 燕帝哈哈笑了几声,方才一连发生那么多事,倒是耽误了用夜宵的时间,再看看桌上这些吃食,大多已经过了最合适入口的时候。 余朝恩向来是燕帝肚子里的小虫,马上便道“东西凉了,奴才让人再去备些,皇上、世子殿下,可还有什么想吃的,奴才一并吩咐人做来。” 慕容音张着口想了想,原本她是想回希宜阁的,但是在这里耽误了那么久,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便一拍大腿道“也罢,余公公,我想吃红豆松糕,若有鸡汤面便更好了。” “奴才明白。” ………… 御用小厨房的动作果然很快,余朝恩吩咐完不过一盏茶时间,小太监便鱼贯将吃食呈了上来。 松糕绵软,面条咸鲜,再有几丝嫣红的火腿飘在汤头上点缀,慕容音更是食欲大开。再加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小食,慕容音觉得自己就是不胖……也得胖。 尤其是那一小碟拌海参,切得细细的海参丝,淋上麻油香醋,再有点儿蒜泥,仅有这个,慕容音便可以喝下两碗碧粳粥…… 但夜晚饮食,一来须得克制,膳房装食物的器皿大多小巧,慕容音舍不得一下子便吃完,二来礼节不得不恪守,细嚼慢咽,吃一顿宵夜的工夫,也花去足足大半个时辰。 最后一口松糕还没咽下去,慕容音便听到南书房外传来急急的求见声。 夜已深了,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跑来? 听那意思……若是见不到,他还要冒死闯殿。 “这声音耳熟的很,”慕容音凝着眉听去,“倒像是……刘太医!” 慕容音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怪不得会觉得这声音熟悉,原来是才从南书房离去不久的刘太医,他来做什么? “陛下可要见他?” 燕帝深深皱着眉,见余朝恩快步走进来,冷了声音问“怎么回事?后妃们也就算了,连太医署也一日不得安生,他有什么事?” “这……”余朝恩垂了垂眼眸,“他只是说要事态紧急,须得求见皇上面呈。” 燕帝一把将手串甩在御案上,缓缓呼吸了几口,还是同意见一见这位去而复返的刘太医。 当刘晏再次出现在南书房的时候,慕容音忍不住震惊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明明一个时辰前这位刘太医离开的时候还是衣冠齐楚,而今再度出现,竟然像是刚刚经历了逃亡般,发冠早不知到哪去,衣衫上满是污秽,就连脸上都有灰尘的印子。 “怎么回事?”燕帝的语声已经开始严厉,慕容音偷偷将拿在手中的松糕放回去,这般威压下,即便不是针对自己,她也不敢再吃了。 “皇上,微臣方才欺瞒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刘晏刘太医一把跪下去,燕帝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才又冷声道“起来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刘晏又叩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陛下……方才臣拿不准,一只不敢说,方才臣回去查实无误,想来回禀,却被太医令孙大人拦住,不让微臣前来回禀,还要杀微臣灭口啊!” “杀你灭口?”燕帝面沉似水,像是不可置信一般,语调都已经抬高,“他为何要杀你灭口?还有你到底是查实了什么?” 刘晏一口气未歇完,马上便道“皇上啊,方才微臣问您讨要了一些白色粉末,那不是香粉,那是毒药啊!” “胡说!”燕帝一把拍在御案上,慕容音吓得身子一抖,刘晏更是吓得一把跪下去,伏在地上瑟瑟缩缩地颤抖。 “你可知你构陷的是谁?!是宁王!此物是他献给朕的,你如今说此物有剧毒,可是在指宁王要害朕!在朕面前,你竟敢说如此大逆之言,灭了九族也不为过!” 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燕帝的身子已经开始颤抖,手臂也开始沉重,剧毒……宁王所进献的东西中有剧毒……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妄想害自己! “微臣不敢!”刘晏将头磕得咚咚作响,“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一句胡话,那粉末乃是鹤羽,古书上有载,此物大寒,味冷而气清香,类薄荷之气,极难分辨,因其色白似羽,所以才名曰鹤羽!” “微臣请脉进殿时便闻到此味,余公公又说殿中未燃薄荷一类的香,后来微臣见是此等白色细粉,心下才开始起疑啊……” “……因是宁王殿下所献石中掉落出来的东西,微臣不敢空口妄言,所以回太医署查阅古籍,确认无误后,这才敢来向您进言。” 燕帝一直定定地看着他,帝王威压下,刘晏说得这般恳切,想来他没有胆量敢撒谎。况且……这种事情,只需要派人去太医署查证一下,宁王……他怎么敢! 燕帝一手扶住冷汗涔涔的额头,慢慢靠回到宽大的龙椅上,龙椅冰凉的触感缓缓渗透进衣袍,这个位置……当真能够令父子反目,兄弟阋墙! “接着说……”燕帝的声音开始疲惫下来,又缓缓恢复他那不近人情的帝王模样。 刘晏方才被吓得不轻,燕帝话意如冰,他强自定了定心神,才能将事情完整地说下去。 “微臣查实药粉是鹤羽之后,当即便想来向您回禀,可是还未等微臣出太医署,太医令孙盛便带人将微臣扣住,并关进东厢房中。” “微臣想此事不可不上达天听,强行闯门未果,孙盛竟要用高粱纸沾水闷死微臣,而后伪造成溺井而死!微臣趁他不备,用门闩打伤了他,这才一路逃出来。” 第二百九十章 无力再争 燕帝双拳紧紧地握着,即使内心已经暴怒地想要将南书房中的一切东西都砸个稀烂,却还是在臣子面前竭力维护着自己的帝王风度。 慕容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本应该为宁王即将倒台而振奋,可看着燕帝这孤独的身影,她心中却又那么不忍。 此时她不想再待在这,可又不敢告退……她怕自己一走,皇上更是会觉得他身边再无可亲之人…… 窗外一卷冷风吹来,像是讥讽这位老皇从前的慈爱之心,他再三给宁王机会,可换来的却是儿子一次又一次的忤逆,最后竟是谋害…… 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那尊白石里的秘密,或许便会永久的藏在那里…… 就像臣子们面上从来对他的恭敬那样,面上是洁璧无暇,内里……却藏着令人胆寒的阴诡毒计。 “来人,”燕帝疲倦地吩咐下去,“将太医令孙盛捉拿到此,朕要亲自问话。” 片刻时间,侍卫去而复返,带来孙盛早已不在宫中的消息,这个结果早在燕帝预料之中,又让人去太医令家中抓人,得到的却是一样的回禀…… 如此掩耳盗铃之举,就是不查,燕帝也知道,刘晏说的没有错…… 而孙盛,孙盛是什么人? 太医署中,他是第一把圣手,皇后身子不舒服,从来都是传的孙盛,他那般隐瞒……不用别人多说一个字,燕帝心中早已有数,孙盛想杀刘晏灭口,还不是为了皇后,为了宁王…… 一场极大的风暴在燕帝心头酝酿着,眸中闪动的不再是悲哀和失望,而是狠辣。 “传禁军统领袁善才,着他带兵马上封禁宁王府,将宁王府一干人完全羁押起来,带宁王到此!余朝恩,你亲自走一趟正阳宫,将皇后幽闭!” 燕帝重重地叹息一声,方才本想让余朝恩直接收了皇后绶印,移宫幽闭,可话到嘴边,却又只让人将她幽禁在正阳宫…… 或许是自从多年前杜夫人去后,对于一直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燕帝总存了一份慈心,人老多情,皇后又是国母,处置了她,自己面上也难看。 “好了……事情先不要声张,待朕问过宁王,再对皇后另行处置。” “奴才领旨!” 慕容音也趁此机会告退,一路回希宜阁,她都忘不了燕帝那幽深哀凉的目光。 这件事情发生得如闹剧般,阴谋还未完全铺开便匆匆收场,慕容音回到希宜阁的时候,自己都还在怔忪。 “宛儿……”慕容音张开因紧张而干涩的口,揉了揉眉心,“天一亮,你就到毓贵妃宫中去一趟,就说要出宫探怀王妃,问她求一下腰牌。此事……不能让外人知道,而且一定要瞒过皇上身边的人,尤其是余公公。” “怎么了?”宛儿很敏感地察觉到她有心事,轻声问。 “没什么,不过是天要变了。”慕容音亲眼目睹了那一桩桩一件件是如何发生的,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头一次,宁王用碧渊芸萝,却被自己识破。 谁想他第二次用毒计,却是直接被人撞破…… 这毒……最后却是毒倒了他自己。 “这……到底怎么了?” 慕容音默然垂眸,半晌,才悄声将今日发生在南书房中的事说了出来。 宛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怀王最大的对手,竟然会以一种如飞蛾扑火的方式,一头撞进最锋利的刀网中。 “……但是你记住,这件事情,怀王兄还是不必轻举妄动的好,横竖现在宁王已经争不过他了,这时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宛儿轻轻颔首“奴婢明白,皇上既然下令先封锁此事,怀王爷自然不能先动,奴婢明日将话带到就是。奴婢想……王爷他自然更是明白的。” “去吧去吧……”慕容音软软地挥了挥手,“我乏了,想先睡,待会儿宁王还会被叫进宫来,你约束好希宜阁的下人,让他们不要出去走动了,以免听见什么吓着……” “是,奴婢会去吩咐。” 慕容音轻轻“嗯”了一声,简单梳洗后便躺到了大床上。 明明是很温软的衾被,自己也明明很乏了,可一闭起眼,便是那尊白石瑞兽摔碎时的样子,还有燕帝那失望的语声…… 慕容音不由裹紧了被子,却觉得身上一点儿也不暖…… 满脑子都想着南书房中,宁王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今夜无星无月,燕帝心中的失望便像是今夜黑暗的天一样,甚至比这更加黑暗冰冷。 当宁王被人带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位打扮济楚的王爷,还没有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帝静静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宁王,看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些一头雾水的样子,眼中一瞬间的心痛过后,便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厉。 “都退下……” 面对这寒夜中吹来的冰风一般的语声,殿中所有人都求之不得地想赶紧退开,只听关门声轻轻一响,宁王忽而觉得自己心中也颤了一颤。 “抬起头来。” 慕容昭赶紧抬起头,视线马上被燕帝的双眸锁住,随即头顶便飘来他冷凛的语声“你知不知道,朕为何要你现在来见朕?” “请父皇明示。”宁王仍在一头雾水之中,他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禁军统领袁善才便带人来从王府中请走了他。 这在从前是从没有过的…… “明示?”燕帝竟然呵呵地冷笑了两声,站起身来,一指自己身后的位子,“这个位置,你是不是很想坐?” “儿臣不敢!”宁王马上便将头磕下去,可换来的却是燕帝又一个讥讽的眼神。 “朕问你想不想,而不是问你敢不敢,你若这么想坐这个位置,朕现在便可以让你坐一坐,但你必须要知道,这个位置,只能是朕让你坐,你才可以坐,朕若是不许,你连看都不能看它一眼!” 宁王赶紧垂下眼去,急忙道“儿臣向来唯君命是从,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 第二百九十一章 是苏叶的罪! “你若当真不敢,又怎会行忤逆之事?”燕帝的语声仍旧很低缓,但眸色已转为厉烈。 “儿臣冤枉!”宁王忽而慌乱起来,“儿臣从未行过任何忤逆之事!请父皇详查……!” 说话的须臾间,宁王心中忽而划过一件差些被他遗忘的事,当夜在中秋宫宴上,他曾经授意苏叶在西南善香局进贡的安神香中掺上碧渊芸萝。 可是……那盒有毒的香不是被慕容音半道冲出来截走了么? 难道是她知道了些什么,然后在皇上面前告了状……? 慕容昭自己承认,当时他是想暗害燕帝,然后借助皇后母家的势力,还有自己在前朝笼络的朝臣,让他们扶自己登上大位。 可那是建立在自己在朝中一呼百应的基础上的,现在自己不占优,一切都是怀王把控着,他恨不得燕帝能活得越久越好,是再没有害他的心思了…… 宁王越想越是慌乱,甚至差些就笃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但下一瞬,燕帝的动作又让他迷茫起来。 “详查?你扪心自问……你做下的事,经不经得起详查?” “儿臣……儿臣请父皇明示!”慕容昭一咬牙,他这一份态度连燕帝都感到有一些讶异,毕竟证据就在一旁摆着,即使他现在还没有看到,可也不该是这样一副被冤枉了的表情。 燕帝面如寒铁地看着宁王,目光冷极“既然你要明示,那朕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前日你送进宫来,美其名曰给朕安神的那块石头,内里有什么东西,还要不要朕给你再说得明白一些?” 燕帝眸中寒锋轻闪“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是不敢认么?” “儿臣不知您在说什么?”宁王的眼神极为无辜,“儿臣向您进献奇石,乃是因为听说您前些天病了,夜里睡不安稳,这才让人寻了奇石进来供您安神,您……您怎么怪罪儿臣。” “混账!”燕帝忍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发作,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掷出去,落地瓷片四溅,宁王吓得一阵颤抖,瑟缩半天,终于哀声喊了句“父皇……” 可书房中静默了足够久的时间,久到宁王一度觉得要憋得无法喘息,燕帝才冷冰冰地开口“朕本以为你既然敢做,便有几分血性,不想竟是敢做不敢认,难怪只会使些下毒的阴狠手段!” 下毒二字便如在宁王心中炸响霹雳,他是曾经授意人给燕帝下毒,可燕帝今日所说的瑞兽下毒一事,他却是完全不知…… 他甚至拿不准这是不是燕帝在有意试探自己,是不是他手上握住了别的事,却以此使诈,要套出更多的话来? 宁王嘴唇嗫嚅着,他怕自己一开口,又不小心说出许多暴露自己的话来。 燕帝的眼眸冰冷得像个寒窟般,这一刻,终究是失望。 曾经对他的期望,全都随着那白色毒药的出现,变成越来越重的狠心…… “你自己看!” 宁王随着燕帝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大殿一侧,他珍为至宝的奇石碎裂成数瓣,石头中间,还隐约可见白色细粉散落的痕迹。 “这是什么……?”宁王怔怔地问。 “你还有脸问!”燕帝一声暴喝出口,却又顿了顿,他到底是精明的君主,宁王这般表现,看起来全然就像是无辜…… “你当真不知道?” 燕帝这一问,也给了宁王一丝反应的时间,他也到底不愧是有些急智,马上便反应过来,一把拜伏在地,哀声喊道“有人要陷害儿臣!是有人要陷害儿臣!儿臣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请您明察!” 燕帝沉吟了片刻,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悲悯,情非得已……他又如何愿意相信自己会被自己唯一的嫡子所害…… 人老多情,即使只有一丝期冀,燕帝也愿意近乎执拗地相信,宁王没有害他…… “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说。” “是,”宁王脑中划过的念想滔滔不绝,瞬间便想到了一个极为完美的说辞——苏叶! “此事……此事一定是有人要借儿臣之手来害您,这才想办法进献了此物,为的就是借着儿臣的孝心,让此物出现在您的寝居之处啊。” 燕帝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就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此事未彻底查明之前,你还是一个罪人!” “是、是!” 宁王又马上接着道“一定是苏叶!是苏叶向儿臣进献了此物,儿臣觉得稀罕,这才又献给您!” “谁是苏叶?”燕帝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危险起来,只是将最深的一丝狐疑藏在了眼底。 “苏叶是儿臣养在府中的一个幕僚,他与儿臣的管家季泰清昔年同为柏崖书院的学生,儿臣见这两人有才学,便收到麾下,季泰清一直给儿臣做管家,苏叶则受命于儿臣,一直在外奔波……” “奔波?”燕帝眉头一皱,眼中又露出丝丝不满,“你身为亲王、臣子,不将心思好好花在学业、朝事上,为何让一介布衣到处去替你在外奔波?” “儿臣……儿臣……”宁王极速思索着,苏叶当年为他远走江湖,为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寻找碧渊芸萝。 可碧渊芸萝是什么东西? 那是杀人不留痕的天下至毒! 宁王现在就是打死,也不敢将碧渊芸萝的事情多吐露一个字…… “儿臣年少不知事,想着您坐拥天下,自然也要将天下至宝全部收归囊中,儿臣为了想讨您换欢心,这才让苏叶遍访天下至宝,想要进献于您。” “此话当真?”燕帝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眸,宁王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两道锐利如刀的眼神锁住,一句虚言也不敢说。 “当、当真……如今策划这件事嫁祸儿臣谋害于您的人,也必然是苏叶背后之人!” 宁王迫不及待地将一切罪责都推到苏叶身上,燕帝狠狠一掌便了下去,连御案上的茶盏都被震得跳了跳。 “愚蠢!”燕帝指着宁王的头破口大骂,“朕给你亲王之位,是为了让你长具才学,而非让你做这些谄媚之举!你佞宠奸人,他们不仅要害你的命,更是要害朕的命!” “混帐东西,苏叶何在!” 宁王磕磕巴巴地继续道“此人……一直客、客居在儿臣的一处别院中,儿臣这就命人将他抓到御前!”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两条死路 “用不着你,”燕帝的眼睛深深地看向殿外,宁王只看了那眼神一眼,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背脊底端缓缓升起来…… 这寒意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却在燕帝将余朝恩和当值的侍卫首领李璟叫进来之后,忽而真切了,变成了一根尖锐的寒刺,一柄悍戾的寒锋…… “李璟,今日你当值,不必劳烦禁军统领袁善才,你率人去宁王说的地方,把那个苏叶带回来。” “臣领旨!” 宁王心头微微地一颤,正是这一颤,让他马上意识到,对方既然能借着苏叶的手将这掺了毒的东西送到他面前来,那么便能在事情做完后让苏叶从容离开。 此时距离他将奇石送入南书房已经过去了两天,若是苏叶要功成身退……他完全能走得很从容…… 甚至可以将他自己的曾生活过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那样一个人,一旦离开,便如同水滴汇入江海…… 所以,李璟此时带人去别院抓苏叶,很可能是人去楼空。 失去苏叶这最后一个人证,宁王忽而意识到,自己现在无论辩白得多么缜密,无论态度是如何坚决,全部都是空口无凭…… 燕帝似乎看出来宁王的不安,轻描淡写地道“若事情真不是你做的,你便不必太紧张,只要将那个苏叶抓过来,朕就不信以内卫府的手段,还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 “是……”宁王轻轻抿了抿干涸的唇,李璟现在一定已经带人出发了,若是他真的扑了个空,回报的时候,燕帝会不会觉得被戏耍了一通? 但宁王还是想紧紧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若是苏叶没走…… 那么抓住他,一定可以从他口中撬出所有的真相,一定可以还自己清白……! 但也只是一瞬,又一件事马上浇灭了宁王这份希望,碧渊芸萝的事! 若苏叶他到时候不供别的,而是说出那盒香粉的事,再把慕容音手中的安神香拿来一验,都不用再审,燕帝一定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奇石中掺毒这件事也是自己授意做的! 瞬间,宁王心如死灰……! 他甚至希望苏叶不要到来……若是、若是苏叶一走了之,那么他只是会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可若对方真的舍弃苏叶来拉他下马,那么不仅奇石中下毒这件事会做实,连早已沉堙的碧渊芸萝一事,也会完完全全浮现到燕帝面前! 宁王此刻真的完完全全意识到,或许从几个月前的碧渊芸萝一事开始,自己就完完全全落到了对方彀中。 可悲的是,直到现在,自己都还不知道所谓的“对手”到底是谁…… 是怀王么? 宁王怀疑过那个沉稳的皇兄,但终究还是不敢肯定,苏叶当初是如何被招揽的,宁王自己再清楚不过,怀王纵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与苏叶相勾结。 那会不会是苏叶自己的报复? 这个想法虽然只出现了一瞬,但宁王却不敢将其排除,苏叶其人……原本就稳重寡言,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后,更是难得的沉稳。 若说是他报复自己这些年一直用他的妻女做要挟,在事情临了之际,他的妻女却被劫走…… 他若因此报复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手笔,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叶可曾想过,一旦他这么做了事情败露,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天涯海角无处不在的搜捕,可以说是必死之局! 若当真如此,苏叶真的是疯狂了…… 无论苏叶的动机到底如何,慕容昭现在都已经汗透重衣,在更漏一滴滴的流逝中,禁军统领袁善才进殿时沉重的脚步声,好像一声声都踏在了他的心上。 宁王缓缓地回过头去,见前来回禀的李璟面色铁青,心中马上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寒霜。 “回禀陛下,臣率人到宁王殿下所说的别院中捉拿苏叶,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袁善才掷地有声,没有人发现,宁王此时竟然稍稍舒了口气。 还好……对方终究还是没有舍得将苏叶抛出来…… “父皇!”宁王马上就大声道,“苏叶定然是畏罪潜逃!” “朕知道!”燕帝怒不可遏地握拳砸在座椅扶手上,“连夜发下海捕文书,一定要把这个苏叶给朕找到!” 听着这如惊雷般地语声,宁王忽而忍不住一阵颤抖,抓不到苏叶还好,若是真的抓到了他……而他真的将碧渊芸萝的事给抖出来,那么宁王毫不怀疑,燕帝对他的信任将在一瞬间降到冰点…… 而他多年来的经营,也会在这一刻,真正化为乌有。 一旦失去了帝王的信任,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休想再和帝位有一丝牵扯……! 燕帝又狐疑地看了宁王一眼,刚刚下令要去捉拿苏叶,宁王便怕成这个样子,莫非他真的有胆量欺君? 一时间,殿中又沉入静默中,李璟刚毅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有些事,即使现在说出来有些不妥,但以李璟的性子,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不说。 “陛下,”李璟终于还是开口,“臣方才去捉拿那个苏叶时,曾发现一些事,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这等时候,不当讲的话也要讲!” “是,”李璟拱了拱手,“臣率人赶到别院的时候,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但奇怪的是,别院中没有一个下人,看起来竟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一般。” “一派胡言!”燕帝还未发话,宁王竟先激动起来,“苏叶之前明明一直都住在此处,你竟说是许久无人居住,李璟,是谁指使你也来构陷本王!” “微臣不敢,微臣不过是将看到的事情告诉皇上罢了,是非曲直,自有皇上评断,殿下所说的构陷,臣可万万不敢当。” 李璟容色一分不改,他极度不忿宁王这段时间所做下的那些事,尤其是朱云容一件,李璟本觉得朱云容明珠仙露一般,定然是个淳良至极的女子……谁知竟然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但李璟还是舍不得怪罪朱云容,他认为出了这样的事,定然是宁王先行勾引,他那样的情场老手,花言巧语之下,朱云容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自然便上钩。 可惜到头来毁了名节不说,还委屈自己以侍妾身份嫁入宁王府去…… 一想到这些,李璟心中便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着,他永远都忘不了,当日他在怀王府中初见朱云容时,她那美如春云的笑容……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被宁王给糟蹋了呢! 第二百九十三章 差点要了李璟的狗命 宁王此时也感觉到李璟的态度稍稍有些奇怪,照理说李璟只是奉命办事,即使抓人扑了个空,顶多也只是白跑一趟,他何须这么严厉? 倒像是对自己不满一般…… 但慕容昭也懒得再费口舌与李璟去争辩,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挽回燕帝的心,只要燕帝肯相信他,那么其他人再进多少谗言,都是无用功! “父皇!”宁王急急地转向燕帝,“苏叶一定是刚走不久,他两日前才给儿臣进献的奇石,若是要逃,想必也就在这两日之间,他一定还逃不远!若说院中是无人居住的痕迹,” 燕帝没有立即理会他,这更让宁王内心不安,沉默……即代表着燕帝对他不信任。 “父皇……”宁王终于忍不住,哀声喊了一句,但换来的却是燕帝更久的沉默。 夜风翻卷着铜兽中腾起的轻烟,如此氛围下,静心的安神香已起不了任何作用。 燕帝又故意等了很久,直到殿中气氛足够紧张压抑,才缓缓开口。 “你记着,今日之事,你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理由……”燕帝终于又肯理会宁王,却是如此无情,他此时紧绷得如寒铁一块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情绪波动。 宁王无望地垂下头去,他知道“被蒙蔽”三个字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名,况且自己也曾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当时的手段更为卑劣…… 这个时候,慕容昭只希望凭着皇后母族薛氏在朝中的威势,能够将事情挽回一分,自从他懂事的那天气,争夺皇位的野心早已浸润在他骨髓中,他无法接受自己离储位越来越远,即使到现在这一步,他相信自己也不是没有办法…… “胆敢毒害于朕,便是百死莫赎之罪,朕希望你从未动过这份心思,纵是在以后,也不敢动这份心思。” “儿臣不敢!”宁王深深地拜伏下去,心头一抖,终是颤声道,“父皇……儿臣向来孝敬于您,此、此事……是儿臣误信了小人,您罚儿臣,儿臣不怨,也不敢怨……但、但您要相信儿臣,儿臣从来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啊……” 燕帝冷冷地瞥过眸,李璟和余朝恩也垂眼盯着自己的衣摆,尤其是李璟,眼中失望之色渐浓,话说到这个份上,摆明是不会废去宁王的身份,也许就像前段时间一样,将他幽闭在府,然后封锁消息,不再做多的处置。 “都退下,”燕帝低沉地吩咐了一声,又看向李璟,“李璟,今日之事,过了不许外传,你知晓分寸,外界人心向来最是恶毒,若是此事传到外头,又定然是风风雨雨。” 李璟哽了哽,过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声“是”。 “好了,退下。” “是,”李璟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严谨地行完礼,而后大步出了南书房。 因为这件事情,一耽误便是大半夜,李璟出门的时候,慕容音刚刚披衫起身,从希宜阁中出来。 天色还未破晓,漫天星幕低垂,慕容音早早睁开了眼,到底是心系南书房,她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还不到平日里起床的时间,她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悄悄便推门出来,想瞧瞧南书房中到底是什么情况。 谁知这一推门,正好看见李璟,就像是谁招惹了他一样,满脸写着不悦。 慕容音赶紧朝他招手,夜色中,李璟一眼也便看到慕容音提着灯笼向他招手的模样,看四周无人注意,便朝她走去。 慕容音瞧李璟还是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忍不住抿嘴一笑,人未到跟前,赶紧便问“怎么了?皇上说什么了?宁王可还在里头?”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倒是问得李璟无从回答…… 尤其是关于宁王的那一问,半刻时间前,燕帝才严厉吩咐过不许外传,李璟只好摇摇头。 慕容音不悦地皱起眉,“诶……我又不是大嘴巴,你告诉我,我也不会说出去,再说了,我现在住在宫里,就是想传也传不出去啊。” 李璟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还是摇了摇头,又四下看了看,才悄声道“我现在哪敢说啊,万一被人听去,我这颗脑袋就不用要了。” 慕容音想想也是,李璟好歹是她儿时好友,一颗大好头颅又不是夜壶,哪能说不要便不要。 但她又忍不住想听听燕帝到底是怎么处置宁王的,眼珠转了转,马上便想起一个绝好的办法! “走,”慕容音推着李璟,趁人不注意,马上便将他推到希宜阁旁那座不许人进的小园中。 李璟吓了一大跳,私进这座小园,也是大罪,他今日可不想连犯两桩杀头的罪过。 “干嘛干嘛!”李璟小声惊呼着,慕容音却容不得他多说,使劲把他往园子深处拉,一直到当日她小憩的那块大青石处才停下脚步。 “你不是怕被人听见么?这里绝对没人敢来,说吧。”慕容音气喘吁吁地插着腰,李璟方才实在是不配合,害她用尽浑身力气才将他连拖带拽地弄到此处。 李璟看了看四周,一屁股便坐到了石头上,反正都被带到这个地方来了,就是现在出去,被人看见还是个死,还不如破罐子破摔一回! “说吧!” 李璟抬手抹去自己额上汗水,满脸的怨气,气呼呼地叹了一声后,问道“有酒没?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有,你等着!” 慕容音急于套出李璟的话,咚咚咚跑回希宜阁,取了上次私藏的一壶酒,又顺手抓了一包牛肉干,再度跑回园中时,李璟还耷拉着脑袋坐在石头上。 慕容音摆开酒杯,替李璟满满地甄了一杯,又替自己浅浅地倒了一杯,解开那包牛肉,也不管李璟喜不喜欢,抓了一块便塞到他手中。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璟沉默了一下,忽而一把抬起酒盏,头一扬,咕嘟咕嘟便将整杯酒倾入喉中。 长长地回味了一下,李璟才道“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凭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破罐破摔的李璟 “对呀凭什么!”慕容音想也不想便迎合了一句,怔了怔,才问,“你说的什么事,说清楚了,什么凭什么?皇上到底是怎么处置的宁王?” 李璟却自顾自地又倒一杯酒,再度豪饮了一杯,才道“你说她那么个玉树琼葩的人,怎么就瞎了眼呢?” “嗯对……嗯?”慕容音愈发地听出这话头不对,偏头惊愕地看着李璟,却见他已经是满面的伤心,星子般的黑眸中荡着薄薄的愁色。 “李璟?”慕容音瞧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轻轻喊了句。 李璟愣然不动。 慕容音没办法,只得轻轻摇一摇他的胳膊,李璟这才有了些反应。 “嗯……?”李璟现在的样子还是很低沉,尤其是有了一点酒意后,理性便克制不住那浓浓的哀伤。 “你怎么啦?”慕容音察觉到李璟现在很难受,心下哀叹一声,但当务之急早把问话变成了安慰他。 毕竟李璟若是心情不好,是问不出话来的。 李璟抽了抽鼻子,又饮下满满一杯酒,才道“我在想二小姐……” “二小姐?”慕容音眉头一跳,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脱口道,“就是朱云容那个……!” 还没把“那个小蹄子”说完,慕容音自己便赶紧噎住,李璟现在这样子,明摆着就是把朱云容当作心头好,这样的所爱,是不容别人玷污的。 就像自己也容不得别人说薛简不好一样,一个字都不许! 李璟也很气愤地看了她一眼,慕容音赶紧改口,道“你是说朱云容那个小美人?” 虽然明知她原想说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李璟还是点了点头。 慕容音这回更加无语了,这个李璟,喜欢谁不好,偏偏怎么会喜欢朱云容!他是哪只眼睛瞎了?! “你……”慕容音也饮下一口酒,听到李璟说他喜欢朱云容,这让她一时有些意外,虽说朱云容长得确实讨喜,也是男人们普遍会喜欢的模样,但李璟不过和朱云容数面之缘,如何就让他心生情愫? 而且这情愫竟然还愈发浓……竟然连朱云容闹出那样的丑闻之后,李璟对她的爱意都不曾消减! “你……是如何与二、二小姐结的缘?” 李璟又呷下一口酒,回想起当初还没有发生那么多事的时候,眸中渐渐有了神采“说了你别笑我,当初我去怀王府的时候,怀王殿下不在,我在花厅里等得久了,便去园子里走走。” “……怀王府那园子,你不是不知道,七拐八绕的,我走着走着,便不小心走到后宅去了,然后就遇到了二小姐。” “就是这样?”慕容音愈发怔愕了。 “当然不只是这样……”李璟不知不觉又抬起酒杯,如此两三回之后,他的杯中便又空了。 “当时我不小心去到后宅,想着惨了惨了……若是不小心撞见怀王爷的哪个姬妾,唐突了人家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别人没遇着,拐过回廊到一条小溪时,正巧遇着了二小姐……” 李璟目光中露出怀念的神色,又是一杯冷酒入喉,兴所致,情亦所倾,叹了一声道“当时她正在溪边,看样子是在捞什么东西,秋天的溪水那么冷,我看她几乎是要掉下去了……” “然后我就过去看了看,却是一只雏鸟落入溪中,她人那么单薄,然后我就帮她把那只雏鸟捞出来了……” 李璟悠悠叹了一声,回思往事,他心中满是柔情。 “然后呢?” 李璟这番柔情依依的话,在慕容音听来如同嚼蜡一般,甚至觉得有些反胃,一昧地柔弱装可怜,那不就是朱云容的拿手好戏么? 偏生这个李璟,平日里看着挺阳刚一个人,怎么就吃这一套! “然后……”李璟忽而托住自己的腮,这动作看得慕容音都愣了愣,他却浑然不觉,接着道,“然后她便对着我笑了!” 李璟那神情顿时便精彩起来,但相比之下,慕容音的神情显然更为精彩!她实在想不到,天之骄子的李璟,竟然会落入那么烂俗的陷阱里! “她真是我见过最不同的女子……”李璟犹在品味他的回忆,“你不知道,那笑容有多好看,然后她向我福身行礼的时候,更是……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然后呢?” 慕容音现在只觉得自己陪李璟喝酒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但又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打断他那“美好”的回思,只懒散散地问了句。 “然后……”李璟忽而目光一黯,“然后便没有了。她是守规矩的大家小姐,知我是找不到路了,便让丫鬟把我送出去,自己则回了她的香魄院。” 慕容音暗暗撇嘴,心道若不是她刻意勾引,你会知道她乃是住在什么香魄院? 但慕容音还是有些不相信,以李璟的身份,从前想攀他的人便有许多,其中许多人可不比朱云容差,为何偏偏李璟只会着朱云容的道? 还有宁王也是,常常醉倒芳丛的浪荡子,怎么朱云容一出手,连他都上钩了? 宁王上钩自然是好,可李璟上钩就太不好了…… 慕容音实在无法接受,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喜欢上自己最厌恶的人。 看李璟又变成那一脸黯然的样子,慕容音忍不住问“便就是这样?你究竟看上她哪点了?” “才没有!”李璟软软地反驳了句,“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第二次……就是看见她被你这个恶霸欺负……” “闭嘴!”慕容音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李璟,你说老子是恶霸,我姑且忍你一忍,乃是因为你今日难受,酒又喝得有点多,老子不计较。” “若再有下次……!”慕容音顿了顿,“我想办法将你喜欢朱云容这件事告诉忠肃侯他老人家,看他知道了不扒掉你的皮!” 纵是酒意上头,但李璟一听到他爹忠肃侯的名字,赶紧便识趣地闭紧嘴,他知道慕容音可不是说了玩的,若是她真的蛮干起来,自己肯定会被老爹重罚。 李璟深深地垂下头,低声道“当时我只觉得她善良可怜,现在……我觉得她更可怜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陪人耍酒疯 “噗……!”慕容音一口喷出嘴里的酒,赶紧转过头去。 可怜?! 朱云容这完全叫自作自受好吧?! “你怎么了?”李璟涨红着脸,眼中已有了浓浓的酒意,看着慕容音这突如其来的表现,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 “没事没事!”慕容音连连摆手,又用袖口拭去自己唇角和下巴上的酒渍。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挺可怜的……所以……所以一时没忍住,才把酒喷了出来……” 听到她这话,李璟先是一顿,而后又灌了一杯酒,竟然很是激动地道“你终于明白我了,终于有人明白我了!” 慕容音震惊地还没有所反应,李璟一把便握住她的手臂,目光灼灼地道“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若是说出去了,定然要遭人耻笑,说我李璟身为贵胄,却思慕一个失掉名节的女子!” “想不到啊……”李璟握住慕容音手臂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心情更是激动,“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懂我!来……我敬你一杯!” 话不多说,李璟马上又给自己和慕容音各自满满斟了一杯,豪情地一举酒杯,马上便一饮而尽,也不顾慕容音还抬着酒杯,呆呆地僵立在原处。 “好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慕容音哆嗦着喝下这杯酒,心中却道我真的不是可怜你,我真的是觉得你好傻啊…… 为这么个女人,真的不值当啊……! 李璟……老兄,求你清醒一点…… 但现在酒意上头,再被冷风一吹的李璟,显然不能那么快就清醒,又是一杯酒下肚后,他已然是逸兴遄飞。 但这逸兴遄飞却只是短短出现了一瞬,一瞬之后,李璟马上又回到他方才那种半死不活的低迷状态中。 “唉……”李璟哀叹一声,“你说她这么个人,怎么就着了宁王的道呢?宁王那个禽兽,那个连她都不放过的混帐东西!那他妈老孽种……唉……我真是……” 慕容音一个不留神,李璟竟然靠了过来,在她袖上不停蹭着。 “不许把鼻涕擦我衣服上!” 喝醉的人总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讲理的人,李璟现在完全就是个醉鬼,说什么都不管用,不得已之下,慕容音只得赶紧把酒壶藏好,不让他再有接触酒的机会。 李璟犹自在骂个没完,但真是酒壮怂人胆,宁王现在在李璟口中,已经成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慕容音无奈地撇撇嘴,又翻个白眼,心道还好我选了个没人的地方,否则他这些话要是让别人听去,再传到皇上耳中,忠肃侯家以后只能靠李璟他弟弟传宗接代了…… 但显然陪自己的朋友耍酒疯也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于是乎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中,慕容音哄着李璟,看他哭了好几顿,她自己也忍不住要郁闷得哭起来…… 终于,在李璟又说了一遍宁王不是人之后,慕容音终于忍无可忍,用手肘拐了拐他的腰眼。 “差不多得了,光这一句你就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了,注意些,你骂宁王就罢了,不许带上别人,我和宁王可是一个姓,一家人!” 李璟昏昏沉沉地点点头,酒喝到这个程度,明日一觉醒来,他自己便也不会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慕容音无奈地叹息一声,看来……想要从李璟这里知道南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只能等明天他酒醒了。 慕容音看看四周,天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亮了,皇上到时候也会去上早朝,那时南书房正是最空虚的时候,就让李璟睡会儿,然后等燕帝早朝的时候让他偷着出去,这样做,想来别人发现不了。 慕容音缓缓将开始昏睡的李璟扶倒在那块青石上,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又悄悄潜回希宜阁,取来一条薄毯,盖在李璟身上。 做完这一切,自己才转身回了希宜阁。 ……………… 卯时,太阳终于从东边露出了头,而希宜阁后的这座园子中,也从没有人发现,本应该早早回忠肃侯府的李璟世子,竟然安睡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 慕容音一脸不高兴地抱着手,站在青石前,身后跟着目瞪口呆的宛儿。 宛儿实在佩服这两人的大胆,尤其是李璟,什么许可都没有便擅入了这座园子,竟然还敢在这里睡觉! 他也不怕自己一觉醒来,脑袋便搬了家…… “行了,弄醒他。”慕容音沉沉一声吩咐,宛儿一杯水便泼了上去。 原本正在好梦,并发出阵阵鼾声的李璟,只觉得自己面前虚无缥缈的朱云容的身影忽而消失,一个激灵地睁开眼,便看到慕容音紧绷如一块寒铁的面容。 李璟一个翻身坐起,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周围的景致,细细回想了一番,终于确定,自己的记忆只停留在慕容音将他拉进这个园子,然后两人推心置腹地喝了一番酒…… 而后……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便更是毫无印象…… “我、我……”李璟不知所措地按着额头,却听慕容音冷冷一哼,道“可别说你不记得自己昨晚干了些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昨日南书房中,皇上怎么处置宁王了?废了他没有?!” 李璟细细回思了一下,道“皇上没有废掉宁王,只是将他幽闭在王府中思过。” “为什么?” 慕容音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谋害帝王这样大的罪过,怎么说不罚就不罚了?幽闭在王府,这能算是惩罚么? 李璟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当时南书房里的记忆便清晰了起来,缓缓道“当时听宁王的供述,那尊石头是一个叫苏叶的人贡来的,而宁王拿到石头后并未详查,转手便送到了宫中。皇上让我带人去抓苏叶,可苏叶却早逃了……” “说白了,一句话……没有直接的证据!况且宁王那冤喊的,一直说他是被人陷害,还说苏叶才是元凶首恶,他只是被蒙蔽而已,我跟你说……你恐怕从未见过喊冤喊得如此坚决的……” 李璟悠悠地摇了摇头“宁王那么坚决,皇上反倒拿不准了,也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说白了……他也不愿意相信宁王会害他。所以,就把宁王关回去,看样子是想让内卫去慢慢查。” “你也知道的,事情一旦到了内卫手中,那么这件事明面上便再不可能过一道了。即使查实是宁王做的无误,以皇上的脾性,也最多是暗中处置了。对了,他还下令我们这件事情不许外传。” 第二百九十六章 女装大佬! 忽而,李璟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惨了!皇上说不准外传,我却一字不漏地全告诉了你,完了完了……” “你早就完了!”慕容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个李璟,真是灌黄汤灌昏了头,连自己来到这本就是因为要说这件事都忘了。 慕容音这么一提,李璟才又将事情想起来,稍稍舒了口气,随即又陷入另一个难题中。 “可我要怎么出去?光天化日的,一旦有人看见我从这座园子里走出去,还带着满身酒气,那我可就死定了……” 慕容音眼珠一转,道“方才进园子的时候我瞧过,南书房外除了几个侍卫倒是没什么人,你要是嫌命长,又不怕被他们看见,大可以走正门出去。” “啊?”李璟顿时觉得头大如斗,冷汗不知不觉已冒了出来,“那怎么办?” 慕容音想了想,道“我有两个法子,各有利弊,你自己选。” “第一,你再在园子里待一天,等晚上皇上进了后宫,我偷偷带你溜出去,这样被人看见的几率小些。” “第二,希宜阁的后窗正对着园子,你翻到希宜阁里头,我想办法让宛儿带你出去。” “这、这……这可怎么好!”李璟急得手足无措起来,“要是被人看见我从你住的希宜阁里头走出去,我还活不活了?要是皇上多心,再想些什么不该的,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我、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你傻啊!”慕容音在他肩头狠狠捶了一拳,“你不怕别人传闲话,我还嫌弃你呢!我的意思,是让你打扮成宫女的样子,让宛儿带着你先出南书房。等出了南书房,你再换上你自己的衣服不就得了?” “我……”李璟想了想,在穿裙子和再在园子里冻一天当中,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一咬牙,“好吧,我就信你一回,但你得答应我,这件事不许让任何人知道!要是有人知道我穿了宫女的衣服来笑我,我就惟你是问!” 岂料慕容音直接甩一个白眼“我傻啊?你在我房里穿宫女衣服的事情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 李璟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这才点头,跟着往希宜阁后墙根下走去。 希宜阁后窗大开,慕容音知道阁中此时必然无人,双手攀住窗沿,用力一撑,再往前一倾,双腿再逐一跨过去,很轻松地便进了希宜阁。 “看你熟练如此,想必做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吧?”李璟更轻松地翻进来后,笑着调侃道。 反正都沦落到这等境地了,何必总是紧张兮兮,还不如玩笑一句。 “你管呢,”慕容音没心思和他贫嘴,直接把内殿垂地的纱帘一拉,然后找出两件宫女的衣裳,一股脑丢给李璟后,施施然负手便走了出去。 “自己换上,别告诉我你这个世子殿下不会自己穿衣裳,还要人伺候。” 她的声音从纱帘外传来,李璟看着手中这女子气十足的淡红色衣裙,心中又打起了鼓。 李璟自认为是有底线有原则的人,更是自诩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如风君子,但他的这个有所为……可绝不包括在人家闺房中换上一件脂粉味十足的罗裳。 这要是不小心传出去,他成个什么东西了?! 若是在出宫的时候再不小心被认识的人看见,会被以私入内闱的罪名处置不说,更重要的是,从此后他这个翩翩潇洒的佳话,可就会变成个笑话了…… 这么一想,李璟马上又开始了犹豫,到底是穿呢?还是不穿? 穿? 还是不穿……? 就在李璟犹豫之际,慕容音的声音又从帘外传来。 “好了没?” “没……没好。” 听李璟吞吞吐吐,慕容音耐不住性子,掀起纱帘便冲了进来,见李璟仍旧双手捧着那套衣裙,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便知道他此时又在纠结些什么。 “你这是有不肯穿了?”慕容音长眉一竖,丝毫不给李璟插话的机会,“你要实在不愿意,现在便翻回园子中去,等入夜后,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去!” 李璟一听说要再回到园子里受冻,而且随时有被人发现的风险,马上就不干了,“也不是不肯,只是你这衣裳,也太、太娇气了!我穿出去算个怎么回事?” “那你还想怎样啊?”慕容音也不乐意了,“我这是为你考虑,故意找了个普通宫女的衣裳,待会儿让宛儿带着你出去,等出了嘉猷门,再换回你自己的侍卫衣服出宫门不就行了?” “这……”李璟想了想,终于还是放低了他那“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姿态。 一咬牙“好吧,不过女子的衣裳,我不会穿,你得教教我……” 慕容音使劲斜了他一眼,低声骂道“笨!矮下身来,先把你这外袍脱了,对……套进来!反了,是这只!” …… 两人鼓捣了好一阵,终于是替李璟换好了衣服,慕容音抱着手臂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实在绷不住,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 “你……不许笑!” 李璟涨红了脸,也不知是不是穿上裙子的缘故,从来气宇轩昂的忠肃侯世子,竟然扭着身子嘤咛了一声。 更是惹得慕容音一阵狂笑。 李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滑稽无比,虽说镜子就在背后,但却实在鼓不起勇气转身去瞧。 慕容音弯腰笑了好一阵,实在是笑不动了,才用指尖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珠。 李璟这样子,若只看背影,完全就是个身高马大的八尺美人嘛! 但若看了正脸,估计再想轻薄他的人也会落荒而逃,李璟这极阳刚的面容,再加上他本尊现在极不高兴,虎虎地板着脸,再配上眼窝下的两点乌青,不知道的,或许还会觉得是遇见了鬼…… “好了好了,我不笑就是了。” 慕容音转身从衣箱中取出一件极长的披风,给李璟系上,明明她穿着都快要拖到地上的披风,到了李璟身上,却只长及小腿。 李璟又赶紧拉起风帽遮住大半脸,顿时他的人便看不见多少了,顶多只露出一半下巴。 慕容音将他原本的外袍胡乱一揉,团作一团包好,交到宛儿手中,确定现在燕帝还不会下朝后,才令宛儿带他出了希宜阁。 一路上,李璟始终垂着头,规规矩矩小步快走,一直出了南书房好一段路,两人才敢紧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衣服换回来。 李璟长长舒一口气,此时他只有逃出生天的感觉,更是暗下决心,从此以后,只要是慕容音的酒,一概不喝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山雨欲来 时间转瞬荏苒,平平淡淡的日子里,距离燕帝处置宁王就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宫中短暂恢复了平静,在朱惜华落水后的第五天,怀太医张康终于报回了王妃苏醒的喜讯,在得知朱惜华腹中的小世子也保住之后,燕帝更是龙颜大悦,赏赐流水般地发下去。 慕容音也和许慕宽又通了几次消息,鸟儿第二次带来信的时候,许慕宽已在信中告诉她,上次猎到的红狐已做了斗篷,过不了几天便由许家的商队送到睿王府,还告诉她不妨在这个冬日便穿上…… 而千里之外的西境,睿王曾让闪灵隼带来过几封信,战役进行得很顺利,只差最后一场总攻,便可以在新春前后班师回京。 氐族曾有过投降的准备,但燕帝和睿王发动此役的目的乃是为了彻底打残氐族,至少在今后两三年内,都要让氐族人恢复不了元气,只能龟缩在西境一隅。 所以无论氐族几次三番地派使者前去前线中亲自面见睿王修好,但慕容泽的态度都无比强硬,来一次,便将使者绑送回去一次,最后一次甚至差些斩杀了来使…… 在这种情境下,氐族别无他法,只得在仓促之中准备背水一战。 ………… 篆香醇厚的味道消去倦意,南书房中,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擦拭着书架上的格窗,此时燕帝就在书房中处理着政务,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燕帝缓缓合上兵部今早才呈上来的奏折,眼中尽是悠悠的沉思…… 此番连战连捷,氐族纵使再凶狠,再善战,现在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只是此役之中,大燕的损失伤亡也不可谓不小,本就是远征,又还在这等寒峭的冬天,战损之比已到了一换一的程度。 燕帝沉沉地叹了口气,仗打到现在,无论如何都要打下去,他知道睿王已经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打仗嘛,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人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官府自然会重重抚恤,大燕这些国土,哪一寸不是子弟们刀光剑影拼出来的? 若只是因为心疼可惜便不战,当年的慕容氏族,又怎会从一个世家发展成今日这般庞然大物? 在雄心和取舍之间,每一任大燕君主都没有退缩过,是以建国八十余年,领土便翻了两番不止,大燕铁蹄所到之处,无人不为之胆寒,只有南面的大魏可与之抗衡。 余朝恩看燕帝停止了沉思,赶紧趁机将一碗温度合适的药呈上,今年冬天较去年更冷,燕帝又莫名其妙地病了那一场,自那之后,太医署便精心想了个方子,每日一碗药,一天不落地熬好了给燕帝送过来。 “此药苦口,每日一碗地喝下去,朕也不觉得有多好。” 燕帝嘴上抱怨着,却还是抬起碗来一饮而尽,余朝恩赶紧递上湖丝手绢,待燕帝擦完嘴后,又奉上一盏漱口的清茶。 “良药自然苦口,太医说了这药是调养身子的,您今冬服下去,药效扎了根,明年便见好了……” 燕帝轻哼一声“太医们一向是鬼话连篇,不过怕朕不高兴罚他们罢了,这才搞出个什么药方子,要朕看来,喝不喝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余朝恩赶紧陪笑道,“太医们当然是怕您怪罪,所以更是尽心尽力,前段时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不也是太医院调理的么?要奴才说,太医署尽了心,您这身子自然便康健了。” 余朝恩提到皇后,倒是让燕帝皱了皱眉头“皇后……?嗯……这些时日是有些冷落她了,但宁王那件事还没有论断,那个苏叶也还没抓到,一切事情都还说不准,朕不得不谨慎些。” “是。” “朕知道宁王没有那个胆子,但可不确定他手下会不会有哪个人心思毒,撺掇了他,他却在最后推到苏叶身上,所以……一切都要等抓到苏叶,审讯之后才能做定论。” “您谨慎些那是自然的……” 只是这么一句之后,余朝恩自然不敢再多说,关乎皇子的话,还不是什么好事情,谁都不想搅在里头。 “皇后最近怎么样?” 燕帝方才被余朝恩一提,对皇后又忽而有些想念起来,“皇后的性子……朕是知道的,她心思本就有些重,这些天一脸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定然更是苦闷,她的身子怎么样?” 虽然燕帝有日子没踏足正阳宫,但余朝恩却不敢不关心,生怕他什么时候就心血来潮问起,心中有了准备,马上便道“皇后娘娘身子倒好了些,只是心情不大好,已经小半月免了各宫的请安了……” “罢了,随她去。” 燕帝轻飘飘说了一句,当日白石瑞兽事发,燕帝本已经让余朝恩传旨去封禁正阳宫,但宁王一番辩白后,余朝恩还未来得及去,燕帝便又收回了旨意。 一番折腾下来,到底宁王为什么会被再度幽禁,连皇后都不曾知晓,当日曾在南书房中听到了前因后果的一众宫人们也都三缄其口,任凭皇后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说。 连宫人们都怕到如此地步而不敢往外说一个字,事情到底坏到什么程度,连皇后都拿不准,心中也对燕帝渐渐有了怨念。 而燕帝这边,总觉得宁王会狂悖到今日这个地步,与皇后平日里骄纵总是分不开的,二来朝事繁忙,更没心思去揣摩一个后宫妇人到底在想什么,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竟也有了隔阂。 “朕睡会儿,不知怎的……天气愈发冷,这些天朕倒是有些贪睡起来,现在未时,你申时将朕唤醒。” “是,”余朝恩眼珠只是微微动了动,这些天燕帝确实是嗜睡,睡得也比平时更沉些,他一度还以为这是安神香的缘故,后来换了之前用的寻常香料,却也是如此。 余朝恩暗暗留意,若往后还是如此,便要找太医来瞧瞧了,现在老皇的身子是他最挂心的,一切局势都还不算太明朗,燕帝是他唯一的靠山。 燕帝好好的,什么都有……可这位年近古稀的老皇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余朝恩不敢保证,到那时候,自己还会不会受到这般优渥的对待? 第二百九十八章 身孕 雍京冬日难得天色晴明,青碧的天色让宁王的心情都渐渐轻松起来。 当日南书房中受训,回王府和季泰清商量后,马上就派出心腹,到处去找苏叶的下落,但目的却不是为了抓他去燕帝面前陈情,而是为了灭口。 屋中烧着很热的炭火,宁王靠卧在朱云容怀中,微微张开嘴,任她将一盏绿波送入口,几杆淡淡的竹影泠泠入窗,朱云容眼波一动,酥声道“王爷……妾身有件事想同您说。” “什么事?” 宁王眼皮也不抬一抬,一般这种时候,定然是他的小美人又想到了什么好的乐子。 宁王正准备很配合地欺身上去,自从被贬黜后,他便将一腔不得志都发泄到床第之事上,此时正是瞌睡来了枕头,宁王府那么多姬妾中,只有朱云容最懂他的意思,和她一起,宁王也从不觉得会有扭手扭脚的时候。 正当宁王急不可耐地要扯去朱云容的衣衫时,朱云容却忙伸手将他推开,像是生怕他又压过来。 宁王不悦地睁开眼,这还是朱云容头一回拒绝他的欢好,朱云容却羞怯地垂下眸,又伸手将衣襟理整齐,才轻轻道“府里的大夫说了……妾身这些日子……不能有剧烈的房事……” “为何?”宁王也疑惑地直起半个身子,“算起日子,这几天不是你的月信?怎么了?” 朱云容妩媚地抿嘴一笑,淡淡道“妾身……有身孕了。” “什么?”宁王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不敢相信朱云容说的话。 这反应仿佛在朱云容预料中,她顺势斜倚,轻轻按住宁王的手臂,道“妾身……怀了您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宁王不自觉地坐直身子,语声竟已有些兴奋和急促。 朱云容含羞带怯地拢了拢鬓发,道“府中的大夫昨日来瞧过……说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大夫说的话,妾身不敢不信。” “好、好……”宁王竟有些激动得难以言语,揽住朱云容的腰肢,小心地将她放平在软榻上,“如今本王也有了孩子,若是个男孩,本王定然给他最好的。” 朱云容盈盈一笑,宁王这话,便是给了她一个保障,只要能平稳诞下这个孩子,那么日后王府中的侧妃之位,定然有一个是她的,若是个男孩,那么正妃之位,恐怕也不在话下。 问题只在于,那两个侧妃,恐怕不会那么顺遂地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一定要趁此机会将自己的地位提起来,最好……是能够连身份也一并提上去。 可这样功利的事,宁王最不喜欢了,不能明着说…… 是时候想个办法。 朱云容眼波一转,娇声道“王爷……妾身有一个请求。妾身有身孕的事,还不敢叫人知道,您可否答应妾身?” “为什么?” 宁王又有些想不通,朱云容是因为那桩丑闻才不得不降了身份入府,再加上她与怀王府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说她现在是宁王府侍妾中身份最尴尬的人了。 可为什么朱云容宁肯这般伏低做小,也不愿张扬一番? 难道说……上次那件事,真的叫朱云容怕了? 朱云容咬着唇沉吟了片刻,怯生生道“您想……而今府中的姐姐们都没有身孕,只有妾身一个人有,若是外人知道了,一定说妾身狐媚惑主,说您宠幸侍妾而不顾侧妃。妾身这样想,也是为着您的声誉想……” 原来是这样。 宁王紧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看向朱云容的眼神更是盈满温柔,怜惜道“容儿……你总是这般委曲求全……本王决定了,明日便将你有孕的这件喜事公诸王府,还要让父皇也知道。” “妾身怕……”朱云容眸中忽而噙了一颗泪,颤颤地挂在眼睫上,“昨日佩兰出去,还被徐妃姐姐骂了一顿,徐姐姐说妾身淫贱,脏污了这梨香院的床褥。” 宁王面色一凝,声音顿时寒肃下来“她算个什么东西?泼妇一样的女人,真以为本王是她的夫君?哼……她不过是被家族当作贡品般献给本王的东西罢了,本王宠谁她也敢置喙!” “她也是在乎王爷呢。” 朱云容轻飘飘说了句,宁王马上又温柔地看着她“你腹中是我第一个孩子,你是他母亲,身份不能是现在这个样子,明日我便废了徐妃,扶你当侧妃。” 朱云容一颗心顿时漏跳了半拍,一瞬间的欣喜过后,面上并没有忘记表露出惶惑之色,忐忑着道“可是……徐妃姐姐也可怜……您扶妾身做了侧妃,要如何安置她?” “可怜?”宁王冷哼了一声,“当初若不是看上她母家的权势,本王怎会纳她这个泼妇?她母家两年前倒了台,留她到现在已然是莫大的恩典,她还想怎样?给她个侍妾的身份已然是高抬了她!” 朱云容不着痕迹地一笑,眸中尽是得意之色,宁王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推辞? “王爷,待妾身真好……” 朱云容又往宁王怀里依偎过去,眼中的得意却在一瞬间变成了恨意,她忽而想起了朱惜华,那个高高在上、风华绝代的姐姐…… 没有她指手画脚,只凭自己筹谋,还不是轻而易举便得到这个侧妃之位。 离那个王妃之位也只不过是一步之遥! 或许只要再设计一番,宁王府女主人的身份,便可以算计到手! 宁王正准备与朱云容再亲热一番,屋外季泰清却匆匆跑来,急促的声音扰乱了现在各怀心思的二人。 “王爷,宫中出了急事。” “又怎么了?” 宁王不悦地起身,一把将门拉开,如此寒峭的冬天,却见季泰清已经是满头大汗,汗水甚至已经濡湿了衣领,可想而知他一路跑来是用了多少力气。 “宫、宫里的人传来了消息……说、说是皇上突发急症,怀王都已经进宫去侍疾了!” 慕容昭捏在手中的珠串“当”一声砸落在地,又是急症!若此时被查实与那尊白石瑞兽中的药粉有关,那他可就真的完了,即使此事并非是他所为。 第二百九十九章 血亲 南书房中,燕帝已经昏迷了一天有余。 昨日午后燕帝照常小睡,申时余朝恩去唤他起身时,却无论如何都叫他不醒,余朝恩伸手一摸额头,却是意外地烫手,赶紧叫来太医,本以为只是一点点小病,可谁知竟然昏睡到今日! 南书房里侍疾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毓贵妃和皇后却始终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皇后几次欲叫毓贵妃离开,毓贵妃却以协理六宫为由,坚持要留下来做后宫妃嫔的典范。 个中的心思,其实谁都明白,谁都怕燕帝突然不行了,而自己却不是最后守在他身边的人…… 毕竟立储之事未定,最后守在燕帝身边的人,便是最有可能第一个接触到这个秘密的人,皇后一心为了宁王,毓贵妃……则不愿看着自己的杀子仇人一步步登上太后的宝座。 “皇后娘娘……您身子病着,若实在坚持不住,还是先回正阳宫去歇息吧,这里有臣妾守着,您大可放心。”毓贵妃语声温柔,姿态恭敬,眼中的不屑却早已表露了出来。 皇后冷冷的一笑,反唇道“本宫尊为皇后,此时定当要陪在皇上身边,倒是毓贵妃你,以妾妃之位来指摘本宫,不觉得太僭越了么?” 毓贵妃轻笑着说了句“不敢”,又抬头道“臣妾只是担心您的身体,现在皇上病了,臣妾本就够挂心,若是您也累病了……后宫之事便要全落在臣妾一人身上,这个中滋味,岂是寻常人便能懂的?” 皇后脸上的冷笑一僵,挺了挺身子,维持住自己母仪天下的风度,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这本宫身子不好,难道是在咒本宫?” “臣妾不敢……”毓贵妃轻巧地便将话推回去,“臣妾也是听皇上所说,前些天臣妾来南书房伴驾的时候,皇上曾说到您身子不好,臣妾不过听了皇上的话,难不成……娘娘是认为皇上在咒您?” “巧言令色!” 皇后大袖一拂,转身便坐到软榻上,毓贵妃看自己占了上乘,又接着道“皇后娘娘……其实您也不必担心,臣妾不明白了,您为何对臣妾颇多戒备呢?臣妾膝下又没有皇子……” 毓贵妃的话意听起来轻飘飘的,可眼中的寒厉却几乎已经凝成实质。 “你放肆!”皇后将手中的青花茶盅几乎是砸一般地放到了桌上,眼神向两柄利刃一般,直直刺向毓贵妃,“你说自己膝下并无皇子,可是在暗指本宫意在储位?” 毓贵妃轻轻笑了笑,道“臣妾不过随口一说,娘娘何必动这样大的气?莫非是臣妾真的说错了话,惹得娘娘不痛快了?” “娘娘若是实在待得难受,不如便回正阳宫去……横竖这里不缺人伺候,即使臣妾不在这,希宜阁里也住着郡主。她现在可是皇上最喜欢的小辈,若是宁王殿下和怀王殿下……个个都学郡主一样乖巧,恐怕皇上,也就不会病了……” 皇后握住桌角的手猛然一紧,毓贵妃明着是提到了宁王和怀王,其实便是在讥讽宁王这段时间屡遭处置,这段时间甚至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皇后几乎忍不住便要摔门而去,但自己若真的那样做了,反倒遂了毓贵妃的愿! 皇后不在意似的一笑,冷声讽道“宁王是本宫所出,即使是怀王,也要尊本宫一声嫡母,这两个皇子,无论谁好,本宫都是欢喜的。倒不似某些人,什么都没有,只会嘴上说说风凉话。” 此话一出,皇后的心情竟然顺带着好了许多,是啊……毓贵妃什么都没有,而自己,可是大燕最尊贵的皇后,即使到头来登位的是怀王,她也一样是不可动摇的太后! 毓贵妃像是偃旗息鼓了一般,总算是不言语了,皇后安坐椅上,毓贵妃则牢牢守在床边,等闲谁也不再冒犯谁。 南书房外,余朝恩静静地守候着,方才皇后和贵妃说的那些话,连厚厚的墙壁和呼啸的风声都遮它不住。 年过半百的老太监轻轻地摇了摇头,谁说野心和欲望只在朝堂之上才会有,在这后宫……还不是一样的多…… 远远的,余朝恩看见一条银白色的人影大步走了过来,不用细瞧,他便知道是慕容音来了。 慕容音踏着雪来到南书房前,看了余朝恩一眼,余朝恩便很默契地摇摇头。 她的眼光又黯淡下去,这摇头代表着两重意思,一是皇上还没有醒; 二来……就是皇后还在里头,没有离开。 燕帝刚刚昏迷的时候,她本是第一个到的,可皇后急冲冲地来了之后,三言两语便极为强硬地将她赶了出来。 理由是她毛手毛脚,留在里头只怕惊扰了圣驾。 慕容音倒也识趣,知道此时不是可以和皇后斗嘴抬杠的时候,乖乖便回了希宜阁,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便过来南书房门口看看。 余朝恩轻叹了一声,安慰道“世子殿下,太医说了,皇上用不了多久便会醒的……您也不必太担心……” 慕容音点点头,余朝恩的话是在安慰她不错,可又何尝不是在安慰他自己。 “余公公,”慕容音忽而道,“难道皇上服了雪蟾粉也没有用么?” 余朝恩顿了顿,苦笑道“雪蟾虽然是至宝,可毕竟不是起死回生的仙药……皇上有龙气护体,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吧,”慕容音的心往下沉了沉,她毕竟不是看什么都很美好的年纪了,也想过会有这一天,毕竟她醒来后的这一世,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那么不同,那些不该出现的人一个个出现,不该发生的事一件件发生…… 或许燕帝……真的熬不到第三年…… 慕容音的心忽而抽痛了一下,难道这么快……就又要面对生父的离去了么? 她摇摇头,迫使自己不要再想。 “公公,劳烦您在这守着,若是皇上醒了,务必第一时间来希宜阁叫我。” 余朝恩轻轻点了点头,她每次来都这么说,可每次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忍不住过来了……余公公心下一阵酸涩,说到底,冥冥之中还是亲生骨肉,血脉至亲…… 即使一辈子不相认,可又哪有说放下就放下的。 第三百章 搅弄风云的手 离开南书房后,慕容音在希宜阁对窗中独坐良久。 天色向晚,暗金色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整整齐齐地将她的脸划分成两半,在鼻翼处投下一道剪影。 已经好几日没有收到睿王爹爹和许慕宽的回信了……许慕宽倒还无所谓,可是睿王那边……慕容音心情又沉闷下来,他知不知道雍京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西境的战事又该何时结束?若是一切发生变故,爹爹回来的时候,还来不来得及? 慕容音心思沉重之际,却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口传进来。 来人定然是个女子,慕容音甚至已经听到她发髻上珠翠步摇因走动而随之发出的交鸣声。 “郡主……在想什么?” 毓贵妃款步而来,手指划过鎏金狻猊香炉,举起手一看,指尖上已染了一层薄薄的灰。 毓贵妃眉头不悦地一皱“宫人们都是怎么扫洒的?怎的炉上落了灰都不知道擦一擦?女儿肌肤娇嫩,若是被灰尘染了该如何是好?” “是我不让她们进来的,”慕容音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天皇上病着不见好,做什么都没有心思了,倒是娘娘您,怎么从南书房出来了?” 毓贵妃松了口气,轻声道“皇上方才醒了,但是一醒,连太医都还没见,便将余朝恩召了进去,也不许本宫和皇后在里头听。” “皇上说了什么?为何要如此神秘?” 毓贵妃点点头“本宫知道你挂心着,所以一出来便先来瞧瞧你,皇后回了正阳宫,但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便又要来了……” “不错,”慕容音手拄在软垫上,沉思道,“皇后现在是万万舍不得走,也不敢走的,尤其是您在那,她纵是憋着不休息,也要守在那。只是可惜,不知道皇上到底和余公公说了什么,想必一定很紧要。” “不错,”毓贵妃轻轻笑了笑,“只是本宫走得慢,听到了几个字……” 慕容音的眼眸马上便亮起来,毓贵妃说她听到了几个字,那么这几个字便绝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字,否则毓贵妃也绝对不会说。 “娘娘……发现了什么?” 毓贵妃苦笑着摇摇头“说来惭愧,皇上说得声音低,本宫只隐约听到了什么一味药的名字,皇上说……苏叶,还说了药……本宫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关心这个?” 慕容音心头猛然一震,毓贵妃不知道,她可是格外清楚,燕帝口中的这个“苏叶”可不是什么药,而是一个人。 毓贵妃敏锐地观察到她的不自然,马上问“怎么了?你似乎很紧张?” “没什么……”慕容音浅浅一笑,“苏叶辛温解表,和中理气,是味好药材呢。” 搪塞的话刚刚说完,慕容音马上便开始犹疑,当日南书房中发生的事,要不要告诉毓贵妃? 稍稍思索,慕容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燕帝是下过令让人不许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但他醒来后什么都顾不得便提到“苏叶”,是不是说……这次急症,很有可能就是宁王下的手? 现在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于情于理,此事似乎都不应该瞒着毓贵妃。 即使有违当初皇上的吩咐,可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娘娘可知……苏叶并非是一味药,而是一个人。” 毓贵妃眸中微露纳罕,问道“但不知是何人,竟能让皇上一醒来便提到他?” 慕容音稍稍抿唇,眼珠灵动地一转,便将当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加上李璟说的那些话。 毓贵妃何等聪慧,但她纵是在宫中浸淫这些年,听到这一个个内幕时,还是被宁王的胆大包天吓得骇然失色。 末了,慕容音握住毓贵妃的手腕,轻声道“万望娘娘……三缄其口。此事尚无定论,若不是……反倒授人以柄。” 毓贵妃轻轻在慕容音手背上拍了拍,温然笑道“你放心,本宫忍了这么多年,不会莽撞行事。” 说着毓贵妃便站起身来,她该走了,否则待会儿皇后看见她从希宜阁中出去,说不定又要发多大的威。 ………… 离开希宜阁后,毓贵妃没有再去南书房,南书房已经被侍卫牢牢把守起来,连禁军统领袁善才,和侍卫首领李璟都同时出现,可想而知,南书房中现在谋划的事有多紧要…… 一路回启祥宫,谁都看得出贵妃现在心思很重,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谁都不知道。 “苏叶……苏叶……” 毓贵妃枕着手腕靠在软榻上,口中不停念叨着苏叶的名字,忽而她轻笑一声,好像抛下了一件很烦心的事。 绯儿不明所以,悄悄看了贵妃一眼,毓贵妃却浑然不觉,她现在着实很轻松,就像是一件事情的结上挂了把锁,而钥匙只掌握在她一个人手中。 在希宜阁中,慕容音说到苏叶时,毓贵妃一度也以为是燕帝已经认准此次急症是宁王下的手,才一醒来便提到苏叶,为的便是吩咐人去抓捕于他。 可毓贵妃在回来的轿辇上一想,马上便明白,燕帝提到苏叶,绝不是因为认定宁王是此次急症的元凶首恶…… 若燕帝当真已经认准是宁王下的手的话,醒来便绝不会是忙着抓一个身为爪牙的苏叶,而恐怕是早就下旨封禁宁王府了。 但这个会让宁王心安的消息,毓贵妃却不准备让人知道,相反,她现在正准备往宁王原本就不安的心口上,再添一把火…… “绯儿……”毓贵妃慵自靠着软榻,散漫道,“两个月前,皇后曾想法子往咱们宫里塞了个粗使的扫洒丫头,叫贵菊的,还记得么?” 绯儿恭顺地一点头“奴婢一直留意着她,这丫头总是鬼头鬼脑的,可咱们启祥宫,又岂是那么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那便是了,”毓贵妃满意地一点头,“你想法子……将皇上醒来之后便提到苏叶的事情透给她,她若是知道了,必然会尽心竭力地告诉皇后。皇后知道了,宁王也就知道了……” 毓贵妃成竹在胸地一顿,“宁王若是知道,便一定会慌张,他若是慌张,咱们……便稳了……” 第三百零一章 最后一把火 毓贵妃一颗玲珑心思,而绯儿也不愧为一个好的襄助,当天夜里,毓贵妃要传的话便经宫女贵菊的口传到了皇后耳中。 皇后不知这“苏叶”到底是何意,只好派人转告宁王,谁知宁王一听,面色顿时煞白,随即眼中便露出不顾一切的寒肃之色。 宁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人还在朱云容房中……慕容昭先是经过极度的紧张和惶恐,慢慢平复后,便化为一腔愤懑,看上去……原本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王爷,竟从骨子中透出些不逞之徒的气质。 “王爷?”朱云容忐忑地咬着唇,她从未见过宁王这个样子,阴冷又毒辣,朱云容远远地站在一旁,不敢靠过去,掌心甚至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 宁王狠狠一拳砸在身侧的紫檀立柜上,连琉璃风灯里的烛火,都被震得跳了跳。 朱云容不禁一颤身子,却看宁王缓缓地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布满血红。 “王爷……”朱云容没有也不敢再往后退,担心地看着宁王,“您怎么了?若是您不舒服,妾身……侍奉您休息可好?” 慕容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珠的血红已退散了些,一开口,却是无比喑哑“你说……有人要本王的命,本王该怎么做?” 朱云容心中一跳,看宁王现在这反应,还有他说出的话来看,他在夺嫡之争当中的境遇很不妙…… 宁王一旦倒台,那么自己也会随之再次落入深渊,之前的种种谋算,便也会随之付诸东流。 这怎么使得? 朱云容轻轻一咬唇,柔声道“您是大燕最尊贵的王爷……天底下,有谁能要去您的性命?纵是有人想要,您尽管端出王爷的做派来,将人灭掉就是了。” 宁王心头一震,再看朱云容,她眸底仍旧是那样清纯,柔波潋滟着,好像一株百合般。 宁王的眼神黯了黯,也对……她一介女流,又懂什么呢? 岂料朱云容此时竟走朝前一步,她心中惴惴的,却还是强自镇定,轻轻拉住宁王的手,最后落在自己小腹上。 “王爷……”朱云容微微扬起脸,直视着宁王的眼眸,“云容跟了您,此生便是您的人,无论如何,妾身与您同进退。” 朱云容露出一个柔婉的笑“还有这个孩子……王爷说过会给他最好的,妾身不敢奢求,只想王爷能陪在他身边,让他长大。” 朱云容风轻云淡的一字一句,却在宁王心中烙了一个又一个的印子。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后了……若是自己真的被处置,意图弑君的罪名,被赶出皇族宗庙是肯定的,那么这个孩子,也会随着他,再也享不到任何供奉。 自己死了便死了,死了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可是这个孩子……他一生都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中,他的父亲是妄图弑君弑父的罪臣,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在生下来就要受千夫所指! 还有宫里的皇后,那是他的生母,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自己一旦被定了罪,皇后的后位不保不说,废为庶人,甚至因此被牵连至死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那可是二十多年来一直护着自己的母后。 慕容昭的衣领顿时被冷汗浸湿,宁王府的所有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唯有朱云容腹中这个孩子,还有宫中的皇后,他不能不为他们细细考量。 明明只是很短暂的时间,慕容昭却像是从火炉突然坠入寒窟,又从寒窟跌回火炉…… 如此几个来回。 慕容昭忽而咬紧牙,大步走了出去,他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 ………… 南书房中,燕帝刚刚起身,年迈的君主显得十分虚弱,不过寥寥两三日时间,他鬓边的白发便多了许多,这一场病来得意外之极,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余朝恩小心地侍奉在他身边,燕帝醒来不久,要做的第一件事,竟又是要坐到那张宽大的御案前。 “陛下……陛下……” 余朝恩跟在他身后,手捧一条厚厚的大裘,急声劝道“陛下,您才醒过来,太医吩咐了不能劳累,朝事便放一放吧!奴才求您……” 燕帝却不管不顾,刚坐下喘了口气,便吩咐道“给朕研墨,朕要给睿王写一封信。” 余朝恩眼含担忧,轻轻答应了一声,刚拿起墨块,便忍不住悄悄抬手去擦了把眼。 燕帝并未注意到他这老奴的小动作,面含沉思,道“今日南书房外是谁当值?是李璟么?叫进来。” “是,今日是李璟大人当值,奴才这就让他进来,”余朝恩赶紧退下,再回来时,眼眶像是被风雪割过一样,泛着深深的红色。 李璟一进门,便单膝跪下去,抱拳行了个武人的礼。 燕帝又深深喘息了一口,苍白的唇终于有了些血色,“朕问你,那个苏叶,抓住了没有?” 李璟默然摇头,这回答倒也在燕帝的预料之中,他双手撑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叩着,随即马上下令“从今日开始,雍京宵禁,一日抓不到苏叶,宵禁一日不解。朕就不相信,这个苏叶难道还能上天遁地不成。” “是,臣领旨!” 李璟再度抱拳行礼,暗下决心,苏叶罪孽深重,定要亲自抓住苏叶这个人不可! 刚刚将事情吩咐完毕,燕帝便又剧烈地咳喘起来,余朝恩一惊,赶紧上前轻拍他的背,又抚着胸口,燕帝咳喘了一阵,将捂在唇边的白绢帕子移开,可上面那几点嫣红的血迹,却看得人心惊胆颤。 “陛下……!” 余朝恩颤巍巍地喊了句,燕帝眼中却一掠怒火,使劲将帕子摔在地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李璟也远远看到灯火下的那几滴血迹,震骇过后,心中便是浓浓的愤怒,难道当真是宁王……为了登位,如此谋害自己的生父! 燕帝缓缓地闭眸,晕厥的前一刻,他只听到余朝恩一声接一声的“传太医”,但到了此时,他心中仍旧笃定,此时与宁王无关,他是被利用了而已…… 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第三百零二章 神秘的违令者 月华如霜,李璟独自走在出宫的路上,寒冷的清气灌入肺中,李璟忍不住咳了几声,心中的躁郁却越来越浓。 踏着雪转过一道高高的宫墙,正要到宫门口时,迎面却撞上了埋头走路的慕容音。 慕容音也想不到李璟会在此时出宫去,照理说,他两个时辰前便该换值回府的,怎么留到了现在? “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李璟看慕容音显然也是好几天没有休息好,连脸蛋都没有从前看起来润泽,也没什么心思和她玩笑。 慕容音黯然地撇撇嘴,“皇上这几天总不好,我挨晚时想起来睿王府里有从前外域大夫留下来的什么雪莲药,问毓贵妃求了腰牌便出去拿了。找了半天,现在才回来……” “倒是你,怎么现在才走?不是两个时辰前便有袁善才来接你的班了么?” 李璟摇摇头,道“皇上一个多时辰前,病又犯了一次,他吩咐我的事还没说完,我不敢走,只能等着他醒过来说了再回去。” “那他现在好吗!”慕容音一下子便慌了神,“太医怎么说的?” “太医说还是老样子,服下药就好了……” 李璟嘴唇又张了张,还是没有把燕帝方才咳血的事情告诉她,只是这样,她便担心的不行,若再说咳血,她必然又要冲到南书房去。 横竖燕帝才睡下,便也不让她去打扰了。 “皇上他睡下了,余公公守着。”李璟怕她不放心,忙加了句。 “好吧……”慕容音无奈地垂下头,捧着药盒的手不禁用力,紧紧扣住药盒边缘。里头的东西再好,可终究也不是救命的神药。 此刻话题难免有些沉重,李璟眼神一转,马上便注意到她身上的斗篷,闻这气味还很新,衣香也是才熏的。 便挑了挑眉“今早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还穿的白斗篷,怎么现在换成红的了?” 慕容音脸一红“你管不着!” 说着便越过李璟向内宫而去,独留李璟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这是怎么了?” 慕容音大步走着,寒风挟着碎雪凌来,她不由紧了紧斗篷,上次收到许慕宽的信,说他猎到的红狐已经做了斗篷,未几日,许合记的商队便早早将东西送到了睿王府。 这回回去,慕容音正好抓来穿上,不知是他的心意太好,还是绣娘的手太巧,这斗篷穿在身上,倒比她从前穿惯的那件白狐还要暖和。 ………… 雍京王城突然宵禁,让习惯了夜间繁华的百姓们顿时便紧张起来,穿着制服的皇家卫率不分白天夜里地巡逻搜捕,到了夜间,长街上点着松烛火把,却看不到一个平民在行走。 不知不觉间,坊间的闲话便多了起来,连燕帝突然病重这种还未被公开的皇家秘事,都不知道被通过何种途径流传出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想着天要变了,年初还在赞礼楼上接受万民朝见的老皇,竟然这么快便传出要龙驭宾天的消息…… 人人都在揣测着,下一个登上宝座的,会是谁? 一连数日,李璟几乎都是衣不解带地耗在宫城侍卫的朝房之中,每天睡觉的时间合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 不知为何,当夜燕帝醒来后,只是将抓捕苏叶的事情交到了他一个人手上,连禁军统领袁善才都没有能插手此事。 但即使已经实施了宵禁,甚至已经挨家挨户地进行了搜索,苏叶……仍旧如大海里捞针一样,难觅其踪。 难道说,苏叶真的在进献那尊瑞兽后便仓皇逃出了雍京?但就城门守卫回禀的消息,形似苏叶的人,一个都没有出城过…… 这更加坚定了李璟的决心,苏叶必然还在雍京! 只是他暂时躲起来了而已,只要自己肯挖地三尺,必然能够将苏叶给找出来…… 但已经六天过去,六天当中,皇家卫率已经将整个雍京几乎都翻了一遍,但苏叶这个人,便像是完全蒸发了一样…… 李璟不得不将之前所做的一切完全推翻,从头查起,他甚至已经将目光放到了雍京的各座府第当中,也只有那些地方,皇家卫率们从来没有进去搜查过。 但李璟也不敢轻易动这个歪脑筋,毕竟那些府邸大多都是官宦之家,要是惹恼了他们…… 李璟不禁摸摸自己的后颈,惹恼了那帮子人,不仅自己会惹麻烦,忠肃侯府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李璟赶紧将这个想法甩出自己的脑海,一筹莫展之际,他的一个得力属下宋修言却匆匆来报,“李璟大人,一个时辰前在城中抓到一个违反宵禁的人,他实在可疑,所以卑职便将人来回来了。” “不过是个违反宵禁的人,打一顿板子放回去便是了,带回来做什么?”李璟不悦地一皱眉,“现在人人都忙着抓那个苏叶,哪有工夫处置一个随便抓到的人?” 宋修言赶忙解释道“卑职等在他身上搜出了一些东西,觉得怪异之极,不好随意处置,这才赶着来向您请示。” 李璟此刻也意识到了事情恐怕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赶紧起身,一到关押抓到人的房间,马上便看到侍卫们搜到的那些东西。 “这尊白玉虎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李璟的目光便落在一尊小小的白玉虎身上,对于其他搜出来的东西,李璟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 “白玉虎?”宋修言的眉头马上便皱在一起,很是奇怪,怎么李璟大人来到此处,不先忙着审人,而是一进来就问这个无关紧要的白玉虎? 一尊白玉老虎而已,有什么可稀奇的? 李璟却将白玉老虎拿到手中,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才将目光被移到宋修言抓获的那名人犯身上。 “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平民打扮,李璟却不敢掉以轻心,寒锐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厉声问道。 那人颤巍巍地跪着,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李璟一声厉喝之下,那人身子一抖,差些就要跪不住倒下去。 第三百零三章 大贼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尊白玉老虎又是怎么来的?” 李璟一声暴喝当真不一般,那人支撑着身子的双腿一阵战战,马上便瘫软在地。 李璟见他怕得要死,却一个字都不肯招认,暴脾气立马便冲了上来,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先把他痛打四十板!看他招不招!” “大人饶命!” 那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李璟看他颇有快要松动的样子,便一挥手,将那些准备上来拖人的侍卫挥退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那白玉老虎,你是怎么得来的?!” “小、小人名叫孙大有……东西……东西……是小人捡的。” “放肆!”李璟又是猛然拍了一下桌案,力度大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掌心有些痛,“本官面前,你竟敢不说实话,你说这白玉老虎是捡的?本官问你,你何时在何地捡的?若是答不上来,立时推出去砍了!” “小人……小人的确是捡的……”孙大有张惶着给李璟叩了个头,吞吞吐吐道,“小人今日出门时,见这东西落在地上,一时贪财,便据为了己有。刚刚想着或许还有,便忍不住出门看看,一时不察忘了宵禁,小人不是成心的,求大人明鉴!” 李璟却冷哼一声,眸中除了怒火便是讥诮,“到了此处,你还想不说实话?!本官告诉你,这尊白玉老虎是陈府主人的爱物,岂能被你一个匹夫随随便便在大路上捡拾?你最好说实话,否则大刑之下,你这条命,便保不住了!” 孙大有身子一颤,李璟口中那个陈府,便是豹韬卫大将军陈纶的府邸,这尊白玉老虎更是当年燕帝赏赐陈纶时,依照着豹韬卫的兵符雕琢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陈纶才会将这件东西当作爱物。 李璟冷哼一声,本来以为抓到一个或许和苏叶会有关系的人,现在看来却只是抓到一个大贼,除了这尊白玉老虎外,宋修言还在他身上搜到一些别的,也大多是玉佩、扳指之类的小物。 一看这些东西的成色,李璟便更是火起,忍不住霍然起身,将孙大有一脚踹翻在地。 李璟犹不解气,这个混帐东西耽误了他的时间,天子脚下偷了这么多东西,到时候自己下辖的卫率还要被失主们指责一番。 想到这些,李璟就忍不住,一挽袖口便要接着动粗。 宋修言眼疾手快,一把冲上来抱住他,急声劝道“大人,咱们有规矩不可动私刑,这样的贼盗,判个斩首也是绰绰有余了!您要是动粗被言官们知道了,他们定然又会弹劾您!” 李璟却又狠狠向孙大有踹了一脚,直接将人踹翻,正准备让人将他移交给京兆尹府衙定罪时,却发现孙大有的姿势十分不自然,两只手紧紧攥住领口,像是生怕有什么东西会掉出来。 “你在藏什么!” 李璟三两步冲过去,一把将攥着孙大有的领口,将他从地上提起,孙大有双腿胡乱蹬着,忽而李璟只听到底下传来一声很细的机簧“咔嗒”声,登时,孙大有的鞋尖便弹出了一把刀! 直直向李璟踢刺而来! 李璟一把将人扔出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孙大有十分矫健地一个弹踢,刀尖顿时划破李璟的裤腿,留下一道身可见骨的伤口。 李璟下盘一软,刚刚撑住身子准备反击,宋修言却一把抽出长刀,此人竟然敢在刑讯房中行凶,当场格杀也不为过! “修言留活口!” 听到李璟疾声呼喊,宋修言手中的刀顿时转了个向,原本劈砍向孙大有的刀锋一面直直下拉,一刀砸在孙大有腿上。 孙大有痛苦地哀嚎一声,门外的侍卫也急忙赶来,几人合力,才将孙大有制服。 这回李璟再也不敢图省事,赶紧让人将孙大有用铁链捆绑起来,看他被牢牢捆在刑架上后,才有工夫去瞧自己的伤口。 不看还好,一看见自己腿上皮肉翻卷着的血口子,李璟马上便龇牙咧嘴,心中狠狠怒骂几句后,才看了宋修言一眼,道“去好好搜一搜他怀里有什么东西,为何方才他会那般紧张,竟然敢在此行凶!” “这……是!”宋修言耷拉着头走过去,一到孙大有跟前,眼中马上便爆射出狠辣的光。 才抓到孙大有时,宋修言便仔仔细细搜过他身上每一寸地方,尤其是怀里和袖袋中,更是自认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 但李璟的命令,宋修言却不敢不遵从,况且李璟还刚刚受了伤…… 他的怀疑,谁敢质疑? 摸了一圈,宋修言转过身向李璟摇摇头“大人,什么都没有,卑职早早便搜过了。” “不可能,”李璟很笃定地一皱眉,“再搜!摸仔细了,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是!” 宋修言吸了口气,手指伸到底,坚决不放过一个角落,细细摸索一番后,终于像是触到了一丝不像是衣服布料的东西。 “有了!”宋修言手指一夹,缓缓将那东西从孙大有怀中夹了出来。 “拿来我看!” 宋修言还没来得及看看到底是什么,刚刚走到李璟能够到的范围内,马上便被他一把抢了过去。 “一张纸?还卷的那么紧!”李璟手中捏着一卷被裹得很紧的宣纸,也不怪宋修言没有在第一次便将它搜出来。 毕竟孙大有把东西藏得太深,又有腰带在外勒了一道,谁也想不到,除了那些金玉之物外,孙大有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宋修言好奇地凑过去,只见李璟将纸张完全展开,上面写着好多人的名字,其中有不少人,李璟和宋修言都是认得的,其中,便有豹韬卫大将军陈纶的名字! “这是做什么的?!你写这些朝中官员的名字做什么!” 李璟眸中的精光就像两柄利刃,一盯上孙大有的目光,便仿佛要将他的脸上剜出两道血口。 孙大有闭着眼不发一言,李璟鬼火一阵一阵地往上冒,大手一挥,便将手下最好的两个刑吏招到跟前。 第一百零四章 完蛋,要反! 李璟眼中像是燃着悠悠的鬼火,对两个刑吏吩咐道“这个人,你们好好审,务必要挖出他所有想隐瞒的话。包括这份名单是做什么的,他又是为谁做事。明白没有?” 两个刑吏点点头,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一个贼的身上,突然搜出这样一份名单,换做谁都不可能不怀疑,况且方才孙大有为了掩藏这份名单,可是差些不惜鱼死网破…… 这样的人,若说他背后没有组织,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李璟交待完事情后,便由宋修言扶着出了刑房,严刑逼供这种事情,到底不是好看的,他又是忠肃侯府大家捧着长大的世子,可不是像两个刑吏那样变态的人…… 所以遇上这种事情,还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只要等着到时候听刑吏们回禀成果便是了。 外头朝房中,一个大夫帮李璟包扎着他的伤口,但问及为什么会伤这么严重,李璟却是闭口不谈。 倒也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李璟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暗箭所伤很是丢脸,所以怎么都不肯提起。 朝房就在刑房外头,两个刑吏刚进去不到一会儿,便传来阵阵惨叫…… 李璟听得一阵头皮发麻,纵是有好几道围墙相隔,外头还有风雪咆哮的声音,也阻隔不住这瘆人的惨叫。 一开始还只是相隔较长的叫声,到了后来,便越来越密集,听得李璟和宋修言汗毛卓竖,脸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声,李璟听了一下,赶紧吩咐宋修言将周围无关紧要的人遣走,这种声音听多了,晚上可是要做噩梦的。 宋修言本也想走开,但看李璟伤了腿行动不方便,也只好同他一起坐在那。 煎熬地等着。 两人都很想扯下自己衣裳里的绵絮将耳朵给堵上,但碍于情面,谁都没有这样做…… 其中一个刑吏出来了一趟,身上满是血腥气味,就连李璟都能看出,他那强撑着的背后,连脸色都煞白了…… 连施刑的人都憋到如此程度,可想而知孙大有此刻受到的折磨。 这个刑吏跑到门外吐了一阵,回去的时候,手中还提了一壶酒…… “这些刑吏,可真是什么法子都想的出来,”李璟看他提着一壶酒进去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哆嗦了一下。 宋修言赞同地点点头,缓缓深吸一口气,“这个人也够硬气……这么久了……还在撑……” 宋修言的话音刚落,原本已经开始减小的惨叫声忽而又中气十足地大了起来。 李璟神情复杂,和宋修言相对一眼,怔怔道“想不到这两人竟给他灌了药酒,药酒醒神,这两个刑吏……果然够狠……” 宋修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暗暗道这些刑吏真是惹不起惹不起,谁要是这辈子走霉运犯到他们手中,真是活着不如死了。 时间足足过去一个时辰。 两个刑吏都没有再出来过,里头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古怪,等到李璟和宋修言都觉得恐怕已经逼问不出结果时,两个刑吏终于出来了。 一出来,年纪大些的那个刑吏还好,另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刑吏则是面色灰白,又冲出门外翻江倒海地吐了一阵,直到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才缓缓直起身来。 宋修言快步走过去,将他扶进屋来,李璟一拐一瘸地替他倒好一杯热茶,看两人的神情都恢复得比较平静了,才缓缓舒了口气。 “问清楚了?” 两名刑吏缓缓点头,李璟和宋修言同时心头一震。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璟最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毕竟他可是被阴了一刀,要是不知道孙大有背后是谁的话,这个仇到时候找谁报都不知道。 两名刑吏也尽快平复着心情,方才审问出来的东西,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又着实让人摸不透。 “那个人不是巨盗,也不是飞贼,他是宁王府的人!而且是宁王大管家身边的一个助手,本名叫孙玉!可以说,他这次出来,是受了宁王的指派。” “而从他怀中搜出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偷的,还有那份名单,都是宁王要他去联络的人。” “据他说,这已经是宁王府这几天的第三次行动了!前几次都是大管家季泰清亲自来,今日季泰清有事走不开,才临时换了他!” 刑吏仅仅是说了几句审讯出来的端倪,便让李璟和宋修言大吃一惊。 “宁王为什么要联络名单上这些人?!” 两名刑吏黯然地摇摇头“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今日的任务,不过是挨个上门找人,然后将东西带回去罢了。” “东西?”李璟眉一挑,“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那些东西么?包括那尊白玉老虎?” “是,”刑吏点点头道,“除此之外,他还招供说柳国公府的人没有将东西给他,他正准备回去时,便被抓住了。” “宁王府……宁王……到底要做什么?” 李璟眉头紧紧拧成一团,宋修言思量了思量,道“会不会是宁王现在被禁足,外头谣言又传得飞起,宁王找这些王公大臣,是想让他们去皇上面前求情,让皇上好早日解了他的禁足?” “有可能,”李璟想了想,忽而觉得不对劲,蹭的一下抬起头来,“快,快把名单给我!” “是,是!”刑吏赶紧将名单从怀里掏出来,还未等展开,便被李璟一把抢过。 李璟扫了那些名字一遍又一遍,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灵光,可自己却始终无法将它抓住。 “你们守着,我走一趟!” 李璟一拐一瘸地出了朝房,单腿纵上马回府去,他有预感,这件事情太过紧要,在场的宋修言虽然是自己的铁杆,但显然他并不能看出这件事的关窍。 而也许只有自己的父亲,那位叱咤朝堂多年又深得燕帝信任的忠肃侯,才能帮助他下定论。 刚一见到自己老爹忠肃侯的面,便马上将事情经过详尽说了一通…… 忠肃侯一开始的脸还算冷静,但慢慢便开始沉静、阴沉下来,接过李璟手中的那份名单,粗粗看了一遍后,忠肃侯忽而抬起头,惊诧地笃定道“不好,宁王要反!” 第三百零五章 杀尽了也不可惜! “宁王要反?!” 李璟几乎是尖声反问出口,他一开始不过怀疑宁王要借此机会,笼络一干支持他的老臣向燕帝觐见,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一看到这份名单,便马上笃定……宁王要造反! 忠肃侯将名单拍在桌子上,指着上面的名字道“这些几乎全是军方的人,从城防卫率,到驻扎在城外的卫率,甚至还有南衙管城防的人,你说宁王联络他们,难道不是为了造反?!”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忠肃侯一开口,便说到了点子上。 李璟顿时如梦方醒,也顾不得自己的伤腿,马上起身“我进宫去面圣,将此事禀明圣上!趁现在宁王计谋还没完全成型,我们要赶紧动才是!” 忠肃侯却一把拉住他“恐怕……已经晚了……” ………… 天已经很晚了,宁王府的正堂内却红烛高擎,慕容昭负手站在最上席,紧绷着的脸就像是一块寒铁。 他一直在等待着,自己派出去了三股人马,可最后只回来了两股,最重要的孙大有那一路……却是一去不回。 慕容昭早已开始焦急了,他心里有一根弦已经绷了好几天,现在正是最紧张的时候,绝对不能再出任何错! 月落时分,季泰清才带着最后几个人从城外风尘仆仆地赶来…… 显然,他们为了绕过宵禁中巡城守卫的巡逻,化了很大的精力。 “泰清,如何?”季泰清还未穿过前庭进屋,宁王便先迎了出去。 季泰清振奋地点点头,低沉道“成了!豹韬卫陈大将军愿襄助殿下!” “好!”慕容昭兴奋地一拊掌,“如此算来,现在我们手上,已经有了不少人的襄助,现在还有了陈妃母家豹韬卫的支持,功成在望!” 季泰清沉沉地点着头,现在他们手上已经有了超过十万人马,若放在平时想用这些人来造反,那便是天方夜谭。 可现在…… 他们要攻破的仅仅是一座宫城,更何况还有内应…… 豹韬卫进城完全不需要攻破雍京的城墙,只需要那个人在城中一声令下,雍京城门便会不攻自破! “孙玉怎么还没回来?”慕容昭眼皮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忽而跃上心头。 季泰清心头同样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作祟,虽然一切人都已经联系妥当,孙玉今日也不过是最后去确认一番,照理说他早该回来了…… 即使是宵禁,他也应该有方法将巡逻的人马给绕开。 眼看着天将明,宁王心中不安的感觉渐渐浓起来,忽而正堂中闯进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殿下!殿下!孙玉被李璟手下的人给抓了!刚刚得到的消息,李璟审了孙玉一宿,看样子,咱们的事恐怕是瞒不住了!” “什么!” 宁王手中的白瓷茶盏登时摔落在地,他下定决心般闭了闭眼,一声喝道“去通知各路人马,提前起事!” “是!”刚刚冲进来的那人风一般地卷出去,今日起事实在不是一个好日子,按照原计划,三天后,才是起事的最好时机! 因为三天后,所有事情都才会水到渠成……甚至他们已经找好了在那日帮助打开城门的内应。只要在那天杀了燕帝,再用大军攻破怀王府斩杀怀王,那么宁王,就可以顺顺利利地登上大位! 万幸的是,皇后那边已经同意了此事。 等到宁王功成时,即使朝野反对声音一片,但皇族却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有资格继位的皇子了…… 何况他身边还有数万叛军拥护…… 一人不服便杀其一族,屠刀之下,总是会有识时务的人! 即使杀父弑兄的这件事会被永远记在史书上,但为了皇位,慕容昭连父亲和兄长都能杀,又怎么会在意被史官多写一笔? “即刻通知陈纶,让他率豹韬卫进城!再告诉其他人做好准备,若敢有疑问的,就说是怀王在宫中行忤逆之事,本王奉召勤王!” “是,属下明白,”季泰清最终还是看了宁王一眼,“可是殿下,这一步一旦踏出去,便再没有回头的路了,您就不怕到时候文臣们死谏,阻挠您登位么?” “文臣?”慕容昭不屑地冷哼道,“文臣们读多了圣贤书,却不知圣贤书只是写给天下人看,约束天下人的,拿来办事一无用处!手里有兵权才是真的,文臣……杀尽了也不可惜!” “是……可是皇后娘娘,她还在宫里。” “顾不得这许多了!本王功成,自然会解救她,若是败了,她也会陪着本王一起死!我们现在准备出城,与陈纶汇合!通知所有人,提前举事!” 季泰清终于恭顺地垂下头去,宁王现在已经完完全全被逼到了绝处,他若能成事,以他的枭雄心性,日后必然会是大燕又一个开疆扩土的君主。 “豹韬卫进城后,让陈纶先清剿怀王及其党羽,怀王府、柳国公府、忠肃侯府、朱府、兵部,还有薛府!都要先围起来!怀王府所有人一概不留!至于其他府邸,若敢反抗,一应杀之!” “薛府?!那可是皇后娘娘的母族,怎么连薛家也要……?” 季泰清惊讶地一问,慕容昭却冷声道“还以为我那位舅舅真的支持本王么?薛家嫡子薛简早已暗中投入了怀王麾下,还真以为本王不知道!” 慕容昭已经完全红了眼“还有,告诉陈纶,让他在城外同样留人阻挡,以防周围驻军驰援,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本王拿下皇城!” 季泰清中气十足地说了声“是”之后,大步走了出去,宁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布置到这个份上,他自认已经做到极致了,成了……那是应该的…… 若败了,那是天命。 与此同时,慕容昭没有察觉到,后堂的屏风后,一道曼妙的人影悄声离开。 朱云容听到宁王这些吩咐后,既有在意料之中的感觉,又有些隐隐的惶恐,还有些期待…… 宁王胜了,那便是她一飞冲天的时候,况且她还有这个孩子;但宁王若是败了……朱云容重重地咬了下唇,一颗血珠马上便从嫣红的唇上冒了出来…… 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眼中一丝温柔和眷恋过后,马上便透出锐利和寒彻。 “佩兰,”朱云容凝视着佩兰的眼睛,轻轻道,“帮我准备一瓶红硝丸……我不能将所有宝都押在一个地方。” ………… 第三百零六章 怨念 忠肃侯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早已修炼了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改的本事,但他方才的反应,着实让李璟吃了一惊。 为什么会来不及?! 李璟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感觉到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滚过地面的声音。 这种感觉向来只有在沙场上才有,叛军虽然还远,但是离逼近雍京,也最多不过是几个时辰的耗费。 老忠肃侯眼中突然爆射出精光,急急道“现在依照名单去抓人已经来不及了,再者叛军未动前,皇上也不一定会信你!你马上进宫护驾,我去找怀王殿下,一定要护好陛下!” 李璟坚定地点点头,也不顾自己腿上的伤又绷出了血,赶紧带着数十名府兵便冲进大内。 两个时辰之内,要布置好一切防务,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但李璟一定要抢在叛军之前,将整个宫城变成一个铁桶。 远远地,宫门守卫便看见李璟策马冲来,身后还带着不少人,差些还以为他是来造反的,但李璟遥遥便扔过来一块令牌,刚刚冲进宫,便大声命令众人关闭宫门。 一直策马奔到南书房前,李璟一跃下马,便看见余朝恩和慕容音双双拦在了他身前,同时守护在南书房外的,还有禁军大统领袁善才。 “皇上是醒着还是睡着?!”李璟也不怪他们拦他,毕竟宁王串通的人封锁了一切传进宫的消息,自己如此焦急狼狈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太失礼。 “刚刚醒来……”还是余朝恩有眼色,赶紧将路让开,李璟大步冲进南书房,开口便是一句话“宁王谋反!” 刚刚苏醒了坐到龙椅上的燕帝显然一时没有准备好,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你说谁谋反?是宁王?!” 李璟镇定地站在燕帝面前“宁王勾结陈纶,率豹韬卫谋反!现叛军已经逼近雍京!叛军打的旗号是怀王殿下在宫中行忤逆之事,他们乃是来勤王。” “混账!”燕帝怒吼一声,却咳了好一阵,强自稳住心神,看向小腿仍旧在流血的这个臣子,“李璟,你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李璟早有准备,用最快速度将事情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份名单,燕帝只扫了一眼,便看出那是宁王的字迹,又看了一遍名单上的人,足以确定李璟没有说错。 “李璟,陈纶已经投靠了宁王,禁军中又有许多人随着睿王西征,京畿兵力空虚,最近的一支地方军远在数百里外,你有什么办法?” “臣以为,叛军仓促起事,陈纶手下的豹韬卫虽然有十万之众,但咱们城中的三万禁军,还是可以信任的!臣以为应该先将大统领召进宫商量对策!” “再有,臣的父亲已亲自赶到怀王府去,父亲说以他二人的速度,应该可以去最近的一处求援,来回需五日!” “好……好……”燕帝摸着冷汗涔涔的额头,“那朕便将整个宫禁城防都交给你,宣袁善才,让他将禁军先分布到城楼上去,不容有失!” 说话间,禁军大统领已经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余朝恩已经告诉了他所有事情,相比年轻的李璟,袁善才显得更冷静些。 “陛下!”袁善才直接抱拳道,“臣以为只用三万禁军死守雍京城池,实在太过冒险,以臣看来,倒是不如将兵力集中在宫城,由臣先带两万人死守城楼,李璟带一万人守卫皇宫!” “好,好!”燕帝终于稍感安心,毕竟他身边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忠心耿耿的臣子在守护。 “朕现在就将城内所有军士的调度之权给你!” “臣领旨!陛下,事态紧急,容臣将宫内所有侍卫都招至麾下,集中防卫。” “去吧……”燕帝无力地挥了挥手,事情到了这一步,任何多的一个字都不必再说,豹韬卫足足有十万人,即使陈纶再托大,也必然会至少带不低于五万人进城。 数万豹韬卫,甚至还加上宁王的其他势力…… 绝对不低于十二万人,而李璟和袁善才麾下却只有三万,三万对十二万,谁都看得出这是多大的实力悬殊对比,但燕帝却不得不将自己的性命和江山社稷都交到这三万人手上。 如果援军来得及时…… 这三万人,或许还能扭转局势! “余朝恩……”燕帝淡淡地凌了他一眼,“你去将后宫众人都安之好,将皇后带过来,她的儿子做了这样的事,做母亲的,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是……”余朝恩刚刚退出去,不过片刻,便走了回来,低眉道,“皇后已经来了。” 一直沉默着站在燕帝身旁的慕容音忽而上前,在燕帝面前行了个礼,沉声道“陛下,臣女愿时时与您同在,纵使叛军攻入这道宫门,臣女也愿做您身前最后一道防线。” 燕帝轻轻点了点头,门外,皇后已满身珠翠地走了进来。 金罗蹙鸾华服,这是她册封时才有的穿戴,薛氏仓促间知道宁王提前谋反,便明白自己是不能够按照计划中那般,借着出宫祈福的名义躲出去了。 与其被狼狈地捉到御前,她还不如主动来见驾,既是一种挑衅,也可以维护身为皇后最后的尊严。 皇后宽大的裙裾掠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面,一步步来到燕帝跟前…… 站定。 “臣妾参见皇上。” 薛氏的礼节还是一丝都挑剔不出来,燕帝寒肃的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缓缓道“皇后……许久不曾来请安了。可是为宁王操心太过,不敢来见朕?” 皇后强自镇定着,唇角一勾,眼中却浮上缕缕悲哀。 “是啊……臣妾是早就知道此事,可是皇上,昭儿他为什么这么做,您想过没有?难道他不想在您膝下做一个孝子吗?今日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您可知……皆是您逼他的。” 燕帝神色不动,还是冷冷地看着皇后“朕再三给他机会,是他自己罔顾天恩,是谁告诉他,身为皇子便可以觊觎皇位?又是谁教他如此贪心不足?” “难道不是陛下您么?”皇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段时间的一再失望,终于让她濒临爆发的边缘。 “皇上,昭儿他有嫡子的身份,为什么他不能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那个人?您一再给他朝堂上的地位,一再鼓励他心中对皇位的渴望,难道促成今日这一切的人不是您么?” “还是说……您给他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制衡怀王?”薛氏冷笑一声,“您很在意怀王啊……可是你记不记得,昭儿也是你的儿子?” 燕帝漠然掠过皇后脸上苦痛狰狞的神情,冷冷道“自他决心谋反忤逆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朕的儿子。” “忤逆你?”皇后忽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这都是你逼的!昭儿从没有在进献给你的瑞兽中下什么毒,可你偏不信!还要将他关押起来,他如今孤注一掷,不过是没有了指望罢了!” 第三百零七章 孤家寡人 燕帝冷冷地看着皇后现在的模样,虽然还是同从前一般,满头珠翠,绫罗云绕…… 可皇后现在说的话,早已同疯妇没有多少区别。 “现在昭儿他带着兵打过来了,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皇后紧紧地揪着裙摆,“纵使你现在要去我的性命又能怎样?您改变得了结果么?到时候……怀王、还有皇上您自己,你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朕可以现在便杀了你。”燕帝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厌恶过皇后,厌恶到不想听她说的每一个字,不想看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您就是杀了臣妾又能怎样!?”皇后目光微微涣散着,“杀了臣妾,您依旧一无所有!所有人都背叛您,您从前信任的大将军因利而谋反,您除了这满宫的下人,还有什么?” 皇后锐利的目光一凌“您那高高在上的生杀大权,现在也只有在这南书房里可以用用了……出了这道门,再也没有人会听你的!” “朕容忍你到此时,早已是宽仁之极,若不是看在你是先帝钦点的面子,此刻你已是一具死尸。” “您以为臣妾还在乎么?”皇后讽刺地一问,“从我答应昭儿那天开始,您在我心里便死了!” “……皇位迟早是昭儿的,既然你不给她,便由他自己来取好了,”皇后越说越激动,揪着裙摆的手微微颤抖,“是啊……到了这个时候,她还陪在你身边!” 皇后忽而尖锐地指向慕容音,慕容音也毫不胆怯地回望过去,重压之下,皇后几乎已经疯魔了…… 口不择言地攻击着她所能想到的一切。 “你如此宠幸怀王和她,不都是因为那个女人么!”皇后这一声,终于让慕容音心中狠狠地跳了一下。 皇后口中的那个女人,定然就是自己和怀王的生母,慕容音十分震骇皇后为何会知道这一件事,但她面上还是纹丝不动。 甚至装作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句话一般…… “二十多年了!你一直想着她!每一次你去那,都是往我的心口上狠狠捅着刀子!” “住口!”燕帝阴鸷地看了皇后一眼,“朕告诉你,朕现在不会要去你的性命,朕还要留着你,留着你看看宁王究竟是怎么败在朕的面前……” “……一个只会忤逆的畜生,也妄想继承大位?!到那个时候,朕要亲自看着你们母子认罪。” 皇后故作镇定地笑了一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难不成皇上还觉得会有人来帝都驰援么?” “纵使有又如何?大军现在早已围住怀王府,等到怀王授首,难道您还有别的皇子可以选吗?!除了昭儿,你没有别的选择!” “毒妇,”燕帝厌恶地偏过头去,不想再看皇后一眼,“宁王若是真的打进来,朕不会挟你为质,他若败了,朕也不会杀了你,只会让你孤独待死。” 说罢燕帝一挥手,余朝恩马上便率人将皇后扶了出去,慕容音只觉得身子一阵寒颤,皇上他不要皇后为质,也不要皇后的性命…… 可如果宁王真的败了,活着……岂非才是对皇后最大的折磨? “音儿,你过来。”燕帝抬起白玉小碗,垂首饮了一口参茶,终于理顺一口气。 慕容音乖顺地靠过去,在燕帝身前跪坐下来,燕帝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宁王谋反,他手下拥军数万,朕告诉你实话,现在京畿空虚,仅凭李璟这三万人,绝对挡不住那些叛军五日。” “……所以,若是叛军一旦攻破这道殿门,宁王便得逞了,你怕不怕?” 慕容音抿了抿唇,摇头道“臣女不怕,况且……外头还有怀王兄和忠肃侯他老人家,忠肃侯他也是沙场上摸爬滚打起来的人,断不会让宁王得逞。再者,咱们不是还有薛简大人在封州的虎贲军么?” “虎贲军……?” 燕帝眉头一跳,病了这么多日,他倒是将年前才组建起来的这一支年轻精锐给忘了,但一听统帅是姓薛,马上又不抱什么希望。 慕容音看出燕帝在担忧什么,马上道“皇上,臣女知道薛大人的心性,他是绝对不会与宁王狼狈为奸的,若他知道雍京有难,必然会率军回来解围。” “你如何就知道?” 慕容音轻声道“臣女自信看人不会走眼,也自认喜欢的人不是一个犯上作乱之辈。若薛简附逆的话,不必皇上说,臣女会亲手砍了他!” “这才是我大燕皇室的子孙……”燕帝放心地点了点头,话头一转,“不过事情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朕是不会让你在这里坐以待毙的……” “朕相信李璟,也相信怀王……”燕帝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问她,“你与朕说实话,怀王和宁王,你是不是支持怀王继承大统?” 慕容音眼眸一垂,到了现在,宁王在燕帝心中早已没有一丝分量了,又是在此等容不得一丝犹豫的关头…… 而燕帝这么问,想必是他心里早已有答案了。 慕容音一咬嘴唇,抬头道“是……宁王轻薄臣女,弑君弑父,而怀王却从来都尊重臣女,若在他们两个当中选一个,臣女当然会选怀王。” “好吧……”燕帝不准备再往下问,到了这时候,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陛下,您该服药了。” 慕容音端起桌案上的药碗,呈到燕帝面前,“叛军越是嚣张,您便越是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能遂了那些人的愿。” 燕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慕容音又递过去一块绢帕,她忽而觉得,从来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皇后早已背弃了他,嫡子又谋反…… 他虽坐拥天下,可到头来,又真正得到了什么? 纵使这一场战争他最后赢了,可在他心中,可又能说清楚,自己到底赢了些什么? 慕容音怔怔看着燕帝苍老的面庞,她无法想象,此刻这张平静的面具之下,燕帝到底有多痛苦? 第三百零八章 放箭、放箭! 半轮残月倚着宫城的城楼,不知是不是上天刻意作弄,当叛军的马蹄一步步逼近雍京的时候,遥远的夜空反而显得很沉静,很安谧…… 李璟一马当先地仗剑站在宫城最高的一座城楼上,一万禁军,就算只镇守宫城都显得十分紧张,想要只靠这些人便守住皇宫五日,无异于天方夜谭。 李璟向东眺望过去,他知道袁善才带着绝大部分禁军镇守在那边的城墙上。 有袁善才的两万禁军镇守城楼,再加上城中各个府邸的府兵们早已暗中隐匿在了各处,一旦叛军攻破城门进城开始巷战,便会沉陷在所有布置中! 一开始李璟还想将城中所有兵力都收拢到皇城统一死守,但袁善才却又做了多种布置,李璟不得不承认,袁善才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每一条策略都比自己有远见得多。 叛军们从东方过来,本就已经疲累,李璟相信,自己和袁善才布置下的各种对策,足以给他们带来麻烦! 宋修言也换了一身铠甲,挎上腰刀跟在李璟身边,李璟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不必多说,便知道这位出身寒门的铁杆和自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一万禁军,每个人都坚毅地站立在城头之上,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每个人都满怀一腔血勇之气,因为他们的身后,便是大燕国的核心…… 一旦此处失守,大燕江山便会落入乱臣贼子手中。 远远地,李璟看到天边一道铁灰色的线朝雍京整齐地推来,那道线的上空荡着一股烟尘,即使在夜色中,那道烟尘也是清晰可辨。 想不到……叛军竟然来得这样快! 此刻距离察知宁王要谋反不过是半天时间,叛军便如此逼近了…… 而此时,李璟手下的所有人也不过刚刚结束对宫城防务的布置。 一万人……全都上了城墙。 宋修言极目朝东面望过去,那边是叛军过来的方向,仿佛只是眨一眨眼的工夫,叛军便已逼近了雍京城门。 李璟紧张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东面马上便会短兵相接,不知道那位禁军大统领,到底能坚守多久? 但下一刻,东面发生的事便差些让李璟吐了血, 东面城门忽而大开,叛军马上如洪流般涌进城,转瞬间便从数个方向分流而去。 “怎么回事!”李璟话音刚落,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便出现在了宫城城楼下,大声泣血道,“袁善才叛变了!袁善才开门献城!叛军已攻入城门!” “混账!”李璟心中的恨怒顿时达到极点,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宁王早已在城中埋下了一个内应,而这个内应,竟然是燕帝一向信任的禁军统领袁善才! 袁善才突然叛变,使得先前做得很多布置都统统没有了用处,包括各个府邸里抽掉出来的府兵,本来准备作为一支奇兵使用,可现在在袁善才的策应下,这些府兵一定成为了叛军们首先要对付的目标! “再探!” 李璟一声令下,马上便有两名斥候用绳子缠在腰上,缒下城楼。 果然,片刻之后,斥候已经来报,叛军一进城,便涌向各座公侯王府,目的便是围住它们,以防这些府邸当中的府兵出来增援皇宫。 “所有人,集中兵力,死守宫城!”李璟大喝一声,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旁的宋修言,目光恳切道,“修言,你现在带着咱们侍卫的人,赶到南书房去,一定要护卫好陛下还有郡主的安全!” “李璟大人,你……!” 宋修言哽了哽喉头,李璟这样安排,无疑是将活着的最大机会给了宋修言,到这个时候,燕帝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 李璟重重拍了拍宋修言的肩,“我这一万人,最多守宫城不过三日,即使现在城中所有布置好的兵马都在向着宫城靠拢,可我们也绝不能冒险开门让他们进来……” 宋修言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着的现实,叛军的速度,谁也预料不到到底能有多快,万一在开门时,叛军突然杀到,那么自己等人便成了大燕江山的千古罪人…… 所以宫城外的那些人,注定只能死战…… 死战,而后战死! “去吧修言!”李璟自豪地大声说着,“我为世家子,为大燕江山战死也是本分!皇上身边,就拜托你了!这是军令!” “是……卑职遵命!” 宋修言率领着不属于禁军的皇城守卫向南书房去,带给燕帝袁善才叛变这个令人痛心的消息。 宋修言红着眼转身大步离开,李璟无畏地看着远方,城楼下,大批府兵已经聚集在了一起,他甚至看看到忠肃侯府的卫率也在其中。 带领他们的正是自己的叔叔,自己父亲的亲弟弟李钟仪…… 这位叔叔年过半百,膝下无子,一直都在为大燕朝堂劳心劳力,一个文臣,却也披上了战甲。 “叔父……”李璟轻声呢喃着,却见城楼下叔父忽而朝自己投来殷切的目光。 李钟仪有条不紊地指挥将士们排列好迎敌阵型,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披上战甲,但忠肃侯一脉镌刻在骨子里的血勇之气,却在这个文臣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 毋需他人指手画脚,李钟仪面色沉毅,指挥才能竟丝毫不亚于他的兄长…… 布置好这一切,叛军铠甲相摩擦的金铁声已然传来,李钟仪忽而回过头,朝着宫城楼头的李璟大喊道“李璟,守卫江山乃是男儿责任!今日即使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全部战死,你也决不许打开城门!” “是!”李璟强忍鼻头酸涩,大声道,“强弩手准备!待叛军接近至两百丈时,齐射三轮!” 城头上荡起一片激昂整齐的呼喊,叛军缓缓接近,已经能听到城头上强弩手的上弦声…… 李璟默默地咬紧牙,从小便将自己扛在肩头的叔父正在城楼下,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至少……让叛军在和他短兵相接前损失一些人手,能射死一个是一个! “至少,我现在能为您做些什么……!” 叛军接近至两百丈时,李璟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放箭的命令!这是他现在最后能做的事,因为一旦两军混战在一起,城头上的强弩手便不能再放箭了…… 第三百零九章 血杀 刀锋碰撞和惨叫的声音撕扯着冷沉的夜空,一轮轮箭羽在月光飞雪下撞入叛军的阵容,叛军的人马一片片倒下去,却有更多的人马上就递补而来…… 远远地,甚至可以听到指挥官大喊着叫嚣“先近城楼者赏金十两”。 李璟握紧腰刀,恨恨地冷笑着,城头上有一万禁军,就算是宫城之下,也还有近万名从城中各处汇集而来的军士! 宁王想用黄金便碾碎这道两万人构筑起来的防线,未免太小看自己这些人的能力了! 叛军的攻势须臾便如巨浪排空般袭来,城头上下的守军们却巍然安定,甚至不少人的心中已经宁定下来,想要快些迎接这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之后……无论胜负,他们就都可以解脱了! “冲啊!斩获一个人头,赏金二十两!”叛军的指挥官不断呼喝着,靠前的叛军士兵们也不顾此时自己做的是不是谋逆之事,在赏格不断提升的鼓励之下,一个个都像被激起血性一般,坚定地朝前冲去。 好像赏金已经唾手可得。 “强弩手,再射一轮!”转眼,叛军已接近到不到一百丈的地方,在与城楼下的守军进行搏杀钱前,这是城头上的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快冲!冲过去,近身搏杀!”指挥官听到李璟的命令,疯魔了般嘶叫着命令手下兵马强突过去,只要冲过箭矢的杀伤范围,以叛军的兵力之众,便可以绞杀城楼下的那些守军。 李璟咬牙切齿地冷哼一声,一把抢过身旁弓手的强弓,拈弓搭箭,手臂都崩得青筋暴起,满月般的弓弦一收,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凌然飞去!那个指挥官还等不及喊出下一句话,李璟的箭便洞穿了他的头颅。 李璟傲然挺立,蔑视着微微停滞住的叛军。 李璟万夫莫开的气势顿时震慑了全场叛军,相反城头上却是一片雷动的喝彩! 如此氛围之下,突然群龙无首的叛军阵脚微微有些松动,但也只是一刻,陈纶和袁善才马上便派新的指挥官来到阵前。 抽身在战阵之外的慕容昭身披铠甲,策马挺立在远处安全的地方,袁善才和陈纶一左一右地拱卫在他身边。 看着血勇之气完全被激发出来的禁军,慕容昭不屑一顾地冷冷一笑,从前,那里也曾是他向往之处,可现在他只想用最快速度撕碎那道看似单薄的城墙,然后率人冲进去,杀掉那个令自己胆寒的父皇…… 慕容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问道“现在围攻怀王府的情况怎么样?” 陈纶抚着胡须摇了摇头“情况不是很乐观,怀王府的府兵竟然十分顽强,恐怕一时间还攻破不了。” “再加码!”慕容昭眼睛一亮,怀王府的府兵守卫得如此凶悍,原因定然只有一个——怀王在府里! “一定要率先攻破怀王府,杀了怀王!”慕容昭急声命令着,只要怀王一死,哪怕宫城一时半刻拿不下来,传位的人选还是只有他一人! 到了那个时候,难道大燕皇族还有别的皇子可选么? “殿下放心,老臣已经派军前去增援围剿了!”陈纶眼中深处闪着如同秃鹫般的阴毒,慕容昭谋反一事,他几乎可以说是出力最多的人,他的女儿便是宁王府的陈妃,只要宁王篡位成功,那么陈妃到时候极有可能便会获封皇后! 到时候,不仅整个陈氏一族一飞冲天,而自己这个人,也将成为慕容昭夺得江山的最大功臣! 袁善才也很是激动,他知道宫城那边有多少守军,也知道李璟的布置,他相信以陈纶手下豹韬卫的兵力和自己的策略,绝对可以在三天之内攻破宫城! 他谋反,是为利…… 他这个禁军统领做得太不划算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整年,不过换来几百两的俸禄,还不及身为世家子弟的李璟的一个月零花多。 袁善才不想再做什么禁军统领,他也要做世家,要让子孙后辈都能享受世家的荫封…… 而在这太平盛世,他想往上爬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慕容昭一找到他,袁善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 城头下的守军渐渐往宫城门前收缩聚拢着,不同于清一色银甲的叛军,他们都是散落的禁军和各个府邸的府兵,各种样式的服制驳杂着交错在一起,看起来虽斑驳,但这些人,却在一瞬间爆发出了最大的凝聚力。 都不需要多的指挥,每当李钟仪简短地下令,守军们便会在最快时间内做出变动。 几乎是同一瞬间,李钟仪和叛军这边的陈纶同时下达了冲锋的命令,长枪兵无所畏惧地冲在最前,眨眼间,明晃晃的寒锋已经相接。 零散的禁军长枪兵被李钟仪布置在了最前,接触的一瞬,人枪合一的力量爆发出去,带着无与伦比的仇恨贯穿对方的身体。 陈纶正在为冲过箭弩射程而暗松一口气,忽而却有箭矢从侧边突兀地飞来,陈纶万万不敢相信,在短短一刻时间内,李钟仪一个文臣,竟然想到将城下的所有弓手暗中布置到两侧去游走! 冰冷的箭矢无处不在地杀伤着叛军,但守军的人也在减少着…… 在这一刻,从来庄严的宫城前没有礼节,只有厮杀,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坚守死战着,象征着大燕皇权的鹰旗在血色之中,威仪无方。 李璟红着眼伫立在城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城头下的守军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十多人背靠背围成一个圈。 他们持刀的手甚至都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眼神还是那般坚毅,李钟仪半辈子没有摸过刀的手已经伤痕累累,却绝不退缩。 “为我大燕山河……!” 在城楼上又开始倾泻的箭雨中,李钟仪一声暴喝,率先提刀,当先朝着叛军冲过去,这一刻,无论是己方还是敌人……都无不对这位清贵半生的文人充满敬意。 李璟只看到叔父冲入了敌军之中,而后便被淹没,叔父倒下的时候,仍紧紧握着那把钢刀。 “放箭!放箭!”李璟眼中噙满泪水,一声接一声地大喊着,城楼上所有人,在用杀伐的方式,为刚刚逝去的英灵送别。 第三百一十章 硬气些,不能怂! 一轮绞杀过去,城楼下已经没有活着的守军了,在声声整齐的呼喊中,两根巨大的攻城木被推了上来,叛军的弓手也在重甲兵持盾护卫下靠近到射程范围内。 一支支箭矢朝着城头上破空而来,禁军们纷纷拔刀格挡,却也有人中箭,无望地坠落下去。 叛军的云梯缓缓接近,李璟咬了咬牙,一声令下,准备好的火油如雨般浇下去,禁军纷纷扔出火把,半空中,瞬间烧起一道火幕。 李璟知道,此役之后,宫城前必将成为一片焦土…… “杀!” 一道道的军令接连传达下去,禁军们用尽了城头上所能用的一切,叛军的云梯一次次被推倒,却又一次次竖起。 叛军兵士在赏金的鼓励下接连不断地攀着城楼,即使上去的结果九成九都是露头便被斩杀,却仍旧前赴后继…… 慕容昭说了,率先登城者,封侯! 一根根滚木从城头上带着万钧之势坠落下来,这些原本为建造宫殿而准备的金丝楠木,如今已沾染着军士们的血肉…… 一个禁军士兵浑身浴血,在刚刚的一次战斗中,他早已受了重伤,一个攀登上来的叛军斩去他的右手,明知自己不能再继续战斗了,他也绝不做战友的拖累。 义无反顾地翻下城墙,以己身……充当滚木! ………… 厮杀不断逼近,即使在南书房中,也开始能听见外面的喊杀声,慕容音紧张地揪着袖口,燕帝虽然早已体力不支,却还是坚持端坐在龙椅上,这位年迈的君主,即使在最后时刻,也要维持他的威仪。 宋修言紧紧握着腰刀的刀柄,他知道,在南书房里都能听到喊杀声,便代表着叛军已经攻破宫城大门了…… 按照李璟事先布置的计划,若是叛军破了宫城,便将人放进瓮城,再行一次火攻之计,若是再不行,便退守南书房前的最后一道大门! 此门……绝不能破! “陛下,臣去看看!”宋修言终于忍不住,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袍泽兄弟在浴血奋战,而自己却毫发无伤地躲在最后一道防线处。 燕帝沉沉点了点头,这位老皇巍然地坐在龙椅之上,紧握着扶手,身边只有慕容音,还有陪伴他多年的余朝恩。 日久……见人心。 燕帝此时才真真有些体会,这话到底是怎么一种感觉。 宋修言几乎是如飞般地去到李璟身边,这位昔日从来都是英气勃勃的年轻将军,此时已经浑身浴血,模样相当狼狈,但是一双眸子,却还燃烧着凶狠的战意。 禁军果然已经退守到南书房前最后一道大门内,这里的城楼不如宫城外墙那般坚固,也断了许多,但对于现在消耗巨大的禁军而言,此处却是最好的防守之地。 李璟手下原本的一万禁军,现在只剩下三千不到…… 三千人! 宋修言以最快的速度替换下李璟,好让他有一些喘息包扎的时间,却只是片刻工夫,李璟便又倔强地站上了城楼。 三千人,如三千尊铁俑,巍然不动地立在楼头之上,仿佛只要有这些人在,叛军便永远不可能越过这道大门。 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落雪肆虐着方才火攻烧过的痕迹,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天边已经看不见明火,巍峨的宫城内,只有直冲天际的狼烟…… 经历过两次火攻之后,慕容昭和陈纶都不由气结,昨夜的损失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期,一夜时间过去,叛军连宫城核心的墙都还没有摸到。 而一夜的鏖战之后,长途奔袭而来的叛军已有些体力不支,更是早已失去了战斗伊始的那股剽锐之气。 但更令慕容昭气结的还在后头,天亮时分,袁善才居然来报说,怀王府也没有攻克!王府中不知从何处来了许多彪悍之徒,叛军数次围剿,都落入那些人的算计中。 袁善才十分肯定,那些绝对不是怀王府的府兵,按他的原话来讲,那就是怀王府的府兵是个什么水平,他怎么会不认得!那些人一定是怀王在江湖上招揽的能人异士! 得知两面皆空的慕容昭在愤怒之下,只让叛军休整了一个时辰,便再次悍然发动进攻。 而李璟则趁着刚刚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又布置了许多火油……原本只计划用两次的火攻,或许又可以再次大展神威。 但,禁军再厉害,却像是无根之水,每阵亡一个将士,便少了一人;每一支箭矢消耗出去,便再没有补充。 叛军却像是源源不断一般,不管先头再死多少,都有更多的人从后军递补而来。 又是一桶桶火油倒下去,低垂的天际马上便被火烧红…… 慕容音一动不动地站在燕帝身边,凝目向燃起火光的地方望过去,瓷白的脸上看不出波澜,看不出一丝表情。 死……又有何妨? 死在乱军之中,也只是痛一下罢了,就像是从高台上坠下去一样,五脏六腑痛一阵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再醒来,又是新的一回了呢? “主子,”宛儿忽而向她跪下,满脸惨白,“奴婢这辈子跟了您,已是再无遗憾了,大门将破,请容许奴婢换上您的衣裳,宁王恨您入骨,若是您落入他们手中,必然要遭受折辱!让奴婢代您去吧……” “混账!”慕容音顿时对宛儿怒目而视,眸子深处却是一片怜惜,“本王是太宗皇帝的子孙,即使叛军攻进来,本王也会和他们死战到底,绝不会活着落入逆贼手中!” 怕归怕,但这个关头,绝不能怂。 硬气些,即使死了,也能让人称赞一声好骨气! 可若是怂了求饶的话,不仅活不成,死了也要受人嘲讽…… “主子……!”宛儿顿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退下!”慕容音对她一声大喝,“本王命你现在去希宜阁后园中躲好,外头混乱平息之前不得出来!” 后园复杂无比,躲在那里,才有多一分生的希望,宛儿不是她,没有必要陪着她一起蒙难,慕容昭只要抓到她,便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丫头了。 宛儿深深地垂着头不肯走,这反应本在慕容音预料之内,宛儿不走,便也随得她……只是待叛军门攻入这道门之后,她便再没有本事能护着她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宁死,不可擅离! 喊杀声传到内宫之前时,后宫众人都表现得很平静,燕帝更是显得很淡然,只是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但当叛军朝着南书房一步步逼近时,燕帝却表现出他的强硬,命令太监们去到各宫,监视着不许有人骚乱起来,一旦有人扰乱人心,不论品级,一概格杀! 毓贵妃也在这场纷乱中表现出了她的治理之才,早早便将后宫众人集合在一起,又命内廷司好好看管着皇后,当太监们奉旨到来的时候,毓贵妃早已将各宫妃嫔及宫人都管束得服服帖帖。 威压之下,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哭声,即使有忍不住小声啜泣的,也马上便被身旁的人将嘴捂住。 这等时候,一声哭泣都有可能成为瓦解人心的因素…… 在经历了一段令人快要窒息的静默后,叛军又悍然发动了新一轮进攻,大燕帝国的心脏已经岌岌可危,或许在攻城木下一轮冲撞时,南书房前那道内城门便再也经不起摧折,或许就在下一瞬,它便会轰然倒下…… 城头禁军的箭矢几乎已经用光,李璟火速地下着一道道命令,几乎将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分批次搬上城头。 只差没有将宫殿的木料给拆下来…… 禁军们知道,一旦此道门被攻破,接下来便再没有防线可以依仗了,唯有自己的身体,还有血肉…… 天地间的气氛像是凝滞了,浓厚的血腥气远远飘到南书房中。 快一天一夜,燕帝仍旧端坐在龙椅上,即使体力早已支撑不了他如此消耗,但他却固执地不肯去休息,外头的禁军正在背水一战,身为他们的君主,燕帝要让儿郎们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这里,只要自己在,那么他们的主心骨就没有倒。 慕容音也一直都陪在燕帝身边,她知道叛军越来越近了,已经偶尔有流矢冲破殿门射进来,可燕帝仍旧巍然不动,好像一尊石像一般。 “陛下……援军还会来么?” 慕容音好似很平淡地问了一句,一天之前,她还满怀信心地相信着李璟,相信着这座伫立百年的宫城所构筑的一道道防线。 可是现在不同了,叛军摧枯拉朽般撕扯破一道道宫墙,慕容音暗自想,也许是见不到明日的雪了…… 重活一世,命运再度轮转,想不到江山还是宁王的……一样的兵谏,一样的谋反…… 只是时间提前了两年,只是原本应该在宫里的怀王换成了她。 “援军定会来的,”燕帝的语声虽然缓慢低沉,却十分坚定,“朕相信忠肃侯,还有李璟。有他们在,宁王那个逆子怎么可能打得进来。” 慕容音点点头,即使燕帝只是给了一句虚无缥缈的安慰,但她好像是从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般,仿佛只要燕帝说援军会来,那援军便一定会来。 “怎么,你怕么?”燕帝和煦地看向她,慕容音拨浪鼓般摇摇头,“有皇上在,臣女不在。” 燕帝呵呵地笑了几声,随即却剧烈地咳喘起来,慕容音和余朝恩一左一右地帮他拍着背,燕帝的面色却越来越惨白,如此寒峭的天,他额头上竟然冒出细密的汗珠。 “陛下……”余朝恩颤声喊了一句,自从叛军开始攻城后,燕帝便再没有服过药,南书房里备着的药丸早已空了,若不是燕帝此刻心中一根弦紧紧绷着,或许他早已倒了下去。 燕帝喘息良久,终于渐渐平复,感受到涌至喉头的那口血,燕帝使劲一忍,强撑着咽了回去。 慕容音悄悄撇过脸,她无法直视,从前能提枪上马,儿时也曾将她高高举过肩头的男子,如今却日薄西山,衰老得连起身都无能为力。 良久,燕帝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她因强忍泪意而颤抖的肩头。 “不哭了,小音儿……”燕帝的语声缓缓的,“援军迟早会来的,但今日却到不了了,朕托付一件事给你,你要记好。” 慕容音使劲点着头,双唇紧紧咬在一起,眼睛轻轻一闭,豆大的眼泪便掉在地上。 “这个……你收好,”燕帝费劲地从袖袋中抽出一卷被绸袋封好的圣旨,郑重地交到慕容音手中,“朕待会儿……会让余朝恩带你出去,你要躲好,等找到睿王,汇合他平叛后,你要宣旨……传位于怀王。” “陛下……您和臣女一起走吧。” 燕帝缓慢地摇了摇头”朕不走了……朕,是君主……君王有君王的位置,宁死,不可擅离。“ 慕容音只觉得自己手中的东西无比灼热,忍不住跪坐着伏到燕帝怀中,哽咽了一头,小声道,“臣女……定然不负您所托。” 燕帝轻抚她满头发丝,向来犀利的眼眸透出温润的慈和,“好了……朕不喜欢看你掉眼泪,从前朕要把你嫁到柳国公府,今后不会有人逼你了。” 慕容音摇着头,“臣女没有怨过您,臣女从前不懂事儿,今后再不会了。” 燕帝欣慰地点了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冷气引得一阵喘咳“你们身为皇子、皇女……可以说是一生无忧,却也可以说是一生跌宕。日后朕不在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切不可再做危险之事……” “是……臣女明白,”慕容音努力将每一个字记住,她知道,这些话很有可能就是生父对自己最后的嘱托。 又是一轮箭矢带着破空声飞来。 燕帝缓缓吸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她好多眼,终于一挥手,余朝恩轻轻点了点头,将慕容音从地上扶起来,带着她朝南书房内殿走去。 走出两步,慕容音忽而挣脱余公公的手,跑回到燕帝面前,使劲跪下去,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余朝恩悄悄拭去眼角一滴泪,来到慕容音跟前,又将她给拖走…… 没有余朝恩预想中的大哭大闹着不肯走,慕容音相反表现得很平静,乖乖跟在他身后,但这位在宫中沉浮近三十年的大太监却看出,平静的眼波之下,全是眷恋与哀凉。 高大的书架前,余朝恩轻轻扯动帐幔中垂下来的一条丝绦,墙便缓缓分开,余朝恩向她拘了一礼,露出一个温煦的笑,点了点头,密道的另一头就是睿王府,只要她穿过去,便是逃出生天了…… 慕容音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却只能看到金冠束着燕帝花白的头发,孤独的老皇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 明知踏进去便是活路,却停着不肯往前。 “走吧,世子殿下……”余朝恩哀叹一声,轻轻推她一把,慕容音踉跄着跌入密道中,余朝恩决然地再次拉动丝绦,将厚重的石门闭上。 偌大的书房中就像从没出现过她这个人一般,余朝恩一步步回到燕帝身边,静静侍候着。他的主人就在这里,他哪都不会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宣旨 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再也听不到呼啸的箭矢破空声,也闻不见那冲天的血腥气,一道石墙,隔断了生死,还有寄于她一身的希冀。 慕容音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缓缓站起,余公公推她推得不重,跌下那些石阶也并没有如何摔着,可是此时,她仍觉得浑身脱力。 耳边再也没有折磨了她近两天的喊杀声,慕容音踉跄着一步步跨上石阶,将脸贴在冰冷的石门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慕容音紧紧攥着那封光滑的诏书,她没有忘记燕帝最后对她说的那些话带着这封诏书逃出去,找到睿王,最后……传位于怀王。 明知密道的另一头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回去的睿王府,可这一刻,慕容音却无比想回到燕帝身边去,两世重叠……她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贪恋自己生父怀抱的温暖。 宇宙虽大,但现在对慕容音来说,大不过父亲的衣摆,大不过大燕的河山。 可这些东西……或许马上便失去了。 慕容音一步步往密道另一头走去,四周是混沌的黑暗,但她脚下却越走越快……或许援军已经到了呢? 或许忠肃侯和怀王已经带着援军进城了? 自己早些出去,早些找到援军,说不定还可以带着他们进宫,将皇上给救出来。 只要皇上还能坚持住…… 终于,慕容音摸到了密道尽头的石门,当日她擅入密道被睿王发现责罚,临出密道时,睿王要她背过身去,不许她瞧如何开门…… 慕容音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石墙,明知门就在这里,却不知要如何才能把它打开。 “一定有机括……机括在哪……在哪……” 将焦灼的泪水憋回去,慕容音双手颤抖着摸索过去,期冀着能触到一个异样的凸起,或者旋钮…… 可这密道建造得太过精巧复杂,慕容音甚至将手指都磨出了血,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开门的机括。 “该死……该死!” 慕容音绝望地用身体冲撞着石门,却总是无功而返。 近两个时辰过去,在黑暗的压抑下,她终于崩溃地哭起来…… 她终于明白,援军不会来,睿王也不会来……皇上将自己关在这里,不过是怕叛军攻破最后一道防线冲进去时,他无法保全自己。 只是皇上没有考虑周全……自己不知道怎么打开这道门。 若是困死在这里…… 慕容音摇了摇头,她怀里还有一份遗诏,那是整个大燕江山的希望,她必定得要出去,不能看着江山落入宁王手中。 “那天……爹爹开门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慕容音猛然回过身去,趴在地上,轻轻摸索着地面上的石砖,若机括不是在墙上,那便一定是在地面上无疑。 “到底在哪?!” 慕容音暴躁地一拳捶在地上,粗糙的地面割伤手背,几个骨节都磨出了血来。 忽而,一直紧闭着的石门豁然打开,一条颀长的人影被投映到地上,密道里突然透进来了光,慕容音本能地抬起袖子遮住眼,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地面上似是多了一条人影…… 这个时候回来的,是谁? “阿音?” 这声音一开口,竟然是睿王!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高手。 慕容音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睿王浑身写满了沧桑,显然是匆匆赶回,一身风霜。 “爹爹……”慕容音怔怔地看着睿王,她也终于明白,并不是自己找到了机括,而是爹爹回来了,从外面书房将门打开。 “皇上……皇上他还在宫里头,不肯走……” “还有李璟,李璟在守着……袁善才叛变了……忠肃侯,他和怀王去请援军……” 慕容音没有问睿王是如何回来的,也没有问他如何会回来的如此及时,更没有哭诉,只是将宫里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慕容泽默默地听着一个个残酷的现实,还是坦然接受了比他想象中还要惨烈的局面。 怪不得……以雍京城池之坚固,还有三万禁军镇守,怎么可能会在数日之中便丢掉城池…… 原来是因为袁善才开门献城! 慕容泽将慕容音从地上抱起来,交到身后的子歌手上,自己马上便要带人从密道进宫。 慕容音却挣扎着从子歌身上下来,跑着追上去,急声道“爹爹!皇上交给我一件东西,我跟您去!” 慕容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挽住她的手,快步向密道另一头去。 到了尽头,只见睿王轻轻用脚尖在地面画了个圆弧,再点在某一块砖上,接着,那道厚重的石门便无声自开。 慕容音甚至抢先一步冲出去,还未到前殿,便听见足以震嚣天际的喊杀声。 叛军已然攻进来了! 李璟率领的禁军不再有城楼和城门可以倚仗,而是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守卫…… 无论如何,只要南书房的殿门没有破,那么大燕国的核心便还没有失守! 睿王的到来,顿时给李璟这边的守卫压力减轻许多,虽然只有十多个高手,但南书房前本就只有不大的一块平地,叛军人再多,也不能同时涌过来。 倒是禁军,依托着站在石阶上的优势,将妄图爬上来的叛军士兵一个个击退下去,这样的鏖战,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慕容音自知势单力薄,不敢冲到叛军人丛中,却趁着无人注意,爬到南书房前的鸾亭顶上,抽出自己怀中那份遗诏,招摇着大声道“叛军听着!宁王谋反,尔等若放下武器,便既往不咎,若执意顽抗,便以附逆之罪处!叛军都听着,若现在放下武器,还能保下一条命来!” 一声厉喝,她清脆的声音在一群男人的厮杀中尤为明显,不少叛军都抬起头来找寻着声音的所在,却在走神的一瞬间被禁军一刀砍翻。 只需要一瞬间的安静,慕容音马上展开圣旨,大声读道“怀亲王皇三子慕容随,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末路归途 南书房前有一瞬间的缄默,就连禁军都停了自己砍杀的动作,并非是他们不想将叛军一举歼灭,实在是作战太久,已经近乎脱力…… 但在下一瞬,两个将领簇拥着一个金甲银盔的男子,趾高气扬地策马,从众军之中开出一条道来。 十丈之外,宁王慕容昭冷冷地看着慕容音,忽略她眼中恨不得活吞了自己的怒火,毫无感情地道“众军不必被妖言所惑。众军听着!斩杀一个人头,赏黄金十两;率先攻入南书房者,封侯!” “慕容昭!!”在逐渐又开始恢复的厮杀中,慕容音一声怒吼,“难道你敢违抗皇上的遗诏吗?!你天生便不是做皇帝的命,竟妄想以谋反取胜吗?!” 她这话正好戳到宁王心中最难受的地方,慕容昭嘴角抽了一下,冷声喝道“一介女流竟也敢假传圣旨,杀了!” 说着一挥手,身侧的袁善才马上拈弓搭箭,李璟速度却更快,在袁善才手中利箭离弦而去的刹那,硬是用强弩将半空中的箭生生截了下来。 而慕容音也被睿王身边的护卫从亭子顶上接了下来,慕容泽面沉似水,还剑入鞘,忽而挺身来到两军正前方,冷冷地看着宁王道“她没有资格宣旨,那你看本王有没有?” 他的声音本不大,可叛军却全听见了,看着面前这位突然出现的亲王,终于有人开始踌躇。 这可是睿王……是皇上最信任的皇弟……是为大燕江山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的功臣,更是大燕所有军士心中的一面旗帜! 他说的话,何时有过差错? 难道说……自己这些人真的被宁王蒙骗了……? 慕容昭瞬间不可置信地看着睿王,怔怔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西境……!” 睿王冷冷地看了慕容昭身边的袁善才和陈纶一眼,“袁善才,本王面前,你何时竟也敢拒马回话!” 袁善才撇过头去冷哼一声,后颈却不由他控制般,已经冒出了冷汗。 在这位王爷面前,袁善才知道,无论今日身后有多少人给他撑腰,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抬得起头来。 慕容昭紧紧攥着拳,忽而大笑道“你是只身一人回来的对不对?!你的大军还在西境!怪不得……怪不得你会冒险走上前来,空有威势罢了!众军听着,谁能杀了他,谁便是下一个异姓王!” “谁敢!” 叛军一道道嗜血的眼中又泛出贪婪的光,异姓王……!宁王说了,谁要是杀掉他,谁便是下一个异姓王!这奖励实在太大,早已超越底线可以承受的范围! 常年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兵士,知道自己是在谋反之后,谁不想踩着睿王的肩膀封王? “杀了他!” 叛军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马上便有更多人蜂拥着提刀向睿王攻来,慕容泽一把抽出长剑,眼中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既然如此,那这些叛军军士……杀了也便杀了,再没有什么可惜。 相比起叛军的无序,王府的护卫都聚集在慕容泽身前,禁军则集结成紧密有效的战阵,不断地消耗着叛军的攻势。 但局势并未因为禁军的死守便平静下来,即使禁军再无畏,退守消耗得再慢,却终究还是在一点点地减少着…… 以至于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南书房前,还站着的禁军已经决不超过一千人。 慕容音决然地咬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柄染血的长刀,紧紧挡在身前。 与其手无寸铁地最后被叛军活捉,还不如拿起刀来,至少等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还能显示出一腔血勇之气! 李璟也左右砍杀着,但他实在是战斗得太久了,身上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宋修言看出他已几乎已经无以为继,趁着叛军轮换前军的间隙,将他从最前方一把拉了出来。 “你歇一刻,我挡上!” 宋修言丢下一句话,转身又冲进混乱不堪的人丛。 一个漏过人群的叛军看李璟现在落单地倚在石狮身上,挥刀便偷袭过来,李璟身上的盔甲早已显示出他的将领身份,杀了他的赏格,乃是黄金千两。 当刀锋逼近的时候,李璟才感觉到凛然的杀气,却再没有力气举刀格挡了。 就在李璟认为自己要身首异处的时候,一柄刀忽而从这名叛军的后心刺出来,而叛军手中的刀锋,此刻也只离李璟的脖颈不到两寸距离…… 慕容音艰难地将刀拔出来,从死去的叛军背后露头,朝着李璟大喊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用刀杀人!是为你杀的!李璟……你一定要撑住!” 李璟重重的点着头,是啊……自己还有父亲、还有母亲,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放弃?! “好!你躲在我后面,我相信……怀王殿下就要到了!” “嗯!”慕容音一把将李璟拉起,两人背靠着背,就像两头浑身沾满血的毒狼,都要将对方护在自己身后。 终于,残阳沥血中,远处轰轰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烈云奔涌着,苍穹之下,一道墨色人影策马冲入乱军中,挥刀砍倒两个欲近他身的叛军,高举一块手令,厉声道“怀王殿下已率虎贲军前来,尔等叛军还不跪下受缚!怀王殿下已率虎贲军前来,尔等还不跪地受缚!” “是听雪……” 慕容音对着李璟轻声一句,手一松,钢刀顿时掉落在地。 四面高处逐渐出现了许多手持强弩的士兵,居高临下地将箭头对准了那些叛军,接着,怀王的声音便清晰地响起“众军听着,宁王反叛,众军被蒙蔽者,一概免死!执迷不悟,还要继续附逆的,诛九族。” 慕容昭猛然回过头去,楼门外,一个人缓缓地打马靠上前来,锦袍玉冠,与这肃杀之景格格不入,正是怀王。 他身后跟着一个英武的年轻将领,赫然是薛简。 “四弟,降了吧,你没有路可走了。” “你竟不在王府?!你竟出去求援了?!”慕容昭一把抽出腰刀,薛简马上拈弓搭箭,正对着他。 看着这位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皇子,薛简眼神中没有一丝同情,他身上也流着薛氏一族的血,但在他发动叛乱的第一时间,便让叛军围攻了薛府。 第三百一十四章 喜与悲 看着满脸狞恶的宁王,怀王又驱马上前一步,清晰道“不错……我不在王府,你围攻怀王府那些布置,全部白搭了。” “你……!” 怀王怜悯地看了慕容昭一眼,道“你早已铸成大错,难道此刻还要顽抗吗?降了吧……降,还可以留一条命。” 慕容昭竟冷笑起来,他还有外围的豹韬卫,仅凭着虎贲军,怎么能打赢陈纶手下的精锐?!只要杀了怀王,皇位还是他的! 慕容随却淡淡地道“实话告诉你吧,忠肃侯现在正带兵肃清外围,你的豹韬卫……没有了。你现在只有身边这些人。皇兄劝你……投降吧……” “妄想!”慕容昭失了神志一般冲过来,却被薛简抢先一步击落手中兵器。 慕容昭到底不是长年带兵的人,即使日常习武,也远不及薛简在沙场上磨砺来得快。 “不识时务,”慕容随缓缓摇了摇头,手往前一挥,马上便有一队亲卫上前,将慕容昭、袁善才和陈纶等人控制住。 “押下去,等候处置。” 只是轻轻一声命令,慕容昭马上便挣扎起来,“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主帅被擒,叛军也早已没有了顽抗的勇气。慕容随再不理会宁王越喊越远的咒骂,径自下马去到睿王面前,他甚至比宁王还要想不通,为何这位现在本应在西境的王叔,现在会出现在南书房前。 “睿王叔……” 慕容泽轻轻点了点头,即使衣袍上沾染了血迹,一举一动之间却从未失去一丝风度。 “怀王殿下回来的,甚是时候……”不等怀王问,慕容泽便先道,“十日前,本王收到陛下闪灵隼传书,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怕王都生变,命我迅速赶回,今日方到。” “王叔辛苦了,”慕容随关切地一问,“但不知西境是何人在统筹战事?” 慕容泽道“西境战事已近尾声,交给了几个副将,氐族……两三年内,是再没有实力扰边的……” 慕容随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抚起受伤的禁军士兵,经此一役,原本死守皇城的一万禁军,十不存一…… 现在还站着的,不到八百人。 慕容音无力地撑着柱子站在廊下,不住地干呕着,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死人与伤者,也是第一次亲身参与这样血腥的战事。 李璟仔细地拍着她的后背,虽然他自己也早就乏力地几乎抬不起手来。 “好了,叛军退了,我们赢了……” 李璟舔了舔干裂的唇,一个时辰前,他也不敢相信,战事竟然会以己方获胜而告终。 慕容音点了点头,忽而拔足便往殿内跑,推开隔绝血腥的殿门,南书房内,燕帝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御案之后,闭着眼,余朝恩也垂着头在他旁边守候着…… 只是当慕容音去拉燕帝的手时,却陡然发现,他的手是如此寒凉,冷得像块冰一样。 在她的记忆中,从前皇上触碰自己的时候,都温暖得像冬日里的炭火。 “世子殿下……”余朝恩话意中的悲哀与凝噎越来越藏不住,“皇上,他去了……” 慕容音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心不住往下沉,沉到极低处,不出一丝声响,满目怆然。 无声地动了动唇“父亲……” 一直注视着她的余朝恩骇然抬起头来,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掉落,原来她知道……原来她竟然知道……陛下在天有灵,也不枉了…… “您为何如此倔强,至死……也要坐在这张龙椅上?您是不是还在看着您的江山……?若您魂魄犹在,此刻也尽可含笑九泉,叛军败了。” 直到此时,睿王和怀王才满面风霜地冲进来,李璟一拐一瘸地跟在他们身后,一看慕容音和余朝恩都垂着头跪在龙椅面前,便知道这间南书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父皇。” 怀王轻轻呢喃着,他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想不到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皇,他竟然至死,也还守在离战火只有一门之隔的地方。 怀王屈膝跪下去,深深叩头,长跪不起。 在余朝恩一声长长的“皇上驾崩”之中,殿内外顿时飘满哀哭声,慕容音无声地流着泪,却始终忍不住,嚎啕出声。 李璟也忍不住闭眸,不仅为燕帝,更为他先前死在这场战争中的叔父,忠肃侯一脉铁血男儿的泪,从来只为英灵而流。 “爹爹……这是陛下的遗诏,他要您宣旨。”慕容音掏出那份已经被她抓得皱巴巴的诏书,双手递到睿王手中。 睿王点了点头,将她拢到自己怀里,数月不见,谁都想不到父女再见面,会在这种时候,会以这样的方式。 “音儿……很勇敢……不愧是太宗皇帝的子孙,也不枉……陛下从前如此疼你。” 慕容泽轻轻抚着她的脑袋,这场噩梦终于结束,生者迟早可以淡然地回望一切,可在这场战争中死了的人,却再也无法回到他们的亲人身边。 怀王赢了他想赢的,但在这场战争中,又到底有没有真正的赢家? 或许只有慕容随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在他心中彻底地失落了。 窗外一阵寒风卷来,将这里的消息带往宫外,虽是寒夜,却不断地有百姓走上街头,死沉了三日的雍京,终于在深冬的一个寒夜中有了一丝生机。 宫城前一共发现八千六百具守军的遗体,当人们清理宫城前战场的时候,不断地找到忠义之士的遗骸,除了李钟仪的半副残尸外,还发现年轻的礼部尚书也主动率领家丁参与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战斗。 宁王反叛失败的消息马上便传到宁王府,已经身为侧妃的朱云容看着掌心那颗红红的药丸,却还是在忠肃侯率人冲进来之前,将药吞入口中。 宁王败了,她却不能去死,她要活着。 但想要活着……她腹中这个宁王的孩子,便决不能留。 当士兵们驱赶着宁王府所有人上囚车时,没有人发现,朱云容痛苦地捂着小腹,更加没有人发现,她裙中沾满了血迹。 第三百一十五章 回生 当下人们将南书房前完全清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开始泛白。 久违的金光从东面的云层中破空而出,好像在庆贺着这座城池的起死回生…… 慕容音披着一条大氅站在廊下,南书房外,不断地有后宫妃嫔前来,每过一阵,便会传出些凄切的哭声。 燕帝驾崩的令人意外,但内廷司却照规矩早早便备着寿材,整个宫殿都在这场战火中遭受到毁坏,在停灵之处收拾出来之前,燕帝依旧安寝在南书房中。 太阳不过出了短短一个时辰,天上便又飘起鹅毛大雪,雪片茫茫地落下来,用不了许久便成了天然的缟素…… 远远的,绯儿扶着毓贵妃前来,经历过这恐怖的几天,原本华容似雪的贵妇人也显得苍老许多。 ………… 宁王叛乱,雍京中几处大的府邸,只有睿王府免遭于难,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慕容昭觉得睿王和慕容音都不在府中,没有必要派兵前去围攻,也正是由于这个失误,才使睿王在最后关头从密道潜入皇宫…… 冥冥之中,不可不说自有定数。 年关将近,好大雪,下得纷纷扬扬……可街道上的氛围,却是较往年淡了许多。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残破的雍京,到处都是残破的瓦砾,即使工匠不分白天黑夜都在修补,可刀光剑影所划过的痕迹,仍旧不可消磨。 当天子灵柩被扶到从前上朝的大殿前时,跪送这位帝王的,是以睿王为首的宗室大臣和文武百官,后宫则是以毓贵妃为首。 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不必跟在那道看起来端华的背影之后。 三拜九叩,满地臣子跪地长哭,当这一切结束,睿王登上天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遗诏时,慕容随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活,甚至还有些沉重。 从此后,他不再是一个皇子,而是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至此,一场叛乱算是彻底结束,当获胜者舔舐完伤口,便是要让始作俑者偿还罪愆的时候…… 皇后和宁王分别被以不同的罪名关押起来,成王败寇,宁王自不必说,皇后却也难得的表示了接受。只是当听到老皇故去这一消息的时候,皇后还是洒下她心底最后的泪珠。 薛氏一族因为薛简驰援有功的缘故,并没有被皇后和宁王的血缘株连在内,但薛宰辅还是坚持辞去了自己身上的官职,更是勒令薛家嫡系在朝为官的人明哲保身。还将家主之位传给嫡子薛简…… 相比起诸人预想中的滔天巨浪,慕容随显然表现得宽容许多,除了诛灭袁善才、陈纶九族,将此二人凌迟处死外,皇城上空并没有飘荡着过多的血色。 宁王身为皇族,也只是废为庶人,将其关入逍遥宫中,任其逍遥至死;皇后更只是废位,打入掖幽庭中。 所有人都在暗暗感慨,慕容随竟然会如此宽和地对待乱臣贼子,但只有身处寒冻牢房之中的宁王才明白,自己这位兄长丝毫不手软。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他仍然不曾后悔,如果事情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谋反,唯一后悔的,只是当日自己为何不将所有兵力都调进皇宫。 与慕容随相斗了多年,宁王知道,这位兄长已经完全捏住了他的命脉,若是他将自己拖出去一刀杀了,反倒是种解脱。 但是他偏没有,他让自己毫无尊严地苟活着,因为他知道,每一分怜悯和施舍,都是风中挟着的匕首,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割得体无完肤。 慕容昭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败在这位令人嫉妒成狂,也曾让自己看不起的兄长脚下。 ………… 自从当日平乱之后,慕容音心里一根弦陡然松下来,突然便生了好大一场病。 她是在给燕帝哭灵的时候倒下去的,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好几天……短短几日,沧桑巨变,燕帝已经被送入陵寝,怀王也登上了大位。 连她预想过好多次的登基大典,都完完全全给错过了…… 醒来的时候睿王不在,慕容音痛恨自己没有去送生父最后一程,穿衣要了匹马,独自策马向陵寝奔驰而去。 陵寝四周环植了高大的松柏,夕阳西下,一道瘦弱孤单的人影,趴在陵寝前痛哭。 当慕容音牵马回到睿王府时,雍京城中万家灯火,宛儿和子歌焦急地在等候。 “您去哪了?” 子歌接过她手中的缰绳,慕容音吸了吸鼻子,道“不过睡了这些天,觉得憋闷,所以去京郊骑马兜风……”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去了陵寝,对先帝那份怀念,留着自己知道便是了。 子歌正要引她去用晚膳,宛儿则将她拉到了华音阁中,看着这些熟悉的布置,慕容音只觉得在宫里住的那段日子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既繁绚,又迷离的梦。 一阵血腥过后,梦醒了。 “你把我拉到这来,有什么事?”慕容音轻笑着看向宛儿,当日叛乱,宛儿一直都没有抛下她,倒是她,在带着遗诏进密道时,慌忙间将宛儿都撇下了。 还好都没有出什么事…… 宛儿从怀中掏出两个用蜡封好的竹筒,小心交到慕容音手中,又从后屋拎出来两个鸟笼,道“您病中昏睡的这几天,一连飞来了两只鸟,您快打开看看吧,看看都说了些什么。这只是三天前到的,这只是昨日到的,看了便快回信,省得有人要急了……” “你这丫头,一贯只会贫嘴,”慕容音这样说着,却还是小心地将蜡封去掉,取出信来好好读,第一封还好,只是说了些日常好玩的事儿。 可读到第二封的时候,那人的语气显见便焦灼起来,也不知他何来这样灵敏的消息,竟然远在千里之外行商都能得知雍京中的变故。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急得连发两封信,通篇都是在问她好不好,受到波及没有?可有在这该死的叛乱中伤着?又问吓着没有? 慕容音甜甜地笑了笑,笑容下还有些虚弱,宛儿很贴心地替她研好墨,而后便退了出去。 人家两个人私底下的书信,宛儿可没有去窥探的闲心。 慕容音病了好几天,腕力难免有些虚浮,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斜斜,她想了想,终是加上一句,“我病了……写的字不好看,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写。但你也别瞎操心,我病的不严重,风寒而已!” 洋洋洒洒地回了一封信之后,她轻快地呼出一口气,将那两只鸟儿放飞天际。 第三百一十六章 出天牢记 一场叛乱过去,正阳宫已换了它新的主人,原先的那些器具也在最快时间内被内廷司更换一新。 片片彤云下,正阳宫寝殿的青瓦也被染上一层金红色。 朱惜华静静站在廊下,烟霞色绣着鸾凤的宫装昭示她如今身份的不同,也就在怀王登基当日,她顺理成章地做了新帝的皇后。 雪风卷动廊檐下挂着的竹帘,卷起朱惜华的裙裾,她如今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过坠冰、叛乱这些事情,这个孩子保得住,实在是运气。 过去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噩梦,也正是因为这些遭遇,使她更加相信这个孩子的不凡…… 古来天将降大任于贤者,哪个不是先历尽磨难? 朱惜华轻轻抚摸着自己臃肿的小腹,她无疑是幸运的,忠肃侯在宁王叛军攻破王府之前便解了围,虽说历经一场血腥的叛乱,但真正的刀光剑影,却从未到她的眼前。 想起这场叛乱,她忽而又想起一个人…… 朱云容。 朱惜华长长地叹了口气,宁王一人作恶,仗着皇族出身,他免了死罪,废为庶人关着等死也便罢了,却连累整个宁王府的女眷。 这些人,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慕容随可以让慕容昭活着,却绝不会让宁王府中绝大多数人活下来。 而且那些逝去的英灵,也需要一个交待! 而她那志在荣华富贵的妹妹,如今却几乎已成了宁王罪孽的受害者。 可王朝之下的大多数女子,谁又能真正选择自己的命数? 朱云容纵使从前做下过许多错事……可哪一件都不是需要她偿命的。 朱惜华的心不安,更是不忍……于是在向慕容随求了手令后,带着人便去了天牢。 ………… 天牢绝不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却一定是最能让人感受到绝望的地方,厚重的石墙阻隔了外面的清气,只有一道高高开着的小窗,在这冬日里不但透不进太阳,反而漏进阵阵冷风。 而刚刚小产不久的朱云容,只能蜷缩在墙角,还要尽力隐瞒着不能让别人知道。 进了这座天牢,便没有了尊卑之分,只要被锁在牢笼里的……不管从前是什么身份,如今都是带罪的卑贱之人。 自从进了这座监房,宁王府的人便再不分什么主子和奴仆,每日都是一样的对待,数日过去,不少人都已虚弱得生了病。 朱惜华刚刚踏进天牢的大门,便顿感不适。 “娘娘……您若觉得不舒服,咱们便回去吧……”新的贴身侍婢如筠紧紧扶着朱惜华,感受到她瞬间的停滞,小声道。 朱惜华却摇摇头“出宫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若是到门口了还转身回去,叫皇上知道,也必定会觉得本宫今日多事的,来都来了……便进去吧。” 如筠乖顺地点点头,她知道朱惜华说的不错,她现在身份和往昔不同了,即使皇上准许她前来,却也是隐藏了身份前来,时间也只宽限了不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一到,朱惜华便一定要离开。 朱惜华提步往牢房深处走去,光线顿时暗淡下来,浮尘涌动在一缕缕残阳照过的地方,往里走几步,便闻到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 朱惜华来之前,天牢里便肃清了所有无关的人,为她引路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宫里事先派来的小太监,无论如何,慕容随都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皇后今日来过天牢。 掠过一排排关满宁王府中人的监房,朱惜华心中却没有同情,充其量只是些感慨。 同情做什么? 若当日赢的是宁王,今日蜷曲在这里等死的人,便是她了…… 世道就是这样,只有站着的人才有资格做决断,更何况是争夺皇位的事。 思绪浮动间,小太监已引着她来到朱云容的牢门前,将牢门打开后便悄悄退开。 数日来,这是朱云容第一次听到栅门哗啦啦的响,这正是开锁的声音,她艰难地将头抬起来,却只看到一条隐匿在黑斗篷中的人影。 直到朱惜华将风帽摘下来,朱云容才看清她这位姐姐的脸。 一瞬间,朱云容的心中又烧起妒火,凭什么都是一个氏族的人,朱惜华可以高高在上,怜悯地看着她,而她朱云容就只能卑污地缩在墙角,贴着冰凉的地面,连站起来都乏力。 但下一瞬,朱云容便敛了眼中的恨妒之色,她知道朱惜华到这里来一定不是来讽刺她的,她一定会带自己出去,但在那之前,自己需要先示弱…… 而且愈柔弱愈好…… 朱云容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了攥,随即朝朱惜华的方向伸出来,虚无地抓着,口中低哑地喊了声“姐姐”。 朱惜华不忍地偏过头去,示意如筠将朱云容扶起,却在回过头的一刹那,看到朱云容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裙。 这些血迹已经完全干涸了,她无法想象朱云容是如何忍着这样一身脏污,在狱中度过这些时日。 但下一刻,朱惜华便猛然反应过来,朱云容的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你……”朱惜华怔怔地用手绢掩住小口,“你是有了身孕么?” 朱云容虚弱地半倚在如筠身上,扯出个自嘲的笑“姐姐想不到吧?我有了孩子,却打掉了……那日我是一边流血,一边被赶进来的……” 朱惜华心中一惊,难受地咬着下唇,一面却又忍不住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头也有一个孩子…… 听朱云容如此坦然地说这话,朱惜华本能的觉得害怕。 平复了一头,朱惜华解下自己的斗篷给朱云容披上,小声地快速吩咐道“好了……你到底是朱氏一族的女子,我求了皇上放你出去。现在朱府不肯接你,你先到我那去养着。但你要记得,从此后再不要提起宁王府的事,更不要提你有过身孕的事……” 朱云容讷讷地点着头,任由如筠和朱惜华将她一步步扶出去。 多日未见的阳光照拂在她身上,终于在坐上马车的那一瞬间,朱云容靠在朱惜华肩上嚎啕哭起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相(上) 朱云容离开得无声无息,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天牢里的人仍旧麻木地等待着,一片片雪从高窗中随风荡进来,更平添几分凄凉。 朱云容走后不久,漆黑的甬道尽头出现了一道清瘦的人影,同样裹在漆黑的斗篷中,虽然大部分容貌都遮隐着,却隐隐给人感觉到,斗篷下这个人……很好看。 很挺秀…… 即使他是个男子。 那名引着朱惜华进来的小太监半躬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这才是他今日来天牢真正的任务…… 也是慕容随给他的密旨。 “苏先生……请吧,人还在底下一层。”小太监侧身靠墙,做了个引导的姿势,那人点了点头,一步步踏下石阶。 “这些都是原先宁王府的人?”这人的声音算得上很清朗,但小太监听来,怎么都觉得满含冷意。 “是……但季泰清是废宁王身边要紧的人,所以也着重关押起来,没有和别的人关在一起。” “知道了,”那人叹了叹,隐藏在灰袍之下的瘦弱身躯忍不住轻颤起来,这场面他预想过许多次,但当这一时刻真正要来临前,却仍旧激动得无法自抑。 小太监引着这个灰袍男子不紧不慢地往下走着,两人所过之处,所有狱卒都低着头,只有个别胆大者,才敢抬起眼神来小心打量。 过去的这个灰袍男子,便是苏叶,那个传说中构陷了废宁王的苏叶;那个先帝下令抓了许久都没有抓到的苏叶…… 走过好长一段甬道,苏叶终于来到空气更加浑浊的下层,没有了高高的小窗,阳光更是透不进来,这里关着的大多数人,眼神早已木讷。 苏叶一个个观察过去,他可不希望待会儿见到季泰清,他也和这些人是一个样子…… 他最好能激动一些。 “到了,”小太监轻轻在苏叶身旁耳语了一句,“先生进去可得抓紧些,皇上只给了一个时辰,时间到了奴才会来知会您,要小心,您的身份……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省得,公公放心。”苏叶悠悠地点着头,掏出一块银锭,放在小太监手中,“今日之事是皇上的恩典,可公公何尝不辛苦?” 小太监不着痕迹地将银子拢到袖中,替苏叶开了门,而后便远远退走。 至于苏叶待会儿想说些什么,小太监不想听,也不敢听…… 昔日宁王府的大管家季泰清,此时正抱着身子蹲在墙角,他早已被判了绞候监,虽然听到开门哗啦啦的声响,却早已不关心现在来的是谁。 反正不管来的是谁,都决不是会带来好消息的…… 牢室中一灯如豆,幽暗得让人看不清眼前三尺外的景象,苏叶眼神环睇一周,才找到季泰清的所在。 “季兄,可还记得我?”苏叶踏着地上的稻草一步步走过去,蹲身与季泰清齐平,“不过旬月不见,季兄现在的样子,让人看了真是觉得可惜……” 自从宣判罪行的官差走后,寂静的牢室中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过话了,苏叶发出声响的时候,季泰清浑浊的眼珠忽而不可置信地颤动了一下。 “是你?”季泰清的声音格外沙哑,却掩不住一丝尖锐的惊诧,“你居然在雍京!你居然还活着……!原来是这样!” 看清面前的人真的是苏叶后,季泰清陡然便明白,为何之前他们会一直抓不到苏叶! 为何豹韬卫围攻怀王府的时候,怀王明明不在府中,怀王府中人却还要死守! 为何宁王这边的计划,很多时候总是能够被怀王那边的人先一步得知? 季泰清和慕容昭怀疑过王府中几乎所有的人,却从没怀疑过苏叶…… 但却偏偏是他! “季兄,一切都想明白了吧?即使先前不明白,现在也应该明白了……”苏叶对着季泰清淡淡一笑,眼波深处,似冰似霜。 “想明白了……一切都想明白了,”季泰清的心又开始一点点沉下去,原来自己和宁王殿下……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完完全全落入别人的掌握之中。 牢室中的气氛沉凝了良久,季泰清身上不由自主地出着冷汗,败了……大不了死,可怕的是败之后,回过头来,猛然发现给自己致命一击的那把尖刀,原来自己一直都揣在怀里。 苏叶几乎是以一种欣赏的神情,看着季泰清此刻脸上的神色。 正如他无数次想过那般,季泰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看着他现在痛苦,甚至是痛恨的神色,苏叶突然感觉,原来别人的血,确实是能让自己暖起来的。 “季兄,可否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在下很愿意替你解疑。” 季泰清想不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尤其是苏叶是怎么背叛了慕容昭,改投到慕容随帐下,并且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季泰清知道自己不能问,一旦问了,苏叶必定会感受到更多的快意,他不辞辛苦地到牢里来,不就是为了落井下石的么? 当然……这落井下石一定是为了他的妻女。 别人不知道,季泰清却是清楚,苏叶出去寻药的那几年,他的妻女可是以人质的身份住在宁王府别院的。 季泰清唇角动了动,却还是忍住没有问出来,他的处境现在已经够惨,不能让苏叶给自己再插上一刀。 苏叶显然是看穿他的想法,脸上露出个得意的笑容,舒缓了一下,清淡地道“季兄,想问……又何必不问呢?小弟知道你好奇,这就给你说来……” 季泰清像尊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地,苏叶满意地一笑,“你知道么?季兄,其实我从没想过什么匡扶明君,也从没想过做什么千古能臣,尤其是在我有了妻女之后……” “……你们这些男人,都有什么扬名立万的抱负,可是我没有,我只想能泛舟山水,因为朝堂上,太脏。”苏叶的目光看似平淡地扫在季泰清脸上,但只有季泰清知道,这目光是多么如刀。 割得他欲死。 “宁王要我去给他找云萝草,我去了……可你却告诉我,我的妻女已经成了人质,想要赎出她们,很简单,用云萝草来换!” “你觉得毒不毒?”苏叶一寸寸地向季泰清逼过去,清美俊秀的面庞逼得他退无可退,“还好,他这样的败类,苍天不佑……更庆幸的是,我遇到了皇上。” 第三百一十八章 真相(下) 季泰清眼神震撼地一跳,他知道苏叶口中的这的皇上,指的一定是曾经的怀王。 但他还是想不通,苏叶是怎么与慕容随勾连上的? 这是宁王最后倒台的关键,季泰清顿时觉得,自己若是能弄清这个问题,纵是死……也不枉了! 苏叶看着季泰清惊恐的目光,很是满意地笑着道“连我都想不到,我会在绝境之时遇到陛下……” “绝境?”季泰清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始说话,“当初宁王殿下不是给了你很多东西,你为什么还会走到绝境?” “还不都是为了宁王去采药!”苏叶的面目忽而变得更加狰狞,“说来也是讽刺啊……我本是为宁王做事,却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怀王,你说说……到头来,是不是宁王自己坑害了他自己!” “自作聪明一世啊!” 原本谦谦温润的苏叶终于开始变得癫狂,一把薅住季泰清脏污的囚衣领口,“从前的许多事情你不知道,但你也许从宁王那里听过,我是自请出去寻药的……” “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苏叶揪着季泰清的领口,自己也仰起头,缕缕发丝从白皙的面庞掠过,季泰清从未发现,苏叶竟然这样……好看! 而且这好看之下还藏着些不属于男子阳刚的妖娆。 顿时,他明白了。 宁王好男风…… 却想不到,宁王连读书人身份的苏叶都不放过! 一瞬间的震悚和同情过后,季泰清的思绪马上又回到现实我今日沦落到此,全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痛苦,可到底还是背叛了旧主! 他的痛苦我不管…… 我只知道我今日的痛苦,都是因为他的算计! 人都是如此,从来都先想着自己的难处,从不顾忌自己曾经给别人带来过什么痛苦。 季泰清或许永远都不会想起,当年投靠宁王时,他曾私下向宁王开过一个玩笑——苏叶苏兄,若为女子,吾必纳之。 一股酸楚在季泰清心中翻搅了良久,他终于还是对着苏叶道“你若为妓,必是花魁。” 好像这么说,他就能又在苏叶心口添上一道伤。 不想,苏叶却冷冷地讽笑着“季兄……我还活着,可你却再没有机会了,忘了从前那些事情,我还有妻女,山高水远……哪处又是我不能去的?” “可是你呢?”苏叶抿唇一笑,极有风情地撩了一下发丝,“当初投靠怀王殿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在我功将成的时候将我的妻女从宁王手中弄出来;然后……我要他答应我,让我来你们面前,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他虽然没容许我去对宁王说这些话,所以我只好来对你说了……” “能看见你这副表情,我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季泰清怔然看着苏叶,他还是有些不明白,苏叶当初倒向怀王,难道就真的全然是为了报复么? 抑或是说,是为了泄愤? 苏叶漫不经心地一笑,道“当初怀王怎么会不答应?这是多大的好事,相当于我白白送给了他一个皇位!” “是啊……那尊几乎害死宁王的白石瑞兽是我拿出来的,却是从怀王府运过来的……还有当初找到的碧渊芸萝,你以为我当真只找到了一株么?” 苏叶可怜地看了面前这位故人一眼,“这种毒草乃是双生,我找到了一共两株,给宁王的……不过其中一株罢了,另一株,自然通过别的手段,进到了先皇的寝殿里……” 这几句话一出,真正的…… 杀人诛心! 季泰清的唇因太过恨怒而颤抖着,原来怀王一开始就知道云萝草这一计,原来是他! 原来宁王不是害死先帝的凶手,昔日的怀王,如今的新帝才是! 可怜宁王,一生替人做嫁妆……到头来,还败的浑浑噩噩。 “你如今,败得满足了吧……?季兄……” 苏叶一口一个季兄,季泰清听来,这话音却比云萝草还毒。 季泰清顿时觉得苏叶像极了一只残忍的猫,而自己就是那只被逼到墙角的老鼠,对方只要轻轻拨弄一下爪子,自己马上便痛不欲生。 更可悲的是,自己等人竟然被他蒙骗了那么久…… 数年时间。 “好了……”苏叶缓缓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像刽子手看着引颈就戮的犯人一般,嗜血的眼光看在季泰清身上。 “知道秘密是要有代价的,你的代价,就是带着这些秘密上路吧……” 苏叶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悠悠地叹惋道“不是我想要你的命,说实话……我巴不得你活着,最好能活得长久一些,这样……我才能尽心竭力地报答你,对不对?” “可惜……皇上不允许,我说的,是他最大的秘密,”苏叶用极有蛊惑力,引导着季泰清抬头看向自己,手上却忽而发力,一把将匕首捅进季泰清的心口。 “死的明白些,去到阴司,也好不做个糊涂鬼,”苏叶一把将匕首抽出来,趁季泰清大张着口惨叫时,快准狠地割掉了他的舌头。 “我忘了……鬼也是可以告状的,”苏叶五指一松,将匕首抖落在地,轻声道,“皇上要做的是孝子,为了不让你去阴司找先皇的英灵告状,只能让你做个哑鬼了……” 季泰清此时仍旧活着,苏叶为了让他好好感受这一份痛苦,捅第一刀的时候刻意偏了半分,他要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都好好感受一下,血一滴滴流尽的痛苦。 就像当初在宁王府内闱,宁王忽而强要了他一样的痛苦…… 那种像是被烙穿灵魂的痛,不能只是他一个人体会过,所有故意伤害过他的人,都应该……好好体味! 一开始季泰清还挣扎着,但心血一滴滴流尽后,还是软着身子倒了下去,砸到拴住他的铁索,发出一阵呛啷啷的声响。 苏叶长长舒出一口气,多少年了,他这口气,总算是顺畅了…… 只是他心中却没有多少成功复仇的快感,觉得空落落的,苏叶迫不及待地转身,想要离开这座充满血腥之气的牢房。 第三百一十九章 解惑 又过了三天,慕容音向慕容随请了旨,想要进宫去。 宫城已经被修缮好,在刻意洗刷下,那些血腥的痕迹已经完全看不清,宫中见到她的人,都以为这位在平叛之中立下不世之功的世子殿下是来探望新皇后的,但慕容音却带着宛儿,掠过那些浮华的殿宇,一直朝最冷清的地方去。 掖幽廷的冷宫前,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斑驳的宫门在风雪中,更是颓败。 一道人影静静站在冷宫门前,正对着慕容音来的方向。 若不是忽而想到燕帝已经离去,看着他身上的大太监制服,慕容音几乎就要脱口喊他“余公公”。 还未等慕容音开口问,这名太监便先一步行了礼“奴才安福,参见世子殿下。” “起来吧……”慕容音对慕容随会派人来此稍感意外,“你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 “是,”安福躬了躬身子,“奴才从前,是侍候先帝的兰妃娘娘的。” “知道了,”慕容音朝冷宫之中走去,安福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慕容音一皱眉,“本王要去看看薛氏,可是皇上让你跟着本王的?” 安福怔了怔,笑道“皇上知道您进宫,便让奴才在这里等您,他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慕容音垂眼,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慕容随还是和从前一样,细腻入微,周全得让人猜不透,但既然他与自己乃是一母所生,那今日自己想问的话,便也不必瞒着他了。 冷宫内破败得令人感伤,薛氏身边亲近的宫人早被处死,偌大个冷宫,只有她一个人,日子过得比从前被冷落的妃嫔还不如…… 走了几步,慕容音忽而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安福,愕然道“本王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安福顿了顿,轻轻垂头“是,两个多月前,殿下您后宫赏雪,误入假山,奴才当时……便在假山中。” 早已被遗忘的记忆瞬时鲜活,慕容音陡然想起,当日冒雪穿过假山,宛儿曾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太监,当时还以为是哪个毛贼,却不想……竟然是他。 可昔日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监,今日又如何会成为阖宫太监的首领? 慕容音沉沉叹息一声,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慕容随和安福自己才知道了…… “难怪今日皇上会让你在这里等侯本王,昔年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吧?”慕容音衣袂飘风,提起当年她和怀王的身世,总有一些嘲讽之感。 昔年的事有很多件,但慕容音问的到底是哪一件,安福却很清楚。 “是,昔年杜夫人诞下皇上时,是奴才受先帝吩咐,用一只食盒将皇上从睿王府接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 慕容音轻轻一句,不再多说。之后的事情,她已经不想知道了,包括后来慕容随是如何笼络了安福…… 大局已定,她早没有心思听了。 又穿过一重回廊,慕容音驻足,不再往前,短短数日不见,皇后已经花白了头发,背对着她坐在廊下。 四周尽是落满雪的枯草,慕容音踏着枯草一步步走过去,对着她的背影道“我来看你了,皇后娘娘。” 薛氏缓缓回过身来,看向她的眼中满含讥诮“你是来奚落本宫,是来落井下石的?” “要落井下石,何必等到今日?”慕容音静静地站立着,看着这位昔日尊贵无方,如今落魄潦倒的皇后娘娘,清越道,“再如何,你也是先帝册的皇后,虽然被废位,又在谋反中犯下滔天大罪,但新帝宽仁,便不为难你了。” “可笑……”薛氏冷冷地笑了起来,她岂能不知,活着……反而是最大的折磨。 “你不是无聊的人,说吧,到底来做什么?” 慕容音侧过脸一瞥,安福还在几丈之外的地方站着,便缓缓道“你可还记得,宁王谋反那日,你去到南书房,曾指责先帝偏爱本王,是因为那个女子的缘故……” “……那个女子,你可是指杜华音?也就是本王的生母。” 提起她的名讳,慕容音却觉得充满陌生之感,也觉得这个名字无比拗口。 “你想知道些什么?” 薛氏缓缓站起来,转身向屋中走去,慕容音迟疑了一步,终是跟上。 冷宫不像正阳宫,时时有人洒扫,屋中极为简单的器具都已落了一层薄灰,薛氏安然坐到了主位上,慕容音也坐到房中另外一张椅子上。 光影中,尘埃浮动,薛氏的面孔显得更为苍老。 “一切,关于杜夫人的一切……”慕容音直视着薛氏的眼眸,“还有你在当年,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薛氏的目光忽而变得悠远起来,回想起当年翻云覆雨,搅弄风云……却从未想过,杜夫人的遗脉有朝一日会以胜利者的姿态来逼问她。 映岚姑姑说得不错……活在世上,可以不信鬼神,却不能不信报应。 杜夫人的两个孩子,一个夺走了她和宁王谋求多年的皇位;另一个……则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给了她重重一击。 赎罪? 薛氏早已不打算赎罪了,说起当年那桩精巧的计谋,薛氏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采。 “……当年本宫知道,皇上在宫外有这么个人,放不下心来,便让人暗中去查察,最后……查出人是在睿王府……” 薛氏看了慕容音一眼“不得不说,睿王和皇上将她隐藏得很紧密,但人既然在着,便不可能露不出一丝踪迹来,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杜氏是什么身份?” 慕容音诚实的摇摇头,这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多少年了,那个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罪臣之女,”薛氏轻轻地说道,“你若想知道得更多,去查吏部杜御史的库档,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头。” “当年杜氏全族流放西境,是睿王将她追了回来,只是最后令她心折的,却是皇帝陛下,你说……本宫知道了这些,难道能什么都不做么?” 第三百二十章 当年惊谋 慕容音冷冷地看着薛氏,从她的话音中,一切都很明了了,当年自己生母住在睿王府的事情被薛氏知道,接下来薛氏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消除了这个威胁。 不等慕容音问,薛氏便先开口了“既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家人都在西境,本宫便让人雇了杀手,乔装成氐族人的模样,将杜氏一族从西境掳走,在氐族境内杀人灭口。” “只是可惜,本宫后来听说,杜家的人还是跑了一个,一个小姑娘,似乎是被氐族人给救了。” 慕容音抓着桌角的手顿时捏紧,手背上凸起几条青筋,她想过薛氏会做下罪孽,却想不到她竟然狠毒至此。 薛氏却凌然掠过她顿时绷紧的神情,接着侃侃道“当时杜氏已经怀了你,她在睿王府五年,都不知道家眷情形如何,恰逢睿王让人去西境打听,却带回这样一个消息,临盆之期,她自然气血郁结,难产而死。” 薛氏恨恨地看了慕容音一眼“只是可恨,你竟然活了下来……!还有怀王,他竟然也是杜氏的孩子!为什么杜氏的孩子一个个都活了下来!” “为什么?”慕容音厌恶地看着薛氏,“你自己做下的罪孽,这就是报应。” “报应?”薛氏苍凉一笑,“谁活在这世上没做过些恶事?凭什么只报应本宫一人?” 慕容音淡淡地回应她“因为你的恶远甚于别人千百倍……十多年来,杜氏全族的亡魂,可曾入梦?” 薛氏却像是麻木了般,她无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这双从未握过刀剑的手,却染满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从前她的地位每稳固一次,这双手上沾染的血便多一层…… “那又如何?”薛氏抬起头来,冷冷地回望着慕容音,“若再来一次,本宫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杜氏全族!蝼蚁的命,如何能称为性命?” “疯子……”慕容音憎恶地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却又驻足不走,冷冷道“皇后娘娘……回头看看这一场变故,薛氏全族在最后抛弃了您和宁王,全力支持怀王……” “……如今你和宁王身陷囹圄,您自顾自说这么多……可又曾真真有一丝安慰?算计了那么多,到头来,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好了……皇后娘娘,冷宫岁月难捱,臣女祝您……长命百岁!” 慕容音终于抬脚便走,不再看薛氏一眼。 殿中传来她咒骂的声音,自己骂得再毒,也不及她的心思毒。 门外,安福仍旧恭顺地站在那里,慕容音往他身边走过,安福后退一步,一丝不苟地行礼,却没有跟在她身后离开。 抬头看了看冷宫幽深的大门,安福顿了顿脚,还是一步走了进去。 慕容音一走,薛氏仍怔忪着坐在椅上沉思,如果当年她没有那么做……事情到了今日,会不会一切都不同? 一道人影忽而从门外投进来,薛氏猛地一惊,神思在这一惊之下被打断,眯着眼抬头,只见一个穿着大太监制服的老太监,定定站在门口。 “是你……?” 薛氏显然也认出了安福,当日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安福的模样,薛氏早已深深记住。纵使他换了衣裳,不再疯癫…… “是奴才,”安福原本垂着的头缓缓抬起,目光阴寒的像鸷鸟一样,“经月不见,皇后娘娘,不……现在的皇后只有一位,您是废后。您与从前终究是大不同了。” “你没疯,”薛氏怔怔地望着他,“从前是怀王指使你装疯!” 安福静静地站着,片刻后方道“不错,只可惜您身边的辞萧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她太笨了……安乐堂辞萧装鬼套奴才的话,她自以为做的很好,殊不知那正是我想告诉她的……” “您还在为自己那些计划沾沾自喜吗?”安福平静地将一个个事实告诉她,但这样的语气,反倒更让薛氏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笑话。 “您所有的一切行动,都在皇上的算计中,他想让您做的事,您都做了……废后娘娘,您的一生,就是个被人牵着走的笑话。” “为什么?!”薛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安福,怒吼道。 安福轻轻一笑,缓缓道“您以为皇上不知道他是杜夫人所生?你以为睿王世子殿下不知道她不是睿王爷的孩子?两人都瞒着不说,不过是为了谋夺大位罢了。” “他们兄妹连心,废后娘娘……您又如何斗得过呢?对了,忘记告诉您……这些年来的很多事,你之所以做成,很多都是皇上他想让你做的……” “……想想吧,那一桩桩一件件,你自以为做成的,哪一件到头来不是失了先帝的心?” 多年恩怨被安福一朝点破,薛氏面庞上顿时浮满哀凉。 她颤颤巍巍地指向安福,“是慕容随让你来诛心的……!是不是?他现在是九五至尊,不好亲自来诛心本宫,所以派来了你,是不是?!” “竟然是你!”薛氏踉跄地从椅子上爬起来,一把撕扯住安福的衣领,“从前也是你,将宫里的消息透给他是不是?!” 安福巍然不动,任薛氏撕扯咒骂着他。 “你们现在得逞了……所以他让你来看本宫的笑话是不是?他好毒的心思啊……” “毒?有你在,毒这个字恐怕还用不到别人身上。”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而从殿外传来,绯儿扶着一个端华的女子气冲冲地进来,毓贵妃如今已荣升太妃,没有太后,她倒是后宫中除了新皇后外最尊贵的女人。 “毓娘娘……” 安福赶紧退朝一边,今日毓太妃会来,这也是早早便计划好的,毓太妃筹谋多年,说到底也就是为了这一日。 “你又来做什么?” 薛氏见到从前的宿敌,不自觉又想端出威势,但情形却早已不如往昔。 “做什么?”毓太妃冷傲如霜,“你不会不知道吧……十多年的恩怨,难道还要本宫一一挑明么?” 薛氏呵呵冷笑了几声“当真是虎落平阳,连你也敢来质问本宫了么?”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恩怨了 窗外伶仃一只寒鸦过,呱噪的叫声,似是在嘲讽薛氏如今色厉内荏的样子。 毓太妃冷冷一笑,往前一步,极有威势地压迫着薛氏,轻飘飘的语声中却藏着隐忍多年的恨意。 “质问你?你现在活的连个奴才都不如,多少年了……本宫做梦都在想着这一天。你害死宫里那么多孩子,到头来,你自己的孩子可曾登上皇位?” 毓太妃水波般的眼眸中忽而冒出一阵浓烈的恨意,薛氏纵然此刻已被一步一步逼至绝境,落到这座阴寒的冷宫中,可她的五皇子却是再也回不来,就是薛氏死一万回,都回不来了。 “原来你是为五皇子而来,”薛氏忽而癫狂地笑起来,“是啊……本宫当年做了,便想过会有瞒不住的时候,只是想不到你会忍那么久。本宫更加想不到,你竟然会为了给那个孩子报仇,竟然投靠了怀王!” 毓太妃眼神轻轻地一动,嘴角那抹嘲讽不改,依旧冷眼瞧着薛氏。 直到薛氏将话说完,毓太妃又刻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轻飘飘地道“你可知道什么叫报应?告诉你一件事儿……废宁王的侧妃,有身孕了……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儿……” 毓太妃轻轻扯出一抹讽笑,仔细观察着薛氏的神情,果然,薛氏眼中忍不住的激动还是没瞒住她的眼。 “或许当初废宁王选择谋反,或许与这个孩子也有关系……” “……可惜很不幸……那位侧妃……正是朱氏的小姐,也就是与废宁王传出丑闻的那一位。” 毓太妃一口一个废宁王,就像是一柄带刺的尖刀,一下下在薛氏心口上刮着。 “你说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呢?”毓太妃面上一抹笑,在薛氏看来却是无比的幽冷残酷。 “或许这位侧妃是为了活命吧,叛军被歼灭当日,忠肃侯率军冲入宁王府抄家的时候,这位朱小姐……竟然打掉了她腹中废宁王的孩子……!” “你胡言乱语!”薛氏终于忍不住,毓太妃方才的话,就像是黑暗中忽而有了一丝亮光,但当她靠近那光的时候,发现那不过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刀锋。 薛氏的反应让毓太妃很是满意,她眼中泛着恶毒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刺一样扎入了薛氏的心中。 “贱妇!贱妇!”薛氏不知是在骂毓太妃,还是在骂朱云容,只是一声一声地骂着。 毓太妃却又轻飘飘地笑了起来“不过这件事……别人恐怕还不知道。本宫也不过是在她住进正阳宫那日,恰巧撞见了她身边的人将染血的衣裙扔掉。以此推断而已……” 毓太妃虽说是推断,但薛氏自己想想便也明白,她说的定然是真相。 她说这些,只不过是想让我疯,让我死而已! 薛氏竭力想维护她的气度,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外强中干,空维持着一个空壳子罢了。 更何况现在的薛氏,连个空壳子也没有。 “对了……”毓太妃的下一句话,却几乎让薛氏癫狂,“哀家想着,这怎么也是件要紧的事儿,已经让逍遥宫里的人,想办法漏给废宁王知道了。” 毓太妃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眼角沁出一滴泪,报复的感觉实在是太快活了,虽然她的心也在痛,但只要想到仇敌的心比她痛十倍百倍,毓太妃便觉得值得! 至于自己那些心痛…… 不在意。 仇恨本就是一把两面开刃的剑,扎死仇敌的时候,也伤了自己。 安福冷眼瞧着今时以往两个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历经沧桑的眼中,平淡地透不出一丝波澜。 终于,在毓太妃失态了一阵子之后,安福小声提醒道“毓娘娘,时间差不多了,还有事儿要做……” 毓太妃慢慢地回过神来,是啊……她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光说说风凉话的,更是为了做一个了断。 恰巧这个了断,新帝也是想做的。 只不过碍于身份,新帝不能亲手来做罢了,正好落在自己手上,反正自己也是求之不得。 毓太妃后退一步,先帝丧期未过,她身上仍旧是淡淡烟缥色的衣裙,有些像冷天的雾,泛着淡淡的灰色。 但在今日的冷宫中,这件衣裙,也像是给这位落魄了的死敌送葬的。 “安公公,有劳了。” 安福轻笑着点了点头,神情却在下一刻忽而变得狞恶和寒肃起来,他一直站在薛氏身后,当薛氏反应过来,想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安福手中的弓弦早已勒上了他的喉咙。 “薛姐姐……黄泉路漫漫,臣妾祝您,一路慢走……”毓贵妃双手交握在身前,显得无比端庄,面上一抹宁和笑意,与另一边垂死挣扎的人相比是那么突兀。 看得出,薛氏想活。 不管什么时候,求生都是一种本能,即使薛氏早已沦落到这么个地方,但她仍旧想奋力再活下去。 毓太妃悲悯地看着薛氏现在挣扎的模样,道“臣妾不知您当年做下了什么事,让新帝对你如此深恶痛绝,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你……” “但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死。” 毓太妃死死盯着薛氏惨白的脸,恨声道“你记着……若是要来报仇,只管来找我谢意如,你活着的时候我没怕过你,你死了……我也不会怕你,若是想报仇,尽管来!” 安福手上用力了好一阵子后,薛氏彻底不动了,脑袋软软地垂下来,脖颈上深深的一条血线。 安福手一松,将她的尸身狠狠推倒在地上。 原本是金玉之躯,被人蹂躏如斯,芸芸众生相已见过太多,这便是后宫中的世道。 夕阳西下……浮华转瞬空,一切都成旧事。 安福扯着嗓子大喊一句“废后殁”,四周的天空却仍旧安安静静,回应他的,只有伶仃一只寒鸦,还有不断摇摆着的残枝。 毓太妃缓步往外走着,听到安福一声高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了停足。 恩怨了了…… 好似一台戏,到头来,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三百二十二章 “鸽王” 寒星迢迢,楼台深深。 大魏宣平王府的一座水榭上,夜风卷着九重纱幔,沉香的燃烟刚刚散出来,便被风吹卷了,灯影下,倒像是沉香在逐着风走。 许慕宽懒散地靠在一张软榻上,一只手撑着头,青白色绣着竹纹的袖口落到手肘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即使是水榭正中美艳女子清弹的一曲“极乐吟”,都没有让他的意兴看起来好些。 那两只鸽子已经放出去好多天了,一点回音都没有。 宣平王殿下很是担心…… 隔段时间便抬头往天上看看,算时间,那两只信鸽早该回来了。 水榭正中的弹琴女子好像感受到他的不安,忐忑地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却看他的眼神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自己虽然只是个王府里豢养的乐伎,但一张脸也算是雪肤花貌,没道理殿下让自己来弹琴,却都不看自己一眼啊。 这么一想,美姬的眼神顿时幽怨起来,还连累得指下琴音都错了几个。 但,向来耳朵最挑剔的许慕宽却是置若罔闻。 在他第无数次看向夜空的时候,终于,两点若隐若现的白色出现在了天边! 许慕宽几乎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看着两点白鸽越飞越近,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 但从弹琴美姬的角度看过去,那便是宣平王殿下突然便站起身,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美姬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弹了大半个晚上的琴,也算是要进入正题了! “王爷~”美姬酥腻地喊了一声,嘤咛着扭动了一下腰肢,踩着莲步迎了过去,脸上愈来愈现激动之色。 王爷……终于要临幸我了! 这可是宣平王殿下啊……! 我终于可以提一提身份做侍妾了! 美姬激动地扑过去,想要直接扑在许慕宽怀中,许慕宽却飞快地闪过。 “咚!” 只听一声巨响! 美姬便呈大字形趴在了地上,头几乎都被砸晕了。 幽怨地带着眼泪回过头,却看见宣平王殿下怀中抱着只胖胖的白鸽,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哄着。 然后……便是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屋,甚至连踩到小美姬的裙子都不自知。 “呜呜呜呜呜嘤嘤嘤……”小美姬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泪,又过了没多久,宣平王府便流传起了王爷不爱美女爱小动物的闲话…… 甚至因为他喜欢的小动物是白鸽,所以个别胆大的下人,甚至背地里偷偷喊他鸽王,此事略过不提。 且说许慕宽抱着鸽子回屋后,早已等不及的宣平王殿下便几大把将信筒拆下来,也不管鸽子千里迢迢飞回来是不是饿了。 “让我看看这小姑娘是不是好好的……”许慕宽自顾自地低语,将信平平地展开后,原本皱着的眉也舒展开了。 看着这熟悉的笔迹,他只觉得有些不对,但到底哪处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是不是因为许久没有和她写信了,生疏了? 还是她让人代笔?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许慕宽马上便有点儿不高兴…… 本王给她的每一封信都是一笔笔亲手写成,她竟然让人代笔! 好过分! 但当他看到慕容音的解释时,刚刚的对她的怨怼马上便被浓浓的愧疚感取代。 原来她是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才醒来没力气,腕力虚浮,所以字迹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唉呀呀……好心疼好心疼。 我还怀疑她让人代笔,我真是个猪! 急忙忙地看下第二页信,看见慕容音说她病好了,并且很感谢他派人送去了红狐斗篷和那些牛肉干,许慕宽的心情才又好些。 甚至高兴得原地蹦哒了两下…… 于是乎,双脚离地了,低落的心扉就关闭了,愉悦的心情又占领高地了! 许慕宽正要回信,看了看四下没人,肖素衣也出远门替他办事去了,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研墨。 许慕宽想了想,觉得上次搜罗来的那种丁香色的颜料很是特别,如果写在茶白色的澄心小笺上,一定会很好看。 于是许慕宽从柜中取出一个硕大的锦盒,翻翻拣拣,终于找出一个墨玉的砚盒,又抽出一张好看的花笺后,开始提笔写字。 许慕宽向来觉得,如果他不是生在皇族的话,就凭他这一身风雅的技艺,去混个名士当当也不在话下。 看看自己,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写文作诗更是不在话下。 有这么一身才学,一定可以将那个常常使坏的小丫头手到擒来。 即使自己现在隐瞒了身份,嗯……但是如此以往地建立起感情,到时候见面知道真相的时候,她充其量也不过骂我一声大骗子。 一封信写完,自信心爆棚的许大骗子露出个月白风清的笑容,啪的一声将笔扔朝一边,又静静等待墨迹干涸后,才卷成一卷,抱着鸽子出去放飞。 路过前厅水榭的时候,许慕宽不悦地皱了皱眉…… 方才弹琴的那个乐伎呢? 人怎么没了? 莫不是本王太好说话,连下人都敢说走便走?! 还好本王现在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许慕宽却不知道,原先伺候在这里的小美姬,求拥抱不成摔了一个大马趴之后,早已没脸再待在此处,甚至从此之后都不愿意到他跟前来。 看着空荡荡毫无一人的水榭,许慕宽忽而想起慕容音在信中说到的话, 谁人都知道,大燕现在换了新君…… 谁人也都知道,新君曾是被万民朝赞的贤王。 许慕宽想过,以慕容随的手段,他绝对可以在大燕那场本就优势十足的夺嫡之争中赢下来。 但许慕宽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赢得那么快! 甚至可以说是赢得并不废多少力气…… 他悠悠地长叹了一声,慕容随这个人,可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大度啊…… 不知道自己对慕容音说过的话,她还记不记得? 永远别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凡事靠自己;也永远不要全心全意地去信别人,尤其是她那位已经做了帝王的兄长…… 许慕宽敢断定,若是慕容音将这些叮嘱全部抛诸脑后的话,她一定会多吃很多苦头。 “年末了……”许慕宽轻轻叹息一句,“大燕改天换日,不知明年此时,南魏的局势……会不会也变一变?” 第三百二十三章 过年 晃眼间,时间便来到了腊月三十。 自打慕容音起身开始,整个睿王府便都萦绕在了祥和的喜气中,最高兴的是就在两天之前,厉鹞也随着西征的大军班师回京了。 看得出这小子打了个大胜仗,出征时还是个大头兵的装束,回来时便换成了小伍长的铠甲。 虽然不是什么高阶将领,但看得出厉鹞在战场上出了风头。他的升迁,决不是因为睿王照拂的关系。 由于除夕将近,慕容音坚决地将厉鹞留了下来,不许他回封州去,而睿王对此也表示了同意。 反正厉鹞留下来,大不了就是府里吵一些,闹一些……还好睿王府够大,厉鹞再怎么乱,也不至于影响了慕容泽休息。 慕容音早起,便拉着厉鹞去园中折了许多红梅,拿来插在花瓶里,既显得喜气,又不同那些红纸剪的窗花,只有样子,没有清香。 刚刚布置好梅花,华音阁面前的空地上便落了一只灰扑扑的鸟。 以慕容音眼力之尖,自然一眼便看出这是难得一见的闪灵隼,一开始还以为是找人找错了,但转念一想,这一定是许慕宽送给自己的! 闪灵隼虽然难得,但有句话说得好——钱可通神! 以许家那样的大财阀,搞两只闪灵隼来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搞不到才是奇怪。 慕容音赶紧把鸟抱起来藏好,暗暗感叹,还好你这鸟儿来的及时,否则等过几个时辰入了夜,家家开始放炮仗的时候,你这鸟儿不吓死也得被烟熏死! ………… 今年皇帝驾崩,宫里原本的年宴也自然取消,准许王公大臣们在各自家中守岁,却不准过多庆贺。 但雍京向来是一座有人情味的都城,不许庆贺……也不过是一条冷冰冰的法令,真正到了过年的时候,天不过刚刚擦黑,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便开遍了雍京的夜空。 紧接着,一阵接一阵的爆竹声几乎是不停歇地响起,东边的声响刚刚落下,西边的便又响起…… 除夕的王都,炮竹喧阗,满地碎红,街道旁也都挂满了大红灯笼。 家家守岁都传来阵阵笑语,却没有官差和巡夜的守卫出来煞风景,即使先皇龙驭宾天就是这个月的事,但人人都觉得,过年……还是要有些年味。 其时已近午夜,睿王府的夜宴上,热腾腾的菜肴冒着氤氲的白气,尤其是那一盘饺子,本是很平淡的东西,却成了年宴上的主角。 慕容泽面含笑意地坐在主位上,慕容音和厉鹞分坐在他的左右,看着这两个小辈,慕容泽忽而觉得心满意足。 屋中的更漏终于动了一刻,顿时,整个雍京便像是沸腾了般,到处都响满了爆竹声,正是爆竹声中一岁除…… 原本规规矩矩坐着的慕容音忽而蹦起来,拉着厉鹞便跪到睿王面前。 正在专心对付鱼刺的厉鹞差些懵了,一瞬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慕容音要让他讨压岁钱! 两人赶紧磕头拜年,紧接着,四只白生生的手掌便伸到睿王殿下面前,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四道殷切的目光。 只看这意思便知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慕容泽呵呵一笑,温煦地从身侧取来两个重重的红包,放入两人掌心中,又一个摸了一把头,才笑着道“今年……音儿……” 慕容音期待地看过去,想知道爹爹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期盼。 却看他忍了忍,终于道“今年音儿,不闯祸了,要听话了……” 又转向厉鹞,亦是道“厉鹞也是,今年不闯祸。” 慕容音看爹爹对自己竟然就是这么个要求,憋了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嘟囔着道“别光说我们,爹爹也是,今年要多听音儿的话,可不许再说走便走!” “好……”慕容泽轻抚着她的脑袋,既然新帝已经登基,一时间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慕容音忍住窃喜,转头看向院中,下人们刚刚又放了一封炮仗,满地的碎红,和着又开始飘落的碎雪,好看极了。 桌上一些冷了的菜肴也被撤换下去,换了新鲜热乎的菜。 厉鹞夹了个热气腾腾的饺子,蘸了醋后一口吞下,却不妨尝出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赶紧吐出来一瞧,原来是个圆润的红枣。 除夕之夜,谁要是吃了包着红枣的饺子,谁便是新一年福气最好的人。 普通人家大多包铜钱,到了睿王府,却是包红枣。 慕容音咯咯一笑,“怪不得阿灰总说你是福星!你瞧,你吃了这个饺子,今年便是最有福气的人了!” “那是,我的福气……老灰可是羡慕过好多回了!你想想他屁股受伤那回……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提了不提了,吃着饭,提屁股多煞风景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音扑哧一笑,又抓了个装满金锞子的红包塞给厉鹞“呐,这是你吃到饺子的福气!给你啦!” 厉鹞哈哈大笑起来,才不说什么受之有愧的话,顺手便将红包装到怀中。 慕容音和睿王最喜欢他这一点,大方豁达,才不会学有些人谄媚。 又喝了几口小酒后,慕容泽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回房去休息了,把地方留给两个年轻人。 慕容音高兴地把厉鹞拉到庭中,着人搬来许多烟火,从前过年,总是睿王陪着她放,今年有了厉鹞,便不用再折磨爹爹。 慕容音赶紧塞了根长香到厉鹞手中,看他作势靠近烟火,便马上捂着耳朵远远跳到廊下,一面又期盼地抬起头。 点燃引线,厉鹞转头便跑到她身边,须臾,一朵灿烂的烟花在天空炸开,而后两人便嘎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一个放完不过瘾,仍是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厉鹞去点火,慕容音远远站在一边。 又是一朵烟花升天,照例听见一阵嘎嘎嘎的笑声。 烟火下,两人谈论了许多从前在会安城的趣事,说到小灰狼,甚至还揣测了一番,那厮能不能在今年中秋之前抱上孩子。 烟火几乎响彻一夜,睿王殿下本以为两人随便闹一阵便会去休息,可谁知两个淘气鬼在一起只能是更淘气…… 几乎整整一夜,烟火升空的炸响和那嘎嘎嘎的笑声都响遍整个睿王府,慕容泽不停劝自己这是过年,孩子们闹些也是正常的,才堪堪强忍住起来揍他们的冲动。 当那声音逐渐落下去,慕容泽准备合眼休息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 天亮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套一套李璟的话 年初一的清晨,风雪零落如昨,雍京街头喜气仍浓。 慕容音和厉鹞几乎是熬了一个通宵,但谁也舍不得在新年第一天便早早回屋睡大觉,于是两人纷纷换上新衣,准备出去拜年。 目的地只有一个——薛府! 自从中秋之后,慕容音已经是许久没有见过她的薛哥哥了,厉鹞也是,对于这位“慧眼识珠”,将自己从封州提拔上来的公子,厉鹞不仅仅是充满谢意,更是满心倾佩。 新年第一天,厉鹞穿了一件绯色的锦袍,又在慕容音的强烈要求下挂了一块白玉佩,再配一个白狐围领的斗篷,看起来倒和雍京的纨绔子弟们没有了多少区别。 至于慕容音,她才不想穿着一身不方便的裙子,遇到不平的路面,还要把裙摆提一提,自然也是一身藕荷色圆领袍服,系一条银线绣的腰带,看起来就像是哪家清俊的小公子。 再跟在厉鹞身后,这样的组合,用宛儿的话来说,就像是一个花花恶少,带着自家不谙世事的幼弟,趁这个大姑娘小媳妇都会出门的日子,上街调戏良家妇女。 但不得不说,宛儿形容的很贴切,这两人的做派,再加上厉鹞一上街就东张西望的眼神,是有那么点儿恶少的意思。 两人一路兴高采烈地去到薛府,一个想着待会儿见了心上人,要怎样想法子和他温存一番;一个想着一会儿见了恩人,要如何说说前段时间在战场上的乐事…… 可是,当两人兴冲冲来到薛府时,却意外被告知薛简一大早便出去了。 顿时,两个亮丽光鲜的人,便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问管家薛简到哪里去了,管家也浑然不知…… 薛二公子自从做了家主后,在家里权力便大了许多,平时再要出门,管家们也再不敢过问。 薛简不在家,仿若给了慕容音和厉鹞当头一棒,两人也再没有了拜年的心思,只好准备灰溜溜回家。 临近正午时分,碎雪已停,天光渐渐变成透亮的白玉色,大街上红男绿女,一派旖旎风光。 厉鹞是个口袋里有点儿闲钱就装不住的人,更何况昨天讨的压岁钱不是银两,全是金锞子,看着满大街的乐子,脑袋一昏,带着慕容音便顺道拐进了一家赌坊。 新年第一天,慕容音本以为大多数人都会在家里不乱走动,但却没想到,赌坊里竟然是人头攒动! 真真是天下熙攘,为利往来…… 厉鹞本性不改,却也不是头脑发昏的赌徒,小赌了几把,不得不说厉二爷小福星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大年初一,便赢了些小钱…… 没赢大钱的原因,是因为厉鹞根本没把睿王给的压岁钱拿出来赌,而是拿的自己原本装在身上的铜板。 慕容音看他这样好运,被拖着要走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看着赌桌的眼神吓得厉鹞一跳,暗忖下次再也不敢带她来了,否则她沾上赌瘾,睿王爷肯定头一个便扒掉自己的皮! 就在慕容音行将出门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向赌桌那边瞧了一眼,却不放看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他那八尺身躯,在一众赌徒当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一只手用绷带吊着,只用另一只手来下注,更是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痞气。 “李璟!” 慕容音高喊一声,怒气冲冲地咚咚咚跑过去,一把将李璟从人丛中扯出来,差些还扯到他的痛手。 她实在不敢相信,以忠肃侯府家教之严,李璟什么时候也敢混迹在赌坊了! “你给我出来!”慕容音大力扯着李璟,也不顾他连声喊疼,劈头盖脸便诘责道,“大年初一你不好好在家,来赌场做什么?” 李璟也觉得很惊诧,他这辈子来赌坊的次数绝不超过三次,近几年更是第一次来,怎么这么凑巧,竟然遇到这位最爱管闲事的幼时好友了呢? 李璟几乎是半懵着被拖到赌坊门口,慕容音看他这样子,更是断定李璟乃是收了压岁钱手痒,偷偷背着家里来的。 顿时便道“想不到你也开始不学好了,我还以为经过上次那事,你会成熟些。” 李璟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却猛然发现自己来赌坊的事情不能说,一旦说了……搞不好便是掉脑袋的事情。 只好郁闷地垂下头…… 算了,被误解成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总比掉脑袋好。 但慕容音看着他这个样子,反倒有些奇怪了。 从前李璟这个人,是最受不得一丝委屈的…… 看他方才张着嘴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是想辩解。 但怎么又忍回去了呢? 莫非…… 李璟在玩儿什么好玩的不肯告诉我?! 豁然开朗。 李璟只觉得面前的人眼中忽而射出一道精光,而后便将自己拉到一个人影稀疏的街角,一脸精明兮兮的样子“说,你到赌坊来,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快告诉我!” 李璟又张了张口,半晌,憋出一句“我不告诉你。” 慕容音顿时便不乐意了,连带身旁的厉鹞也是,他原本觉得慕容音这种发现点秘密就要深挖的性子很不好,但听李璟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分明就是不拿她当朋友! 今天一大早便在薛简那扑了个空,难道还要在李璟这里碰软钉子不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慕容音很不高兴地问了句。 李璟再次张了张口,道“有人不让我告诉你。” “谁?”这话马上便引起了慕容音的好奇心。 李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了下脑袋,“不是不能告诉你,是不能告诉所有人。” “为什么?!” 这回换了慕容音和厉鹞齐口发问。 “因为……因为……”李璟觉得自己的舌头愈发不灵活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良久,慕容音终于看出了些门道“说吧,是不是皇上又安排了什么要紧事给你?是的话就点点头,我不多问。” 李璟如获大赦般,赶紧点了点头。 岂料想,慕容音却哼哼了一声,马上便道“那你便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要不然……我就把你喜欢朱云容那件事告诉忠肃侯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搬石头砸脚 李璟脑海中“嗡”的一头,一个堂堂八尺男儿竟然做出了翘兰花指的动作。 兰花指颤巍巍地指着慕容音道“你……你!好不讲信用!明明说好不问的!出尔反尔,岂是君子所为!真真是……无耻之尤!” 慕容音却抱起了手,一副看戏的样子“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难道没听过?” “再说了……本王向来守口如瓶,何时把你的破事儿抖搂出去过?” 李璟抚着上下起伏的胸口,喘息了半天,终于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缓缓地垂下头去…… 自从他酒醉将喜欢朱云容这件事说出去后,这件事便成了慕容音手中的一个大把柄。 上次也是她以此要挟,想不到……这次她竟然故技重施! 想了半天,原本不可一世的李世子终于再次放低了他那“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身段,拉着慕容音和厉鹞来到一处没有什么人的茶庄。 坐下要了一壶茶,李璟才道“好吧,看在你不是大嘴巴的份上,我就告诉你……都把头凑过来!” 李璟手一招,慕容音和厉鹞马上凑过去,聚成一团。 李璟又看了看,确保四下没什么人偷听,才悄声道“最近……江湖上,不太平。” 李璟开头便像是在说书,慕容音听得莫名其妙,江湖是江湖,官府是官府。 大燕朝廷和江湖上的人士向来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什么时候……官府竟然也插手江湖了? “那关你什么事?”慕容音不假思索,问道。 “本来不关我的事,但他们闹得过头,便关我的事了,”李璟眸色微凝,继续悄声道,“咱们朝廷和官府,便像是山和水一样,水照着规矩流,山便巍然不动。” “但这水要是有漫过山头的意思……你说这山,他还能坐得住么?” 李璟这么明显的意思,莫说是慕容音就是厉鹞都听出来了。 “好大胆!”慕容音轻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谁,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璟将食指凑到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才道“说了你们别害怕,这个在江湖上新崛起的组织……叫天宗!” 天宗! 慕容音忽而僵直了身子,震骇地和厉鹞对视了一眼,不动了。 厉鹞也“咦?”了一声,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也忽而僵直了身子,不动了。 当初慕容音和杜羡鱼创立天宗的时候,厉鹞虽然不在,但过后慕容音却是将这件事与他说了的…… 李璟看着这两个人的反应,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模样,笃悠悠道“看看吧……早说了让你们别听,吓着了吧?” 慕容音和厉鹞还是不动,甚至还微张着口,从李璟的角度看去,完全就是被吓傻了的样子。 “喂!”李璟伸只手在慕容音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你?” “没、没……”慕容音讪讪地低下头去,心道你说这个天宗,可千万别是我那个天宗啊…… “你接着说,接着说。你说这个天宗,到底怎么了?犯了什么罪过?” 李璟虽然感觉到慕容音现在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接着道“罪过?多了去了!” “……首先你想啊,那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胆大包天地敢把宗派取名叫天宗?!天是什么,他这意思,难道是要当大燕国的第二个天么?” 慕容音心中竭力辩驳着,我这天宗可不是你想的这个意思啊…… 我当时只是因为取不出名字才胡乱取的! 早知道会惹这么个麻烦,我当初还不如叫花生帮! 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 你们这是文字狱! 可慕容音的心里话……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李璟却犹自在滔滔不绝“这也便罢了,光说说这几个月来天宗在江湖上犯下的罪过!我跟你们说,两个多月,竟然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帮派,壮大到江湖上谈之色变!” 慕容音讷讷地点着头,心却在一点点凉下去。 听李璟这口气……这个天宗,就是她和杜羡鱼的天宗; 而这个天宗两个月来在江湖上做的事……肯定是让人胆寒啊…… 要不然,也就不会惊动朝廷了。 只听李璟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大燕,朝廷一向不管江湖的事?” 慕容音点点头,这个她的确是知道的,江湖嘛……向来少不了纷争,更少不了拉帮结派。 一个江湖人,很潇洒,战力或许也很恐怖,但是一群江湖人嘛……便是一盘散沙。 更何况是一大片各自为政的江湖人,划分成好多个帮派。 这些帮派,自诩为江湖正道,一般不会做违反律令的事。 相反,他们还会尽力维护着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安宁,一旦出现了所谓的歪门邪道,这些江湖正派还会群起而攻之…… 一个分裂的江湖威胁不了朝廷统治;二来也有助于收拢一批亡命之徒,这也便是大燕朝廷允许江湖帮派存在的原因。 这也正是慕容音当初让杜羡鱼撒手去干的原因! 可如今……朝廷却要出手干预她们的天宗了。 难道是说,杜羡鱼一统了江湖?! 慕容音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赶紧看向李璟。 李璟顿了顿,方道“这个天宗,实在是胆大妄为!按常理说,一般江湖势力,都是招揽高手,或是找一片山头开宗立派……” “……但这个天宗,只为财!也不知道这个宗派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据我们掌握的东西来看,天宗自从横空出世,便在江湖上疯狂敛财!” “敛……财?”这回换慕容音懵了,按照之前的计划,是杜羡鱼招揽人手,她负责敛财。 怎么现在听李璟这意思,倒是杜羡鱼连带着把她的活也给干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听李璟又道“虽然说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一直以来,朝廷却都在各大宗派中安插了人手,前段时间,朝中忽而接到线报,说是江湖里突然崛起了一个天宗,行事完全不像是江湖人的做派,竟然大行控制之道,威胁控制住了江湖上好几个有实力的宗主!逼迫他们交出好大一笔财产!还让他们听命于他!” 第三百二十六章 甩锅给他! 慕容音小口微张着,她今日实在是震惊了,想不到杜羡鱼离开雍京后,竟然选择了一个最为直截了当的手法! 江湖不是早已有人规划好了么? 她去收拢收拢便是了…… 而李璟所说的威胁控制,慕容音也完全相信! 杜羡鱼是什么人? 那可是千衣楼曾经的四大杀手之一,一手毒术更是出深入化,要想控制几个人,真不是什么难事…… 再加上她那飘忽不定的身手。 曾经听王府的暗卫老九说过,他们当初去抓杜羡鱼,可足足是出动了三十七个人手。 那还是睿王府的人…… 至于江湖上的那些人,虽然有个什么狗屁宗主的名头,但要是想和王府里的暗卫们比,还是差了些。 慕容音讪讪地看了李璟一眼,心想若是让你知道天宗的宗主就是姑奶奶我,你还不得当场把我抓到御前给皇上问罪去? 这个杜羡鱼,实在是太嚣张了……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杜羡鱼嚣张,那也便是本王嚣张…… 这么说来,本王也算是江湖上现在最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了啊! 毕竟杜羡鱼只是个掌门,老子才是宗主啊! 李璟看她半晌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揶揄道“早让你别听,你还不信,吓着了吧?” “嗯……嗯……”慕容音随便敷衍着,道“那么……他们敛财,又为何会引起朝廷注意呢?” 李璟丢给她一个“你傻啊”的眼神,道“你想啊,一个江湖宗派,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他们背后会不会还有人?换言之,天宗是不是只是他们的伪装?而他们背地里,是不是还有更大的目的?” “比如说收买官员,妄图插入朝政……”李璟忧心地摇着头,“那么多的银两下落不明啊,加起来已经是很恐怖的一个数,换做是谁,都不能不怀疑啊……” 慕容音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当初不过是想建立一些暗中的势力,怎么在朝廷看来,这就成了想造反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朝廷,要怪只怪她们动作太明显,毕竟能消耗掉那么多钱才的,似乎也只有造反了…… “而这两天接到最新的线报,天宗的这些人,似乎是将银两都弄进了雍京来,投到各个赌坊中坐庄洗钱,想让黑钱变成白钱……” “……所以我今天才会去那个赌坊咯,本来是想暗中打探一下有没有消息,谁知道竟然遇上你……” “嗯、嗯嗯……”慕容音又过了片刻才缓过来,怯怯地问道,“那若是查到了这个天宗幕后的人,该怎么办?” 李璟没受伤的手在茶桌上猛然一拍,吓得慕容音和厉鹞俱是惊了一跳。 狠狠道“抓住了还用说?别说这些人心怀不轨,就凭他们做这些威胁控制江湖人的事,斩首都够斩一百回的!” 慕容音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心中拔凉拔凉的。 这回……可真是玩脱了。 昨天晚上才答应爹爹今年不闯祸,可这才第一天……自己似乎就捅了个大窟窿…… 李璟看这两人突然变得恹恹的,还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有趣,赶紧便换了话题。 “诶,”李璟伸出根手指,捅捅慕容音的手臂,“在赌坊里一直都是你骂我,现在我也要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去赌坊?我是有公务在身,你呢?要是不说实话,小心我告诉睿王殿下!” 岂料慕容音直接白了他一大眼“你去告啊……你要是敢去,我就去告诉皇上,说天宗的事儿我知道了!他若是问我是谁说的,我当然说是你~” “饶命啊!”李璟马上又怂了,厉鹞觉得这位老兄实在可怜,不忍再捉弄,摇头道,“我们去赌坊嘛,当然不像你是有什么公务在身,只是今早盈歌去薛府扑了空,就去赌坊散心了!” 李璟一听,马上便趴在桌上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你还在想着你那情郎薛简哈哈哈哈……我跟你说,我今早见着他了!” “嗯?!” 慕容音和厉鹞忽而同时抬起头,就像两只动作整齐划一的小鹌鹑。 “他去哪了?” “你怎么会见着他!” 面对一男一女同时凶巴巴的询问,李璟摸摸头,有些心虚地道“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他朝城西打马去的。” 忠肃侯府和薛府在同一条街上,李璟还记得薛简骑着马过去的时候看见他,还朝他拱了拱手。 城西有什么好去处? 李璟不知道,也不关心。 忠肃侯府和薛府向来不是铁打的关系,他和薛简也顶多是点头之交…… 但是慕容音嘛…… 她倒是知道城西有些什么去处,只是一时间愣是想不起来。 但想不起来不要紧。 路上想! 于是慕容音霍然起身,和厉鹞一起,衣袂带风,推门而去。 “等等等等!” 却是李璟,着急忙慌地又将人给喊了回来。 “干嘛?!” 李璟很是鸡贼地坏笑了两声,贱兮兮道“我想起来了,柳国公府的那个世子,也奉旨在查天宗这件事,所以,回头你要是不小心说漏了馅儿,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李璟一副你懂我也懂的神色“推给他,我相信他会很乐意出来顶这个锅的……嗯嗯……毕竟是和你一起背锅不是?” 慕容音轩了轩眉“柳无垠?” “嗯嗯!” “好,到时候把他推出去。” “那我谢谢您嘞!” 李璟一脸甩掉一个大锅的安适和轻松,既然慕容音答应下来了,那么即使不小心让皇帝知道密旨泄露的事情,大概率也会去找柳无垠问罪。 至于自己嘛…… 李璟轻松地甩了甩头,准备趁着新春的大好时光,再回到那赌坊去,看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来。 古往今来能在过年时还这么愿意为公事奔波,李世子可谓是独一份。 但他绝不会承认…… 方才堵了那几把,手气正红。 虽然赌,不是一个好东西。 但还是得承认,赢……确实能让人上瘾。 李世子赢了几把还没赢够,却没想到,这一回去,便输掉了自己一年的压岁钱…… 第三百二十七章 故园游 经历了多事的一冬,新年的雍京,总算有了点儿新气象。 雪云散尽,乍变春云,太阳照下来也暖和和的,但有些人的心境,还停留在过去。 当薛简骑着他那匹白马出门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本能地便拨转马头往城西而去。 城西有什么…… 城西最大的那座府邸,自从去年腊月后,便没有了主人。 但薛简却忍不住要来看一看,因为这里,有那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自从慕容随登基后,原先的怀王府便空置了下来,门口也不见守门的护卫,估计是过年回家去了。 薛简骑在马上,看着这座冷清的府邸,舒了一口气后,还是跳下来,将马拴在门前。 里头早已没什么人住了,薛简一向清楚。 况且以新帝的脾性,他是不会将自己登基前住过的一座府邸让人当作福泽之地给贡起来的。 所以这座王府日后的命运,可能就是收归内廷司,再等着赏给哪个有功的大臣。 是该转身离开了…… 薛简告诫自己,不能太痴,过去他总是笑话慕容音痴,可看看现在的自己,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苦笑一声,这世上的痴男怨女,何时有少的时候? 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走过一重重回廊,薛简绕过从前总是会和慕容随议事的正堂,绕过书房,一直往里走,直到一道垂花门前才驻足。 缠绕在垂花拱门上的藤蔓已经抽出了新芽,过不了多久,这些空蔓便会攒出灼灼春花。 往里就是曾经怀王府的内闱,也是女眷们曾经居住的地方…… 薛简是很能克制自己的人,虽然里头早已无人居住,但他还是没有再往前走。 整个府邸只有他一个人,自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 但,薛简此刻的停步,不仅仅是觉得走进去是一种对那人的亵渎,更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背叛。 一种对新帝的背叛。 薛简慢慢回身,准备离开,可他心中还是隐隐有一股躁动,久久不能平息。 真是……混账! 薛简捏紧了拳,将眼神投向那条整年都不会封冻的小溪。 “呼……” 似乎也只有如此。 薛简向着那条清溪走去,蹲下去,十指都伸进了冰冷的水中。 好像寒意浸透进骨髓,自己便能够平静下来。 薛简缓缓地闭上眼,冰水里的寒意甚至已经将手冻得发痛,但他仍旧坚持着,因为有些东西,容不得亵渎。 自己也不能够。 但薛简没有发现,假山的树丛之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勾人的眼睛弯了弯,眼珠子一转…… 难道,他真的那么放不下么? 不曾细想,这道曼妙的人影便从假山后走了出去。 “是谁在溪边?” 出谷黄莺般的女声,却惊了薛简一跳。 羞愧地站起身转过去,薛简才看清楚,原来半倚假山,裹在一件大裘中的清丽女子是朱云容。 开春了,天气即将回暖,可朱云容脸上却泛着病态的苍白,在阳光照射下更是明显。 她怎么会在此? 薛简向她告了声唐突便要离开,毕竟自己主动闯入便是错处,她又曾经是废宁王侧妃的那样尴尬身份,若再不赶紧离开,被人撞见,那就不是简单的失礼了…… 如果用厉鹞的话来说,那就是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薛公子……” 本来已经开始远去的薛简听到这呼唤,微微回身,朝着朱云容再度拱手“是在下失礼,告辞。” “等等,薛公子!” 薛简的冷淡和不理睬,倒是让朱云容追了上来,只是她小产后身子还未复原,追了几步便没有力气,粗声喘息着靠在廊柱下。 薛简向来是如玉君子,不会在一个女人如此柔弱的时候拂袖而去,只好站住身子,却也不往朱云容的方向去。 朱云容喘息了一阵,直到身上不那么难受,才扶着柱子一步一步朝薛简走来。 小产的摧残,让她的身子无比虚弱。 “薛公子,妾身有话想对您说。几句话……您等一等。” 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任何一个君子都不会选择无视之离去。 薛简也不会,他自认是问心无愧的一个人,更何况此时站在面前的是朱云容,即使她长得再像她姐姐,但在薛简心中,两个人之间却有根本的区别。 一个……是云端雁,一个便是枝头雀; 长得再像,也只是徒有其表。 朱云容一步步蹒跚着靠近,就在距薛简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忽而软着靠了下来。 薛简躲无可躲,他若躲了,朱云容便只能砸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 所以朱云容倒在了薛简怀中…… 薛简强忍着心头的厌恶,将朱云容从自己怀里拉起来,扶到廊下坐好。 薛简知道,朱云容的身子没有看起来那么虚弱,但将她扶着坐好,这也是君子会做的事情。 而后薛简便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未曾想,朱云容竟然自后忽而环住他的腰,温柔如水地贴了上去。 “薛公子……” 薛简怔愕地回过头来,他始终无法相信,朱惜华那么一个高洁似雪的人,竟然会有一个这样随便到将自己的身子当媚药的妹妹。 再看朱云容,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可薛简只觉得这副模样恶心至极。 冷冷地将朱云容交扣着的手从自己腰上掰开。 不妨朱云容却狠狠用力着不肯放手,薛简一扯自己的袍摆,腰间的荷包便被朱云容扯在了手中。 “还给我,”薛简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些,那是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此刻却被朱云容捏在手中。 “还给你?”朱云容怒然撕开荷包,几片已经干枯的花瓣顿时落在地上。 薛简心疼地将东西捡起来,朱云容却看清楚了,那是玉兰花的花瓣儿。 她也忽然想起,在朱惜华的一本小笺中,也夹着些玉兰花瓣……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薛公子是在想着姐姐,所以不肯接纳云容?”朱云容胜券在握地站起身,一瞬间,她已窥破两人间最大的秘密。 一句话,将抬脚欲走的薛简又生生给定在了那里。 朱云容眸中含着冷冷的讥诮“不过开年第一日,你便独身跑到这怀王府来,还不是因为我姐姐从前在这里住过!” “若不是姐姐嫌我在宫里过年晦气,朱府又不肯接纳我,你以为我怎么会在这?我若不在这,还当真不知道原来你竟然对新帝的皇后存了这样的心思!” “薛大人,薛公子……好痴情啊!” 朱云容猝然站起身来,凝眼望着薛简的背影,她感觉到了,这道渊停岳峙的身影之下,更多的却是被撞破心事的不忿。 有愤怒、 有排斥, 还有一丝丝动摇…… 第三百二十八章 痴儿 终于,薛简回过身来,再看向朱云容的时候,已经不会浮现出那个人恍惚的容颜,只有朱云容,精致清丽的面容下,却给他一种越来越阴寒,甚至是恶心的感觉。 他甚至认为,朱云容这副脸孔,完完全全是侮辱了和朱惜华的相似之处。 薛简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将胸中那种不适的感觉给排除掉…… 可是却将朱云容身上飘丝如缕的气息吸到鼻间。 原来这种甜腻的女子香气,也会让人如此难受…… “云容姑娘,”薛简后退了一步,朝着朱云容深深拱手,正色道,“以你现在的身份,最好是不要随意在人前露面的好,即使皇上他宽容你,皇后优待你……” “……可你废宁王家眷的身份,皇上不曾下旨废去,照我朝律法,废宁王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你株连在内,是为戴罪之身,你怎敢仗着帝后宽恕,便大行魅惑之事!” 朱云容咬着唇,忽而绽出一抹冷笑。 同几个月前初入雍京的时候相比,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她了,见多了权贵们的嘴脸,又岂会再像以前那般辩不过就落下泪来? “薛大人说的很在理,可是云容……若是早早听了这样的话,今日又岂会沦落到这样一个境地?” 朱云容又一步步逼过去,这回却没有故技重施倒在薛简身上,而是很有数地在他面前一步停住脚。 她算是看明白了,薛简这个人,再不可能属于别人。 除了朱惜华。 “我是在行魅惑之事,但你敢否认自己没有心动吗?”朱云容抬头直视着薛简的眼眸,企图从中找出一丝慌乱。 但她还是失望了…… 自从侍候过宁王,被他破了身。学者如何去小心翼翼讨好一个男人之后,朱云容便仿佛能看透一切男人的心思。 任何一个男人在她面前,都好像是完全透明的。 薛简也不例外。 从薛简眼神中,朱云容看出的,全都是他对自己的憎恶。 这让她更加愤怒,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把所有好运都给了她朱惜华,凭什么世间的好男儿都为她心折? 明明是差不多的皮囊,凭什么她只能卑贱地活在这个几乎被人忘记的地方! 朱云容的神情瞬间便扭曲起来,然后便感到自己被薛简冷冷推开。 这个男人,居然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出了怀王府。 朱云容使劲揪住裙摆,就在刚才,她本可以大声呼喊,将人引来。 怀王府的主人现在虽然不在了,但还有一些护卫在这…… 可她还是忍住了没有这样做。 将人引来,薛简的名声是毁了,可那样的话……落在自己身上的污名只会比落在薛简身上的更多。 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受尽千夫所指的y妇。 这样的事情,无论做错的是谁,但落在女人身上的骂名,总是比落在男人身上的多。 况且这样形同泼妇的做法,本就不是她的做派…… 朱云容咬紧了唇,她可不甘心就这样沉寂下去。 对于她来说,可以扭曲如蛆虫,却不能卑微如尘土。 ……………… 天色向晚,雍京西城门走进两个人来。 正好一男一女,男的满脸汗水,绯色的外袍脱了搭在肩上;女的叉着腰,看那步履,早就累得摇摇欲坠。 这两个人,正是慕容音和厉鹞。 自打告别了李璟后,慕容音和厉鹞便都一心扑在了一个问题上——薛简去哪了? 但既然李璟说是城西,那便往西边找吧! 厉鹞认为今天是过年第一天,过年需要热闹,薛简肯定会在一个热闹的地方…… 慕容音则坚持己见,认为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薛哥哥一定会找一个清净之地,才不会像那些市井俗人一样,只想着凑热闹。 殊不知,这句话是把她自己和厉鹞都骂了进去。 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慕容音忽而冒出来一句,“咱们天宗谁是宗主?” “你啊!”厉鹞自然而然地回了句。 然后便发现,慕容音已经把自己坑了进去。 她明白白说的是“咱们天宗”…… 这个“咱们”,可不就包括了你我么? 况且之前厉鹞也很高兴地加入了这个宗派,当然,那是天宗还没被列为朝廷重点打击对象的时候。 于是乎,厉鹞这个天宗的帮众,只能听慕容音的话,买了两匹马,冲出城去。 目标,镜湖。 慕容音记得,薛简无事的时候,最喜欢去那个地方散心,上次中秋的时候它去了,这次保不齐又去呢? 但等两人杀到镜湖时,傻眼了,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极为应景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好像在嘲笑再度扑空的两人。 嗯……还有一片枯叶,也很应景地飘落下来。 本以为这样便结束,但更倒霉的是,等两人走路下山准备返回时,却发现自己的马竟然不见了! 慕容音和厉鹞都不会想到,大年初一,竟然还有天杀的老贼出来行窃!! 于是,两人只好用两条腿走回雍京。 等他们走路回到雍京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原本光鲜的两人,也都变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心头都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回家、睡觉! 走了一个多时辰,进了城,慕容音长长叹了口气,回家的感觉……真好! 慕容音一路都埋着头,并不是和厉鹞之间没有话说,而是两人实在是太累了,说不动。 但一路往前,慕容音却恍然发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今日是新年,快入夜了,街上本不该如此的…… 但一抬头,她便明白了。 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面前一座巍峨的府邸,正是当今皇上从前的住处。 但下一瞬,慕容音和厉鹞便都发现了不对…… 门口,怎么会拴着一匹马? 还是如此眼熟。 厉鹞“咦?”了一声,忽而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转过头去看了慕容音一眼,却忽而发现她深深地垂下了头,很不高兴一般,就像是忽而失去她很宝贵的一件东西一样。 再凑近些看,厉鹞忽而发现,她竟然在将眼泪强行憋回去。 “怎么了?”厉鹞关切地问。 慕容音摇摇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也不顾自己失落,拉着厉鹞便躲到了最近的一处墙角后。 两人才刚刚躲好,他们苦寻半日而不得的人,便从怀王府中走了出来。 薛简抚了抚那匹白马的脑袋,解开缰绳,跃上马背去,很萧瑟地策马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注视着他。 慕容音心中很苦涩,她又觉得自己真是一点都不了解薛简…… “是啊,我本该想到他会到这来的,有什么地方,是比朱惜华昔日住过的地方更值得缅怀的呢?” 第三百二十九章 舔狗舔狗 看着慕容音落寞的样子,厉鹞忽而洒然一笑“盈歌,我前些日子去说书摊上听书,听到一句话,觉得很有意思,说给你听好不好?” 慕容音抬起头来,不反对。 厉鹞后退了一步,摇晃着脑袋,吟哦道“舔狗舔狗,一无所有,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这话一出,慕容音马上就暴躁起来。 “你说谁是舔狗?!” 慕容音虽然不大明白厉鹞口中这个舔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带个“狗”字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好词。 所以当即就炸了。 但连厉鹞都能看出,他们之间,是她单纯地在讨好他,慕容音便也没有发火了…… 因为身边的每一个人,还有她和薛简之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在告诉她 这个人……不值得。 不值得自己掏心窝子地对他。 自己对他的情再好再真,也比不得朱惜华的一道眼神…… 自己对他的好,不过是一碰即落的草上露,一摸即消的竹上霜。 就像是拿一块黄金给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他想要的是馒头,不是黄金。 同理,薛简想要的不是她,他想要的,已经永远都得不到了。 但,放弃怎么行呢? 薛简虽然得不到朱惜华,但我并不是得不到薛简啊。 说不定等哪天他喝醉了,我趁机去下点药,说不定……就成了啊!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不从了我? 慕容音懊恼地拍了拍头,都活到现在了,难道这临门一脚,自己还能蹬不出去? 厉鹞看她垂头丧气地朝前走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不是自己嘴贱,拿说书摊上的话逗她,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沉思。 厉鹞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她开解出来,便追了上去。 “盈歌盈歌!”厉鹞拉住她的袖口,“你怎么会喜欢薛大人呢?” “大人的事儿你别管!”慕容音没好气道。 “…………”厉鹞满头黑线。 “说说嘛,说说又不要紧。”厉鹞死皮赖脸,他曾听宛儿说过一些,但当时并没有多在意。 女人家的情情爱爱,他要是在意的多了,那也就不会到现在,连小灰狼都娇妻在怀,而他还是孤身一人了。 慕容音忽而站住脚,叉着腰“我说你就懂么?你瞧瞧你这呆头鸟样!要是有阿灰一分解风情,那你也就不会到现在还是单身汉一条了!” “别说是你姑母急,连我都替你着急!” “你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想着来开解我啊?先琢磨琢磨今年回会安城看你姑母的时候,怎么应对她的那串问题吧!” 慕容音拍了拍厉鹞的脸蛋,留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对于自己那位开饭庄的姑母,厉鹞是亲切有之,敬畏却更甚于亲切。 他已经可以想到,等今年过年后回会安城,姑母会用她的手,摸着自己的头,然后问 “小厉鹞啊……出去大半年,找到媳妇儿了吗?” “媳妇儿没找到,姑母说你什么好啊?” “你要是找不到媳妇儿,咱们厉家可就断香火啦?” 然后厉鹞就会反驳,“您这大半辈子过去,不是也没嫁出去么?” 然后他姑母厉老太太就会去厨房磨菜刀…… 一想到这几乎已经成定势的交流,厉鹞就会觉得阵阵头晕。 晕啊……晕。 一阵眩晕过后,当厉鹞追上慕容音脚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睿王府门口了。 门房看见这两个人,衣冠不整,灰头土脸,还以为是过年挨家挨户上门讨钱的叫花子…… 竟然敢要到睿王府来了! 当即卷卷袖口就想上去赶人。 慕容音一声吼,门房才屁滚尿流地退下…… 妈哟,自家小王爷怎么穿的跟个讨饭似的,不怪我们想动粗啊。 两个门房战战兢兢地目送着慕容音和厉鹞进了睿王府,厉鹞回了他的镜春小筑,慕容音则直接回了她的华音阁。 前段时间在宫里住希宜阁住惯了,突然回到华音阁,还有些不适应…… 刚刚进门,慕容音便无端觉得有些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似乎也说不上来…… 只是一种极为模糊的感觉,好像暗中有人窥伺自己。 但这里是睿王府的内闱,会有谁敢不知死活地潜进来呢? 怀揣着“我是自己吓自己,屋里没人”的心情,慕容音一把扯掉自己脏扑扑的外袍,扔在地上,随便穿着一件中衣,而后便走进了纱幔遮蔽着的内堂。 那里有她温软的床,枕头下还压着她最喜欢的话本子…… 待会儿让侍女们抬桶热水来泡个澡,便可以香喷喷地上床啦。 刚刚解掉中衣,准备脱个精光换寝衣时,一声突兀的“咳咳”突然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慕容音尖锐的叫声响彻整个华音阁,就在她要拔剑自卫的时候,她的床上忽而浮现出一条人影。 “怎么,许久不见,难道在我面前还要捂着身子了?” “是你?”慕容音还剑入鞘,抚着胸口自我安慰的同时,也没忘记给床上的人影翻个白眼,“该死的杜羡鱼,你还知道回来?!闯大祸了知不知道!” 没错,出现在慕容音床上的这个人,就是杜羡鱼。 只见她慵懒地撩拨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斜靠在大床上,一脸散漫中,夹杂着一丝英气。 “新年之夜,想着回来给你发个红包,你若是不要,那我便走了。” 杜羡鱼的语声很是随意,慕容音看她这副样子,暗暗腹诽,还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发了大财?你这过年回来孝敬孝敬我也是应该的! 要不然那么多的银两,你一个人用得完么? 于是乎,杜羡鱼面前出现了一只俏生生的手掌。 纤细的手指还对她勾了勾…… 杜羡鱼嘴角抽搐了一阵,终于还是掏出了一沓砖块厚的银票。 那是自己的血汗钱,杜羡鱼本来不想给的。但有求于人,不得不先低头啊…… 然后她便看见,慕容音的小嘴张成一个圆圆的形状,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慕容音眼神一扫,最上面的那张银票,乃是五千两。 “你……你……!”慕容音已经开始结巴,“你、你抢了那么多?!你当真威胁人家,然后人家便把钱给你?!” 第三百三十章 老贼卓玄! 杜羡鱼愣了愣…… 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不应该啊,自己在外做事很是隐秘,除了被威胁的那些当事人之外,便没人知道了。 即使前几天做的那桩事情是故意泄露了些,但没道理她会这么快就知道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顿时,杜羡鱼看相慕容音的眼光便充满了怀疑…… 而脸色,也一扫先前的散漫,慢慢转为凝重。 “小盈歌,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 杜羡鱼不愧是在江湖上浸润久了的人,看向慕容音的眼神顿时便充满一股寒意,虽然不是刻意释放出来的,但慕容音还是后背一凉。 好像在这道眼神之下,谁也说不了假话。 而这种感觉,就是杀气。 “你、你想干嘛?”慕容音不由护住自己的胸口,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只穿了薄薄一件交领亵衣,胸前一半春光都泄了出来。 还好在这里的是杜羡鱼,如果是个男人…… 啧啧。 “爪子拿开,你那点儿东西,你以为我愿意看?”杜羡鱼急于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敲了敲床柱,提醒道,“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谁告诉你的?” “是李璟,这个家伙是忠肃侯府的世子,很得新帝信任。” 慕容音披好衣衫,正了心思道,“这件事情,朝廷看来是准备插手了,我还想着找你,让你收敛些,谁知你竟然主动回来了。” 杜羡鱼点点头,让慕容音将事情从头到尾地给她说一遍,又追问了许多,才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慕容音瞧她不说话,脸还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一时也有些忐忑。 “怎么了?”慕容音轻声问。 杜羡鱼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是有我不小心的缘故,但,你知道么……卓玄回来了?” 她的眼神悠悠转过来,凝视住慕容音的眼眸“卓玄回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千衣楼的授命,但是我却不得不提防。” 千衣楼的存在……始终是杜羡鱼心中的一个大麻烦。 从前她杜羡鱼落魄时,面对千衣楼的围追堵截,她只有东躲西藏。 但,她杜羡鱼现在不一样了! 她首先在江湖中有了人望,离开慕容音之后,她便又找人打制了几块玄铁令牌,将天宗的标示刻印上去…… 几次杀戮之后,江湖上的小弟,只要见了这令牌,无不服服从从。 而更重要的是,她杜羡鱼现在有钱了! 江湖上现在再没有比天宗更阔气的门派!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招揽到什么实力太高的铁杆…… 但,钱可通神! 有了银票在手,还愁招不到保镖兼炮灰? 两张银票不愿意,那就十张银票,再不愿意,那就用银票砸到愿意! 江湖高手又怎么样? 高手还不是要吃饭睡觉穿衣娶妻…… 高手还不是要为钱卖命! 且不说杜羡鱼本身就是一个大高手,即使千衣楼真的全体出动,她只要有人替她抵挡一瞬……而后便是山高海阔! 现在天宗已经粗具规模,等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的时候…… 什么千衣楼! 不仅用不着逃跑,说不定……还可以反杀回去! 当然,杜羡鱼的这些心思,目前还只是她心中一个很美好的愿景。 要不然的话,便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睿王府慕容音的卧房中了。 她说是来给慕容音送压岁钱,但慕容音知道,杜羡鱼这个人……可是有点抠。 所以收下那一沓厚厚的银票后,慕容音拍了拍杜羡鱼的大腿,让她起来换自己躺下。 “说吧,在外边儿闯什么祸了?要躲到我这里来?” 这口气,完全就像是一个为小弟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杜羡鱼斟酌了一下,才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段时间我过封州的时候,发现了千衣楼的踪迹。” 杜羡鱼微微沉吟“千衣楼的做行事规矩,我再熟悉不过,那天不过抓了两个舌头,便问出来是卓玄带人来了,我又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猜如何?” “卓玄是来找你的?”慕容音拄着下巴,一眨吧眼睛,“卓玄那么久不见你,肯定是想你了……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好好考虑考虑了……” “我觉得嘛……卓玄还不错,虽然为人粗暴了些,但看得出是真的为你好。” 慕容音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通,看杜羡鱼的神色已经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转成了轻松,甚至还带着些调笑。 就像在看戏一样…… 于是慕容音不说话了。 杜羡鱼唇角勾了勾“千衣楼,是去找你的。” 沉默,还是沉默。 琉璃灯罩中,一缕烛光在摇,在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静默后,慕容音终于爆发。 “啊啊啊啊!!”慕容音暴躁地几乎要抓头发,“卓玄这个挨千刀的老贼,本王不就是抓了他一下么?他为什么要如此执着!” 她很生气,这个卓玄……恩将仇报就算了,还胆敢带人杀回来! 还好她现在早已回了雍京,若是还在封州一带的话,说不定还真有可能让卓玄给碰上啊,到时候,自己可就真的成了千衣楼手中的肉票了! 再有睿王先前打残氐族的事情,慕容音不需要想,都知道自己如果落到千衣楼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 在她撒气般地摔了两个枕头后,杜羡鱼终于将她原本想说的后半截话给说了出来。 “卓玄原本是想找你的,毕竟他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你的身份,当时氐族在西境节节败退,抓了你,也能要挟一下睿王殿下。” “但是……” 慕容音眼睛一亮,只听这个但是,她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但我在抓舌头问话的时候,没处理干净,舌头跑了一个,虽然我也让天宗的人去追了,但还是没追上。” 杜羡鱼干笑了两声“呵呵……那舌头想必一回去,便像卓玄说了我的身份。其实纵使他不说,卓玄也能猜到是我的。” 毕竟能在人身上留下那样伤口的,似乎只有她手中的那把乌鞘刀。 “所以,千衣楼就开始抓捕我……” “所以,我就跑回来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梦回 “所以,千衣楼就开始抓捕我……” “所以,我就跑回来了。” 杜羡鱼的语声很平静,平静到说跑回来这件丢脸的事情的时候,都好像是理所应当一样。 慕容音很想问,“你跑回来做什么?你不是有钱了么?有钱怎么不去招揽小弟做打手?” 但想想,这么个问法,好像不对。 又想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个问法,似乎就更不对了。 于是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唇,最终还是给了杜羡鱼一个眼神,示意她直接提要求。 到了这个时候,杜羡鱼终于笑了,道“这是一个好机会,除灭千衣楼的好机会。所以……我回来找你商量,是不是趁此机会……” 杜羡鱼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口中很配合地“咔”了一声。 慕容音想了想,然后就笑了。 她向来是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杜羡鱼说要除灭千衣楼,她当然是一万个求之不得。 毕竟那个卓玄,已经足够恐怖,还有那个腾蛟,只是见过一面,慕容音至今回想起那夜的战斗时,都觉得阴影犹在…… 而且据说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苍鸾! 如果真的能一举灭了千衣楼的这些高手,那么慕容音以后再出去外面行走,无疑是少掉了来自暗中的最大威胁。 而且是杜羡鱼,对决千衣楼卓玄! 这个场面想想便知道有多疯狂。 有热闹可看是好事,但这热闹看着看着,便会不小心把自己给看进去。 从看热闹的人突然变成唱戏的人,这可就不好玩了…… 当发现杜羡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时候,慕容音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你……不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吧?” 说实话,慕容音现在很忐忑,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现在能够“嘭!”一声,从杜羡鱼眼前消失。 因为杜羡鱼的目的很明确了,她要拿自己当诱饵…… 如果诱的是别人,比如薛哥哥,那她慕容盈歌倒也还是愿意的,可诱的是那卓玄……慕容音还知道怂字怎么写。 上次在顾宅柴房的时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卓玄便撂翻了她和小灰狼、厉鹞三个人,那还是卓玄在受了暗算的情况下。 后来在肖素衣那,卓玄更是有本事从麻袋里逃了。仅从这两点就可以看出来,卓玄……绝对不是和杜羡鱼在同一个层次的人。 他的本事,绝对要比杜羡鱼厉害得多。 所以对于这件事,慕容音摆明是拒绝的。 而杜羡鱼,也没有强求,她知道这种把性命捏在手里玩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去强求。 何况慕容音与千衣楼之间的牵扯,本质上还是从自己这里出来的,若没有她当初遇到自己,她便不会被卓玄盯上。 所以杜羡鱼微微笑了笑,没有再强求。 慕容音也笑了笑,只是这笑意中微藏几分歉意…… 对不住了杜羡鱼,我也怕死…… 卓玄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若铁了心要我的命,在这雍京还好。 可若我不防之下被他盯上了,说不定我就真的去氐族做人质啦! ……………… 青瓷冰纹的小盏里,悠悠荡着一盏竹叶青,酒盏是天青色的,酒的颜色也像是一大块翡翠一样。 不论是在从前,还是在成为薛府真正的主人以后,薛简都甚少喝酒。 更遑论是像现在这样把盏独酌了…… 他的房间陈设很简单,除了床和桌椅书柜外,甚少有过多的摆设,至于玉器瓷器之类,便更是少有。连个别下人都觉得这很不配他贵公子的身份。 但说实话,现在连整个薛府都是他的,薛简又何必像寻常地主老财一样,把那些东西都放到自己屋里头? 尽管是新年,但薛府还是显得很冷清的,原先的薛宰辅辞官后,便带着几位夫人归隐故里,至于薛简的另外几个兄弟,更是因为从前支持过废宁王的事情,同薛宰辅一起辞去官职…… 可以说,现在的薛家,已经大不如前。 薛简知道,父亲让自己做这个家主,虽然是把再次中兴家族的任务交给了自己,但又何尝不是将一堆烂摊子都丢到了自己手上? 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不停歇。 薛简的手落下去,青瓷小盏碰到桌面,“咚”一声响。 恍惚间,似是一块柔软香帕拂过面庞……似是故人来。 如此场景,酒意不醉,人也要醉。 薛简只觉得自己忽而来到了一座高台上,纵目望周围瞧过去,才明白……原来是宫里的玉熙台。 玉熙台,九十九级瑶阶。 可是自己在这石台上做什么? 身边似乎有许多人,看打扮,是宫里的礼官。人人都穿着吉祥的制服,或许问问他们,便知道是在做什么了。 但薛简又恍然发现,自己一直都游离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自己的身体,一直都好好地站在那,像是在等什么人。 玉熙台外大雪飘零,自己就站在那,不曾张望,神色间似乎有些紧张,有些惆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纳罕之际,石台下远远传来喜乐声,不让他多等,一台步辇便到了玉熙台跟前。 随后,一道蒙了盖头的曼妙身影便被扶了出来。 薛简无端觉得她十分眼熟,但下一瞬,自己的眼神便被她身旁的另一道身影吸引。 环儿? 薛简的唇动了动,环儿是朱惜华的小名,但她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自己现在虽然是以旁观者的方式在看,但薛简明白了,这是他自己的婚礼…… 再扭头去看玉熙台上的自己,显然,“自己”也在等着朱惜华所扶着的那名女子走上来。 九十九级瑶阶,看似很高,可即使是在梦里,走上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之后的一切祭礼,薛简都只觉得索然无味,他满心都在想,环儿不是嫁与皇上为后了么?为何又出现在我梦中? 还有她扶着那名女子,到底是谁? 忽而一声断裂的脆响传来,薛简随之回头,却看那名身穿吉服的女子身形一晃,马上便往石台下坠去。 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肯定是要死人的…… 薛简正紧张着,虽然在梦中没看到模样,但毕竟是自己的妻。 随后他便看到,自己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想将她救回来,但为时已晚,自己只扯走她一片衣袖…… 也是在这一瞬,薛简看清楚了。 雪风吹走她的盖头,这张脸,便是自己从来最想逃避的…… 慕容音。 怎么会是她呢? 薛简的视线渐渐被抽离,他只看到自己跪在玉熙台边,摇摇欲坠。 但她落下去的那个点,已经完全扩散成殷红。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切都不同 世事悠悠清梦里,人生寂寂俗尘中。 薛简从未做过如此逼真的梦,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鼻尖上、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垂目一看身前,半盏竹叶青犹在,青瓷小盏在灯影之下投映出一个浓浓的影子。 薛简端详了端详自身,只觉得一股酒气。 他是簪缨世家出来的清贵子弟,容不得自己身上有这般浊气。 夜色清微,屋中如此轻暖,薛简还是觉得心中一片寒彻。 那个梦出现得如此离奇,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仿佛这件事情真正发生过一般…… 但薛简又轻轻笑了笑,一个梦而已,何来这许多杞人之思? 看了一眼更漏,时间已近子时了,薛简起身将门推开,正准备唤来婢女洗漱休息,但路过外屋时,眼神往书架上一扫,竟然生生迟滞住脚步。 书架上搁着一个淡淡粉色的荷包,绣了一枝梅,缀着月白色的流苏,并不是谁亲手做的,样式也很普通。 但这个荷包,却是慕容音送给他的。 当初还在封州,慕容音有一次去夜市上闲逛,回来时便买了一对荷包,都是一样的样式,只是一只绣的是梅枝,一只绣的却是落梅…… 薛简本来想坚辞不受,因为荷包这种东西,大多是男女之间私定终身才送的,他本就不想和慕容音之间有太多的牵扯…… 若是要了这个荷包,自己倒不会有别的想法,可这位郡主,说不定要多想了…… 所以他坚决不要。 但是这位小郡主,实在是太强势,生生是硬塞给他。 薛简哭笑不得,万般无奈之下,才接了。 回到雍京后,本早已将此物束之高阁,却被侍女在打扫屋子之时翻了出来,放在了书架上。 薛简此时看着这个荷包,倒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起了当初在封州,慕容音对自己说过的许多话…… “兴许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吧……” 薛简没有再多想,看了那个荷包一眼便往外走,可刚刚跨出去一步,脑海中突然有一道霹雳闪过…… 她说过 “我做了一个梦……你知道你在哪么?……你在玉熙台上等着我呢。” “好大的雪,你牵着我……” “我从玉熙台上掉下去了,你没拉住我,只扯走我一片衣袖……” 他的梦境,和慕容音曾经说过的话完完全全地对上了! 薛简怔怔地站在原地,当初慕容音抹着眼泪跟他说这个梦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笑着,小姑娘闺思中做的一个梦而已,梦里的事,当不得真。 何况是一个充满绮念的梦。 当时看她心有余悸,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自己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并未多想。 可今夜,这个梦重现了,与她曾经说过的那些场景,丝毫不差。 玉熙台、大雪天……还有那触目惊心的坠落! 如果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又为何会先后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而且这感觉,是这么真实…… 真是到薛简不愿意去过多回想,仿佛真的有个人那样摔下去过,仿佛他真的尽力了,却无法挽救她,只能扯下一片衣袖,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去。 好可怕的梦。 ……………… 杜羡鱼走的时候,仍如她来那样,静悄悄的。 慕容音也并没有真的要她那一沓砖头厚的银票,甚至又拿了一些王府里存着的好伤药给她。 行走在外的人,光有银子是不够的,这些药,尤其是治伤的药,乃是越多越好。 而杜羡鱼也表示,天宗将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等到朝廷上清剿的风声过去,她再慢慢活动一下…… 争取两年内,让天宗真正变成一股牢不可破的势力。 送走杜羡鱼时,已经是三更天了,但原本很疲累的慕容音还是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薛简从怀王府中出来的那一幕便会不停在她脑海中晃荡…… 慕容音辗转半宿,终于还是没有办法入眠。 她和薛简的事情,就像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一样,若是不能早日解决,这根刺,便迟早会把她给疼死。 但慕容音又想到了厉鹞下午些时候说的话。 是啊……连厉鹞都能看出来薛简并不对自己上心,自己还做这些,会不会到头来,又是两手空空呢? 想想上一世,他对自己是那么好…… 为什么重新活过来之后,这些人不一样就罢了,连上一世所经历过的事情,也是这般不同。 是从哪里开始不同的? 慕容音记得,是从去年春末去行宫,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事情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不对, 不是从那个时候,甚至还要更早些…… 对了,是从今年与大魏在南境打的那场仗开始。 要不是那场该死的战争,薛哥哥怎么会在去行宫春猎的前夕随着皇兄去了南境,要不是他去了南境,本王原本可以在春末的时候,听见他亲口表白的! 该死的大魏! 这一世不对的地方还有,连人也不同! 前世的时候,是没有那个讨厌鬼许慕宽的…… 要是没有这个人,本王是不会有现在这么多忧思的! 慕容音气呼呼地想着…… 只是她不知道,连她所怨怼的那场“该死的战争”,都是许慕宽一手策划甚至是挑起的。 世事便是这般,阴差阳错地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场前世没有的战争,之后一切的事情,便与前世的轨迹,背道而驰。 如果薛简能去行宫…… 如果薛简去到行宫后,能有之后的那些事…… 那么在去年那个风晴日暖的春末,在枣红马的马背上,薛简还是会踌躇着对她说,“小阿音,跟我一辈子……” 而后…… 陷入前世的老路。 可老路?却又是不是代表着死路? 人似流云,世事如风…… 究竟是哪一只手,掀弄了原本波澜不惊的风云,将这本会和前世一模一样的世事,搅弄得面目全非? 慕容音……只不过是身处两世交叠之中,才会有这么多感受。 两辈子,终究还是没有活了喂狗…… 她倒是清楚了,可即使知道事世不同,却没有办法,将这已经偏离轨迹的事情给拉回来。 天意面前,人力能做的,终究太有限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若只如初见 近乎浑浑噩噩的一夜过去,慕容音再睁眼时,天色不过微明。 她觉得自己最多睡过去一两个时辰,清醒着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想薛简和前世那些事的。 眼睛睁开,看着床顶,看着绣了海棠纹样的纱帐,慕容音双手交叠在脑后,又咀嚼起昨天厉鹞说的那些话来…… “舔狗舔狗……一无所有……” 慕容音忽而嗤笑一声,这话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编的,读起来竟然还琅琅上口! 但随即又惆怅起来,难道……真的会一无所有么? 呸呸呸! 本王才不是这上面劳什子舔狗! 可这话说出来……却是心虚的,尤其是那一无所有,她上辈子,可不就是到最后一无所有,连小命也给搭进去了么? 慕容音哀叹一声,甚至想叫上厉鹞去把说这句话的说书先生给打一顿。 但顿时,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她分明记得,这两句话后面还有半句,就是“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妙啊……妙啊……! 慕容音“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只要到最后能应有尽有,谁还2在乎是不是舔狗? 于是马上起身,换上一袭很隆重的世子袍服,过年了……怎能不进宫去给新帝和皇后拜一下年呢? 虽说她这个年拜得有些晚,但借口还是很好用的。 宫门守卫转递了她的请安折子后,没多久,大内便传来了“宣世子殿下入内”的谕旨。 慕容音悠悠往里走着,穿过一道道宫门,穿过一条条长街,终于,到南书房前停下。 只是刚刚准备让安福公公进去通传时,南书房中却走出一道熟悉的清俊身影,青袍玉冠,丰神俊朗…… 慕容音一颗心马上就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脸颊开始泛出红晕,眼眸中也羞涩得像是要溢出春水一般。 明明昨天晚上才想了一夜,早起不过一会儿,说遇见便遇见了。 与此同时,薛简也看到了她…… 他倒是没怎么注意她的神情变化,昨夜小憩做了那个梦之后,陡然见到慕容音,薛简也感受到自己的心境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不在乎了…… 起码看到她是活的,没有冷冰冰地掉下去摔死,心中是安定的。 仿佛她摔死是自己的罪孽一般…… 但要说薛简现在喜欢她,那也是万万谈不上,总不可能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过后,他马上便对梦里穿了嫁衣的慕容音起了什么心思。 他对她,向来都是维护的心思多些,至于别的,分毫没有。 慕容音却不知道薛简的心思,即使知道,也会强行装作不知道。 但她感觉出来了,薛简的目光在她身上多流转了一瞬…… 不得不说女人的感觉很灵敏,薛简不过多看了她一眼,她马上便感受到了。 很快,薛简便上来,欠身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平时都是喊郡主,但她现在面圣而来,身上穿的又是世子的袍服,本来想喊郡主,但想想觉得不对,还是喊了世子殿下。 “薛、薛哥哥……” 慕容音有些羞涩地垂下眸,更是凸显长而密的眼睫,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薛简下一句话,慕容音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却见薛简始终站在自己三步之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这……真是丢脸…… 慕容音伸手一抬,示意他免礼,毕竟是在南书房前,在想扑到人家怀中,也得守守虚礼。 薛简行完礼后便想告退,他还有政务在身,新帝才登基不久,许多事情都是要让从前的这些人去做的。 况且这些事情做了……对薛家也是有好处。 薛简才想走,慕容音就赶紧喊住他“等等等等!薛哥哥,我还有话对你说。” 薛简点点头,示意她有话快说,慕容音忐忑地咬了咬舌头,憋半天,憋出句“你……吃早饭没有?” 薛简愣了愣,摇头,又赶紧点头。 生怕她一不小心又拉着自己去吃早饭…… 看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话说了,薛简才脚底生风地走了出去。 刚刚话才出口,慕容音就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明明可以跟他说很多别的话!为什么偏偏脑残地问出这一句?! 丢死人了…… 怀揣着恨不得掐死自己的心情,慕容音恨恨地进了南书房。 新帝刚刚登基不久,这里的陈设大多还是和从前先皇在的时候一样,一是新帝政务太多,不豫再去折腾;二来……他慕容随是最孝顺先皇的一个皇子,先皇正是在南书房殡天,留着这里的陈设,也是对先皇的一种哀思寄托。 慕容音进来的时候,慕容随正站在龙椅前,一只手抬着本奏折,一只手则负于身后。 慕容音远远地抬眼望过去,他身上早已换了龙袍,虽然只是帝王的常服,但慕容随本就有些英武,更是显得这位年轻的帝王,威仪无方。 “臣妹……参见皇兄。” 慕容随遥遥地一抬手平身,也不看她一眼,又随意指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但由于慕容随是站着,慕容音也不敢先坐,只好站在座椅前,干巴巴地等着。 直到手上那本折子看完,慕容随自个儿坐下了,慕容音也才安心地落座。 慕容随看她又些局促不安的样子,联系先前递进来的那本请安折子,对于她此时来想说什么,心里已经有几分数,但还是道 “拜年递个请安折子来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跑来?朕很忙……” 言下之意,朕不想听你说你想说的那些话,哪来的滚哪去。 但慕容音此时却表现出她厚脸皮的一面。 懵然不知地看着皇帝道“皇兄在臣妹心中是不一样的,递个折子进来,如何能表达臣妹对您的景仰之情?” 慕容随嘴角抽了抽,抬手让安福滚下去,扶了扶额。 才道“说吧……在朕面前,你也不必绕弯子了,说说你来的目的。” 慕容音盈盈一笑,用她生平最好听最温柔的声音道“皇兄……可还记得当初在王府时,曾许诺臣妹之事?” 果然是这出。 慕容随虽然心中有些无奈,表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你觉得……父皇殡天还不到一月,你这时候来说赐婚的事,合适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厚脸皮 俗话说的好,脸皮薄的怕脸皮厚的,脸皮厚的怕不要脸的。 慕容随能坐到皇帝这个位置,足以证明他的脸皮绝对不薄,但他虽然脸皮厚,却显然还是个要脸的。 可是他的亲妹妹慕容音,相比之下,就不要脸多了…… 面对方才慕容随的一句“先皇丧期未过,现在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合适么?” 慕容音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马上便搬出了她先前准备好的那套说辞 “皇兄的担心,臣妹是知道的,在丧气内操办婚事,确实是对先帝的不敬,但……臣妹并没有打算三年内与薛简成亲啊……” “……臣妹的意思,只要皇兄您亲手拟一道圣旨给我,臣妹拿着这圣旨,心里踏实,三年后您再昭告天下赐婚不就是了?” 慕容随微微偏过头,嘴角微微抽搐。 “此事,容后再议。朕,真的很忙……” “皇兄……您答应过臣妹的……”慕容音有些不乐意了,早知道,当初便该让他白纸黑字留下证据来。 慕容随干咳两声,站起身,来到那张硕大的地图前“朕记得当初你说你要封王,过来看看要哪块地。” “我不要了!” 慕容音赌气似的,没想到慕容随却转过身来道“那这件事也就往后再议,早起用过早膳没?好些日子没见你皇嫂了,去看看她去……快去。” 然后慕容音就被她亲皇兄请出了书房。 慕容随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现在是皇帝…… 还好,这里是南书房…… 还好,她不可能在这里打滚耍赖…… 打发走她,慕容随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拿起御案上装着先帝遗诏的一个檀木盒,掀开盒盖,那份明黄色的诏书还好好躺在里头。 当初慕容音从先帝手中接过这分遗诏,根本没有工夫去多瞧,在见到睿王后便交到他手中。 而慕容随,也是在睿王宣旨过后才第一次见到这份诏书。 但他却发现了一件慕容音和睿王都没有发现的事情。 遗诏中,缝了一份悄悄留给新帝的密令。 慕容随轻轻取出那份和绢帕差不多大小的密诏,这里头是先帝的遗命,他不敢说先帝的决断是对还是错,但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的时候,这份密诏,能不动用,便不动用吧…… 况且慕容随也相信,就现在的情势来看,事情万万不会走到那一步。 飞鸟未尽,这把良弓,他还舍不得藏。 ………… 庭前时有风入,梁上换了新燕。 新帝登基,后宫自然换了一茬人。 慕容随不是沉湎酒色的人,后宫现在的阵仗,比起先帝在时已经小了许多,何况他也没那个心思这么快就选秀充实后宫。 慕容随也知道,女人多了……是非自然就多,后宫,也免不了就乌烟瘴气起来。 现在有朱惜华正位中宫,再有从前王府中的几个侍妾,他觉得暂时无需再往后宫里头添人。 慕容音轻车熟路地往正阳宫的方向去,一路走,脑子里一面想着正阳宫真不是一个好地方。 先前薛氏住在那的时候,把整个后宫弄得乱七八糟,而她自己,最后也落得一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比薛氏更早住在正阳宫的,就是那位肃明皇后,最后也没落得个好下场,她的儿子忤逆,倒是连累了她…… 现在朱惜华住进去了…… 慕容音忍不住想,朱惜华……会不会也受到那个鬼地方的牵连? 她不由捂着嘴笑了笑,她上辈子就是被朱惜华害死的,虽然这一世一睁眼,她马上就把朱惜华有可能嫁给薛简的可能马上扼杀,但对于朱惜华后来的种种所作所为…… 说实话,她是很看不过眼的。 所以朱惜华要是日后真的在正阳宫作死,她……绝对不会想着去捞朱惜华一把。 不报上辈子的仇,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宽限了。 穿过那片假山,正阳宫的大门便在眼前了。 从前迎在这里的辞萧换了个生面孔,一看便知是朱惜华身边的小宫女。 朱惜华乍然成了这里的主人,慕容音心里还是有些不习惯。 以至于在见到她那臃肿的样子的时候,都差点没能掩住面上的惊愕。 朱惜华半躺半靠地坐在软榻上,面前的楠木桌案上,松松地摆着些吃的。 自从朱惜华怀孕以来,慕容音每次见到她,她都是在吃东西,原本清瘦的脸,都已经丰润了好几圈。 看上去,倒真的很雍容…… “臣妹……奉旨来探望皇嫂。” 朱惜华温然一笑,端出一副国母气度,一听慕容音说她是奉旨来的,那么不用猜便知道,她的本意,绝对不想来。 “皇嫂这里有客人?”慕容音看桌上有两只茶盏,很明显其中一只不是朱惜华的。 “没,没有别人。”朱惜华又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顺手摸了块莲子糕递过去,“我记着你不太喜欢吃甜的,这个甜味不浓,兴许对你的胃口。” “多谢皇嫂了,”慕容音只是浅浅咬一口,然后便放下去,很自然地抓了个火蓉酥饼拿在手上。 大早上的,还是这个火腿肉松的小馅饼更对胃口。 吃饱喝足,也算是完成了慕容随让她来探望探望朱惜华的任务,慕容音拍拍手上的食物碎屑便要告退。 她才不关心朱惜华这里到底有没有别人。 即使有外人,宫禁森严,也断不可能是男人…… 所以慕容音丝毫不怕皇帝会被戴绿帽子。 慕容音不过刚刚离去,连她丢在桌上的那半块莲子糕都还没来得及被小宫女收走,寝殿的一道屏风后,朱云容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朱惜华一扶额,当初从天牢里把朱云容给救了出来,朱府怕引火烧身不愿意接纳她,带进宫来更是不便,只好让她暂住到怀王府的旧宅去,准备等她身子养好了便送回青州去。 可朱惜华都还没给青州的伯父送去信,朱云容今晨便急匆匆地跑进宫,说是要求见皇后娘娘。 模样之凄惨,朱惜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好让身边的宫女如筠把她带进来,谁知一见面,朱云容便跪在她面前,祈求姐姐千万不要把自己送回青州去。 还好慕容音突然出现,才把朱云容吓到屏风后头躲起来,可如今慕容音一走,朱云容忙不迭地又出来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哪管它洪水滔天 “姐姐,人人都说妹妹是卑贱之身,叔父府里也嫌我是个祸害,不肯要我。难道您也觉得云容卑贱了么?求您不要把云容送回去……” 朱云容衣衫单薄地跪在地上,朱惜华只觉得丢人,一个眼神示意,如筠便把小宫女们都遣了出去。 殿里静悄悄的,朱云容仍旧跪着不肯起身,朱惜华也不忍她就这样跪着,僵持一会儿后,还是让如筠把人扶了起来。 “那你想如何?” 朱惜华一句话,朱云容马上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扑到朱惜华的软榻上,抓着她的手,哭求道“姐姐,妹妹再不求富贵了,只求姐姐能留我在身边,就当是留个娘家人说说话……” 朱惜华慢慢抽回她的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现在知道不求荣华了,从前我替你费心安排的时候,你却百般不愿意,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才知道我当初说的是对的。” 自从朱云容勾搭上宁王之后,朱惜华便对这个远房的妹妹成见更深。 她明知当初宁王和怀王是死敌,却还是凑了上去,存的什么心思,朱惜华难道会不知? 若当初宁王造反真的成了的话,恐怕朱云容,是绝对不会顾念她这个姐姐的。 朱惜华本也想过不管她,任她在天牢中自生自灭,但架不住青州的大伯父三番两次送信来,求朱惜华一定救救他这个女儿…… 一向端严的朱家大老爷,在信中也表示出他怯懦的一面。 更是说朱云容的母亲甚至已经哭盲了眼…… 这些也便罢了,最要紧的是,朱惜华每每一闭眼,便会想到朱云容还在天牢中受着苦,不得已才去接了她出来,也当是自己腹中这个孩子积点儿阴德。 按照朱惜华的打算,本想将朱云容过几天就送回青州老家去。 虽然她肯定算不得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但是知道她在雍京中这些破事儿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到时候随便找个小吏一嫁,再动用一下她父亲的关系,将事情遮掩过去是完全做得到的。 朱惜华的计划本来都计划了一半,但今日一早,朱云容却突然跑来! 倒像是从哪得了些消息一般…… 她这么哭哭啼啼的一闹,朱惜华原本想暗中将事办了,等朱云容知道的时候,再想反对也来不及。 却不曾想,朱云容竟然这么早就跑来。 朱惜华暗暗头疼,朱云容若是把事情闹大了,闹得宫里人尽皆知的话,她这个皇后的尊严何在? “姐姐……?”看朱惜华长久不说话,朱云容又往前凑了两步,再次抓住她的手,哀泣道,“妹妹当初不知事,不懂姐姐一番苦心,不是有意辜负的。现在、现在妹妹也不敢奢求姐姐像从前那般对我,只求姐姐能赏我一席地,莫让我回青州去。” “好了……” 朱惜华沉沉地打断她,“你都这个样子了,还留在雍京做什么?你从前的那些事儿,雍京中谁人不知?这回……就是我再有心替你安排,也没脸面开这个口了。” 朱云容眼中噙着泪,自从姐姐做了皇后,说话便愈发不留情面。 朱惜华却没好气地打量她一眼“雍京中这些权贵,哪家的门楣不是光耀的?难道你要这些府里的子弟做剩王八不成?还莫说从前与你有牵扯的是废宁王……” “他废了身份,当作庶人给关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月不到的事。你去打听打听,旧宁王府中的人,除了你外哪个还活着?哪个不是腊月二十那天便斩首示众了?” “留得一条命便是了,你还想如何?且不说你腹中还有过废宁王的种。这样的事情若是说了出去,就是赦你出天牢的皇上,恐怕也是容不下你的。” 朱云容面色忽而凄惶,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至地面。 朱惜华无奈地叹了一声,抬手将如筠招进来,吩咐道“扶表小姐下去休息,等她缓过来了,备车送她回朱府,让父亲留意看着她。” “这……”如筠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娘娘,前些日子,老爷便不要表小姐进门……” 朱惜华面色不虞地抿了抿唇“那便说是本宫的懿旨,要家里照料着表小姐,等过些日子送她回青州再说。” 如筠这才如释重负。 有了皇后的凤印和懿旨,即便国丈再古板,也不敢不要朱云容进门了。 “表小姐,您起来吧。” 如筠小心地去扶朱云容,她就像是个傀儡般,顺从地被如筠搀了出去。 看着朱云容微微佝偻的背影,朱惜华有些烦乱。 不知怎的,自从朱云容闹出那档子事来,朱惜华每每见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总是觉得,只要朱云容还在一天,那她迟早便会将自己最在意的东西给夺走…… 明明朱云容早已污了名节,又是这样的身份。 她何德何能可以再入别人的眼? 可朱惜华就是不能心安,总要将朱云容早早安排出去才好…… 青花茶盅里冒着的白烟渐渐散了,朱惜华抬起来饮一口热茶,顺便抚平心中的不安。 到了这个地步,朱云容确实不能再做什么了。 当初自己让她进京来,就当是个梦,过了就罢了。 至于朱云容……那是她自己不珍惜。 回到青州后会有怎样的日子,朱惜华都不会,也不打算去插手了。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朱惜华躺平身子,想要小憩一会儿…… 她这一生过到现在,有了皇后的身份,腹中还有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可以说是十分圆满了。至于别的人…… 她朱惜华高踞云端,哪管下面洪水滔天? 刚刚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朱惜华便隐隐听到殿外一阵喧闹。 还没等她睁眼,便听到如筠在殿外呵责小宫女的声音。 “如筠,”朱惜华一唤,如筠马上便恭敬地跑了进来。 “外头怎么了?” 朱惜华睡得正酣,乍然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沉。 如筠恭顺地道“回娘娘的话,是表小姐。” “她怎么了?”朱惜华原本有些惺忪的睡眼顿时惊醒,手不自觉地抬起茶盏。 如筠顿了顿,低声道“表小姐……她割腕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留下 “咣!” 朱惜华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碎片飞溅四处。 “娘娘……?”如筠看朱惜华忽而怔住,轻声喊了句。 朱惜华恍然回过神来,厉声指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差人去请太医!难道要看她这个人真的死在咱们正阳宫吗!啊?” “是、是!” “扶本宫起来,本宫去瞧瞧她……” 如筠小心地搀扶着朱惜华,朱惜华只觉得自己的双腿一阵阵颤抖。 她万万没有想到,朱云容会如此决绝,为了不回青州,竟然不惜以死明志?! 来到侧殿,朱云容被宫人们安置在了这里,血滴了一路,朱惜华只是看了一眼朱云容腕上的伤口,便心悸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由于失血过多,朱云容已经昏了过去。 太医还在路上,宫人们先拿了些止血的药粉将血给止住,亲眼目睹之前,若说朱云容是真的一心求死,朱惜华是万般不信的。 但看见朱云容腕上那样深的伤口,朱惜华有些相信了…… 心不狠到那般境地的人,是舍不得这样对自己下手的。 “走吧……” 朱惜华在这侧殿中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若不是自恃身份,她想直接就冲出去。 如筠慢慢地搀着朱惜华出去了,看着朱云容那骇人的伤口,如筠也觉得一阵阵后怕。 “娘娘,您身子要紧,看这一眼也够了,剩下的自有太医处置。” 朱惜华点点头,刚刚走到正阳宫前院,便看到一架明黄色的銮驾停在了宫门前。 “皇上,是皇上来了……”如筠很是紧张地握着朱惜华的手臂,“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朱惜华深深地吸了口气,整整衣襟,凌然道“还能如何?横竖也不是别人割了她的腕,皇上若是问起来,本宫如是禀告便是了。” 话音刚落,慕容随已走了进来。 朱惜华微微欠身,一礼未尽,慕容随便将她扶起。 “你有着身子,不必行礼,从前便没有这样的规矩,今后只有朕和你的时候,也不必行这样的礼。” 朱惜华盈然笑着,柔软的指尖搭在慕容随手上,正要将他请入殿内。 “皇上,臣妾晾好了您爱喝的茶,进去坐吧?” 慕容随点点头,风一过,吹动朱惜华身上的熏香气息,慕容随轻嗅一口,眉随即微微一皱。 “怎么了,皇上?” 朱惜华有些忐忑地望过去,搀住他的手臂,正要往前走,慕容随却抬手让她停下,皱眉道“有股血气。” 慕容随到底是在沙场上征战过的人,对血腥气味格外敏感。 即使宫人们已经扫洒过,又熏了香,还是瞒不住。 朱惜华眉心一蹙,很是无奈道“是云容……她今日入宫来,为着前些日子的事儿,一个想不开,便割腕了……” 慕容随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怎么割的?” 朱惜华瞟了如筠一眼,后者马上道“回陛下,表小姐摔了一个茶盏,用碎瓷片割的。” 朱惜华又是一阵颤栗,竟是用碎瓷片那样的东西,她竟也狠得下心。 “朕去瞧一眼,太医来了没?” “还在路上。” 慕容随冷着脸便进了偏殿,朱惜华本想拦一拦,但看他脸色难看如斯,只得跟进去。 还好,慕容随真的只是在外头远远瞧了一眼,看人好好地躺着,便退了出来。 “皇上……?”朱惜华有些忐忑,还在年节期间,朱云容却在她宫中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在宫里自戕,可是对皇帝不敬的罪过。 何况是在她的正阳宫出的事。 慕容随面色逐渐转为平淡,轻轻摆了摆手“无妨,这也不是你能预料到的。她一个女子,谁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烈性……” “是。” “但出了这样的事,日后也警醒些,让太医好好给她治,她从前的身份,别人又不是不知道,若是真出了个三长两短,传出去,又说朕不善待从前宁王府的人。” “是……”朱惜华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 “就留在宫里吧,日后养好了,再辟一处宅子让她住出去。你若觉得看了烦心,便找个偏僻的宫殿让她去养身体,养好了再搬出去。” “不,臣妾不嫌麻烦。”朱惜华牵强地扯出一丝笑容,“还是养在正阳宫,宫里头再没有比这好将养的地方了。” “嗯……朕还忙,就不留下陪你了。” “是。” 慕容随揽了揽朱惜华的肩,转身便回了南书房。 朱惜华有些怨念,却也能理解…… 她知道慕容随要做的是一位宽仁之主,那么宽待这些宁王府从前的旧人,做给别人看,便是必不可少的。 但慕容随说日后辟一处宅子让朱云容住进去,便意味着朱惜华不可以随意处置朱云容的去留了…… 朱云容往后留在雍京,若说她会安分,朱惜华是绝对不会信的。 如筠看出自家主子现在很头疼,必定是为着表小姐的事。 “娘娘若是觉得看不过眼,奴婢便将宫里偏僻的那处阁楼给腾出来,待表小姐好了,就让她进去住着。” “罢了,就让她在偏殿住着……留在正阳宫,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看她能翻出些什么浪来。” 朱惜华有些疲倦地回了寝宫,此刻的太阳,已经有了些春日暖阳的意思,但天地间还是泛着冷意。 就像刚刚慕容随眉宇间的寒凉一般…… “娘娘,奴婢侍候您更衣可好?” 如筠看朱惜华的裙尾染了灰尘,还沾了些朱云容滴落在地的血迹,赶紧捧来一袭新的翠蓝宫装。 朱惜华看绣的是白玉兰,心里也喜欢。 自从进了宫,别的都还好,只是规矩实在太繁杂,没有从前在王府清净随性,依着如筠的意思换了衣裳,朱惜华也免不了在想,趁现在后宫人少,不复杂,自己要不要巩固一下在后宫中的地位。 起码在下一次选秀,待下一批新人进来前,自己治下的后宫,应该是铁板一块。 这可如何办才好……? 朱惜华单手托腮,静静地沉思起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你总是心太软 朱云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到了正阳宫偏殿的床上。 床前不止守着宫女,连太医署的太医令都在。 朱云容有些奇怪,以姐姐现在对自己的心情,应该不至于留这么多人,这样善待。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失血晕过去时,朱云容曾隐隐听见,朱惜华要将她移出去将养,等好了再处置的事,当时还暗暗感叹自己棋差一着,割腕也未能打动朱惜华…… 怎么刚刚醒来,床前的待遇便这样郑重了? 流了好多血,朱云容马上便觉得口渴,再加上腕上一阵阵的痛传来,更是难受。 轻轻碰撞出声响,床前打盹的小宫女马上便睁开眼来,瞧朱云容已然醒了,便恭敬地行了一礼,平淡无波道“侧妃殿下,皇后娘娘说了,允许你在正阳宫侧殿养身子,等您身子好了,再搬出去不迟。” 朱云容一听“侧妃殿下”,脸顿时煞白,马上便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受到现在这样的优待。 原来是因为皇上来过了…… 一定是这样的。 可自己这个侧妃的身份一定,往后……人人都将以异样的眼光来看自己,如果是这样,那留在雍京又还有什么意思? 但短暂的惊诧和低落后,朱云容还是缓释过来了。 她来到雍京还不到半年时间,早已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更是经历过从巅峰一朝跌落到谷底的感觉。 那些她都熬过来了,往后的日子,她一样也能挺过去。 脸色逐渐恢复平静,朱云容轻轻动了动手指,只觉得牵动着伤处,钻心般的疼。 “太医……”朱云容艰涩地动了动唇,“我这伤……如何了?” 守在床前的又是张康张太医,当时朱惜华落水后便是他调养的,现在朱云容受伤,又是他当值。 张康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运气实在是差了些,宫里每每有大事,都是轮到他。 看朱云容满脸琐绪惶惶,还在虚弱地起不了身,小心地道“侧妃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还是用碎瓷片所割,创口十分不平整……只怕……只怕……日后会留疤啊……” 朱云容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她向来最珍惜自己这羊脂般的玉肤,昔日宁王在的时候,便总是夸赞她的一身肌肤像玉一样。 若是留了疤,还是在手腕这等纤细惹眼的地方…… 朱云容实在想让张康给她想些办法,弄些消痕的药膏来,可是怕张康转头便将这话告诉朱惜华,只能忍着心痛,咬着唇道“也罢……反正我是没什么指望的人了,留不留疤痕的,也不在乎。” “是……” 张康平淡地答应下来,心中却是暗暗揶揄,这世上哪有女人不在乎这个的? 就是已经悠哉悠哉养老去的毓太妃,照样和从前一般,每月让他制了匀面的玉容膏去。 连毓太妃都是如此,何况乎现在年华正盛的朱云容? 不过是怕皇后忌惮罢了…… 这位张太医浸淫后宫多年,现在又做了太医令,花花肠子自然也是有的,朱云容的心思,他当然能猜几分。 只好道“侧妃殿下不必介怀,宫里有治伤的古方,微臣治疗得当,想来不会教您留下疤痕的……” 张太医显然是听见了皇帝说要善待朱云容,虽然朱云容假意说不在乎,但他还是给朱云容吃下一颗定心丸。 朱云容面上仍旧平淡,只微微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连着数日,朱云容都好好待在正阳宫的侧殿中,也从不主动出去见人,更是等闲不到朱惜华跟前去,惹她心烦。 倒像是遁世了一般,虽然人就住在正阳宫,但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 草长莺飞二月天,朱云容腕上的伤势也渐好,张康最后一次来换药的时候,朱云容手腕上只留了个淡淡的红痕。 比起她预想中那蜿蜒狰狞的疤痕,这样淡淡的红痕,已经是好太多了。 朱云容感激地看了张康一眼,道了句“有劳”,看不出有多欣喜,也没有细软打赏他,将张康送出殿门后,转身,关门…… 仍旧是同前些日子一样的安静。 但正阳宫却没有人发现,朱云容伤好了之后,悄悄取出一台琴,一丝不苟地拭去灰尘,指尖在琴弦上空虚虚地弹拨着。 殿中无声,朱云容却痴迷地闭着眼,仿佛自己真的奏出一曲琴音。 从前在宁王府,自己倒是真的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宁王天天宠着她,闲暇之时,两人便在房中抚琴调笑,当时慕容昭还戏言,闺房之乐,不过如此,有美妾如此,夫复何求? 不想世事如云烟,一晃眼,宁王府已凐没在雍京浮华下的尘埃之中。 一步错,终身误。 朱云容似是忘了从前那般境遇,多日来,面容上第一次衷心地浮出笑意。 四季不过一寸春冬,她想通了。 从前还挂怀着背后的那些虚名,直到落到这一步,朱云容明白了,自己要虚名做什么? 她朱惜华想做万人景仰的贤后,难道她朱云容,就做不得祸水妖姬么? 反正名节现在已经是她最不在乎的东西了,就当是死过一次,一切都……历历如新。 往后再想钻营,从前的一切,自己只当从没有发生过。 而这正阳宫侧殿,实在是有太多好东西,朱云容忽而发现,此处有不少是废后薛氏的藏书,说药理、调香、甚至是媚术的都有…… 只是藏在床旁边的夹层里,显然是没被旁人发现。 朱云容如获至宝。 ………… 这段时间以来,朱惜华的肚子又大了不少,人也更静了不少。 朱云容在侧殿中倒腾的这些事情,朱惜华也是知道的,但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筠曾劝过她,说朱云容身体既然已经大好,便应该早些搬出宫去,反正她守着从前宁王侧妃的身份,一辈子也可以说是吃穿不愁。 虽然不比从前穿金戴玉,却也比大多数人好…… 但朱惜华却烦忧地蹙了蹙眉,要做宽仁的是慕容随,她也不的得不随着大度,若是人才好,便赶人似的弄出去,少不得要起闲话。 如筠知晓朱惜华的意思,便再也不提,只让朱云容好好养着,时间一长,正阳宫便再没有人敢提。 第三百三十八章 玉兰瓣 织梭光景去如飞,枝头满满地长出新叶,撑起一片悠悠晨曦。 难得,朱惜华有身孕后,极少有地想出去走走,身子愈发不方便,宫里几个年长的嬷嬷却知道,月份大了,出去多走走,生产的时候才好生。 于是看朱惜华主动想出去逛逛,几个嬷嬷都高兴坏了。 刚刚出寝殿门,便看到侧殿回廊下,一道素白的人影,倚柱抬螓首,怔怔地望着天上。 一道单薄的侧影,分外纯真动人。 连朱惜华都看出些“我见犹怜”的感觉来…… “娘娘,咱们走吧。” 如筠小声催促着,不止为何,她每次看到朱云容,都会有种很不悦的情绪。 在如筠眼里,不过一个失掉名节的罪妇,仗着与皇后娘娘有些关系,何德何能住进正阳宫? 朱惜华却顿住脚步,那到底是她的妹妹。 “如筠,将她请过来吧,”朱惜华柔婉地吩咐着,朱云容这段时间的沉寂,她也看在眼中,况且朱云容也可怜…… 正是盛放的年纪,却注定了要孤苦一生。 自打有了身孕后,朱惜华的心便软了不少,又看朱云容这副样子,心下早已不忍。 如筠引着朱云容到朱惜华的跟前来,一见姐姐,朱云容马上便行了个端谨的礼。 通身不饰珠玉,头发也只是随便挽了起来,两弯淡淡的蛾眉,不加任何脂粉修饰。 清素如九秋之菊…… 朱惜华一抚她胸前衣衫,皱了皱眉“怎的这样单薄?虽说是春日,可到底还早……”转头看向如筠,“去取一件披风来……” 如筠称了声是,很不情愿地转身去取。走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眼朱云容的方向。 朱云容很是卑微地笑着,道“姐姐何须挂怀我?云容现在……不过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罢了。” “休说这样的胡话,”朱惜华轻轻呵责一声,“先好生在正阳宫住着,待身子养好了,本宫再给你找一处宅子搬出去。” “多谢姐姐了……” 如筠转眼已将披风取来,淡淡的水蓝色,虽是随便拿了一件朱惜华从未穿过的,却格外衬朱云容的身姿。 朱惜华轻轻笑了笑,挽起她的手“春日里,后宫花园的景色素来不错。一冬都过去了,不如去赏赏春色。” 朱云容也附和她浅笑着,剪水般的眸中却仍残存着寒凉之色。 “就依姐姐的。” 如筠默默地跟在朱惜华和朱云容姐妹身后,看向朱惜华的眼神却满含担忧。 她知道,皇后娘娘这个样子,必然是又心软了…… 不同于朱惜华从怀王府中带进宫来的人,如筠是入宫好几年的丫头,新帝登基后,她有幸被内廷司指来伺候皇后。 朱惜华也赏识她聪明伶俐,身边无人可用之时,便让如筠贴身伺候。 而如筠不愧是忠心为主的好丫头,她感念朱惜华信任自己,投桃报李,处处都为朱惜华思量。 但看朱惜华对朱云容这样子,如筠知道,皇后娘娘这样做,无异于惠及一个白眼狼。 在宫里头,连亲父子亲姐妹都要反目成仇,何况一个心思深重的远亲。 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最不懂什么大仁大义。 只瞧她从前做那些事,便知道不是个简单的姑娘。 升米恩斗米仇,自家皇后娘娘若是再这样对她,迟早让这位表小姐记恨上。 如筠早早便看出来了,这位表小姐的心气可不小,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马上便会牢牢抓住。 在她眼里,朱云容就是个喂不熟的,从前便能做出勾搭宁王那样不检点的事儿,也不会是什么心善的人。 往后若是让朱云容得了机会,她必然会反咬朱惜华一口。 可如筠现在却不敢向朱惜华说这些话了,前些天她小心提过一次,却惹得朱惜华生了好大的气,说她心思太过复杂,朱云容现在孑然一身,哪里还会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如筠担忧的神色没瞒过随行的另一位温嬷嬷,温嬷嬷偷偷凑到她身前,小声告诫道“宫里当差,不该多的话,一句都别说。” 如筠点点头,赶紧敛了神色。 穿过两重宫门,景象一时生动起来。 早春,芳华尚且细瘦,只有迎春招摇地迎着风,湖中水碧莹莹地反射着潋滟的光,直射朱惜华脸上,她眯着眼看这花园盛景,心想日后诞下麟儿,必要带他时时来此玩闹。 一想那场面,朱惜华脸上便浮出慈和的笑。 “姐姐,你瞧那玉兰,真美……”朱云容突兀地打断了朱惜华的神思,“蓝桥西路青青处,拾得璚儿似虎牙。这玉兰的瓣子,倒当真是像虎牙一样……” 朱惜华的笑容忽而一僵,却谁都没有注意到。 朱云容的话牵动她敏感的心思,从前的一些事,马上便涌起心潮。 她移步向玉兰树下去,一阵风过,几片月牙般的瓣子落下来,朱惜华想弯腰去捡起来,可身子臃肿,实在够不下去。 朱惜华惆怅地缩回手,是啊,寥寥几年时间,一切都已不同了…… 她早不是那个待字闺中的朱家大小姐。 朱云容很有眼力地上前,轻手轻脚地将花瓣收集起来,又用自己的绢帕把花瓣包好,才递到朱惜华手中。 “姐姐心疼这花,不忍它零落尘泥呢……” 朱惜华微微一笑“从前在家中未出阁的时候,曾有人告诉我,将玉兰花瓣在书里压几天,待压平整了,拿出来做书签,倒别有雅趣。” 朱云容也明媚地笑道“那想来教姐姐这个法子的人,必然也是个雅致的人。” 朱惜华顿了顿,轻叹道“是呢……” 朱惜华小心地将包着花瓣的手绢贴身收好,悠悠地沉思着,玉兰瓣子犹在,可昔年教她用干花瓣做书签的人,却已各自零落了…… “走吧,本宫累了。” 身后的如筠看朱惜华在树下站了许久,赶紧上前扶住,一转身,却见花园另一头,皇帝的仪驾停在那里。 而慕容随,正站在仪驾之前,正正地望着朱惜华。 第三百三十九章 特别的小姨子 瞬间,朱惜华似是有种紧张的感觉,好似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发现一般。 赶过去请安的时候,慕容随看着她的姿容,却无法体会她心涟微恙。 “皇上怎么来了?”朱惜华温柔地问道,“臣妾以为您会在南书房,还让人炖了汤送过去……” 慕容随温润地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悠悠朝前走着“朕本想去正阳宫瞧你,但想你或许还在睡着,便准备去乐成殿瞧瞧,谁知却在这遇见你。” “皇上该去瞧怡妃的……” 朱惜华表面仍旧笑着,内里却有些拈酸,乐成殿的怡妃孙氏,从前在王府便是得宠最多的一个侧妃,入宫后封了妃,她有孕的这段日子,也是怡妃侍寝最多。 还经常流水般地得了赏赐…… 慕容随岂能看不出她淡淡的醋意,非但不生气,反倒更喜欢她这模样。 举凡男人,哪有因为女人在意自己而生气的? 笑道“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竟还学会吃醋……” “臣妾哪有?” 慕容随却握住她的手“朕既然到了这遇见你,便定是要陪你的,今日政事不多,朕愿意好好陪你。也是陪咱们的孩子……” 朱惜华展颜一笑,她的期望到底还是没有落空。 “朕方才看你站在玉兰树下,怎么,你很喜欢这花?” 朱惜华轻轻地点了点头,含羞带怯道“臣妾在闺中时,绣楼窗前便栽了一株玉兰,开花的时候,庭中青白片片,是高洁的花木。” “从前你未曾提起过。此花似你,”慕容随也驻足在花树前,仰头看这花瓣,调笑道,“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羽衣试霓裳。” 朱惜华面上一红,皇帝拿她比姑射山的仙子,换做谁,谁能不高兴? 自从入了后宫,两人间可是好久没有过这样的话了。帝后之间规矩森严,慕容随愿意说这样的话,表明还是把她放在心里的。 而不仅仅是让她做一个摆设。 只是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这样的话,多少有些轻佻…… 朱惜华只希望宫人们远远地跟着,没有听见这样的话。 慕容随看她的脸忽而一红,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多少有些唐突。 都不是从前的身份了,年轻帝王调笑的话,要是传了出去,一众惯会无事找事的言官,想必又要进谏…… 那帮老家伙的话,不中听也便罢了,还时常有人附和。 他可是头疼的很。 慕容随也不由往后看了一眼,看一众宫女太监都远远地跟在两人身后,他方才那话说的声音也不大,这才放了心。 只是回头之时,忽而发现一抹水蓝色的身影,在一众宫女整齐的制服中分外格格不入。 又着意瞟了一眼,才认出那是朱云容。 一个多月不见她,倒是清减了。 “小姨也跟着出来了?” 慕容随乃是信口一问,也没有太在意称呼,毕竟宁王侧妃是喊给外人听的,私下里,他还是将朱云容当作个不懂事的小姨子。 而朱云容当初做下的那些事,慕容随更是不在意。 毕竟正是因为她当时从宁王车上一丝不挂地滚下来,才让当初的慕容随有了机会,将当时已经是众矢之的的宁王往悬崖边更推了一步。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慕容随甚至还有些感谢朱云容。 但朱惜华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了,轻轻笑了一下,回道“云容身子刚好,臣妾出门时看她倚在柱子上,便也带她出来了。” “你这个做姐姐的,倒是百般为她着想。” 慕容随的眼神又在朱云容身上多看了一眼,只觉得她素净的样子,很是特别。 朱惜华倒是没看见,只是谦虚地道“臣妾身为姐姐,能为妹妹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慕容随朗声一笑,觉得自己这位皇后很是大度,又有慈心,和朱云容之间好一场姐妹情深。 “朕瞧你也是难得出来走走,宫里多少憋闷,不如就让小姨陪你在宫中待产?也好陪你解解闷。” 朱惜华心里多少不愿意,今日瞧朱云容可怜,带她出来逛园子是一回事,可要她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陪自己待产,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人不清楚,朱惜华自己却知道,这个妹妹是有多能挑事。 但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若是拒绝了,倒显得自己那些大度柔婉都是装的…… 朱惜华心中虽然想被塞了一团棉絮般难受,但还是强笑着“能有个娘家妹子在身边陪着,自然是好的,臣妾谢皇上天恩。” 慕容随很是欣慰地一笑,觉得自己百忙之中忽略了朱惜华这些天,现在总算是把一件事安排到了她心坎上。 也算是做出了些补偿。 朱惜华回过头看了一眼,朱云容只是领了旨,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有些宠辱不惊的感觉了。 朱惜华看她是这个反应,心中总算有些放心。 看来她真的是认了命、静了心,不会再想些攀龙附凤的事了…… 朱云容对此事也表现得相对淡然,反正她现在就是一件会动的瓷瓶子,身在何处,全都是别人说了算的,与其出宫去受人指指点点,还不如先在正阳宫皇后的庇护下…… 至于日后到底要如何过,那也是往后的事了。 帝后又相携着走了好一段路,时而有很缱绻的话语飘来,随行的宫人们都很放松,尤其是朱惜华身边的如筠,更是发自真心地替自家娘娘高兴。 只有朱云容,仍旧不声不响地跟在队伍最后。 一直回到正阳宫,回到侧殿里,关起门一个人的时候,朱云容才微微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总算是留下来了…… 点起一盏灯,朱云容悄悄从枕头下抽出从前的废后薛氏留在这里的一本书。 自从当日发现这笔无人问津的“财宝”后,朱云容便像是着了迷,足不出户的时候,整日都在钻研书中的东西。 她只觉得,若是自己从前便懂这些,今日的处境便不会如此。 不过现在虽然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但不破不立的道理,朱云容向来懂得。 皇帝今日的话,已经算是赦了她,往后的朱云容,与从前的朱云容,算是再无瓜葛了。 第三百四十章 春闱 每年二月是大燕极为看重的春闱,今年恰逢新帝登基,又刚刚改年号为元佑,此次春闱,更是显得格外重要。 春闱开始前三天,新帝慕容随在早朝上颁布了一道旨意 忠肃侯世子李璟、虎贲军中郎将薛简,在平叛一事中有功,特封李璟为襄定候,薛简为宁远侯…… 而就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慕容随又将春闱的考官一职安排到两人头上。 他这么做的缘由,不少人也猜到几分。 每年的春闱和秋闱向来是大燕选拔仕子的途径,通过去年秋闱的仕子,便有了资格参与今年的春闱会试。 为了得到做官的机会,奋发刻苦的仕子有之,但想着走后门的人却更多…… 一开始只是少许读书人带着文章在京中四处投递,期望着被朝中哪位官员看上,便可借此机会成为他的门生。 有了先前铺垫好的关系,等到了春闱时,便只当作去走个过场了事。 此举不仅妨碍了不少心性耿直的人上进,发展到后来更是成为一些蝇营苟且之人的敛财法门。 直到后来朝廷下令禁止,这种风气才渐渐消减。 但不少尝过甜头的人还是会铤而走险,只是方法变成了行贿考官,慕容随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彻底整饬这股不良风气。 本来此次春闱已经定好了主考,需要关照的人的名单也已递了进去,但皇帝这么一来,所有想着走后门的人都傻眼了。 李璟和薛简,两个都是大家出身的公子,更是刚刚封了候位,那是说不出的年轻气盛啊。 虽说两人的才学造诣无可挑剔,但是从前他们大多都是在军中任职,与文臣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于生疏。 不少心思活泛的人想去求一求李璟的老爹忠肃侯,毕竟李璟心气再高,儿子总是得听老子的…… 搞定了忠肃侯,自然就搞定了李璟。 但这位老侯爷比他们都精明,早早便闭门谢客,所有来人一概不见。 至于想去薛简那里求门路的人,便更是欲哭无泪,他父亲薛老宰辅早就辞去了官职,归隐乡间,想找都找不着…… 至于那种财帛动人心的想法? 便更是没有人会傻到去行贿这两人! 李氏和薛氏都是大世家,哪能看得上那些贿赂。 至于少数能想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招的人,由于春闱就在两天后,即使现在是春天,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是动情的时候,那也来不及了! 于是乎,当两人坐到主考位上的时候,那些投机取巧不成的人都不禁长吁短叹; 而那些光明磊落的仕子,却巴不得拍掌叫好! 年轻气盛的两位主考,眼里哪能揉下一点沙子? 可以说在这样的雷霆手腕下,还敢舞弊的,那基本是没有了,所以这次春闱,也成为近些年来最干净的一次。 会试当日,从各个州府远道而来的学子们纷纷涌入城东南角的贡院中,李璟和薛简比肩而立,看着这些学子,都有种“天下英才皆入彀中”的感觉。 尤其是李璟,从前他是在城头上看着潮水般的叛军…… 而今却是看着这些学子,他也能风轻云淡地说一声“盛世太平”。 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十分年轻的人,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才学的话,也是朝堂之幸。 李璟的目光忽而定格在一个穿着银白色锦袍的小公子脸上,咦了一声,怔住了。 薛简正好奇他为何会如此,顺着李璟的目光望过去,顿时也咦了一声,不动了。 那小公子穿行在人群之中,两眼有些失神地左右张望着,倒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李璟用手肘捅了捅薛简,一脸促狭地道“薛兄,看,冤家来了……” 薛简一个失神,马上便急匆匆地向李璟拱了拱手“我先下去准备着,告辞。别跟她说我在啊……” 李璟嘿嘿地笑了两声,看着薛简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了看门楼下。 方才那个面目清俊的小公子,可不就是作男子打扮的慕容音嘛! 她来这儿,肯定是又想来和薛简叙叙旧,说说体己话,可惜她还没看到薛简,薛简却先逃了。 慕容音似乎是感受到李璟紧追着自己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朝着李璟招了招手,目光往李璟身边一移,却没有看到想找的人。 转眼间,她的人已到了门楼下,仕子们都有序地排成一排,由搜检官一个个搜了身,确认没有夹带后,才允许放进去。 李璟本想嘲笑她“此乃科举重地,你进不来!” 话还没说,却眼睁睁地看着慕容音掏出一块令牌,亮给搜检官看过后,竟然顺顺利利地就进来了。 还没等慕容音走近,李璟便自己跳了出来,露出一个十分揶揄的笑容。 “你来添什么乱呐?还是说不是来添乱,是来找人的?我跟你说,薛简可不在呐……” 慕容音却皱着眉将他推开,径自道“是爹爹要来,他奉旨今日来巡考,我先来打头阵。不过打头阵是假,找人才是真。” 李璟“哦”了声,心道怪不得她拿块令牌一晃就进来了,可怜薛简,躲到这贡院来,也逃不开她的死缠烂打。 但一听睿王要来,李璟马上又不那么轻松了,赶紧召来手下几个官员,又将原本就很井然的秩序又整理了一遍,才一抹额头汗水,松了口气…… 慕容音静静地等他安排妥当,才盈然一笑,脆生生道“薛哥哥呐,李侯爷?告诉我他去哪了。” “他他他……”李璟脑袋飞快转了个弯,又不敢欺骗慕容音,又不想转眼便出卖了薛简,“我……我也不知道!” “说谎……!”慕容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们今早明明是一块儿来的,子歌都告诉我了,你不必帮着他来骗我。再说了,待会儿爹爹要来呢,难道他还能一直躲着不成?” 李璟想想也是,反正迟早都要见,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如爽快点儿出来算了,便朝着慕容音努努嘴。 “誊室里头。” 慕容音笑容可掬地朝他道了谢,将手中折扇放到腰带中插好,才施施然拐进誊室。 第三百四十一章 说梦 誊室是专门用来誊抄仕子文章的一间房间,早些年科考时,总有些被收买过的考官依据笔迹来帮忙舞弊,于是统一将文章誊抄便应运而生。 反正名字都被糊了起来,又都是一样的笔迹,谁也没法辨认谁是谁。 现在考试还没开始,誊室中安安静静,慕容音推门进去的时候,薛简正坐在一张书桌前,随意翻读着一本闲书。 “薛哥哥!” 慕容音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笑颜明媚如春。 薛简陡然看到她,也不算太过意外…… 李璟若是能拦得住她,那便怪了。 “来了?怎么进来的?” 难得,他没有开口就是拒绝和赶人的话,相反还透着丝丝关切,就似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慕容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瞬间便放下了,笑道“爹爹一会儿要过来巡考,我不想同他一路,便求了手令先过来。” “薛哥哥,你躲在这不出去,可是在躲我么?” 薛简温润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将手中书合上。 自从那夜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后,一个多月之中,薛简竟然十数次梦到同样的梦,都是从那个高高的玉熙台上开始…… 到她最后坠落摔死结束。 每次只到那里,梦便会戛然而止,然后过不了几天,这个场景便会再出现在梦中。 反反复复…… 薛简一度好奇自那之后,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但下一次再梦回时,还是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到后来,薛简连梦中的每一个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是因为这个梦的缘故,再次看见慕容音时,薛简却觉得自己没有从前那么烦她了。 至少现在的她是活生生的,很跳脱,没有梦里那么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样子。 “薛哥哥,你在想什么?”慕容音注意到他的突然失神,忍不住小声问。 “没什么……”他朝着她轻轻一笑,清风朗月般,迟疑片刻,还是问道,“你可还记得,你从前在封州时,曾对我提起的那个梦?” 慕容音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凝,那可不是一个梦…… 只是薛简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明明当时他都说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还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现在怎么改口了? “我记得,怎么了?” 慕容音无端有些紧张,连带着手心都沁出点点冷汗。 “你说的那个梦……我梦到了。” 慕容音心中宛有惊雷叩钹,这怎么可能!当时自己不过把前世的事假托梦与他说了,怎么没过几个月,他怎么突然说梦到了! 慕容音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就煞白了,薛简若是能记起前世的那些事,那自然是好。 可慕容音就是觉得,这梦之下,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 慢慢等心情平复,慕容音才小声道“那……你能跟我说说,那个梦,是什么样子的么?” 薛简稍稍斟酌,一点头,细细地将梦里场景说来。 慕容音每听一句,抓紧袍摆的手便捏紧一分…… 薛简看她咬紧嘴唇,一脸惶惶的样子,瞬间觉得愕然。 一个梦再逼真,那也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她何须这般患得患失? “好了,既然是梦,便不必再想。” 薛简瞧她眼中水盈盈的,竟是有些泫然,本想去摸摸她的脑袋安慰一下,可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还是算了……若自己当真那样做,她定然又要想些有的没的。 白白起些歪心思。 慕容音垂着头,没有看到薛简的动作,听他说不必多想,才轻轻点了点脑袋。 但马上,又忍不住道“薛哥哥,你说……这会不会不仅仅是一个梦?” “你……何意?” 慕容音倏然抬起头,又说了一遍“你说,这会不会不只是一个梦?这会不会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薛简温和地一笑,这个丫头,当真是被梦吓着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会?若是真的,你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 “嗯……”慕容音只觉得心头酸楚,“我是想说,会不会……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但是所有人都忘了。就像、就像是老天爷再给我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不会的。”薛简终于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慕容音却一把将他的手挥开。 “我没发昏,薛哥哥,我是说真的,万一在我摔死之前,你很喜欢我,然后对我又特别好,只是等我们都重新醒来时,你暂时忘记了呢?” 薛简笑着摇摇头“若当真如此,事情便说不通了。你可还记得,当初扶你上高台的喜娘是谁?” “当然记得!”慕容音脱口而出,“是皇后!” 而后,便看到薛简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好像是很心痛。 慕容音的眸子顿时一黯,而后便生出一丝醋意,每次提到朱惜华,薛简还是会表现出一副很怀念的样子…… 这让她很是吃味。 但马上,薛简便掩饰了过去,好像毫不在意般。 轻笑道“是啊……是皇后,可是,皇后……怎么可能做你的喜娘呢?所以,这只是一个梦……当不得真。” “可、可是……” 慕容音还想说些什么,但她一看薛简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心急了。 薛简和她不同,她是经历过前世生死的,是真真死了一次的人,对于前世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 而薛简……只是借这个梦,感知到前世的冰山一角罢了。 于他而言,一个梦,的确当不得真。 但对于慕容音而言,这个梦,是唯一能将她和前世的薛简勾连起来的东西。 她舍不得就这样放过。 “薛哥哥,”慕容音忽而抬起头,水杏般的眼眸盈盈地望着他,“若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梦,那你要记得告诉我……” “……纵使、纵使你仍旧不喜欢我,可你一定要告诉我。” 慕容音看他思索了好一阵,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薛简却是在奇怪,难道这个梦,还没有结束么? “薛哥哥……?” 薛简倏然回过神来,应诺她“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爹道高一丈 慕容音和薛简两人在誊室中说了许多体己话,但是外面的李璟却是如坐针毡。 科考马上便要开始,虽然他一位主考便能镇场,但人家慕容音说了,一会儿睿王要来,要是待会儿睿王爷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肯定会不悦的。 光是这个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薛简现在乃是被慕容音给缠住了。 李璟知道,睿王因为慕容音的事儿不待见薛简,虽然被缠住不能脱身不是薛简的错,但睿王却没有怪罪慕容音的道理,所以到最后……他肯定还是会在心里又给薛简记上一笔。 到那时,可就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了……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众仕子不过刚刚坐进考舍,睿王便到了。 李璟忙不迭起身迎出去,他从小就觉得睿王爷英武之余很是温和,但现在心里藏着事儿,自然而然就生出了畏惧之心。 “臣李璟见过睿王殿下!” “起来回话,”慕容泽伸手虚虚一抬,李璟马上又很狗腿地站起。 “仕子如何?搜检官可有查到夹带、替者?” 李璟很肃穆地拱手为礼,端正了颜色道“今日是春闱第一场,合共一千二百人,夹带者五十三、替考者六十有七……” “这么多?”慕容泽轻轻凝眉,“往年搜检,夹带替考者,合起来至多不过六七十人……今年如此,想来也是皇上临时换了主考的缘故。” 李璟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不过微臣觉得这样也好,先沥去一批品行不端之人,省得这些人入了朝堂,也只会做些乌烟瘴气之事。” 慕容泽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周,忽而问“今日应是两名主考都在场,怎么只有你在?薛简呢?” 李璟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当着睿王的面,他总不能说是“薛大人被你家小王爷给绊住啦,想跑跑不了”吧? 慕容泽看他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轻轻哼了一声,轻叹道“是阿音来了吧?” 李璟回了声“是”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难道说……小王爷,不是您吩咐她来的?” 慕容泽无奈地扶了扶额“本王何时会让她来插手政事?左不过她偷了我的令牌,自己跑出来罢了。” 睿王显然没有对李璟隐瞒什么,他知道李璟和慕容音乃是自小的好友,小时候慕容音欺负了李璟,吓得李璟病了半个多月,还是他让管家上门给忠肃侯赔的礼…… 那样丢脸的事都经历过,这样偷令牌的小事,便就更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李璟怔怔地愣了半晌,暗赞慕容音好大的胆子,身份令牌说偷便偷,也不怕回去被打板子! “她在哪?” “她、她……”李璟又思索半日,始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卖朋友换取自身安全。 想了想,还是决定卖友求荣一回,果断道“小王爷进门后便去了誊室,薛大人也在那。您可要过去,臣给您开路。” “不必,由得她。”慕容泽深深吸了口气,既然慕容音那么想待在贡院,便让她在个够。 李璟本想看慕容音小小的倒一次霉,但没成想睿王连见都不去见她一面,巡考了一圈后,转身便回了睿王府。 李璟默默哀叹一声,感叹睿王对慕容音就是好,这样的事,若是换了自己的老爹忠肃侯,说不定要发多大的火。 但直到睿王走后,军士们封院时,李璟才陡然明白,原来睿王的安排在这! 科考这样严肃的事情,一旦开始了封院后,即使是王侯身份的人,也不能出贡院半步,一直要等到三天后这一场考完,才能同仕子们一道出去。 李璟和薛简是主考,自然早早便准备了这三天当中的换洗衣物。 但慕容音可就不同了,她本就是临时起意而来,身上什么都没带,要在这个地方关三天,那可真真是一种折磨。 贡院里又没有可供消遣的东西,她也不能够四处乱走,未来的三天,她只能在一座单独的小院中度过咯…… 哪怕是薛简在这,但他身上有公务,可不敢渎职陪着她。 李璟顿时觉得,睿王这一招,才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去给慕容音传话的脚步,也不知不觉轻快了许多…… ………… 誊室内,慕容音丝毫不知睿王早已来过一趟,还在扯着薛简的袖口,同他说些自己想了许久的心里话。 当李璟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吓了慕容音一跳。 “哎呀呀,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有碍风化。”李璟一手拉起袖子挡住视线,一面不停感叹,“这若是让睿王爷看见了,薛兄身上恐怕当即就要被眼神烙出两个洞来啊……” 薛简还未开口解释,慕容音便很是不悦地站起身“你吃拧了到这来?身为主考,不好好在前头守着,反倒管人家做什么,再说了,爹爹不是还没来么?” “没来?”李璟嘿嘿地笑了两声,“人都来过又走了,只是你醉心在这誊室中,不知道罢了。” “王爷来过了?” 薛简马上就站起身来,睿王若是真的来过,那肯定就发现他不在,身为主考不在正堂,要是说的严重些,算是渎职了…… 李璟沉沉地点着头“不错,王爷是来过了,还巡考了一圈……不过薛兄你也别急,王爷真的,没说什么……” 慕容音却拉着薛简又坐了回去,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来过就来过,横竖也不会出什么事儿,等等……你是说,爹爹走了?” 李璟强忍笑意,又点着头道“对,王爷听说你在这不干好事,冷着脸便回去了,我问他要不要带你回去,他还说随你。” “真的?”慕容音有些不敢相信,难道睿王真的突然对她那么宽厚了?连和薛简勾搭在一起都不管? 李璟看她落到彀中还不自知,脸上憋笑早已憋成一朵菊花。 倒是薛简,忽而轩眉道“可是阿音,你要怎么出去?” “嗯……嗯?” 慕容音也察觉到这话意不对了,接着便忽而想起,科考似乎是有“封院”的说法,爹爹不带自己出去,那可真的就出不去啦! 第三百四十三章 考试 李璟终于绷不住狂笑出声,笑声实在止不住,竟然伏到桌案上,又捶着桌子笑了好一阵。 一面笑,还一面断断续续地道“怎么样……!说不出……话来了吧!哈哈哈哈……睿王爷真是棋高一着啊……你……这三天就好好待在贡院吧……哈哈哈哈哈!” 慕容音嘟着嘴,白了李璟一眼,又使劲跺了跺足。 显然很是不满睿王这种行径,当然,更不满的是李璟现在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笑笑笑,笑你个头啊!” 慕容音气呼呼地抱手坐了下来,“我不管,反正我也出不去了,你们可要陪着我,要不然……” 还没等她“要不然……”,李璟就赶紧拦住了她的话头“我们皆有公务在身,可不敢迁就你,否则让皇上知道了,我与薛兄便是渎职。” “想必……你也不想看我们被处罚吧?” 薛简随着李璟的话轻轻点头,他显然也是不想被慕容音给拖住的。 于是慕容音只好恹恹地垂下头,到底她也知道,这是大事,一刻都掉以轻心不得。 “好啦,我们要去忙,你就现在誊室内歇着吧,可不许乱窜,要不然被人看见了,说不定又要起什么闲话。” 李璟很有大哥风范地叮嘱了几句,拽着薛简便走。 独留慕容音,一个人无聊地坐在原处,好没意思。 临走时,薛简回望了一眼,似是觉得她这百无聊赖的样子太可怜,又似是在担心若是她闲得发慌,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 赶紧吩咐人取了几本志怪录给她,也好让她不那么难熬。 李璟看薛简这体贴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始调侃“薛兄,总说你对小睿王没什么情意,可我现在看来,你们应当是郎情妾意才对。” “李侯爷玩笑了,”薛简淡淡地回了句,“左不过是躲不开……” “啧啧啧,”李璟撇撇嘴,“这样的好事若是换了别人,恐怕笑都来不及,怎么到了你这,就变成想躲却躲不开的事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薛简呵呵一笑“这样的福气,给你可好?” 李璟想了想从前被慕容音欺负过的事,忽而觉得后颈一阵寒凉,摆手道“还是罢了,这样的福气,似乎只有你薛侯爷能消受得住。依我看,你还是从了她算了。” “从了她?”薛简忽而有些惊诧地看了李璟一眼,“这又不是郁江上的水匪抢人去做压寨,怎么连从了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见是你从前去烟花柳巷太多,学了这些话来。” 李璟自知失言,虽然那些地方他是不肯去的,但现在说了这样的话,是解释不清了,索性不解释。 闲扯几句,两人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去巡考一圈。 今早搜检官查出了那么多的夹带和替考者,但谁也不敢保证,这里头的仕子没有成功蒙混过来的,即使如此,也不敢保证就没人存了舞弊的心思。 考舍中,窗户紧闭,光线也不够透亮,仕子们都坐在单独的隔间中,满殿只闻下笔声簌簌作响。 看得出,大多数人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徇私舞弊、挟私弄权者毕竟只是少数。 看到薛简和李璟这两位年轻的主考进来,大多数仕子仍旧埋着头奋笔疾书,少数人抬起头瞄了一眼,便又漠不关心地低下去。 只有极少数人,原本就因为紧张,写不出什么来,一看两位主考进来,更是暗暗露出怨恨的目光…… 这类人,往往是提前疏通关节,却在春闱前发现自己原本疏通的关节突然被人给堵上了的,本就没有几分本事,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一圈极有威严的巡视下来,原本不太老实的,现在也基本都老实了。 李璟更是有闲心,还逐一瞧了瞧仕子们的文章。 走出考舍,李璟终于可以评头论足几句…… 他微微摇了摇头,负着手道“今年的试题与往年颇有不同……从前,多是国子监祭酒和监博士定的,多是从经籍中挑出几句话考,不仅晦涩异常,还容易断章取义。” “可今年……我方才瞧了,一共五篇策论,藩镇、平戎、举贤、变法、以夷制夷。” 薛简轻轻点头“听说是国子监高祭酒选了几句经籍里的话作试题,皇上看了不满意,这才定了这五个题。” “要我看,这样才好。” 四下无人,李璟也显现出了真性情“从前科考,总是死气沉沉,策论之类的一句不问,反倒总是问一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你说,‘君夫人阳货欲’,这样一句话,能考些什么?” 薛简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如此一说,倒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所幸皇上如今改考了策论,若一味地考那些死东西,长久下去,国家自然也会不知变通,朝野上下死气沉沉一片,官员只醉心于钻营之术,则国家危矣。” “这便是了,”李璟很是潇洒地一展袍袖,“我最看不过眼的便是朝中一些老臣,仗着他们那些混过来的资历,胡作非为不说,还将百姓视如粪土,好像百姓生来便是让人糟践的一般。” 薛简轻叹一声“所幸新帝登基后,这样的人收敛了许多,他们也该知道,换了新君,这朝堂……再不是他们可作威作福的地方了。” 李璟脸上显见是激动起来,从前他想说这些话,总是被忠肃侯给按住,如今挡着薛简的面,想不到,这位从前相交甚少的公子,竟然和他有一样的见解。 “是这个道理不错!要依我的意思,这些人,就该一个个罢了官才好,要不然也是尸位素餐地耗在那里,还不如早早死了腾出位置来给新一批的官员。” “这又太急了些……” 相比起李璟,薛简倒温和了许多。 再加上他又是从前在薛宰辅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于朝政上的许多看法,他反而更为成熟。 更是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有些事情太急了,还会适得其反。 前朝有一位废帝,便是因为做什么事情都太急,劳民伤财,尽做些伤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修水渠、征鬼方、改科举,不到二十年,便耗得民间怨声载道。 否则,慕容氏也不会那么轻松便夺得江山。 谈笑间,一名侍卫突然急匆匆地跑来,一脸焦急地道“禀二位大人,贡院门前,有人手持文章闯门!” 第三百四十四章 砸场子的人 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那名侍卫,李璟和薛简都是眉目一凝。 闯门? 强闯贡院是藐视皇威的大罪过,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闯门?! “怎么回事!”李璟到底是军旅世家出身,脾气相对火爆了些,指着那名军士骂道,“要你们这些兵都是做什么吃的!闯门这样的事情,拖出去关好,待审了斩首便是,怎的这等事都处置不好?” 倒是薛简,听出那名军士话中提到“手持文章闯门”,当即断定事情绝不简单。 便拦住李璟,让他稍安勿躁…… “李兄,少安毋躁。依我看,非是军士无能,而是事情蹊跷。” 说着上前一步,虽洵洵儒雅,却自有威仪。 “我问你,是什么人闯门?拿的……又是什么文章?” 那军士迟疑片刻,沉吟道“是一名老者,年纪总有六十上下,看模样,他自称是秀才,至于拿的是什么文章,属下便不知晓了。” 薛简点了点头,秀才闯贡院,这倒有意思的很。 李璟也恢复了冷静,在听闻闯门者是秀才之后,更是陷入沉思。 “去看看。” 薛简和李璟同时迈步向外走去,两人均看见对方眼中凝重的神色。 尤其是薛简,朝堂上一干大大小小姓薛的官员挂冠而去后,这是新帝头一回给他这么大的信任…… 毕竟薛氏一族从前和先废后和废宁王之间实在是有太多的渊源了。 这件事,很明显是冲着春闱来的,可恰巧,薛简正是主考之一,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春闱的两位主考,是他为主,李璟为辅的…… 若是这第一次就出了问题…… 皇帝对他的信任,必然会大打折扣。 两人几乎都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贡院门前,登上门楼一看,一名老者直挺挺地跪着,双手捧着一封文书,身后,还随着几个年龄各异的人。 只看打扮,也是各地来赶考的学生…… “两位主考大人,可要让人把他们带进来?”方才那位去通禀的军士如是道。 李璟和薛简对视一眼,同时道“先等等,此人身份不明,贸然带进来,若是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 楼门下那名手持文章的老者听到楼上说话的声音,霍然抬起头来。 看见两个如此年轻的主考,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 老者忽而叩拜下去,高声道“科举非恶制也,然卑污之人,慢侮天地,悖道逆理。昔者,舞弊之风盛行,门阀仕子并舞妖孽!寒门懿德入仕无路,杏林寒心……” “及至元佑,虚兴公正道理,实则清浊合流,多寡不均之势弥重……!” 老者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薛简眉头越皱越紧,贡院重地肃静,周围又有重兵把守,虽然百姓不敢过来围观,但这个老者的声音已经吸引了一部分人…… 若是再由得他说下去,恐怕今日之春闱就要让朝廷颜面扫地。 “把他带进来,不能让他再说了。” 李璟也作如是想,这老者的话音里,字字句句都指责春闱不公。 但李璟和薛简作为此次春闱的核心,岂能不知此次科举为了打击舞弊之风,已然做了许多从前根本没法做到的事。 可这个人,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且他这番话要是传出去的话,大多数不明事理的闲人,定然又要开始质疑此次春闱。 李璟的目光往楼门下望去,两队士兵开门冲出去,一队人执戟向外站好,一队人则以最快速度将跪在贡院门口的人全部拖了进来。 那名老者本欲挣脱士兵的钳制,但他一个人,绝不是那些莽汉的对手。 薛简沉吟了片刻,同李璟商量道“这几个人,我看还是先单独关押起来,至少审过之后再禀明皇上。” “我看也是,”李璟沉肃着脸点头,“还是你我先将人拉到后堂去审一审,关键是看看他那文章,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后堂离考舍很远,任凭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那边去。 一干人押着那些闹事的人过去时,坐在誊室中玩手指的慕容音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一看李璟和薛简带着一群人哗啦啦地过去,眼睛马上便亮了起来。 在这誊室中坐了良久,她早已无聊地快要忍不住去捅窗户纸了,乍然看见这场景,马上便来了兴头。 李璟和薛简才刚刚坐下去,慕容音便来了。 她也没一来就开口问,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好,静看事态到底如何。 薛简看见她来,皱了皱眉,微微有些不悦。 但看她又没有插话的意思,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到一边,才又鬓展眉舒。 早在进后堂之前,李璟便与薛简交流过,想要主审这些人,按照他的话说,那就是“上次逆贼谋反的事都是我审出来的,这一次审人,定然也不会让人失望。” 可薛简岂能不知他上次乃是歪打正着,还被人伤了腿…… 但还是绝口不提,给李璟留了面子。 那名老者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中,李璟学着当初先帝审宁王的手段,故意半天没有说话。 待到堂中气氛已经压抑到一定程度之时,才一声厉喝“堂下何人,竟敢持状私闯贡院!” 这一声厉喝,不仅吓得跪在堂中的老者一阵寒颤,连慕容音都吓了一跳。 暗道“这个李璟,不去刑部做个刑吏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一声狮子吼,竟然能吓本王一跳……” 跪着的老者苍白了面容,颤巍巍道“小人刘书林,代州人氏,景兴十八年秀才。” 慕容音眼里顿时闪过一丝轻视和不屑,这个刘老头……看着也有个五六十岁了,竟然是景兴十八年才中的秀才。 景兴十八年,那也就是五年前的事。 那就是说,这个刘老头中秀才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 真是无能。 再看看现在正奋笔疾书的仕子们,哪个不比他年轻? 这样的人,自己没本事,还要来贡院门口闹事,弄得人心惶惶,眼看着一天就要过去了,竟然还要生出事端来。 刘书林老头说了那句话后,李璟便又开始沉肃,待到气氛更加压抑,他才又是一声大吼“你说你中过秀才,那本官问你,今日贡院门前,你为何要大喊什么科考不公?如此造谣,你可知是大罪!” 第三百四十五章 秀才 李璟那一吼之后,刘书林显见便惊惶起来,一味地大喊冤枉,毫无一丝文人该有的风骨。 慕容音更是翻个白眼,更认为这老头不过是个欺名盗世之徒。 但李璟和薛简却不这样想。 两人倒是觉得,说不定刘书林是受了他人指使,想借着贡院闹事来反对春闱改制。 毕竟这科考不公,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怎么就偏偏在今年,突然就凭空冒出个人来大喊科考不公。 还是在贡院门口…… 今日的贡院,防护可是堪比皇宫。 看刘书林半天不说话,李璟又大喝了一句,只见那刘老头憋了半天,终于嗫嚅着道“小人、小人……知罪,但即使刀斧加身,今日之言,小人还是要说!” 刘书林者语气突然便坚定起来,连慕容音都坐直了身子听着。 她倒要看看,这原先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头子,到底还能舌灿莲花,说出些什么。 李璟和薛简一凝眉,薛简轻轻颔首“你说便是。但是你可要知道,你说的话,都有文书一一记着,所以若是有一句虚假,日后,可是抵赖不得。” 刘书林哽了哽喉头,即使嘴唇已经怕得有些发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人一介书生,三尺微命,寒窗苦读数十载,然……在知天命之年,才得中秀才……此番历经,实在惭愧……” “……小人自知今生再无机会得慕天颜,更诓论得簪笏于朝廷,但知如此,今年春闱,小人仍然从代州不远千里跋涉而来……” “……本欲在春闱场上再展身手,然方才路过贡院东墙外道时,忽见院中掷出一物,而后便有一锦袍男子将之拾起!” “小人觉得此子实在形象可疑,便同几个一同赴考的同乡将其拿下,打开他捡起的东西一瞧,竟是今春闱的策问!” 刘书林赶紧将几张皱巴巴的纸从怀中掏出来,双手呈到李璟面前。 “小人知道,今年春闱,当今圣上已临场换了主考,今早第一场的人搜检时,又查出许多夹带,但仍然有如此明目张胆的舞弊之人!若此物流传出去,那所谓公允何在?此般春闱,又与从前诸多舞弊有何区别!” 李璟和薛简看过他交出的那几张纸之后,心头均是一震。 刘书林所得的这份纸张上,的确是今年春闱前,皇帝亲自订下的考题…… 藩镇、平戎、举贤、变法、以夷制夷…… 丝毫不差! “到底是谁……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胆敢将这东西泄露出去!” 李璟恨恨地咬着牙,下令道“所有非轮值的人都给我去查,东墙那边,到底是谁在巡逻!那些副考,又到底都有谁离开过!” 话音刚落,薛简却出口拦道“且慢,刘书林之语,还待查证,况且现在舞弊之物已在我们手中,一时半刻,还闹不出什么乱子,先让军士加大巡逻力度,待到事情查清楚,再搜检不迟。” 看李璟点了头,薛简又问道“我问你,你既说你与同乡抓到了那捡拾赃物的锦袍男子,那么他现在人在何处?” 刘书林气愤地皱了皱眉“回大人的话,那人力气十分了得,我与同乡皆是文弱书生,追不上他。” 这样的话,连句有力的辩解都算不上。 但薛简还是点了点头,又问“那我再问你,你是何时拣到此物?又是在哪个位置?你若是想减轻罪名或是脱罪,便要处处如实说来,若找不到那人,你……便是冲撞贡院、蔑视皇威、甚至还有涉嫌舞弊的死罪。” “因为这张泄露考题的纸,是从你身上拿出来的。” “是,小人定然如实说来。” 刘书林知道薛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而绝不是为了恐吓他,心中便也不再惶恐,仔细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来。 “小人是今日未时过的东墙外道,今日是春闱第一场,但小人乃是考春闱第二场,但之前从未到过王都,所以今早也早早来看了……” “小人进京之后,乃是与几名借宿在贡院外西柳林巷的一户人家,日钱不过十文,由于住得近,小人与几个同乡便会时常来看看,以敬瞻仰。” “谁知就在未时,竟然遇到了这件事情,当时东墙外道可以说是空无一人,小人等也是在墙根转角处,看到那锦袍男子形色可疑,而且见了小人等转身便跑,小人这才起了疑心,带人将他给按下了。” “那人长什么模样?”李璟林,话说到这一步,他也开始相信,刘书林暂且没有说谎。 刘书林皱着眉好好回想了一下,斟酌着道“那人……白面……微须。看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穿着一件黑色的湖丝衣裳……” 薛简皱了皱眉,这些特点实在是太普通了,白面微须、四十上下,雍京中不知有多少人长这个样子。 至于那什么湖丝衣裳,就更不必说…… 今年雍京最时兴的就是湖丝,大街上行走的人,十个当中就有六个穿着湖丝。 刘书林也看到了薛简和李璟这不满的神色,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自己便道“二位大人,小人的同乡中,有一个叫张释的人,他擅丹青,不如问问他记不记得那人的模样,让他画下来……” “我看好!” 都还没等薛简和李璟同意,慕容音就忍不住开口“好歹是条路子嘛,否则……你们上哪找人去?” 李璟点点头“也罢,看来也只有如此,带张释!刘书林,你先回避下去,你方才说的话,本官还要让人再审一审,若剩下的人也是这般供词,那你说的……便有几分可信了。” “是,是!” 几个兵士带着刘书林下去不过片刻,那个叫张释的人便被带了上来。 年不过三十上下,一身半旧的灰色布袍,袖口还打了补,衣衫虽破旧了些,但整个人却收拾得很清爽。 薛简暗暗点头,方才刘书林说过,他们几个同乡都是借宿在一户人家,日钱不过十文,看这几个人的清贫,刘书林……倒是不大可能说谎。 第三百四十六章 找内鬼! 张释进堂的时候,深深地垂着头,看上去并没有他那位同乡刘书林的慌张模样,相反还很是镇定。 人的清傲之气。 “学生张释,见过二位主考!” 薛简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跪了,李璟也毫无意见。 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方才那个刘书林,身为秀才,礼节不通不说,言辞间还满口的之乎者也…… 在场的哪个不是读书人? 但又有哪个,会像刘书林一般,满身的酸腐味? 而这个张释嘛,看着就顺眼多了…… 李璟问了他和刘书林一样的问题,张释也娓娓道来,至多思索一刻,条理也十分清晰。最重要的是,他说的那些,与刘书林所说的如出一辙。 问完张释,几个副主考也将询问另外几个仕子的结果回了上来,几人的口供都大致相同,薛简和李璟才稍稍放了心。 既然他们所言不虚,那就说明……这些人不是受人指使来闹事的。 显然单纯地追查一桩舞弊案,比涉及一件背后有幕后指使操纵的事,要牵扯的少得多。 李璟的神色不知不觉和缓了些,清越道“刘书林说,你会丹青是不是?” 张释作揖行礼道“学生才疏学浅,但于丹青一道,还算是小有所成。” 薛简微微点头,张释显见是谦恭的一个人,但说出了这样的话,想来……那人的样貌,他是完全记得了。 慕容音也饶有兴趣地抬头听着,她对丹青也有些兴趣,同好见同好,当然是兴趣大增。 又看了看张释的手,只见张释左手无名指上一个硬茧,一看便知道是常年握笔的缘故…… 只是她奇怪,难道说……这个张释,竟是个左撇子不成? “张生惯用左手?” 张释原本好好地看着堂上两位主考,忽而听到一条女声,顿时很是诧异。 贡院之中,哪里来的女子? 竟然还敢打断二位主考大人的话! 但他修养还算不错,一瞬间的惊诧过后,顺着声音便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一看见慕容音头上的紫金冠,还有身上的团龙锦袍,马上便明白过来,这个女子的身份,比两位主考的身份还要尊贵。 “是,学生惯用左手。” 慕容音点点头,这便是了,她认识好几个书画大家,都是惯用的左手,比别人拿右手画的不知好多少。 现在又来一个丹青高手张释,也是惯用左手。 是不是说,习惯于用左手的人,脑子都要好些? 慕容音暗暗思忖,等这场春闱结束后回了睿王府,她也要试试用左手画画。 “既如此,本王便让人准备好纸笔,你去好好将那个锦袍男子的相貌画出来,他的样貌,可是要贴出去发海捕文书的,你知道轻重。” “是,”张释又作一揖,“学生知晓轻重,定然不负两位大人与殿下所托。” “去吧……” 待到张释也退下,李璟和薛简又慢慢地回思了事情经过一遍,震怒之余,更是忧心忡忡。 科考改制不过第一日,便有人动了这样的歪心思,若不是恰巧被从代州来赶考的刘书林、张释几人撞见,等到那张写着考题的纸流传出去,那可就辜负了所有十年寒窗的学子。 但更重要的是,贡院中……有内鬼。 屏退下所有人,堂中开始陷入一阵阵的静默。 思索片刻,还是薛简先开了口。 “等张释的画像只是一条路,李兄,你我身为主考,当务之急,是要先把贡院中的内鬼给找出来才是。” “不错,”李璟抚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找出这个内鬼,咱们才好有证据去请旨。唉……这件事,多少是咱们的失职。” 薛简有些沉郁地点着头“是啊……舞弊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可我等竟然麻木如此,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是啊……” 看着两人马上就要开始无限的自责,慕容音赶紧出口打断“好了好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两位大人还是赶紧想想,要怎么抓到那个内鬼?” 薛简轻轻点着头,目光移到那张写满考题的纸上…… 李璟眼中精光一闪,马上道“先让贡院中所有人都将名字写上来,借着这个名头,咱们便来逐一对笔迹!尤其是那些在考舍的考官,依我看,他们是最有可能看到考题的人,嫌疑也最重!” 慕容音倒抽一口凉气,不算那些仕子,贡院中上上下下加起来,总共有四五百号人。 要逐一比对这些人的笔迹,要好好花一阵水磨工夫。 但事到如今,似乎也不得不用这个笨办法了…… 李璟正要下令,却忽而看见薛简眉心一蹙,便将话忍了回去。 “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薛简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吟良久,眉愈皱愈深…… 慕容音一看他这个样子,马上便明白,薛简是找到疑点了。 过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薛简仍旧没有开口,李璟性子急,正要说话,慕容音却猛然抬手,示意他千万别打断薛简的思路。 李璟急躁得抓耳挠腮,而薛简,却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只是盯着那张纸上的字迹,一动不动。 良久,薛简终于舒了口气…… “薛哥哥?”慕容音敏锐地发现他的样子与之前不同了,小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是不是?” 薛简轻轻一笑,颔首道“不错,是有些小发现。” 李璟不明所以地望过去,薛简马上道“你们看这几张纸上的字迹,以常理说来,既然此人是在贡院中帮人舞弊,那么以贡院如此森严的守卫,他是极难有机会找到时间,平平稳稳地将字写好的,是不是?” 李璟和慕容音都点着头,但李璟还是有些质疑,薛简说的这些,又能代表什么呢? 但慕容音可就不同了,她对薛简从来都是一百个放心,只要是薛哥哥说的话,那便一定是对的!绝不会出错! “但你们来看这几张纸笺,字迹清秀,行与行之间也没有墨迹被衣袖沾染的痕迹,这太不寻常了。” “这有什么不寻常的?”李璟终于忍不住还了口,“你我平时写字,难道还会让袖口沾染了墨迹不成?自然是一手握笔,一手抬着袖口。” 第三百四十七章 神探薛侯爷! “平时自然不会,但是现在……可不是寻常时候。” 薛简清润一笑,引着慕容音和李璟的视线,解释道“写下这些东西的人,绝对不是在桌上写的。” “不是桌上,那还能是哪?” 看得出,忠肃侯世子现在有些焦躁了…… “墙上。” “按在墙上!” 薛简和慕容音同时脱口而出,薛简满含笑意地看了慕容音一眼,慕容音顿时心里就乐开了花。 “这是……为何?” 李璟紧蹙着眉看过去,而他到底也不是笨人,静下心来看了几眼,马上便看出了关窍所在。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李璟很是激动地指着一个字的下端,“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几张纸上所有的字,都是最下端的墨迹要浓重些!” “快看,尤其是这一笔!这些所有以竖划结尾的字,末端几乎都浓成一点了!只有按在墙上写的字,墨才会自然而然往下流!” 薛简轻笑着点了点头“同理,他既然是按在墙上写,那么两只手定然都腾不开,一只手写,另一只手……必然要按住纸张,李兄,方才你说寻常人写字,都是一手握笔,另一手抬着袖口……但是这个人,哪里来多余的手去抬住袖口?” 李璟的眉马上又紧紧皱起“是啊……这便又是一个疑点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慕容音却忽而道“我想……我知道了。” 李璟猛然将目光转向她,慕容音咬了咬唇,小声道“这个人……是个左撇子。” 薛简轻声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慕容音的脸马上便火烧般地红了起来。 李璟细想,也随即恍然“不错不错,他若是左手执笔写字,右手按住纸张的话,袖口自然时时都在笔迹左侧空白的那一边,也自然不会沾染上!” “正是如此,”薛简像是轻松了少许,“也正是刚刚看到张释,才想到的这一点。” “可是……”李璟忽而又踌躇起来,“这些都不过是你我猜测,要如何……才能证实?” 慕容音朝他一翻白眼,嘟哝着道“找到他写字那个地方不就行了,真是个铁憨憨!” “你……!” 李璟马上就涨红了脸,他生得高大,小时候因为开蒙晚,总被别的小伙伴戏弄,而慕容音,正是当年带头戏弄他的那一个。 也正因此,李璟最受不了别人说他铁憨憨。 儿时阴影突然重现,李璟顿时便生气了…… 薛简见李璟生了气,马上便轻声劝道“郡主不可如此挖苦人。” 慕容音转过头去,悄悄一吐舌头“不说就不说!反正他也找不着……” “我找不着,那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会猜啊……”慕容音机灵地一转眼珠,“我若是那个舞弊的人,定然要找一个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地方,贡院中,这样的地方,难道很多么?” 李璟和薛简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地方…… 就是茅房。 而且正是离东墙最近的那一间茅房…… “走!” 李璟风一般地卷了出去,薛简马上跟上,慕容音则在最后慢悠悠地跟着。 还未等她走到地方,便听见李璟一声兴奋的叫了起来。 只听这声音,慕容音便知道,这个傻小子一定是找对地方了。 也顾不得他们在的是男厕,慕容音迟疑了一瞬,终是一步迈了进去。 借着透进来的光线,慕容音看到,茅厕的一面墙上,果然染了些墨迹,若不好好去找,还真看不大清楚。 心中也暗暗感叹,这个帮人舞弊的官员,还真是艺高人胆大,若不是今日倒霉遇上了本王,说不定还真要让他得逞了! 李璟胜券在握地一拍大腿,定音道“事不宜迟,我马上让人将贡院中所有的左撇子找出来,一个个审过了再说!” 查到这一步,那么这个人的身份,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要他还活着,还在这个贡院,那就是掘地三尺,都一定要把他给找出来! 刚刚回到后堂,张释便来告知,丹青已经绘成。 呈上来一看,果然栩栩如生,只是十分可惜,画像上那个中年男子的样貌,在场所有人都不认得…… 本来还期许着能是哪座府邸的熟人呢…… 再将这幅画像拿给刘书林,和他们一同从代州来的同乡一看,人人都说就是那个人的模样,这让薛简和李璟又有了信心。 现在要做的,就只是抓到贡院中的内鬼,然后……就可以进宫去向皇帝禀明此事,然后请旨缉拿这一伙意欲舞弊之人了。 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贡院中所有惯用左手写字的人,便被一一揪了出来。 只有两个人,两个都是此次春闱的考官。 巡考中,突然被勒令写字,然后便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李璟和薛简面前来,这两个考官都惶惶不安。 这样的阵仗,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两人都不知道,只能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 薛简也静静地看着这两名不知所以的考官,不知为何,本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可薛简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相反还莫名的压抑。 但他也说不清楚,这种压抑之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怔忪之际,李璟已然开口“谭大人、陆大人……本官找你们前来,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二位不必紧张。” 谭陆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疑惑,但还是恭敬地道了声“是”。 李璟点点头,道“敢问二位大人,今日午时后、未时前一柱香时间,二位分别都在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两位左撇子考官都没有一丝迟疑,谭大人道“下官今日午时后,一直都在东考舍巡查,有国子监的博士詹俊可以作证。” 陆大人也掬了一礼“下官亦是在西考舍巡查,这一点……同为考官的张路可以作证。” 顿时,李璟的神色马上迷茫起来…… 奇怪…… 这两人皆有证人,难道说……向外传递考题的,另有其人? 还是说,自己等人之前的推断,全是错的?! 正在这时,门外一名军士忽而跑来,额头上全是汗,单膝跪地,一拱双拳道“禀二位大人,后园中发现一具尸首!”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全……全员内鬼? 后堂中所有人俱是一惊,转眼间,贡院中便出了一桩命案! 薛简心下一沉,他若是没猜错的话,后园中那具尸首,必然就是那个写下考题,并且将其传出去的人。 李璟也顿时握紧双拳,如此重要的一次春闱,若那具尸首真的与舞弊一案有关…… 那么,这将成为近几年来最恶劣的一桩事! 完完全全不将天威放在眼中…… 薛简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那两位受了惊吓的考官下去,经此一吓,这两位考官也不必再巡考了,直接找个房间休息,等到解除封院之时再出来。 “走吧,过去看看……” 李璟沉着脸起身,他有预感,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必然会牵连一大批人。 “我也去,”慕容音赶紧站起来,薛简本已走到门口,却又回望她一眼,“我们要去后园中看尸体,你不怕?” “不怕。” 慕容音一步不落地跟在薛简和李璟身后,要是他们要独留她一人在后堂的话,她才是会怕呢。 与前院的干净堂皇不同,后园甚少有人来。 繁茂的杂草漫过一条条小径,水井边,一队军士在守卫着。 慕容音停足在三丈之外,到底怕什么不怕什么,她自己心里有数。 李璟也再没有闲心去嘲笑她,他的心情已经足够烦乱。 死者正是贡院中的一名考官,整个人横倒在水井边,死相很狰狞。 “他叫胡正亭,负责东考舍的巡查,封院后两个时辰,便找不着他的人,刚刚搜查贡院时,卫士才在后园中发现他的尸首……”一名卫士如是道。 薛简蹲身下去,目光定格在他的左手……果然,左手无名指、食指外侧,都有两个很明显的硬茧。 李璟也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忍不住狠狠往墙上捶了一拳“混账东西!竟敢在贡院中行凶!” 薛简也点了点头“现在看来,贡院中的内鬼……不止一个。胡正亭虽然抄录且传递了舞弊的纸,但他不过是个小角色。恐怕杀他的那个凶手,才是真正的大鱼。” “那现在,该如何?” 李璟开始焦躁,他现在总算开始体会到,自己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到底是多么棘手…… “出了命案,此事不是你我能处置的了,”薛简无奈地摇头,“必须要禀明陛下,春闱第一日就出现这样大的纰漏,李兄……你我这回恐怕是难脱干系。” “真是令人气愤!”李璟咬牙切齿地道,“可你我现在还在这主考的位上,便不能丧气,今日之内,总要将这个凶手给抓出来,这样禀明圣上的时候,也好有几分底气!” “好吧……” 薛简将目光再次移注到死者身上,眼神一动,轻轻拨开死者的领口,一条深深的勒痕顿时便显现出来! “是勒死的,”李璟也蹲下身,围绕死者的周身,细细检视了一遍,“衣冠整齐,周围也没有扭打过的痕迹,看来是熟人下的手。” 一念至此,薛简马上吩咐道“去查胡正亭在这座贡院中有哪些熟识。再找都有谁,在一个时辰之内来过这座后园,一个都不能放过……” 毫无疑问,凶手杀死胡正亭,为的是杀人灭口,但是一番抽丝剥茧地探查后,事态似乎又明朗了许多。 “好大的牵扯啊……”薛简慨然叹道,“朝中有这样的人在,政局怎么会清明得起来?胡正亭不过是个地方升迁上来的小官,在京中素无人脉背景,竟然被人如此利用……” 李璟也愤愤地点着头“那些人,敢利用的也只有像胡正亭这样的人了!凶手要是让我给逮着了,必要他好好尝一尝苦头!” 薛简“嗯”了一声,转身又探查起死者的身体来。 忽而他一皱眉,有些不解道“只是我不大明白,凶器是什么,若是能找到凶器,对于找到真凶,也会有莫大帮助。” 李璟却飒然一笑“薛兄,这件凶器,你我身上都有。” 薛简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瞧了瞧李璟,还是未能找到个中关窍,李璟也不再卖关子,道“是腰带。” 说着上前一步,将死者的领口彻底翻开,指着他脖颈上一块深深的红斑道“你瞧,这个……是不是寻常腰带扣的大小?只是这腰带扣的痕迹已经不明显了,要不然拓下来去找的话,也可轻松许多。” “不错不错……”薛简紧皱着的眉头倏然松开,扬声喊道,“阿音,你过来一下!” 慕容音正百无聊赖地拔了根草,准备编个小蝈蝈笼玩儿,忽而听见薛简喊自己,赶紧丢下手里攥的几根草,提着袍摆便跑了过去。 “怎么了,薛哥哥?” 薛简挡在那具尸首前,凝视着她的眼眸,道“尸体脖颈上有一块腰带扣的印子,但是不完整,有些模糊,你能不能把它给补全?” 慕容音吸了口气,悄悄看了那具尸体一眼,虽然后背有些毛毛的,但还是点了头。 “我试试。” 薛简一吩咐下去,马上便有人将笔墨送了上来,慕容音始终要站在尸首一两步之外的位置,伸长脖子够过去看上几眼,又画上几笔。 薛简看她有些怕,掏出自己的手绢,将死者的脸给盖住。 慕容音暗自松一口气,心中顿时有些暖……她怕的就是死人脸上死不瞑目的表情,薛简一把他给盖住,后背那种毛毛的感觉顿时就消失了。 一两炷香的时间过去,慕容音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功告成般,将那张画稿抬起。 “是个虎头,找去吧!” 李璟一把接过,再去对照尸首上的印子看了一眼,果真像是个虎头! 有了线索,李璟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霾,大声命令道“先将尸体移到偏房中,今日后园中的事,任何人不得声张一个字!” 在一片响应中,李璟雄赳赳地跨步走了出去,他就不相信,在证据如此分明的情况下,这个凶手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要是跑了,他李璟可就成了个笑话了! 不仅李璟,所有奉命去追查的人也都憋着一口气,敢在贡院中搅风搅雨,分明是不将大家放在眼里! 第三百四十九章 圣驾亲临 天色渐暝,皇宫中,慕容随刚刚陪朱惜华用过晚膳。 身为皇帝,每日要处理的事都有很多,月亮不过刚刚抬头,慕容随就赶回了南书房,他没有忘记,前些天早朝后,他召了凤阁鸾台的阁老高晏进来议事。 这位高阁老已经六十有八,但脑子却比朝堂中大多数人都清爽,行事又向来持正,慕容随信任他,也不是登基后才有的事。 刚刚回到南书房,还没等批两本折子,头发花白的高晏高阁老求见的请示便到了。 年轻的君王赶紧站起身来,一整衣袍,敛去脸上的大部分威仪,面对这位他尊敬的老者,英挺的眉目间,只剩下宁和。 “臣,参见陛下。” “高卿请起,”慕容随亲自将高晏从地上扶起,又赐坐后,才回到御案后坐下。 “高卿,朕前些日子曾问你,这两年……朝廷对外用兵太过,国库不如从前充盈,百姓为了支持朝廷对外用兵,也缴了两年重税,今年……朕想对康州、毫州、代州这几个州府免除赋税,高阁老以为如何?” 高晏抚了抚花白的胡须,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以为,赋税当免……但,若是今年一并免了的话,恐怕年末户部票拟呈上来的时候,亏空会大了些。” 慕容随轻轻点头,这也是他所担忧的地方。 从前做皇子的时候,虽然也知道朝堂上问题众多,但到底还没落在自己肩上,远无今日来得烦忧。 但今年是新帝登基第一年,他没有大赦天下,在慕容随看来,牢中有些囚犯,根本不值一赦。 于是,只能免去几个州的赋税,当作是新帝登基给天下人的恩赐。 高晏又适时拱手道“陛下,臣以为……今年氐族纳了贡,四十万钱,虽不是一笔大数目,但氐族本就是蛮荒之地的部落,睿王爷谈下来的四十万钱岁币,确实已是极限……” “所以臣以为,既然这一笔岁币,收到中枢,用处不算太大的话,莫不如就近用了,直接拨给西境的代州,由朝中选派得力人手,修整道路、兴水利,既有利于民,也有利于国,如此,才是长远之计。” 慕容随凝住了神思,专心听着,不时点头“那么高卿,西境的代州有此计,南境的康、毫二州,朕也想依此法而行。” 高晏点头称了声“是”,又拱手道“如此一来,陛下便不必全部将赋税免去,只需减少到平时的数量即可。” “甚好,朕也有此意。” “皇上圣明……” 慕容随正要与他商量西境一事,派谁去最为合适,南书房外,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地禀道“皇上,襄定候李璟在殿外求见。” “李……璟?” 还未等慕容随开口,高晏就先一步道“皇上不是指了他与宁远侯做今年春闱的主考么?春闱尚未结束,他怎么能出来?” “定是出了大事……”慕容随没有一丝犹疑,“宣!” 门一开,李璟便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一直到了大殿正中,马上单膝跪下去,严肃道“禀陛下,贡院中发生一场科案,事情已牵扯朝中大臣,臣不敢再擅自审下去,特来请旨!” 这话一出,连久历朝堂的高阁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春闱不过第一天,谁这么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慕容随的脸沉得像是能拧下水来,李璟在来的路上便打好腹稿,此时面圣,自然是滔滔不绝,侃侃说来。 说到杀人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年近七旬的高阁老脸上,已经露出了震骇之色。 高晏脸上紧绷着的肌肉都因愤怒而开始颤抖,颤巍巍地问道“襄定候,凶手可找到了?” “是,”李璟沉静地答道,“凶手……是国子监博士,也是此次春闱的考官,钱运同。” “该杀。” 慕容随负着手慢慢站起身来,满是寒峭的眼神盯在李璟身上“幕后指使是谁,钱运同招了没有?” “是,他对杀人行凶之事供认不讳。”李璟微微垂下眼去。 “幕后指使是谁?是谁敢在春闱场上起这样龌龊的心思!” 慕容随加重了语气,他已经十分不满,区区一个国子监博士,难道还敢拼着全家人的性命不要,都要为他背后的人隐瞒么! 李璟顿了顿,面色多少有些无奈“钱运同虽对行凶一事供认不讳,但至于是为谁做事,他不肯说。” 慕容随指尖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点着,一皱眉“若不肯说,交由刑部上刑便是。大刑之下,他安敢不招?” 李璟微微沉吟,看向慕容随“钱运同说,他要面圣,见了陛下,他自然会如实说来。” 高晏马上便怒目横对“好狂妄的钱运同……!” 慕容随却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吩咐道“带钱运同,朕亲自审。” 李璟正要抱拳退下,慕容随却又忽而道“罢了,朕亲自去贡院,也好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知道,此事……绝对不容挑衅。” 高晏点了点头,带钱运同来此处,和皇帝亲临贡院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 慕容随此举,也是意在震慑住那些不法之徒。 ………… 夜色中,帝王仪驾浩浩荡荡地离了皇宫,朝着贡院而去。 这样的阵势,就像一记记重锤,沉闷地敲在一些人的心上…… 当龙袍的一角出现在薛简眼前时,他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堂堂一国之尊,竟然当真会因为钱运同当一句话,夤夜时分,亲临贡院! 更不可思议的是,伴驾前来的,居然还有凤阁鸾台的高晏高阁老! “臣等恭请圣安!” 慕容随手臂往前一伸,示意众人起身,环睇一周,堂中除了薛简外,就只有几名兵士,看押着钱运同。 慕容音早早便溜了,她才不想自己留在贡院中的事被皇兄知道…… 要不然,肯定又要被驳斥几句。 慕容随径直到上首坐了,钱运同马上便被军士押到堂中,高晏也跟随在皇帝身边坐下,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国子监的钱运同,究竟是谁人指使了他? 第三百五十章 回马枪 “听说你要见朕?” 慕容随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在暗夜中听来,却极有压迫感。 钱运同也只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的履历,早在来的路上,便由李璟一一禀报过了。 和之前被杀的那个考官一样,都是从地方上来的雍京,一向没有什么人做靠山,也难怪会被人选作爪牙。 “罪臣钱运同,参见陛下。” 钱运同的声音也还算得上镇定,起码没有出现明显的颤抖。 “钱运同,你可知在贡院杀人,和在春闱场上舞弊,都是斩首的大罪,十三年前,曾有考官帮助舞弊,被判了腰斩。” 钱运同的嘴唇终于微微颤抖,却又顿了良久,深深磕了一个头。 “陛下,罪臣……自知绝无活路,只恳请陛下,可放罪臣家中妻儿一条生路。” 慕容随丝毫不为所动“放不放他们,不在朕,在你。” 言下之意,只要钱运同供出此番科场案的元凶首恶,那么他的家人,便可以活。 “臣、臣……” 钱运同迟疑了半天,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在场诸人都不禁有些奇怪,只需要说一个名字,便能换取一家老小活命,这么简单的问题,钱运同为何迟迟开不了口? 慕容随长眉一轩,忽而开口“指使你的那个人,在朝中地位如何?” 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钱运同忽而就紧张起来,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 隐忍半天,他终于道“陛下,一场科案,动不了那人的根基,无论如何,只要事发了,微臣都只有一死啊!” “微臣若是不说,兴许他还能帮忙庇护住微臣的一家老小,可微臣若是说了,说不定,还未等微臣上法场,他便让人先去灭了臣一家!” “臣当日……本不想答应他,只是那人权势太盛,臣若不答应,便决活不到今日……再者……他对臣,有恩……” 钱运同说了那么多,可慕容随仍旧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幕后指使到底是谁? “究竟是谁?难道当着朕的面,你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敢说么?” 钱运同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又战战惶惶地垂下。 “陛下,求您别再逼臣了,臣人微言轻……出了这般事,无论结果如何,死的必然只有臣。” “这桩科案瞒不住世人,朝堂上需要说法,仕子们也要一个交代,求皇上……杀了臣,给他们这个交代!” 慕容随现在已经极度愤怒,想不到朝堂上,已经有人将手伸到了每一个角落。 连一个普通官员……当着他的面,都不敢诚实地供述! “那你究竟为何面圣?!” “臣、臣……”钱运同开始咚咚地磕头,“是臣一时糊涂,求皇上给臣定罪,早日杀了臣,让臣求一个心安吧!” 慕容随深深地吸了口气,话说到此处,他已然明白,今夜……是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押下去,关入刑部天牢候审!”慕容随拂然起身,“你既一心求死,朕成全你。” “皇上!”李璟忽而冒出来,“如此处置,会不会太急躁了?臣觉得还可以再审一审,一定能审出结果来!” 慕容随却不理不睬,率领宫人便往外走。 李璟顿时更为急迫,顾不得身份,上前拦道“皇上……难道真的不再审一审?!” 但慕容随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薛简一把将李璟拉了回来,默默地朝他摇了摇头。 李璟无奈地看着圣驾远去,终于忍不住问薛简“你为何要拦我?方才皇上来之前,钱运同分明说的好好的,怎么圣驾一到他就开始缄口不言,此中必然是有隐情啊!再审一审,一定能有结果!” 薛简却依旧拦着他,直到李璟发尽一腔牢骚,才道“是,此中是有隐情不错,但我想……皇上这样处置,也必然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 李璟话音刚落,一个小黄门便从外院跑了进来,凑近薛简和李璟耳边悄悄耳语一句,而后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两人一眼,又悄悄退了回去。 顿时,李璟的神色便缓和了许多。 ……………… 黑夜浓得化不开,夜幕中,皇城根下,一阵急促的蹄音忽而踏碎了寂静的夜空。 几匹骏马飞速朝着刑部而去,没有任何人阻拦,一行人直到天牢前才勒住马缰,一共五道人影,隐匿在五条黑色披风中,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天牢大门被打开,其中一个人当先而进,一路走到最里,衣袍下摆卷起地上的灰尘,惊起早已陷入沉睡的犯人。 天牢深处,刚刚住进这里不久的钱运同背对牢门站着,仰头望高开的小窗望出去,却看不见一丝月光。 他的仕途,也就如同这黯淡无一丝星光的夜一样。 忽而,背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接着,身后便传来开门的哗啦啦声响。 钱运同疲惫地回过身去,即使自己已经深陷这囹圄,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钱运同,还不跪下?” 听到这声音,钱运同顿时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愣怔了片刻后,双膝一曲,马上便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皇上……罪臣钱运同,参见皇上!” 披风之下的人一个个显露出来,赫然正是慕容随、李璟、薛简,还有负责拱卫皇帝安全的听雪和另一名护卫! “皇上……皇上亲临污贱地,罪臣心中……惶恐难安!” “既然惶恐,那就要说实话。” 皇帝亲审,带来的压力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钱运同嘴唇哆嗦了一阵,又开始吞吞吐吐。 李璟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喝“钱运同!你还要隐瞒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耗着不说,那人就能保你一条命不成!” 慕容随却抬手将李璟给拦住。 悠悠道“钱运同,朕亲审你……是给你留了一个机会,莫要不识抬举。” 钱运同唇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跪伏着颤抖了半日,颤声道“回……回皇上的话,授意臣行舞弊之举的人,是……是高晏……高阁老。” 第三百五十一章 果然是他 牢室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一直万般急躁的李璟,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都惊愕地无法说出一句话。 他是在是无法相信,凤阁鸾台的高阁老……德高望重的高阁老! 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慕容随长长叹息一声“果然是他……当真,是叫朕失望啊。” 薛简敏感地问道“陛下曾怀疑过高晏?” 慕容随点了点头,深邃的眼中透出一丝无奈,他猜对了,却又实难接受这个结果。 “在贡院亲审的时候,除了你们二人,朕身边,就只有一个高晏。钱运同绝对没有胆子敢欺瞒朕,所以只能是他刚刚不敢说……” 一直跪伏着的钱运同听了这番话,顿时忍不住嚎啕起来,不停地磕着头道“皇上圣明!臣本想着能面圣,便好将事情和盘托出,可……可臣万万未曾想到,高阁老竟然会和您一同来到贡院,臣……当真是不敢说啊!” “高晏胁迫了你?”慕容随脸上连一丝的动容也无,牵扯出高晏,此事顿时便如钱运同所说,万分棘手。 钱运同深深地垂下头,无奈道“当年……臣受了高阁老的恩惠,若无高阁老,臣绝无可能从兖州进京赶考,此事外人不知,臣……也算是高阁老的门生。” “他是如何授意你的?你在贡院中杀人,难道这也是高晏的意思?” 慕容随的脸色冷凝得如一块坚冰一般,若高晏已经狂妄到敢指使人杀掉同僚,那么动不动高晏,真的就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是、是微臣糊涂……”钱运同倏然抬起头,沉痛地闭了闭眼,“臣当时看到两位主考就要揭破舞弊一事,怕审到胡正亭的时候,事情泄露……这才、才将他约到后园中,趁其不备,将其勒死……” “你好大的胆子啊……” 钱运同这边声泪俱下,慕容随却是没有一丝怜悯。 胡正亭纵然可恶、纵然该杀,但远远轮不到钱运同动手。 更可况钱运同是因为想要隐瞒罪行而行凶,留着他,也不过是留着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好了……钱运同,你也不必再拿这些可惜可叹的话来说,朕只问你,高晏究竟让你为什么人舞弊?” “这……”钱运同又开始犹疑,引起李璟一阵阵不满。 “钱运同!圣上面前,你还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钱运同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李璟“李侯爷,你自小长在簪缨世家,我等寒门子弟的无奈,你又如何得知?” “说话……钱运同。朕在给你机会……” 钱运同已经感受到皇帝逐渐失去的耐心,认命地垮下肩膀,抬袖拭去自己额上汗水。 “是、是为几个同乡,臣与高阁老是同乡,月前,高阁老召见臣,让臣将考题泄露出去,本来……臣已经将考题告诉几人了,可想不到您在春闱前忽然换题,臣别无他法,只得行险招。” 同乡……慕容随深深吸了一口气,高晏想要朝中多些同乡的目的,再清楚不过。 党羽! “那胡正亭是怎么回事?” “胡正亭……他、他有把柄在高阁老手中,去年胡正亭贪了些银子,是高阁老帮他遮掩下来的,所以胡正亭,也不敢不帮高阁老这个忙。” 慕容随不觉捏了捏拳“好个高晏,朕看不见的地方,他就敢这样胡作非为。” “皇上,臣……所知的也只有这些,至于更多的,臣便不知了。”钱运同哀凉地慨叹一声,“臣知道,高阁老不过拿臣当个马前卒,但臣这样的人,高阁老捏死了,也不过就是捏死只蚂蚁。” 慕容随缓缓点了点头,仍冷着脸“将那几名学子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朕。” “不必了,”钱运同一面说,手已伸进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来,“这是高阁老交给臣的,让臣若是在巡考时看见了,也照拂几分……” 薛简将名单接过,展开,双手呈着交到慕容随手中,慕容随淡淡瞟了一眼,只是微微点头。 显然,他还并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去处置高晏这个历经三朝的老臣。 “回宫。” 慕容随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在灯影下被拉长。 钱运同仍旧跪在原处,当皇帝要走时,他只是在恳求着,让皇帝放过他的一家老小。 春夜,仍旧有些寒凉,当薛简和李璟护送着皇帝回宫时,时间已近子夜。 没有谁知道皇帝曾在夤夜去了天牢,也没有人知道钱运同已经招供。 天牢中所有知情的人都已被下了封口令,倘若此事泄露,全部株连! 舞弊案的元凶首恶已经很清楚了,但慕容随却始终无法下旨去处置高晏…… 原因无他……现在正是用得着高晏的时候,如果真的不顾一切地处置了高晏,那么朝中那些棘手的事,谁来做? 高晏一除,朝局立时就会不稳。 慕容随烦忧地揉着眉心,自从到正阳宫后,他这样皱着眉一言不发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朱惜华看得忧心,悄悄送上来一盏葛花茶,而后站到慕容随身后,替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皇上,是有心事了……” 朱惜华温柔的声音给了他极大安适,慕容随悄然睁开眼,将朱惜华的手拉下来,握在掌中,“是啊,朕有心事。” 朱惜华温然淡笑,一双水眸中纯净若雪“皇上心中有事儿,闷久了伤身,倒不妨说出来,说不定心中郁气也就消了。” 慕容随抬眼看了她一眼,暗想此事也没有什么可对她隐瞒的,横竖她母家与高晏也没有什么牵扯。 轻叹一声“春闱不过第一日,便出了舞弊的事,贡院中还闹出了人命来,这幕后指使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高晏……” 慕容随只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朱惜华轻轻一咬唇,颇为讶然“高阁老?怎的高阁老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慕容随却淡淡一哼“何止是你意外,朕更是意外的不得了。钱运同现在已经关押起来,若不是朕去天牢亲审,他还未必肯供出高晏来。” “皇上当真是辛苦……”朱惜华有些怨怼道,“春闱这样的大事,高阁老怎的也敢胡来?真是不将帝王威严放在眼中。” 第三百五十二章 解语花 “他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又自视朕现在离不开他,自然开始胡作非为……” 朱惜华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着问道“那……皇上准备,如何处置高晏?” 慕容随叹了口气“这便是朕的为难之处,一个高晏,若是因此杀了,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朝局亦会不稳。可若是不处置……你教朕,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来?” 朱惜华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对政事不懂,也不敢多说,生怕一句话错了惹来帝王怒火,却又想算计着做个解语花。 慕容随看她如今谨慎至此,不觉有些失望,起身挽起朱惜华的手,扶她坐到床沿,温声道“天太晚了,你有着身子,本不该陪着朕熬夜的。朕先回南书房,明天……明天下朝,朕再来看你。” 朱惜华轻轻点点头,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让皇帝失望了…… 可机会一旦错过,便轻易不会再来,朱惜华虽难过,却也不得不很识大体地目送着慕容随出了自己的寝殿。 夜天澄明,几点宫灯在风中微动。 慕容随并未乘辇,却忽而想走一走,朱惜华虽然不大懂朝事,但有一句话她说得对,烦心事憋久了,连带着身子也会不舒服的…… 夜风拂面,慕容随却觉得清醒了许多。 心中压抑着的事就好像一团棉絮般,他也不想回到南书房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众宫人、侍卫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慕容随心烦至极,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湖面,心情才觉得开阔了些。 “朕独自走走,都别跟来。” 湖畔边,梨花堆雪,风一掠,湖面便漾起凌凌波。 慕容随不觉间,便步入湖畔的梨树林中,春正满,枝头满堆芳华。 远端高高的宫墙中,一丝寂寥的琴音传来,慕容随微微动耳,世间孤寂的人太多,宫里的妃嫔也只能借此度过漫漫长夜。 忽而,身边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吟,如此深夜,还有谁会在湖畔? 这引发了慕容随极大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循着声音寻找而去。 湖畔,一道清瘦的人影娉婷而立,慕容随眉宇凝了凝,踩踏草地的声音,却引起了那道人影的注意。 “姐夫?” 朱云容倏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下去“皇上恕罪,臣女……臣女一时失言,并非有意……” “无妨,”慕容随挥挥手,“朕面前,不必如此拘束。” “是……” 朱云容仍旧有些忐忑,瑟瑟地站在慕容随身前,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一般。 慕容随临湖而立,心中郁气虽然有所消减,但此时一想起高晏的所作所为,还是觉得心中震怒…… 朱云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皇帝一眼,轻声问“姐夫……有心事?” 慕容随点点头,暗自感叹,不愧是姐妹,连开场白都是如出一辙。 “姐夫若是有心事,为何却要憋着?姐姐向来是最会开解人的,您同她说说,她定会开解您的……” 慕容随无奈地笑了一声“她做了皇后,朕做了一国之君……不觉间,生分了……” 朱云容眼眸灵动地一转“姐姐是怕说错了话……惹得您不高兴,她现在执掌后宫,肩上的担子不比从前。” “朕不用她如此小心讨好……” 不知为何,当着朱云容的面,慕容随难得愿意说几句实话。 朱云容眸光渐闪,莞尔一笑“姐姐若是知道您在心中待她如此不同,定然会很高兴。臣女回头告诉姐姐您的心意,以免……您与她之间生了龃龉。” “不必。” 慕容随淡淡道“她既然不懂,你不必再让她费心,她有她的想法,朕却同样有朕的无奈,何须给彼此之间都添上烦忧?” “是,”朱云容微微福身,“臣女倒觉得,帝王将相、后妃嫔御,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您虽身为帝王,却又何尝不是同凡人一样,有着诸多烦恼呢?” 慕容随不禁微微一哂“你说朕与凡人一样?朕何尝又不是一个凡人?” 朱云容脸颊一红,道“是臣女失言了。臣女从前听爹爹说过,君王是一个国家最劳累的人,莫要看您高高在上,可您心里有事儿,却只能一个人憋着,都没有个能掏心窝子的人。” 慕容随眼眸一垂,朱云容这话说得大胆了些,他却也不介意。 至少有一点她说得是对的,做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身边还有几个人,能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呢? 自己免不了会忌惮一些功高的大臣,而从前那些陪着自己夺下江山的人……也再不敢将心中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 慕容随轻叹一声“朝中出了棘手的事,犯错的人……是能臣,朕动不得;可他犯的错……却又关乎国政……杀了他,朝中动荡,不杀……朕意难平。” “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却终究要咽下去不是?”朱云容望着粼粼的湖面,眼中平静无波,“臣女觉得,您终究要安抚的,还是人心……爹爹从前说过,君王都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那人您动不得,可替他办事儿的人,臣女想……那些人,也不会有多无辜。” 慕容随的眼神顿时变得忌惮起来,朱云容只觉得微微一寒,似乎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马上便知道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小小女子,如何能去左右帝王的意思? 何况是说杀了那些马前卒? 这样……只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心狠…… 但慢慢的,慕容随便敛去了眸中的寒意。 “你很聪慧,只是太过聪明了,难免薄命……女子,还是福慧双修……” “是,”朱云容微微欠身,“臣女信口胡言,是太过妄为了。” 慕容随又轻叹一声“罢了……敢在朕面前这么说话的,你算是独一个,这样也好,否则人人都不与朕说实话,那还有什么意思?” “是……” 朱云容虽然称是,但脸上的神情明显凄惶了许多。 慕容随瞥她一眼,淡淡道“方才是朕把话说得太重,你不必往心里去,日后有什么话,该说……还是说。”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两大活宝 当慕容随从湖畔回南书房时,天已微明。 安福公公伺候着他更衣,换过朝服,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是上早朝的时候。 站在南书房前的玉阶上,慕容随放眼望青冥,天边,低低的云层已镶上一层金边。 良久,年轻的帝王倏然开口“拟旨,国子监博士钱运同,科场舞弊,着斩侯监;兖州仕学子周其闵等五人,贿赂考官,各杖四十,着流西境,终身不得回京。” 安福恭肃地退下,他知道,经过一夜的权衡,皇帝最终还是放过了高晏。 若高晏警醒些,知道收敛,那么日后朝堂上,他还是从前那个为人敬仰的高阁老…… 可若是高晏仍旧我行我素,丝毫不将此事看作是一个警告的话,那么当下一次慕容随再动手的时候,便决不只是拿一些马前卒动手。 可问题是,高晏他……舍得么? ………… “高晏……这回该警醒了。” 贡院中,薛简才拿到处理这件事的公文,第一时间便对李璟说了这话。 李璟在一旁气呼呼地点着头,他和薛简虽然没做错什么,甚至还在最短时间内就找出了凶手。 但两人身为主考,却也被株连了在内,虽然只是罚俸半年,对世家出身的两人可以说是不痛不痒,但第一次主事就遭了处罚,这简直是丢面子的事情…… 对于年轻气盛的李璟俩说,丢脸……可是比罚俸要难以接受的事! 所以李璟现在恨死了高晏,恨不得这位年近七旬的老阁老,上街就被雷劈死。 慕容音也抱手坐在一边,面上的神情和李璟差不多,也是咬牙切齿。 “这个老不死的,自己作恶,连累别人……钱运同和那个什么胡正亭便算了,死了也是活该!” “可你们两个,好端端的,竟然被罚俸……简直还有没有道理嘛!” “就是就是,”李璟一听有人和他站在同一战线,马上就响应道,“罚俸事小,可丢人事大啊!这要是传了出去,日后别人提起我李璟,人人都说我是个无能之辈,第一次做主考,便被人家在眼皮子底下作弊!” 慕容音恨恨地点了点头“要我说,皇兄还不如撤了你俩的主考一职,换个他觉得有本事的人来当算了!” 但她马上又改口“不过他肯定舍不得……这么烫手的职位,他肯定恨不得你们两个干到死!” “嗯嗯!” 薛简看这两人的牢骚一发起来就发个没完,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马上就出来道“好了……你们有工夫说这些闲话,还不如都做些正事。” 说这又看向慕容音“阿音……明日第一场春闱结束,你是不是也该回家去了?” 慕容音听他开口就是想赶人,嘴角顿时就耷了下来“我自然会回去,这破贡院……我才不想待呢!” 李璟一听,马上破颜而笑,手指着薛简,揶揄道“有人生气了……薛兄,你这是不解风情啊?” “去,”薛简没好气地看了李璟一眼,“你也是的,瞎说什么……” 看这两人都没话说了,薛简才又道“皇上这样处置,也是最妥帖的法子了……水至清则无鱼,何况高晏那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现在又是朝廷要用人的时候,处置了他,这一大堆的事情怎么办?” 慕容音嘟哝了一句“这些事又不是别人干不了……” 她这声音却还是被薛简捕捉到了,正色道“同样的事、同样的话……由身份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是大相径庭的。可不能因小失大……” “知道了知道了……”慕容音怨怼地看着薛简,极委屈道,“薛哥哥,你什么时候也像爹爹似的,一抓着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便教训个没完!” 薛简被她这一句话噎住,怔了怔,才道“我……是我失言了,你别往心里去便是。” “可我又想你同我多说些话……你若老是躲着我,时间长了……人家会不高兴的……” “啧啧啧……”李璟形象怪异地扭动着身子,一边嘬着牙腮,“都注意些好不好?我还在这呢!总是拉拉扯扯,真真是……伤风败俗……” “那你走开啊,”慕容音笑看李璟,“我看你是嫉妒了,你喜欢的小美人看不上你,你又看不上别的女子,现在看见我与薛哥哥这样,还来说些酸话,有本事的,便去找你的小美人啊?” “你……!”李璟讷讷地垂下头去,“过分……” 贡院中日子无聊,薛简虽然不是好事的人,但听说李璟有中意的女子,不禁也起了好奇心。 “难道说……李兄竟然有了中意的女子?不知是谁家的千金,看来若是顺利……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喝上忠肃侯府的喜酒了……” 慕容音扑哧一笑,李璟则深深地垂下头去,两人都没有将这个“小美人”说出来的意思。 毕竟李璟喜欢的是朱云容,这可不是一件可以大肆宣扬的事…… 若是让忠肃侯知道了,李璟恐怕要被他爹抽掉两层皮。 薛简也是敏感心细之人,看两人都不说,只暗暗猜想李璟喜欢的恐怕是哪个烟花柳巷中的女子,脸一红,当即不再追问。 “薛哥哥,过段时间咱们去跑马好不好?”慕容音揶揄完李璟,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薛简身上。 薛简沉沉地叹了口气“公事繁忙……” “唔……”慕容音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咱们就在你旬休的时候去,你这么久都在雍京里憋着,也该出去走走。咱们就去城南,去镜湖那……我知道那有一块很好的马场。” 薛简默默地看了李璟一眼,想要寻求解围,他可不敢随意和睿王府的小世子就这样厮混在一起,薛家现在不比当年了,就算是在往昔薛氏一族全盛的时候,只要他和慕容音走的近些,他便能明显感到睿王的不悦…… 何况是现在…… 他的身上,还承担着薛氏一族中兴的担子。 李璟也知道薛简的难处,咳了两声,道“薛兄和我约好了,此后三个月,每逢旬休,都要约着一同商议朝事,可不能再出贡院这样的事。” 薛简点着头,他也佩服李璟,一转眼,就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你也不想看我们又被罚俸吧?”李璟很诚恳地望着她,“我们都是初入仕途,总是做错事,到头来肯定影响仕途的……” 话说到这里,慕容音也不是不识趣的人,撇了撇嘴,也不再提此事,反正她只是随口一说…… 要想泡薛简,还得用温水煮青蛙的法子。 急不得,急不得啊…… 第三百五十四章 许公子送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九天春闱过去,除了第一场出了些意外,剩下的两场都算得上是井然有序。 一转眼,又到了四月放榜的日子。 皇城根下,皇榜一张张揭开,中了的仕子春风得意,没中的……自然掩不住心中失望。 但大家对于这个结果,显然都还能够接受。 多少年了,大燕的科考。今年算得上是最干净的一次。虽然没有将过去的旧弊一口气完全扫除,但总体来说,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仕子,都没有被有后台的人给挤掉。 三百仕子入国子监,只等皇帝考核后,便酌情赐官。 放榜之日,慕容音还特地吩咐子歌去关注了一下当日从代州来的几个仕子,毕竟就是他们几个撞破了高晏的舞弊一事。 尤其是那个叫张释的,当日李璟审他时,此人虽面对权贵,但风骨不改,这样的人若能入朝为官,大燕的吏治,可想而知会清明许多。 张释也果然没让人失望,一举便中了进士! 虽然只是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但这意味着张释已经从代州那种苦寒之地跳出来了……只等着授官,不管是留任京中也好,还是外放地方也罢…… 慕容音相信,只要张释有本事,迟早可以出人头地的。 至于和他一起赴京,五十多岁才取得秀才的那个刘书林,不出意外,果然没有考上。 慕容音暗暗摇头,心想本王看人还是准,那个刘老头,看着就不像是能在朝为官的人,果然~ ………… 窗外断断续续地下了半天细雨,华音阁中,慕容音趴在软榻上,兴致潇潇地翻着一本最近火遍雍京的话本子。 她本想着今日可以去城南跑马,可早上起来一看,雨下个没完,连窗棂上的雕花都润湿了。 顿时,莫说是跑马,就是连梳妆的心情都没了…… 随便套了件宽松的衣裙,满头青丝随意披散到腰际,赤着双足,翘在半空,一荡一荡,白得如一弯新月般…… 宛儿进来的时候,形象有些凌乱,裙摆上还沾着些雨珠。 慕容音听见她的走动声,抬起头一看,宛儿胸口微微起伏着,明显是冒雨跑来的,蹙眉嗔怪道“换衣服去,这一身湿的,像个什么样子。” 宛儿点点头,脱去外袍,抓过一件衣裳穿上,道“小王爷,今年的贡物来了,我瞧着锦缎占了多数,可要去挑几匹,过两天裁衣裳用?” 慕容音一把将书合上,凝着眉想了想,一点头“也好……在屋子里闷了一天,是该出去走走。现在华音阁里不一样了,从前有杜羡鱼在。就算是杜羡鱼走了,也还有厉鹞那个臭小子闹着,现在厉鹞也回封州看他姑母去了,只留我一个,无聊得紧……” “厉公子再有半个月也回来了,”宛儿帮慕容音套上绣鞋,随口道,“您要是闲着实在无聊,依奴婢看,还不如进宫去,看看皇后娘娘。” “看她做什么?”慕容音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忽而道,“朱惜华的临盆期近了是不是?” “是呢,上次差人去送东西的时候,说皇后会在四月末、五月初的时候生产。” 宛儿取了条绢带,将她满头发丝松松挽起,随便用支白玉簪子一固定,便算是梳妆好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雨珠划过瓦檐,落成一条晶莹的线,婢女们早早便将回廊上的风帘放了下来,雨中,帘子潇潇风动。 送来的绸缎和各色物什都放在了书阁中,慕容音走进去的时候,便被满目的琳琅晃花了眼。 “这……这是给我的?”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往年都没那么多啊……单看这绸缎,便是往年的两倍之数……” 宛儿点点头,浅笑道“左手边的,是今年的贡物。右手边的,是那谁派商队偷偷送来的,我瞧了瞧,他送来的成色,竟不比贡缎差。” 慕容音忍不住笑了起来,满眼的羞涩,夹杂着一丝幸福。 倒不是她贪图这些东西,只是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男子这样对他。 这其中当然也有她太强势,没人敢喜欢的缘故,小时候,别的小姑娘摔下去,马上便有一群小公子去搀扶; 可她……别人看见了,也只会说“慕容音?扶她做什么,自己就爬起来了!若是过去扶,说不定还要被她恼羞成怒地踹上一脚!把你一脚撂翻之后,还要反过来嘲笑你!” 久而久之,她也就给人形成了一种强悍如男儿的性子,除了薛简外,谁也别想看到她撒娇的时候…… 但再彪悍的姑娘,也有渴望被温柔对待的时候。 所以被许慕宽这么细心地讨好,她的一颗心,立时就温柔起来…… 再转过头去看了眼宫里来的贡缎,看看那不是很喜欢的颜色,也不是很喜欢的花纹,哪边是珍珠,哪边是鱼眼睛,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这边的,收起来,做衣裳什么的都合适……”慕容音一指许慕宽送来的锦缎,“你还别说,这人挑东西的眼光真好,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 宛儿含笑点头“那这边的呢?” 慕容音看了眼,摆摆手道“你挑两匹喜欢的自己留下,剩下的……放在我这里也可惜,还不如统统送给朱惜华算了,再添点儿别的,也算是我贺她添丁添福。” 说着,又嫌弃地挑起一匹缎子“看这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要嫁人了呢!啧啧……还是石榴纹样,送朱惜华正好。” “是,”宛儿微笑着福了福身子,她也高兴,不仅仅是为自己得了好的锦缎,也为了慕容音心里有了别人,不再只想着那薛简…… 虽然她自己决不肯承认,但宛儿却看出来了,那位许公子,在她心里的分量,是越来越重。 “主子,”宛儿喊了一声还在把弄着缎子的慕容音,只道,“许公子送了您那么多好东西……您是不是,也该给人家回份儿礼啊?”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慕容音皱了皱眉,显见是为难起来,“可你说……我送他什么好?送份合适的,又不让人误会。” 第三百五十五章 给你个狗头! 宛儿扑哧一笑,笑声还未逸出,便又忍住。 指了指那些颜色各异的绸缎,小声提示道“奴婢觉得啊……许公子也不是缺那些东西的人,要不,您就随便绣个手帕啊、香囊之类的,您亲手做的东西,肯定是天底下独一份儿。” “好你个宛儿啊,竟敢教起本王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什么都不会……”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作为女子,不会女红,这算是很丢脸的一件事了。 可这也怪不得她,绣东西向来都是丫头们的事儿,没见过哪家的主子会亲自去描个花样来绣的…… 宛儿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是,您什么都不会……要不,奴婢教您?” 慕容音好好思量了一番,觉得有这么一件事来打发时间,也没什么不好,便很痛快地点了头。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觉得太难了,那就不学了。” 宛儿一听这话,赶紧打消了自己要教她绣一树桃花的想法。 满树桃夭,灼灼其华的样式,好看归好看,但绣起来要花水磨工夫,以慕容音的性子,她能坐得住绣完就怪了。 宛儿看了她一眼,斟酌着道“那……您想绣个什么呢?” 慕容音左歪着头想了想……想不出,又往右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想不出,叹了两口气后,眼睛忽而一亮。 “咦?”慕容音忽而促狭地一问,“狗头怎么绣?” “狗头?!” 宛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您不会是想绣一个狗头送人家许公子吧?” “要不然呢?”慕容音很是不忿地道,“上次他从封州送我回雍京的时候,在马车上揉了我的头,还说我是狗头!我现在有了机会,当然要趁机报复回去!” 宛儿本来还想劝两句,但转念一想,自家小王爷,不就是这么个性子么? 要是自己过多干预,说不定……人家许公子反而觉得没有原先可爱了…… “好吧,奴婢给您先描个绣样去。” 宛儿起身走到书桌前,随手画了画,一个极为简单的狗头便跃然纸上。 慕容音看了大为满意,这个狗头既简单又传神,就是她想要的,看了已觉心痒,更是早早在心中暗想,绣好之后,自己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一定要好好看看那人一脸惊愕的神情。 想到许慕宽会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慕容音便忍不住一推宛儿的胳膊,匆匆道“那咱们快些,最好今天就能做好。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他,这么一想,我都有点儿想他了……” “这事儿可急不得,若是一针下去出了错,弄不好可是要全部重来的……” 宛儿挑挑拣拣,从一叠锦缎中挑出一块月白色的,递到她面前“这颜色怎么样?做个荷包,我看再好不过。” “荷包?”慕容音眉头一皱,“荷包太复杂,绣块帕子就好了。再说他那么个人,要荷包做什么?” “也罢……” 宛儿飞快地找来针线,教她将缎子裁下来,套到竹绷子上,又教她如何穿针,如何引线…… 这些慕容音都还学的不错,可一到正儿八经学绣东西的时候,她马上就显得笨拙起来。 委实是宛儿手太巧,说的也太快,仿佛这针一到慕容音手里,就变成了棒槌一般。 最后,宛儿终于看不过,一把将绷子抢过来,替她绣好开头几针,才又交还回去。 慕容音再拿起针线,虽然还是有些笨拙,但比一开始的时候却好了许多,索性坐到软榻上,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悠哉悠哉地绣起来。 宛儿看她渐入佳境,也不再多话,顶多在要出错的关头将她揪回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机会也渐渐少了,宛儿也拿起自己绣到一半的帕子,绣起她前段时间搁置下的一幅桃花来。 这幅桃花是她为华音阁里的另一个婢女敛秋准备的,敛秋十六了,要回去嫁人了。 听敛秋她娘说,嫁的还是个在雍京城南开小饭庄的掌柜,虽然商人轻贱了些,但敛秋嫁了他,往后的日子不说多富贵,起码吃穿也是不愁的。 再想起敛秋她娘前几天来赎身时笑呵呵的样子,宛儿也是发自真心地替那个小丫头感到高兴…… 宛儿轻笑着,穿针引线如飞……一晃眼,阁里的小丫头都要嫁人了,可自家小王爷,要是再不抓紧,可才是要耽误了年华。 悄悄撇过脸去看慕容音一眼,只见她把竹绷子放在腿上,一针针小心翼翼地落下去,安安静静。 宛儿忽然觉得,若是自家小王爷安安静静的,乍然看上去,也是个蕙质兰心的美人…… 可这安安静静、蕙质兰心的景象还没持续片刻,一声尖叫便打碎了宛儿心中的美好想法。 宛儿猛然转过头去,只见慕容音突然一把将竹绷子丢掉,然后便抱起自己的膝盖,不停地揉着,水杏般的眸中还沁出一滴泪来…… “这……”宛儿看她的做派,马上也明白了几分,打量着问道,“您这是……针扎着膝盖了?” “嗯嗯!”慕容音咬着唇点头,她图省事轻松,一直都将绣绷放在自己膝上,一开始下针的时候,还用手抬一抬,后来绣的顺了,也不知是脑抽还是怎么的,一下便扎了下去…… 然后……便有了那声尖叫。 宛儿哭笑不得地将东西捡起来,又撩开她的裙摆瞧了瞧,一只是个红红的针眼,也用不着上药,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只见慕容音,撒气般地把绣绷往软榻上重重一扔“不绣了……为着给他还份礼,还要遭这样的罪。” 宛儿捡起来看了看,调笑道“好好的狗头,说扔便扔了,若就因为这个便不绣了,那方才那针可不是白挨了?” 说着,又忍不住扑哧一笑,她今天实在是开了眼界,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绣花扎到自己手指乃是常事,可扎到膝盖的……还是头一遭。 慕容音气归气,但仍没有放弃,再次揉了揉膝盖后,又捡起竹绷子,好好地绣了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月白色的帕子上,一个歪歪斜斜的狗头,栩栩如生! 第三百五十六章 姐夫与小姨子 正阳宫外,以张康为首的一群太医在忙碌着。 谁也未曾想到,皇后的临盆之期会来得这样快,比事先想过的预产期还提前了十多天。 朱惜华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子被一床宽大的被子罩起来,额上不停地往外渗着细汗。深深地吸一口气后,身子忽而又颤动起来…… 这种细碎的痛实在是一种折磨,就像是身子里有一块冰坨子,不断地冲撞着小腹。 慢慢的,疼痛消减下去,但很短的时间过去后,这样的疼痛便会如浪潮般,再次袭来…… 自从午后第一次阵痛开始,这样的折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有数次,朱惜华都忍不住地想要哭出声来,但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一旦流泪,便要显示出她这个一国之母柔弱的一面。 朱惜华不愿意,哪怕现在已经赤着下半身,但她还是想要维持着体面。 傍晚时分,如筠抬着一碗催产药过来了,朱惜华涓滴不剩地喝下去,入口只有苦涩,好像苦到了心里。 自己临盆在即,可皇上却仍旧在南书房中。 只是每过半个小时,安福公公便会来问一趟…… 朱惜华心中还是怨怼的,怨怼慕容随在这个时候都没有陪在自己身边,自己……可是怀胎九月,足足辛苦了九月…… 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感涌上来,朱惜华使劲咬着唇,还是忍不住流下几滴泪来。 如筠见状,马上拿绢帕将她颊边的泪和汗水一同拭去,如筠这个小宫女也心疼,自家娘娘痛了半天,皇上连瞧都没来瞧一眼。 如筠红着一双泪眼道“都好几个时辰了,就算有再多的折子,皇上也该批完了……怎么他都不来正阳宫瞧娘娘一眼……” 朱惜华强撑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呵斥道“不许这样说皇上,折子……哪有批得完的时候?” 如筠还是不甘地抹着眼泪,凭什么皇后娘娘辛辛苦苦怀了九个月的孩子,这其中还遭了多少暗算……来的多不容易。 可事到临头了,皇上却拖着不来瞧一眼…… 身子又痛了一阵,朱惜华只觉得这次的痛苦远甚从前,终于忍不住小声喊了出来。 几道帘子外,朱云容也在交集地等着,她亲自听着内帐中自己姐姐的叫喊声越来越大,还能听见稳婆一声声地喊着“要留着力气,不能叫……” 朱云容身子一阵哆嗦,只觉得自己姐姐现在像极了任人宰割的母兽,没有人关心她有多疼,有多难受,所有人都只在乎她肚子里的那个东西。 至于她到底如何,没有人在乎…… 甚至连朱惜华自己,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比在乎她自己多。 残阳沥沥如血,朱云容眼看着太阳从宫墙上落下去,然后一颗最大最亮的星子从正北方升起来…… 到了最后,繁星满天,可宫殿中朱惜华痛苦的叫声,还在一阵阵地持续着。 如筠正端着空药碗从寝殿里出来,朱云容一把喊住了她,她眼尖地发现,如筠手腕上,一道道红痕尤为明显,朱惜华方才疼的太厉害,揪痛了小宫女都不自知。 “如筠?” 如筠虽然不喜欢这位表小姐,但身份摆在那,她就是在不喜欢,也不得不恭敬着。 “表小姐?”如筠微微欠身,“若无要事,奴婢还得去准备药,就不多陪您耽搁了。” 朱云容淡淡一笑“我只是想问,姐姐她……何时能将孩子生下来?” 如筠没好气道“奴婢也不是太医,不知道。” “好了,你去吧……”朱云容淡淡地想着,都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姐夫还不来,是得有个人去叫叫他,总不能……让皇后在这独自受苦。 于是转身回了一趟偏殿,随便找了个小宫女道“我去请一请皇上,皇后娘娘疼了半日,总得让皇上知道。” 小宫女也觉得朱云容说的有理,更不在意,只点了点头,便又跑进寝殿忙碌。 月影在宫墙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朱云容的裙裾划过一块块砖石,天外一缕轻云飘乎,离开正阳宫,朱云容觉得像是离开了一个禁锢住她的牢笼…… 长久住在姐姐宫里算是怎么回事……说到底,皇后再尊贵,她也不是皇宫真正的主人。 远远的,南书房在夜色下的轮廓已经映入朱云容眼中,她微微一滞脚步,还是走了过去。 一天了,皇帝都在里头,没有出来过…… 朱云容知道皇帝一定是遇到了国事上的麻烦,否则皇后产子,他绝对会去陪着她的。 踌躇了一下,朱云容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安福总管?”朱云容莞尔一笑,微微欠身,“皇后娘娘生产不大顺利,我想着……若是皇帝姐夫在,或许会好些,总管可否代为通禀一声?” 正阳宫是个什么情况,一个时辰过去问两次的安福自然不会不明白…… 但朱云容亲自替她姐姐来请人,安福还是不敢不去通禀。 “那劳烦表小姐稍等片刻,奴才……进去问一声。” 朱云容温声应诺,南书房的门一关,安福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她便听不清了。 晚春的夜风很是温和,朱云容静静地站立在南书房外,姿态娴雅,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安福猜又从南书房中出来。 “表小姐,皇上请您进去。” 安福谦恭地侧身,抬手一引,将朱云容让了进去。 满屋子的灯光,明亮而温柔,朱云容翩然行至慕容随面前,跪地行礼。 “皇上……”朱云容温柔地喊道。 慕容随并未及时理睬她,而是将手中折子全部看完,才抬起头来稍了她一眼。 “皇后如何?” 慕容随语声淡淡的,足以听出疲惫,今天这封六百里加急而来的文书实在太让他烦心,召来几个大臣商讨半日,都没能拿出个让他满意的法子来。 文书上只提到了一件事,南境。 大魏那边,又往两国边境做了安排,派来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惊才艳绝的宣平王。 朱云容看皇帝如此烦心,款款道“姐姐她……不大好,疼了半日,却还没把孩子给生下来。云容看得心疼极了,这才背着姐姐,想请您过去看看。” 第三百五十七章 软刀子 “朕知道了。” 慕容随只是随意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去正阳宫的准备。 先前遣退那几位老臣后,他又派人去召了李璟,想问问他在南境的这件事情上,有没有什么好的打算。 大魏派去宣平王……这可不是一个友善的信号。 朱云容悄悄观察着慕容随的神情,试探着问“皇上……不去看看姐姐么?” “太医如何说的?” 朱云容勾了勾唇角,温言道“张太医倒是说,皇后娘娘是头一回生产,本就难受些。再加上她素日里少动弹,自然会有些不顺利,不碍事的……” 慕容随抬着折子的手顿了顿“太医既然说了没事,那朕便不用去看着了,等到她要生的时候再去。” “姐夫忙……姐姐她会理解的,”朱云容往前移了一步,轻轻一嗅,鼻间便多了些若有若无的香气。 “姐夫?这是什么香?怎的……臣女之前从未见过?” 慕容随微微皱眉,耐着性子道“这是朕的迦南香。” “可否让臣女揭开香炉瞧瞧?” 朱云容说着,素手已将炉盖揭开,右手拉住左手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白玉般的纤指一挥香气顿时更为浓烈。 “好香啊……”朱云容明锐的眼波流转着,妍态中,微露媚骨。 慕容随头也不抬“你若喜欢,朕吩咐人取些赏你便是。” 朱云容抬手轻掠鬓边钗镮,丹唇再次轻启“这样好的香,放在臣女那……是糟践了,还是只用在南书房中的好。臣女知道……迦南香取的极不容易,采香人要遍寻荒野,才说不定能遇上一株。” “……您说,这样好的东西,如何能放在别的地方?” “大胆。”慕容随终于放下手中奏折,却发现朱云容毫不避讳地回望着自己,面对帝王,她竟还有闲心去整理衣袖上的折痕,皓腕间,金臂钏微微摇晃。 “臣女不明白……” 灯影下,朱云容仍旧端娴地站立在那里,细细打量之下,却又暗涌着风花雪月。 “自喻为迦南香,你的胆子倒不小。”慕容随一挥袍袖,“退下吧……” 朱云容墨玉般的瞳仁轻轻一动,没有退下,唇边反而立时就绽起了一抹笑。 “是,云容这就退下。” 慕容随垂下头去,继续看着他的奏折,李璟还没来,他也微微有些急迫起来。 虽然国事十分让人紧急,也十分让人忧心,但慕容随还是想亲眼去见证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这都是他第一个孩子。 慕容随开始盼着李璟快些来,早些商议完朝事,也好早些去到正阳宫。 南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慕容随以为是李璟来了,一抬头,却看到朱云容托着一盏安神汤,盈盈地走了过来。 不等皇帝说话,朱云容便先认了罪“皇上恕罪,从前每天夜里这个时候,皇后娘娘都会让人送一盏安神汤过来,今早娘娘也没忘记吩咐,到了这个时辰……丫头们忘了,臣女可不敢忘。” 慕容随瞥了她一眼,这是朱惜华每天晚上都会做的事情不错,可同样的事情,换了朱云容,意味便大大不同。 慕容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不妨告诉朕,若是想要一个身份,朕现在就可以下旨,封你一个诰命夫人。” 朱云容怔怔地抬起头,宛然的神色更给脸上添了几分韵致“妾身……不想出宫……宫外的日子又长又冷,只有同姐姐在一起,妾身才觉得日子好过些。” “朕早已准了,”慕容随不紧不慢道,“若你想要的只是这个,现在便可以退下。” “云容想要的不多……”朱云容轻叹一声,薄唇凑到慕容昭耳畔,“可云容,更想多看看陛下。您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云容……只求能在您身边,哪怕是远远地看着您……” “……从前,云容有这样想法的时候,姐姐万般不许,云容为了姐姐安心,只得不情不愿地随了那位废宁王。而今……上天又给了云容一个机会,陛下……可愿让云容,留下来?” 朱云容轻轻拂袖,阵阵暗香自她身上缓缓盈出,她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到这一步,也该动情了。 慕容随却推了她一把,朱云容顿时软软地倒在地上,只用一只手臂斜斜地撑着身子。 “陛下……”朱云容软软地喊着,衣裳却不小心滑落到肩头,隐隐绰绰地露出一半肩头,雪腻光泽,无比动人。 灯影下,如此如玉美人,再有那幽微的香气,朱云容轻轻上前,柔软的小手握住慕容随的手臂,嫣然一笑。 慕容随微微皱眉,心神却忍不住一荡,他到底不是无欲无求的仙人,在朱云容多番攻势下,终于,还是卸去那人伦的最后心防。 朱云容智珠剔透远甚其姊,更是天生媚骨…… 慕容随忽而将她打横抱起,将人往御案上一推,高高摞起的奏折便洒落满地。 朱云容很是主动地伸手解去帝王的腰带,顷刻,自己也是玉体横陈。 “小姨,当真是爱煞了朕……” 一番云雨中,桌案上的灯台被拂落在地,火星四溅着跳动了几圈,马上又归于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动情的味道,再没有欲拒还迎的彷徨,青丝倾泻而下…… 朱云容不似从前那般沉醉于这些风花雪月,一颗七窍玲珑心中,想着的都是冷冰冰的权谋算计。 她终于在朱惜华最为重要的时候给了她重重的一击,若是……若是让朱惜华知道此时此刻南书房里正在发生的这件事…… 不知,哪位自尊心极强的姐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朱云容不禁勾出一抹笑,她可舍不得这么快就将事情告诉姐姐,狂风般报复的感觉,自然痛快,可过后,却难以欣赏别人的痛苦。 唯有慢慢地报复,自己才好一点点欣赏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姐姐,让朱惜华也尝一尝,她当日委身于宁王的痛苦。 第三百五十八章 覆水怎收? 月已中天,南书房中,凌乱一片。 朱云容仍像她进来的时候一般,衣裳整齐,只是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那烧起来的情火,终究还是没完全灭下去。 “陛下……妾身,告退。” 朱云容很识时务,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不能趁机向他索要什么,方才他给的已完全够了…… 行走在回正阳宫路上的时候,朱云容心中都是忍不住的痛快,痛快到极致,却又是心疼地流下泪来。 而另一边,慕容随静静地坐在龙椅之上,他知道李璟曾经来到了南书房门口,却一定是被安福给拦回去了。 朱云容才一走,安福便进来了,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手轻脚地将南书房收拾恢复成原样,便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慕容随本想开口,让安福去查一查香炉中的熏香可有什么异样,可话到唇边,却又总是忍不住咽回去……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要是真的发现有些别的什么,先不说如何处置朱云容是个问题,就是他自己,也万万拉不下这个脸来。 欲火燃烧过后,剩下的,便是几分空虚,还有对朱惜华的一分淡淡的歉疚。 ……………… 朱云容回到正阳宫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这沉沉的黑夜,顷刻间,整个正阳宫便沉浸在一片喜气中。 朱云容抬手一理鬓发,唇边马上涌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眼尖的如筠发现,这位表小姐身上……似乎是有什么不同了,但又说不出,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况且如筠也没多看,只是随意一眼,便又为着皇后娘娘成功诞下麟儿高兴起来。 皇后诞下嫡子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便传遍了六宫,慕容随来的时候,早已恢复了他的威仪,仿佛与朱云容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寝殿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消失了几乎快一天的皇帝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忍了一天委屈的朱惜华终于落下泪来。 微张着口,颤声喊了句“皇上……” 慕容随心一软,也顾不得先去瞧皇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径自蹲到床前,轻轻揽起朱惜华的肩头。 近半天的折磨过去,朱惜华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有气无力地靠在皇帝身上,唇上虽无一丝血色,却还是淡淡地笑着。 慕容随看得一阵心酸,温声道“是朕来晚了,委屈了你……还好,你没事,咱们的孩子也没事。环儿……你给朕诞下了一个皇子。” “臣妾、臣妾……”朱惜华想说些什么,却吸入一口风,不停咳喘起来。 “别说话……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孩子来的不容易,朕……必会好好待他。” 朱惜华含着泪轻轻点头,有了这句话,她也算是可以放心了,整整九个月……为着这个孩子,她被人暗害得坠到过冰湖里过,也曾在叛军围攻怀王府时担惊受怕…… 甚至连太医署的千金圣手张康,都曾断言过这个孩子会生不下来,却不想……竟是如此健康。 “皇上……准备给孩子赐个什么名?” 朱惜华抬着一双泪眼看向慕容随,孩子的名字,便寓意着他的一生。 “祁儿,就叫慕容祁……” 朱惜华抿着唇,点点头,治典仁爱曰祁,一个字,足矣看出,慕容随对这个孩子,抱着怎样的期望。 朱云容默默地站在人群之后,看着皇帝的赏赐如流水般发下去,她仿佛一个局外人,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挂着麻木的笑。 “当真是,伉俪情深……” 朱云容默默地退出了寝殿,正阳宫后,一片杏园,花瓣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满树浓绿,枝头沉沉地坠着几个青碧色的小小果子,朱云容伸手摘下一个来,放入口中,嚼动着,极酸……极涩…… 眉宇间,几分哀凉。 手中青杏一抛,低低地唱起几句小曲儿来“长清短清,哪管离人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低低的吟唱传不出杏林子,痴痴地笑了一阵后,朱云容敛好心绪,一步步,循着来路走出去,即使才与皇上在南书房中行了鱼水之欢,可是姐姐产子,还得去恭贺不是? 既然那一步她想好踏出去了,便不会再有回头的时候。 ……………… 一连数日,正阳宫都是迎来送往的热闹气氛,皇帝一日三次地让人问候不算,到了夜间,也一日不落地亲自过来陪着。 至于后宫里的其他人,便更是费心竭力的讨好。 连慕容音,都好好挑选了几分贺礼,让宛儿亲自送进宫来…… 经过半个多月的恢复,朱惜华身子好了许多,虽说月子里受不得风,但偶尔风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出来走走。 作为皇后的娘家妹妹,朱云容自然时时陪在她身边,无时不尽心伺候着,朱惜华一开始还觉得这个妹妹留在宫里碍眼,但时间一长,反而觉得朱云容大方懂事,心思也不再像从前复杂…… 更是放心地让她在正阳宫偏殿住着,比起从前的待遇来,也不知是好了多少。 午后,微风奋发,骄阳也渐渐开始逞威,小皇子刚刚被乳娘抱下去喂奶,朱惜华懒散地躺在榻上,目望窗外,意甚怏怏。 须臾,一只素手将珠帘一掀,朱云容怀抱一捧荷花便走了进来,脸上还挂着个清浅的笑。 “姐姐……孤树池里荷花开了,妹妹命人去折了几只来,养在瓶里供您赏玩。” 朱云容抬袖拂去额上汗水“这正阳宫什么都好,有杏林、梅园,还有竹丛……只是少了一池荷花,这样的季节,不赏荷花实在是可惜了,可惜你又在月里,等闲不好出去,妹妹今日折了新开的荷花,你瞧可好?” 朱惜华含笑点头,缓声道“就用那个甜白瓷的浅口瓶盛了,衬着这个红色好看。” “姐姐果真是眼光好,”朱云容依言将花瓶放到朱惜华面前的小桌上,再轻轻用手掌一扇,荷莲的清香便缓缓逸出。 “姐姐……” 朱云容欲言又止地看了朱惜华一眼,半个多月过去,现在……是摊牌的时候了。 “怎么了?” 朱惜华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道“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我姐妹之间,但说无妨。” 朱云容点点头“那……云容可就说了。” 朱云容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如筠忽而跑了进来,笑道“皇后娘娘,毓太妃来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太妃 毓太妃忽然到来,打断了朱云容即将出口的惊天秘密。 她朝朱惜华歉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顺着眼站到朱惜华身后…… 对于毓太妃,朱云容总觉得,这个在后宫沉浮多年,最后称霸的女人,太精明,眼睛也太毒…… 刚刚入宫那日,毓太妃便撞见了她去处理那染血的衣裙……朱云容不敢断定,毓太妃现在是不是已知道了她曾有过废宁王的孩子一事? 这件事情,可是不能让皇上知道的…… 一道道珠帘被再度掀开,毓太妃谢氏在绯儿的搀扶下,款款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毓太妃如今安享晚年,早已退去一身凌厉,湖绿色的宫装,则衬得她更为慈和。 “太妃来了……我有失远迎。” 朱惜华站起身,亲自将毓太妃迎坐下来,又吩咐乳娘将皇子抱过来。 自从生下大皇子后,毓太妃便时常会来探望,她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便将从前五皇子慕容恪的项圈拿来送了他,朱惜华受宠若惊。 “怎么太妃今日又得空来了?”朱惜华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毓太妃手中,“臣妾是说,每月今日,您都该去寺中敬香的。” “路过你这便进来了,”毓太妃温婉一笑,“笃信神佛,只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罢了,如今看着你那可爱至极的孩子,还信那些做什么?况且……本宫从前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何须信佛赎罪?” “太妃惯会说笑的。” 毓太妃淡淡一笑,从乳娘手中接过孩子,自己抱着哄了一阵,又拿了个拨浪鼓逗他玩。 朱惜华看毓太妃如此,也是笑得温和,她也曾听慕容随说过昔年五皇子之死一事,对毓太妃这个心结,同情之余,也是理解。 想想当初五皇子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朱惜华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护好这个孩子。 “祁儿长得随你多些,可眉宇和鼻子却像皇上,日后长大了,定然也是个俊朗的皇子……”毓太妃轻抚着小孩子的小脸蛋,“瞧这眼睛,黑白分明的,哪像咱们……年岁一大,一双眼都浑浊了。” 朱惜华极有风韵地一笑“太妃一双眼睛水盈盈的,倒是本宫,生了祁儿之后,愈发愚钝起来。” “你是个聪慧的,就是心太善了……你有身子的这段时间,后宫里起歪心思的人可不少。你正位中宫,你的眼睛越明,后宫敢起事端的人便越少。” 毓太妃点到即止,朱惜华是个聪明人,说多了,反倒会让她反感。 朱惜华仍旧温然笑着“太妃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太妃……为何与我说这个?” 她当然想不通,毓太妃悠哉悠哉养着老,何故还要突然插进来? 是嫌弃日子过得太波澜不惊了么? “你多心了,”毓太妃仍旧不紧不慢,“哀家是在宫里多少年的人,有些事,比你看得多些,也比你要看得早些。” “是。” 毓太妃看她能静下心来听,才又道“宫里头的女人,莫看她在你之下时有多温顺,若是一朝上位,那小人嘴脸,立时就露出来了。” “……自然,你是皇后,普天之下最尊贵的身份。可哀家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知道你痛处的,往往都是你最亲近的人。该下狠手的,可千万……千万别心软。” 毓太妃意味深长地看了朱云容一眼,朱云容心头猛然一震,难道说……毓太妃连南书房中的那件事都发现了? 朱惜华却只自顾自地垂着头,思索毓太妃方才那几句话。 毓太妃的话中,分明就是有所指,可她当着一众人的面,难道指的,不是正阳宫中的人? 可最亲近的,不是正阳宫里,又能在哪呢? “受教了,本宫到底年轻,日后管理后宫,还少不得要向太妃讨教。” “这便是折煞哀家了,”毓太妃淡淡地回望了朱惜华一眼,“哀家是这宫里最没什么牵挂的人,看不过了,便说两句,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再有心思的奴婢,终究还是奴婢不是?” “太妃说得是……”朱惜华一听这句话,心马上又放下不少。 毓太妃张了张口,本想再说一句,最终还是莞尔一笑。 “好了……哀家宫里还有些细碎的事,就不在这耽误你休息了……等改日得了空,哀家再来看祁儿。” ………… “绯儿,走走吧。” 毓太妃轻轻叹了一声,回她住的太宸宫要过孤树池,毓太妃微微驻足,道“去年冬日,给先太后过忌辰那天,皇后便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绯儿知道自家娘娘绝不是触景生情,便道“娘娘方才分明是还有话要对皇后说的,怎的没说?” 毓太妃摇了摇头,苦笑道“说了有什么用?她自己不警醒,迟早栽在上头,若是挑明,还显得哀家枉做了小人。你要知道,奴婢一旦得势,也是会凌驾在主子头上的……” 毓太妃一想起朱惜华那种不警醒的样子,便再没有了心思点拨。 孤树池开了满池荷花,碧莹莹的湖水中,一尾尾锦鲤时不时翻起水花。 绯儿也轻声道“皇后那个妹妹……可是不简单,那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是在自己姐姐生产当夜,此事若是叫皇后知道了,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 “哀家好心提点她,可她自己……”毓太妃摇了摇头,一副恨朱惜华不成器的样子,“她到底是年轻,家世又高,还是嫡出的女儿,自小便被宠着养,哪里真正懂得人心阴诡?” “是呢……可奴婢还是觉得,娘娘今日是不是有些冒进了,就当着朱云容的面,直白白地将话给说了出去,日后若是被她记恨上,该如何是好?” 毓太妃揉了揉眉心,她何尝不嫌弃自己今日惹了一身是非,只是想了想,到底还是心软…… “上回皇后坠冰,是哀家宫里救的,而且她的生得灵慧,哀家喜欢,也喜欢她那个孩子,所以有些时候看见她要吃亏,便想去提一提……” “可惜她经的事太少,虽然灵慧,心却太大了些,哀家纵使点明了帮她这一回,下回……她还是得栽在别人手里头。” 绯儿搀着毓太妃慢慢地走在九曲桥上,时不时也置评几句“看得出皇后倒是个柔醇之人,那位表小姐,就太酷烈了……” “柔醇?”毓太妃不置可否,“宫里待久了,再柔醇再善良,最后都会被消磨得一分不剩。” 第三百六十章 并蒂莲 渌水闲泛清波,毓太妃的裙裾在风中微漾,她在宫里的眼睛太多了,许多事本不想知道,最终却还是一件件都摆在她眼前。 “绯儿,最近……安福还找你么?” 绯儿清澄的眼中顿时掠过一阵冷风“来过一次,新帝登基后,他来的就更少了。” 毓太妃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太监也有情欲,安福也是个能自抑的人,他虽然喜欢绯儿,但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哪天他若是委屈了你,告诉哀家,他就是做了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也不过是个奴才。” “是,”绯儿轻轻一点头,“其实安福虽然心思多了些,却也不算坏。当初皇上还是怀王的时候,便是他先向皇上献了策,促成您与皇上结盟的。” “他的功哀家自然记着,”毓太妃的眼神骤然一冷,“但是有功……切不可妄为。日后若是有机会,告诉他,诸如朱云容那样的烂事,哀家再不想知道了。” “是。” 绯儿出神了片刻,忽而轻声问“娘娘……安福,他为何不将朱云容曾有过废宁王血脉的事情告诉皇上?若是安福透露此事,朱云容……恐怕……不会被皇上所容。” 绯儿微微垂眼,一抹清冷从她眼角逸出。 她能感觉得到,朱云容决非易与之辈。如果能早早地了结她,或者让她离开皇宫,对宫里所有人,都是一件有利的事。 “安福可不傻,”毓太妃驻足在湖前,轻轻拍着白玉栏杆,“从前朱云容没有侍候皇上的时候,安福不说,是为了给皇后留面子。现在……安福就更不会说了,一旦说出去,你把皇上的颜面放在哪?” “所以朱惜华……定然是要在她这个妹妹身上吃亏的。” 毓太妃略显惋惜地摇了摇头“若她能懂本宫的话,趁现在皇帝还不好开口纳朱云容,早早料理了她,那么事情还好些。” “您是说……皇上会纳朱云容为妾妃?” 绯儿有些不敢相信,朱云容那样的身份,慕容随怎么可能让她入宫? 难道就不嫌弃么? 就是慕容随肯,恐怕朝中那些言官也会一水的跳出来,坚决阻挠这件事…… “这不是皇帝会不会的问题,关键,看朱云容如何做。”毓太妃眼眸中飘忽过缕缕明澈,“她若志不在此,又怎会千方百计地去勾引皇上?” 绯儿不觉点着头,尽管她觉得朱云容不是易与之辈,却也不会想到她有这样的野心。 但毓太妃说得对,若没有这样的野心,朱云容又何必甘冒奇险去勾引皇帝? “你瞧着吧,这朱惜华治下的后宫……要乱起来了……”毓太妃有些喟然,目光望向湖中,一枝并蒂莲,开得美极、艳极。 绯儿的目光随着毓太妃望过去,也在一瞬便被那两朵莲所吸引“莲花并蒂而生,美则美矣,却是妖冶之象。” 毓太妃微微一笑“莲可并蒂而生,可女人……谁会愿意和别人平分春色?” “娘娘的意思……”绯儿灵慧地一笑,“看来,皇后这次定然是要吃亏了。” 池中,那朵并蒂莲仍旧娇艳地开着,后宫从来都有人说这是妖冶之兆,可赏花的人……却从来都舍不得将其中一朵折去。 其中缘由为何? 贪恋呗…… 明知两朵莲并蒂而生,竞争养分,可还是想把这所谓“盛景”留住。 花是如此,后宫中便更是如此。 赏花人只有那一个,可满宫芳华,有多少是默默地开,又默默地凋零? 毓太妃眸中忽而涌现出一抹哀凉之色,从前,她也是争斗中的人…… “后宫中的女子,谁不可怜?” 毓太妃淡淡的喟叹被绯儿听在耳中,她默然垂下头,从前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可自家娘娘,还是时不时会感念一番。 这回也是……看见皇后将有难,立时便去提点了。 绯儿轻轻笑了笑,或许……这便是自家娘娘和故废后的不同之处吧,自家娘娘……始终都还怀着一颗悲悯之心。 “绯儿……让人把那只莲摘了吧。哀家……还是觉得,碍眼。” “是。” 太妃一声吩咐,马上便有宫人荡着小舟过去,将那朵艳丽至极的花折了来,毓太妃拿在手中,微微笑着,眼底荡着的,却全都是数不尽的悠悠沉思。 绯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她知道,太妃娘娘心底的事太多了。 “皇后那样的心思,怎么会是朱寅的女儿,”毓太妃默默摇着头,“父女之间,不像……不像……” “太妃,”绯儿小心地唤了一声,“孤树池边,难免有人过。” 毓太妃原本迷离动摇的眼眸乍然又冷下来“知道了,哀家可不是会守着回忆过日子的人,那么多年都过来了,难道还能晚节不保不成?” “是,奴婢只是担心,您一人憋在心中,难免有想不开的时候。” 绯儿到底是跟随毓太妃从娘家入宫的贴身丫头,看她的心思极准,昔年毓太妃与朱寅大人,也曾是有过一段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毓太妃还记挂着,足矣证明昔年朱大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你不必担心我,都不是从前只想着情情爱爱的年纪了,只是人老多情,看见皇后,总会想到她父亲,本觉着……能帮扶便帮扶一把,只是现在哀家算是看清楚了,人啊……各有各的命。” 毓太妃指尖猛地在莲枝伤掐了一把“强行干涉一个人,真是好没意思。” “娘娘看开了便好,”绯儿终于展颜而笑,“那咱们,可还去佛堂?” “佛堂?”毓太妃嗤笑了几声,随手将那支莲花扔回水中,惊乱一池游鱼。 “你说,佛堂是做什么的?” 绯儿恭顺道“澄心遣欲,觉悟世间无常。” “澄心遣欲,没有欲,何须再遣?”毓太妃款款转身,步履轻松地走着,“至于澄心,哀家在这糟污地泡了几十年,还在乎一颗心诚不诚做什么?回太宸宫去,叫上一折戏来,哀家要好好赏一折戏。” 第三百六十一章 剖心 甜白瓷浅口瓶中,一汪清水,衬着绯绯似霞的荷花。 小皇子已经被乳娘抱下去休息了,她仍旧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眼睛一眨一眨,眸中微微漫着些倦怠。 回廊外,横生着一枝梅花,枝干和着霞影入窗来,朱惜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梅树开了花,落了果,便不受人重视了。 她也是…… 皇长子呱呱坠地后,正阳宫每日迎来送往不断,可真正最该来看她的皇帝,却甚少踏足。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给皇长子赐名的一个祁字,足以见皇帝心中重视,可朱惜华这心里,空落落的。 窗外霞光渐渐铺开,传晚膳的宫人也如流水般将菜肴呈上来,又流水般地全部退了出去。 皇后吃饭时不喜欢人伺候,这已经是正阳宫里不成文的规矩了。 朱惜华撑着软榻扶手起身,缓缓坐到桌前。 毓太妃走后,朱惜华又好好思量了一番她留下的那些话,连太妃都那样说,看来……后宫是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至少总不能自己身子一不好,马上就有人动起了歪心思。 “姐姐可是在为太妃说的话烦心?”朱惜华不过轻轻一动,朱云容便端着一盏茶过去了。 “这是莲心茶,姐姐尝尝?” 朱云容半举着茶盏,让朱惜华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朱惜华蹙着眉,缓缓道“莲心苦,用来泡茶也是苦的,你怎么给我喝这个?” 朱云容柔柔地一笑“莲心清心火,夏日里溽热,姐姐又是在月中,喝点儿莲心茶,心气平了,身子才会好。” “难为你有心,”朱惜华往前挪了挪身子,执起一双楠木筷,举在半空,目光散漫地在一桌菜肴上打量着,不知该落在何处。 她忽而想起,今日朱云容,似乎是对自己有些话说。 “你今日有话对本宫说的,毓太妃一来,倒是给打断了。” “是呢,”朱云容口气咸淡,语声寂寥,“妹妹的确是有些话,只是怕姐姐不爱听。” “你说就是了,”朱惜华并未有多放在心上,还以为朱云容又是要说和毓贵妃一般,让她整饬后宫的话,微微眯了眯眼,表达她的不耐。 朱云容轻轻喟叹一声,有些忐忑,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一种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 “皇后娘娘……妹妹,对不起您。”朱云容望向朱惜华的眼波格外平静,“在您诞下皇长子那夜,妹妹……侍奉了皇上。” “……不错,就是用身子,侍奉了皇上。” 朱云容淡然对望过去,在朱惜华眼中,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痛恨、失望,还有愤怒…… 一切令人心碎的神情,都出现在了朱惜华脸上。 朱惜华举着楠木筷子的手一颤,筷子落在桌上,她却又飞快将它捡起。 “你……说是侍候了皇上?”朱惜华压抑着声音,怒火在她心头一阵阵烧着,几乎要将整个人烧成焰烬。 “是,妹妹侍候了皇上,皇上还说……他爱煞了我。”朱云容的语声一丝丝加重着,是炫耀,更是报复。 她就不信,现在朱惜华心中,难道不是疼的像滴血一样? 朱惜华闭了闭眸,深深空咽了一口,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手腕上的两只玉镯琳琅作响。 “姐姐这么快就生气了?” 朱云容挑衅般的一笑“妹妹本以为,要等说到姐夫是如何做的时候,你才会怒火中烧呢……” 朱惜华在竭力克制着,她恍然明白,原来毓太妃所说的,竟然是指朱云容。 这个她一向亲近的妹妹…… “你是在恨我么?”朱惜华心中,哀凉无声蔓延,但她知道,现在绝不是可以毫无顾忌的发火的时候。 朱云容这样做,必定有她的所求。 “你恨我当初将你从青州接了来,可平心而论,云容……你走到今日这一步,难道怨得我么?” “我可从不敢恨姐姐,”朱云容悠悠说着,眼中却冰冷得如同一个寒窟般,“姐姐是玉阙高楼中的凤凰,我一个乡野女子,哪里敢恨你?” 朱惜华的眼神在瞬间空洞后,又有些涣散起来。 终于,还是强撑着看向朱云容“皇上,可曾许过你什么?” 朱云容坦然摇头,莫说许,就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有过。 “那本宫,明日送你出宫,从此后,你终身……不得入雍京一步……这是懿旨!”朱惜华强压下自己想杀了她的心绪,不断告诫自己,杀了她……脏手。 朱云容却是淡淡一笑,仿佛将皇后的懿旨轻轻揭过,不费吹灰之力。 “姐姐好大的威风,处置起妹妹来,不过像是捏死一只臭虫,”朱云容唇角极为自信地一勾,“可姐姐想不想知道,我为何敢这样做?” 朱云容纤指伸入腰间所坠香囊中,两指一夹,带出一片绛紫色的玉兰花瓣来。 “姐姐……你有了皇上,为何还不满足?”朱云容将玉兰花瓣儿往朱惜华面前轻飘飘地一放,“若让人知道,你夹在饮水词中的花笺,与薛侯爷香囊中的花瓣儿一样,不知会作何想?” 朱云容见朱惜华的嘴唇开始颤抖,更是得意一笑。 “姐姐不必惊讶,今年年初一那天,我在怀王府,竟然遇见了薛侯爷……” “他可真是痴情呢,您都进宫那么久了,他竟然还会去你曾住过的地方,去怀旧……” 朱云容极为得意地笑了起来“他那样只会念旧的人,真真是,活得好可怜。” “那又如何?”朱惜华深深吸了口气,“仅凭一片花瓣,难道你就想诬陷我么?” “诬陷?”朱云容好整以暇,悠悠道,“错了,不是诬陷。皇上现在正愧疚着你呢,可他若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原来姐姐你心中,一直有着别的男人,你说……他这愧疚,会不会变成愤怒?” 朱惜华冷冷地侧过脸去“本宫心中,只有皇上一人。” “那你可敢挖出心来让他瞧瞧?”朱云容凑近朱惜华的耳畔,“重要的不是你有没有,而是皇上他到底怎么想?” 第三百六十二章 妥协? 窗外的霞影黯淡下去,朱惜华心底一阵阵地发寒。 是啊……重要的不是她如何做,而是慕容随,他怎么想? 更漏中的水一下下低落着,在这静默中,尤为刺耳。 一阵啼哭渐渐传来,朱惜华骤然回神,却见乳娘抱着皇长子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朱惜华不悦地一皱眉,又亲自将孩子抱到自己怀中。 一到自己亲娘怀里,原本啼哭不止的皇长子,顿时安静下来…… 朱惜华轻轻叹了一声“都下去吧……本宫带他。” 转瞬间,宫人悉数离开。 朱惜华看着自己怀里这个孩子,一阵阵悲戚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原来所谓的琴瑟和鸣,不过是鱼水之欢罢了,一切皆是虚妄。 在自己生产当日,他都能如此……那么再往后…… 孤月清冷,焰且寒……连这灯台里跳动的火焰,都好似是冷的。 朱惜华目光中的挣扎被朱云容一丝不少地看在眼中,头一回,她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占了上风。 “姐姐……”朱云容丹唇轻启,“若是你自己,也便罢了。可你身边现在,还有祁儿……难道,你愿意祁儿受人指摘,说他的母后……不洁么?” 朱惜华心头猛地一抖,是啊,她现在有了孩子,若无此事,她的后位稳如泰山。 可出了此事,朱云容有了她的把柄,一旦朱云容日后将此事抖出去,她的后位不稳还在其次,皇长子嫡出的身份,才是最要紧的。 帝王的恩宠,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高兴时予你,不高兴时,这颗心,要靠什么来暖……? 孩子……才是立身之本啊…… 良久,朱惜华的眸色终于闪过一丝妥协“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朱云容抬手一掠自己鬓边云丝,一举一动,落在朱惜华眼中都是说不尽的扎眼。 “姐姐……妹妹可是羡煞了你的身份呢,”朱云容浮出一丝极有风情的笑,“自然,妹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贪心,只求姐姐,能让皇上给我一个身份,哪怕是做个最不起眼的妾,也好……” “你要入宫么?”朱惜华抱着怀里的孩子,紧紧贴着心窝。“云容,你的身份……凭什么入宫?” 身份…… 朱惜华又戳到了朱云容心中最难受的地方,从前、今日……一切都因着自己的身份,生出许多原本不会有的事端来。 “有您在,云容的身份,能有谁会知道?” 朱云容今日既然敢说,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的眼神又往玉兰瓣上瞟了瞟,轻描淡写道“您是皇后,皇上自然不会真的对你如何,可是薛侯爷……薛家现在本就大不如前,皇上处置不了您,难道还不能找个由头处置了薛简么?” “你这是威胁。”朱惜华眼神动了动,她若不在乎,便不会那么难开口。 是,对于薛简,对那份虚无缥缈、年少深情……她在心底承认。 “若威胁不了姐姐,我不会说的,”朱云容大方承认,“姐姐,种什么因,就该背什么果。你不该一直念着薛侯爷,你有这么多……与我一分,又能如何?” 朱惜华鼻尖一阵酸涩,她有的再多,也与旁人无关。 只是朱云容,未免太贪婪! “姐姐……你也不想害死薛侯爷吧?”朱云容眸色幽幽,定定地看着朱惜华,“可你若是执意如此,你的这份心意,定然会害死他。” 朱云容的威胁又进了一层,若朱惜华再不答应,她……一定会对薛简下手! 可这样的事,有了一次,便有第二次……然后有无数次。 朱云容确实抓到了朱惜华最难受的地方,抓的太准了,不管她提怎样的要求,朱惜华……都只有答应。 “你,真的只想要一个身份?” 朱惜华一双锐目凝注在朱云容脸上,她是风华初绽的年纪,若给了她这个身份,谁知道她会不会有后手。 可若是不给……她立时就要发疯,危及自己所在乎的一切。 朱云容轻轻点了点头“当初到雍京来,不就是想要一个富贵么?宁王他败了,我得更上层楼,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还有谁敢要我?” “容我想想……”朱惜华浅浅地垂下头,她不想被朱云容拿捏,却又没有办法。 朱云容胜券在握般,轻轻一笑“静候姐姐佳音。” 朱云容缓缓退了出去,烟视媚行,这一步,她自认为走得凶险,可终究是胜了。 朱惜华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桌的残羹冷炙,却比不上她满心寒凉。 红蜡上轻轻爆出一声炸响,烛影摇摇曳曳,将她凝若石雕的侧影投映在墙上。 一滴清莹的泪从眼角缓缓沁出,朱惜华抬起手,轻轻用指尖拭去。 再如何……她还是大燕国的皇后,她的身后,还有皇长子,和整个朱氏一族…… 夜渐渐深沉下去,皇帝仍旧没有驾临正阳宫,朱惜华深深吸了口气,抱着孩子起身,她的手臂酸麻不止,却不肯让自己歇一歇。 叫来如筠,她要梳妆。 如筠看见满桌的菜肴,几乎是未动,再看朱惜华,满目空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娘娘?” 朱惜华恍然回神,朝着如筠温然一笑“帮本宫梳妆吧,本宫要去南书房……看一看皇上。” “您要去南书房?”如筠小心地道,“皇上召了李璟侯爷,一群人在南书房里议事,您现在去,恐怕见不着皇上。” “先梳妆,”朱惜华径自坐到妆台前,挑出一枝梅花琉璃钗,“就用这个,皇上不喜铺张。” 如筠看了看朱惜华身上木兰青的双绣锻裳,若再配她亲自挑出来的那支簪子,是太素净了些…… 但皇后娘娘这样吩咐,必然有她的用意。 皇上已经是六日未进正阳宫的大门了,皇后娘娘这个时候亲自去,肯定也不仅仅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 如筠一丝不苟地替朱惜华挽了个端庄的髻,再淡扫蛾眉,薄唇上轻轻一点,婉约却庄重。 如筠本想再画一个额钿,却被朱惜华将她的手给推开。 “好了,本宫看这样便很好。” 朱惜华款款起身,掩去无法言说的苦衷,这一瞬,她还是大燕最尊贵的国母。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君臣夫妻 孤月高高地挂在凄凉的天际,朱惜华乘着凤辇,再没有犹豫地向南书房去。 两侧宫墙在她身后掠影般倒退着,宫人们远远见了她,便赶紧靠着宫墙跪下去,朱惜华眸中荡着薄薄的愁色…… 宫里谁都敬她,谁都艳羡她,但她却觉得好孤独。 接踵而来的背叛、威胁……朱惜华疲倦地撑着头,她一定要撑下去,不仅是为着她自己,更是为了祁儿。 南书房前,落了辇,如筠搀着朱惜华一步步小心地下来。 安福瞧见皇后来了,亦然是迎上来,朱惜华来的时候不错,李璟等一干大臣刚走。 一声简单的通禀,慕容随没有犹疑,几日不见他的皇后,如今她自己来了。 敛去不属的神思,慕容随的眼神留在朱惜华身上,一袭木兰青,像极了她初入王府时,有些青涩,却又小心翼翼的娇娆模样。 现在为了人母,风韵甚于当初太多,可那份最初的真挚,却是逐渐失落了。 尤其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开始揣测起自己的心思来…… 不像是相互扶持的结发夫妻,倒像是貌合神离的君臣。 但如今,她换了这身衣裳,却又有了些当初的感觉……就像是同心田中,忽而盛放了朵相思花。 “皇上,臣妾来了……” 朱惜华微微欠身,慕容随亲自扶她起来,握住她手腕。 她比从前盈润了少许,肌肤更显丰泽,秋月般的面上,似是含着翦翦春风。 来南书房这一路上,朱惜华早已敛去她所有心思,不管她在人后有多少面,但在君王面前,她最好只有这一面。 “你来的是时候,李璟他们刚走,若是早来些,便只能冒着风在外头等。月中受了风,这叫朕如何舍得?” “臣妾念着皇上,自然便来了,”朱惜华莞尔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倒是皇上,好几日都未进正阳宫了……祁儿和臣妾都盼着您呢。” “是朕不好,”慕容随揽了朱惜华的肩头,“这些天南境的事实在烦乱,是朕疏忽你了……” “用过晚膳没?这个时候过来……” 朱惜华摇了摇头,正阳宫虽传了膳,她却几乎是一口未动。 慕容随一皱眉“你还未完全出月,饭若不按时吃,到头来伤了身子……” “臣妾挂念着您,便过来了,”朱惜华柔婉地一笑,“皇上和李璟他们谈了这么久国事,想来也是还没有传晚膳的。” “朕不饿,”慕容随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着朱惜华道,“可是皇后饿着不行,朕让膳房做些点心过来。” 朱惜华轻轻点头,表面上,慕容随待她,还是和从前在王府时没有什么两样。 可他的心,她却是捉摸不透了…… 片刻时间,宫人便端着点心鱼贯而入,朱惜华神思不属地看着,那些话,该说…… 但,她真的不想说…… “尝尝这个,父皇在的时候,最喜欢这一味点心,”慕容随亲手取了一块佛手酥,递到朱惜华唇边。 朱惜华浅尝一口,轻笑而颔首“臣妾听说,先帝在时,最是勤政,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宿在南书房,朝事重的时候,更是有一个月都不进后宫的例子。” “这便是在怨朕这些日子好几日不去瞧你了……” 这几日南境事务牵绊,慕容随心情难得好,还肯与朱惜华调笑一句。 “皇上还是朝事为重的好,臣妾哪能真的就怨您呢?”朱惜华坐直身子,柔婉了颜色,“皇上……这么些天,您可有什么话,是想对臣妾说的?” 朱惜华在期待,她想慕容随或许能够向她坦白,哪怕这对她会很难以接受,但她仍旧不想被欺瞒。 对皇帝的情分,朱惜华还有着期待。 处在这寂寂的深宫里,能和自己的夫君坦诚相待,她心底便多了份倚仗。 慕容随看了她的眼眸许久,终于握着她的手臂道“朕与你结发夫妻,这些天……朕心里有事,确实是疏远了你。但是环儿……朕绝不会负你。” 朱惜华轻轻点着头,皇上说他心里有事……若自己不知朱云容说的那件事,恐怕当即就要以为是国事…… 朱云容说的没错,现在……他心中对自己是歉疚的。 可若是在这个时候自己犯了错,让朱云容将玉兰花瓣儿的事抖出去,这份歉疚,立时便会烧成滔天怒火。 到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恐怕就承受不住了…… “皇上的心中事,臣妾可否能承担一分?” 朱惜华毫不避讳地迎上慕容随深深的眼眸,她还是想等,等皇帝亲口承认,她生子当夜,南书房当中与朱云容的那些事。 甚至在心中,只求他承认。 “皇后……职责只在后宫。”慕容随淡淡道。 “可妻子却该开解丈夫……”朱惜华咬了咬唇,“起码……在丈夫有心事的时候,妻子可以聆听,不是么?” “是,”慕容随顿了顿,看向朱惜华的目光充满疑惑,“环儿,你似乎一直忍着话不说。朕不喜欢你这样……若有话,直接与朕说。” 慕容随又加了一句“就像从前在王府中,你夜里同朕说心里话那样。” 朱惜华心尖一颤,想起当初在王府,她回不去了…… 思忖良久,朱惜华稍稍垂下眼,移开与慕容随对视的目光。 “皇上……今日晚膳,云容和臣妾说了。” 朱惜华说完便垂下头去,只让人看见她脸上一个极苦涩的笑容。而她自己……也不想去看现在皇帝脸上的神色。 是平静也好,是惊愕也罢……都与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无太大关系。 她怕自己一抬头,便看见慕容随一脸阴沉,只好深深地垂着,等他说话。 “皇上……” 慕容随沉默了太久,朱惜华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句。 “朕……当夜糊涂,”慕容随轻轻将手覆在朱惜华手背上,“朕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她。” “皇上,”朱惜华急急将手抽出来,封堵了皇帝的唇,“臣妾……臣妾,再如何,都过去了。” 朱惜华终于抬起头,柔柔地看着皇帝“臣妾今日来,是想同皇上说……这样的事,若落在别人耳中……到底不妥。所以,臣妾想,求皇上给云容一个身份。” 第三百六十四章 柔软的铁腕 慕容随定定地看着朱惜华的眼眸,想从其中找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可他看了良久,除了平静外,便是一丝丝的违心…… “为什么要替她求一个位分?”慕容随不再看她,慵自靠下去,“你不必做你不愿意的贤良,朕看得出,你不愿意。” “皇上……”朱惜华萧瑟地撇过脸去,“臣妾是皇后,再不愿意,也不得不为着皇家的名声着想。她若无心,又怎会背着臣妾到南书房来?” “有一句话……云容说得是对的,”朱惜华转回脸,直直地盯着慕容随,“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还有谁敢要她?” 慕容随漫不经心地揉了揉眉心“若是朕说,不想要她呢?” “皇上……后宫中多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却可少许多事端。”朱惜华含着讥诮垂下头,啜一口清茶,“云容可是个阴烈的性子……” 慕容随烦乱地一扶额,再阴烈的性子又如何?一道旨意下去,她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可问题是,她从前是废宁王的侧妃……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若是处置了她,自己便会背上不仁的骂名。 如朱惜华所说,纳了她,从前的宁王侧妃便死了,在这后宫中,不用担心她日后搅风搅雨。 但慕容随很不高兴看见朱惜华现在这副处处为他着想,母仪天下的模样…… 他感到自己在被左右。 他还是喜欢从前那个会挽着他的手臂,怯怯地问他,今夜还来不来陪她的小娘子…… 慕容随闭了闭眼,随意问她“那皇后准备如何做?” 朱惜华温婉一笑“臣妾记得,青州朱氏,从前有一个夭折了的女儿,叫朱云嘉,这事儿没什么人知道。不如让云容顶了她的身份,入宫侍候如何?至于原先的废宁王侧妃朱氏,便说是暴毙了。” “暴毙不妥,”慕容随把玩着腰间玉佩,风轻云淡地道,“后宫刚刚册了一位叫朱云嘉的妃嫔,宁王的侧妃朱云容便暴毙,太明显。” “那皇上的意思……?” “只说是入国寺,为尼清修……不见人便是了。” “皇上考虑的再周到不过了,”朱惜华再度垂眸,轻抚自己鬓角,“只是……单单册朱云容一位,还是惹眼了些。臣妾的意思……” 朱惜华悄悄注视着慕容随的表情,斟酌着道“臣妾的意思,如果非要册她,不如多册几位。” 慕容随松开手中玉佩,开始凝思……朱惜华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单单册里朱云容一个,太抬举她了,况且一个不慎,也会被朝中的言官抓住不放…… “你是说选秀?” 朱惜华轻轻点头“宫里现在人是少了些,都是从前王府里的旧人,况且臣妾生了祁儿,您只有这一位皇子。挑几个新人进来,也好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 慕容随不觉颔首,选秀不只是为了充实后宫,也是为了安稳前朝。 “难为你这般有心。”慕容随轻轻看了朱惜华一眼。 “宫中无太后,臣妾是该提一提……”朱惜华朝着皇帝端谨一笑,“那么此事,是否尽快些吩咐下去?臣妾以为,趁着皇长子降生的喜气还在,先吩咐下去的好。” “好吧,”慕容随一抚下颌,“此事着礼部和内廷司办,你身为皇后,也要留意着。至于朱云容……你以为,给个什么位分合适?” 朱惜华好整以暇“青州朱氏的门楣,给个宝林已是极限。” 慕容随轻轻点头“宝林是正六品,给她抬举了……不如,就封为七品御女吧。选秀过后,随着新的秀女一并封了就是。” 青州朱氏的门楣干净,封为六品的宝林自然可以,但朱云容的身份,慕容随却不会不介怀的…… 正七品御女,已是高抬又高抬了她。 “皇后,今晚留宿南书房吧,”慕容随端起茶盏,瞟眼看向朱惜华。 他从未发现他的皇后……竟然有这样的手腕。 朱惜华款款起身“臣妾今夜还是回正阳宫的好,祁儿还要人照料……” 慕容随挥挥手,他也没真的想朱惜华真的留下来,事情说破,不管表面上再如何平静,他和朱惜华心中,都各自需要一些时候来修补。 ……………… 朱惜华乘着步辇回到正阳宫时,侧殿中的灯还未灭。 朱惜华往那边看了一眼,并未进去,而是回了寝殿…… 妆台前,如筠帮她卸去钗环,褪去满面妆容,朱惜华一手扶着额,当着如筠,她还可以勉强说一说心里话。 “皇上……越来越像一个君主了。” 如筠小心地将珠钗收好,轻声道“皇上本来就是一个帝王,娘娘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朱惜华疲倦地抬起眼“下月……宫里选秀,选秀后,青州朱氏的朱云嘉,会被封为御女。” “朱云嘉?”如筠眼神敏感地跳了跳,“娘娘……敢问这位朱云嘉,与表小姐……可是姐妹?” 朱惜华苦涩一笑“朱云容……就是朱云嘉。” 如筠手腕一个不稳,妆奁差些就掉在地上,千防万防,这个朱云容……怎么还是进了后宫来了! “娘娘……这是为何?” 如筠不敢相信,自家娘娘虽然心善,也会心软,但是要她提携朱云容去侍候皇上,她定然是万般不肯的。 朱惜华叹了口气,起身去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很旧,却很干净的的书册。 如筠正奇怪,却见朱惜华从里头翻出一片花瓣做的书签,是玉兰瓣子…… “这样的瓣子,在另一个人那还有些,只是被他带在香囊里了……恰巧,云容看见了我的,也看见了他的……” 如筠心头一紧,皇后娘娘这样做的原因,竟是因为心底有另一个人。 “娘娘……” 如筠一开口,便被朱惜华打断了“我与他青梅竹马,但我知道父亲对我的打算,从未起过与他两心相守的念头。” 朱惜华侧过脸看着如筠,一滴清泪陡然落下“可朱云容有句话说得对,我心里没对不起皇上,可我难道能剖出心来让他看看么?” “人言可畏啊……”朱惜华将玉兰瓣慎之又慎地夹回去,“若我不答应她,总有一日,我会被她用手中的玉兰瓣子泼尽脏水。” 第三百六十五章 无心 如筠紧紧握着自己的袖口,在朱惜华即将把那本诗集放回去时,忽而拽住朱惜华的手。 “娘娘……那些玉兰瓣子,不能留。” 如筠坚定地望着朱惜华“您若执意留着,朱云容这次可以靠着这些瓣子入宫为嫔御,日后她若再想要什么,一样会故技重施!您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朱惜华顿了顿,却还是决然地将书放回了书架中。 “在这深宫里,这是我仅有的一点儿过往了……本宫要留着它……” “娘娘……”如筠焦急地揪着朱惜华的袖口,骤然瞥见她眼中的冷寂,不再劝说。 她今日已过得够苦,若再在此时将她一直泊于心头的过往一刀斩断,朱惜华会心疼死…… 朱惜华颓然地坐回软榻上,如筠聪明地帮她篦着头,轻轻问道“娘娘……奴婢想问,朱云容……她凭什么?皇上凭什么会纳她?” 朱惜华痛苦地一皱眉,这件事她再也不想提及,朱云容那夜所做的事,是对她的报复,更是对她的羞辱。 但如筠,她是个机灵有远见的丫头……对自己的忠心,更是没得说。 对她说了,日后……也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对她说了……如筠也会觉得自己信任她,从而更忠心。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心中苦涩良久,朱惜华终于道“祁儿出生那夜……朱云容,去到南书房,用她的身子……侍候了皇上。” 如筠手中的篦子终于忍不住落在地上,心中对朱云容的恨怒,不比朱惜华少一丝一毫。 “她……她岂敢?”如筠忙不迭地捡起篦子,绞紧手中帕子,却又冷静了片刻,“那娘娘……准备如何做?今日选秀一事,可是娘娘提起的?” “不错,”朱惜华纳罕地看了如筠一眼,更觉得如筠这个丫头聪明,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皇上是觉得,单独册她一个,太惹眼……” “……本宫却是觉得,多选些新人进来,也好不让她朱云容一个人过得太舒坦。” 如筠肯定地点点头“娘娘这样做,也是不可谓不周到。奴婢想了想……找些新人进来,新人为了上位,定然也会对表小姐不利。到时候……咱们正阳宫再从中做些什么,不必自己出手,自会有人摁不住性子去做。” 如筠在宫中好几年,先帝的后宫是个什么样,她已经见过太多。 如筠轻轻握住朱惜华的手腕“娘娘……对任何人,切不可再心软……您若是心软了,身后……可是大皇子殿下,还有您的母族……” “……奴婢还有一句话,娘娘,历朝历代,帝王都怕前朝后宫瓜葛着,可是……前朝与后宫,本就是一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筠这轻飘飘的一字一句,却好似一道道响雷,每个字都落在了她心上。 她的母族,她的孩子…… 若是一个不谨慎,这些人……可全都牵绊在她的身上。 朱惜华长长舒缓着,吐尽胸中一口浊气,阖了阖眸,再睁眼时,眼波中已像是结了一层冰。 “如筠……明日午后,请小睿王进来喝茶。朱云容从前惹她不快,她若知道朱云容会进宫为妃嫔,定然也是会坐不住的。” “……还有,本宫写一封信,你明日出宫找小睿王的时候,顺路到朱府,亲自交到我母亲手中。” “是,”如筠微笑着点了点头,皇后这番布置,可谓很及时。 纵使她从前对朱云容的疏忽和心软,使得朱云容在她生产当日给了她一个重重的报复,但……现在补救,还为时未晚。 最好的,便是皇后彻底地重视起朱云容这件事来…… 不再像从前般,丝毫不挂在心上。 她能打心底里重视,便是好的。 “娘娘……”如筠又抬起头,谨慎地道,“当初朱云容那般求着您,您为何……会心软将她留下来?” 朱惜华忽而抬头,看向如筠的眼眸充满寒意“如筠……你什么意思?” 如筠并不怯于朱惜华的质问,仍是静静端立着,道“娘娘……奴婢只是想说,您从前放过表小姐,这是您的风度,可日后……朱云容一旦找到一丝机会,她必然会费尽心机地报复……” “所以……奴婢认为,您再不可手软。” 朱惜华深深地吸了口气,如筠这话虽然戳她的心窝,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她从前放过朱云容,那是她的风度,可在后宫的斗争中,甚至还牵扯着前朝的一些人,一切只有手腕、心计…… 朱惜华轻叹了一声,用手撑着头“只是一想起她是本宫的妹妹……而且,当初也是本宫将她从青州接了来,本宫这心里,总是会觉得,她走到今日这一步,与当初我接她来是分不开的。” “想想她当初在天牢里那样子……本宫还是觉得,若她当初没有到雍京来,或许在青州乡野,也可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子,相守一生。” 回想朱云容这不到一年时间内经历的风风雨雨,朱惜华心中难免不安,若是没有当初她的私心。 若是当初她不想着将薛简通过朱云容牢牢控在掌中…… 今日的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不管如何,朱云容的今日……朱惜华自认难辞其咎。 如筠敏锐地看穿她心中这份不安,暗道不妙,但还是气定神闲地道“娘娘,从前的表小姐再纯真,那也是从前的她了……现在的表小姐,心中已是满目疮痍,只想着如何对您不利……” “……后妃嫔御众多,可皇上的恩宠,只有一份。对表小姐的那份愧疚,难道非要用皇上的恩宠,还有大皇子的安危去补么?” “好了,住口吧……” “娘娘恕罪,”如筠屈膝跪到地上,“奴婢并非存心让您不快,只是您既然都决定下手,便不能再存着这样的心思,否则到头来,伤的人一定是你自己……” 朱惜华悠悠点着头,从前在王府中时,宫里的这些权谋是她最不喜的,可如今坐到了这个位置…… 原本不喜的那些,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 甚至是,算计自己从前亲近的人。 第三百六十六章 史上最不牢靠联盟 石榴花压枝欲坠,红彤彤的晃人眼。 早起,宫里的如筠便来到了华音阁,说邀慕容音进宫一叙。 慕容音本不欲去,她和朱惜华的关系,最好是能老死不相往来,才想张口拒绝,如筠却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玉绞丝的镯子。 慕容音眼神一凝,这东西……是她送给朱惜华的成亲礼,当初送了一对。但是在前世,这镯子,却是她们一人一只。 朱惜华连这样的情分都搬出来了,慕容音再不好拒绝,只答应她,午后一定入正阳宫一叙。 烟纱的散花裙,绣着娇艳的石榴花,宛儿给她挑的这身衣服,慕容音对着镜子看了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正是去见朱惜华,也就凑活吧。 午后,慕容音乘着马车进了宫门,又换了朱惜华吩咐的步辇,一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正阳宫。 不管是慕容随登基后,还是从前,她都是不喜欢到正阳宫的。 从前在那等着她,算计她的是薛氏,先帝在时,她三入正阳宫,三次都遭了算计。 今日朱惜华邀她,可绝不会是叙话那么简单…… 可朱惜华,现在绝无想算计她的理由。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慕容音跨进正阳宫的宫门时,还有心情去好好地欣赏了一番那些开得各有姿态的月季。 如筠踌躇着不敢催促,慕容音眼神一飘,正好看见小丫头微微急迫的姿态,轻轻一笑。 直到赏完了正阳宫前院所有的月季花,她才施施然走进了朱惜华的寝殿。 “臣妹参见皇嫂,”慕容音微微欠身,向朱惜华行了一礼,朱惜华莞然一笑,拉着她坐了下去。 “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朱惜华说着,将桌上的一碟火蓉酥饼朝慕容音面前推了推“上次你入正阳宫时,我见你喜欢吃这个,不大喜欢吃莲子糕,今日便吩咐人备下了,尝尝。” 慕容音垂眼一扫,满桌的点心,大多都是依着她的胃口的准备的。 翠色碟子中一盘清爽的莲子糕,只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我爱吃莲子糕,”慕容音抓了一个莲子糕,看见朱惜华眼中一纵即逝的黯然,放下手中茶点,正色看她,“惜华姐姐找我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朱惜华淡淡一笑,随即点头。 慕容音心中一哂……果然,早起便让如筠去叫我,生怕我不来,明摆着就是有事。你朱惜华要用人时才知道笼络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我之间,向来是有话直说的。” 慕容音看着朱惜华,朱惜华脸上一抹清淡的笑,好像一张凝固的面具。 “皇嫂既然请我来,便是有不方便的话想同我说了,”慕容音又捻起一块点心,“你虽贵为皇后,但想来……也是有失意的时候。” “我想同你说件事情,”朱惜华顿了顿,“同朱云容有关的事……” 慕容音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一寒“朱云容是你的妹妹,她的事你自己定夺就是了,和我说做什么?” 朱惜华苦涩地摇摇头“从前是我托大,小看了朱云容,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来遭人笑话了……” 慕容音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她倒是好奇,朱云容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竟然将朱惜华逼到委屈巴巴地来找她结盟。 “到底怎么了?朱云容那样的身份,难道还能让皇嫂你吃亏不成?” 朱惜华难为情地点点头“就在我诞下祁儿当夜……朱云容跑到南书房去,勾引了皇上。” “混账!”慕容音一掌便拍在桌上,震得杯中溅出水来。 她可不单单是在骂朱云容,更是在骂慕容随…… 身为丈夫,竟然在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上了小姨子!! “这是皇上告诉你的?还是朱云容自己承认的?” 朱惜华叹惋道“是朱云容自己承认的……但皇上……已经决定将她纳进宫来了,就在选秀之后,和新晋的秀女们一同入宫,册为御女。” “那身份呢?”慕容音端起茶盏,冷睇着朱惜华,“朱云容的身份,难道还瞒得过别人?朱云容入宫……皇兄这打算,说出去也不怕被人指摘!” 朱惜华双手拢在膝上,无奈地一叹“只要想……身份,是最不要紧的事了。当初青州朱氏,夭折过一个女孩,叫朱云嘉,便让朱云容顶了她的身份,算作秀女入宫。” 慕容音冷冷一笑,原来慕容随急匆匆地下旨选秀,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罢了! 真正想遮掩的,只有朱云容的身份! “你同意了?”慕容音还是没好气地看着朱惜华,她虽然可怜,但在这件事上的做派,也太柔弱了些! 朱惜华又面露愁色“选秀这事……是我给皇上提的。” 慕容音“哦”了一声,心道你倒是精明,知道多挑几个人进来,分分皇帝的心,也好让她们去对付朱云容。 “那皇嫂找我来做什么呢?” 慕容音静静地看着朱惜华,朱惜华这个人,一向是目的极强,她若用不着自己,绝不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召进宫来。 朱惜华淡淡道“后宫中……我不会让朱云容好过。但后宫、前朝乃是一体,要想断了朱云容的根,只是我,是做不到的……” “那找我做什么?” 慕容音一听,心中已生了退却之意,朱惜华的意思她明白了。她虽然讨厌朱云容,但是帮着朱惜华去对付她,还是要思量思量…… 况且牵扯到朝政,慕容随不喜欢前朝后宫勾连瓜葛着,慕容音很清楚。 “举凡能找别人,我便不会轻易来麻烦你。”朱惜华忽而握住慕容音的手,慕容音只觉得,她指尖好冰,捏得自己难受。 “盈歌妹妹,朱云容深恨你我,她一朝得势,你我便朝不保夕。” 慕容音微微扯了扯嘴角,朱惜华朝不保夕不错,可是自己,自己有睿王府,朱云容本事再大,还能真的把手伸这么长不成? 朱惜华看了慕容音半刻,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微微垂下眸去“盈歌……前些日子,我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得罪了你。可你想想,你自己的安危是不必担忧,可你身边的人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老子干了! 慕容音霍然抬起头来,朱惜华这一句话,或许才真正触及到她与自己结盟的原因。 “我身边的人,你指谁?” 朱惜华拢了拢袖口,风轻云淡道“一个我再也得不到,而你……或许还能得到的人。” 朱惜华眉目像是突然覆上了一层薄霜,往事如烟不堪留,不堪留……她却不忍让过往随风而逝…… “朱云容……知晓了此事,她手上还有莫须有的证据……”朱惜华眼神一黯,“玉兰瓣子……你若注意到他身上那个香囊的话,香囊里……便是玉兰花瓣儿。” 慕容音的脸陡然阴沉下去,她如何能不注意到薛简腰间的那个石青色香囊? 只是万万想不到,原来里面装的,竟然是这样的东西…… 妒极情深。 慕容音承认,她嫉妒了…… “朱惜华,是你害他的……”慕容音凌然道,“你自己养虎贻患,到头来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时候想起我来了?” 这样的朱惜华,她的私心,和朱云容有什么区别? “从前是我太痴,”朱惜华怔怔地扶着额,“是我从前不懂,所以让朱云容无意知道了这些,但这从来非我本意!” 朱惜华喉头一哽,慕容音已看见,她眼中有了水意。 “自我入怀王府的那天,便断了所有的念头,留着这些东西,只是因为舍不得将过往情丝完全斩断罢了!” “……你怨我、恨我……我不怪你,可现在……盈歌,求你帮我。若是让朱云容搅风搅雨,不仅他,还有祁儿……这正阳宫上上下下,都要受到牵连。” “那你为何不找你父亲?”慕容音轻轻地用瓷盖子拨着漂在水面上的茶,“前朝后宫,一般是指你和你母家,怎么到了你这里,我倒成了你所谓的前朝?” “……我何德何能,为皇后娘娘效劳?” 慕容音本能地想拒绝朱惜华,不为别的,只是她恶心。 从前朱惜华为着私心,背地里做了许多事,朱云容到雍京来,也不过是她安排的一出,更莫说去年中秋过后,京郊镜湖边,她精心安排的那一出勾引。 如今朱云容不为她所掌控了,反过来拿捏她的命门了…… 这个时候,她倒是想起了自己,朱惜华可还记得,她从前是怎样防范自己的! “前朝的事儿,皇嫂还是找一找国丈大人,他怜惜你这个女儿,自然会为你效劳的。” “我父亲?”朱惜华凄然一笑,“这样的事情,如何敢让他知道?他满心都是朱氏一族的门楣,若让他知晓朱云容顶着朱云嘉的身份入了宫,定然只会想着如何让我扶持她,然后为朱家谋好处……” “况且……”朱惜华咬了咬唇,“况且朱云容的父亲……是我伯父……你让我父亲如何能同意我的做法?” “……我能找的,只有你了……” 慕容音重重地咬着牙,握紧拳“你可真是会打算啊,你就料准了我会帮你。好你个朱惜华……” 朱惜华朝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对不住了……我也是为了想自保。况且朱云容倒了,你也就安稳了不是?” 慕容音冷冷一笑,朱云容若是吃瘪,她是能高兴得饭都多吃两碗…… 可朱惜华现在明明就是拿薛简来要挟她。 慕容音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朝着朱惜华道“好,本王认了,谁让我贱!谁让我喜欢薛简!你记着,本王最后帮你这一次,若有下回,你给我记好了,你的生死,和我没任何关系!” 慕容音转身就走,走到绣帘前,忽而又停足。 “我会吩咐人去青州,你在后宫……千万、千万,别让朱云容的日子过舒坦了!” “我会的……”朱惜华淡淡地答应着。 出正阳宫时,外头的风还是像来时一样,那些月季花也招招摇摇地开着。 只是来去时的心情,却是万般不同了。 慕容音回眸望了一眼寝殿的方向,她本以为,朱惜华做了皇后,一切都会圆满,可为何……每次她想松一口气的时候,事情……却总会自己找上门来? 寝殿中,朱惜华还在静静地坐着。 今日一番谈话,结果也算是在她预料之中,她知道慕容音现在一定深恨自己,更是讨厌自己这些做派…… 可只要能稳固住地位,对于慕容音,她愿意唾面自干。 宫里云起云落,如果非要行恶才能活着,她愿意做那个恶人…… “娘娘,”如筠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前来,“睿王世子殿下送了大皇子一个项圈,您瞧瞧。” 朱惜华回过神来,接过,一副玛瑙的项圈,看得出她挑的时候是费了心思的…… 她虽不待见自己,但却是祁儿的姑姑。 “收下吧,她这个项圈,比毓太妃送来的那个还好……皇上若是见了,也定然会喜欢。” 朱惜华合上锦盒,“你今日去请她,她可还爽快?” 如筠摇摇头“世子殿下一开始不愿来的,瞧了那只绞丝镯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 “我就知道,”朱惜华抬起已经凉了的茶,想送入口中,却又放下…… “她那样的人,从来都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不像本宫。” “娘娘,您累了,且去休息。” 朱惜华不愿“自打生了祁儿,哪日不是累的?只等选秀过后,找个宫苑把朱云容给安置进去,起码眼不见,心不烦。” 如筠微微一笑“那娘娘觉得,哪处合适?” 朱惜华云淡风轻道“她那样贪婪富贵,普通的宫苑,哪里容得下她?自然要一处好的……” “增成殿如何?”如筠抿嘴道,“增成殿是西宫的吉祥地,一个小小御女住进去了,瞧不惯眼的人自然多着。” 朱惜华一闭眼,缓缓点头“那就增成殿吧,这事儿……提前透给怡妃她们知道。” 如筠应诺,朱云容想要的身份,她算是得到了,可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宫里的女人个个难对付,她想在这宫里待下去…… 到时候,甘苦自知。 第三百六十八章 慕宽 长风猎猎,一男一女按着马,并辔驻马在一座山的山头。 女子腰悬长剑,一身锦袍,眉宇间尽是飒飒英姿;男子身着白裳,腰间悬的不是长剑,却是一块通润的玉玦,面容清朗,眉目如同他腰间坠的那块玉玦般,无垢。 两人目望正北良久,那女子终于道“爷,此次皇上命您戍守北境,您准备如何应对?” 许慕宽没有立时理睬她,仍是举目往正北方望去…… 千山巍峨,即使是繁茂的夏日,燕魏两国交界这片山河仍旧是死沉的灰褐色。 他们在的地方地势极高,身下已有缕缕流云浮动,就在这片山河上,两国曾鏖战过多少回…… 似乎在此时,还能听到过往那一阵阵肃杀的战吼。 许慕宽长长舒一口气,岁月摧锋,摧断吴钩,所有人都会老,所有事都会被遗忘……只有脚下山河依旧。 此次戍守北境,是被祈南王阴了一把不错,但何尝不是他自己想来的? 肖素衣看他不回话,不再问,也投目看这千里江山…… 良久,许慕宽才道“那便守着,死老二觉得我在朝中对他威胁太大,想把我远远赶开,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肖素衣一凝眸“那您不在乎咱们在洛都中无人,祈南王会趁机在朝中树立威望?” “不急……”许慕宽仍是风清月白的澹然模样,“他太急了,最后反噬的是他自己。只要本王根基在,三尺青锋,也可搅乱云澜。” 肖素衣担忧地垂下一双水眸,祈南王向魏皇进言,说北境不稳,还需一位有战功的皇族子弟去坐镇,许慕宽本完全有法子避开,但他没采取任何动作,接了旨便来了…… 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北境,与大燕之间实在是太敏感了。 肖素衣一想到大燕,就会想到那个从来不按道理出牌的小郡主,她生怕宣平王此次北上,又是因为牵挂着那位小郡主。 他抛下的,可是洛都朝中许许多多重要的事。 许慕宽却浑然不觉,只是宁和地望着远处“一到此处,本王竟又想托书信去扰她了……” 肖素衣不着痕迹地一笑“前段日子,您和小郡主可是传书不断……算来,她是本个月没收到您送去的信了。” 许慕宽点点头,戍守北境这件事太突然,为着洛都那边在他走之后也能稳固,他前前后后地布置了半个多月,每日忙得足不点地,许久没与远在雍京的慕容音通上一封小笺了…… “可是……爷,皇上调您来北地,是为日后的战事准备的。”肖素衣不想扫他的兴,但还是忍不住要说。 “您到了这,大燕那边一定是会知道的。去年年末,大燕才派了睿王,风卷残云地扫了氐族,明摆着便是为南境这边将来起战事做准备……万一到时候打起来了……” 肖素衣说到此处,便缄口不言。 许慕宽悠悠道“本王是大魏的亲王……屁股坐朝哪边,本王自己清楚。” 肖素衣才轻轻一笑,宣平王……到底是宣平王,他有他的勃勃野心,绝不会被消磨。 “慕容随才登基,瞧他的那些做派,是想先安内,你放心……本王戍守北境的这段时间,不会起大的战事。” “是,”肖素衣拂了拂额前的几丝乱发,“奴婢想问问殿下,您戍守北境,会是多久?” “一年……”许慕宽顿了顿,“或许更久,但决不能低于一年。” 许慕宽悠悠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一年,他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开洛都朝廷的,别的皇子看不清楚,一个一个地凑上前去,他却明白,自己非得远远走开不可…… 肖素衣点了点头,她虽然不明白为何宣平王笃定了他要在北境至少一年,但宣平王既然这么说了,就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一两年中,宣平王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哪次不是险之又险? 但哪次……不是不可思议地胜了…… 若说在头先几次,肖素衣还有些怀疑他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的话……那么在后来,肖素衣几乎就是毫不迟疑地执行他的决定。 甚至去大燕和当时尚是皇子的慕容随结盟,肖素衣也是毫不犹豫地就去做了。 一切都只因着她相信。 “在想什么?” 许慕宽难得问了一句,从前肖素衣许多心思,他是不会去揣摩的。 此时的一问,倒像是种关怀…… “奴婢觉得,您与从前的您……不大一样了。”肖素衣微微一笑,直言不讳。 “岁岁年年人不同……”许慕宽蜻蜓点水一般,敷衍过,就不提了。 肖素衣并未在意,这件事上,她从未指望过许慕宽对她真的说些什么…… 肖素衣轻轻地将话题揭过,道“那么……您在戍守北境的这段时间,准备如何做?需不需要……主动向大燕出击……” 肖素衣想的是他的宏图,如果在戍守北境的这段时间中,他都能立下一些功劳的话,那么……远在洛都的皇上,心中也会时时记着他这个儿子。 那么回到洛都去,也会早一些…… 不至于等别的皇子一个个在朝中展露峥嵘。 祈南王之后,竟然又冒出一位端豫王,这位皇十二子,竟然颇得圣心,风头无两,连祈南王一时都难以盖过他。 在这等时候,许慕宽竟然还远走北境…… 如果这次戍边,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的话,在肖素衣眼中,这便是一步错棋。 岂料,许慕宽却微微摇头“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打。” “那……”肖素衣话未出口,便被许慕宽抬手打断。 “本王在洛都觉得心烦,这才远远避开,为的就是不想见朝中斗争流血,我躲到这里,你不会还要让我去制造杀戮吧?” 许慕宽轻轻挥了挥手“本王见血就晕……” 肖素衣不由抽搐了一下唇角,晕血……? 这样拙劣的理由,他竟也好意思说出口。传出去了,这恐怕就是今年最大的笑话。 战功赫赫的宣平王,竟然说他自己晕血。那么恐怕从前在沙场上,被他毙于剑下的那些将领,会统统气活过来…… 许慕宽从怀中掏出一卷纸笺,交给她“素衣,放一只鸽子,去雍京。” 第三百六十九章 腆着脸问话 桌上摆了一块未经雕琢的上好白玉原石,还放了一盘红彤彤的桃子,沾了水珠,宛儿刚刚洗好送来。 慕容音坐在书桌前,一手托腮,一手举着只饱满甜蜜的桃子,咬一口,软软的甜蜜便沁入口中。 现在正是吃桃子的好时节,慕容音咬一口桃,又盯着那块白玉石,怔怔地看它半日。 昨日华音阁清理库房,这块白玉石便被翻了出来,柚子大小,成色极好,几乎不掺一丝杂质,慕容音看着它,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上次许慕宽送她回雍京,临别时,他从袖中掏出一尊自己的小玉像送她,还要她照着那样子画他的小像。 慕容音当时虽然答应了下来,但是过后却全然抛到脑后,不仅画画的事赖了账,更是将许慕宽给的玉像给弄丢了…… 一想起许慕宽那副天怒人怨的嘴脸,慕容音就会觉得无端一阵头疼。 不管怎样,弄丢了别人的东西就该赔,既然丢了他的玉像,自己雕一尊赔他也就是了。 反正自小学画的人,就是雕的再难看,也不至于辱没了他。 拿着小笔在玉石上勾勒了半日,形象总算是出来了个大概,慕容音拿起刻刀,一下下,一丝不苟地奏刀,一个上午过去,堪堪完成粗雕。 慕容音呼了口气,用清水擦了擦手,又抬袖拭去额头细汗…… 许久不做这样细致的活,方才奏刀的时候,竟然数次差些出了错。 若雕出来一个许慕宽,却是没了鼻子,岂不是闹了笑话? 外头正是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慕容音刚刚放下刻刀,宛儿便快步走了进来。 “主子,查到了……柳世子此刻正好在玉霄楼,咱们若是现在过去,正好见得着他……” 慕容音点点头,当日在正阳宫和朱惜华一叙,说到选秀之事,恰巧,新帝登基后,柳无垠便去了礼部任职,这次又刚好被慕容随委以了选秀的重任…… 慕容音正好去探探,朱云容到底怎么运作…… “换身裙子吧,”慕容音一转头,对镜打量了自己一番,“就要梨花青的那件衣裳,再把我的珍珠簪子找出来。” 宛儿称了声是,替她细细装扮了,出门时,人已经变得安静娴雅,登上马车时,轻轻用手提起梨花青色的裙裾,宛儿扶着,若不细细看,倒还真的看不出这是平日里张扬跋扈的睿小王爷。 马车摇摇晃晃,慕容音沉着脸,若不是为了朱惜华,她才不要换上裙子去找柳无垠。 虽然说打探清楚这次选秀,对于日后扳倒朱云容有着莫大帮助,但是慕容音还是觉得心里别扭…… 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要去找的人是柳无垠。 上次她和柳无垠有交集,还是逃婚的时候…… 这个时候巴巴儿地去,肯定要被人鄙夷,说不定背后怎么笑她…… 但不管怎样,慕容音还是到了柳无垠所在的玉霄楼。 “他在哪?”慕容音脸色仍旧很不好看,一进门,就问宛儿。 宛儿却拉着她,坐到窗边一个稍微显眼的地方,悄声道“您就坐在这,若是直接找柳公子的话,未免也太明显了。” “那还想怎样?” 慕容音有些不乐意了,宛儿忙安抚她道“您只消坐在这儿,柳世子看见了,自然会过来的……到时候你们随便聊一聊,再提选秀这件事,便可以了……” 慕容音无奈地点点头,宛儿说得有道理,还是要等着柳无垠过来,否则显得自己来这的目的太明显,说不定还适得其反。 慕容音点了壶茶,又点了几个招牌点心,转头欣赏起窗外景色。 玉霄楼临着雍京城南的一片湖,正是夏日,满湖荷香,偶有一叶轻舟,船头堆满莲花,采莲女赤着脚,不时与桥头上的公子哥调笑着,倒也是一道醉人的风景。 慕容音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时不时悄悄拿眼睛朝四处乱瞟,等了半日,却都不见柳无垠的影子…… “你是不是弄错了?”慕容音小声问着宛儿,“为何我们等了这半日,都不见他?” 话音刚落,慕容音便看见宛儿悄悄给她使了个眼神,赶紧闭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模样。 果然,刚刚落下手中茶盏,一袭青灰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面前。 “郡主殿下?” 慕容音回过头去,柳无垠站在她一步之外,欠身拱手。 头一次在睿王府见他的时候,柳无垠便是这丰姿隽爽,轩然霞举的风采,一顶白玉冠束发,想来雍京之中,喜欢他的女子定然有许多。 “柳世子,许久不见了,”慕容音一指身前空椅,“若世子不嫌弃,大可坐下,我这一个人也是无聊,多一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柳无垠微微一愣,虽然每次见面的时候,慕容音都能做到绝对的不失礼,但她心中肯定是嫌弃着自己的…… 要不然,上次也就不会逃婚了。 愣怔片刻,柳无垠还是坐了下来。 慕容音提壶替他甄了一盏茶,顺口就道“这里的茶还算不错,适合有闲心的人来品一品,那么说到这个,不知柳世子……这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 柳无垠一口茶还未咽下,若不是修养甚好,一口茶差些就要喷出来。 宛儿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心中暗自埋怨,小王爷也是的……张口就说这个,一点铺垫都没有,没看见柳世子已经被吓着了么? 慕容音愣是浑然不觉,心中只想着要怎样赶紧把话套出来。 柳无垠虽然有一瞬间的微微失态,还是马上又调整了过来,清越道“在下在礼部任职,最近这段时间,自然是忙着选秀的事了。” 慕容音微微一笑,暗赞柳无垠倒也懂事,丝毫不对她隐瞒。 眼珠一转,慕容音道“可定好大概是哪些人?” 看柳无垠眼神略有迟疑,慕容音展颜一笑“当今皇上,我称他一声皇兄,选秀这样的事,我多少还是有几分好奇,不知柳世子,可否同我说说?” 她这么一解释,柳无垠心中疑问尽消。 “也无什么不可,”柳无垠想了想,“不知郡主……是想知道些什么?” 第三百七十章 新的妃子 “不知郡主,是想知道些什么?” 慕容音嫣然一笑“柳世子深得圣心,自然会知道,秀女的人选……皇上可有授意?” “这个……”柳无垠露出个清淡的笑,微微迟疑,“不知郡主问这些,是想做什么?” 慕容音不看他,提壶给自己斟了些茶“好奇而已,随口一问。柳世子若是不愿意说,再过半个月我自己也就知道了,没什么的。” 柳无垠顿时感到见外,虽然去年她逃了婚,连带着自己面子上也差些过不去,可是每每看见她,柳无垠心中还是会微微一动。 再说了,选秀的秀女初定了哪些人,告诉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若因此惹了她不开心…… 或许她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小气的人。 柳无垠歉意地笑了笑,坦然道“方才想隐瞒,是在下的不是,既然郡主殿下问了,在下如实禀告便是。” “柳世子言重了,”慕容音装作不在意般,还是小口抿着茶,眼神也看着窗外,“若你还是觉得为难,还是别说的好。” 慕容音一句话说完,便慢悠悠地等着柳无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是不说,那才是怪事。 “不为难的,”柳无垠举杯饮一口清茶,“如今皇上瞧了中意的,便是薛氏旁系的小姐薛寄柔,还有吏部谢尚书的侄女,谢芷瑶;还有……就是康州大都督唐矜之妹,唐念柳……” 薛家的旁系薛寄柔,或许是因为薛氏一族在朝廷上消减太快,选了她……正好给薛家一些抚慰; 吏部谢家的谢芷瑶……毓太妃也是谢氏的嫡女,想来是先前毓太妃帮着他夺嫡一事,投桃报李…… 至于最后一个唐念柳,一听他兄长是康州大都督,慕容音便知道,这是皇帝准备在南境用人了…… 柳无垠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剩下的,陛下还在斟酌……” “薛家也有人?”慕容音本来都不紧不慢地点着头,一听有姓薛的,马上就转过头看着柳无垠。 “呃……是,”柳无垠看她听见个薛字就这样在意,心中不禁失落。 慕容音察觉到他眸中一纵即逝的不自然,马上扯开话题“不知此次,皇兄想纳多少人?” “总不会太多就是,”柳无垠淡淡地答应着,虽然还有半个月,事情就要最后定下来,但皇帝的心思,总是变得很快。 “除了这些人,皇上可还提过别的?” 慕容音想知道,皇帝到底准备怎么把朱云容给弄进去? 是直接让她顶了朱云嘉的身份,到时候和秀女们一同进宫,还是等秀女们进宫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册封? 朱云容入宫虽然已成定势,但能从身份……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做一做手脚,也是有自己和朱惜华有利的事。 “还有?”柳无垠摇了摇头,“或许是皇上还未提及,此次选秀……皇上本就不想选太多,方才说的那几位小姐,也不过是出于朝政上的考虑……若是还有别的,想来也同她们差不多。” 慕容音“嗯”了一声,点点头“多谢柳世子,这三个人……本王倒是都不大熟悉,对了……不知高晏高阁老家里,有没有人选?” “高晏?”柳无垠长眉一轩,前些日子春闱的时候,出了舞弊的事情,虽然作弊的学子和官员已经处置了一批,但他知道,真正的元凶皇帝并未处置。 而据他所知,凤阁鸾台的高阁老,似乎与这件事情有些关系…… “高家倒是有个适龄的小姐,是高阁老的孙女,但皇上并未提及。似乎是不准备选……” “这就难怪了,”慕容音点点头,“高阁老年事已高,官也做不得几年了。他的孙女要是选进去了,给什么样的位份,该如何对待,这不是让皇上为难么?” 柳无垠微微一笑“郡主说的是……” 慕容音轻笑而颔首,悠悠起身,今日目的已经达成,她也就用不着再和柳无垠耗着了…… “多谢柳世子,本王府里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慕容音朝着柳无垠微微欠身,带着宛儿便离开了玉霄楼。 宛儿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咱们……接下来可是回府?” 慕容音摇摇头“进宫。” ……………… 正阳宫,朱惜华刚刚午睡起身,慕容音来得突兀,都来不及细细收拾,朱惜华便将她请进了寝殿。 慕容音进来的时候,朱惜华还穿着寝衣,坐在软榻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薄毯。 “皇嫂倒是安逸……”慕容音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自己也在软榻边坐了,“选秀一事,你可知道皇兄对人选有何考量?” 朱惜华凝了眸,郑重道“当日……虽是我向皇上提的选秀,可该选谁不该选谁,皇上他有决断。再说了……这事儿关乎着前朝,我不该说话。” 就知道你没用…… 慕容音暗暗嘟哝了一句,直入正题“听着,薛家的薛寄柔;毓太妃的侄女儿谢芷瑶;还有康州大都督唐衿之妹唐念柳,这三个人,约莫是已经定下了……” “薛寄柔?”朱惜华轻轻地打断了她。 慕容音马上又有些不高兴了,朱惜华对着一个“薛”字这样敏感,还不是因为薛简的缘故! 于是凌了朱惜华一眼“这个薛寄柔和薛简没什么关系,旁系的而已。你要在乎的,是毓太妃的侄女儿……” “谢芷瑶?” 慕容音点点头,小声咕哝着“这个谢芷瑶,倒真是命中注定……” “你说什么?”朱惜华愣然问她,慕容音赶紧又摇头,“没,没什么。” 说完,却垂下眸去,这个谢芷瑶,上辈子,也是入宫做了妃子的……她死那年,谢芷瑶……已经是两位皇子的母亲,高居贵妃之位。 昔时她也住在宫中,时常也见她,当时的谢芷瑶,对谁都是浅浅地笑着,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恭维着。 但慕容音知道,真正的谢贵妃,才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这样圆满。 她身上背负着的何尝不是太多太多,一个人在这陌生宫闱,当初的皇帝,虽然宠着她,但宠而不爱。 一个人孤零零的,便如同当初的慕容音。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我来了 恰巧,当初慕容音喜欢独自到后宫一处偏僻的阁楼后静坐着,呆呆地想着些往事。 一个雪后的下午,她遇到了谢芷瑶…… 身为贵妃的谢芷瑶,竟然只身去到那里,满脸的疲惫……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前世她死的那天清早,谢芷瑶还来看了她,瞧她披上红嫁衣,只当着她的面,露出几分艳羡。 只是不知……若谢芷瑶知道她最后是死了,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但想来……不过应该是世上她在乎的人又少了一个。 ………… “音妹妹?”朱惜华的呼唤,将她逐渐开始抽离的思绪拉回。 慕容音幡然回神,朝着朱惜华一笑“怎么了?” “没什么,”朱惜华凝眸莞尔,“只是瞧你突然像是失了神,还以为你是想到了什么?” “没,方才我们说到哪了?” 朱惜华浅浅一笑“你说谢芷瑶,她怎么了?” 慕容音“哦”了一声,缓缓道“我打听了一下,谢芷瑶……极大可能会进宫来。我从前听闻过她的性子,她不是多事的人。” 慕容音只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 若是多说了,往后朱惜华会不会利用这一点,她可拿不准。 当初与谢芷瑶的诸多谈话中,慕容音曾隐隐猜测过,谢芷瑶当初进宫心灰意冷,或许是因为有了意中人,却无法相守。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谢芷瑶虽然无心争宠,但这却不代表,她不会为了母族的利益,用尽手段谋求上位。 到时候,她可是朱惜华直接的对手…… “不是多事的人,自然最好,”朱惜华淡淡地说着,“况且她姑母是毓太妃,我想……毓太妃也是不会与我为难的。” 慕容音点点头“你自己有分寸,朱云容抓了你的把柄,莫要再去牵连别人。” 朱惜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知道……此事,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他。我何尝不懊恼自己牵连了他?”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何辜要受这份危险?” 慕容音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至于他那个旁系的表妹薛寄柔,你还是少去沾染的好。省得……又被皇兄疑心!” “我知道了……”朱惜华点点头,说道。 她从前与薛简之间的故事,皇帝多少是知道几分,只不过知道的不深罢了…… 当着慕容随面的时候,朱惜华总是缄口不提她从前的闺中事,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及到那些不能在帝王面前提起的禁忌。 从前在怀王府的时候是如此,入了宫便更是如此。她与慕容随,到底是先君臣,后夫妻。 至于那个同姓薛的薛寄柔…… 自己身为皇后,虽然会不可避免地日后时时与薛寄柔相见,但彼此之间,留些距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要走了,若是待会儿皇帝来了看见我在这,又要多话……” 慕容音拦住朱惜华起身送她的动作,一个人走了出去。 柳无垠无意间提起的谢芷瑶,扰动她一丝心弦。 若是朱惜华和谢芷瑶最后撕起来了,自己会在心中便帮着谁? 慕容音摇摇头,后宫里这些事情,向来最是烦人…… 宛儿还在宫门外头,两人出来大半天了,天色渐渐向晚,她们也该回睿王府去,这些天雍京里突然出现了个什么大盗,专挑女子下手,弄得到处人心惶惶……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盗落网前,睿王再不允许她晚归。 据说抓捕大盗的这件头疼事,已经再度落到了李璟的头上,慕容音暗暗叹息,李璟这个倒霉蛋,为什么每次有了棘手的事情,他都会恰好赶上呢? 倒霉的李璟啊…… 刚刚回到睿王府,还未坐稳,天边就远远地飞来了一只白鸽。 对于这般场景,宛儿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根本不必想,一定是那位许公子的手笔。 每次,一看到许慕宽来信,宛儿便会暗自感叹,许公子到底是有胆量之人,不像薛公子,都不敢喜欢自家小王爷…… 自家小王爷因为性子颇像男儿的缘故,可是甚少有人敢动这样的心思。 毕竟……谁都不想娶回去一个动不动就诉诸武力的姑娘不是? 至于这位许公子嘛……起码从现在看来,他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慕容音亲自将鸽子抱过来,拆下信笺,捏在手里摩挲了许久,才打开。 入目,只有一句简单的话“我最近来了大燕,做生意……得空了,一定来雍京看你。” 慕容音小脸一红,若许慕宽这个人就真真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这句话,她一定会说,才不要你来。 可她现在,却满心都是期待,就想着某日醒来,那人便在睿王府的门口,递上一张名帖…… 然后告诉她我来啦,带你出去看流萤。 如果不看流萤的话,看点儿别的什么也好…… 在这雍京里,薛简不搭理她;见了李璟……两人说不了几句话,又总会开始吵架;杜羡鱼和厉鹞都不在,她都已经沦落到要去“偶遇”柳无垠了…… “好了好了,我要回信了。” 慕容音红着脸,乐陶陶地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悬腕,回道“那便要记着你的话,可不许骗人。” 想想,终究是没有更多的话要对他说,便细心地将纸笺给裹起来,塞回鸽子脚上的信筒中。 又亲自抱着鸽子,偷偷去到后园中放飞,她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一个男子时常有书信往来…… 慕容音怔怔地看着那只鸽子远去,手不禁折一枝明艳的石榴花,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 不知不觉,一勾新月从屋檐后升起,慕容音仍旧托着腮坐在园中,微微闭着眼,听香橼花蒂落在草地上的声音。 偶有一阵风来,枝头树梢的花瓣便飘飘飞起…… 同别的花瓣不一样,香橼花蒂,是真的坠下去,砸在草地上,“嗒”的一声。 待园子中花悉数落去,夏日便该尽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新秀 枝头的白玉兰又落了。 六月十九,是秀女们入宫的日子,朱惜华一身鸾凤蹙金朝服,同皇帝一起,高坐正阳宫主位。 看着远远朝自己行来的秀女,朱惜华忽而觉得,好时候过去了…… 再看坐在下首的几个嫔妃的神情,面上含笑,眼中含酸者有之;神情木然者亦有之…… 更甚的,直接便把不待见写在了脸上。 是啊……只闻新人笑,不见青丝红颜老…… 这些从怀王府中陪着迁进宫来的妃嫔,对待这些家世甚高,姿容更是妍丽的新人,初一见面,便充满忌惮。 朱惜华稍稍垂下眼角,却忽而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瞥过眼一看,慕容随仍旧静静地直视前方,却悄声动了动唇“环儿……朕决不负你。” 朱惜华浅浅一笑,再看向朝着他们行礼的那些秀女时,眼中已经没有了别的情绪,直到看见朱云容。 她单单地站在一众妃嫔的最后,身着一袭纹样素淡的立水裙,因为只是个七品御女,连衣裙的颜色都不能用正色,只用了个淡淡的蓝色。 头上挽了一个百合髻,点缀的也只有玉钗和两只银蝴蝶…… 站在几位高阶妃嫔的身后,显得寒酸,显得不入眼…… 但她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卑色,半年前,自己还在天牢中挣扎着,自己凭着手段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为何还要自卑? 怔忪间,身前的那些妃嫔已经开始朝着帝后自报身份。 相比起她青州司农之女的身份,薛寄柔……进宫便是正四品的美人;至于那个毓太妃的侄女儿谢芷瑶,就更厉害了,进宫便是婕妤…… 还有那个唐念柳,仗着她哥哥是康州大都督,也是才人位份。 还有别的几个秀女,身份虽然不如她们几个显赫,但个个的身份都在自己之上…… 朱云容只能站在他们身后,顶着早已死去的朱云嘉的身份,远远地瞻仰着帝后的容颜。 轮到她了,朱云容上前一步,垂眸,欠身,温声道“嫔妾朱云嘉,家父青州司农。” 她这话音刚落,便听见几个新入宫的嫔妃窃窃私语,她们都在说,朱云嘉……便是那个名节尽失的废宁王侧妃,朱云容的妹妹。 朱云容垂着头,冷冷地一笑,若是让她们知道,自己便是那个朱云容,不知会作何想? 至于坐在椅上的那几个妃嫔,以怡妃孙氏为首的,则是一言不发,并非是她们不知道朱云容的身份,只是皇后下了懿旨,再有皇帝的授意,谁都不敢说。 指鹿为马罢了。 坐在上首的皇后拖了足够久的时间,让下面的人私语够,才一点头。 朱云容知道,那是朱惜华在羞辱自己…… 见皇后点头,侍立着的大宫女如筠才清声道“朱云嘉,授七品御女,居增成殿。” 朱云容跪地下去行礼,瞬间,她又听到一阵私语声。 所有的新晋嫔妃都在不满,增成殿……那可是西宫的吉祥地,离皇上的南书房又近,凭什么所有新人旧人都分不着,单单分给她一个最微末的七品御女? 站在前列的薛寄柔,甚至还回过身来,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但朱云容却忽略了这些,反正涉及到她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嫔妾,谢皇后娘娘!”朱云容再度拜伏下去,增成殿……那的确是个好地方,但朱云容拿不准,这可否是朱惜华这个姐姐对自己的偏袒? 还是……存了些别的心思? 但不得不说,增成殿,真的是个好地方,只说离南书房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便可以藐视后宫一大片宫殿了…… 朱云容眼珠子一转,以自己的心思,只要住进去了,还怕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自己身份虽然低微,但仗着与皇后的关系,日后提起来,也一定会很快的…… 朱云容轻轻牵动嘴角,直到现在,她自认为一切事情,都还在她的掌控中。 起码……身份得到了,自己曾做过废宁王侧妃的事,再也不会被人提起……而且自己手中,还掌握着朱惜华真正在乎的东西。 朱云容完全有把握,朱惜华不敢放手一搏。 因为她手上的东西一旦暴露出去,遭殃的可不只是她自己,这会牵连到她的母家,甚至还有皇长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朱云容再度起身,朝着上首衣着华贵的皇后打量过去,满眼都是怜悯。 她高高在上又如何? 还不是被自己掌控在了手里,只要有那些玉兰花瓣儿,自己轻轻动一动小手指,便能叫皇后动弹不得。 蚍蜉……只要找对了法子,也是能撼树的。 慕容随显然还有朝政要处理,妃嫔不过参见到一半,便回了南书房。 朱惜华也没有挽留这些妃嫔闲话的功夫,朱云容只身一人,身边也没有家生的婢女,从前随着她嫁到宁王府中去的佩兰,也被朱惜华给赦了放她回家去…… 入宫时,朱云容是只身一人。增成殿中伺候她的,也不过是内廷司中随意挑来的人选,朱云容根本不必细想,便知道,自己的这几个宫女,定然有不少是别人的眼线…… 但对于这些人,朱云容并不困扰。 在雍京的这些日子,她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在往前走? 一众新晋的妃嫔参见过帝后,赏赐马上便从内廷司发了下来,一人一支簪花,分到朱云容手上的,已经是最不起眼的一支了,白玉雕琢的小小茉莉,朱云容却笑了笑,对镜簪在了发髻上。 茉莉在群芳丛中虽不起眼,却香气绵长…… “谁又敢忽视呢?”朱云容轻轻呢喃着,“总有一日,她会冠绝六宫,艳压群芳。”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解开,挟出几片玉兰花瓣,上面还沾染着她的体温。 “你是我日后的指望了……”朱云容眼中含着恶毒的笑意,“姐姐啊姐姐……有了你的庇护,云容在这深宫中,又还怕什么呢?” “当初你把我接到雍京来,可曾想过会有被我掣肘的这一天?” 朱云容微微摇头叹惋“怪不得我了……你毁了我的一生,难道……就容不得我毁了你么?” “你放心……我不会,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你。” 第三百七十三章 莲华因 正阳宫,接见了那么多的妃嫔,朱惜华身子不累,心中……却是疲倦了。 慕容随虽然握住她的手,说了那缱绻的话,可美人在怀时,那都是实打实的诱惑。 就如同她生产当夜,朱云容去到南书房做那些事情时,君王又如何,还不是把持不住? 说什么是她诱惑,不过是你情我愿之后,推脱责任的借口罢了…… 朱惜华心烦意乱地叹息一声,如筠见状,将白兰香给点上,每个心情不好的时候,朱惜华都会想闻这种能让人静心的熏香。 一缕香气盈然而出,朱惜华赞许地看了如筠一眼,这个丫头,从来都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 “娘娘,用盏茶吧。奴婢看您头疼不舒服,给您篦一篦头……” 如筠端着一个托盘,轻手轻脚地走到朱惜华身边,朱惜华端起茶盏,如筠泡了茉莉,正阳宫中好茶不少,但如筠今日,为何偏爱这一味茶叶? 朱惜华顿时想到,内廷司送给朱云容的那支簪花,正是茉莉。 “如筠,你用这一味茉莉,是想告诉本宫什么?” 如筠恭顺地道“奴婢今日见了这茉莉,虽然在一众好茶中不惹眼,但其香味却甚是绵长,便想着给娘娘泡上一盏……” 朱惜华烦乱地叹息一声“你是想借此说朱云容吧?” 如筠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朱惜华又叹道“以朱云容的手腕,日后迟早会侍寝,皇上纵使一开始这段时间不宠幸她,可时间长了,再不宠幸,也会宠幸的。” “奴婢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如筠担忧地看了朱惜华一眼“娘娘,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您其实是在和皇上置着气的。奴婢是想劝劝您,为了日后……别和皇上置气了。皇上今日待您如此,也算是偿还了当日的冲动了吧……” 朱惜华却忍不住想冷笑,一时的感动,终究消弭不了长久以来的隔阂…… 更何况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本宫哪里在与皇上置气?”朱惜华淡淡地回过去。 “娘娘……”如筠顿了顿,终是道,“您这些日子,都少去南书房看皇上。皇上偶尔来咱们正阳宫,您也借口着大皇子要人照顾,不要皇上在此留宿。您这不是置气,又是什么?” “本宫没有置气,没有……” 朱惜华无奈地挥挥手,想让如筠下去,但又忍住。 如筠轻叹一声,再度抓起篦子,替朱惜华轻轻篦着头,道“娘娘……后宫妃嫔那么多,皇上虽然会觉得亏欠您一时,却不会觉得他亏欠您一世。况且,他是帝王啊……您虽是中宫,但难道,您忍心失宠么?” 如筠不忍再说下去,后宫新多了那么多的妃嫔,若皇后还总是如此,那么正阳宫,迟早会变成一座凉透了的冷宫。 难道朱惜华,真的忍心将慕容随……推向别人的床榻? “好了……本宫知晓分寸,你不必说了。”朱惜华闭上眼,一滴泪却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沁出。 说一千道一万,她怎可能不在乎? 当初心灰意冷地嫁入怀王府,大婚当夜,他一整夜都未进洞房,朱惜华本都做好了一生孤苦的打算,谁知后来,他却那般迷恋上了她的风华…… 为着她,他许久没再眷顾过别的人,只是可惜,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成环,昔昔都成玦…… 温柔似水的日子不到一年,变故就陡生了……谁曾想,不过一轮春秋,当初年华已不复。 “如筠,炖一盏白果,送给皇上去吧,方才本宫听着……皇上咳了两声,似乎是不好。” “是,”如筠斟酌地看了朱惜华一眼,“那……奴婢可要请皇上过来用晚膳?用过晚膳,皇上应该会留宿的……” 朱惜华却摇摇头“不必,今日是新晋妃嫔入宫的日子,到了晚上,皇上还是应该去瞧瞧她们。本宫身为中宫,若是在这个时候还让皇上来正阳宫,倒显得不够大度。” 如筠谦恭地一欠身“是,奴婢考虑得欠妥,那等白果炖好后,奴婢亲自送去南书房便是。” “去吧,”朱惜华软软地挥了挥手,闭眼假寐。 如筠悄悄地退了出去,寝殿中,寂静一片,朱惜华缓缓睁开眼,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诗册,轻抚着那些玉兰瓣子,朱惜华的眸光中,流出皎洁……流出眷恋…… 从前不曾在意的,到了这有些许失望的时候,反倒让她念起了从前那些日子来。 可惜再眷恋,却都只能守着那为数不多的旧忆,短暂的思念过后,便要再度把它尘封心底。 彼时年少不知事,牵过他的袖子,看他鲜衣怒马少年意气,总以为莲华因,必能结出如意果。然而世事如潮,终于是一别两宽…… 恍然想起那一年,自己在树下,风来,落花覆住眉目,等着他抬袖拂。 可惜终归陌路,负了初心,只剩几瓣干涸脆弱的瓣子,在两人慨叹际遇潦倒时,能轻抚着它,道一句,浮生纠葛,来世且续。 朱惜华眷恋地抚了抚那些花瓣,而后夹进书中,当日如筠说……这些东西留着,迟早都是把柄,朱惜华承认。 但要她毁掉,实在舍不得。 尤其在这种时候,留着它,算是给自己找些慰藉…… 帘外空余几缕残阳,浸染着苍苍庭柏,快要入夜了,运气好的那个新人,也会在今夜侍寝,只是不知道,谁会先夺这一头筹? 看过熟睡着的皇长子,朱惜华闭着眼,在轩窗旁坐下。 寝殿门口,一阵脚步传来,想来是如筠回来了…… 朱惜华动了动眉,却仍未睁眼,只问“白果可给皇上送去了?” “皇后,是朕。”清润的声音传来,却是慕容随。 朱惜华一惊之下,慌忙从软榻上站起,局促地抬手拢了拢鬓发。 “皇上怎么来了?”朱惜华往前一步,“今日新人入宫,臣妾以为……您会去看看她们。” “就让她们在那里,”慕容随朝着朱惜华走过来,“新人晾她们几日,也不会立时就变成旧人。今夜……朕只想在正阳宫。” 朱惜华温煦地一笑“皇上既然来了,臣妾自然留着您。”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夜话 朱惜华挽上慕容随的手臂,坐到床沿“皇上,您看……祁儿睡着了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您?” 慕容随怜爱地看着睡在床上的皇长子,用手指刮了刮他的小脸颊,“孩子交给乳母带便是了,何苦自己劳累?” 朱惜华温然一笑“趁着他还小,臣妾想多陪陪他。等到日后上了书房,每日便有的累了。” “你怜子之心,自然是好的。不过你说的也对,等到了四岁上书房,要学的便不止是经史策论,还有乐射艺数……到了那时候,你一日便见不着他几回了。” 朱惜华含笑点点头“臣妾只觉得……日子过得这样快。” 说着便垂下头,露出一段瓷白的脖颈。 慕容随凝注着她,只觉得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当初新婚燕尔,到了夜里,她总是含羞垂着头…… 他若要走,她也不挽留,只是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 “皇后……”慕容随情不自禁抚上朱惜华的后背,朱惜华微微一僵,马上又放松下来,笑着看向年轻的君王。 “皇上,臣妾来侍候您。” 朱惜华吹灭一盏灯,倚入皇帝怀中…… ………… 寝殿中的白兰香还在烧着,玉勾云纹的登台上,烛火摇摇曳曳。 朱惜华跪坐着,替慕容随将胸前的中衣扣子给扣好,纤白的手掌在他胸膛上停驻了一刻。 花不尽,月无穷。 慕容随轻轻捏住她的手,揽着她向后靠下去,两人比肩倒在软榻上,彼此发丝相缠。 “环儿,当初在怀王府时,你与朕,时常有这样夜话的时候。” 朱惜华斜睇他一眼“皇上当初也是诸般事物缠身,从前与您夜话一次,臣妾能记许久。” 慕容随又牵过她的手,十指纤纤若兰花,忍不住心中一动。 “皇后,朕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慕容随眸色深深,沉吟着道,“朕登基以来,前朝总有些老臣,说些什么不安分的话,这些人留着,若是有为之臣,朕还可以忍他们一时。可这些人,大多无为,甚至胡作非为……他们一次次挑衅朕,总要处理了才是。” 慕容随说的,便是以高晏高阁老为首的那一批人。 朱惜华认真地听着,皇帝愿意同她说朝事,这便代表着信任。 “那臣妾,能为您做什么?” 慕容随稍稍沉思“朕要办一次宫宴,召几个臣子进来,议事。那些老臣……不是喜欢伙同言官来诋毁朕?朕便先纵着他们,到时候,就是朕不提,也会有臣子主动上疏要求处置他们。” 朱惜华点点头,她也不是对朝廷局势完全一窍不通,慕容随方才说的老臣们,在朝中声望日隆,先皇在的时候,他们也算是朝中栋梁。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帝都登基半年多了,这些老臣,还妄图指手画脚,甚至是把持朝政! 但若当即就处置他们,显得太师出无名,也会有人说是帝王太过凉薄……刚刚登基不久,就处置先帝留下来的老臣。 可若是不处置,则这些人尸位素餐,实在是对朝政不利。 思来想去,还不如效仿郑伯克段于鄢,来一招欲擒故纵…… 这样一来,到时候就是皇帝表面上说着顾念老臣们从前的功业,不做处置,也会有一大批官员跳出来劝阻的。 既清理了一批胡作非为的人,又博得宽仁的名声,这是谁都会做的划算买卖。 “你是中宫,理应主理好这件事情,时间就在五日之后,朕会召他们进宫。” “是,”朱惜华又看了慕容随一眼,“但不知皇上……想要召哪些人?” 慕容随微微沉吟“襄定侯、宁远侯……还有柳国公府,这些都是朕此次要借助了力量,所以李璟、薛简,还有柳无垠,自然是要在场。还有睿王府……” “可是要睿王爷进宫?” 慕容随摇摇头“叫阿音来,她虽然是先帝钦封的亲王世子,但在许多朝臣眼中,仍旧只看到她的女子身份。所以让她来……” 朱惜华点点头,皇帝在宫中大宴这群人,传了出去,定然会有不识时务的老臣,在高晏的指使下,跳出来指责皇帝,国事家事不分,让一个女子参与论政…… 更有甚者,或许还会说,皇族女子,不该与外臣同时出现在一场宫宴上。 但是他们都忽略了,就算是一个女子,她也是先帝钦封的亲王世子,亲王世子的身份,是可以伴驾左右,并且对政事置喙一二的。 “那臣妾……明日让如筠去请阿音进宫就是。” “不必你请,”慕容随摇摇手,“朕亲自下旨,让安福到时候去接她。” “是,臣妾明白了。” 朱惜华对着慕容随嫣然一笑,这感觉,又像回到了当初还在怀王府的时候,夜里,两人商量着许多事,对付着所有欲对自己不利的人。 “皇上……”朱惜华忽而道,“您这是准备,用小睿王的双重身份,诱高晏手下的言官出来弹劾么?” 慕容随点点头,承认。 现在这个时候,这已经是最能省心,又最不会引起大的变动的手段,虽然顶在最前面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但这件事,他知道,不过是一些朝臣的弹劾而已,不会轻易伤害到她的。 “此事你先不要对她提起,朕还有别的安排,到时候会一并对她说。” “臣妾明白,”朱惜华对此并无多少感触,为了朝政,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慕容随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还有……这件事情,同样不能对宫里的妃嫔提起。” 朱惜华同样温恭地点头“事关朝政,臣妾知道分寸的。若有人问起,臣妾只说……是您准备为小睿王择婿便是。” 慕容随轻轻一笑“你提起择婿这件事,倒是让朕想起来了,年节才初一那日,她便进宫来,又说起薛简……” 慕容随着意看了一眼朱惜华的神色,对于她和薛简之间,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朱惜华逐渐敛去笑意“她……还是着意于宁远侯么?” “是啊……”慕容随轻轻一叹,“这倒是叫朕为难,她一个女子,最拦不住的,便是那一颗春心。偏生父皇在的时候,又那样宠她,连逃婚都可以说不追究便不追究……” 朱惜华的笑有些生涩起来,轻声问“那陛下准备如何做?” 慕容随缓缓道“先拖着吧……皇族子弟,要为先帝守三年灵,起码这段时间,她不敢太放肆。” 朱惜华轻轻“嗯”了一声,虽然明知不该在帝王面前问,但她还是有些窃喜,薛简……现在还不属于别的人。 第三百七十五章 春日宴 月浅灯深,皇宫深处,一座大殿中,琴瑟声响得极好,伶官悠悠地清弹,弦声中,寄了悠悠一段情。 帝后高高地坐在上头,时不时接耳交谈,李璟频频举杯,不是转向薛简,便是看向柳无垠,看起来,他倒是殿中最长袖善舞的那一个。 慕容音闷闷地坐着,偶尔与宛儿说几句闲话……席中除了朱惜华外,便只有她一个女子。 对于皇帝突如其来地召见,几个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进了宫后,发现皇帝只召了少许几个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柳国公府世子,和两位侯爷都还好,很快便言笑晏晏。 至于慕容音,可就尴尬多了,她和柳无垠,还有薛简,同时出现在宫宴上,她不知道那两人看见彼此会不会觉得奇怪,她自己倒是难受得紧…… 在座的诸人都知道她是为了薛简才逃了婚的,如今……被逃婚的苦主柳无垠见了薛简,鬼知道他心中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慕容音可觉得柳无垠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甚至还有些小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一直都不敢如何与薛简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来柳国公世子一眼哀怨之色。 但慕容音还是觉得,柳无垠时不时地在打量自己。 这倒让她连饭都吃不自在,当着皇兄的面,又不敢出声让柳无垠莫盯着她…… 慕容音憋闷地叹一口气,满心都在盘算着,这场恼人的宫宴要何时才能结束? 陪人吃饭,实在是一件太心烦的事,不仅伶官击弦显得空洞,满桌菜肴更是索然无味…… 一曲毕,慕容随端起酒杯,遥敬几个臣子。 慕容音也举起杯来,再不情愿,她皇兄这个面子,还是不敢不给的,在皇帝面前,一贯就是跟从本心的做派。 几人将杯中酒饮尽,便说起朝事来,酒已过三巡,看得出,李璟脸上已经有些涨红,慕容音暗暗鄙夷,怂鬼……明明喝不了,还要喝…… 慕容音忍不住摇头,这些男人……一喝了些酒,便会忍不住开始指点江山。 无奈之下,她只得抬眼去打量朱惜华。 朱惜华一言不发地坐在慕容随身边,浅浅地笑着,风仪万方…… 但慕容音发现,朱惜华的眼神,一直会有意无意地看着薛简,每看一次,瞳仁中便会荡起薄薄的一层愁色。 她果然还是放不下…… 在这宫宴上,就坐在皇帝身边,竟敢这样大胆地去看一个外臣,她也不怕一旦被发现,就连累了薛简…… 朱惜华并非是有意,但她实在是忍不住。 自从当夜皇帝同她说要宴请这几个臣子的时候,朱惜华的心曾漏跳了半拍,她本不想出席今日的宫宴,但身为皇后,这本是她的责任。 可是半个夜晚过去,薛简的眼神,却不曾在她脸上停驻须臾。 他腰间仍旧坠着那个石青色的荷包,朱惜华知道,荷包中……那些玉兰花瓣儿也一定还在,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怯的感觉在作祟,薛简一直不敢抬眼看她。 当日,朱云容揭破了她的心事,朱惜华每每无人时,便会拿出自己夹在诗册中的那些花瓣来瞧,那些褪了色的瓣子,在朱惜华眼中,却比金箔花钿更为生动。 朱惜华忍不住又瞧了薛简一眼,他的眉目一如当年,眼瞳像是被星空洗过一样,薄唇轻轻地抿着…… 微风轻抚过他英挺的轮廓,朱惜华心神一动,倘若当初没有嫁入怀王府,或许……自己也会成为她的妻。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 薛简似是感觉到朱惜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他终于也忍不住……两人眼神相接,却又立即滑开,朱惜华仓皇地垂下头去…… 她不曾想,自己的心事,还是让薛简给发现了。 “皇上,”朱惜华轻轻牵动慕容随的衣袖,“臣妾下去喝药,是喝药的时候了。” 她想出去透口气,若再在这儿,她怕她真的会藏不住。 如筠扶着她退了下去,薛简发现……她的背影,竟有些摇晃,像是逃离一般。 殿中丝竹声再起,慕容音又饮下一盏酒,酒入桃腮,抬起头时,她发现,薛简竟然起身,朝着身旁内监耳语一句,而后便转身离开了。 “薛侯爷!”慕容音酒意有些上头,忍不住轻喊。 薛简的背影却不曾停滞,那名内监却告诉她,“宁远侯说他酒意上头,为防在皇上面前失仪,出去醒一醒。” 慕容随点点头,没说什么,但慕容音却有些不安起来,薛简今晚喝了多少,她看的清清楚楚。 大多数时候,尤其是李璟敬酒时,他只是浅浅地啜一口,甚至只是沾一沾唇。 所以若说他喝多了,慕容音是万万不信的…… “我去看看……” 慕容音倏然起身,也不顾皇帝和柳无垠等人是什么脸色,自顾自地便追了出去。 李璟瞧这两个人先后出去,又怔愕着脸,小心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慕容随放下酒盏,淡淡道“看来外头景色应该不错,朕……也去瞧瞧。二位爱卿稍等片刻……”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水,慕容音提起裙摆追过去,溅起水珠,沾湿了她的绣鞋,沾湿了她的罗袜。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人迹渐渐稀少。 慕容音揪过一个小宫女,急急问她“皇后去哪了?皇后都在哪喝药?” 小宫女瑟缩着指向后面的一座偏殿,慕容音提着裙有跑了过去,回廊转角前,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只见朱惜华背对着她…… 朱惜华的对面,站着薛简。 他们之间隔的这样近,只要一伸手,薛简就能将朱惜华搂在怀里…… 这场景是她预料到的,可心里还是难受。 “薛哥哥!”慕容音一喊,朱惜华便猛然回过身来。 “你……”朱惜华颤抖着身子,慕容音猛然将她的话打断,“我不会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可你是皇后……” 她又转向薛简“薛哥哥……深宫中,你是外臣。” “皇后,你若再不走,待会儿皇兄来了,你只会害了薛简,还有你自己。” “皇上如何会来?”朱惜华怔怔的,却又被慕容音打断,“你们两个先后出来,皇兄的脸色早就不好看了!还不快走……” 朱惜华向慕容音轻轻福了福身子,转身从回廊另一头离开。 慕容音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薛简的眼睛“薛哥哥……你方才那样,若是叫皇上看见了,你该怎么办?” 第三百七十六章 绿帽子上头 薛简默默地偏过头,他能说什么? 不过是情难自禁…… 慕容音忽而环住他的腰,薛简正想将她推开,却被她又将脸埋到了自己胸前。 “别动……”慕容音轻轻地说着,“抱我,也别说话。” 薛简怔了怔,还是将手也环在了她的腰际。 好风胧月,回廊尽处,慕容音紧紧地抱着薛简,心里默默地数着时间,若朱惜华走得够快,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到殿中了。 此处隐隐还能听到弦管声,花枝在夜里,更是幽幽摇摇的,让人看不清楚。 慕容音稍稍垂眼,她看到薛简腰间那个石青色的荷包…… 朱惜华说过的,荷包里头,装着几片玉兰瓣子。 好几次,慕容音想伸手把荷包打开,瞧瞧他里头藏着的秘密…… 纠结好几次,还是没有践行,那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就算是自己,也不该去触碰的…… “薛哥哥,你这个荷包真好看。我回回见你……你都带着它。” 薛简身子忽而一僵,随即却温声道“每日都带的东西,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慕容音悄悄勾了勾唇,他这托辞倒是找的好,什么日子久了便习惯了,不都是因为那里头有朱惜华的痕迹…… 回廊另一边,六个内监提着几盏宫灯,晃着凄凉的灯光,慢慢靠近。 内监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皇上驾到”,慕容音倏然将手松开,回过身去,看见慕容随深沉的脸色,却又好像看见他似乎是松了口气…… “臣妹见过皇兄。” “臣,参见陛下。” 薛简心头猛然一震,若是慕容音晚来一刻,或是方才朱惜华走得不那么及时,那么现在……君王看见的,就将是他和皇后私相授受的一幕。 哪怕两人彼此之间都没有别的心思,可辩白……却毫无用处。 重要的是皇帝已经认定了…… 还好……慕容音来得很及时,还好……朱惜华走得很利落。 “都起来吧,”慕容随的声音不轻不重,“宁远侯,不是说饮多了酒,出来醒一醒么?怎么会同朕的皇妹在一起?” “臣……” 薛简刚刚开口,慕容音便将他截口打断“是臣妹追着他来的,臣妹见他喝多了酒不放心,所以才跟着过来。” 暗夜中,慕容随的脸色看不大清楚,他沉默良久,才道“既如此,朕也就放心了。” 薛简往前一拱手“臣方才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无妨,”慕容随挥挥手,“既然无事,回去便是。想来皇后……也已经喝完药回去了,李卿和柳卿还在殿中等着。” “是,”薛简率先跟了上去,慕容音顿了顿,也迈步跟了过去。 她倒是看见了皇帝的脸色,说难看……那都是夸夸其词了,她有感觉,慕容随这次跟着出来,或许是想来看看朱惜华到底是不是和薛简在一起的。 要不然,何故要将李璟和柳无垠给撇下? 一阵风来,慕容音拢了拢身上薄衫,有些微冷…… 时有微凉,不是风。 回到殿中的时候,慕容音抬头往上一看,朱惜华果然已经回去了。 慕容随看见她在那的时候,心中也是一阵轻松。 关于朱惜华的过去,慕容随不是不清楚…… 当初为了笼络睿王府,收揽兵部尚书朱寅,而将朱惜华娶进怀王府的时候,慕容随只是将朱惜华看做一件冷冰冰的东西。 对她……并无一丝感情。 所以对于她的过往,慕容随纵然了解,也不甚在意。 他想要的,不过是兵部……和睿王府对他的一点支持…… 所以这个怀王妃的身份,给谁都不要紧,要紧的不过是她能带来什么。 但是到了后来,当他真正对朱惜华动心的时候,已经做不到还像从前那样,淡然地对待她了…… 从前薛简不在,慕容随也不会想起。 但,方才薛简与她先后出去,他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危险,生怕他赶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还好…… “皇后……身子如何?”慕容随看朱惜华的脸色有些苍白,料想她是受了风。 “臣妾无事,”朱惜华浅浅一笑,面容平静,方才见了薛简,说了些话……但在君王面前,她还是能掩饰得很好。 薛简也表现锝很淡然,仿佛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他真的只是和慕容音拥抱在了一起。 柳无垠见三人一同归来,不禁调笑道“看来宁远侯……是真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慕容音脸色一变,说到底,柳无垠到底还是有些吃味的。 就像她吃味朱惜华和薛简一样…… “柳世子玩笑了。”薛简淡淡道。 “好了……”慕容随适时轻咳一声,“诸卿,朕今日要你们来,也是为了前些日子……贡院中舞弊一事。” 说着看向柳无垠“柳卿,朕上次交待给你的事,如何?” 柳无垠一拱手“回禀皇上,臣已查实,高晏在老家兖州吞并田地一事,属实。” 慕容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慕容音却是有些奇怪,为何议朝事,却要在宫宴上? 难道……慕容随不避着她和朱惜华么? 她自己虽然有亲王世子的身份,听一听不要紧,可是朱惜华……却是后宫。 难道慕容随不怕朱惜华听去之后,和她母家勾连起来,干预朝政么? 但俗话说得好,皇上不急……太监急什么? 连身为皇帝的慕容随和一边侃侃而谈的柳无垠都没觉得有什么,她自己又瞎操什么心? 所以慕容音便放宽了心,哪管他们在说些什么,反正高晏经了上次的事不警醒,一再地惹怒皇帝,慕容随……是真的不打算再放高晏一马了…… “吞并田地,这与朕的国策相悖,柳卿……你继续盯着高晏在兖州的一举一动,记着不要打草惊蛇。” 柳无垠欠身拱手“臣遵旨。” “李卿?” 李璟马上道“回禀皇上,高晏及其党羽,在朝中极为狂悖。不是高晏一派的臣僚,见到高晏,往往要向其请安,可高晏却看都不看一眼,朝中已有官员对其极为不满!” 慕容随沉着脸缓缓点头,看向薛简“薛卿?” 薛简一拱手“禀陛下,臣以为……前段时间粮仓一事,可以断定是高晏做的无疑。”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丢脸 薛简一说话,满殿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朱惜华自不必说,今日的宫宴是她一手筹备的,即使坐在皇帝身边,也不住地用眼角余光去看薛简…… 慕容音便更是如此了,眼神一直凝注在薛简脸上,但听他说什么粮仓,忽而便奇怪起来…… 没听说前段时间有什么粮仓出事啊,难道是又发生了什么? 只听薛简道“前段时日,皇上吩咐户部清点各地粮仓数目,圣旨下达不过三天,封州粮仓便失火……” 慕容音心头一颤,郁江一带从来都是大燕最重要的粮产地之一,其中……更以封州为甚。 圣旨才刚刚下达,封州粮仓便失火,这其中是想隐瞒些什么,再明显不过…… 一群蝇营苟且的官,怕自己贪墨一事被查出,索性一把火烧了粮仓,来个死无对证。 慕容随容色不动,这也是他曾预料到的,火烧粮仓……烧掉的不仅仅是罪证,更是百姓的生计…… “证据呢?” 薛简一拱手“封州那边来报,他们抓到一名强盗,那强盗为了脱罪,不慎露了口风,已经牵扯到封州的银曹了,再往上,就是高晏。” “好……有证据就好,”慕容随安心地往后一倚,目光向几个大臣扫去。 他们三个都是他能稳坐江山的股肱之臣,尤其是薛简和李璟,在他夺得江山中立下了多大的功劳,自然是不言而喻。 至于柳无垠,柳国公府的能量,这才慢慢显现出来。 李璟斟酌着看了皇帝一眼,犹豫道“皇上……准备何时铲除高晏及其党羽?” “时机尚未成熟……” 慕容音听他们说了这么多,总算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今日的宫宴上…… 不过是皇帝想拿她引诱高晏一派的党羽出来弹劾,然后再以此为藉口反击回去罢了。 果然,慕容随再开口时,目光便看向了她。 “郡主?” 慕容音意甚怏怏地抬起头来“请皇兄吩咐……” “若有人弹劾你,你如何做?” 慕容音一耸肩“本王是皇室子孙,更是睿王府的亲王世子,在天子面前议政怎么了?本王……可不单单是一个女子,我身上穿的,那也是亲王世子的袍服。若高晏想让人弹劾我,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份本事。” “你懂得就好……”慕容随又添了一句,“可朕还是要提醒你,不许冲动,就算到时候你不说话,朝中也会有言官出来说话。” “是,臣妹知道了。” 李璟也点了点头,跟着道“那么到了那一步,皇上便有理由拿言官问罪,只要有言官出来说话,便又可以将封州粮仓一事拿到台面上来。” “不错,”柳无垠也跟着道,“只要一件事发作出来了,那么剩下的……便遮不住了。” 慕容随点点头“证据现在是不愁了,朕要一次将高晏给拿下,也好让其他大臣知道,朝中……容不得任何人胡作非为……” 月正中天,皇帝还没有结束宴会的意思,他仿佛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今日的这次宫宴,很不一般。 又有伶官临皓月长歌,歌声袅袅,与殿外风篁相应成韵。 芳酒再上一轮,丝竹继而鸣响…… 满殿飘舞着的水袖,遮蔽了慕容音的视线。 她隐约看见柳无垠和李璟在指着殿中一位舞女说说笑笑地谈些什么,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别处…… 想了想,慕容音趁殿中人不注意,悄悄地便挪到了薛简身边。 “薛哥哥。” 薛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当心被皇上看见,你还是坐回去,有什么话,待会儿出宫路上说。” 慕容音却是不理不睬,从桌上抓过一只干净酒盏,提起酒壶,替薛简满满斟了一杯,又替自己浅浅倒了一杯。 “你放心好了,”慕容音款举酒盏,“皇兄现在才不管我们呢,我想同你说说话。” 薛简忍了忍,终是道“说罢……我听着。” 慕容音举起酒盏,薛简一迟疑,也举起杯,两只瓷盏相碰,撞出一声脆响,薛简一饮而尽,慕容音小小抿了一口。 她之前已喝了不少,酒入桃腮,若是喝多了,难免会遭人取笑。 薛简一杯酒入喉,看着她,心神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总在做的那个梦…… “阿音,”薛简轻轻地道,“那个梦,我又梦到了。” 慕容音提着酒壶倒酒的手腕忽而一颤,酒液摇摇晃晃地洒了出来,溅在桌上。 “你是说……我摔死那个梦?” 薛简点点头,稍稍沉吟,又否认道“应当说……是那个梦的过往吧。我梦到之前的一些事……” “什么事?” 慕容音轻轻将酒壶放下,指尖紧张得冰凉,缓缓地伸手去抓薛简的袖口。 薛简叹了声“我梦到……在行宫,我带你去出猎。” “我差些坠马了是不是?” 慕容音此言一出,薛简握杯的手马上一滞,杯中……玉液微漾。 “是,”薛简承认,“我把你拉到了马上,然后……” “然后什么?”她期待地看着薛简,若是没错,她敢笃定,薛简一定是说“小阿音,跟我一辈子……” 薛简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道“我说……叫你跟我一辈子。” “然、然后……?”慕容音少见的局促起来,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薛简摇摇头“梦只到此处,一连几夜都是如此。” “我……”慕容音颤巍巍地抬起一盏热茶,呷了一口,“薛哥哥,你现在信不信,这个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薛简对着她微微一笑“一个梦罢了,只是一个故事。就像水里的月,捞不起来,也摸不到的。一碰……就碎了。” “可是,”慕容音急得想掉眼泪,“若这是假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后来的事?你要不要我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些什么?” 慕容音一抿唇“后来我说,我答应你……然后,然后……” 她忽而停住,再往后,那可就要说到上辈子宁王逼宫篡位,怀王被赐死的事了,这样的话,可不能说。 “怎么?”薛简看她紧张的模样,关切的问。 “反正我不管!你在梦里问了,那也是问了!反正我答应你了……” 恰逢一曲终,慕容音说这话的声音没忍住,清晰地传到了殿中每一个人耳中。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慕容音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面色一阵尴尬。 “郡主,”慕容随面色有些不豫,“宴中……怎的擅自离席?回你的位置上去。” 慕容音不情不愿地坐回去,垂着头,再不想抬起来,感觉一抬起头来,就会被李璟的眼神给嘲笑死。 第三百七十八章 疑心 一宵光景极美,临近半夜,宴飨才散去。 慕容随陪着朱惜华回了正阳宫,海棠花枝斑驳地斜映在纱窗上,庭院中一片宁静,只有微风吹竹的潇潇声响。 慕容随今夜饮多了酒,有些飘然欲醉,朱惜华扶着他坐到床沿,想转身去卸下钗环,却被慕容随一把握住了手腕。 “皇后……” 朱惜华惶惶地回过身来,对着慕容随妩媚一笑“皇上?您饮多了酒,臣妾让人给您熬一盏解酒汤可好?” 说着朱惜华便想抽回手腕,却被慕容随一把握住她的双肩。 “皇上,”朱惜华轻轻惊呼一声,“臣妾……臣妾先侍候您躺下如何,来人!” 如筠马上便出现在纱帘外,慕容随凌然看了她一眼,轻呵“下去,没朕的旨意,不许进来。” 如筠行礼后退下,慕容随仍旧紧紧握着朱惜华的肩膀,俯视她的眼神有些凌厉。 “皇后……与朕说实话,今夜宴上,你出去喝药,到底有没有去见谁?” 朱惜华心头一震,但马上便平整了心绪,莞尔笑道“皇上,臣妾是去喝药,自然不会去见别人……只是臣妾不明白,皇上……何故这样问臣妾?” “当真?”慕容随抓着朱惜华肩膀的力道松了松,却依然不放手,“朕在乎你,才会如此问你。你若当真去见了谁……告诉朕,朕不会怪你……” 朱惜华眼神顿时泫然“皇上……臣妾怎会欺瞒您?从前便没有过,就是往后……也绝不会对您有欺瞒的时候。您、您……何故不相信臣妾?” 慕容随轻轻舒了一口气,将朱惜华的肩膀放开,牵着她的手,到自己身边坐下。 朱惜华抬袖去拭自己眼角的半颗泪,慕容随见了,心头又有些不忍,暗暗怨怼自己喝多了酒,有些没轻没重起来。 “好了,方才是朕唐突了,饮多了酒,今后不提了……再不提了,要不然又惹得你不高兴。” “不怨皇上,”朱惜华虽这么说,却还是深深地垂着头。 慕容随看她满头珠翠,双手拢在膝上,心中微微一动。 “朕倒是觉得,你从前在王府……没有那么多珠翠的时候,更是动人……” 说着,抬手将朱惜华发髻上的凤钗步摇一支支拔下来,随手扔在地毯上。 没了钗镮的固定,朱惜华满头云丝倏尔散落,一直垂到腰际,慕容随抬手轻抚一把,“当初你初入王府,同朕也是这般,促膝夜话的……当时你这个样子,当真是极美。” 朱惜华浅笑着垂下头“臣妾今年生了祁儿,身姿不复当初了……” 慕容随摇摇头“皇后……在人后,朕从来都拿你做妻子,你可有当朕是夫君?而不是君王……” “臣妾……自然将皇上当作自身终生依靠,”朱惜华指尖轻抚上慕容随的胸膛,“臣妾视您为夫,自然希望,皇上能相信臣妾。” “……方才皇上那样问环儿,臣妾当真是觉得,好惶恐……” “是朕的不是,”慕容随伸指去抹去朱惜华唇上染着的口脂,露出她原本嫣然的唇色。 “人后,朕还是喜欢你不饰珠玉的样子……想必从前你在闺中,更是如此。” 朱惜华笑着垂下头,虽然朱云容那件事……一直像一根毒刺般,横在她的心口,但,酒后吐真言的皇帝,又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结发夫妻的情分,到底是别人比不得的。 “臣妾昔年在闺中,甚少见外人。” 慕容随揽过她的肩“可惜当年朕与你不识……否则,必不会让你那么晚才入王府。” “皇上这样说臣妾,倒让臣妾觉得羞怯了,”朱惜华粉腮适时一红,双手主动地握住了慕容随的手,“不过皇上肯这样说,臣妾……喜不自胜。” 慕容随轻松地一笑“不过朕方才,倒也不是真的疑你。只是从前总是听说过,你同宁远侯之间,乃是青梅竹马。可有这回事?” 朱惜华温柔的笑容顿时一凝,心中顿时又开始忐忑。 虽然方才慕容随才说过,这事情不好,以后再不提起恼她,可现在,朱惜华显然不能将这话拿出来做理由…… 要不然倒显得心虚。 可她与薛简之间,又确实有过些不同寻常的时候,包括那些夹在她诗册中的玉兰瓣子,都是实证。 可是,这些话……却一定不能切实地对皇帝说出来。 慕容随即使听到过什么,却绝不可能知道许多…… 薛简更不可能将从前他们之间的事对皇帝说过。 朱惜华稍作沉思,又抬起头来,盈望着慕容随“皇上……臣妾当初还未出阁时,与小睿王是时常见面的朋友……昔时她来找臣妾,时不时也会带宁远侯来,臣妾与宁远侯是相识,却远远未到什么青梅竹马的程度……” “……再说了,臣妾父亲管教极严,臣妾又不像小睿王一样,有着人人艳羡的身份,自是不可能同一个男子私下见面,所以外头说的些什么闲话,想来是捕风捉影之谈。” 朱惜华眼神坦然“况且……小睿王同臣妾算是闺中密友,她对宁远侯存了什么心思,在臣妾面前也是从不掩饰的,臣妾不会蠢钝至此,明知好友心意,还不顾男女大防,与宁远侯私交。” 她娓娓说来,慕容随的眉宇也渐渐展开,是啊……不管再如何,她现在,都是自己的皇后,是皇子的母亲…… 自己当真是饮多了酒,竟然追着她的过往不放。 可说到底,还是因为太在乎了…… “好了,都是朕多心。”慕容随拍拍她的肩膀,给她安心。 朱惜华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挤出一抹笑“皇上明日还有早朝,臣妾侍候您休息。” 慕容随悠悠地点着头“若朕是个逍遥王爷,有你一人足矣……” 朱惜华嫣然一笑“皇上这话,倒是抬举了臣妾。说起来,后宫多了几位妃嫔,皇上都不大去看她们,只怕过些时候,有人宫里要唱怨歌行了……” “由她们去,”慕容随不在乎地摆摆手,“环儿,你倒是贤良,竟劝着朕去别人宫里。心中可会吃醋?” 朱惜华笑得坦然“臣妾只要知道,您这一颗心在正阳宫,即使吃醋,那也只是淡淡的了……况且,劝皇上雨露均沾,本就是臣妾的责任,不得不劝。” “好罢,明日就去看看谢婕妤。” 朱惜华微微一笑,毓太妃的那个侄女儿,倒也不是头次承宠,见了几面,也只觉得她的那性子淡淡的,倒不像是极功利之人。 这样的妃嫔,她也放心。 第三百七十九章 增成殿的主仆 碧天如水流云轻,枝头此起彼伏地响着一声声莺啼,红英早早落尽,正是梅子半黄时。 早起,各宫妃嫔先向皇后请了安,之后便三三两两地各回寝宫。 入宫这些日子,妃嫔之间相互熟捻了些,不再像才入宫时各自不理睬,毓太妃的侄女儿谢芷瑶时常与薛家的薛寄柔来往…… 至于从康州远道而来的唐念柳,既挤不进谢芷瑶与薛寄柔当中,又看不上仅仅是七品御女之位的朱云容,便巴结了之前从怀王府随着过来的怡妃孙氏。 朱云容……每日都是独来独往,她瞧不上别人,别人也瞧不上她,每日请安后,朱惜华也不留她闲坐,她只得回她的增成殿。 增成殿确实是一处好地儿,地方宽敞,离南书房近不说,她住进去之前,朱惜华更是让内廷司着意打整了一番,里头的器具,无一不是宫中一等一的好。 只是入宫这些天,别的妃嫔都已侍过寝,唯有朱云容,每日都守着她空荡荡的宫殿,从来等不到传旨的内监…… 从前大家都没侍寝的时候,嫔妃们虽然也不待见她,却因为知道青州朱氏与皇后母族的关系,也没人敢来为难。 但等一众新晋的嫔妃都侍了寝,独剩她一人,高下立时便分了出来…… 但凡身份比她高些的妃嫔,每次见了她,都在挤兑,更有甚者,直接闯进增成殿,对着她冷嘲热讽,不让她有一日安生。 朱云容知道,这背后……必然有朱惜华的授意,但她也只得忍着。 手上虽有玉兰瓣子可以威胁朱惜华,可这是她的底牌,同一张牌打多了,只会变得不管用…… 朱惜华虽然使这些细碎功夫来折磨她,但到底也不敢真的对自己下狠手。 因为朱惜华也知道,若是将自己给逼急了,拿出玉兰瓣子来,到时候……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再说了,那东西留着,是准备着大用的,可惜皇上总也不来,这总得想个法子…… 请安回来后,朱云容禀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寝殿里。 菱花镜上,落了薄薄一层尘,妆奁中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 朱云容坐到妆凳上,仔细地梳着发丝,妆奁中……只有一支雕着牡丹花的金钗,剩下的都是银饰。 朱云容目光落在那支金钗上,这是从前在宁王府的时候,慕容昭赠她的。 当初慕容昭亲手将这只钗子暂到她发髻上,说愿如此牡丹,常常伴卿侧。 一转眼,朱云容已成了慕容随的妃子,可当初说着伴卿侧的慕容昭,却幽禁在逍遥宫中,无奈待死。 朱云容轻轻将金钗捻出来,插到自己发髻上,微微一笑,足以让人动容…… 可惜这样的画面,如今只能自己对镜欣赏了。 朱云容眷恋不舍地将钗子放回去,呢喃着道“总有一日,这鸾鸟……总会飞到她该到的地方去……” 说着,再无眷恋地将妆奁一把合上。她现在,仍然是皇帝的嫔妃……朱云嘉。 朱云容给自己梳了个素净的妆,刚刚转身,门便被一个小太监推了开。 增成殿的人,十有九都是替朱惜华,还有其他嫔妃办事的,朱云容不敢用他们,这个小太监,是朱云容有一日路过西宫,见他病倒在路边,顺手便救了他…… 小太监倒也机灵,知道朱云容现在身边缺人,便随着她回了增成殿,打理起朱云容身边的事务来,倒是比别人牢靠了不知多少。 朱云容看他一脸急匆匆的模样,不知不觉听了手上梳妆的动作,问道“小全子,外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全子看了看左右,凑近朱云容耳边,小声道“主子……皇上今日要去瞧谢婕妤。” 朱云容眼神一动,她等的便是这样的机会…… “知道了,你退下吧。” 朱云容轻轻舒了口气,挑出一袭白色的百花衫,她知道,皇帝最喜欢这个素净简单的样子了…… 当初她还在正阳宫借居的时候,便数次偷听皇帝对朱惜华说过,喜欢她从前在王府那清淡的样子,比现在每日凤冠华裳,不知要好许多…… 朱云容看着镜中自己这张有七分像朱惜华的脸,自得一笑。 从前……她也痛恨自己长得像朱惜华,正是因为她这张脸,从前慕容昭娶她,就是因为想发泄他对怀王的恨…… 后来见了薛简,也是因为她这张脸,薛简说她恶毒…… 可到了现在,朱云容却庆幸起来,若不是有了这张肖似朱惜华的脸,慕容随……还未必愿意看她一眼。 梳妆毕,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朱云容换了双银线绣成的软底鞋,又在脸上淡淡地敷了些粉,对着菱花镜宛然一笑,当真是……极美。 掀开绣帘,朱云容对着太监小全子道“我听说……孤树池里头的荷花,开得最好,是不是?” 小全子怔了怔,孤树池……?那可实在太远了,况且朱云容只要一出门,必然会遇上些找茬的妃嫔,好几次了,不是遇上怡妃,就是赶上薛寄柔和谢芷瑶…… 却又马上笑道“若主子想去看,那奴陪您去看便是。” 朱云容含笑点点头,她喜欢这个清清秀秀,人又聪明的小太监,这样的人用着,她放心。 出了增成殿,小全子便悄悄道“主子,方才您刚刚出来,思双便偷偷溜了出去,想来……是去给怡妃报信儿去了。” 朱云容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回望了增成殿的大门一眼,轻声道“去咱们增成殿后头的那片园子,里头的荼靡……开得最好了……” 她撇出一抹冷笑,那个思双……正是怡妃孙氏往她身边安插的人手,素日里,也数她出去报信最勤快。 若自己方才说是去看荼靡,那不等自己一番布置,怡妃定然就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来了。 不过……既然她那么爱安插人手打探秘密,便让她去孤树池扑个空吧。 朱云容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满目浮华的宫中,只有她一抹淡色…… 第三百八十章 算计 一架荼蘼如雪,夹着幽微的香气。 增成殿后这条路上,一向走的人不算多,荼蘼花瓣落了满地,却也没有受人摧折,朱云容双手交叠身前,仰首娴望,一片片玉色的花瓣飘零下来,堆了满地香雪。 “这花白白的飘零,实是可惜……”朱云容敛着裙裾蹲下来,“若能叫他们零落尘泥,也便罢了,可落在路上,却要受俗人的踩踏……” 小全子极为聪明地接道“主子心肠最软,自然心疼这些落花,奴才听说……荼蘼花瓣晒干装进枕头,香气能留大半年,奴才瞧着这花瓣落在路上也是可惜了,不如收集起来。” 朱云容淡淡一笑“你说的法子倒是好,只可惜我是个俗人,只怕玷污了这些花……” “主子哪里话,奴才给您准备了个篮子,装花瓣正好合适。” 小全子说着,赶紧从身后将竹篮取来,朱云容微微一笑,这篮子倒也使得,她都没想到的地方,小全子竟替她想周全了…… 不愧是叫小全子。 朱云容挽起竹篮,将落在路上的花瓣捡拾起,她不紧不慢地捡拾着,反正这里也没人会来赶她…… 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巴结皇后和勾引皇帝上,即使这里过去不远就是谢婕妤的寝殿,这里也是不会有人来的。 小半个时辰过去,朱云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汗,她掏出手绢轻轻拭去额头汗珠,看了看四周,仍然是静悄悄一片。 她倒也不急,横竖皇上今日一定会从这儿过,慢悠悠地等着就是。 “时节换,繁华歇……”朱云容轻揉了一把荼蘼花瓣,忍不住曼声吟道。 “主子,”小全子有悄悄地靠了过来,“圣驾往这边来了……” “知道了,”朱云容眼神悄悄一瞟,吩咐道,“你退下去吧,留我一个人就是了。” “是,”小全子毫不含糊,赶紧从小路退了回去,只留朱云容一人。 朱云容神色自若,仍自顾自地捡拾着,篮中荼蘼花瓣几乎已经装满,圣驾将近,朱云容又特地背过身去,用一个单薄的背影去面对皇帝。 慕容随靠坐在步辇上,他去谢婕妤那里,向来都会特地吩咐走这条小路,除了近之外,这边风景独好…… 从前他做皇子的时候,便喜欢到这里来。 如今做了皇帝,这习惯也没改…… 朱云容想方设法打探到这一点,确实是花了大工夫。 离谢婕妤的寝宫还有一段路,慕容随闭了眼,想要休息片刻,南境的事情,始终是一件难解决的事情。 大燕朝中,若论份量,能与大魏宣平王抗衡的,从前的他……还有慕容昭,都是好的人选。 但到了现在,大魏煞有介事地派来了宣平王,大燕这边……却无法作出有力的抗衡。 难不成要让睿王去……? 慕容随暗自摇头,睿王倒是个合适的统帅,但且不说西境那边还要他去收尾,就算是西境无事,睿王也不该去南境…… 他若是去了,恐怕就是两国真正开战的时候。 无论如何,慕容随是不敢对宣平王掉以轻心,那个人与他一同谋事的时候,他便感觉到,宣平王容成……恐怕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宿敌! 步辇忽而停住,慕容随不豫地睁开眼,眼帘一垂,却倏而看到一席清瘦的身影,垂首跪在辇前。 她的身边,还放着一个竹篮,里头堆满了荼蘼花瓣…… “臣妾参见皇上。” 朱云容怯生生的,好像不知圣驾会往这边过,看见皇帝突然出现在面前,不是惊喜,而是惶恐…… “你怎么在这?” 慕容随顺口问了句,若不是突然看见朱云容,他几乎都要把她给忘了。 即使她就住在增成殿,即使每日去正阳宫,都会往增成殿门口路过…… 但相比起进去看看,慕容随更愿意永远都记不起来有朱云容这个人…… 彼时是那般想,但此刻看见朱云容,看见她这身白色的百花衫,还有隐隐约约露出来的一抹纤巧的鞋尖,似乎与当夜在南书房时,又有不同。 当夜的朱云容,是为勾引而来,像开在暗夜中的石蒜花;现在的朱云容……却像清水中捧出的一朵芙蕖…… 朱云容仍旧垂着头,发髻上一朵银蝶,在暖阳下闪出惹目的银辉。 “臣妾听闻此处荼蘼花最好,又听说荼蘼花瓣晒干了做枕头,可以安眠,便来收集一些。” 慕容随点点头“要收集荼蘼,为何不要树上的?捡地上的,不是浪费功夫?” 朱云容愀然蹙眉,爱怜地看了那些花枝一眼,眸中水光流转“臣妾觉得……这花好好地开着,摘了实在可惜,倒不如捡落在地上的,否则被人踩了,也是可惜。” “你倒是柔肠百结,”慕容随风轻云淡地说了句,“好了,朕今日有事,今夜得空再去增成殿瞧你……” 朱云容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意恩宠,宫里的女人……没有恩宠便活不下去,但朱云容好像不在意了。 “臣妾恭送皇上。” 慕容随轻轻颔首,手指一点,抬辇的内监马上又很有默契地往前。 朱云容眸色深沉地望着圣驾远去,唇角浅浅一勾,她要的,可不仅仅是圣宠……圣宠,不过是复仇的手段而已。 她只想要朱惜华生不如死, 只想要朱惜华亲手毁灭她从前最在意的一切…… 仅此而已。 小全子看圣驾远去,也从树木丛中跑了出来,有些不解地问“主子为何不留一留皇上?您若是留了,说不定皇上现在就会改道去咱们增成殿去?” 说着晚上去,谁知道晚上又是个什么样…… “急什么?”朱云容仍旧不紧不慢地捡着花瓣,“皇上现在就是人去了,心也不在那里,还不如不留。我要的……可不单单是皇上的人。” 小全子不免感叹一声“是。可、可……您若是有了圣宠,从此后,宫里便再没有哪个娘娘敢到怎们增成殿来撒野了……” “有什么用?”朱云容提起篮子,伸手拍去衣裙上的灰尘,驳斥道,“大家都有的东西,我抢来做什么?我要的……是谁也得不到的……为了这东西,我宁愿忍受现在这些折辱。” 她瞥了小全子一眼“你也学着些,看远点……莫要为了蝇头小利,把头都削尖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欲盖弥彰 小全子眼神一凛,赶紧点头称是,他进宫也有两三年了,朱云容这样心气儿高的主子,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过往后宫那些妃嫔,哪个不是为了圣宠打破了头,只有这位主子,遇到了皇上,还肯将人放走。 或许放长线钓大鱼,便是指的这般了…… “走吧,回宫去。回去的时候,瞧瞧思双回来了没。”朱云容再不看这架荼蘼一眼,将花篮交到小全子手上,这个时候回宫,以怡妃为首的那些妃嫔,应该是不会再来闹腾了。 她们闹着虽然无伤大雅,但终归是气闷。 若是长久地生着气,脸都要比别人老得快些。 她本就是小产过有亏损的人,哪里还能再随意置气? 小全子一听要瞧那个怡妃安插过来的思双,当即觉得气恼,嘟囔道“瞧她做什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丫头……” 朱云容却冷冷一笑“她今日和怡妃说我去了孤树池,怡妃扑了个空,定然要怪罪在思双头上。说不定的……还会疑心思双投靠了我呢……” 小全子恍然大悟“主子当真是高明。” “怡妃……也不过是个草包,”朱云容捻起一瓣花,指尖一用力,花汁便染在了指尖上。 “你再想办法让思双知道,我们今日见着了皇上,就说……皇上今夜要来看我。” “这……”小全子有些踌躇,“这若是让怡妃知道了,一定会想办法把皇上请过去的,您还是三思……” “怡妃不会知道,”朱云容笃定地道,“思双方才告诉了怡妃假的消息,陡然知道这个消息,定然不敢再立时去告诉怡妃。但是……这回,可是真的……” 朱云容眼中开始露出得意“你说……这样要紧的消息,思双没有告诉怡妃,怡妃又连着被思双晃了两次,她是疑她呢?还是疑她?” “哦~”小全子茅塞顿开地叹了一声,“如此一来,咱们……便可以想法子将思双收拢过来,反正怡妃是不信她了,她除了投靠咱们,也没别的去处。” 朱云容眼含笑意地瞥了小全子一眼“就数你机灵。” 主仆二人言笑晏晏,回到增成殿的时候,果然……思双早已经回来了,脸颊一边有些红,看这样子,还是刚刚哭过…… 朱云容和小全子背地里相视一眼,眸中满满都是揶揄。 怡妃……果然还是耐不住性子,思双不过出了一次错,怡妃便这样对她了。 “取药膏让她擦擦吧,”朱云容嫌弃地看了一眼,“我可不想晚上皇上来的时候,看见咱们增成殿有宫女受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怎么她了呢。” “是,奴才这就去说说她。” 小全子其实甚是想不通,朱云容……哦不,应该是朱云嘉,为何就笃定皇上今晚一定会来看她? 可小全子有个最大的好处,那便是从来不多话。 朱云容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接着便躲进了寝殿中…… 宫女们倒也都不甚在意,反正这位御女进宫这么些天,皇上从没来看过她一次,她也不出去招惹是非,每日出去绕一圈后,便自己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头。 对此,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入夜,朱云容如往常般,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翻读着那些从正阳宫带过来的书。 书页早已泛黄,甚至有些枯脆,朱云容小心翻阅着,时不时伸手去乌漆茶盘中取一块点心果腹…… 珊瑚木座桌灯中的灯火跳动了两下,爆出一朵灯花,朱云容淡淡地瞥了一眼,放下手中那本破旧的书,取过银剪,将灯蜡给剪去。 “爆灯花,可是件吉祥事儿……” 小全子进来给朱云容送茶,顺便将一个香囊放在了桌上,“奴才一直盯着思双,她果真如您所说,不敢再冒失取找怡妃了……” 朱云容点着头,默默拿起香囊,打开,一股淡淡的玉兰香气就冒了出来。 “有劳你了,”朱云容顺手将方才瞧的那本书塞到小全子怀中,“替我拿下去收着,不许让别人瞧见了……” 小全子悄悄封上写着“房中术”三字,赶紧谨慎地揣好,又垂首退了下去。 朱云容抬头看了看窗外黯淡的星光,偷偷抿唇笑了笑,这样黑的夜晚,最适合用来承宠了…… ………… 酉末时分,慕容随终于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折,看了眼夜空,他本能地便想吩咐去正阳宫,却又倏然想起,自己似乎是忘了件什么事。 “安福?” 皇帝一问,安福马上便知道他的意思,笑道“皇上今日下午见了增成殿的那位,说了晚上要去瞧她呢。” 慕容随点点头“是了,那朕便去瞧瞧她。” 冷静了那么些个日子,慕容随认为朱惜华早已不在意这件事了,何况当初把朱云容纳进宫来,还是朱惜华先提的…… 增成殿伺候的人不多,慕容随来的时候,门口的小太监都差些没反应过来,正准备扯着嗓子喊一声“皇上驾到”,却被安福用手制止。 慕容随也很好奇,在这人人惫怠的增成殿,朱云容每日都在忙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 寝殿的门忽而被推开,慕容随只看见朱云容伏在桌案前,本来在收拾着什么,看到他进来,慌忙着就收拾了。 “臣妾……参见皇上……” 朱云容显见是慌乱了,抬手一掠额前几缕碎发,忙不迭地恭迎下去。 “起来,”皇帝随意地一抬手,“你方才在藏什么?” 朱云容脸上马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没、没什么……臣妾不过做个香囊,没什么……” 她这些举动都被帝王捕捉在眼中,慕容随眸中闪过一丝不豫“你不必隐瞒朕,朕要你说实话……” 朱云容紧张地抿了抿唇“臣妾……臣妾,并未欺瞒陛下。真的,只是做了个香囊……” “朕不相信,”慕容随朝他伸出一只手,“拿给朕看。” 朱云容犹豫了良久,这更加引来慕容随的猜疑,香囊这样敏感的东西……朱云容之前又有多次桃色的轶事,难道是她进宫后久未承宠,又忍不住起了别的心思? 第三百八十二章 告密 慕容随和朱云容相互僵持着,帝王一只手仍旧伸在半空,朱云容却不知所措一般,既不肯将香囊拿出来,又不能将事情的缘由给解释清楚。 “朕命令你拿出来,”慕容随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若不从,便是抗旨。” 朱云容身子止不住地轻轻一颤,眸中已有了水意…… 良久,朱云容终于颤抖着手,将那只香囊从怀中掏了出来,双手捧着,呈到慕容随面前。 慕容随冷冷地看着朱云容,一把将香囊抓在手中,不过是个石青色的香囊,看着倒像是男子用的样式,想来……她是又存了什么龌龊的心思! “你好大的胆子!” 朱云容吓得一把拜伏在地,战战惶惶地道“此、此物并非臣妾所有……臣妾从未起过别的念想,哪怕是一丝……臣妾一颗心,只属于皇上!” “那这东西是从哪来的!”慕容随略显粗暴地将香囊扯开,玉兰花瓣儿落了一地。 “是、是臣妾为姐姐做的……姐姐她不知道,皇上若是要罚,只罚臣妾一人就好,千万别牵连姐姐。” 慕容随又狐疑地看了朱云容一眼,他不明白,一个香囊,为何会引得朱云容如此紧张? 她还口口声声地说着不要牵连皇后…… 此中……必有隐情! “这关皇后什么事?”慕容随语声咸淡,“朕要你说实话,这些玉兰瓣子,是不是皇后吩咐你做的?” 慕容随突然想起,几个月前,朱惜华在御花园中,对着一株玉兰……恋恋不舍。 难道说这玉兰瓣子,对她有着什么别样的意义? “这……”朱云容一个迟疑,马上又惹来皇帝的一眼恼怒。 “说,你若不说……朕就去审皇后。” 朱云容深深地叩了一个头,含着哭腔道“这些玉兰花……是姐姐从前与薛侯爷的定情之物……” “放肆,胡说!” 慕容随霍然起身,眸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但下一瞬,他又颓然坐了回去…… 当夜在正阳宫,朱惜华信誓旦旦地向他承诺,与薛简之间,从来都隔着男女大防,没有什么私交…… 即使有,也只是因为小睿王的缘故。 当时朱惜华满眼柔情,一字一句,都像是对他掏心窝子般…… “……你接着说,”慕容随的眼眸彻底冰冷了,像个寒潭般,昔日因为朱云容一事而产生的愧疚,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云容仍旧跪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臣妾昔日在正阳宫伺候姐姐时,曾见她书架上的一本诗册中……夹着好些玉兰瓣子……细问之下,才知道那是因为薛侯爷……” “臣妾曾劝过姐姐,让她不要留着那些东西,可姐姐……她、她似乎是舍不得……” 朱云容极为忐忑地抬起头来,一对上慕容随的眼眸,便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冻结了。 “然后……然后您登基后,姐姐也从王府迁居正阳宫……当时,臣妾在怀王府养病,就在年初一那日,薛、薛侯爷曾出现在怀王府……他的腰间,便挂着这样一个香囊。” 慕容随面色铁青,手心紧紧捏着腰间的玉佩,心中……酝酿着多少浪潮汹涌。 “说下去……” 朱云容说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负担了,犹自往下道“当时臣妾躲在内院,偶然看见薛侯爷走到姐姐曾经住过的秋阑院外,他掏出了一个香囊,然后拿出里头的玉兰瓣子……” 慕容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自己最亲近和最信任的人,同时捅了一刀。 “当时……你为何不喊王府护卫阻止他?” 朱云容顿时又凄惶起来“臣妾……臣妾不是不想,是不敢啊……当时、当时薛侯爷发现了臣妾,他威胁臣妾,不许臣妾说出去,否则、否则……就要了臣妾的命……” 朱云容说得潸然泪下,慕容随看她一点点不情不愿地吐,心中更信了几分。 更何况……朱惜华对玉兰花的情,确实不一般。 朱云容这么一说,从前不理解的一些地方,也马上贯通了…… 一切都是为了薛简。 “你还知道些什么?为何要做这个香囊?” 朱云容双手捧心,惶然道“姐姐她生了祁儿后,心里总是郁郁难平。时常会想起从前的那些事儿来,臣妾看在眼中,便想着、想着替她做这个香囊……” “……臣妾知罪!” 慕容随冷冷地看着朱云容,与朱惜华的那些事相比,朱云容做一个香囊……又算得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讨好她的姐姐…… “你起来吧,”慕容随并没有将自己的一腔怒火发在朱云容身上。 身为帝王,他还是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的。 “朕再问你一次,方才你说的,可全部属实……?” 朱云容像是彻底被吓得怔忪了一般,只是不停地点着头“臣妾所言……句句属实……” 说着,又凄凄然抬起头来“皇上,您……可会怪罪姐姐?……姐姐她,也是不得已啊,她在这深宫中,一个人……她、她对您绝无二心……” 朱云容颤颤地伸出手,去拉皇帝的袍摆,却被一把掀倒在地。 “她的二心,你不知道,朕也不知道……至于她的清白,更不要你替来她证明,朕……自有判断。” “皇上……!” 朱云容跪着膝行几步,又爬到慕容随身前“求您不要处置姐姐,她可是祁儿的生母啊。” 慕容随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掠过她,生风的袍摆卷起满地的玉兰花瓣…… “今夜的这些事,你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慕容随只丢下这句话,便走进深宫的夜色中。 朱云容渐渐停止了抽噎,深吸一口气,用指尖点去眼角的泪,又缓缓从地上起身…… 这一步,她终于在今日跨出去了,用这些从御花园中随意捡的玉兰花瓣,再有个莫须有的香囊,成功将朱惜华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瞬间,朱云容眼中的凄惶被快意所取代“姐姐啊姐姐……不知此刻……你可还能睡得安稳?起风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问罪! 今夜皇帝临幸朱云容的消息,在慕容随一脚踏入增成殿的刹那,就传遍了阖宫上下。 子正,朱惜华早已安寝下了,她却睡不着…… 明知皇帝宠幸朱云容是迟早的事,可朱惜华却想不到会是这么快…… 什么征兆都没有,他便去了增成殿。 想来这个时候,朱云容一定在婉转承欢了吧…… 朱惜华无声苦涩而笑,身为中宫,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妒忌一个妃嫔。 可夜深至此,朱惜华却真的无法入眠,只好直愣愣地盯着床幔顶,独自捱过这寂寂长夜…… 自那日宫宴私下见了薛简,朱惜华也时常会想,若自己不是皇后;若自己不是朱氏一族的嫡女出身;若当初钦天监没有选定她为怀王妃人选…… 那么今夜的床榻,可会变得暖些? 朱惜华缓缓闭眸,一觉醒来,只当从前的种种是场春梦,她无法改变现实,却还勉强可以将过往想留却留不得的东西,悄悄藏在梦里。 恍惚间,朱惜华觉得窗外一盏盏灯笼亮了起来,接着门被推开,能在这个时候来的,除了皇帝之外,再不会有旁人。 可是,他不是去了增成殿么? 朱惜华用手撑着坐起身子,朝着黑暗中问道“皇上,可是您来了?” 无人回应,朱惜华披衫起身,轻手轻脚地将纱灯点亮,来的果然是慕容随,只是他背对着她,负手站在书架前,目光依稀是在逡巡着。 “皇上?” 朱惜华又轻轻问了一声,慕容随这个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什么话都不说,夤夜而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朱云容触怒了他? 朱惜华随意套上绣鞋,轻轻靠近他身后,慕容随终于转过身来,容色平淡,只道“你先去休息,朕待会儿再来。” 朱惜华讷讷地点着头,敏感如她,却也揣测不到君王的心意。 只是能感觉到,他现在一定不高兴…… 朱惜华不敢先睡,只是在软榻上坐下,她不知道皇帝在她的书架面前站着到底是为何,但既然来了,自然有他的原因。 在闺中时,朱惜华便是雍京中少有的才女,与沽名钓誉之辈不同,朱惜华是真的满腹才学,她的藏书自然不少,但慕容随……还是没用多少时间,便找到了朱云容口中,那本夹了玉兰瓣子的诗册……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本书被保存得太过于刻意,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慕容随稍做犹豫,还是将书抽了出来,一本花间集,端的倒是花前月下,缱绻无限…… 慕容随将书摆在了朱惜华面前。 “皇后对这本书,似乎极为上心……” 朱惜华面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这本书代表着什么,里头又有些什么,这都是她的秘密…… 难道……朱云容真的出卖了她? 明明朱云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身份,为什么……? “一本诗册而已……”朱惜华试图以言辞间的风轻云淡,将事情给掩盖过去。 慕容随却将书随手翻开,露出几片上了年头的玉兰花瓣。 “这些东西呢?难道皇后也要告诉朕,不过是一些花瓣而已?” “臣妾……”朱惜华苦涩地动了动唇,她无话可说。 慕容随冷淡地将诗册合起来,抬起朱惜华的下颌,让她仰视着自己,从来冷静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失望与心痛。 就像是破开的冰面一样,即使抚平,也不可能平静如初了…… “朕只是没想到,皇后竟然会骗朕,”慕容随语调惋惜,“当夜宫宴后,皇后告诉朕,你与宁远侯之间并无私交,朕当时信了你。可现在这些东西……皇后,脸痛不痛?” “臣妾……”朱惜华艰涩地道,“臣妾自从入了怀王府,便早已忘却了从前种种,与他……再无过瓜葛……” “可你还是蒙骗了朕,”慕容随失望地摇了摇头,“当夜……你说的是对朕绝无欺瞒,如今想来,不觉得可笑么?” 慕容随将捏着朱惜华下颌的手松开,纵使心中再有多愤怒,他还是克制着,没有对朱惜乎动粗…… 朱惜华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当初没有对慕容随说实话,怕的是他在心中种下猜忌,谁曾想……殊途同归。 慕容随的眼眸像是有吸力般,无论朱惜华如何控制,都无法将目光从他眼眸中移开…… 畏惧、 愧疚、 绝望、 种种……一一在朱惜华心中被无限放大,若不能消弭皇帝对她的失望和怀疑,朱惜华知道,纵使自己仍旧稳坐后位,但自己日后在宫中,算是完了。 不仅是自己,更是薛简,还有皇长子。 “皇上,臣妾的过往……您是知道的……” 朱惜华撑着从软榻上站起来,跪在慕容随面前“臣妾去年四月嫁入怀王府,执掌王府内闱八月有余;后入主中宫,就算在诞育祁儿的这段时间,臣妾治下……何时出过一丝差错?” “臣妾随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当初令臣妾入怀王府的圣旨来得急促,但臣妾在您身边这些时日,早已把从前给忘了……” “……臣妾谨记的,无时无刻不是自己的中宫身份,无时无刻不是自己肩上的国母责任……” 慕容随嗤然一笑,很不以为然朱惜华这番说辞…… 言下之意,都是她入王府太急,来不及与薛简斩断情丝,这些都不怪她,她朱惜华……根本无法掌控自己当时的命…… 现在亦是如此。 朱惜华认命似的垂下头去,慕容随却没有一丝动容。 “发乎情,止乎礼……你是想告诉朕这个,是不是?” “臣妾与他无情,”朱惜华无奈地撇过脸,说得无力。 “无情?”慕容随手向书案上一指,“那你留着那东西做什么?皇后……你说你在朕身边这些时日,把从前都给忘了,这是什么?分明是割舍不下!” “臣妾……!” 朱惜华已经辩解无力,当初如筠那句话是对的……那些东西留着,早晚都是祸害。 “好好想想吧,皇……后……” 慕容随深深地看了一眼朱惜华,虚伪被撕破之后,只剩下苍白…… 他推门走出寝宫,摆驾增成殿。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四处树敌 宫里的一个夜晚,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朱云容承宠的第一夜过去,还在清早,阖宫都还没完全醒过来,一道圣旨便同时送抵正阳宫和增成殿。 “御女朱氏,风姿雅悦,性情敏慧。着即晋位宝林,钦此。” 朱惜华苦涩却又顺从地接旨用印,又梳洗换上盛装,朱云容接了旨晋了位,马上就要来正阳宫拜见皇后。 想必那个时候的朱云容,定然是一副胜者的姿态吧…… “娘娘,可要簪那支飞凤的金步摇?” 如筠捧着妆盘过来,朱惜华挑了一支普通的牡丹钗子,“就这个吧,这局她赢了,本宫何故还要强撑着,维护这所谓的颜面么?” “……皇上晋了她六品宝林,这是打我的脸呢……” 朱惜华手握加了凤印的旨意,坐到主位上“如筠……这正阳宫,要比冷宫还冷了……” 如筠曲膝行了一礼“娘娘……皇上要的,不过是您的态度。诚然如您所说,皇上他知道您的过往,可那是您未进怀王府前……” 如筠稍稍沉吟“当时的您,于皇上而言是陌生人,他不在乎。” “……可现在,皇上他在乎您,所以对这件事,他才会如此在意,在意到有些失态。” “况且您现在,是皇长子的生母,皇上就是不顾念旧情,也不会不在乎皇长子殿下的名誉。” “自然……朱云容是抓到了您最痛的地方,也是您最无法辩解的地方,可皇上要的,不是您的解释,这种事情,解释是解释不清的……” 如筠轻轻敛衽,这种事情,懂得……自然懂。 “你是说……?” 朱惜华手中的圣旨掉在地上,却没有伸手去捡。 如筠轻轻摇头“奴婢没有指什么,娘娘……皇上是不想要解释的,他只要结果。” 朱惜华反复地握紧拳,她若再不拿出手腕,等着她的,就会是无休无止的冷落…… 今日一早晋封朱云容,就是一个最好的警告! 或许一开始,皇帝还会对她有些期待,可一旦新欢出现,那份期待,只会变成厌恶,那么自己与先帝时最后的废后薛氏有何区别? 至于冷落之后……各宫妃嫔各自的心思、野心,便会毫无遗漏地显露出来…… 如果母家再不中用,最后的结果,就是废后! 废后薛氏的下场有多惨,朱惜华是知道的,她纵是没有亲眼看见,也知道脖子被勒出血口子来有多难看…… 对外虽说是畏罪自尽,可明眼人,又有谁会不知? 再看看薛氏所出的废宁王,母子二人,一死一囚。 将命交到别人手中,就是如此悲惨…… “本宫,知道了。” “您可不能只是知道,”如筠仍旧清淡地说着,“娘娘……您若是再不做些什么,过些时日,皇上还会到增成殿去,还会给朱云容晋位……!” 朱云容的目的,在报仇…… 她一朝得势,自己在后宫中,便会岌岌可危。 “本宫……明白了。让请安的妃嫔都进来吧,是时候了。” “是,”如筠出去了一趟,如往常,绰约的妃嫔们纷纷走了进来,朱云容仍旧在最末尾,随着各宫妃嫔,规规矩矩地给她请安。 朱惜华面上一抹浅笑,拿过圣旨,环视一周,故作轻松道“想必……各位妹妹都知道皇上的这道旨意了吧?增成殿御女,晋位宝林。” 殿中沉寂了下去,薛寄柔和唐念柳忌惮地看了朱云容一眼,谢芷瑶则淡淡的,口中甚至还说了声“恭喜”…… 怡妃冷冷一笑,事情发展至此,她已确定思双背叛了她…… 至于其他人,看着平静,心中不安的也大有人在。 凭什么,都差不多是同时进宫的一批秀女,朱云容是最后一个侍寝的人,却偏偏是最先得到晋封的! 就算她现在身份低微还成不了气候,可万一皇上再宠幸她怎么办? 头一个得到晋封的人,她自然有别人没有的好处…… 面对一干嫔妃或忌惮、或厌恶,甚至还有看不起的眼神,朱云容表现得风轻云淡。 别人是不懂,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晋封,不过是皇帝气皇后的…… 但若是问朱云容在不在意,朱云容却想在心中无所谓地一笑,她只是想看朱惜华进退维谷,想看朱惜华无力地看着她所挚爱的东西一件件失去…… 至于用什么法子,她不在乎。 朱云容看了一眼仍旧高踞云端,满身风华的朱惜华,心中闪过一丝轻蔑。 那张后位,似乎不止是朱惜华一人能坐得的…… 若是自己,也能披上皇后的凤袍;若是自己,也能将皇后的金印握在手中…… 一旦幻想自己坐到那个位子上,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朱惜华环睇了一周,她朱云容飞上了高枝儿,就别怪自己给她树敌了。 “诸位妹妹也该学学云嘉,好好侍奉皇上,咱们后宫有这样的人,本宫也是欣慰。” 怡妃马上就阴阳怪气地附和道“娘娘说的自然大有道理,只是臣妾奇怪了,您说这朱宝林,好端端的晋了位,姐妹们看着……眼馋的自然有人在。本宫替姐妹们问一句,宝林妹妹……是不是有什么法子,不仅能留住皇上的人,还能把皇上的魂儿也留住啊?若有的话,你也别藏私,咱们姐妹也盼着恩宠呢。” 怡妃这是在骂她狐媚呢…… 朱云容淡淡一笑“怡妃娘娘玩笑了,嫔妾屈居微末,纵有通天的法子,又哪能比得过娘娘呢?” 怡妃冷笑着不接话,唐念柳眼皮一翻,到底是将门出来的小姐,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 “晋了位又如何?还不是个下贱胚子……” 殿中马上便有人捂着嘴笑了起来,朱惜乎也不制止,反正是彻底撕破脸皮了,她乐得看戏。 “就是,”薛寄柔眼珠子一转,“唐姐姐你不知道,我听说啊,青州每过几年都要闹回灾荒,一闹灾,那遍地都是卖儿卖女的。你说司农大人是不是拮据,这才不得已将人塞给了皇后娘娘?” 唐念柳马上接口“可不是?我啊……是真替皇后娘娘可惜,不过也没法子,你说……谁家没个穷酸亲戚呢?” 朱云容脸色一变,她们骂她是一回事,可牵扯到她的母族,便是让她彻底没有尊严了。 “薛美人未免过分了些,若嫔妾也拿令尊玩笑,薛姐姐可受得了?” “放肆!”薛寄柔丝毫不给颜面,“朱云嘉以下犯上,侮辱本宫,该掌嘴!” 第三百八十五章 扎心了 薛寄柔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见势就要上前,朱云容脸色一白,后宫规矩森严,方才她确实是冒犯了薛寄柔,虽然是薛寄柔挑衅在先…… 可她位卑,薛寄柔若拼着要打她,合情合理。 “好了,都别闹了……薛妹妹,她这脸皇上还在乎着,打了只怕皇上不高兴。你也用不着生气,本宫叫如筠取一盒玉容膏,你拿回去用便是。好端端的脸,不能因为生气气坏了……” 朱惜华适时阻止,打了朱云容事小,可要是因此招惹皇帝不悦,那就得不偿失。 况且她也不能让一个妃嫔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打人。 薛寄柔有了台阶,自然不再纠缠。 “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犯不着和她置气。” 朱惜华浅浅一笑“好了,今儿就到这吧,本宫就不留你们了……” “臣妾告退。” 朱云容顿了顿,想留,一犹豫,还是随着众位妃嫔离开。 留下来做什么呢? 难道还要炫耀一番自己做下的那些事? 没这个必要,朱云容看见朱惜华眼下两团乌青,再浓重的妆都遮它不住,便知道……朱惜华昨夜,一定是未眠。 这才刚刚开始呢…… 朱云容朝着朱惜华福了福身子,曼妙转身离开。 ………… “娘娘,用盏茶吧。” 朱惜华接过如筠手中茶盏,一扭头,正好看见妆镜中的自己,一夜过去,憔悴了不少。或许别人没有察觉,可朱云容……一定是发现了的。 这本就是她最得意的手笔…… “娘娘,可要梳妆?” 朱惜华轻轻点头,坐到妆台前,手指抚在眼下“这里把它遮了,若是给皇上看见,定然会让他不高兴的。” 如筠手上的动作一顿“您要去见皇上?” “嗯,”朱惜华犹在打量自己镜中的妆容,“既然皇上想要一个结果,那本宫也不拖着。瞧朱云容那小人得志的轻狂样……” 如筠也无声冷笑“奴婢瞧她今早盯着您这位子的样,眼睛里头的贪念,当真是一丝都不掩饰。” “你既知道她贪,便也该知道,贪欲……是能杀人的。” 朱惜华意味深长地看了如筠一眼,如筠轻轻一笑“是啊……贪欲能杀人,娘娘您,既然是皇后,便不该受到觊觎。” 朱惜华指间捏着的一支簪花掉在桌上,她没办法,谁让她是皇后……谁又让她身后有那么多牵扯? “换那身木兰青的衣裳吧,”朱惜华褪去朱红色的外袍,脱到肩膀,又拉了回来,“算了,本宫去见他,是皇后去见他……可不是他的妻子。” “是,”如筠将一支飞凤金簪插到朱惜华发髻上,“娘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您都只能是国母了……” “好了,走吧。” 朱惜华高高地坐在步辇上,就像许久前的薛氏一样,目望着这座沉郁的后宫。步辇停在南书房前,南书房大门紧闭,安福告诉他,皇上在里头和臣子们议事…… 朱惜华侧身站在南书房门前默默等着,等着不要紧……只要慕容随没有在心中将她拒之门外。 “安福,皇上……在里头商议什么?” 安福马上躬身“依稀还是南境。” “那是李璟侯爷在了?” “是,”安福忍了忍,“还有薛侯爷……他也在的。” 朱惜华面上笑容一凝“知道了……本宫就在这等着。皇上他,用过早膳了没?” “是,在增成殿用过了。” “知道了,”朱惜华不想再问下去,安福他也一定是清楚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的。 “娘娘可要坐下稍等?奴才给您搬把椅子。” “不,不用。” 朱惜华话毕,南书房的门便打开了,一干臣子先后出来,薛简果然在其中,朱惜华不想看他,更不想与他有一丝眼神上的交流。 可薛简……却转过身来,朝着她拱了拱手。 她别无他法,只得朝着薛简轻轻点头。 朱惜华知道,这场景落在了安福眼中,安福知道了,皇帝也就知道了。 “娘娘,皇上请您进去。” 朱惜华整了整衣襟,独自走入南书房,端严一如往昔。 朱惜华刚刚进门,慕容随便搁下了手中笔,眼神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近,跪在自己面前。 “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看起来没休息好,”慕容随未令她平身,“你盛装来见朕,想来是想清楚话,要来对朕说了。” 朱惜华虽是跪着,脖颈却像鹤一样,不曾有一丝弯曲。 甚至还微微笑了笑“皇上今早才提了云容的位份呢……臣妾用了凤印,给她的封赏想来已经送到增成殿了。” 慕容随轻飘飘地道“朕喜欢谁便可以提谁的位份,什么样的出身都不要紧。若是朕愿意,明日还可以提,一个女人而已……就是提她做贵妃,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朱惜华面上又是一阵尴尬,皇帝摆明要打她的脸,她有什么办法? 打了左脸不算,还得自己把右脸凑过去…… “皇上,臣妾是您的皇后,也是您的妻子,从前诸般不是,那也是过往,臣妾……会让您明白臣妾的心意。” 慕容随饶有兴趣地抚着下颌“皇后……是想以身作则正宫闱了。” “臣妾,身上有皇后的责任,自然知道如何做是对的。” “起来吧,”朱惜华平静地起身,膝盖却止不住地酸痛。 “皇上,”朱惜华一句话在心头酝酿了许久,心里一万个不想说,可还是逼迫着自己。 慕容随应了她一声,也不急着追问,只看朱惜华……准备要如何做。 “臣妾想多问一句,高晏高阁老一事,您要何时……做最后处置?” 慕容随垂首一饮清茶,轻描淡写的样子“也就在这几天了,方才,朕还催促了宁远侯。很快……高晏必须要除。” 朱惜华心尖禁不住地一颤,高晏必须要除,薛简这件事……也必须要处理…… “臣妾明白了,万望皇上,旗开得胜。” 慕容随站起身来,靠近朱惜华,轻轻又抬起她的下巴,温柔了声音道“皇后也是。” 第三百八十五章 后院起火 新鲜杨梅晒干了,用蜜炼过的各样药料滚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就成了“衣梅”。 睿王府花园的石桌上,摆着两盏清茶,一盒梅子,这东西是南境才有的特色,前几日许合记的一队商队才进城,不到半个时辰,衣梅便被送进了睿王府。 宛儿和敛秋两个丫头见了,都说外头有个挂念着她的人…… 慕容音一个塞了一颗梅子,让她们不许乱说,若是敢让睿王爹爹知道了,爹爹如何罚她,那她便如何罚她们! 宛儿和敛秋从来都是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自然不会出卖主子。 倒是子歌,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慕容音收买两个丫头的这一幕,嚷着自己也要梅子,慕容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也塞了一颗梅子到他手中。 “梅子煞煞你的痰火,让你说不出本王的坏话来……” 子歌悠悠笑道“小王爷,您是好些时日不曾出去了,来个人想看您,您也不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郁闷了。” 慕容音满不在乎地一笑,自当夜从皇宫宫宴回来,只过了一天,朝中便多了许多弹劾她的言官。 个个都说什么女子干政,有悖朝纲…… 可他们似乎都忘了,她是亲王世子。被人反驳了回去后,高晏一派的言官又拿去年她逃婚的一件事当靶子,每日弹劾她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南书房,甚至有人还要皇帝废除她的世子身份。 他们的理由都是如出一辙,一个女人,好好做个郡主就得了,世子这样的身份,她担不起…… “是不是谁又来了?” 子歌笑道“还能是谁?只能是柳国公府的三公子。” 宛儿和敛秋扑哧一笑,慕容音则没有什么好脸色,自从那日去茶楼向柳无垠套话后,柳无垠便又有了勇气,好几次来睿王府拜访。 头几回,慕容音还卖他个面子,将他请进来,可到了后来,她也受不了柳无垠这三天两头地跑了,只能用各种借口推脱…… 咽下口中含着的梅子,朝着子歌道“他若再来,你就说我死了。” 子歌无奈一笑“您在柳公子心中,真是愣是无情……也动人啊……” “去你的,不许这样说本王。”慕容音将他手中还舍不得吃的梅子抢了回来,“你该做的事不好好做,若是再乱嚼舌头,小心我让人收拾你。” 子歌暗暗一笑,她向来收拾人都是依仗着他们。但还是敛了神色,“是,属下知道错了。对了,今早皇后宫中的太监刘一喜出宫来,说皇上提了朱云容的位份,提她做宝林了……” “无能,”慕容音喝了口茶,将眼中对朱惜华的怒火消弭下去,“你说她这个皇后是干什么吃的,这才多长时间,朱云容竟然晋位了!” “是……” 她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多说,慕容音气呼呼地舒了口气,转向宛儿“这些天杜羡鱼有没有放鸽子回来过?” “有一次,说他们已经派人去了青州,有些进展。” “那敢情好,”慕容音又捻起一颗梅子送进口中含着,含混不清道,“让杜羡鱼和她手下们快些,我这个宗主,还指望着他们呢……敛秋,把我的猫儿抱来。” 敛秋应诺一声,将桌上的薄荷橘叶收了包好,小王爷吃了东西胡乱扔,她们可不能当作没看见。 “那您不怕伤了皇后?”宛儿补了一句,“毕竟朱云容的父亲,也是皇后的大伯父。” “怕什么?”慕容音又不在意般地剥了颗梅子,“是朱惜乎自己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况且……朱云容可早就没拿朱惜华当姐姐了。 “对了,你方才说杜羡鱼的进展,指什么?” 宛儿鄙夷地一笑“那位朱家大老爷,自己女儿先是做了宁王侧妃,后来又换了身份入宫,他倒不懂得收敛,杜姑娘说,朱大老爷可是在青州强并了好些田地呢,似乎是想给朱云容的弟弟日后娶妻用……” “他越不懂收敛,对咱们越好。” 慕容音笑睇着宛儿“若朱云容知道她父亲这样拖后腿,恐怕会气得当场跳起来。” “可不止她父亲……” 敛秋怀中的猫“喵~”了一声,慕容音马上将这只叫雪宝的白猫抱到自己怀中,一面逗弄,一面问宛儿“除了她父亲,还有怎么回事?” “她母亲也不是个省事的,”宛儿伸手摩挲着雪宝的下巴,猫舒服地闭起眼抬起头,宛儿轻轻一笑,“朱云容的母亲,见女儿得了势,嚷着要给自己娘家修一修宗祠呢。” “她母亲?可是周氏?”慕容音凝了眼眸,“周氏不过是个破落户,她想要修娘家的祠堂,将她娘家兄弟还有夫家的面子置于何处?” “这便是了,”宛儿弯了弯唇,“不仅如此,周氏虽然是大妇,但这些年受了不少姬妾们的气,现在朱云容得了势,周氏还想将那些冒犯过她的姬妾赶出去呢……” “只是赶出去?”慕容音着意问了声,宛儿缓缓摇头,“有两个冒犯她冒犯得过分的,她可是想将人拿去填井去……” “一后宅不容二毒妇,朱云容的狠毒,倒与她母亲是如出一辙的。”慕容音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摸起猫来更是高兴,捏了捏雪宝的肚子,问道,“他可是瘦了?” “哪能啊?”敛秋掰着手指头数道,“每日早上的鸡肉撕碎了喂,下午的羊肉……还有羊奶,分明是胖了……” 慕容音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宛儿“得告诉杜羡鱼,让她快些,皇兄马上就要对高晏动手了。搞完高晏……就是搞朱云容的时候。” “……这事不仅朱惜华急,我更急。” 宛儿知道她的难处,马上道“是,奴婢告诉杜姑娘,先让他们在青州那边布置着,等着一并闹起来,宫里头有皇后娘娘对付着,咱们再从她母家下手,朱云容定然措手不及。” “知道了……”慕容音轻轻抚着怀里已经睡着的猫,笑了笑,“不如告诉杜羡鱼,孙氏那帮子人……可以动一动。” 第三百八十七章 陶半仙 天宗这样的江湖门派,名头很大,人却算不上很多。 尤其是在朝廷曾一度盯上天宗后,杜羡鱼便收敛了当初天宗在江湖上不可一世的做派,将宗派逐渐转入暗处,身边一度只留几个信得过的人…… 而这次慕容音让她到青州办事,杜羡鱼根本不用细看信中还写了些什么,只看青州这个地名,便知道慕容音是要拿朱云容开刀了…… 以杜羡鱼曾经在千衣楼的经验,要搞垮一个人,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让她后院起火。 朱云容虽然拍拍屁股去了雍京,但她的母家,却扎根在青州……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抓住她母家的痛脚,自然会牵连她。 经过杜羡鱼短短几日的摸索,已经明白,朱云容最大的隐患,在她母亲孙氏。 这个女人……从前懦弱,女儿一朝得了势,便想着搅风搅雨。杜羡鱼知道,这样的女人,耳根子最软,也最不懂什么叫低调行事了…… 趁着吃青州虾子面的工夫,杜羡鱼一面细细思量,马上便敲定了一个计划。 此次来青州,杜羡鱼还带了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此人名叫陶襄,从前乃是大燕郁江江畔数一数二的镖师,可在一次走镖时遭了暗算,不仅货没保住,人也受了伤…… 很不巧,杜羡鱼……就是那一批镖货的雇主。 于是在陶襄养伤的时候,杜羡鱼找到了他,告诉他,货款不必再赔,伤她可以帮他治,条件只有一个加入天宗,从此以后听天宗的调遣。 躺在病榻上的陶襄微微冷笑“我陶襄就是死,就是穷困潦倒,也不会为人走狗!” 杜羡鱼“每年给你三千两银子……” 陶襄再次爆发“我陶襄也是有尊严的!” 杜羡鱼“再加一千两……” 陶襄“成交!” 于是乎,陶襄便成了杜羡鱼最忠实的属下,就连这次来青州做事,跟在杜羡鱼身边的,也是他。 “掌门,咱们这次来青州,到底是为谁做事?”陶襄整理着自己身上的道袍,有些不解。 杜羡鱼悠悠看了他一眼,夹了颗花生送到口中“当然是为天宗宗主……” “宗主?” 陶襄虽然知道自己似乎不该再多问,但对于天宗宗主的身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天宗在短短几个月中,便成为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一个宗派呢? 杜羡鱼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待你资格够了,我自然会为你引见。” 杜羡鱼倒不是觉得慕容音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她只是怕,如果陶襄对天宗不够忠心,乍然让她见了慕容音,觉得一个小姑娘就是传说中的天宗宗主的话,会不会觉得天宗顿时不靠谱……? 要是他一旦觉得天宗不靠谱,会不会脱离天宗? 这个险是杜羡鱼不敢冒的…… 陶襄整理好衣裳,杜羡鱼也吃完了花生米,两人便要依着原先商量好的计划,去到朱氏祖宅门前的那条街上。 杜羡鱼早已打探好了,每日卯时,朱云容的母亲孙氏,会出门到街上去采买。 作为家里的大妇,还亲自出门采买的,孙氏倒也是独一份…… 而现在距离卯时,只有不到两柱香时间了。 陶襄一手托着个罗盘,背上背着一柄剑,临街站好,杜羡鱼则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茶棚坐下。要了杯茶的时间,孙氏便从门里出来了,身边只跟着个大丫鬟。 陶襄现在要装的,可是旅历红尘的世外高人,像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半仙,举一面上书“乐天知命故不忧”的旗子出来,显得太掉价…… 况且孙氏也不见得会信。 要糊弄这种深宅中的愚妇,光是故弄玄虚……还有些不够。一定要显现出一身仙风道骨、凛然正气。 此时的陶襄,就是一身白衣道袍,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显得是如此的出尘脱俗。 孙氏出门,一般是乘一顶蓝顶的小轿,陶襄一眼就看到了目标,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可不能一下子就凑上去…… 世外高人嘛……都不能显得太亲和,至少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要不然怎么能叫世外高人? 坐着喝茶水的杜羡鱼也在默默观察孙氏的那顶小轿,看着轿子挨近了,杜羡鱼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只鲨皮手套戴上,又摸出一枚蛇形镖…… 活动了下手腕,当孙氏的轿子从茶棚边晃悠悠过去的一瞬间,一枚泛着青光的飞镖脱手而出,穿过轿帘,直直落在孙氏身上。 杜羡鱼舒了口气,虽然是磷块做成的飞镖,但自己发暗器这巧劲,看来还没有退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孽哪里逃!” 孙氏的尖叫声和作鸟兽散的仆人中,陶襄一把抽出背上长剑,一手持罗盘,脚踏七星罡步,而后一个鹞子翻身,剑锋往下,一招劈开轿帘!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陶襄见孙氏裙摆上燃烧着一层幽青的鬼火,手上捻了个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剑诀,电光火石间收了罗盘,掏出一面亮锃锃的八卦镜,手指一抹,八卦镜上便也燃起一层鬼火。 “收!” 八卦镜上的鬼火刚刚燃起,孙氏裙摆上的鬼火便消失了,看起来,便像是妖孽被陶襄收走了一般…… 孙氏显然已经被吓得不会动,眼睁睁地看着陶襄有如天神下凡般从天而降,将她从鬼窟之中解救出来。 “胜,胜,胜,云!” 陶襄装模作样地念了句从戏文里看来的词,将八卦镜还入包中,轻轻闭眸。 孙氏看着这个面容清癯的年轻道长,感激之余,更是说不出的安心…… 陶襄一睁眼,看孙氏怔怔地看着她,又捻起剑指,端在胸前,自信地露出个浅笑“阿弥……” 孙氏一怔,陶襄也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改口“无量天尊……” 暗自庆幸自己没露馅儿的同时,陶襄却是偷偷在心中想,自古佛道不分家嘛……都是名门正派,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连在一起说了,说不定功力翻倍…… “妖邪已除,贫道这就离开。” 陶襄严肃地抚了抚下颌,转身就要走,迈步出去的同时,心中却是不住地呐喊,快留我……求求你快留我!! “道长且慢!” 第三百八十八章 忽悠 孙氏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显然是还在惊吓中没有平复,但还是强撑着从轿子中走了出来。 “道长……”孙氏强自平复了一下心情,“敢问……您方才收掉的,可是什么大妖?” 陶襄愣了愣,接着才露出一个很刻意的微笑…… “没什么,”陶襄故意露了露自己仍在泛着粼粼青光的指尖,心想这磷怎么还没烧完,又马上将手指藏入了袖中。 看在孙氏眼中,便好像是这位烨然若神人的道长,对她隐瞒了什么。 余悸未消的孙氏看见陶襄指尖的燃烧着的幽微青光,顿时又吓得一惊,用手帕捂着口的样子,陶襄见了也是眼睛一亮,若不是年纪大了发了福,孙氏肯定是个大美人。 “道长都受伤了!” 孙氏倒不是担心陶襄会有什么,她只是害怕,今日出门撞见这样不干不净的东西,会不会对自己以后有什么妨碍? “无妨……” 陶襄又伸出那两根沾了磷的手指,果然已经燃烧干净,看着孙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还是忍住没有说话。 可孙氏是什么人?! 那可是精明到连丈夫和女儿都能谋算的人…… 一看陶襄这副模样,马上就明白,这位道长,一定是有什么话不能明说;或者是怕说出来遭了天谴…… 于是当即就给陶襄跪下了“道长……若有妨碍,您可千万要救救妾身!” 陶襄悲悯地摇了摇头“唉……本是出世之人,终究是……尘缘未了啊……” 杜羡鱼在一旁偷看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这个陶襄,当真是演出瘾来了。 若是以后天宗没钱了维持不下去,让陶襄去招摇撞骗……也还是行得通的…… 孙氏听罢,明白陶襄是绝对不会放下她不管了,于是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暗暗想,出家人没见过多少世面,除了抓鬼的功夫,别的还是嫩了点! 陶襄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掐指一算,从怀中摸了个他来之前胡乱画的符纸,塞进一个锦囊,交到孙氏手中。 “这个符,你贴身带好,可以免去灾厄……切记,不可配于腰部以下。” 孙氏马上便将锦囊拴到了脖子上,又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等待着陶襄下一步的吩咐。 陶襄看孙氏犹嫌不足,心中嘀咕了半日,又叹着气摇了摇头“也罢……贫道再教你一样,或许……日后也够用了……” 陶襄忽而缄口,像是懊恼自己泄露了天机,赶紧打了个哈哈“无量天尊,一切无妨。” 趁孙氏还在发愣,陶襄又捻出一个指诀“此乃不动明王印,用时默念金刚萨锤心咒即可。” 说着,陶襄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拂尘,白衣飘飘,马上就要凌风而去…… 而孙氏,也在这一瞬间反应过来,方才这个道长,好像是说什么“日后或许够用了”…… 难道说,这个道长,算准了她日后还会有什么灾厄?! 这么一想,孙氏便更不能让陶襄走了! “道长留步,留步!” 陶襄一步已经迈了出去,却又生生转头“施主……还有什么问题?” “道长……”孙氏提着裙子追出来一步,“您方才说什么灾厄?可是说妾身日后会有什么厄运缠身?” 陶襄微微一笑,仙风道骨尽显无遗“施主有符纸护佑,自然不会有事。” 孙氏急了,开始不依不饶起来“道长可要帮帮妾身啊,妾身今日乃是因为你在此抓鬼,才会惹得厄运缠身,若是您见死不救,连累了妾身,你这道士心里可过得去!” 陶襄脸皮一白,心中暗暗冷笑好嘛……老子还想着怎么说接下来的话不惹你怀疑,你这泼妇倒先凑上来了,不忽悠死你,我陶半仙就自尽向掌门和宗主谢罪! “施主啊……天机不可泄露……” 显然,孙氏是不会管什么天机不天机的,一把揪住陶襄的领口,白衣道袍上顿时出现几个印子。 “你这牛鼻子!害了人家的命,说不管人家就不管人家!还有没有济世救人的心!” “这、这……”陶襄清俊的白脸上也红了起来,一把掀开孙氏的手,马上又端严道,“施主……福祸自有因果,恕贫道无能为力。” “不行!”孙氏见状马上就要撒泼,“你若是不救我,那就跟我去见官!告诉你,我可是司农卿的夫人,到了衙门,大刑之下,要你皮开肉绽!” 陶襄突然怔住,而后像是认了命似的,垮下肩膀,叹了口气“也罢……这就是贫道的劫数啊……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氏冷哼了一声,又稍稍和缓了些颜色“道长识相就好。若不嫌弃,就跟我到家里去说。” “这……上门叨扰,似乎不大好吧?” “不打紧,”孙氏撇撇嘴,“家中老爷不在,那帮狐媚子自然也不敢说话,你随我去就是了。” 在不远处一指听着的杜羡鱼耳朵一动,孙氏说……朱大老爷不在? 真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陶襄,被逼到了大河边上,明知朱府可能是龙潭湖穴,却也一定要硬着头皮去闯一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 况且他们早就布置好想要进去了…… 于是陶襄就在孙氏的要挟下,半情愿,半装作不情愿地进了朱府。 一进府们,孙氏便明显发现陶襄身上的气息凛然了许多,再转头一看,陶襄面目寒肃,眉头更是皱成一团…… “夫人……敢问这座宅子,可是建了一百二十年上下?换句话说,这座宅子,是前朝的古宅?” 陶襄这个一百二十年说得斩钉截铁,毕竟来青州的路上,他可是好好熟悉了朱氏一族的家史,青州朱氏,前朝时发迹,一百多年来沉沉浮浮,却从未没落过…… 最关键的一点,这座祖宅,根本不是朱氏一族自己建的,而是驱逐了先前青州的大户荀氏,直接鸠占鹊巢! 可以说,朱家人……从来就没有完全熟悉过这座宅子。 孙氏点了点头“不错……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陶襄面色铁青,“贫道终于知道,为何青州一带,妖邪频出,原来根源竟是在这!” 第三百八十九章 接着忽悠 孙氏暗暗后怕,若是刚刚自己没那么强势,若是刚刚放任陶襄走了,似乎自家宅子中这个惊天秘密,就要被永远埋藏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陶襄又一把掏出八卦镜捧在手中,一手捻起剑诀,围着庭院,又开始踏起七星罡步,左一圈……右一圈,看得孙氏眼花缭乱。 “找到了,东南角!”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陶襄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只留下一抹飘风的白色背影,朱府的下人都纷纷惊叹,这是哪里来的仙道,只看一眼背影,就是如此不凡! “道长等等!” 孙氏一颠一颠地追了过去,当她赶上陶襄的脚步时,陶襄已经在朱府东南角一个没什么人的院落里停了下来…… “道长……?” 陶襄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株大槐树下,一手捻起剑指,一手不停掐算,孙氏还以为他在作什么法,其实陶襄只是在想,杜羡鱼告诉他的……到底是不是这一株槐树? 是……? 还是不是? 那么自己是挖? 还是不挖? 挖……? 不挖……? 陶襄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孙氏只觉得事情一定严重至极,否则这位有大神通的道长,一定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陶襄思索了半日,终于决定,挖! 大不了挖错,找个理由再蒙过去…… 只见陶襄抽出拂尘,凌空甩了一圈,端的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再配上他那稍显严肃和冷淡的脸,更是让孙氏觉得,仙人就在眼前! 收起拂尘,陶襄两手各捻一个花指,一上一下,闭起眼,嘴皮一动一动,急速念着些咒语。 孙氏不敢靠前,但她若是凑近了听,便能听出陶襄乃是在低声说“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黄凤凰……” 忽而,陶襄眼睛一睁,飞速从怀中掏出一张符,贴在槐树上,大吼一声“封!” 孙氏觉得面前场景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细细看上去,她能看见陶襄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些细细的汗珠。 “当真是……好险……” 陶襄轻轻拂去汗珠,又恢复了他那出尘脱俗的模样“夫人,劳烦让人将树根底下挖开,只挖开二尺三,若贫道没有算错,此处……必有发现……” “……哦,对了,为防意外,还请夫人遣散此处围观的人,贫道怕待会儿控不住此处的法场,会伤及无辜啊……” “好,好,”孙氏一连串地吩咐下去,陶襄松一口气,暗道待会儿即使再出什么幺蛾子,大不了我跳墙就跑! 看他们谁能追得上本半仙! 孙氏找了个胆大的家丁,让他挥舞着锄头就往下挖,果然……挖到两尺多深的时候,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陶襄心下大喜…… 原来本半仙果然没有蒙错! “停!” 陶襄完美地控制了自己脸上的表情,迈步上前,挥退那个拿锄头的家丁,也不顾黄泥会脏了他的白衣道袍,蹲下身去,不一会儿就挖出来了一个瓷罐。 瓷罐看上去有了些年头,感觉被埋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陶襄端着瓷罐打量了一番,觉得杜羡鱼真是神通广大,明明三天前他见到这个罐子的时候,它还是个新的,经杜羡鱼的手一做旧,马上就成了个古董。 “道长,这里头……?” 陶襄回过神来,严肃地点了点头,“都退开些,这里头的东西,恐怕不是善茬。夫人……你也稍微退开些……” 孙氏稍稍往后挪了些,陶襄趁人不注意,摸了把药粉擦在掌心,鼓起勇气,将瓷罐盖子揭开…… 虽然早有准备,但陶襄还是差些被吓了一跳,罐子一揭开,一个深红色的蛇头便冒了出来…… “妖孽!” 陶襄大喝一声,马上又将盖子盖了回去。 哎呀妈呀,吓死贫道了…… 他怕蛇啊…… 孙氏也看见了那个妖冶的蛇头,吓得大叫一声,她现在已经彻底服了陶襄,对于这位“道长”,完完全全已经是佩服的不能再佩服。 看陶襄将罐子封好,孙氏才鼓起勇气上前“道长……这里头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陶襄脸色铁青,冷哼一声道“这个蛇妖修炼成精,要害人了……” “啊?!” 孙氏马上就掩面哭了起来“道长,救救妾身啊……” “夫人不用急,”陶襄深沉地抚了抚下颌,“此蛇妖……一定还在贵府中。她将真身藏在此处,就是为了维持她的法场。蛇妖要修行,一定是吸收男子精元……换言之,此妖……定是幻化成妖艳女子的模样!” 孙氏一下就想起了家里的第六房姬妾…… 那个女人两年前进门,还偏偏是青楼女子的身份。那样见不得人的出身,偏偏把朱大老爷迷得五迷三道,不管不顾地迎进门,两年了……朱大老爷对她的喜爱那是一点儿都不减,却也没见她有个一子半女…… 反倒是朱大老爷,身子渐渐弱下去。 她不是蛇妖,谁是蛇妖?! “贱人!” 孙氏恨恨地骂出声,陶襄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孙氏赶紧捂住口,她现在对陶襄,可是完全言听计从了…… “夫人切不可打草惊蛇,”陶襄摇了摇手,“此妖的真身,贫道先拿回去做法镇压了她。短时间内,她不会发现此事……但您要记得,这不可拖过七天……” “道长放心。” 孙氏本就想趁着朱大老爷外出的这几天,好好行使一番她的主母之权,现在又有了这样堂皇的一个理由,当然是越快了结越好。 否则等到朱大老爷回来,说不定一切就都白费了…… “夫人,”陶襄又掏出一小包药末,“这是雄黄和朱砂粉,您悄悄给妖物服下。她真身被制,肉身又受到克制,只会虚弱得像是寻常凡人一样,绝无能力反抗的……” 孙氏妥帖地收好药粉,她现在可算是宽心了,更是感激陶襄,将一场灾祸消弭于无形。 “道长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 孙氏这回倒有几分发自真心了,毕竟陶襄给了她一个铲除异己的绝好机会。孙氏看着陶襄,甚至觉得他袖口上的黄泥都愈发顺眼起来…… 第三百九十章 死抉 杜羡鱼和陶襄在青州待了十余天,离开的时候,朱府中的事已经被闹大…… 谁都知道,朱大老爷的夫人杀了人,当着家中一干人的面,她竟然将朱大老爷的爱妾填了井。 朱大老爷回来的时候,美人已经香消玉殒,怒极之下,当即就要写休书! 还说是给了宫中的宝林娘娘面子,要不然……朱大老爷可是要扭送孙氏去见官,且不说孙氏已经犯下了七出当中善妒的大罪,就单是她杀人一样,就是触犯国法的罪行。 大妇又如何? 家中无过错的姬妾,同样不能随意处死! 可面对拍在面前的休书,孙氏却是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计谋,还说什么那个小妾是蛇妖化形,她处死了蛇妖,乃是替天行道…… 当说到那个仙道的时候,许多人都说确有其人,可当朱大老爷派人去追查那个道士的踪迹时,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开玩笑,杜羡鱼可是易容大家,那天陶襄才从朱府出来,确认无人注意他们的行踪后,杜羡鱼便给两人都易了容,好几天都在青州城里打探着消息,直到朱府的事情已经闹开,才安心地离开。 ……………… 同样,当青州一带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雍京朝中,蓄谋已久的对阁老高晏一派的清除,也正式开始…… 首先以一个言官的一封弹劾奏折开始,历数高晏九大罪过…… 包括强并田地、科场舞弊、提拔党羽,甚至还有蔑视皇威…… 一石激起千层浪,该名言官的奏折才被公诸于众,朝中其他言官马上便群起而攻之,之前搜集好的所有罪证,一时间都被拿到台面上来。 皇帝对此表示了震怒,立即又下旨,让襄定候李璟、宁远侯薛简,还有柳国公府世子柳无垠为首的一批王公大臣彻查此事…… 高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刚想酝酿起一次反击,马上就接到了一封圣旨。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高阁老年岁已高,朝中的事……再也用不着他操心了,但至于他以前做过的那些事,也不可能一笔带过。 他本人可以只罚没家产,只要他告老还乡…… 但对于他的子侄还有门生,那是一个都不可能姑息,全都要他们血债血偿! 年过七旬的高阁老颤巍巍地摘下自己头上的官帽,终于还是在屠刀落下之前,只身离开了雍京…… 对于高家子弟们的鲜血,高晏不敢去回望。 他也从未发现,原来这位年轻帝王,竟然有这么强硬的手腕…… 雍京朝堂上的大戏堪堪落幕,后宫中,朱惜华的地位便显见地没有从前稳固起来。 半月间,朱云容的位份连升两品,现在的她,已经是正四品的美人了…… 慕容随的意思,朱惜华很清楚,她若是不早做决断,那么他便会让朱云容的身份一再往上提,她不是最讨厌朱云容么? 他偏生要恶心她……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从前拜高踩低,看不起增成殿的人,现在都纷纷谦卑了姿态,想着与朱云容修补好关系。 至于正阳宫……除了每日请安的那个时辰,其他时候,门庭寥落。 风幽怨,水清寒。 晨起,朱惜华倚在窗棂边,身边只有如筠一个人伺候。 慕容随已经许多天不曾到她的正阳宫来过夜了,即使偶尔来看皇长子,也是看一眼便走,对她……冷淡至极。 两人之间说的最多的,便是什么时候……朱惜华能表她的忠心。 朱惜华怔怔地看着窗外,一片梧桐叶子落下去,马上便有人扫走了,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狭隘,明明都入秋了,却见不得一丝哀凉的秋景…… “娘娘,小睿王又送信来了。” 朱惜华抽出手,接了如筠递过来的信,看过,将信纸凑到灯蜡上烧掉。 慕容音办事牢靠……可惜,她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再瞒她一次了…… “朱云容母亲的事,不必告诉她,”朱惜华看那空中飘扬着的纸灰,缓缓道,“朱云容现在春风得意,还不知道她母亲杀了人呢……” “……且让她高兴着吧,等过段时日,本宫再与她秋后算账!” “是,”如筠开窗通了风,“娘娘这些日子憋闷了,可要出去走走,华音殿那边的秋海棠开得最好了……” “不去,”朱惜华冷淡地摆摆手,“本宫不喜欢秋海棠的颜色,太俗。还是夏芙蕖好看,可惜……现在不是芙蕖的季节了……” “海棠不堪折……”如筠轻轻一笑,说道。 “花再美,终究留不住季节,等到冬日的时候,这秋海棠,马上又被人们弃若敝履了。” 桌上摆了一盆佛手,朱惜华凑过去,嗅了嗅,略清冷的寝殿中,只有这佛手的香气,幽微,却让她安心。 “当初在闺中的时候,本宫记得城外小丘上的云门寺,香火最好……也最灵,可惜嫁到怀王府后,便再没有去过。” 如筠当然是懂她的意思,马上接道“娘娘大可求一求皇上,您若实在想去,微服出去进香,也是可以的。” “只怕给皇上添麻烦……”朱惜华叹了一声,“现在就是要去,也该去国寺。去云门寺……不合规矩。” “您若想去,皇上自当会让您去的,”如筠轻轻握住朱惜华的手腕,“娘娘,高晏才除掉,皇上心情难得好,您若想做,现在最合适了。” 朱惜华闭了闭眼,连着好些日子没睡好,眼中都有好些红血丝了…… 如筠帮朱惜华摘了头上的簪子,缓缓揉起她的太阳穴,她知道朱惜华心里难受,可她再忍,难受的……可不就仅仅是她一个人了。 该做的了断,必须要做。 良久,朱惜华才睁开眼,眸中微晕,血丝却比方才更浓。 “你今夜出宫一趟,告诉小睿王,青州那边的事,还请她多挂心。” “……还有,把这个,送到薛府。”朱惜华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笺,直接塞到如筠手心里。 “本宫是无能为力了,往后的日子……只能看天意……” 朱惜华又往后靠下去,闭起眼,醒着的每一刹那,对她来说都是折磨,这件事就像是大梦一场,只可惜……是场噩梦。 第三百九十一章 云门寺之约 不安的风吹着红叶,落在朱惜华的裙裾上,成为皇后以来,她这是第一次出宫。 身边只有如筠和几个微服的小太监,不大符合她国母的身份……可朱惜华却求之不得…… 半山腰处就是云门寺,白云生处……落枫似血,山道上,只有几个老僧,一下又一下地扫着本就十分干净的石砖…… 从前朱惜华曾问过,为何这地如此干净,却还要扫? 老僧只道,心中不静时,扫一扫地,亦是扫去心中尘垢…… 朱惜华上山时,昔年与她搭话的那个老僧,又在扫着心中的尘垢了。 “如筠,你从前来过此处没有?” 朱惜华提着她水蓝色罗裙的裙摆,脚踏在软泥上,鞋底登时蹭了些苍苔,要到云门寺,必得要过这一道,谁都别想干干净净地进去。 如筠小心地搀着朱惜华,摇头道“奴婢入宫六打六年,几乎没出宫过,更遑论是到这云门寺了。” 朱惜华笑了笑“从前本宫在闺中时,总是会背着父亲来这。除了本宫……还有薛大人,他也会来……有一次,头天晚上山里下了雨,此处湿滑,还是薛大人背着本宫过去的。” “娘娘……”如筠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那几个小太监,小声告诉她,“慎言。” “怕什么?”朱惜华满不在乎地回望了一眼,“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说不说出来,还有什么关系?” “奴婢是怕,”如筠话说至一半,又生生忍了回去,她知道皇后作出今日这个决定是多不容易,若再处处压抑着她,人迟早魔怔了。 往上又是一条清溪,朱惜华掬了一捧水饮下,入口甘洌,当年她来的时候,薛简小心地掏空一个柑橘,用果壳盛水给她喝…… 一晃眼,好像许多年已经过去了。 人生忽而倥偬,转眼回思过往,那些从前不放在心上的小事,如今都一下下地戳着朱惜华那颗不安的心。 她没得选择…… 一脚跨过门槛,便似是到了另一重世界。 “阿弥陀佛,”朱惜华随着撞钟声念了声佛,目光投向寺院深处。 “如筠,让太监们都下去休息吧……本宫一个人待会儿,”朱惜华左右看了看,又凑近如筠耳畔,“你昨夜送信去,他可说什么了?” 如筠轻声道“薛大人说,今日一定到……” 朱惜华点点头,又叹口气“若有得选,本宫……宁肯今日不见他。” 今日香客不多,想要说些心里话再适合不过,要了间净室,不多久,如筠便带着人进来了。 朱惜华怔怔地望着薛简,从前相见,琪花瑶草自是风流,而今……近在咫尺,却无话可说。 此时尚不到正午,朱惜华知道,薛简一定是下朝后就匆匆打马来的,连他的衣袍下摆,都溅了些泥点。 他还是虎贲军的统帅,虎贲军就驻扎在雍京城外,他却还是这样,染了不少风霜。 这来的是有多急…… “环儿,”薛简毫无征兆地将朱惜华的小名脱口而出,好像褪去鸾凤朝服,她还是从前的环儿,不是当朝皇后。 “薛郎……” 朱惜华一开口,鼻尖便有些酸涩,如筠早已退了出去,她满腹都是想说的话,可却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薛简眼中忽而有些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沉痛…… 从前两人就算是同眠一舸听夜雨的时候,她都不曾喊他一声郎……如今两人各自都有了身份,朱惜华怎么会? 这声薛郎……来的是太迟了。 薛简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朱惜华更是怔怔的,看着她这些天魂牵梦萦的这张脸,泪径自涌出。 “你……环儿……”薛简犹疑地伸出手,替她拭去泪,指尖触碰到朱惜华脸颊的那一刹那,曾经熟悉的温度,又蔓延过来。 “当日宫宴上,你都不曾看我一眼……” 朱惜华水眸中荡出薄薄的怨色,像是在抱怨薛简,可这语声中,却是浓浓的爱……淡淡的恨。 薛简掏出帕子递给她,眼前的人像是如此不真实,他甚至局促着,不敢太过靠近。 “当日殿中人多,我怕一看你,就忍不住会喝醉,”薛简瞧朱惜华停了掉眼泪,与她相对坐下,相逢之喜渐渐褪去,薛简止不住暗想,朱惜华今日……为何会让他到这座偏僻的云门寺来? “环儿,你今日为何会微服出宫?可是皇上待你不好?” 朱惜华苦笑着摇摇头“皇上待我很好……今日微服出宫,也是他准了的,只是他不知道我要来见你。那夜见了你,一连好几天,我梦里都是你的样子。” 朱惜华眼角又涌出泪来,他们这样坐着,就像是回到了从前,两人背着家中跑出来,青涩之中,不曾惊破懵懂。 “你就是因为想我,才见我是么?” 朱惜华却又摇了头,坐到国母这个位置,大多数时候,她早已能完美控制住自己的心念,若说仅仅是因为想他就大费周折来见他,这又是何必? “那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朱惜华的神情顿时一敛,踌躇着,薛简一来,这话……是不得不说出口了。 “怎么了?”薛简敏感地发现朱惜华面色不对,“你若有话,直接对我说就是。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朱惜华听薛简一字一句都是在问她好不好,更是觉得心口堵得难受。 如筠独自守在净室门外,她自然知道里头朱惜华在和薛简说什么,她今日见到薛简的第一眼,见到薛简一身风霜的样子,就知道……这位薛大人,逃不掉了…… 如筠时不时地会往牖户紧闭的净室里头瞧一眼,作为朱惜华的婢子,自然心疼她走这一步走得多纠结,却更希望朱惜华能果决些…… 这情字可杀人,若不杀他,就要杀己。 朱惜华身子轻颤着,心中犹豫万千,就连发髻上的双鸾点翠步摇都凌空微摇。 薛简极想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她脖颈上细细的绒毛,还有胸前散发出幽微的香气,都与从前无二…… 可薛简还是克制着自己,他怕若是守不住……从前苦苦坚持的一切,他的一颗澄心,他的忠良,都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第三百九十二章 薛氏之死 朱惜华抽了抽酸涩的鼻尖,十指捧上盛着热茶的薄瓷盏,温热从寒凉的指尖开始蔓延,今日见到薛简时,她心中曾有一瞬的失落…… 他来了,是为着她。 可他若是不来…… 昨夜她一宿没睡,整夜辗转,都在想着……若薛简今日不来见她,纵然她会觉得有些失落,却总是能缓过来的。 他来了,就像是烟火腾空的那一刹那,绚丽过后,就只有漫天的硝烟气息,还有空洞、冷寂。 “环儿?” 朱惜华于失神中被拉回,她强自一笑“今日与你相见,本不该不高兴的。” 薛简听罢,只觉得更为生疑,紧紧追问“是怎么回事?可是宫中有谁对你不好?” “不是的……”朱惜华动了动唇,“是、是……” 薛简无端觉得朱惜华要说的与他有莫大关系,一蹙眉“你可是想说……姑母?” 先帝废后薛氏的死讯被慕容随一直压着,即使外界已有揣测,可大多都只是想是自尽,对于其中的真相,一无所知。 对于这位姑母,薛简对她……无恨。 她当初也是受了宁王的牵连,薛氏当年执掌后宫那么多年,为着薛氏一族,也尽了不少心。 朱惜华眼帘一垂“当时……如筠去看过。皇上身边的安福和毓太妃去了冷宫,出来时……薛娘娘便没了,如筠说……是勒死的。” 薛简哽了哽喉头,死在冷宫的那个人,是他的姑母,他们身上都流着薛家的血……遥记小时候,这位姑母,也是很温和的。 她却被勒死了……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安福在那,是谁下的令,又是谁动的手,这答案早就明白了。 为何宁王都能活着,却容不下一个孤独的女人? “什么时候的事……?” 薛简的嗓音忽而变得沙哑,薛氏一族,现在当真是……在夹缝中活着。 “半年前……” 薛简默默地握起拳,这半年中,他还曾经想过,姑母虽然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却还可以活着。 但现在朱惜华却告诉他,半年前……她就被杀死了。 “这是为什么?” 朱惜华垂泪摇着头,忽而抓住薛简的手臂“你也走吧……薛郎,你去向皇上请旨,说你要去西境戍边,哪怕去南境也好,别留在这雍京了!” “环儿,告诉我,为什么?” 薛简心尖一阵寒凉,个中缘由,他已猜到了三分。 原来薛氏一族和宁王之间的牵连,让皇帝如此忌惮…… 就连自己的父亲激流勇退,远走田园,他还是不放过! 怪不得前些日子,他那样催促着自己斗垮高晏…… 飞鸟尽,良弓终于是要藏了! 可自己……不过是一条走狗,走狗……烹! “是、是先帝的旨意……”朱惜华额上的一缕发掉下来,遮住她幽深的眼瞳,“当初小睿王拿了遗诏,就连她和睿王都没发现……先帝在遗诏里头,又藏了一封密旨。” “……先帝要皇上覆灭薛家,斩草除根……” “你,如何会知道?” 心头蔓着一层落寞,从前对慕容随的忠诚,也在这一刻被慢慢消磨。 什么先帝的密旨,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慕容随若是想留着薛家,先帝早已故去,他的一道密旨,说弃用便可以弃用!又何故在登基半年后才提起这一封什么密诏…… 登基之初便借着宁王谋反的名义株连了,满朝上下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如今才提起要除掉薛家,不过是因为薛家留着再也没用了而已…… “他的南书房,我是可以进去伺候的,”朱惜华像是在回思一般,“那日我在里头伺候,无意中看见那封密旨,我想……他一定是要对你下手了……” “……求你,薛郎……你若是自请去戍边,说不定、说不定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戍边? 薛简黯然摇头,拖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拖过一世么? 戍边一轮最多不过三年,到时候,他想要铲除自己,岂非更为容易。 “为何告诉我?” 薛简平静地看着朱惜华,她眼中几丝委屈,怎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从前也是娇柔的小姐,如今她的眼中,哪里还有些许灵动? 她若是过得如意,又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朱惜华宛然撇过头“就算是我求你,你若走了,说不定还能活……” “可你呢!” 薛简紧紧握住朱惜华的肩,强迫她看着自己“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很好,你身为皇后,一切都顺遂,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根本瞒不过我!”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薛简郑重地问她,“若我能带你一起走呢?” 朱惜华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激动,却马上又陷入更大的哀恸中,她强忍住泪,笑道“我是皇后,更是皇长子的生母,我身后……还有朱氏一族……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来生,我一定和你一起走,好不好?” 愤怒和悲哀像是一柄刀刃,无情地割裂着薛简的理智和情感,明明所爱之人就在眼前,可自己……今生却再无可能,将她安心地拥入怀中。 凭什么? 凭什么在他一再地退求安稳之后,皇帝还是不肯放过他? 过往好梦依稀,却总是有一只冷冷的手,无时不在将他温存在心底的那些场景撕碎…… 他亦有情。 “环儿,若我能迎你出来?” 朱惜华自然觉得他是在呓语,低沉的哀泣再也忍不住“若你能救我,我自当随你……可如今,你我之间,沟壑太深、太远了……” “若我当真能,你可会记得今日一诺?” 朱惜华掩面点头,今生太过无望,她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来世。 “倘若、倘若有来世,我不会再忍着心头的冲动,我会在一开始,便随着你……” “我要的不是来世!” 薛简受够了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要那么多来世做什么……若是什么都可以拖到来世再兑现,世间有哪里来这许多痴情种? 朱惜华惶惑地抬起眼,泪意未消,泪痕阑干的面容,如同零落泥中被碾过的桃花,我见犹怜。 “你是说……你要,带我走?” 第三百九十三章 破斧 “你是说……你要,带我走?” 连朱惜华自己都不敢相信,薛简会有这样的勇气,她是皇后,薛简纵然想……难道自己,又可以真的不顾一切地随着他远走高飞么? 薛简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若我带你走,你的孩子和母族,又当如何?” “那你的意思……?” 薛简温柔地抚上朱惜华的发丝,眸子却含了一丝戾气“若我为帝,你自当为后。” “你是说……!” 朱惜华惊慌地捂住口,这样的话从薛简口中说出来,她知道……决不是玩笑。 只要她点一点头,面前这个男人,一定会为了她,穷尽一切地去谋反。 “可是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薛简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摇头“是皇帝逼我的,再说……我的九族,早已被皇帝按在屠刀之下了。” “……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若我不反,难道皇帝饶得过我?” “万一败了……” “没有万一!” 朱惜华忐忑地咬着唇,靠着薛简的胸膛,她仿佛也找到了一丝安定。 “你放心,”薛简将朱惜华往自己怀里又搂了搂,温然道,“我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法子。我若败了,也决不会牵连你一丝一毫。环儿……若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与你在一起,我愿意一试。” “你不怕被指摘为乱臣贼子?” 朱惜华扭转过头,望着薛简。 薛简一摇头“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所谓乱臣贼子?慕容氏的暴虐,天下皆知……我纵是做了,又能如何?” “你……” 朱惜华知道,他心意已决,自己是劝不回来了。 “你准备……如何做?” 薛简眸光平静得就像冬日里冻结的湖,“兵谏迎宁王出逍遥宫,扶他上位,然后逼慕容昭禅让。”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 薛简温柔地注视着朱惜华“我还是莫要让你知道的好,你若知道了,定然会害怕。一旦吓着你,便是我的罪过。” 朱惜华长长叹出一口气“是我的罪过……”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初秋的太阳,还有些暖洋洋的,朱惜华不舍离开薛简的怀抱,她从未这样贪恋过。 “环儿,我该走了……” 薛简轻柔地将朱惜华聪自己怀中拉起来,乍然离开这温暖,朱惜华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她猛的起身,想追到门口,却又忍住…… 逃不掉了,一切都逃不掉了…… 朱惜华颤巍巍地抬起半凉的茶水,云门寺里茶叶粗劣,她心中却更为紧张。 端茶的手抖了好几次,才将茶水送到口中,就连地上,都溅了不少水。 将水饮尽,朱惜华忽而跌坐在椅上,薛简那么个温润的人,在她面前,竟然也露出了悍戾的一面。 他若真的放手一搏…… 朱惜华忽而嚎啕大哭,如筠听见动静,一把将门推开,她从未见过皇后这样无助过,今日她是逼着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心。 “娘娘……” 朱惜华一把将手所能触到的一切茶盏、水壶都一股脑儿地扔在了地上,像是要发泄尽心中所有的憋闷。 “本宫无事。” 朱惜华深深地喘息了几口,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既然对皇上说了今日是来进香的,便不能食言。” 朱惜华用手拨开如筠“本宫去前头拜一拜菩萨,你让太监们都等着,拜完菩萨,咱们就回宫。” “是。” 如筠顺从地福身允诺,现在朱惜华的样子,她可不敢开口问关于薛侯爷的任何事…… 他们方才在房中说话声音又低,如筠好几次想听,都没有听清楚。 但想来……皇后娘娘为了皇长子和她的地位,定然会识大体。 不会有事的…… 如筠看朱惜华还有些踉跄的背影,微微摇头,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早在入宫前就把自己的一颗心给杀死了? 皇后经历了此事,往后……再也没人能拿捏得住她! 这对她终究是好的…… 至于那位薛侯爷,他觊觎了命中不该有的,挡在他面前的是皇帝,他能拿出什么办法,难道不管不顾地越过皇帝去么? 这都是命。 如筠自认为看得通透,入宫这六年,她从内廷司最低等的宫女做起,到现在成了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早已见过太多芸芸众生相。 后宫里头,有的是能力跟不上心气儿的人,这些人的下场,从来都可怜的很。 麻雀飞上枝头的例子自然是有,可一万个中出了那一两例的,便有人敢将这运气揽在自己身上…… 如筠微微一苦笑,莫说只有做奴婢的苦,就算尊贵如薛侯爷,不一样要陷在里头? 欲望面前,谁也不比谁尊贵。 佛像金身掉漆掉得有些斑驳,一盏盏香油中摇着幽微的火,香燃得蜷曲起来,香灰簌簌坠落,落到灯盏中。 朱惜华跪在被洗得发白的蒲团上,闭着眼,双手合十,看似面目宁和,心中却纷纷扰扰、摇摇晃晃。 来求佛到底是求些什么? 她自己也不清楚…… 如筠进门的时候,朱惜华还跪在佛前,容色从未如此虔诚过。 她也跪下来,跪在朱惜华身边,双手合十,喃喃道“愿皇后娘娘,一生康乐;愿皇上皇后……琴瑟和鸣……” 朱惜华掌心松开,转头看着如筠,这个丫头每每说话,都有她的意思,难道是她方才听到了什么? 朱惜华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她不敢保证,如筠到底听见方才自己和薛简说的那些话没有…… 看着如筠的眼睛,亮澄澄的,即使自己这样死盯着她,她的眼神还是没有一丝闪躲。 若方才她真的话有所指,此刻……便不该这样无畏。 朱惜华将目光收回来,眼波渐渐平静,看着身边这个婢子,她心中还是舍不得…… 恐怕除了她,现在也再没有人会这样真诚地待自己了。 如筠不知道,在这一刻,朱惜华到底还是对她动了杀心。 朱惜华若无其事地起身,抖去袖上灰尘“如筠,薛侯爷走的时候,如何?” “薛侯爷……”如筠微微侧着头,细细回思,“薛侯爷走的时候,容色同来时无二,奴婢瞧不出他是什么心情。” “知道了,”朱惜华没有再追问下去,以薛简的谨慎,当然不会在一个奴婢面前露出任何心思。 石阶上的苔痕被秋露濡湿,有些滑脚,荣枯又替,秋风起兮…… 第三百九十四章 混吃等死 书阁的桌上放满了零食,慕容音鼓着两个腮帮,喝一口茶将嘴里的糕点送下去,又胡乱抓起一块往嘴里塞,她的心情很不好,只能以胡吃海塞来缓解。 慕容音的手边放着一尊颀长的玉人,通润的白玉上却多了几个腻乎乎的指印…… 前段时间雕给许慕宽的玉人终于是雕好了,她却没有了把玩的心情,那许慕宽山遥水远的,等到把玉人送到他手上的时候,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心情之所以会那么坏,究其原因,都是因为睿王。 又喝下一盏茶,茶壶和茶杯里都空了,宛儿赶紧添满,她现在可不敢劝正在气头上的慕容音,要不然自己就会和子歌一样,被罚到厨房里,给小丫鬟们端茶递水…… 在慕容音又吃下一块红豆卷之后,宛儿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主子……” “干嘛?!” 慕容音含混不清地嘟哝着,顺带白了宛儿一眼。不妨一说话,那块红豆卷却正好噎在喉咙里,手忙脚乱地去找水,壶里水才烧好不久,一灌进口中,又是烫得喷出来。 宛儿吓得赶紧跑过去拍她的背,等到慕容音将那块红豆卷咽下去的时候,她的脸都几乎被憋得红成一片。 “我、我……”慕容音哆嗦着手喝了一口水,舌尖又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对着镜子伸出舌头一看,好几个小血泡,差点儿气得哭出声来…… 宛儿唤来丫头去冰窖里取冰,好不容易凿出些细碎的冰块,宛儿赶紧让她含在口中,缓解一下舌尖上的疼痛。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慕容音等到舌头不那么疼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宛儿,“爹爹又要抛下我就算了,连块糕点都欺负我……” 宛儿见势,赶紧把她搂在怀中安抚,说来……她也觉得自己啊主子可怜,明明在过年当夜,睿王爷才答应过她,今年不会再出去,可就在这些天,睿王爷频繁入宫去,听那意思……似乎是又要到西境去了…… 今日吃午饭时,慕容音旁敲侧击地问了睿王几句,睿王倒也没有瞒她,直接就告诉她,或许就在这两个月间,去西境的事情便会定下来…… 慕容音当即就不高兴了,想要砸了筷子,却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敢生她自己的闷气,越想越气,甚至当即就要落下泪来。 她就想不明白了,是不是朝中没人可用,还是皇帝不喜欢睿王在雍京…… 为什么每每一牵扯到和西境有关的事情,就非要派睿王去呢? 别的人也很好嘛……比如忠肃侯,比如柳国公,都是功勋卓着的老臣了,正是当打之年! 如果说非要找个年轻的,比如李璟! 那也是个不安分的人,每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让他去西境,那才是物尽其用! 实在不行……派柳无垠去也好啊……! 省得那个人整天在雍京晃,要是不小心又遇上了,那才叫是尴尬,最好就是让柳无垠去了,远远的一辈子都见不着才好…… “主子?”宛儿看她又出气了神,小心喊道。 “干嘛?!” 慕容音这次倒是没有重蹈覆辙,气呼呼地看着宛儿“爹爹呢,是不是又出去了?” 宛儿为难地点点头“午后宫里来了圣旨,说是要王爷去议事,走了一个多时辰,现在还没回来呢……” “我就知道!”慕容音恨恨地捏起拳,在胸前挥舞了两下,“皇兄……呸!皇帝这是打定主意要爹爹去了,他有能耐,怎么不自己去!” “皇上倚重睿王爷呢……”宛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小王爷……奴婢知道您是舍不得睿王爷去。可您也懂的……西境的事,谁去都比不上睿王爷亲自去不是?” “你走开,”慕容音又是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一把将宛儿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挥开,“别人劝我也就算了,连你都不帮着我说话,宛儿,你到底和谁亲?” “自然是和你亲,”宛儿调皮地眨了眨眼,“只是你发一发脾气不要紧,可我要是学你发脾气让王爷知道了,可是要遭殃的……” 慕容音忍不住破涕为笑“算了,就知道你这丫头靠不住,平时还好,一到要紧的时候,你就明哲保身了……独留我一个人和他们苦苦抗争……” “您明知奴婢是向着你的……” “臭丫头,只会说些好话来糊弄本王,”慕容音刮了一下宛儿的鼻尖,看她这娇柔的样子,忍不住就想使坏。 “宛儿。” “嗯?”宛儿睁着亮汪汪的眼,软软地道。 “瞧你这小样子,若本王真是个男人,恐怕你早就被我糟蹋完收房了……” “哎呀,”宛儿羞得要去捏她的脸,“哪有您这样的女子……真是……” 话说到一半,宛儿忽而瞥见睿王从院中进来,吓得赶紧退朝一边。 慕容音背对着门,全然没瞧见,又一把将宛儿拉到自己怀中,往她腰臀间拍了一把,坏笑道“你这小娘子,还不快快从了本王……” “不、不要……王爷……” “叫我王爷做什么?要叫小王爷……” “王爷来了!” 慕容音吓得一把松开手,慌忙扭过头一看,睿王沉着脸,负手站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 “爹、爹爹……”慕容音赶紧站起身来,怂得就像一只小鹌鹑,哪里还有方才花花恶少的模样。 午饭时慕容音心里不愉快,慕容泽心中牵挂着她,才从宫里议事回来,便直奔华音阁,谁知刚刚进园子,就听见她的笑闹声…… 若不是知道她对薛简喜欢得几乎要发狂……慕容泽几乎要怀疑,自己家的女儿是不是有磨镜之癖? “宛儿你出去,衣服穿好!” “是!”宛儿赶紧揪着胸前衣襟就跑了出去,方才慕容音下手没轻重,衣襟都扯开了一大片。 “爹爹,我今天受伤了……”慕容音见势不妙,马上就东拉西扯,转移话题。 “怎么了?”睿王一听,马上就凝起眉。 “您瞧!” 慕容音吐出舌头,舌尖红得像个杨梅一样,“烫着了,我听说你要去西境,喝水都没了心情,不小心就烫着了……” “小东西,”睿王拉着她坐下,“以后不许这样和丫头闹,听见没有?” 第三百九十五章 纷纷扰扰 “知道了,”慕容音半靠在睿王怀中,手指摩挲着他袖口上绣着的那条升龙,“爹爹,你说……我要是陪你一起去西境好不好?” 慕容泽一怔,她倒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西境那样的地方,就是个男人都难免嫌苦嫌累,何况是她? “不好,你就留在家里头,有丫头们陪着你。” “可我想去嘛……”慕容音用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嘴里不停嘟囔,“凭什么只有男人才能去,偏我就不能去?” 睿王心知她又是在耍小性子,好言哄道“军士们都是为打仗、为戍边而去的,你若是去了,你说说……你到底是能去打架,还是能去戍边?” “好了好了,我不去就是了。” 慕容音赖在睿王身上不肯起来,慕容泽想把她从身上拉起来,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了下去。 小丫头虽然长大了,却仍然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小时候,她总是缠着自己,现在也是这般,究其原因,左不过是从小没有娘罢了。 再想想她方才同宛儿之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慕容泽倏然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管教不力的缘故,才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阿音?” “嗯?”慕容音懒洋洋地抬起眼来,睿王方才的语声有些郑重,她有点儿紧张。 “知道了,”慕容音垂着头,忽而问,“爹爹……您今日入宫议事,还走么?” 睿王顿了顿,轻轻点头“或许就在这两个月吧……” 这结果和她预想的别无二致,睿王本以为她会再耍小性子,看见她现在不声不响的,反倒是有些心虚了。 “今日薛简也在的……” “嗯?”慕容音果然马上就抬起头来,“薛哥哥也在?他可有说什么……” 睿王轻叹一声“痴儿,你这样喜欢他,他可曾在乎过你?” “我能怎么办呢?”慕容音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倒像她才是那个长者一般。 “感情这种事情,我自然知道强求不来。但是,虽然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是就是想扭。” 慕容音面色十分纠结地揉搓起袖口来,这瓜她若是不扭,迟早要憋死。 “音儿,他配不上你……” 睿王爱怜地抚上慕容音的脸颊,今日朝会之后,皇帝又单独与他聊了许多,慕容泽知道,薛家……是不会被皇帝所容的。 若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慕容音的心……岂不是得疼死? 这让他怎么舍得? “配不配得上,爹爹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睿王笑了笑“你说是什么就是吧……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从小就是我捧在手里长大的,哪个男人都不能伤了你,你更不许让人有伤你心的机会……” 慕容音难得地笑了笑,从桌上抬过一碟小小的点心,“爹爹吃一个,等您过段时间走了……又吃不到了……” “好,”睿王抓了一个拿在手中,“你不生气了?” 慕容音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办法?反正不管我愿不愿意,您都是要走的,与其生闷气……还不如高兴些……” “你倒是懂事。” 睿王神思不属地回想起今日皇帝说的那番话,薛氏虽然式微,可到底世家大族的底蕴还在,薛简虽然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可是,飞鸟尽……良弓如何能不藏? 这柄弓若是不藏,难道留着他功高震主么? 慕容泽自然是同意,慕容随身为君主,从朝政的考量上来说,他的抉择没有错…… 况且……今日朝会之后,皇后与薛简之间的那些事,慕容随并没有瞒他。 薛简没有可以被放过的理由…… 只是这其中的错节盘根,还是不要告诉慕容音的好,若让她知道了,必然要坏了事。 若此后她要怨自己,由得她怨就是了。 毕竟要打碎的……是慕容音心中深藏许久的绮念…… ……………… 烛火下,青锋出鞘半尺,薛简刚刚从虎贲军大营中归来,自从和朱惜华一叙后,连着好几天,他心中的信念是越来越坚定。 当初薛宰辅挂冠而去得突然,可朝中仍旧有不少薛宰辅的门生,这些人对薛家还抱着指望……而薛简去军中这段时日,与士兵同甘共苦,同样收了不少心腹…… 若是在京畿空虚之时举事,薛简相信自己至少有七分胜算。 谋反这样的事情,有三分胜算都值得一试,何况是七分…… 反正皇帝迟早都要对薛家动手,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揭竿而起。 薛简冷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慕容随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真正刺伤他的那一柄剑…… 让虎贲军留在京畿,本是为了加强京畿防卫,可惜很不巧……他向来仰赖的虎贲军,已经成了一个最大的变数。 今日朝会上,睿王去西境的事情基本已经定了下来,仍旧是率领战力最强的禁军去,禁军一走,京畿城防自然会空虚,皇帝本想让虎贲军来补这个缺…… 不想……虎贲军在自己手中,已经相当于剑锋对准了皇帝的心口。 薛简眸光一凌,还剑入鞘,他本不想如此展露锋芒,可活着太不容易,若不露出锋芒,他便要倒在别人的算计之下…… 朱惜华的话,像一柄生锈的刀,插进他的心口,在伤口处留下一片片铁屑。 薛简轻叹一声,这段时间,他过得太艰辛,同朱惜华之间的牵绊……甚至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一想到那个梦,薛简又会想到慕容音。 若是举事成功,自己要怎么处置她?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她却是慕容氏的血脉…… 薛简头疼地皱紧眉,那个奇怪的梦,他又数次梦到了,同以往无限的轮回不同,这些天梦到的故事无比混乱,一会儿是在玉熙台上,一会儿却又去到了行宫中…… 甚至,还有从前在薛府中的场景。 每一个细节都与现实无二,甚至香炉里冒出的烟,都是那么现实。 薛简甚至怀疑,梦里梦到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 可笑、可叹。 第三百九十六章 谈郎 榴花照眼,又是一秋。 正阳宫里,几个小宫女轻手轻脚地扫洒着,皇后在内殿打着盹,这段时间皇后娘娘心情不佳,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想来和皇帝偏宠增成殿的那位是分不开的…… 寻日里最温和的皇后娘娘,竟也因为着一些小事,责罚了几个无心的宫人。 就连如筠,也三番五次提醒小宫女们做事小心。 内殿,朱惜华半伏在桌上,随意拨弄着瓶中插着的海棠花,这些时日她甚少出正阳宫,独自一人的时候,便卸去沉重的珠翠,随便让长发披散着,只留下一个与世无争的背影…… 如筠手上端着个托盘,呈来一个点漆的螺钿盒子,朱惜华听见脚步声,斜斜地瞟了一眼,又垂下眸子去。 “这是内廷司新捣的凤仙花汁么?” 朱惜华抬着手看了看指甲上的蔻丹,红色都已掉得差不多了,她却懒得再收拾。 如筠点点头“这一次的蔻丹成色极好,听黄总管说,可以留色小半月都不掉呢……” 朱惜华散漫地答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就算皇帝再不来,她也还是皇后。 如筠却未急着帮她染指,将托盘上的螺钿盒子一移开,压在下面的一张小笺便露了出来。 她从未想过,薛简会将话写在纸上让人带进宫来…… 这东西一旦被外人发现了,可谁都救不了他们的命。 朱惜华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缓缓直起身子,将纸笺抓在手心。 “里头写的什么,你看过没有?” 凤目中的厉色隐隐打量着如筠,小宫女诚实地摇摇头“这是给娘娘的,奴婢不敢越俎代庖。” 朱惜华放了心,飞速将纸笺上的几行小字瞧了,然后马上就扔进香炉中,须臾,烧纸的刺鼻味道就混着香薰一同飘了出来。 朱惜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指着椅子让如筠坐下,让她替自己染上蔻丹。 羊毛细刷轻轻蘸取些嫣红的凤仙花汁,一笔笔染在指甲上,待其自然干去,便会呈现出艳丽之色,只是染指甲是一样细致活,若是心不静,轻易便会碰到皮肤上。 “如筠,你出去的时候,薛侯爷可有另外说了些什么话?” 朱惜华若有似无地瞟着如筠的动作,若是如筠一句话不属实,她一眼便能看出来。 “侯爷只说,让娘娘珍重自身……” 如筠的手稳得不像话,一笔笔涂在朱惜华指甲上,连蔻丹划过指甲的痕迹,都不曾有一丝波折。 “他只说了这一句?” 朱惜华旁敲侧击,她可不相信薛简只有那一句话对她说…… 珍重自身? 现在最该珍重的,倒是薛简,至于她自己……不管薛简最后成不成,都不会有一丝妨碍。 “是。” 如筠又拉过朱惜华另一只手“奴婢没有瞒您的必要,薛侯爷这阵子忙,再说了……他那样的人,就算是自己累倒了,也绝不会对您说一个字的。” “他这又是何必……”朱惜华倏忽有些心疼,这感觉虽然只是一瞬,但已经能让她感受到强烈的歉意。 若不是为了她……薛简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朱惜华眸中空茫一片,瞳仁轻轻一动,又似是井水被投入了一枚石子,而生出一片片涟漪。 “如筠……本宫忽而想起,红颜祸水。你说……假以他日,本宫会不会被这样记在史册汗青上?” 如筠扣好螺钿盒子,将羊毛刷放回去,又轻轻吹了吹朱惜华的手指,方才道“后人怎么评述,那是后人的事,您在皇后这个位子上一日,又有谁敢说,您不是一个中宫之典范?” “本宫指的,是另一件事情。” 朱惜华不安地闪烁着眼,皇帝和王侯之间,已经起了争执…… 不管根本到底是为何,毕竟起因是为着她。 妖姬祸水这样的名头,她朱惜华可不敢承担…… 如筠露出一个令人安适的笑容,道“写史书的都是男人,自然要将女人踩到脚下去。奴婢最讨厌那样的男人,明明是自己没本事,最后却要将根源怪在女人头上……” “什么祸水……不都是腐儒们嘴皮子一翻说出来的?一个个自诩为顶天立地的君子,一旦出了事,便躲到女人后头,任由女子被泼尽脏水。” “放肆,”朱惜华轻呵了一声,如筠这个小宫女可真是大胆,方才那句话,明里暗里把皇帝都给骂了进去。 “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让我听见,更不许再说出来!” “是……奴婢知错了。” 如筠紧紧地抿着唇,她忠于皇后,殚精竭虑地保护皇后,却忽而发现,皇后……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一个大家小姐,从小就长在高墙之中,有一心思慕的男子,却不敢宣之于口。 出嫁后,她将皇帝视作夫君,视作天…… 可是因为玉兰瓣子一事,她忽而变得无助、懦弱。 这件事情,本不是她的错,却因为惧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诚惶诚恐地将自己当作祸水…… 如筠不禁暗想,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最近常常与正阳宫来往的睿小王爷身上,以她的性子,恐怕不会这般唯唯诺诺。 一时间,如筠又暗暗羡慕起小睿王来,谁让人家是世子殿下呢? 朱惜华见如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心头又有些不忍,她虽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可都是为着自己好…… 没理由要将这样的好丫头骂出去…… “听你那话,本宫觉得你似乎是看不惯男人,是么?” 朱惜华温柔了语声,问她。 如筠木木地点着头“小的时候,奴婢的父亲,经常打奴婢的娘。明明是他好赌,将家里输了个干净,却要怪我娘不持家,平日里借钱喝了些酒,便打奴婢的娘和奴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徒四壁的一个屋子,换了谁能把日子过起来? “后来他打死了我娘,将我卖给了牙婆,奴婢被转手卖了几卖,最后一户人家买了奴婢,才让我替他家女儿入宫为婢……” 如筠的话音中没有一丝抱怨,好像只是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根本不想干的事情。 朱惜华暗暗侧目,怪不得这个丫头会如此坚韧,那样的身世,换了别的人,恐怕早就熬不下去了…… “可男儿也有好的,你瞧那襄定候李璟,还有柳三公子,不都是人中俊杰?你父亲那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罢了……” 如筠微微一笑,嘴上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皇后还是看人间险恶看得太少,自己父亲只是一个人,便毁了娘亲和自己两个人,皇后在这金宫玉阙,哪里真正知道人间疾苦? 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下黑手 朱惜华见如筠不再反驳她的话,微微一哂,觉得小宫女的见识也不过如此,随便说两句,便没得话反驳了…… 女子,即使尊为皇后,那也有她该恪守的规矩。 要说不守规矩的,单瞧睿王府的慕容音,双九的年华,放在别的府邸中,那都是孩子的母亲了…… 可她……仍旧每日胡闹着。 看上去倒是恣意了……可是谁又敢要她呢? 朱惜华思及此处,心中也稍稍顺畅了些,不管怎样,她还是有别人比不过的地方的…… 怔忪间,正阳宫的管事太监刘一喜躬着腰走了进来,附在朱惜华耳边低语了几句,朱惜华面色一喜,点了点头,刘一喜便带着几个人,抬着一尊东西走了进来。 这东西通身用红布蒙着,只依稀看得出是紫檀木底座,只看檀木底座,倒是流光溢彩,便知道不是凡物。 “再过几日,又是皇上的生辰了。” 朱惜华目光凝向那尊宝贝“将红布揭掉,本宫要好好瞧瞧……” 刘一喜小心地掀去红布,一尊珊瑚便露出了真身,红彤彤的,莹润无比,摸上去冰凉滑手,只是随便一看,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朱惜华舒畅地一笑,这是她让母家千方百计搜罗的,为着这尊珊瑚,可是前前后后不知忙坏了多少人…… 只说这水缸大小的尺寸,便是万金难求。 更不必多说那雀屏似的树形…… “这样的东西献给皇上,才是相得益彰。” 朱惜华甚至已经想好这尊珊瑚放在南书房的哪个地方合适…… 如筠随着朱惜华轻轻一笑,上翘的唇角却马上又收敛了。 皇后这样去讨皇上的欢心,她只怕到头来……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可她又不忍拂了皇后的一番心意,只道“珊瑚向来是祥瑞大气的东西,娘娘在皇上生辰之日进贤,皇上自然会欢喜。况且今年皇上生辰,还是睿王爷率军西征的日子……” 朱惜华眼中的喜色仍未退去,更没有细细领略如筠话中的话。 皇帝的生辰就在五日之后,那天恰巧也是睿王率兵离开雍京的日子……照理说,朱惜华……不该这样高兴的。 大军一旦出征,便意味着京畿兵力空虚,只有虎贲军可以做倚仗。 虎贲军精锐之师,是够应付一切情况了…… 可京畿空虚意味着什么,朱惜华不应该不明白的…… 况且,皇上不喜欢这样铺张,他刚刚登基还不到一年,事事都以勤俭为范,若是在他的生辰当日,皇后公然送了这样一株珊瑚,这让那些言官瞧去了,指不定说些什么话呢。 且不说现在西境和南境都要大兴土木,西境还要十数万的兵力去戍守,宫里不带头俭省就是好的,就算是在平日,先皇丧气未过,这样一株明艳的珊瑚,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 如筠本想再劝一劝,可一看见朱惜华脸上的神色,纵有万般话,都开不了口了。 “只求皇上能够高兴,也不枉本宫费这番心思了。” 朱惜华指尖游走在珊瑚之上,看了一眼又一眼,才让人将珊瑚拿红布盖上。 珊瑚被抬下去的时候,朱惜华又是紧张万分地看着,生怕太监一个不小心,磕坏了哪怕一个小小的角。 如筠惋惜地摇了摇头,皇后平时也是多谨慎的人,她今日如此,也是因为太急了罢…… 发生了宁远侯那一件事,她急着要向皇上历数忠心,偏生又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只能用这样最笨拙的法子,希冀着能讨一讨帝王的欢心…… 希望到头来,这别是白费苦心。 如筠的眼神凝注在朱惜华指尖上,方才染的蔻丹已经干了,散发出嫣然的红色。如筠却觉得,朱惜华现在的处境,像极了她指尖上的蔻丹…… 远远瞧上去,明艳风光无限…… 可是一旦剥离,内里的苍白马上尽显无疑。 “娘娘,增成殿的小全子来了,说是奉嘉美人的命,来给皇长子殿下送一盏鱼胶羹。” 一名小宫女站在珠帘之外,隔着帘子小声通禀。 “他说送给谁?”朱惜华眸中寒光一闪,原本随意放在裙上的手顿时握紧,“送给皇长子,是么?” 小宫女觉得后背一寒,映着头皮点了点头“是,小全子奉嘉美人之命,给皇长子殿下送一盏鱼胶羹。” 眼看朱惜华就要发作,如筠赶紧站了出来“鱼胶羹可是好东西,你先把东西收下,给小全子赏钱,打发他回去便是。” “是。” 小宫女倒退着走了两步,转身便跑了出去,如获大赦般。 朱惜华闭眸掩盖去眸子里的怒火,深深吸了口气,朱云容……可是越来越放肆了……! 给皇长子送东西算怎么回事? 明里暗里的是指要对他下手么! 朱惜华现在像极了一头护犊的母豹,为了她自己……她可以忍,可是为了慕容祁……她却难以忍下去。 “娘娘,”如筠双手握上朱惜华紧捏着的拳,“都到了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啊。” 朱惜华紧紧咬着贝齿,恨声道“本宫自己置身于危难之中也便罢了,可牵扯到祁儿……你让我,如何忍得下去?!” “为了皇长子殿下,您更要忍……”如筠的声音给了朱惜华些许安慰,“朱云容明摆着是要与您为难,这才送什么鱼胶羹来激怒您。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您越不能如了她的意啊……” “本宫何尝不知道?”朱惜华揉了揉眉心,眼中炽怒之色已消去大半,“只是一旦牵扯到祁儿,我这心里……就会忍不住要发疯……” 如筠点了点头,这份心情,她虽不能体会,却也能理解。 “咱们手上已经抓了朱云容的痛脚,只等到时候一并发作出去,这颗苦果……最后还是要朱云容来吃。” “本宫知道……只是有些时候,真的是情难自禁。” 朱惜华自嘲地一笑,自从发生了玉兰瓣子那一件事之后,她的情绪,便再难做到把控如初了…… 就像是踩在万丈高崖上凌风起舞,又有谁敢说自己能什么都不怕? 第三百九十八章 风欲起 睿王府的一处小园中,慕容音手捧一缸鱼饵,坐在小池边的石头上,双腿一荡一荡,时而轻捻几颗鱼食抛入池中…… 看着红鱼争抢饵料,倒也还算有趣。 这座小池不如丹青湖华整大气,可睿王当初让人布置的时候,却是螺丝壳里做道场,将雅趣做到了极致…… 池畔环植野藤细竹,青葱掩映,再用湖石四围起来,又引来泉脉……池中,则畜了朱鱼翠藻,一走进此间,便有忘尘之感。 慕容音舒展身子,用力撑了个懒腰,忽听小径那边传来衣袖扫过竹枝的飒飒声,忙回过头去,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爹爹来了。 慕容音撑着石头跳下来,手一滑,却把装鱼食的瓷缸碰落到池中,扑通一声,惊散了的金鱼群,却马上被浮出来的鱼料吸引着再度聚成一团。 慕容泽一见,马上就皱着眉无奈地笑起来“糟蹋了这个饵料缸也就算了,你若是撑死了我的鱼,那该怎么办?” “撑死了就再换一批嘛,”慕容音不以为意地厚着脸皮靠过去,“反正您这鱼也换了好几批了,死了换,换了死……依我看呐,这池子就不适合养鱼。” 慕容泽摇着头看过去,瓷缸早已不见踪影,水面上的鱼食也被吃得七七八八,说不定又要被慕容音给言中,这批鱼……过几日是又要被换掉了。 “您来这做什么?”慕容音拍拍手掌上的灰,一步不落地跟在睿王身后。 慕容泽巡视了栽种在石缸中的菖蒲,眸中流露出满意之色“这石缸是昆山石打磨成的,昆山火气暖,昆山石自然也有火气,用它来栽菖蒲等物,最茂。” 慕容音促狭地一笑“难得爹爹养的花长得这样茂盛……” 睿王脸色一黑,他平日里公务繁忙,闲暇时也没有什么别的乐趣,只喜欢侍弄侍弄花草盆景,可惜……他栽的花草,难有成器者,可又不好意思去问花匠,只好单独辟了这处小园,自己随心侍弄。 至于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也就随缘吧。 慕容音那样一说,委实是戳到了睿王殿下的痛处…… “本王再怎样,不也把你这个丫头拉扯大了?” “嘻嘻……”慕容音被反驳地说不出话,只随手折了一枝痩巧的木樨,想着待会儿拿回去插在瓶中清供。 慕容泽见了大为心疼,却也没说什么…… 还能怎样? 还不是只能一次次像父亲一样把她原谅…… 但慕容音手中的木樨不过玩了一会儿,便马上扔在了地上,反正园子里多的是花花草草,想要的话,待会儿再折就是了。 睿王嘴角抽了抽,那可都是他的宝贝……心疼啊…… “爹爹是没公务了么?” “才从宫中议事回来……” 他的神情有些沉重,即使已经好好收敛过,但慕容音还是瞧了出来。 “怎么了?”慕容音凑过去,歪着头打量起爹爹的脸色来,“难道说,西境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您不是就快要走了嘛……” “没什么,”慕容泽强自笑了一下,“只不过是近日有些疲惫罢了。对了……这几天,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慕容音顿时满头雾水,平时她削尖了头想往外跑的时候,睿王都不大乐意,甚至她还不得不铤而走险翻墙出府,可是这回…… 天怎么变了?! “对……就当是,出去走走。” 慕容泽本以为她会很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可却是犹豫了,甚至表现得有点抗拒。 “为、为什么?!” 睿王和煦地一笑“自去年你从封州回来,便没有出去过了。爹爹想了想……觉得这对你很是不公平,所以想让你出去玩一玩。” “可、可是……” 慕容音张着口,她想说自己现在不想出去,但爹爹难得同意自己出去跑的。 “去哪呢?” 睿王思量了一下“去不去封州?你不是有几个朋友在那,若是想去,爹爹派人送你去。” “可是我不想出去……” 慕容音垂下头去,目光盯在自己裙摆上,她好像感觉自己辜负了爹爹,但不知为什么,她真的不想出去了。 慕容音急着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再有两天不是皇兄的生辰了么,我若是走了,皇兄的面子往哪搁?” “他不会怪你的。” “还是算了,”慕容音摆了摆手,“我还是就好好待在家里,要不然等去了封州玩野了不想回来,你又要让人来抓我……” 睿王无奈地一笑,既然她已经这么说,那也就算了。 只是雍京的天要凉了,起风时,是很冷的…… 可哪怕是他悉心呵护着的幼苗,也总是要学会凌霜,否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树苗才会长得大…… 慕容泽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头“在家也好,爹爹这回去西境,布置好事情就可以回来了,顶多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太好啦!” 慕容音总算是听到一个让她觉得高兴的消息,睿王不在家的时候,她虽然可以在王府里作威作福,但没人在背后撑腰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所以……睿王还是早日回来的好。 天色向晚,睿王照看她几句之后,便回了书房,他一年里几乎就没有能闲暇下来的时候,即便马上要到西境去,许多事情还是要麻烦着他。 慕容音却不想回去,今日是十二,月亮将圆不圆,趁着月色看池子里的红鱼,也是一件乐事。 坐回石头上,慕容音忽而想起,再有几日就是皇帝的生辰了,以往他还是怀王的时候,每年过生辰,慕容音都从不把这当做是一件大事。 委实也是因为慕容随昔日里太不爱张扬,有时候如果不是宛儿提醒着,好几次便要忘了,可是他做了皇帝,这样的日子便不可以再忘记…… 否则……指不定皇兄要生气的。 一到傍晚,小池中的鱼就会跃出来,灵巧地腾空翻个身,再落回去……溅出些银白的水花。 慕容音双腿凌空,呆呆地托着腮坐在石头上,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就是在竹丛中,也能听到风轻轻吹过来的声音。 第三百九十九章 帝辰 秋日的晚风有些凌人,但是在殿宇中,还是只能感受到温暖的气息。 今天就是传说中的皇帝的生辰,千秋万岁殿中,帝后高踞在丹墀之上,满文武百官俱在,满殿金曜的灯火,明晃晃地照着人眼。 舞姬素影在大殿正中随着身子的舞动盘旋,笙歌婉转之中,夹杂着大臣们的私语。 帝后之下,左右分坐着王公大臣,慕容音之下,紧挨着的是李璟,柳无垠则与柳国公一道,坐在了对面。 慕容随指尖把玩着盛酒的金樽,面色很是随和,朱惜华款坐在他身侧,面上一抹浅笑,帝后琴瑟和鸣,不过如是。 玉案上的酒盏已经斟满了许久,席坐的慕容音却一口未动,她看似认真地看着大殿正中的歌舞,但细细打量她的眼瞳,便会发现她其实在出着神,好像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这歌舞生平之下,慕容音多少觉得有些压抑。 今天早上爹爹走的时候,还又问了她一次要不要去封州,或是去城外的山庄泡一泡温泉。 慕容音有些奇怪了……是不是,爹爹不想自己留在雍京? 但借着皇帝生辰的借口,她还是留了下来…… 睿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照顾好自己,千万别病了…… 李璟瞧慕容音魂不守舍的模样,悄悄凑了过来,用手肘在她臂上拐了拐。 “嘿!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慕容音又环视了大殿一眼,还是没有找到薛简的身影,从进殿的那一刻开始,慕容音便没有停止过寻找薛简…… 可看了一眼又一眼,却都没有发现她想要找的那个身影。 李璟倒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调侃道“薛简要负责宫城防卫,今夜自然是不会出现的,你还是别找了,否则白白的浪费眼神。” “要你管!” 慕容音气呼呼地撇过身子去,李璟可真是讨厌,哪壶不开,他偏要提哪壶! 李璟则不以为意地一笑“算了……你也别放在心上,说不定啊,薛简现在心里正想着你呢。” 慕容音幽怨地冷瞪了李璟一眼“这话也只有从你李璟口中说出来,我才觉得是在放屁。想嘲笑我就直说!” “粗鄙之语。” 李璟笑着将自己的酒杯抬起来,又把另一只酒杯举到慕容音面前“喏,碰一杯。今天好歹是皇上的大日子,你要是一直苦着脸被皇上看见了,说不定他要生你的气。” 慕容音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酒盏,不情愿地和李璟碰了杯,不情愿地干了一杯酒…… 薛简不在,她做什么都不大情愿。 “来,再碰一杯。” 李璟很顺手地又给她倒满了酒,仍然是直接举到她唇边“这一杯,就敬你我二人从小玩耍的情谊吧!” 慕容音疑惑地看了李璟一眼,还是接过酒杯来将酒喝了,不知为什么,这杯酒味道竟然十分怪异,像是好几种酒混在一起的味道…… “李璟,你又害我!” 慕容音愤怒地将杯子扔回桌案上,酒混在一起喝最容易醉,上次在象园的时候,她就是用这种法子来让厉鹞出丑的。 李璟开怀的一笑,眼眸深处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倒错酒了,我先自罚三杯。” 说着毫不含糊,当真是三杯烈酒入喉。 慕容音看了,也不再怪他,只见李璟又提起银壶,斟满了两只酒杯。 “来,这一杯,算是为你我刚刚破裂又修复的友谊干杯!” “滚!”慕容音没好气地看着他,“我觉得你就是成心要灌醉我,然后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是吧?” “才不是,”李璟说着,极有男子气概地将酒喝了下去,然后把杯底一亮,“看,我喝光了,你是不是也该喝光?” 慕容音轻哼一声,不甘落后地喝光了酒。 但当李璟又要倒酒的时候,她却先一步,按住了李璟的手腕。 “烈酒虽好,可不要贪杯。”慕容音看了看左右,小声道,“要不然你喝醉了,又念叨起朱云容小美人……忠肃侯就在那边坐着呢。” 说着嘿嘿一笑,李璟只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当即就不敢再去拿酒壶。 人嘛……只要被抓准了痛脚,都是会怂的…… 李璟怕丢脸,却更怕他老爹忠肃侯,两件事碰到一块儿,便是说不出来的怕。 也正是因为如此,慕容音每次要挟他,都是手到擒来~ 慕容音得意地笑了笑,李璟却又很不要脸地凑了过来“你头晕不晕?” “不晕!”慕容音用银筷子精准地夹中一颗花生,“本王清醒着呢!” “嗤……”李璟好像很鄙夷她这种做派,嗤笑了一声,好像就是要激一激她,“那你敢不敢和我拼酒?” “不敢。” 慕容音轻描淡写地回绝了李璟,爹爹才走不到一天,她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放纵了自己,列位王公大臣面前,要是谁一个不长眼,到时候告诉了睿王,她恐怕又要挨一顿骂…… 李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他是无能为力了。早该吸取教训的,自从上回在希宜阁后园喝她的酒喝醉了开始,自己便不应该轻易尝试与她对饮…… 要不然怎么说,男女对阵,吃亏的总是男人呢? 一曲毕,伶官四散退去,慕容随又款举酒杯,百官马上就停了谈话声。 慕容随对着百官和煦地笑了笑,年轻君王的威仪,却在不经意之间显露出来,忠肃侯环视一周,站起身来,拱手道“皇上登基不到一载,镇南境、平西夷;内教黎庶,外定关河;亲贤远佞,果敢断权;兴水利、重农桑、务屯垦、积善粮……臣谢陛下万世圣明之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紧跟着山呼万岁,千秋万岁殿中的声音,足矣响彻云霄。 慕容随适然地一笑,他身侧的朱惜华也随着群臣的山呼跪倒下去,此刻……他是万众瞩目的君王,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陛下……陛下……”一个小黄门忽而踉踉跄跄地跑进大殿,“启禀陛下,后殿走水,千秋万岁殿恐遭波及,请您移驾!” 第四百章 揭惊谜 殿中的文武百官顿时窸窣起来,慕容随却丝毫不动,而是复坐下去,目光平静地看着小黄门“宁远侯说,让朕移驾到哪里?” 皇帝的泰然处之,也让原本慌了神的大臣们安稳下来,到底是在朝多年的臣子,处变不惊的本领也还是有的。 国丈爷朱寅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宁远侯负责宫禁城防,如今千秋万岁殿居然走水,臣以为,宁远侯难辞其咎!” 马上便有官员附和,附和的大多都是从前与薛宰辅政见不合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薛氏一脉的主心骨还在,他们始终觉得,薛家便还有卷土再来的机会。 “好了,众位爱卿不必慌张,既然宁远侯说……此殿不安全,那咱们便移出去。横竖天还不冷,赏赏月色,也是一件乐事。” 微凝的气氛马上又和缓下来,在侍卫护从之下,帝后相携着出了千秋万岁殿,宫人们紧随其后将桌案飨食搬出来,须臾……千秋万岁殿前的空地上,便井然地列坐了一众臣子。 皎然月色下观舞,果然更有意趣,一阵风吹来,慕容音的酒兴立马清醒了八分,在屋外头设宫宴,这恐怕还是头一回。 “还喝么?” 她眨巴着眼睛,挑衅似的看着李璟,李璟看了看远处,又细细想了想,断然摇头,他可是不会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再喝下去……恐怕宴后横着出去的又是他李璟…… 忠肃侯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李璟这个笨小子,喝酒还不及一个女子…… 真是白瞎了他李氏一脉海量的传承! 慕容随安然高坐着,月下,朱惜华的面容愈发清冷,鬓上的攒金飞凤步摇微微摇动着,在地上投下一个摇晃的影。 “外头的风,有些冷呢……”慕容随轻轻抓住朱惜华的手,“皇后送朕的那株珊瑚,朕看到了,今夜……定然比那珊瑚更精彩。” 朱惜华的心猛然漏跳了几拍,缓缓回视皇帝的冷眸“皇上喜欢,是臣妾的福分。” “朕很喜欢……” 慕容随在朱惜华手背上拍了拍“秋夜寒凉,所幸皇后衣衫不单薄……” 朱惜华扯了扯嘴角,微微回望过去,千秋万岁殿后殿的位置处,一束火光越烧越高,内廷司喝各个宫苑的太监宫女们纷纷提着桶跑过去,不一会儿的工夫,火光便化为了黑烟。 那是火被熄灭的昭示,朱惜华禁不住问“火已熄灭,陛下……可要迁回殿中?” 慕容随格外平静地摇了摇头“宁远侯想让朕赏赏月色,朕……怎能辜负他这一番心意?” 朱惜华倏然揪住裙摆,皇帝的话音中透着杀意……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杀意了。 “陛下!陛下!”又是方才那个小黄门,满头大汗地奔至皇帝身边,“宫城城门被攻破!” 此话一出,朱惜华顿时脸色大变,怎么会……薛简在给她的纸笺中,说的明明是中秋当夜……怎么会这么快! 宫城城门已破? 难道就在这宴请的半夜之中,薛简就带着虎贲军冲破了城门? 为何她竟没有听到一丝动静…… 小黄门的话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还未来得及想清楚此刻突变,兵甲摩擦的声音便传了进来,瞬间,千秋万岁殿四周涌来上百名身披银甲的高手,为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手一挥,喝道“来人!拿下慕容氏所有族人!控制住全部大臣!” “谁敢?!” 身披玄甲的禁军顿时拦在帝后身前,虽只有几十人,但气势上,却完全与银甲叛军相抗衡。 与此同时,两相对峙之下,慕容随身后突然跳出八大高手,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候,这八个贴身禁卫,是绝对不会现身的。 慕容随缓缓站起身来,寒目盯在中年男子身上,萧然道“薛道成,你也要做乱臣贼子么?” 薛道成冷冷地一哼,慕容随又惋惜地摇了摇头“你身为薛家旁系,朕扶持你,给你皇宫禁卫统领的这个位置,想不到……你在薛简叛乱的时候,竟替他打开了宫门……” 几柄钢刀同时架上李璟和慕容音的喉咙,他们身前可没有禁军护卫着,李璟几次想要反抗,刚刚想动,却被不远处忠肃侯的目光制止。 他马上想起,自己若是一动,叛军一个不长眼,肯定要动刀子…… 到时候杀了自己可不要紧,可若是误杀了身旁的慕容音,那可就罪过大了。 还好还好……李璟背心顿时冷汗直冒。 突然的变故,让慕容音恍神了片刻……心像是麻木了一样,薛简叛乱……? 一向最忠于皇兄的薛哥哥发动了叛乱……? 她的心中说不出是恨还是苦,更多的……恐怕还是不敢相信。 明明钢刀已经架在了自己脖颈上,还不止一把,可为什么,还是有些不相信呢…… 李璟悄悄地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生怕她激动之下做出些什么事,却见她的眼中好像是空茫茫的,好像已经木讷了。 …… 飘在皇城宫阙之上那震天的喊杀声,清晰地提着千秋万岁殿前的每个人,死神在逼近着,个别胆小的文臣,已经禁不住跌坐了下去。 可是更多的,还是展露出了风骨…… 叛军近在咫尺又如何? 血肉之躯还在,江山就在! 慕容随迎着风站在千秋万岁殿之前,远远凝望着摇摇欲坠的宫门,哪怕是深夜,也掩不住冲天的硝烟。 “皇后,他终于还是来了……” 朱惜华木然地看着前方,来了……然后呢? “皇上,叛军冲进来了!” 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冲上玉阶,脸上满是惊恐。 “朕看到了。” 叛军整齐的迈步中,为首一匹白马,载着一个黑袍男子。 朱惜华眸子深处微微动容了一下,紧紧抿着唇,今日……终于是来了。 看到薛简的那一刹那,慕容音忍不住哽了哽喉头,只不过是一个轻微的动作,脖颈上马上便被割开了一条浅浅的血口。 薛简就像一尊杀神,即使他身上一滴血迹都没有,可寒冻如冰窟的眸子中,却挡不住地泛起了杀意,还有浓浓的恨意…… 第四百零一章 浴血伤 “宁远侯,朕待你不薄。” 薛简紧紧地抿着唇,真如皇帝所说,待他不薄……那又何来今日? “臣怎担得起皇上不薄二字?”薛简毫无所惧地对上慕容随的目光,“今日来,不过为宁王殿下讨一分公道罢了。” 慕容随嗤然一笑,果然……任何时候的谋反,都要扯一面堂皇的大旗。 “废宁王慕容昭,忤逆先帝,起兵谋反……早已被废为庶人,朕念其同为手足血脉,不忍加以极刑,只幽禁在逍遥宫中。怎么……宁远侯认为,朕待他不公?” 薛简亦是嗤鼻笑了,他率叛军气势如云而来,怎可能没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昔日我受你蒙蔽,以为先帝当真是传位于你,后来才得知,原来是你妄自矫诏,才逼得宁王殿下不得不举事,当日我率军助你登位,不想却是让江山正统旁落,今日……我就要迎宁王殿下出逍遥宫,继承大统!” 这话音掷地有声,在场不少大臣,却几乎惊愕得不能言语…… 当日同皇上一起驰援雍京的人是他,甚至还是宁远侯自己,将废宁王擒在马下。 可以说若是没有他,便不会有慕容随今日的江山。 但今日率军来信誓旦旦说要迎废宁王出逍遥宫继承大统的,却也是他…… “不是的……他……胡说……” 李璟猛然侧目看过去,慕容音眼眶泛红,紧咬着牙,看向薛简的目光,已经全是恨意。 她是喜欢他……可现在,他手下之人的刀锋,都已经架到了她的喉咙上,喜不喜欢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没那么痴,也没那么傻。 只听慕容随的声音又响起“宁远侯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倒是让朕小觑了……先皇遗诏,至今存在南书房中,若是宁远侯不信,朕大可将诏书请出来,也好让文武百官都看清楚了,此乃其一。” “……再者,你说你受朕蒙蔽,那当着百官的面,大可说一说,朕是如何蒙蔽于你。既然你说朕矫诏,又为何要等到今日,才兵谏质问?” 慕容随悠悠负手站立,薛简看上去像一位君主,可他……才是真正的帝王。 “宁远侯啊宁远侯,早在登基之初,朕便说过,不会追究薛氏一族与废宁王之间的牵连,你为何……还要行此大逆之事?” “匡扶宁王殿下乃是大义,陛下这江山来之不正,为堵悠悠之口,捏造了那封遗诏,又怕宁王之母向世人道出实情,竟然在登基之初,便让人到掖幽庭去勒死了先皇后!” “……臣敢问一句,若皇上不是心怀忐忑,为何要急着将先皇后灭口?” “可笑,”慕容随嘲讽地摇着头,“废后薛氏乃是畏罪自尽,再说……一个妇人,朕如何会赐罪于她?连废宁王朕都放了他一命,何况是废后薛氏?” “……宁远侯,朕劝你一句,此刻回头,你还有得选。” 薛简紧紧抿了抿唇,若无朱惜华的那一番话,他今日断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薛道成见薛简没有说话,更没有命令手下的军士进行下一步行动,登时急了眼,小声提醒道“二公子,趁现在局势完全在我们这边,快下令杀了皇帝!千万不能后悔啊……!” 薛简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管是为着朱惜华,还是为着自己……他都没有后悔过。 朱惜华现在就站在慕容随身边,只要现在趁着机会让士兵杀上去,然后将慕容昭从逍遥宫中迎出来…… 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薛简静静舒了一口气,手一挥,银甲兵便如潮水般开始往玉阶上涌,没有人去顾及下首的一干臣子,他们每个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皇帝! 刀光剑影一动,血色顿时在月下涌起,李璟趁身侧叛军分心的时候,猛然矮身晃动身子,飞起一脚,便将拿刀架着他脖子的那个叛军军士飞踹开,未等周围人有所反应,又眼疾手快地撂翻了挟持着慕容音的那个人。 忠肃侯世子的所有动作不过发生在一个刹那之内,下一瞬间,空手夺刀,砍翻了正要冲上来的一个叛军,慕容音紧跟着捡了把刀捏在手中,与李璟背靠背……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慕容昭率叛军攻到南书房门前的那个时候…… 彼时两人亦是背靠着背,互为倚仗,只是想不到……这一次,薛简静然成了发动叛乱的那个人。 李璟的反抗像是给所有朝臣注入了一腔血性,一瞬间,一个个武将奋勇而起,千秋万岁殿前,混战一片。 朱惜华紧紧抓着慕容随的手腕,叛军虽然还没攻到身前,但他们离玉阶顶端却是越来越近了,她知道薛简不会伤害她…… 可是,当叛军即将登上玉阶的时候,朱惜华心中开始摇摆。 若是……若是薛简真的胜了,她的皇长子该怎么办?皇帝该怎么办……? 朱惜华双手紧紧地握着慕容随的手腕,指尖触及他的脉搏,还是那样沉稳。 慕容随却被皇后指尖的冰凉刺痛,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朱惜华温婉地一笑,看向皇帝“陛下……若叛军真的攻上来,臣妾做您身前最后一道防线。” “叛军不会,”慕容随顿了顿,声音顿时变得温和,“朕也不会让你挡在身前。” “听雪,一会儿你护着皇后。” 听雪丝毫不改刚毅的面容“属下的职责是保护皇上周全!” “朕不会有事,”慕容随将目光投向玉阶之下,他看见慕容音和李璟背靠着背在一起,相互支撑着,微微动容。 “那你去保护小睿王,她若出了事,朕无法向睿王叔交代。” 听雪抱拳领命,飞身掠下玉阶,生生冲杀出一条血路。 听雪一加入战局,让原本就不是太吃力的两人顿时又轻松起来,叛军都知道李璟和慕容音的身份,都想着活捉他们两个去领赏,尤其是薛简事先下过令,皇族的性命,不许伤…… 这倒是为慕容音添上了一块保命金牌,虽有不知死活冲上来的,却大多已经被李璟解决。 第四百零二章 兵刃消 薛简紧紧跟在叛军阵容之后,叛军往上冲一段,他便往前迈一步,到最后……他与慕容随之间,不过一丈远近,两人隔着刀光剑影,遥遥相望。 “宁远侯,你为何不肯放弃?” 慕容随眼中满含着悲悯,他已感觉到身下的地在摇晃,果决断权的君王,如何能容忍一场叛乱发生在他眼皮之下…… 慕容随惋惜地摇了摇头“宁远侯,你的梦……做到头了。” 朱惜华怔然望着远处的宫门,玄甲铁骑如潮水般涌进来,夜风中飘扬的,正是大燕皇室的鹰旗……! 朱惜华心中竟然松了口气,一瞬间过后,便陷入了巨大的悲哀与惋惜之中。 “是……睿王爷?” 慕容随点点头,自从识破薛简要在今日发动叛乱开始,睿王的大军,便没打算真正远走过,所谓离开……只是一个幌子。 一个让薛简动手的幌子…… “臣妾恭贺皇上,剿灭逆臣……!” 朱惜华眼眶泛着酸,唇边却始终绷着一抹淡笑,她何尝不是被逼着走到了今日? 若在此刻,流露出对薛简的一丝眷恋,那么她……就是薛简的陪葬! “皇后对朕的衷心,苍天可鉴……” 慕容泽的及时驰援,使原本一边倒的局势突然重新明朗起来,叛军们已经翻不起什么浪花,甚至连薛简,都已经被逼得拔出了他的佩剑…… 慕容音眼睁睁地瞧着睿王策马冲进了宫门,她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心中却没有轻松的感觉。 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爹爹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他率军离开已经是早上的事情了,一天时间,少说也可以行军上百里,即使在雍京发出求援的第一时间他就往回撤,也不可能在半个时辰内就到这里…… 难道说,爹爹根本没有走远? 他一直都在雍京附近,只等着这一切的发生么? 叛军逐渐被控制住,到了最后,只有玉阶上,还有一团身披银甲的叛军在顽抗。 慕容音投目看了一眼被叛军拱卫在正中的薛简,突然又看向李璟,冷冷地道“李璟,方才在殿中……你为什么要灌醉我?” “我……”李璟愣怔着,垂下眼眸,“是我爹吩咐我做的……” “为什么?” 李璟摇摇头,但他却已经明白,忠肃侯前些日子常常夤夜入宫议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远侯……是被设计的,对不对?” 慕容音忽而抬起头来,灼灼怒瞪着李璟,“是皇上,是皇上要他的命,所以逼他谋反,对不对?” 李璟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慕容音怨恨地看着玉阶上的皇帝,明明薛家早已没有了威胁,他却还是不肯放过薛简。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帝在的时候,谁都不肯成全她与薛简的婚事……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是知道的。 还有睿王,怪不得会再三提起让她去封州…… 原来还是舍不得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一步步掉入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中。 “你们……骗我骗得好厉害啊……可是,薛简为何要反?” 李璟深深地垂下头去,忠肃侯想让自己将她灌醉,为的就是在这一刻,让她没有力气发疯。 慕容音颤巍巍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钢刀,一瞬间,她想就这样冲上去,和薛简同归于尽算了。 反正他是被抛弃被设计的人,而她……重新活一次,也终究没得到想要的。 “你做什么!” 李璟惊愕地看着她手中尚在滴血的刀,“你给我放下!” “太没意思了……”慕容音手背上青筋都悉数凸显出来,“李璟,你告诉皇上,他这样做,迟早会失了人心的……” “呸!我告诉个屁!” 李璟不敢去夺她手中刀,却在她转身的一瞬,侧掌劈在她后颈上,刀呛啷啷掉在地上,李璟扶住软软倒下去的慕容音,背着她去到睿王身边…… 物归原主。 还好……若是自己晚出手一瞬,说不定她就真的提着刀冲上去了…… 慕容泽轻轻点了点头,怜惜地看了看怀中紧闭双眼的慕容音,他知道,以她那倔性子,这回没个两三年,恐怕是好不了了…… “让将士们再快些,尽快护皇上周全,”慕容泽冰冷地下着军令,“务必要生擒逆魁,宗室和大臣的血,不能白流。” 大局已定了。 身边的护卫被一个个斩落,到了最后,薛简只有孤身一人…… 周围十几杆明晃晃的长枪对准了他,他不甘却又认命地看了朱惜华一眼,闭上眸,等待自己的身躯被银枪贯穿。 或许就要解脱了,只是可惜……至死,都不能再触碰环儿一次……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也有你的苦……你选择牺牲我,这是你的选择,我却不曾为此后悔过…… “拿下宁远侯与薛道成,”慕容随的声音响彻静谧的宫阙,更多的士兵涌上玉阶,密密麻麻地占满薛简的四周。 朱惜华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薛简被一群士兵擒住,狼狈地被按着跪在玉阶上,她一滴泪都不敢落下来,大局已定,落不落泪,又还有什么区别? 慕容随握住朱惜华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下,所过之处,士兵有序地退开,直到薛简面前一步,他才站定下来。 薛简毫无回避地抬起头,他输了,输掉的也只不过是本来就会失去的东西。 只是可惜,一切从一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 就连这场谋反,都是慕容随的设计。 他此刻牵着朱惜华的手,高高在上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过是想杀人诛心而已。 “臣输的……心服口服,”薛简为着自己的败绩而摇头自嘲,“只是想不到你如此心狠,不惜用大臣们的命来赌,若是睿王不能及时赶来,这些大臣……还有几人能存活?” 慕容随平静地注视着他“若朕不给你些能成功的自信,你如何会来?” 薛简癫狂地痴笑了起来,凌乱的衣襟上染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显得极为狼狈。 朱惜华手紧紧攥着,眸中饱含着挣扎,隐忍,也是她……将薛简推到这一步来的,犹记往昔,云门寺中,两人拾红叶为笺,在上头写一句小诗……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第四百零三章 琐绪惶 萧瑟的夜风中,松竹枝影横斜,梧桐枝头,枯叶簌簌落下。 晚来的风已经夹杂着几分清寒,月光明晃晃地照进纱窗,洒了一地的银霜。 慕容音睁眼的时候,入目就是华音阁中熟悉的芙蓉帐顶,一见她醒来,宛儿马上唤来守在外头的大夫,两个人合力将她扶坐起来,宛儿又拿了个软枕,让她垫在腰下。 “几天了?” 她艰难地张了下口,只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说话的声音也很喑哑。 “两天……” 宛儿忐忑地垂下眼眸,两天时间,已经足够发生太多事情。 “事情……怎么处置的?” 宛儿勉强平静了神色,这样闹得沸反盈天的事,就算自己瞒了这一时,她也还是会知道。 “薛氏……诛九族,薛道成……还有薛大人,凌迟……” 慕容音心尖一痛,猛然从失神中惊醒“他……在哪?” “天牢。” 宛儿的声音几乎低得细不可闻,她说的每一句话皆像针一般,句句都扎在慕容音的心上。 慕容音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身前一处,眼神毫无光彩,直到宛儿又等了良久,她才终于开口“我以为,他会在乱军中自尽的……” 她心中的薛哥哥,最有血性,绝不会让自己落到人手中受折辱…… 宛儿鼻尖一酸,于她身边坐下,轻扶住她的肩“小王爷,他既选择了叛乱,恐怕心里……早已没有您了……” 慕容音依旧垂着头,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他心里何曾有过我一分?原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宛儿默默地点着头,把大夫手中的药碗接过来,舀了一勺药汤凑到慕容音唇边,“主子,您躺了两天,雪蟾粉化水最好,快喝了它。” 慕容音紧闭着口,宛儿喂不进药,喉头一哽咽,她在心疼,这件事对慕容音的打击有多大,恐怕没有人能体会。 泪水从宛儿眼眶里潸然而落,慕容音似是被这一份哀伤所感染,泪水慢慢溢满眼眶,簌簌滚落。 “主子……吃药吧,不然叫王爷知道,可要心疼坏了。” 沉默了许久,慕容音哽咽着开口“这冻蛤蟆,不吃也罢……” 宛儿终于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慕容音木木地转动眼眸,看着宛儿的样子,开口道“别哭了,我吃。” 慕容音自己接过了小药碗,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雪蟾粉化水腥味十足,她却觉得没有一丝味道。 两日不曾饮水,哪怕是这难吃至极的东西,落入喉中也是清凉的。 薛简谋反,当然是死罪……可是,背后设计他的那些人,又该是什么罪名呢? 他们逼得他揭竿而起,却又在功成之际,撕掉原本的一切伪装…… 还有朱惜华,她到底在这一件事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她前些天对自己说的玉兰瓣子,到底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而薛简……几乎是在一步步地诱导之下,走上了这条路。 “我想见爹爹,”夜风吹干慕容音脸上的泪痕,有些痛,有些痒。 宛儿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慕容音胸前,“王爷昨日便走了,您没醒的时候,他几乎是一夜未眠地在这照看着您。” “他去了西境是么?” 泪水又从慕容音的脸颊滑落下来,本以为爹爹可以在她最难受的时候给她一个依靠,可是一睁眼,她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是……” 慕容音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更加确信,睿王当日回援,是早已设计好的。 甚至连到达的时间,都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若是他来得早一刻,不会有那么多的朝臣死伤,满朝上下,又何来对薛简的这许多怨恨? 若他来得晚……便更不必说。 慕容音看着面前这封早被封好的信,却没了去拆开的心情,里头一定是睿王的解释,他想必对自己充满了歉疚…… 他不必这样的。 说抱歉的应该是她才对…… 是她惹得爹爹牵挂,连去西境都不能安稳,还要特地留下信来。 “我饿了,你给我去弄些吃的来。” 宛儿噙着泪狠狠点头,忙着跑出去张罗,慕容音晃晃悠悠地从床上撑着起身,赤足踩在地上,许是因为饿了两天的缘故,起身时忽觉天地间一阵摇晃,额间一抹眩晕,险些让她站不稳脚。 抓着那封信去到书桌前,慕容音没有一丝犹豫,揭开香炉便将信扔了进去,她不想看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话,一个字都不想看。 宛儿折回来的时候,慕容音正喘着粗气坐在桌边,屋中一股烧纸的味道,看见那半打开的香炉,宛儿心中又是一酸,想不到她竟然决绝至此,竟然……连睿王爷留下的信,都不肯看一眼。 “我饿了……” 慕容音又重复了一遍,她要吃饱,然后养好身子,不能因为这件事情……一蹶不振。 稍顷,几道清淡的菜便端了上来,慕容音胡乱地挟菜送入口中,不像是饥不择食,倒像是为了吃而吃。 又扒下一口饭,宛儿忍不住倒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 几盘菜肴,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慕容音扯过手绢擦干净嘴唇,又木然地躺回了床上。 宛儿拭去眼角泪水,替她掖好被,不敢离开,她不怕慕容音大喊大叫,更不怕她哭着吵闹,她只是怕她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不说……脸上没有一丝神情…… 慕容音盯着帐顶看了良久,缓缓闭上眼,她是真的困了,多想做一个梦,然后永远都不醒来。 ……………… 半夜,华音阁中还是亮着弱弱的灯火,宛儿一直趴在床沿守着,到最后……就连她自己都撑不住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宛儿伸手一探,床上空空如也,被衾更是早已冰凉。 宛儿猛然直起身,额头上冷汗直冒,慕容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去了哪…… 宛儿只恨自己睡得太死,连她什么时候离开,都丝毫不知…… 叫来满府的丫鬟护卫,却无一人见到慕容音的踪影,如此夤夜,她一个人……又能去哪? 第四百零四章 大梦醒 深夜的天牢前,景象幽森可怖,高大厚实的门上落了漆,斑驳的影子在月下看来,更多了几分哀凉。 慕容音给牢头看了看睿王未曾带走的令牌,很顺利地便走了进去…… 石壁上,一盏盏油灯中泛着微弱的火光,她径直往下,脚步不停歇,谋反这样的罪名,薛简一定是被关在了最下一层的牢室里。 走过曲折的石廊,她终于驻足在一座牢室门前,里头背对着她的那个影子,从前……她再熟悉,再眷恋不过了。 “把门打开。” 慕容音又朝着狱卒亮出睿王的那块令牌,狱卒自然不敢怠慢,三两下便解开了缠绕在门上的锁链。 慕容音踩着地上的稻草走进去,在薛简身后几步停住,他的发丝披散着,在油灯黯然的映照下,泛出几分光泽…… 从前他用白玉冠束发的时候,她最倾慕他的俊朗风姿。 “我来了,来瞧瞧你。” 薛简背对着她起身,又转过来,身上的囚衣倒还是干净的,看来并未受到折辱。 而事情过后,他脸上也并无灰败之色,只是平静地等待着行刑之日到来。 薛简静静地看着她,慕容音也回望过去,两人之间只有沉默,就连牢门外烛火霹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个梦……我做完了。” 薛简下巴上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脸上闪过几抹沧桑。 “我听着。” 她又开口了,声音却疲惫喑哑。 薛简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从小小的高窗外,看那一丝月光。 “是我对不住你,你知不知道……行宫之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慕容音默然摇头,但薛简说了这些,自然就不会是她所希冀的话…… 前世的行宫春猎,是她梦的开始,在这之前发生的一切,她却懵然不知。 薛简收回远眺着的目光,再度投注在慕容音身上“行宫之前,父亲告诉我,薛家要一个强势的盟友,你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慕容音的眼神忽而涣散,薛简说的不是梦,全都是……事实……! 那些她不曾知晓的事实。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所以才有了,春猎当日,在马背上,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辈子的那番话。” 事情原来是这般…… 果然丑恶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阿音,这个梦,我知道是真的,真的……曾经发生过。” 本来就是真的,上辈子,她为着这个所谓的梦,真真切切的死了一次。 慕容音一句话都没有,两人之间的气氛凝得像冰一样。 本来悲凉,慕容音却忽而痴笑起来,摇着头“你没有对不住我,咱们扯平了。我早该知道的,因果报应……又怎会逃得脱呢?” 薛简不解,慕容音使劲抽了一下鼻子,径自盘膝坐在了地上。 “其实在去年,朱惜华……本有可能是会嫁给你的。” 慕容音回想着当时的事情,自己不过刚刚重生回来,满心想着的都是要与薛简续上前世姻缘,而原本可能嫁到薛府的朱惜华,因为她和彼时怀王之间的一桩交易,阴差阳错地嫁到了怀王府…… 一年时间,沧海桑田。 慕容音缓缓对上薛简的目光“你知道么,去年三月,我与怀王之间达成了一桩交易。我助他登基,他要在夺嫡成功之后替你我赐婚……” “……前者我做到了,若不是我拼死保着先帝遗诏,他不会这般顺利。可是他却食言了……” 薛简喉头哽了哽,如果没有她与慕容随之间的这桩交易,那么是不是……自己与朱惜华,去年就可以结为夫妻……? 慕容音仍旧抬头仰望着薛简“当时……恰逢怀王要选妃,我怕你与朱惜华之间瓜葛着,就让怀王想办法买通了钦天监的人,将王妃的人选,落在了朱惜华身上。” “……我以为这样,她就会死心。可是我没想到,你们……” 慕容音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从头至尾,薛简和朱惜华的心都萦系在一条情丝上,从没有她的位置。 薛简苍凉一笑,心中无恨。 笑的是,你瞒我,我瞒你。 自己害了她前世,她害了自己今生…… 如她所说,扯平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谋反?” 慕容音尽可能让自己平复下来,知道薛简为什么要谋反,这才是她今夜来的目的。 如果没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薛简不会谋反,而皇帝设计他,同样也要一个非杀不可的理由…… 薛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本不愿再提及,可人之将死,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皇帝觉得我觊觎皇后罢了……” 薛简也盘膝坐下去,犹自叙述道“上月有一日早,环儿约我到云门寺,她告诉我,她在宫中的处境……很不好……” “并且告诉我,先帝的遗诏中,藏着一封密旨,意在要完全灭了薛家。” 慕容音不禁动容,若慕容随真的一开始就想灭了薛家,为何不在登基之初就将圣旨拿出来,而非要逼着薛简自己谋反?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慕容音眼眸一垂,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感慨她这个皇兄当真会做。 若只凭着先帝遗旨,不问青红皂白灭了薛家,满朝文武要如何议论? 倒不如逼得薛简不可不反…… 到头来……污名是别人的,他身上只有圣明。 想来朱惜华,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或许,是他暗下杀心的一个契机,薛简说的对,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容忍有别人觊觎自己的妻子呢? 何况他还是皇帝…… “朱惜华告诉了你这些,于是你就反得这样干脆么?” 薛简自嘲地笑了笑,对朱惜华的情深难却,他一直都承认。 慕容音张了张口,不忍再说,朱惜华当日让她进宫时,为的是对付朱云容一事,她心头猛然一颤,皇帝……是怎么知道薛简与朱惜华之间的私情? 难道是因为朱云容?! 须臾,她的念头便被落实了。 “环儿告诉我,她害怕……她怕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被皇帝所知,我……如何忍心?” 慕容音看向薛简的眼中全是凄凉,她算是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是么?那你如何不想想……朱惜华身为皇后,皇帝怎么会准许她单独去什么云门寺?” 第四百零五章 早悟兰因 薛简怔了怔,手忽而无力地垂下去,一直以来,他都无暇去想,此时慕容音一提,像是突然把他的幻境刺破…… 剩下的,便只有难以接受的事实。 当日在云门寺,自己情难自禁,自然是朱惜华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可是现在细细回思,当日的那番话中,难道不是有着许多破绽? 慕容音也极其哀凉地垂下头去,朱惜华当日出现在云门寺,是早已设计好的…… 恐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针对薛简的这张大网,已经悄然张开了。 “你后悔么?” 薛简淡淡地摇了摇头,早在他起兵的那一刻,便有预感自己会输,可他还是攻入了皇城…… 不曾有一丝犹豫。 输赢都不过大梦一场,压抑了这一生,也总算在最后,做了件轰轰烈烈的事。 输算得了什么…… 死又能算什么? 可怕的是至死,都未能唤回朱惜华的心意。 他是高山一捧雪,既孤……且凉。 “我原该知道,雪是暖不得的,能同雪在一起的,只有雪。” 朱惜华,就是那另一捧雪。 慕容音眼眶酸酸地注视着薛简,她只觉得可悲,垂下的手越握越紧,骨节隐隐泛着惨白。 薛简垂下视线,看着眼眶里满是泪水的慕容音,她大大地瞪着眼,好像很怕眼泪落下来,一缕风过,她忍不住闭了闭眼,泪珠须臾便落下。 “哭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为了朱惜华,不值得……” “值不值得,在我,不在你。” 她眉头一蹙“不……你自己不在乎,可我却替你难过,或许你就要死了,可是我还要活着,在乎你的许许多多人都要活着,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想告诉你,别为了一时的癫狂,让所有在乎你的人难过。” 薛简嘴角一勾“对不起,我死之后,你……好好的活吧。” “我会的,”慕容音眸光一黯,叹道,“你我之间的交集,就止于此了。” 他去向往生,留下她……在这世间沉沦。 薛简对她报以歉意地一笑,倘若没有前世的那些事,或许慕容音,不会陷得那么深…… 可惜他要走了,不能给她解药。 只愿岁月既经,她的哀思……能一点点消弭。 慕容音的手伸入怀中,带出一个小巧的酒囊,许久才说“最后一件事情了,这壶酒,你喝了吧。” 她的手递过去,眼神却侧朝一旁,可是过了良久,手心仍是沉甸甸的。 她茫然地回过头,不解地看着薛简。 自己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为何他……不接受? “这里头是碧渊芸萝,服下去,你不会有痛苦,倒下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又加了句,“我亲手调的。” “多谢你的心意,”薛简还是没有接过去,他淡淡地看着那个酒囊,话音中揉了一丝歉意,“可是我不能这样做,等着我的是凌迟,我接了你的好意,他们……会怪你。” “不是……”慕容音忍住喉头的哽咽,“这是你能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我不想看着我曾经喜欢,现在也还喜欢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折辱。” “……我这一生,本就是豁得出去的硬骨头,要是怕他们责怪,今日又怎会来?” 薛简轻轻地一笑,是啊……她本就是率性而为的性子,没有点儿豁得出去的硬骨头,又哪来这许多快意恩仇? “好,我答应你就是。” 薛简还是从她手上接过了酒囊,指尖触碰到她的掌心,留下一抹余温。 慕容音缓缓捏起掌心,舍不得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了。 “我走了。” 慕容音转身的一瞬间,泪还是掉了下来,她听到瓶塞被拔开的声音。 薛简……是不会让自己看到他倒下去那场面的,那个薛家的二公子,从来都是那么清傲。 “阿音。” 她倏然停足,仍旧未回过身去,双肩却已止不住颤抖起来,寂静的牢室中,只有她低低的抽噎声。 “只愿你……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薛简毫无犹疑地饮下囊中烈酒,酒囊掉落在地,残酒飞溅四处,他的目光始终凝着她轻轻抖动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踉跄地走出牢房,愈走愈远……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响,慕容音知道,他的薛哥哥倒了下去。 “我该……该高兴的……他不用、不用受那凌迟……他走得,不痛……” 可是,心尖为什么会这样痛? 他也曾月作三人独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 那个也曾同她策马春风、檐下夜话的男子,死在了她的身后。 冰冷的天牢甬道中,一个踉跄而行的女子,脸上流满泪,或癫或笑,四周呼啸的风声渐渐飘渺,她听不到了。 眼前那些肃杀的牢室,她也看不到了。 ………… 慕容音再醒过来的时候,又回到了华音阁的床上。 入眼又是绣了芙蓉花的帐顶,眼皮似是肿得难受,她记得……自己最后倒在了出天牢的路上。 薛简……她想,他一定是死了。 他再也不会记起从前与朱惜华之间的一切,可是她……又要花多少年时间去将他埋葬在心底呢? 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心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 宛儿还坐在床边,手支着头打盹,她一定是又累了许久。 慕容音不忍将她唤醒,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看了半夜,宛儿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扶我起来吧,你瞧……天又黑了。” 宛儿应了一声,赶紧将她扶坐起来,今晨天亮之时,睿王府门前停了一辆车马,几个天牢的官员将慕容音送了回来,他们说,她是在快要出牢门的时候突然倒下去的…… 她一睡,几乎又是一整天。 “起来吧,出去透透风,瞧这屋里,多闷。” “好,”宛儿给她取了一件披风披上,两人推门出去,风卷起她衣衫下摆,掠过一地尘霜。 “他死了,是我亲手把毒酒递给的他。” “您,不怕被皇上追究么?” 慕容音摇摇头,本就苍白的唇色在这月下更是惨淡得不剩一分血色。 “我去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宛儿……恐怕这雍京,不是你我的容身之地了。” 宛儿一吸鼻尖,感受到初秋的沁凉之感,又给慕容音拢了拢衣衫。 走就走吧,这雍京也没什么好的,终究是伤心之地。 或许到了外头,放逐于湖光山色之间,不管是谁,都能从这件事当中早些解脱出来。 浮沉一世,不过百年,何必囿于一间? 第四百零六章 流放 破晓时分,南书房中,慕容随还站在窗前,已经是一夜未眠了。 御案上搁着墨迹半干的圣旨,只等天明,这封旨意,便会广发雍京九城。 “皇上,”安福低着眉走了进来,“刑部尚书方维来报,薛简……死了。” 慕容随良久未应声,一直躬着身的安福禁不住小心地抬起眼来,皇帝依旧站在窗前,只打量他的侧影,皇帝的侧颜上,连一丝波澜都未泛起。 他本以为皇帝会暴怒的…… “怎么死的?死在何时?” “死在昨夜,是中毒。”安福顿了顿,声音渐渐小下去,“他死之前,小睿王去过天牢,听方大人说,出天牢的时候,她还晕过去了……” “朕知道了。” 慕容随眼波潋了潋,忽而感到几分倦意袭来,他关了窗,想要就寝一会儿,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上早朝了,谋逆之事已经过去了,他却熬了几乎整三天。 安福刚刚退下去,须臾却又出现在慕容随面前。 “皇上,小睿王在外头,她说要见您。” 慕容随眸中悄然浮起一丝黯然,端严了神色,让安福将她请了进来。 “臣妹参见皇兄。” 慕容随看了自己面前的慕容音一眼,抬手让她起来。 “这个时候,找朕做什么?” “请罪,”慕容音话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臣妹私入天牢,杀了您最重要的犯人。”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说明了来意“群臣恨他深入骨髓,我私自杀了他,是便宜了他,大臣们会逼您处置我的。” “……臣妹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就来给您请罪。” “你想怎样?” 慕容随轻轻抚上自己的下颌,硬硬的胡茬戳着指腹,有些刺手。 “雍京我不待了,你让我去哪都好,我不在这了。” 慕容随嗤鼻笑了“你私自毒杀了朕最重要的犯人,这样就想了事么?你知不知道朕要费多少心力去抚慰群臣?” “知道,但他活不过来,也不能让你再拖出去剐一次。” “你……!” 慕容随的手隐隐颤抖着,面容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朕知道你怨朕,怨朕为何非要杀他,可你怎么不替慕容家想想,怎么不替你自己想想,他要是活着,又会做些什么?” 他承认了,承认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慕容音眸子闪烁了一下,他是没必要骗自己,自己知道所有的经过,朱惜华的话……李璟的话……还有睿王的话。 他肯定知道瞒不过自己的。 索性承认。 “你可以打压他,可以逼得薛氏一族退出权力争夺的中心,却不该在宫宴上以众位大臣的性命为注,赌爹爹能不能及时回来。” “朕赌睿王会及时回来,”慕容随漠视着她,“因为这是慕容家的江山。” “好啊,不愧是帝王……” 慕容音嘴角勾起,讽刺地笑他“不杀他,你心不安吧。” 慕容随眼中像是有一股气,没有地方发泄,只能这么强忍着,但终于还是一拳捶在了御案上。 “这江山,要不换你来坐?你是朕,你会如何?!” “我坐不了……”慕容音坦然地对上皇帝的眼眸,“他谋逆,他该死……可你却不该千百般诱他。” 慕容随仰起头,冷寂的眸中也浮起了一丝动容。 “谁的血天生就是冷的呢?他也是为朕鞍前马后过的臣子,只是他终究还是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他今日是觊觎,你敢说明日他不会动手来抢么?” 慕容音默默地垂下眸,任何一丝怀疑,都可以成为皇帝直接动手的证据。 “薛简的父亲,曾是凤阁鸾台平章事,他的姑母,又曾是先帝执掌后宫二十多年的皇后,即使她被废后,即使薛允升挂冠而去,薛氏一族在朝中的人望,还是少有消减……” “不单如此,薛简自己率着一支剽锐劲旅,他还要赢娶朕独一无二的皇妹!这个皇妹,父亲是独挡西境战乱的亲王,她将来还会有一块富饶的封地!” “……这样的人不杀,你要朕如何安稳?朕不稳,则你不稳。” 慕容音抬头对上慕容随的眼眸,即使相隔甚远,那双眸子仍旧那么璀璨犀利。 皇帝已经对她说了全部的实话,她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却终不能做到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放下,说一声算了。 “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起。只是,皇兄……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史官记着,日后再想这么做的时候,臣妹想请您,好好思量。” “朕管不了百年千年,只能顾及眼下。” 慕容随眼中没有一丝矛盾与挣扎,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甚至做得更果决。 “您是圣明的君主,我走了……告退。” 她踩着亮得能映衬出人影的砖地走了出去,秋雨滴滴霏霏,已经在南书房外下成了一道雨帘,她推开上来撑伞的小太监,望着苍穹。 上面会不会有一片云,藏着薛简的魂魄? 说不定他就在悄悄看着她,反正他从苦海中挣脱了出去,轻捷地飘往了天地间。 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她的心间好像也下了一场大雨,冰凉凉地浇透了每一寸,眼眶亦是渐渐模糊了起来…… 义无反顾地走入那道雨帘…… 慕容随一直凝注着慕容音的背影,看她单薄地离开了南书房,形影相吊,复杂的眸光中,暗藏一丝歉意。 轻轻闭上眼,再度睁开时,他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帝王。 “来人。” 安福悄悄地走到他身边,顺着眉眼,方才小睿王离开时,皇帝脸上变幻的神情,他悉数看到了…… “拟旨,睿亲王世子,宣德明恩,才通世务,实赖肱骨之任臣。适会魏敌觊我南境,当即谕令睿亲王世子亲赴康州,代朕定边,望卿勤勉,不负朕托。” 安福猛的一惊,这是要将她流放去南境么……? 慕容音一个女子,如何能守得下来南境! “皇上,”安福小心地弓着身子,“世子殿下,如何能担此大任?她只是一个女子……” 他怕皇帝一时置气,将他的皇妹推去那险地,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日后皇上真的会后悔死…… “她一人足够。”慕容随的语气不容质疑,“有她一人在,宣平王……不敢逾雷池半步。” 安福顺从地允诺,皇帝的意思,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结果到底如何,只能看小睿王的命了。 第四百零七章 无为在歧路 雨幕依旧,天上泛着昏黄的光,一架堂皇富丽的马车停在了睿王府的门外。 两个时辰前,皇帝身边的安福公公冒雨来宣了旨,慕容音坦然地接过,去南境康州,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继续过同从前差不多的生活…… 难道还要她真的去前线拼杀么? 彼此不见也好,省得一见面,就想起那些糟污的事情来。 皇帝本恩准她可以到明日清晨再走,可慕容音却一夜都不愿再留下。 用一个时辰的时间收拾好东西,只带上子歌和宛儿,出府门的时候,却看见李璟带着卫队站在了门外。 慕容音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笑了起来,当日在混乱的千秋万岁殿前,是李璟一掌劈晕了她。 若不是李璟,她可能已经和薛简同归于尽去了…… “你来做什么?下着雨呢,还不快回去,否则忠肃侯找出来了。” 李璟看她似乎无大碍的样子,悬着的一颗心也落回去了一半,却倏而又瞧见她半肿着的眼。 她这一天,肯定过得很不容易…… 虽然她是生来乐天的一个人,但这样大的打击,也不是她能顶得住的。 李璟温和地笑了笑,以往他们见了总是拌嘴吵架,从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现在她要走了,他却想来送送她。 李璟呼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我知道你要去南境了,为国尽忠嘛……来送送你。” “谢谢你了,”慕容音从门内走了出来,李璟马上体贴地撑开伞,两人悠悠地走在最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话。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 李璟一摊手“这件事情皇上广发明旨,现在朝中上下,谁不知道你是要去南境驻守。你说你……就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你还去驻守……” 李璟又叹了一声,皇帝下发的那道圣旨,明面上褒扬她,可明眼人谁看不出,这是要将她远远地流放…… 谁都知道这是因为薛简的缘故。 薛简死在了牢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手段? 现在全雍京的人,恐怕都巴不得三千刀一刀都不少地杀了薛简,毒死……实在太便宜了。 她这般做,不就等于是与满朝文武为敌么? 所以被流放到南境,恐怕也就是预料中的事了吧…… 慕容音感受到李璟飘渺的思绪,唇角勾了勾,很真诚地抬头望着他“我还是要谢谢你,从前爹爹在家,也还没出这件事的时候,谁不捧着我?” “……可现在,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我要走了,可一点儿都不避嫌,还来送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 “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嘛……”李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而且我知道你的,都说你嘴上从来不饶人,可是你这心里,却软得像棉絮……” “行了行了,”慕容音挥挥手,“你难得有夸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是吵着架好玩儿。” 李璟也傻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雨小了下去,慕容音张开手掌,让雨丝落在自己掌心。 李璟收了伞,仰头望着云中露出那一丝碧莹莹的天,两人比肩慢慢地向前走着,偶尔将地上的积水踩得溅到袍摆上。 天倏尔放晴。 李璟深深吸了口气,雨过后的天地中,夹杂着泥土草木清新的味道,就像劫难后的雍京城…… 可是在这场雨中零落尘泥的,却被选择遗忘。 李璟悄悄看了慕容音一眼,她神色如常,似乎已经决定将薛简、将雍京城中发生过的这一切淡忘,可是她的心到底有多疼…… 除了她,谁都不知道。 两人相顾无言,走过一重重街口,走过一座座府邸的门前。 “你这一去,去多久?” 还是李璟打破了沉默,她从不可能一去不回的吧…… “不知道,”慕容音很诚实地摇了摇头,“但我想,总不会少于一两年吧,皇兄要我走,那我就走得远远的,走到他看不见我的地方。” 慕容音直觉事情不大对,她敢肯定慕容随并不想要自己的命,可是既然不想借刀杀人……又为何让自己去南境呢? 几乎很多人都认定皇帝要她去南境,就是变相的流放,还有想借着南魏宣平王的手杀了她…… 可慕容音却不这么想,她不明白,让自己去对上那位战功赫赫的宣平王,不就相当于肥猪拱门么? “李璟,”慕容音有些疑惑地侧脸望他,“你知不知道南魏的宣平王,到底是怎么个人?我这次去南境,对上的应该是他,我不该什么都不知道。” 李璟微微凝眸,瞳仁深处透出深深的忌惮“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但是上次废宁王战败的时候,是他在魏军中运筹帷幄,你看看废宁王……输得多惨……?” “……至于他在南魏朝中嘛,我听我爹说,那也是个有大才干的皇子,或许还是魏皇立储的人选。” “总之,你一定要小心!” 李璟很是郑重地叮嘱她,他和慕容音一样,同样想不通为什么皇帝要派她去南境。 他也认为皇帝不可能要她的性命,和慕容音的思量不同,李璟则是考虑到了睿王…… 若是皇帝不管不顾地处置了慕容音,恐怕睿王头一个就不同意,更何况,睿王现在正好在西境…… “我想,陛下自然有他的考量,说不定啊,你身上有别人没有的好呢。” 慕容音点点头“再说了,南境那边又不是没有将领,我就当是换个地方玩,我要实在应付不过去,想来皇兄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李璟扑哧一笑,她这二皮脸脾性,倒真是说来就来。 转眼,两人已经穿过城门,城外的路有些泥泞,慕容音深深吸了口气,停住脚步,李璟也随着停下。 送到这里,是时候分别了。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襟。 李璟脸上仍旧是柔和一抹笑,慕容音也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神色,本就见惯了离别,待到自己离别的时候,忽而发现,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走了,后会有期!” 慕容音朝着李璟一拱手,干净利落地跳上了马车,亲王世子的卫率策马扬鞭,李璟朝她挥挥手,目送着车轮远去,直到车轮带起的泥水都消失在视线中。 第四百零八章 心伤 秋风拂槛,飞云黯淡夕阳间。 风露渐变,朱惜华已经换掉了夏日的薄衫,幽静的正阳宫中,朱惜华一袭芙蓉金的广袖长衣,独自坐在桌案前,指尖拨过琴案上的弦。 一阵清响在这冷寂的正阳宫响起,惊了侍候在一旁的如筠。 “娘娘是在等皇上?”如筠顾盼间,敛衽走了过来。 朱惜华端起面前一盏茶,杯盏触唇的瞬间,却又收了回来。 “茶凉了,重新倒一盏来。” 茶凉了……他也走了…… 如筠又取来一只甜白釉的空盏,倒上朱惜华最喜欢的碧螺春。 “小睿王走了。还差人送了信来……” “什么信?” 朱惜华本能地觉得有几分心虚,慕容音走得突然,又这么突兀地派人送一封信进来,会不会是她知道了些什么,特地来问罪? 如筠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装在绢袋里的信来。 “或许世子殿下是觉得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要把它留给您。” “是指朱云容的那些事吧?” 朱惜华一颗半悬的心落了下来,她与朱云容之间,是应该做一个了结了。 “是。” 如筠显然已经寓目过,朱惜华也不再说什么,在对付朱云容这一件事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让如筠去决断。 她比自己狠…… “好,那就交给朝中的几位大人,他们比本宫清楚要如何去做。” 如筠应了声是,悄悄退了下去。 朱惜华站起身来,手不自觉地放到花瓶上,瓶中养着一支秋海棠,朱惜华忍不住扯下一片嫣红的瓣子,于指尖揉搓,犀眸中愈发锐利。 朱云容是赢了这一局不错,可她也不想想,自己会失去些什么…… 当真以为皇上给的晋位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么? 前段日子她风头无两……那么得宠…… 还不是因为皇上要逼着自己做决断。 如今事情有了决断,朱云容……早已失去了她的所有价值,比发霉的药渣子还不如。 朱惜华姿态仍旧娴雅,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一颗泪陡然落下。 ……………… 慕容音的信送到朱惜华手中不过三天,前朝,几位御史便接连着闹了起来。 先是一位御史发现青州土地兼并蔚然成风,细细一查,此风竟然是从青州司农朱蹇的府上开始的,这件事一查出来,马上又有御史弹劾朱蹇治内无方,说他的妻子愚妒不堪,听信妖道之言,竟然将他家中的一名小妾私底下填了井…… 除此之外,还查出来朱蹇这些年为了在京中谋求一官半职,竟然数次贿赂从前的凤阁鸾台宰辅薛允升…… 但由于薛氏一脉因谋反而零落殆尽,此事不得而知,但就之前查出来的那些罪名,足够定朱蹇的罪。 这还不算完,就连前些天朱云嘉在宫中屡屡晋位的事情,都被言官们翻了出来。 说她狐媚惑主,得不配位…… 总之,之前慕容音和杜羡鱼查到的所有证据,都被摆到了明面上来,国丈朱寅起初还想保一保自己的兄长,可差些就被言官们拖下了水。 无奈之下,朱寅只得选择明哲保身,甚至还隐隐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姿态。 而皇帝终于也架不住言官们弹劾的奏章如雪花般飞来,在看到朱蹇强行兼并田地之后,纵是之前有心放他一马,此时也完全被激起了怒火,当即就下旨削去他的官职,押解进京问罪。 虽说前朝后宫不许互通消息,朱云容不该那么快就知道她娘家之事,但在朱惜华的有心透露之下,朱云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些消息。 更何况,朱惜华让人着意添了十倍的酱醋油盐,待到话传到朱云容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什么,朱大老爷镣铐缠身,正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青州朱府更是早已被查封,她母亲孙氏无处可去,几个兄长嫌弃她杀了人,不肯收留,只能流落街头…… 朱云容听了这一番消息,想去求人的时候,这才突然发现 自己早就把所有人都给得罪死了! 从前捏着朱惜华的把柄,若是遇到这种事,还能用玉兰瓣子去要挟她一番…… 可到了现在,朱惜华发狠毒将薛简害了在皇帝面前表忠心,朱云容手上,连一样能用的法子都没有…… 从前鲜花着锦的时候,朱云容总觉得自己在宫中地位渐渐稳固,可直到家里出了事,朱云容才倏然发现,原来自己不过一直都是在云端起舞罢了。 前些天巴结她的人,现在又有哪一个会来到这门庭寥落的增成殿? 更雪上加霜的是,当朱云容去到南书房,想替自己父亲求情的时候,皇帝直接便将她拒在门外,哪怕是她冒着风在外头跪着求了一整夜,皇帝的心也没有被她求得软下去半分。 直到天亮时分,皇帝才下旨让安福将她送回了增成殿。 但朱云容还未寝下,增成殿外,便迎来了容光焕发的朱惜华,与朱云容的憔悴与狼狈一比,朱惜华明眸神飞,青丝如云,朝着朱云容妩媚一笑,笑颜如春水,却刺得朱云容浑身都颤抖起来。 “妹妹在南书房门口跪了一宿,皇上虽然不心疼,可本宫却心疼得不得了,这不……本宫实在看不过,才求了皇上,让安福把你给送了回来。” 原来昨夜朱惜华一直都在南书房里头…… 朱云容心里头一阵苦涩,枉自己还在那苦苦哀求了许久,却不想一直被朱惜华在里头看了笑话…… 朱惜华很自然地坐上了增成殿主位,姿态端华,更是高高在上地睇着下首的朱云容。 “云容,你我好歹也算是姐妹一场,你的父亲,也是我的大伯父。他自己做了糊涂事,你以为本宫不觉得可惜么?” 朱云容不屑地抬起头来望着朱惜华,眸子中泛着阴毒“可惜?恐怕你心里只觉得快活吧?” “妹妹你都在说些什么,大伯父落难,我这个做侄女的,怎会觉得快活?”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再装了!” 朱云容忽而扑上来,想伸手去掐朱惜华的脖子,朱惜华侧身闪过,顺手一推,朱云容重重地跌了下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第四百零九章 弃子 “你拿什么报复不好,为什么非要害我的父母家人?!” 朱惜华冷眼看着跌落在地上的朱云容,衣裳不整,发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满眼都是怨恨和阴毒,还有一抹不甘。 “为什么?”朱惜华缓缓走下来,蹲下身去,单手紧紧捏起朱云容的下颌,逼迫她抬头看着自己,“这话……恐怕是本宫问你才对。若不是你非要拉本宫下水,你的母族,又怎会入得了本宫的眼中?” 朱云容眼中闪过一纵即逝的惶恐,须臾却又变得更加坚定。 “还不都是你自找的!我本可以在青州好好地过一辈子,你非要让我到雍京来,你害我一生,我就要你亲手把最爱的人推进火坑中!” “……姐姐,看着薛简一步步走到你们设好的局中,这滋味,恐怕不好受吧?” 朱惜华眼眸中顿时腾起阵阵炽火,朱云容毁了她心底藏得最深的东西,更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 朱惜华暗暗地发着誓,自己……绝不许她苟活,决不! “再不好受,那都已经过去了。否则……本宫昨夜又如何会留宿在南书房中?” 朱惜华冷笑如冰,叹惋着摇了摇头“只是可笑你跳梁小丑般,还真以为皇上心里有你的位置?你前些天得到的一切,不过是皇上做与本宫看的戏码罢了……” “……只要本宫与皇上重修旧好,你马上就变成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难道你之前竟没有想到么?还真是天真地以为皇上会保着你?” 朱惜华狠狠往朱云容脸上啐了一口“只说你从前与废宁王的那些瓜葛,皇上便打心眼儿里厌恶你,榨干你仅有的那一点点儿用处之后,你只不过是长毛发霉了的药渣子,难道还留着恶心自个儿么?” “你胡说……”朱云容气得身子直颤,“他许过我的,他说……要让我做他身边的妃子!” 朱惜华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在听痴人说梦一样,钳着她下颌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捏得朱云容一声呼痛。 “男人在床上的话,岂能有信得的时候?再说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皇上他巴不得除了你,你在这宫里一天,一旦身份泄露出去,朝中那些言官,谁肯放过皇上?” “……你母家事发,不过是给了皇上一个处置你的借口罢了……!” 朱惜华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丝快意,逼迫朱云容良久,她眸中却泛起一丝泪光。 朱云容强扯出一个阴狠的笑,她纵使输得一无所有,却还是逼着朱惜华,亲手逼死了她最爱的人…… 值了。 “那又怎样?你纵然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薛简,他还活得过来么?” 朱惜华抚在裙上的手一僵,捏着朱云容下颌的那只手却再度发力,尖锐的指甲都几乎刺进了朱云容肉中。 皎白若秋月的面上流下两条嫣红的血迹,朱云容却几乎感觉不到疼,她知道自己又戳到了朱惜华的伤心之处…… 只要能让她难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从一开始我就赢了,从我知道玉兰瓣子的那天开始,我就立誓,我要你亲手杀了薛简,要你一辈子都在悔愧中度日,我做到了……朱惜华,你问问你自己,你这一颗心,可还真的活着么?” 朱云容仰头哈哈一笑,笑中带着清泪几抹“还是说……在薛简死去的那一刻,你的心也跟着死了?” “朱惜华啊朱惜华……你纵然活着,又与行尸何异?你还妄想与皇上回到从前么?经了这件事,你觉得他还会信你如往昔?” “……你往后只能为你的母族、你的孩子去斗、去抢。你好好想想,日后九泉之下,你见了薛简,要如何答他当日之事。” 朱云容使劲往地上唾了一口“你也不过是个懦夫,我若是你,就是拼着一死,也不要薛简去送命。拿薛简的血筑你的后位,你觉得值得么?” “够了!”朱惜华声音微微颤抖着,捏着朱云容下颌的那只手陡然松开,无力垂至地面。 朱云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言辞依旧尖锐“后悔了?来不及了!” “这都是你做下的孽……” 朱惜华回过身去,坐回到椅上,她轻轻闭上了眼睛,缓缓地沁出一行清泪,随后将紧闭着的眼帘睁开。 眸中……尽是冷冽的寒意。 “朱云容,你当日既然选择报复我,我既然也熬过来了,你便要有准备,准备着在我手里慢慢熬吧……!” 朱云容不屑地冷笑起来,她还怕什么? 反正父母亲人都落在了朱惜华手中,再熬……又还能有多难受? 身后传来轻捷的一阵脚步声,朱惜华和朱云容齐目相望,门外,安福半弓着腰,双手捧着一件金饰,径直去到朱惜华身前,恭恭敬敬地将东西递到了朱惜华身前。 朱惜华眼神徘徊在安福和朱云容之间,一时没有将安福手中的东西接过,丹唇一启“看来,皇上是知道本宫在这了?” 安福恭顺地点了点头“皇上知道娘娘在增成殿中,特命奴才将这件铸金梼杌送给娘娘。” 朱惜华这才安然地接过了,朝着安福一笑“劳烦公公替本宫谢皇上的心意,过后……本宫一定亲自……去南书房谢皇上。” 安福也笑了笑,行礼后退了出去,眼神掠过一旁的朱云容,说不出的讥诮。 在这宫里,踩着别人上位的,都难有好下场。 朱惜华凝望门外的园景出着神,唇边划出一道弧度,看着似笑非笑。 “你对废宁王之间,是有些许真情的吧?”朱惜华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支玉镯,悠悠问道。 朱云容却顿时一凛,横眉看她“你什么意思?” 朱惜华仍旧不动声色地坐着,愈发显得沉静。 “没什么意思,本宫只是想,他昔日对你那般好,你纵使石头做成的心,恐怕也被暖化了……你虽为荣华投奔他,可他却待你以真情。到头来你虽杀了他的孩子,绝了他的血脉……可是你这心里,又可曾后悔过?” 第四百一十章 金玉为牢 朱云容癫狂地笑起来,朱惜华这算什么? 无非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可她朱云容,又岂会真的后悔? 想用这些话来刺她的心,朱惜华还是太天真了些…… “你笑什么?” 朱惜华目光又飘飘忽忽地移回到了朱云容脸上,她下颌的血迹已干,此刻一笑,又将干涸的伤口崩裂开来,瞧着心惊不已。 “我笑你手段拙劣,你以为我这颗心又还活着么?我当初算计你,报复之余,也不过是想让你给我这辈子陪葬罢了!” 朱云容愈发笑得放肆,支离破碎的心里,充满快意。 朱惜华唇角也牵起一丝冷笑,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冷凛杀意。 “云容,若再给你一次机会,真情……与荣华,你……又作如何选?” “如何选?”朱云容眸子一下又寒彻下来,朱惜华虽这样问,但难道又还会给她一条活路么? “反正都是死路,我如何选……又还重要么?” 朱惜华淡淡地摇着头“不重要,但我想知道。” “我要荣华!”朱云容强硬地站起来,依旧笑着,笑声格外诡异,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癫狂,“若再选一次,我还是要荣华!什么与卿共白首……我才不要!我只要荣华富贵!” 朱惜华轻拍着座椅扶手,发出一声声细微的响,睥睨着朱云容此时的疯态。 一条路走到黑,不管她心中到底如何想……朱云容的嘴上,确实从未后悔过…… 就连朱惜华,也不得不称赞她一声好骨气。 只是她朱云容到底是败了,败在一盘无论如何都不会赢的局中,早在她自以为功成的那刻,慕容随……便将她推在弃子的位置上了。 谁让她要自己争着去当这颗弃子呢? “你说得不错,不管是真情,还是荣华,都是死路。” 朱惜华摩挲着掌中的金梼杌,这尊凶兽蹲在她掌心中,冰红宝石做成的眼泛出血色的光,梼杌嗜杀,乃上古四大凶兽之一…… 皇帝让安福来送这东西的意思,朱惜华心领神会。 昔投他以琼琚,今报之以琼瑶…… 朱惜华气定神闲地往后一倚,脸上带着淡宛的笑容,“你既然选择了荣华,那本宫就给你荣华。从今日起,增成殿……就是你的死地,这里头会有你从前想要的。” “……珠玉琳琅、绫罗绸缎,什么都会有,唯独没有人伺候你,也没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你就在这金玉筑就的宫殿里,慢慢等死吧……” 朱惜华语声很轻,却藏着不可抗拒的的威严。 她口中说出来的,不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而是懿旨。 “你……!”朱云容挺身就冲上去,死死抓着朱惜华的衣襟,芙蓉金的织锦上,都被她揪出了条条皱褶。 如筠听到里头的动静,马上冲进来,将朱云容从朱惜华身前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朱惜华也端严地起身,一整凌了的衣襟。 朱云容怨恨地抬目望着她从前称姐姐的这个人,朱惜华亦是目中闪着刺地回视过去“朱云容,你的日子不多了,好好感受接下来的日子吧……” 朱惜华款步向外行去,裙裾掠过冷寂的地面,卷起一丝檀灰。 殿外,太阳的光辉中透了一丝冰冷,增成殿的朱门被侍卫紧紧闭起,铜锁落下,锁尽朱云容凄凉的一生。 如筠搀着朱惜华的手臂,缓缓地朝前走着,一株银杏簌簌地落下叶来,覆了一地的金黄。 “娘娘,增成殿已经封宫。”一名小太监快步追上来,双手捧出一把古旧的钥匙。 朱惜华眼神微动,却凝着银杏树下的井台不语。 将钥匙接过,朱惜华撇开众人,独自走了过去,一手抚上粗糙的井沿。 她听过这口井的故事,前朝灭国之际,城破,慕容家的军队已经攻入宫城,废帝无路可投,带着宠妃藏身于此口井中。 那名宠妃躲下去时,脸上的胭脂慌乱中蹭在了井沿上,也正因如此,后来的宫人们,便叫此井为胭脂井。 朱惜华微微俯身,投目于古井之中,井里泛着清涟,几片银杏叶子漂浮其上,往外腾着阵阵幽冷之气。 没有丝毫犹豫,朱惜华轻松地将钥匙沉入了井中…… 她本就没有让朱云容苟活下去的打算,至于她什么时候死,死的有多难看,朱惜华不想知道了…… 三天后,增成殿传来朱云容殁了的消息。 如筠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调琴的朱惜华淡淡地笑了笑,连七天时间都没有撑过,她还是高估了朱云容。 本以为她会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怎么死的?”朱惜华指尖抹过一根琴弦,空荡的寝殿中马上泛起一声单调的清响。 “是自尽,”如筠顿了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只留下拳头大的一片血。” “还是便宜她了……她是怕再饿上几天,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吧……” 朱惜华慎之又慎地收起已经调试好的琴,将手拢在了衣袖中。 如筠点漆般的眸子一沉,轻轻笑道“她这一生,能来雍京中走一遭繁华,也算是不枉了。” 朱惜华神色一黯,笑容缓缓敛去,又一个人走了…… 不管朱云容从前怎样与她为敌,到底还是以姐妹相称过的…… “皇上知道了么?” 如筠点点头“奴婢过去的时候,安福公公已在那了。” 朱惜华亦一笑对之“那皇上是怎么说的?” “皇上下旨废了她的身份,她本就是母族戴罪的妃嫔,又在宫禁的时候自尽,更是罪加一等,奴婢去的时候,见安福让人拿块草席将她卷了,恐怕是拖出去乱葬岗埋了了事。” “也好……” 朱惜华倏然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倾在地上,眸光睇转,慢慢浸润上哀凉。 “这盏茶,就当是为他迟来的送行吧……我亲自诱他走上了死路,却也终于在今日,替他报了仇……薛郎啊薛郎……你若黄泉路上太孤单,别着急,我让朱云容下来陪你了……” 朱惜华怔怔地望着夕阳染透的苍穹,眉目间也染上迷离的颜色,岁落轻尘,何妨在梦中一醉? 第四百一十一章 初抵南境 早来的康州城外,白霜簌簌纷飞,一阵风过,红叶也随之飘零。 巍峨的城门外,一个不少地站着康州所有文武官员,又等了一柱香时间,官道尽头才扬起一阵滚滚的灰尘。 马车停在康州城门前,下来一个娇俏的女子,环睇了那些官员一周,示意他们起来,又轻盈地跳上车去。 有官员疑惑,这难道就是睿亲王世子?却被身侧的同僚白了一眼,“这不过是个丫鬟,睿王世子根本没下来……” 慕容音安然自得地靠坐在软垫上,跋涉了近一个月时间,她总算是到了康州。 一路越往南走,风景便越旖旎。 脱离雍京那一成不变的天,南境的风光,比她想象中更温柔。 目光触及之内没有肃杀的气息,康州背靠青山,面迎渌水……即使中秋将临,这儿的太阳还是暖洋洋的。 进城接见了康州官员,令慕容音稍感诧异的是,今年年初,在贡院中揭露高晏门生舞弊一案的那个张释,竟然到康州来做了刺史。 慕容音对这个张释倒还算得上印象不错,暗想有他在康州,自己明面上也可轻松些。 见过一众官员,慕容音便去了府邸,这座睿王府显见是今日内才修缮过的,只等着她来挂匾,慕容音四下里看了一圈,别的都还好,只是寝堂外少了些风雅……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改日她画了图纸,让工匠来改建就是。 “主子,来……用盏茶。” 宛儿托着一个梨花木的托盘走了过来,面上一抹笑,这么些天了,她见慕容音难得有似今日般轻松的时候,唇角也随着自然而然地溢出了笑容。 一盏滚烫的金骏眉放在了她面前,茶烟袅袅漫漫,漂浮着浸染上她的眼眸。 “这康州……倒也还不错,”慕容音端起茶盏,吹散茶烟,小心地抿了一口,又咂了咂嘴,“来之前,我还以为南境定然全都是蛮荒之地,不想康州却这般繁华。” 宛儿也笑着替她理好垂在额前的那一丝乱发,与雍京相比,康州自然是不能及,但这样一座立在边关数百年的城池,风骨之余,也自有其融乐之处…… 反正就当来康州养养身子,养养心性。 “也不知康州有什么好去处……” 慕容音双手十指交叠着放在腮下,眼眸瞥到园子一角的玉兰树,语声忽而有些恹恹。 宛儿岂能不知她是睹物思起了人,淡笑一声,忙把话茬接过来“奴婢倒是看见城南有一个大湖,若乘一叶轻舟在其间,倒也不失为一样好消遣。” 慕容音将视线投到天际,几只孤皋鹤凌烟而去,天朗气清,远处连绵的山际缠绕着缕缕云雾。 “也好……时辰尚早,若是就留在府中,也太乏味了些。你去准备些点心,让子歌去准备马匹,半个时辰后我们就走。” ………… 蹄音如雨,风尘恶。 马蹄深深浅浅地踏在半黄的秋草上,远处一片荻花丛,紧实地围着一方大湖,眼神飘忽间,只看见粼粼湖面上,荡着一叶扁舟。 “那是你准备的船么?” 慕容音头一个跳下马来,拨开那拦在身前的荻花,一步步行至湖边。 奇怪……小舟上似是有了人,看船尾撑船的,好像还是一个女子,可是坐在船篷里喝茶的,倒是个男人。 慕容音也不着急登舟,而是就着漫漫草地坐下来,看那一男一女,泛舟在湖光山色间,如诗如画。 倏然间,轻舟上的男人朝着湖中甩出一根钓竿,慕容音悠然笑了,索性托腮看起来。 “主子,这人倒真是有闲情,”宛儿也在她身边就着荒草坐下,打开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盒,“您若看得眼馋,不妨将人邀约过来,您混他一顿鱼吃,他也混您一盒点心。” “才不要,都是不相干的人,叫过来做什么?” 音刚落,小舟却忽而调转方向,朝着她慢慢划了过来。 慕容音略带嗔怪地深瞅了宛儿一眼“瞧,你说的话让人家听见了,现在人家要过来找麻烦,你说该怎么办吧?” 宛儿悠闲自得地咬了一口糕点,轻哼了一声道“您是小王爷,他就是过来找了麻烦,咱们也不怕。” “……再说了,奴婢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 “什么忠人之事?” 慕容音纳罕地回过眸去,小舟越划越近,舟中人的轮廓也愈发清晰起来。 通身清隽疏朗,眉宇间英华隐隐,再有那一见到她就会露出坏笑的眼眸,这人若不是许家的五公子,又还能是谁? 还有船尾撑船的那个女子,不是肖素衣又是谁! “好你个宛儿,竟敢伙同他来欺骗本王!” 正要伸手去捏宛儿的脸,小舟却已到了跟前。 许慕宽笑着从舟上悠然步下,目不转睛地凝着她含羞带怒的小脸“宛儿姑娘好不容易帮我做一次事,你可不许怪她。” 慕容音笔直地回望过他的眼睛,嘟哝着道“宛儿是我的人,你却收买了她,我可是生气了……” “好好好,是在下的错。”许慕宽朝她浅浅一拱手,随即侧身相让,“可既然见了面,你可愿随在下一同,泛舟山水间?” 慕容音略带矫情地轻哼一声“我都来了,还能便宜你不成?反正这顿鱼,我是吃定了!” 许慕宽郎笑数声,跟在她身后回了舟中,肖素衣则留在了岸上,一双水眸中隐含担忧。 就知道劝不住…… 当日一听慕容音离康州越来越近,他耐不住性子,布置好大魏云中郡那头的事务就跑了过来,更是亲自写信拜托宛儿,请她为之引见。 小舟上,慕容音很自然地坐了下来,眼珠子一扫,惊觉他如此有闲情,除了烹茶的小炉外,竟是将白绢绣屏都给搬了上来,甚至还有一杆棋秤…… “你在这等我多久了?” 慕容音扭头向船尾,肖素衣一下去,得委屈他来亲自掌舟。 许慕宽纵目望着青黛似的远山,有意避过她征询而来的眼眸,“半个多月……” 慕容音心中恍然一动,察觉到他轻描淡写之下的丝丝柔情,却依旧讽他“你也真是笨得可以,知道我来,掐着日子来也就是了,何必久等?” 第四百一十二章 厚脸皮 许慕宽摇船的身子一僵,咚咚咚地便走进船篷,略带怨气的脚步震得本就不太稳的小船一阵摇晃。 “喂!”他怒气冲冲地对上她嬉笑的脸容,“我发现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没良心啊,我抛下生意,就为了来钓鱼给你吃,你倒好,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处处拿话刺我!” 慕容音微微又些怔愕,但看他半吃味半含酸的样子,也有了几分不过意。 当即柔缓了声音,轻拍他的肩道“你别往心里去嘛……我只是突然在这里见到你,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所以才那么说,不是故意要刺你的……” 许慕宽展眉一笑,摆摆手“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 说着,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蹭了一下,惹来慕容音一眼羞恼。 她就知道不能给这个人好脸色,要不然马上就蹬鼻子上脸,她轻怨地望他,又揉揉鼻尖。 那人小动作得逞,马上又回到船尾摇船,一直摇到湖心,他才停下。 “累了吧……我给你煮了茶。” 慕容音从提篮中取出一支干净的茶盏,拿滚水温杯后,才给他倒上一杯。 许慕宽饮了茶,又掏出手绢拭去沾在唇边的几滴水珠,才抬眼望她“这次……你在南境,准备在多久?” 慕容音却反问他“你在多久?” 许慕宽嘴角蕴涵一缕如薄旭暖阳般的笑意“你在多久,我就在多久。” “为什么?” 慕容音倏然凝眉,她不解了,难道他手上没有许家的许多生意要做? 商人逐利,耗在这赚不到什么大钱的南境,他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许慕宽一耸肩,一双如星空洗过的眸子中却隐隐闪过几分黯然“之前帮着怀王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家里却把我抛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隐晦,慕容音却依托他情急之下胡编的几句话,替他想到了极合适的理由。 “我就说吧……飞鸟尽良弓藏,他登基之后,还要你这个走狗做什么?” 话虽是如此说,心中却也不免对许慕宽同情几分,一时间,竟生出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愫来…… “好歹家中得了利,”许慕宽眉宇间的愁色渐渐消去,却突然凝重地看她,“对了,你可千万别将我在康州的事情给说出去,要不然……我怕给家里惹上麻烦。” “我省得……”慕容音为让他安心,还特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倏又哀叹一声,反正他们两个都是被抛出来的人,同泛舟在这湖间,若是再有一壶酒,也可以彼此互诉衷肠了…… 许慕宽安了心,看她脸上薄薄的清愁忽然取代了前一刻的笑靥,心知是她心中还未将薛简的死给放下。 可他又能怎么办? 那心结他是解不开的,也不能是他来解,只能陪在她身边,让她不要时刻将那些恼人的过往给记起。 “我钓一条鱼去,这湖里的鲢鱼拿来煮汤最好了。女孩子要多吃鱼,才又聪明又漂亮……” 慕容音点点头,看他拿着一张竹椅坐到了船头上,钓钩穿了饵,钓丝远远地甩出去,他就突然像一尊入定了的石像,撑着竿一动不动。 风吹动他的衣袍,飘起他几缕发丝。 慕容音坐在舟篷中,静静地托腮看着,唇边也不知不觉地漾起笑。 她本准备伶俜落寞地在康州度过接下来不知几岁寒暑,可如今……有人心甘情愿地来陪她,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如水般的情谊? 是从封州回京的那一路风尘? 还是天涯两端时,雁雀托来的那一封封闲书? 许慕宽亦是感慨良多,月前知道她要来康州,当即便知道了她那位皇兄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也好,反正自己来云中郡戍边,本也就不想起战事,如今她也来了…… 见到她的那一瞬,心中还觉得有些不真实,生怕一年不见,她经历了这么多事,变得心如枯木,变得不爱说话。 还好,起码看着自己的时候,她脸上还有笑容,也还是同以前那般爱笑爱闹…… 只是……他却不敢将薛简这两个字贸然提起,生怕不小心就揭开她心中不知道埋得多深的疤,翻出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怎忍心伤她? 思绪百转间,浮在水面上的鱼漂忽而往下沉了沉,许慕宽手忙脚乱地将钓丝扯回来,果然钩着一条白鲢。 慕容音看得拍掌而呼,也跑到船头,看他又些笨拙地将鱼捉在怀中。 鲢鱼极有精力地打着摆,溅得两人衣衫上都是水渍,许慕宽又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条鱼堪堪制住。 慕容音看他脸上都被溅了些水,忍不住一笑,再瞧瞧自己,虽然好些,却也是一身的狼狈。 帮着他收拾好一条鱼,许慕宽不知又从何处取来一口陶锅,舀了湖中清水,放入鱼头鱼身,又将肖素衣提前准备好的各色调料扔进去,顺手盖上盖子,只等锅里飘香,便让自己两人大饱一顿口福。 “阿音?” 他微微闭着眸,面上清浅宁和,说不出的安适。 慕容音回应了一声,来到他身侧,紧挨着他坐下,反正两人都是一身的鱼腥味了,谁也不嫌弃谁。 许慕宽悠悠睁开眼,笑侃她“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个渔婆。” “你还像个渔夫呢!” 慕容音没好气地回过去,脸颊却忽而蔓了一抹桃色,许慕宽嗤鼻一笑,小丫头的心里想些什么,他可是猜出来了。 渔夫渔婆……? 那不就是两口子么? 她虽是无心,却也在说出来的一瞬就发现了,怪不得这样红了脸。 “再有几日,就是中秋,你想怎么过?” 许慕宽适时而来的问题化解了她的小尴尬,慕容音凝了眉,思索着道“左不过就是在府中,和宛儿子歌热闹热闹就算了……怎么,难道你有什么好去处?” “没有,”许慕宽愣然摇头,“许某孤家寡人一个,若是你不嫌弃,我还想着蹭一蹭你们睿王府的福。” 第四百一十三章 你这人坏的很 慕容音马上就泄了气,她一直觉得许慕宽这个人,别的好处没有,成日里只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 可就是这么个人,竟然还说要去睿王府蹭她的饭吃…… 本以为又可以去哪里寻乐呢。 “好吧。”慕容音绕着垂落在胸前的一绺发丝,他来了也好,至少宴上又会热闹些。 “对了,还有一件事……” 许慕宽说着便停住了,眼神中流露出隐痛,慕容音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惨淡,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他好像很难为情地沉默了,垂眸不语。 直到慕容音又催问了一遍,许慕宽才吐露道“是这样的,这些日子……我与家中翻了脸,带着素衣便跑出来了,所以……家中在康州的那些产业我不会去动。” 话说到这,慕容音也就明白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他无处可去,又没有银子了么? 她抿唇一笑,反正银子她有,大不了……就让他先欠着,以后还回来就是。 许慕宽看她的神情似乎是同意了,当即就得寸进尺,握着她的手臂,兴致很高地道“那么……我待会儿就和你一起回睿王府可好?” “……啊?” 慕容音一把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回来,被他这不要脸的话弄的哭笑不得。 “难道你身为许家的五公子,这些天竟然没有地方住?” 岂料许慕宽竟然很沉重地点了点头,慕容音又问他“那你这些天晚上都睡哪?” 许慕宽随手往湖边的荻花丛中一指,一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搭在那里,那可是他和肖素衣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盖的,为了蒙骗小丫头,宣平王殿下可真是下了血本。 “喏,素衣晚上睡里头,我嘛……船上随意将就罢了。” “你可真是,”慕容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都多大的人了,还和家里闹翻脸,翻脸就算了,还连银子都不带着些,现在倒好,要来我这混吃混喝了……” “反正你就说要不要吧……” 许慕宽揭开锅盖,冒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来,现在炖得还不是火候,许慕宽拨弄了一番食材,又懒懒散散地靠了回去。 反正他就是赖上了,许慕宽就不相信,难道慕容音还会将自己赶出去? “要要要,”慕容音望着许慕宽那甩不脱的表情,也不由轻笑,反正就是多一个人罢了,难道她睿王府还养不起? 慕容音望着飘荡的湖水,眼神一阵迷蒙,天光云影都向着夕阳,一轮沧美的落日映在水中。 落霞明,水无情。 陶锅里漫出一阵阵勾人的香味,许慕宽轻轻将锅盖揭开,又从提篮中拿出两个空碗,把鱼头分到慕容音碗中。 “来,先吃鱼头鱼脑,最好了。” 慕容音笑着接过,又看他把鱼尾鱼腹分到自己碗中。 “你把好的都给了我,不觉得委屈么?” 许慕宽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同她一起,观望茫茫湖水,潋滟晚霞。 “委屈什么?男人让着女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不把好的分给你,你怎么会让我同你一起回去?” 他的声音随着风飘渺而来,慕容音又忍不住展颜而笑。 “你这个人,坏的很,明明就是要对我好,还偏要找一堆借口……” “你说是就是吧。” 许慕宽静静望着她喝尽碗中鱼汤,看她唇角沾了汤渍,掏出手帕递过去。 枫叶荻花秋瑟瑟…… 慕容音喝完了汤,只觉身上暖暖的,纵目向湖边看去,晚霞越来越沉,烧得水面像着了火般,她抱着膝,徐徐地睇望漫空霞影。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雍京……和薛简、和皇帝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到这南境来?” “我怕不小心揭了你难受的地方,我想……如果你想告诉我,总有一天会自己说出来的。” 许慕宽侧脸望她,那上翘的眼睫在霞影之中投下一道细细密密的剪影,点漆般的眼眸藏了一汪萧瑟。 慕容音沉默半晌,天地间只剩下了簌簌的风声。 许慕宽点起一盏灯笼挂在船篷上,落霞消失在远山之后,整片天都变成了暗暗的紫色,月亮冰盘似的挂了起来,映着她的侧颜。 倏而,她飘渺一笑“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皇帝和皇后设计了薛简,他们一步步逼反了他,然后在他即将功成的时候,又让爹爹带兵回来……他们逼得他无路可走,又设好了陷阱等他。” “皇兄本要凌迟他的,我带着一壶毒酒,亲自去牢里毒死了他。” 慕容音将头埋下去,透过月亮和灯笼的光辉,许慕宽看见船底忽而多了几颗溅落下来的泪珠。 原来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甚至还用很平静的语声述说这件事,看起来是没心没肺的坚强,其实却是锥心的痛楚…… “我甚至想过,陪着他一起死了算了……” 许慕宽忽而一阵慌神,在她身前蹲身与她齐平,想伸手去环抱,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他目光始终凝在她蜷着的身影上,直到她抬起头,才温淳地道“你走了不一定能见到他,可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会寻死的,”慕容音还湿着一双泪眼,说得很认真,“我不会学他,抛下许许多多在乎他的人,就为了一个什么朱惜华……” “阿音比他勇敢,”许慕宽抬手整理她额前几丝乱发,忽而忍不住想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却被她立刻伸手挡住他压下的唇。 “干嘛!” 慕容音立刻怒瞪他,许慕宽心虚地撇过眼,暗道失误,是自己一时太心急,不过还好没挨上她一巴掌…… 她那手弱质纤纤,不想打起人来却是格外有力。 正在暗自庆幸,忽而啪一声,巴掌与自己的脸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慕容音恶狠狠地瞪他“我警告你,你以后要是再敢趁人之危,小心我剁了你!” “我、我……” 许慕宽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不用想,肯定留下了一个五指印。 瞧他这个样子,慕容音心中也忽而有几分愧疚,她本不该下如此重手的。 “罢了,是我对不住你,可你以后不许再如此!” 许慕宽的目光掠过一丝异样,手轻轻地握起,点了点头。 “阿音,那你……恨不恨你哥哥?” 慕容音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为了他的江山,做了一个无可厚非的选择,我恨他做什么呢?再说了,当日还是爹爹赶回来的……难不成我连爹爹也要恨么?” “……若说真的有对不住,那也是我对不住他们……” “只是我不能原谅朱惜华,她本可以让薛简远远地走开,让他远走……去哪都好,隐在山水间。她千不该万不该,用薛简的命,去换皇帝的信任。” 她垂着头,泪水滴洒在手背上“对于朱惜华,我要她血债血偿。” 许慕宽想去握她的手,却见她紧紧捏着拳,手臂因为太用力而轻轻颤抖。 伸至一半的手转而放到她膝上,许慕宽轻轻道“不管你准备怎么做,我都会在你身后。”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不负人间花期 转眼又是八月十五,断云逐着鸿雁,满庭落叶凋疏。 当夜游湖之后,许慕宽和肖素衣便随着慕容音回了康州睿王府,许慕宽从小舟上下来的时候,脸上一个巴掌印清晰可见,肖素衣怔愕地张了张檀口,宛儿与子歌也相视愕然…… 难道说……小王爷给了许公子一巴掌?! 虽有这个疑问,但谁也不敢去问她,尤其是在许慕宽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三个人打量之后,更是虎起一张脸,让他们不敢再打量,更不敢问。 住进睿王府后,许慕宽与慕容音便每日混在了一起,偏生慕容音也是个不爱干正事的人,这两日,整天都盘算着要怎么修整一番她寝堂前的这方院子。 尤其是在许慕宽住进来之后,第一眼看到她的院子,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觉得很奇怪,为何她会住在这么个丑兮兮的园子中? 于是在之后的两天,慕容音都抓着他不放,两人成日里都一起商议这园子要如何改建才好…… 慕容音匍匐在园中的一张石桌上,许慕宽则坐在她对面,不停涂改着一幅画稿,想了想,又将原本画在池边的一株柳给去掉。 “看看这样改可好?” 慕容音懒洋洋地将画稿接过来,强打起精神,他虽涂改了不少,却也还是看得清楚的。 “屋后种的都是梅么?” 许慕宽点点头,起身到她身侧,指点着道“屋后都种上梅,我看素心玉檀最好了,这样你一推窗就可以看见满园的香雪海。然后前院再挖一方广池……” 慕容音心潮忽而荡起,她想起了华音阁……想起了阁楼外的丹青湖…… 怎么许慕宽会这样设计? 许慕宽犹自在指点着言语“然后岸上杂植一些汀蒲、岸苇……再养一群雁。然后在这一侧种藕花。” 慕容音点着头,又看他在图上添了一笔,依稀是要用竹阑将藕花隔起来的意思。 不由暗赞一声,他倒是懂,荷叶最忌满池蔓衍,不见水色…… “屋前有湖,屋后有梅。这样的格局和雍京王府中是一样的,你为何会这样布置?” “只因我觉得你会喜欢,”许慕宽似是丝毫不在意地挥挥袖,接着往下道,“然后在这里可以搭一个花架,种藤萝,一年四季都可以在此生火烹茶。” “都好,都按你说的做。” 慕容音懒懒地托着腮,反正许慕宽说的都合她的意,由得他去折腾就是了。 于是拍拍他的肩,目光对上他极为认真的眼神“干脆本王封你个王府总管算了,反正你这么闲,又正好和家里翻了脸……” 话说到一半,许慕宽俊脸忽而一黑,果断截住她的话。 “说什么都不干,本公子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在你府上屈居管家之位?” “嘿哟,你是叫花子还嫌饭馊啊?”慕容音被他这一副凌然的清傲姿态给逗笑了,不由长眉微挑,“那你想怎样?” “这个嘛……”许慕宽微微一沉吟,抚着下颌道,“容我再想想,你也帮着想想,至少也得符合我的身份才行。” “你还能是什么身份?” 虽然这样说,慕容音却忽而想……若是自己罢了张释的官,将康州刺史这个位置给他? 她心里忽而咯噔一下,告诫自己可不能如此,张释可是个好官,就算他无能,也万万不可以这样做,否则……就是害了许慕宽。 天色渐渐暗下去,云气渐收,康州的天气清凉洁爽,日将暮时,宛儿在一座水阁中准备好了筵席,没有从前的那么多虚礼,慕容音带着子歌和宛儿,许慕宽带着肖素衣…… 五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只消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孤悬在天上的那个月亮。 玉液满,琼杯滑。 五只酒盏都满倾美酒,许慕宽紧挨着慕容音身边坐下,有什么好吃的,第一箸都是给她。 三杯两盏淡酒,话匣子已然打开。 许慕宽和她把盏纵谈着昔日的往事,一杯尽,话中意未尽…… 清辉如雪,月色茫茫。 当月升至中天之时,许慕宽忽而朝她举盏“岁月柔长,愿阿音……永不负人间花期。” 瓷盏在月下清脆地碰了一声,往后的路虽长而歧,可永夜终将尽,举目……又是晨曦。 慕容音仰头将酒灌入喉中,抬手拭了拭唇角,脸上浮现出甜美安逸的笑。 许慕宽一盏饮尽,显然是喝得太急,竟然呛了两声,肖素衣马上为之斟上一盏药茶,她家主子酒量不好,一面饮酒,一面随时饮葛花茶,这才顶得住陈年善酿的酒力。 水阁外不时有一些仆人送上拜帖来,都是康州的大小官员,慕容音却只收了几分礼,人是一个都不见。 皇帝要她来康州戍边,说白了,准她在此独揽军政大权,倒也不是因为慕容随信得过她,只是责任在肩,一旦边境起了战事,她却无能应付的话,那或许是要杀头的罪过…… 这样的布置,许慕宽一眼便看出,是针对自己来的。 慕容随果然高明,用一个人,就牵制住了一整个南境。 小丫头若是做整个南境的主帅,凭自己与她的关系,将布兵图弄到手也就是几天的事,再轻易地做一番调派,打到康州顶多不超过半月…… 可自己哪能真的这样做? 且不说自己此番戍边就根本不想起战事,即使想打,那打下来之后呢? 自己是俘虏她……还是放了她? 掳回去,自己现在肯定保不住她;可若是放了……慕容随肯定不会放过她…… 轻风徐徐袭襟,许慕宽刚刚将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排出自己脑海,却听慕容音忽而说“慕宽……我想到了!” 在座其余四人都纷纷抬头看她,慕容音眨着一双灵动的眸,郑重道“慕宽,本王现在独揽康州大权,身边缺一个信得过的人,要不,你来做我身边的判司令如何?” 许慕宽和肖素衣身子一震,忽而愣在原地,肖素衣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州府上的判司令……那可对应着朝中的尚书令,管着州中一切要务…… 许慕宽更是暗暗吃惊,心道本王方才不过在心中开了个玩笑,难道是老天爷听见了,这么快就把事情变成真的? 宛儿和子歌也愣住,虽然知道小王爷和许公子关系好,但也不该随便把这么重要的位置拿出来给他呀…… 慕容音看没人接话,眼中顿时流露出一丝不满。 “你不乐意么!” 许慕宽慌忙一笑,温润的目光安抚她大为着急的模样“我可以答应你,可是你也得答应我……这件事,不许让外人知道,我的名字,也不能出现在任何一封公文或是奏折上。” “好,一言为定!” 慕容音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巴掌,许慕宽顿了顿,与她击掌为誓。 须臾,许慕宽面前便多了一方金印,慕容音则是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反正从此后,再有什么事,都可以纷纷丢给他,至于自己嘛……做个甩手掌柜就好了。 风起,桂影徘徊,寒光如注。水阁中的筵席一直延续到天将明,碧水将明月吞没,一行人才撇下狼藉杯盏,各自回屋。 只愿人间俯仰,岁岁团圆如故。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不辞而别 月光清凉,玉露泠泠,靠窗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只青瓷胆瓶,里头插了几只清瘦的桂花,肖素衣将窗关上,袖口挂过花枝,淡黄的桂花就簌簌地落了下来,掉在桌上。 借着回身的动作,她看见许慕宽扶着额头坐在书桌前,脸颊散了些红晕,喝了那么些酒,虽然又饮了葛花茶,但还是抵不住酒力。 他什么都好,只是酒量太差,平日里也不喝酒的人,见了小睿王,总是忍不住多饮些。 他的面前摆着那方小小的金印,只要将印鉴握在手中,或是他想…… 那么……整个大燕的南境,马上就可以是他的。 肖素衣的眼神凝着那方金印,许慕宽却忽而伸手,将金印收到自己怀中。 “她信得过我,那我就替她收着。” 语声虽淡,可其中的警告意味,却是清楚不过。 肖素衣先是微怔,随后牵扯出一抹苦笑,福了福身子“奴婢明白了,您要替小睿王收着这东西,那奴婢……就替您收拾好云中郡那边的事。” “那边又来信了?” 许慕宽抬起头,面容还带着一丝沉醉,眸子却清炯得像一望见底的寒潭。 “是,小半个时辰前才到的,奴婢看您饮多了酒,想着明早再给您。” 许慕宽伸出一只手“拿来。” 肖素衣从袖中取出一卷信笺,轻轻放到他掌心,眼中隐含担忧。 “你瞧过没有?” 许慕宽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捏起掌心,问她。 肖素衣摇摇头,信笺上蜡封犹在,他这样问,或许当真是喝的有些醉了。 须臾,许慕宽也发现了自己的大意之处,眼中抹过一撇笑谑,他当真是有些糊涂了,竟连那白白的蜡封都没有瞧见。 许慕宽将卷成一卷的信笺在檀桌上滚了滚,白蜡尽去,他凑到唇边轻轻一吹,展开,一目十行地瞧下去。 只是越瞧,他原本舒展着的眉头就紧紧皱起…… “怎么了,爷?” 肖素衣感受到事情似乎不大妙,悄声凑上前去,两人沉默良久,许慕宽深深呼吸了一口,将信笺捏在了手中。 “恐怕……我们得回去一趟……” “回云中郡去?” 许慕宽的眉头略微深锁,似乎有些烦心,有些劳累。 “对,必须得回去一趟,死老二……我都到这北地边境上来了,他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这次回去,本王一定好好正一正军中那些敢有二心的人。” 他将信笺一掌拍在桌上,信笺中的事情很急迫,他虽然远走云中郡,不再在洛都朝中与祈南王争一时的高下…… 可他那位二皇兄,却显然不打算把他放过,或是无法对他放下心来…… 祈南王在他军中安插了人手,随时盯着他的动静,这段时间他来了康州不好露面,已经有人耐不住动静,想急着去找祈南王表忠心了。 “明早就走,想算计本王,他还差了些火候!” 许慕宽墨眸中倏忽闪过一丝狠戾,这可怪不得他,是祈南王自己要凑上前来的挨打的,等巴掌打到身上的时候,他可千万别喊疼…… 肖素衣轻巧地笑着,孰轻孰重,她就知道宣平王分得清是非。 尽管不顾一切地跑到康州来,可该回去料理事情的时候,他可不会含糊。 霜风剪剪,许慕宽轻轻挥了挥袖,夜深沉,他要休息了,肖素衣也应该下去休息了…… 这个时候,恐怕小丫头已经借着酒意睡得很香很沉了吧? 她不像自己,背负着那么多……即使与她相见,也是借着另一个人的身份。 许慕宽总是忍不住想,若是将来某日,慕容音突然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份……会不会觉得伤心? 虽说自己总不该骗她,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难道真的现在就告诉她,自己就是大魏的宣平王,就是她来康州所要对付的人? 他才没那么傻,喜欢归喜欢……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有时,欺瞒也是为着她好。 他才不想道出实情之后,两人化作陌路,即使日后见了,也是擦肩无话。 这不叫实诚,叫缺心眼。 宣平王殿下才不会做一个缺心眼的二五仔…… 许慕宽带着几分心事入了梦,一觉醒来之时,肖素衣已在府门外备好了马。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往城外的官道还漠漠昏黑,许慕宽与肖素衣各提起一盏微芒灯笼,慕容音还没醒,她是享受惯了的人,不会见到寅时的康州…… 许慕宽只给她留了信,告诉他去去就回,却没告诉她去了何处,也没说去多久。 月沉时分,两匹马的蹄音踏碎边城的宁静,许慕宽于马背徐徐回望了康州的城门一眼,他仍旧会回来的,再来的时候,他一定不要有后顾之忧。 ………… 慕容音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放明。 宛儿早起瞧见许慕宽留给她的信,自己也不敢随意处置,只好悄悄放在她枕边,只等她清醒后睁眼,自己看信中到底留了些什么话。 深秋的天气有些凉,慕容音贪恋被窝里的暖和,只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将信拆了开。 只看第一行字,原本还有些迷蒙的睡眼就完全清澄起来,越往下瞧,她那脸色就越不大好看…… “他什么时候走的?” 宛儿一瞥她像是抹了锅底灰般的脸色,徐徐道“听几个小厮说,寅时刚过就和素衣姑娘一道离开了……” 慕容音轻哼了一声,将那信随便往枕下一塞,置气般地道“他倒是去意徊徨,还说什么舍不得走呢。我瞧呀,根本就是敷衍我,他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慕容音失落地又缩回被子里,翻身面对着靠墙的那面帐子。 “本以为有个看得顺眼的人在康州陪着我了,谁知道他竟然跑了……明明才收了我的金印呢。” 说到金印,慕容音噌的一头又坐了起来,慌忙问宛儿“他是不是带着我的金印一起跑了!难道是他贪图本王的大印……?!” “惨了惨了……” 宛儿扑哧一笑,忙将金印从怀里掏了出来“没有呢,许公子倒也不贪,走之前,将印鉴留在汀兰小筑的书桌上了。” “那就好……”慕容音抚着胸口,眼神突然又一凌,“等他回来,我还把这东西给他!” 第四百一十六章 危机 曲陌参差,千山迢递。 当许慕宽和肖素衣回到云中郡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与康州城的繁华巍峨有些不同,大魏的云中郡……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兵城。 寻常日子里,军士操练之余,便在戍边处屯垦,只有少数精锐,才能免了屯垦之役,只专注于征战。 许慕宽回来的时候,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而是带着肖素衣,在几个九畹阁下属的接应下,偷偷回了城中的宣平王府。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宣平王府还是同往常一样,操控着云中郡的军政要务。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只是在天前,军中突然冒出了些不一样的声音…… 照理说,他王爷的身份,即使身为一军统帅,在无战事的时候,也不必时时在军中露面。 可那些人抓着他大半个月不曾露面过的事不放,口口声声说宣平王殿下擅离汛地…… 无论是在大燕还是大魏,擅离汛地都是一桩大罪过,许慕宽本想着这件事情毋需处理,过不了几日自然就会过去。 谁承想,那些官员见他没有出来回应,竟将事情越闹越大,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看这形势,若是他真的再不出来,那些人弹劾他的折子,就又要递到洛都皇宫魏皇的案头了…… 许慕宽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治下出现了祈南王的奸细! 但只是短短两天,他的这个怀疑就得到了证实…… 本来一切都只是空口无凭,但就在某一天,军中突然就流传起了他只身去到大燕的流言…… 这也是促成他亲自回来的动机,若再不回来,等这件事闹到洛都朝中,皇帝派来的人恐怕就要到了。 他带着肖素衣去康州这件事可算得上是绝密,除了两人之外,知道此事的不超过三人,但这三个人……都是九畹阁中最值得信任的属下。 若说他们中有谁叛变了自己,许慕宽可是绝对不信。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日自己与肖素衣前往大燕时,被人暗中跟踪了! 而跟踪他的人,虽然不是那三个九畹阁的属下之一,却一定也是他身边较为亲近的人。 否则……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云中郡这件事情。 许慕宽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出奸细,然后顺便送祈南王一份大礼! 书房的牖户都紧闭着,回廊下都垂了风帘,鸾铃在潇潇的风中叮铃作响。 一名青衣侍卫捧着一袭雪紫色的圆领袍,趁四下无人,从竹径中悄悄钻进了书房。 “殿下,您的衣服。” 许慕宽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回来这两天,几乎是马不停蹄,衣不解带……他可是累坏了…… “放着吧,”许慕宽轻轻挥手,掌中一道惹眼的血口,都是缰绳磨的。 “本王不在这些天,可有哪些人说要进王府来看看?” 许慕宽转过身来,疲倦地盯着那名侍卫,一双眸子却犀利透彻。 侍卫仔细凝着两道浓浓的长眉,细细回思,道“这些日子,想进咱们宣平王府见您的人不少,但都被属下等人拦了回去。” “谁来得最勤?” 许慕宽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来得最勤的,不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奸细,却一定被那个奸细挑拨过…… “是银曹,严钧严大人!” “他……?”许慕宽站了起来,摇摇头,“不能够,定然还有其他人……” 又随手解掉衣衫,这身沾了不少风尘的衣袍,他多穿一刻都觉得嫌弃。 “黎昀,过来帮本王更衣。” 侍卫黎昀赶紧上前,替他换上那袭淡淡雪紫色的袍子,俗话说人靠衣装,换了身新衣裳,原本显得风尘仆仆的宣平王殿下,马上便容光焕发起来。 黎昀再小心地扣好腰带,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许慕宽是刚刚回来了。 “本王虽回来了,可这几天仍旧不会露面,素衣也不会……所以外头的事,还要你周转着。” 黎昀眉间恍过三分明白“殿下的意思……是想诱暗中那人上勾?” “不错,”许慕宽背对着他,笔直挺立在窗前,也不转回头,只是静静地吩咐道,“你不妨让人告诉外头,本王现在私自去了大燕,而后将王府大门封闭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这样的布置,摆明了就是在对那个奸细招着手,只差热情地道一声“来~来~都过来……” 许慕宽洒然一笑,他就不相信,那个奸细会这么耐得住性子,明知宣平王府有鬼,却还会忍住不来查探一番…… “记住,样式做得越逼真越好,若是有人问本王,你咬紧口风说本王病了……至于其他人嘛,说本王出去外头围猎也好,还是游山玩水也罢,都不要紧,多透露些不同的消息出去,扰乱他们的眼。” 黎昀应声后便退下去,许慕宽悠然一笑,网已布好,只等那些傻鱼来自投罗网了。 黎昀办事是最牢靠的,而许慕宽也信任这个忠心不二的九畹阁属下,他带着肖素衣去大燕的这半个多月时间,云中郡的一切事务,都落到了黎昀的头上。 ………… 宣平王府的大门才刚刚闭起,暗处,一双凌然的眼睛便悄然退去。 一只鸽子飞来,落在云中郡的一处花鸟市中,显得毫不起眼,一只苍白的手将鸽子腿上绑着的信解下来,带回屋中,展开,只是一张白纸。 收信的人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慌张,身为细作,这不过是他的日常而已。 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水均匀涂在密信上,过不了多久,信上原本写着的字就一五一十地显了出来。 这都是从前江湖上耍把式的人玩剩下的老把戏了,可他们这些习作,却仍旧没有放弃。 看过信上的内容,下一步便是不留痕迹,烛火一烧,除了一堆黑灰,什么都留不下来,风一吹……那堆烟灰,那消散在了天地间。 为祈南王暗中效力多年,他还从来没有怀疑过祈南王的判断,更是从来不会相信自家殿下会输…… 他相信,这一回……就算是宣平王生了三头六臂,也无法从这个计划中逃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诱他! 短短三天时间,原本安静庄严的宣平王府门外,忽而便喧嚣起来。 眼看着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了,可是越冬的粮草和被服还尚未到位,这可急坏了云中郡的太守和银曹大人。 两人整天里一得空便往宣平王府跑,说是要求见宣平王殿下,这样的大事,若是没有殿下用印,他们是万万不敢擅作主张的…… 可是每次来,都必然会吃上黎昀的闭门羹,若碰不见黎昀,便是其他人。 二位大人本想着求一求日日都跟在宣平王身边的那位肖姑娘,可是肖素衣也不见踪影,问黎昀,黎昀只说宣平王病了不见人,问别的人,得到的消息却不尽相同…… 有说是出去游山玩水的; 也有说是出去围猎的…… 更有甚者,竟然还说殿下只身去了大燕! 这可气坏了两位大臣,宣平王虽说洒脱不羁了些,却也不是在这种时候会抛下军士独自去享乐的人,可若殿下真的在府中,却又为何一个人都不见? 难道说……殿下真的私自离开了云中? 擅离汛地可是大罪! 更何况宣平王现在还是一军主帅,若是他真的擅离云中,一旦边关突然起了战事,群龙无首,那或许是可以让他直接被废黜的大罪! 一连三天找不着宣平王的人,让大家心中都有些担心起来。 莫非,传言是真的? 他竟有胆子去大燕! ……………………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些暗属祈南王的官员,已经谋划着要给朝中皇帝去函,让魏皇派人来查察此事! 可是许慕宽本人,却躲在王府一座小院之中,闲坐廊下,安逸地喂着几只画眉鸟。 祈南王在云中郡有人,他早就知道…… 而那人到底是谁,他心中也有七八分清楚。 军中有一个姓马的牙将,当初还在洛都的时候,许慕宽就怀疑过他。 倒不是因为马将军做了什么事情手脚不干净,反而是因为他太干净了…… 自从他两年前投入宣平王府,便一直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最不起眼的牙将。 这样看似毫无所求的人,许慕宽可是一点儿都放不下心来,别人追随他,不是为了加官晋爵,便是为了金银财帛。 可是这个马将军,许慕宽有些看不透…… 尤其是他这次来北境戍边,马将军竟然也不辞辛劳地跟着来,这世上哪有这么纯粹无畏的人? 况且许慕宽让九畹阁暗暗查过马将军家中的开销,仅凭他赏赐的那些,可是万万不够…… 只有一种结论,马将军……是祈南王容渊派来的细作! 他容渊也没什么别的伎俩,从前在洛都的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到了云中郡,还是如此。 好像出了安插眼线,他就真的再也拿不出别的法子来。 安插眼线的本事,他许慕宽也会……而且比祈南王高明得多,起码他埋在祈南王府的几条眼线,至今都还没被挖出来。 只是……知道了奸细是谁不够,还要想办法将人给彻底拿下才是,不仅如此,还必须得牵扯到祈南王府去,要不然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喂完画眉鸟,许慕宽又转至园中,亲操银剪,修剪起一盆兰草。 他不喜欢被供养在盆中的兰花,总觉得有股子矫情气,都说空谷幽兰,兰草……本该是无非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的出尘之物,便要强留在园中,反而大煞风景…… 许慕宽胡乱剪下几片泛黄的叶子,便随手将银剪一扔,又坐了回去。 回来云中郡做的事正事不错,可是闲暇之时,他总是会想起康州睿王府中,慕容音和他两人拿着画稿,不厌其烦地修改。 许慕宽眉心凝起,不停抚着下颌,嗯……等到这次回去的时候,不妨将暖室中那盆素心蜡梅带回去,这里的天气不够寒,想来若是往北几百里去到康州,冬日时蜡梅开起来,定然是极美的…… 给了小丫头,说不定她会高兴。 可惜了自己与她都是这样的身份,若没那么多血脉牵扯,如此秋日,与她隐于一间,也可不负篱下菊蕊…… 许慕宽轻笑着摇了摇头,就算身份是一重隔阂又怎么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他的…… 浮云归晚,落日泛秋,风吹着墙下的芭蕉叶,吹得哗哗声响。 回廊尽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衣裙摩挲的声响,不用抬头看,一定是肖素衣来了。 也只有她,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进来。 夕阳余晖给许慕宽的眉目间染上迷离的颜色,肖素衣稍稍侧着头,瞧他侧身倚着柱子而坐,一只脚不安分地蹬在栏杆上,只留一个侧影,衬着秋声,显得几分寒凉。 肖素衣踌蹰着没有过去,一顿步的时间,他却启声问“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肖素衣恍然一回身,端着托盘才走了过去。 托盘上尽是些写满了字的信纸,都是这几天外头传来的消息…… 他的人虽然不现身,却不可不闻墙外事,这些天的桩桩件件,几乎都如他所料那般,有的人着急,有的人不安分,甚至有个别的……已经酝酿着要如何向祈南王表一表忠心了。 “爷,您看这一张,若是真的有大臣向皇上请旨,派钦差来云中郡查察,这样……可对咱们不利啊……” 肖素衣拣出一张信纸,格外郑重地交了出去。 许慕宽却没有瞧一眼,轻轻将肖素衣的手拨开“不会,死老二不会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魄力。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就认定本王现在不在云中郡。再说,等钦差来的这段时间,本王就是在大燕雍京,都有足够时间赶回,他若是这样做了,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肖素衣一只手还滞在半空,手腕上一只绞丝金镯在夕阳下闪出熠熠的光。 她不断想着许慕宽方才说的话,若是祈南王不在乎会不会败……铁了心要让魏皇派钦差来瞧一瞧呢? 这回虽然是及时赶回了…… 可他到底还是要再度离开云中郡的,他就真的不怕会出事么? “现在要想的,是死老二会如何做。” 许慕宽转眸瞧着肖素衣“素衣,若你是他……既不想错过这个能打压本王的机会,又不想冒险,你会如何做?” 肖素衣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蹙眉思索着。 若她是祈南王……必然会让这件事情,变得十拿九稳之后,再向魏皇上奏不迟。 可是……怎样才能抓到证据呢? 许慕宽瞧她认真的样子,不禁一笑“你瞧着吧,想不出来不打紧,不超过三日,只等死老二的信一到,那个奸细,必然就会采取行动。到时候,咱们反过来设他一局,也好让他知道,这云中郡,不是那么好窥视的……” “您这样说,奴婢就放心了。” 肖素衣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却欲言又止地看过去,目光落在许慕宽安淡的面容上。 “爷……那这件事情过后,咱们……还去康州么?” 许慕宽平淡地回望着她“为什么不去?” “奴婢怕出事。” 肖素衣直言不讳,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她都不希望许慕宽再去康州,那里……到底是敌国的地方。 “不会,本王也不怕。” 第四百一十八章 肥猪拱门 肖素衣的笑容倏然变得有些牵强,却仍旧道了声“是”,她的那一丝丝不情愿,从来都不敢展露在许慕宽面前。 用情从不敢至深,只怕到头来,却是大梦一场。 庭前梧桐尽落,水边开彻芙蓉。 许慕宽投眼望向墙外,长天一净,如此萧瑟美景,却被突然闯入院中的黎昀惊扰了。 许慕宽却也没有怪罪他,能让从来沉稳的黎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事情,定然不是一件轻巧的事…… “殿下,那个奸细……他动了。” 黎昀眼中显而易见地藏着些振奋,事情果然没有脱离九畹阁的控制,祈南王……到底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站在自己面前的宣平王殿下,那才是玩弄阴谋的祖宗啊! “休得惊扰他,让你的人收敛好踪迹,宁肯废些心思去找,也不要打草惊蛇。” 黎昀恭顺地答应下来“那个奸细带着几个人往北去,照眼下的形式看,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彀中。” “不急,祈南王府的人,何时让本王失望过?” 音刚落,肖素衣和黎昀都轻轻笑了起来,话虽然狂妄了些,但是祈南王府的细作,大多和祈南王一个德行,该进的时候犹豫不决…… 可该谨慎的时候,却又一味猛冲…… 但随即,黎昀的脸色又沉凝起来。 “殿下,可若是奸细到了国境上,却不肯再往北进入大燕,那又该如何是好?” “你放心,他一定会去的……”许慕宽瞧着自己掌心前些天被缰绳割伤的血痕,“只是本王设好了一局,他一旦去了,便不那么好回来了。” 许慕宽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起身去到屋中。既然奸细已经开始动了,那他也准备着动一动。 ……………… 深秋的大魏北地,衰草连天,塞下景分外荒凉。 冷风淅淅,踢踏如鼓点般响彻在官道上,踏起阵阵烟尘,再往北十余里,便是大燕的悬泉关。 两国虽然在去年起了战事,但战事一歇,商路便又再度打开,毕竟断绝通商的后果,两国谁也承受不来。 马将军率领着麾下几名亲兵,全部都做商旅打扮,若不注意他们军旅杀伐之人眉心间凝着的煞气,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马鞭一声声地挥甩下去,马将军没有丝毫犹豫,风驰电掣地奔到了悬泉关下。 昨夜才截到了祈南王从洛都发来的回信,这件事……不管宣平王到底在不在大燕境内,都值得他们去试一试。 若是宣平王真的在大燕,那他回云中的时候,便不可能不过悬泉关,一旦他从悬泉关出来,那么这个通敌的罪名,十有八九便跑不了了…… 马将军对祈南王的命令也没有丝毫怀疑,直接带着人便杀了过去,在他眼里,只要守株待兔,等宣平王出关的时候,将其一举拿下,就可以回洛都交差了! 于是当悬泉关出现在马将军眼中的时候,他心中那份期待,已经完全化成了眼中喷薄而出的贪念。 可是苦等半日,直到衰草渐渐掩没夕阳,眼看着悬泉关就要停止通关,马将军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按照祈南王信中所说,宣平王应该今日就会从悬泉关出来,可是到了现在,为何还是毫无音讯? 难道说……情报有误? 还是宣平王提前得知了什么风声? 马将军眉头一皱,发现此事并不简单,难道说今日要白来一趟不成? 他可是擅自带人离开云中,若是时间长了被上差发现,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眼看着悬泉关内的大燕军士就要停止通关,马将军有些坐不住了,俗话说的好,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马将军显然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人,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他就做了这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假装商旅,用假的身份文牒进悬泉关,一旦在关内搜到了宣平王的踪影,那也是大功一件! 于是,在大燕守军即将闭关之际,马将军一马当先,带着手下几名亲兵便冲进了悬泉关,恰似一队怕误了时间的商旅。 “站住!” 马将军缰绳还未勒住,一名大燕守军便大声厉喝,一个商旅打扮的人,竟敢在这个时候策马闯入悬泉关?! 简直是不将大燕国威放在眼里…… 马将军赶紧勒住马,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能成为祈南王府的细作,足见其还是有过人之处。 虽然被一个小小军士冒犯,但马将军还是赶紧陪了笑脸,毕竟此次进悬泉关,旨在找到宣平王的踪迹,若是为着和一个小小士兵置气而坏了事,不值当。 “军爷……见谅见谅!” 马将军忙从马背上跳下来,点头哈腰地看着那名军士,正要掏出银子来疏通关节,却见身后突然有几名军士,手持画像上前来。 马将军心中警铃大作,悬泉关这副架势,那是要抓人啊! 正祈求着千万别露了馅,却见领头的一名小伍长大手一挥,再看周围,十几杆明晃晃的长枪意境对准了自己这行人! 马将军还想再辩解,却见方才辨认人的军士将画像翻转过来,冷冷道“看看这是不是你自己!一个大魏的将军,费心竭力装扮成商人的样子……若非叛逃,就定然是妄想入我国境来窃取机密!拿下!” “不,不是叛逃!不是啊……!” 马将军一时笨嘴拙舌地辩解着,若是被错认成从大魏叛逃过来的将领,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今两国战事已息,看大燕派一名亲王世子前来戍边的样子,不像是想再起争端。 若是任由他们把自己当作大魏叛将送回去的话,自己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直到自己一行人全都被五花大绑起来,马将军还在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谁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自己等人从云中出来也不过才是今日一早的事,到底是谁,竟然比快马还快! 还有,为何大燕悬泉关中,会有自己等人的画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伍长抓到了自己久候的人,也是卸下心中一个包袱,亲自将马将军一行人严密地看管起来后,传来一名驿卒。 “你火速送信去康州,面交睿亲王府的管事,告诉她,人抓到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两怀忐忑 康州睿王府,金风淅淅,秋光淡薄。 慕容音坐在秋千架上,宛儿在身后轻轻推着她,胭脂色绣着金蝴蝶的裙裾一荡一荡,扫过草上的秋霜。 许慕宽已经走了将近十天了,前三天几乎是杳无音讯,却在第四天一早,那熟悉的驿鸟又落到了她寝堂外的庭院上。 说来奇怪,许慕宽……为何会让她留意边境处几处关隘呢? 还附上几幅画像,让她留意这些人,若是在边关见着了,一定要扣押起来。 慕容音虽然奇怪,却还是吩咐了下去,许慕宽虽然说日后定然向她细细解释,可慕容音也不大在乎。 不知为何,她对他无端有一种信任感,好像认定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来害自己…… 园子门口画帘一掀,子歌快步走了进来。 “小王爷,悬泉关的信涵,说是您吩咐抓的那几个人,全都抓到了。” “哦?”慕容音挑了挑眉,颇纳罕这些人竟然这么快就来自投罗网。 “把信拿来我看看……” 子歌将信函递过去,只见慕容音快速扫了一通,接着便凝眉吩咐道“这几个人……既然都是大魏叛逃过来的将领,那我也是不好处置的。况且……现在边境又没有战事,我若留着这几个人,倒给了大魏那边出兵的借口……” “这样吧……你去拟两份公函,遣使节送到云中郡宣平王府,至于这几个人,本王不好越俎代庖处置,让他们大魏自己处置去,要杀要剐,都与我没有关系。” 子歌和宛儿暗暗点头,这样处置,委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是一个叛将,也不是什么高官,小小的牙将,放在军中也不过是只大点儿的鱼虾,留着烫手,又敲不出什么值钱的消息来,还不如送回去…… 如何处置马将军一行人,慕容音倒也没有什么想法。 只是许慕宽给她来信的时候,说到与其留着后患无穷,不如给云中郡宣平王府那边送回去,宣平王收了她的好意,日后自然会投桃报李。 子歌退下后,宛儿又轻轻推起了秋千,慕容音回头看着她,抿了抿唇道“许慕宽说宣平王会投桃报李,我倒是不在乎他日宣平王会报什么李,只是有一句话许慕宽说的对,这些人留着,迟早是祸患……” 宛儿笑了笑,小王爷最怕麻烦了,从前都是如此,如今到了康州,能少惹的事,她还是一件都不往自己身上揽。 “那您既然怕麻烦,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拒绝许公子?由那个什么马将军叛逃过来,他在康州找不着去处,自然会去雍京。” “傻宛儿……”慕容音含笑睇着她,“马将军那样的身份,若是由他过去了,我却视而不见的话,那是我的失职。你瞧朝中那些文官,一个二个本就看不惯我在这康州,都想着什么时候找机会弹劾我呢……我怎能装作看不见?” 宛儿恍然地点了点头,暗道那个许公子也是的,为了做生意,竟然还将康州和云中郡都牵扯到一起来了,若是以后出了事,那该怎么才好? 不过她这担忧也只是一瞬,就算是朝中有不开眼的大臣写折子弹劾了她,那睿王爷也不会放过的…… 横竖睿王爷在朝中人望高,皇帝也离不开他。 ……………… 就在驿卒将信送到康州睿王府的时候,身处云中郡宣平王府中的许慕宽,也收到了九畹阁关于此事的回禀。 “小丫头虽懒散,她手下的人办事倒奇快。”许慕宽瞧着手上那张信笺,吃了一口肖素衣剥好的葡萄,甚是潇洒。 “那马将军等人押回来之后,您准备如何处置?” 肖素衣捏着他的肩膀,脸颊边现出一个梨涡,她知道以自家这位爷的脾气,不让祈南王府出点血,那是不可能的。 “自然是写奏折告状。”许慕宽极是松散地靠坐在椅上,“这件事情,最终能处置的,只有父皇。本王再怎么处置,终究都有些越俎代庖之嫌,马秦到底是牙将,这件事……若由父皇亲下圣旨处置,外头也会少许多闲话。” 肖素衣凝重的脸上终是露出微笑“确实,若有陛下亲下圣旨,祈南王就算是再不服气,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许慕宽轻笑着点了点头,这件事办得好,最大功劳……似乎应该归功于慕容音头上。 看来自己将事情托付给她,没有选错人…… 许慕宽勾唇笑了笑,盘算着等着回自己再度去到康州,要如何与她解释这次不辞而别…… 不过小丫头这次做事做得毫不犹豫,想来……也并没有怀疑自己,所以到时候恐怕费不了多少心力,就可以讨好她。 掐指一算,自己离开康州已经有小半个月了,想来小丫头看到自己留下那封离别信时,定然是恼怒的…… 不知她发脾气了没有? 若是发了脾气,那是自己的不好。 只是也还好,到底,她还是按着自己的请求,做了对的事情。 许慕宽情不自禁地往北看了看,窗外的远天处徘徊着一行雁群,康州府不堪远眺,等马将军这件事处置好,自己就可以回到她身边去…… 果然,不逾两日时间,马秦以及他的几名亲兵,便被悬泉关下的大燕守军押送了回来。 在云中郡移交给宣平王府的侍卫时,几乎全城百姓都涌上街头,堪称盛况! 而马将军本人,在进城见到宣平王殿下的第一眼,几乎气得就要晕过去…… 原来,自己和祈南王府……早就中了宣平王的计谋! 许慕宽呈给魏皇的折子早在数日前便发了出去,而魏皇的答复也很简洁,“叛将”马秦重铐押送回洛都,必要将其枭首,明正典刑。 对于此事,宣平王殿下倒是丝毫都不担心马秦回到洛都后回在御前鸣冤…… 一来,以马秦的身份,根本无法面圣。 二来……就算是祈南王府想办法为其鸣冤,那也是白做无用功。 所有能为马秦鸣冤的路,都已全都被宣平王府的人给堵死了,祈南王总不能告诉皇帝,马秦之所以出现在大燕的悬泉关中,那是为了微服去捉拿宣平王吧? 于是在种种有意无意、机缘巧合之下,马秦……这次算是踢正了大铁板! 而始作俑者许慕宽……则在洛都中枢的批复到达云中郡当日,便带着黎昀轻装简行,再次悄悄离开了云中。 而肖素衣……则留下来处置宣平王府和九畹阁一干事务。 第四百二十章 是我的! 晚秋佳景如屏画,紫菊香气飘飘悠悠地散入庭户中,书案上的青花黄陶小瓶里,斜斜地插了一支茱萸。 又是百无聊赖…… 自打来了康州,慕容音每日都耗在睿王府中,写写画画,一晃眼,又要打发过一日光景。 满阶红叶,她不曾让人扫去,留着……倒也是秋日一道好景。 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慕容音搁下了手中书卷,静候良久,却不曾听到推门的声音。 一定又是宛儿,除了宛儿,也不会有人来她房中来得这样勤。 又等了一刻,宛儿却还没有进来,慕容音等不及,颇嗔怪宛儿为何在外头耽误这良久,她若是来换茶的,那茶水一定被风吹凉了…… 慕容音敛裙起身,刚刚行至门前,却见半道身影,和门外的老梅树融为一道,在夕阳余晖映衬下,迷迷朦朦…… “宛儿?”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忽而撞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不是宛儿,是我。” 一道温淳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慕容音没好气地抬头,满含怨气的目光,正好对上许慕宽清润纯良的眸子中。 “你还来干嘛!” “我错了我错了,”还未等她的怒火发作,许慕宽便连忙道,“那天我并非是想不辞而别,只是实在走得太早,不敢扰你瞌睡,所以只好留了那封信。” “你瞧,我回来得这样急,连衣裳都还未去换过,就赶着来找你陪不是了……” 慕容音这才恍然发现,他衣裳领口早被细汗濡湿,衣袍下摆更是染了黄尘,忙将他一把推开。 “你臭死了,既是来找我陪不是,为何方才不直接进来?要在外头耗这半日……” “我心怀忐忑,生怕推门进来太唐突……” 许慕宽眼神中带着些委屈,黯然中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地讨好。 慕容音瞧他这样子,忍不住莞尔一笑,将他让入了房中…… “真不知你是在马背上奔波了几天,竟然成这个样子?” 这是要套他这半个多月来都去了哪呢…… 毕竟许慕宽也算是她睿王府的门客,若他日后也总是这样神秘兮兮,她也难完全做到实打实的放下心来。 许慕宽岂能不知她这极为浅显的用意,舒手替她将翻折过去的领口抚平。 “我去了大魏的云中郡……前段时间,我总在想,虽然我同家里不大愉快,家里断了我财路,可我却总不能时时用你的吧……” 慕容音不解地抬起头“可你也不是白吃白住啊……你替我拟公文梳理下头的事情,我付你银子,管你吃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不不,”许慕宽急忙将事情要纠正回来,他可不想两人之间会变成从属的关系。 “你想……我是商人,哪能长久的替你管这些事情?等日后你用不着我,或是皇帝一纸谕令让你回了雍京……到时候,我总不能一事无成吧?” 慕容音被他这一番话绕得昏了头脑,也是……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吃软饭的,若是长久的依附于自己,恐怕过不了几年……他那雄心壮志,也就不剩几分了。 “好吧。可是……你答应我的事,还管不管?” 许慕宽温润一笑“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帮你。” 慕容音这才放心地莞然轻笑起来,探手入怀,将那枚还带着她身体余温的金印掏出来,放到许慕宽掌心中。 “收好了。” 许慕宽点点头,将掌心握起,慕容音又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可是本王的大印,现在给你拿着,若是下头有什么小事,千万别烦我……!” “是,许某遵命。” 窗外伶仃一只寒鸦飞过,两人忽而相视一笑,慕容音摇晃着头,像一个计谋得逞的小贼,眼眸中含着些甩掉一个大包袱的自得。 许慕宽则暗暗苦笑,她若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说不定马上就会拔剑相向吧…… 在康州陷得愈来愈深,到最后……到瞒不住,抑或是到了该摊牌的时候,该怎样才好? 正在许慕宽怔忪之际,慕容音却替他倒了杯茶,她忽而想起,自打进门伊始,他还一口水都未沾。 “喏,喝口茶润润嗓子,要不然说我亏待了你……” 许慕宽怎会拂她的意,茶是半凉的,茶味也散了许多,想来是宛儿瞧自己在屋里头,一时不好进来换茶。 他正用手帕擦拭着自己唇角的水渍,慕容音却忽而启口“你是不是去见了大魏的那个什么宣平王?” 许慕宽心头猛跳了一下,方才心中有鬼的感觉才作祟,她便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饶是他定力惊人,心中也难免讶异。 “我这样的身份,宣平王怎会亲自见我?” 他镇定自若,一句鬼话信口便来,甚至还表现出清风明月般的疏朗气质,答了她的疑,也算是承认了自己与“宣平王”之间的关系。 “你见他是为了做生意啊?” 慕容音随手用银箸拨弄着茶炉中的炭火,她可是才把大印给了面前的这个人,若他和宣平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话,那她就马上收了他的权! 许慕宽面容上,温润的笑颜不改“许合记的生意遍布大燕,与大魏、氐族之间却甚少有往来。我想……若是想不靠着家里,也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康州离氐族太远,我背靠着你……自然是去和大魏做生意了。” 慕容音仍旧摆弄着手中的银箸,一手托着腮,露出个揶揄的讽笑。 “你倒是会做,不过我可告诉你,拿着本王的印,可不许假公济私!不过说来也巧,怎么你一去云中郡,大魏的那个什么马将军,就叛逃了呢?” 小丫头到底还是机灵,一下就看出了破绽…… 不过许慕宽对此早有准备,从容地澹澹道“那不是我去之后才叛逃的,中秋当夜,素衣收到宣平王手下一位幕僚的信,说是大魏有将领叛出云中,所以我才不辞而别。” “然后呢?” 慕容音仍旧托着腮,眼神却向许慕宽凝了过去,手中也不再摆弄那双银箸。 “然后我去了云中,本想直接求见宣平王,人家却不见我……” “该!” 慕容音喜动颜色,拊掌一笑,忽而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好像这人除了她之外,别人也不要他,除了她这里,别的地方都不肯收留他…… 心头,忽而就涌现出些许自得和放心,隐约是一件东西,永远都不会被别人从她身边拿走。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两辈子的缘分 听她那句掷地有声的“活该!”,许慕宽脸明显的一黑,却马上又收敛了。 他深吸一口气,很是有些“委屈”地看向她“后来我见了宣平王手下的幕僚,我猜叛将肯定会往大燕来,所以才传书给你,让你帮这个忙。” 慕容音微瞪了他一眼“早知道……我就不帮你了,让你在大魏丢尽脸面。” “好阿音,我知道你不会的。”许慕宽握上她细滑的小臂,软言哄道,“我在大魏这些天,什么时候不是挂念着你?” “好了好了,要你在这烧包!” 慕容音将他的手挥开,撇过身去, 许慕宽又朝她身边靠了靠“再说……这件事你也并未吃亏啊。你虽未与宣平王直接谈话,他却知道了你的好意,日后……他是不会与你为难的。” “你如何知道?”慕容音有些不信任地看过去,“若是他哪日真的带兵打过来了,我就让你带兵出城去迎战!” “不会的……”许慕宽故作深沉地抚了抚下颌,“依我看呐,那宣平王也是个不想起战事的人,否则他也就不会让你悬泉关内的守军送马将军回去了不是?直接打过来就得了……” “说的倒也是,”慕容音歪着脑袋想了想,忽而笑道,“他不犯我,我也不犯他……彼此相安无事,这样便再好不过。” “放心。” 许慕宽忽悠毕,感叹自己编这一通,总算是将事情给蒙混过关…… 一阵风打着旋儿穿堂过,熏炉中的篆烟顷刻便被吹散,慕容音一揽胸前衣襟,她怯凉,许慕宽一回来,不知不觉已是晚秋了。 她这小动作落在许慕宽眼中,他默默地起身,将窗户悉数关好,又去到廊下,将所有风帘都放了下来。 回了屋中,许慕宽往茶炉里添了些炭,宛儿不来换茶,那就劳烦他来亲子伺候算了。 还是一阵细碎的风从门外卷进来,慕容音拢了拢衣衫,问他“你为何不关门呢?门一关……风自然就进不来了……” 许慕宽淡淡一笑“此处是你的书房,若是有人看见你我在屋中,门还是掩着的,难免会有些龌龊的想法。” 她可以不在意,他却不得不替她留心着些…… 否则坏了名声,即使她不在意,听着却也总是恼人。 “倒是难为你有心……” 慕容音替两人各自斟满茶,先呷了一口,门外渺渺残照之下,一群雀鸟振翅飞去,其中却唯独有一只,抖着翅膀落在了门前的庭院上。 慕容音与许慕宽对望一眼,起身将鸽子抱了回来,现在还会给她寄信的,恐怕也只有杜羡鱼了…… “这是睿王给你的家信吗?” 许慕宽瞧她一丝不苟地拆着信筒,模样之认真,想来也只有睿王的信,才能让她这样认真对待。 “不、不是……” 想起睿王,慕容音忽而觉得有些难受,自己来了康州一个多月,时时会牵挂着爹爹,却总是不愿托信给他…… 或许是当日平叛后睿王抛下她又去了西境,还不能够释怀…… “一定是杜羡鱼的信,这只鸽子我认得的。” 慕容音一面解着拴在信筒上的红线,一面回答他。 “杜羡鱼?”许慕宽皱着眉想了想,忽而回忆起来,千衣楼的那个飞鱼,和小丫头混在一起之后,就是叫杜羡鱼。 当初送她回雍京,在石桥镇的时候,她为着这个杜羡鱼,还差些闹了好大的脾气…… “你这位朋友,怎么不见她在康州?” 慕容音故作神秘地一笑,眸掩些许自得“她呀……她现在可不是普通的江湖人了……” “怎么回事?”许慕宽亦是觉得好奇,不过只瞧她这轩轩甚得的样子,就可以想见,杜羡鱼现在“飞黄腾达”,一定与她与莫大关系。 慕容音脸色蓦地飞红,一捋发丝道“回到雍京后,爹爹不许她总是在我身边,恰好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就拿了些银子给她,她去了江湖,建了天宗……” 天宗! 许慕宽端着茶盏的手差些不稳,早就听说大燕江湖中突然崛起了一个叫天宗的门派,行事异常强悍,连暗属九畹阁的千机堂,都不得不对这个天宗礼让三分…… 谁承想,这个天宗……竟然是小丫头玩心大起之下,让那个飞鱼去江湖上建立的! 慕容音似乎就等着看许慕宽这失措的窘迫样,巧笑盈然“怎么,连你都不知道?天宗的宗主,正是本王!” “是我小瞧了你,”许慕宽语声一顿,又清朗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样大的能耐,天宗在江湖上做了些什么,你可都知道?” “我都知道……!” 慕容音稍嫌烦乱地挥挥手,“过年的时候杜羡鱼闯了祸,还是跑到睿王府去避的灾……只是可怜了李璟,没抓到天宗的尾巴,又被皇帝训斥了一顿。” “也还好没抓着,要不然……你岂不是要遭殃?” 许慕宽又指了指她手中的信,“瞧瞧,你那位朋友到底同你说了什么,若是有要紧事,可千万不能耽搁。” 慕容音一字不语地将信拆开,眉头舒展着,不愧是杜羡鱼,在这等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让她烦忧的时候,杜羡鱼……还是给她带来了能让她振奋的消息。 “好个杜掌门!朱云容的父亲被问罪,朱云容也自尽在了宫中……” 许慕宽垂首思忖片刻,马上便将这看似无关的两句话串了起来。 “朱大老爷事发,是你做的?” 许慕宽又感到了惊愕,但一想到曾经耳闻过的那些天宗的做派,脸上的惊诧之色渐敛,舒眉道“说不得……千衣楼的飞鱼,到底也是尸山血海中爬滚起来的杀手,能为你驱使,不得不说是机缘。” 慕容音很是得意地轻哼了一声,忍不住脱口道“那是,我和杜羡鱼……那可是两辈子……” 话音戛然而止,慕容音忽而捂住小口,许慕宽心中一跳“两辈子什么?” “两、两辈子……两辈子修来的缘分!” 慕容音忍不住轻轻拍了怕胸脯,暗道自己虽然差些说漏了嘴,却用急智给补了回去。 还好还好…… 第四百二十二章 飞鱼要来了 自打许慕宽回康州起,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再出门过。 整日和慕容音缠在一起,最后连慕容音都有些烦他,索性将监工这个活儿给他做…… 前段日子,两人嫌慕容音寝堂外的园子太丑,花了图纸,找来工匠,马上就要着手改建,慕容音要的那许多梅花,早已植在了屋后。 冬日一到,只等落雪天,一推窗,便是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 寝堂四周,许多工匠忙前忙后,却都轻手轻脚的,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卯时刚过,还不是慕容音起身的时辰,工匠们却不愿耽搁时间,早早便来赶工…… 宣平王殿下身为监工,自然不可懈怠,也是赶紧起身,迷蒙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坐到了寝堂的廊下。 重闱深处,眠后清晓,珠帘半卷。 许慕宽枯坐小半个时辰,放眼一望,屋前的广池已经基本挖好,只消再布些石景,便与当日画中无二。 正在他踌躇着该如何布景才能雅致些时,当日曾落在庭前的鸽子又带着杜羡鱼的消息,扑棱着翅膀冲入了廊下。 许慕宽打量了这只肥拙的鸽子一眼又一眼,轻轻将它抄在怀中,又抬头看了看日头…… 差不多是时候了,她若再不起来,又是辰时,已经误了朝食,若是再睡,就会连午饭也误过去…… 一餐不食则耽误下一餐,若是再睡,说不定连晚餐都会影响得吃不下,到了夜里则又要加宵夜,对身子极是不好。 于是许慕宽从容地起身整了整衣襟,怀揣那只鸽子,坦然地敲响了慕容音的房门。 顺便,还用眼神制止了值守在房门之外的小丫鬟准备上前劝阻他的动作…… 咚咚咚! 里头毫无动静…… 许慕宽也不着急,若是一敲门就有人应的话,她也就不会赖床到这个时候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才被猛的推开,慕容音散着长发,披一件宽大的胭脂色斗篷,眼眸还带着睡意,很是不满地瞧了值守的小丫鬟一眼。 “你怎么不拦着他?” 小丫鬟委屈地正要启口辩解,许慕宽却先温和地道“园中飞来一只鸽子,我怕误了你的事,只好来叫门,你别怪她。” 慕容音抬手揉了揉尚在迷朦的眼,这才发现,他怀中果然抱着一只白鸽。 “进来说。” 她眼中的不豫虽褪去了七分,却还有些倦怠,转身走到海棠屏风后,靠着软榻坐了下来。 许慕宽亦是极自然地跟进去,脑海中忽而便浮现一句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旧句入耳也不过是一瞬的事,许慕宽解了鸟足上的信递给她,转身又走了出去。 一行婢女抬着浣面漱口的器物鱼贯而入,待她梳洗打扮好,又是一刻之后了…… “许公子,小王爷请您进去。” 方才那名小丫鬟对着许慕宽拘了一礼,许慕宽对她淡淡一笑,自行便走了进去。 慕容音换了一身豆绿色的瑞锦襦裙,发髻随意挽起,只用一支蝴蝶簪子固定住,指间正拈着一块玫瑰马蹄糕往嘴里送,两腮鼓鼓的,一瞧就是睡久了肚饿,止不住地狼吞虎咽。 许慕宽见状,也不问到底是为何事,而是提壶给她先倒了一杯茶。 “慢点儿,若是噎着了打嗝儿,我会嘲笑你。” 慕容音又向他飘过去一个大白眼,缓缓吞下一口热茶,又将糕点徐徐下咽,才道“你这人,明明做的是让人舒服的事,却总是要说些不让人高兴的话。” 许慕宽悠然一笑“我喜欢你想同你亲近,这才替你斟茶,也才会对你说实话,若换了别人,我定然不会这般如实相告的。” “好了好了,”慕容音挥挥衣袖,展开信笺,止不住地讽刺道,“你瞧瞧这信里,说的都是这些天朝堂上的事情……” “……倒了薛氏,起来了朱氏。现在的雍京朝堂,谁还能与朱惜华的母族一争高下?她做了皇后,她的父亲便入主凤阁鸾台……父女俩倒是相得益彰!” “我瞧瞧。” 许慕宽伸出修长的手指,夹起信笺放在眼前慢慢瞧,又听她讽道“青山不改水东流……斗倒一个,又接着斗另一个。朱寅入主凤阁,这一路上也铲除了不少异己。” “上至大理寺少卿,下至詹事司职,这还是朝中的……还有地方官员,郢州的沈家、梁州的孟家……一个个的,都因为牵扯着从前薛氏的事情,要么举族被灭,要么一蹶不振……” 许慕宽也正好瞧到她说的这些地方,不住地点头。 她到底还是放不下从前的许多事情,又是一门心思地要报复朱惜华泄愤,于是杜羡鱼的天宗又多了一件事,就是时时注意着朱氏一族的任何动向…… 不管大事小事,一件都不放过。 “你怎么看?” 慕容音发完了牢骚,也问起他的看法。 许慕宽沉吟了稍许,慢慢看至信尾,眉头忽而一皱“杜羡鱼说……她要带人来找你……?” “对啊,”慕容音想都没想,脱口就道,“她说一直跟着她的一个下属受了伤,外头奔波对他的伤势不好,也没有什么好药,只有来我这里疗养,这是自然的。” 许慕宽眉头又深深地皱了起来“可是整个天宗上下,只有杜羡鱼一人知道你的身份,她贸然带了别的人来,你不怕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怕,却也没有办法。” 慕容音将信几把撕碎,随手扔进香炉“我相信杜羡鱼有分寸,若是不靠谱的人,她不会带来。若事情还有得选,她也不会选择来投奔我……再说了,她所说这个姓陶的,也为天宗立下了汗马功劳,这点儿信任,我不能不给他。” 许慕宽听了这些,终于放下一颗心来。 她是个肯宽容的主子,只愿她信任的人,也莫要背叛她…… “阿音若是个男儿,定然也是萧疏轩举的大度男儿。” 慕容音展颜一笑,却又反驳“我虽是个女子,却也比许多男人都大度,你瞧瞧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个及我的?只说我一个女子戍守南境,这样的事情,世上有几个男人敢来?” 许慕宽又是忍不住一笑,暗想若不是因为我就是宣平王,恐怕你守的南境,现在已经被大魏铁蹄给踏平了…… 心念一动,便问“阿音,若是大魏那边真的打过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第四百二十三章 奇怪的丫鬟 “怎么办?” 慕容音起身撑了个懒腰,随手将披帛挂在了身侧的芝兰绣屏上,开始在屋中来回踱步。 许慕宽点点头“对啊,你手握南境军政大权,虽说之前送回大魏叛将的事情,宣平王答应会投桃报李,可他若是不守信用,真的率兵打过来了,你怎么办?” “那你呢?”慕容音忽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斜撑着头一眨眼,“你是会只身逃跑?还是……会和我一起留下来?” “我会留下来的……”许慕宽伸手揉了一把她柔软的头发,“再怎么说,我也是替你做事的嘛。况且……我去云中的时候,曾耳闻那位宣平王也是个仁慈的人,不会轻易起战事的。” “得了吧,你一直说那位宣平王怎么怎么样,不知道的……我还当真以为他是个大善人呢。可据我所知,去年的时候,宁王的十万大军,就是落在他的手里!” “那怪不得他……” 许慕宽原本紧绷的肩膀一松“阿音,你信我,他不会来的,即使真的兵临城下,我也会带着你逃出去。” “为什么?” 慕容音极不信任地偏过头打量着他,他清冽的眸光一闪,侧颜映上和煦的秋光,极为温淳。 “因为我喜欢你。” 慕容音的脸忽而一红,从来都是她缠着人家说喜欢,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男子,当着她的面,如此大方地对她说……喜欢她…… “我……我招你惹你了,你要喜欢我?” 许慕宽掠过她有一丝慌乱的眼神,笑了笑“不打紧,如今我喜欢你,那是我的事,我亦不想让你心中有包袱,更不想因此与你生疏了。” “我知道的,”慕容音薄唇抿了抿,像是在暗下决心,稍顷,又抬头直视着他深邃的朗眸。 “可是,你一定也知道我从前的那些事情,更不会不清楚我是因为薛大人的事,才到了这康州来……” 许慕宽点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慕容音淡笑着回望他脸上的清润之色,一双郑重的目下,却又暗掩着三分忐忑。 “对于薛简的事,我已经看开了,当初在天牢里,我曾答应过他……早脱苦海。可是……你这份心意来得太仓促,我不敢允你。” “我不求你允我,”许慕宽轻轻牵起她一只衣袖,“只是我听宛儿说起,前些天夜里,你总是躲在被里偷偷的哭,你怨皇帝负了你的请求,怨睿王瞒了你……” “可是我想说,他们不疼你,还有我疼你。” 慕容音一双眸子忽而湿红,却又恼怒宛儿将这些话都告诉了他,半轻不重地一拍桌子,带着鼻音道“这该死的宛儿丫头,就知道她是个大嘴巴!” “好了好了,她也是心疼你嘛……” 许慕宽轻轻拍着她的背“等有朝一日,你心结解开,记得对我说,我等得起。” 慕容音用指尖抹去眼角的两颗清泪,敛去笑意,同他正色道“你这么个人,前前后后又为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若说我一分都不动心,那是骗子才说的话。” 许慕宽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暗道她也不是那么决绝…… 可须臾,慕容音却又启口,轻柔中含了一分淡漠“可是动心……不代表可以将心随便许出去,况且薛简也就死在两个月前,我真的还没法子忘记……” “好了,我知道……”许慕宽心中有一丝淡淡的醋意,却又马上消散了。 她重情,这是一件好事。 今日她看重与薛简的那一份情,往后……也同样会如在乎薛简般在乎自己。 “不过今日能与你把话说出来,我心中欢喜。”许慕宽眼中的仓惶渐渐褪去,有她那番话,便似是暗夜渡河之时,有了一盏风灯在前。 纵使往后要等许久,他心中也如甘饴。 ……………… 晓霜初化,门前两株树上残叶萧萧渐落,纷纷犹坠。 还不到卯时正刻,慕容音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窗外几株松竹翻着乱影,碎碎的沙沙声扫着墙沿。 今日起这么早,倒不是因为她转了性子,而是在杜羡鱼前些天接二连三发来的信鸽中,提及今日一早,她与陶襄便会来到康州睿王府。 对于见杜羡鱼,慕容音心中含着几分期待…… 但是对于和她一同到来的陶襄……慕容音心中便有些打鼓了。 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若是陶襄见了自己,觉得自己这个宗主不靠谱,或是自己镇不住他,那该怎么办? 于是在床上拥着被子想了良久,慕容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从衣箱中取出那件银白色的团龙锦袍,交予宛儿熨平,又找出一条镶珠革带,一丝不苟地系好,头上束一顶金冠…… 许久不穿这样男儿的打扮了,对镜一瞧,倒又是从前那个丰神俊朗的小王爷。 出门时,迎面便撞上了许慕宽。 他虽不是头一次见她作男子打扮,但与她相处的大多数日子里,还是女子装扮见得多,于是惊讶之余,又多了几分欣赏。 “今日这样打扮,可是为了天宗?” 慕容音眉梢一动,目光突然一闪“不愧是许家的五公子,就是比别人聪明。我怕陶襄见我是个女子不服气,所以才这般打扮……” 许慕宽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通,唇角一勾“不愧是睿王府的小王爷,外人见了,定要折服于你的风姿之下。” “噫……”慕容音忽而抖了抖肩膀,“休得拍本王的马屁!” 两人相视朗笑,一同往正堂去,转过高墙粉壁,又越过一条蜿蜒的长廊,两侧尽是精心打整过的花园,一眼看过去,望不到尽头。 “站住!这是王府的后宅,住的都是女眷,你们两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条尖厉的声音,慕容音和许慕宽齐首回望,一个脸生的婢女,正满脸怒容地站在十步开外。 “你不认得我?” 慕容音手指自己,挑了挑眉,很是奇怪…… 看这个婢女的衣着打扮,也是王府里有些身份地位的奴婢,可是这些管事奴婢,自己在入主王府当日,都是一一接见过的。 没道理她会不认得自己。 第四百二十四章 耳目 那婢女怔了怔,忽而瞥见她衣袍上的几幅团龙纹,又听见是一条女声,马上便反应过来,赶紧屈膝跪下。 “世子殿下恕罪,奴婢远远看见您的背影,不曾识得,这才无意冒犯了。” 慕容音眉头一舒,既然是无意的,又是那么远的距离,看岔了眼也是合情合理的事,那也不必追究。 正挥挥手要让人退下,许慕宽却忽而开口“你是这片园子的管事婢女?叫什么名字?” “是,奴婢名字迎兰。”她正抬足欲走,却又生生顿住。 许慕宽点点头,随口又问“中秋当夜,我曾在这片园中折了许多木樨插瓶清供,如今花早已开败,你再折些送去我住的地方。” “是,谨遵公子钧命。”迎兰微微福身,松了口气。 慕容音正要调侃他事多,却听许慕宽一声冷哼“我当是哪里来的毛贼,这片园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木樨!你口口声声说是园中的管事婢女,怎么会连这个都不认得?” “这……奴婢、奴婢……” 慕容音的眼神马上就危险锐利起来,高喊一声“来人”,子歌还有许慕宽身边的黎昀马上就从不同方向出现在了面前。 “把她给本王拿下!”慕容音直直地指向迎兰的方向,迎兰轻盈地起身扭转方向要逃,却被更加灵敏的子歌和黎昀一前一后包夹拿下。 迎兰被扭着手臂跪在了地上,一双眼却冷冷地看着慕容音“世子殿下,您处置了奴婢不要紧,可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恐怕……” “放肆!” 慕容音忍不住上前抖手给了她一巴掌,还要再打她出气,却被许慕宽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迎兰见状,冷笑中又含着几分得意,还有倨傲“怕了吧……世子殿下?你纵然敢打奴婢泄愤,难道又敢真正处置我么?” “你……!” 慕容音气得脸涨红,还想大骂几句,许慕宽却拦住她往前探的身子。 “那我问你,你在王府多久了?其中……又有没有向雍京去过信?你的上峰是谁,是不是直接为皇帝效命?” 慕容音晨起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她真不知自己是造了些什么孽…… 明明已经远走到这康州,慕容随却还不肯放下心来,还要让个人来王府里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笑她一直懵然不知,还好今日机缘巧合发现了这个迎兰,只是抓住了这个迎兰,不知暗中又还有多少人! 迎兰不屑地侧过脸去,入府不过几日就被抓住,是她运气不好,可是……小睿王恐怕没有胆子处置她。 “说话!” 许慕宽加重了语气,却换来迎兰毫不在意的眼神。 “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和我说话?”说着目光又转向了慕容音,瞧她眼眶似是红了,忍不住冷冷一笑,“世子殿下,我敬你是皇族血脉,今日之事,不会告诉皇上,您若识大体,便放了我。奴婢只效忠皇上一个,这康州……也不是自个儿想来的。” 这是对她软硬兼施么? 慕容音心中顿时闪过一丝恨意,说到底,皇帝都是不信任她的! 到了这个时候,连个奴婢都敢对她大呼小叫…… “你以为本王不敢处置你?”慕容音深深吸了口气,消弭去鼻尖的酸涩,“本王纵然是杀了你,也大有千万条理由。你当真以为皇上会为你而与本王翻脸么?到时候……你,白死!” 迎兰又冷声笑了笑,眸子中却晃过一丝慌乱。 “说,王府中……还有没有别的人?还是只来了你一个?” “我不会说的。” 迎兰倒是很硬气,直接便回绝了慕容音。 “说不说,由不得你。” 许慕宽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是细不可闻的轻叹,若是素衣在,那该多好? 肖素衣是刑讯的大行家,上次在会安城审问周无厌为小灰狼一家昭雪,就是她的功劳…… “黎昀,将人押下去,好好看管起来,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慕容音也点点头,临被拖走时,迎兰还颇挑衅地回望了慕容音一眼,她却只是捏了捏拳,什么都没说。 两人继续往堂前走,景致依旧,气氛却明显沉凝了许多。 “你怎么看?” 慕容音抬头看着许慕宽,问他。 这件事来得突然,来得棘手,她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说只是监视她也便算了,可以现在,许慕宽也住在王府中…… 一旦让慕容随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许就要招致灭顶之灾! 她想的是许家……他想的,却是自己的身份。 很明显,慕容随忌惮着自己,要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就在康州睿王府,恐怕某日一觉醒来,自己便要身处囹圄了。 “先审审吧,我看……她或许还来不及向雍京送信。” 慕容音却不这么乐观,可随即想到他不是会拣着好话哄自己开心的人,又问道“你如何知道?还有……你是怎么看出她破绽的?” 许慕宽展颜一笑“一个管事婢女,不该记不得你的样子,所以我才拿木樨试她。况且她十分脸生,我每日去你的寝堂都要过这片园子,她……我却是第一次见,所以才怀疑。” “还好你生了疑心,”慕容音顺着他的思绪一想,也点了点头,“照你的说法,这个迎兰,恐怕就是这几日间才潜入王府的。只是……她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必然要有人接应,还有从前这里的管事,恐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你说的不错,”许慕宽沉思了片刻,“王府里头,是该好好整饬整饬了。现下陶襄和杜羡鱼又要过来,若还有这个隐患的话,实在是不稳妥。” 慕容音满含忧虑地点点头“只好先从这个迎兰开始抓起,可是抓到了……又该如何处置呢?” 这问题太棘手…… 留自然是不敢留,一旦泄露了许慕宽在这儿的消息,恐怕马上就要刮起一阵血雨腥风。 可是若真的把人杀了,却势必要引起皇帝怀疑…… 就算是杀了,皇帝久久收不到她的消息,定然会再次派人来查探,这也不是个治本的法子。 思忖良久,许慕宽只道“不急,先关着审。黎昀虽不及素衣狠,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审处她的同伙,再找出她送信的鸽子,说不定……咱们就有办法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差点殒落的陶半仙 许慕宽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慕容音知道,眼下除了按他的法子去做,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但须臾,她忽而察觉,方才一唤便出来的黎昀是个生脸,从前跟在许慕宽身边的,不都是肖素衣么? “素衣姑娘呢?从前你不都是带着她……怎么这次带了个男人来?” 许慕宽轻描淡写地道“素衣到底是个女子,总是跟着我,多有不便的地方。再说了,我若长久地带她外出,只怕有人误会……” 慕容音心知他是在说自己,飘给她一个白眼,嘟囔道“小气!人家素衣姑娘为着你鞍前马后,你却说不要就不要,我看你们男人,个个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 “我才不是呢……”许慕宽的手随意折下斜逸到廊檐下的一枝木芙蓉,把玩着,“素衣有事走不开,我留她回去处理了。黎昀也不错的,话少,稳妥。” “话少?” 慕容音一挑眉,想起当日进府时,当着她的面,黎昀和许慕宽之间的话可是不少的,自己还一度认为黎昀是个话痨…… “我看可不。” 许慕宽又笑了“那是在我面前,当着生人的时候,他话不多。” ……………… 两人比肩穿过重重回廊,到花厅不过片刻,杜羡鱼便从后门悄然入府。 方才出了那样的事情,慕容音也不敢再托大,只好在偏院花厅中接见杜羡鱼和陶襄二人。 许久不见,杜羡鱼还是一袭紧身黑衣,一条同样是墨色的锦带,将如云般的发丝悉数束于顶…… 一副刻薄犀利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男子,原本合身的衣袍,现在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 一路暑雨祁寒,陶襄整个人病弱了一大圈,脸色灰败得看不出一丝神采,从前灵动的眸子,也暗沉不复往昔。 “掌门?这、这是……?” 陶襄木木地打量着花厅的陈设,几把梨木镌花椅,牙雕的芍药屏风下摆了一张紫檀书桌。地毯正中放置了一尊兽耳香炉,一股瑞脑香气盈盈飘来,由远及近。 “快把他扶好坐下。” 一条清脆急切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陶襄身形一晃,手臂马上就被一名男子扶住。 直到杜羡鱼和许慕宽将他扶到椅旁坐下,陶襄才有机会抬头去找方才那条声音的主人。 “我就是天宗的宗主。” 慕容音已经来到陶襄身前,见他唇色苍白,一双桃花眼也失去了神采,显然是大病之中,无怪乎杜羡鱼要带着他来睿王府将养。 陶襄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见到了什么人,透过满屋的陈设,还有面前这位“宗主”的打扮,也知道自己来这个地方,或许非富即贵。 “到了此处,你可放心歇息……不会有人找来。” 陶襄虚弱地点了点头,这一路……若非杜羡鱼几番警觉,或许在他们才出青州不久,便会丧命在仇家的围追堵截之下。 眼见陶襄又是一阵咳喘,杜羡鱼马上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塞了一颗到他口中。 陶襄也很习惯地服下,又就着许慕宽的手喝了几口茶,才显得比方才多了几分生气…… “先扶他下去躺着吧,再耗……恐怕就真的成个空壳子了。” 慕容音也知道陶襄现在的身子,不可再在这说话,便和许慕宽杜羡鱼一起,将他送入了后园的房中。 安置好陶襄,杜羡鱼和慕容音相偕来到藤萝架下,许慕宽则留在了房中照看陶襄,杜羡鱼摇了摇头,看那厮这虚弱的样子,哪还有一份当日烨然若神人的半仙模样? “他……是怎么回事?” 慕容音本以为陶襄来到这里,身上的伤病定然已经好了大半,却不想是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下顿时担心起来。 杜羡鱼亦是无奈地叹惋了一声“当日……我和陶襄在青州做完事,刚刚出城,便遇到了来追杀的人。本来我们完全可以逃开,陶襄这个臭小子,看我用计杀了他们几个人,竟然立时就头脑发热了……” 慕容音点点头,本以为陶襄是英勇救主,不想他竟然是因为自大受的伤。 只听杜羡鱼又道“当时我要带他远走,他却觉得若是冲杀回去,定然会大挫对手,不管不顾地便冲了回去,结果却是他自己身受重伤……” 慕容音顿时便无语了,轻抚藤萝的手忍不住一用力,竟扯下一条柔枝来。 “你怎么不拦着他?!” 杜羡鱼一拍手“你以为我不想拦?你以为我拦得住他?” “他就像个疯狗似的……”杜羡鱼目光又扫向陶襄睡着的那间厢房,“彼时能逃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他不想着如何甩脱那些杀手,竟然还冲了回去!差一些……就连我,都冲不出来了……” 慕容音止不住诧异地抽了一口凉气“那到底是谁,竟然敢追杀你们?!” 杜羡鱼摇摇头,眼中摇过几抹不确信“或许就是几个江湖门派吧……这次在青州,我与陶襄确实算不得小心,一路上泄露了踪迹也未可知。” “难道不是千衣楼?” 慕容音学着许慕宽的样子抚了抚下颌“最想要你命的人,定然就是千衣楼。况且有本事重伤陶襄的,恐怕江湖上也不多。所以……我怀疑又是千衣楼的细作。” “不能……不能……” 杜羡鱼开始迎风在藤萝架下踱步,风吹起她的衣袍,分外凛然。 “若是千衣楼,行事不会这样松散。况且……如果是千衣楼的人,现在在大燕的,就只有卓玄手下的一支,若是卓玄的人,我不会认不出。” “你总该小心些……” 一提到卓玄,慕容音心中便会无端觉得烦心,昔日在会安城顾宅的柴房中,卓玄一个打趴了他们三个人,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她心中总会浮现出阴影。 慕容音忽而伶俜地坐到了秋千架上,随意用指尖绕着散落在胸前的发丝。 “我很怕卓玄那个人,你每次提到他,我都觉得心中难受,压抑得紧……” “那不提他也就是了。” 杜羡鱼难得这样关怀人,慕容音含笑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杜羡鱼,也有这样为我考虑的时候。对了……我还有件事拜托你。” 第四百二十六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什么事?” 杜羡鱼揉搓着叶片的手指忽而一顿,一架藤萝袅袅,四周忽而静默下来,绕园一条寒溪,落满红叶,尽脱俗尘。 “我抓到一个细作……” 慕容音的话音恹恹的,想到那个迎兰是皇兄派来的人,便会心烦意乱。 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心酸…… 连嫡亲的哥哥都不肯信她,都要千里迢迢地派心腹来康州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是他心中有一点怀疑,是不是……他也能像解决薛简一样,设一个局,杀了她? 杜羡鱼不禁走到她身后,轻轻推动藤萝架下的秋千,慕容音轻轻荡起,裙底生风。 “什么细作?” 慕容音眼神一黯“是皇帝派来的人,今早上才抓到的。我想……想请你帮我审审,我知道你的手段,定然能让她开口。” “那你想知道些什么?” 杜羡鱼语声一如既往地平淡,这些事情,她从前在千衣楼中,做得再熟悉不过。 慕容音稍稍沉吟“我要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又有没有向雍京去过书信,还有……就是她对我身边那位许公子,到底知道多少?” 杜羡鱼眉头微动,想起方才见到的许慕宽,对他顿时也起了几分好奇。 许慕宽的气质风度,绝对不是普通一个世家公子能有的…… 尤其是方才慕容音那么紧张地一提,杜羡鱼顿时觉得,这个所谓的许公子,来头……似乎很不简单? 这是身为曾经千衣楼细作的敏感,也是身为天宗掌门的细腻…… 杜羡鱼眸子一闪犹疑“那位许公子,身份很是要紧?” 慕容音缓缓舒了口气,抬眼看着淡薄的秋光,原本随秋千摇晃着的双足一顿,生生停在地上。 “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身份。只是……若是皇兄知道了他在我这,说不定,会像处置薛哥哥一样,处置了他。” “为什么?” 慕容音目光转向杜羡鱼,敛去眸中黯然“当初皇兄还是王爷的时候,许慕宽帮着他,做了许多事。飞鸟尽……弓,自然是要藏的。” 杜羡鱼点点头,他自然是明白,虽想劝一劝慕容音,现在的情形,她不该再与这样一个皇帝会猜忌的人混在一起。 可是……以她杜羡鱼的敏感,怎会看不出来两人之间那淡淡的情愫? 现在慕容音本就已经够可怜,如果再与她说这些,恐怕她要更难受…… “我会去审她,你放心,只是这人……你留不留?” 慕容音烦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杀了她不过就是一瞬的事,可是……要怎么面对日后皇兄的质问。还有……杀了一个迎兰,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人。” 杜羡鱼清楚她的难处,可惜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看着无法无天,实际上,却也不过是一个可惜可怜的小姑娘罢了。 “好了,此事我帮你想法子。”杜羡鱼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肩头,“只是还有一件事,陶襄……需要一些药,以我的手段,实在是尽力了,还要你帮忙。” “这好说!”慕容音倒是没有丝毫心痛的神情,手一挥,“若是王府没有,我就让康州的官员上贡,反正不管陶襄要什么药,我都有法子能找到!” “这就好了……” 杜羡鱼愁苦多日的脸总算是舒展开,这一路,她和陶襄是来得多不易,多少次更是差些就挺不过来…… 如今到了康州,总算是可以将那些难事抛诸脑后。 而陶襄这一条命,可喜也算是捡回来了…… “我写份方子给你,你负责将药煎好,然后喂陶襄服下。” “我?”慕容音惊愕地指着自己,“我哪做过这种事啊……?” “这事儿交由别人,我不放心,所以……这事儿只能由你亲自来做。记着,从前我教你的那些,可都还记得?” “记、记得……” 慕容音忽而想起当初还在雍京睿王府时,杜羡鱼曾教她读的那半卷毒经。 只是时日太久远,她几乎都给忘了…… “那就交给你了。” 杜羡鱼潇洒地将事情扔给了慕容音,而后一甩头,大步往后园走去。 临走时,还回望叻慕容音一眼“我去帮你审人,但陶襄……你可得把我给人照料好了。我可跟你说,这个陶襄可是个不孬的人……只是行事太急躁了些,你可不许怠慢了他。” “知道了知道了……” 慕容音一口一句地答应着,转身朝屋中走去。 一推门,一阵闲散的药香便隐隐飘来,再一掀帘子,药香便由远及近。 慕容音不由挑眉纳罕,她的药都还没煎来,房中怎么会有药味? 房中只有许慕宽一个人,见她来了,忙从榻上起来。 “我身上有些惯用的内服伤药,喂了他一丸,又给他上了些药粉……” “怪不得呢。” 慕容音凑到床前,陶襄依约是睡过去了,面色还是一样的苍白,只是呼吸声倒是匀和了许多。 “你这药不错啊……”慕容音指着陶襄,“明明方才见他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这么一喂,竟然看着有了些生机,哪寻摸来的好东西,我也要!” “家传秘方。” 许慕宽从袖袋中摸出一只胭脂釉的瓷瓶,在掌心抖出枚乌漆麻黑的药丸来,“我也所剩不多,你若是想要的话,等我回去找素衣拿些来就是了。” “我不要,可是杜羡鱼用得着……” 慕容音后怕地拍了拍胸脯“这一次她和陶襄能逢凶化吉,实在是有菩萨保佑,可若是还有下次,多一瓶药丸,也就多了一条命。” 慕容音看陶襄额头上渗出了不少细汗,掏出自己的绢帕给他小心地擦拭着。 俯身时,胸前一个檀木雕琢成的机关盒子忽而露了出来,只比骰子大一些,连了一条丝绳,挂在慕容音的脖颈上。 “这是什么?” 许慕宽的眼神凝了过去,这个檀木小盒虽然精巧,却与她这身衣裳不搭。 她这样贴身藏着, 想来……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了。 “这里头是先帝曾经赏我的朱砂……” 慕容音轻轻伸手握住冰凉的檀木小盒,眸光中潋滟起丝丝伤感与眷恋,当初先帝在的时候,并不觉得怎样,可一旦人走了,从前许多不在意的东西,都变得刺眼起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四百二十七章 这,就是宗主! “只是一颗朱砂?” 许慕宽忽而垂眸,想到当初还在大魏洛都时,曾收到她在大燕皇宫中寄来的信,那蝇头小字便是蘸着朱砂写的。 当时自己还以为她是去偷的,却不想竟然是燕帝赏的她…… 怪不得她会这样宝贝的将东西带在身上,一颗朱砂,本不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从前燕帝赏了她也不知多少更好的,留着……也不过是为了那从不被提及过的血脉之情。 “是,只是一颗朱砂罢了。” 慕容音将丝绳从脖子上解下来,轻柔地打开小盒,露出一块泛着微光的朱砂,只不过指甲盖大小,极是惹眼。 “当时我为了给你回信,骗先帝说是为了画额钿玩儿,他信我……让余公公给我送了这个,只是为了让我玩的高兴些……” “难怪你如此宝贝它。” 慕容音点点头“从前先帝赏我的许多好东西,我都没有带走,可只有这一样,我从雍京家里带出来了。时常看见它,就当是先帝还陪在我身边……” “他自然是在天上护佑着你的……”许慕宽看她将盒子关好,便很自然地接过手,将丝绳又系回到她脖颈上。 “当初在康州,我也曾听皇上提起过,说你并非睿王亲生,而是他的嫡亲妹妹。” “不错……”慕容音唇角讥讽地一勾,“可哪有他这样的哥哥?又哪里有我这样的妹妹?这样互相拆台猜疑的兄妹,恐怕天底下也不多见……” “你似乎很小就知道这件事情?” 许慕宽暗暗纳闷于她这份平静,对于她出身之下掩埋着的谜,难道她就不曾好奇么? 慕容音又瞟了一眼还在熟睡的陶襄,点点头“没错,八岁那年,我躲在爹爹书房床下,无意间偷听到了他与先帝的谈话。所以从那之后,我便再没有问过我娘的事情……” “反正我有爹爹疼,有没有娘都是一样的。” “那你不曾就此事盘问过睿王?也不曾向先帝说过?” 慕容音白了他一大眼“我若敢喊爹爹一声皇叔,他能打死我!” 许慕宽忽而忍不住笑出来,许是笑声太突兀,躺在床上的陶襄忽而皱了皱眉,然后便轻声地呻吟出了口。 “疼……疼……哎哟哟……” 两人赶紧噤声,齐眸望回去,陶襄果然已经睁开了眼,一汪眼睛中还有些迷朦,直到对上慕容音的脸,才回想起来,之前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而慕容音和许慕宽看见陶襄睁眼,则都是有些担忧…… 方才说到她的身世,正说着……陶襄便醒了过来,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醒了?喝水不喝?” 许慕宽不等她说话,便先自行启口,这样的话,还是他来说合适,好歹慕容音是陶襄的宗主,这般嘘寒问暖的话,这个时候由她说来,不大合适。 陶襄缓缓摇了摇头,许慕宽又道“方才你睡着的时候,小王爷喂了一丸药给你服下,现在感觉可好些?” 慕容音挑了挑眉,她喂的药? 许慕宽倒真会替她做这个好人…… 不过面上也并未有多惊愕,她倒不至于连这点事都瞒不住。 “可好些了?” 她也凑过去,看陶襄的气色似乎是在慢慢恢复着,不由暗暗惊讶,许慕宽这药,倒当真是难得的好东西…… “好些、好些……就是疼……” 陶襄自己撑着身子做了起来,许慕宽又取了个软枕让他垫在腰下,又拉来两个凳子,才和慕容音各自坐下。 “杜掌门呢?” 陶襄怔怔地将目光在屋中逡巡一周,没有发现杜羡鱼的身影,有些不安心。 “她去给你配药去了,你好好歇着,早日养好了,她也安心。” “哦……”陶襄又怔怔地看着慕容音的衣衫,良久,才倏尔察觉,这纹样……似乎有些,不一般呐…… “您……就是、就是宗主大人?您这衣裳,是……王袍?” 慕容音轻轻颔首“是我,我就是睿亲王世子。” “啊……!” 陶襄定定地看着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又直挺挺地靠了回去。 “我就说嘛……天宗的宗主,怎么会是个男人……像杜掌门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随意替任何一个男人做事……” 慕容音和许慕宽俱被他这一句话逗得有些不知所措,只问“她为何就不能替男人做事了?难道你与她在一起时,她常常欺压你不成?” 陶襄虚弱地摆摆手,一双眼眸却闪出了些灵动“我不过是个小镖师,全靠杜掌门提携。受这一身伤,也怪不得别人,都怪我自己不知轻重,本以为能反杀的……” “人之常情罢了……” 慕容音宽慰他“也亏得你与杜羡鱼多番筹谋,青州朱府一事才能这般顺利,你就在王府安心养伤,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嘿嘿嘿……咳咳……嘿嘿……咳……!” 陶襄很是得意地笑了几声,又咳喘了一阵,才抬袖擦去额头细汗“想不到我陶襄……出身草莽,竟然有朝一日,也能进这王府,看来这伤,还是受得值啊。” “这便是胡话了,”慕容音瞧着陶襄这与有荣焉的神情,语重心长道,“凡我天宗子弟,哪一个入不得这王府朱门?如今天宗还是小宗派,总有一日,我要天宗立于江湖之巅,你们……都是我倚赖的人。” 这番话一出,纵陶襄是半躺着,都觉得热血沸腾! 许慕宽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角,这狗屁倒灶的话,恐怕也只有陶襄这愣头青二五仔才会信…… 若说仅是杜羡鱼一人的话,这事还可能成。 但她要是一掺合,天宗想要立于江湖之巅啊……恐怕得下辈子了。 “陶襄……咳咳咳……定……咳咳,不负宗主所望!” “好了好了,”慕容音往下压了压手掌,抚平陶襄这顿时高涨的情绪,“只是咱们天宗,前些日子做事风头太盛,你和杜掌门又被人追杀,所以,咱们现在得夹着些尾巴做人,更不能将我的身份给泄露出去,待到日后本王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才是我们天宗抛头露面之日。” “明白……咳咳……明白……!” 趁陶襄咳嗽闭目之际,慕容音得意地瞟了许慕宽一眼,她可是得意了,三言两语就将陶襄哄得死心塌地,若江湖上都是如同陶襄这样的人,那天宗想要发展,也就不会这般艰难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主子,杜姑娘来了。” 宛儿探着脑袋出现在了门外,慕容音点点头,起身迎了出去。 这座小院,除了宛儿和子歌,现在是换谁守着她都不会放心了。 “请她进来。” 宛儿笑着点了点头,赶紧进屋抓了一把沉香末丢到熏炉中,香气从雕镂的铜兽中冉冉散逸,慕容音轻轻掩鼻,宛儿加的沉香末太多,味道实在有些刺鼻…… 又恐陶襄伤口未愈,闻不得这香薰味道,慕容音想了想,端起一盏茶便倾了进去。 正巧杜羡鱼推门走了进来,带进一阵风,迎头便是一股好浓的血腥气。 “宛儿姑娘心疼你,这才烧的熏香,你倒好,全给熄了。” “我是担心陶襄的伤口……” 慕容音皱了皱鼻子,杜羡鱼身上虽然干净,可眉宇间却是盘着杀气的…… “你把那个迎兰怎样了?她肯吐没?” 杜羡鱼轻蔑一笑“她若不吐,我便不会来。” “如何?”慕容音眸中匆匆掠过一抹急切,对于迎兰这件棘手的事情,她可是愁得发慌。 杜羡鱼却摆了摆手“不急,我先看看陶襄。” “不要紧呢……”慕容音将杜羡鱼一路往里间让,一面道,“方才我身边那位许公子还喂了他一丸药,现在看着气色已经好些。” “什么药?” 杜羡鱼柳眉一挑,似乎有些不豫。 陶襄算是她的属下,现在也算是她的病人,随意服药下去,若是与原先的药性相冲该怎么好? “我也不清楚,”慕容音掀开最后一道纱帘,陶襄的病榻已在眼前。 杜羡鱼一看陶襄的面色,便有些纳罕,再拉过他的手腕一探脉搏,眉头更是紧紧皱起。 “可否让我瞧瞧那药丸?” “自然,”许慕宽丝毫不推托,也知道推不过,再次取出那只胭脂釉的小瓶,逋一拔开瓶塞,便闻见一股萦然的药香。 杜羡鱼接过,小心地倒了一丸在掌中,愈打量,眉宇便愈是凝重,眸中还疏忽划过一抹忌惮。 “许公子这洞仙丸,倒当真不是凡物!” 许慕宽淡淡一笑“千衣楼的见识也不虚。我听盈歌说,那盒掺了碧渊芸萝的香粉,还是你教她的……” 杜羡鱼心中咯噔一下,笑意顿时顿住“不错……” 许慕宽更是笑得如疏月般,“只存在于毒经上的东西,你一见便能识得,可见本事高。” “你也知道毒经?”慕容音忽而转眸看向许慕宽,“杜羡鱼曾告诉我,她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的半卷,难不成你也看过?” 许慕宽点点头“我书房里有下半卷,你若是喜欢,下次让素衣送来就是。” 杜羡鱼从瞬间的失神中恍然回过来,那上半卷毒经,是她昔年阴潜在大魏做事时,暗夜里从宣平王府偷窃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谁曾想过,面前这个人,竟然会是大魏的宣平王?! 自己虽然借着洞仙丸认出了他大魏皇族的身份,还想着借此拿捏…… 可他,却早已知道了自己千衣楼的旧身份,还早已猜出毒经的上半卷是自己偷去的。 本想着还可以利用他的身份做些文章,想不到……人家手中却捏着自己更大的把柄。 若是一个不慎……恐怕某日醒来,自己就在宣平王府的暗牢中了。 只是……他怎会在大燕康州呢? 难不成是潜过来偷军机秘要的? 可若是如此,却为何会与小盈歌之间如此亲昵?两人还似是旧识的模样……说他二人之间有男女之情也不为过的样子…… 不会吧…… 难道说……宣平王,看上了小盈歌? 许慕宽又转而瞧向杜羡鱼,唇角向上微勾着,眸子深处泛着丝丝冷意“若是杜掌门喜欢,下半卷毒经,也可寓目。” “那就谢过许公子了,”杜羡鱼微微一笑,方才许慕宽眸中的意思,她可是领会了,若是她能闭嘴不言他宣平王的身份,那么便可相安无事。 可若是说出去…… 那股子冷意,纵使她杜羡鱼是千衣楼旧日里的杀手,也不能不退避三舍。 两人彼此都是聪明人,打了这会子机锋,却也没叫旁人瞧出一分来。 慕容音照看着陶襄,也没注意到杜羡鱼刚刚些微的失神,只道“瞧过了陶襄,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迎兰到底说了些什么?” 杜羡鱼余悸未消,轻轻点点头,定了神才道“那个迎兰也着实硬气,不愧是你皇兄手下的人,我审了半日,才问出些东西来。” “什么?” 慕容音拢在膝上的手微微一紧,许慕宽有所察觉,伸出手臂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却也侧耳听着。 “王府中现在还只有她一人,不过……每个月月初,她都要向雍京去一封信,无论是说什么,否则……皇帝便会派人来查探。” “那她可否能为我们所用?”慕容音颇紧张地咬紧了唇,若每个月皇帝都要一封平安信,那可就难了。 杜羡鱼摇摇头,这结果虽然在慕容音预料之内,心头却像顿时压了一块石头般。 “那……她是如何送信回去的?是靠信鸽还是靠人?” “倒是信鸽。” 杜羡鱼这话一出口,慕容音总算舒了口气,许慕宽也舒展开了眉。 既然靠的是信鸽,便还有机会…… “你说的是……用迎兰的鸽子,冒充她的笔迹给皇兄送信?” 慕容音自己话说到一半,顿时便振奋起来,这很有可能啊! 反正皇帝要看的只是信鸽,只要笔迹像一些,大可蒙混过去…… 况且她自己就是描摹绘画的内行,要学迎兰的字迹,这恐怕不难。 “也只有如此。”杜羡鱼将原本挽起的袖口放下,“她说……鸽子就养在她主管的那座园子中,一笼三只。还有……接应她进来的人,就是前院的吴管事,他地位倒不如迎兰高,于大局或许无碍。” 许慕宽点点头,转向慕容音“怎么处置?” “扣了!”慕容音毫不犹豫,若由得这些人胡作非为,那她这睿王府成个什么东西了! “我去吧,”许慕宽撩袍起身,叮嘱她道,“你在这好好照看着陶襄,黎昀还要管着那个迎兰,恐怕这件事……还要劳烦一下你的杜掌门。” “我也去就是了……”杜羡鱼语声淡淡的,起身整衣,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她知道,许慕宽让她出去,定然是有话说。 不管是什么话,她接招就是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语胁 许慕宽和杜羡鱼一前一后地出了房门,不约而同地去到园子偏僻的角落,几株梧桐修竹掩映,风一动,四周便吹起竹叶摩挲微风的萧萧声响。 许慕宽与杜羡鱼相隔一步比肩立于竹丛之下,许慕宽一身石青锦袍,衣衫下摆被微微掀起,面无波澜。 “能从宣平王府中窃了东西还全身而退的,你算是头一个,不愧是千衣楼的细作……” 杜羡鱼双手缓缓握成拳,狠狠掐进掌心“往日窃书,凭的是在下的本事。况且我早已与千衣楼再无一丝瓜葛,殿下一口一个细作,在下可不敢当!” 许慕宽嗤然一笑“在泥泞中打过滚的人,难道此生还想干净么?” “难道殿下现在不是在泥泞中打滚么?”杜羡鱼凌然地转头望过去,许慕宽面上一片风轻云淡,好像她这暗藏威胁的话不过是随风飘絮般,信手便可拂去。 他良久不接话,杜羡鱼心中忐忑愈发浓起来…… 以他大魏嫡出皇子的身份,进一步,就是皇储,若他与大燕睿王世子私交过密的消息传到魏皇耳中,他会不会动怒,会带来什么后果,难道这位宣平王不知道么? 亦或是说……他根本不在乎? “宣平王?” 杜羡鱼又喊了一声,许慕宽仍旧未回首,依然静立仰望着悠悠行云,“千衣楼到底有多深多大,是一个谜,本王相信,曾经身为四大杀手之一的飞鱼,不会不知道吧……” 他在要挟…… 千衣楼的存在,不论是对于大魏还是大燕,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当初睿王因为杜羡鱼杜家后人的缘故放了她一马,可到了许慕宽这里…… 杜羡鱼抿了抿干涸的唇,这位宣平王的手段,她早有耳闻,若他为了千衣楼的那些消息,将自己暗中抓回大魏审讯,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既然敢来大燕,那么暗中,自然就少不了人护卫。 心念电转之间,杜羡鱼猛然想起,慕容音……她叫他许公子,她一定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的…… 一瞬间,杜羡鱼懂了。 深吸一口气“我想与宣平王做个交易。” 杜羡鱼舒缓了神情,紧握着的手也缓缓松开,凉风吹至掌心,风干着冷汗……她亦是抬起头,与他一齐仰望着行云。 “姑娘果然是俊杰……” 许慕宽终于侧目,面容依旧是淡然之态,“说说你的筹码。” 杜羡鱼缓缓收回投放于苍穹之上的目光,将双手负在身后“殿下眼前所忧虑的,恐怕不过是自己的身份被小睿王得知,我可以守口如瓶,保证会只字不提。” 杜羡鱼住了口,她明白自己想要的,只能由宣平王口中说出。 “你想本王放你一马是么?不论是从前窃书的事,还是你曾经身为千衣楼杀手的事……” “是。” 短促有力的一个字,一阵轻笑便从许慕宽口中逸出。 “罢了,本王答允你。” 杜羡鱼怔愕了一瞬,似乎是有些惊讶,他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可我……凭什么相信殿下?” 许慕宽回过眸,定定地望着杜羡鱼“你只有信我。” 杜羡鱼苦涩地动了动唇,不错……他是手握大魏北境十余万大军的亲王,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氐族叛臣,更是大燕杜家的余孽…… 若是一朝身份泄露出去,不仅氐族,大燕也绝对容不下她。 若是连大魏的宣平王都要她的命的话,区区一座睿王府,难道又拦得住么? 自己有什么条件不答应他? “好……”杜羡鱼终于松了口,“我相信殿下,也还请您,莫要食言。” 许慕宽点点头,反正他手中早已有了个腾蛟,抓不抓杜羡鱼,又还有什么区别? “走吧,去替小丫头做事。” 许慕宽当先迈步而出,杜羡鱼马上紧随其后,看着许慕宽背影的眼神愈发迷朦。 “等等,”杜羡鱼忽而追上去,小声问道,“我想不通,你为何要到这康州来?” 许慕宽忽而笑了“刺探军情、挑拨阿音与皇帝的关系,这些都是理由。” “不、不是的……”杜羡鱼一蹙眉,“你心里有她,我看得出。” “那又怎样?” 许慕宽衣袂飘飘,风吹起他一缕凌落的发丝,挡住眼眸“本王心中有谁,与你何干?” 他声音里蒙上一层寒气,宣平王不是不肯直面自己内心的人,只是这话被一个还算是陌生的女子说出,让他心中顿时衍出些不豫。 杜羡鱼摇摇头“小睿王以真心待我,我却替你瞒她,此为失信于朋友。你既然心里有她,便别辜负她的信任,否则……也是陷我于不义之地。” “知道了……” 许慕宽淡淡地答了句,天地苍茫,他想要的终究却不多,可却都很难。 若一次抓不住,他不信,第二次……还不能抓住。 江山是,美人也是。 ……………… 一个时辰后,许慕宽和杜羡鱼再度出现在了慕容音面前。 庭前时有风入,进门时,顺便吩咐宛儿将所有风帘都放下来,近日渐渐寒凉,莫说陶襄还病着,就是旁人受了风,那也是不好的。 尤其是慕容音,她是放浪不羁的性子,每日夜里都会自斟自酌地饮少许冷酒,本就受不得风的…… 病榻上的陶襄又睡了过去,慕容音闲极无聊,也是在拄着头打盹。 听他二人的脚步声传来,慕容音马上惊起,用仍余一丝惺忪的睡眼来回扫他二人“如何了?” 许慕宽对着她悠然一笑“有我和你的杜掌门一同出马,难道还会有办不下来的事情?” 慕容音咯咯一笑,却也不忘打击一下他的气焰“我看呐,还是杜羡鱼出的力多些,你不过打打下手罢了……” “你说是就是吧……”许慕宽手很欠地揉了一下她的头,慕容音没躲开,回头白了他一眼。 杜羡鱼微微一笑,瞧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宣平王,他的眼底和煦如春风,哪还有方才的一丝冷凛之意? 杜羡鱼不由得微微诧异,他们二人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开始的……? 当真是奇缘…… 不过也罢,能有个人对这小姑娘好,也省得她夜里自怨自艾…… 杜羡鱼扭头转向窗外,秋雨若丝若缕地下了下来,这康州的秋天也不是那么冷,尤其是王府,起码比外头,还是要暖的。 第四百三十二章 沈家寻珠 许慕宽摇摇头,似笑非笑“为什么?” 慕容音又甩给他一个“你真笨”的眼神,掰着手指头侃侃言道“自然是为了掩饰身份!再者,她那双手你应该也看见了……” “我可没盯着人家姑娘的手看,手怎么了?” 慕容音才不信他没看,那么好看的手,连她一个女子看着都有些微微眼红…… “那手又白又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而她那身衣裳,明显是哪个府邸里头下人穿的,肯定不是她自己原来的衣裳。” “你说……一个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为什么要掩饰身份,而且……又为什么要卖身给青楼呢?” “那自然是因为家道中落了。” 许慕宽笑得清隽雅然,这样简单的道理,任谁都是能想明白的…… “然也!”慕容音赞扬地敲了敲扇子,“那你说……家道中落的女子,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康州城,还要遮掩着身份,那她到底会是谁家的千金?” 许慕宽顿时微怔,到底是谁家的女子,这他倒是还没来得及去思索。 慕容音瞧他着模样,顿时掩口轻笑“说你笨你就不聪明,你恐怕是忘记了前些天的一件事……” 她适时地眯眯眼“和朝中有关的,那封来信。” “哦~” 她这么一说,许慕宽顿时恍然“你是说,那名女子……极有可能是哪家落难的宗族?” “她一定是!”慕容音极为笃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前些天我收到朝中发下来的一封公文,说是前两个月被处置的大理寺少卿刘家、詹事陈家流西境兖州;地方上的沈家、孟家……流南境。” “你说她是沈家或是孟家的人?”许慕宽瞬间便明白了,“不管是沈家还是孟家,那都是因为挡了朱氏一族的路而被铲除的,他们两家的族人,现在恨朱氏一族,想必恨得入骨。” “不愧是许五公子,就是聪明!” 慕容音巧笑着一拍巴掌“真真是天助我也,竟将这么个大美人送到我面前!” 许慕宽轻轻一笑,随即却发出细不可闻的一丝叹惋,天地间忽而微凉,却不知这雨在何处? ……………… 是夜,星垂平野,月斜江上。 花正芳正当宾客盈门的时候,一串串红灯笼映着满空星河,楼中笙歌曼舞,依红偎翠,低斟浅唱…… 酉末时分,一辆马车悄然靠近花正芳后园的偏门,门一开,虞丹娘亲自送着裹在黑斗篷里的女子上车,又唤来小厮,将那病弱的少年也抬上马车。 马车行驶着回了睿王府,一来一去,丝毫不惹人发现…… 即使是花正芳自己的护院,也只不过是认为丹楼主又送着哪位姑娘到哪位公子哥的宅子去了。 睿王府慕容音的书房中,宫灯高点,烛火噗嗤噗嗤地燃烧着,烛泪一滴滴落下烛台,慕容音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则捻着枚棋子,昏昏欲睡地在窗下自己与自己对弈。 明亮的烛光下,衬的她白皙的侧颜红润若桃。 又是一枚黑子落下,慕容音忍不住抬着手背掩唇,轻打一个呵欠,她不想这个时候也要许慕宽陪着,到底是做些阴诡的事。 轻轻揉了揉眼,便闻得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慕容音展颜一笑,总算是来了,她也想好好瞧瞧,那女子,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屋门被小心推开,金猊香炉中瑞脑半燃,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迎着烛光走了进来。 子歌先是快步越过她,来到慕容音身前,俯身回禀了一句,便又转身退了下去。 那女子乍然来到此地,又是暗夜之中,见面前忽而只剩一名女子,心中打鼓,这女子陌生之极,白日在花正芳楼前听许慕宽说,睿王府的世子要暖床丫头…… 这虽然是个女子,恐怕暴虐起来也不输男人。 沈寻珠忍不住轻轻一颤,眸中瞬时带上水意。 “你是沈家的,还是孟家的?”慕容音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篓,“方才我的护卫同我说了,令弟已经安置在了客院中,马上便会有郎中过去为他诊治。” 那女子不安地拢了拢袖,拘谨地往前一步“奴家……只求姑娘能救活舍弟。” 慕容音点着头笑了笑“你的名字?本王要救你弟弟,却也不是白救。” “您是……王爷?”那女子忽而跪地,“奴家沈寻珠,家父郢州别驾沈裕。” “原来是沈家的,”慕容音抬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了拨上头漂浮着的茶叶,“从上州别驾,正四品官的女儿,一朝沦落到流放犯的滋味,不好受吧?” 沈寻珠的眼眶顿时便湿红了,抄家、下狱、流放…… 那不过都是一两个月前的事情,一路上若无管家替她和弟弟周全,说不定两人早已死在了半道上,又哪里还有命从流放的队伍中逃脱出来,一路到这康州? 她这神情变幻一点点都落在慕容音眼中,待沈寻珠忍不住抬袖拂去眼角泪珠,她才又启口“这里是睿王府,将你的遭遇,原原本本都告诉我,我能救你弟弟,也能助你报仇。” “我为何要报仇?”沈寻珠怔怔地站着,烛火遥映在她的眸中,点点都似血般。“我早已沦落到了这一步,又还有什么本事去替爹爹讨个公道?难道再把我和弟弟都搭进去么?” “凭你自己,当然不能,”慕容音起身走到她面前,“但有本王帮你,你就能。” “我怕……”沈寻珠颓然地跪下来,“我只是一个女子,连活着都艰难,遑论去报仇?” 慕容音嗤鼻笑了,看不出沈寻珠……竟然是这样一个软骨头。 “那你就在这抱着自己哭,让陷害你父亲的人在雍京中平步青云,用你父亲的尸骨为他铺路。还有你弟弟,你就让他入了贱籍,终身为奴罢了。” “日后你弟弟问你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你只说是你这个做姐姐的无能。” “连卖身都敢,难道就不敢豁出去再拼一次么?” 慕容音垂眼戏谑地对上沈寻珠的眼眸,从那双惊惶如鹿的眸中,她好歹是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委屈、 愤恨、 还有丝丝的不甘…… 第四百三十三章 烂泥扶上墙 沉默良久,沈寻珠眼中又腾起一阵阵水雾,泪意汇成泉,自她眼角涌出。 慕容音得不到她的答复,面上显见露出失望之色,一挥手“罢了,原来不过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本王让人治好了你弟弟,你们就走吧。” “来人,带沈姑娘下去休息!” 宛儿推门而入的刹那,沈寻珠却忽而揪住慕容音的袖口“世子殿下,你能保证一定帮我报仇么?” 慕容音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信誓旦旦地看着她的眼睛“本王会给你一切你能用上的,新的身份,新的面貌……但是成不成,最终在你。” “本王……只能做一个隐于幕后的人,就算是以后功成,你我二人面上,也是不会有一丝交集的。但是你一旦被发现,便是万劫不复!” “这个险,你敢不敢冒?” 又是沉默良久…… 沈寻珠仍旧紧紧抓着慕容音的袖口,指节都因太过用力而泛白,眼中时而挣扎,时而不甘。 “我……愿意一试……”沈寻珠紧揪着慕容音袖口的手顿时松开,终是答应。 “只是不知,世子殿下,想要我的什么?” 沈寻珠黯然地偏过头,世上没有白给的事情……慕容音,也不可能帮她白白的报仇,但只要能为父亲、为家族报仇,就算是要她的命,也不在话下。 慕容音轻轻摇头“我什么都不要,你报了仇,我就满意了。” “这是……为何?” 沈寻珠不解的皱着眉,她家在郢州,对于雍京过往曾经发生过的细枝末节,一概不知。 慕容音托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面上笑颜不改,眼中恨意却一闪而过。 轻声道“因为你我的仇人,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 早听说小睿王在京中是何等的得势,又听说过她与宁远侯之间的那些事情…… 她今日沦落到康州,想来是与朱氏一族之间也有莫大的关联了。 沈寻珠默默地盯着地面看了良久,眼角余光又扫到自己的衣摆…… 这身粗布衣裳,是管家的小女儿的。当夜流放途中,她让自家小女儿顶了自己的身份,又让自己带着不到十五的弟弟逃出来…… 而管家一家,却生生被折磨死在半路上。 就算是为着他们,这个仇……也不得不报! 人活一世,起转承合最是难测,如今却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怎可因为自己的一时心怯,就让那些人枉死了! 一滴滴清泪又溅落到地板上,沈寻珠紧紧地捏起拳,若没人肯帮她,她自己……断断报不了这个仇! “寻珠这条命,今日起……便是世子殿下的!” “很好!”慕容音又盘膝坐到榻上去,凝着沈寻珠单薄的身影,“明年宫里要选新人,我会给你一个身份,你的战场……在后宫!” “你的敌人,是皇后!” “皇后……?”沈寻珠讷讷地抬起头,张惶着泪眼,“朱、朱皇后?” “自然是她,皇后在后宫,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牵扯着前朝的母族,这些……本王会与你细说。可你想要进宫,现在这样子……却是不行的。” 沈寻珠轻轻咬着唇“我知道……世子殿下,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只要您肯救我弟弟……” “你放心,”慕容音轻轻敲着棋盘,发出一阵沉闷的响,“有本王在,你们姐弟,必然会无碍。只是……你的时间不多了,马上便是冬日,只到明年春天,你……就要入宫去了。三个月,本王要你,改头换面!” “是……寻珠,谨遵钧命!” 沈寻珠退下了,屋中又是一片压抑的静默,夜风将窗子掀开,卷起珠帘,慕容音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风气…… 到底还是踏出了这一步。 沈寻珠是她的机缘,她亦是沈寻珠的机缘…… 于这一件事上,只有她们,能够相互成全。 慕容音又捻起一枚棋子,自顾自地落到棋盘上,到康州不过两个多月,恍惚间,那些躲不掉的事又要接踵而来了。 “朱惜华,我不管他恨不恨你……可你竟然敢谋死他……我不管他怎么想,我……定要杀你泄愤!” 白子黑子一枚接一枚地落下,一杆棋称落得满满当当。 灯花落,夜凝寒,宛儿捧着一盏甜羹进来,慕容音又落下一子,轻呵掌心,将汤碗捧在手中。 “这错了。” 宛儿一指她方才落子的地方,下在那,虽不是死局,却也不对。 “一子落错了,往后还可以补;就算是天破了,也有女娲娘娘的补天石去补,她什么天都补得,却补不了薛简去的离恨天……” 慕容音放下汤碗,双拳紧紧握起,指尖掐进掌心,刺得生疼。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宛儿将搁在桌上的绣帕塞到她手中,听这话意,待会儿她是又要流泪的。 “主子……天从来都不是能补得的,多少人活着,不过求个安心罢了。” “朱惜华她……岂能心安?” 慕容音使劲抽了一下鼻子,脸色泛白,宛儿见了,轻轻一叹,她也想问一句,这样做,慕容音……又会不会心安? 可终是忍住…… 以她的性子,早已认定的事情,谁又能劝得脱呢? 今夜她连许公子都不让来凑这个热闹,更何况是自己劝? 罢了罢了…… 就由她做去吧,不撞个头破血流,不拼个两败俱伤,是不会知道痛的。 何况现在沈寻珠已经认定了报仇,就算是劝好一个,沈寻珠也劝不成的…… 宛儿替她收敛了棋盘,轻轻道“沈姑娘已经安置好了,没人发现她和沈公子。方才请了靠得住的郎中去瞧了沈公子,说是没什么大碍,好生将养着便是。” “知道了……”慕容音解去腰带,在宛儿的侍候下换了寝衣,缩入梨花青的帐子中,准备暖暖的睡去,却又倏然半坐起来。 “明日一早,把花正芳的丹楼主找来。走后门入府,别让人看见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闺中教习 堆枕乌云微堕,秋光从窗纸照进来,透过梨花青的帐子,照到枕边一个瓷白的肩头上。 卯正时分,宛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去,她昨夜被吩咐将花正芳的丹楼主今天一早便带来,而慕容音……显然是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宛儿将梨花青的帐子挑开一点,隐隐还能听到匀和的呼吸,以及一点点轻微的鼾声。 紧接着,宛儿的目光便落到了慕容音裸露的肩头上…… 定是昨夜睡觉不安分,寝衣都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 宛儿轻轻推了推她,凑近耳边,小声唤道“小王爷……该醒了,花正芳的丹楼主到了,小王爷?” 慕容音却翻了个身,更是将头都缩到了被子里,她的一天,往往是从辰时以后才开始的。 宛儿无奈地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叉着腰,清了清嗓“许公子在门口,他说您要是再不起,他就要闯进来了!” 宛儿刻意抬高了声音,这招果然有效…… 慕容音顿时便坐了起来,半睁着一双惺忪的眼,半散的发丝垂至肩头,一睁眼就瞧见宛儿促狭的样子,差些便要发作。 宛儿赶紧道“花正芳的丹楼主到了,在您的书阁候着。” “梳妆。”慕容音顿了顿,“换王袍。” ………… 书阁中,花正芳的楼主虞丹娘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昨夜才接去的人,还不到一天,她便被睿王府的人给叫了来,到底是为什么,她心里也是打着鼓…… 难不成是因为昨夜被接去的那个姑娘? 不能够啊……那姑娘与花正芳并无什么牵扯,顶多也就是在楼中待了小半日…… 难不成是因为别的事情? 虞丹娘虽是风月老手,寻常却也不过与些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来往,王侯的府门,却从未踏进过半步。 在此冷坐了半个多时辰,心中愈发忐忑起来。 一直到卯时三刻,慕容音才在宛儿的跟随下,龙行虎步地进了书阁。 虞丹娘一见她身上的世子袍服,马上明白,今日来睿王府,果然是撞上正主了! 赶紧行下大礼“贱妾虞氏,见过世子殿下!” “丹楼主起来回话。” 慕容音撩袍坐好,目光难得的端整严肃,宛儿都觉得她瞬时生人勿进起来,更遑论是初次见面的虞丹娘了…… “是。” 虞丹娘起身规整地站好,面对男人,她自有万种风情,可面对一个身居高位的女子,她却顿时拘谨了。 “丹楼主,昨日我手下人送去五千两的银票,可还使得?” 一句话,问得虞丹娘顿时莫不着头脑…… 睿王府不是缺银子的主,定然不是为了这五千两而置气。 那只能是买她一个封口了…… 虞丹娘顿时陪笑道“世子殿下放心,昨日这名姑娘的去处,妾身绝不会泄露半个字。若是外人问起,妾身也只说是姑娘跑了。” “楼主懂得便好。” 慕容音径自抬起盏来轻呷一口,丝毫不理会虞丹娘稍稍放松的脸色,“今日找楼主来,不全是为了此事,还有一事,想要拜托楼主。” “是、是……”虞丹娘悄悄扶了一把发髻,那边轻飘飘地甩过来一句话,都得她缓释良久。 “那姑娘,不中用。” 慕容音阴郁的眼神一扫,泄露她此时的心绪。 虞丹娘释然一笑,一个清白女子,第一夜过后便被说是不中用,那是什么地方不好,自然不必点明。 她心中有数…… “妾身明白了,那……妾身是否让楼里的头牌姑娘,亲自教习她?” 慕容音冷冷一笑“若要别的人,还让你来做什么!本王要你言传身教!” “言、言传身教?” 虞丹娘顿时愕然,难道世子殿下……不忌讳她的女人向风尘女子讨教房中秘术么? 这样的事过往倒是也有,但不过是隔着屏风,两相坐着说说话罢了……这还要亲身教导,看来那位姑娘,着实不解风情。 “本王相信,楼主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慕容音面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却瞬间又严肃了。 “丹楼主,本王除了要你教她房中术之外,还要你教她如何勾引男人,可是你给我记住了,我见不得青楼女子的那股子风尘气,本王要她床上放荡,床下……给我做个菩萨。” “她若敢在寻常露出一丝狐媚子模样,本王拿你是问!还有……你得教教她,怎么和男人说话。我要的女人,不能只会讨好!” “是、是!” 虞丹娘又偷偷拭去一把冷汗,这要求还真不容易…… “不知……世子殿下,可宽限多少时日调教?” 慕容音散漫地往后一靠“最多三个月,丹楼主……可有把握?” “有、有!” 虞丹娘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只要她不是在三天之内就要人,这事儿便有把握。 “好了,下去吧。”慕容音一振袍袖,“每日午后,来此一个时辰,行踪不可泄露,会有人去花正芳接你。” “是……”虞丹娘又惶惑地抬起头,“可是殿下,若是一旦有人问起……?妾身,该如何作答才是?” “这是你的事情,”慕容音冷淡地回应她,“你说本王好色也好,放荡不羁也罢,都随你。可不许把本王的女人泄露出去半个字!” “是……” 虞丹娘顿时对慕容音有些看不透起来,寻常公子,摊上这种事情,若是事发,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明哲保身…… 只有这位,她的名声不要紧,却不可泄露那名女子一个字。 心中尽管有疑惑,虞丹娘却也不敢问,多问一个字,她和她的花正芳,便危险一分。 慕容音一抬茶盏,虞丹娘便告退了下去,横竖来去都有子歌亲自护送,谁也看不出来这是睿王府的车马。 虞丹娘前脚刚走,后脚许慕宽便进了她的书阁,眼含笑谑,方才她的那些话,他可都是听见了…… “沈寻珠,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许慕宽笑侃着走朝她面前,“看来小王爷为了怜惜佳人,可是下足了功夫啊。” “去去去!”慕容音脸颊忽而发烫,她那诓骗虞丹娘的话竟然被许慕宽听了去,这回丢脸可是丢大了…… “我要去瞧陶襄和杜羡鱼,你去不去!” 许慕宽想起杜羡鱼的身份,摇了摇头“不去了,我还是替你整理公文的好。等你回来,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为自己 一丛淡粉色的石蒜花在假山缝隙中开得格外精神,慕容音只身走向陶襄将养着的那个小院,眼神掠过石蒜花,心中忽而一紧…… 犹记当年,她到薛府去寻薛简时,眼见他养了一盆粉色的石蒜,开得也是这样好,回了睿王府,她还让人用料子做了一身裙摆绣石蒜花的裙。 今日忽而见到这丛石蒜,不知不觉,离当初入薛府找他,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就连薛简……都已走了一季。 慕容音忽而抬头看着高天、淡云……眼眶微湿,不知薛简的魂魄,现在有没有得到安宁? 若他看着自己,可会怪罪? 随即却又摇了摇头,难道怪罪,就不做了么? 为着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她已沉醉了许久,却也无法,自古爱恨从来都惹人烦扰,况且世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方才触景生情,此刻慕容音眼眸中没了那丝灵动,目光空茫地穿过一道道回廊,落在了遥远的某处。 “那株石蒜花,可是在提醒我,事做错了?” 慕容音越走越快,袍摆卷起一缕缕轻尘,苍白的唇忽而抿起,往昔一幕幕风云忽而映在脑海中,又想起在天牢中……那装着毒酒的酒囊,落地的声音…… “早悟兰因?不了结了这桩事情,如何能脱身苦海,又如何能悟得了兰因?” 慕容音仰起头,使劲吸着酸涩的鼻尖,暮秋清冷,风吹起她不曾收拢的发丝,不定地飘动着。紧紧闭眼后,再睁开的眸中,敛去那盈盈水意。 “不为你,只为着我自己。” 慕容音轻轻呢喃着,语声夹杂在风中,几乎细不可闻。 “若他日我在九幽黄泉见了你,到时候你要怪我,再怪不迟。我现在……只想送朱惜华下去……” 她轻轻握起掌心,眸中冷静得像寒潭一般,仿佛连恨意都已经掩去。 再度迈向小院的脚步,沉稳而坚定…… ……………… 在睿王府静养了近一旬时日,陶襄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每日都服着杜羡鱼给他配制的药,脸色也愈发的红润起来。 慕容音走进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掩饰了心绪上的波澜,面容还含了一丝笑意。 还未进屋门,便看见陶襄披着外衫扶着柱子站在石阶上,宛儿则在庭中给他煎着药,这样煎药的事,慕容音懒得做,交给别人又不放心,只好每日让宛儿代劳。 “你身子可好些?我看着倒是比来时好了不少……” 慕容音在石阶下驻足,抬头看着陶襄,唇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可精神却好了不知多少,一双大眼睛里也暗藏上了顽灵。 当初杜羡鱼曾与她说过陶襄在青州假扮仙道的故事,如今陶襄瞧着有了些人样,倒也像是能做出假扮仙道这样事情来的人…… “好了……好了……”陶襄说着又掩唇咳上几声,“有杜掌门的药,有宗主的院子,再有宛儿姑娘亲手煎药汤,纵然是只吊着一口气,也能活过来。” 慕容音笑了笑“还病着呢,你就练起这嘴皮子功夫,也难怪是陶半仙。” 宛儿则轻轻啐了一口“小王爷您不常来,不大清楚,奴婢可是每日都来熬一回药,每日都要被他如此嘻闹一番。” “他见了你,自然是病都要好的快些。” 慕容音随意往石桌旁一坐,四处张望了一圈,却都找不到杜羡鱼的身影。 “怎么……杜羡鱼去哪了?怎的不见她?” 宛儿笑道“杜姑娘早起练刀去了,算时间……还得有半盏茶时间才回来,您不妨再等等。” “我等就是了。” 桌上放着一盘柑橘,府里每日都挑好的果子送来,可是陶襄和杜羡鱼都是不爱吃水果的人,现在倒是便宜了慕容音。 慕容音手指轻轻在石桌上叩着,一手又把玩起一个柑橘,此番来找杜羡鱼,又是要让她借用天宗的人马,去为沈寻珠寻一个新的身份…… 恐怕,杜羡鱼得撇下陶襄,远走一趟了。 半盏茶的时分一到,杜羡鱼果然出现在了拱门另一边,脚步轻健,背负着一把乌鞘刀,几缕发丝被汗黏在额头上,还有些微微喘息。 一瞧慕容音的神色,杜羡鱼便知道,她此行来必有所求。 “小盈歌,你这面容看似平静,其实心中……却藏着事儿吧?”虽是问她,杜羡鱼的语声却极为笃定。 “你倒是好眼光,不愧是我的杜掌门。”慕容音说着,又剥开一只柑橘,塞一瓣到正忙活的宛儿口中,又送一瓣给自己。 “昨夜我带回来一个女子,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知道,”杜羡鱼漫不经心地抬起一盏茶,“从侧门入的王府,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 “她呀?流放犯……” 音方落,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宛儿,杜羡鱼和陶襄都是一惊,杜羡鱼倒还颇平静,陶襄则直接吓得咳喘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被惊着了一般。 “哪家的姑娘,竟然得你青眼?”杜羡鱼总算是放下了那把乌鞘刀,瞧向慕容音的目光微微动神,她胆子足够大,竟敢把一个流放犯给带回府。 “沈家的,她父亲以前是郢州别驾,因为挡了朱惜华父亲的路,被举家流放。” “你想……?”杜羡鱼侧着眼征询,“你是不是……想让我出去给沈姑娘找个新的身份?” “知我者,杜羡鱼也!” 慕容音用扇柄敲敲杜羡鱼的胸膛,“连哪家我都给看好了,潭州盐课提举司副使家的嫡出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好自然便可以了……” 杜羡鱼对大燕的地方官员不是十分熟悉,盐铁虽是极为重要的,但杜羡鱼对大燕盐铁官的了解,也不过在于几个盐课司的正使…… 慕容音选了这位副使,倒是不会太惹眼。 “那你要我怎么做?” 杜羡鱼撩袍在慕容音对面坐了下来,不必费神寻思,便知道她是要让自己出去了。 慕容音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我想你去潭州一趟,亲自去副使江家,让他收了沈寻珠这个女儿。并且……在明年春日,让沈寻珠以江家嫡女的身份,让京中采选良家女的宦官,将她带进宫去。” “江副使……如何会遵从?” 慕容音好整以暇地一笑,从怀中抽出一沓信纸“这里头是他妄顾国法的证据,你不妨告诉他,若是不想做这个盐课司副使,或是不要他这一家子了,便将话当作耳旁风。”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杜羡鱼微笑着接过那沓信纸,细细读了一遍,点点头,“此事可行,不过……我此番出手,是以天宗的名义,还是……以睿王府的名义?” “你只说是睿王世子的授意便是了,原因由得他去猜。若以天宗的名义,他说不定倒会警觉。” “好,”杜羡鱼点点头,“今夜我就出发,你等着我的消息。” 第四百三十八章 岁月惊嚎? 风送梅花过小桥,沈寻珠终是走了,化名江梅萼,带着复仇的心志,藏着家恨,只身去往潭州…… 待到明年暖春,她便会以江家嫡女的身份入宫,去争、去斗……去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不知在水驿春回时,她可会遥寄一枝,江南梅萼? 慕容音收回远眺的目光,雪风吹干了眼,吹冷了面庞,纵有大氅裹着,也挡不住寒风丝丝侵袭…… “她走的时候,我还让杜羡鱼配了一服生子的良药,愿她不要这般急着用上。” “她既入了宫,子嗣……便是少不得的依仗。” 许慕宽静静地跨坐在马背上,小丫头的心还是不够狠,虽然为沈寻珠铺好了路,可在临别时,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方才她们在车中的话,许慕宽也听到了几句…… 最后一句,慕容音告诉沈寻珠,“若是后悔,现在便可以停下来,带着沈墨远走,她一定不会怪罪……” 沈寻珠却回绝得那样干脆,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复仇……早已成为她心中头一件大事。 多少次她午夜梦回,从前沈府中的一切都重现在梦中,梦境缱绻,可一早醒来,却又是满心的冰冷。 慕容音看着他的脸,许慕宽睥睨着眼前山河,瞳光幽深莫测,他冷眼看了这两个多月,早已知道沈寻珠的心志…… 况且是向皇后复仇这样的事情,一旦开始,便再没有了停下来的机会。 慕容音垂眸瞧着掌中早已冰冷的那串璎珞,样式古旧,描金的海棠花中,只镶嵌着几颗红玛瑙,却是沈寻珠最后在意的东西。 她能在抄家中将此物偷偷藏下,不知其中废了多少心思? 恐怕……深藏于心底的沈墨,是她此生最后的温暖。 慕容音长长舒一口气,远去的车马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有桥头残柳,枝头缀着冰屑,在这冬日里沉寂着。 过往忽而又浮现,慕容音摇了摇头,再想忘,终是无法将那些自己曾经倾注过情感的事情磨灭…… 不知往后岁岁年年,可能断了,从前许给薛简的三千红尘? 她自然是想断的,想好好地活…… 她也想彻底放下从前的那些事,也想在某年花落时,策马奔驰过江湖,看遍人间好景。 只是她那颗心太小,放了一件事,便放不下第二件。 慕容音的目光恍惚了一阵,悄悄用余光去看许慕宽,眸底暗藏了一丝歉意…… 这个时候,他本没必要陪着自己的。 他说过的,他喜欢自己……若不是为着这份喜欢,谁肯在凛冬之际陪着她出来? 可是现在,自己却无法给他一诺。 终是自己对他不住…… 若有朝一日,能独予他一诺,那么也不枉今日两人各自倾注的这一番心血了…… 慕容音一侧眸,恍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也在看着自己。 “你……你不在乎?” “在乎什么?” 许慕宽深朗的眼眸中一片坦然,“是在乎你心中还有着薛简么?还是在乎你不顾一切地要去对付朱惜华?” “都有……”慕容音直视前方,“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包容得好像温水一般。我以前听我房中的丫鬟闲聊时说过,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人,必定是不希望她心中还有别人的。” “我不是小气的男子……”许慕宽顿了顿,“你做这些事,我只觉得你好累,也……有些心疼。我想你早些做完这些事,然后将过往完全放下,到时候……或许你心中,便能腾出一些位置,让我进去……” 慕容音低下头去一笑,却又抽了抽鼻子,眸中漫上一层水雾。 “你不知道,有时候,我都想赶你走。”她哀怨地望过去,“因为你太明白我,也太纵容……我怕我有一天,会再舍不下。可是你我的身份……总是一道坎。漫说我现在身在康州,就算是有朝一日回去了,以皇兄的性子,他要么嫁我拢络外臣……要么,让我去他国联姻。” “那你怎么想?” 许慕宽望着她的侧颜,青丝上落满雪,似是等着他抬袖去拂。 慕容音又是一声苦笑“外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反正我已经拖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再拖下去,他们又能拿我怎样?只是我怕苦拼一场,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就像是曾经为了薛简一样,用尽手段,费尽心机…… 却终究抵不过皇帝的一念猜忌,也抵不过朱惜华的一番挑唆。 “可总归是试过了……不是么?” 许慕宽蓦地凝望着她,“只要试过,不管结局如何,但至少当我们老去之时,对着过往的旧物,也不会觉得遗憾,最多……只会说一句可惜。” “对、对……” 慕容音答应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凄寂的风吹散她的发丝,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哀凉之气。 真的要再拼一次么? 难道许慕宽在自己心中……真的已经有了这样的地位? 说不得…… 慕容音的心微微一动,却又旋即冰冷。 上次……为着自己所谓的爱,已经搭进去了薛简的一条性命,若是下一次还是败了,那落幕之时,又要让谁葬进去? 天边忽而出现一只振翅翱翔的苍鹰,扶摇直上,阻练长空…… 两人双双凝目望去,目光中含着洒脱,也含着艳羡。 自己……也本该像这苍鹰,无牵无挂的…… 说什么凡尘俗世,道什么情爱缱绻。 天地两宽,这样的事情,岂是自己应该牵萦的? 良久,她忽而释怀一笑“慕宽……你我本不该如此唧唧歪歪……磨磨唧唧的。反正你我都是被家里抛出来的人,混得一日算一日吧!走,进山打猎去!” 慕容音笑着,一甩马鞭,率先离他向山中狂奔而去。 许慕宽紧跟着追上去,亦是朗笑“说的是!什么岁月静好!你我二人……偏要将这日子过成岁月惊嚎!” 蹄踏声与马嘶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阵阵笑声。 无论如何,她算是暂时看开了,活这一世,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追随的,既然来到此地,何不纵马天地间,与飞雪共轻狂? 第四百四十章 误会 “沈墨?” 慕容音侧头飞速打量着他,“你不在睿王府好好养病,在这做什么?” 许慕宽则用脚拨开地上断裂的梅枝,捡起已经打成结的绳索,再看沈墨脖颈上一道深红色的勒痕,已然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你想自尽?” 体弱的少年缓缓抬头,注视着这道清冷语声的主人,苍白无血色的薄唇一抿,随即木讷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难道你不要你的姐姐了么?” 听到“姐姐”二字,沈墨无神的眼中终是出现了一丝动容,却又马上扯出一个惨淡的冷笑“姐姐?” “我哪里还有姐姐?我知道她走了,是你让她走的……” 沈墨抬起一只手,指尖下垂着,颤颤地指向慕容音“若是没有你,姐姐不会走,是你要她替你去做事,替你去报仇。” 一阵冷风掠过,沈墨忽而捂着胸口咳喘起来,手无力地捶向地面“你让她改了名字,让她成为别人的女儿,顶着莫须有的身份,去入宫……去伺候杀了我们全家的人!” “我知道……姐姐是因为要救我,才会答应你去入宫的。如果我死了,你便没有了要挟我姐姐的筹码,她也可以得以自由!” 慕容音一直静静站立着,千万分想不到,沈寻珠竟然将入宫的事情说给了什么听…… 也想不到……沈墨,居然是这样认为的。 “将他扶起来吧,他身子本就不好,雪再湿了衣袍,先前的药便都白吃了。” 许慕宽点点头,将沈墨从地上扶起,又揽他坐到一块大青石上。 “你觉得……是我逼沈寻珠的,是么?”待沈墨歇了一口气,慕容音才缓缓问他。 “难道不是?”沈墨握紧了拳,青紫的血管鼓出手背,“我们姐弟……本可以远走,你却非要挑唆起姐姐的报仇心志!你明明就是自己不敢做,拿我姐姐当刀使!” “就算是当刀子,那也是你姐姐自愿的。” 慕容音一步步踩着积雪残枝走到沈墨面前,原本怀柔的眼神忽而变得冰冷“你说我挑唆你姐姐的报仇心志,可难道你沈家的灭门之祸……你真的忘得掉么?” “要我说,是你沈家男人无能,连累女子去复仇!” “再者,你说我不敢做……你可知你姐姐这些时日在王府,我与她谋划了些什么?” 沈墨沉默着撇过头,沈寻珠只说了进宫复仇一事,个中细节,沈寻珠却守口如瓶…… 沈寻珠不说,沈墨便更是怀疑,也更是生气……相依为命的姐姐,竟然不肯将一切事情都告诉自己…… “沈墨,你既然敢寻死,为什么又不敢好好活着?”慕容音狠狠凌了沈墨一眼,“你说我不敢、不勇……那我倒要问问你,何为勇?” 不等沈墨启口,慕容音便接着道“勇敢不过是一腔心气,气之所至,力亦至焉,心之所至,气乃至焉。我与沈寻珠各取所需,我为己,她为着沈氏一族……” “只有你,孤身来到这山谷中上吊!你可别枉费沈寻珠对你的一番打算……” 沈墨不再言语,低低地垂下头去,家族巨变只发生在一夜之间,晃眼自己还是郢州别驾家的嫡出公子,晃眼……自己却又成了一名流放犯…… 父亲和家族中其他的兄长都被斩了首,只有自己……因为年不满十五,侥幸活得一命。 早知自己就是个拖累,还活着做什么……? “我死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沈墨说到激动处,又咳喘了几声,“我早些死了,也好叫你放了我姐姐,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不过都是白白枉送性命罢了……” 慕容音轻叹一声,从怀中掏出那个玛瑙璎珞来,递到沈墨面前“这是走之前……你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娘的遗物……” “她心中并非没有你,也不是抛下你孤身一人。” 沈墨一时没有接过,雪风吹疼慕容音露在外的手,许慕宽倏尔走上前来,将玛瑙璎珞从她手中截下,递给沈墨。 “你如今十三岁,可是?” 沈墨又抬起头,不知为何,许慕宽说话时,他似乎还愿意听几分…… “嗯,”沈墨又生硬地点了点头,“我只恨……为何父亲和兄长都被杀了,家中男丁,只留我一个?还留着我做什么……” “你很是舍不得你姐姐?” 沈墨仍然只会点头,沈寻珠的离开,仿佛是抽空了少年心中的一根顶梁柱。 许慕宽替他整理好凌乱了的领口,一摸他衣衫单薄,当即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沈墨肩上…… “可你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要比相伴相守要贵重得多。” 许慕宽将少年从青石上扶起,将他满头落雪拂去,“你姐姐如今是走了,可你却更该自强起来,若让沈寻珠知道你此刻颓废至此,就算是走……也走不安稳。” “宫中是非之地,若让她因为挂念着你而出了错,在宫中犯错,可比不得在外头。莫为着你自己一时任性,连累了你姐姐。” 他这番语重心长,也让沈墨顿时又为姐姐悬起一颗心来…… 而神色,也顿时变得惶恐。 许慕宽却趁势缓和了语声,劝道“你如今还年少,不如回去养好身体,读书习武……日后你姐姐成了事,也好让她放心。” “我……”沈墨苍白干裂的唇微微翕动,“可是我这个样子,只会拖累她……再者,我这样的身份,只能躲躲藏藏,根本不能见人……” “所以便要自强,”许慕宽拍拍少年的肩,“身份是最不要紧的事,有睿王府帮忙,难道你还愁么?就算是睿王府做不到,过康州不到二百里就是大魏的地界,树挪死人挪活……七尺男儿,去哪里不能安身?” “喂喂喂……”慕容音顿时不豫起来,抱着手飘了个白眼给许慕宽,“还在我的地盘上,你竟敢挑唆人叛逃?” “失言……失言……” 许慕宽转而扶起沈墨“走吧,收好你姐姐留给你的璎珞,我们回王府!” 沈墨点了点头,也忽而有了一丝庆幸,还好……方才自己上吊时,树枝枯朽断裂,才留得一条命,没有连累姐姐难过…… 慕容音折了许多梅花抱在怀中,将马让给沈墨,自己则与许慕宽共乘一骑,马踏入风雪,向着康州城去。 第四百四十一章 采选 彤云低垂,天空阴沉得像是被洒了一把煤灰,南来北往的官道上,几匹快马护送着一架马车,在雪泥交融的地上碾出两道泥泞的车辙。 沈寻珠静默地坐在车中,此时离开康州已经数日过去,越往北,离潭州江家越近,她心中便越平静…… 都说女人最沉默时,便是要发狠了…… 可沈寻珠心中还有半分不安,半分忐忑,剩余九分,悉数都是寒凉。 此生都被她舍了出去,只为了复仇,还说什么暖不暖的? 沈寻珠青葱般的手指掀开一丝车窗,杜羡鱼带着几个信得过的护卫骑马跟在外头,凛冬寒意彻骨,北风猎猎,他们几个风帽上都被冻起了一层霜,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却还是挺立如一杆银枪。 沈寻珠看得正忡,一丝雪风悄然从窗缝中灌进来,沈寻珠身子一抖,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喷嚏。 一声喷嚏震得她回神,沈寻珠回头望过去,歉意地对坐在车中烹茶的一个婢女笑了笑,赶紧将车窗关严。 婢女是睿王府的宛儿精心挑选出来的,叫采苓,说是绝对信得过,给她贴身带着,日后不管是到了江家,还是进了宫,都好有个照应。 采苓笑了笑“姑娘是念着沈公子了?” 沈寻珠眼底一阵黯然,像是蒙了层云雾“也不知我走之后……墨儿,会不会听世子殿下的话?” “您既然吩咐过,沈公子自然会听你的,”采苓不顾马车颠簸,倒热水给沈寻珠暖了个手炉,“小姐快捧会儿,方才开了窗,您的手都冻红了。” “不碍事的……” 沈寻珠接过采苓递来的手炉,小心捧在手中,忽而想到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抄家的时候,她为了护着自己,生生的被官兵拖走…… 一个孤弱女子,在兵痞子手中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也就不言自明了。 采苓瞧沈寻珠眼眶微红,只道她是又想念起家人,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在睿王府当差许久的人了,睿王府算是雍京最干净的府邸了,没什么后宅的争斗,她尚且觉得沈寻珠性子软…… 她这样的性子,一朝去了后宫,若是被欺凌了,可会知道还手? 未等泪意酝酿,沈寻珠便使劲转了转眼珠,将泪逼回去,又转头瞧起窗外雪景。 如今正是隆冬,除了冰雪,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分,或许……自己就身处那寂寂深宫了吧? ……………… 两个月后。 潭州算得上是一处物阜民丰的州府,除了产盐外,还向宫中进贡着后妃们常用的珍珠,盐课司副使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家门却也比别的五品官殷实得多。 沈寻珠已经在此居住了一个多月,盐课司副使江程知道她是睿王府送来的人,一饮一食都不敢怠慢,好生供着,两个多月下来,沈寻珠比在康州时圆润了些…… 眉宇间的愁容,也淡了些。 午后,未等小憩,沈寻珠照例去到院中,手握古卷,细细研读。 从前在康州时,慕容音曾告诉过她,女子……光有容貌不够,以色侍人,终不长久。 男人们口口声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到了自己身上,却都还是喜欢些才情出众的女人…… 当时慕容音正说到激动处,一时便将朱惜华从前读的许多书都列了出来,一本不少地找给沈寻珠…… 读了十数本,沈寻珠也潜心沉静下来许多。 不光是温书,就连从前虞丹娘教过她的东西,她都一样不少地记着…… 就连当天初到江府,江程才瞧到自己那副惊为天人的神情,沈寻珠一想起来,便会忍不住捂嘴暗笑。 算算时候,差不多宫里的采选使就要到了…… 院角植了一株垂丝海棠,很是上了些年岁。 二三月份,正是海棠开得明媚的时候,沈寻珠偶尔还会听到江府的小丫鬟们在棠花树下笑闹的声音,还有江府的几个姐儿哥儿的,都会一同玩闹进去…… 他们年岁都还小,还不及沈墨年长,兄弟姐妹之间却极为和谐。 对于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姐”,除了好奇,便全都是敬畏…… 江程虽然为官不干不净,却对几个儿女的家教毫不含糊,在江家几个姐弟之间,沈寻珠从未看到过争抢。 不知不觉间,沈寻珠的目光不再专注于手中的书卷,而是定格在一株芭蕉之上,昨夜潭州下了一场小雨,蕉叶上的雨珠还没有完全散去,在这春光之下,熠熠地晃人眼。 院外一阵细碎轻捷的脚步,沈寻珠一听,便知道是采苓来了,这丫头手中还端着一只硕大的妆盒,说是江家夫人看她马上就要采选,特地备下的一套首饰。 不管江夫人的初心如何,沈寻珠都不该不接受…… 采苓面上一抹笑,“小姐,宫里来的花鸟使已经进城了,先去了王家,想来最多半个时辰,也就到咱们这儿了。” 沈寻珠点点头,站起身来,这一刻终是到了。 “那就梳妆吧……好看些,”沈寻珠换了一身明艳的衣裳,落坐到妆镜前,仔细回思着慕容音当初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花鸟使……都是民间对宫里来采择美女的宦官的称呼,就把自家的女儿当作花鸟一样,只盼能得采选使的青眼…… 若是择中了,便可以入宫,得慕天颜。 若是采不中……那便可以自家许配人了…… 江程和江夫人自然是希望沈寻珠能选中的,若她选中,便意味着江家剩下的几个女儿不必再选。二来……又不会辜负了睿亲王世子对此事的托付…… 毕竟江程落到她手中的都是些能抄家灭门的把柄,若是沈寻珠选不中,谁知道睿王世子会不会一时恼火,灭了整个江家? 沈寻珠不过刚刚梳好头,还未上妆,江夫人身边的一个贴身嬷嬷便来了。 “可是花鸟使到了?”采苓为她清扫淡眉,头也不回地问。 “还没有,”那嬷嬷走上前来,双手呈上一只锦盒,“这是我们夫人送来给小姐的,是一只玉佩,让小姐待会戴上。” “多谢夫人了……” 沈寻珠亲手将玉佩接过来,系到脖颈上,配着粉霞锦的锻裳,格外娇艳。 采苓悉心为她梳好妆,刚刚移步去到铜镜前,屋外便传,采选使到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花鸟使 沈寻珠捏着裙摆的手微微一紧,虽然早知道这采选使必然是慕容音事先打点过的,她定然不会落选,却还是有些紧张。 “走吧……” 沈寻珠莲步轻移,迈过门槛,出院门的时候,目光在那株海棠树上停驻了须臾。 她是这里匆匆停留的过客,本想让采苓摘几朵下来留在香囊中带走,想想……还是罢了。 正堂,宫里来的花鸟使明公公,正悠悠地喝着茶,他来之前便不大明白……为何一个盐课司副使的女儿,会让雍京的襄定候李璟,亲自让人给他送了银钱。 可在看到了沈寻珠之后,他这份不明白却更深重了…… 这样的女子,就算是换个瞎了眼的来,也断不舍得让她落选。 盐课司副使江程见沈寻珠出现在门外,眼睛又是一亮,一瞧宫里来的明公公,也是这样一副满意的神情,甚至连端茶的手都不会动了。 江程赶紧就笑道“小女江梅萼,公公以为……可还使得?” 明公公恍然回了神,将茶盏放回了桌上,一敛自己满脸的倾慕,抚着自己干净的下巴点了点头“江大姑娘……确实是好的……” 嘴上端着架子,明公公心中却早已笑开了花…… 这才叫真真的美人,方才王家那个,还好没选上,要不然选上了,日后也就是给江梅萼粗使的身份! 若是这江梅萼能入宫,万一承宠……不,没有万一! 她一定能承宠,就算是有人使绊子,我也要帮她一把,日后她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也不至于将老身我忘个一干二净。 “但不知,江大姑娘,会些什么?” 明公公的语气又温和了许多,瞧沈寻珠的眼神,就像在瞧着一块金元宝…… 沈寻珠微微福身,款款道“小女无才,只读了几日书,弹了几日琴。” 明公公更是暗地里欣喜,这样的女子,竟然还懂得藏拙…… 瞧她这模样,分明是谦逊了。 不似有些家里的千金,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将自己会的一股脑儿便露了出来…… 这样的性子入了宫,那也是不大会惹人嫉恨的。 可是既然打定主意要帮一帮这个襄定候打点过,又是这样风姿的人,便不能对其不知根知底…… 明公公面上故作不豫,冷哼一声道“大姑娘还是莫要藏私,要不然咱家日后……也不好做的。” 沈寻珠道了声“是”,又微微福身“昔日曾有雅士来府,读小女文章,说小女乃不栉进士。再者……小女琴从古松居士,是她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明公公只觉得心中的惊愕一阵强过一阵,文不啻于进士?琴从古松居士? 那古松居士……可是名满九州的琴师…… 沈寻珠容色不改,她这番话,都是数月前慕容音亲口交待过的,牛皮吹得震天响不怕,琴是不是古松居士教的也不要紧,反正她沈寻珠有这个水平。 沈寻珠继续说下去“十二岁那年,小女曾习得长袖折腰舞……又向乐师习得琵琶……” 沈寻珠微微笑着,眼中却是一丝苦涩,这长袖折腰舞,是她在康州花了两个月时间苦练而成的。 那段时日,几乎每天,她都浑身酸疼得睡不着…… 可慕容音还是坚持要她学,原因无他……朱惜华不会,她得会;朱惜华会的,她要精通。 这长袖折腰舞,连朱惜华都未曾学会…… 可她,却生生在两个月之内,做到了精通。 不过还好,当日吃过的那些苦不算白费……总有一日,这些东西……都会用得上。 沈寻珠说完,仍旧静静地立着,观之娴静,细看……又有几分傲骨,是可以揽入怀中的一缕春风,也是只可远观的一缕凉月。 沈寻珠话已毕,却仍旧没有人说话,明公公怔怔地看着沈寻珠,至于江城……他心中的震骇则一头强过一头。 早就想过睿王世子送来的人不会是等闲之辈,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知其真名的姑娘,竟然是这样的一号人物! 这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江程此时无暇去在想这些,满心只想着他江家的门楣。 照慕容音许下的条件,若是沈寻珠事成,他江程的升迁不仅有了指望,甚至是几个儿女的婚配议亲,都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家…… 沈寻珠进了宫,那与他江家就是一体,他日一旦得宠获封,那么整个江家……也就是飞黄腾达的时候! 其中的这些风险,他江程不怕。 “甚好……甚好……甚好啊!” 明公公一口气道了三声好,一拊掌“大姑娘不愧是江副使教养出来的,如此姿色……不入宫太可惜,还请姑娘收拾收拾,今夜……便随咱家上京入宫。” 沈寻珠福身下去,今日虽顺利,却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到了那深宫之中…… 浮生倥偬,做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 是夜,潭州城外的码头上,一艘高高的官船正在扬帆,江家的人送沈寻珠和采苓上了船,又在码头上停留了许久。 对于沈寻珠这个“捡来的”女儿,江家人虽没什么感情,却也喜欢她知书达礼,才貌高华。 再者……当着花鸟使的面,也不好做得太无情,若是被盘问出了破绽,那便是欺君灭族的罪。 沈寻珠微提裙摆,回首看了眼还在岸上的江家人,笑了笑,又马上回过头,随着明公公登上甲板。 夜里的江面平静无波,船上红烛闪着微光,待一个个被采选好的女子都上了船,船工才解了绳索,明公公一声令下楼船离岸顺流而去。 沈寻珠凭栏望着潭州城的万家灯火,眼中无喜无悲…… 上船后,各家女子都分别被安排到了不同的房间,她和采苓住的这一间,倒算得上是条件颇好的。 本有更好的,明公公却怕沈寻珠太过惹眼,遭其他家的女子妒忌,只让那几间屋子空着…… 他这份心意,如今的沈寻珠自然能感受得出。 楼船缓缓沿江驶着,春日的晚风有些微冷,沈寻珠回了屋,将窗关严,正准备让采苓帮忙更衣卸妆,明公公却忽而来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一拍即合! 沈寻珠轻抬手抚上领口的一朵珍珠刺绣,笑得清丽,还未入宫……便有人向她投诚,这自然是好,可她也要知道,明公公,到底求个什么? 明公公犹豫良久,脸上闪过几抹挣扎…… 越是如此,沈寻珠便越是耐心,她需要明公公的诚意,也想要明公公的助力。 在宫里有了明公公的助力,那么想要承宠,应该会容易得多…… 圣宠、忠心,这些都是报仇路上必不可少的,若是明公公能说出他的目的,那么……自己也好决定,要不要接纳他。 终于,明公公脸上苍凉一笑,缓缓道“大姑娘也许知道,太监都是没根儿的人,一个人在宫中,等到干不动活了,送进安乐堂;有朝一日死了,也不过拿个破草席一卷,丢到坟堆里……” “我在宫里也有四十多年了,可以说是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 “人呐,越老……就越怕死。我就想着,若是能投靠了姑娘,姑娘将来宠冠六宫,也可以赏我一份棺材钱,能让我死后留个体面……” “难不成……公公,竟然缺银子?” 沈寻珠侧了侧头,半分信,半分不信。 他可是连襄定候李璟都要打点的人,难道竟然会连点儿棺材本都积攒不下来? 明公公又是一声苦笑“大姑娘有所不知,我不过是个老臭太监,在宫里连个干儿子都认不着,比不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比不得内廷司的太监总管……” “棺材薄本倒是有了,只是还想有个人给送送终,遇上清明祭日,也想有个人烧两挂纸钱。” “我这花鸟使,顶多在宫外头听起来威风些,可过了这采选的时候,谁还管我的死活?可若是能到哪个宠妃的宫里做了总管,事情便不一样了……” 沈寻珠笑了笑“所以……公公竟然肯将宝押在我身上么?” “要赌……便要下狠注!”明公公的眼神忽而变得狠戾,“反正都是现在这般地步了,就算是不成,又还能差到哪去?” “但是这一回,我赌姑娘定然能宠冠六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寻珠暗暗摇了摇头,若是他知道自己到底是入宫做什么的,不知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头削尖了的要进来…… 可他在宫中的那份能量,还有经验,又是现在所需要的。 罢了……就算是报不成仇,自己身败名裂,至少,也还能为他留下一份棺材本吧…… 沈寻珠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轻轻启口“日后入宫,还请公公,为我多多筹谋。” 明公公眼珠动了动,面上一阵欣喜,当即起身跪下去,大拜道“老奴……从此后,便是江娘娘的人了。万望娘娘,不嫌老奴粗笨……” 沈寻珠亲自将明公公扶起来“以公公之才,必然能为我筹谋,入了宫……我还想请公公快些帮我承宠,只要能早争得一分先机,就算是成为众矢之的,这个险……该冒,也是要冒的。” “此事……老奴会帮娘娘想办法,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 明公公顿了顿,沈寻珠疑惑地看他“什么?” “姑娘,既然是得襄定候青眼的,那么可否请襄定候在宫中使一把力,请他姑母静太妃,将姑娘先安排在御前行走?” 明公公点了点头,他收了李璟的打点,自然以为沈寻珠是李璟送进去的人,不知还有慕容音这一层关系,在他看来,能有静太妃出面去内廷司走一趟,将个采女安排到御前,不是什么问题…… 沈寻珠顿了顿,一点头“好,此事……我会央求人,还请公公放心。” “那就好,”明公公轻轻舒了口气,又着重说道,“姑娘,这可是要紧的是,后宫那等地方……赢家,通吃!您……务必要抢得这个先机才是……” “知道了。” 沈寻珠轻轻抚上桌沿,夹岸山影映入窗中,虽有明公公的话,可她也不敢自负,若不能一举得宠,她宁肯韬光养晦。 “敢问公公,此次采选,到底选了多少良家女?” 沈寻珠故作心事重重,明公公见状,却压了压手掌,让她安心。 “姑娘,咱们这条船上,这一路沿江来,也有百十名采女……”明公公瞧沈寻珠脸色一阵为难,紧接着又道,“不过姑娘放心……沙子再多,它也变不成金子不是?” 沈寻珠放松了捏紧的手,露出淡淡的笑容“公公的话,自然是对的。只是日后在宫中,各位娘娘的家世容貌都那样好,到时候……恐怕就要更多的筹谋了……”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明公公老成地笑了笑,“就算是到了宫里,姑娘……也有老奴帮你绸缪着。” “再说……去到了宫里,哪有不斗的?圣宠只有一份,宠妃也是人人都想做……只要您到了那个位置,就算是想与世无争,那争端……都会自己找上门来。” 沈寻珠平静地点了点头,这些话,从前慕容音便与她说过许多,慕容音前世在后宫里住了两年,见的事情不少,知道后宫的女人个个如狼似虎,只要能算计的,她们一丝都不会放过。 她入宫,本就是为了争的…… “时候不早,公公请回吧。” 灯影微暗,送走了明公公,沈寻珠坐回到妆镜前,洗去满面残妆,卸去禁锢着满头青丝的钗环,面容越来越疲惫。 还都不算开始,便感觉这样累,往后,又该如何? 夜渐深,沈寻珠却没有困意,她蜷着身子靠在榻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软枕,目光微微有些涣散。 “小姐,在想什么?” 采苓为她冲调了一碗安神汤,药粉是在江家住着时便磨了备下的,用滚水一冲便好。 “方才明公公说的,抢先机的事儿……” 夜风微冷,又是在江上,沈寻珠将小瓷碗捧在手中,吸了吸鼻子,暖意透过手心,渐渐朝着身子蔓延。 “那您可要给世子殿下去一封信?当初还在雍京的时候,世子殿下与内廷司的首领太监黄大用,是有提携之恩的。若是世子殿下出马,想必会比李璟侯爷去求静太妃要好使得多。” 第四百四十五章 关系户! 杨柳风轻,康州的二月天,比雍京要明媚许多,慕容音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和宛儿各拔了一把草编蝈蝈笼玩,一双燕子穿帘飞去,飞入杏花枝中,抖落一树瓣子。 宛儿心灵手巧,飞快便将一个蝈笼编好,慕容音也不慢,手指翻飞间,一个蝈笼也渐渐成型,轻快地将剩下的草扔到一边,口中还请快地哼了一曲小调…… 这小半年来,她筹谋的事情进展不小,人自然也高兴。 慕容音抬头睄了睄天色,满眼的春和景明,园中杜鹃花开得最是好,可惜……却无人与她折枝共看。 “宛儿,咱们斗草去。” 慕容音托着腮,语声忽而恹恹的,话虽说着要与宛儿去斗草,身子却没有挪动半分的意思。 宛儿进屋取了个针线篮子,前些天,两人翻出许多好看的布料来,说要做几个香囊,如今天色好,正是时候。 了然一笑“您是想许公子了?” “才没有……” 话虽是这样说,却是底气不足,许慕宽最近似乎生意忙得很,月前带着黎昀便走了,说是有要务,不得不亲自去处理一趟。 慕容音本想问问他到底是去哪?去多久? 可话到嘴边,想想……他都没主动说,她又何必主动问? 若是问了,倒显得自己十分舍不得他一样,她这样要面子的人,岂能拉得下这个脸来? 提起这件事情,一时心烦,慕容音眼神一瞥,又瞧见针线篮子中,一块月白色的锦帕露出了角,瞧上头的针线,还是她当初绣的狗头…… 当时本想着要亲手交给他,可是来到康州事情太忙,竟将这件事都抛到了脑后。 慕容音瞧着这块帕子,一时心烦,伸手将它揪出来,便抛在了地上。 宛儿赶紧将帕子拾起,莫看扔东西的人是她,可若是帕子上沾了尘泥,头一个发火后悔的人,一定也是她。 “没有想便没有想,何苦摔这帕子置气?”宛儿轻轻拍去锦帕上的细灰,叠整齐后又妥帖收起来,“您忘了,当初为着绣这块帕子,您膝盖上可还挨了一针。” 慕容音忍不住便揉起自己的膝盖来,她怎会不记得? 那一针……扎得她可疼了…… 宛儿笑了笑,看她这柳眼梅腮的样子,已然是春心动了。 一阵春风过,天边柳絮轻狂,几个小婢女手忙脚乱地放着风帘挡絮,宛儿却眼尖地发现,一只白鸽乘着风悠悠摇摇地落了下来。 “这依约是沈姑娘当日带走的那笼鸽子。” 宛儿一把将鸽子抄在怀中,翻过来一看,鸽子腹下果然用红漆点了一个红点,沈寻珠走时,为了好区分鸽子,一笼三只鸽子,都是宛儿亲手点的。 “快把信拿来我瞧!” 慕容音顾不得许多,也不管自己刚刚脱去绣鞋,一把从软榻上跃起,“沈寻珠的信,一刻都耽误不得,她找我……只能是因为遇到了问题,要我帮忙!” 慕容音拆信的手甚至都有些颤抖,她生怕拆开信,一眼便瞧见沈寻珠说事情不妙。 宛儿站在一旁忐忑地看着,信写的有些长,或许这回沈寻珠遇着的事儿不小。 不然……也就不会巴巴的写信来求了…… “沈姑娘没事吧?” 宛儿目光焦灼,慕容音将信瞧完,放到宛儿手中给她看过后,才收回烧掉。 “此事,定然是采苓那个丫头同沈寻珠说了我与黄大用的那些事,黄大用当初是捧着我,可我现在都到这康州来了,就算是再想使唤他,或许也不得力……” 宛儿一听她的话,脸色马上凝沉下来,现下睿王府没个得力的人在雍京,临办事的时候,却是束手束脚。 总不能每件事都去找李璟吧…… “你让我想想……” 慕容音斜支起头,为何沈寻珠会突然给她来一封信? 要得圣宠,抢占先机自是没什么错,可是她一旦坐上去,能不能稳住? “木秀于林风必摧,沈寻珠一心想报仇,却也不可急于求成啊。”慕容音眼神中的挣扎之色缓缓退去,“我不管到底是谁给她出的主意,可我不容许她这样冒险。” 宛儿却迟疑着没有答话,和沈寻珠相处数月,沈寻珠的性子招人喜欢,一开始虽有些慵弱,可细细相处后才发现,原来那也是个要强的。 若是强拂她的意,山高水远的,日后谁知道这两人之间会不会生了龃龉…… 沉吟稍许,宛儿还是道“沈姑娘一心想着报仇,你现在兜头一盆冷水浇过去,这沈姑娘怎么想,还不一定呢……那也是个够狠的,又让花正芳的那个虞丹娘教了那么多事。您若是一大句不同意回过去,恐怕那沈姑娘心中,也不会顺畅。” 慕容音抬手抚了抚自己鬓上的海棠簪子,心头的那股子热切也凉下来许多…… 宛儿说得不错,若是自己一句话打回去了,沈寻珠面上必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心中……想必要不痛快了。 “你说的对,我不该拿沈寻珠当棋子。” 慕容音想了想,缓缓坐直身子“那……我还是给她办这件事情,可是……其中要害,我得说清楚了。让子歌进来,这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哎,”宛儿赶紧便将子歌叫到慕容音跟前来,慕容音也不啰嗦,直接便道,“子歌,我想你回雍京一趟,帮我做件事情。” “是……”子歌眉头微微皱紧,要他亲自去做的事情,定然是不能泄露的秘事。 “你去……找黄大用,”慕容音轻轻的声音混着外头的风声一起,飘荡在屋子里,“黄大用现在是内廷司的管事太监,新入宫的采女……也是要到内廷司造册登记的,你持我的令牌找到黄大用,让他将江梅萼,安排一个容易接近皇上的位置。” 子歌点点头,花鸟使选的采女,出身地位都不及去年选的那一批秀女,比不得那批人,有刚进宫就做娘娘的机会…… 宫中的意思,也是让这些人成为宫女,既省了教习的心,又有让这些人成为妃嫔的可能。 让黄大用将沈寻珠安排到皇帝能看得见的地方,也方便她将来在宫中行事。 第四百四十六章 咚咚咚! 慕容音将散落到颊边的一缕发丝勾到耳后,斜斜靠着软枕倚了下去,谋事在人,不管这事成不成,该做的,总是一步都不该省。 “你快些出发吧,宛儿从我这支些银票,再拿些散碎银子,路上带着使。”慕容音想了想,又吩咐宛儿,“再取两头山参,黄大用掌管内廷司,定然也轻松不了,就说是我的心意。” “嗯!” 子歌仔仔细细地记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去……就算是再快,也总得个把月才能来回,还不知道雍京那边是什么样子,还得风餐露宿地赶在沈寻珠之前找到黄大用…… 可着实不轻松。 “那……办完这件事之后,属下……可要在雍京盘桓一段时间?” 子歌看慕容音眼中一闪迷茫,又加了一句“属下的意思,是可要瞧一瞧事态发展,沈寻珠初到雍京,或许不好与您传信……” “也好……”慕容音顿了顿,沉思片刻又道,“你就看沈寻珠在宫中站稳后,再抽身回来不迟。我记得……你在宫中,是有几个侍卫好友的,或许你找他们打探打探,只是切记莫要牵扯到沈寻珠的名字。” “知道。” 子歌瞧她有些疲累,细声回答后,毫不停歇地便下去准备,当夜……他便骑一乘快马离开了康州。 ……………… 一水料峭春风,春愁难遣,沈寻珠和一众采女乘了半个多月的船,又换乘马车,一路车马辚辚,仍旧是翻山涉水地往北跋涉。 采苓昏昏沉沉地靠着垫子睡觉,脑袋随着马车晃动而摇动着…… 沈寻珠则毫无困意,走了近九百里的路了,尽管疲倦,意识却是格外清醒。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了小雨,沈寻珠探出水葱般的手指,挑开一丝车帘,沿路杂乱地生了些野丁香,雨滴摧折着单薄的花瓣,空结了一片愁。 就快要到雍京了呢…… “采苓,你去过雍京么?” 沈寻珠推了推睡得昏昏沉沉的小丫鬟,采苓陡然醒来,眸子动了动后,目光瞬间变得温婉。 “奴婢从前就是睿王府小王爷的婢女呢,敛秋姐姐嫁了后,奴婢便顶了她的缺。这次小王爷到康州,身边就带了宛儿姐姐和我,还有云雁她们几个,都是从前在华音阁的人。” 采苓想起还在雍京的那段日子,自己虽然不得上近前侍候,做活之余,却也不过是每日折花嬉戏,轻松自在…… 而今小王爷在康州,连她都少有从前的那番闲心了。 “那雍京……怎么样呢?” 沈寻珠眼中有些好奇,她自小长在郢州,沈父迂腐古板,沈家家教又严,她从小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郢州的市井,都不熟悉几分。 沈寻珠话音未落,采苓便来了兴致,掰着手指道“雍京啊……最多的便是热闹,我们小王爷当初还在雍京时,总喜欢扮作男儿上街,耍把式的、卖酒的、吃汤饼的……奴婢说都说不过来……” “对了,当时我们小王爷总爱去一家千乐楼吃饭,说是千乐楼的松鸡和鱼比王府的还好吃,姑娘您不知道,千乐楼的东家,就是那位许公子。” 沈寻珠听得入了迷,不停地点着头,忽而问“那么雍京百姓,是不是可以见到皇家的车马,是不是……可以见到皇上呢?” “我的姑娘,哪能呢?”采苓笑道,“寻常百姓,一两年也见不到一次皇上,只是宫城前头有一座赞礼楼,新皇登基……或是大赦的时候,说不定皇上会出来接见百姓朝贺,就算是这样,赞礼楼前的广场也有禁军把守着,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赞礼楼二十丈之内。” 沈寻珠点点头“那你见过皇上么……?” “奴婢没这个福气,也没这个胆子,”采苓笑侃自己,“皇上算是小王爷的兄长,从前小王爷倒是经常到宫里去,但也不是奴婢陪在身边,奴婢当初见了皇上……说不定被天子威仪吓着。” 沈寻珠胸口闷闷的,还在康州的时候,慕容音就总是跟她说起慕容随的性子、喜好…… 每次说到最后,都是说他如何如何阴狠……就连亲近之极的人,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算计。 可沈寻珠总是觉得,因为有薛简的仇,慕容音虽然面上不说她恨着皇帝,可是实际上……心中对他的埋怨,一丝都不比对朱惜华的少。 她的话……总是片面了些的。 “我还在家的时候,听爹爹说……皇上,是个仁君。” 采苓立即摇头“奴婢不知什么仁不仁的,可是姑娘,您要去的,是他的后宫。小王爷说过……当今皇上的后宫,女人虽然少,但个个都是厉害的,皇上在前朝的样子,不一定就是他在后宫的样子……” 听了采苓的话,沈寻珠立时一凛,是了……在前朝的时候,皇上总要面对着那些大臣,难能有自在的时候…… 或许到了后宫,他才会露出些真实的面目。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帝王? 难道……真如慕容音所说,他阴狠可怕,他冰冷无情? 可若当真无情,又怎会在从前那样钟情于皇后? 再冷的人,他心中……也总该是有情的吧…… “姑娘,您心中可有把握?” 沈寻珠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事,就算是倾国倾城的女子来,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只能说是……但愿上天助我,不辜负我自个儿,也不辜负世子殿下吧……” “姑娘有这份心便好了,”采苓悠然而叹,神情有些复杂难解,“小王爷,那也是个狠性子的,当年还未及笄的时候,她与皇后,还是闺中密友……只是想不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沈寻珠的心陡然一紧,忙抓着采苓的手问“那皇后可认得你?” “不认得……” 沈寻珠长长“哦”了一声,这才将采苓的手松开“这便好,我生怕皇后知道你的样貌,若是这样,还不等我们展开计划,便被识破了……” “您放心,世子殿下身边本有更好的人选,却派了奴婢来,为的就是这个了……” 采苓忽而正了颜色,“对了,只有不到三日便要进宫,临走时,世子殿下吩咐奴婢帮您记着,在宫里……若是您与皇后为难,便去找谢婕妤结盟。这个谢婕妤……不在乎皇上是不是真的在意她,却不得不为着母家,在后宫中拼出一片天地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下马威 山远水重重,当沈寻珠同一众采女踏入宫门时,她回眸看了一眼,一条笔直的御街两侧,列着盔明甲亮的禁军。 来路上,采苓说的那些帝都繁华,沈寻珠都只透着车帘缝隙瞧了几眼,觉得好像帝都豪奢,也不过如此…… 穿过巍峨的道道宫门,采女们都被要求不许四处抬头张望,沈寻珠只觉得双腿都走得几乎麻木,才到了内廷司安排的宿处。 屋中虽简朴,却四处透着干净,采苓擦干净一把椅子,扶着沈寻珠坐了下去。 “姑娘,您可要喝口茶,咱们行囊中还带着一包好茶叶,奴婢给你煎茶?” “不用了,你也歇会儿,”沈寻珠牵着采苓的袖口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一路上我累,你只怕比我更累,采苓……咱们的争斗,这就要开始了……” 沈寻珠轻轻握着采苓的一只手,此刻……人人都是一样的,方才入宫时,和它一批的采女,沈寻珠也一个个都看过了…… 若论样貌,沈寻珠还是有自信在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也是……若她没有过人的样貌,慕容音也就不会花五千两将她从虞丹娘手中抢下来了。 屋中牖户紧闭,沈寻珠与采苓正说着体己话,却忽而听见门外一阵杂乱的吵闹声。 “怎么回事?” 沈寻珠顿时转头望窗外,采苓将窗户推开一丝,院中几名采女,似乎是起了争执。 “好像是潭州王家的二姑娘,还有那个在船上时住在您隔壁的赵姑娘……在抢一枝芍药,王二姑娘非说是她先看见的,赵姑娘也是如此说……” 采苓摇了摇头“如今还都没有往上爬的机会呢,为着一朵花就抢成这个样子,将来谁若是头一个有了侍奉皇上的机会,这些人……还不得抢破了头?” 沈寻珠悠然一笑“现下大家都住在堆芳院中,谁也不服谁,都觉着自己才是能宠冠六宫的那个,都想争着做出头鸟,恐怕她们都没看到背后有多凶险吧。” “姑娘不必理会她们,”采苓又关严了窗,“这些人都是井底的王八,目光短浅,只知道争一时之长短,从不会计深远的……” “您只要等着小王爷给您的安排,到时候近水楼台,咱们便不必住在这堆芳院了。” 沈寻珠莞尔一笑,从行囊中掏出一本书,慕容音说过“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皇帝喜欢腹有诗书的女子,她可不能不读书…… 采苓也做起手上还未了结的针线活,两人之间极为和谐,只耳不闻窗外的繁杂事。 刚坐不到一盏茶时间,窗外的吵闹声都还未消停下去,便听一条尖细的声音呵斥了起来。 这条声音一起,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两个采女便沉默了下去,沈寻珠忽而放下手中书卷,问采苓道“这说话的人,可是公公?” “恐怕是的……”采苓偏着头想了想,“奴婢没进过宫,却听小王爷身边的宛儿姐姐和云雁姐姐说过,如今内廷司的首领黄公公和小王爷是有交情的,新入宫的采女,也归内廷司管,只是不知道外头这人是不是他。” “只怕是来训话的……” 沈寻珠已整着一群,素来不管是什么地方,总是要给新人一个下马威的。 她猜测的果然不错,又过了半晌,那尖细的声音还在教训着方才起争执的两名采女,不过这公公来的时间也真是凑巧,正好赶上这一幕。 说不定……来人心中还在窃喜,想着可以杀鸡儆猴,用她们来立个规矩。 果不其然,那声音只是消停下去片刻,所有采女便被叫到了院中…… 如今她们还都是宫里奴才的身份,随便一个首领太监或是管事嬷嬷,都能训斥她们。 沈寻珠也带着采苓走了出去,站在人群中,谦卑地垂着头,采苓有样学样,只是一双眼眸不停瞟着左右的人。 不少采女眼中都闪烁着熠熠的亮光,她们都不过是些豆蔻青葱的少女,心中都期许着自己能够一朝被皇上选中,能够在这宫中独占鳌头。 只有沈寻珠,在这一种殷切的期盼中,显得冷淡许多。 待到所有采女都站好后,方才训斥人的太监才朝着姗姗来迟的黄大用一点头,黄大用如今做了内廷司的总管,架势也大了,外八着脚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了一眼,一清嗓子。 “你们在家里,都是各家的小姐,可到了这宫中,便是奴婢。气运好的,飞上枝头;气运不好的,在宫中做到二十五岁再放出去……可就算你们要为妃为嫔,那也是日后的事,连规矩都还没学好,便妄想着走出这堆芳院?” 黄大用冷哼一声“方才起争执的两个采女,先到尚服局去做三个月的粗活。剩下的也给我记好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管你们从前在家里是怎样,可进了宫,一切都得按宫里的来!” 沈寻珠眼眸凝着自己的鞋尖,随着一众人允诺,至于方才犯事的两个采女,在听到黄大用对自己的处置后,早已张惶得说不出话来…… 黄大用目光逡巡在每个采女的脸上,看见有人脸上已经露出了惊惧,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翘小指。 “如今宫里,正经的主子,只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待你们在这里学习十日的礼仪之后,内廷司……会把你们分派到各个宫苑去做女官,将来……到底是得皇上宠幸,还是寂寂无闻,那都是你们的造化。” 底下已经有采女眼中露出了失望之色,光是一起入宫的采女就有一百多人,再分散到各个宫苑去,恐怕许多人,到出宫都见不到皇上一面…… 沈寻珠则不知沉思了多久,只觉宫中浮沉,似乎只是一晃眼的事,方才被处置的两名采女,恐怕是没有机会侍奉皇帝了。 怔忡之间,沈寻珠忽而听闻黄大用在上首说了一句,“采女之中,通诗书、歌舞者,朝前来。” 瞧着不少想欣然上前的采女,黄大用又轻飘飘地道“此处说的歌舞……乃是长袖折腰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