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外的你》 一 如此陛下,如此卿。 啪! “陛下这是疯了吗!!” “娘娘!……慎言,此话万万说不得。……” “说不得说不得,他做的出,如何本后就说不得!!” “娘娘……” 啪!啪啪!啪!…… “长姐,砸东西泄愤,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门开,几缕若有似无的新叶清香立时涌入一室暖红花香中,随之落落走进一道极赏心悦目的窈窕绿影,而她身后,则是瑟瑟跪了一地的仙侍仆从。 “木神大人,”看清来人,原本忙于让主子噤声的怀枝一喜,礼也未及行,便向木繁树发声求助了,“大人您总算来了。婢子笨口拙舌,实在……大人还是快劝劝娘娘吧!” “……长姐。” 轻唤出这一声后,木繁树便缓缓垂目避开了长姐殷切又炽烈的目光,静默了。 怀枝惊住了。 那只颤巍巍抓着双耳琉璃盏的纤纤玉手抖了几抖,半晌,天后花少雯才艰难道:“此事……再无转寰余地了,是吗?” 木繁树又静了一瞬,道:“是。由他去罢。” 手起盏落,粉碎。 “娘娘……木神大人您这是……”您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由他去罢,由着陛下纳个凡人为妃么,凡人也罢了,且还是个……且又是个……且娘娘已经……唉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怀枝左看右看,心里手脚一阵乱,不过还是下意识先扶花少雯在靠屏风的锦塌上坐了,边为她倒茶顺背,边絮絮道:“娘娘您千万冷静,千万不要气大。事情尚未搞清楚,您若先气坏了身子就太不值当了。或许陛下如此做有他的苦衷呢,或许他另有筹谋呢,也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兴趣三刻钟热度呢,……” 花少雯讷讷道:“那你告诉本后:他有什么苦衷?什么筹谋?一时兴趣,他还有几种?三刻热度,究竟什么时候结束?求求你怀枝,告诉我。” 告诉我,她竟是连自称都不顾了。 “娘娘……” 然而除了这句,怀枝却是再无话可说了。此时她才明白,木神大人的“长姐”和“由他去罢”两句是多么明智帝后如今的关系既已无法改变,任旁人劝慰得再悦耳动听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花少雯稍稍平息了些怨怒,便阖了眼睛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听不进任何人的任何劝。 待怀枝一步三回首的走出房去,掩了门,木繁树已浅蹙着两道黛眉安安静静守在房外了。世人都说“七窍玲珑神仙木,冷不可及天枢星。”难道七窍玲珑如木神大人,竟也有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的时候么? 怀枝叹息:“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木繁树将头仰靠在朱红色的廊柱上,轻声道:“怀枝,去把木方抱来。” 怀枝:“可这个时辰,小殿下恐怕还在睡……是。” 怀枝这次明白的早了,大人这是怕娘娘心中郁结想不开,要用襁褓中的小殿下来清醒娘娘的心智,毕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的忍心舍弃年幼的孩子于不顾。想想天后以后的处境,她忍不住心道:“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妻,这样的孩儿,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还要三日两头的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这样想着,她终于忍不住念了出来,“陛下近日真是,愈发胡闹了。” 木繁树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虽是漫不经心,却着实令已转了半身欲走的怀枝心头一跳,旋即本能地转回身子向木繁树惶恐行礼道:“婢子失言。婢子该死。恳请木神大人责……” 木繁树:“还在这儿磨唧什么?难不成你想让小殿下自己跑过来么?” 怀枝一怔,很快又行了一礼:“是是是,婢子马上就去。”再不敢多作停留,她如蒙大赦般逃了。 逃至长廊尽头,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 我竟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木神大人竟宽恕了我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木神大人竟当着那么多仙侍仆从的面宽恕了我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天,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不是天上地下最忠君的吗? 她不是天上地下最不能容忍背后非议天帝的吗? 她不是曾因为守南天门的两名大将私下说道天帝昏庸无能而把他们贬下人界守茅房门的吗? 拐角处,怀枝忍不住侧目窥去。 朝霞正酣,金子般的光芒点亮在那片几乎垂地的柔软裙裾上,天然镀成,隐隐绽开璀璨星子万点。红色的墙,绿色的衣,金色的阳光和门窗,视觉上这样极艳极富挑战性和冲击力的色彩同时出现在她身周,不仅感觉不到理所当然的艳俗,反而使人眼前蓦然一亮,仿佛这三种色彩原本便该这么搭配,才是世间风景之最。 怀枝不知不觉目光上移,想一睹为快此时此景那片裙裾的主人的脸,然而未及膝盖,她便感觉到两道似冷似热的目光缓缓向她投来,心头又是一跳,似被人发觉亵渎了什么圣物一般,她忙忙迈出一大步消失在拐角了。 可是,方才木神大人一动不动的想什么呢? 想什么? 想怀枝的一句话说得对陛下近日愈发胡闹了。 一个时辰前的凌霄宝殿上。 “诸位仙卿,今日,本帝要宣布一件喜事。” 此话一出,被一堆繁琐冗杂的事务充斥的大殿果然一片喜气洋洋。“敢问陛下,喜从何来啊?”“是啊陛下,您快请说。”“请说请说。” 黄金宝座上的俊秀年青人笑了笑,单手支颌,然后望着满殿的仙神肃然道:“本帝将纳新妃了。” 哗!大殿上更喜。 要知道,陛下登帝将近两千年,后宫嫔妃不少,却无一个是他心甘情愿纳入的,要么登帝时诸仙族进献的美女贺礼,要么战势所逼以联姻来拉拢军政权的手段,要么他唯一的长辈圣姑姑做媒死推硬塞给他的“好侄媳”,不过事有例外,譬如红羽妃是先将陛下推倒怀了龙种而后被收入后宫的,譬如天后是陛下酒后乱性先将她推倒怀了龙种,而后迫于木灵神族强大的势力才被册封为后的。等等。 自然,这些神鬼皆知的事没人敢当着当事人的面说道,眼下天帝听进耳中的,“恭喜陛下喜得良缘!”“贺喜陛下将揽佳人入怀!”“陛下仁德,天赐良配!”云云。 天帝一一点头,受了。 接下来司礼君公事公办道:“陛下,请问您欲纳哪位仙子为妃?” 天帝讶异道:“咦,仙卿没有耳闻么,此人与仙子无关,乃是一凡人。” 殿上一静,唏嘘不已。 司礼从容道:“凡人也罢。只要她潜心修行,一心向善,待哪日位列仙班,为天妃也是妥当的。” 天帝轻笑道:“不,是个屠夫。” 唏嘘。 司礼一怔,继续从容道:“只要不是屠人,屠夫也罢。待她寿终正寝,下冥界受些罪过,悉心调理一下多轮回几世赎罪,也可重新为善,位列仙班,然后再封妃的。” 天帝再笑:“他是个男人。” 殿上顿时哗然。 司礼将一双小眼瞪得前所未有的大,“这,这”了半晌,无话可说。 天帝还笑:“怎么办?本帝对那个男人,确实一见钟情了呢。” “陛下!”白须仙翁颤巍巍一声高呼,出列行大礼道,“小殿下刚过满月,尚需您的以身作则谆谆教诲,您万不能任性为之,妄顾伦常啊陛下!” 玉蝶子微愠道:“陛下,长公主芮,她可叫您两百年的父帝了,忽然如此变故,叫她如何承受?” “陛下,天后入住浮华宫才不过三年啊!” 这一嗓子不知是谁吼出来的,不过,是谁吼的也不重要了,吼的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宝座上的那位似乎什么也不想听,耳朵进水似的一直摇着头,态度十分坚决。 他偶尔也朝一脸纠结的摇光眨眨眼努努嘴什么的,但除此之外,他再不多说一字。 见此情景,白须仙翁痛心疾首:“陛下啊,摇光乃九斗星宫第七君,身份尊贵无比,您再怎么喜欢男人,也万不能打他的主意啊陛下!” 仿佛被当众塞嘴里一只死苍蝇,天帝立刻正一正眼睛嘴巴,撇开摇光的话题不接,回归主题道:“仙卿们莫要白费唇舌了。纳屠夫为妃一事,本帝心意已决,绝不更改。日子嘛,择个就近的良辰吉日礼成即可。且都退下吧。” “陛下留步!”南德将军一身正气之上怒气狂烧,道,“陛下,且不议那凡人是男是女,品貌德行如何,仅一事,屠夫一世双手染血无数,杀孽甚重,怎可立刻上天……” “仙卿!”天帝起身,抬手理一理宽大的袍袖,严肃道,“万物之情爱,本就无关乎出身与职业,仙卿这般瞧不上屠夫,未免太见识粗浅了罢?况且,本帝对那屠夫的情感早已超脱天地纲常的束缚,又怎会因他造下的牲畜杀孽便嫌弃他,更辛辛苦苦隐瞒自己的一片痴心呢?” 南德更怒:“陛下之妃,事关天界之体统,五界之伦理,岂可儿戏?陛下身为五界共主,理应以身作则,引导纲常!” 天帝了然:“唔,本帝甚都明白,然,就是做不到呢。所以,仙卿亦不必再劝,此事便这么定了罢。” 话声未落,南德忽然仰天大笑三声,然后右掌一展,竟幻出宝剑在手直指天帝:“陛下,您这是在逼小仙啊!” “南德不可!万万不可啊!……” 诸仙顿时大乱,七手八脚欲上前夺剑,不料却见那明晃晃的剑锋陡然一转,直逼南德的喉咙,南德道:“陛下,小仙以死劝谏,凡人屠夫切不可纳为天妃啊!” 诸仙神顿时一片死寂,各怀鬼胎了,有拿眼风偷瞄天帝的,有暗赞南德三番五次英武神勇的,也有摇头叹息表示无可奈何的,更有甚者,毫不避讳直接仰视端坐于帝座下两侧的木、鸟、虫、兽四位神尊的,只有摇光依旧垂头不语,手指绞着袖口,不知揣了什么主意。 鸟神率先轻咳一声,起身四面作揖道:“诸位,算算时辰,我老四家的幺孙应该醒了,本神得马上回去看看。先行一步。”话音未落,起身闪了。 虫神后面笑道:“鸟叔你是赶着回家给幺孙问奶吗跑这么快!?啊,说到吃,本神突然觉得好饿啊!瘦了瘦了!”晃悠着两百多斤肥肉,眨眼没了影。 兽神……没来,座位空的。 于是诸仙的殷殷目光纷纷投向木神。 木神大人靠谱的不跑,道:“由陛下罢。” 惊得南德的剑险些手滑割破喉咙,“木神大人!!” 遭受斥怒,木繁树倒是完全不介意,和善笑道:“对不住各位,于情之一事,我向来不大擅长。不过有一点我心中有数,五界中的断袖之好明里暗里的不在少数,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各人情事各人做主,我们完全不应该用陛下的身份去束缚他的行为,包括……嗯,你们懂的。” 懂? 当然懂。木神大人您便是这么忠君爱君护君的“绝好人物”,在场的都不是第一天飞升的仙神了,谁人不懂!! 天帝冷冷打破僵局:“既然木神卿都如此说了,仙卿们也便看宽吧。可是南德,”语气阴森两分,“你何不把剑再深入一些,也落个真正的‘以死劝谏’,或许本帝还可以小小考虑一下你的谏言,……” “陛下!”木繁树道,“言过了。” 天帝:“好,本帝错了,不说了。呵。” “废帝!小仙提议,立刻废帝!”冷不丁地,摇光揭竿而起,一声呐喊。 骇得诸仙抱怨的不抱怨了,愤怒的不愤怒了,反驳的不反驳了,连“死谏”的南德都不谏了,咣当一下丢掉手中之剑,齐齐向摇光爆出一字,“滚!!!” 摇光哑然,甚听话地从大殿灰溜溜滚了出去,令诸仙不禁扼腕叹息,怂包。 事情到了这一步,诸仙若再数不出天帝肚子里有几颗算盘珠子,怕也不用在这九重天上混差谋职了,趁早从贬仙台跳下去,重新找个好人家投胎重修得了。 一殿默然。 天帝无比“惊怒”道:“摇光他说什么?废帝?还立刻?可恨。本帝待他不好吗?本帝待九斗星宫不好吗?本帝待在场的诸位仙卿不好吗?本帝在位两千年,上对得起……呃。下对得起……呃。中间对得起……咳咳!话说回来,诸位仙卿当真不考虑摇光的谏言么?” 齐声道:“不考虑!” 南德阴阳怪气道:“陛下放心,山无棱,天地合,我等亦绝不废帝。” 天帝:“……呵呵,如此甚好,甚好。啊,方才说到哪儿了?” 司乐女君:“回陛下,说到‘就近择个良辰吉日礼成即可。’” 天帝迅速恢复一本正经:“是极。日子照旧归于司礼择选,本帝的要求只有一个:越快越好。接下来便是成亲的人了。这人要如何接上天来呢?抢?不妥不妥,本帝又不是强盗。骗?不妥不妥,本帝也不是凡间跑江湖行骗的。唔,那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一定要派个能说会道的下界方可,不过细想也不必,本帝如此的身份高贵倜傥风流,即便把人敲晕了强掳上来,也不怕他一介凡夫俗子瞧不上本帝。诸位仙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诸位仙卿早已被“抢”“骗”“敲晕了强掳上来”几个斗大的字眼砸得满头星,敢情说了半天,这段感情里,尊贵的天帝陛下目前纯粹是一厢情愿单相思呢。 司礼迷糊道:“天枢星神怎么回事?布星挂月怎布到这凌霄宝殿上来了?” 司乐笑道:“哪里有星,分明是鸟叔家养的袖珍灰雀儿的笼子没关住,呼啦一下全飞这儿来了。你听,还有声儿呢好吧,扑棱棱,扑棱棱。” 南德急道:“什么鸟声!没看到白须仙翁倒地抽搐吐白沫了吗?快按住别让他扑棱!啊,快去请巳耳药君过来诊治!哦,顺便抬副担架来!” 玉蝶子:“请什么药君啊,药君般的人物这儿不就有一位?木神大人!木神大人您……您来了!……大人,仙翁何如?……” 木繁树从袖里捻出一片三叶尾夏,作法成粉末,然后向白须的面门轻飘一洒,只见那些绿粉未及沾染白须皮肤上一星,已眨眼间无踪。 这便是给白须用过药了。 抽搐渐渐止住时,白须也陷入了深度昏迷,不需吩咐,即刻小跑进两名仙兵一边一个将白须搀出大殿,直奔药君府。 诸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南德的“以死劝谏”虽说有三五次之多,然白须仙翁被气得当场抽搐还真是两千年来头一遭,实事求是的说,比这离谱千倍万倍的事也有,譬如飞升第一天的鲤鱼仙刚踏入凌霄殿,便突然转身狂奔至贬仙台一跃而下,譬如凌霄宝殿的十六根擎殿柱之一突然折断殿塌半边,砸伤几位仙神,譬如玉蝶子突然早产当殿生孩子而后胎死腹中。 此类突发事件数不胜数。 自然,这些都是天帝胡闹所为,他的目的不言而喻他不想做这天帝了,一直都是。 天界的大多数仙神对谁坐这天帝之位倒无所谓得很,反正有木神大人在,再好的天帝也就那样吧,再昏聩的天帝也坏不到哪儿去吧。只是不知木神较的什么真,人家明明不想做,她却偏偏坚持扶,不管两千年间上头的这位天帝如何折腾,她次次都为他打圆场化解干戈,屡屡平一场滔天风波于无澜,化天帝的腐朽为更腐朽,直至化到今天,天帝拿“断袖之好”说事,还是一桩要么抢、要么骗、要么敲晕了强掳上来的尴尬情事。 正如木神自言,情之一事,她向来不大擅长,看来,天帝这次是紧着她的软肋使劲捏,要大做一番文章。 天帝:“仙卿们都看本帝做甚?” 玉蝶子:“陛下,诸仙在等您给一个交代。” 玉蝶子爱憎分明,这一点跟她的贪吃蛇夫君虫神很不相同,因为宝殿早产的一段心痛龃龉,她与天帝之间可谓有着杀子的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将他拉下宝座,一刀杀之而后快。 弑君?她才不傻。 弑君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连累不算强大的母族、夫族。她不想活,也不能不考虑两族亲人的性命。 天帝:“交代?哦,有的有的。说起来不怕仙卿们笑话,本帝觉得这个屠……对,他有名字,叫澹台苏洛,本帝觉得苏洛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唉,煎熬啊,难捱啊,日子一长,本帝便受不了了,是以有日假借周公之梦境与他相见,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最好……咳,尚水,第三最好什么?嗯?” 天帝的贴身侍官尚水道:“回陛下,第三……” 玉蝶子打断他道:“陛下,诸仙要的并不是这个交代。” 天帝:“哦?” 哦什么哦,逼得南德将军死谏,气得白须仙翁倒地抽搐吐白沫,难道这还不足以给个交代么?不过最好的交代莫过于“本帝不闹了”“本帝不纳屠夫为妃了好不?”诸如此类。 然而…… 天帝:“本帝并不觉得……” 木繁树笑道:“陛下,不知您安排了哪位仙官下界迎接苏洛妃?” 诸仙:“嘎?木神大人!!” 且不说天帝对苏洛是真感情还是做戏利用,单是纳个屠夫为男妃一点,就足够五界的口水将天帝的贞操德行覆水东流永无回头之日了。可木神大人竟然应了?还一力撮合? 难道是将计就计? 难道是声东击西? 难道是借坡下驴……不不不不,天帝陛下绝对不是驴! 那话,绝对不是我说的!! 天帝木道:“哪位……仙官?尚未安排。” 木繁树:“既为男妃,迎接者务必避嫌,是为女仙妥当,陛下认为司乐何如?” 这倒霉差事。司乐忙道:“繁树……咳,木神大人,小仙身份卑微,能力不足,……” 天帝却忽然笑道:“好极。” 木繁树:“那么时间?” 天帝:“自然越快越好。” 二 战神王族,黑血将军 馥郁芬芳的百荟殿,房门紧闭。 不知花少雯在房中施了个什么法术,从外面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不肯出来,凭空视物都看不见房中光景,怀枝抱着哇哇大哭的木方拍门半晌,也听不见里面传出一点响动,急得满殿侍从焦头烂额团团乱转,此种场景,不可谓不灼。 怀枝侧首一双婆娑泪眼,第三次向木繁树求助:“大人。” 木繁树保持着背靠廊柱的姿势不变,道:“安心。长姐不会有事。” 是么?可木神大人您双眉间的那条皱痕却为何越来越深?这种东西出现在您脸上,可真是叫人难以心安。怀枝咬了咬唇,“大人,我们……‘溶血破术’吧?” 木繁树平淡望她:“我们?你,还是我?” 木灵神族的溶血破术,顾名思义就是,把一个木系仙神的血液施法溶于对方不易被攻破的法术中,然后催动自身密咒,使之迅速生长为对方法术的一部分,继而静待良机一触即发,以彻底瓦解对方之术。其结局通常有二:破术成功,术破仙亡;破术失败,术在,仙亡。 总之,被溶血的仙神必死无疑。 怀枝道:“自然是婢子了。” 木繁树静了一瞬,“怀枝,木灵族族训第一百七十一条是什么?” 怀枝立刻肃然道:“即使身临绝地,亦不能自弃性命!” 木繁树又道:“族训第九十九条,又是什么?” 怀枝:“不要把自己的舍己为人当作对别人的救赎!” 木繁树再道:“最后一条。” 怀枝:“全族禁施‘溶血破术’,违……违者……” 木繁树揉了揉眉心,“违者怎样?” 这次怀枝却是犹豫了许久,才道:“……驱逐出族。可是大人,”她看向怀中哭红了脸颊的小小婴孩,“难道您就一点不担心娘娘吗?小殿下呢,您也不顾了吗?难道除了眼睁睁看着,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木繁树继续揉弄眉心:“没有。” 墙角松萝藤无风自动,“请禀报天后,驻翼母山之将荧惑,有事求见!” 这女音极亮,中气极足,仿佛豆大的雨点噼啪砸落在石板地上,颗颗掷地有声,干净利落,绕是如此,即便没有那声自报名,也绝不会有人误会此声出自男人之口。 庭院瞬时一静,继而众人皆保持着最后一个动作,目光齐刷刷朝声源处投去。木繁树也望了过去。来者是一名黑红铠甲全副武装的高挑女子,那女子的长相虽不特别出彩,但胜在气质,人如其声,干净利落,再加之挺直的脊梁,较长的身段,这般飒爽英姿,不是令五界神妖闻风丧胆的“黑血将军”荧惑,又是哪个? 而此刻,荧惑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木繁树。 说是看,实则更像审视,审视木繁树此时神情的可信度,你以为她一进殿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从来处理天大事眼都不眨一下的木神,此时竟皱着眉头?且一贯好脾气的木神,竟然对着天后的贴身侍婢强压着怒火似有心惩戒? 这说明什么? 木神失态了。 或许,此事她真的无能无力。 众人行礼:“见过荧将军。” 荧惑声色冷酷道:“免了。” 房中即刻传出答复:“请荧将军进。” 荧惑:“是。”然后擦过木繁树略微讶异的目光,视木于无物,径直几步来至房前,开门,进去,又回手掩上门。 花少雯撤了法术。 两人密谈去了。 怀枝不满道:“大人,荧将军她与您不礼,未免也忒……”后面的话她却是不敢说了,毕竟是助陛下平反登位,杀人如麻,又空手屠过三大仙族六大妖窟的厉害人物,若被她一不小心听去只言片语,那可就真的太不妙了。 木繁树似乎笑了下,“无妨。” 的确无妨。 荧惑对她无礼又不是第一次了。况且人家上追四代皆是战功赫赫的人物,其父在诛魔大战中又立下奇功,被先帝亲封“战神王族”,最难得是,承天德,赐世代手握“上斩昏君,下诛仙”的上古宝器轩辕剑,莫说对一个木神无礼,便连今上天帝她都未见得放进眼里。 怀枝自觉今日频频失言,越说越错,如今只恨不得早些离开,于是道:“大人,小殿下他……” 木繁树:“待荧将军离开,再带木方下去也不迟。” 怀枝:“……是。大人这就要走吗?可是娘娘……” 木繁树脚步不停,“没有可是。我说过,长姐不会有事。至于路怎么走,那我当真帮不了她了。” 待木繁树的身影消失于重重花影中,一脸茫然的怀枝这才蓦然想起,木神大人她……好像……似乎……忘记惩处我了…… 静立殿外的桃仙官一见木繁树出现,立刻迎上去:“大人。” 木繁树早已舒展了眉头,平和道:“如何?” 桃仙官一板一眼道:“正如大人所料,陛下现在司命司。大人要马上过去吗?” 木繁树揉一揉左侧太阳穴,道:“不必。有些乏了,先回宫再说。” 司命司。 天帝千赋落座,立时有仙婢捧上一壶热茶来,小心伺候。千赋用茶润了润嗓子,道:“仙卿,人界安陵有一位名唤澹台苏洛的屠夫,你可晓得?” 司命恭敬道:“回陛下,安陵的大小屠夫统共有四百四十三人,名唤澹台苏洛的有两人,不知您指的是哪一位?” 千赋笑道:“仙卿晓得的,何必多此一问。” 司命垂首不答。 千赋抬手一挥,半丈高的空中应时现出一方人界情境来,境中是一个身着粗布麻衫,手持白刃、飞削红肉的极俊男子。天帝:“他。” 司命隐隐一个哆嗦,道:“小仙……不知。” 千赋望着境中人,闲闲道:“翻一翻那些命格薄子不就知道了?还愣着作甚?难道让本帝亲自去不成?” 司命抹一把额上冷汗:“不敢。陛下稍等,小仙这就去翻,这就去翻。” 少顷,尚水进来禀报:“陛下,荧惑将军司外求见。” 千赋顿感头痛,连连摆手道:“本帝忙,随便寻个理由将她打发了就是,不必顾念其它。” 尚水面露难色:“陛下,天后娘娘也……在司外。” 千赋头更痛。 尚水补充道:“娘娘说,她不会进来扰您心烦,能在司外候着已是极好。” 不进来扰心烦,便在司外守株待兔么?知书达理的花少雯,总能使千赋平白生出许多愧疚。“去,抬张椅子给少雯送去,她生产不久,不宜久站。” 尚水:“那荧将军……” 千赋不耐烦道:“不见不见。” 尚水应着去了。 一旁的司命难得斗胆问上一题:“既然陛下心里有天后,为何不让她进来?” 千赋叹道:“本帝心里确实有少雯的位子,但,是敬重,不是爱情。仙卿可懂?” 司命谦虚道:“小仙愚钝,……” 千赋摆手不说,转而问:“澹台苏洛,命格薄上怎么说?” 司命摇头:“并无一字记载。” 千赋接过司命递来的命薄,大约一瞧,页上果然除了一个金灿灿的“万”字法印覆其名上,此页便干净得如同新纸般,再无任何痕迹。天帝手指那个法印,问:“这是为何?” 司命:“小神亦不知。” “罢。”千赋将命薄轻掷桌上,“那么,劳烦仙卿去人界走一遭吧,至于仙卿命薄上的写法……唔,一切随缘。” 司命顿时双腿一软,险些晕倒:“陛下莫要同小仙玩笑了。小仙虽职位低微,却也掌管着人界所有生灵的喜怒哀乐,倘若小仙这一去,又无擅长精通者及时补上,人界诸事岂不要乱翻天?” 千赋:“咦,仙卿怎知本帝未有将司命一职及时补上的意愿?神也。” 司命:“……” 千赋一笑,轻轻用拇指摩挲着桌上的命格薄,半晌,道:“也对。……那仙卿是想告诉本帝关于苏洛的一切了?” 司命终于站立不住,跪地行礼道:“陛下,职责所在,小仙、小仙不能说啊!” 千赋的神情说不出喜怒,幽幽品一口香茶,“今天是个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一个时辰后仙卿便自行下界历练去罢。” 司命闻言浑身一震,蓦然抬头道:“陛下有旨,小仙不敢不从。然,自任司命一职,小仙自以为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而今却不知触犯了天条的哪一条,要受如此惩罚?” “仙卿误会了。”千赋搀他起身,和善无比道,“仙卿方才问本帝,本帝对少雯为何是敬重,不是爱情?” 司命:“是,小仙问过。” 千赋笑:“关于这个问题,本帝目前也无法解答,倒不如仙卿亲自去人界经历一番爱恨情仇,此题自然了然不惑。是以,此次下界历练,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认作是对仙卿兢兢业业的赏赐,正是因‘劳苦功高’而赏。” 司命的脸瞬时绿了,显然悔不当初那斗胆一问。 千赋则笑着拍了拍司命的肩,揣命格薄入袖,扬长而去。 “娘老子的!” 司命司门外,黑影一闪,荧惑已从紫檀木大椅上瞬移至千赋身前,那汹汹气势,只差拎起他的衣领子狂摇疯晃了。她单刀直入问,“想活命就赶快给本将军解释,凌霄殿上那一出,你到底怎么回事?” 千赋:“呵呵,呵呵呵呵……” 上斩昏君,下诛仙。 嗯,千赋可以不要帝位,但命一定要的。 花少雯善解人意,速速屏退左右。 仙神皆知,木神大人拥君,黑血将军拥君,然而两人对待天帝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木神对天帝是君臣之礼,任何事的分寸一丝不错。将军对天帝是拥权自重,恨铁不成钢,只恨不得一剑斩了不成器的天帝,她自己上坐。 也有段时候传言,木神对天帝有情。 天帝却很快否认了:哦,木神做卿尚可。做妃,呵呵,本帝看不上她。 瞎! 木神那样的女子你也配看不上她?呸,瞎了狗眼的昏君!就算被木神大人亲手割掉舌头,我也要大声骂一骂的— 话说回来,木神大人真的会亲手割我舌头么?啧啧,亲手呢…… 荧惑连连冷笑:“爱上凡人?爱上屠夫?还有什么?哦,好男风?哈哈,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不说长公主和小殿下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有儿有女有老婆的人了,损不损你?缺不缺德?” 事实上,荧惑平常话语并不很多,能简则简,也只有在骂人时她才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几句骂得相当难听,千赋却仿若未闻,瞟一眼紫檀木大椅道:“你总骂本帝……”好家伙,荧惑那双眼睛像会随时抽出轩辕剑砍人似的,唬得他忙忙将“本帝”二字囫囵吞下,改口道,“你总骂我不是,可你还不如我呢,那把椅子,明明搬来给少雯坐的,你却怎好意思坐得那样安稳?” 花少雯施礼道:“陛下,椅子是妾身让出去的,您莫要责怪荧将军。” 千赋生气,却更心疼:“少雯,你身子虚弱,应好生养着,原不该把椅子让给旁人。” 花少雯:“那陛下为何不搬两张椅子出来?” 荧惑从旁将一双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千赋:“……司命小气,只,只肯借我一张椅子……” 荧惑翻他一个白眼:“假惺惺。” 花少雯微笑道:“一把椅子罢了,不值得这样小题大做。陛下,妾身今日前来,与凌霄殿上诸事无关,只一事,须经得陛下同意。” 千赋自觉欠花少雯星星一样多的人情,况且不是说跟凌霄殿之事无关么,于是扶住她的双肩,信誓旦旦道:“何事?你尽管说出来,本帝绝无半句推辞。” 花少雯喜道:“陛下这是应下了么?” 千赋道:“应,为什么不应。只要少雯你说的,本帝全都答应。” 不料,他此话一出,花少雯竟退后一步,然后屈膝在地,呼:“恭喜陛下,将纳荧惑将军为妃!” 千赋一个趔趄! 荧惑冷笑道:“怎么,一听说我要做你的妃,你竟欢喜得站都站不稳了?” 千赋手指两女,欲哭无泪:“阴谋,阴谋,你们两个……竟合起伙来算计本帝!……” 荧惑昂首挺胸向千赋连连逼近:“算计你又如何?我堂堂战神族唯一传人,屈尊纡贵嫁你为妃,你不肯?” 千赋连连退步:“不……不……不……不肯……死也不肯!” 荧惑幻出轩辕剑在手,默默拭剑不语。 上斩昏君,下诛仙。 他这个昏君,可是名副其实了好久呢。 千赋魂不附体,频频递眼色向少雯求助,却等来她一句,“陛下,君无戏言啊!” 去你的君无戏言! 人家媳妇巴不得男人少娶两房姨太太,少雯你倒什么意思?之前圣姑姑赐我红妃绿妃黄妃什么的,那时你尚未嫁我,还知偷偷哭两声示意不快,眼下怎忽然大度得硬生生往男人怀里塞女人了呢?塞也便塞了,少雯啊,你好歹给本帝择几个温柔似水的美少女啊,把荧惑这凶巴巴的婆娘塞给我,你是巴不得我被早点摧残死么? 本帝宁死不屈! 屈了,本帝那好男风的名头又如何成立?好男风的名头不成立,本帝的德性不偏颇怪癖,不与昏庸无能的朝政事务交相辉映、双管齐下,诸仙神又岂可轻易废帝?!不废帝,不离开这个令人憎恶的位子,本帝如何去云游四海逍遥快活? “陛下,您该回去批文书了。” 尚水兄弟就是那一场及时雨,恰到好处的救天帝于危难之中,千赋感激涕零:“好好好,本帝马上就回。” 荧惑挡路,千赋轻轻推她一把,推不动,再推,亦是不动。罢了罢了,千赋认怂,低眉顺眼地绕过去不就行了。 荧惑道:“陛下。” 千赋着实一惊这声“陛下”,还是头一次从她的口中唤出。 想当初他初登大宝,自杀自残自虐,后来杀人残人虐人,自作昏庸千千万万种,荧惑恨铁不成钢,终于看他诸般不顺,气愤之下奔着眼不见心不烦,自请命去镇守西极之地群妖肆虐的翼母山。临行前,她可是当着满殿仙神放过狠话的: 今生今世,非易帝换位,否则再不出口此字! 然而今天…… 千赋回身,道:“你说……” 荧惑朝千赋屈膝下跪:“小神以战神传人之身份,请求陛下纳小神为妃!” 千赋:“……” 少雯也一旁求道:“荧将军对陛下的心思昭然可揭,陛下慎思,请纳荧惑为妃!” 荧惑对本帝的心思?呵,整死本帝的心思吧? 千赋一笑,道:“这样,你们允许本帝纳澹台苏洛为妃,那么,荧惑也大可一并嫁进浮华宫。二位意下如何?”嫁一送一,侮辱呵,*裸的侮辱。 花少雯一口凉气倒抽了足足半刻钟,道:“陛下,这怎么可以?” 荧惑许久无话。 和一个男妃同时嫁娶,这样荒诞至极的条件,只有白痴才会答应,更何况这个心高气傲又十分瞧不起他这个天帝的她。 无所谓应不应了,总之他要做的事,越荒唐可笑越无稽,越好。 于是千赋道:“可不可以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本帝反正不管了。没办法,本帝对澹台苏洛,确实一见钟情呢。” 此话出自《闺阁怨》,他脑白词穷时摆上一句,屡试不爽,成效亦十分显著。其实此话只是上半句,下半句是:倘若没有他陪在身旁,奴家也不活了,呜呜呜……女主哭完上吊了,奄奄一息之际被男主闯进来救下,二人抱团痛哭,互许终身,而后携手私奔到宁州,不不不,好像私奔到了济州?对,济州。在济州他们以打鱼为生,不不,以涉猎为生,不不,是双双务农了?咦,好像都不对,一个甚都不通的千金小姐和一个文弱书生,流浪在外,他们究竟以何为生呢?…… 千赋叹气,转身,该回书房温习话本子去了。 不料,身后忽然道:“我同意。” 千赋惊得险些元神出壳。 三 搜身,真的? 无底洞口。 “大人,我们真的要下去吗?”桃仙官忧心忡忡道。 他想起半个时辰前他亲手送入栖碧宫的那封无名信—层层咖锁封印,且附了片赤金色麒麟角皮。本以为是哪位仙官神僚遇到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亟需大人帮助,他也确实十万火急地将信送到了大人面前,没成想,信一拆开,看见那张用特殊材质制成的亮晶晶的粉红信笺他便傻了眼。 这信……兽神大人送的! 天,这个麻烦精! 一旁的奚微已忍不住埋怨了:“桃桃你也真是,咱们大人日理万机,你怎么能把那种东西看也不看就拿到大人面前?” 桃仙官欲哭无泪:“我也没想到……兽神大人竟然把麒麟角皮用在这种事上,忒能下血本了。” 要知道,赤金色麒麟角皮这种象征十万火急的通信事物,五界中只有不足十位的神级人物方可拥有,且每神平生只能用三次,次次务必用在刀刃上才不算暴轸天物。 最是,不管求助的事件为何,出于仙道规矩,被求助者都不能拒之门外。 除非,此信无缘到达被求助者手中。 木繁树:“不是我们,是我。你们在上面等着,我自己下去。” 奚微急道:“这怎么行啊大人。” 桃仙官嘀咕:“我怎么觉得,大人这样决定是对的。” 奚微:“核桃你什么意思?” 桃仙官:“明摆着嘛,无底洞无底,重力失衡,考验的是近乎变态的观察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倘若大人一人下去自顾自便可,但带上我们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必定反应不及,拖累大人。” 奚微一怔,竟是无话可说。 的确,若三人同去,洞下环境他们不仅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成为大人的累赘。 木繁树道:“也不至于拖累。只是我需要你们守住洞口,再不要让其他人下去。” 大人总是这样抚慰人心,明明他们很没用,却说的他们能帮上什么大忙似的,像这种极其危险又极其无趣的洞窟,旁人必定避之不及,谁还会真的跳下去呢。 二人暗暗许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更加留心戒备,让兽神那种麻烦玩意离大人越远越好。 诸事交代完毕,木繁树向着洞口,一跃而下。 “啊!谁砸老子!!?……” 兀地一声怒骂,惊得桃仙官险些也一头栽下洞去,道:“洞下还有别人!?奚微你干什么?!” 奚微急急要跳洞:“下去救大人啊!”话出口,她才发觉自己有多自不量力。那可是木神啊,她会需要你救? 木繁树一把将抱住她的人推开! 咣的一声,她的背狠狠撞在了坚硬又锋利的洞壁上。重力失衡贴着洞壁只下坠短短一瞬,背后便传来一阵尖锐刺骨的疼痛。 咣咣咣…… 那人却比她更惨,看样子竟是连将身子离开洞壁的能力也没有了,被洞壁连勾带碰地滑行了一段,他的位置已明显比木繁树高了许多。 身体急速下坠中,那人却停止了谩骂,似乎晕了过去。 洞壁是透亮的白色,厚厚一层,有些像材质极好的千年水晶,木繁树却知道不是。不是水晶,是冰晶,且是种极其罕见的天毒冰晶,只要被它稍稍割破一点肌肤,不消两刻钟,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也便彻底交代了。 木繁树抬手摸了下脸颊,果然极烫,心跳也快了些,是十分典型的中毒症状。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中天毒冰晶的迹象,不应该是身体渐凉,心跳渐缓的么?奇怪,她怎么完全反的? 头顶上忽然“哎呦哎呦”高低起伏长短一串的叫,是那人醒了。他倒是五感俱敏,不算明亮的光线里,他第一眼便准确无误捕捉到了木繁树的位置,然后很自然的移开视线,双手猛然在洞壁上反手一拍,双臂随之一振,身子便整个的离开了洞壁,弹到了木繁树的正上方六尺之处,同速下坠。这般灵巧身手,定然不能跟方才那个顺着洞壁一路下滑的虚弱人物视为一人。然而诡异的是,醒来觉察疼痛,不应该本能的第一时间离开洞壁解决困境的么,如何会首先去确定他人位置? 木繁树头一晕,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已是中毒之人,当务之急,解药。 而她尚未动作,一道雪白流线已朝她疾速弹来,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处道:“接着。” 她却未有任何动作。有冰凉凉的事物在她鼻尖重重一砸,又继续向她脚下掉去。 那人道:“怎么?不信我?”遭受质疑,随之应该是冷笑吧?然而他却似乎解除了所有戒备,一下子放松开来,顽皮笑道,“好吧。我承认那是暗器,根本不是什么解药。不过见死不救,你也并不比我的落井下石高尚多少,我们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吧?呵呵。” 木繁树不由得心里发笑。 不信他?非也。她只是被他好听的嗓音一霎迷了心窍罢了。 见死不救?好吧,这个她认。但也不能完全怪她,谁让他黑漆漆的洞里,二话不说张臂就把她抱住了呢,她没出手将他一掌拍死已是他三生有幸。 话说回来,从不允许旁人对她动手动脚的她,为何没将他一掌拍死? 话说回来,不明事物来袭,她为何不闪身避开? 话说回来,他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还有那个怀抱…… 想到这里,木繁树的脸又忍不住烫了烫,心跳也更快了些。 努力平静了些心绪,木繁树道:“谢谢。” 她知道,那真的是解药,而不是什么暗器。 那人一默,“想上去吗?” 木繁树如实道:“不想。我还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人道:“解药吗?可我刚才给你,你根本不要啊,而且看样子你也早知道那是解药,但为什么不接呢?嗯?” 这个……木繁树就不能如实答了,道:“对不住。时间太短,没反应过来。” 那人:“笨。” 木繁树噎了一下,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笨。 太贞幻境的出境大阵乾坤阵,别人出入一次最少境中学艺几百年,她是世上第一个当日进当日出的仙,她笨么?九千岁时的法力高强过三万岁的父亲,成为五灵神族至今为止最年轻的大人,是唯一一名女大人,她笨么?一万岁平百家仙族之乱,与荧惑一道匡扶新帝顺利登基,她笨么?多次救天帝于危难,暗里协助昏庸天帝平稳大局,她笨么?至于儿时的那些神童事件,她现在都懒得回忆了,忒小儿科。 木繁树不想说话了。她默默拔下发间碧玉簪,欲要化件尖锐的法器打开一处洞壁,好取些解药出来。 万物相生相克,寻常毒物方圆不出十米,必有其解药。而天毒冰晶乃为表面事物,洞中又无其他,其解药自然就是内里冰晶了。 那人却道:“你怎也不问问,我解药还有没有?” 木繁树便问了:“哦,那你还有没有……” 那人立刻又弹下来一道雪白流线,“有。” 木繁树这下总算接了。 那人:“呆女人。” 木繁树险些把到手的解药捏碎。 那人:“你要的东西有了,这回总该上去了吧?” 木繁树服了药,“不能。我想要的,不只解药。” 那人沉默了一瞬,道:“哦,那我就不等……啊,你干什么?!!” “当”的一声,只见绿光一闪,一根晶莹剔透的碧玉簪已斜斜插入下方一处坚硬如石的凹槽洞壁中,木繁树身形微微一斜,一只左脚已轻轻巧巧地立在了簪梢头,停止了急速下坠的身形,然后她伸臂一挽,及时将下坠路过的那人横腰拦住,牵制在怀里,道:“是我搜身?还是你自己交出来?” 那人身形纤瘦修长,如此姿势,本身也较修长的木繁树竟需要30度仰视角才能直视他的眼睛,然而比他的眼睛更能引起她注意的却是,他脸上的半个古银面具,覆盖住大半个额头和整只右眼轮廓,只留一只乌黑幽亮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绝世宝物,一眼惊艳。 他道:“真的?” “什么真的?东西呢?” “不是。我是说,我不交出来,你就搜身,真的?” 木繁树眼睛微微一眯,她已经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了,“假的。” 他舒一口气,“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 “当然是不被你搜身好了,好,好极。” 木繁树心中略略不满,什么好极,不被她搜身好极?他脑子有病吧?话说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她亲手割他们舌头挖他们眼睛呢,怎么到了这人这里,不被她搜身反倒是“好极”? 呃,这想法不对。 想当初,对那些眼巴巴盼着她亲手割他们舌头挖眼睛的人物,她心里也是暗骂他们“脑子有病”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她搜他的身,他说不是他的荣幸,反而又被她骂“脑子有病”? 思绪矛盾中…… 他道:“看你这幅表情,你该不会认为被你搜身反倒是我的荣幸吧?啊,千万别!你委实应该在这冰晶壁上认真照一照,姑娘你……当真算不上……呵呵。” 他呵呵什么,木繁树有些不清楚,然而还是下意识看向一侧冰晶壁,壁面虽然凹凸不平,但照出个脸部轮廓还是绰绰有余,然而只消一眼,她便发现了哪里不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果然肿的,且是又红又肿,活脱脱一个新鲜酒糟鼻。 他已经笑出声来,口上却连声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失手,不成想毁了姑娘的花容月貌,贝某当真罪该万死。对不住了,姑娘。” 木繁树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手上忽然动作,改挽为抓,令那人一下子失去浑身依仗,身子一沉,登时双脚下垂,只余后衣领挂在她的左手食指上,她道:“没关系,我不会在意。” 才怪! 被抱揩油,受伤中毒,酒糟鼻子,她活了一万多年,其中的任何一件事都从未发生在她身上,遇见他,好么,不过一刻钟,已连破三项记录,何其令人窝心。 他哇哇叫道:“啊啊啊,姑娘你千万别松手!千万别!你要的东西还在我……” 四 危险当前,互拥壮胆 他登时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你,你偷我东西!”一下子怒了,“你竟然偷老子东西!你干什么偷我东西?还我!还躲……” “闭嘴。” “偷东西的是你啊!为什么让我闭……” 轰地一声冰崩巨响,一霎间碎冰四溅,大大小小厉渣粉末胡弹乱射。而早在那巨响发生的前一瞬,木繁树已果断跃离碧玉簪,重新随着重力落向洞底了。碎冰杂物纷纷而下,木繁树正要抬手幻把折伞用来遮挡,却觉双臂蓦然一紧,继而又有什么修长事物忽然向她靠近了些,其间距离恰到好处,既不会失礼触碰到她的身体,又因了对方身形原因而替她挡去了大部分冰渣碎沫。 木繁树心叹:绕是如此,也比不过一把折伞挡的利落干净。 罢了,到底是他好心一片。 木繁树:“回来。” 立刻有一道碧绿光线自上方飞来,似有灵性一般,轻巧插入了木繁树的发间。 他保持着姿势不变:“吓死我了。” 木繁树:“……” “还有没还有没?方才那一响真真吓死我了!情急之下与姑娘互拥壮胆,如有唐突……” 木繁树不轻不重将他推开,道:“没了。请,放开我的手。” 啪啪啪啪啪! 上方远远的,又是一阵连续的冰层碎裂之声,仿佛不大的冰窟窿口猛然钻出一只巨大凶恶的事物,气力之大瞬间震塌四周厚重冰面,破冰而出! 他惊道:“什什什什什么声音!!??” 木繁树道:“放开。” 他垂眼看了看挂在木繁树肩膀上的两只手臂,不以为然道:“都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危险当前,互拥壮胆,互拥壮胆。呵呵。” 木繁树彻底无语。 心想你这么大只却心安理得的挂在我身上,这也能叫“互拥”? 双双沉默又下坠了一段,侧耳听着再没什么声响了,他才松了手臂,重新拉起木繁树的手,道:“咦?我东西呢?你把它放哪儿了?” 木繁树抽回自己的手,“那东西不对,我把它扔了。” 那人又无赖般牵住她的衣角:“你骗我的吧?扔了?怎么可能。若我猜的不错,你也是为它来的吧?怎么会只摸了一下下就把它扔了。我不信。” 木繁树却不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抬头望向上方虚无,须臾,“不对。” “哪里又不对?” 木繁树正要作答,忽然啪啪啪啪四周冰晶洞壁放火鞭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下坠依次迅速炸裂,未及她细看,头顶处,轰地又是一声更大更亮的震天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全部冰晶壁一股脑儿的齐声崩溃瓦解,木繁树只觉四下空气骤然一缩,下一刻,空气虽急速流动着却使人感觉腥臭窒息,因为,从头到脚他们已然被一条身形庞大且通体雪白的蛇状活物松松缠绕包裹于其内了。 那人:“蛇蛇蛇蛇蛇!” 木繁树:“不。是白妖龙。” 那人:“怎怎怎怎怎么办?” 木繁树意念一动,碧玉簪出手,刷地一下割白妖龙皮肉上一道小指粗的血痕,白妖龙吃痛,身形骤松,然而那缝隙依然不够一个成年人即刻脱身。木繁树正要驱动碧玉簪再狠割几道,却觉右肩头忽然一沉。 身后人道:“别。它很痛。” 木繁树:“……” 也就这一瞬犹豫,白妖龙一声怒吼,身形骤紧,不消多想,毫无悬念的,二人整个的便被庞大有力的白龙身缠绕得死死紧紧。 他道:“哦,我的腰!!” 木繁树下意识去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被什么类似手臂的东西环绕得紧紧。 他道:“啊!我的腿!!” 她又感觉自己的腿……好吧,身后那一大只又挂了上来。 他道:“耳朵!靠,老子耳朵……唔唔……嘴……老子……” 木繁树的左耳朵刷的滚烫! 那人……的嘴……含住了她的……左耳朵!…… “杀。” 一字出口,碧玉簪得令,刷刷刷刷,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刺穿贯射,不过须臾,空气渐宽,血腥气夹杂着漫天杀气腾腾扑面而来,那白妖龙尚未来得及挣扎反击,已然千疮百孔筋骨骤散,支撑片刻,便死物烂肉一般轰然向洞底急速坠去。 他道:“你……杀了它。” 木繁树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腰发紧,腿僵硬,耳朵还是滚烫烫的。不知说什么,干脆不说。 白妖龙消失于视线的一霎那,二人又开始向洞底急速下坠。 那人没再来纠缠木繁树,不知为何,木繁树反倒伸手抓住了他。 不过,抓的还是后衣领。 如此,他便比她生生矮了一头。 木繁树心思紊乱,她想着互拥壮胆,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耳朵,还有他那声,“别。它很痛。” 别,它很痛。 木繁树想不出,他究竟抱着什么心思,宁愿伤自己也不愿敌物痛。“我没听你的。抱歉。” 他垂头不语。 即便看不见他的眼睛,木繁树也想得出,此时他必定直勾勾盯着白妖龙消失的洞底,黯然神伤。 木繁树道:“你别这样,它只是一只……”妖物么?他又何尝不知它是一只妖物,这么劝下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吧?“这个,给你。” 给他的是什么东西,他也并不抬头来看。 木繁树:“你不是为冰魄之玉来的吗?龙是我杀的。玉,给你。” 他又半晌不言不动。 木繁树彻底没招了。 记得奶娘哄木方也没这么难哄啊?还有芮儿,多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子。绘绘也是,即便祸惹得多了些,打过骂过罚过,根本连哄都不必,身伤心伤都不养,立刻又生龙活虎满血复活的惹祸去了。 哪像眼前这个人,胆小懦弱,死皮赖脸,盲目伪善,…… 突然,执玉的手中一空,衣角一紧! “哈,玉是我的啦!” 木繁树汗颜。 又多一条,阴险奸诈装可怜为达目的软硬兼施不要脸! 他抓着她衣角继续哈哈道:“我便知道,你趁着绿簪子杀妖龙时偷偷把寒玉藏了起来,怎么着,被我猜中了吧?不过你也不必气馁,败在我贝某人手里,你不丢人。” 木繁树:“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偷我的那块玉是假的,而现在我手中的这块才是真的,对吧?很简单,白妖龙的伤口。哦,就是那个先被我掀掉龙鳞又被你一簪子插进去的那个伤口,正因为你同时抓着它的两道伤疤,它才被激起愤怒突然暴起来攻杀我们。不过,”他把玩着手中光滑荧白的玉石,“这玩意到底是白妖龙的哪部分,我就不得而知了。” 木繁树:“左后趾第二个趾甲,即是。” 他竖拇指赞道:“厉害啊!连这个都能猜到。我本以为是它的牙齿眼睛心脏什么的……” 木繁树:“不对。” “啊?”他吞了吞口水,不由自主地离她近了些,“哪里又不对?为毛你一说‘不对’,总有危险降临?为毛你总神预言?” “言”字尚未出口,头顶上方,一声怒龙长啸已直朝这边逼来。 无底洞外。 桃仙官蹲在一旁,默默用石子在地上画着桃花朵朵。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原本画十朵桃花的时间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都画五十朵了,大人怎么还没完事? 奚微则不停地踱来踱去,用一只手背啪啪拍着另一手心道:“这么久了,大人怎么还没上来?该不会遇到什么意外了吧?该不会被什么邪物缠住了吧?该不会遇到她最不擅长的……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不能想了不能想。……喂,桃桃?” 桃仙官画桃花入神,未闻。 奚微有些不耐烦了,上来几步便把满地桃花踩了个纷乱,道:“你一个核桃仙,整天价画什么桃花啊?还真以为自己是桃花仙官,能保人桃花运源源不断呢。” 桃仙官站起身,不气不恼:“我不能保人桃花运源源不断?可前两日究竟是哪个跑到我人界的仙庙烧高香磕响头,求我保佑她:她爱的人爱她,爱她的人她也爱,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奚微捂脸:“核桃,你竟然偷听!” “你跑到我庙里祈求祷告,我怎么能算是偷听呢,充其量只是显灵还愿罢了。” “好啊,你不是显灵吗,那还我愿啊!还啊还啊!” 桃仙官彬彬道:“那请问这位姑娘,你中意的是哪家公子?” “不告诉你。” “哦,上个问题算我白问,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就是暗恋……” 奚微又气又羞:“核桃!” “得,算我没听见。” “可你已经听见了!” “那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 “你如何保证?” 桃仙官指天:“用我的人格保证。” 奚微讥诮道:“人格?这玩意你有?” “那我用大人的人格保证。” “好。”奚微终于满意了,“那我也……” 砰!! 一声巨响,二人对话戛然而止,齐齐回身望去。 郁郁山林,无底洞旁,一丈宽的大土坑中,雪白狰狞的巨大龙头之上,有人两个,乃是……是…… 哧— 木繁树一把将怀中男子的前襟粗暴撕开,曝出好耀眼的一片雪白,然后一爪探了进去…… 奚微忽然拉着桃仙官的袖子哭道:“桃桃,咱们换个保证行不?咱大人的人格……呜呜呜,咱还是换个吧呜呜……” 桃仙官:“看清楚,大人这是在救……”话未说完,他却忽然背转过身去了。 大人的衣服…… 大人的鼻子…… 还有,大人的耳朵…… 木繁树神色平静,正一只手探在那面具人的右颈脉上。须臾,道:“核桃,苍芝藤拿来。” 桃仙官直挺挺背对这边:“是。奚微?” 奚微立刻从桃仙官手中接过苍芝藤,递给木繁树,“大人。” 木繁树接了藤,作法成粉,正要向那面具人的胸口撒去,腕间却蓦然一紧。低头,腕间是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而那男子半睁着眼,道:“你果然……不死心。” 木繁树一怔,“嗯?” 面具人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说:“你……够了,不要得寸进尺,真受不……了你。” 奚微的脸越听越绿,终于操着哭腔向身后奔去:“桃桃,我还是觉得你的第一个保证比较靠谱……” 木繁树听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去深究她,只对那面具人极其耐心道:“你中了龙毒冰晶,必须马上用药,手拿开,我可以……” “骗人。”面具人道,“龙毒冰晶,我已经吃过解药,何来……又中毒一说?” 木繁树:“你伤口太多,解药的量……” “你神族的吧?” “是。” 面具人虚弱一笑,道:“神族分两族,神经族和神棍族,你……哪族的?” 木繁树:“……” 五 双妃宴(上) 木繁树有伤,闭宫不出几日,迎娶双妃的举世盛宴也便到了。 之所以如此快,是奉了帝旨,“就近择个良辰吉日”,而最近的一个百年难遇的吉日也便是十日后,即今天。 星斗方浅,彩霞铺天。 黑血将军十万天兵开路送嫁,十里红妆浩荡绵延。 澹台苏洛八只肥羊齐头并进,六头崽猪轿后闹喜。进浮华宫次序,以纳封先后为依据,是以,只简易陪嫁品的澹台苏洛早早入了宫,而前十里后十里黑红喜轿居正中的荧惑仍未见其影。 肥羊被赶入御香厨,崽猪被请入后园,陛下对苏洛妃护爱有加,特意吩咐用金玉栅栏圈了个棚子,供六头崽猪舒惬入住,水是清晨莲叶露水,食糟里放的是层层垛垛仙灵芝,吃喝用度,不可谓不奢华用心。几个生来仙胎的世子*,未见过人界生物,纷纷用小手扒着栅栏看稀罕,被看圈的猪倌发觉,笑哄而散。 “让一让,让一让!” 逆着孩童们来的,是一位穿着打扮极考究的俊美男子,油光粉面,紫宝玉冠束发,身披一件金丝兽纹紫纱氅,腰缠同色镶金边细腰带,内搭浅紫重衫,腰垂紫香囊,便连脚上蹬的,也是一双紫金云靴,风华气度,举世无双。 这样的他,倚着金玉栅栏,手里合着一把淡紫色的折扇,闲闲看着圈里走来转去的崽猪,半晌,笑叹:“真的是他。” 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 早跪作一旁的猪倌忙忙恭敬道:“兽神大人好走。” 路上,遇三五女仙与他热情招呼,“兽兽好啊!”“大人匆匆忙忙干什么去呀?赏海棠么?新开呢。”“大人,小仙胸口又痛了,您要不再给瞧瞧?摸摸也行。”“兽郎,您今天怎么不理人呢?” 兽神流离四处摆手借过,脚下一步不停,直奔浮华宫主殿,浮华殿。 他拉住前庭的南德,问:“将军,看见繁树了没?” 南德一脸怒气:“没!” 流离又拉住望天发呆的儀乐:“乐乐,繁树呢?” 儀乐对那声“乐乐”根本无感,指一指殿门口合礼迎宾的桃仙官,道:“问他去吧。” 于是流离去问桃仙官:“桃桃,你家大人来了没?” 桃仙官小小恶心了一下,没好气道:“大人身体抱恙,今日不能……” 流离轻笑一声,道:“你开玩笑的吧?你家大人也会抱恙,绝无可能,除非儀乐情窦初开想谈情说爱!” 距离不远的儀乐怪异看他一眼,又继续望天。 桃仙官心道:我家大人抱恙还不是因为你的那封信?兽神你不好好去寻花问柳挑逗仙子,非心血来潮要什么无底洞的冰魄之玉啊,真是。 口上却道:“千真万确。” 流离仍是不信,正要再问,尚水已快步跑来唤他,那样子,仿佛怕他眨眼就会蒸发了一般,道:“兽神大人,陛下御书房有请。” 流离蹙眉:“好。马上。”想了想,回头嘱咐桃仙官,“桃桃,你能不能回去给你家大人送个信,就说……” 桃仙官:“不能。” 流离:“为何?栖碧宫这几日闭宫不见,你不回去,根本没人再进得。” 桃仙官假恭敬道:“小仙今日职责乃迎送往,非信差。大人还是另托他人吧。” 栖碧宫的人对他多有不敬,原因他也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如何恼怒,只道:“桃桃,你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桃仙官心道:去了我才会后悔呢。 口上:“呵呵。”忙活去了。 流离没辙了。 尚水一旁催道:“兽神大人,可以走了吗?” 流离想了想,“走。” 既然见不到繁树,先去探一探陛下的意愿也全无不可。毕竟与繁树相交一场,呃……虽然大多时候他总是在麻烦她。 总之,尽力吧。 流离摇着扇子来到御书房时,一身正红龙袍的天帝陛下正坐在书案后一本正经的写着什么。 流离一声笑道:“陛下,恭喜恭喜!” 千赋并不停笔,对那声道喜也仿若未闻,只道:“流离你来的正好,快过来看看,我写的这几个字如何?” 私底下,千赋与几个品阶极高的神官之间的称呼自称并不十分讲究,尤其流离面前,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一个平常小仙了。 流离捞一杯茶在手,闲闲上前,读字道:“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香从前。陛下,您这是……” “送给苏洛的。何如?” “要我说实话么?” “自然。” “陛下,词是好词,可您这字实在……呵呵,一般。” 千赋顿时气馁,忽又抬头:“你来?” 流离忙摆了摆扇子:“别了。我的字水平跟您的也差不许多,虽都算不错的了,可要裱了送人,还差些火候。” “那么繁树?”旋即摇头,“不妥不妥。繁树的字太好,真怕苏洛见了她的字再看我的字,就是一团团黑墨了。” 流离心道:这不正常的么。 千赋起身,烦躁的将纸揉作一团,使劲掷进角落里,“我不管。流离,我一定要送苏洛定情信物的。你经验丰富点子多,替我想办法!” 流离一口茶咽下,苦的。 繁树您自求多福吧您。 纳妃不同于封后大典。程序方面,天帝亲自殿内相迎,赐妃号,再正式召告于天下,盛宴仙神,歌舞同乐,这天妃之礼也就只差夫妻之实了。 妃号赐下来,荧惑为荧惑妃,澹台苏洛为苏洛妃,皆是名讳后面象征性的坠个“妃”字,是为今上天帝首创。 琳琅食案,琼瑶珍馐,满堂仙官神贵,各族元首座无虚席。 天帝天后高居上座,面色平平,左为面无表情苏洛妃,右为面无表情荧惑妃,看得诸仙神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起身敬酒不是,不敬酒也不是,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一场场歌舞演下去,场面更冷。 直至一活泼少女颠儿颠儿跑进来:“哗!男妃好漂亮!哇,女妃好酷!哈哈哈哈,不枉我大老远的从下面跑回来呢!” 一部分仙神这才爆出点笑容。 一部分仙神齐齐翻了个白眼。 一部分仙神微微撇嘴巴不悦。 少女一脸烂漫,笑嘻嘻向天帝行礼道:“恭喜陛下纳妃大喜,双喜临门!” 天帝微一点头,笑道:“绘绘,你又跑哪里顽皮去了?怎来得这样晚?” 草绘:“人家哪里顽皮了?不过是顺手在鹤颜君家的墙头上贪吃了几颗枣子,……” 鹤颜一听,登时变了脸色,道:“你你你你到底吃了几颗?” 草绘想了想,“五六七八颗吧,记不太清了,或许更多。” 鹤颜脸色更白:“你,你你……” 草绘:“我什么鹤颜君?啊,你一定是想问我吃够了吗?老实说,一颗就够了,又酸又涩,忒也难吃,再多吃一颗非要我一命交代了不可。话说,鹤颜君你那枣子到底怎么种的,怎么如此酸涩?” 诸仙神心道:酸涩就对了。谁不知鹤颜家的酸枣六月香乃是天下圣品之最,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果,不单可以增强体魄延年益寿,且可助益于法力成倍增长,或者说,比蟠桃人参果老君五百年一开炉的仙丹之功效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批枣子结出来,每一颗,鹤颜都早已细细算好了它的去处,务必颗颗去的巧妙绝伦,发挥其最大的人际关系润滑作用。然而现今,这丫头竟一口气吃了这么多,难怪鹤颜的脸色这么难看了。不过真话,六月香名不符实,那滋味实在不怎么香。 花少雯不得不发声了:“绘绘,放肆了。” 草绘撅嘴:“不过几颗酸枣子嘛,鹤颜君断不会如此小气。是吧,鹤颜君?” 草绘乃木灵神族之三小姐,天后之幺妹,鹤颜虽有心责难,却终于有心无胆,想说几句大度的话,又实在说不出,于是干脆置草绘不理,向天帝见礼道:“陛下,家中有事,请容小仙暂离片刻。” 天帝:“去罢。” 鹤颜拂袖离场去查兑枣之数目了。 草绘嘻嘻一笑,直接趋步鹤颜的食案前:“来人,把食具给本小姐换成新的!” 诸仙神顿时明了,座无虚席,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酒。 “来,干!” 草绘对着诸仙遥遥一举,仰头,一杯酒下肚。 诸仙神皆不敢怠慢,也纷纷执起酒杯,或多或少的意思了下。 一旁的摇光举杯道:“绘绘,喝!” 草绘面上不屑,行动却不驳他面子,举杯干了。摇光正要向她说什么,她却执杯行至苏洛身前,啧啧道:“风神俊朗好相貌!苏洛妃,咱们喝一杯?” 苏洛厌恶地闭了眼睛,不理。 草绘自讨没趣,也不气恼,行至荧惑身前,尚未开口,荧惑已将面前酒拿过一饮而尽,道:“多喝酒,少说话。” 草绘吐一吐舌头,果然乖乖闭了嘴,准备离开。 “武有荧惑,文有树,”毕竟是与二姐齐名的女人物,还是少招惹为妙。 天帝笑道:“绘绘,你好像忘记敬本帝酒了。” 草绘回身道:“姐夫,你还要脸不?” 天帝一怔,满殿一静。 花少雯:“绘绘,不得无礼!” 草绘:“长姐你别管。姐夫,方才那声恭喜,我是对陛下说的,不是对你。现在我想对姐夫说:你,太不要脸了!你不是几十年一身轻的凡人,你有五界,有苍生,有我长姐还有我大侄子,你更有我二姐竭尽心力的拥护。你宁愿纳个男人入宫,也不要我二姐,你,对得起我二姐吗?” 噗! 满殿仙神险些喷血。 木家三小姐说的,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天帝头痛道:“绘绘,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草绘:“误会?那我问你,像你这种万里挑不出其一的昏君,我二姐却为何费力扒拉的非要拥护你来?” 天帝低声道:“本帝又没求她拥护。再说了,本帝不是说过了么,你二姐做妃,本帝看不上她。纵然她对本……” 草绘呸道:“你也配看不上她?说你不要脸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五界仙神乃至所有鬼怪妖人,有哪个不说我二姐好的?你找出一个领给我看看。” 这话,在场的都服。 要非说木神大人有什么缺点,那唯一的缺点也就是,她使所有女人望尘莫及,使所有男人都自愧不如了。 这种对比,伤害很大。 所谓人无完人,事有例外,而木神大人就是这个完美例外的存在。 草绘正要趁热打铁再替长姐痛骂这个“混账姐夫”一通,忽然殿外响声唱:“华越邈族献舞一曲,贺喜陛下喜结连理,如生双翼!” 草绘不由得骂了句:“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族瞎了眼的乱贺喜?挡了本小姐的复仇计划,看本小姐不……啊?啊!……” 六 双妃宴(中) 慢曲奏,琴声响。 舞女十六人皆着雪白轻纱衣,左右分为两列,徐徐入场,缓歌慢舞,轻甩流云水袖,挽轻风,顿生数种浓郁芳香。 这开唱舞原本也没甚稀奇,然而接下来,诸仙神渐渐惊呆了。 曲转急,琴声戛然而止,鼓点骤起。 一红色身影忽然自遥远天际苍鹰般直射而来,铿锵落地,身周顿时生起尺余高的红色雾气,待雾气大约散尽,诸仙神这才看清,来人乃是一位体形修长、身披红色铠甲的威风男子,一手把扇,一手持剑,脸部却颇神秘的戴了一副银白面具,使人不得庐山真面目。 鼓点更急,十面埋伏。 十六舞女开始纠缠于他周身,时而温柔似水,时而笑颜如花,时而妩媚性感,时而春花多情,而那男舞者则适时给与回应,享受,沉迷,贪婪,索求,虽有面具遮面,然而其肢体行动十分丰富灵活,更在于那一副绝世好体魄,婀娜却不女气,柔软不失坚韧,长度近乎完美,弧线宛如雕琢,增一分则肉,减一分则瘦,总之,怎么动怎么迷人,怎么舞怎么好看。 “呵呵,好看。” 也有人禁不住口赞了出来。 刷刷刷刷刷,折扇忽然旋转离手,犀利盘旋于上空,众舞女皆惊,几个或反抗或逃窜的优美动作刚好做完,折扇忽然一低,行云流水般一一点过舞女的头首,随之舞者之剑密密刺来,一剑解决一个,这便引起场下的尖叫了。 剑穿人过,仙裙易颜色,每次皆不重色。 剑锋抽出,舞女化繁花,每次皆不重种。 一霎那,红的芍药,白的牡丹,紫的溪苏,黄的雏菊,青的芙蕖,粉的桃花,……朵朵瓣瓣,纷纷扬扬,落英缤纷,这情景诡异至极,唯美至极,虽在天上,又胜却天上。 “天哪,他的铠甲……” 这一声惊呼又将所有视线重新拉回那男舞者身上,果然,原本赤红的铠甲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蓝色,庄重,冷亮,肃杀,不怒自威。 “他最后刺的那个舞女,好像就变成了蓝色雪花,……” 我的神!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每刺中一个舞女,舞女变色,他也变成相应的颜色,然后拔剑,刺入,再变,直至轮回十六色。 十六色,瞬息万变,试问天上人间,哪个可以轻言做到? 且是敌我双方! 且同时化舞女为花! 且始终保持场上场下繁花不断!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无数雪花,落在发上,鼻头,指尖,皆是冰冰凉凉的亲切感,不是天然生成的,又是哪般? 谅在场的成仙神万年,也禁不住要赞一声,“神了!” 场中舞者只余其一。 花雨舞扇? 将军舞剑? 不不不不。 花雨,将军,弃剑,舞扇。 照理说,这画面要多格格不入有多格格不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然而,就这么充斥着矛盾与不相干的事物,偏偏被他舞得风生水起美仑美奂。 甩扇,飞扇,转扇,合扇。 “木神大人到!” 殿外一声高唱,诸仙神看的入迷,竟是没人听见。 然后视线中便忽然多了条优美旋转的人影,同样一身蓝衣,云纱质地,曲线玲珑,窈窕美妙,那身段气质,啧啧,也唯有木神大人方可与之媲美…… 等等! 我耳朵里刚才飘了句啥? 木神大人……到?! ……!!! 木繁树反手一个锁喉,那面具舞者便再动弹不得。 诸仙瞬间回魂,齐声唱道:“见过木神大人!” 木繁树道:“……免礼。” 收手,从面具舞者身后走出,向天帝见礼道:“陛下,我来迟了。” 天帝又傻了一会儿,才笑道:“不晚不晚。来的刚好。哦,这位,本帝给神卿介绍一下,”他指的是澹台苏洛,“澹台苏洛,本帝的苏洛妃。” 木繁树朝澹台苏洛颔首微笑,澹台苏洛终于不傲了,肯理人了,虽未起身,也微微颔首回礼了。 天帝再指荧惑:“呵呵,这位你认识的。” 木繁树与荧惑相视一眼。 木繁树微笑道:“是。相熟的很。” 荧惑冷声道:“不认识。” 天帝:“呵呵。” 奚微终于忍无可忍:“陛下,这个冒犯大人的莽人……” 天帝摆手笑道:“华越邈族前来贺喜献舞的舞者,并非什么莽人,且拉神卿那轻轻一转,充其量只能算个即兴表演,或者说是玩笑也不为过,是以若为此事使其获罪,岂不显得本帝和木神卿很没气度。神卿以为何如?” 木繁树落左侧前排首座,道:“奚微,不要闹了。” 奚微忍气答是,退立木繁树一旁。 草绘不知不觉凑过来,压着嗓子道:“二姐,你的耳朵……好粉。这颜色不对啊,难道外面传言你身体抱恙,便是指这个?” 木繁树不动声色地将一缕长发顺到胸前,“出来淘气,回去有你好看。” 草绘当然知道她说的“淘气”是什么,吐了吐舌头,悄悄回了座位,能远些则远些。 摇光小声对草绘道:“今天木神大人又多了个‘第一次’呢第一次被人邀舞,宴后必定风靡五界,……” 草绘无缝接道:“盖过你的风头对吧?” 摇光嘴角抽了抽:“你不要总揭我伤疤好么,……” 草绘嗤道:“别侮辱我二姐。被你第一个当众表白,才是我二姐不可磨灭的永久性伤疤好么。哦对了,听说你最近又创造了一个‘第一次’,第一次提出废帝,胆子挺大啊,真不怕我二姐废了你先?” 摇光:“我有什么好怕的。不怕。该怕的是那小子才对,敢向木神大人邀舞,活得不耐烦了他,真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面具舞者:“……陛下,小仙想与木神大人临案而坐。” 摇光听得一惊,低呼道:“那小子竟然想跟木神大人临案?简直色胆包天!不行不行,大人性子好与人为善,我摇光可忍不了,今天豁出去非要替大人出口恶气不可!” 草绘拉一拉他袖口,道:“你看我二姐,她心里未必这么想的。” 摇光立刻向木繁树的方向看去,只见右案的流离正与木繁树隔空碰杯,流离神色如常,木繁树若有所思,不知二人是否通灵交谈了什么。显然,木繁树也听到了面具舞者的话,却也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天帝见木繁树态度如此,心情颇佳,对面具舞者道:“本帝说过,本帝很欣赏你的舞曲,赏赐随你开口。既然你把‘与木神临案而坐’当成一种赏赐,也说明你对木神很有仰慕之心,甚好甚好。不过,这里的座位排序自有高低尊卑之分,本帝可以不顾这些繁冗礼节,但当事人的意见还是要听的。木神卿,此事你可有异议?” 木繁树沉默了一瞬,笑道:“并无。” 她话音刚落,左案的鸟神已光速撤后一个位子,轻咳一声:“用餐愉快。” 愉快? 木繁树竟不知她此时的心情也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两个小侍利利索索将左案收拾干净,重新摆上一套崭新餐具,面具舞者才甚满意地笑道:“多谢陛下成全。”落座,“多谢木神大人不嫌。” 天帝:“应该的。” 木繁树:“气了。” 食座经过这番调整,诸仙神的视线早已离开舞池中的那些俗曲白舞,或大胆,或偷瞄,或装作不经意扫向木繁树那边了。然而等了半天,大家终于失望了,那两人之间举止生分,分寸得当,除了一开始套几句,后面根本互不打理了。 那面具舞者一落座便摘了面具,露出第二层简约精致的半张古银面具和美好的红唇下巴,笑道:“神族的木神大人,能与您临案,真是我的荣幸之至。” 木繁树微笑道:“好说。” 舞者:“听说您身体有恙?我可以问问怎么回事吗?” 木繁树:“无妨。” 舞者:“对面那个女孩是您令妹?” 木繁树:“是的。” 舞者:“冒昧问句,可以介绍我认识么?” 木繁树:“舍妹性格内向,不好结交。恐怕不能。” 舞者看着蹦来跳去主动跟每个仙神热情碰杯的草绘,道:“哦?” 木繁树:“嗯。” 舞者:“我怎么觉得,‘性格内向,不好结交’这种词用在大人您身上,才最适合不过?” 木繁树:“……我的性格,因人而异。” 舞者笑了笑,不说了。 然后便是诸仙神陆陆续续过来向四位灵神敬酒,有的也顺带敬舞者一杯。比如,摇光:“阁下舞艺超绝,甚于女子,在下佩服,佩服!” 舞者:“好说好说。” 草绘:“仙友你为何总戴着面具啊?可是脸部有什么不适?” 舞者:“无妨无妨。” 摇光:“你是华越邈派来的?” 舞者:“是的是的。” 草绘:“那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你可认识?” 舞者:“他啊,他性格内向,恐怕不好结交,……” 草绘:“啊呸!那种令人作呕倒胃口的极品人渣,本小姐避之不及,怎么可能想跟他结交!” “……抱歉。”须臾,舞者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仔细听,缓缓中竟带了几丝阴森笑意,“我,贝瀛的性格,向来一视同仁。” 摇光:“……呵呵,久仰大名。” 草绘,跑! 而正与司乐说笑的木繁树手中杯忽而微微一滞。 华越邈左令师,贝瀛。 司乐关怀道:“怎么了?” 木繁树一笑,道:“没事。听到一件有趣的事罢了。” 司乐笑道:“能让你觉得有趣,那一定非常有趣了。” 木繁树也笑道:“嗯。” 七 双妃宴(下)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是为天枢之神职。 人随声至,星光璀璨,未待满殿仙神从震惊中醒转作礼相迎,一道月光白的颀长身影已冬风一般掠了进来,道:“陛下。” 天帝:“天枢?这可真叫人意外。你不是正在九星洞闭关么?若本帝记得不错,今天并不是你的出关日啊,怎的忽然就来了?” 提前出关,这可是仙神修身养性之大忌,轻则千年修为付诸流水,重则危及性命。 况且众所周知,天枢星神此次闭关意义非比寻常,乃是有不明邪物在天枢大战黑水河群妖时趁机而入,入体冲撞了他至精至纯的灵气所致,故而闭关养气。眼下他半途出关,其中利害自然不容小觑。 天枢:“事发突然,实属万不得已。陛下,小神今日前来,是想见一个人。” 天帝:“哦?不知神卿想见哪个?” 天枢:“凡人,澹台苏洛。” 诸仙神又是一惊。 澹台苏洛赐封苏洛妃,乃是已召告天下的事,此时天枢星神却依然直呼其名,且特意表明他的凡人身份,其用意不言而喻—天枢星神根本不承认澹台苏洛为妃的事。 澹台苏洛久垂目不语,此时,才难得抬头看了天枢一眼,依然不语。 天帝却并不感觉意外的样子,绕有兴味道:“那么,人现在你见了,想何如?” 天枢:“带走,单独问话。” 天帝:“这恐怕不行,且不管你想问他什么,宴席……” 天枢:“记载澹台苏洛的命格薄,请陛下也一并交予小神。” 天帝:“天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天枢:“请陛下不要为难小神。” 天帝:“你这话说的,明明是神卿在难为本帝。” 刷! 一把血红宽刃宝剑忽然横在了天帝颈项上,荧惑道:“废什么话!星神,带人走!” 天帝:“……” 尚水急喝:“星神莫要冲动!!” 可天枢岂会理他。 于是满殿仙神众目睽睽之下,天枢一跃而上金玉宝阶,点指解开设在澹台苏洛身上的限制术法。荧惑向天帝怀中探手一摸,掏出命格薄抛给天枢,道:“走。” 天枢颔首道:“多谢。”又向天帝施礼,“得罪了陛下。人我稍后自会带回,届时再请陛下发落小神。得罪。” 话罢,一手牵制澹台苏洛,一手拿薄,即刻飞身离殿而去。 那把血红宝剑这才收刃离了天帝的颈项。 尚水忙道:“要追么陛下?” 天帝白他一眼,道:“本帝倒是想追,你追得上么?”旁人倒是有可能追上,然而,她肯么? 满殿仙神继续鸦雀无声,装聋作哑。 事已至此,天帝依然不恼不怒,道:“木神卿,你便这么眼睁睁看着人被掳走,也不出手管管么?” 木繁树饮下一口酒,“陛下稍安勿躁,天枢只是简单问话,并非掳人。他不是也说了,人稍后自会带回。” 摇光也道:“是啊陛下,我大师哥……” 天帝:“滚。” 摇光登时噤言,甚听话的又滚了出去。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一直沉默的花少雯终于开口道:“陛下息怒。” 天帝哈哈笑了两声:“本帝怒了吗?本帝根本就不生气啊!真的,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一个凡人嘛,大概天枢哪日觉得没意思了,玩腻了,也就给本帝送回来了。” 边说边哈哈着,背着手,悠悠离去。 看样子,他真的不生气? 仙神懵,杯盘乱,这五界瞩目的双妃宴主角眼看就剩荧惑一个,荧惑却并不觉一丝尴尬难堪,从容自若饮下最后一杯酒,道:“宴罢,请诸位回!” 诸仙神道“是”,陆续拜别天后天妃以及上位灵神,散去。 殿门口负责迎宾送往的桃仙官拦住木繁树:“大人,那个麻烦神方才一直在找您,您赶紧的走,可千万别理他。……” 身后,流离已经撵了上来,笑眯眯道:“桃桃你这是在说我么?麻烦神?你们栖碧宫的人背地里就是这么称呼我的?胆子不小呢。” 桃仙官微微斜入木繁树身后,道:“兽神大人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何止背地里这么称呼您,明面上也是呢。呵呵。” 流离不怒,却是大笑:“不错不错,诚实毒舌,这孩子我喜欢。话说无所不能的木神大人,我要的东西呢?” 木繁树扶额:“没了。” 流离:“没了?没了什么意思?” 桃仙官插话道:“没了就是没了,还能有什么意思!兽神大人,您自己想要什么,尽管自己去取就是。拿块麒麟角皮来强迫我家大人,算什么品德双全的五灵神之一!” 流离笑道:“桃桃,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说话真好听。不过,我是五灵神不假,谁说我品德双全来?品貌双全差不多。言归正传,那东西到底怎么个没法?繁树,你总得给我这个当事人交代一二吧。凭你的办事能力,打死我我也绝不相信你拿不到它。” 桃仙官又要愤愤接话,木繁树挥手制止了他,桃仙官便识趣的一旁忙活去了。木繁树对流离道:“东西拿到了。可是,我送人了。” 流离愣了会儿神,才不可思议道:“你,送东西给人?” 木繁树:“嗯。” 流离十分矛盾:“你送给谁了?哦哦哦,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应该问你,你送的人是男的女的?” 木繁树:“是男是女,有区别吗?” 流离:“当然有。倘若是个女的……唉唉,我这么跟你说吧,送女的万事大吉,送男的,唉唉,你就有*烦了。” 木繁树:“什么麻烦?你直说。” 流离:“你……” “兽郎,您这是在等我么?” “贱人,不要跟我抢兽兽!” “兽大人你跑什么?兽大人!……” 仙女群呼啦啦涌上来,流离拔腿便跑,边跑边回头喊道:“那个什么,我先走一步啦繁树!其实我方才说的麻烦可大可小,就看你自己怎么想啦!回见回见!” 麻烦? 木繁树站在仙来神往的前庭冥想。 忽然,一枚莹润光洁的白玉自上垂进她眼帘,“嘿,他说的麻烦,是这个吗?” 这男音,似山涧清泉,如八月秋风,字字珠玑,声声慢慢。木繁树回头,见到的正是一身威武蓝铠甲的贝瀛。 木繁树微笑道:“贝左令。” 贝瀛也笑:“木神大人。” 笑罢,木繁树转身即走。 贝瀛跟上来:“冰魄之玉,你原是要送给那禽兽的,对吗?” 木繁树被那声“禽兽”噎了一下,如实道:“是了。” “可你为什么又送给我?” “我中毒,是你给了我解药。此物作为答谢罢了。” “可你是因为我才受伤中毒的。而且,即便我没有解药,你也会自己找到解药的,不是吗?” “你将要爬出洞口时,是我把你砸了下去。” “可最后也是你把我救上来的,不是吗?” 木繁树想了想,道:“那大概因为……” “大概?呵,真稀奇。在木神大人口中,也能听到这么模棱两可的话?大人,你其实一直在找借口吧?” 木繁树:“我为何要找借口?” 贝瀛面不改色:“因为你喜欢我啊。” 木繁树尽量保持步伐平稳,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到了宽阔笔直的泽英大街上,诸仙路遇木神,纷纷驻足示礼,木神微笑着一一走过。 此时,贝瀛已落在她身后五步有余。沉默片刻,忽又道:“就算不喜欢我好了。你送我东西,我是不是应该回礼?” 路过的诸仙纷纷表示惊愕。 木繁树:“这倒不必。” 贝瀛笑道:“看吧,你终于还是承认了,这东西就是你送我的。” “随你怎么认为好了。” “品阶高的仙神送自己礼物,照礼应该亲自上门答谢,再回赠一份礼品的。木神大人,礼品我已备好,不知什么时候上门拜访才不算叨扰?” 木繁树止步,道:“这么麻烦,何必呢?你再把东西还我好了。” 贝瀛:“不好。” 木繁树拐入两旁植满葡萄藤的绿巷中,“那便回去吧。答谢礼品什么的,免……” 贝瀛:“怎么了?” 木繁树:“……” 贝瀛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也拐入绿巷中。只见青砖铺砌的地面上,抖抖瑟瑟单膝跪着一名白袍小仙,手捧一大束七色玫瑰花,一张小脸忽红忽白,双唇早已颤抖得合拢不上了。 贝瀛:“呵呵。……” 木繁树:“你不是百卉殿的阿朵么?这是做什么?难道做错了事,长姐要罚你,所以来请我替你求情?” 贝瀛一个站立不稳,跌入葡萄架中,藤折果落,砸了他个满天星。 阿朵:“我,我,我……” 木繁树:“错误很大?后果很严重?长姐很生气?” 阿朵:“唉,唉,唉……” 木繁树:“事到如今,你叹气也没用了。走罢,我跟你一起回去。” 阿朵:“你,你,你……” 木繁树揉了揉眉心,心道:阿朵今天怎么回事?纵然做下天大的错事,自称和对灵神的尊称还是应有所顾忌的,平时他也没犯过这种低级错误啊,事情到底错的多离谱,他才这般人前失了礼数。尤其当着旁边这位名声极什么的贝令师。 名声极什么的贝令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凑木繁树耳边低声提醒道:“你把他的三句话,连起来试试?” 三句话连起来? 我,我,我…… 唉,唉,唉…… 你,你,你…… 木繁树顿时了悟,笑了笑,双手搀阿朵起身,道:“出巷子右拐二十六步,那里有个土气不错的花圃,把这花种进去,兴许还能活。去吧。” 阿朵咬唇:“大人,我……” 八 我押兽神 贝瀛继续跟上:“听说你身边有个叫桃仙官的掌案?” 木繁树:“不错。怎么了?” “哦。随便问问。” “我也听说,你贵为一族之左令师,身边连个掌案也没有。” “可不是嘛,没办法,名声不好听,没人愿意追随我啊。木神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想把你的桃掌案借我用用?” 木繁树笑道:“你想多了。” 贝瀛:“嗯,是想美了才对。……咦?这路不是去你宫里的吧?” 木繁树疑道:“你去过?” 贝瀛:“一两次吧,都是路过。……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木繁树远远看了眼湖边柳树下,道:“一群无聊之人罢了。” 贝瀛立刻兴致大涨:“本令师最喜欢无聊了。走了木神大人,一起啊。” 木繁树:“不了。我还有事……” 可贝瀛哪容她找借口,上来就牵她的手。木繁树本能地一避,“我真的有事……” 贝瀛忽然笑道:“大人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方才像极了小两口之间的拉拉扯扯?嗯,想必那边树底下的仙也都看见了,你别怕别怕,我绝不会坏大人你的白雪名声,等着啊,我过去给他们解释一下,马上就来。” 木繁树不敢走了。 解释? 他不要给她平白抹黑才好。 罢了罢了,一起就一起。 柳树下。 “我押天枢星神!星神玉树临风好模样,胆色肯定差不了!” “得了吧。谁不知星神暗恋木神大人长达八千年,至今连个纸条信笺都不敢递一张,什么胆色差不了,我看满天仙神就他胆子最小,最不敢向木神大人表白。兽神,我押兽神五十年灵力珠!” “兽神*不靠谱,木神大人那么美,兽神若是有胆,早不知道向木神大人告白多少次了呢!星神,我押星神一百年灵力珠!” “星神高贵冷傲,他怎么肯低声下气向一个女人告白呢!绝无可能!兽神,两百灵力珠!” “可这女人是木神大人啊!一定是星神先!” “兽神可能最大!” “星神!星神胆子大!” “兽神!近水楼台先得月!” “星神!” “兽神!” “咦,为什么没人押陛下?” “瞎了心的!陛下忙着换口味呢。” “哦。那我押兽神好了。” “哗!仙友好大方!好眼光!好气魄!” 木繁树眼看着贝瀛将一颗蛋黄大小的千年灵力珠掷在平滑光亮的柳树桩上,“胡闹。” 她也不知方才揣了什么心思要绕过这段湖堤,从前她可都是视若无睹路过的,也偶尔听得树下仙们的赌题,什么木神大人何时情窦初开,木神大人明早会先跟哪个说话,木神大人晚膳吃什么,木神大人明天的衣服什么颜色,木神大人走路先迈哪只脚,林林总总一大堆,每天层出不穷,想象无限大。 然而,今天的赌题委实有些过了,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诸仙一听这声音,便知大事不妙了,可从前大人不是完全不理会这事的么,不是不怪罪他们的么,今天这是怎么了?否则,他们何至于老远的看见大人来了,也照玩不误? 纵然心里诸多不解,此时诸仙的言语行动却不敢马虎一丝一毫了,纷纷跪作一地,向木繁树惶恐道:“木神大人。” 贝瀛笑道:“玩玩而已嘛,大人何必当真。多大点事。来来来,大家快起来,起来!咱们继续,继续啊!” 木繁树看着他:“我说的是你。” 贝瀛一怔,奇道:“我?只是我?凭,凭什么?” 木繁树转身走了,“别跟着我了。” 诸仙忙忙恭敬道:“恭送大人。” 贝瀛追了几步,喊道:“你发什么神经,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啊?” 木繁树也不答话,顺着垂柳湖堤,穿过曲折湖廊,一路平平静静回了栖碧宫,道:“关门。今日谁也不见。” 进去几步,又回头:“天枢星神如果来访,直接引进。” 守宫仙迟辛立定道:“是,大人!” 木繁树又站那儿想了一会儿,这才回了书房。 不一会儿,迟辛便诚惶诚恐进来禀报了:“大人,宫外来了一位自称您好友的仙,您要见吗?” 木繁树翻阅着一本文书,头也不抬:“不见。” 一旁研磨的奚微好笑道:“迟辛,咱们大人与人为善,自称她好友的仙多了去了,大人既说谁也不见,你何必还进来禀报,直接轰走了就是。” 迟辛有些激动:“可是他说,前些日子大人曾送他一件……礼物,今日是特地登门道谢还礼的。” 奚微一下子怔住了:“大人……礼物?” 乖乖,跟大人这么久了,大人只会情非得已收人礼物,何时也会送礼物来? 木繁树:“你转告他,那个东西并非赠送,是他应得的。若再纠缠,东西留下,人打回去。” 迟辛道是,去了。 木繁树翻着文书,道:“错央仙族上表:往年的长青林生气郁然,灵气鼎盛,这几年却有逐渐衰落之痕迹。奚微,可有派人前去查看?……奚微?奚微?” 奚微回神,“哦,有的,大人。长青林之所以呈现衰落之势,是因为一大批资质欠佳的闲野小兽艳羡长青林的福泽灵气,近日偷偷潜入修行所致。这批小兽只吸收灵气,自身却不能生长相应的灵气回还长青林,导致长青林的灵气只吐不入,日渐衰落。此中缘由也已告知错央仙主,相信不久必有回音。” 木繁树:“一大批?多少?” 奚微:“七八百吧。有狐,有熊,也有鹤鹳鸟禽什么的,各种各的什么都有。” 木繁树:“雪兔?” 奚微轻轻摇头:“没有。”未待木繁树再问,紧接着又答了一句,“一只眼失明的猪,也没有。” 木繁树:“猪不必找了。雪兔,继续。” 奚微有些奇怪,道:“为何?难道大人已经有了独眼猪的下落?” 木繁树:“嗯。长青林一事必有后续,你继续派人盯着,随时向我汇报。” 奚微:“是。”想了想,终究没忍住,还是问出来了,“大人,您真的……送人礼物了?” 木繁树:“并未。你还记得无底洞的那个面具人吗?” 奚微因了有事缠身未去双妃宴,故而不知贝瀛便是面具人一事。奚微道:“记得。您当时还救了他来着。” 木繁树:“错了。是我害他在先。他原本要舍弃冰魄之玉爬出洞的,是我下洞时又把他砸了下去。” 奚微惊大眼睛道:“您,您是说,您送他的是……不不,他手里的东西是冰魄之玉?阴寒至极,也宝贝至极的冰魄之玉?” 木繁树:“嗯。” 奚微顿时不说话了。 木繁树抬头看她,只见奚微的脸一忽兴奋,一忽痛苦,十分的纠结。木繁树道:“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怎么流离一听这事这副表情,如今你又是?” 奚微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大人,你讨厌那个面具人的,对吧?” 木繁树:“讨厌?不至于吧?不大喜欢罢了。” 奚微立刻道:“我明白了。”说完,她下巴一抬哼了一声,直朝门外奔去。 木繁树心道:你明白什么了?都说本神七窍玲珑,怎么如今一点都不明白了? 奚微前脚刚出,司乐便从天而降了。栖碧宫设有结界,未得允许,宫外任何人只能出不能入,司乐却是个例外,许多年前,二人便相交甚深,于是木繁树取刀割发,赋予法力,然后赠司乐,使其能出入栖碧宫畅通无阻。 司乐姿态慵懒地落座,叹道:“你交我的好差事。” 木繁树站起身,走过去与她一并坐了,笑道:“怎么?不顺利么?” 司乐拈茶笑道:“便是因为太顺利才叹气啊。你说说你,唉,真是,真不知怎么说你,满天仙神那么多,你偏偏选了我去。” 木繁树:“不是我,是陛下选了你,我顺水推舟成全他罢了。” “陛下选我?怎说?因为我清心寡欲不近男色吗?这也不对啊,论起不近男色,你比我可有名气多了,为何不是选你反倒是我呢?哦,明白了,是木神大人你太神圣太惹眼,不怕你看上那凡人,反倒怕那凡人一眼看中你吧?呵,陛下真是英明,英明。” 木繁树:“正式封妃之前,陛下怕我见澹台苏洛也有。”她侧目看向司乐,如常笑颜中难掩一丝激动,“儀乐,我找到阿株了。” 抹茶的茶盖“嗒”的一声轻响,司乐道:“……阿株?” “嗯,它就在浮华宫的流影殿后园。把它带回天界的是澹台苏洛,我们都知道,仙神转世,不但仙身不在法力全失,连音容笑貌也与为仙时大不相同,所以我暂时不能确定澹台苏洛是雪兔暮沉的转世,还是失踪的松石转世,我……” “你等等。”呼出一口气,“繁树,你别告诉我,三千年了,你仍然没有放弃寻找那只兔子?你仍然妄想着通过一只兔子找到另外一只兔子,或者说找到那个仅见过一次背影的少年?” 木繁树:“……从未。” 司乐扶额道:“我的天。繁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雪里血兔,霜里孀狐’,你不会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吧?先帝当初启动诅咒塔立威,还不是为了把这两件事悄无声息的压下去。你如今旧事重提,就不怕……唉唉,听我的,繁树,别找了好吗?” 木繁树沉吟片刻,“……我做不到。” 司乐:“那你有没有为栖碧宫的其他人想过?桃仙官,奚微,迟辛……天谴咒一旦落下,他们哪个还可以安然存在这世上。” 木繁树:“这个你放心。此事只我一人所为,他们是三千前新晋入宫的仙,丝毫不知情,先帝的天谴咒若落,也应落在我一人身上,与其他人无关。” 司乐揉弄着太阳穴:“那么你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背影,情愿堕落于世么?” 木繁树:“我会好好的。” 司乐苦笑:“好好的,呵呵,好好的。我终于明白陛下纳澹台苏洛为妃的用意了,他早就知道你没有放弃寻找雪兔,所以想拿住澹台苏洛这条关键线索,以此来牵制你吧?他想退位,你百般阻挠。即便再与你这么耗上两千年,他也自知未必能得偿所愿,势必先削弱你的威望和法力才有胜算。而先帝的天谴咒,……违背德高望重的先帝旨意,旧案重提,以至于遭受九雷碎魂的极致天谴,可不是既失了威望,又掉了法力,一箭双雕么。” 木繁树笑了一下,道:“大抵如此了。” 司乐有点恍然:“我说天枢为什么突然出关呢,原来如此。看来他带走澹台苏洛和那本命格薄,也是好心替你分忧了。” 木繁树:“诚然他一片好心,其实,并不需要他如此做。” 司乐:“五千年了,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何况你一根木头,繁树,难道你对天枢仍然没有一点感情么?” 木繁树正要答话,奚微已神色纠结地回来了:“澹台……苏洛妃求见。” 木繁树怔了一下,道:“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候。先让他回去,我……” 奚微:“大人,苏洛妃想见的,是司乐女君。” 木繁树:“……” 司乐笑了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就上钩了,唉,没意思。” 木繁树:“儀乐,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司乐半苦笑半无奈道:“还能有什么,你不是比我清楚么,陛下实非断袖,你自以为的‘顺水推舟’非是你想,他一手导演的戏码总还得唱下去呀。下一出自然是,新婚之夜,男妃跟看似不近男色, 实则如狼似虎的迎亲官司乐女君私奔逃婚,陛下大发雷霆痛不欲生,木神大人护友心切连连求情,司乐才险逃‘被贬人界’,降重罚为轻,得与凡人澹台苏洛留于天界,细水长流一生。而陛下的断袖之癖,也暂且尘埃落定而后不了了之。” 木繁树:“抱歉。” 司乐笑道:“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天庭六司,司雨因私降雨露被迁昆仑,司刑因看守不利被关天牢,司工说是腐化堕落,却不待细查而一贬再贬直至贬无可贬,司命连个由头都无即被遣下界历练,现今安然的,也就只司礼和我二人。不管因了何事,早晚都要被陛下折腾一遭的,也不差这几日了。”对奚微道,“让他进来罢。” 奚微看了眼木繁树,见木繁树垂目不语,也就照司乐的话去做了。 趁房内无人的档口,木繁树道:“相信我,儀乐,不会太久。” 九 嘿,木头神! 未料,奚微请进来的,不是澹台苏洛,是天枢。 奚微:“女君,苏洛妃说,栖碧宫他不便进入,还是请女君出去再谈。” 司乐起身笑道:“嗯,我也突然这么认为了。”与木繁树、天枢一一道别,走了。 木繁树起身让道:“天枢,请坐。” 天枢:“抱歉。” 木繁树笑道:“这事本不该你来蹚浑水,何来抱歉一说。请坐。新摘的仙竹青,尝尝。” 天枢入座,“你早知道了?早知道澹台苏洛的命格是个仙神碰不得的死局,所以才按兵不动,是吗?” 木繁树边斟茶,边道:“命格的事,我只知道必定不好破解,死局是否,也是你带走澹台苏洛后陛下的反应才确定的。我想,这事你心中也一定有数。” 天枢:“是。但猜想归猜想,看一眼才感觉真实。” 木繁树笑道:“不怕陛下责罚?” 天枢一笑,“不怕。” “勇气可嘉。那么结果……” “是杀生百万的‘杀戮劫’。与其说是‘劫’,不如说是‘咒’。杀生百万回归仙位,是身负累累白骨的嗜杀之仙,人人得而诛之;倘若三十世内杀生数目不足,则永世投胎为杀戮业,世世反复,再无飞升为仙之可能。” 木繁树惊了一瞬,道:“比我想象中更遭。” 天枢:“的确。我起初也没想到,竟有仙神在一个小仙身上下这么阴重的咒,实在有违仙者之道。”饮一口茶,“繁树,我告诉你这些,你不会做傻事的吧?” 木繁树:“不会。我想,他也不会。” 他? 是澹台苏洛,还是另有其人,天枢不想问,也不想知道,“这茶不错。” 两盏茶毕,木繁树送天枢出宫,她道:“陛下惩罚的三千丈,我替你做。” 天枢不气道:“再好不过。” 相互作别,天枢离去,木繁树问:“那人走了?” 迟辛回道:“是的,大人。方才奚微狠骂了他几句,他就被吓走了,胆小得很呢。” 木繁树点了下头,再次回到书房,关门。 忽然一个声音自头顶上道:“嘿,木头神!” 木繁树微微一惊,正要抬头去看,那水蓝色身影已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木繁树看着他就像审视一只怪物,道:“你怎么在这儿?” 贝瀛随手捞起一颗梨子啃着:“我不在这儿应该在哪儿?你的寝室吗?哈哈,我可不敢,刚才走的那位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 木繁树:“跟他没关系。你怎么进来的?” 贝瀛啃着梨子东瞧西瞧:“翻墙啊。不是我说你,木神大人,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座栖碧宫,你怎么只在门口蹲一只看似凶猛实则绵羊心的玩意,完全不中用啊。照我说,”他走到窗前乱指一通,“那儿,那儿,那儿,哦,还有那儿,竹子统统砍了,应该增派人手加强戒备才行,否则连我这样法力低微的人物都挡不住,怎么拦下那些数一数二的刺杀手呢?你说对不对,木神大人?” 法力低微?他? 今日之前,她的确这么认为。 然而,先不说那样的舞曲他是如何做到的,不说他潜入书房为何天枢和她丝毫没有查觉,单单翻墙进入栖碧宫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法力不弱。 传闻华越邈的左令师法力不祥,身世不祥,样貌不祥,唯一详细的是他的人品德行—极差,极差。 谁说传闻不可信?简直条条命中要害。 木繁树将门打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的宫界拦不住你,我无话可说。请。” 贝瀛捏起一柄玉如意,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你就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进来的?都听到了什么?” 木繁树:“不问。” 贝瀛:“那我回你的礼物呢?你也不问问?” 木繁树:“不问。” 贝瀛:“杀戮咒的其它破解方法呢?你也不想知道吗?” 木繁树:“……好,我问,你说。” 贝瀛:“呵呵,不告诉你。” 木繁树闭了眼睛,道:“出去。” 贝瀛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事物放在书案上,“出去就出去。反正想看的看了,想听的听了,想给的东西也给了,总之不虚此行,走了。”走出几步,又倒回两步,再捞颗梨子抛了两抛,道,“梨子不错。仙竹青,呵呵,不喜欢。” 木繁树握拳捶额,无语。 贝瀛边向外走,边回头笑喊道:“大人,一定要看我送你的礼物哦。” 人和声一出门,立刻引来许多宫侍仙兵将贝瀛团团围住,剑拔弩张。奚微迎面喝道:“好你个贝贼,竟敢擅闯栖碧宫!看本仙官不……” 木繁树摆摆手道:“算了。让他走。” 奚微:“大人!……是。” 见木繁树如此说,众仙也只能悻悻散了。 贝瀛笑嘻嘻作揖:“多谢了大人。”扬长而去。 回来的桃仙官正好与贝瀛行个擦肩而过,见宫中阵仗,疑惑道:“华越邈的贝左令?他怎么在这儿?” 奚微愤愤然道:“谁知道他怎么在这儿?谁知道他为什么缠着大人?谁知道他脑子是不是有病?……什……么,华越邈的……贝左令?哦,我的天!我说他为什么这么渣,原来是他!” 桃仙官:“可不就是他。传闻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脸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皮揭下来铺在对方脚下还生怕咯着人家脚赶紧的再蹲下来掸一掸的极品好人物。” 奚微:“你不要说了,桃桃。你,吓着大人了。” 木繁树笑了笑,道:“有点。” 司乐与澹台苏洛的“私情”发展路线,果然如司乐那日所说,一步不差的发生了。 司乐由天庭五司之一的司乐女君,被贬为一名储乐阁看守乐器的低级小仙,复本名儀乐,身份地位不同往日而语。 诸仙皆传,儀乐与木繁树的关系非比寻常,别的司君受挫被贬她或可容忍,然而涉及儀乐,她多少要对天帝发作一番的。不过出乎意料,除却那日为儀乐说情两句,至今,她未再就此事发表任何想法,风平浪静。 儀乐对此也未有半句怨言,表象上,与澹台苏洛恩恩爱爱,幸福美满,喝茶饮酒。闲来无事,木繁树也经常泡在储乐阁,一泡就是大半天,偶尔仙官有事商议寻不到她,不用大费周折去别处找,直接奔储乐阁是了。 说来奇怪,自儀乐被贬后,天帝竟忽然安分了许多,不再莫名责难罪名乱飞,不再无理取闹见缝插针,虽说仍称不上一位明君,然而相较从前,已顺眼许多。 有人猜测,是因为天帝陛下最想为难的木神大人的心胸太过豁达,导致天帝一拳打下去犹如打在棉花上,无趣之极,索性暂时放弃。 有人猜测,天帝痛失澹台苏洛,心灰意冷,暂时懒得折腾。 也有人猜测,是因为凶悍无比的荧惑将军,天帝一时怂了。否则,天帝连睡十一日地板是怎么回事? “啥?谁睡了十一日地板?” “还能是谁?咱们英明神武的天帝陛下呗。” 湖堤柳树下,十几个小仙正头凑在一处七嘴八舌闲磕牙。 “为啥为啥?快快快,快说来听听!” “据说,事情的缘由是一把剑。” “剑?轩辕剑?” “对的。十一日前,陛下忽然心血来潮要赦免一个罪仙的死罪,原因嘛,呵呵,你们懂的。” “就是没事找事自作死呗。” “噤言!舌头不想要了么?” “啧啧,话说木神大人亲手呢,亲手……” “莫听他胡话。这位仙友,你继续,继续。” “那罪仙手脚皆缚千年玄铁链,非荧惑将军的轩辕剑不能斩断,于是陛下去哄骗天后,……” “陛下想要轩辕剑和天后有什么关系?” “笨。你忘了荧惑将军是如何成为天妃的了?” “啊,明白了明白了。你继续,继续。” “天后从荧惑将军……” “我说,就算咱们私底下嚼舌头玩,封妃大礼已成,咱们也该遵礼仪称将军一声荧惑妃了吧?” “呔!老是插嘴,还让不让人好好讲故事?!” “你讲,你讲,你继续。” “天后从荧惑妃处得来轩辕剑,陛下趁夜去百卉殿拿取,不巧半路碰上一名黑衣刺行刺,幸得荧惑妃及时出现一招退敌,于是安全起见,荧惑妃立即提起陛下去了她的武惑殿,不知到底是哪个不依,总之,陛下睡了地板。” “……完了?” “完了。” “十一日呢?” “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名刺,用相同的方法行刺了同一个人,被同一个人救下提回了同一个地方十一次,是为睡十一日地板。” “瞎!我猜此刺脑子犯抽。” “不错。不抽即进水。” “是极。不进水则有病。” “唔,此刺非摇光星君莫属。” “有道理。” “名符其实。” “是滴是滴。” “……不过我最关心的,是陛下和荧惑妃到底哪个不依……” 不远处,摇光的脸色直线紫成茄子,一路直朝浮华宫狂奔。柳湖堤,折步桥,岩凤洞,亦亭,他倏然停止了脚步。 亦亭中,娇娆妩媚的红羽妃正在为天帝细细捏肩,耳鬓厮磨,轻柔言语,旖旎暧昧。 十 第三张邀约 他方才的气愤和羞恼也瞬时被这种诡异冲淡了一大半,下一刻,他便忽然明白了其中原故—木繁树竟然窥看旁人春色,且窥的是天帝陛下!!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珠子,有意无意的直着步子就走了过去,未及近前,木繁树很快发觉了他,手指隔空一点,封了他的声线,他再张口,已无声。 花少雯道:“我恨极了……”话声就此止住。 她恨极了谁?红羽妃?陛下? 他使劲摇了摇头,身体也随之微微一晃。 不对不对,红羽妃和陛下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虽然陛下不情不愿的吧,但是芮长公主都那么大了,天后自己也有了孩子,且是个一出生就被看好成为天帝的男孩子,她不至于对二人生恨至极吧? 关键是,娇弱贤淑的花少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争风吃醋的善妒之人啊。 不会是她自己吧? 操,我想什么呢?哪有人恨自己的。 那么难道是…… 摇光的视线慢慢转移到木繁树身上,她?不会吧,她们俩的感情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会有恨呢。 于是摇光的视线离开木繁树,可不知怎的,他离二女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奇怪,自己并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向前啊,这距离怎么一回事?这脚……这脚……脚又是怎么回事?一步一步的,步子很干脆利落呢。 然而转瞬他便明白了—法术使然。 像提线木偶一样,他来到木繁树身前,挠了挠头张口想说什么,忽又想起自己的声线被封,哪里还发的出声音,于是无声笑了两下示好,可见木繁树不动声色的重新将视线移回亭中,他自知讨了没趣,立刻收了笑容,也随二人一道向亭中看去。 然而亭中,只见嘴动,不闻话声。 别说二十步外的话声了,即便近在咫尺的一对红鹂鸟,明明粉红的小尖嘴张合得欢快,竟也听不见一丝半点的声音。 不过他很快又明白了。 他不仅被木繁树封了声线,还封了闻听,以至于身旁的这对姐妹在低低说着什么,他根本不知。 终于,天帝与红羽妃先后离开了亦亭,随即他也被解了身上法术,才道:“大人请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木繁树奇怪道:“说出去什么?” 摇光低头一笑:“您……嗯……偷窥的……嗯。” 花少雯的脸上犹带几丝愁色,却强自作笑解释:“摇光,偷窥的是本宫,繁树只是碰巧路过,与本宫叙话几句,仅此而已。” 摇光心道:那还不是一样么,只不过时间上有差罢了。不过这对于品德无暇如雪山白莲月下青松的木神大人,已经算是不可思议了。口上却道,“天后所言极是,木神大人……嗯……” 木繁树:“你是去找荧惑将军吧?” 摇光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旋即才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方才他明明是气势汹汹而来,然而现在,气势呢?汹汹呢?摇光:“瞒不住大人。” 木繁树:“奉劝一句,你去找她理论,绝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摇光诧异抬头望她,那面容极好的女子静静立在阴幽的灌木丛后,口噙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神色镇静笃定,仿佛世间一切乾坤皆在她胸中,那种笑而带威却又不失亲近的独特气质,当真称得上那句“女之佳人,男之骋睿”的名号。 摇光:“我明白了。” 木繁树笑了笑,转过灌木丛,与花少雯一道离去。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十一日,自己之所以有胆与荧惑合作大搞天帝的小动作,是因为他想替天枢师哥报答双妃宴上荧惑助师哥脱身的恩情;事情之所以败露,则是因为自己的贪玩幼稚,昨夜与荧惑一通对话,他记忆犹新。 荧惑怒吼:饭桶!告诉你多少次,换个地方蹲换个地方蹲,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听? 他委屈:我只是觉得,木槿花后面这一块,夜赏星月的角度极好。 荧惑更怒:衣服呐!衣服为什么也不换?!天天都这一身,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刺是同一个白痴吗!? 他惊讶:衣服为什么要换?刺不都是穿黑色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换? 荧惑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晕:黑衣不假,你背后那一大轮白月亮为什么要绣上去!?你当别人是瞎子吗?啊!? 他:……这个,称景而已。 他想,如果不是顾及天枢师哥,荧惑早将他一脚踹下人界了:就你这怂质,也配为仙!耻辱!! 他:…… 荧惑家族世代与战场为伍,正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荧惑征战的结果通常有二:胜了,与同盟共荣;败了,以同盟为耻。说的再难听点,那就是从来不认为自己不行的自以为是了。别人自以为是都在心里,她却不同,冠冕堂皇表现在脸上,也正因为如此,荧惑家族虽然战功赫赫,但论及人缘,颇差。 荧惑的古怪脾气摇光又岂会不知,方才也不过听闻柳下仙们说骂的那些话太伤人自尊,他一时头脑发昏罢了。如今细想,倘若他真那么气势汹汹跑去找荧惑理论,还真落不到半点好处。传闻有同盟因为不堪忍受荧惑的奚落辱骂,辩解反抗,被荧惑一剑斩落马下。又传闻有同盟质疑荧惑的战略决策,被她一蛊毒酒赐死。也有传闻,只是不想与她结盟,她便挥兵下界,一举屠灭其族。桩桩手段之残忍凶恶,令人发指。 摇光心底渐渐发寒,心道:亏得自己有个好师哥,亏得木神大人提醒。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冷静下来的? 木偶戏法? 摇光暗自发笑道:“被牵制戏耍,我不应该恼羞成怒的么,却为什么反而冷静了?她不过一介女子,我凭什么怕她到如此地步?凭什么呢?” 这些天,贝瀛分别以“族中有大事向木神大人请教”和“族中相安无事特请木神大人前来巡查”为名,先后向栖碧宫递了两张邀约。 木繁树立在栖碧宫门前,手里展着华越邈的第三张邀约:令妹草绘于华越邈的天定姻缘会中拔得头筹,故而今晚,华越邈最掌权之人将与令妹举家宴订亲,敬请赴宴。 花少雯神色匆匆而来:“二妹,邀约你也收到了?我们,我们该当何如?” 木繁树问:“长姐认为何如?” 花少雯思索一会儿,道:“自然要把绘绘带回来的。华越邈最掌权之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贝瀛那样的人物,心思狡黠,恶名昭著,他怎么配得上我们单纯善良的小妹?然而天定姻缘会的意义非同小可,若非姻缘二人主动放弃,旁人想要强拆分隔,其性质结果几乎与诅咒塔等同。所以,趁华越邈一族尚未将此事张扬,我们必须……怎么了繁树?看你这脸色……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木繁树笑道:“长姐说的对,便这么做吧。” 二姐妹正要动身,尚水却远远的喊了:“木神大人!大人请留步!” 花少雯叹息一声,低声对木繁树道:“怕是陛下又折腾上了。” 木繁树笑了笑,对粗喘不止的尚水道:“何事?” 尚水:“陛下……陛下旧疾复发,疼……晕过去了!” 花少雯顿时变了脸色,急道:“旧疾?沉骨病吗?陛下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传巳耳药君前去诊治?啊,我听说前两日药君府遭了火灾,许多珍稀药草来不及搬救……” 尚水:“娘娘所言极是,小仙就是来找木神大人想办法的。大人,烟袖草,您宫里还有些没?” 木繁树:“……没了。” 花少雯心底一惊,侧目去看木繁树,只见她目露无可奈何又若有所思的一副好模样,“不过我知道哪里有此草,最多两个时辰。” 陛下的这种骨骼旧疾颇为罕见,不发作则已,一发作便会每两个时辰疼痛反复一次,每次不过两刻钟,一次比一次凶猛数倍,直至承受不住,痛死。 然而木神已亲口答应两个时辰内拿到烟袖草,左右别无他法,尚水也只能道声好,转身即走。 花少雯犹豫:“我要不要回去照顾……” 木繁树:“有药君的止痛丹暂时镇着,即便没有烟袖草,陛下也不会太辛苦的,长姐尽管放心。走吧。” 花少雯不动。 木繁树看她一眼,轻笑道:“长姐,你不会以为我一个人去就可以把绘绘带回来吧?实话告诉你,基本没可能。华越邈既然也向你发出邀约,见不到你,他不会放人。” 花少雯:“可是陛下……” 木繁树:“陛下两刻钟的痛苦,和绘绘一生的痛苦,你自己掂量。” 花少雯抬头看她,道:“繁树,你宫里有烟袖草对不对?你昨日还问我用不用呢,你也绝无可能一夜之间用光三株烟袖草的,对不对?你不给陛下治病,是你想让陛下在你外出时一直病着无力折腾,你回来后也少些烂摊子收拾,对不对?” 木繁树沉默一会儿,“长姐,我宫里的烟袖草,全被偷了。” 花少雯:“……” 两个时辰的时间,太短。单说从天界到华越邈飞一个来回,就需要两个时辰,那么,救人和求药的时间呢? 时间紧促,花少雯原本以为,木繁树是要大展身手怒闯华越邈夺人抢药的,毕竟以木繁树的身手,说是排山倒海之势也不为过,说如入无人之境探囊取物也尚可,说力压万仙纷纷避让之更贴切适合。 然而,却见木繁树拔下发间碧玉簪,轻轻巧巧,凌空画了个绿色的直径约三尺的圈,然后牵了她的手,先后迈入,眼前绿光魔幻般一晃,定睛再看,云雾仙城一座,即是与栖碧宫前左三丈水瀑、右十里竹林的不同光景了。 花少雯惊道:“瞬移!繁树你,你修成了千里瞬移!?” 木繁树:“嗯,有些时日了。” 华越邈的主城邈京,是一座并不如何繁华喧嚣的小城,平凡静谧,甚至有些萧条败落,而流影王宫则坐落于灵气风景都极好的高地城西,宫顶为琉璃绿瓦,宫墙则是清一色雪白,满目色彩虽颇为单调,却并不低调,只那镶嵌于屋脊及屋沿的大大小小万千卷珠祖母绿就足矣闪瞎来访者的眼了。 十一 干巴巴的晾 据说,曾有一队卷珠族王商路过华越邈边境,因了过境公文不妥,左令师强行将之扣留,后得卷珠赤尊亲自出面保释才得以回归,然而四十辆鹿车的特产祖母绿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带回去。 后来,左令师便将所有卷珠祖母绿镶饰了整个王宫的屋脊屋沿,其奢靡程度,一时成为三界之翘楚。 花少雯喟然道:“不是自己的,自然不会疼惜。也不知卷珠蛮赤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左令师不让他带走祖母绿,他便真的一颗不敢带走?蛮赤那样凶悍不讲理的人竟也有向别人服软的时候,难以置信。” 木繁树:“诚然卷珠族看起来十分吃亏,我也并不觉得左令师故意难为他。” 花少雯:“难得你替陛下和绘绘以外的人说话,是看出什么了吗?” 木繁树:“直觉罢了。” 花少雯面带揶揄,笑道:“这更稀奇了。繁树,你竟也有不靠理智分析,单凭直觉便随口下结论的时候么?” 木繁树看了她一眼,道:“长姐,……” “哦,人回来了。” 宫门中,慢斯条理走出那名拿了木繁树的木簪进去通报的守门小仙,近前,朝二人翻个白眼道:“进去罢。” 对于守门仙的恶劣态度,二人也不予以计较,毕竟隐瞒了真实身份,不知者无罪,若单靠外貌气质便顺竿子往上巴结的人才更加令人反感。 然而,明知二人身份的左令师,却硬是干巴巴的将二人晾在前厅不到一个时辰,这便很说不过去了。 真的是干巴巴的晾,连杯茶都无。 好在姐妹二人,一个冷静睿智,一个优柔寡断,都不是随随便便冲动发作之人,倘若换作旁人,不是拂袖而去,即是摔桌砸凳持刀砍人斩立决了。 花少雯朝门外望了望,道:“繁树,我们怕是来不及了。” 木繁树:“来了。” 花少雯一听,立刻又向门外望去,果然……来了。 不过,是一只三尺余高的粉白小人。 庭中侍婢皆呼:“少主!” 那被呼作少主的小人理也不理,一溜儿烟的径直入了前厅,手里晃着一支粗糙木簪问:“你们俩,谁的?” 口舌伶俐,吐字清楚,之所以出现断句,毫无疑问,是不敬不屑。 木繁树起身,道:“是我的。” 此木簪,即是贝瀛那日回赠她的礼物。 小少主冷哼一声,道:“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不成想却是个极端下流的女胚子!” 花少雯豁然起身:“放肆!” 小少主叉腰道:“我骂她,你激动个屁!没人长得好看,没人气质高贵优雅,脾气倒比人生生高出一大截,你好生厉害咧!” 花少雯顿时被气得直打哆嗦:“口无遮拦,不知廉耻!” 小少主连连冷笑道:“本少主不知廉耻?!啊呸!你身旁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不知廉耻呢!不是本少主胡吹,拿这破木簪子来找左令师谈旧情说陈爱的女人多了去了,哪差她这一支?呵呵,简直痴心妄想!正所谓,春眠不觉晓,*随地跑。夜来云雨声,破处有多少。” 花少雯登时一张白脸窜红,晕了一晕,彻底无话了。 木繁树却不看那小少主,端坐回座,正视门外虚空道:“骂也骂回来了,出来。” 小少主懵了一懵,立刻道:“你说让谁出来?华越邈最有权势的人可不就站在你们面前!跟你们那幼稚可笑的小妹成亲的也是本少主!你还喊旁人出来,你瞎么你?你这是藐视本少主的身份,本少主的权威!本少……” 木繁树两眼一眯,那小少主的骂声便戛然而止了,心道:乖乖,那双眼睛美虽美矣,却怎比左令师的还要阴森可怖呢。 木繁树:“他人呢?” 小少主愣愣道:“……后面,假山后面。” 于是,众仙的目光便齐齐投向假山后了,须臾,那里逸出一声轻咳,然后探出个半张银面的俏白脸来,然后是全身,边向厅中闲闲走来,边道:“溪儿要的蛐蛐,本令师给你捉来了,过来,抓好。” 华溪儿一怔,莫名其妙道:“令师,我什么时候……呃,是,来了。” 花少雯心道:傻子也看出来了,什么蛐蛐,不过那痞子临时托词罢了。只怕他空手掌往孩子的手心一捂,反倒冤枉那孩子不小心没抓好蛐蛐呢。 不料,大小手掌一对接,华溪儿却忽然一脸喜色了:“令师,真的是……” 贝瀛笑道:“自然。本令师一向说话算话。玩去吧。” 显然,华溪儿对那句“本令师一向说话算话”大有异议,不过一听“玩去吧”,忽又恢复喜色,速度比来时更甚,一溜烟跑了。 此族令师有左右两名,对下任仙主皆是亦师亦卿的存在,可谓有着言传身教举足轻重的意义,然而他却拿一个孩子叫嚣骂阵当枪使,自己躲在假山后抓蛐蛐,这师品还真是,渣。 他到底是如何当上左令师的? 难道真如传言,靠女人? 事情败露,贝瀛也并不上前致礼,大摇大摆入了上座,笑道:“两位仙子也坐。来人,看茶。” 也难怪,是她们隐瞒身份在先,倘若人前拆穿,他还怕她们万一怪罪呢?索性“乖乖”顺手推舟。 木繁树开门见山道:“贝左令,请问草绘人在哪儿?我要见她。” 贝瀛笑道:“仙子,你确定是要见她,不是带走她?” 花少雯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姐妹此次前来,确有将草绘带走之心。” 贝瀛:“哦?为何?难道二位对这桩亲事不满么?” 草绘的订亲对象虽从想当然的贝瀛换作华溪儿,然而真相仍然不容乐观。加之烟袖草被贝瀛盗走一事,花少雯原本心里有气,口上也就不怎气了,“我们满不满意,你心里还不自知么?草绘本是孩童心性,即便一时贪玩好胜,在华越邈的天定姻缘会上夺得头筹,也断不该强迫她尚未成年便嫁人为妻,……” 贝瀛饮一口茶,道:“仙子此言差矣。谁说让她立刻嫁为*咧?定亲,明日只是定亲而已。待到成人再嫁,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花少雯:“好事?呵,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而言,能攀上木灵神族的三小姐,的确是好事一桩。” “长姐,适言而止。”木繁树道,“贝左令,你这样费尽周折邀我二人前来,必定另有所图罢?条件。” 贝瀛笑道:“痛快。那我可真说了?”他挥手摒退左右,下了上座,立在二人身前,恭恭敬敬见礼道,“诚请木神大人来我华越邈开堂授课半年,草绘与华溪儿的亲事即刻作废。就这么简单。何如?” “简单?”花少雯道,“贝左令,想当初玄茗老祖邀请繁树前去太贞幻境授课三月,不说三顾茅庐,也两次亲请我父亲大人为之说情。而你,步步设计不算,一开口就是半年,别说繁树不会答应,本后也绝不会答应。” 贝瀛笑道:“所以才请您亲见面谈。小仙明白,木灵神族规矩严谨,尊卑有序,若没有您这个唯一长姐的点头应允,即便木神大人亲口答应,出外授课,此事也万万说不通的。娘娘,一个是半年之期,一个是一世之悲,孰重孰轻,您大可看着办。” 花少雯气道:“你……” 好一个孰重孰轻,兜兜转转一大圈,他竟是在这里算计着她们!可贝瀛的两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贝瀛:“娘娘放心,小仙请木神大人前来授课,无非是体贴仙民苦楚,想振作华越邈的实力及声名,决无他心。” 花少雯:“你若真体贴华越邈仙民苦楚,直接将宫顶的卷珠祖母绿挖下来分出去就是,何必舍近求远呢?” 贝瀛笑道:“这个,真不能。” 花少雯起身,道:“那恕本后也不能了。无论如何,草绘和繁树,本后今日都要带回去。” “啊!好可怕的小人!!” 房外忽然一声尖叫,且惊且恐,花少雯霎时变了脸色,“绘绘!……” “应吧,长姐。”木繁树淡淡开口道。 花少雯一怔。 说实话,她可真不能在木繁树表态之前答应这授课之事,论声望,论法力,论智谋,论神官品阶,她自知样样不如木繁树,若非要她论出个上等来呢,也恐怕只有这木灵神族长女之身份了,可是,她早已外嫁他族,真正执掌木灵神族权力的又是木繁树,是以较之二人实际地位,花少雯也只低不高。 贝瀛笑道:“娘娘,木神大人都已经允了,您还犹豫什么呢?” 木繁树:“长姐。” 花少雯叹一口气,道:“也罢。不过,半年之期是不是长了些,三月何如?” 木繁树:“半年可以,三日一课,一课两个时辰,即可。” 贝瀛托着下巴算了一阵,道:“课时足足少了一大半呢。不过,就这样吧。” 木繁树笑道:“好极。那么,我们来清算另一件事。” 贝瀛赔笑道:“烟袖草么?呵呵,不好意思,草一株都没了,全被那个败家玩意儿的少主当零食吃光了呢。” 木繁树:“……” 花少雯:“……” “长姐,二姐!”粉衣一闪,是草绘兴冲冲跑了进来,抓着两位姐姐的手哈哈笑道,“这只小人太好玩了!哈哈哈,好玩好玩!我忽然觉得跟他成亲也没什么,不如这亲就这么定了吧!两位姐姐,求你们了!……咳,你们干什么这样看我?别,别误会啊!我真的是刚刚才想通的!二姐你是不是又想着用什么家法族规来惩罚我了?呜呜,亲姐妹一场,你忒也狠心!……咦?这个绿圈圈是怎么回事?二姐你什么时候不修术法改习画作了?嗯,画得挺圆呢。二姐你干什么推我!?啊,我的眼……” 绿色光圈倏然合拢,哇哇乱叫的草绘便彻底没了影子。 花少雯:“你把绘绘送到……” 木繁树:“栖碧宫。” 贝瀛则一旁拍手赞道:“啧啧,这法术奇特,简直天涯海角任你送啊,呵呵,我也想学。木神大人,不知在华越邈授的课业中有无这一法术呢?” 木繁树:“你大概还不晓得我出外授课的规矩:除了术法不授,其他均可。” 贝瀛了然:“即是说只授文业,不授武课了?” 花少雯:“贝令师,请你不要转移话题,且说说你从栖碧宫偷走的三株烟袖草打算如何还罢。” 贝瀛:“这个,呵呵,您得问木神大人了。” 木繁树已凭空另画了一个圈,道:“长姐,两个时辰恐怕不够用了,但我尽量早回。” 去哪儿?! 那个万妖群居从不把天界放进眼里的蛮芜之地吗?花少雯忙道:“二妹不可!……” 木繁树未答,下一刻全身没入光圈中,消失不见。 而光圈将要合拢的一霎那,只见一道鬼魅黑影闪电般投光而去,眨眼再看,空中已恢复如初,不见任何奇异光晕了。 花少雯豁然回身! 十二 光圈 光景一变,眼前便是一团视线不能穿透五步的阴霾雾气了。 忽而一声鸦啼,木繁树只听身后“啊”的一声尖叫,继而右臂蓦然一紧,有个声音哆哆嗦嗦道:“吓,吓死我了!大人,听说此地诡异莫常群妖乱舞,尤其那几只为首的大妖,经常生饮人血、以人皮做袄、骨雕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木繁树的心快了一拍,道:“放开。” 右臂更紧了紧:“不,不放。我好心来陪你,你,你不能不管我。” 木繁树:“你不放开,我怎么管你。脚下有刺妖。” 贝瀛又啊了一声,噌噌噌,这下连双腿都盘上了木繁树的腰。木繁树左手拇指与中指成圈,轻轻一弹,那刺妖便惨叫一声,迅速就地打滚成刺球,骨骨碌碌几下逃离无踪了。 木繁树凉声道:“下去。” “不,不下。”贝瀛怕道,“谁知道还有没有妖。” “你不是怕妖,是防我把你送回去罢?放心,千里瞬移很耗法力,我没那么闲。” 她话音刚落,贝瀛只觉浑身软绵绵一松,双脚落了地,继而先是舌尖微微一木,然后四肢躯干一瞬间麻木成无感,他犹如木偶般直直杵在那里,再想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已是不可能了。 不过,眼睛耳朵还是好使的,因为他看见木繁树执簪在他周身地上画了个绿色的圈,半笑半认真道:“不许乱动。哦,忘了,你原本便动不了的。抱歉。” 贝瀛心里有数,这圈看似简单,实则威力很不一般,它不仅可以阻挡外界的强大攻击,倘若木繁树真有了什么不测,它也会第一时间解开他身上的束缚,然后将他强行送回来处流影王宫。 一事两打算,可见她用心之细致。 他看见木繁树前行两步,抬手幻化出无数发出荧绿光芒的柳叶蛾,伸出食指接住一只,口语几声,然后手指轻轻一扬,万千柳叶蛾便顿作飞鸟散,忽又慢慢汇聚成一道粗壮流线,照亮半丈周遭,穿过妖冶重雾,直朝沼泽深处飞去。 木繁树紧跟了柳叶蛾几步,在贝瀛的位置上却完全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贝瀛这才意识到,木繁树那千里一瞬移并未将他们直接带进沼泽之心,他们如今身处的,不过雾魇沼泽的远远一角罢了。 原来,千里瞬移也有到不了的地方。 原来,自己白牺牲了色相,这里根本不是沼泽地,更不会沉入沼泽喂泥巴。 贝瀛正说不出心里是失望还是欣慰,便见木繁树从前方的雾气中渐行渐清晰,越来越近,走到圈外,也不发一言,只浅浅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回雾里去了。 贝瀛纳闷不已,心骂一声“莫名其妙”,忽又想起此沼泽名为雾魇,方才的木繁树是妖物所幻化而成也未可知,这么想着,他的心忽地又是一提,难道方才那个木繁树是真的?难道她回来只是为了确定我还在?难道她真的关心我? 他很想使劲甩一甩头,甩掉这些可笑的想法。 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 他甩了甩头。 ……他,竟然可以动了! 贝瀛吓了一跳! ……木繁树!! 贝瀛向着木繁树消失的方向一路狂奔,脚下越来越泥泞,他不在意,摔倒了立刻爬起来再跑。视线混沌不清,他便大喊:“木繁树!木繁树你在哪儿?!木繁树!繁树!……” 忽然一道绿影从雾气中直贯而来,擒住他的胳膊道:“乱喊什么?你怎么出来了?” 贝瀛喜道:“繁……大人,您,您没事吧?” 木繁树平静道:“没事。”说着,眼睛便向他脚下看。 贝瀛这才发觉,他的一双靴面已然全部陷入黢黑的沼泽里,他正要张口求助,木繁树已轻轻一提,将他的双靴整个的拔出了沼泽,然后又将他往沼泽上一立,这便收手不理了。 不过奇怪,这次他并没有陷入沼泽里一分,细看,似乎还离开了沼泽面一分。 贝瀛笑道:“你的那些柳叶蛾呢?该不会掉进沼泽里全军覆没了罢?” 雾魇沼泽,上不越飞鸟,下不行走兽,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木繁树正背对着他凭空画圈,一个又一个,却也做了回答,“是。” 贝瀛:“可惜了。”近木繁树一步,“又在画圈,又想把我送走。唉,我劝你还是别费力气了,你的千里瞬移既然进不了沼泽,说明这里有着屏蔽法力的强大妖障,越向里走法力流失得越快,你画再多的圈也只是一个个圈罢了。” “你知道就好。”终于停止画圈,“我的法力撑不了多远,你走罢。” 然而,身后一直沉默着。 木繁树一惊,豁然回身,方才还喋喋不休的贝瀛却已不见其踪。 木繁树:“贝左令!贝左令你在哪儿!……贝瀛!” 后两字一出口,她又是一惊。 她什么时候和他熟络到互唤名姓的地步了?可是,她清晰听得,方才他也是直接唤了她的名。 木繁树,繁树。 他唤的是,繁树…… “繁树!” 木繁树心底一凉,循声转身望去,惊道:“……父亲?!” 雾气淡了些,那距木繁树十步之遥,体型微瘦,眉浓额宽的厉色男子,正是木灵神族的前木神,木繁树已故的亲生父亲木远渡。 木远渡:“哼,你还知道认我这个父亲!……” “自然……”木繁树微微停顿了一下,色凉如水,“不认的。” 手起闪落,她竟亲劈生身父亲于雷霆掌下,动作之快之果断,是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几乎同时,一个柔弱女音撕心裂肺地喊道:“繁树不要!不要!!” 木远渡早已应掌化作一缕黑雾,袅了几袅,消失于虚空。 木繁树抬头,神色微微动容,道:“母……母亲?” 木母满脸泪痕,激动得浑身直颤,手指着木繁树:“你这个不孝女!你,你竟然亲手杀死了你的父亲!我要杀……”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木母也霎时化烟了。这一掌较上一掌犹豫了些,然而最终她还是劈了下去。 “二妹!” “二姐!” 不远处又是两声凄厉尖叫,木繁树不用看也知道是“花少雯”和“草绘”来了,毫无迟疑,她奋力又劈出一掌,一箭双雕,劈飞了两人。 亲手“杀死”已故或健在的亲人朋友,虽说明知是假,但对寻常小仙而言,也是一种恶劣又残忍的心理挑战,然而,她是木繁树,一个只相信理智判断,绝对不会感情用事的神女。 “天帝”:“木神卿,住手!……” “流离”:“你这是何必呢?大开杀戒,且杀的都是你的至亲至爱,……” “儀乐”:“清醒吧繁树!……” “桃仙官”:“大人,是我啊!大人不要杀我!大人!……” “奚微”:“你这个看似七巧玲珑实则冷血无情假正经的衣冠禽兽!……” “迟辛”:“大人,我等您回来。” …… 木繁树神色如常,一掌一个,周身的黑雾此长彼消,丝丝缕缕不断。 然而,目光触及一道温柔明朗的蓝衣背影时,她半扬的手掌却硬生生定在了空中。 薄雾袅袅,那蓝衣少年不回头,不语,只是清风明月的迎风立在那里,发丝清扬,衣袂徐徐飘飞,虽静止,却舞动了她的所有心情。 她道:“……是你吗?” 那少年依然不回头,不语,仿佛在等她主动靠近。 稍作犹豫,木繁树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这样的背影,到底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木繁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 一句话未及问完,那少年便豁然回手向她击出一掌,亏了木繁树反应奇快,堪堪避过,然而那少年的目标却并不是她的胸口,而是她的,脚下! 不消低头去看,木繁树也知道她的双脚已全部陷入了沼泽泥中,且越挣扎,陷入得越快越深。 她终于看清了那少年的脸。 十三 一开口,真毒 也对。 这些人物原本就是她脑子里的意象和神识妖化而来,她自己都不晓得那张脸的模样,又凭什么指望自己的意识告诉自己呢? 那张脸明明无口,却发出两声“嘎嘎”怪笑,听起来阴森恐怖:“传闻中完美似天山雪莲的木神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这张脸,唔,怪好看的。” 木繁树偏头避过他的触碰,道:“阁下即是嗔魇了。”语气不是问,是确定。 那只轻浮的手一滞,忽然笑道:“哎呀呀,不好玩,这就被你猜出来了,没劲。我明明模仿老大很像的好吧,木神大人你怎么就一点不配合呢?” 木繁树:“你演技太差,要我如何配合?” 嗔魇笑得更大声了:“性子直爽嘎嘎,我喜欢!不过,你的那位小伙伴可就没有这么讨人喜欢了,一肚子弯弯曲曲黑肠子,坏透了!” 魇妖擅长分身同时对敌,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木繁树道:“我不信。” 嗔魇:“谁说木神大人七巧玲珑心的,骗人,简直傻死了。你以为你们方才走散是我暗中做的手脚么?当然不是。嘎嘎,是你的小伙伴临阵退缩想甩掉你独个儿逃跑呢。怎样怎样,傻眼了吧?嘎嘎,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仙啊神啊的貌似正气凛然天山雪莲,其实最是胆小懦弱无情无义了。嘎嘎!” 木繁树也笑了:“不愧是一无所有的‘嗔’。难以想象,若不是亏了你的这些自欺欺人,你如何会存活到今日?” 嗔魇的怪笑戛然而止,怒道:“你说什么?谁一无所有?谁自欺欺人?!你他妈有种再给老子说一遍!” 未待木繁树发声,忽然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嘻笑道:“你不但一无所有自欺欺人,还造谣生事无中生有生性好妒脾气暴躁长相丑陋心理扭曲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烂眼泡烂嘴角烂命根子烂屁股眼烂……” 嗔魇:“你你你你你……” 一道绿光忽而闪过,那嗔魇“你”了半晌,终于被碧玉簪一招穿破喉咙,化作一缕黑雾,散了。 贝瀛看着那黑雾渐渐消散,颇不满道:“干什么让他这么早就死?老子我还没骂够呢。” 木繁树心道:正是不想让你骂够,所以才让他早死。口上却道,“出言不逊,他早该死了。” 贝瀛揉弄着眉心:“怎么觉得,大人好像在骂我呢。” 木繁树看了他一眼,不答,使力将脚拔出沼泽,拔不出。低头一看,却是双膝将要没入沼泽里了。 贝瀛忽然拉住她的一只手,道:“算了,看在你是为了帮我才身陷泥淖的份上,我还是拉你出来吧。喏,那只手也给我。” 木繁树原本想把这一只手也抽回来的,一听此话,鬼使神差的,竟然把另一只手递了出去。 贝瀛笑了一下,“真乖。”忽然发力,拔萝卜一样一举将她拔出了泥淖。 木繁树暗施法术,涤净身上泥浆,“谢了。” 贝瀛:“谢就不必了。呵呵,以身相许便很好。” 木繁树淡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走向前面。 “喂,说真的,谢谢你方才的救命之恩,木神大人。” 木繁树头也不回:“谢不必了。以身相许,更不必。” 贝瀛撇了撇嘴,跟上。 心道:什么假装被擒,以分散嗔魇的法力精力注意力,完全无用功的好吧,本令师神通广大智慧超群,早早便脱离了嗔魇的重重妖障,一旁观赏你狠劈“亲人朋友”好久了呢。不过话说回来,都说脑子一热杀敌万千从不眨眼,可我为什么连杀死自己的“亲人朋友”也不眨一下眼呢? 木繁树也是。 唉,俩人都狠哪,忒狠。 木繁树微微偏头,便看见贝瀛一边走,一边摇头叹道,“狠哪,忒狠。”于是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贝瀛想了想,笑道:“大概是你骂嗔魇的时候吧。呵呵,木神大人,不得不说,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真毒。” 木繁树:“不是吧?” 贝瀛再想了想:“哦,那就是你拍蓝衣人肩膀的时候了。大人我还没问你,那个蓝衣人到底谁啊?怎么你杀的别的仙神我都认识,单单一个他眼生得紧,而且你明明知道他也是嗔魇幻化而成,还一意孤行地想要靠近他。好奇怪。” 木繁树忽视他的漏洞百出,止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真不认识他?” 贝瀛坦荡荡道:“不认识啊。凭什么我一定要认识他?他是我亲戚?朋友?不不不不不,绝无可能。你瞧我这副德行,怎么能跟那位蓝衣仁兄的清风明月二月春花相提并论,忒抬举我了。” “也是。”一边施法散雾,一边继续前行,“你方才消失,不是嗔魇所为吧?” “不是啊。” “你倒认的干脆。” “雾魇沼泽,妖怪多以幻化面目示人。我以为你是妖怪变的,所以趁机逃了。有什么不对吗?哦,况且我已提前试探过你,我喊‘木繁树,繁树’,就当你没听清吧,那后来我称你为‘您’,还特地强调了两遍,你也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似的。这两点,还不足以让我怀疑你的真假吗?嗯?” 木繁树轻咳一声,心道:废话,那么远的距离,那么浓的雾,我听到“木繁树,繁树”时的反应你看得见么?还有那两遍“您”,“木繁树,繁树”的震惊我都已迅速消化了,还惊讶你的两遍“您”么? “没话说了?” “……是我想多了。” 贝瀛:“呵呵。” 不过自己想多了什么,她还真有点说不清楚,想多了他的胆小懦弱?想多了他力所不及所以置她的危险于不顾?想多了他的猜测多疑? 然而,初涉雾魇沼泽时,她忽然遇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她也照样怀疑他了不是? 木繁树边想边又挥了几下袖子,不料,雾气不散反而浓密了许多。贝瀛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看,终于忍不住道:“大人,你的法力好像……没有了。” 木繁树:“……” 脚底一软,木繁树忙忙退后几步,然而,二人此时已深入沼泽地很远,无论往哪个方向撤,都难以逃脱身陷囹圄的境地。 木繁树:“抓紧我。” 贝瀛:“好的好的。” 下一刻,贝瀛果然将木繁树的手抓得紧紧,足尖轻盈一点,凌空飞出几步,再一点,又是更远的几步,眨眼几个纵跃间便飞出了好几十丈远。 木繁树惊:“你……” 贝瀛:“你想问我为什么还有法力?呵呵,对不起,法力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 没有法力,那便是体力功夫了。木繁树了然:“原来如此。不过,方向反了。” 贝瀛:“能逃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想深入沼泽之心么?别想了,根本不可能的事。回去了。” 木繁树并不挣扎,却道:“相信我。放开我。” 贝瀛:“放开你可以。相信你,呵呵,不可能。” 他口上这么说着,却冷不防松了手,木繁树应时落在沼泽泥上,然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迅速沉入沼泽里,而是身子微微一晃,然后稳稳,稳稳地站在了沼泽上。 贝瀛边绕着她蜻蜓点水保持速度不让自己沉下去,边不可思议地喊道:“我靠!快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靠!” 木繁树把一缕灰白色的头发抛给贝瀛,“系靴子上。” 贝瀛如获至宝,立马蜻蜓点水着将头发麻利的系靴子上,踉跄落地,又立刻小心站好,未沉,轻轻踩两下,也没沉,顿时笑哈哈得忘了形:“果然有效!还是木神大人明察秋毫,晓得偷嗔魇的头发来化解沼泽的沉物之力,在下服你了,真服。”说着,又使力跳了两下。 木繁树却瞬时变了神色,道:“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木繁树眼睁睁看着贝瀛脚下突然爆起一只狰狞苍白的手,朝着贝瀛的脚踝,一抓,一拉,轻而易举把毫无防备的贝瀛瞬间拖入了沼泽泥里,咕嘟咕嘟冒了两个泡,又很快恢复如初死寂。 然后,有一个粗犷且沙哑的男音道:“木神大人,想要这个男人和烟袖草,沼泽之心请罢!” 这个声音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既然木繁树已得到嗔魇的头发相助,从沼泽上直奔沼泽之心自然不成问题。 然而,木繁树却果断拔下靴上之发,闭上眼睛,很快也沉入了贝瀛消失的那片沼泽里。 同路,同苦。 又或许,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 暗黑袭顶,腐臭灌鼻,烂泥恶草,朽木杂石,中间更夹杂着各式人骨兽尸,直搅得木繁树的胃口翻江倒海,恨不得一次吐个干净。然而,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静。 贝瀛,贝瀛! 十四 一个背影,即断终身 “……大人!……大人!” 有一个细小微弱的女音如斯唤她。 木繁树睁不开眼睛,即使睁开,她在这里也看不见什么,此时只能靠灌满污泥的耳朵去捕捉那声音的来处。 左下方! 可是,环境受制,她依然不能开口发声。 又往下沉了一会儿,她忽觉整个身躯由下往上渐渐清明开朗,直至污泥浊物将她的头颅渐渐放松吐出,口鼻豁然一通,宛若新生,她才恍然明白,有人救了她。 确切的说,是有妖救了她。 一只苍白瘦弱却面貌清秀的女妖正手托掌心焰,眼含热泪地望着她,道:“大人。” 木繁树背靠洞壁而坐,依然有些头晕目眩,“……你是……月下?!” 那女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久别之后忽逢亲人:“大人,您还记得月下。太好了。大人,月下……好想您。” 木繁树浑身污泥,一时动情想伸手去抚摸月下的脸,手至半路,却又慢慢收了回来,“月下,许久不见,我本不应向你提什么要求,……” 月下忙道:“大人可是在担心您那位同伴的安危?若是,大人尽可放心,松石已全力去搜救他了,算算时间,应该很快便有消息。” 木繁树一喜,道:“松石?他竟与你在一起吗?你们竟然已经……” 月下隐露羞惭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木繁树顿觉欣慰,眼角含笑道:“如此甚好。月下,你能舍弃永世安乐与富贵,一心想与松石白头偕老,其中执念与深情,实在令我钦佩。” “大人。”岂料月下忽然伏地叩首,涕泪涟涟道,“是月下不好!月下不该不告而别,害大人替月下担心,更连累大人痛失……痛失……”月下咬了咬唇,她从来不知该用哪个词汇来形容那个少年和木繁树之间的关系,只能将头伏得更低,一个劲儿的认错道,“月下失职,自私,任性,冥顽不灵,大人您责罚月下吧!水火牢,诅咒塔,天雷滚滚,月下都甘愿受罚!” 月下不动,木繁树也坐着不动,默默垂目许久,木繁树才极平和道:“你无需愧疚。且起来。” 月下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望着她,千言万语,只化作凄凄一声,“大人。” 木繁树低低应了一声,又是许久不语。 三千年前,太贞玄坤阵外,青青竹林,曲径通幽,她被一道渐行渐远的蓝衣背影一眼惊艳。 一个背影,即可断定终身。 “师尊师尊,闯出玄坤阵的纪录今日终于被改写啦!瞧见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了没?就是他。少于师尊的两刻钟,他仅用了一刻不到就轻松破阵了呢!厉不厉害?牛不牛?” “师尊师尊,听说他是连天雪墟避世已久的小公子连天瀛,雪墟仙主之位向来立长不立贤,像他这么好的资质不能承继仙位,怪可惜了的。” “师尊师尊,他长得可好看啦哈哈!他不光长得好看,据说性子温顺和善、脾气也甚好简直能跟您有一火拼呢哈哈!话说师尊是否介意姐弟恋,能否允许俺替你们从中牵条红线呢哈哈?……” “滚!师尊是我的!” “胡说!师尊明明是我的!” “师尊是我的!” “我的!!” “……” “扑—通!” “啊!有人落湖啦!” “……好像是……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嗯,他自己跳下去的。” “话说他为什么自己跳下去呢哈哈!” “叶子,他捡起了湖里的一片叶子!” “虫子!那叶子上有只绿色的虫子!” “哗!他为了一只虫子跳湖?!” “话说他为什么不用法术把叶子捞上来呢哈哈!” “嗯,脑子有病。” “病得不轻。” “傻。” “呆。” “白痴。” “又傻又呆又白痴。” “话说回来,我方才说要替他和师尊牵线搭桥,能不能不作数呢哈哈!” “准。” “支持。” “绝不鄙视你。” “由衷感谢。” “咦?话说回来,师尊呢哈哈?” “……” 月下道:“大人?大人?” 木繁树回神,这才发觉眼前跪着的,已多了个身形消瘦如柴的年轻男妖,浑身污泥不染,体面光洁如新,于是道:“松石?” 松石磕了一个头,道:“对不起,大人,您那位同伴,松石未能将他带回。” 木繁树的上身略略离开洞壁:“是遇到三魇阻拦了吗?” 松石:“并未。抑或是他先一步陷入沼泽,又因为体型原因下沉太快,松石未能在正常的下沉范围内寻到他。不过大人请放心,松石已发动麾下所有小妖继续向沼泽深处搜寻,务必尽快找到您的那位同伴。” 木繁树想了想,“往上找罢。兴许他根本没有下沉。” 松石一怔,继而了然:“是,大人。”转身钻入沼泽泥中,又不见了。 月下看了眼松石消失的方向,不好意思的笑道:“大人,您别跟松石一般见识。多少年了,他一直都这个臭脾气。” 木繁树也不顾双手干不干净了,将月下扶起,也笑道:“不错,他脾气一直很臭。” 月下笑了一会儿,问:“大人,您……找到那只雪兔了吗?” “没有。”木繁树的神色说不出喜忧,“不过我找到了阿株。” “阿株?是那只‘下界则凡,上天则仙,入荒则鬼,沉泽则妖,无地则魔’的奇怪小猪吗?啊,月下想起来了!您当初要把阿株送给您……那个人的,后来错送给了一只名唤暮沉的雪兔为伴,再后来雪兔和松石无故失踪,阿株也突然没了消息,”月下的眼睛一亮,“大人,您也找到暮沉了,是不是?” 木繁树点头道:“是。当初我在阿株与尚是雪兔的暮沉之间种下仙线引,不管暮沉幻作什么,去往哪里,阿株都不会离他身边五里。后来在松石与阿株之间,我也种下同样的术法。今日见到松石,我便十分确定,澹台苏洛即是雪兔暮沉。” 听到这里,月下的脸上又浮出了浓浓惭色:“大人,请您不要怪松石。当年暮沉在松石手中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他确实有拼过性命要将暮沉救回的,怎奈敌我实力天壤之别,纵然松石险些丢掉性命,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暮沉……大人,这些年松石过得并不如意,为救暮沉,他重伤昏迷沉入雾魇沼泽,被痴魇所救,说是‘救’,倒不如说是‘折磨’,痴魇抽走了松石的仙筋灵骨,将他炼化为妖,囚禁在这终日不见日月的雾魇沼泽底,若不是我误打误入的出现,他都不知寻死多少回了。” 木繁树扶了扶月下颤抖的肩头,微笑道:“松石不仅曾是我的手下仙官,更是我的至亲好友,一直都是,我怎会怪他?不要多想。” 月下:“大人,……” “砰”地一声落地响! 二人闻声抬头,却是松石搀扶着一个浑身脏污的男子从上面落在洞中。松石躬身道:“大人,人,松石给您带回来了。” 而那男子吐出几口污物后,却一直在地上左右前后的寻找什么,口中嘟嘟囔囔:“面具呢?面具呢?娘的,老子面具哪儿去了?” 月下:“……” 木繁树:“你看看我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有必要戴面具吗?” 贝瀛这才抬头看见同样一身脏污的木繁树,指着她哑然失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这种脸往人前一站,保准叫人再联想不起‘美人’二字,哈哈。” 沼泽泥只不染妖物,可对他们这两个外来人就十分不友好了,脏死。 木繁树不搭他的话,转而问:“松石,我想去沼泽之心,你可有办法?” 松石一怔,“为了烟袖草吗?” 木繁树点了点头:“你若觉得为难,我……” 松石忙道:“不是的,大人!不知大人可晓得三魇之首的名号?有点棘手。” 贝瀛一旁有理有据道:“贪,嗔,痴,乃世间三大浊物,既然有了嗔魇和痴魇,三魇之首的名号也不外乎一个‘贪魇’了。对否?” “否。”松石轻轻摇头,“是‘色魇’。” 贝瀛:“……哦。”样子竟然有点怯了。 木繁树把他的面色看进眼里,“你可以不去。” 贝瀛:“好的好的谢谢谢谢。娘的,老子这张皮囊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老色鬼!”连连作揖,就差给她跪地谢恩了。 十五 一刻钟,能完吗? 木繁树破水而出时,四周尚是静寂无声,待她游至水边,却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向她递了过来,不必抬头去看,她也猜得出,此时这只手的主人必定是微笑着的。 他道:“木神大人。” 木繁树心底一颤,仿佛中了什么妖术,不由自主地便顺着那只手缓缓向上看去。 水蓝衣,银线云纹滚边的宽阔袖口,衣上暗绣大小不一的六角雪片,衣领层层重重,微敞,若隐若现两抹平直精致的锁骨,却不显花性风流,洁净似连天山上雪,温柔如暖日二月风,纯极,美极,使人挪不开眼睛。 装扮,气质,风度,韵味,皆是他。 但这身形,已非少年形貌。 他道:“水里冷,上来。” 木繁树不动,然而她的心却早已狂乱得落不到实处。 他道:“为什么不看我的脸?” 一滴水珠倏然从她鼻尖坠落,木繁树立刻垂下眼睛,绕过他,自行上了水岸。 青山绿水,十里秀竹,有谁想到,雾魇沼泽的中心竟也能使人亲临清风拂面野花香。 身上一暖,是一件轻软的水蓝披风落在了她的身上,“喜欢吗?” 喜欢吗? 呵,看来,这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处好风景了。 尤其是,长大了的他。 可惜终是幻化而来。 木繁树并不拒绝这件披风,毕竟浑身湿透,能有东西遮掩总是好的。她望着远处连绵青山,极平静道:“我想要烟袖草。条件。” 他依旧浅浅笑着,弯腰采了朵野花,道:“条件就不必了。烟袖草,你看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木神大人想要多少,便拿多少。” 木繁树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脚下的紫色草花上,“你把烟袖草变成……这些?” 他道:“烟袖草自是烟袖草,即便形态有变,它的功效作用也不会因此减少一分。大人请自便。” 话罢,他竟极其潇洒地走了,再不多看木繁树一眼,也不多说一句。 背影温柔明朗,一如少时。 木繁树一时怔住。 他一定是色魇幻化的吧?他这是在干什么?欲擒故纵吗? 如果是,那他未免也纵得太放心了,难道他就不怕她真的薅一把烟袖草跳入水中不见?不过,他说这些野草花是烟袖草就一定是真的吗?万一骗她的呢?可是奇怪,她为什么会对此深信不疑?或者,他根本就对她无感?那么这一处好风景又如何解释?…… 木繁树摇了摇头,不想了,果断薅一大把草花揣入袖中,这就准备跳水离开。 忽有一个粗犷且沙哑的声音传来:“等等!” 木繁树在这里法力全失,明知来者不善岂会听他的,纵身便是一跃…… “哧哧哧—啪”的一串响! 痴魇竟一瞬间将面积不小的水湖整个的速冻成冰,直接阻了她的去路。亏在木繁树反应迅捷,立刻改跳为扑,又顺势一个侧身滚动化解跳水冲力,这才勉强落个全身。 壮硕的痴魇飞身落在木繁树身旁,脚力之大,竟震得巨大个冰湖狠颤了一颤,道:“木神大人刚来,这便要走吗?!” 木繁树正要起身,忽觉一道凌厉掌风直冲她面门扑来,危急关头,她左臂倏然一撑,整个身子登时向右滑出去足足一丈,险险避过那致命一掌。 啪!冰花四溅! 痴魇暗赞声“好反应”,右手掌一展,应时现出一柄三尺长的刀锋在手,冷笑一声,刀花一挽,这便迫不及待地卷冰攻来。 木繁树这次却不急于闪躲了,掸着披风上的冰渣,道:“主人不招待,自然要先行离开。” 像是强忍了好久,痴魇突然暴怒道:“干你的!少他妈酸扯穷拽!看刀!!” 当! 嚓! 刀锋一偏,斜插入冰湖! 痴魇怒瞪着那条突然出现的雪片蓝影,粗声吼道:“章涸你个老色鬼,你贪图美色不给老三报仇也就算了,凭什么也不让我报?!你忘了我们当初……” 章涸遥遥一指痴魇:“啰嗦。” 也不知是被施了术法,还是惧于章涸的威严,痴魇果然就此打住,硬邦邦站在那里,再不啰嗦一字。 章涸:“大人受惊了。” 木繁树看向那张清俊雅秀的脸,面色平淡:“你还是来了。” 章涸笑道:“没办法。我好像听见有人说,‘主人不招待,自然要先行离开。’是以欲尽地主之谊,聊表心情。” 木繁树:“……好。” 章涸伸手作一个“请”的姿势:“大人就不怀疑,冰封水湖,痴魇是受了我的指使?” 一神一妖并肩而行。 木繁树不冷不热道:“不是怀疑,是坚信。” 章涸摇头笑道:“冤枉。我便知道老二要坏我事,果然如此。” “他封湖,你加印,双重保障,我插翅难飞,你还喊冤枉?” “我若说,我根本打不过老二,只能利用他法术的反噬弊端,将他暂时冻于水湖之上,你会信吗?” “不知道。” “我若说,我们雾魇沼泽的妖位排序,根本不是根据法力高低决定,而是临时起意的抽签,你会信吗?” 木繁树目不斜视,不说。 “我若说,我对你的心意……” “我信。” 章涸微惊:“你……” “我们成亲吧。” 章涸一个趔趄,路都不会走了,软脚站着道:“大人这是……啊,呃,呵呵,这……吓人,我真的有点受宠……” 木繁树看着他,极认真道:“欲擒故纵,英雄救美,金屋藏娇,日久生情,你都不必逐一试了。我们成亲,马上。一切繁冗礼节我们也不用做了,直接,圆房。” 扑通! 章涸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 有没有人告诉我,传说五界中最不懂风情、最矜持、最美丽、最有智慧的女神是如何被我搞定的? 烟袖草么? 天!她也忒能豁出去了。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天界昏君,却要牺牲自己的冰清玉洁,值吗? 赶时间似的,木繁树道:“一刻钟,能完吗?” “一刻钟?”蒙了一会儿,章涸突然觉悟,噌地一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老子不是一刻钟!老子才不是一刻钟!!干干干!老子擎天一柱凶猛威武次次干你个三日三夜醉生梦……啊,你你干什么?干什么脱衣服?咳,你,你别脱,先别脱!我蒙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呃……好吧,我什么都看得见。……” 言行举止全无了方才的彬彬有礼清俊雅致,仿佛戏子下台,章涸顷刻间原形毕露。 木繁树将披风解下,随手丢在地上,然后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美目上下打量着他:“没反应?哦,你不举。” 那口气活像在评价一株路边野草花:开不了花?哦,没救了。 章涸脸白了白,几乎要哭了,恼怒道:“你不举!你爹不举!你爷爷不举!你们全家都不举!不就想强迫个女人找点刺激么,怎么搞得像是我被强迫了一样?再说你只脱了件披风,连块肉都没有露出来,我即便偷看两眼也实在看不见什么,怎么就不举了?想让我举,想跟我圆房,那么尊贵的木神大人,你倒是脱个干净给我看看!啊?脱啊!” 木繁树犹豫了一瞬,“好。”这便抬手去解芙蓉扣。 不料,章涸却忽然脸色一变,朝她不停的笑着作揖道:“不强扭的瓜不甜!木神大人,您能不能好好的挣扎挣扎不让我得逞?拳打脚踢声嘶力竭的喊救命好不好?求您了!” 木繁树:“……” 这老色鬼,兴趣爱好果然和松下说得一模一样。 章涸:“你这是什么表情?很为难吗?噢,木神大人,你该不会爱上我……咦?哪儿来的琴声?” 木繁树眼下法力全失,五官感知皆不如从前的百中之一,章涸都已沉浸在琴声里好久,她才隐隐约约听得几个音符,那琴声自青幽竹林来,随风入耳,近些,便渐渐清晰连贯为一曲,起始调子平仄无奇,慵慵懒懒,颇有些催眠曲的味道,忽又起几点温柔暧昧弦,似媚女搔首弄姿撩俏郎,干柴烈火,将行那百年好合鱼水之欢。木繁树忍不住心中发笑,正猜定是哪只小妖突然犯春呢,忽而一声尖锐起,大有白磷擦石走火的痕迹,旋即琴声大振,意气风发,宛若无数丽人使扇巧风催火,“呼”地一声,蹿起竹林火焰一丈高,又蔓出足足三里之遥! 章涸春梦初醒,尖叫道:“啊,我的家!那是我的家啊!!” 木繁树:“哦?” 章涸:“哦什么哦!救火!赶紧给我救火啊!……啊?美……” 章涸狂奔向火海的脚步倏然止住! 他因兴奋而骤然放大的瞳仁中,青竹渐少,火焰渐盛,更有一抹胜却火焰的红衣随着琴声轻盈曼舞,旋转,跳跃,娉婷而来。 哗! 章涸淌着两管鼻血,饿狼一般直向那红衣美人扑去! 木繁树也终于回了魂,心中赞声,“好个妖娆美人!”自觉背过身去,低头数野花。 一朵,两朵。 美人犯春,色魇犯贱,正所谓两厢情愿,干柴烈火,一拍即合,我不能上去打扰的对吧? 三朵,四朵。 水湖被封,烟袖到手,色魇的头发也已到手,天时地利人和,我应该赶紧的趁机离开对吧? 五朵,六朵。 嗯,马上离开。 七朵,八朵。 木繁树:“贝左令,你还打算在我头发里呆多久?出来吧。……贝左令?……左令?……贝瀛?” 贝瀛:“唔唔,救我!繁……唔……” 木繁树:“……” 进入沼泽之心前,松石用妖术将贝瀛化作一根头发种进她发间,具体是哪一根,木繁树也不知,而化解妖术的咒语则特意设在贝瀛心中,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他心念一定,即现原形,所以何时变回来是他自己说了算,而此术的目的说来可笑,竟是贝瀛不想自己的性命假于旁人之手,又躲不过松石月下的连番鄙视,不得已随木繁树进入沼泽之心,才想起来的“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过,还原之法实则还有一个,即是割掉这根头发。 可木繁树不知哪根头发是他,亦不可勉强他现行帮忙。 除非是他自愿了。 然而,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的她? 还换了身红衣! 不及再想,木繁树抄起一根碗粗的木棍,冲着章涸的擎天一柱,劈下! 可怜章涸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直挺挺,倒地。 木繁树丢掉木棍,舒一口气,“你没事吧?” 贝瀛:“……没,没事。” 木繁树心头不由得一痛! 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 他害怕。 十六 大人被星神抱走了! 木繁树不好回头去看,刚才出手虽然匆忙,但她也不是没看见,贝瀛的一身红衣已被章涸撕得不成样子,不过想了想,她还是问了出来:“我们不是说好,松石作法,你躲在我头发里见机行事,我来引诱……咳,*色魇,……尽管结果不如人意,……我尽力了。” 贝瀛慢慢站起身来,神情是说不清的复杂:“嗯,的确尽力。你都快脱衣服了,能不算尽力么?” 木繁树后知后觉有点尴尬:“……是吧?哈,哈哈。” 贝瀛扒下自己身上破布条一样的红衣,穿上章涸扔在地上的蓝衣,然后扫了一眼身后,“火马上要烧过来了,走吧。” 木繁树这才想起竹林的大火,“嗯,我们得马上……” 贝瀛忙忙把两抹平直精致的锁骨捂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对面直勾勾的视线,“大人,你怎么只说不动呢?走啊。” 木繁树:“……嗯。” “嗯还不走?”想了想,贝瀛忽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十分没正形了,仿佛刚才怕得浑身发抖的人不是他,“大人啊,大人?你为何老盯着我看?怎么,我穿这身衣服不合适吗?没有吧,我觉得挺合适啊。”他转个圈,犹自评价道,“蓝衣飘飘雪花飞飞,呵呵,很衬我的冰雪气质呢。” 木繁树恍若梦中,陡然惊醒,道:“我觉得,你还是在地上打个滚比较合适。” 贝瀛:“什么意思?” 木繁树:“又脏又黑,比较适合你。” 贝瀛:“……” 回去的路上,因了这句“又脏又黑比较适合你”,贝瀛一直都不远不近的走在木繁树前面,木繁树开始以为他是赌气呢,慢慢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货怎会生气,他一会儿抖抖袖子,一会儿正正领子,还时不时的叉叉腰,背背手,抱抱臂,动作刻意做的多了,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摆造型耍酷找回面子,好像在说,“看我看我,我穿这身衣服是不是也很美?” 然而一句典故说的好—东施效颦,怎么做怎么不伦不类。 惭愧的是,木繁树乍一见他那两抹漂亮的锁骨,还一度怀疑他是进入沼泽之心后她遇到的第一个蓝衣人,如今想来,二人简直云泥之别。 同样是模仿,为什么色魇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贝瀛却惨不忍睹不忍直视了呢。 木繁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将目光在四周浓重阴霾的雾气中来回扫视。 此地刚出沼泽之心,她法力尚未恢复,可不要遇到什么妖物才好。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形成,她便心惊地发现,前一刻还在前面搔首弄姿如勾栏女的贝瀛,忽然不见了。 不是走入雾里,也不是沉入沼泽,真的是凭空消失! 木繁树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了起来,喊了声,“贝瀛!” 死寂无声。 她突然间就慌了神,无目的地奔走一阵,又喊了几声,可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木繁树立定,响声道:“痴魇,是不是你?嗔魇是我所杀,色魇是我所残,你想报仇也应该冲着我来,何必牵连无辜?!……” 刷刷刷刷! 几道绿光横空出世,直朝木繁树的全身命门电光火石般射来,木繁树一个闪身避过数道,却有一道微微一偏,直贯入她的右膝盖中,穿骨而过! 咔! 骨裂声! 血溅三滴! 木繁树吃痛,右膝盖微微一弯,将将立住。 刷刷刷刷刷刷刷…… 四面攻击声密密麻麻,更猛,更厉! 穿骨而过的一霎那,木繁树已经明白,攻击她的戾器不是旁物,正是她初入沼泽时随手幻化的那些柳叶仙蛾,不过,经痴魇精心炼化,它们已不能被称为仙蛾,妖蛾才对。 妖蛾四面八方暴雨点般纷纷向她射来,不消说全部,仅其中数量的冰山一角,就足够把木繁树分分钟凌迟至魂飞魄散。 木繁树避无可避,左脚轻轻一跺,未闻其声,却立刻崩溅起大大小小泥雨满天,堪堪削弱了第一波妖蛾的强烈射杀,木繁树杀死几只漏网之蛾,正要如法炮制对付第二波,却忽闻天外一声嘶呼:“大人—” 木繁树心底一惊,“月下!” 动作却并不因此迟滞一分,泥雨起,蛾雨落,手起掌落拨余险,不说游刃有余,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嚓”! 一只妖蛾忽然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木繁树的右侧发际,木繁树的头稍稍一偏,那妖蛾的翅膀便险擦过她的几根发丝,倏然飞走不见。 刷刷刷刷…… 又是一波妖蛾来袭…… 一旁,贝瀛扶着额头站起身来,道:“奇怪,我这是怎么了?啊,头晕。” 木繁树赤掌劈灭袭向贝瀛的一只妖蛾,惊道:“……你,你这是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活物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法术世间好像不存在吧?最不过是个障眼法隐形术。可妖蛾这样密集猛烈的攻击,纵然隐匿其形也断不可能躲过的。 千里瞬移? 隔空索物? 不不不不,妖即是妖,不可能精通这样高深玄妙的仙术! 贝瀛迷糊道:“冒出来?大人,你能告诉我,方才我是怎么冒没的吗?” 还原! 是沼泽之心的结界有还原之能!! 木繁树心头蓦然一凛,有惊,有喜,有惧,有悔,有恍然,这种心情难以掩饰,以至于她的面色很有些复杂,然而不过一瞬,她道:“……抱歉,我也在想。” 贝瀛低头想了想,想不出,动一动僵硬的脖颈,抬头望向泥雨与蛾雨相互碰撞交击的场面,忽而喜道:“你法力恢复了?” 木繁树轻描淡写道:“并未。小伎俩罢了。” 贝瀛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小伎俩便如此厉害,你若拿出真本事对敌,那岂不是五界的一场灾难?天哪,大人,我贝瀛发誓,下辈子我宁愿投胎做猪,也绝不要与你为敌。” 木繁树微微蹙眉:“下辈子?” 贝瀛:“呵呵,我偷了你宫里那么宝贝的烟袖草,还把它们糟蹋个精光,你肯定恨死我了吧,怎么可能不与我为敌。我贝瀛脸皮虽厚,不过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木繁树抬手击落飞向贝瀛的一只妖蛾,道:“我并不介意。” 贝瀛:“可你迟早会介意,呵呵,是数量问题。” …… 栖碧宫门外。 烟袖草的数量果然很有问题。 木繁树袖中空空如也,一株也无。 花少雯手中拿着仅有的一株,疑道:“怎么只取了一株?” 雾魇沼泽那样穷凶极恶的大妖聚集地,去一次少一次,木繁树好不容易铤而走险一次,怎么会傻到只取一株回来? 木繁树心道:就这一株,还是因为我信不过那位的一片‘陪同之心’,英明睿智地提前藏进怀里的呢。口上却道,“此草十分稀少,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力气才找到一株。先替陛下救急罢。” 花少雯将草叶凑到鼻端闻了闻,蹙眉:“这草的形状、气味与从前的烟袖草也大不相同。繁树,这……不会是假的罢?” 木繁树:“真的。” “真的?何以见得?” “沼泽之心的草植只有此物一种,你说它是不是真的。” “难道是我想多了。”见木繁树如此坚定,花少雯也便打消了所有疑虑,疾奔浮华宫去了。 直到看不见花少雯的影子,木繁树才忍不住一下腿软,浑身无力倚在了墙上。 贝瀛偷了栖碧宫的烟袖草,偷了她从沼泽之心新摘的烟袖草,甚至药君府里的那把莫名火也与他有关,他这么大费周折的目的,难道真的想…… “大人!”桃仙官正出宫迎她,见此情景,不禁一声惊呼,“您没事吧?” 木繁树摆了摆手:“小伤罢了,无妨。”说着,她推开桃仙官的搀扶,自行向宫门走去。 不料,方行一步,腿上又是一软,若不是亏了桃仙官一旁照应,她怕是要当场跌倒了。 经此,桃仙官便看出了她的伤处,急道:“路都走不了了还说无妨!什么无妨,明明伤的很重好吧!大人您不要动了,我马上送您去药君府……嗯,得,得罪了大人!” 桃仙官犹豫了一下,正要打横将木繁树抱起,却忽觉一股冷月之香袭身而来,香气忽而远去,低头再看手中,却哪里还有大人的影子! 桃仙官一时傻了。 大人被抱走了! 大人被天枢星神抱走了! 大人被天枢星神光天化日之下抱走了! 天,这怎么得了! 大人非杀了我不可! 桃仙官慌忙飞身去追:“星神请放下大人!……不不,星神请将大人送往药君府!……不不不,星神请把大人交给我,我来抱大人!……”扇自己一巴掌,“星神,等等我!”再扇一巴掌,“星神不要等我,请速速抱大人去药君府!……” 捂嘴! 十七 他还是恨的 药君府。 须发银白的巳耳正拿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木繁树膝上的伤口。 天枢门外道:“如何了,药君?” 巳耳扬声回了句,“马上就好!”然后低声问木繁树:“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伤你的法器……” 木繁树择重答道:“我的。” 巳耳一听,有些不安了:“怪不得伤口流血不止,果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缘故。唉,世间病伤万万种,唯受自身法器反噬者百年难愈。丫头,你中的正是此术,你可知晓?” 木繁树:“嗯,知道。” 从柳叶蛾穿骨而过时她便知道,向她下手的,不是痴魇,更不是已经身残的色魇,是松石。 一万两千年前,木繁树的父亲木远渡为先帝出谋划,诛反卿,平定叛乱,松石的家族也在被诛之列。木远渡念及松石年幼,罪不及死,遂将其带回天界,与年龄相近的木繁树一同教养,之后木繁树因为天资卓越,人品贵重,法术更是登峰造极的好,被天界诸仙神以及族人一致看好,立为下任木神的继承者,松石则成为她身侧的一名上等仙官。 许多年后,木繁树自太贞幻境授课归来,路过连天雪墟,救下一只重伤昏迷的雪兔,因她接到草绘遇险之信,便将雪兔交给松石带回天界,待她回天,却发觉雪兔被人使计调包,此雪兔已非彼雪兔。 松石顿时懊恼不已,四处奔波寻找失踪的雪兔,无果。 后来松石回天,木繁树为表示无心责怪他的意愿,将第二只“线索”雪兔,即暮沉,再次交给松石照应,不成想,短短数日又生变故,暮沉的草食被人暗中做了手脚,险些毙命。 松石更是怨愤难平,犟脾气一上来,竟然当场立下生死状—“暮沉再生任何不测,我松石以命相抵!”也就在当日,应松石的意愿,木繁树在暮沉、阿株、松石三者之间种下仙线引,以牵连彼此线索,不离方圆五里。 自此,一仙一兔一猪的奇异组合诞生。 然而光景不长,暮沉、阿株与松石便一个接连一个的失踪了。 松石重伤被痴魇所救,炼化为妖,等同仙神殒命,仙线引,断。 暮沉,即澹台苏洛,被种“杀戮咒”,下贬人界,阿株跟随。 而松石被自己的法器中伤反噬,则是因为,仙线引的原质正是松石的本命法器,松叶丝。 松石救她,帮她,伤她,一步一步引导她认清贝瀛的身份,却不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势下,召集云云妖将妖兵杀她,且放他们出了沼泽,其中目的已呼之欲出。 他想让五界,乱。 她毫不谦虚的认为,自己和贝瀛,完全有这个能力。 木繁树苦笑一声,道:“他还是恨的。” 巳耳边为木繁树处理伤口,边道:“丫头这么好的人物竟然也有人恨?太没天理了,若你真有人恨,我看千赋那个小昏君也就别活了。什么玩意!整天价就知道没底线地惹事生非开罪仙神,他哪里还有五界之主该有的样子?活该天谴!可惜哪,历代先帝勾心斗角夺权争地盘,可谓六亲不认坏事做尽,帝位到了他这里,他却恨不得天天有人座上叛乱诛杀自己……” 木繁树道:“祖父。” “祖父”只是简称,论年岁辈分,木繁树在称呼头前再加五个“曾”字才不算失礼。 巳耳:“好好好,我不骂他了还不行嘛,就知道你会护着他。你说你们一代代的木神到底怎么想的,老的愚忠,小的也愚忠,还一个比一个冥顽不灵,一个比一个傻。” 木繁树笑道:“祖父知道便好。” 巳耳用手指点一下她的鼻尖道:“好什么好。受伤了还笑,还笑还笑还笑!哼,好了伤疤忘了疼,跟你祖宗一个德性。” 天枢门外道:“药君,如何了?” 巳耳没好气地对门回了句,“死不了!”灰黑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笑了笑,弯腰悄声对木繁树道,“喂,丫头,你老实告诉我,天枢和千赋,你到底中意哪个?” 木繁树道:“差不多罢。” 巳耳笑容一敛,压着嗓子道:“说实话!” 木繁树:“冤枉,我哪次没跟您说实话了?天枢进来!” 门应时被推开,走进白衣如明月光的天枢,先向巳耳恭敬见礼:“药君。” 巳耳正嘀咕完那句“你哪次跟我说实话了。”听见天枢问好,眼珠子又是一转,“哦,天枢啊,你来的正好,老夫有话想问你,……” “祖父,”木繁树道,“烟袖草已送往浮华宫了,您不去看看吗?” 巳耳摆手道:“不必不必,不就用个药么,菜宝自己就能搞定。天枢,老夫问你,……” 木繁树忙道:“据说这次烟袖草的形态跟往常很不相同,祖父,您真的不去看看?” 巳耳闻言一喜,旋即又沉下老脸来,道:“我说不去就是不去!烟袖草的形态有那么重要吗?有你的终身大事重要吗?天枢你跟老夫说实话,你究竟……” 木繁树:“啊,腿痛!” 天枢忙忙上前:“很痛吗?若是痛得厉害,须得药君再拿些止痛丹……” 巳耳哼出一口气,阴阳怪调道:“从雾魇沼泽里连拼带杀地走出来都没喊痛,药用了你倒又痛了,装吧你!照我看,你腿痛是假,不想我问天枢话是真,……哎你们跑什么?老夫我还没问完呐,男女授受不亲丫头你要是不打算和天枢在一起可千万不能让她抱啊天枢我们得空再谈……” 天枢抱着木繁树走出药君府时,桃仙官正在府门口的一旁跪着请罪,待到看清二人姿势,桃仙官便自行起身了,心道:我果然不愧‘桃花仙’的雅号,这不,歪打正着成全了一对万年老鸳鸯! 然而,…… 嘎,人呢? 方才明明看到天枢星神怀抱大人正向这边走来着,可是现在,人呢? 怎么凭空消失了? 天,一定是我眼花了! 一向矜持自重的大人怎么可能让天枢星神堂而皇之的抱呢? 哦,我还是门口跪着去吧。 栖碧宫。 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直接回到自己的寝室,道:“放我下来。” 天枢仍懵在四周环境惊天巨变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木繁树小心放在床榻上,“我果然不如你。” 木繁树笑道:“你若不是被黑水河妖冲撞了体内灵气,又提前为我出关,法力修为必定远胜于我。” 天枢:“诚然如此,……你好好休息。告辞。” 木繁树笑道:“好。” 目送天枢走出寝室,木繁树拉过锦被,蒙头盖上。 很快,一串脚步声匆匆而来:“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木繁树懒声道:“嗯。” 奚微之后又说了什么,她却没再听进去,沉沉睡去。 待木繁树睁开眼睛,已是日沉时分,奚微仍守在塌旁,道:“大人,天帝陛下有旨,请您……共进晚膳。” 木繁树应了一声,起床换衣梳洗,簪画光圈,千里瞬移,直抵浮华宫主殿,浮华殿门外。 “今日这莴笋烧的不错,爱妃尝尝。” “红鲤也极其入味,爱妃尝尝。” “唔,汤贝很鲜,爱妃也尝尝。” “桃蕊糕……嗯,酥软可口,好吃……咳,爱妃为何这样看着本帝?” 红羽看着千赋鼓鼓囊囊的俊脸,脸色是说不出的喜忧,问:“陛下,您……没事吧?” 千赋边吃边道:“没事啊。本帝这不是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哦,爱妃今日气色不错,是……” “啪!” 坐千赋另一侧的荧惑一掌拍在了桌上,震得所有杯盘饭食皆颤了三颤,然后她夹起一大块肥腻腻的五花肉递到天帝嘴边,用不可抗拒的口气命令道:“张嘴!” 天帝冷冷的,狠狠的瞪了荧惑好几眼,以彰显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神威,谁料,却被她甚不知分寸地一掌拍在脑门上,吼:“小眼巴虾的,瞪什么瞪!吃!” 红羽:“荧惑妃你这是……” 荧惑:“闭嘴!” 红羽果断闭紧了嘴巴。 千赋紧咬牙关,使劲摇头如拨浪鼓。荧惑森森一笑,立即腾出左手去撬他的嘴巴。天帝飞速向后蹿出一大步,冲那些看热闹没够的侍婢们破口大骂:“你们都他妈的死人啊,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疯婆娘给本帝赶出去!快啊!” 侍婢们顿时哗啦啦跪作一地:“侍,婢不敢。” 十八 泻灵之象 她尚未迈过门槛,千赋已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她身后:“繁树你怎么来了?不过来的正好。荧惑这个疯婆娘她要弑夫……不不不,弑君!荧惑她要弑君!繁树你快管管她!好好管管她!” 木繁树与二女一一颔首:“荧将军。红羽天妃。” 红羽端庄回礼:“木神大人。” 荧惑手臂一扬:“请入座。” 木繁树笑道:“谢了。” 三女这便气气各自落了座。 天帝傻眼:“繁树你对她这么气做什么?管啊,教训啊,你们为什么不开打啊?” 木繁树笑道:“陛下,我接到的旨意是‘共进晚膳’,与其他无关。” 天帝:“……” 红羽笑容可掬,为木繁树亲自布菜道:“大人尝尝这个,据说味道很不错。” 木繁树吃了口莴笋,“脆爽香甜,确实不错。”又吃了口红鲤,轻轻摇头,“入味九分,差了一分。”再喝口汤,舌尖缓缓一滚,“哗”地吐到金盆里,“难吃!”然后抬头,难以置信地问天帝,“陛下,你方才是怎么咽下去的?” 天帝:“……” 红羽忍笑道:“大人,你就不要取笑陛下了。”正了正神色,“其实今晚请大人来的,是我。” 木繁树放下玉筷,气道:“天妃有话请说。” 红羽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大人,我想让芮儿去太贞……” “闭嘴!”千赋忽然之间怒不可遏,“红羽你给本帝闭嘴!” 红羽当时就双膝跪在了地上,半劝半求道:“陛下,您不能因为您个人在太贞的经历,就剥夺芮儿进太贞修炼的机会啊……” 千赋怒道:“本帝什么经历?本帝的经历……” 本帝的经历确实很丢人,闯玄坤阵整整七百七十七次才得以出太贞幻境,这记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能不丢人么。万一有其父必有其女呢?万一芮儿一辈子困在里面出不来呢? “总之,芮儿不能去!” 红羽默默朝他磕了个头,流泪道:“陛下!……” 千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红羽,本帝哄你白哄了是吧?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芮儿不去太贞,本帝好好待你。” 红羽仰起一张梨花般的泪脸:“可是陛下……” “没有可是!”千赋根本不想听她的理由。 “恕我插言,”木繁树道,“请问天妃,芮儿公主有何泻灵之象?” 灵力乃法力之源,泻灵之象,则是体内某种灵力天生强大充沛,过量而外溢,说白了是天赋异秉,置之不理它也无妨,理了,或许便可成为仙界佼佼者,一身法术登峰造极,十分了得。 而太贞幻境,即是五界中唯一一处专修泻灵之宝地。 “木繁树!”千赋吼道,“此乃本帝家事,难道你也要管一管吗?” 木繁树端坐不动:“是的。” 千赋继续吼:“本帝命令你不许管呢?” 木繁树:“那便只问一问,不知陛下可允?” “允!” 千赋这一字吼出来,气势汹汹竟等同一个“杀”字。 木繁树:“天妃请说。” “芮儿手过之处,犹如浣洗。”红羽言简意赅地说完,便满目殷切的看着木繁树,有泪且喜,那双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说:帮帮我吧。 木繁树微微一怔,但也仅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冷静:“那么,天妃可知太贞规矩?” 红羽背书一般道:“天生有泻灵之象,得一位太贞师尊引荐,一旦入境,不管修炼时间长短,只身闯出玄坤阵者,方可还之自由身。否则,终身不得出。” 木繁树沉默一会儿,道:“天妃想听真话吗?” “自然。” 木繁树轻轻一笑,“若时光倒流万年,若我可以选择,我,木繁树,绝不会去太贞修炼。是以,天妃委实应尊重芮儿的想法,再作定夺。” 红羽的灼灼眼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好半晌才缓缓垂了头,道:“我明白了,木神大人。” 木繁树扶红羽起身:“言尽于此。若芮儿想去,让她自己来与我说吧。” 红羽:“好。” 天帝冷哼一声:“红羽,本帝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休想去威逼利诱芮儿,呵,本帝现在就找芮儿彻夜谈心去,看你何如。” 话罢,他果真袖子一甩,愤然离去。 红羽望着千赋消失的方向,失望与不满统统写在了脸上:“木神大人,今日真的……很谢谢你。” 说完,朝木繁树郑重施一礼,也走了。 如此一来,敞阔又饭香四溢的膳房里,便只余下二人。 “要不要喝一杯?” 双双沉默许久,荧惑忽然问。 木繁树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谢天妃好意,不了。” 荧惑冷笑一声,“你这声‘天妃’叫的,可真是讽刺。” “若说讽刺,”木繁树转身看着食欲很不错的她,“陛下的哪位天妃不讽刺?而且,天妃难道不觉得,我长姐才是五界之中最大的讽刺吗?” “嗯,你说的对。不过,”荧惑依然从容不迫地吃着点心,“这种讽刺,她们受之若饴,其中也包括我。所以,纵然大人那日不做手段促成,我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成为这个‘讽刺’,这一点,希望大人你能明白。” “哦,你是指‘你一直对陛下怀有好感’这一点吗?” 荧惑豁然抬头看她,正看见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从木繁树的眼底浅浅流过,“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木繁树但笑不语。 荧惑将指间玉筷粗鲁的丢在桌上,起身:“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木繁树如实道:“很久了,久得记不清什么时候了。”向荧惑微笑着颔首,“不打扰天妃用膳了,告辞。” “……站住。” 木繁树背对着她,停住。 荧惑:“你真的想好了吗?” 木繁树:“什么?” 荧惑:“你知道我指什么。” 木繁树沉默了许久:“……并没有想好。” 二人又沉默一阵,未言其他,木繁树便有些心情沉重地出了浮华殿。 奚微立刻迎上来:“大人,陛下没难为您吧?” 木繁树:“奚微,你为何没告诉我,芮公主天生泻灵一事?” 奚微冤枉道:“我说了啊大人,芮公主被无意间发现泻灵之异,手过之处,犹如浣洗,红羽天妃和陛下,一个要送太贞,一个要留在身旁,为这事他们都吵了整整一日呢,芮公主年幼,她自己又没主意,仙神们有阻拦,有同意,也有默不发声的……这些我都说了啊,您当时还一直‘嗯’着呢。怎么了?难道是红羽天妃她……她真的向您……啊,这事闹的!我就知道这事您不该插手的,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天妃,同不同意都是十分得罪人的事!……” 木繁树轻轻摇头:“这些都不是关键。” 奚微:“嗯?” 关键是,芮公主身怀的泻灵种类,与千赋陛下儿时,一模一样。 关键是,长姐之子木方,自打落地起便已身怀此异。 关键是,此异对于帝位继承者的决定性意义,原本只有千赋、荧惑和木繁树三人知道的秘密,红羽已知。 十九 偷鱼 次日,华越邈,日头大好,杨柳依依。 不知哪家的小世子正趴在池塘沿上看鱼儿水中游,树影婆娑,他两只肉脚丫一上一下的悠悠摆动着,甚是惹人注目。 贝瀛悄悄过去,正要发声,他却已然察觉了他,回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小眼睛,道:“你也羡慕这些鱼儿吗?” 贝瀛矮身坐在池边,颇有感触:“嗯,羡慕。” 小世子咧嘴露出一颗豁口牙来,干脆盘腿坐好,与贝瀛交流起赏鱼心得:“嘿,你看那条黄金大锦鲤,像不像安乐窝里的天帝?你看那条青鱼,像不像我完美无瑕的木神姐姐?你看那条月光白麟,像不像与木神绝配的星神?你再看那条黑不溜秋小鲶鱼,像不像人品极渣脑子天天犯抽的贝左令师?你再看那……” 贝瀛提起小世子的衣领,毫不气道:“你谁家小娃娃到处乱跑,回去回去!” 小世子哇哇乱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我要回去告诉父亲,让他也这样提着你把你一下子甩进雾魇沼泽里去!” 贝瀛果然放了手,漫不经心弹着指甲道:“快去快去!老子刚从那鬼地方爬回来,还怕再爬回去一次么?滚。” 小世子骂了声,“你等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贝瀛冷哼一声,从背后摸出一根伸缩鱼竿来,放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又从湿草地里挖出一条蚯蚓挂在鱼钩上,便吩咐身后的侍从:“传我的意,今日午膳吃鱼,其他的一律不许上桌。” 侍从立刻答“是”,传话去了。 贝瀛扬手将鱼钩抛进池里。 很快,鱼线微微一颤,收竿,正是那条浑身玲珑剔透的青鱼。 身后有侍从来报:“左令师,照您的吩咐,已将木神大人引至此处。” 贝瀛应了一声,便听木繁树温和有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贝左令好兴致啊。” 好兴致的贝瀛早已热情洋溢的迎了过去,揖道:“欢迎欢迎!木神大人能来敝族赏光授课,真乃我华越邈万年以来的最高荣幸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不远处,被层层宫兵拦住的黑压压人群已经在吼了: “左令师,既然是华越邈族的荣幸,你却为何独个儿霸着木神大人不让我们听课!?不服!我们不服!” “对!你不能霸着大人,我们也要听课!” “对!我们要公平!公平!” “……” “呀呀呀!他们在干什么?” “啥?钓鱼?!” “好像还是比赛?” “比赛?那赌注是啥?啊啊?” “我好像听见是什么胜了你听我的,输了我听你的,……” “我的女神!我的个糊涂女神呵!你说你怎么能跟这个渣滓比钓鱼呢?华越邈的哪个不知,渣令师一无是处毫无所长,唯独垂钓技术堪称邈中一绝啊!” “樊兄此言差矣,渣滓的舞艺……也是一绝。” “樊兄此言差矣,木神大人素有‘诸艺皆通,名动五界’之称,不一定会输哦。” “樊兄此言差矣,木神大人她是我的女神。” “……我的!” “我的!” “我的我的!” “切!一个男人跳舞很光彩吗?什么绝,我看他脸皮厚得也是一绝!” “这话不假。他脸皮若是不厚,能把美丽尊贵的木神大人死缠烂打的请来授课么?” “是极。” “哎,你们快看那个渣滓在干什么?” “靠,偷鱼?!他在偷大人的鱼!!” “大人!鱼!您的鱼!” “渣滓!!快放开大人的鱼!!” 贝瀛看着木繁树甩竿,收竿,取鱼,放鱼饵,再甩竿,再取鱼,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还一钩双鱼,不由得有点郁闷了,道:“我得再加一条。” 木繁树:“什么?” 贝瀛:“我若胜了,华越邈之外你也要听我的。” 木繁树果断道:“不可能。” 贝瀛假意安慰:“你看你这不是马上就赢了嘛,赌也就赌了,又不会真输。” 木繁树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他:“我从来不会拿这个下赌。” 事实上,今天之前,她连“赌”都不会。 贝瀛:“哦,那我可不可以提个请求?”手指头隔空点了点她的鱼篓,笑道,“那条青鱼是我先钓的,刚才一不小心让它给逃了,你可不可以把它还我?” 木繁树:“好啊。”把鱼篓往他面前一推,“自己拿。” “好的好的。”贝瀛当真下手把青鱼扔进了自己的篓中,再点一点她的篓,笑得更深些,“那条月光白麟,可不可以也给我?” 木繁树:“可以。”重新甩钩入水,也不看鱼篓了。 贝瀛:“好的好的。” 把月光白麟扔过来,又把黄金锦鲤扔过来,黑不溜秋小鲶鱼也扔过来,红鱼扔过来,花鱼扔过来,大鱼小鱼长鱼短鱼统统扔过来。 于是他便听到人群的怒骂了,“大人!鱼!您的鱼!!”“渣滓,快放开大人的鱼!!”“渣滓就是渣滓!心忒黑!大人这样的好女子,你怎么舍得欺骗!?”“渣滓滚离大人!天涯海角任你滚!越远越好!” 贝瀛却充耳不闻,对木繁树道:“你不是会千里瞬移吗?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移进宫里,非要引这些没头没脑的苍蝇进来?” 木繁树笑道:“我来即是,是以不敢擅入他族宫邸。抱歉。” 贝瀛挑眉:“我怎么觉得,大人每次说‘抱歉’都很没诚意。” “……是么?” “那群苍蝇肯定围着你,向你表白了吧?” 木繁树偏头看他,“你想知道?” 贝瀛无所谓道:“想啊。谁不喜欢听笑话。讲吧。” 木繁树:“……没有。” 贝瀛奇道:“没有?一个都没有吗?这就奇怪了,像大人这样据说很‘完美’的女子也会没人表白吗?” 木繁树垂眼看水面,不说。 爱慕她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数,然而,像天枢那样的男子尚自觉配不上她,试问,世间还有哪个有自信向她正式表白? 木繁树自然而然想到了摇光,这世上第一个向她表白的人,想到他那句,“大,大人,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对您说,其实我,我,我……”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哦,她说,“抱歉摇光,我很忙,待会儿再说好吗?” 然后绕过他,走了。 然后摇光便成了所有男仙神的众矢之的。 然后她便学会了不着痕迹,即装傻不懂的处理此类事件,不过目前为止,她好像也只当着贝瀛的面处理了一次。 贝瀛低头挖蚯蚓不着,有些焦急:“蚯蚓都躲哪儿去了?怎么一条也挖不到?” 木繁树笑了笑,道:“挖我脚下试试。” 贝瀛毫不犹豫照做,手指朝她脚下的湿地里一勾,竟有两条!了然笑道:“我终于知道大人为什么钓的鱼最多了,原来不止那群没脑子苍蝇喜欢追赶大人,连这些鱼啊蚯蚓啊也都喜欢大人,我现在都怀疑那些花花草草了,不过想想也对,大人本就是五灵神之一的木神嘛,倘若有花花草草不喜欢大人才是不正常的吧。” 木繁树笑道:“你已经输了。” “好,愿赌服输。”贝瀛索性把鱼竿一丢,向后仰面一躺,枕着双臂道,“不过,我已经猜到你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了。喏,请你的人来了。” 木繁树侧目望去,果然见到一个身宽体胖的蓝衣男官拨开喧哗人群,踩着羊肠石子路疾步朝这边走来。然而,法力高明如她尚未察觉此人,贝瀛他是怎么知道的? 似有洞察人心之能,贝瀛闭上眼睛,闲闲解释道:“华越邈的右令师裴盛,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其实那日我说华越邈最掌权之人是华溪儿,这话不对,嗯,也不是我,眼前走来的这位才是。” 华越邈地处偏远,可以说是所有仙族中离天界最远的一个,木繁树时常代天帝处理各族上奏公文,见此族文书,也不过阅其一句,“万物皆安,无事可奏。”可谓十分低调。 再就是些小道消息了,什么“邈夫人新守寡红杏出墙,与左令师暗中交好,不信?咱有证据的。瞧,左令师都已经堂而皇之的搬流影宫住啦!” “左令师只手遮天?关邈夫人禁闭?还天天虐待幼主?简直灭绝人性、无法无天!” “左令师法力无边?怎么可能!我亲眼见他连条河都飞不过去,最后还得靠别人扶持。娘的,怎没半路撒手让他掉河里淹死!” “啥?左令师灭了高丘将军的族?还抄了他的家?为啥?高丘将军好人哪!贝瀛这个挨千刀的渣!” “渣令师又杀人了?谁?不止一个?俞唐忠良满门!?我的天!” “渣令师独闯恶灵山如入无人之境?胡说八道。前面不是刚说么,他连条河都飞不过去!” 诸如此类。 所以在外人耳朵里,向来以右为尊的世道,贝瀛这个左令的名气倒远远盖过右令,他的本事不大,还有谁在华越邈一手遮天呢。 二十 不值钱的木簪 木繁树起身,脸上保持着十分得体的笑容:“说来听听。” 裴盛:“大人说,您是左令师请来的,自要听从他的安排,可如今他的安排是您的听徒只他一人。下官的意思是,既然您远道来了,何不广开堂户,增收听徒,使更多的华越邈子弟聆听受益。 ” 木繁树笑道:“抱歉,还是那句话,我听从左令师安排。” 裴盛看一眼负责“安排”的左令师,道:“可是大人……” 木繁树笑了笑,坐下,继续钓鱼。 意思再明确不过:本神不管了,你跟躺着的那位沟通去罢。 远处的人群又在呐喊了,“右令师拜托了!”“右令师,面子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我们这些急需栽培浇灌的小花骨朵啊!”“右令师右令师,你就算给渣……呃,眨眨眼睛就帅得没边的好人物跪下,我们都可以当作没看见!”“噗嗤!” 右令师的一张红脸刷地转成了茄子紫,心道:“一群小兔崽子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面子不重要,什么叫我给左令师跪下,他还成好人了?我呸!” 然而心里这么呸着,嘴上也不由自主地呸了出来,万幸声音很小很小,不成想,一抬头,正看见木繁树微微不悦地也在看着他,道:“右令师?” 裴盛吓得险些真的跪了,急中生智续话道:“我裴……盛与左令师在某些政事上虽意见相左,然你我二人的初衷还……” 凉凉柳荫,睡觉翻身,贝瀛转了过去,只留个背影给裴盛续话了。 裴盛登时怒了:“贝瀛你什么意思!?贝瀛!……” 木繁树伸食指压唇上:“嘘。” 裴盛顿时息怒噤声。 人群则齐齐瞪圆了眼睛,颗颗心脏狂跳不止! 不愧是完美女神,连做个噤声动作都这么迷人!天,我竟然亲眼所见了!哦,回去我得给这双眼睛插两支香上供! 要知道,木繁树因了干净利落的性子,虽然温和近人不端木神架子吧,但是多余性质的小动作小表情那是基本没有的。 是以,物因其人而出名,有了因微醉而案边扶头的扶头酒,有了因肩头落花而垂眸微笑的垂眸花,有了因对竹自语而黯然落泪的落泪竹,有了临水阁,望月舟,拈指灯,甚至有了吃东西被噎而满面粉红的粉面海棠酥,种种类类,不下几十。 以此类推,眼下这个指压红唇示噤声的动作,即是“红唇噤”了。 木繁树放下鱼竿,起身,示意裴盛一旁叙事,裴盛跟上,二人一直去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才驻足密谈,至于谈的什么内容,木繁树却设了隔音障,不使众人入耳一字。 片刻,木繁树回来继续钓鱼。 裴盛则乐乐呵呵地打道回府了。 而人群再喊话裴盛,他却不理不睬早已走远,众人冥思苦想二人到底谈的什么,又想不出,索性万事暂搁一旁,继续围观繁树女神。 哦,是观赏,观赏美美的木神大人美美地钓鱼,美美地抛线,收线,取鱼,放鱼饵,可这么美妙绝伦的场景,那个戴银面具的白痴又离她那么近,方才是怎么做到不喷鼻血反而一脸嫌弃的? 而且现在,守着绝色大美女,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哦,醒了。 嗷嗷,你为什么不一辈子睡下去…… 贝瀛翻正了身,本能地用手遮住穿隙而落在脸上的星点阳光,道:“讨厌。” 木繁树听得一笑:“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贝瀛:“回去?回哪儿?” 木繁树放下鱼竿,将四篓各式各样的鱼推到贝瀛面前,道:“三日一课,每课三个时辰,我们说好的条件,你可不要反悔。” 贝瀛道:“自然,我贝瀛的人品大人你尽可放……”然而话说一半,他却忽然一跃而起,抓过一只鱼篓“哗啦啦”就把里面的鱼儿倒在了地上,急道,“鱼呢?我钓的那些鱼呢?哪儿呢哪儿呢?哪篓是啊?”也不待木繁树回答,事实上她也记不清楚了,一只接一只,几个眨眼的功夫,四只篓里的鱼就全部在草地上活蹦乱跳了。 贝瀛眼疾手快,抓一条青鱼丢进一只篓里,再一出手,一条小黑鱼也进了篓,继而是一条黄金锦鲤和一条月光白麟,转手扔进了地上的另一只篓中,拍了拍手道:“麻烦大人作个法把其它鱼儿都送回湖里吧,我只要这四条。” 木繁树道好,绿袖一挥,所有鱼儿立刻离地一尺,空气做水,纷纷游回了池里,“午膳只吃鱼?你流影宫的人这么多,四条怕是不够。” 贝瀛抱起装着青鱼和小黑鱼的那只篓:“谁说四条了?这两条我要好生养着的。来人,把那两条送香厨房杀了,爷我要吃红烧的。” 一侍答是,提起黄金锦鲤和月光白麟,朝木繁树微微躬了躬身,去了。 然后木繁树与贝瀛颔首道:“告辞。”这就要走。 “留步大人!”贝瀛挡在了她的前面,“听说大人的医术很不错呢?那么,留下一起用膳吧,顺便替我医好这两条可怜的鱼儿,何如?” 木繁树:“……医鱼?” 贝瀛:“是的是的,医鱼。被钓上来两次,它们嘴上的窟窿肯定不少,伤重着呢。救鱼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木神大人亲厚仁爱,断然不会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木繁树:“……好吧。” 拈指施法,湖面上徐徐升出两只蓄满水的气泡,分别包裹住两条活鱼,鱼儿得水,立刻活泼生动起来。 于是,人在前面行,鱼在后面飞,两人两鱼这便顺着五彩石铺就的小路,朝流影宫最奢靡华侈的一处宫宇走去。 此时此刻,静观半晌的人群本又要沸腾起来,然,只闻贝瀛一句话,他们便立刻乖宝宝似的纷纷作揖与二人道别,纷纷散了。 贝瀛说的是,“下一堂课我们一起啊,同窗们!” …… 三尺宽的莲花缸旁。 一侍懂事的递过来一柄小渔网:“大人用这个吧。前阵子令师养毛龟时做的,不晓得捞鱼顺不顺手。” 木繁树看一眼渔网:“龟呢?” 贝瀛嚼着一颗话梅干,道:“那小龟有日咬住我手指不放,我便,”就自己脖子上作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把它清炖了。” 木繁树甚担忧地看着莲花缸里的两条鱼儿,洒药粉,“网不用了,……”。 嗖嗖嗖嗖嗖! 贝瀛急喝:“小心!” 未待声落,莹白轻透的窗纱忽而被打穿出十几个大小相同的孔洞来,自那孔中数道白光一闪,带起一股仿若针芒的风,势携杀冽,直朝木繁树的面门袭去! 木繁树未动。 一庭的侍婢仆从也未动。 半空,那数道白光倏然停止,失了戾气,也一丝不动了。 珍珠。 且是极其罕见的成色极好的北溟雪珍珠,足足十一颗。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败家,真—败家。 木繁树伸出右手,珍珠一一落入她手心,雪珠玉掌,竟是格外好看。她则微笑道:“溪儿,这见面礼,我收了。” 沉静一瞬,屋内蓦然一声稚气尖叫,是华溪儿歪歪斜斜从屋里冲了出来:“不行不行!珠子不能给你!十一颗珠子,本少主可是从娘胎里出来就开始收集的,好不容易集齐十一颗,千寻万找,真真没想到第十二颗竟在你手上!还我还我,把珠子还我!哦,你的这颗本少主也要了!脱下来,快,脱下来!” 十一颗珠子的那只手不管,华溪儿直奔木繁树的左手扑去,仿佛她手腕上绿线穿过的那一颗雪珠的价值,已远远超过另外十一颗。 木繁树正要抬手让开,“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已经拍在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背上:“要什么要!木神大人的东西也是你一个小毛孩子能要的?以为自己谁呢!再有,光天化日的你躲在我屋里干什么呢?嘿,瞪什么瞪!嫌自己眼睛大么?来来来,这里,”贝瀛敲一敲纹花镀金的窗棂,“瞪见这些窟窿了没?你,华溪儿打破的。待会儿回去记着告诉你娘,我这窗纱是翡翠山七宝蚕丝九九八十一天织就的,上天入地独一份,珍贵着呢,一定得多拿点钱赔我哈。” 华溪儿乖声道:“好,赔,本少主赔你只熊。” “哧!” 藏在屋里的草绘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华溪儿朝屋里嚷道:“媳妇儿你还笑!有人想占你未来婆婆的便宜,你还管不管了?” 屋里:“……” 华溪儿占便宜没够,又喊了声:“媳妇儿!” 木繁树扶额:“绘绘,出来吧。” 屋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道:“二姐,你答应不罚我,我再……啊!”也不知木繁树使了个什么术法,总之,草绘只觉得周身空气骤然一缩,再看,却已身在艳阳满天的庭院中了,察觉不妙,她立刻垂头,闭眼,“二,二姐!……” 木繁树:“他私底下便是这么乱叫的?” 虽说贝瀛一口承诺解除他们二人的天定姻缘,可若华溪儿这个当事人不愿,也挺不好办的。 草绘依旧紧闭着双眼:“不不不是我让他叫的!” 华溪儿悄悄贴过来:“媳妇儿,你是不是怕她啊?” 草绘心道:废话,能不怕么。禁闭啊,且一闭就是三个月啊,唉唉唉。 华溪儿却道:“别怕,媳妇儿,有我呢,本少主来保护你。” “你?还是闭嘴吧你。”草绘瞪了华溪儿一眼,迅速由阴转晴,皮笑肉不笑的向木繁树乞道,“二姐,要打要骂全由你,只一点,千万不要关我禁闭好不好?好不好嘛二姐?” 木繁树:“他自己要叫的,与你何干?” 绘绘:“可是,……我确实答应了啊。” 华溪儿不计前仇,立刻端正态度:“嗯嗯。木神二姐姐,我和媳妇儿千真万确两厢情愿的,请您,请您一定成全。” 木繁树:“二姐姐?呵。” 贝瀛在窗纱上又戳了个一模一样的孔,道:“大人可是担心了?” 木繁树:“该担心的是左令你吧?” “七宝蚕丝,”贝瀛吹一吹手指,“真的很结实。大人难道不担心,他们两厢情愿了,你便彻底失去来华越邈授课的理由?” 木繁树笑道:“不来,求之不得。” 草绘:“是么二姐?可我昨日明明表过态了,说‘这门亲事也并非定不得’,你却为何今日还要来呢?” 木繁树:“我不同意。长姐也不同意。” 华溪儿一听,登时又跳脚了:“你个貌美蛇蝎的女人,你凭什么不同意?二姐怎么了,说好听了是个‘姐’,难听点你不就是比我媳妇儿从娘胎里早爬出来几千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告诉你,本少主看在媳妇儿面上叫你一声‘姐’,若非如此,你也就是个对左令师死缠烂打的呆女人……” 草绘忽然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什么华溪儿?谁对那渣死缠烂打了?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不要胡说!” 华溪儿理直气壮道:“当然有证据了。就是那支木簪。媳妇儿你说,左令师他有没有钱?” 草绘想了想,“应该有的罢?” 二十一 你的那颗也拿来 华溪儿:“那他为何送支木簪给她,不送个金贵点的?” 草绘:“表心意这种事,看的不是花钱多少,而是看花多少心思吧?” 华溪儿:“倘若他送很多女人木簪,向很多女人表过心意呢?” 草绘不以为然道:“渣嘛,呵呵,理解,理解的。可这跟我二姐死缠烂打他有什么关系?这难道不是反了吗?” 华溪儿翻了个白眼:“想必大人收到华越邈的邀约时,并不在自己宫里吧?想必大人情急之下绝不会回宫取木簪的吧?想必大人一定把木簪贴身收藏了吧?想必大人绝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看是支木簪就随手扔掉了吧?想必大人对左令师早已动心了吧?大人,本少主说的,可全对?” 草绘急道:“当然不对。二姐快告诉他,他说的一个字都不对!……二姐?二姐?” 木繁树:“嗯?什么?” 草绘:“……”乖乖,二姐她想什么了,竟然什么都没听见? “饿死了。”贝瀛不合时宜的摸了把肚皮,“喂,快去香厨房看看,那两条鱼做好了没?哦,顺便再熬锅红豆粥给木神大人食用。还愣着作甚?快去快去。”这话,是对一旁的侍从说的。 侍速去。 木繁树:“气了。” 贝瀛却道:“谁跟你气了。大人,红豆粥你可不是白喝的,”走过来,摊掌,“雪珍珠,拿来。” “应该的。”木繁树笑道。 这便将十一颗珍珠全数奉上了。 草绘惊道:“二姐,你为何如此听他的?” 华溪儿:“嘻嘻。” 贝瀛:“乖。”将十一颗珍珠一一嵌入窗纱的孔洞中,缺一颗,“抱歉大人,你的那一颗恐怕也要拿来了。 木繁树想也不想,施法取下腕上雪珠,走近两步,递上,“你的了。” “真大方啊。”贝瀛笑得贱贱的,第十二颗雪珍珠完美嵌入,问她,“看出什么了吗?” 木繁树:“木。” 草绘定睛一看,果然,虽不算得工整,甚至还有点歪斜,十二颗雪珍珠的的确确拼成了个“木”字,堪堪布满了一半窗纱。以字镂纱,虽说仙族各家早有此俗气,但镂以“木”字的却几乎没有。 最要命的是,它可是二姐的名啊。 草绘原是要怒的,然而却听贝瀛呵呵道:“原来大人早就看出来了。那我可不可以认为,这个‘木’字,是大人默许我留在此处的?” 木繁树不置可否:“随便吧。” 于是草绘一下子泻了火气,“二姐,难不成你真的……” 华溪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疯了般直朝十二颗雪珠张牙舞爪的扑去,口里嚷嚷道:“我的我的!十一颗雪珠是本少主的!呆女人你想讨好渣令师尽管送你的那颗好了,凭什么把本少主的十一颗也送了他?浑蛋!呆子!还我还我!把我的珠子还我!……” 木繁树一道术法压下,绿光流转,那十二颗雪珠也便彻底与华溪儿隔绝了。 华溪儿又拼命挠了几把窗,无果,停了一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珠子,我的珠子,渣令师,呆女人,奸夫*,狗男女,你们抢我珠子,我恨你们,你们等着,早晚有一天本少主要挖出你们的眼珠子赔,……” 贝瀛捂耳:“大人,你能不能让他闭嘴?吵死了。” 草绘要崩溃了:“二姐,你怎么可以助纣为虐抢溪儿的东西?渣令师,你自己渣也就算了,干什么拉我二姐下水?华溪儿你哭什么哭,早说过不让你用雪珍珠伤人了,你偏偏不听!……” 木繁树手一挥,华溪儿应时睡了过去,木繁树以为贝瀛会去接住他,也就站着没动,然而,贝瀛也没动,如此一来,接住华溪儿的便是离他最近的草绘了。草绘怒道:“渣令师你这么待溪儿,心里还把他当华越邈的少主吗!?” “当然。”贝瀛答得一点诚意也无,吩咐侍从将华溪儿送回房间,才道,“开饭了。木神大人先请。绘绘,要不要一起呢?” 草绘正一旁咬牙切齿,蓦然听得此话,忽而一笑,道:“……好啊。” 三日后的课业是,琴曲。 凉亭中。 轻风徐过,一曲奏罢,贝瀛笑盈盈起身,“大人觉得此曲何如?” 木繁树执茶久久不饮:“一支曲子,两种风情,左令之琴艺精湛绝伦,令人折服。” 贝瀛笑得颇猥琐:“我的琴艺高超自不必说。但我指的是,与大人方才弹的那支相比,何如?” 木繁树看了他一眼,面上是官方似的微微笑容:“胜之。” 贝瀛捏一串葡萄倚在亭栏上吃,道:“没劲。大人总是这样夸人么?面上谦虚有礼,心里却不屑得很罢?” “左令何出此言?” 贝瀛扔一颗葡萄入口,“‘诸艺皆通,名动五界。’有这样的金口碑罩着,大人还会把旁人看进眼里吗?” 木繁树:“会的。人无完人,……” “哦,大道理又来了。”贝瀛拍一下额头作头痛状,“完美即是完美,为何还打死不承认呢?像我,我品行端正作风良好,我就逢人即说从不掩饰的,呵呵。” 木繁树险些喷茶:“咳,诚然如此,失信于人,总是不好。” 贝瀛一愣,道:“你说的是那件事啊,我早忘了。有什么不好的?本令师又不是第一次说话不算,他们若是当真了,也只能怪他们记性不好。哎,挺好的兴致提他们干什么?不提了不提了。咱再说一说方才这支曲子。大人,你说我胜了,是不是故意敷衍我啊?虽然我自知自己琴艺不错,但跟大人比起来,说实话,我还是略差一筹。比如中间那段,大人的明显要比我的空灵许多,也更有意境。尾音也是,大人的干净利落,毫无杂音可闻,我的却不然,虽然我也尽力了吧,但总觉得结束得不够纯粹,怎么形容呢?好比我们两个谈情说爱,大人矜持自重,我,呵呵,差些。我呢,属于那种一见钟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上不了床誓不罢休……” 嗒。 木繁树将茶杯轻轻置在桌上,道:“够了。” 贝瀛不吃葡萄了,捞一杯茶喝,“打个比方而已,大人何必当真。呵呵,心眼忒小的。” 木繁树看一眼他手里的茶杯,彻底无语了。 他喝的,是她的茶。 这样的品行教养,他怎么会是那个他。 完全变了。 传闻中的连天雪墟小公子连天瀛,自幼温雅识礼,甚有君子之寂寂情态,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我走了。” “喂,课还没结束呢大人!我……哎呦!” 木繁树已走下凉亭,本不想理他,然而,身旁忽然一阵疾风过,正是贝瀛捂着肚子弯腰驼背似虾米的跑过,“大人你不厚道!不就喝你口茶水么,至于么,至于赶尽杀绝在茶里下毒害我么!……” 木繁树:“……我没……” 木繁树不解释了。 她想起三天前的那顿午膳,期间,她本来还一直提防着草绘在饭菜里做什么手脚,然而最终风平浪静,直至今日。 木繁树摇头笑了笑,三日后药性方才发作,这个绘绘,当真越来越有本事了。可惜她也爱莫能助,仙草一类本归草绘掌控,更何况草蛊。 “啊,是夫人!” 石径尽头,贝瀛一声惊呼,险些与迎亭而立的那名女子碰个正着。那女子柳眉细目,面容姣好,气质却略显沉郁,柔声道:“这么慌张干什么?瞧你一头的汗。”说着,举帕为他拭汗,动作神情都十分亲密。 贝瀛也不躲避,坦然受之,竟还腆脸笑着。不过也只是须臾,腹部突然一串空响,他再坚持不住,别也不告了,飞腿掠径而去。 直至贝瀛消失不见,那女子才回身朝木繁树望来,浅浅一眼,颔首致礼,木繁树亦微笑还礼,随之那女子转身离开了。 “呸,不要脸!” “媳妇儿,她是我娘,也是你未来的婆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我说的是贝瀛,不是你娘。吃软饭攀高枝靠女人,他果然是堆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你娘也是,长得挺好看的,又年轻又有权,干什么非要和这种人渣搅和在一起?溪儿,改天替我劝劝你娘,林子大了好树也多了去了,千万别想不开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啊。” “我娘才不会寻死,媳妇你不要乱说,……” “是你不要乱叫才对。” 树后的一大一小齐齐一惊,抬头,正看见不知何时过来的木繁树居高临下的笑望着他们。 草绘不自觉吞了吞口水,缓缓直起了身,道:“二,二姐。” 华溪儿宽心道:“媳妇儿你怕她作甚?你看木神大人笑容可掬温柔可亲的,哪有你形容的那么可怕了?……” 草绘一把揉乱他的头发,“闭嘴!” 华溪儿立刻闭了嘴,还生怕漏气,又用两只小手紧紧捂上。 木繁树的双手交叠在腹部,十分娴静优雅的样子:“绘绘,有一件事我想……” 草绘忙道:“是贝瀛的肚子么?好说好说,二姐,我马上把解药给你!” 华溪儿一旁气道:“媳妇儿你撒谎!你明明向我保证过的,要让那个渣令师只吃不拉三天,再只拉不吃三天,……” 草绘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转脸冲木繁树笑嘻嘻,“二姐,……” “与此事无关,”木繁树道,“是烟袖草,上次去雾魇沼泽我带回一些种子,一直在药君府搁着,绘绘,你马上回天界,试试种哪里可以存活。” 草绘眨巴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就这事?” 木繁树:“不然呢?” “……哦,这事好啊。”草绘立刻又是一副心宽地大的笑脸模样了,“嘻嘻,二姐你放心,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哈。” 木繁树点头微笑,“我送你。”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人一推,圈一关,草绘就不见了。 华溪儿登时傻了眼,半晌,才抓两把虚空喊了声:“媳妇儿?” 木繁树一盆冷水泼下来:“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撒谎!!” “我没有。她真的不会回来了。还有,她不是你……媳妇儿。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还小,她……” “渣令师比你也小,你不是照样缠着他不放!”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赖在华越邈不走?”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就只知道说‘没有’!那我问你,人人都知道渣令师很渣,你讨不讨厌他?” “……” “你来华越邈授课,是不是因为他?” “……” “他三番两次偷你东西,你可怨恨他?” “小孩子家家的,哪来这么多无聊问题?” “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好,回答也行。都不是。我没有缠着他,来这里授课也不是因为他,他偷我东西,我不怨他,更谈不上恨他。不过几株烟袖草罢了,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有种子,以后想要多少就种多少,种得起,也偷得起。满意了?” “哼,口是心非的女人,谁信你。” “我没想让你信我,只想让你离开绘绘。你们都还小,根本不合适。” “好啊,那你离开渣令师,我就离开我媳妇儿,怎样?” “一言为……” “木神大人,你想离开我,经我同意了吗?” 木繁树闻声回头。 二十二 穷山恶水出刁民 又三日后。 流离折扇一展,倜傥迈入空荡荡的宝书堂来。 “咦,兽神大人,您怎也来了?” 流离循声朝角落里一望,眼睛突然一亮,一副兴趣盎然的笑模样走过去道:“这不是摇光么?好态度。连玩世不恭的摇光君都勤奋好学的来听堂了,我来凑一凑热闹,也应该的。不过,我们是不是来早了些?” 摇光托腮笑道:“不早呢。辰时开课,现在辰时刚过一刻,说迟了才差不多。话说,今日迟到的怎这样多呢?嗯,偏僻又靠窗,咱占的这位子不错。” 流离四周看了看,起疑:“不对啊摇光。传说繁树的课诸家子弟不都是打破脑袋的往门里挤么,今日忒的这般冷清?不单听徒不对,繁树也不对啊,她可是出了名的守时守信,会不会是……” 不需流离继续往下说,摇光也明白了些,前后一想,心思顿时豁然,拍桌子道:“好个扫地小仙,不老实指路,活腻歪了不是!找打!”骂着,人已奔出堂去。 流离折扇一合,笑着跟上:“你也不必气愤,此事细想也不算坏事。你以为那个小仙为什么骗你?自然是见你模样长得好看,气质又无限风流,怕你去抢他的木神大人才……” 摇光一时没忍住道:“模样好看?气质风流?那我可比不上大人您啊,大人左拥三千佳丽,右揽凌霄宝殿大权,无论东南西北哪个角度,当真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玩怎么风流。” 流离一扇点在他肩头,道:“岂有此理,我好心安慰你,怎反倒受你嘲笑了?” 摇光道声不敢,即刻又叫住一宫侍问:“留步,请问今日木神大人在何处授课?” 那宫侍从头到脚看他一遍,答:“宝书堂啊。” 又骗我!摇光便有些旧气上涌了:“胡说八道。我刚从宝书堂过来,根本没见到一只人影。” 宫侍却翻了个白眼,“那我就不知道了。”再不停留,转身忙活去了。 摇光脚一跺,不禁骂道:“什么态度!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那个渣令师助长的歪风邪气,这宫里人的规矩当真一丝全无!” 流离一旁摇了两下扇子:“跟他们置什么气,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怕是还未见过华越邈的幼主华溪儿吧?小小年纪便满*言秽语的,那才是妥妥的一个小渣令师。听说了没,他还口口声声喊绘绘‘媳妇儿’呢,气得天后头顶冒烟不得了,倒是繁树很沉得住气,尚跑来此地与他们周旋。” 摇光更气:“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木神大人哪是来跟他们周旋的,钓鱼奏曲,简直日日风花雪月啊。哼。” 流离:“听你这意思……吃醋了?” 摇光气急:“……哪有!我只是觉得,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依木神大人的一身好本事,原不该治不了他一个小小的渣!” “繁树做事自有她的道理。”流离晃着扇子四处闲看,“还是说你吧,都当众表白了又抵死不认了,搞不懂你。不过单单‘表白’这一点,我就十分看好你呦,你可比你家天枢好太多了,天上地下勇气第一人呀,了不得,了不得!” 摇光恨不得用手中柳条勒死他,叫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那次不是向木神大人表白,口误,我那是口误!” 流离怪异看他一眼,笑道:“摇光,我知你自表白繁树之后受到诸方压力颇大,可你自己听听你编的什么理由,口误?呵呵,你倒不如说,是你实在看不过去你家天枢的闷罐子脾气替他表的白。” 摇光几乎要哭了。 他倒是极想说这个理由,不幸这也是事实,可天枢师哥他不肯啊,大师哥说了,“摇光,倘若你再提及此事,滚出九斗星宫去罢。” 听听,滚,一向清冷高贵的大师哥竟然用了这么低级恶劣的字眼,何其令人惊悚。 流离不要命的又回头揶揄:“咦,怎么不走了?想起旧日伤心事心情沉重得不成?不是我说你,摇光,近日你的传奇事件委实多了些,林林总总的都快盖过繁树了。”四周看看,凑摇光近些,神秘兮兮笑道,“咳,趁眼下无人,摇光君,快跟我学学,你被陛下狠压在床上那一出到底怎么回事?……” 摇光:“滚!” 摇光突然就明白,流离乍一见他的兴趣盎然为何而来了,敢情为这? “走就走,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流离摇着扇子独个儿前行,过桥入林,漫无目的,一路洋洋洒洒华贵风流,惹得几个女仙频频偷窥,他一眼瞧见一个俊俏些的,心中一喜,正要摇着扇子上前搭讪,忽然林中一角有绿光熠熠闪动,竟是凭空出现一个径三尺的光圈,再看,便有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影从光圈里鱼贯而出,最后一个是木繁树,她的前面则是贝瀛。 诸仙拎着扛着刨地挖坑的各式工具,身上多多少少又沾着些新鲜泥土草末,一个个的活像耕地归来的勤劳农夫。 流离想起来了,天枢因为劫持澹台苏洛冒犯帝威一事,被天帝惩罚手栽松木三千丈,此事因木繁树而起,想必也是木繁树替他揽下了这个好差事,以聊表感激了。 可让众小仙出力种树,且他们又觉得很快活荣幸的损主意,必定不是木繁树所能想出的。 呵,贝瀛此厮果然名不虚传呐。 流离的眼睛盯在最后面的二人身上,耳朵却支得老长听前面人的嘻嘻哈哈。一句听罢,他便为那个姓樊的小子狠狠捏了把汗。 “樊兄,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今上陛下他真的喜欢男人?” “摇光君都已经被他强按在床上了,且那么多人亲眼所见,这事还能有假?再说陛下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天界秘辛了,澹台苏洛是个先例,虽说最终他跟前司乐女君走到一起,但事实不允抹杀,陛下喜欢男人一好已是板上钉钉。” “摇光君呢,他可愿意?” “不愿的吧。前面都说了,是‘强按’。” “天,这事还有没有人管了!陛下与摇光君朝夕相处几千年,这关系能是一天两天的事?摇光君亏大发了。” “何止,祸及终身啊。” “天枢星神怎么说?” “呵呵,他闭关了,恐怕还不晓得此事呢。” “星神也真是,三天两头的闭关,又三天两头的半途出关,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天后娘娘也没意见?” “有意见也白瞎,陛下又不会听她的。” “荧惑将军呢?她如今有天妃宝衔加身,总不能视之不理吧?” “就是,她可是有轩辕剑的。” “没听说她有什么动静啊,也说不定正在上面跟陛下闹腾着呢。” “南德将军呢?” “死谏,照样被拦了下来。” “白须神翁呢?” “晕了。” “那……呃……” “请问大人,你怎么看?” 二十三 背锅君 恬燥多时的众人则齐齐暗赞贝瀛一声“好胆量”,也齐齐望向木繁树了。 贝瀛笑呵呵:“不然呢?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大人?” 木繁树轻轻一笑,道:“有的。” “啊?哪里有第二个大人?” “是啊,哪有?” 众人不知所以,四处打量。 而贝瀛的目光早已锁定在一株粗壮高大的古树后了,道:“摇光君?” 仿若霹雳划空,众人俱是一呆。 天,故事主角到场了! 天,不知他何时来的,方才的议论又被他听去多少? 天,天天天…… 摇光拉着一张长脸从树后走出来:“木神大人,小仙也十分想知道,此事您怎么看。” 木繁树颇有些为难:“摇光,这种事,委实不应该问我怎么看,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陛下对你……” 摇光摆手道:“大人误会了。我是说,对于我大哥‘三天两头闭关,又三天两头半途出关’一事,您怎么看?” 木繁树更为难了,“……” 贝瀛啃着一颗黄灿灿的野果子道:“星神闭关出关,干木神大人什么事?‘背锅君’怕是问错人了吧?” 背锅君?! 噗!众人纷纷表示没忍住,哄堂大笑。 摇光登时脸绿如油菜,怒道:“你说谁背锅君?!说谁!” “不是你么?”贝瀛笑嘻嘻,“第一个向木神大人表白的人,就你这情商,够吗?第一个提出废黜天帝的人,就你这胆量,有吗?被陛下强压在床,就你这姿色,配吗?” 嗖! 冷光一闪,竟是羞怒交加的摇光终于忍无可忍,向贝瀛掷出一颗流星刺! 贝瀛不躲不避,继续从容自若地啃着果子。心道怕什么,有木神大人在呢,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穿个窟窿…… 噗! 流星刺穿腹而过! 果子落地…… 贝瀛的寝宫。 药君被赶了出来,木繁树被赶了出来,摇光被赶了出来,一屋子侍婢仆从统统被赶了出来。 砰,门被摔上。 摇光拍门道:“受伤了不起啊?耍这么臭的脸色给谁看!明明是你出口伤人在先,我只不过气急了想教训你一下,谁知道你傻得不躲啊。出来,你给我出来!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出来我就……我就……喂,你们哪个是他心腹?配合一下帮个忙呗,让我威胁威胁他?” 众人立刻退避三舍,纷纷摇头如拨浪鼓。 此情此景,连因为向木神表白一事而引起公愤人缘极差的摇光都不由得感叹了:“贝大令师你人缘可真差啊。”抬头看屋脊,“不出来是吧?好啊,那你屋顶上的卷珠祖母绿还要不要了?不要?我猜,就算我把它们都抠出来搬光,你这一院子的侍从也绝对不会管的。我数三个数啊,你不出来我可真就……咳咳,一,二,……” 木繁树忽然出声:“回去吧。” 摇光讶道:“不把他弄出来治一治?他受伤了啊。要走您走,我不走。被我大师哥知道,我还活不活了。不走。” 木繁树置身事外的道:“人是你伤的,你看着办吧。”话罢,朝他点一点头,真的走了。 这就很出乎摇光的意料了。 按说,他们相处了三堂课时,钓鱼吃饭弹琴种树什么的,感情不应该与日俱增吗? 流星刺飞来,木繁树不应该义不容辞的一招拦下吗? 贝瀛受伤,她不应该寸步不离悉心照顾吗? 难道我想错了? 也不应该啊。 木繁树为人处事虽亲和良善,但天才就是天才,她骨子里的傲气和不羁还是多少有的,用花少雯的话形容就是,“她宁愿为资质平庸的人解决问题,也不想花更多的时间教他们解决问题。” 换而言之,她不教笨人。 先不管贝瀛的资质如何,林子里的那些人他可都见过了,个个平庸如蝼蚁,太贞幻境里那群天赋异禀的资质她尚且瞧不进眼里,却为何会答应来华越邈三日一次的授课呢? 是贝瀛拿草绘和华溪儿的亲事要挟? 鬼才信。 连平日里隐忍退让从不强出头的花少雯都高调发言了:直接用强,陛下的一道皇皇天旨压下,就不怕华越邈不妥协。 木繁树怎么说的,须慎重。 那么矛盾又来了,慎重啊三思而后行一类的警言,向来都是花少雯用来奉劝木繁树的,可平时木繁树怎么答来着?“贤曰:再,斯可矣。”意思是,凡事考虑两次就可以了,想得太多,不免错失良机。 更不必说那些人尽皆知的事件了,什么无底洞赠玉,闯宫还礼,沼泽地舍命相护,纵容烟袖草被偷,一对一的两堂“课”,桩桩件件,哪一件不令人震惊。 若说木繁树对人家没有想法,呵呵,那就是人家对她有了想法。 话说,栖碧宫的人个个忠心如狗,一些极其隐秘又极其亲密的细节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摇光不由自主看向紧闭的房门,忽然间就十分笃定了……贝瀛……贝瀛这渣……他果然缠上木神大人了啊啊啊! 砰! “哎呦!咦,摇光君,你不是要把门叫开给渣令师治伤吗,怎么现在就走了?”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华溪儿扶着撞疼的额角问。 摇光扶着腰,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房门:“治什么治,死了才好。”急急走出几步,忽又停住,回头,“小孩儿,你认识本君?” 华溪儿一脸坏相,捂嘴笑道:“华越邈来了个背锅君嘛,谁不认识呢。哈哈,哈哈哈哈……” 摇光脸一红,一拉,气极骂道:“大渣养小渣,果然名副其实!”骂完,赶紧两脚抹油的快溜。 至于华溪儿在后面回骂了什么,他不管了,也实在管不了,捏诀腾了朵祥云,直飞九星洞。 “师哥师哥,大事不好了!师哥!!” 摇光疯拍九星洞的石门。然而情急之下他却是忘了,除非将这重重法界铸就的石门拍碎,否则,里面的天枢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外面的一点响动的。 拍了几下,他终于想起来,师哥闭关前照例有交代留给他的—“逢繁树有难,必传之。”而他们沟通的方式,便是洞旁的这株风铃草了。 摇光两指一伸,指尖星光熠熠流动,却在星光达至极盛时,忽又瞬间将其掐灭! 不可不可! 师哥旧伤未愈,亟需闭关修养,万不可再惊动他分心旁事。再者说,那不就是一个人人厌弃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渣么,纵然他对木神大人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依木神大人的身份品味,也必不会让他如愿。就在前一刻,木神大人对他受伤一事不也冷眼旁观了? 再者说,不是还有我么。 我么,他想接近大人,我就踢他老远;他想讨好大人,我就暗中破坏;他想表白大人,我就偏偏不给他机会! 二十四 被捆成个粽子 如坐针毡,贝瀛的寝宫外,摇光坐立不安。 月色不好,一侍的眼力却相当好,不消片刻,便双手奉上一碟甜香四溢的瓜子来,摇光点一点头,示意他放在枣木小几上,侍这时却有些愚钝了,木讷讷笑问:“摇光君,要不要帮您把瓜子仁磕出来?” 摇光心道:磕瓜子是门学问,那甜丝丝香喷喷的滋味统统裹在薄薄的瓜子皮上,你帮我磕皮,我吃仁,那我还不如直接去嚼段木头! 摇光笑道:“不必,本君自己即可。” 侍笑答:“是。”退却一旁了。 三天了,贝瀛一步未出房门。要说他的人气也当真烂得掉渣,受伤期间,竟无一个亲信或仙僚上门看望他,甚至与他关系不清不楚的邈夫人也未曾露面,华溪儿头前倒是来过一次,不过据说是看他伤得重不重,有没有迅速立刻马上死去的可能。 衣食用度不短他的,然而,摇光亲眼看到有个侍从往他的碗里吐口水来着。 药也按时按量送了进去,不过,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摇光就不知道了,贝瀛有没有按时按量的上药吃药,摇光更不知道了。 人家被拒之门外呢。 呵呵,真是个极好的理由。 摇光低首一笑,却见那侍默默在他脚边捡瓜子皮呢,一瓣一瓣,又一瓣,耐心放进一个精致的牛皮纱袋里,一行一动,甚是小心仔细。 摇光不由得感动,忒爱护环境,忒注意卫生了,于是道:“好侍,不用捡了,待会儿拿大笤帚扫扫就行。” 侍怪异看他一眼,低头又捡,“笤帚一碰,皮就脏了,侍这么一个个收起来,虽沾了点土,但挑个晴好的天气把它们倒出来洗洗,再曝在阳光下晒一晒,一定不影响皮的口感。” 哗!摇光去拈瓜子的手指碰翻了碟子,瓜子洒一地。 侍忙忙去捡:“您不用感动成这样。侍早就听说,摇光君的口味极其独特,吃瓜子吃皮不吃仁,而天帝陛下恰恰与您相反,是以您二人经常一起嗑瓜子,一个吃仁,一个吃皮……” “别捡了。”摇光伸手阻止他,道,“左令师三日未出房门,生死未卜,本君……没胃口。” 众侍一听,则齐声赞道:“摇光君情义兼备,实乃左令师生平之大幸矣!” 摇光君干干一笑。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脸色苍白却神采奕奕的贝瀛,唱着:“君为高山柏,妾为浊水泥。君吃瓜子仁,我吃瓜子皮。” 摇光登时跳起,火冒三丈道:“贝瀛,请注意你的言辞!” 贝瀛笑呵呵道:“注意什么?言辞?抱歉,我从来不注意这个。受不了我?请回,不送。” “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走我,好让我大师哥罚我,好接近……!哼,我也抱歉,你伤好之前,我,绝,对,不,走!”坐下,连皮带仁,将一把瓜子嚼得嘎嘣作响。 “好极,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贝瀛掀开层层衣摆给摇光看,“看到了没,伤口恶化感染,已经化脓了呢。啧啧,也不晓得几天能好。辛苦你了,背锅君,陪我去新朝走一趟吧。呵呵,话说免费的上官护卫呢。” 摇光:“……” 新朝,大夏城外。 一队守城仙兵正挥洒着豆大的汗珠子跟两名外来男子推搡争执。 兵:“快走快走!大夏王城禁止闲杂人等、可疑人员以及佩戴面具者进城!” 白衣少年疑:“前两项完全理解,可是后一项却是为什么来?” 兵不耐烦:“让你滚就滚,哪来这么多问题!滚!” 白衣少年笑:“实不相瞒,我和这位佩戴面具的仁兄,并不是一路。” 兵冷笑:“当我眼睛瞎啊!你们明明同乘一朵云彩来的行不!甭废话!滚!” 白衣少年肃然:“兵兄,请注意你的言辞。” 兵:“请,滚。” 白衣少年笑:“兵兄,你可认识我旁边的这位仁兄?他可是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 兵:“哈哈,真巧,极品人渣贝瀛,大夏王城禁的面具人可不就是他么。请滚远一点!” 于是白衣悄声问贝瀛:“我说,你是不是跟新朝人有仇啊,怎么这里单单禁你?” 贝瀛朝他嘻嘻一笑,“那亮你的身份试试?嗯?” 白衣少年不疑有他,亮出底牌:“咳,本君乃九斗星宫第七星摇光,大夏城总不该把本君也禁了罢?那么是不是……” 兵一:“嘎?向木神大人表白的第一人,摇光君?” 兵二:“谁?违背木神大人意愿,提出废帝的第一人,摇光君?” 兵三:“哈哈哈,就是那个被陛下强按在床上施暴的摇……喂,你们怎么走啦?不进城……噗—” 众兵:“啊!打人啦打人啦!有刁民殴打仙兵啦!”“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对,捆他到仙府衙审问!十八样刑具逐个过一遍!” 摇光要崩溃了:“诸位诸位,他打人犯错,你们尽管捆他便是,捆我作甚?” 兵:“还装,你们俩就是一伙的!你受辱他替你出气,这不是两肋插刀是什么?这不是肝胆相照是什么?!” 摇光:“冤枉。……” 贝瀛被捆成颗粽子,笑嘻嘻凑过来道:“认命吧摇光君,再解释下去你可又多一条罪过—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第一人哦。” 摇光:“……” 摇光君发誓,他活了万八千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被人捆成个粽子赶着游街,这种事很光彩么,很好玩么,为什么身边这厮却八面威风的像凡间皇帝在巡游? “有病。” “你病了吗摇光君?”贝瀛指着一间药铺叫,“那里有药卖。打折券我还留着呢,摇光君哪里不舒服,打折券借你用哈。” 摇光翻他一个白眼:“离我远点。” 贝瀛:“哦,眼睛哪。抽筋?酸涨?还是干涩模糊?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打折券好像过期了呢,抱歉,不能借你买眼药水了哈。” 摇光气得能瞬间炸断一身捆仙绳:“你给我闭嘴—” 兵:“喊什么喊!游街也能这么得瑟,脸还要不要了!” 摇光:“……” 贝瀛:“唔\唔\唔\!”要要要! 摇光汗颜。 走了没一会儿,贝瀛又用身子一侧碰了碰摇光,拼命朝一个方向点下巴,却不张口发声,“唔唔唔!” 摇光烦透了他,低声怒道:“又怎么了你?” 贝瀛:“唔唔唔!” 摇光极不情愿地顺着贝瀛的视线望去,惊道:“木神大人!她,她怎么在这儿!?” 广场对面,一派*肃穆的仙府衙前,正是木繁树与前来接迎的一干仙官站立寒暄着。 贝瀛:“唔唔唔!” 摇光气道:“闭嘴!贝渣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早知道木神大人要来此地,所以才故意犯事来这里的对不对?啊,更或者,你来新朝的目的本就是要缠着木神大人的,对不对?” 贝瀛:“摇光君你……” 摇光:“闭嘴!死心吧贝渣渣,本君绝不会让你得逞的!只要过了这片广场,再往前走就是上仙官也插翅难飞的锁仙牢,你想见木神大人?休想!本君宁愿跟你尝遍十八样刑具……” 贝瀛忽然大喊:“木神大……” “啪啪啪!” 摇光灵力陡然一发,数道捆仙绳应声而断,喝一声,“贝渣渣!”手一提,贝瀛便顿时双脚离了地,又迅速飞升而起,几个起落浮沉间,矫捷轻灵,二人犹如身插双翼,双双直奔那艳日飞去! 众兵惊呼:“啊,有罪仙逃逸!快,抓住他们!” “捆仙绳啊,那个穿白衣服的挣断了捆仙绳!” “废话!挣不断捆仙绳能飞起来吗?还愣着作甚?飞啊,飞上去把他们抓下来啊!” 砰砰砰砰砰! 孰料,这方天空竟被神鬼不知布下了禁飞结界,那领头的仙兵连带着身后的几位飞出去不过一丈,便纷纷狼狈摔回了地上! 一时间,兵呼,民慌,阔大的广场混乱成一片。 “大人请稍等。” 二十五 灵书上官,我怕啊! 广场上,一众仙兵连滚带爬扑过来道:“小的们办事不利,惊扰木神大人神驾,请大人恕罪,恕罪!” 木繁树微微一笑:“无妨。但不知那两位究竟所犯何事,怕得竟然衙前逃逸?” 一兵忙道:“大人,他们合伙殴打仙兵,罪大恶极,罪不可恕!” 奚微从旁道:“打得很重吗?看你们尚且好好的,他们怎么就罪大恶极了?” 一兵委屈得要哭了:“很重啊大人。您瞧,”衣服撩到一半方才想起来,那地方是万万不能亮给大人瞧的,心中连呼好险,差点就落个“当众猥亵木神大人”的特大罪名,忙忙掖巴严实,慌张伏地道,“大人,打得真的很重啊!” 木繁树了然:“嗯。” 奚微则道:“那个穿白衣服的打人?不会吧?他胆子小得……” 兵道:“女官啊,摇光君衙前逃逸都做得出来,试问,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奚微微微不悦:“你们竟然知道他是摇光君,还敢拿他?……” 桃仙官打断她道:“呵呵,奚微你就不要替摇光君当众开脱了,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当如是了。贝左令更当重罚。” 木繁树点头道:“是了。打人总是不对,逃逸更不对,且听他们回来如何说罢。” 奚微:“大人便这么有把握他们一定会被抓回来?” 木繁树:“灵书上官法力不弱,斗摇光,绰绰有余。” 桃仙官补充道:“更何况摇光君还拎着个人,且是个一无是处法力几乎为零的人。” 奚微撇嘴:“桃桃你说话不公,回回总针对摇光君。” 桃仙官喊冤:“哪有。” 木繁树笑道:“奚微,他确实没有针对摇光君,你不要冤枉了桃桃。” 桃仙官立刻展颜笑道:“还是大人公正,……” 木繁树:“他回回针对的都是贝左令。” 桃仙官笑容一僵:“……大人您这话说的。” 奚微:“唔,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三人正在拌嘴逗趣,忽然自遥远天际传来几声清亮婉转的鸟鸣,渐飞渐近,却是一只体型巨大的五彩鸾鸟,稳稳驮着一名身姿娉婷的华美女子飞越而来,平稳落地,鸾鸟敛翅伏地,那女子则轻轻跃下,缓步走来,笑向木繁树施礼:“新朝仙主之长女舟筝,恭迎木神大人神驾光降,万福同安!” 木繁树颔首笑道:“同安。听闻少主近日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舟筝掩口轻咳一声,笑道:“老毛病罢了,怎敢劳烦大人挂心。小仙与父亲在王宫门前等候多时,却始终未见大人神迹,是以特奉父命前来亲迎,未曾想,大人竟是在此处被牵绊贵趾,实在是一干属下办事无能,让大人见笑。” 话罢,眼光泠泠扫地上的仙兵一遍,道:“还趴在这儿作甚?不嫌碍大人的眼么?来人,统统拖下去,鱼葬。” 她脸色苍白无力,略显病态,是以话声也并不如何凌厉,然而,“鱼葬”二字却生生激起众人一身冷汗。仙兵们更是瘫软一地,磕头如捣蒜地认错求饶。 那边,跟随她而来的步伐整齐划一的宫兵已快速围将过来,作势拿人。 木繁树:“且慢。” 舟筝一怔,笑道:“大人是有话要训吗?还是另有其它好死的法子?”她态度谦和有礼,然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渗透着冷酷与残忍。 木繁树看着她的眼睛,极平静道:“本神并不认为,鱼葬是为好死。少主开口即是数十条性命,可问过本神是否已发落他们?” 舟筝轻轻一笑,赔礼道:“是小仙一时疏虞。那么请问大人,您方才如何发落的呢?” 奚微立刻扬声道:“木神大人有令:无罪!” 舟筝为难:“可是我族中规定,惊扰仙官仙驾论律尚且当诛,更何况木神大人千年难遇的一尊神驾。大人,小仙赐他们鱼葬,已是仙恩浩荡,怕是不能改了。来人,拖……” 奚微喝道:“少主要依律行事,那么,是想让我家大人言而无信了?……” 木繁树摆手打断奚微的话:“少主言之有理,那便……鱼葬罢。” 仙府衙前的广场刚刚一空,湛蓝天空的另一边,三条人影便两前一后的同时落了下来。 贝瀛四下张望着:“木神大人她人呢?” 摇光讥讽他道:“还说自己对木神大人有多重要,这回打脸了吧,大人她根本就不屑管你呢。” 贝瀛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摇光,道:“她一定没认出是我!对,广场这么大,距离这么远,大人根本就没看清楚是我!” “少自欺欺人了。当时的动静大得……”摇光一想到此处就来气,简直悔青了肠子,广场这么大,距离这么远,若不是得亏他的一飞冲天,仅凭贝渣渣呐喊一声,木神大人真的就能听见?真的就能发现他们?结果还不是被“无声无息”押进锁仙牢里。法术虽被禁了大部分,肢体行动却照样灵活,摇光一脚踹向贝瀛的大腿,“诳我?贝渣渣,你肯定又故意的是不是!!” 贝渣渣挣不断捆仙绳,依旧是个“粽子”,一面跳开那一脚攻击,一面喊道:“渣滓动手不动口!那个鬼鬼祟祟和小兵说话的谁,你把我绳子解开,让我跟背锅渣痛快打过!” 那个鬼鬼祟祟和小兵说话的谁神情一滞,看过来,容貌清秀儒雅,俊逸非常,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道:“带进去。严加看管。” 小兵立刻答是,这便过来拉开了拳打脚踢在一处的贝瀛和摇光。 摇光:“进就进,本君愿打服输,还真不怕你那十八样刑具!” 贝瀛:“灵书上官,我怕,我怕啊。人不都说本令师吃软饭攀女人全倚仗这张好皮囊活着么,用刑伤肤,本令师可一丝都伤不起啊!” 摇光一旁呸道:“天天戴着个破面具,鬼知道你长得到底有多好看!自恋狂。你倚仗皮囊活着不假,却不是倚仗它的好看,是厚度吧,哈哈哈!” 贝瀛却一点也不生气,换了张轻松笑模样:“是啊,我脸皮厚,人气差,不像摇光君你,叹一口气的风吹草动就可以把六个师哥两个师弟一并招来,了不起啊了不起。哦,不对,听说天枢星神第二十二次闭关了呢,怕是来不了。洞明君下落不明,隐元君则因为调戏仙子被远贬连天雪墟……” 摇光怒道:“你特么才调戏仙子!九师弟明明是因为偷窃陛下的掌雷鞭才……”摇光忽然闭嘴不说了。 贝瀛:“原来是因为掌雷鞭呀,隐元君着实勇气可嘉,呵呵。” 摇光便又要扑过去手撕贝渣渣了,却被几个仙兵死死摁住。 “二位仙君请冷静。”灵书道,“留下二位是为了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且完全可以通知你们的族人好友前来保释,断不敢对二位用刑,……” “得了吧。”贝瀛有点沮丧,“上官你明知本令师在华越邈的口碑不佳,如今出事,会有何人来保呢?” 摇光笑了:“何止华越邈啊哈哈哈,贝渣渣,你是在五界的口碑都极其不佳啊哈哈哈!” 贝瀛也不否认:“是,本令师承认,本令师在五界的口碑确实远恶于背锅君你,满意了吧?好,灵书上官,我们接着说,本令师在华越邈,一无家眷远亲,二无亲朋好友,三无忠心下属,四无同道仙僚,便连张口喘气闭眼睡觉的灵宠也没有一只,所以上官,”笑眯眯的,“不知本令师的事你要通知哪一个来保呢?” 灵书原本要脱口而出“邈夫人”,然而,不能。邈夫人生性冷僻,从不涉足族事纠纷,眼下断无理由因此事搅扰她。若因了贝瀛和她的另一层关系通知,倒是理由充分,可那岂不等于当面戳邈夫人的鼻梁了?贝瀛的脸面可以不顾,但一族大夫人的私生活他却是万万不可轻言亵渎的。 灵书:“……令师认为本官应该通知哪位?” 贝瀛:“木神大人啊。” 摇光听得血气噌噌上涌:“贝渣渣你特么跟木神大人很熟吗?你自己打人逃逸自己承担,干木神大人什么事?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贝瀛道:“我跟大人熟不熟又干你什么事?我打人因为谁?我逃逸因为谁?摇光君,别人不清楚,你心里还没个数么?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你这种人,坐着说话不腰疼,同样打人逃逸,你被你师哥师弟前簇后拥的领走,我合该独个儿在这里吃牢饭遭臭虫跳瘙咬上大刑受苦受难?凭什么?我不干。” 摇光一时词穷:“我……我管你干不干。总之,不许你再纠缠木神大人!” 贝瀛:“谁说是我纠缠大人?说不定是大人纠缠我也未可知。” 摇光:“……” 灵书终于听不下去了,“二位怕是误会了,打人逃逸皆是小事,二位的主要罪过实则是:戴罪之身,惊扰神驾。” 摇光晕了一晕:“……靠,什么狗屁规矩,这也能算‘罪’?” 二十六 本神介意 上刑没有,锁仙牢没进,灵书不冷不热地命人把他们引进*一间厢,几十个上等仙兵重重围着,几十种吃食好生招待着,他便离衙去了。 “惊扰神驾?各族规矩满天星斗千千万,有这么一条?”摇光犹自咀着两瓣瓜子皮,自言自语。 贝瀛则捧着一碗酸梅汤喝得有滋有味:“有吧。” 摇光:“不就衙前逃逸么,木神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被我吓着?” 贝瀛:“毕竟女流之辈,能吧。” 摇光又道:“大人亲厚良善,一定不会跟我计较的对吧?再说了,依我大师哥和大人的关系……” 嗒! 贝瀛将碗用力放在桌案上,“摇光君你分清楚些,天枢和大人半点关系也无,我和大人才是……” 一些肉麻至极的形容词尚未用上一个,摇光已一击重拳挥了过来,愤愤道:“你给我闭嘴!!” 两人离的太近,贝瀛想躲也躲不过,下一刻,便听“砰”“咣当”“啪”“哗啦啦”的一阵乱响,却是摇光忽然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摔在地上,墙皮石灰名人字画哗啦啦一气儿砸在他身上,而那一声“砰”……二人一时都怔了。 绿色光圈??? 贝瀛慢慢站起来,朝着身周空气东抓一把,西捞一下:什么东西?奇怪,怎么又没了?乖乖,本令师的法力何时变得如此之厉害?……不对不对,本令师根本没有法力啊,…… 摇光捂着胸口爬起来:深藏不露,高手啊这是!……不对不对,这光圈怎么瞧着眼熟?绿色?……啊! 华越邈的树林!光圈!绿色!木神大人! 贝瀛一颗梨子丢了过来,正好堵住摇光大张的嘴巴,吹道:“惹我?哼,看你还敢不敢……呦嗬,你还真敢呀!来呀来呀,本令师神力盖世法力无边自有神人庇护……噗!” 贝瀛捂住自己的半个脸惊呆了! 摇光看着自己的拳头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同一个人,同一种攻击,那个绿色光圈分明是遇险即现,险过即逝的,可是这次……它为什么没有出现? 房外的两个仙兵在对话:“头儿,里面又打起来了!”“不管他们。灵书上官走时说过,打不死就行。咱就当没听见的。……” 雾魇沼泽,木偶术,绿色光圈…… 贝瀛终于想到了木繁树,只不过光圈原本画在他脚下的,而方才一闪即逝的光圈却上移到了他的胸口,可这次……光圈没有出现……换而言之,此时的木繁树不是正遭逢大险,便是又一次…… 摇光大笑道:“看到了吧,连木神大人都放弃你了呢,这都是她第几次见死不救了?哈,第二次。贝大令师你就认命吧!什么无底洞送冰魄之玉,什么纵容你闯入栖碧宫偷走烟袖草,什么沼泽之心舍命陪君子沉进沼泽地,我看统统都是你自己臆想的吧?……” 门缓缓被推开,让进一片刺目阳光,贝瀛并未像往常一样抬手遮挡,只是本能地闭了眼睛,不语。 看清来人,摇光脸一拉,“四师哥!” 天权星君,他的四师哥,跟他说话五次,有两次必须带一个“哼”字,所以背地里摇光也喊他“哼师哥”。 又来了。 “怎么着老七,我来接你你还不高兴了?不想走?好啊,那你就在这儿呆着吧!哼!”天权作势要走,却见摇光当真没有一丝想走的念头,不由得讶异,止住身形问,“真不走?!” 摇光摇头:“不走。” “哼,那可由不得你!”天权不由分说,回手一抓,拖着摇光就大步迈出门去。 摇光挣扎大喊:“四师哥你放开我!四师哥你听我说!你总是这样和我作对,我说东你说西,我不走你非拖我!……” 天权不松手,边拖边道:“到处乱跑得罪人,我们九斗星宫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哼,回去给我面壁思过!” 摇光:“四师哥,是大师哥的事啊!……” 天权:“大师哥何等人物需要你管!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还想去管别人!哼,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二人拉拉扯扯走到庭中,有一仙兵路过向二人行礼,然后走到发呆的贝瀛身前,道:“贝左令,木神大人有请。” 贝瀛又呆了片刻,才慢慢缓过神来,“……谁,谁请我?” 兵:“是木神大人。” 贝瀛:“哈哈哈哈哈,听到没摇光君,木神大人终于来请我了,她来请我了,哈哈哈哈哈……” 摇光挣扎得更凶了:“四师哥我不走!我不能……呃……” 天权一掌劈晕了摇光,直接扛走。 素鱼塘。 见过下饺子吗? 见过喂鱼吗? 见过把人像下饺子一样赶下水塘喂鱼吗? 素鱼,名字素和,静静浮着时与寻常红金鱼一丝无异,瞧着也素和喜气,然而一旦活跃起来,红背白肚扭曲翻滚,却是一派利嘴尖牙狰狞之态,以啃食人肉,生饮人血过活。 “木繁树我恨你!” “大人救我!” “木繁树我要杀了你!” “大人救我!” “木繁树,下辈子我是鱼,你还是你,我要像这些鱼一样活生生咬碎你!” “大人救我!” “木!繁!树!……” 塘边,十米开外的梧桐树下,有圆形石桌一张,桌上凉茶干果,围着四只精致小石凳,凳上对坐两人,垂目品茗的木繁树,与饶有兴致观望塘中的舟筝。 惊叫,惨呼,哀求,谩骂。很快,水面上便泛起几朵色泽瑰丽的血沫来。 “精彩。”舟筝勾了勾苍白无肉的食指,柔声道,“灵书,来,坐下一起看呀。” 灵书扫一眼木繁树,垂头道:“不敢。” 舟筝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木神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断然不会介意……” 木繁树:“抱歉,本神介意。” 舟筝:“……” 木繁树眉眼浅淡看向塘中,道:“很介意。” 灵书自觉退后两步。 舟筝忽然牵住他的一只手,笑道:“大人,实话跟您说罢,灵书不但是新朝城仙府衙的上官,还是小仙的红颜知己,”抬头,深情看着他的脸,“唯一的。所以大人,论身份仙品,灵书也并非没有资格与您共坐。” 一旁的奚微笑问:“请问舟少主,您和灵书上官是准备成亲了吗?恭喜恭喜。” 听到这句,灵书忽然就抬眼与舟筝对视了,难掩心中希冀。舟筝却对他柔柔一笑,将目光缓缓移到奚微脸上,凄然道:“奚微女官到底健康安然又如花似玉的好样貌,不像本少主,自小身体孱弱,病态残喘,不晓得何时就……” 灵书一指按在她唇上:“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奚微握住他的手指,笑了:“不会了。灵书,我只怕……” “我知道。”灵书温柔笑着,“筝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有任何想法,不逼你与我成亲,更不会离开你。” 奚微:“……” 奚微相信,若不是碍于大人在场,此种谈话,他们二位怕是要深情拥吻一顿了。 “啊!死了!” 一声惊叫瞬时冲破了所有的暧昧与沉默。 舟筝被打扰兴致,微微不悦:“吵什么。扔他们下去本就是送死的,死了岂不正好。” 一仙兵踉踉跄跄跑来道:“回、回禀少主,是鱼死了!不、不是人死了!” 舟筝豁然起身。 灵书已冲到塘边去看了。 “哈哈哈哈,木繁树,老子没死!你就洗得干干净净等着被老子一口一口咬碎吧!全身,一寸不留!” 一塘素鱼白肚上翻,腥臭扑鼻,贝瀛正是在这样的血水里欢快地游泳喊话。劫后余生的几个仙兵皆是一副懵懂无知惊恐状,根本不知这鱼葬之劫自己如何渡过的。 咬碎……全身? 奚微邪恶地脸红了,急声喝道:“大胆贝瀛,竟敢对大人出言不逊!”手指遥遥一指,一按,贝瀛便整个的被按入水里,狠灌了几口血水,提起。贝瀛连咳带呕一阵,正要破口大骂,忽的又被按下,如此反复几次,连一向秉承木繁树宗旨,不轻易与人为难的桃仙官都看不下去了,“按下去便是,何必再提出来。淹死拉倒。” 奚微笑道:“桃桃说的对。”这便真的不让贝瀛露出水面来了。 那边,舟筝受婢女搀扶走过来,直接忽视塘中众人,盯着满塘死鱼道:“怎么回事?” 这塘食人素鱼,说是骇人酷刑也可,说是舟筝的一群爱宠更贴切。当年舟筝的母亲,也就是已故的新朝夫人,原是梵骨白山上的一位知名养鱼女,人称“鱼娘子”。后来水域受不明邪物污染,鱼种变异,是为食人素鱼的雏形,据说,那时的素鱼并不食人肉,只是长着红背白肚的金鱼外形,由食素转荤,吃一些寻常小鱼虾罢了。 然而鱼娘子却不能接受这种生物,费尽心力想要还原素鱼,却不料中途出现差错,万种辛苦付诸东流,这才阴差阳错成就了如今的食人素鱼。 再后来新朝的三公子,即如今的新朝仙主,舟筝的父亲舟靖科,慕名而来求借食人素鱼以平四大属族的联手叛乱,鱼娘子对舟靖科一见倾心,为爱应允。鱼噬方舟,顷刻乱平,舟靖科因此立下奇功,被立为新任少主,迎娶鱼娘子为妻。后为仙主,鱼娘子为新朝夫人,十年后,育舟筝一女,五百年后,生第二胎时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舟氏父女悲痛欲绝,日日堵鱼思人,直至今日。 二十七 素鱼之死 灵书看着舟筝因握拳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关节,道:“鱼身完整,水质也无异,我正要逐一审问所有的可疑人员。” 舟筝:“还用问么,”目光笃定看向塘中仙兵,“一群喽罗,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一定是他。”舟筝说的是没入水中的贝瀛,忽然一笑,“把他拖上来。” 奚微:“可是我打算淹死他啊。” 舟筝残忍笑道:“淹死?岂不便宜了他。呵呵,我有更舒服的法子,叫他生死不能。” 奚微笑了笑,道好,这便收了术法。 然而,贝瀛却没有立刻浮上来。一息,两息,三息,……十息,……十九息,仍然没有。 素鱼塘面积并不很大,所有塘岸尽在视线范围之内,没可能一个大活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爬上来逃走,那么就是……真的淹死了? 灵书下令:“下水打捞。” “是!”几十仙兵立刻跳入水中,开始拉网式搜寻。 灵书:“那几个罪兵,筝儿要如何处置?” 舟筝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面,“……陪葬罢。”紧张多时,她忽然意识到忽视了一个人。 “不要回头!”灵书以极低极快的声音说。 舟筝一怔,停止回转的身形,也以极低的声音问:“怎么了?” 灵书看一眼几步外的奚微和桃仙官,“素鱼之死,是木神所为。” 舟筝一惊:“怎么可能?她明明坐那儿一点没动。还有这么远的……呵,一点没动,总不是她元神出窍做的吧?这个木繁树,她还真是传闻如一,爱多管闲事。” 灵书:“不是元神出窍。元神出窍的人目光空洞呆滞,我刚才刻意留意了她,并无此种状态。至于她如何做到杀鱼于无形,暂时不知。” 舟筝却笑了,道:“甚好。比起我,父亲可宝贝这些鱼太多。经此一事,父亲连‘谴回木神’的理由都不必想了,直接‘谢绝不见’便是。” 灵书却道:“未必。” 舟筝看他一眼,正要发问,塘里负责打捞的仙兵已纷纷汇报结果,“少主,这边没有!”“少主,这边也没有!”“这边也没有,少主!”“……” 灵书代答:“知道了。都上来罢。” 舟筝微怒:“岂有此理。他还能变成空气蒸发了不成!” 一旁,奚微一声叹息:“好吧,又是你猜对了桃桃。” 桃仙官得意道:“奚微,莫忘了给我的三千桃树浇水一月。谢谢。” 奚微无奈的点了点头:“不过桃桃你得有良心啊,你山上的桃树自这么高开始,好像都是我浇的水。” 桃仙官:“是的。逢赌必输嘛你,我想亲自给它们浇水你都不给机会,太可恶了。” 奚微:“……”一脚把桃仙官踹进了水塘。 桃仙官狼狈地扑着水:“奚微你……咦?!……” 奚微忙忙跳后一步,朝他做鬼脸道:“休想勾引我过去,我一过去,你突然伸手一拉,我可不就也掉塘里了?嘻嘻,偏不上当。” 听到此处,舟筝意味深长看一眼灵书,灵书会意,却并未立即行动,犹豫。 舟筝知道,他略有洁癖。于是叹道:“罢了,还是我……” 扑通! 灵书眼一闭,屏住呼吸,以极其优雅的姿势,极其轻巧的动作,跳下了水塘。 水花也极小,虽然他的大半身没在令人作呕的血水里,好在一张俊脸依旧干净如常。 哗,一片水花兜头泼来,经阳光一打,是无数略带美感的粉红水晶,而落在他几乎无表情的脸上,是霜花带血。 桃仙官继续欢快地撩水玩:“阳光合适,水温合适,奚微,我想骗你下水不假,可你也太自作聪明啦,白白错失了这么有趣的游戏。你看灵书上官都忍不住了呢,”忽然朝灵书撩一波水花过去,大笑问,“上官上官,是不是很舒服?很爽?” 灵书任由血水由高到低向光洁白皙的下颌哗哗流去:“桃仙官……童心未泯。失陪。”上了岸,与舟筝保持臭气传不到的距离,从容站定,然后微不可查地对舟筝摇了摇头—水中无异。 舟筝脸色微微一寒,迁怒塘中的几个罪兵道:“……杀了他们。”奚微和桃仙官正要开口阻拦,却听舟筝森森补了一句,“阻拦者,死。” 然而,岸上所有仙兵皆是垂首立定,纹丝不动。 罪仙不求饶。 灵书不听命。 岂非有异? 舟筝豁然转身:“……父,父亲?!……舟忌!?” 木繁树身侧,贝瀛浑身滴着血水地笑道:“呵呵,还有我,贝大令师。” 舟筝因“违背天意,执意杀生”之名,被暂关舟氏祠堂禁闭。 此族规说来也有典故,即是舟靖科与四大附属仙族一战时,意外发现食人素鱼不肯噬咬其中一艘仙船,待到战罢登船,却发现一名少年被全身捆绑于船底,舟靖科将其救下,方从其口中得知,他是因了不肯与新朝为敌才受此遭遇,舟靖科心发感慨,特向父亲请命为少年加封,父亲却以“同族同罪”之名处死了这名少年。 舟靖科为此抱愧不已。 待到他承继仙主之职,顾及先父名誉,不能公开为少年诉冤平反,是以将其当年事迹隐晦写入新朝族规,以示纪念。 具体是:素鱼口下逃生者,乃为天意,应宽恕其罪。 而舟筝再三下令诛杀“罪兵”,已是犯规。 此事告一段落,众仙落座大殿,接下来要谈的便是正事,也是木繁树此次奉帝旨来新朝的目的。 简而言之,前两日夜里,二公子舟忌因事外出,府上突遭横祸,险被灭门,其中包括他的夫人、他的幼子、他的岳母以及侍婢仆从老老小小几十口。 纵然涉及一族之公子,这种事本也不该惊动天庭,各仙族有自己的仙府衙,各仙府衙之间彼此有通报协查关系,不管凶手是族人还是外族,皆可自行审查定罪。然而,舟忌二公子却一纸诉状递了上去,矛头直指长姐舟筝。 原因显而易见,仙主舟靖科偏爱女儿舟筝,仙府衙上官灵书是舟筝的红颜知己,此事若交于他们手中,结果可想而知。 正如眼下,木繁树尚未开始调查此事,舟靖科已与灵书联手将舟筝“关”进了祠堂里,与此案“强制”隔绝。 进入大殿前,舟靖科恭敬有礼请贝左令止步,贝瀛则道:“本令师才不稀罕听你们鬼扯乱分析。腾一间干净雅致的房间,本令师要吃饭喝茶洗澡睡觉觉。” 奚微立刻作呕吐状:“我说贝左令,你是不是应该洗澡先?” 桃仙官:“不必。他本人可比身上的东西恶心多了。” 木繁树但笑不语。 灵书面如止水。 舟忌则一脸刚死了老婆孩子的颓相。 舟靖科憨笑道:“……来人,马上为贝左令安排。” 贝瀛随宫侍转过红墙拐角,隐约听得一组对话,是舟靖科与木繁树的,“……若非看大人之面,贝瀛此人小仙绝不招待。”“仙主完全不必看本神的面,……” 二十八 梵骨白山 一滴冷雨落在他的鼻头,他一个激灵,醒了。然后一手扶着疼痛的脑仁儿,一手扶着不知是什么的物什爬起来,时已天黑。 而他,身在乱草假山后。 贝瀛登时怒了。 木!繁!树! 至于自己为什么迁怒木繁树,而不是可疑性最大的舟靖科或者灵书,他也有点想不明白,他只是突然想到他小腹中的流星刺,想到摇光砸在他脸上的一拳,想到他欢欢喜喜跑向素鱼塘时,她却凉着脸说,“事情的起因是他,他理应一同受罚。”想到昏迷前她那句,“仙主完全不必看本神的面,……” 他疯了。 疯了一样直奔启明新殿,他知道,仙主宴通常设在那里。 那里,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不过是他,莺歌燕舞,痴痴呆呆,取媚于人。 新朝四季如一,每天都似六月天,白日尚晴空万里,高温酷热,晚上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他被雨水浑身浇了个通透,冲垮重重宫兵阻拦,一举撞破启明新宫的门! 门中,一切声乐戛然而止。 包括木繁树手下的琴。 门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一托腮听琴的少女豁然起身:“舟奴夫!!??” 木繁树忽然尾指失控,带出一个颤抖且略长的音符…… 奴夫? 那少女又接着说,全无好气:“舟奴夫,你不好生在长姐的寝宫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出去!今晚有贵在,非是寻常家宴小欢,轮不上你献舞,……” 舟靖科使劲咳了一声,道:“黎儿,他是华越邈的贝左令,非是当年的舟奴夫。你前去太真幻境修行多年,是以不知。” 舟黎不信:“可他就是……” 舟忌沉色道:“小妹,你确实认错人了。我见过舟奴夫脸上的伤疤,是抓痕,完全不是贝左令脸上的痘疮红肿。再说了,舟奴夫不是早被长姐以‘以下犯上’之名乱棍打死了么?” “乱棍打死?不对吧?本令师分明记得……是乱剑刺死。”闪电暴雨为背景,面具已无,贝瀛红肿着大半张脸,乌青着两只眼睛,森然笑着一脚踏进门来。 舟靖科立刻起身道:“贝左令,擅闯他族宫宴,不妥吧?” 贝瀛怪笑着:“又不是第一次闯了,怕什么。本令师记得当年……” 木繁树道:“出去。” 贝瀛:“……” 木繁树再道:“……出去!” 贝瀛:“……” 舟靖科再咳一声:“贝左令,既然木神大人也不留你,那本仙主也……请罢。” 贝瀛:“……”身向后转,径直走进滂沱雨幕里。 是木偶术。 木!繁!树! 宴罢,木繁树回房,关门,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一霎那幻化绿伞在手,一霎那身现梵骨白山。 一道闪电横贯天空,乱山惨淡,万物狰狞,伞被雨水冲刷得啪啪直响。 闪没。 极致黑暗中,雨落各处,闻雨声辨路,碎落高处的是树冠,低些的是树枝,再低的是杂草,无声的是深坑陷阱,声音响亮的是水洼,沉闷的是泥泞,有力的是乱石,钝的是树桩,锐些的是……白骨,…… 木繁树停住脚步,“……灵书?” 五步远的黑暗中,夹杂着各式雨响,一个极清雅的男声平静回道:“……是我。” “你来这里是……” “我在等您,木神大人。” “等我?”木繁树笑了,“灵书,你不会是想杀我吧?” “不敢。是阻止。” “……呵。” 又一道闪起,一瞬照白了灵书的伞,以及,他手中的剑。透过伞片,木繁树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两种矛盾情绪—杀?求? 长剑如电,溅起雨雾一片朦胧,灵书足尖一点,攻了过来! 木繁树有些吃惊灵书的决断如此之快,然而剑已攻至,不及多想。意念微动,“召。”绿光泠泠于空中一闪,碧玉簪瞬时增到一尺来长,迎战! 叮!叮叮叮! 仅仅两个回合,灵书竟被一支簪子打得弃伞全力对战,浑身湿透! 木繁树持伞走到一棵古树下,仰头上望,有沁凉的雨丝从茂密的枝叶间密密飘下。方才的一闪之光使她发现,她找的东西就在这棵树上。 捏决,筑界,燃烧术。 呼呼呼呼呼! 巨大的古树树冠瞬时汹涌燃烧起来,映红一方夜空。界在,雨水不能浇,狂风不能灭,枝,叶,干,无有一寸幸免。 “大人不可!” 一声疾呼,两法器叮叮当当狠接几招,碧玉簪微微一退,剑锋却陡然一厉一转,灵书竟完全不顾碧玉簪的致命威胁,劈雨直朝木繁树的后背死穴刺来! 这完全是自杀式袭击! 木繁树一个旋转,避开。而碧玉簪已紧逼着灵书的后颈而去! “回。”木繁树道。 碧玉簪倏然一个急刹,止住,一瞬缩小如初,飞回木繁树发间。 灵书重幻一把伞遮雨,同时另一手施法灭火,界在,灭不掉,他急道:“这树烧不得,大人,它是……” 木繁树道:“是食人素鱼所有妖力的根源,也是鱼尸毒致人幻觉的解药,贝左令情绪失常闯入启明新殿也是鱼尸毒所为,对吗?你也曾落入素鱼塘,此时却精神良好,安然无恙,可见鱼尸毒的解药不止一种,而且,你根本不打算把你用的解毒方法说出来,对吗?” 灵书:“大人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我灵书什么都不在乎,除了舟筝,所以食人素鱼不能死,它们是鱼夫人留给舟筝的唯一念想,而这株古树是让素鱼起死回生的唯一方法……” 呼!火焰又窜高三尺! 灵书道:“大人!” 木繁树充耳不闻,施法旺盛火焰,灵书剑一指,这便又要攻来。木偶法术只对防范薄弱的人有效,像灵书眼下这样硬攻的,只能硬碰硬。然而…… 哧!嚓嚓嚓嚓! 绿伞上空一阵砍枝斩叶声,是灵书的剑! 灵书身后也有一阵极相似的声音,是木繁树的簪! 剑收,簪回,趁机偷袭的妖枝鬼叶纷纷而落,然,未及落地,皆凭空化作一地齑粉,混和雨水,成泥。 他们互相救了彼此。 啪啪啪啪啪! 也便这一耽误的功夫,灵书回头再看,整株古树已碎为段段块块星星点点的漆黑焦炭堆垛了一地,余火未烬,黑烟腾腾,灼热扑面。下一刻,界除,大雨瓢泼而下,大小碎木刺拉拉一阵乱响,尽湿,热散。 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乱雨声,和潮木刺鼻的焦糊味,弥漫。 木繁树:“你可以回去了。” 天边几道小闪一亮,照得灵书的神情一瞬失落:“传说,梵骨白山上原本土地贫瘠,一棵草木也无,后来此山发生战争,双方几乎全军覆没,死者无人敛尸,长年曝露在此化为骨灰粉,骨灰滋养沉睡树种,才长成了这一山的葱茏树木。”灵书弯腰捡起一根焦黑的树枝看着,“大人,您可晓得这树的名?” “……晓得。” “谢大人。” 此树无名,树即是树,乃为“恕”。 恕舟筝。 木繁树转身看向灵书的位置,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无端觉得凄苦,“不必。”袖一挥,尽数扫去地上焦木,露出黑炭色的泥泞地面,和那截参差凹进地面的半丈宽的焦树桩,“上官还不走吗?” 灵书见礼道:“大人放心,此事小仙绝不再干预。” 木繁树笑了:“那便是准备旁观了。不过可惜,本神降妖场面着实不怎么好看,恐怕要让上官失望了。孽灵,还不速速现身。” 后一句话,字面意思明明是训斥,她却偏偏用寻常口气说出来,然而反响不容小觑,一瞬静谧,夜空中忽然炸开一道巨电,瞬间穿透重重雨幕,“啪”的一声直达焦树桩,电光石火,“噗噗噗噗噗!”以树桩为中心,暴雨冲刷着的地面愈演愈烈一阵碎电厉闪裂变动荡,扩散,变粗,扭曲,诡谲非常,雨落其隙,发出无数噼噼啪啪的骇人怪响,仿佛刚出锅的热油故意泼在活生生的躯体上,顶着雨,冒着幽幽白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半熟不熟的无盐肉味。 古树树根,即是妖力根源。 灵书早已退到五步开外,一手持伞,一手捂着口鼻观了好久,才道:“……他们在木神大人面前,竟是连反抗的意愿都没有了吗?” 不仅不会反抗,受此种噬命之刑,连惨叫都无一声。 木繁树:“助纣为虐,食肉生灵,罪无可恕。” “啊啊啊啊—” 一弱小妖灵终于承受不住痛苦,突然挣脱强劲的母根束缚,欲蹿出地缝,然而未及腾空一寸,遇雨即化为一缕轻薄雾烟,瞬间被急雨砸散,不见。 只愿速死。 很快,许多妖灵争先恐后效仿之,木繁树却立刻挥手封印了所有地缝,只有雨进,不得妖出。 众妖灵顿感绝望,纷纷拍砸封印,惨嚎咒骂声一时成片。 灵书长声叹道:“大人还真是……”“心狠手辣”一词,灵书终究没能说出口。 二十九 守夫道 新朝王宫的一间厢房里。 贝瀛正规规矩矩平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看一个绿色光圈凭空出现,然后从圈里走出神色如常的木繁树,“还没睡?在等我吗?” 贝瀛被这话噎了一下,道:“大人这话说的,很容易让人误会啊。你这是去哪儿了?树林?野山?不承认也没用,喏,你鞋上还沾着草呐。” 木繁树施法清净鞋尖的草叶,走到床前,细细端详那张没有面具遮掩的脸,好半晌,才弯下腰,将手指缓缓探了过去。 贝瀛慌了,作势要躲,却无法躲开,“你……你干什么?” 木繁树的中指在他脸上轻轻按压几下,“红豆疮?贝左令记不记得自己对什么东西过敏?” 贝瀛面色惶恐:“没……没有。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开,这么亲昵,我……很不习惯。” 木繁树笑了笑,曲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道:“这样呢?” 贝瀛浑身一木,盯着上面的笑脸两秒,登时跳了起来,避蛇蝎一样远远缩到墙角,惊窘道:“你……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 翻来覆去,只是问她干什么。 木繁树在水盆里洗着手,反复打了三遍皂角,才拿了毛巾来擦,若无其事道:“法力不错。不知贝左令还想隐瞒到何时?” 贝瀛一怔,这才忽然想起,木偶法术早已被莫名破解,自己刚才是在扮演木偶术加持浑身不能动弹来着,本是有心戏弄她,怎的莫名奇妙上了她的当,自行暴露了?可如今也只好实话实说,虽然她不一定相信,“我没有法力,不骗你。” 木繁树:“若是寻常法术也便罢了,只有这牵制言行举止的木偶术,唯我独创,一般仙神怕也轻易解救不得。不过贝左令既然说自己没有法力,……那便没有罢。”纤手一翻,幻出一只白玉小药瓶在手,放在桌上的空盘旁边,“对红豆疮有效。切记,一日外涂三次,不可内服。早点休息。” “……等等。” 木繁树放下去拔碧玉簪的手,道:“你放心,素鱼毒已除,你再不会像今晚那样……” 白玉药瓶忽然飞过来,“帮我上药。” 木繁树捏着药瓶,看他,“我?” 贝瀛倒回床上,四仰八叉的躺好,理所当然道:“不然呢?我现在可是病人,身乏体虚,四肢无力,你总不能让我自己动手吧?来吧。” 木繁树犹豫,心道,你不过脸上长几颗痘子,虽然痘子大了点,脸也肿了点,但好歹手脚灵活自如,何至于他人代劳上药?口上道:“好。” 打开药瓶,倒在指肚上,这便开始了。 “等等!” “怎么了?” “你……离我远点。……我不习惯。” 木繁树依言照做,离他远了一寸。 贝瀛:“再远点。” 木繁树又远了一寸。 贝瀛:“远点远点。” 两寸。 心道:我原本离你也不近,再远就够不到你脸了,我又不是长臂猿。 “……”贝瀛善变的拿过药瓶,“呵呵,我还是自己来吧。” 木繁树坐床边不动,“你倒挺守规矩。”允许邈夫人替你拭汗,却不能容忍我替你上药,何止守规矩,简直守夫道。 贝瀛紧抓药瓶点头,“嗯嗯嗯,我一向很守规矩的,非常守。” “是么?” “嗯!” 木繁树伸出手,“拿来。” 贝瀛将药瓶抓得更紧了,“不给。我便知道你对我没安什么好心,不给你摸脸你就不送药了么,无耻,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哎,我的药!……” 木繁树心念一动,木偶法术即刻生成,然而她心里却没底得很,不知这法术对他管不管用。这样想着,又不自觉闭上眼睛将小咒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默念一遍,这才舒一口气,睁开眼,看着贝瀛的手臂如她所愿一点一点的落回身体两侧,看着他一脸的气愤和无奈,笑了。 贝瀛要哭了。 木繁树:“你有话说?” 贝瀛:“……” 木繁树心念一动,解了他嗓音:“说。” 贝瀛立刻道:“不许脱我衣服!” 木繁树听得一阵巨咳:“只是上个药而已,且在脸上,我脱你衣服干什么?” “你说呢?” “我说?”木繁树认真想了想,“不知道。” “还装!” “你好像不大喜欢我碰你。……可是在无底洞……罢了。”木繁树站起身来,“那让别人来做吧。” “我自己可以。” “你是病人,身乏体虚,四肢无力。” “……” 木繁树两指微动,只听房上哗啦啦一阵乱响,旋即粉尘瓦砾簌簌坠了一地,又“啪”的一下肉响,贝瀛定睛一看,竟是摇光君从天而降,龇牙咧嘴摔在地板上:“大人,小仙正在屋顶上赏星玩月,好端端的,你把小仙拉下来作甚?” 木繁树抬头看向卡在窟窿口的那把黑伞,“赏星?” 贝瀛看着从黑伞边缘漏下来的蒙蒙雨丝,“玩月?” 摇光:“呵呵。” 木繁树把药瓶丢给摇光,一言不发,簪画光圈,走了。 摇光捂着摔疼的腰板,愤愤朝空气大喊:“大人您为什么不把药做成粉朝他脸上洒一洒?让我给这渣上药?做梦!我不干啊啊啊啊!” 贝瀛挺尸一样躺床上,懒声道:“不干可以。麻烦摇光君好心把药递给我。谢谢。” 摇光气道:“不管!” 贝瀛:“不管也可以。就是不知道像你这样被保释放走的人当天又偷偷折回王宫,舟家人会不会欢迎,或者会不会认为九斗星宫对新朝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你四师哥……” 摇光恨不得用药瓶在贝瀛脸上砸个窟窿,“拿了药滚!” 贝瀛作无奈状:“我也想啊摇光君。可这法术……你能解?”话说刚才的木偶术和雾魇沼泽那次,我到底怎么解开的? 摇光用鞋尖碰一碰贝瀛的肩膀,“木偶术?” 贝瀛:“嗯嗯。” 摇光又补他一脚:“该!谁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勾引木神大人呐,吃鳖了吧,哈哈!别说我解不开这法术,即便解得开我也不能给你解啊,哈哈哈哈!” 贝瀛莫名其妙:“我勾引木神?”心想刚才明明是木神屡屡挑逗我呢,“摇光君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好死不死的赖在床上纠缠大人给你上药。哼!” “还有呢?” “听到你说,‘嗯嗯嗯,我一向很守规矩的,非常守。’恬不知耻的卖乖讨好大人。呕—” “还,有,呢?” “没了。” “那你中间干什么去了?” “舟家祠堂有异,我赶过去看热闹了。”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来不及去祠堂飞一个来回!” “是啊,本仙君也这么想的,所以本仙君飞到一半又回来了,祠堂的热闹再好看,也总比不过这里,你说对吧?” “……” “不过我听完你卖乖讨巧之后,觉得所有事情皆在我意料之中,这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所以又赶去祠堂了。” “……那你怎么又回……” “祠堂已经没人了我还呆在那儿干嘛,本仙君又不傻。” “……不傻,呵呵。” “你笑什么?” “我笑你错过了一场大戏。祠堂那边的热闹,恐怕刚刚开始。” “真的?那本仙君得去看看。”摇光急步行到门前,忽又倒退回来,刮着贝瀛嘴角的点心粉末,问,“贝左令,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自然。” “好,听你的。” 摇光纵身一跃,轻轻巧巧握住伞柄,向上一冲,连人带伞便整个的穿出洞口,哈哈笑着,飞天而去。 半屋雨丝瞬时浇下。 三十 舟奴夫 一间宽敞舒适的寝室里。 见木繁树回来,趴在桌边打盹的奚微立刻来了精神,起身问:“事情顺利吗大人?” 桃仙官抹掉地板上的朵朵桃花,“多了足足二十朵,貌似……” 木繁树落座,接过奚微递来的热茶:“确实。我遇到了灵书。” 奚微有点不屑:“一个只知道儿女情长的上官罢了,大人何至于把他放进眼里。” 桃仙官却道:“儿女情长可以毁事,亦可以成事。依小仙看,灵书此人绝不可小觑。” 木繁树点头:“多留意吧。” 奚微想了想,“说起儿女情长,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舟筝少主曾养过一名毁了容的奴夫,赐姓舟,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奴夫?”木繁树抬头看她,“说重点。” 奚微肃了几分神色,道:“重点就是,现在新朝王宫里都在传,贝左令就是当年的舟奴夫,他此次回归,就是为了一雪前耻的。” 桃仙官了然:“怪不得新朝城‘禁佩戴面具者入’,敢情早知道昔日奴夫已飞黄腾达成为一族之左令师,恐怕他回来暗中复仇,所以才……” 奚微:“桃桃你就是脑子简单。禁面具人能挡得住贝左令?随便使个障眼法易容术,也保准那些守城的低等仙兵瞧不出,舟家人又不傻,何必做这种表面功夫。舟家人之所以怀疑贝左令的身份,全因为启明新殿上贝左令说的那句‘乱剑刺死’,要知道,因为是临时起意,当年杀死舟奴夫的时候可只有舟筝一人在寝室,舟家人确定贝左令的身份,也是刚刚在祠堂里逼问过舟筝才……” 桃仙官牙齿一咬:“奚微,你方才借口给我找吃的,竟还是跑到祠堂瞧热闹去了?” “桃桃你别打断我。”奚微讲故事上了瘾,“回来的路上,我听那些嚼舌头的宫婢们讲,当年舟奴夫可没少受舟筝的气,跪钉板,拔指甲,在碗粗的火棍上赤脚行走,吊打鞭抽,甚至扔进素鱼塘都是家常便饭常有的事,末了再甜言蜜语,用最有效最贵的药石把他调理完好,一言不合再折磨。舟黎爱看美男舞,舟筝为了拉拢舟黎的势力,便强迫他跟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学舞,不学就威胁扒光他衣服挂城门……” “哎呀呀!”桃仙官忙忙阻止她说下去,“满口污言秽语。要我说,倘若他受不了这种侮辱,完全可以一死了之,……” 奚微:“他倒是死过一次,不过又被舟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回来,还威胁他说,再寻死就……” 就什么,奚微也不必说出来了,舟筝痴迷舟奴夫的美色至斯,人一旦死了,她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做不出来。 桃仙官低声道:“所以他就……毁了自己的容貌?” 奚微唏嘘:“或许吧。” 木繁树扶额:“……我困了。都回去睡吧。” 奚微和桃仙官互视一眼,通灵: “桃桃,你不是说咱们大人很在乎那个贝渣渣吗?可我看着完全不像啊。瞧,大人多冷静,听完这些还睡得着觉呢。” “奚微,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那什么是真的?” “你看那只杯子。” “杯子?哪只?” “这只。”木繁树极平静地放下手中杯,“完好无损。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桃仙官:“……大人好梦。” 奚微:“……嗯嗯。” 二人赶紧的脚底抹油关门溜了。 木繁树胸口一闷,一口血水喷在了杯子上…… 他竟受过……这样的苦? 第二日,木繁树从桌边沉沉醒来,盯着带血的杯子许久。 “呦,这不是贝左令么?起这么早,来给我们大人请安的?”是奚微的声音。 “奚微,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早起行请安之礼的,是人界的小媳妇。”桃仙官低声提醒她。 奚微:“……得,算我没说。” 贝瀛却厚脸皮笑道:“没错没错,本令师就是来请木神大人安的,顺便再请大人出去喝盏早茶。二位仙官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奚微撇嘴:“我家大人从不喝早茶,再说早膳还没吃呢,喝什么早茶,空腹喝茶伤胃啊,不去。” 桃仙官彬彬有礼:“是极。大人难得睡个懒觉,贝左令还是不要打扰了,请回吧。” 贝瀛这次出乎意料的很识进退:“那等大人用完早膳,我再过来也行。” 奚微忙道:“贝左令的住处离此处甚远,还是不要辛苦来回跑了。而且……” “两位仙官还不知道吗?”贝瀛讶道,“昨晚旧处适逢屋漏,亟需修缮,舟仙主已允许我住到你们隔壁的半闲苑了。苑子清静雅致,花木芬芳,桌几明净,……” “等等!”奚微挥手打断他的小人得志,“你方才说什么?允许?难不成是你求着舟仙主要搬我们隔壁住的?” 贝瀛笑了,“奚微仙官,你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什么求不求的。”然后故意抬高了嗓音,“我只不过小小提醒了舟仙主一下,谁知道他竟一口应了,好像我搬隔壁住他很求之不得,搞得我也很茫然啊。两位仙官请仔细想想,你家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舟仙主,才让他巴不得你家大人赶快离开呐?” 奚微喝道:“胡说!我家大人处处与人为善,凡事公正廉洁,……” 公正廉洁,可不正是? 大人此行目的是来清肃舟家一族的,作为一族之主,舟靖科会诚心欢迎才怪。不过,他想用这个贝渣渣把大人逼走,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些?或者,想让大人对贝渣渣忍无可忍一掌劈之而后快,借刀杀人?毕竟众人面前,大人对贝渣渣的恶劣态度非同一般。 言而总之,不管是大人被贝渣渣逼走,还是贝渣渣被大人杀,对舟靖科而言,都是天大的好处呢。 贝瀛笑问:“怎么不说了,奚微仙官?仙官?奚微?” 桃仙官咳了一声:“贝左令,称呼,请注意你的称呼。” 贝瀛乖觉:“哦,好的好的。”突然又高声喊,“木繁树你醒了没?我请你喝茶……” “放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 奚微扬掌朝贝瀛拍去! 桃仙官义气助阵:“打他!” 贝瀛一听,撒腿跑了。 奚微收掌冷笑:“胆小如鼠,还想挑拨利用大人,做梦。” 桃仙官则忧心望门道:“奚微,你觉不觉得咱们这么大的动静,大人在里面*静了些?” 奚微稍稍一想,猛然警觉,低呼一声“大人!”飞起一脚将门板踹了个稀碎,直闯入室,这本是忠心爱主应大力讴歌的好行为,然而待看清房中光景,她却有点傻了眼。 木屑烟尘中,话说从不喝早茶的大人正在……喝茶? 雨过天晴,万物如洗。 贝瀛逃出木繁树的住处,迎面撞上一身潮湿气的摇光,“摇光君好精力,看完祠堂的戏,又跑来这边看了。不过恕不奉陪,我得赶快走了。” 摇光寒着脸将他拦下:“狗屁祠堂好戏!我特么冒雨蹲了一个晚上,别说戏了,耗子都未出现一只!贝你个渣敢诳我,找打!”说着,举拳砸来。 贝瀛眼疾手快,格开他挥来的拳头:“你冒雨蹲一个晚上最起码还有把伞,我呢,我可是冒雨直挺挺躺了一个晚上,比惨?你比得过我?”听到身后响动,他回头一看,正是桃仙官匆匆追来,于是贝瀛喝一声,“让开!”这又准备逃了。 说实话,贝瀛的法力到底如何,摇光还真有点摸不清楚,于是朝桃仙官喊道:“桃桃你来得正好,快,咱们合力拿下这个贝渣渣,然后去找木神大人邀功好不好!”说着,变拳为掌,劈向贝瀛。 贝瀛心惶惶,瞻前顾后,连滚带爬躲过一掌又一掌,被摇光追得满地滚,沾了一身泥泞。 听桃仙官的脚步声竟越来越慢了,摇光禁不住又催:“桃桃快来啊!先帮我把他摁住揍一顿先!” 桃仙官一听,果然紧走几步,径直……从厮打的二人身边路过了。 摇光:“……” 贝瀛一个箭步蹿到了桃仙官身后,“桃桃救我!” 桃仙官一个趔趄,神色纠结如麻花:“贝左令,我和你不熟,请注意称呼,称呼。” 摇光左扑右扑抓贝瀛:“贝渣渣,躲别人身后算什么男人!滚出来!桃桃你不帮我可以,让开!” 贝瀛死抓着桃仙官的衣角,一面躲摇光,一面赖声道:“桃桃桃桃桃桃!你不救我,我就一直叫下去,看你怎么跟你家大人解释!桃桃桃桃桃桃桃……” 桃仙官扶额,“好罢。”一手拎出贝瀛,一手幻出把匕首将衣角割断,对摇光,“你处置。” 贝瀛:“……” 摇光大笑三声:“好桃桃,仗义!”挥拳朝贝瀛的胸口砸来。 砰! 摇光摔进了灌木丛里!? 贝瀛:“……哈哈哈哈哈哈……” 桃仙官盯着贝瀛身周一瞬即逝的绿色光圈,眼睛越睁越大…… 大大大大人的灵力? 怪不得一塘的食人素鱼会顷刻之间气绝身亡,怪不得水塘里有大人微不可察的灵力残留,难道这一切竟然是…… 大人对贝瀛果然…… 桃仙官不自觉松了手,贝瀛趁机,跑! 摇光顶着一头残枝败叶跳出来,拔腿便追! 桃仙官伸臂将摇光拦下。 摇光又急又气:“桃桃你拦我干什么?贝渣渣跑了,还不赶紧的去追?” 桃仙官面色纠结:“先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摇光:“想什么?那个绿色光圈吗?别信他!贝渣渣故弄玄虚骗你呢!哎哎哎,桃桃你让开先!待会儿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摇光推开桃仙官的手臂,跑得比贝瀛更飞快,几个眨眼的功夫超越,先贝瀛一步跑出王宫,跑过广场,跑到了王城主街上驻足弯膝直喘气。 回头看,早没了贝瀛的影子。 摇光舒一口气,心道还好跑得快,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啊,若被木神大人知道自己还没走,不被大人扒层皮,也得被大师哥好一顿整治。 想想九星洞孤单单的一室冰冷,摇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三十一 比邻愉快 贝瀛被拦在宫门口,出不了宫。 是舟靖科的命令。 “老东西,他果然不肯放过我。”贝瀛骂一声,沿着笔直宽阔的宫道往回走。 “贝……左令师。” 这女声甜美可人,然而听在贝瀛耳中,只觉得厌恨可憎,他抬起头,仰视高高屋脊上那条娇小身影许久,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是舟三小姐啊,失敬失敬。下来呀,上面风大,你那一把小腰当心被风吹断了。” 舟黎冷笑一声,道:“做了一族左令师,气魄胆量果然不可同往日而语,不过贱骨头怎会因为身份不同便当真脱胎换骨了?仔细想来,左令师,你不过是从一个女人的床上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只是华越邈的夫人手段高明,又舍得权力地位,这才成就了如今的你吧。哈哈,攀着女人上高位,难得你还能趾高气昂的站在这里同我谈笑风生,真真恬不知耻。” 贝瀛哈哈一笑:“舟三小姐句句精辟!既然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爬女人的床,那么还是回去劝劝你的好父亲吧,让我和木神大人做邻,当心我近水楼台先得月,然后……” 舟黎哼道:“怕你没那个本事。” 贝瀛:“有没有本事不试怎么知道?哎,你手里拿的什么?食盒吗?扔下来扔下来!本令师正愁午饭没得吃,……” 舟黎白他一眼,“做梦!”飞身欲走。 “一大一小啊!” 冷不丁地,贝瀛喊了这句。 舟黎身形一滞,怒道:“你给我闭嘴!!” 贝瀛用手指甲刮衣服上的泥巴玩,“闭嘴不行。拿好吃的堵住,行。” 舟黎恨不得拿整个食盒将他的嘴巴堵住,然而掂量再三,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巴望那个惹不起的木神早一日忍不了他,将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 想到此处,舟黎总算平了些忿怒,于是把食盒抛给他,一字一字道:“小,心,噎,死。”然后飞身折回住处,重做去。 贝瀛拎着食盒,哼着曲,来到木繁树的住处,“快去通传,说华越邈贝瀛,恭请木神大人共进午膳。” 木繁树出行从不带多余之人,桃仙官和奚微守在房门,这里守苑门的便都是舟靖科的人了,似乎被舟靖科特意吩咐过,对于这位刚刚被追杀出门又不怕死地跑回来的贝左令,众侍都显得十分宽容且友善:“贝左令请进,请进请进!” 请进去送死! 贝瀛笑了一下,堂而皇之走进去。 “贝左令。” 刚迈入园中,身后便有人和气唤他,贝瀛回身看去,正是一脸笑意的舟靖科。贝瀛也满脸笑意,道:“好巧,舟仙主也是来请木神大人共进午膳的吗?” 舟靖科忙忙摆手:“不敢不敢。木神大人贵为天界尊神,本仙主身份低微,岂敢轻邀大人同桌共食,僭越了分寸。” “是么?”贝瀛疑惑,“可是本令师清晰记得,昨晚木神大人亲自为你一家老小抚琴来着,照你所说,你一家老小岂不该被千刀万剐?” 舟靖科笑道:“误会。昨晚大人确实抚琴一曲,却是向我等询问,那曲子我可熟识,并非为我一家老小屈尊弹奏。五界尊卑有序,乱礼当诛,还请贝左令口下留情,莫要乱讲。” 贝瀛点头:“原来如此。舟仙主果然重礼守矩,那么还有一事,烦请舟仙主为本令师解惑。” “请讲。” “华越邈虽为偏远小族,势力微弱,但本令师既来之则是,舟仙主却下令禁本令师于王宫之中,却是何种道理?” 舟靖科连忙作揖赔礼:“抱歉抱歉,是本仙主做事疏忽。左令有所不知,昨晚宫中发生一起凶杀案,乃是吾女舟黎的乳母的百岁幼子惨遭毒手,横死宫中。本仙主断定,凶手必定藏匿于宫中,人人皆有嫌疑,是以凶手一日不正法,宫中所有人一日不得外出,这所有人,自然包括贝左令在内。” 贝瀛:“那木神大人呢?她也被禁足了吗?” 舟靖科:“自然……不会的。” 贝瀛不服:“为何?既然宫中人人皆有嫌疑,为何单单一个木神例外?不公平,我抗议。” “贝左令说的是。” 舟靖科闻声一怔,待看清来人,忙忙恭敬施礼:“大人。” 木繁树走过来:“本神要求与宫中人一起禁足,直至凶手被揪出正法。舟仙主可有异议?” 舟靖科一怔,心道闹这么大动静杀个孩子,就是想留下贝瀛置他于死地,木神大人你走不走随意随意,可这么一来,岂不白忙活了?“不敢。只是大人此行身负天旨,倘若因此束缚手脚……” 木繁树笑道:“难道舟仙主不觉得,这两件事实为一人所为吗?” “一人?” “对,一个人。” “不可能!”舟靖科脱口而出,旋即惊觉失言,慌忙补救道,“小仙的意思是,一个是灭门惨案,必是多人同时行凶。一个受害者仅是个百岁小娃娃,目标简单。且二者行凶手段极其悬殊,实在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贝瀛插嘴道:“反正我就认定是一个人干的。” 舟靖科:“那请问贝左令,你可不可以一个人一夜之间杀死上百人,且死者死状安详,非中毒,非暗器,非蛊术,身上没有一丝伤口,现场也不留凶手的一丝痕迹?” 贝瀛语气轻松道:“这有何难。一夜杀百人,法力高点的仙神都可以做到啊,比如舟仙主你。至于死者死状,我听说当年的舟奴夫也是被乱剑刺死的,可见过他尸身的人都说他走得安详,并未遭受任何酷刑,我也听说,舟筝少主女承母钵,精通医术,也极其擅长奇门邪道恶虫毒物,想来替尸身恢复生前样貌的法子也不止一种吧?” “一派胡言。”舟靖科避重就轻道,“倘若吾女真的精通医术,何至于如今仍然一身顽疾缠身,不得康健?” 贝瀛:“谁知道她是不是掩人耳目。抑或,恶事做尽报应不爽?” 舟靖科气结:“你……贝左令,请口上积德!” 贝瀛不依不饶:“那恶女手上不积德,还想让本令师替她口上积德,舟仙主,你这话说出来不觉得无力么?” 舟靖科:“……” 贝瀛:“哦,我懂了,舟仙主这是爱女心切,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似乎被戳中痛处,舟靖科脸色愈加发青,含怒道:“大人,贝左令他……” 木繁树置身事外道:“舟仙主,他是你的,与本神无关。本神正要问你,王宫这么大,你偏偏将他安置在本神隔壁,却是何意?” 舟靖科努力平息怒火,向木繁树见礼道:“这正是小仙此次来见大人的原因,南殿年久失修遭逢屋漏,北殿新建气味甚大,不利于身体康健,东殿刚刚发生凶案暂时禁入,只有这西殿尚有几间空房,可供贝左令暂时栖身。事发突然,权宜之计,还请大人勿怪。”说完,深深一礼。 木繁树微微皱眉:“罢了。” 舟靖科的心情顿时舒畅不少,仿佛天大的阴谋诡计得逞了一般:“大人与人宽厚,果然名不虚传,愿木神大人与贝左令比邻愉快!小仙告辞,告辞。” 木繁树点头,目送舟靖科消失于视野中。 而石桌旁,贝瀛趴在食盒上睡得正香。 奚微刚要扑过去摇醒他,桃仙官却拦住她,压低声音道:“且听大人怎么发落,听大人的。” 木繁树稳步走回房间,“叫醒他,打出去。” 关了门。 门外立刻一片嘈杂追打之音。 木繁树蒙头盖被,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繁树忽然察觉房中有异,掀被去看,正见一块地板自下掀起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出来一只食盒置在地上,然后钻出了贝瀛的半个身子,一抬头,他看见木繁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于是嫣然一笑,“嗨!” 木繁树不语,坐起身,静静地看他整个的爬出洞口,然后走过去,一指拎起他后衣领,开门,扔了出去。 贝瀛在湿地上滚了两滚,一把大笤帚便兜头兜尾拍了过来。 贝瀛抱头逃回半闲苑,关门,脱衣服洗澡,骂:“一天不到,就洗了三次澡,换了三套衣服,我也真特么受够了!……还好出门之前备了洗澡水,否则又得脏半天。哼,说起来都怪那个女人!人不都说木神与人为善么?狗屁,伪善!不都说她人美心更美么?谣言,恶女!臭女人臭脾气,老子久经情场千锤百炼,就不信搞不定你!……不过,”将双臂搭在两侧桶沿上,细细想,“她应该对我动情了吧?……”曲指刮了下鼻子,笑了,“……是吧?……呵呵,尊贵的木神大人,待你上钩,看老子怎么玩死你。” 嗒。 “你的食盒。” “啊!谁?!”贝瀛豁然回首,身后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然而那只食盒真真实实摆在那里。 那个声音,也清清晰晰回想在耳畔。 木繁树她……来过了? 不好! 贝瀛三两下套好衣服,抓起食盒再次飞奔到隔壁。 这次奚微学精了,亲自镇守苑门。 贝瀛满面堆笑:“奚微仙官辛苦,替我通传一声?” 奚微头一抬,望天。 “那……”贝瀛递上食盒,“替我把它转交给大人,可好?” 奚微继续望天。 贝瀛:“里面有好吃的杏仁酥饼哦。” 奚微哼了一声:“关我屁事,本仙官又不爱吃。” 贝瀛:“杏仁酥饼,摇光君喜欢。” 奚微一下子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摇光君?……” 贝瀛一脸诚恳:“嗯嗯,摇光君。而且我知道他就在新朝城内,根本没走哦!” 奚微顿时双眼冒粉光,紧问:“他在哪儿?” 贝瀛:“好像在那个叫什么那个的栈……” 奚微已经把食盒夺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了,翻动,“杏仁酥饼……哪有?”抬头一看,贝瀛也没有了。 他竟是趁她分心之际偷偷摸摸抢进门去了! “贝渣渣你给我站住!”奚微扔掉食盒,飞身便追。 贝瀛慌不择路,迎头碰上彬彬有礼的桃仙官,“大人不在,贝左令还是请回吧。” 贝瀛不信:“你说不在就不在?不行,本令师得亲自进去看看!” 奚微追上来要打他:“浑蛋!大人的卧房岂是你想看便能看的!讨打!桃桃你别拦我!我已经忍他很久了!放开,让我痛快揍他一顿先!” 桃仙官拦她不松懈:“让他进去看。大人不在,他看一眼也便死心了。奚微乖,听话。” 贝瀛飞奔进房。 三十二 叫我繁树。 绿色光圈一现,木繁树回归。 “大人。”奚微立刻站起身来。 木繁树的目光落在趴桌子上打瞌睡的贝瀛身上:“他怎么在这儿?” 奚微苦瓜着一张脸:“是小仙一时大意,才使他钻了空子。” 桃仙官:“不是奚微的错。大人,是小仙擅做主张让他留下来等大人的。您若怪罪,……” 木繁树摆了摆手:“出去吧。” 奚微不解,但被桃仙官连推带拉的也总算出了门。 天色已深,繁星无数。 奚微忍不住埋怨:“桃桃你什么意思?把贝渣渣和大人单独留在房里,是想他们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擦出点什么火花吗?” 桃仙官:“奚微,有些事你不明白,……” 奚微冷哼一声:“有什么事我不明白?我喜欢摇光君的事,难道不是你告诉贝渣渣的吗?说话不做数,恨死你了。” 桃仙官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奚微你不要冤枉我!……” “冤枉你?好啊,那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事除了你知道,还有哪个知道?” “我……”桃仙官挠了挠头,“好像真的只有我……哎,奚微你别走,你听我解释!……不对,我方才不是想跟你解释这个啊。……我想解释什么来着?……” 房中。 木繁树静静坐在对面,凝视着贝瀛熟睡的脸。 红豆疮一丝不见好转,他根本没用她送的药吧。是厌恶她,恨她?还是根本不想恢复他这张脸? 木繁树支额,闭上了眼,她平生第二次觉得无能无力。第一次是,三千年前被打回雪兔原形的连天瀛失踪,她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第二次还是他,连天瀛。 利用,抛弃,背叛,屠族,亲人死绝,雪墟易主,他好不容易保住一条性命逃进她怀里,却因为她的一时大意被人调包,使他颠沛流离受尽欺辱。 她难辞其咎。 “大人?” 听到这声轻唤,木繁树缓缓睁开了眼,朝对面之人笑了笑,“你醒了?” 贝瀛微微动容:“大人你……哭了?” 再忍不住,木繁树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对不起。” 贝瀛觉得莫名,干笑两声调节气氛道:“大人你故意的吧,这三个字不应该我说吗?那个,我从那块地板爬出来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房间有一条暗道,没想到它通到你的房间,所以又折回去拿了食盒,想……” 木繁树流着泪笑:“我把你扔出去是因为,舟靖科暗中做鬼,这暗道……” “我知道。”贝瀛也笑了,突然有一种想替她拭泪的冲动,然而想了想,终究作罢,“舟家人想杀我永绝后患嘛,你想护我周全,对不对?” 木繁树看着他不停抖动的二郎腿,和那一言难尽的坐姿,终于止住了眼泪,“难得你很明白。只是,……”你的变化真的很大。 只是。 连天瀛,你想让我认出你来吗? “只是什么?” “……没什么。” “大人,你这里没有吃的吗?”贝瀛不疑有他,他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抱歉,我没有半夜进食的习惯,未备吃食。你若实在饥饿难忍,我可以……” “你会做饭?” “……不会。” “好巧,我也不会。” 木繁树立刻道:“奚微!” 桃仙官门外答:“大人,奚微暂时离开了,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贝左令若实在饥饿难忍……” 咚咚,贝瀛在里面敲了两下门,道:“这门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啊。桃桃,退到十步以外,不许偷听。” 桃仙官乖觉,立刻退后十步。 木繁树微惑,心道桃桃不是一直很讨厌贝瀛的吗,怎么变得这么乖顺了? 贝瀛赞一声,“好桃桃。”这便重新落座,准备正式向木繁树道歉。 不料,却见木繁树起身拔下碧玉簪,画光圈,欲施瞬移之术,于是忙问:“你又想去哪儿?” “你不是饿了吗?我去给你找吃的。” 贝瀛受宠若惊:“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 “不会了。” “嗯?” 木繁树坚定了神色,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腕间蓦然一紧,绿光铺天盖地一晃,再看,二人已经身易空间了。一吸气,浓重的油烟味顷刻钻进鼻孔,贝瀛:“厨房?” “嗯。”木繁树做贼心实,托起一簇掌心焰,挨个儿将锅碗瓢盆打开盖子看,都是空的。 “这里有蔬菜。”门前,贝瀛捡起一根茄子闻了闻,“挺新鲜。大人,茄子生吃也很美味呢,要不要尝尝?”说着,就着袖子擦巴擦巴,咔嚓,自己先咬了一口,然后递过来。 木繁树摇了摇头,“我吃过了。” 贝瀛咔嚓咔嚓又咬了两口茄子,嚼得美味无比,“和谁?舟靖科吗?” “嗯。” 贝瀛纵身一跃,在案板上耷拉着一双长腿坐了,“这个老匹夫,白日里还同我像模像样的说,木神大人贵为五界灵神之一,他身份卑微,不敢轻邀大人同案共食,半日不到,他竟全忘了么?” 木繁树四处翻找,巴望能为贝瀛寻一点荤腥,哪怕有口冷的,用法术烘热了也好,“是我主动留下的。……我想查一个人。” “谁?” “你无须知道。以后乖乖呆在房里,等我办了舟家人,随我离开便好。” 贝瀛怔然。 木繁树:“你有话说?” 贝瀛难得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轻轻咬了口茄子,道:“我今天在房里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木繁树想了想,“你洗澡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吗?” 贝瀛被小小噎了一下,“你,都听见了?” “嗯。” 总不能承认自己的脑子一直长在裸男浴上,而忽视了裸男的自言自语吧?嗯,绝对不能。 贝瀛坐不住了,从案板上慢慢滑下来,手里扭着半根茄子,局促不安道:“那个,大人,……” “叫我‘繁树’。” “嗯,繁树,我说你伪善,其实是因为嫉妒你的真善良,并非骂你假装好心、人前做人样子、鬼前做鬼样子。我说你恶女,也是气话。像你这样做卿忠良,做神楷模,做女子温婉,智力、法力、精力连男人都自愧不如的女子,怎么会是恶女,你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神女才对。还有最后一句,我说……待你上钩,要……” “要怎样?”木繁树的声音已经明显不对了,“你最后一句,难道说的不是鱼吗?” “繁树,我……” “请叫我‘大人’。” 贝瀛咳了一声,心道不至于吧,她都第二次听这些话了,虽然不咋好听吧,可反应也不至于这么大吧?况且自己都已经解释了,还费尽心力解释得这么详细,多少总该化解一些不悦吧?可看她这样子,怎反倒更加不悦了?好奇怪啊。 木繁树催道:“你怎么不说了?继续。” 继续编吧。贝瀛无声一笑,“我没什么可解释了。” 木繁树沉默一会儿,“我信你。你信我吗?” 贝瀛被问得好一阵心虚,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然而这话一出他便后悔了。依照套路,他不应该说“我信你,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什么事,我都信你。”这种催人泪下的大情话吗,可他怎么会说,“不知道”?真傻。 木繁树又笑了一下,分不清喜怒,“你很诚实。” 贝瀛突然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可辛苦筹划了这么久,总不能落场空吧?暗暗咬了咬牙,他终于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于是迈开大步,走到木繁树跟前,在掌心焰跳动的微弱火光中,深情款款,款款深情地伸手探向她的脸颊,“繁树,我对你……” “放肆。” 木繁树的声音并不冷,然而足够冻僵贝瀛伸出去的右手了,“……” 木繁树神色平静:“偷窥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吱—呀— 门被推开,蔫蔫走进来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颀长人物。 贝瀛吃了一惊:“摇光君!?” 摇光扯下面巾,十分委屈道:“冤枉啊大人,我分明刚刚才到的好吧,哪有‘这么久’了。” 刚刚才到?贝瀛的思绪急速回转,心叫不妙,此时摇光君对自己的仇恨恐怕又加深一层,抬头与他对视,果然,摇光君的眼睛已经不能用“眼睛”来形容了,是匕首。 贝瀛的视线自觉错开那对“匕首”,转移到木繁树脸上,然而木繁树此时的视线却没有放在二人身上,而是不轻不重的看进案板后面的一片阴影里。 三十三 妖灵再现 贝瀛心有余悸,毕竟那个地方他刚刚吃着茄子坐过啊:“……” 摇光渐渐抓狂,毕竟自己是被顺带诳出来的:“……” 静默片刻,终于从那片阴影里慢慢冒出一颗头来,利落的女式发髻,精致可人的圆润脸庞,不是与桃仙官赌气出走的奚微,又是哪个。 摇光:“奚微?你怎么也躲在这儿偷窥?这个习惯可不好,更何况偷窥的还是你家大人。” 贝瀛则小心翼翼挪到了木繁树的身后:“摇光君,她不是奚微。” 奚微的眼光总黏在摇光君身上,而眼前的这个“奚微”,眼光却阴森森黏在自己身上。 贝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听木繁树低声道:“别怕,你有我的光圈护体,她不能把你怎么样?” 想想也对,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好的偷袭时机,“奚微”要想对自己怎么样早就下手了吧,若不是心有忌惮,何须等到现在。 摇光似乎还不信她不是奚微,走近两步,半打趣半试探:“小丫头,看样子你不大高兴呐,是不是又被那个桃桃欺负了?说话,你家大人在呢,她会替你做主的。” “奚微”仍然一丝不动:“……” 摇光回身对木繁树道:“她不睬我。奇怪了,难道真不是奚微?可看这张脸蛋分明就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大人您不要老盯着她看,给个解释呗。” 贝瀛忽然急喝:“小心!!” 然而话刚出口,贝瀛便被一股怪力扫出门去,立定一看,摇光竟也一道被送了出来,此时正惊魂未定地抱着他的胳膊连呼“吓煞我也!” 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斗法声,激烈异常。 贝瀛一把将摇光推开:“摇光,你好歹也是个法力不俗的仙,且又是个男人,怎好意思把一个女人留在里面单打独斗?还愣着,进去帮忙啊!” 摇光:“得了吧。她偷窥那么久才被大人发觉,一看就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贝左令,你要永远记住,木神大人打架你有多远躲多远,保护好自己别给大人拖后腿就已经很好。” 贝瀛:“那万一大人打输……” “呸呸呸!”摇光急忙连吐三口唾沫,“乌鸦嘴,大人怎么会输!木神大人可是当今五界法力第一人,试问这世上哪个配做她的对手?” “包括你大师哥?” “滚。我大师哥和木神大人关系好着呢,他们怎么可能打架。不过,说我大师哥配得上木神大人也是对的,他们做夫妻绝配。” 贝瀛立刻指着自己:“那我呢我呢?” “你?”摇光吐他一口唾沫,“呸。” 贝瀛:“……” 房中“砰”的一声巨响,着实吓了摇光一大跳,“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对手的真身可是奚微啊,不知大人动起手来会不会吃亏?” 贝瀛不知从哪儿摸了包话梅来吃,“肯定的呀。奚微是大人的左膀右臂,大人肯定宁愿自伤也不伤她。” 摇光顿时焦急起来:“那你还有心情吃话梅!你不是法力忽高忽低吗?现在是不是高的时候?啊?” 贝瀛道:“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我根本就……”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摇光连推带搡地把贝瀛往房里送,“人不都说越是危急关头菜鸟的爆发力越高吗,贝渣渣你就冒险一次,也试试自己的潜力到底有多大。去吧去吧快去吧,快去助木神大人一臂之力吧!” “哎你个背锅君……” 啪! 贝瀛被扔了进去! 房外,话梅撒了一地。 呼! 猝不及防,妖灵迅速上了贝瀛的身! 而贝瀛的最后一霎记忆,是木繁树毫不犹豫注入全部灵力向他拍来一掌! 他失去知觉…… “什么!木神把贝瀛带回了半青苑,还直言谢绝所有人探望!” 清晨,长明新殿中,舟靖科倏然站离了王座,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来传信的宫侍。 半青苑,即是木繁树在新朝王宫的暂时落脚地。 宫侍打了个哆嗦,答:“是的,仙主。木神大人不但带贝瀛回了自己的住处,亲自照料,还支走了苑中的所有侍俾,以及守在苑门的宫兵,……” “不可能!”舟靖科一声咆哮,“木神不是一直很讨厌贝瀛吗,她怎么会把他保护起来?哼,她一定是在跟我作戏!这个碍事的女人,我想杀的人,她便费尽心机保护。我想护的人,她便赶尽杀绝。我要借她的手除掉贝瀛,她偏偏与他交好合伙对付我。她天界就是看我新朝不顺,才故意下来跟我作对!” 灵书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宫侍退下,对舟靖科道:“仙主接下来准备何如?” 舟靖科目光凶狠,看着灵书:“本仙主正要问你,本仙主听了你的计策,让木神和贝瀛比邻而居,可他们现在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根本连逼退木神或者借刀杀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灵书,你准备何如?” 灵书思索一瞬,从容道:“木神法力高深莫测,若想不打草惊蛇近她的身,恐怕绝无可能。是以如今只能,等。” “等?”舟靖科怒,“那要等到何时?” 灵书:“等到贝瀛清醒,等到贝瀛行动自如离开木神的保护,我们再伺机行事。不过,倘若他从此睡下去,再好不过。” 舟靖科冷哼一声,道:“你说得轻巧。如今贝瀛和木神的关系非同一般,纵然我们杀得了贝瀛,可是还敢吗。木神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邈夫人,她‘七窍玲珑木’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动她的人,如今本仙主总觉得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心惊胆战得很。” 灵书道:“仙主,小仙想请问您一个问题。” “讲。” “仙主以为,一位完美无瑕的女神会爱上一个渣吗?” “你指的是木神和贝瀛吧。说实话,常理上不会,可久居高位的女神境界,你懂?还是我懂?” 灵书郑重起誓:“仙主,木神绝无可能爱上贝瀛,倘若二人感情成真,那便是小仙误了仙主的大事,届时,小仙愿以性命以平仙主之愤。”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等吗?” “是。” 舟靖科落座犹豫,“左右无计可施……” “父亲莫要避重就轻。灵书的性命固然可以平愤,但是能换来解救长姐的良机吗?”舟黎提出异议,“父亲,难道你不觉得,如今对我王族最大的威胁不是贝瀛的生死与否,而是木神应不应该插手舟忌的案子?” 舟靖科:“木神如若对此案放手,最好不过。可是,你二哥岂会善罢甘休,必要再次上诉天庭。” 灵书:“仙主所言极是。木神和贝瀛皆可动摇我王族之根本,然而木神走了鸟神可至,鸟神走了兽神可至,而贝瀛却始终只有一个。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自然要舍远求近,先捡软弱的捏。” 舟黎冷笑:“好一个‘捡软弱的捏’!难道在上官眼中,如今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舟奴夫竟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弱之人么?” 舟靖科点头道:“黎儿说的对。当年舟奴夫法力低微,性格软弱人人可欺,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可是华越邈的左令师,又是邈夫人的得宠小相好,没有一些过人本事,他定然坐不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眼下再说他无能,我们实在有些自欺欺人。然而眼下形势已刻不容缓,木神动不得,贝瀛也动不得,……黎儿,你可有甚法子,一箭双雕?” 舟黎抱臂一笑:“何止一箭双雕,是一箭三雕才对。” 舟靖科:“三雕?……黎儿你是说……不行!!” 舟黎:“父亲莫不是对我那野心勃勃的二哥还留有情分?我看还是算了吧,当初他一纸诉状将我长姐告上天庭时,可有念及我们之间的骨肉情分?他明知道灭他王府的人不是长姐,却偏偏指名道姓的将长姐推向风头浪尖,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父亲若真心不希望我们兄妹几人相互残杀,是不是也到了选择的时候?” 舟靖科犹豫:“这……” 舟黎冲灵书得意地挑了挑眉,通灵道:“怎样怎样?你不是说我傻白甜天真幼稚胸无大志不可为良配吗,可现在我的阴谋诡计正碾压你的完美计划,沮不沮丧?后不后悔?想不想吃着我做的饭和我一起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灵书通灵回道:“三小姐,小仙并未说过此话。” 舟黎通灵:“本小姐管你说没说过,本小姐只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凭什么你只爱舟筝一个人?凭什么她都说无所谓了,你还是不肯放弃她从我?灵书,实话告诉吧,我和舟筝之间是有公开交易的,我不抢她权力,她不抢我美人,所以只要是本小姐看中的人,不管她有多欢喜,都必须忍痛割爱让给我。你当然也不例外。” 灵书指尖微抖,向舟靖科见礼道:“仙主器重舟筝少主人人皆知,根本无须选择。小仙也极力赞成三小姐的提议,机不可失,请仙主速速决断。” 舟靖科内心挣扎一阵,终于道:“……好。切记,不要让他太痛苦。” 舟黎一笑:“父亲英明。” 细细说出计策,而后与父亲拜别,和灵书一道出了长明新殿。 灵书:“方才听三小姐话里意思,你好像已经知道灭二公子门的凶手是谁?” 舟黎:“你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实在想从本小姐这里得到确定,今晚亥时,”对灵书谄媚一笑,语气倍柔,“来我房里。” 灵书身形蓦然一滞,捏紧拳头,而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加快脚步离去。 舟黎心道,美男嘛,羞答答的不从才可人,轻易得手的那就没啥意思了对吧。 三十四 鬓上花 呦嗬,有美男呢! 舟黎眼神极好,远远便看见了苑门外不停地拿柳条抽打树干的摇光,“该死的贝渣渣!你在里面跟我嫂子风花雪月培养感情,本仙君还得给你们望风把门,擦,这都什么事啊,被我大师哥知道了的话,还不直接把我扔进九星洞里冻成冰人!”把柳条弯成个圈,思考,“不行不行!我得赶快回去给大师哥通风报信,这么发展下去,马上要娶回家的嫂子眼看就飞了。” 摇光想到就做,心道管你是木神还是花神,不想嫁给我大师哥的都不是好神,本仙君不听你的了。守门?哈哈,等木神大人你和我大师哥洞房花烛夜时我再替你们守门吧哈哈! 摇光偷偷望一眼苑里,没人注意,转身便溜。 “嗨,小哥哥!”舟黎歪着头,反背着双手,一脸天真烂漫地与摇光打招呼。 摇光吓得向后一跳,然而待看清来人姿容,立刻又跳前两大步,两眼冒粉红心道:“好萌的仙子!仙子你叫我?何事?” “小哥哥,人家是想问你,”舟黎指一指苑子,甜甜地笑了,“我可不可以进去?”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摇光侧身一让,扬手指路,十分有绅士风范,将木繁树的殷殷嘱咐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舟黎:“谢小哥哥!”走了两步,回头一笑,“小哥哥,改天请你饮酒赏舞哦。” “……”摇光的视野一片粉红浪。 舟黎一蹦一跳地进了苑子,撇嘴:“没意思。” “那不知舟三小姐大驾光临敝苑,又是什么意思?”听见响动,奚微立刻飞身过来拦住舟黎的去路。 舟黎不慌不张,笑着见礼:“原来是奚微上官,失礼失礼,……” 奚微冷色道:“少跟我来这些套,我又不是杵苑门的那个白痴。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舟黎一笑,收起一派天真烂漫,一本正经地气起来:“贝左令在我王宫受伤昏迷,家父闻言十分忧心,因了公务繁重分身乏术,是以吩咐我前来探望……” 奚微语气生硬:“贝左令很好。不必。请回。” “可是……” “没有可是……” “奚微仙官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是。” 舟黎脸色一僵,态度也就没那么友好了:“奚微啊,这是我家苑子,本小姐想来干什么便干什么,拆光了也不关你事。让开。” 奚微紧逼一步,一字一顿道:“你拆一块瓦片试试。” “奚微,”桃仙官走过来,“大人说了,舟三小姐既然有本事进来,那见一见也无妨。” “好啊。”奚微突然好说话的很,让路。 舟黎眼含两汪秋水地将桃仙官望着:“谢过这位哥哥……” 桃仙官望天,道:“舟三小姐,你年纪应该比我大很多吧?大多少岁来着?一万?八千?还是一万八?” “你……”舟黎脸色一窘,“胡说八道。本小姐在舟家排行幺末,雨花季节,青春年少,哪有你说的那么老?” 桃仙官:“那请问你长姐今年贵庚?没有五万岁也有三万了吧?只不过你长姐擅长一些皮毛保鲜的手段,蛊惑了众人的眼罢了。不是吗?” 舟黎抚脸笑:“是又如何?能让青春永驻是我长姐的本事,你嫉妒也无用。好了,本小姐不跟你废话了,走吧小弟弟,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桃仙官:“……不许叫我这三个字!” 奚微一旁哈哈笑道:“小弟弟?笑死我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新朝不是仙条规矩一大堆么,不知道有没有私降辈分这一条,够不够你们两个天打五雷轰?” 桃仙官愤然拍了她一巴掌:“奚微你还笑!你到底哪头的?” 奚微:“我,诚信一头的。”说完几个大步抢到二人前面,推开房门,走进去,又关上,肃了神色道,“大人,您不能见舟黎!” 房外的舟黎很困惑,不都说栖碧宫的人团结友爱得可以每日同啃一只桃子么,这才从苑门走到房门几十丈的距离,她便见了两对活生生的冤家,难道传言非真? 又或者奚微她…… 舟黎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此时总觉得头上插的那朵小花马上就要掉下来。 桃仙官上门前请示:“大人,舟三小姐到了。” 奚微从里面打开门,对舟黎灿然笑道:“请进来吧,舟三小姐。” 舟黎望着奚微那张脸,突然就迈不动脚了,可来了却不进,是不是显得自己做贼心虚?暗呼一口气,豁出去了,进。 然而未及迈过门槛,舟黎一眼便看见屋角炭火架上的那只药炉,舟黎微微吸了吸鼻子,脸色骤然一变! 辛夷草! 天,这可是长姐再三叮嘱洗颜术万万不能碰的东西!碰了有什么后果来着?恢复原本容貌?不不不不,好像……好像会烂脸啊! 木繁树已经放下茶杯笑唤她了:“舟三小姐是来探望贝左令的吧?十分感谢。请进。” 舟黎用袖口半掩着口鼻站在门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奚微看着她这副样子想笑,忽然道:“哦,我忘了,舟三小姐面皮娇贵,怕是经不起这辛夷药炉一熏吧?不好意思,我马上把药炉拿出去,马上。” 舟黎假笑一声,心道现在才把药炉拿出去,有用吗?只屋里残留的那点气味我也不敢进啊。万一烂脸了怎么办?说到底,你还不是间接的向我下逐令么,哼哼,我偏不上你当! 舟黎收住脚步,在门外向木繁树恭敬施礼:“请问木神大人,贝左令现在何处?” 木繁树:“东厢房躺着。” 舟黎笑道:“小仙想过去看看他,不知是否方便?” 木繁树:“不方便。” 舟黎一笑,心道她果然对贝瀛有点意思,口上道:“贝左令既然伤在我王宫……” 木繁树漫不经心玩着手中杯,“你还知道他伤在你王宫?那么,你舟家人昨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事后献殷勤,当贝左令好糊弄么?” 舟黎万万没想到,一向顾全大局谨言慎行的木神话没说两句即是质问,且问的这么直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未待她解释一二,便见木繁树执杯起身走了过来,“听说舟三小姐喜好饮酒赏舞,可是真的?” 舟黎迅速反应过来,敢情这女人听说了些她当初对贝瀛的手段,想要复仇来着,于是矢口否认:“哪有。太贞幻境禁饮酒享乐,禁歌舞,小仙怎会明知故犯。哦,说起来小仙和大人也有些同门情分……” “同门?”木繁树轻轻一笑,“以后不是了。舟黎,本神以太贞幻境第二十七位师尊之身份,即日起将你驱逐出境,永世不得踏入。至于你自境中修来的法力……” “凭什么?”舟黎早已白了脸色,狠狠一个趔趄,若不是顺手扶了门框,必定跌坐地上了,“大人,您并非小仙的授业恩师,我师尊……” “允文么?不巧,他是我的徒儿,本神实在想不出那么乖顺温和的徒儿会如何违背他师尊的意愿。况且,”木繁树看向舟黎的鬓上花,“你不配。”话罢出门,沿着雕栋长廊朝东走去,“许你使用太贞的法力三日,三日之后,本神自会收回。” 收回法力?! 不不不,她的法力怎么可以被收回?她怎么可以没有法力?没有了法力,就等于没有了势力,没有了父亲的器重和倚仗,没有了舟筝绞尽脑汁的收买拉拢,没有了青春美貌,没有了财富美男,没有了美男啊,哼,怎么可以! 她不能失去法力! 可她有什么办法? 办法? 舟黎扶了扶鬓上花。 哈,这可不就是最好的办法! 梵骨白山移栽而来的梵骨合欢,千百年来酝酿地下单身怨灵为种,同伴为肥,素鱼塘为水,万种毒虫为食,如今又洒上她的舟家人之血,别说摸了,只消两心相悦的男女闻上一闻,便是精亡力竭的风流好下场呢。 她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又扶了扶鬓上花。 然而。 花……不在了!? 前一刻还在,现在却已经不在了,连点粉末都没有留下,毫无征兆的,不着痕迹的,彻底消失了! 三十五 九万圈 亥时过后,外面渐渐起了风,不多时,又淅淅沥沥下起夜雨。 木繁树手持经书,朝窗外看了一眼,“奚微,去把桃桃叫进来,苑门不必守了。” 奚微懒懒窝在软塌里,道:“大人,您白日里那样谨小慎微,怎到晚上反倒松懈了?一点小雨罢了,没事,让桃桃淋着去吧。” 木繁树依旧垂目翻书:“你们闹别扭了?所为何事?” “没有,您多虑了。” 木繁树笑了一下,“是为了你的心上人,摇光吧?” 闻听此言,奚微呆望屋顶的眼神一动,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看着木繁树:“大人您……您怎么知道的?” 木繁树摇头笑道:“奚微,你平日看摇光的眼神亦是如此,真可谓心无旁物目不转睛啊。外面起风了,让桃桃进来吧。” “我不去。”被挑明心事,奚微反倒浑身自在许多,身子一斜,又舒舒服服窝进塌里,“死桃桃太坏了,我喜欢摇光君的事分明已经人尽皆知了,他竟然故意不告诉我,还拿这事要挟我替他做了许多事情。要我说啊,摇光君逃得好,摇光君不逃现在挨淋的可就是他了,我会心疼死。不过桃桃挨淋我就无所谓了,淋死一了百了。” 木繁树笑着合上书,起身:“还是我去吧。把他看好。” “我不看。”奚微的语气更不容商量了,白了一眼床上沉睡的贝瀛,道,“看好他,我对不起天枢星神,对不起天枢星神我就对不起摇光君,不看,坚决不能看。” 左右支她不动,木繁树也有点无可奈何了,“好吧。我马上回来。” 必须“马上”,木繁树有些担心自己前脚走后脚奚微就会用被子把贝瀛活活捂死。 幻伞在手,木繁树出了房门。 “大人,大人!”苑中,马不停蹄跳了一天舞的舟黎急忙出声喊她,“大人,小仙知错了,小仙真的知错了,您看能不能……” 木繁树止住脚步,侧对于她:“从前,他最讨厌跳舞的哪个动作?” “啊?哦,他呀……”舟黎刚要停住身形细细向木繁树说道,然而两眼触及木繁树那不冷不热看过来的目光,又赶紧的手舞足蹈了,“肯定是原地旋转啊。小仙记得他那时的身体好像不大好,也可能是仙资太差的缘故,贝左令非常讨厌原地旋转,每每转不了三圈,必定倒地呕吐一阵,然后……” “原地旋转九万圈,两日内做到,本神可以考虑。” “啊?九万??!” “十万。”木繁树心中有事,不想与她多讲,抬脚即走。 “好好好,九万就九万!九万啊大人!九万!”舟黎再三与木繁树的背影确定圈数,动作一变,改跳为转,原地旋转如陀螺起来。 “大人,您怎么来了?”苑门口,在门檐下避雨挡风的桃仙官向走来的木繁树见礼道。 木繁树驻足微笑:“没办法,奚微与你赌气不肯出来,我只能自己来了,回去吧,不必守门了。” 桃仙官挠了挠头,“奚微她……还在生我气啊?” “有点。”木繁树如实回答。 桃仙官干干一笑,“那我还是留在这儿守门吧。唔,有风有雨,风景真的很不错呢。” 木繁树伸手接住从伞边淌下来的几根雨丝,“随你吧。” “大人不喜欢下雨吗?” “不喜欢。” “那下雪呢,大人喜不喜欢?” “不喜欢。” “那大人喜欢什么?” 木繁树声色不动:“……桃桃,有话直说。” 桃仙官呵呵笑了两声,想了想,却道:“算了,不问了,都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还纠结什么。大人您先回吧,我再呆会儿,总觉得有贝左令在的地方不大安生啊,还是小心点好。” “木神大人。” “谁?”桃仙官被身后这突兀的一声惊得嗓音都变了,一瞬幻剑在手径直向身后人发难。 灵书一身素净白衣曝露在漫天雨雾里,不躲不避,任由桃仙官的剑锋直指自己胸口:“传个话而已,桃仙官不必如此吧?” 桃仙官对舟筝的一个情夫可没什么好感,冷声道:“上官也是来探望贝左令的吗?不过你这时间挑得实在不妥,不单风雨全有,且,夜深。” 灵书微微一笑,向木繁树见礼道:“大人,小仙只是听说舟三小姐被您留在贵处参研歌舞,……” “哦,上官是为舟黎说情来的,难怪了。”桃仙官意味深长道,“我方才还在想,舟仙主为何这般沉得住气,敢情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派上官来当说,不过可惜,我家大人还是不会放人的,是吧大人?” 自察觉灵书出现,木繁树的面色便一下子冷了下来,此时言语也是吝啬,只道一个,“是。” 桃仙官更不气了:“灵书上官,请回吧。” 灵书彬彬道:“小仙此次前来只为给舟三小姐传信,既然大人不方便让我二人相见,那劳烦大人告知舟三小姐:今晚小仙并未失约于她。告辞。” 说完,真的转身走了。 桃仙官便有些迷糊了,“大人,他这是……” 木繁树摆手打断他,一直望着灵书的背影消失在暗黑雨幕里,才道:“这雨你还赏么?一起回去?” 桃仙官摇头道:“不了大人,您先回吧。看来今晚不会太平,我还是在这儿守一夜吧。” 木繁树点了点头,也便回了。 “大人大人!”见木繁树回来,舟黎又开始喊了。 木繁树脚步不停:“何事?” 舟黎继续旋转,却明显比方才慢了许多:“大人,请问小仙可不可以正着转几圈,再倒着转几圈?或者,停一停再转也行啊?” “同向旋转,不许停顿。” “啊?”腿脚一晃,舟黎难免有些绝望了。 “灵书让本神传话:今晚他并未失约于你。”话音刚落,木繁树已闪进房去。 舟黎闻言不禁大喜,连旋转都快了几拍,心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啊,终于让本小姐盼到一个极品佳人投怀送抱了,要说灵书那姿容风度,啧啧,好啊好啊好,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好,本小姐今晚能与他翻云覆雨一场,也总算死而无憾了!…… 等等! 今晚? 舟黎摔了个大跟头! 呜呜呜,今晚本小姐在这里被木神逼着转圈圈啊,如何能与佳人翻云覆雨?淋雨还差不多。灵书啊灵书,你这算盘打得好精,这次本小姐不但吃不到你,还要把绝密情报统统透给你不成? 木繁树回到房中,看着床上的贝瀛,“他一直没醒吗?” 奚微仍然窝在榻上打瞌睡,“没有啊大人。您说他是不是死了?” “胡说。”木繁树低声斥责,心里却不踏实了,终究把手慢慢探了过去试贝瀛的气息。 还好,没死。 心里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信奚微的一句气话。 想来想去那句“他是不是死了?”令她很不舒服,于是忍不住提醒:“奚微,以后不许说他坏话,知道吗?” 然而等了半天无人回应,回头一看,奚微已小猫一样窝在榻里睡着了。 木繁树笑了笑,落座桌旁,支额而眠。 这一觉,便安然睡到了天明。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木繁树慢慢睁开眼睛,那响声却是……奚微在梦呓? 奇怪,不记得奚微有这毛病啊! 木繁树似乎笑了一下,起身走到贝瀛床前,轻声道:“还没醒?” 然后转身走出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奚微忽然从榻上跳了下来,捞起一只茶壶就往刚刚离开枕头的贝瀛头上拍! “等等等等!”贝瀛双臂护住脑袋不放松,“奚微你就不能使个昏睡的小术吗?这么硬的茶壶打下来我很疼的!你看,你昨晚砸我后脑勺的这个包还在呢,痛死了。” 奚微翻了个白眼:“你傻么,在大人面前使小术,那还不等于在武圣人面前甩大刀,能不被发现才是大人脑袋被打了,快别废话了,把手拿开,忍一忍就好了,啊。” “可是真的很疼啊!” “我不是说了嘛,忍一忍,忍一忍睡一觉就不疼了。拿开拿开!快点快点!”奚微不耐烦了。 “不要。再被你这么打下去,即便我不死在舟家人和木神手里,我也得死在你手里,算了吧,我还是自己想办法保命,不需要你帮……” 咚! 茶壶兜头砸了下来,贝瀛双眼一翻,倒回了床上。奚微撇嘴:“自作多情,谁帮你了,我是在帮星……” “你在干什么?” 奚微浑身一僵,回头,“大大大大人!” 木繁树面色微冷,疾步走到床边探贝瀛的腕息,然后舒一口气,道:“我问你,你方才到底想干什么?” 被当场捉住,奚微只能假模假样跪了下去,“大人,我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快醒过来,只是想等天枢星神赶过来和他公平竞争,……” “好了。”木繁树一脸无奈,“到苑门与桃桃换值。” 奚微不解,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为何?” 木繁树哭笑不得:“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何,好吧,那我明白告诉你,因为桃桃不会伤他。” “呵呵。”不料,奚微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牵住木繁树的裙角摇,“大人,其实,人家也不会伤他啦。” 木繁树丝毫不为所动:“哦。” 桃仙官正巧进来禀报,听到奚微说“不会伤他了”,以为奚微指的是自己,于是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来絮絮道:“守个夜罢了,奚微你不必如此自责,虽然我知道你说这话没什么诚意,但已经很难得了,很难得你肯低头给别人说句软话,……啊,奚微你干什么打我?奚微!” “死桃桃你能不能不说话?”奚微一把将桃仙官推开,“你守夜关我什么事?我今晚守夜也不关你事!哼!”气呼呼走了。 木繁树笑着摇了摇头,问桃仙官:“何事?” 桃仙官立刻从“守夜”的迷惑中回过神来,道:“大人,是舟忌二公子请见。” 三十六 大人爱看的书 舟忌被请进苑中,路过摇摇欲坠旋转不停的舟黎身旁,目不斜视而过。 舟黎冷笑一声:“真想不到,最后来赎我的竟然是我的好二哥呀。” 舟忌的生身母亲出身卑微,后来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舟靖科赐死在舟氏祠堂。他自小不受家族待见,养得性格孤僻怪异,后受闲鹤云游的高人指点,成为一名勇猛仙将,灭门惨案之前,他已是仙族百家出了名的自闭将军,这么说吧,除非城外当值或者火燃眉毛的大事,否则,从不轻易出门。 今早夜值回府,父亲派人守在府门口将他拦下,正是为了眼前人—平生他未打交道几次,但每次一交道必会受其大辱的三妹。如今府蒙大变,又因身披全套银具铠甲,他的浑身气质更比从前沉郁了几分,止步道:“你以为我想来。” 舟黎讥讽道:“你可以回去啊。回去吧,看你如何跟父亲交代。” 舟忌仍然不看她,径直进入厅堂,门大敞四开着,不关。 桌案旁,木繁树正在悠然喝茶:“玉屑金芽,前几日一个刚刚飞升仙品的凡人所赠,口味很独到,坐下尝尝。” 舟忌谢过坐下,端茶品茗,“醇香暖郁,入口感情,果然好茶。” 木繁树笑道:“不怕二公子笑话,这玉屑金芽被送到栖碧宫时,因了我的见识短浅狭隘,还险些被当成劣品丢弃,是桃仙官提醒我说,‘人界茶品居好货’,我才有幸品到此种滋味。据说此茶产自高月峡,那里竹烟新瓦,人杰地灵,二公子得空可以去走走,全当散心了。” 舟忌微微一怔,欲起身道谢关心,木繁树却摆手制止道:“二公子无须多礼,且坐。” 舟忌也不再气,端坐在位,开门见山道:“小仙一介武仙 ,说话不懂拐弯抹角,先请大人莫要怪罪。大人,你此行新朝,当真是为查案而来吗?” 木繁树替舟忌斟茶,笑道:“二公子,品茶即是品茶,还是莫要谈论公事罢。” 舟忌:“大人这是在有意回避了?请恕小仙直言,您来新朝已有三日之久,可这三日里,作为上诉者,我却从未受过您的单独传召,不知是为何意?” 木繁树道:“被诉者舟筝,我也未曾单独问话,却只召你做什么?二公子既然爽快人,那我也回句爽快话,不出两日,真相即可大白于天下,二公子尽管安心等待便是。” “好。”舟忌答得痛快,起身见礼道,“那小仙先在这儿谢过大人。大人好歇,小仙告辞。” 木繁树起身,颔首回礼:“二公子好走。” 厅中谈话,舟黎尽数收入耳中,心想舟忌莫不是早和木神达成什么协议,否则怎至于自己连那道门槛都迈不过去,他却可以受礼而入?然而再一想又不对,木神素有忠君之贤名,私下结交武仙的糊涂事她如何会做。 想必还是因为贝瀛吧。 当年的舟奴夫自己可没少对他欺凌侮辱,舟忌却不同,至少他不能像自己和舟筝那样打舟奴夫美色的主意,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木讷的旁观者而已。 所以她真的在为贝瀛出头? 所以她和贝瀛之间真的有关系? 所以自己真的……在劫难逃了? 呜呜,不要啊! 本小姐还没有睡过极品美男,怎么可以就这么完了! “舟忌!你是不是只顾喝茶闲聊却把本小姐给忘了?舟忌!舟忌!!” 舟忌却一步不停,直接路过。 木繁树忽然道:“二公子请等一下。” 舟忌止步,回礼:“大人还有何吩咐?” 木繁树:“把她带走吧。” 舟忌一怔:“大人不必为我考虑,父亲那里……” 木繁树:“跳得太难看了。” 舟黎又摔了个大跟头,不知到底是高兴得,还是气得。 舟忌:“……谢大人。” “大人大人,那小仙的法力……”舟黎如今丝毫顾不得形象了,在地上跪行两步问。 木繁树淡淡道:“快要死的人了,有没有法力还有什么要紧。姑且留着吧。” 舟黎:“……” 待桃仙官送舟氏兄妹出去后返回,却见木繁树正在为方才会的厅堂加筑封印,“大人,您这是……”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踏入此房间一步。” 桃仙官一惊:“大人,难道房里还是被动了手脚?” 木繁树摇头,“严格讲,此物对一般仙神构不成任何伤害,只对贝瀛有害,且极其致命。” 桃仙官顿时愤愤道:“这个舟忌,他果然和舟黎串通好了的,好大的狗胆,竟敢当着大人的面耍手段害人,舟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亏您对他以礼相待……” “你错了。舟忌此事无辜,他只是被舟家父女利用了罢了。好了桃桃,以防万一,先去沐浴更衣吧,此物性质特殊,你我在房中熏染已久,必有此物残留,记住,衣物饰物,尽数焚毁。” 桃仙官答是,立刻去了。 半青苑西厢外。 木繁树伸手推门,推不动,笑了笑,道:“你醒了?” 房中无人搭话。 木繁树意念微动,“嗒”的一声木板落地响,房门应声而缓缓开,几缕轻薄晨雾潺潺舒卷,钻入房中,无踪。 木繁树刚刚迈入房中,一道黑影便从门后突然跳了出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她吃了一惊,想都未想,立刻双手推开。 未料,被推开的贝瀛却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木繁树凉着脸道:“什么太好了?” 贝瀛笑个不停:“我不告诉你。总之就是太好了。” 木繁树微微不悦,心想是不是你不喜欢我正好我也不喜欢你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啊,我得走了。” 木繁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去哪儿?” “当然回华越邈了。我从前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说实话,我此行新朝的确是来报复舟家人的,可却是想趁其不备偷偷摸摸挑拨离间下点毒药放几只蜈蚣蟑螂臭虫蛇什么的,这才是我的强项啊,唉,不幸舟家人已经发现我了,明对明硬碰硬?呵呵呵,我还不想这么早死掉,干脆开溜了。”贝瀛甩开木繁树的手,极潇洒的摆摆手道,“我走了大人,你保重啊。” “好,再见。”木繁树凉凉一声,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经书翻阅。 贝瀛朝外走了两步,不走了,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喂,大人,你就不……不挽留我一下下?” 木繁树用书点一点门口,“走吧。” 贝瀛顿时傻了眼,话说她对我三番五次的相救相护难道都是假的?难道我的直觉有误,她根本就没喜欢上我?不会吧。 这女人,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难道我上次抗拒的太明显太过,她放弃我了?不就喊了几嗓子“干什么”以表贞洁么,她至于么。 木繁树将经书置回书架,换一本农桑看,“怎么不走了?” 外有舟家人刺杀和妖灵作祟,木神虽然不一定真的喜欢我,最少不会真的伤害我。再说了,自始至终我的目的不就是想和她在一起么,干什么离开呢。 贝瀛迅速分析清形势,果断坐回桌旁,“不走了。” 木繁树照旧阅书:“哦。”仿佛他走不走,与她关系不大。 见她埋首书中不理人,贝瀛无事可做,也顺手牵了本书看,《政纲通鉴》?呃,一看名字就很没意思,塞回书架换了本,《本草概论》?……再换本,《清心大南经》,《圣人说》…… 这这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天,杀了我!”贝瀛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身边人,“大人,这都是你喜欢看的?” 木繁树:“嗯。” 贝瀛:“……呵呵。” “大人大人,瞧我给您寻了什么好东西来!”桃仙官进门,“啪”地一声将一尺高的书卷置在桌案上,带起一股陈旧书灰,以邀功的姿态道,“您不是说舟靖科备的书目枯燥乏味您实在看不下去么,这些都是您爱看的书,什么《桃花亭下》《崔小姐改嫁》……” “拿出去。”木繁树道。 贝瀛心里好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桃仙官则一时愣住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千真万确昨天她说书架上的书不好看,想看风土人情又接地气的浪漫爱情故事的,自己方才特意留心搜寻到了这些,可如今看她这模样,怎书架上那些反倒又成了她的至爱? “拿出去。”木繁树又重复一遍。 “哦。”桃仙官也就不管她到底喜欢看什么了,反正照做就是,一本不留,统统搬出去吧。 啪!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忽然拍在书卷上,“我喜欢看,留下吧。” 桃仙官抬头看一眼漂亮手的主人,又看向木繁树征求意见,见木繁树翻书不语,顿时明白了,默认了呗。于是道一句,“二位慢看,我去换奚微进来准备早膳。呵呵。” 贴心的带上门,去了。 贝瀛并非说假话,他真的喜欢看这些,不过,却是从刚刚开始才喜欢。声色之事他被迫见过太多,早已麻木愚钝,可为了得到同样对此事愚钝的木神大人的芳心,他必须重新激活这些情感。 拿起最上面一本,递给木繁树,“要看吗?” 木繁树扫一眼封皮,《柳绵绵入水千年化浮萍》,一看书名就很扯,这种书太侮辱自己智商了,“不看。” “不感兴趣?这本呢?”贝瀛又递过来一本。 这次木繁树却是连封皮都不肯看了,合上手中书,走出门去。 贝瀛追出去喊道:“哎,大人你怎么走了?一起看呗。这些你若都不喜欢,我知道新朝城东街有一家书肆的书特别畅销,做工画工皆属上上乘,用过早膳我陪你去书肆逛逛啊?”追了几步,木繁树并无回应,贝瀛只能停住叹气道,“结伴出行计划失败,只能想下一计,……” “可以去。”木繁树云袖飘飘,干净利落地说。 三十七 墨落城东肆 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二人来到城东街上,因了木繁树不知书肆的具体位置,也只能到这儿,余下的路需要自己走过去。 见有绝世高人凭空现身,行人纷纷颔首礼让,摊贩货商立刻停下吆喝及手中动作,垂目不敢直视,吃东西的含住东西不敢吞,买东西的噤言不敢讨价还价,孩童们停止追逐,妇人们停止叨唠,铺里有好奇的店员透过帘缝偷瞧,只一眼,顿觉愧怼难当,下意识紧闭了双目直念清心菩提咒。 于是,二人身周便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流动空白。 贝瀛侧目身边之人,姿态端庄娴静,笑容平和宠辱不惊,看起来很正常啊,干什么他们都如此避讳她? 难道威严自风骨,不在皮相? “书肆在哪儿?” “哦,前面。”二人并肩行走,贝瀛随意开了话题道,“千里瞬移这样极耗法力极引人注目的法术你一天至少使三回,为什么不多用双脚走走路呢?‘路边风景独好’这句话,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亏了对你有所了解,否则我还以为大人你的腿脚患有隐疾呢。” 木繁树:“那你呢,想不想用?” 贝瀛泄气道:“当然想了。不过我自知天资平庸,根本修练不成这么登峰造极的顶级法术,搞不好还会走火入魔,所以能有些低级小法术自保全身已经很好了。就算没有法力傍身,有一两样衬心如意的法器也行啊,”说着说着,他就看向了木繁树发间的碧玉簪,一脸贪婪艳煞,“大人这法器,真是器如其主,精彩别致啊,不知能不能……哎呦!” 碧玉簪忽然大放碧绿光芒,轰得他探出去的手指毒蜂蜇了般的痛。 “它咬我!”贝瀛跳脚道。 木繁树哭笑不得:“它认主。你想不经过它的同意把它拿走,你说它能容忍吗?”说着,要看他的手指伤势,贝瀛却缩回不给看,道一句,“全当被狗咬了。”赌气先进了一家商铺。木繁树抬头一看,“墨落城东肆”,极端正风雅的五个黑字横逸于白底匾额之上,简单大气,正是贝瀛念叨的那家书肆。 木繁树头一低,跟了进去。 “仙友,把你店里最畅销最有情调的限量版一样给我来一本!”贝瀛一进门便财大气粗的喊。 掌柜的是位瘦高个儿男仙,年纪不大,立在柜台前,手里翻着本极厚重的古书,听见响动抬头,见是一个半脸痘疮半脸怒气的黑衣少年噌噌几步跨进门来,本不想招待这等顽劣人物,然而紧接着那少年之后走进一道极赏心悦目的绿影,他的眼睛便瞬时直了。 碧玉簪! 木木木木木神大人光临! 啪,有书一本突然糊住了他的双眼,道:“闭上。眼珠子不想要了么?” 年轻掌柜的回神,取下脸上的书,和气笑道:“仙友这是哪里话,眼睛自然是要的,不过,”他再次看向走到一旁选书的木繁树,木繁树发觉,对他点头一笑,他亦点头一笑,二人目光交接之处,尽是尊重与涵养,“小仙经营此书肆几千年,看过听过木神大人的传奇话本不少,难得看见活的,自然要多看一眼。” 贝瀛横身挡在二人之间,有些不快道:“你这是一眼吗?都好几眼了好吧。别废话了,我刚才的要求都听清了吧?有多少拿多少,快点的!” 掌柜的也不气恼,笑呵呵的道声好,便开始从行行列列的高大书架上施法取书,一本又一本,娴熟整齐地飞落在柜台上。 贝瀛抽出一本打开,哗啦啦翻了几页,赞声“这纸不错!”走过去拿给木繁树瞧,木繁树象征性的看了一眼,道声“嗯”,又抬头浏览云云书目,不管高低新旧字体大小,一眼百本,其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贝瀛追着她的视线一会儿,已是眼花缭乱的形容,于是揉着眼睛道:“大人想找什么书交给掌柜的便是,犯不着让自己的眼睛受这种罪过。到底什么书呢?” 木繁树:“我已通灵问过他,他说不清楚,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便想自己找找看。” 贝瀛:“这么稀少,难道这书也是限量版?” 木繁树似乎叹了口气,道:“从前很多,但是年代太久,如今存世的……”心底一酸,说不下去了。 贝瀛心里也是莫名一酸,问:“书名是什么?我帮你找?” 木繁树的视线一停,笑了,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 “罢了。算我没说。”想想刚才的眼花缭乱,贝瀛很有自知之明的赶紧走开了,“我去给你倒杯茶。” 贝瀛来到休息区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然而茶还没送进嘴里,便听那边的掌柜喊了,“仙友过来帮帮忙!” 贝瀛将茶一饮而尽,快步走过去:“怎了?” 掌柜的揣着袖子站那儿四平八稳的,没看出来需要帮忙的样啊。 贝瀛想错了,掌柜的非常需要他帮忙,于是躬身一个大礼道:“仙友应该与木神大人十分相熟吧?在下惶恐,首次与大人往来交道,实在不知大人的兴趣书籍,”从袖里摸出一颗蓝盈盈的千年灵力珠,双手奉上,“小小心意,还请仙友笑纳指点。” 贝瀛讶异:“大人难道没与你说她需要什么书?” 掌柜的摇头:“一字未提。大人只说她自己找便好。仙友如此问,莫非也是不知?” “这就奇怪了。” “仙友说什么?” “哦,我说,这就难怪了。”贝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直勾勾盯着掌柜的手,“仙友,想听真话吗?” “想啊。”掌柜的立刻会意,干脆将灵力珠一把塞进贝瀛的袖中,生怕他觉得自己没有诚意而反悔不说似的。 贝瀛满意了,勾勾手指示意他走近些,悄声道:“这么说吧,大人她……非常喜欢男人。” 掌柜的微微一个趔趄,心想这不是废话么,木神大人一介女流,不喜欢男人喜欢什么,“还有呢?大人她喜欢读什么书?” “当然是有她理想中男人影子的书,……” 掌柜的顿时开窍,紧追着问:“譬如,天枢星神那样清冷的?天帝陛下那样高贵的?摇光君那样天真活泼的?还是兽神大人……” “都不是。” “都不是?那是……” “我这样的。” 掌柜的险些跌倒,意味深长地盯着贝瀛的脸许久,才道:“仙友真会……呵呵,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了,我说真的。”贝瀛迅速朝木繁树的方向看了一眼,浅咳一声道,,“我刚才话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大人喜欢我这样的性格,但是不喜欢我这样长相的人。爱美之心仙神也有之,木神自然也不例外。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你这破性格有什么好?掌柜的想了想,“不明白。” 眼看木繁树拿着一本甚厚的书朝这边走来,贝瀛便有些焦急了,用两根手指捏着掌柜的脸颊道:“我这样性格的。漂亮的。很漂亮的。男人。听明白了没?啊?明白了没?哎呀笨死了你自己琢磨去吧!”回身朝木繁树欢乐地奔去,“今天挑好的书都我来买单啊大人,你千万不要跟我抢!” 木繁树看不出心情好坏,“好啊。” 贝瀛凑过来:“大人选的什么书啊?让我看看。” 木繁树侧身避开,施法将手中书纳入乾坤袖,“不行。” “不看就不看。”心道待会儿结账你总得拿出来吧,还不是一样被我看到。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柜台,转身一看,那掌柜的不知怎的竟然没有跟来。不过左右无事可做,等等也无妨,于是东瞧西望一阵后,便默契的坐下来闲闲喝茶。 “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呆坐一会儿,贝瀛冷不丁发问。 对于他提这个问题,木繁树倒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吃惊,平和答:“漂亮的。” 贝瀛:“譬如?” 木繁树低头喝茶,不说了。 贝瀛撇了撇嘴,起身倚在门框上,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哥哥,”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蹭到了贝瀛身边,举起手中的纸包,羞答答道,“有劳哥哥把它交给木神大人。” 贝瀛想了想,笑眯眯矮下身子问:“里面是什么呀?” “我母亲做的酸梅干,可好吃了。听说大人好酸,她一定喜欢。”男孩献宝似的双手托着纸包,大眼睛里满是希冀。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进去呢?” 闻言,男孩忽然低下了头,赤红着一双小耳朵道:“……我……我害羞她。” 贝瀛哈哈一笑,起身,将纸包掂到手中,“小弟弟放心吧,我马上进去把它交给大人,亲自看着她吃下,一颗不剩。” “谢哥哥!”男孩匆匆道过谢,转身逃入了茫茫人流中。 贝瀛回到里面,将纸包往桌上一丢,道:“有个小孩送木神大人的。” 木繁树扫一眼纸包,起身将柜台上的书悉数纳入乾坤袖中,然后向门外走去,“该走了。” 贝瀛:“可是掌柜的还没有回来,账还……” “你方才不是收了他的灵珠么,物归原主,足够了。” 贝瀛心底一跳,她究竟什么怪物,如何那样远的距离也能听到?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狡辩了,珠子搁在柜台上,抄起酸梅包,边吃边追了上去。 木繁树:“来路不明的东西,你倒是敢吃。” 贝瀛:“和大人在一起我安心嘛。哈哈,哈哈。话说这酸梅干真的没问题?” “没有。” “那……掌柜的有问题?” “你说呢?” “呵呵。大人,你这么着急回去,是迫不及待想见谁?” 木繁树的脸上鲜少浮了层怒意,止住脚步看他,“你说呢?” 贝瀛一颗酸梅干含在嘴里,“呵呵。” “贝左令,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大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我保证,从今以后只要您不赶我走,我一定安分守己不再给您惹事生非。”贝瀛立刻假模假样作揖陪笑,好像木繁树不原谅他,他双膝跪下去也是可以的。 木繁树的脸色渐渐恢复柔和:“把手伸出来。” 贝瀛:“伸手干什么?打手心?这个惩罚好,我接受。”干干脆脆把左手伸出去,“右手不行,被你的簪子划伤了呢。这只手随便打。” “右手。” “啊?……好吧。”贝瀛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磨磨蹭蹭换手,“你……轻点。疼。” 木繁树看清他中指上那道鲜红细小的伤口,怔了一下,“你这伤……” “哦,小伤而已,没事,受几下戒尺板子应该也残不了,不过能不打自然最好。呵呵。” 小伤? 碧玉簪认生不假,但是没有她的法令,却不会轻易伤人,故而别说划痕了,连个针孔都不应该有吧。换句话说,他误以为被碧玉簪伤到必有伤口,所以眼前这个伤口是他故意划破给她看的。 可是,除了连天瀛的身份,他还在隐瞒什么? 三十八 大人受贿 将近一天,贝瀛虽未见到木繁树的影子,然而一想到她那个眼神,他心里就忍不住的阵阵发紧。 吃过晚饭,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桃仙官的房间解答疑惑:“桃桃,你说大人的碧玉簪厉不厉害?” “厉害啊。” “如果被它伤到呢?” 桃仙官有些得意:“我家大人心地纯善,不管对手有多穷凶极恶,必定不会一击致命,最多重伤之,实在罪大恶极执迷不悟者,再取其性命。” “那无心之举呢?” “毫发不伤。” “啊?” 贝瀛什么都明白了,敢情自己的自作聪明反倒弄巧成拙,使木繁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动机了。不行,得赶紧找她解释清楚,“大人今晚在吗?” “贝左令不知道吗?舟靖科今晚启明新殿设宴,邀请百仙作陪,说要好生款待我家大人,奚微与大人同去了,这会儿恐怕还没结束呢。不过说来奇怪,以往这种宴席我家大人十有八九都要找借口推掉,这次去的却相当干脆,不晓得什么缘由。” 什么缘由? 哼,八成是屁颠屁颠的跑去收礼了。白瞎自己诱使舟靖科速速自作死的好计划,合着木繁树口上说着“不要”,骨子里实则是个…… “色女!” “贝左令说什么?” 贝瀛一脸坏笑:“桃桃,你觉得,如果有人送你家大人美男,她会不会收?” 桃仙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过反正四周无人,背地里念叨大人几句也无甚不妥,“贝左令有所不知,先不说这美男大人她会不会收,送礼的人一萌生这个念头,他的脑袋就已经悬空三寸了,倒不是我家大人心腹狭小受不起亵渎,是天枢星神。” “天枢?” “嗯。”桃仙官咂一口茶,慢斯条理道,“星神对我家大人情根深种,这是仙尽皆知的事,有哪个敢冒着魂飞魄散的险送大人美男?一千五百年前陛下倒是萌生过此念头,不过也只是萌生,最终并未落实到行动,因为也不知星神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当日便闯进浮华宫与陛下法器相向,当时我家大人置之不理,诸仙神也不劝说,直至惊动大人的师尊玄茗老祖,他老人家亲自出境调解,此事才算罢休。” “天枢还真是……冲动。” “这如何能叫冲动?这叫守护。星神心知大人绝非好色之徒,岂能容忍旁人对她侮辱亵渎,天帝又如何,只要让我家大人感觉一丝难堪的,星神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冲上去与他搏命!而且星神此法收效显著,此后一千五百年,陛下果然未送大人一位美男,便连大人正儿八经的终身大事也再不敢提及一字。不过也可怜了我家大人,至今仍然孤独一身。” 贝瀛猛灌一口凉茶平息内心激动,“桃桃,我觉得……天枢星神怕是要来了。” 桃仙官一惊:“你是说还真有人送……?胆子这么肥,会是谁呢?……啊,舟靖科!……噢……”最后一个字桃仙官唱得甚是意味深长。 贝瀛干巴巴一笑,道:“桃桃你别这样看我,这事跟我……没关系,……” 桃仙官眯着眼盯着贝瀛不放,“没关系?真的吗?舟靖科胆子再大,若不是有人给他一锤定音的情报,他也绝不会铤而走险。不过话说回来,舟靖科明明与你为敌,却凭甚又相信你的鬼话呢?难道他真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 贝瀛立刻道:“所以啊,给他一锤定音的其实不是我,是他自己才对。他身边有舟筝和舟黎两个好色如命的女儿,叫他如何再相信天下女人不一般黑,不一般的好色?既然动不了你家大人,坐等是死,站起来动一动或许还有活的生机,那为什么不孤注一掷赌这一线生机呢?至于他为什么不忌天枢的威胁,我想,他若真能讨得木神的欢心,区区一个天枢也算不了什么吧。” 桃仙官越听越觉得都是道理,托腮冥想片刻,忽然道:“贝左令,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大人?” 贝瀛闻言一怔,仔细想了想,“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还不是一样。” 贝瀛又想了想,“我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的身边绝对安全,谁也伤不了我。” “就因为这个?” “应该是吧。” “你这话若是被我家大人听去,她一定伤心死,她……” 门忽然被推开。 桃仙官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大大,大人您回来了!” 木繁树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只道:“我带了两个人回来。桃桃,你去收拾两间厢房,让他们住下。”说完,走了。 桃仙官惊魂未定:“……哦。” 贝瀛:“这种事她为什么不叫奚微去做?掐着点的在门外偷听,她故意的吧?” 桃仙官见木繁树走远了,才长吁一口气道:“以前这种事当然奚微来做。可是昨日我与奚微换了值,我做内,她做外。” 贝瀛顿现鄙夷:“叫一个女孩子天天外值,大人她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桃仙官怪异看他一眼,一句话卡在喉咙,想说又不敢说,忍得十分难受。 “桃桃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臭。” “贝瀛,我突然很恨一个人。” “谁?” “你。” 贝瀛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无辜:“我与你无怨无仇,你恨我做什么?” “就是恨你。” “桃桃你这人,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 “……” “不讲道理的桃桃,今晚我们到底睡在哪儿啊?“门框边,突然一左一右冒出两颗漂亮的头来,笑嘻嘻地问。 贝瀛惊得一个趔趄,“……她还真收了啊。”木繁树竟然堂而皇之的受贿! 且一收两个! 天,她到底想干什么! 桃仙官已经跌在了地上,呆了片刻,怒吼:“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这下好了,你就等着天枢星神上门来砍你脑袋吧!”一指贝瀛,“本仙官懒得给你们收拾,去睡他的房间!!” 贝瀛:“……” 夏夜星空,枕枝安眠。 是贝瀛今夜的美好想法,然而在咯得浑身疼的树枝上躺了半个晚上,却是越咯越精神了,起身揉揉背,也是越揉越疼,且不知怎的越揉越痒了。 木繁树的房间,前一刻还亮着的灯,现在也熄了。 去解释吗? 算了。 有些事自己尚且搞不清楚,又如何跟她解释清楚呢?况且有些话,自己也是认真思考过,并非信口胡说。 贝瀛抬手择下落在发上的黄叶,看了一眼,下树,找奚微彻夜闲谈去。 然而未及到达苑门,他便察觉到一阵低低交谈声,屏气细听,竟是奚微和天枢的声音,于是想都不想,立刻闪进角落里偷听。 “……不知为何,大人赴宴之前似乎已知晓舟靖科的用意,但她还是去了。宴中舟靖科隐晦提及此事,大人也只是沉默不语,不见愠意。所以才导致最后,舟靖科再无顾虑把三个人都送给了大人。” 三个人?不是两个人吗? 贝瀛摇了摇头,想不通。 天枢沉默一阵:“繁树做事自有她的考量,我相信她不会胡来。” 话罢,与奚微作别,走了。 支愣半天耳朵,竟只听到他这一句,且是最虚伪的一句。贝瀛拍了拍身上蹭的墙灰,走出阴影向奚微打招呼:“奚微,刚才那位是天枢星神吧?” 奚微照例翻他一个白眼:“是啊,知道贝大令师躲在一旁偷听,星神还特意让我捎句话给你。” “哦?什么话?” “星神说,华越邈那地方不错,贝左令还是早点回去和佳人团聚吧。” 贝瀛听完大笑一阵:“本令师也正有此意。不过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只要你走,一百个问题都不是问题。说。” 贝瀛十分友善地凑了过来:“你说,摇光君喜欢你家大人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奚微一怔,突然一拳将贝瀛揍出了苑门,怒极:“滚!” 于是贝瀛的另一半脸也红肿了,左右对称,活脱脱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贝瀛爬起来,含糊不清的嘀咕一句,似乎还是笑着的:“看来是真的。” “真你个头!” “唔,我更确定这事是真的了。奚微喜欢摇光君,摇光君喜欢木神,木神喜欢……哦,我,她喜欢我。呵呵,说话算话,我走……了。” 扑通。 贝瀛摔回了地上。 奚微:“……” 贝瀛这一觉睡得并不长,天没亮便醒了。 痒醒。 “水!水!快点给我烧水!我要洗澡!” 贝瀛浑身刺痒难耐地从床上跳起来,却突然发觉,守在床边伺候他这个病人的,不是桃仙官奚微,更不是木繁树,而是舟靖科昨晚送木繁树的两个美少年。一个正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根本不睬他,另一个倒是及时醒了,一看清叫喊之人,又立刻趴下睡了,睡前留话,“想洗澡自己烧水去,当自己谁呢。吵死。” 贝瀛:“……” 两脚将两人踹开,贝瀛抓起床头的外袍就往门外飞奔。 水水水! 哪里有水??? 啊,池塘! 扑通。贝瀛纵身跳进了池塘里。黎明前的池水冰冰凉凉,舒服。 “红豆疮不能碰水!上来!” 贝瀛胖着一张脸做足委屈模样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大人不是不理我吗,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哗啦! 三十九 湿银 贝瀛吐出一口池水,没型没款的半躺半坐:“去过啊。怎么了?” 木繁树静了一瞬:“厅堂被我筑了封印,”再次强调,“很强的封印。” 贝瀛明白了,敢情这位木神大人自以为法力高明无人可比,如今却被他轻易闯破封印而恼羞成怒呢,哦对,她独一无二的木偶术我也破过,啧啧,我好厉害哪。 木繁树:“你笑什么?” 贝瀛:“大人一定觉得,贝左令的法力高深莫测,甚至远超过了你。” “难道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本令师仙资平庸,根本没有一丝法力。” “如何证明?” 贝瀛脱口答道:“大人把我丢进鬼荒,看我自己能不能囫囵走出来不就一目了然了。” “鬼荒?你若没有法力,进去必死无疑。” “死就死了。大人又不肯信我,死了是解脱。” 木繁树听得神色一滞,半晌才道:“那……为什么故意划破手指?” 贝瀛轻轻一笑,手掌朝地面随意一滑,然后将手掌摊给木繁树看,“……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才见鬼! 谁能解释一下,他划破的肌肤为什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木繁树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你……” “大人身为太贞幻境的第三十六位师尊,不会没听说过‘泻灵’这种事吧?小仙不才,正身怀此异之一—不治自愈。大人明白了?“ 木繁树,“……” “大人!”远远的,桃仙官飞奔而来,眨眼即至近前,“大人,舟靖科昨晚留谢罪书自裁了!” “什么!”贝瀛登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而这一激动,堪堪惹得他浑身又刺痒难忍,于是边上下抓挠,边道,“舟靖科昨夜送礼成功,照理说全家性命保住他该高兴得唱一整宿歌才对,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半夜自裁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书呢书呢?桃桃,他留的谢罪书呢?” “书在舟筝那里。” “舟筝呢?” “失踪了。” “什么失踪,八成是她那个情夫把她偷偷藏了起来!桃桃乖,马上去把灵书给我绑来审问!” 这次桃仙官却不敢听他的了,默默看向木繁树征求意见。木繁树却道:“不用去绑,人一会儿便到。” 贝瀛一怔,恍然笑道:“怪不得一直未见奚微,原来大人一早派她去请灵书了,啧啧,大人厉害,连这种事都能提前预料,七窍玲珑木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桃仙官轻咳一声:“贝左令,奚微被大人遣回栖碧宫了,并非被派去请灵书。”桃仙官的样子很是一言难尽。 贝瀛被一身瘙痒折磨得痛不欲生,想都不想便问:“难道是因为她打了我?是吧是吧?桃桃,究竟是不是因为她打了我?” 桃仙官看一眼木繁树,呵呵一笑,不说。 贝瀛也随之看向木繁树,却忽见一道绿光莹莹浅浅一闪,却是木繁树她……瞬移走了?! 贝瀛惊得忘记瘙痒:“大人她……千里瞬移都不用画圈圈了么!?” 桃仙官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大人的法力本就一日千里,非寻常仙神的修行速度可比,这种程度的精进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她什么都没说,是默认了?” 桃仙官挠了挠头,否认:“舟靖科死得蹊跷,最关键的谢罪书又和舟筝一道失踪,大人只是比较赶时间去查明真相而已,才来不及与你细说。” 一见桃仙官挠头,贝瀛的痒感便又一股脑的全回来了,他刚要继续狂抓猛挠一顿,桃仙官已牵住他的袖子往半青苑拖了,“起初只在脸上有些,现在你的红豆疮已长满全身了,倘若再放任不管,将来一定会留下疤痕。随我回去抹药。” 贝瀛也不拒绝了,毕竟真的很痒很难受啊。可是分明只长在面具下面的红豆疮为何忽然就长满全身了?“桃桃,舟忌昨晚是不是来过?” “不是昨晚,是昨天清晨,刚收值就被舟靖科赶来替舟黎说情,他盔甲都没来得及脱呢,也是可怜。咦,你怎么想起问他了?” 贝瀛怪笑一声:“没什么,只是忽然记起自己好像对潮湿的银物过敏。” “是吗?过敏了怎样?” “轻则红肿生疮,重则窒息毙命。” 桃仙官一惊,停了下来,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你是说……要害你的其实是……舟忌?所以那间厅堂……”使劲摇了摇头,“可是我家大人说不是舟忌,他是无辜的。” 贝瀛:“当然不是舟忌,他向来不与舟家人同流,他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我对湿银过敏的事,只有舟黎一人知道。主意是舟黎出的没错,但想害我的,自始至终都不只她一个。可是,你家大人怎么知道我对湿银过敏呢,这种病症应该不多见吧,还当机立断把厅堂筑下封印?……桃桃,你怎么又拿这种怪眼神看我?呵,和你家大人一模一样。” “贝左令,你的法力真的很弱吗?” “是啊,简直不堪一击。” 桃仙官回手一指苑门,里面,是两个美少年在猛闯一道碧绿莹莹的结界。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出来的?” “……好吧,我法力无边……” 启明新殿。 舟靖科双目紧闭,僵直端坐于王座之上。他死了,只有死人才是这副模样。 “仙主一向乐观豁达,如何会突然寻死?” “乐观豁达那是从前。自从二公子被惨灭家门之后,你见过他乐观一丝?还是我听过他欢笑一声?” “你这不废话么。你儿子家门被灭,你倒笑一个给我看看!” “仙主根本就没有把二公子当亲儿子养罢?仙主偏爱舟筝少主,简直视如日中天的二公子为眼中之钉,……” “胡说!手心手背皆是肉,仙主再如何厚此薄彼,也绝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毒手!” “你看你看,我又没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是你根本就怀疑,仙主是因为对二公子深怀愧疚而自戕的?” “你……” “二位仙官不要吵了。小仙倒认为,仙主不是他人所杀,也不像畏罪自戕,倒像为谁替罪而死。” “替谁?少主吗?” “或许是。你们别忘了,当初二公子上诉天庭白纸黑字指控的是谁。” “坦白讲,木神下界亲查,仙主都敢明目张胆地把少主护佑在祠堂,所以照他那爱女如命的性子,替女而死的事也极有可能做得出来。父爱如山啊!” “这么说,灭二公子门的果然是少主了?” “也不尽然。木神何等人物,岂会容忍旁人明里暗里做尽手脚?她若放任不管,想来也只有一个理由—少主根本与灭门一事无关。” “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木神‘七窍玲珑木’的称号是白给的?或许接到天旨的那一刻起,她心中便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有这么离谱?” “当然。” “话说,仙主仙逝的消息也早传过去了,以千里瞬移的速度,却为何还不见木神亲临?” 据说昨晚木神收了仙主的“礼”…… 三仙面面相觑,心知肚明却齐齐闭嘴不敢言了。 恰在此时,只见启明新殿前绿光隐约一闪,却是木繁树瞬移至此凭空出现,众仙察觉,立时端正仙姿,纷纷回身向木繁树施礼问安。 木繁树走进殿来,颔首回礼,然后目光便落在跪伏一旁的舟黎身上,若不是木神这一动作,众仙当真忽视了此女的存在,也忽视了方才一番言论竟被舟三小姐一字不漏的听了去。众仙后怕一阵,回想一阵,忽而心就放宽了。 谁不知这位舟三小姐的行事风格呢,正所谓“事不关色,高高挂起”,便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好词句了。更何况,他们方才根本就未说及这位舟三小姐的一字不是,怕甚怪罪。 最关键是,仙主仙逝,少主失踪,怎么算都是舟忌二公子该承继仙主之位吧。一个为虎作伥屡次欺凌舟二公子的她,呵呵,她还是保住自家性命吧先。 不过话说回来,以往舟氏父女把持新朝绝对势力,自己也没少望风使舵的给舟忌眼色看…… 如此想着,众仙又是一身冷汗。 “木神大人,”舟黎在新朝的忠心势力也有一些,如今眼见木繁树要对舟黎发难,便有心为其解围了,“仙主之死疑点重重,不知大人有何见解?” 木繁树的视线离开舟黎,远远观察舟靖科的尸身片刻,道:“自裁无疑。但为何人所迫,有待详查。” 众仙闻言均是一怔,一族之仙主受人胁迫自裁?这还了得,较之直接杀死,这才叫人觉得可怕,不可思议究竟何人何种手段方能逼迫舟靖科无奈致死。 一仙官道:“敢问大人,何以断定仙主是为胁迫致死,而非自愿?” 木繁树道:“舟仙主生前视王权富贵何如?” 那仙官沉默一阵,如实答:“为王权富贵,斗过其父,弑过其兄,戮过其族,欺过其妻,可谓历代王族夺权成主之典范。不过,自其妻鱼夫人难产死后,他的权贵之心一夜之间骤减,养花栽树,儿卧膝下,虽然大小族事不误,但却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放在陪伴少主上,是以较之前半生的算计杀戮,后来他闲散许多,心气性情几乎不能视为一人。” 四十 心性欠缺? “这……或许仙主的内心深处并未真正放下权贵,也未可知。” “未放下权贵,谁会想死?我清楚你们想说什么,灭门大案压身,主使必定与他或他的爱女舟筝脱不了干系,他想认罪以死结案,可是,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吧—本神收了他的‘礼’。收人财物,替人消灾?既然性命暂时无虞,他为何要谢罪,为何要死?” 收礼,咳咳。 众仙心道,亏大人您还好意思承认,您一个女子收下美男,还一收就是三个,不愧是法力高强的木神大人,真耐折腾。呵呵。 “大人明察秋毫,那么依您之见,胁迫仙主自裁的是为何人?” “与灭门事件的主使应为同一人,但具体是谁,本神亦不知。” “那您的意思是,仙主确实与灭门事件有关了?何以见得?” “诸位认为舟忌此人何如?” “这……小仙不敢妄加评论。” 木繁树:“那便由本神来说罢。此人本事一流,胆魄一流,然而成长环境所限,心性欠缺,一旦大事当头极易走向极端。我这么说,可公正?” “大人英明。” 木繁树:“那么自家灭门,可算大事?” “天塌亦不过如此。” “他却为何瞻前顾后,最终将此事上达天听?” “……” “舟筝,他杀不得吗?” “夺位之争,骨肉相惨,在所难免。” “即是说,他也心知肚明此事与舟筝无关,相关的是一个他冲动之下想杀,却迫于某种原因杀不得的人。那么会是谁呢?” “……仙主!!!” 此话一出,启明新殿顿时沸腾了! “原来仙主才是幕后主使!哼,他藏得好深哪,亏我一直钦佩他父爱如山,有替爱女受死的勇气,原来将少主推到风口浪尖的人是他!” “谁说不是呢。灭亲儿子家门,泼亲闺女脏水,人前慈父,人后恶鬼,什么留书自裁,真是便宜他了!我看啊,舟筝少主失踪八成也与他有关!” “就是就是,谢罪书写的什么谁知道啊,少主就是看了他的谢罪书才突然失踪的!” “心太狠了!” “简直枉为人父!” “哎,咱们好像忽视了一件事,倘若舟二公子一怒之下弑父……” 闻言,众仙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万物百善当以孝为先,苍天素有怜悯之心,唯有弑杀父母之行绝不能忍,弑父母者必遭三十九道天雷碎魂毁元的极致天谴,他身为王族,更会连累全族下延三代坎坷一世,人人终而不得好死。 舟忌那样的心性,在亲人爱人横尸满地的情景下,明知主使是谁,他还顾忌什么个人生死,必定是为了三代族人才…… 殿上沉默好久。 一仙轻咳一声打破,“舟二公子他……是个好人。” “是啊。” “谁说二公子心性欠缺来?他明明是一个心性最健全最完美的人!” 那仙又咳一声,“住口。说这话的是……” “我。”木繁树静静听了一阵,忽然开口道,“诸位怕是没听仔细,我方才只说灭门事件与舟靖科有关,并未说主使是他。不过,你们方才所骂,他也担得起。” “……大人似乎已知晓谁是主使?” 木繁树摇头,“我也说过,我不知。所以我相信,舟二公子当时也不知,他只是怀疑幕后另有其人。说他‘心性欠缺’便在这里,家门被灭,他只凭对父亲积攒的一腔愤恨便自欺欺人是舟靖科所为,非父死即他亡,拼死一搏,避重就轻试图掩盖真相,纵容真正的行凶者逍遥法外,这难道不是心性欠缺走极端?” “这……” “大人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想管真正行凶者死活,只想置舟靖科于死地。”这声音来自大殿之外,像是酝酿已久,远远的也能使人感到他的颤抖和决心。 来人正是舟忌。 众仙见他,一时心情难描,索性纷纷垂首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只待木神大人火眼金睛一眼将其看穿,广而告之,再从长计议。 木繁树凉声道:“我以为舟二公子不会来了。” 舟忌进殿,向舟靖科的遗体恭敬跪拜,起身:“父亲仙逝,身为他的唯一儿子,小仙岂有不来之理。” 木繁树:“你不恨他?” 舟忌面色平静:“恨。但他死了,万事一笔勾销,他还是我的父亲。” “是么?我的好二哥,难道你不是为了仙主之位而来?”久不出声的舟黎忽然阴笑道。 舟忌却不看她,依旧平静道:“是与不是,与你无关。因为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争。” 舟黎:“我也根本没想跟出身尊贵又倍受父亲器重的二哥争啊,我是来……” “请求为舟仙主守墓的是吗?好,本神替新朝百仙答应你了。去墓地等着罢。”木繁树凉声打断她。 舟黎震惊,俯身便磕:“大人!……” 木繁树面无表情:“怎么,不想守墓?那么,为父殉葬何如?哦,本神突然想起来,你我还有一段私人恩怨未及清算,……” “大人!”舟黎脸色巨变,就地又是两个响头,“小仙愿意为父守墓,小仙愿意!” “滚出去。” “是,是是!谢大人不杀之恩!”舟黎立刻连滚带爬地出了启明新殿。 众仙面面相觑,相互腹问,不知木神与舟黎之间的一段私人恩怨究竟所为何事。然而未及问出结果,抬头一看,心中却暗叫一声“不得了!” 舟忌的“心性欠缺”又要大爆发! 他道:“老子最恨别人提及老子出身!” 木繁树淡淡道:“哦。” 舟忌一指舟靖科,咬牙切齿道:“他若还能听见,我定要问他一句:‘死在王座上,你觉得尊不尊贵?’就像他当初在祠堂处死我母亲时说的一样!” 众仙闻言一耸。 没错,当年舟忌的母亲以卑微之身勾引舟靖科,生下舟忌,后来被舟靖科以“不守妇道”之名处死在舟氏祠堂,确实说过与此类似的话。 舟靖科的原话是,死在舟氏祠堂,你一定感到尊贵吧? “你便因为这恨他?”木繁树问。 舟忌:“不然呢?哦,他还站在祭祀塔顶冷眼旁观他的儿媳被杀,孙儿被杀,我的几十个忠心家侍被杀,这能不能算恨他的理由之一呢?” “什么!仙主竟眼睁睁看着儿媳和孙儿惨遭毒手不管?他,他还是人吗!” “息怒息怒。舟靖科本就不是人,他是仙,仙中败类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冷眼旁观终究不是直接凶手,他有罪,但罪在仙品有失,罪不至死罢?” “仙兄此言差矣。你以为他是恰巧路过不经意看见凶手杀人才爬到祭祀塔顶偷偷观看的么?必定与凶手有所勾结他才……” “都给我闭嘴!!”舟忌忽然一声咆哮,震得整座大殿霎时鸦雀无声。 连木繁树都怔了一怔! 然而下一刻…… 木繁树忽然喊了句:“大家小心!” 众仙尚未回过味来,视线蓦然一浑,殿中央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妖力已排山倒海地向着大殿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麒麟兽角,金炉玉案,连带着殿上百仙皆无一幸免,飞的飞,碎的碎,倒的倒,退的退,法力弱些的仙嘴角已渗出血沫来。 “让开!” 木繁树低喝一声,迎着源源不断的骇人妖力果断飞身而起,一瞬拔簪成剑,电光石火,与面目狰狞的舟忌激斗于一处! 没错,舟忌! 众仙大惊失色! “心性欠缺”发作起来有这么厉害??? 不会吧,那可是强大到可以使木神果断拔剑的绝世妖力啊,二公子他有? 太可怕了! 是以,众仙并非贪生怕死不去助阵木神,实在是二人交战的气场太过于罡硬强盛,犹如实物挡道,丝毫容不得他们靠近! 而距启明新殿百步远处,朝大殿疾奔而来的贝瀛倏然止了脚步。 跑在他前面的桃仙官也不得不停下来,问他:“怎么不走了?” 贝瀛:“你有没有听到打斗声?” 桃仙官:“听到了啊,从启明新殿传来的。怎么了?” 贝瀛立刻掉头往回跑,“没怎么,我突然又不想去了。桃桃你赶快送我回半青苑!” 桃仙官汗颜,追上去拦住他:“贝左令是不是有点见死不救啊?方才是谁哭着喊着非要见我家大人来着,还说什么有要事相告,怎么,一听见那边打架就不去了?你也变得忒快了。不行,必须去,说不定你说的要事正和这场架有关系呢。” 不容贝瀛分说,桃仙官揪住他的肩膀就往启明新殿拖。 贝瀛边挣扎边求:“我不去我不去!能和木繁树打成这样的一定是绝世高手,我去了也是送死。桃桃好,好桃桃,我们还是不要去给你家大人添乱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 “桃桃!” “干什么?” 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你家大人是不是叫你好好保护我!” 桃仙官边拖边想了想:“没说。大人只说,不管绑起来还是敲晕了,让我把药给你上了。” “……那,那也说明你家大人她很在乎我,……” “从前我家大人也让我给一只流浪狗上药来着,你们差不多吧。” “……我去了要是死在那儿……” “有大人的法力光圈在,你不会死。” “……我去了会胡说八道……” “你敢!” “你家大人喜欢我。” “胡说!” “我抱过你家大人。” “想得美!” “你家大人偷看我洗澡。” “不可能!” “你家大人喜欢看春宫书。” “闭嘴!” 桃仙官终于忍无可忍,撕下贝瀛的袍角一大块,团巴团巴,塞满了贝瀛的嘴。 贝瀛:“呜呜呜!呜呜……” 桃仙官怒气冲天:“你又怎么了!!” “呼”的一阵妖风过,贝瀛惊恐圆睁的双眼立刻呆滞如鱼…… 一道碧绿纤影随之光速飞来,微哑着喊了声,“瀛儿!” 然而贝瀛早已挣开桃仙官的手,向着西方,极速飞去。 四十一 卷珠三尊 热。 浑浑噩噩,贝瀛再睁开眼时,便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巨大个白日头当面挂着,甚是刺眼夺目。下意识抬了抬胳膊,似乎被什么极烫又极软的东西紧紧挤压着,动弹不得,再仔细感觉一下,他晕了一晕,竟然是自己的屁股! 集中一点视力,见到,近在咫尺的金色的丝丝线线,规则的菱菱方方,使劲闭眼,再睁,是了,他被一张巨大的金丝网囫囵兜着无疑。 至于位置。 上方除了日头,空无一物,下方无物,左右无物,前方无物,后方看不见,凭猜,应该也是无物的惨白状了。 忽然,下方爆出一声震天兽吼! 他一吓,又晕了过去。 “赤尊,他不会死了罢?”一个小仙侍盯着水球里映出的贝瀛一会儿,抬头问宝座上的人。 镶满极品红宝石的宝座上,长发披散如天边红云的红衣男子,轻轻一笑:“既然进了奇云谷,不晒脱几层皮,哪能这么容易死掉?去,降场雨,让他凉快凉快。” “是。”小侍答着,走出殿去。 心说赤尊好狠的心哪,长时间曝晒后再用冷雨一浇,怕得立竿见影脱几层皮,想想都皮紧,那位不就是扣了他几十鹿车的祖母绿么,咱卷珠洲地大物博富甲一方遍地都是又不是丢不起,干什么非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呢。 不过那位也是点背,世人都说天上掉馅饼是好事,谁知也有天上掉昏死的仇家这种好事,赤尊也真是撞大运了。 “等等。” 小侍闻声停住:“赤尊还有何吩咐?” “再加几道闪,吓他一吓。” 小侍一呆:“……是。”立刻脚底抹油跑了,生怕再晚一步又被赤尊叫住,一会儿风雨雷电冰雹雪就全朝那位身上招呼了。 于是下一刻,贝瀛便被一道晴天白日里的闪电悚然惊醒,亏了那小侍心地忒好,没把闪电照他身上打,远远的挂一挂,再降一场不缓不急不冷不热的雨,这便回去交差了。 赤尊表示不满意:“他看起来不怎么惨啊。” 小侍瞅一瞅水球里的人:“惨,很惨了。赤尊您看,他的脸都被金丝网给挤肿了,袍子也扯破了,身上长满红疹,哦,不不,是疮,您看,这儿都流脓了。”小侍把贝瀛的额头指给他看,“不用折腾他,他也比您那时惨多了。” 赤尊红色冷酷的瞳仁定格在贝瀛的手臂上:“本尊记得,本尊当时还折了一条手臂,因了未得到及时救治,险些废掉。” “是吗?”小侍作冥思苦想状。 赤尊不语,左手手指轻敲着右手指关节,一下,一下,又一下,许久才道:“稚元,你又收净尊什么好处了,让你当着本尊的面公然袒护一个罪仙?” 被他识破,稚元却一点也不惊慌,照样随意道:“也没什么,净尊答应小仙,倘若此人完整到手,届时允许小仙现场观摩罢了。” 赤尊皱眉:“净尊的嗜好很不好,你以后离他远点,小心被带坏。” “哦。”稚元随意应一声。 心道,不就活剖生人么,这嗜好有什么不好,再说又不是真弄死他们,欣赏完身体的内部结构,净尊还要亲自动手为他们缝合呢。啧啧,我就佩服净尊的手艺,他到底是怎么缝出那么精彩漂亮的图案来的? “砍掉他的手臂,扔出去。”赤尊突然发话。 稚元不乐意了:“赤尊,您这么做,小仙没法跟净尊交代啊。” 赤尊:“本尊可不管这些。去,照本尊说的做。” 稚元犹豫一下,大着胆子低声道:“您这么做,是不是容小仙先跟净尊说一声?好歹你们亲兄弟一场,总得讲点情面。” “情面?”赤尊轻嗤一声,“要本尊跟他讲情面,当初他以本尊的身份欺骗儀乐的感情时,他可顾及我的情面?稚元,本尊知道你跟净尊一直走得很近,本尊也不介意你和他亲近,但是像今天这种两面说好话从中调和的事,你以后莫要再做。否则,你我情面也无。”声音陡然一冷,“知道吗?” 稚元无奈,垂头道:“哦,知道了。” 心道知道有什么用,我又做不到。 正要离开偷偷给净尊传信,门外忽然一声唱报:“妖娆神尊到!” 稚元心底一喜,立刻躬身行礼恭候神尊大驾解难。 谁知,未待他张口求助,门外滑稽又微哑的笑声已经传进来:“赤儿,听说你昨日捡了只极丑的东西,关哪儿了?能不能把他借本神尊玩几日?” 花花绿绿打扮得像只五彩鸡的妖娆神尊双脚跳进门来,一眼看清稚元表情,立刻敛笑关心道:“小元元你怎么了?被人抢走心爱之物了吗?哭丧着脸,都不好看了。” 稚元:“没,没什么!告辞了神尊!”立刻拔腿跑了出去—得赶紧的去给净尊送信啊,有个极强劲的对手要抢人! 妖娆望着稚元消失的背影,奇怪道:“这孩子怎么回事?平时非要缠着本神尊玩,今日一见本神尊怎跑得比兔子还快。” 赤尊蛮赤已经站起来了,笑道:“小孩子一时转性罢了,不理他。恩父方才说借那个丑东西,不知您要他作甚?” 妖娆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回来,搓着手笑:“听说他很丑,对吧?” 蛮赤:“不是丑,是极度恶心。” “恶心?这话怎么形容?” 蛮赤看向三足古银架上的水球,示意妖娆:“恩父可以自己看。” 妖娆立刻跳过来,只一眼,便“啊”地尖叫一声,倒不是被水球里的贝瀛吓得,而是惊喜。对,惊喜!活了十几万年,他终于找到一个比他还丑还恶心的仙,天意啊缘分! 要知道,妖娆名字虽好,相貌却与之迥然。他本是人界长白山天池里的一条五彩锦鲤,苦修万年成仙,然而虽是仙,却完全没有寻常仙神的仙风道骨柔姿容止,小肉眼,肉头鼻,厚嘴唇,大耳朵,这些五官凑在一起勉强看倒也没什么,最关键是他不知怎的退化未尽的半脸鱼鳞,从左耳一直覆盖到左眼,乍一看,瘆人无比。 法术易容不过是个障眼法,于仙神眼里亦是原貌。十万年间四处寻访名方奇药也无甚改变。是以至今他仍以真面目示人,破罐破摔,实属无奈之举。 有仙形容得生动,说:妖娆根本不像神仙,像妖,且妖中极品的那种。 “他他他他他,他的额头……!!”然后妖娆忽然可个劲儿地朝蛮赤作揖了,“好赤儿,留着他你也没用,送给我吧送给我吧送给我吧!” 蛮赤:“可以是可以,不过恩父到底要他作甚?” “当然是与他朝夕相处,时时衬托本神尊的威武和美貌了!” 蛮赤晕了一晕,“哦。” “你同意了?” “同意,恩父开口,我能不同意么。只是有一点,还请恩父一定做到。” “说!” “不管恩父如何折磨他,务必留他一条性命。” 妖娆想了想,“为何?” 蛮赤:“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当初在华越邈他虽然一直针对刁难我,却未曾伤我性命,如今他落于我手,我理所当然也要保他性命。还望恩父理解。” “理解理解。你不就是有情感洁癖么,有怨报怨,有恩报恩,一丝都差不得,有什么不能理解。”妖娆拍一下蛮赤的肩,笑得两眼突突冒光,“那么,带本神尊去领人罢。” …… 咝! 眉心一痛,贝瀛蓦然睁开双眼。 “啊!什么怪物!?” 贝瀛尖叫一声,一把将近得几乎脸贴脸的妖娆推了个趔趄,精致小巧的匕首落地,妖娆顿时火冒三丈:“你说谁怪物!你特么才怪物!你……”丢一面铜镜给他,“快瞧瞧你的怪物样吧哈哈,千万不要感谢本神尊!” 贝瀛捞起铜镜看,脸肿不说,还是近似于茄子的紫红,额头生疮不说,还流了许多黄脓,眉心的那个疮最大最肿,仔细一看,竟被匕首割了两下,呈现出一个不太工整的血红的“十”字,“挺好啊。怎么了?” 挺……好? 妖娆听得半惊半疑,凑过来打量他的脸:“你真觉得……挺好?” 贝瀛诚恳地点头,“嗯。” “为何?” “我想要这种效果很久了,可是一直做不到,现在睡一觉梦想成真了,难道不好吗?” 妖娆渐渐睁大了眼,“想要这种……效果?” 贝瀛虚弱地靠在床头上,笑道:“对,这种效果。” “为何?你不要扯那些心灵美灵魂善,本神尊压根不信。” “呵,那些我也不信,况且我心灵也不怎么美。再说了,谁规定做仙一定要善的?像我这样表里如一,不好吗?” 妖娆哈哈笑了两声:“说得好!本神尊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看不出啊,你一个小小华越邈的令师竟也有这种境界,难得!在奇云谷折腾那么久,你一定口渴了,”倒一杯茶,十分贴心地递给贝瀛,“来,喝茶!” 贝瀛看着面前的茶,不动,叹一口气:“木神最爱听我讲故事了,可惜。” 妖娆的手微微一抖,“你说什么?” 贝瀛:“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喜欢讲给她听,如此正好。”说着,伸手取茶。 然而,妖娆却忽然把茶杯收了回去,阴恻恻一笑:“贝左令,你不要以为本神尊不知你在想什么,木繁树么?哈,她和你这种人能有什么关系,好听了说是她可怜你,难听了说是你攀权谒贵想巴结她。再者,我卷珠洲还真没把她放进眼里,所以你无需拿她来要挟我。想知道为什么吗?可惜本神尊不想说,倘她真有胆子来救你,你倒可以亲口问问她,看她有无脸说。至于这杯茶么,你很聪明,但还是喝了吧。”话罢,将茶杯再次递来。 贝瀛也笑了:“谁说我不喝呢?谢了。”接过茶杯,几大口饮下,然后把干了的杯底亮给妖娆看。 “感觉何如?” “味道不错。” “还有呢?譬如,嗓子?” “舒服多了。咦,难不成这茶还有润喉作用?” 妖娆:“……” 什么润喉作用,毁喉作用好吧。你声音这么好听,不毁了它,和你在一起怎么衬托出本神尊的嗓音婉转动听?可是,貌似效果不大理想啊。难道药量不够?“再喝点?” “谢谢谢谢。不然……你把整壶给我?” 妖娆:“……好啊。” 一壶茶水下肚。 妖娆紧盯着问:“怎样?” 贝瀛舔一舔唇,仔细感觉一遍全身,“嗯,肚子有点不舒服。” “肚子?”妖娆不解,“不应该是嗓子吗?那你说,肚子怎么不舒服了?” 再感觉一下,“有点涨。” 妖娆:“……” 也不用问嗓子了,这声儿一听就是安然无恙啊。难道药效的发作时辰不到?“你……” 不料,他一句话刚启个头,稚元便一路横冲直撞的飞奔进来:“神尊神尊,赤尊赤锦宫有请!快快快,快啊!” 妖娆却一点不惊不急,反而忽然展了眉头,热情且欣喜非常的过去拉扯他:“小元元你来的正好。此人也不知到底何物何种,邪性得很。他囫囵一朵灼音花喝下去,嗓音竟然一丝没变,忒也气人,你鬼点子多,快给本神尊想想……” 稚元急道:“赤锦宫都已经打起来了,神尊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折腾一个丑怪物!快别闹了,马上随我走!” “啊?打架?小元元你把话说清楚,谁和谁打?” “就在刚刚,一个仙气腾腾法力十分了得的女人单枪匹马杀进了赤锦宫,说要找赤尊讨回什么重要东西!……” 四十二 我是屠夫苏洛 妖娆当头浇他一盆冷水:“想的美!若是木繁树,本神尊打赌她连卷珠洲的界门都进不来,还杀进四面埋伏的赤锦宫,简直天方夜谭!” 贝瀛:“不会吧,木神可是公认的五界法力第一人啊,她进不来,会是谁呢?” 妖娆想了想,道:“当是蛮小子故意放进来的无疑。是儀乐。” 经他一提,贝瀛忽然想起来了,蛮赤与儀乐之间确有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龃龉,其中原委不得而知。不过此时关键是,“木神她……真的进不了你们卷珠洲?” 稚元冷嗤一声,幽幽道:“贝左令,奇云谷厉不厉害?你已经吃过它苦头的,不过也只是丁点,奇云谷的可怕可远远不止这点。而像奇云谷这种天然造就而成的诡异阵法,单界门一处便有三个,且其中一个为红莲业火阵,木繁树想要硬闯入洲,哼,先留半条命再说。况且,你以为你是她什么人,很重要吗?能重要到让她冒着撕毁两族暗章协议和再一次开战赤尊的风险……哎呦!” “住口吧你!”妖娆狠敲一下稚元的脑门,斥道,“都说了不要再提那件事不要再提,逍遥够了么你!走啦走啦,省得去晚了蛮小子又开始埋怨本神尊不关心他死活。”回头狠狠瞪一眼贝瀛,“老实点。”旋即拐上一脸复杂相的稚元,化烟而去。 贝瀛笑了笑,安安分分躺回床上,心道,不老实也没办法,在奇云谷曝晒两日,浑身虚脱无力,如今别说逃跑,走几步都成问题。 不过,他干什么要跑呢。 回这里,可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等一下!” 此声耳中朦胧一过,贝瀛只觉身体一顿,鼻头一酸,然后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酸呕难受,眩晕着头脑睁眼瞧,“天、天、天不佑我。” 他叫了出来! 入眼的是一角素白衣和青青草地。 脸面朝下,腰身被束缚,双手双脚统统下垂,毫无疑问,他正被人扛在肩上狂奔,若不是亏了那声“等一下”,他再被扔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也保不准。 他挣扎一下。 扛他的人便轻轻开口了,“不要动哦。我是在救你。” 救我? 唔,看情形确实有点像,我记得我方才在妖娆的房间睡觉来着,妖娆在我额头的疮上刻字,还想用灼音花毁我嗓子,委实歹毒没人性。“好心的仙友您哪位?” 好心的仙友却没有回答他,微微一顿,忽又开始全力逃奔! 没错,全力!比刚才更快! 忽然前方一声震天吼:“蛮净!!” 是妖娆! 哧!身体又是狠狠一顿,鼻子撞其背上,登时又酸又麻又痛,贝瀛捂住鼻子骂道:“你特么的救人还是杀人?能不能好好的逃了!放下我放下我,我有腿自己会跑!放下我!” “我是在救你。”扛他的人又在轻轻重复,话声里还带点笑意,柔柔的怪好听,“前面不是妖娆,有人使计诈我。” 贝瀛骂不出口了,正要翘头看看身后追来的是谁,视野陡然又模糊成无数条线,却是扛他的人又开始狂奔。 嚓! 冷光一闪,一把轻盈薄刃的三尺长刀直插入石,堪堪挡住二人去路! 停。 贝瀛已经感觉出鼻子底的血腥气了,“仙友你……咳咳!” 其实也怪不得他,若非身后之人穷追不舍再三相逼,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然停下,他的鼻子也就不会……流鼻血? 倒立都挡不住鼻血向外涌了啊。 贝瀛边拿白袍子堵鼻血,边咳嗽翘头向后看。然而,扛他的人却果断转了身,笑眯眯对追来之人道:“你我素不相识,仙友何必故意为难,权当没看见我,不可以吗?” 来人朗声道:“你肩上之人,赤尊已把他置于妖娆神尊之处。请仙人自觉,放下他。” “你认识他?” “一面之缘罢了。” “呵,那你管这闲事作甚?好好当你的尊贵人不好吗?……不对,身无半点仙泽,你,不是神仙?” “在下一介凡人,澹台苏洛。” “苏洛?被天帝强封为妃,后来跟儀乐好上的那个?” “……正是。” 贝瀛也想起来了,双妃宴上他和苏洛确实有一面之缘,所以自己和他应该也没什么过节啊,他干什么非咬住自己不放?难道因为自己长时间纠缠木繁树,儀乐看自己不顺,也捎带苏洛看自己不顺了?呵,这样说未免太牵强了。“咳,仙友,你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呵呵,不能。” “为何?” “我一放你下来,你就跑了。” “你是来救我的,我为何要跑?除非……你不是来救我的。” “呵呵,我是来救你的。” “那他呢?” “他是阻拦我救你的。” “既然如此,你放我下来。” “不行。” “为何?” “我一放你……我操!”扑通,贝瀛被狠狠过肩摔在了石板地上,“你特么的有完没完!凡人烦人理所应当,你特么的一个地道神仙哪来这么多烦人问题!滚,离我远点!” “好好好,我滚我滚。”贝瀛果然打滚远离他很多,直至滚到澹台苏洛脚下,才咧开红口红牙,朝对面白衣白发的俊人物笑道,“够远了吧,仙友?” “再远点!” “好。”贝瀛拉住澹台苏洛的手转身就跑。 未料,前一刻尚拦白衣人的刀“嗖”地从石缝里崩出,横空一掠,“嚓”地又插入石板地中,威武赫赫截住了贝瀛二人的去路。“贝左令好眼力,竟然认出了本尊。” 贝瀛转身,朝着白衣人笑呵呵作了个揖:“卷珠双尊红白两色,本令师猜的没错,果然是蛮净血尊仙驾光降,失敬失敬,……” 蛮净皮笑肉不笑道:“少贫。贝左令,我只叫你滚远点,可不包括他。你以为堂堂血尊被你当耍的么?本尊只不过顺水推舟陪你玩玩,刚刚滚得可开心?呵呵。说实话,本尊方才对你的兴趣的确很大,但是现在,你一个怪物的‘丑’远远抵不上他一个凡人的‘美’,本尊不稀罕你了。” 澹台苏洛,美?? 贝瀛侧目身旁之人,风神俊朗有之,人间烟尘有之,惊疑不安亦有之。美?他有?“那血尊的意思是……” “他留下,你滚。” 贝瀛立刻道:“不可能!” 蛮净笑道:“贝左令,你说得可不算哦。”白影一闪,瞬间移形至澹台苏洛身前,两指钳住他的肩胛,轻描淡写道,“人我带走了。贝左令想搬救兵就赶快去吧,儀乐在赤锦宫,她若来晚了,本尊可不能保证还她一个全尸。” 贝瀛:“哦,好的。” 澹台苏洛嘴角抽了抽:“……贝左令可真……仗义。” “是啊,仗义。”蛮净也不睬贝瀛,带着澹台苏洛即刻走开,“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凡人眼中高洁不可侵犯的仙神,其实啊,我们做神仙的并不比凡人高明多少,尤其后面这个渣,都道我血尊解剖活物没品没德性,他一个只会钻女人石榴裙的恶棍又能好到哪儿去,……哎,你怎么不走了?” 苏洛定定看着他,不说。 蛮净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笑道:“有意思。你不会才知道本尊解剖活物的嗜好吧?怎么,害怕了?” 苏洛回头看向贝瀛,“他未必肯放弃我。” 蛮净:“呀,就是,他在拔刀呢。不过可惜,听说贝左令的法力极其低微,从石板中拔草尚可,拔刀,呵呵,难。”指尖点一点苏洛的肩,“走吧凡人,不要逼本尊用强哦。” “替我杀了他。” “嗯?谁?” 苏洛依旧风平浪静的看着贝瀛,“他。” 蛮净晕了一晕:“不会吧?即便他不仗义不救你,你也不至于杀他泄愤吧?凡人都像你这样吗,眦睚必报小心眼?” “我是屠夫,心肠非一般凡人可拟。”苏洛的态度十分诚恳,“杀了他,我告诉你儀乐喜欢的人是谁。” “少唬我。她喜欢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 “不是?那是谁?” 苏洛但笑不语。 蛮净会意:“哦,他死了你才说是吧。好,我杀。”心中念咒,莹莹白白一把长剑幻化在手,手掌随意一翻,那剑便立刻脱离他手,蓄势千钧,势若破竹,直向奋力拔刀的贝瀛的心口刺去。 竟想一招毙命! “杀你的不是我啊,是他!”蛮净指着苏洛向贝瀛喊道。 贝瀛微微一惊,抬头看去,那几点寒星闪烁的剑尖却已逼至他两步之处了,“苏洛你个小人!”他骂一句,挥刀斩剑! “叮”的一声法器短接响! 巨力撞击之下,蛮净那剑竟忽然掉转方向,直线加速朝自己的心口回刺而去! 蛮净冷笑一声,“雕虫小技。”扬手一挡,欲施法中止剑的攻击。 然而……“不好!” 哧! 速度太快,剑尖竟瞬间穿掌三寸,一霎血珠四溅! 贝瀛看着手中的软刀,也呆了:“这这这,这刀这么厉害!?” 蛮净忍痛将掌心剑拔出,舔了舔唇角的血珠,笑道:“好一个扮猪吃虎深藏不露的贝瀛,是本尊之前看走了眼,接下来,本尊会认真与你对战,绝不轻敌。”说着,左手舞剑如虹,飞身攻来。 贝瀛骇得倒退两步:“又又又又来!” 当! 咬牙闭眼,横刀格挡! 噗! 下一瞬,竟有漫天微雨扑簌簌迎面泼下。咦,且是温热的。嗯,有点甜腥气。啊血!! 贝瀛豁然睁眼,正看见倒飞如中矢之鹏的蛮净结结实实撞在巨大的假山石上,顷刻间石毁人伤,“哇”地一口鲜血自蛮净口中逸出,而后坠地昏厥,一睡不起。 当。 刀自手中落了地,“……他死了?” “死不了。”苏洛走过去探蛮净的腕息,“五日之内,你是安全的。” “……哦。”贝瀛缓了缓情绪,捡起地上的刀,走过来递给苏洛,“你,你的刀。” “你还没有杀过人吧?” “没,没有。不!杀过,很多。” 苏洛抬头看他,“刀你暂且留着,会用得上。” “不用。”贝瀛立刻把刀丢给苏洛,慌张之余,刀刃竟险些割破自己的手,“哦,我是说,本令师法力高强……” “法力高强?”苏洛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四十三 你不用刀,一样打败他。 苏洛一怔。 贝瀛却忽然大笑起来,方才的可怜兮兮不知所措顿时消失无踪:“玩笑而已,你也当真信么。不过你实在没必要可怜我,本令师仙品低劣做仙做事毫无底线,何时在这些废物面前吃亏过?放心好了,纵使不依靠法力法器,我定然也会安然于世,绝不让他们得意一分。” “是么。”苏洛看着他浑身紫红的疮,眉间疮上的刀伤,和满脸鼻血痕迹,渐生一脸怪异,“好吧。”软刀一挽,利利落落缠回了腰间。“我在这儿等儀乐。你呢?” 贝瀛看一眼昏死的蛮净,“我留下来陪你,哪儿也不去。” 苏洛笑道:“其实不必。蛮净与你相斗受伤,与我半点关系也无,你若留下,才真正会连累我,所以还是走吧。” “我不走。”贝瀛舒舒服服躺在一块大青石上假寐,“卷珠洲哪里都不安全,跟你在一起反倒安心,左右你都要住几日的不是,干脆我们拼个三人行,我跟你们混几日。” “……你倒实诚。” “赶我走,你不也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苏洛将身子靠在大青石上,语气随意:“我有办法送你出洲,你走是不走?” “不走。” “……”苏洛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 贝瀛则闭着眼睛笑:“你早料到我现在不会走,对吧?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蒙的吧?” “……差不多。” 贝瀛总觉得,眼前人对自己颇有点坦诚相待知无不言的意思,甚至他回答问题前的那一默,都可以理解为再三考量深思熟虑。 “好吧,不说就不说。不过另有一件事,我需要你正面回答我。”贝瀛顿了顿,似在整理情绪,“进洲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木繁树?” “见过。”这次,苏洛没有一丝沉默。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 “栖碧宫。处理一堆公文。” “……哦。” “……你和木神……” “还是说说你和儀乐吧,”贝瀛打断他的问话,迅速转为主,“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为了速成仙身的金莲子吗?” 苏洛微怔,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苦笑道:“很明显是吧?仙界一日,人界一年。我以凡胎肉体居仙界已十日有余,如今衰老十年也在意料之中。” “没有啊。你想多了。” “真的吗?我真的没有显老?”苏洛的声音小有雀跃。 “嗯。因为你之前什么样我也不太记得。” “……” “有人来了。” 苏洛的身板陡然一僵。倒不是因为警觉来人,而是因为贝瀛忽然从身后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你……” “洛洛,你方才不是真的想杀我,对吧?” “……嗯。”洛洛,拥抱,柔言温语,仿若走火入魔,苏洛的回答一时有点情不自禁。 “你是为了保护我,对吧?” “……嗯。” “你在乎我的,对吧?” “……嗯。” “跟我在一起,我们再也不要……” “澹台。”人未至,声先到,儀乐常年习乐练器,耳力极佳,距离九丈之外便将二人谈话悉数收入耳中,于是率先携一身冲天怒气飞身而至,一指指向苏洛,行为举止完全不复往日里的慵懒随性,浮夸得有点像戏子,“好你个澹台苏洛,我为了你与旁人辛苦周旋,你却在此处与情人私会,你对得起我吗!我要杀了你!” 说着,纤手一翻,举掌劈来! 那掌,却是向悠然躺在大石上的贝瀛劈来。 “儀乐。”毫无悬念,是苏洛挺身而出护在贝瀛身前,“不要胡闹,你听我解释。” 儀乐及时止掌,眼睛却忍得都红了:“解释?我都亲眼看见了,这还用解释!?” 贝瀛心底一阵无语。 儀乐和澹台苏洛的情人关系是为天帝所迫,他不是没有耳闻,可这对活宝“争风吃醋”的戏码是不是演得过分了些?毕竟传说中的儀乐是个只懂“文酒笙歌,笑里调弦”的懒仙,毕竟澹台苏洛是个缺少趣味、乏善可陈的凡人,怎么看,都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而他前一刻故意和苏洛暧昧不清,也是抱着一种试探的态度。 试探苏洛的真实身份。 “没错没错,本神尊也亲眼看见啦。他搂着他的腰,他连连应允,还说什么‘跟我在一起’,两个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恩爱甜腻得要死。咦,话说贝左令你不是在我宫里吗,怎么在这儿?难道真是逃出来私会的?”紧随而来的妖娆生怕热闹不大不够看,可个劲儿的使风点火。 蛮赤紧随其后:“恩父你不要添乱。依我看,苏洛和贝瀛实在……很不可能。谁的眼光会这般差,看上他。” 众人心知蛮赤话里意思:眼光差的是苏洛,“他”指的是贝瀛。 “是他看上我了。”贝瀛冷不丁飘出一句。 苏洛的身子又是一僵:“……” 儀乐笑得咬牙切齿:“你呢?” 贝瀛依旧躺着不动,懒声道:“我当然是拼死反抗誓不相从啊,谁知他却急不可耐的把我推倒……” “闭嘴!”此时的儀乐气急败坏得能一下子疯掉,“我问澹台,你插什么话!澹台你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苏洛:“儀乐,你……” 咳,儀乐你这戏是不是演过头了。 “啊!蛮二小子!?二小子你怎么在这儿!?二小子?醒醒醒醒!”乱石堆里的蛮净终于被妖娆发现,妖娆不停地拍打着蛮净的脸,抬头喊蛮赤,“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啊!看看你弟还有救否?” 蛮赤看也不看蛮净一眼,背过身去,“死了才好。不管。” “嘿你这个当哥哥的,你……算了算了,我先不与你置气。你不管,我管!”妖娆立刻将蛮净扶起坐好,开始为他通瘀渡气。 场面停顿一会儿,儀乐忽然回过神来,骂声“贱人!”继续手劈贝瀛。 苏洛依旧紧紧相护:“我喜欢的是你。” 儀乐一怔,停住掌上动作:“你,你说什么?” 苏洛的面色一丝真诚也无,不像表白于谁,倒像故意恶心谁:“……我爱你,儀乐。” 儀乐突然烈咳几声,也不知是惊得还是欢喜得,“你,呃,澹台,我,啊,那个,嗯。” 苏洛笑得一言难尽。 蛮赤一旁将牙齿咬得咯吱响,“儀乐!……” 儀乐回头,笑意犹存,“嗯?” 蛮赤一忍再忍,忍住:“……此地狼藉,且污秽。随本尊去别处。” 儀乐:“你弟何至于此,你也不问问?” 蛮赤:“他不是我弟。” 儀乐抬指揉弄眉心:“你们关系这样,愈发使本仙心里不安了。” 蛮赤冷笑一声,“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儀乐:“……” 那边,紧闭的眼皮微动,蛮净终于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转,“恩……恩父。” 妖娆顿时大喜:“醒了醒了,活过来了!二小子到底是哪个重伤你?说出来,为父替你报仇雪耻!” 蛮净闻言微笑,慢慢转头,慢慢抬手指向澹台苏洛,“他,……” “蛮净。”儀乐的愤怒似乎只针对贝瀛一个人,所以眼下又是一副烟慵云懒软如玉的样子,“请不要血口喷人,澹台他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伤得了你?慎言吧。” 然而蛮净头一歪,又昏睡过去,竟是连“言”都不能了。 妖娆击掌唤来两侍,吩咐小心送蛮净回宫,然后对蛮赤跳脚道:“真相已水落石出,你打算怎么做?蛮二小子重伤至斯,我们可不能轻易作罢,依我之见,先将人锁起来丢进冥潭底,等蛮二小子清醒亲手活剖了他算完!” 儀乐:“你敢。” 妖娆怒道:“有什么不敢!莫说你一个被贬下位的西仙罩他,即便你东风正盛仍在司乐女君之位,本神尊也绝不会把你放进眼里!来人,把澹台苏洛拿下,即刻丢进冥潭!” “是!”两个武仙立刻上前,作势拿人。 “谁敢动他。”青光蓦然一闪,“嗡”的一声琴颤,竟是儀乐旋身拂袖祭出了儀乐琴。 两位武仙不禁望琴却步。 据说,儀乐与木神多年知己,她的法力深得木神点拨不说,且这儀乐琴中早被木神注入万年法力,可谓动一弦而伤十万雄师,不能不使人忌惮。 而妖娆又怎会不知,于是吼道:“蛮小子,你再不管你这死婆娘,老子可要祭出天灵阵困死她啦!管不管?说话!” 蛮赤看向儀乐,“恩父清楚我的态度,只要牵扯那个人,我一概不予支持。但是儀乐,抱歉,我同样不会站在你这边。本尊中立。” 儀乐松松笑道:“好啊。我原本也没指望你能做什么,如此你我也算了个干净。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倘若不小心伤及你的恩父,还请赤尊一定心胸开阔些,莫来寻我复仇才是。” 妖娆呸口唾沫道:“下三流的小仙也敢大言不惭伤我!天灵风穴阵,启!” “哎等一下等一下!”贝瀛忽然拨开身前之人,从大石上抢功劳一样的跳下来,嘻嘻笑道,“血尊他方才指的是我,你们趁我睡觉瞎猜忌什么。洛洛这里没你事了,让开。” “……”苏洛欲言又止。 妖娆微有困顿:“澹台苏洛,他说的可是真的?” “你问他作甚,”贝瀛道,“他若想活命,自然而然都会把事推到我身上,说了也是白说。我却不同,我和他不熟,他又屡次身心强迫于我,万没有我再好心替他获罪的道理。如今我主动承认,完全是因为木神大人‘明德至善’的谆谆教诲,是以不忍使无辜之人蒙冤受尘。”话罢,朝蛮净消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对不住了血尊,是本令师下手忒重,害惨了你。抱歉,抱歉。” “贝左令能伤得了那个人?是不是有点言过其实?”蛮赤凉声质疑。 贝瀛随意挥了挥手:“中立之人勿须开口使问。” 蛮赤:“……好。恩父你问。” 于是妖娆清一清嗓子:“贝左令应该打不过蛮二……” 贝瀛已迫不及待卷衣撸袖:“谁说我打不过他!把血尊抬回来,我们重新打过!” 众人:“……”你一个站着的打一个躺着的,这还能打不过么。 蛮赤轻嗤一声:“跟我打。那个人法力与我相当,你若能伤我毫厘,我便信你。” “好。”贝瀛应得何其爽快,回头向苏洛借刀,“洛洛,看来我真的要‘借刀杀人’了。咦,你把刀捂这么严实作甚?快拿来。” 苏洛抿唇:“不借。” 贝瀛顿时郁闷了:“为何?你不会想眼巴巴看着我被他们一刀一刀切成肉片再丢进冥潭喂鱼吧?” 儀乐一旁扶额:“贝左令,冥潭无鱼。” 贝瀛:“是吗?这么神奇。那潭里养什么?蛇龟鲨鲸,还是妖魔鬼怪?” 儀乐谆谆:“养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去无回。尤其像你这种人物,一旦踏入,死相必定惨不忍睹。” 贝瀛啧啧:“听见了吧洛洛,冥潭真的很凶险啊。赶紧把刀借我,不许小气。嘿,想什么呢?你干什么不理我?洛洛?洛洛?” 儀乐终于忍无可忍:“你自己长得恶心也就罢了,不要把他叫得这么恶心好不好!” 贝瀛一脸无辜:“那我该叫他什么?澹澹?台台?苏苏?唔,还是洛洛比较上口。洛洛你到底借不借我刀?到底借不借嘛?洛洛。” 儀乐:“……” 四十四 我与你,有大仇。 你不用刀,一样可以打败他。 果然,蛮赤一招即败。 贝瀛连伤两位仙尊,知也逃不出诸重洲界,束手就擒。而冠冕堂皇囚禁他的理由则是,蛮净尚未清醒,嫌疑人拘押,从长计议。 与自主挑战的蛮赤半点关系也无。 石屋囚徒,金色迦印层层叠叠,此起彼现,固若金汤。 贝瀛躺床上想,他当时使了个什么招式重伤对方来着?哦,躲。不过蛮赤的攻势太过凌厉,没躲开,被他一掌击中肩膀。 然而,受伤的是蛮赤。 情景一如蛮净那时,蛮赤反弹,倒飞,吐血,唯独没有昏厥。 奇怪了。 难道是木繁树留在自己身上的光圈使然?可当时并未见自己周围凭空出现什么绿色光圈?遁形吗?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已无需光圈辅助,兴许他身上的光圈亦是如此,隐匿其形,效力如初,乃是她精湛了一身法术所致。 唔,人未到,力相随。 她果然很关心我呢。 贝瀛笑了起来,“繁树啊繁树。” 喃喃的声音本是极轻极缓,也不能使第二人听得他念了什么,守在门口的小侍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是怨气,浓烈如地狱之火的极盛怨气! 砰! “贝小子快来看本神尊找到了甚!”不远处,妖娆忽然轻松闯破金光闪闪的迦印跑进门来,怀抱一团黄绿乱草,兴冲冲道,“是涯雾哈哈,保准一株吃下去便使你的嗓子叫如鸦啼,再不会抢尽本神尊的风头!” 贝瀛看着那一团黄绿之物撇嘴:“色相这么的……恶心。” 妖娆哈哈道:“你还有脸嫌草恶心。比起你来,它可顺眼多了。”将涯雾草丢给一旁小侍,“多加点酸梅熬成汤,端来给贝左令享用!快去快去!” 小侍应是,忙忙去了。 贝瀛叹气:“妖娆,这都是你喂我的第十八种草药了,不晓得这一种管不管用?” “急什么。一种无效便试百种,一株无效便吃十株。本神尊偏不信你的嗓子金铸银浇的,凭什么造得出却毁不成?” “万一是呢?” “那你就一辈子别想出去。” “何苦。你放我出去,我一辈子不说话了成不成?就为了衬您花容月貌嗓音如莺。” “领一个哑巴出门,如何能衬本神尊嗓音如莺?嗯!必须毁了嗓子才行!” “这倒难办了。” “其实不难。烧一根铁棍直接戳进去,你的嗓子肯定玩完。” “呵呵,我法力高强远胜于你,只怕你做不到呢。” “不用你提醒!臭显摆!” “药来了,神尊。”小侍端着药碗翼翼进门。 妖娆用下巴点一点药碗:“贝左令,请吧。” 贝瀛起身看一眼那黄绿汤汁,上面还漂浮几粒梅子黑物,捏着鼻子别过头去,伸手,“拿来。” 碗到药干。 妖娆:“何如?说句话听听。” 贝瀛张嘴:“……” 妖娆一惊:“不会罢?真毒成了个哑巴?” 贝瀛频频张嘴,无声,频频点头。 妖娆一叹:“看来都是命了,也罢,哑便哑吧,总比死的好。话说贝左令为什么喜欢自我作贱呢?拿容貌不当回事,拿名声也不当回事,即便变成哑巴也能这么心安理得,……” “啊疼!”贝瀛突然惨叫一声。 竟是一枚两寸小针悄无声息扎入了他的后颈! 妖娆大笑:“你果然是装的!本神尊只悄悄这么一试,你就立刻露了马脚!涯雾对你也无效吧?啧啧,想出去明说啊,何必耍这些欺瞒手段?很好玩么?” 贝瀛痛得冷汗涔涔,抬手拔针,手一扬:“看针!” 而妖娆早先一步飞出门去了,哈哈笑道:“莫急莫急,本神尊马上为你另寻奇药去便是。且等三刻,马上回来!” 嗒。 小针触及迦印,停止,无声落地。 贝瀛气得抓狂:“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小侍诺诺应是,关门守在屋外,心中叫苦不迭。里面的这位被关在此地已整整两日,自己也守着伺候了他两日,苦的并不是这位多难伺候,而是妖娆送来的那些古怪药材,熬了几回汤药,里面的这位嗓音无恙,有恙的却是自己,都已经被熏成公鸭嗓了啊。 “你唉声叹气的让本令师怎么睡!滚远点!”里面的又嚷上了。 小侍立刻捂紧嘴巴,连呼吸都不敢了。心骂,睡睡睡,关了两日睡了两日,你特么猪么你。 悄悄抬头望一眼屋内,透过轻薄窗纱,隐约可见床上之人辗转反侧,似乎难眠。 距石屋不远的园子里,十几名苦侍两两成对抬着几块青白揉杂的巨石缓慢行走在一条羊肠石径上。 砰,一块巨石落地。 “哎呦!你小心点成不成!知道这石头仙有多尊贵吗?摔坏了你十条性命都赔不起!” 打趔趄的苦侍顾不得脚疼,忙忙跪地道:“是是是。是侍手滑,是侍的不是。老仙教训的是。……” 那老仙并不老,瘦长身子惨白面,黑发,居高临下地训斥:“是什么是!你练嘴皮子功夫玩绕舌令呐!别废话,朝石头仙磕一百个响头赔罪,少磕一个我活剐了你的皮!” “是是是。谢老仙不杀之恩!”苦侍千恩万谢,先朝老仙磕两个头,转而便向落在地面上的巨石磕。 “什么人!”老仙突然一声暴喝,本能地朝疾速掠过的黑影拍出一掌! 砰! 两掌交接,他陡然倒退如飞,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好强的法力!你们都愣着作甚?上啊!” 众侍立刻缓过神来,像他们这种负责搬运的苦力身上无刀剑法器,只能掌心运气,徒手攻上。然而却见那蒙面的黑衣人闲闲走来,并不作法抵挡,反倒笑呵呵问:“我好好走路,你们打我做什么?嗯?” 众侍一呆。 老仙气极:“胡说八道!晴天白日的你蒙着面……” 黑衣人:“白日蒙面便要挨打么?那好。”哧,撕下一大块袍角,继续走近,“你也把面蒙上,让我打一顿可好?” 老仙一呆,吼:“你敢乱来!你你你,你到底什么人!……上啊上啊!你们快给我上啊!上啊!!”口口声声招呼别人上,自己却连退了好几步。 上头下令,众侍由不得惶恐,退一寸,进两寸,忽而咬牙跺脚一拥而上。黑衣人却目不斜视,完全不把他们的攻击放进眼里,依旧笑呵呵朝老仙逼近。说也奇怪,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滔滔掌风尚未触及那黑衣人半寸衣角,众侍只觉手腕骤然一痛,仿佛打在一面看不见的水墙上,所有发出去的力道登时全部返回,各自击中自己,哇哇倒地。 老仙惊恐万分:“你们,你们……” 黑衣人扯着布条笑:“他们无妨。你还是担心自己吧。”说着,兜头将布条扬在老仙脸上,攥拳,这是准备蒙头暴打了。 然而,老仙岂会束手被打,立刻扯下布条主动出击! 砰!砰砰砰! 黑衣人明明只是随随便便扬了几次手指,老仙却已经鲜血狂喷倒地不能起了。 黑衣人慢慢活动着手指,道:“对不住,下手重了些。” 老仙吐血不止:“饶……饶命。” “不饶。” “我与你……” “有大仇。” 老仙一惊,蓦然抬头看他,“……” 黑衣人居高临下也看着他,口气轻松:“你必定已记不得我是谁。我却十分记得你。千石山灰老仙。” 话罢,也不容对方反应,忽然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其左右脸上,直砸得地上之人鲜血四溅当场毙命。 黑衣人眼里笑意犹存,转身朝战战兢兢的众侍道:“这些石头该搬哪儿去搬哪儿去。灰老怪的死,你们回去如实交代便是,我不为难你们。” 一侍崩溃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说不为难我们,回去任谁说,灰老仙的死也跟我们脱不了关系啊!” “就是,就是。他死了,我们活着回去,黑老仙怎能不怀疑我们,……” “你们可以死着回去。”黑衣人虽然在笑,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放锐了目光扫视一遍众侍,旋即迈步走人,“随便。” 众侍心头一凛,哪还敢拦,下意识便让出了脚下石径,作势防御,目送其离开。 “恩人!”被罚磕头的苦侍忽然开口。 黑衣人止步,“你叫我什么?” 侍道:“恩人呀。你救了我,我不叫你‘恩人’叫什么。” 四十五 将死之人呵! 天色将暗,石屋外。 小侍悄悄瞧屋里一眼,得,里面的那位又睡着过了一天,他可真松乏。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是晚间送吃食的来了。 “日日从这个洞里递,跟喂狗一样。”小侍嘟囔着,蹲下身子盯着门上的小洞等饭食,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又是三下敲门声。 “谁?”他终于察觉出不对,问。 “奉赤尊之命,前来查看贝瀛是否安然。”门外人答道。 “匙牌?” “抱歉,出宫匆忙,未携匙牌。” “那可不行。二位仙尊有令,未携匙牌者一律不得见里面那位,即便是赤尊使者也不能自坏规矩啊。仙友,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误了赤尊大事,你可担待得起?” “这……我也是奉命做事,为难得很。” “你开门,我只远远看他一眼。何况天灵迦印阵在,我也没那个本事进去。” 小侍想了想,“好罢。” 门开,是澹台苏洛玉立门外,作揖:“多谢。” 小侍盯着那张俊美面容好一阵发呆,“……都是当差做事,应该的。呵呵。” 苏洛远望那扇紧闭的木门,问:“他一直在睡吗?” “是啊。都睡三天两夜了,除了吃喝拉撒根本不醒,猪一般。” 苏洛笑了笑,“辛苦你了。”又作个揖,“告辞。” “哎你现在就要走吗?” “不然呢?” 小侍纠结一会儿,才杞人忧天道:“应该马上走的,你这副好相貌若被神尊瞧了去,怕要保不住了。” 苏洛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来送饭食的女婢恰好与苏洛擦肩而过,忍不住频频回顾。 门里的侍取笑她道:“是不是很好看?” 婢赧然:“此人之美不在皮相,皆在风骨呢。不过与木神大人相比,他尚差些。” 侍忙道:“噤声!”前后瞧过无人,才压低嗓音提醒她,“你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去,岂还了得,以后切记勿提木神只字!” 婢吐了吐舌头,持匙牌打开迦印一角,递食盒进来,轻声道:“我知道了。”施一礼道谢,离去。 “为何不能提及木神?” 此声音自身后一飘,小侍浑身汗毛登时一炸,急转了身去看,却是贝瀛打着哈欠倚着门框问,“说话啊,为何?” 赤锦宫。 一侍神色匆匆来报:“赤尊,千石山黑老仙宫外求见!” 蛮赤盘坐于榻上,闭目不睁:“回他,身体抱恙,无法接见。” 侍犹豫一下:“有件事本该昨日便告知您的,千石山灰老仙昨日在神尊的园子……死了。” 蛮赤倏然睁开了眼,然而也只是片刻,便又慢慢阖上:“人死在恩父之处,他来本尊这儿闹腾什么?恩父做事惯来没有章法,这次让他长长教训也好。还是让恩父自己解决罢。” 侍:“回赤尊,灰老仙遇害后神尊便突然不见了,所以黑老仙才找您出面,有人说神尊是畏罪潜……” “胡说。先不说灰老仙是不是恩父所杀,纵然是,恩父也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停了停,“让他去偏殿候着。” “是。” 此侍刚刚踏出殿门,稚元便气冲冲走了进来:“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蛮赤睁眼道:“怎么,他还不肯走吗?” 稚元:“你若不是有伤在身,真应该出去好好看看,我们卷珠洲的界门连上头那个木繁树都忌惮几分,他胆子倒肥,拿着一把叫不出名的破剑就敢独个儿闯阵,简直不要命了!” 蛮赤笑了一下:“这倒有趣。” “有趣?我没听错吧,你竟然还觉得有趣?界门天灵阵法有三,短短两日他已经闯破第一阵冲进第二阵了,照他这个不要命的打法,用不了五日,……” “请他进来吧。” 稚元怔了一下:“我只说他有可能闯破阵法,可没有叫你引狼入室。” 蛮赤下宝榻,朝偏殿缓步走去,“真狼已经入室。灵书他只是个小角色,不足为虑。他不是要进洲寻人吗,那便让他进,让他寻。好生招待,无需限制自由。还有,回头见到恩父,叫他小心澹台苏洛。” 稚元不解:“苏洛?我们小心的不应该是那个贝瀛吗?”想了想,恍然大悟,“哈哈,我明白了。赤尊,想不到你的心眼竟小到如此田地,情敌当前,你竟是连卷珠洲的安危都不打算顾了,……” “乱讲。”蛮赤敲一下他的头,道,“你只需照本尊说的做,不必多问。”袍裾一撩,抬脚迈进偏殿。 黑老仙早已入座等候,见蛮赤出现,即刻起身悲痛施礼道:“赤尊,您可要为吾弟之死主持公道啊!” 蛮赤上前将他扶起:“令弟的死,你可有什么眉目?” 黑老仙:“铁证凿凿,便是那石屋中的贝瀛无疑。” “贝瀛?” “不错。据逃回的苦侍交代,昨日袭击吾弟者乃是一个法力甚高明的黑衣蒙面人,他手段狠辣,邪魅狂妄,与那从天而降的贝瀛一般无二。” “法力高明,手段狠辣,邪魅狂妄,这便是你所说的‘铁证凿凿’?” “老仙有证人在此!”黑老仙一指殿外遍体鳞伤的众侍,“让他们去石屋与贝瀛对质,……” “不必了。”蛮赤的声色淡淡的,“是他又如何?伤本尊至此,你觉得他还有活路吗?若不是恩父死缠烂打拦着本尊,还关什么石屋啊,本尊早将他挫骨扬灰万万次了。你且看着,他落入恩父之手,只怕比挫骨扬灰更令你我解气。” 黑老仙:“赤尊如此说固然不错,然老仙也不是栽赃诽谤之徒,证人既然在此,赤尊何不与我等同去,一锤落定,也好让老仙心知恨谁。” 稚元从旁冷笑道:“老仙你还不明白吗?赤尊的意思是杀害灰老仙之人并非贝瀛,实则另有其人。” 黑老仙思索一会儿,更是如坠雾里,与蛮赤见礼:“老仙愚钝。请赤尊明示。” 蛮赤一笑落座:“没什么明示的。令弟在恩父的宫苑遇害,当值的兵卫将官难辞其咎,先抓几个附近的单独拷问,此事容后再议。” 稚元听得一惊,低声道:“赤尊,您是说抓神尊的将官……” 蛮赤抬眼看他,“恩父宫中之事,难不成抓本尊的将官拷问?” 稚元为难:“可是,人人皆知神尊视将官甚于自己性命,未必肯……” 蛮赤低头喝茶,“他不是不在么,你抓他几个心腹,兴许他就在了。” 稚元顿时醍醐灌顶:“兜了半天圆圈,您还是想让神尊自己解决啊。不过也是,虽说他老人家年纪一大把我们做小辈的理当敬重,可他实在忒能折腾,莫说您一个有伤在身又日理万机的人吃不消,便连我这个闲人都快不耐烦了。赤尊您放心,我现在就去,抓他几个将官,逼他现身!”说完,连礼都不辑了,急急去了。 黑老仙感觉莫名:“赤尊,这……” 蛮赤笑道:“实不相瞒,恩父之前留有殷殷嘱咐,石屋中人,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见。你想让众侍与贝瀛当面对质,理所应当。然父命难违,本尊亦不敢擅做主张,只好设计逼恩父现身,届时如何,全凭恩父与你决断。” 黑老仙慎思片刻,道:“一切但凭赤尊做主。老仙告退。” 蛮赤起身相送,直至看不见黑老仙的背影,才叹息一声,“将死之人呵。”抬手唤来身后一侍,“儀乐那边何如?” 侍答:“仍然明目张胆满江寻找金莲子。” 蛮赤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满江?九曲江?” “正是。” “替本尊转告她:管好她的人,切莫再去一些不该去的地方。” “是。” “等等。”蛮赤掩口咳了一声,虚态略显,“……本尊还是亲自去吧。” 九曲江。 午时阳光晴好,微风习习,江面朵朵红莲如云,碧叶似锦。 “澹台!” 江边亭中,支额小睡的澹台苏洛惊了一下,顿时清醒大半,而后侧首身后之人,轻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幼稚。” 儀乐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笑:“是啊,不如你告诉我,和你在一起做什么不幼稚?”摇一摇她手中的几朵莲蓬,“吃莲子何如?” “莲子性苦,我不甚喜欢。不过你若喜欢,我可以……” “喂我?”儀乐的脸慢慢低了过来,挑逗的笑意满满,“且是用嘴。” 苏洛笑了,“你何时懂得矜持一些?这种话对我说说也便罢了,倘若说给旁人听,定要传你一个女行不知检点的名声。” “那又如何,左右我都是嫁不出去的人了,再多一个坏名也不怕什么。”手离开苏洛的肩,儀乐懒懒落座桌旁,边剥莲子边道,“再说不是还有你了嘛,有你在侧,我什么都不在乎。” “好吧,我也是。” “你才不是。”儀乐用莲蓬点了点苏洛的鼻尖,摇头笑道,“你若是,哪能回回都拉我下水?唉,我的清白呀,唉,我的名声节操呀,唉,我的终身幸福呀。” 苏洛被她逗得笑出了声:“那我这厢给你赔罪了,赔罪行不行?” “怎么赔?” “都听你的。” 儀乐撇嘴:“每次都这么说,每次还不都是我听你的,忒敷衍我。” 苏洛也拿朵莲蓬来剥,“我给你剥莲子赔罪。”剥一个捏在指间,“来,张嘴。” 儀乐眼睛一亮,立刻张嘴来接,才嚼了一下便赞:“好吃好吃,甜的。” “怎么可能。” “你喂我吃什么都是甜的。莲子再苦也是甜。” 似被触动了什么心弦,苏洛笑容一滞,抬头看她,“儀乐……” “啊,要不要来点果酒?”儀乐立刻错开他的目光,微有兴奋道,“听流离讲,卷珠洲四面环水,山野灵气极盛,生长的果品食蔬皆是上上品,想来这里的果酒也应当一绝,我们应该尝尝。你等一下,我去叫人送些来。”说着,果然起身去了。 苏洛笑了笑,低头剥莲子。 因常年以屠戮牲畜为生计,他的手指略显粗糙血腥,然而可贵之处亦在此,与那些落地成仙的男子不同,他没有闲情懒逸,心浮贵娇,有的,是凡世百感,冷暖烟尘。 “放开我!” “本尊若是他你也这样躲吗!儀乐!” 四十六 兔子 苏洛不疾不徐走了过去:“赤尊,强人所难,你不觉得失了风度吗。” 语气并非问句,是陈述。 儀乐眼圈微红,明显恼了,她一把将钳住自己的蛮赤推开,就来拉苏洛的手,“不理他,澹台我们走。” 苏洛没动。 “澹台?”蛮赤忽然笑道,“呵,好亲昵的称呼。儀乐,这么好听的称呼你何时也给本尊想一个,本尊一定重重有赏,哦,说不定赏你们久寻不得的金莲子呢。” 儀乐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金莲子?你说真的?” “假的。”苏洛直言直语道,“你心中无他,称呼一事若非发自真心,你想一百个送他,他也未必满意。” 儀乐点头表示认可:“的确。” 蛮赤倒吸一口冷气,他在全力克制自己暴起打人的冲动:“儀乐,凭什么他说什么你信什么,本尊说的话你却怀疑再三?” “因为他说的都对啊。”儀乐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说她深信不疑的真理一般,“再说了,我跟你又不熟。” 蛮赤嗤笑一声:“不熟?哼,前几日你问本尊讨要金莲子时,可没少跟本尊套亲近呢。” “也是。”儀乐点头,“那我与赤尊千年知己百年好合?你把金莲子拱手送我?” 苏洛咳了一声:“儀乐,‘百年好合’不是用在这儿的。” 蛮赤却笑得开了花:“好一个‘千年知己百年好合’!儀乐,你不是想用金莲子助这个凡人速成仙身容颜常驻吗,本尊今日高兴,送你一颗也无妨。不过,你既是要送给心爱之人,东西得需你亲自找出来才算心意圆满。”手指凌空滑过无边江面,口气笑里调酸,“金莲子就在九曲江中。儀乐,你好好表现。” “你这不废话么。‘卷珠出红莲,红莲生金子。’九曲江是五界中唯一生长红莲的水域,金莲子自然也在此处。否则,本仙何至于整日赖在这九曲江剥吃莲子,口里心里都是苦的。”儀乐本不多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爽快点,具体位置?” 苏洛面色淡淡:“儀乐,他不会说的。” 蛮赤啧啧:“苏洛,本尊真有些怀疑你这脑子到底是不是人间那些凡谷养的了,忒也好使。不错,本尊就是不想告诉她,就是想难为她,本尊不但难为她,还要难为你。哦,对不起,本尊是个直性子。听说你在人界干的是屠夫营生,”他手一挥,一名小侍立刻提着两只活兔子走了过来,然后蛮赤以极其挑剔的口气说,“劳烦替本尊宰了吧。皮毛要完整的,两张配在一起,正好做个脚垫。肉也要完整的,烤全兔嘛,当然要……” “不行!” “好。” 儀乐正要找各种莫须有的借口为苏洛推脱,没成想她刚脱口一个“不行”,苏洛却紧接着应了,“好。” “好什么好!”儀乐心疼又不可思议的拉了苏洛一下,欲言又止,“……你这种身份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杀兔子? 兔子,那可是他唯一的念想啊。 儀乐豁然抬头看向蛮赤,愤怒的目光都能将他瞬间点燃,“你故意的吧?” “什么?”蛮赤一脸的无辜,“哦,你方才说他的身份,他什么身份?他不就是一个想成仙却尚未成仙的凡人么,又不是处尊养优万灵瞻仰的谁。本尊允他留下,这几日他又吃住我洲里的,物尽其用替本尊杀两只兔子怎么了?难道儀乐担心他手上沾血太多有损修仙之道?呵,真是孤陋寡闻。金莲子之奇效远远不止助益于凡人,便是恶贯满盈的妖物鬼怪吃了它,也照样可以一朝成仙飞上天。” 儀乐:“你不就是看不惯澹台与我亲近才几次三番要给他难堪吗?休想。” “本尊想不想的不打紧。关键要看人家的态度。”看向苏洛,“嗯?” 苏洛默了一默,道:“我既已答应,便没有再反悔的道理。”轻轻挣开儀乐的手,接过兔子,然后走回亭中,抽出腰间长刀啪啪两下先拍死它们,这便在躺着翠绿莲蓬和雪白莲子的石桌上将两只兔子逐一剥皮,开膛破腹,…… 儀乐怔在原地,她不敢靠近,更不忍直视,忽然便扭头闭了眼睛。 那个人,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做? 那件事,究竟还要困扰他多久? 蛮赤从旁看得津津有味,还随手抓了把莲子吃着助兴:“手法不错,很娴熟呢。……唔,对的,从腿根下刀出血最少。不过寻常人都是在背部下刀,因为背部平坦利落好做活,……” 苏洛停了停,轻轻吐出一口气:“勿言。” 蛮赤笑道:“呵,竟不是溅本尊一身鲜血泄愤,有气度。好吧,你不与本尊说,那本尊找儀乐说去。” “站住。”苏洛道,“你想说什么? 蛮赤笑了笑,凑过来:“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离儀乐远一点。你知道的,本尊喜欢她。” “……还有?” “儀乐是天界上位女君,你即便服食金莲子成仙,也只是一个普通小仙,你们不合适。” “还有?” “许多年前,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也说本尊与儀乐不合适,还想方设法的拆散我们,本尊很恨她,所以你现在也一定恨本尊,不过没关系,恨本尊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唉,说实话,本尊还是挺嫉妒你的。方才你们在这里赏莲说笑,你知道本尊一旁眼巴巴看着如何想吗?本尊当时就在想啊,你澹台苏洛什么时候也能像这只兔子一样,躺在这里任本尊宰割,而儀乐便如现在的本尊一样边看边吃着莲子笑,……” “你想多了。” “谁说不是呢。你看看儀乐,莫说宰你了,宰只兔子她都不忍心看呢。” “儀乐司乐,一直远离杀伐屠戮,她这般模样也不难理解。” “是呵。”蛮赤道,“可她为何会喜欢一个屠夫呢?嗯?” 苏洛手上动作一滞,满手血污,“……” “说不出来?呵,你们不会是在本尊面前演戏,故意让本尊拈酸吃醋的吧?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屠夫。” “好吧。”蛮赤有意顺水推舟糊涂下去,也不与他计较,接着又问,“苏洛兄,你怎么打动的她?教教我呗。” 苏洛认真道:“上天之后我便答应她,不管于人于畜,再不造一次杀孽。她或许是因为我的决心才有所触动。” 蛮赤笑了:“可是你今日食言了。怪不得她如此生气。” “她生气是因为你。” “是吗?”蛮赤看着儀乐紧张到僵直的纤纤玉影,无声笑道,“不过她生气的样子也挺有趣,气便气吧。……哎,你怎么不动了?” “好了。” “这么快。”蛮赤有些不可置信,即刻回身查看,然而两只兔子皮是皮,肉是肉,真的是完整无缺,无可挑剔。“苏洛,你从前杀过人吧?这种剔骨刀法如何是杀兔子的手段?” 苏洛面色微白,头也不回走出小亭:“……是。且不止一个。” 儀乐快步迎过来,要用帕子替苏洛擦拭手上血污,苏洛却及时避开了手,“脏。我回去洗洗。” “一起吧。”蛮赤忽然笑道,话里的戏虐之意藏也藏不住。 苏洛停住:“……” 蛮赤:“离你太近,本尊身上也都是血腥味了。一起洗个澡不过分吧?” 儀乐忍得牙痒痒,回头瞪蛮赤:“你那么脏,就算跳进九曲江里洗,也恐怕洗不干净吧。” 蛮赤:“……” 苏洛则从容一笑:“洗个手而已,赤尊也要一起吗?” 蛮赤:“……哦,不是洗澡啊。那算了。不过这一身的血腥气,你当真不洗洗?” 四十七 偷窥 儀乐却是与蛮赤道别都不肯了,丝毫不嫌弃地挽了苏洛的胳膊,小鸟依人的笑道:“澹台,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声音之大之响亮,倒不像说给苏洛的情话,而是对某人的一种警示。 “禀赤尊,神尊的下落已经查到!” 蛮赤原本要追上去将二人拆散,然而听见有侍来禀,只能放弃,“在哪儿?” “栖碧宫。” 蛮赤一惊:“他跑那儿去干什么?” 侍道:“听说是为了一种能致人毁音的藤花。” “呵,龙潭虎穴也敢闯,这倒极像恩父的行事风格。传本尊的意,让恩父即刻速回。” “这……”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回赤尊,神尊因为擅闯女神宫邸,已被木神当场拘……” “胡说胡说,谁被那个死女人拘啦,本神尊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小路尽头,突兀的跑来一个衣衫褴褛、颜色乱飘的人影,左跳右蹦,踉踉跄跄,近些看,正是妖娆本人。 蛮赤忙上前迎接,惊道:“恩父您这是……” 妖娆朝土里吐了口血唾沫:“闲得发慌,跑到栖碧宫与那死女人打了一架!倒霉倒霉,毁了本神尊昨晚刚换的新衣裳,哼哼,可本神尊下次不弄死她!” 蛮赤疑道:“恩父见到木繁树了?” 妖娆:“那还能假!死女人天天穿得跟棵柳树似的,想认错都难!咦,你为何如此发问?” “哦,木繁树的法力深不可测,我怕恩父与她交手吃亏。”上下打量妖娆一遍,松一口气道,“万幸,新衣毁了无妨,恩父安然便好。不过下不为例,恩父久不出洲,不知洲外之世道险恶,若不小心落入宿敌之手,……” 妖娆气恼得直跳脚:“又提又提你这蛮小子又提!都说了本神尊没被死女人抓住,本神尊机智过人能屈能伸,一看打不过就赶紧的连夜跑回来啦,岂能容她拘我?哎呀不跟你讲了,本神尊要去换衣裳,一件好好的新衣被那破簪子划拉成这般,丢死人了!” “恩父!” 妖娆不耐烦地停住,“又怎么了?” 蛮赤想了想,道:“恩父请小心澹台苏洛。” 妖娆一怔,又走回来絮絮道:“你吃醋把脑子酸傻了吧?他区区一个凡人,一没法力二没背景的,你让本神尊小心他作甚?” 蛮赤:“我也不知为何,总直觉他是个厉害人物,恩父回来之前,我甚至怀疑是木繁树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术附在了苏洛身上,所幸不是她。不过恩父还是听我一句劝,小心为妙。” 妖娆鄙夷道:“可笑啊,说来说去你还是忌讳一个凡人。依本神尊之见,管谁喜欢他在乎他,你偷偷一掌劈死他不好吗,何必兜兜转转这么麻烦。蛮小子,本神尊晓得你仇是仇,爱是爱,做事泾渭分明,所以你若实在撇不开面子杀他,换本神尊来也行啊,包你解气!” 蛮赤摇头笑道:“恩父你不懂。我需要……” 妖娆:“得得得!本神尊不懂,就你懂!本神尊坦胸漏乳的与你絮叨半天,你当真油盐不进了是吧?本神尊生气了!不管了!换衣裳去了!” 说罢,又连跑带跳踉跄去了。 见妖娆跑远,身后侍从才悄声问:“赤尊,血尊伤势颇重,且不知为何,此伤异常难养,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蛮赤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人影,凉声道:“……不去。” 一处各式各色宝石镶嵌屋顶及墙壁的独院金屋中,有轻薄丝缕的雪白烟气从门扇窗棂木缝中缓缓溢出。 “你真的没事?” “没事。” “那好。”儀乐走到澹台苏洛的身后,将一根三指宽的黑带覆住他的双目,轻轻系好,“进去吧。进去之后我再为你除去衣物。” “嗯。”虽然视线受阻,却丝毫影响不到苏洛的行为动作,脱靴,起身,迈步,他赤脚踏上三层木阶,然后缓缓将大半个身子沉入浴桶中。 桶棕水清,发乌肤白,是一处好风景。 儀乐的耳根微微红了一下,背转过身去,轻轻呼出口气,心中念咒,应时背后起几阵若有若无的风声,却是苏洛身上的衣衫慢慢破水飞去,一一掉落在地,须臾,只余他一件雪白里衣。“好了。” “嗯。”儀乐低低应了一声,“他怀疑你了。” “原本也没想隐瞒多久。不过他拿不出证据,我姑且先赖着。” 儀乐的心情没来由的有些泛酸,想像平时那样说几句讥诮话笑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个笑话。 一室静默。 许久之后。 “谁!?” 啪! 儀乐袖一挥,门开,她一个腾挪间闪出门去,“……蛮赤!” 院中,桂花树下,蛮赤停住将跑不跑的腿脚,回身尴笑道:“咳,本尊只是路过,想看……” 儀乐微愠:“你偷窥!?” 蛮赤冤枉道:“哪有。说了只是路过。再说了,一个大男人洗澡有什么好……” 忽然一股疾风过,却是儀乐当胸一掌朝他震了过来。蛮赤闪身一躲,急道:“儀乐你动真的啊!本尊窥的又不是你,至于……” 呼呼呼呼呼,不容蛮赤分说,几道掌风气也不喘掌掌直劈他要害而来! “儀乐!” 儀乐被他一下擒住右掌,毫不留情,左掌忽然又出,“无耻!” 砰,蛮赤被这一掌击了个正着,亏了儀乐的招式看似凶猛吓人,实则并未注入几分灵力,蛮赤只退了两步,晃了晃,便安安稳稳的站住了。然而儀乐仍然不肯罢休,手掌一翻,再度打来。 蛮赤面带笑意,不动,“既然我们相处不悦,你们回去吧。” 儀乐仿若未闻,含怒且恨的一掌照样拍在他的胸口,蛮赤又退了两步,捂住闷闷作痛的胸口,笑意却更浓了:“本尊发誓,方才偷窥苏洛的真不是本尊。本尊也是追着那个人刚到……” 儀乐止手道:“那个人?谁?” 蛮赤笑道:“本尊亦不知,就看到个黑影鬼鬼祟祟趴在你窗口……” 儀乐冷哼道:“少来。既然偷窥的不是你,你怎知屋里在干什么?” 蛮赤哈哈笑了两声,指了指从窗隙里飘出的丝丝白气:“看来你真是气糊涂了。儀乐,先不说偷窥的是不是本尊,即便是,男人看男人洗澡,也没有什么的吧?倒是你,儀乐,你呆在屋里做甚?你二人虽已得天帝应允,却尚未正式成亲公诸于五界,自古云男女授受尚且不亲,何况你……”蛮赤忽然不说了,一双红瞳渐渐含笑,饶有兴致的看向东方天际倏然射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砸在屋顶— 轰! 未待儀乐反应过来,她耳中已满满都是金玉瓦砾七零八碎的轰然破裂声! 蛮赤“噗嗤”笑了出来。 儀乐:“……澹台!” 她惊呼一声,旋身回屋,恰看见一身狼狈的贝瀛灰头土脸晃晃悠悠地从瓦砾堆中扶腰爬起来,盯着玉屏风后的苏洛影子看,“啊,洛……” 儀乐一脚飞了上去,大爆粗口:“滚出去!!!” 砰!门关。 砰!贝瀛狠狠摔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砰!蛮赤一只拳头突然砸中他原本就红肿充血的左脸,血沫横飞。 贝瀛吐出一口血沫,骂道:“要死了你!干什么打我!” 蛮赤慢慢张合着五指,颇有些意犹未尽:“替苏洛打的。怎么,不服?不服起来打回去啊。” 贝瀛正有此意,然而怒气冲冲爬了一半却又慢慢坐回了地上,盘腿,肘支膝盖,手托下巴,仰着脸悠悠然道:“本令师明白了,赤尊爱慕我的洛洛。” 蛮赤眼中的笑意倏然消散,“你胡说八道什么?谁爱慕苏洛?苏洛又怎么成你的了?” 贝瀛:“你不爱慕他,那人家洗澡,你偷偷趴在窗户缝里看什么?看儀乐?不是吧。她衣衫工工整整的有什么好看,一定是衣不蔽体的洛洛,……” “胡说!本尊明明是追着你来的……” “嗯,本令师方才来过这里不假,本令师扒着人家窗户色眯眯往里瞧了吗?没有吧。发现你追上来,本令师不玩命的逃,还等着吃你的铁拳头不成?” “非人思想!非人行动!鬼知道你干什么跑来这里什么都不做,逃掉了又立刻跑回来!” “本令师乐意。屋里呆烦了出来随便走走,怎么了?” 蛮赤冷笑一声:“说起来贝左令也真是厉害,恩父的天灵巨石阵你居然都能逃出来,不过本尊管你摆的什么阴阳八卦,既然恩父奈何不得你,那我们便换个玩法。千尺冥潭,何如?” “不可以!”儀乐立刻出言反对,却依旧紧闭房门不开,隔门道,“蛮赤,贝瀛好歹一族之左令,你不顾两族关系擅自将人拘禁已是不妥,丢进冥潭意欲置他于死地,岂非要逼着华越邈一族与你卷珠彻底翻脸!” 贝瀛立刻道:“是的是的。请赤尊网开一面三思而后行啊。”话虽如此说,态度却不屑无畏的很,仿佛巴不得蛮赤将他丢进冥潭长长见识。 儀乐:“你闭嘴!” 贝瀛撇撇嘴,不说了。 儀乐颇有些嫌恶道:“此人虽可恶之极,无赖之极,但终究未在你卷珠做下什么滔天杀孽,蛮赤,你一向恩怨分明如泾渭,断不能因为想困禁他便要了他性命吧?” 蛮赤:“所以?” 儀乐:“卷珠的天灵阵法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便择一个最厉害的,把他丢进去便是。” 贝瀛一听,顿时哇哇大叫着从地上跳起来道:“好你个儀乐,有你这么帮人说话求情的吗?卷珠最厉害的困死人的阵法,可不就是奇云谷!奇云谷堪比天上炼狱人间地狱,你把本令师丢进去活生生晒成人干,还不如丢进冥潭死得干净利索!”他一个大步蹿过去巴着蛮赤的胳膊,几乎是哀求了,“赤尊,您千万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不劳烦您吩咐动手,我现在就自己跳进冥潭去好不好?” 儀乐:“……” 蛮赤轻轻拿开贝瀛的手,无比好说话道:“贝左令你马上去吧,去吧去吧。” 四十八 蛇窟 贝瀛怔然,心想不对啊,自己想进冥潭的意图这么明显,他难道是智障白痴才感觉不到吗?结果不应该是他千方百计不让我进冥潭,再百计千方把我扔回奇云谷吗?可现实怎么完全反了?不行,我得点拨点拨他。“咳,赤尊,恕我提醒一句,我这么巴巴的想往冥潭里跳,你就不怀疑我的动机不纯?” 蛮赤:“怀疑啊。所以本尊也十分好奇你有什么动机。所以,成全你。” 贝瀛干呵呵一笑,“赤尊还真是……成人之美。不过我可不可以去奇……” “来人!” “在!!” “请贝左令前往千尺冥潭。” “是!” 贝瀛脑袋一懵,“……洛洛,洛洛你澡洗完了没,出来替我说句话啊洛洛!儀乐,儀乐!……”贝瀛慌慌张张躲避后退,闪一眼紧闭的房门,闪一眼笑而不说的蛮赤,此时此景,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弄巧成拙得很。 “别过来!本令师修为高绝法力无边,尔等喽罗小仙岂是我一指头的对手!” “是吗?小将愿意领教。” 两名仙将谨奉“请”之尊命,手脚动作皆是恭恭敬敬轻轻巧巧,很快一人一条胳膊,架起贝瀛飞天拖走。 贝瀛一边反抗一边大呼:“干干干,我的高强法力呢,为什么使不出来?啊啊啊,儀乐,你要见死不救吗!澹台苏洛,你冷漠无情不仗义!红毛怪你讲不讲道理,你凭什么处置本令师,本令师若死了,华越邈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非常难看!……木神大人,你为什么还不出现?为什么还不来救我!木繁树!!!……” 咚! 原本死寂无波的冥潭中溅起好大一朵乌墨水花,这一画面乍生,不使人察觉一丝生机,反而衬得潭周愈加空旷诡异,死气沉沉。 事实证明,这地界果然诡异非常,明明是冰冷刺骨的乌汁潭水,水中黑邃,所视无物,然而一旦落入,浑身却立刻像被劣质又厚重的乳胶液体紧紧包裹缠绕,几乎动弹不得,且越想挣扎,下沉得越快。而贝瀛连去水面冒个气泡的机会都无,一个眨眼间,已下沉两丈有余。 咚!上面又是一声水花四溅。 贝瀛随着暗流水波漾了一漾,下沉的更快了些,然而窒息感也随之消散了些,最少,没有那样濒临死亡的可怕感觉了。 千尺冥潭的恶名,贝瀛不是没听说过,然而也只限于听说,毕竟沉入冥潭的人无一生还,死亦不见尸。又闲暇之余听守石屋的小侍说,冥潭的主人蛮净犹善刀法与针法。刀并非菜刀水果刀,为解剖刀;针是缝补衣物的银针不错,线却不是寻常丝线,乃是薄薄的一条人皮搓捻而成的人皮线。二者凑在一起,即是解剖,缝合。 想想都肉疼。 然而这么想着,身上的一处皮肉果然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是脚踝。 贝瀛虽对痛感不甚敏锐,然还是下意识动了动左脚,不料,疼痛感瞬间加剧,似乎下方有什么尖牙利齿的活物察觉出口中猎物挣扎,猛然加大牙齿力度咬牢,防止猎物逃脱。 贝瀛痛得圆睁了眼睛,正要奋力一脚将其蹬飞,然而,上方又是“咚”的一声落水响。 这一声响动,较之他的那声和第二声,好比大鼓和小鼓,一种粗犷奔放,一种细腻内敛,相应的,这声漾起的水波也更加轻微,这水波漾到贝瀛这方水域时,已几乎微不可察了。 贝瀛的第一反应是,来者是个法力不弱的人物。 难道是儀乐? 那么第二声,澹台苏洛? 如此想着,他身心内外忽然舒爽了许多,又忽然觉得,脚踝也没那么痛了。 左脚动了动,那咬人的活物果然松了口。 他正在纳闷那来去匆匆的是个什么东西,蓦地腰间一紧…… 有人从身后环住了他。 贝瀛陡然一个激灵,回手就是一拳。 然而因在水中,水又很黏稠,是以拳速较平常慢了许多,慢到身后之人一口吞下他整个拳头的情景,仿佛是他温温柔柔自己送上去的。 “啊!” 贝瀛终于叫了出来,冰冷的潭水趁机疯狂涌入他的口鼻,他顾不得窒息难受,当机立断以牙还牙,他也咬住了那人的头! 咦?头不应该硬邦邦圆圆的吗,怎么这颗头反倒软软的,用手摸索,且还是个三角形的?! 三角头下面是脖子,脖子下面还是脖子,脖子,脖子!?靠,谁的脖子这么长!敢情这人头以下全都是脖子啊! ??? 啊蛇! 贝瀛立刻恶心得松了口,然而那蛇却突然脖颈一蠕,一下子将他的拳头吞得更深了,贝瀛一发狠,变拳为爪,在蛇的身体里一顿狂抓猛挠。蛇吃痛甩打长尾,却不是像贝瀛那样迟钝的慢动作,是迅速,凶猛,狠戾,贝瀛一个防不胜防,被它抽中后脑,登时一阵金星乱撞,头晕目眩。 而蛇对他这只爪子似乎执着的很,任贝瀛内里抓挠,外表拳脚,仍死活不肯松口,拖着他一路狂奔发飙,穿过若有若无的奇怪生灵,撞上坚硬锐利的不知名物什,被弹性软绵的生物突然绊住一脚,刺球一样的东西也有,扎在贝瀛的小腿上甩都甩不掉,突然胳膊被烫了一下,膝盖又被冰一霎那,有更浓稠窒息的小片空间,也有如空气般存在的舒适一角,……也不知如此跑了多久多远,总之蛇消停下来时,除却与前刻相差无几的黑暗,贝瀛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完全变了样。 饥饿。 死亡。 戮食和血腥。 滋滋似群蚊振翅的吞吐信子声。 贝瀛悚然一凛! 蛇蛇蛇蛇窟! 这一惊,他便怵然不动了。 其实贝瀛并不惧蛇,孩童时候他还养过一条绿莹莹的小蛇,什么品种他不知道,只记得那小蛇眼睛黑黑的,圆圆亮亮的,像害羞了谁,一颗小小的头整日缩藏在盘曲的小身躯下,软萌得紧。 养了一阵,到了冬天,他从书上知道蛇通常要冬眠,虽然雪墟天天为冬吧,可自然界的潜规律尚存,于是他在自家后园的雪松树下挖了个小洞,还幼稚地在洞口放了几个耐寒小盆栽,为它遮风挡雨,又摆上几块漂亮的小石头,小石头摆成个酣然熟睡的蛇形,意欲与它同睡同眠,假以为伴。 不过那个时候,小蛇入洞很是心不甘情不愿,他精心布置的蛇洞好像还委屈了它似的,后来也不知它为何又突然想通了,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一进去,他就再也没有看见它出来。 他以为小蛇一直睡在洞里,然而等到春天过半,仍不见它出来,他才用手指进洞探了探,原来小蛇已经离开,什么时候走的,他无从得知。 从此以后,他再未见过像它那样漂亮又乖巧的蛇了。 而身周这些蛇,很明显一点都不可爱。蛇窟口朝下,大蛇紧紧吸住贝瀛的手把他垂直吊挂于窟中,他的双腿忍不住渐渐发颤,无涯的黑暗间,群蛇的包围中,他已感觉出蛇群迫不及待要蚕食猎物的簌簌杀气了。 手上的大蛇又蠕了蠕脖颈,他的手又被吞进一截,已经没过手腕。也因为大蛇拖住他的缘故,他才未能在潭水中继续下沉。 他若主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一丝不动,又是坐以待毙。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左右逢死。 嘶嘶。 有蛇游移到他脚边。 未及他有所动作,他的小腿肚蓦然一痛。他以为是蛇咬,本能地踢了几脚想将其甩掉,然而他很快感觉到,他的腿上并非多了什么,扎入什么,而是突然少了什么,拔出了什么。 没错,腿上刺球一样的东西不见了。 倏然之间,身周一尺之内啪啪滋滋一阵击打弹跳乱响,紧接着浓冶压抑的血腥气蔓延于水中,钻入他的味蕾五感,仿佛风扫落叶一般,前刻尚毫无顾忌靠近他的那些嘶嘶骇人声全部退到了一丈开外,溃不成窟。而这不是“刺鱼”所为,又是谁。 大蛇也倏然吐出他的手,迅速匿了声迹。 然而不过须臾,它的轻微喷气声便响在了蛇窟中心的位置,危难时刻,它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选择护持它的同类和窝。 蛇群与“刺鱼”的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贝瀛已下沉远离了蛇窟,危险过境,他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来,然而未待他将这口气吐完,小腿肚上又是一片针扎刺痛。 他立刻躬身去拔,“咝!”手也被扎了一片。 贝瀛抚掌笑了,是“刺鱼”弃战归来。 前几天贝瀛有句话问的好,冥潭里养的是鱼虾鲸鲨,还是妖魔鬼怪?如今看来,当属前者,且个个都是非肉不食的物种。不过这也容易理解,此潭中无素草花藻,它们不食活物,只能饿死。 万幸有小刺鱼,嗯,姑且这么叫它吧。 管你身巨像楼船的鲸鲨,凶猛胜豺狼虎豹的水蝰,细长柔韧如捆仙锁的鳗,张牙舞爪饥不择食的八爪龟,千奇百怪听过没听过的等等水物恶灵,统统猝不及防扎崩你最脆弱又最无用的眼睛,听你痛极哀嚎,四处狂逃。 如此,贝瀛安然沉坠将近百尺。 这百尺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毕竟若不是得亏小刺鱼,凭他的能力,他每遇一个敌人,都是九死一生。 四十九 她真的来了。 小刺鱼突遭偷袭,吃痛锐叫一声,攀住他的手臂就是一阵又刺又咬,然而下一刻,它却又惊惶万分倏然蹿离了他的手臂! 是短而坚硬的密密麻麻的鱼刺! 贝瀛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鱼刺,竟是他算准了它的袭击路数,这一怒之下扑咬上去,可不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 黑暗中,贝瀛慢慢起身拍掉手臂上的鱼刺,一派寡淡冷然。 小刺鱼果然伤势很重,腹部那一根鱼刺,简直致命。 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低级生物又怎会想到,从一开始,贝瀛便已洞晓它的本意,潭中各类生物均以食肉为生,它又怎会例外,只不过它较之狡猾,旁物血肉皆食,它只通过短刺啖血,可以说,它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一张嘴,每一张嘴都可以吸食生灵的血液,好比蚊虫叮咬,它不会让你一口毙命,但在千尺沉坠的尽头,你会因血亏而突然重伤不治,一命交代给它。 若非贝瀛对任何人都失去信任,他也会认为,它对自己是不求回报的善意护持。然而事实却是,它只是在护持它的食物罢了。 非它死,即他亡。 贝瀛心叹道:“下面还有九百尺呢,可惜了这么一个厉害法宝。” 低头望向脚下,黑泱泱的,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还有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在下面等着自己。 儀乐和澹台苏洛也不知沉到哪儿去了,三人落水的位置原本相差无几,但是经大蛇的一番拖拽,他早已远离了他们,一时半刻怕也难相逢。 此情此景,他忽然忆起发生在梦魇沼泽的事,那时他粗心大意身陷泥沼,明明因了痴魇的头发他仅浮在浅沼,那个傻女人却毫不犹豫拔掉自己鞋上的头发,想与他一道沉沦沼泽底。 那时他笑她什么来着? 哦,就上面那个字,“傻。” 想到这里,贝瀛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傻女人,这次,你为何不与我一起沉沦?” 想着念着,他神思一恍惚,又想起了更久前的无底洞中…… “笨。” “呆女人。” “互拥壮胆,互拥壮胆。” “我不给你,你就搜身,真的?” “假的。” “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 “当然是不被你搜身好了,好,好极。” “……受不了你。” “……” 贝瀛越想越笑,笑自己的厚脸皮无赖无耻,也笑贯以“聪明绝世”著称的木繁树当时的茫然不知所措,笑原来自己不正经起来,竟是这么招人嫌恶与唾弃,怨不得木繁树至今不现身,她根本就是完全不在乎自己。 “龙是我杀的。玉,给你。” 贝瀛将手慢慢探进衣襟,掌心覆在颈项间的冰魄之玉上,凉的。 想了许久,也只记起她这么一句略带温度的话。然而,玉是凉的? 可自己的心又何尝不凉。 贝瀛有些头晕,想是小刺鱼吸去了他太多鲜血所致,他略有惶恐,他不想死在这儿,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想和她在一起,一起做那些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譬如,成亲? 贝瀛忽然一个激灵! 他被自己无意间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成亲?和她?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身世?地位?天资?仙品?心性?口碑?……他说不出来,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不过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他想见她。 贝瀛下意识四下找了找,却突然发现,这方潭水已淡为鲜艳艳的褐红色,虽然视物仍旧浑沌,但好歹眼睛中用了些,不再眼顾之处心茫然。 也便在这一喜之间,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 “木繁……咳咳咳咳咳……”他不顾身在深潭,朝上方那个朦胧得只知道是个人的影子喊道。 然而霎那之间,那影子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幻觉? 揣着一刻天堂一刻又地狱的糊涂心情,贝瀛四周环顾,终于渐渐发觉不对。除了水的颜色,在这方水域他不仅下沉更快,动作速度恢复许多,呼吸也更顺畅,最奇怪的是所视所感之处空无一只生灵,活脱脱的一潭死水的形容,仿佛这里刚经过一场大清洗,又好像原本就是这个模样,死寂沉沉,冷冷冰冰。 贝瀛由着身体下沉,一尺,三尺,七尺,……三十一尺。 眼界豁然开朗。 是的,没有一点缓冲地带,褐红色的潭水已淡为粉红色,而且贝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条水界线,上为褐红,下为粉红,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一尺,三尺,七尺,贝瀛清晰无比的感觉到了从左到右的水流动,缓缓徐徐,清爽软柔,他就好像一条水里生水里长的鱼儿,呼吸顺畅,行动灵活,他甚至一时来了兴致逆流游了一段,又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身体漂流了一段,然后再逆流,再漂流,如此反复几遍,俨然已忘却自己尚在冥潭,吉凶难卜。 君非鱼,焉知鱼之乐。 可他毕竟不是鱼儿,好玩的心思一过,他又任由身体直线下沉了。 八尺,十尺,十四尺,……一炷香的时间,又是整整百尺。 这次豁然开朗的是全身了。 粉红全无,视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无色无味的透明空气,他彻底脱离水域,徐徐坠入薄雾弥漫的空气中,真真宛如一只鸟儿,挥臂即是飞翔,低首即是俯冲! 咚! 他揉着并未撞疼的额角,抬头看向眼前人,“蛮赤?怎么是你!?” 雾气缭绕中,二人同速下坠,湿哒哒的衣袍紧贴在肉上,有些凉意。 蛮赤一脸傲娇地抱着双臂看他,道:“不是本尊是谁?苏洛吗?唔,不过他也真跳了,就是不知能不能逃过那些恶灵的嘴。”语气忽转诚恳,“贝左令能沉到这儿来,好本事。” 贝瀛用一只手掌缓缓扇动脸旁的雾气,笑道:“赤尊既然来了,那儀乐也来了吧?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知道。”蛮赤答得坦诚无比。 “苏洛呢?” “当时是儀乐怀抱苏洛跳潭的,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是吗?” 蛮赤微愠:“你竟然怀疑本尊的话?” “随口问问而已,你至于生气嘛。”贝瀛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那三声水花响,照蛮赤方才所说,第一声是自己,第二声是儀乐和苏洛,那么第三声是蛮赤?“赤尊,你和木神的法力,谁更胜一筹?” 似是被一剑戳到痛处,蛮赤顿时更生气了:“不知道!” 贝瀛恍然,笑了笑,道:“那么换个问法。赤尊入冥潭,可否做到水波无漾,声息全无?” 蛮赤顿起疑心:“你问这个作甚?” 贝瀛:“恐怕木神大人也来了冥潭。” “是么?” “在你跳潭之后,便有这么一声落水响,水波无漾,声息全无。” 蛮赤冷笑一声,“既然水波无漾声息全无,你又是如何得知她来了?” “我身上有个玄门法术,这法术只能防御自卫,不能主动攻击,这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不错。” “知道这法术是谁送我的吗?” “难道是木繁树?” “是的。所以她任何时候有任何举动,我都了如指掌。” “哈,可笑。木繁树固然旁门左道的法术不少,可本尊从未听说你这一种。你想用木繁树要挟本尊,还真是想错了,因为本尊根本就没打算亲手杀你,怕脏。而且你不觉得,把你交给底下的那些恶灵会更有趣吗?” 贝瀛捏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主意不错。” 蛮赤:“……懒得理你。”飞身跃出两丈,忽又停住,回头问,“你没被上面那些恶灵吃掉,也是亏了这个法术吧?” 贝瀛掸着袖管上的粉红水珠,笑道:“此法术只能抵挡灵力攻击,上面那些皆是蛮物之力,你何必明知故问。说几句不谦虚的,本令师如今安然,倚仗的自然是自己的博学多识和智慧无双,当然了,还有那么一丁点运气在里面,这运气嘛,往大了说,是上苍眷顾,小了说是能人无惧事,惧事找小人,……” 蛮赤打断他的自吹自捧,再问:“那你可曾遇到冥微虫?就是一种特别细小,特别……”他简单思索一下措辞,“总之,它可以叫你生不如死。” “没有。”贝瀛答的无比爽利,“怎么了?” 一个令他头疼不已的念头在蛮赤的脑中渐渐成形,“……或许你说的对,她真的来了。” 贝瀛愕然:“谁?木繁树吗?喂喂喂,你把话讲清楚再飞。别以为就你自己会飞,老子也会!”说着,他果真挥动双臂奋力追去。只不过速度太慢,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蛮赤便彻底没了踪迹。 “格格格格格……” 忽然,一串阴森的女子笑声从身后传来,这声音乍一听离他很近,仔细听却又远着呢。贝瀛身心俱悚,原本要拼命挥动双臂拼命逃的,然而想想自己的速度……咳,还是省省力气吧。 贝瀛停住动作,任由身体直线下坠,衣袂翻飞,仰头问那青衣白面的女子:“姑娘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语气轻佻,戏弄之心显而易见。 之所以称其为“姑娘”,是因为此女子非仙神,非妖精,非凡人,乃是一女鬼所化,然虽为鬼物,其长相却并不可怖,相反,她面容清丽,眉眼含笑,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的鬼。 那女鬼果然一路跟来,依旧含笑道:“仙人固然长得不错。然奴家却是为仙人解疑答惑来的。仙人不是想知道木神大人有无来此潭么,奴家现在便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仙人,她没有。” 贝瀛:“说完了?” 女鬼:“奴家诨号‘卜浊鬼’,洗耳仙人提问。” 五十 木神的真身 卜浊鬼的法力实在不如何。 那来势汹汹的大团黑雾群鸦的四面围攻之中,她自保尚可,护持贝瀛则颇有些手忙脚乱,看前顾不了后的,简直是一场敷衍了事的喜剧。被食人鸦星星点点啄了几口,贝瀛终于忍无可忍道:“好心的鬼姐姐,我说你就不能筑道屏障护一护我么?” 卜浊鬼闻言,立刻忙里偷时挥手在二人的身周筑下一方黑色屏障,然而,霎那间看似坚固无比的屏障便被漫天鸦群的狂轰乱炸击了个粉碎。她道:“仙人明白了吧?” 贝瀛矮身避过一只食人鸦的袭击,忧心又无奈道:“看来你的法力也不比我高明多少,那我们岂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卜浊鬼渐渐有招架不住之势:“仙人难道不打算使用自己的法器吗?” 贝瀛:“法器?我连法力都没有,哪里来的法器?请鬼姐姐把话说明白些。” 然而卜浊鬼二话不说,忽然捉住贝瀛的手,并二指飞速划过,贝瀛的掌心便是长长一道血痕,旋即将他的手掌忽然向前一推,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却是黑压压的鸦群纷纷撞跌在突然出现的绿光流动的屏障上,摔了个满天飞。 而眼前这个包住一仙一鬼、绿莹莹的光球屏障,毫无疑问是出自贝瀛之手。 贝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这这这这……这你怎么知道的???” 卜浊鬼轻拭着唇边并不存在的血,笑道:“奴家诨号‘卜浊鬼’,仙人方才怕是没听明白。” 贝瀛:“听明白了啊。可你连这个都能卜?” 卜浊鬼:“仙人见笑。不过,这世间还真没有奴家不能卜的。” 贝瀛双手平放在障壁上,看着整个光球缓缓下坠,看着红了眼睛的鸦群前仆后继地撞击着屏障:“这屏障的主人呢,你能卜出她的心意吗?” 卜浊鬼向上东方遥遥一辑,道:“木神大人天降秀华,明德至善,她上扶天帝清名惠政,下恤苍生悯而……” 贝瀛笑哈哈打断她道:“鬼姐姐会错吾意了。你说的那些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对我,”用食指指着自己,“她对我的心意,鬼姐姐可能卜得出?” 卜浊鬼摇头笑道:“儿女情长,自在汝心,恕奴家无法卜知。” 贝瀛贴着障壁坐下:“我也不难为你了。你不是来替我解疑答惑的吗,我问点别的。这冥潭怎么回事?我们可有希望出去?” 卜浊鬼道:“本来无有。现在有了。” “哦?怎说?” “静观其变。” 贝瀛笑:“你这话等于没说。我再问你,我是谁?” “一个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仙。” 贝瀛仍然笑:“太含蓄。不过我喜欢。最后一个问题,你……” “要糟!” 贝瀛循着卜浊鬼的目光看去,只见杂乱纷飞的食人鸦后面,远远的,有两只体型巨大的黑鸟疾速穿过袅袅雾丝直朝这边冲来,群鸦察觉异样,呼啦一声,立刻逃遁飞蹿,真真一个大难临头群鸟散。 卜浊鬼:“大鹏鸟!” 眼见那一双黑鸟离弦箭般的逼近,贝瀛却十分轻松的起身,拍手笑道:“来得好。本仙人正想试试木繁树这道屏障到底有多强。”从靴中摸出一把轻薄小刀,执刀割向自己的另一只手掌。然而,却被卜鬼及时出手制止了:“此术伤身,仙人还是少用为妙!” 贝瀛不在乎:“不就流点血么,本仙人流得起,放手。” “此术不只流血这么简单,它是……” 伴着一声异常亢奋的鸟鸣,咚的一声震天响,是一瞬即至的大鹏鸟硬生生将整个光球顶出去好几丈,光球颤了几颤,正要继续下坠,另一只大鹏鸟却又重重顶了过来。 这一下,震得饥肠漉肚的贝瀛险些呕出酸水来,然而他还是由衷的赞:“好快的速度。” 卜浊鬼也左摇右晃头晕眼花着,扶头道:“此处现上古神鸟,非吉兆。” 咚,咚,又是两下! 此时,障壁的几处已显出微小的裂痕了。 贝瀛的背紧贴在障壁上保持平衡,快速道:“说重点,怎么对付?” 卜浊鬼:“仙人不打算用木神赐予的法器击之了?” 贝瀛:“既然不是流血这么简单,那便是对木神的本体有损,我不傻,知道此法使不得。鬼姐姐有未卜先知之能,一定知道打败它们的方法,”咚,光球又是狠狠一颤,“我们时间不多了,姐姐请讲。” 卜浊鬼犹豫片刻,终于从衣袖里慢腾腾摸出一根翠绿鲜嫩的柳丝来,道:“用它。一击即可毙命。” 贝瀛不可置信道:“一根柳丝罢了,有这么厉害?” 卜浊鬼点头:“试了便知。奴家身为鬼物,驱动不了它的法门,还是仙人亲自来吧。小咒是,明德至善。” 咚咚!! 这左右同时两击几乎叠为一声,脆弱不堪的光球终于支撑不住,破碎成无数绿星,湮灭。 “明德至善!” 再来不及思考一瞬,贝瀛当机立断驱动了柳丝的法门。霎那间,犹如九天神明亲至,连枝带叶,柳丝通体绿光大现,如柔水如流波,所过之处,宛若涤洗,又或许应形容说,涤荡。 涤瑕荡秽。 一双鹏鸟瞬间被掀了开去,化作两道黑线,倏然不见。 卜浊鬼惊了许久,才吁声道:“果然厉害。” 贝瀛捏着柳丝出神,“……这是……” 光球破碎,二人又开始不疾不徐地下坠。 卜浊鬼道:“实不相瞒,此物乃是一位神明为了报答奴家的救命之恩,特意相赠。” 贝瀛语速缓慢:“……赠仙器予鬼?” 卜浊鬼咳了声,道:“仙人,那时奴家尚为街头占卜人身,并非鬼物。只当初遇人不淑,情路坎途,那位神明有心暗渡奴家成仙,是以赠予此物,然奴家终而心性不坚,因爱生恨,造下浮屠杀孽,又因执念未了,愤愤于胸,这才逃离那阴曹之司,潜回人界讨要公道。不料,……”不料什么,也不必她凄凄惨惨的说了,定是触了霉运撞上血尊蛮净才被捉到此地。 “你来这儿多久了?”贝瀛问。 卜浊鬼尚沉浸在伤怀往事中不能自拔,听他突然如此问,难免有些不知所云,“奴家虽有七千鬼寿,但在这冥潭也只能算个新鬼,只听说,冥潭千尺,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能安然出潭者,几乎无有。” 贝瀛索性随着她问:“几乎?这么说,曾经有人逃出潭吗?” “算是吧。据说那人失足误入冥潭,血尊对他的兴趣也不大,才得以侥幸放出潭的。” “哦。” 又过了会儿,卜浊鬼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摊开两只手作接物状,道:“请仙人将柳丝还给奴家吧。” 贝瀛把柳丝从头到梢,再从梢到头的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恋恋不舍的将其揣进了自己的胸口,道:“不还。” 卜浊鬼看着他的胸口怔然:“……仙,仙人,……” 贝瀛:“本仙人虽为仙人,然胸怀气度却一点不仙。你不是说这柳丝是旁人为了报恩赠予你的吗,我方才是不是救了你两次?你是不是也应该赠我一物?我看此物便甚好,反正你留着也无用,索性大方点赠我吧。” 他这一番话不亢不卑地说出来,不像无耻索取,倒像好心替卜浊鬼处理了一件棘手物,仔细听听,又好像这柳丝落入他手,是名琴得好主,宝驹配贤明,各得其所,十全十美。 卜浊鬼表示为难:“恩人所赠之物,怎可转手假赠旁人。仙人高品,还是把它……” “说了不还就是不还。姐姐倘再啰嗦,本仙人可要把它的叶子一片一片择下来吃了。”说着,他当真将手探进了胸口。 卜浊鬼顿时脸色大白,比鬼还白,忙道:“仙人不可!”咬着嘴唇寻思半晌,终于松了口,“那奴家先将此物暂交仙人保管。不过,……”指一指贝瀛的胸口,“仙人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安置它?这样恐怕……” 贝瀛揉了揉胸口,道:“冥潭阴寒,柳丝不都喜欢温暖和煦的地方吗,放这里挺好的。哎鬼姐姐,你不要总唉声叹气的嘛,高兴点。话说我们坠了也有段时间了,现在什么位置?” 卜浊鬼看着贝瀛的胸口又深深叹一口气,才将视线转移至脚下的无底之渊,道:“大抵中段吧。” “中段?那岂不是潭下五百尺了?啧啧,传说果然都是吓人的,什么‘一入冥潭命如灰,百事万物皆悲哀。’姐姐你看我,本仙人单枪匹马来到此处,还不是一路顺遂无阻轻轻松松。哦,错了错了,本仙人不是单枪匹马,本仙人现在有姐姐。”说着,又揉一揉胸口,似乎在感谢眼前人的慷慨大方。 卜浊鬼终于为他一声又一声的“姐姐”忍俊不禁,道:“仙人哪里顺遂无阻了,不说别的,单单冥微虫一种,便够你千疮百孔了呢。” 五十一 和我死一块你很高兴吗! 卜浊鬼渐渐收了笑容,将贝瀛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才道:“看你这样子,确实不像……” “不像什么?” “被冥微虫啃噬过的人。” “啃噬?” “嗯。”卜浊鬼指了指他手腕处被食人鸦啄开的一个小口子,道,“理同此伤。二者同属群攻。不同的是,食人鸦是由外至里食肉生灵,而冥微虫则以水为媒介,从口腔进入体内后,由里至外,先食肺腑血骨,再食皮肉肌理,且食速极为缓慢,通常水坠百尺之距也不能将一只生灵食尽,然后残喘生灵保持完整形态坠入潭下四百尺,鸦群加入,里外蚕食,顷刻湮灭。” 贝瀛听得一眨不眨,不过心思却飞回了旁处,水坠百尺之距不能食尽,再坠入潭下四百尺,那么便是潭下三百尺内了,可自己明明记得,潭下三百尺的景色很不错呢,他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游泳来着。 哦~ 贝瀛恍然。 “……仙人笑什么?仙人?” 贝瀛忍笑,再揉一揉胸口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被一位姐姐暗恋的感觉,挺好的。” 卜浊鬼赧然:“仙人明白便好。” 贝瀛连连点头:“唔,自然明白的。某人都做的这么明显了,我还能不明白么。不过姐姐,”贝瀛摸着下巴想,“我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嗯?” 卜浊鬼如实道:“仙人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奴家,鸦群突袭,是以只说到一半。” 贝瀛恍然,“……算了,还是不问了。哦不!是换一个,换一个问题。姐姐替我族华越邈卜一下前程可好?不必太详细,只须告诉我,今后我族会不会安康万年,永不衰败?” 卜浊鬼轻咳一声,道:“这……” “怎么?姐姐卜不出?” “此问题颇有些严肃,奴家不敢轻易卜言。”想了想,“请仙人容奴家一日,一日之后,定给仙人卜个周全。” “好吧。”贝瀛不觉扫兴,反而愈加精神高涨,摸出柳丝,头梢相接制成一圈,随手搭在头上,“这一劫貌似很平静啊。不是说,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吗,我们现在潭下六百尺了吧,可为何连根劫毛都看不……” 呼! 一阵风过,贝瀛头上的柳丝圈不见了。 卜浊鬼惊了一声,飞身就要去追! “别追了。”贝瀛拉住她,无所谓道,“她跑那么快,姐姐追得上吗?” 卜浊鬼望向苍茫雾气,懵然:“……” 说实话,她连偷柳丝的一片人影都未看到,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追啊。 见她始终茫然无措,贝瀛不得不转身安慰她道:“姐姐若是心疼报恩人所赠之物,哪日得了机会,我再替姐姐向木神大人讨一枝便是。” 卜浊鬼轻轻摇头:“纵世间柳丝万绦,皆不如它一叶好。木神大……”她忽然不说了,因为回神的一霎那,她发现,贝瀛正歪着头,眉毛挑得老高,看着她。 贝瀛:“说啊姐姐。为何一提到木神大人,你就忽然闭口不说了呢?” 卜浊鬼一怔,咳嗽不止:“啊,奴家方才提木神大人了吗?可是,奴家一点都不记得了。仙人莫怪,容奴家好好想想,……” “也需要一日吗?” “这不至于。” “姐姐还要继续隐瞒吗?” “奴家并没有对仙人隐瞒什么。” “卜浊。”贝瀛将这两个字念得特别重,“若我记得不错,姐姐本名应该是‘浊水’吧?” “……” “君为清风尘,妾为浊水泥。便是姐姐与前世情郎的名讳由来吧?清风,浊水,一个是负心桃花男,一个是痴情卜卦女,这段情事在五界的茶余饭后也是一门桃色谈资呢。姐姐为鬼七千年不假,当初遇人不淑,情路坎途,心性不坚,因爱生恨,造下浮屠杀孽,执念未了,愤愤于胸,逃离阴曹之司,潜回人界讨要公道,这些都不假。然,唯独一点是假—你救那神明一命,她赠予你物,并非你前世之事,而是刚刚。对否?” “……”卜浊鬼避开贝瀛的视线,仰头望天。 贝瀛也随着她一起望天,“其实姐姐不必……啊啊啊啊啊!!!” 二人忽然极速下坠中。 贝瀛那个得意的笑容还没笑完,就突然遭此变故,心塞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对卜浊鬼而言,这变故便是一场及时雨啊,心说既然木神大人交代万劫不复都不能说那么只能死扛了,用死人的肩扛,就算我摔一个魂魄残缺四肢乱飞又如何,木神大人素有接天燃冰之绝能,只要我至死咬紧大人的秘密不松口,大人就一定会为我修复一个运气与美貌并存的仙身。 呵呵,好事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贝瀛并非发怒,然而在这种急速下坠的环境中交谈,必须用吼的,否则对方会听不全你的话。 卜浊鬼仍然在笑,“奴家只是高兴。”恩,木神大人说了,与他说话一定要恭敬,要温柔。 “和我死一块很高兴吗你!!”贝瀛的吼声被风撕得变了形。 卜浊鬼:“嗯。哦不不不!奴家是说,奴家是非常想死的,可是让仙人殒命,奴家万万不敢想。”天啊,木神大人可是说了,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若死了我会如何下场来着? 啊,万世不得超生! 可如今木神大人的柳丝真身突然被偷,下面的劫数,下面的劫数大人尚未来得及予我指示,我我我,我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 “仙……” 卜浊鬼浑身一僵,顷刻崩溃:“仙人!仙人你在哪儿啊?仙人!……” 然而,只见云雾渐渐浓密,身侧却哪里还有贝瀛的影子。 骨碌碌。 贝瀛从杂七乱八拼接而成的兽皮袋里被一双瘦骨嶙峋的脏手翻出来,又一脚踹在地上。有个诺诺的声音道:“大……大仙,是个仙不假,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一个粗戾的声音道。 “只是丑了点。” 那粗声重重啐了口唾沫:“丑怕什么!吃进肚子里还不是一样烂成泥!拿刀来!” “是。” 刀锋激灵灵一闪,贝瀛猝然睁开了眼睛,远远跳开扯开嗓子嚷道:“喂喂喂,知道你们潭里的好肉,但死人你们也敢吃啊,就不怕吃坏肚子!” 那满脸蓬胡子的男子把尖刀在脏污的袍角上蹭了蹭,皮笑肉不笑道:“死了也是块肉呐!别说刚死的新鲜尸体,就是埋进坟冢十年的白骨,大仙我路过也要掘出来啃上一啃。别废话!大仙我上辈子刽子手出身,老实躺下,或许能让你少受些罪过。” 贝瀛傲娇道:“不躺。你根本不是什么大仙,你是妖对不对?五界有明文规定,‘万物生灵,奉仙神为上品,人次之,妖鬼列末位。’你一个妖见了我不跪拜磕头还想吃我,你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 当! 锐光一闪,尖刀直飞入石,不偏不倚,堪堪将贝瀛的肩膀钉在身后的大黄石上,顿时鲜血直流。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扫漏的!” “在……在,大仙。”另一妖响亮又胆怯的应道。 “宰了他。” “是!大仙!”扫漏的顿时兴奋得眼大如斗,从沙石地上另抄起一把尖刀,直愣愣的就朝贝瀛的眼珠子刺来。 贝瀛“啊”的一声尖叫,偏头险险避过第一刀,破口骂道:“妖崽子你这是枉顾天条啊我靠!杀仙吃仙,若被当今天帝知晓,……” 当! 第二刀是冲另一颗眼珠子来的,再次被贝瀛避过:“天帝不会纵容你们逍遥法外的!你们等着瞧,不出两日……”下巴渐渐被捏得生疼,贝瀛说不上话来了,“……” 扫漏的阴阴笑道:“要不是大仙喜欢生吃眼珠子,我真想先一刀把你的舌头割……” 刷! “……!” 扫漏的笑容未消,却被横空掼来的尖刀削去一只右耳朵。那男妖收回扬出的手臂,道:“娘的,说了别废话你还磨叽个屁!”弯腰,捡起地上的耳朵放进嘴里大口咀嚼,“信不信饿急了大仙我,我先囫囵吃了你!” 那捡漏的单手捂住耳朵,指缝间早已渗出许多血来,滴答滴答,溅在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胸衣上,他却痛也不敢喊一声,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手里刀,忽然就发狠将刀掷向了贝瀛的左眼! 贝瀛:“……!” 当! 又是清脆的一声,却是尖刀被莫名出现的小石子击中,偏插在贝瀛的左耳旁。 贝瀛大喜:“洛洛!” 男妖又鄙夷地啐他口唾沫,唇角还沾着血,骂道:“来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他妈高兴个屁!扫漏的,去,捆了他!” 扫漏的仍旧紧紧捂住流血不止的耳朵,道:“是,大……仙。” 扫漏的重又去地上抄刀,然而,澹台苏洛已迈开大步朝男妖逼了过来,缓缓抽出腰间软刀,举在胸前,目光冷峻。 意思再明显不过:想动他,先过我这关。 贝瀛的一颗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他低声又担忧的喊道:“洛洛,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洛洛,他是妖,你是人,你不是他的对手。听我的,你还是赶快跑吧,不要管我,不要回头!” 苏洛不理他,依旧冷冷的看着男妖。 男妖盯着苏洛也看了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道:“嗯,长得干干净净倒是不错。不过可惜大仙我不是断袖啊,否则,嘿嘿嘿,”伸指来挑苏洛的下巴,被苏洛偏头避开,男妖便有些恼意了,道,“外面有人在追你吧?大仙我发发善心把你交给他们处置可好?嗯?” 五十二 你抱抱我安慰一下我? “洛洛……”苏洛反常到这个地步,贝瀛倘再看不出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实则在咬牙强撑,那他就是世上第一大傻子! 苏洛想要出刀,然而不过一招,刀便被男妖漫不经心的一指弹到了角落里。 苏洛想躲,却步步被男妖紧逼,退至石壁,退无可退。男妖阴阴一笑,抬手,向苏洛的唇部缓缓探来。 贝瀛忽然大怒:“你住手!!我靠!你个大胡子丑妖精肮脏王!你别碰他!别碰他听到没有!!!别碰他!!!” 苏洛依旧不语,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男妖捏住自己的下巴,越来越痛,越来越痛,而后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洛洛!!”贝瀛失声尖叫。 男妖笑了,道:“这就对了嘛。体内有淤血就得及时吐出来,忍着总是不好。你歇着,大仙我帮你把他们打发走,啊。你瞎急什么?都说了大仙我不是断袖,哼!”后两句他是说给贝瀛听的,然后头也不回,喊了声“捡漏的”,捡漏的忙诺诺一声“在,大仙。”二妖便一前一后,一个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弓腰驼背捂着一只耳朵走出了光秃秃的矮石洞。 “洛洛。”贝瀛压着嗓子喊他。 苏洛抬头看过来,“何事?” “你过来。” 苏洛背靠在石壁上,看起来非常虚弱,“不了。” “刀子,你过来帮我把刀子拔出来。我这只手被食人鸦啄了几口,疼得厉害,我拔不动。”贝瀛动了动肩膀上的刀柄。 苏洛拭了下唇边的血渍,身子离开石壁,尽量保持平稳走过来,拔刀,刀落在地,他也几乎同时跌靠在石头上,虽在刻意调节气息,但仍旧气喘微微。 贝瀛立刻捂住肩膀上的血洞,矮身查看他惨白如蜡的脸色,忧心忡忡道:“你伤势如何?看样子很严重啊。” 苏洛并不抬头,“无妨。凡人之躯,受不得饥渴罢了。” 贝瀛觉得好笑:“洛洛,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虚弱成这样,其实是被饿的渴的?请原谅我笑了。抱歉。” “笑得出来是好事。” “……洛洛,你是在暗示我,我们的时日不多了是吗?” “不是。我们不会有事。” “哦。” “贝瀛。” “嗯?” “……没什么。” 贝瀛笑着扯了扯他的肩角,“你耍我。” 苏洛反手抓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肩膀上的血口:“我帮你包扎。” 贝瀛忙道:“不用。” 然而苏洛已麻利地掀开外袍,从雪白内袍上撕了一块袍角,开始替他吸拭伤口血渍了,“疼吗?” “疼。” 苏洛的眼里多了丝心疼,“忍着。” “忍不了。疼得厉害。”贝瀛说的轻描淡写,虽是实话,但听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正经,有点像挑逗。 “……嗯。” “嗯就完啦?” “不然呢?” “譬如,你抱抱我,安慰一下我?” “……别闹。”苏洛的声音低低的,竟有了点结巴。 贝瀛可不会就此打住,得寸进尺的笑道:“那我用不用把衣服脱了?你上药也方便些。” “不必。”苏洛在内袍的另一边又撕下一大块,整整齐齐叠成方形,递给贝瀛,“自己放进去吧,伤口不能再流血了。”说完,主动扭过头去,表示绝不偷看。 贝瀛撇撇嘴,过了会儿,“哎呦”一声! “怎么了?”苏洛忙忙回头看,然而,贝瀛正歪着一张无辜的红痘脸,露着一抹平直清晰的锁骨,一个带有血窟窿的光洁又雪白的肩膀,一眨不眨的就等他回头看呢,然后理所当然哈哈大笑起来,“洛洛你脸红了!天,洛洛,你一个大男人竟然看见我的肩膀就脸红了?哈哈哈哈,好玩……” 哧啦,贝瀛的另一个肩膀也被苏洛突然扒露出来,贝瀛一怔,旋即又是一阵大笑,“洛洛你耍流氓!哈哈哈哈哈哈……” 苏洛盯着那片似雪无暇的肩膀,不由自主便抬起了手……不料,贝瀛忽然就合上了衣襟,十分不悦道:“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色迷迷的样子。” 一会儿勾引,一会儿又拒绝,如此反复无常当真搞得苏洛哭笑不得:“是你方才非要给我看……” “我给你看你就看?那我要看你的呢,你给不给我看?” 苏洛陷入深思中。 贝瀛更不高兴了,干脆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不能去。”苏洛的语气不容商量,“他会处理好。” “然后呢?你把自己送给他报恩?” “……”苏洛不说了。 “开玩笑吧你!”贝瀛简直要气炸了,“他救了你,你救了我,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对你以身相许啊?” “不……” “谁要以身相许?”粗戾的嗓音从洞外传来,一身得意的男妖随之而入,又重重重复一遍,“大仙我问,外面的已经被我打走了,谁要以身相许?” “我!” “我。” “他不行!” “他不行。” 男妖笑得满脸长胡子乱颤,道:“大仙我今日是红鸾星高照要走桃花运了吗哈哈。不过,”把站得靠前又笔直的贝瀛扒拉到一旁,“你不行。”指着靠坐在石头上的苏洛,“大仙我要他。” “不行!”贝瀛立刻站回苏洛身前抗议,“因为他是,是……” “他是什么?” “他是,是,是我的人!” 苏洛忽然转头看他,贝瀛却道:“你看我干什么?怎么,难道你不是我的人吗?你方才可是看光了我的身子,我不管,你得为我负责。” “我看你并非……”苏洛虚弱的咳了一声,心道不就看了你两个肩膀么,哪里全身了?然而他却也不想解释了,“嗯。” 贝瀛闻言一喜:“你说什么?‘嗯。’那你是同意了洛洛?你同意……” “滚你的!”男妖甚粗鲁地将贝瀛推开,怒道,“活腻歪了你,敢跟大仙我抢男人!捡漏的!” “在,大……仙。” “把这个丑八怪拖到洞底……” “我不是丑八怪!”贝瀛再次跳回原地,张开双臂阻拦男妖靠近苏洛,“你才丑!你这个妖精根本配不上他!你强迫一个男人要你,你卑鄙无耻不要脸下流龌龊!” “哼,一脸找死相!” 男妖终于忍无可忍,扬起一掌朝贝瀛的胸口拍来,贝瀛闪躲不及,堪堪被拍在肩膀的伤口上,身体顿时一路疾退,直到后背咚地撞到什么柔软的物什才被迫停住! 然而,除却伤口火辣辣的刺痛无比,身体其他部位似乎安然无恙。“啊,洛洛!”他终于发现不对。 然而,夹在他与巨石之间的苏洛,唇边的汹涌新血覆没了旧痕,已昏死过去。 “洛洛!洛洛!”贝瀛的声音微微发抖,他伸手揽紧苏洛的肩,连身体也是微微发抖的。 贝瀛忽然明白了,这世上哪有如此厉害的法术—对方打来一掌,你安然无恙,对方却受自己法力的反噬身受重创。 原来上苍一直是公平的。 他安然了,但是,总得有人为他承受这原本属于他的一掌。 而这个人,就是木繁树。 从摇光那恼羞成怒飘飘忽忽的一掌,到素鱼塘千条妖鱼啃噬撕咬,到蛮净的掌剑齐飞,蛮赤一招即败的挑衅,甚至,石山灰老仙濒临绝境的拼死一战,难道也都是她默默承受了吗? 可是,他却…… “洛洛……” “他还没死,你吼什么。”男妖闲步走过来,试探苏洛的腕息,“这伤奇怪。明明身体受损不大,可为何看起来这般吓人?” “你能救他,是不是?是不是啊?”贝瀛没有多余的情绪发狂,虽明知眼前妖为自己当前仇敌,然而,贝瀛依然像抓住最后一根生命稻草,平静,且希冀地问他。 “不能。” “你撒谎!” “爱信不信。扫漏的,把人扔出去。” “大仙,扔……哪个?” “废话!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哭哭啼啼,当然是两个一块扔了!快点快点,不能让他病死在洞里,大仙我嫌晦气!” “是,大……仙。” “……等等。”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贝瀛道,“你喜欢漂亮男人,是吗?” 男妖点点头,不予否认,“可以这么说。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呢,管他男女。” 贝瀛道:“冥潭凶险,我知道此地你最强。你护我们周全。三天之后,……我把自己送你。” 男妖笑了两声,道:“你不觉得讽刺吗?就你这长相,你送给大仙我,可大仙我敢要吗?快别了啊!扔出去扔出去!” “是,大……” 然而,贝瀛忽然踢起脚边的尖刀,力度精准握进手里,“人不喜欢,眼睛总归喜欢吃的吧。”旋即手腕一转,森森寒芒直刺入自己眼里…… 嗒。 不料,尖刀忽然被一股莫名的气力击落于地。“想哭又不敢哭的眼睛都是水做的,本大仙不甚爱吃。”男妖手指向苏洛,神情亢奋得近乎变态,“不过你若把他的眼睛亲手挖给大仙我吃,大仙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放了你们,何如?……” 五十三 做我的点心 “你在干什么?” “父亲,我……” “你不用解释。哼,女娃就是女娃,天生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注定成不了气候。” “我错了,父亲。请您不要生气。” “连天雪墟东南山近日有不明恶兽出现,你一个人去把它杀了,权当今日责罚。” “不可啊,夫君!繁树虽然修为精进,但毕竟年岁尚幼资历尚浅,你怎能让她一人去斩杀……” “你住口!凡身居五灵神至高位者,哪一个不是从幼而勤、从勤而勇,更何况她一个女娃,不比男儿付出成倍努力,却像她这般偷奸耍滑唯唯诺诺者,如何能担任我木灵神族之神圣责任,承我族历代仙祖之至高荣耀!你看少雯比她长不了几百岁,但人家就很刻苦勤奋,至少不会像她这样看着墙外的一棵花树就发呆半天虚度时光!” “夫君,你不觉得你对繁树太过严苛了吗?!少雯修一遍的法术,她至少修三遍!少雯读三遍的宗书,她至少读五遍!夜半荒山历练,雨天御风疾行,火中求生,冰上索火,……” “够了夫人!你以为我想这样!还不是因为我们膝下无子无人承继木神之大位!” “木远渡!你,你真是愈发不可理喻……!” “母亲!……请不要说了,我去。” “繁树,……” “记住,是一个人。倘被我知晓有第二人出现在场,不管那人是强是弱,有没有帮你,你便永远不必回来。” “是。” …… 轰! 浑身乌黑如墨的雷霆兽再也支撑不住,倒地。 嗒,嗒,嗒,…… 有人来了! “倘被我知晓有第二人出现在场,不管那人是强是弱,有没有帮你,你便永远不必回来。” 不行,绝不能让别人看见我。 躲起来。 嗒,嗒,嗒,雪洞越高阔,越显出这轻轻脚步声的诡异莫测。 一角雪白云靴头…… “啊怪物!!!”入口处,一个肌肤雪白如玉披着蓝色斗篷的漂亮小人砰然摔坐在地! “嗤!”石后之人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忙忙捂紧嘴巴。 “谁?谁在那里?”地上的小人脸色惨白如雪,双腿颤栗得几乎站都不能了。 石后之人思索一瞬,拈指成诀,化身为一条绿莹莹的小蛇,欲骗过对方的眼睛,逃之夭夭。 紧贴地面,紧贴洞壁,尽量悄无声息的,缓缓蠕动中。 “咦,原来是条小蛇。好漂亮。” 没想到,那地上的小人竟然骨碌碌爬了过来,挡住她的去路:“你是不是也被那只怪物吓到了才躲到石头后面?呵呵,一定是的。真真一个小可怜,唉,都被吓呆了呢。”说着,他居然捏住小蛇的三寸,然后把她拎进了怀里。 天,他怕雷霆兽怕成那样,居然会抱一条蛇! 小蛇觉得很不可思议。 方才的一瞬,她原本想化成一只虫蚁,然而虫蚁不仅爬行速度极慢,又怕自己路过他身边爬出时被他方才的惊吓过度昏过去砸死怎么办?又想化大点的老鼠,速度不成问题,可是她没见过雪墟的老鼠,不知这里的老鼠是天界的浅黄色还是荒山野林的灰褐色还是雪墟大多数生物的雪白色,穿帮了怎么办?燕子飞虫蜻蜓喜鸟?这里这么冷,应该不存在这种东西吧。蝙蝠?哦,蝙蝠都是群居。那么小兔子小鹿?不行,太可爱了,万一他要捉我呢。再大的就不行了,面前这块石头太小,根本藏不住。 嗯,还是蛇吧。 又速度又安全又熟知又合时宜还是喜欢独行的,最关键是,足够可怕!他一定惟恐避之不及。 可是现在,她居然被他抱在怀里!?! 许多年后,每每思及至此,她对于蛇的恐惧竟然不知不觉间慢慢消失了。 “小可怜别怕,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不好不好!父亲尚在家中等我复命,母亲为我担忧…… “你同意了?” 小蛇晕了一晕,心道你瞎么,我刚刚明明是摇头。摇头你懂不懂!! “呵呵,都高兴晕了。” 小蛇立刻又摇头! “唔,你舍不得离开我?” 她彻底服了,干脆趴下不动。 “呵呵,你竟然高兴成这样。嗯嗯,小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我马上带你回家!呵呵,我们走喽。” 小蛇:我看高兴的是你才对吧。 “小蛇你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 不喜欢。 “小蛇你有朋友吗?” 有,但绝对不是你。 “小蛇你从哪儿来?” 我只想知道你要抱我到哪儿去。 “小蛇小蛇!……” 滚开滚开。 “小蛇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吗?” 找死的。 “我想杀死那只可恶的怪物,它吃了我的红红,我恨死它了,我要替我的红红报仇!可是我对不起红红,方才看见那只怪物惨死在自己洞里,我竟然又十分可怜它了。小蛇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小蛇终于停住上下翻滚扭动的身躯,渐渐放松,渐渐像个乖巧可人的小朋友一般安静下来。 “我叫瀛儿。”他轻轻摸了两下她的小头,“你叫什么名字?“ 木槿花开,繁芜一树,我叫木繁树。 “小蛇你好乖哦。” 哼,我是在找机会逃走好吧。 可是,她一双乌黑溜圆的小眼睛四下瞧了瞧,天苍苍,雪茫茫,有个傻孩儿帮倒忙,这似乎是去连天王城的方向…… “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呃…… “狼啊!!” 过度惊慌之下,小蛇的三寸竟被他无意识的摁得越来越紧,她渐渐有点吃不消了,头晕目眩,思维迟缓,蛇躯渐渐又是一阵扭曲翻滚。 蓝天白雪,他小小笨笨的身影开始在茫茫雪山里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奔。 然而不过片刻,捕猎手已至。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母狼。 瀛儿的双腿一阵乱弹琵琶,一个惊慌失措不小心,摔趴在雪地里。 小蛇从他手里摔飞出去,这才避免了没死在雷霆兽的铁蹄下而被他不小心掐死的厄运。 几乎同时,雪狼速度不减,矫健灵活的身体一个离地跳跃,腾空,直朝目瞪口呆的瀛儿扑去! 说实话,活了万八千年,小繁树便没有见过这样怂的仙,强敌当前,你倒是站起来奋战啊,抵抗啊,与它同归于尽啊,可眼前这个中看却完全不中用的小人,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小繁树当然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仙,想也不想,瞬间化回仙身,两指成圈,轻轻巧巧一弹,利爪已快要触及瀛儿漂亮脸蛋的雪狼顷刻间便斜飞出去,狠狠摔滚在了地上,而后呜呜咽咽着狼狈逃了。 小繁树思索一瞬,又化回小蛇,用蛇尾轻轻扫了扫他长长的眼睫。眼睫颤了两颤,他睁开眼睛,“啊小蛇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哈哈!” 是你没事太好了吧。 “咦,狼呢?狼怎么没了?我记得有只大雪狼一直在后面追我来着,好可怕。” 被我打跑了呗。 “嗯,它一定觉得我漂亮又可爱,不忍心吃我,所以才跑了。” 小蛇突然有点后悔救他了,像他这种恃美而骄的超级自恋狂,就该被狼一口吃掉。 “小蛇小蛇。” 干嘛干嘛? “我喜欢你。” ……放,放肆! “我想把你带回家。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但是,我真的很想带你回家。跟我回去,好不好?”他把两只小手掌平放在雪地上,意在诚心邀请。 小蛇犹豫一瞬,爬进他的手心里,趴下不动了。 总得把他安全送回家吧,万一路上再遇到雪狼那样的东西袭击他怎么办,狼懂审美么,狼懂怜香惜玉么。可是不管狼懂不懂,她懂。 这小孩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说,她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仙界奇才,那么,他就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五界美人。去做狼的点心,呵呵,还真不如做她的点心。 “小蛇,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她翘头向正前方看去,连天雪照城吧。好了,你到家了,我也该走了。 “啊啊啊啊啊……” 又怎么了? “有有有有人来了!!” 他不说,她还真没发觉,东方,他们的右手旁,清澈明蓝的天空下正气势汹汹飞来两名白袍仙人,看架势,似乎来者不善。 “怎怎怎怎怎么办?!” 能怎么办。打不过,跑呗;跑不了,发呆呗;呆着呆着,晕呗。这些不正是你的长项么。 瀛儿果然又开始两腿发颤,且有随时晕倒的可能。 小蛇缩了缩头,全心全意等着他晕过去,然后英雄救美,呵呵。 “瀛儿!” “啊,父亲,三王叔!” 小蛇:……父亲?三王叔?! 敢情他两腿发颤有随时晕倒的可能,是因为他看见亲人而兴奋激动得?! “我的瀛儿,这一日你到底跑去哪儿了,让我好找,快过来让父亲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啊?” 瀛儿忙摇头,“没有没有,父亲,瀛儿好着呢。” 那位面目俊美又和善的年轻男仙将瀛儿浑身上下仔细看过一遍,才一把揽入怀中,用情的,紧紧的,道:“走,我们回家。你母亲寻不见你,都哭了整整一日了。” “嗯嗯。晓生和暮沉呢?他们回家了吗?” “刚刚才回。也是他们跑回去告诉我,你去了东南山,我正要去山里寻你,……” 五十四 他想娶一条蛇? 瀛儿把小蛇掏给三王叔看,神色愉悦道:“瀛儿没有藏它呀。是它自己爬进瀛儿袖里的,可能是因为……嗯,它长居东南山,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一下子看见两位德高望重的仙人,所以胆小害羞了吧。” 小蛇:……你才害羞。我是……好吧,胆小了…… 连天雪墟的三公子连天阔,便连木繁树这个外族小娃娃都知道他的脾气很臭,如今她不经雪墟主人允许,擅自变幻形态不请自来,这份心思用意放在向来不睦的两族之间,其中用意实在不能不叫人揣度。 更何况父亲交代……唉,还是算了,听天由命吧。 “是么?我看看。” “嗯嗯。”瀛儿把小蛇捧给父亲看,一脸莫名的期待。 小蛇一直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沉默一阵,“唔,很漂亮。瀛儿要养着它吗?” 连天阔急道:“王兄!……” 王兄? 连天大公子幼年夭折,那么眼前的这位,即是连天瀛的父亲,连天雪墟的新主人,连天澜? 连天澜微不可察地朝连天阔点了点头,连天阔这才憋着一口气,转过头去不说了。 连天澜又道:“瀛儿想养着她吗?如果想,那便留下吧。” 瀛儿立刻欢喜道:“真的吗父亲?瀛儿真的可以留下它吗?” “当然。不过如何过你母亲那一关,须得你我父子同心配合。” “嗯嗯。瀛儿一定好好配合父亲。父亲真好!不,父亲最好了!”瀛儿捧住小蛇,吧嗒一口,隔空亲在她的小嘴上。 小蛇一下子呆住:……讨厌讨厌。你父亲好你亲你父亲啊,干什么亲我!! 连天阔哼了一声,率先走到前面。 瀛儿讨好的追上去:“三王叔也好。” 连天阔:“我好什么!你们小孩子不都在背地里说吗,老三老三最难缠,老三老三不好玩,老三老三干瞪眼,老三老三快玩完。” 瀛儿不好意思了一下,道:“三王叔,我可从来没这样说过您。” “那你是如何说我的?” 瀛儿仰着冻得粉红的小脸,甜甜笑着道:“三王叔是最好的王叔,五王叔第二好,四王叔第三好,小王叔当之无愧的第六好。”说完,他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小王叔最坏了。” 连天阔听了,好一顿开怀,哈哈大笑道:“瀛儿啊瀛儿,你今天这番话若是不小心传进你小王叔耳朵里,看他以后还偷偷带你出墟耍玩?不仅如此,恐怕他之前送你的那些稀奇玩物,都要一件一件向你讨回去喽。” 瀛儿笑道:“不怕。瀛儿有三王叔在。瀛儿还有小蛇。”将小蛇捧给连天阔看,“三王叔您看,它是不是很乖巧,很可爱?” 连天阔渐渐收了笑容:“瀛儿,你说话讨好我,便是为了能留下这条小蛇?” 瀛儿轻轻点头,又忽然摇头,几乎是含着眼泪求他了:“留下它吧,三王叔。城外世道不好,小蛇胆子小又没什么本事,整日里被旁物欺辱惊吓的,瀛儿于心不忍。” 连天阔板正了面孔,道:“瀛儿,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你说小蛇没本事,可它从前没有你,不也长成这般大了?王城不是它该呆的地方,还是放它走吧。” 瀛儿立刻摇头,“可是瀛儿舍不得它。” “舍不得也要舍。” “瀛儿还是舍不得。”瀛儿已经哭出来了,滴滴答答的泪珠子砸在小蛇的身上,小蛇嫌恶的恨不能拿把伞挡住,“三王叔,瀛儿收养的小动物昆虫已经不止一两只了,您为何单单容不下小蛇?三王叔,求您了,让瀛儿留下它吧。只要您肯同意,母亲一定不会再说什么的。三王叔,求您了!三王叔……” “好了好了。”连天阔被缠得没办法,只好道,“留下它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只要您同意留下小蛇,多少条件瀛儿都答应您!”瀛儿抹着鼻涕眼泪笑道。 “嗯。这条件也是关于小蛇的。我那儿有个琉璃箱子,又大又舒服。从此以后你把小蛇单独养在里面,再不许它出来。” 瀛儿想了想,“那岂不是囚禁了?” 连天阔摇头,将一通歪理邪说说得很不得人心:“非也。鱼儿也时常被养在鱼缸里,是囚禁吗?鸟儿也有树笼,不也很快乐吗?其实对于某些生物而言,养在池里、林子里,和养在缸里、树笼里本就没什么区别,关键是活着。” “可小蛇不是鸟儿,也不是鱼……” “瀛儿。”连天澜道,“照你三王叔说的做吧。来日方长,再从长计议。” 瀛儿拿不定主意,问小蛇:“小蛇你同意吗?” 小蛇立刻摇头如飞。然而……或许应该说,果然。 “小蛇你同意了。太好了。那三王叔,瀛儿也答应您了,就暂且把小蛇养在琉璃箱里吧。” 远方,雪山皑皑,宫房层层。这里,溪水淙淙,繁花绿树,乃是一群活泼小兽的乐园。 而这个据某人说很大很舒服的琉璃箱子,小蛇不甚喜欢。 箱子是无色透明的,方形,无盖,但小繁树一眼便看了出来,除却罕见的制作材质,这箱子还被下了极强的禁锢法术,且凭她当前的法力,实在不能破其十中之一。 她有些不明白,连天澜和连天阔既然已经认出她的真身来了,为何不将她安安好好地送回栖碧宫向父亲示好,却将她留下,明里拗不过瀛儿喜欢,暗里却是限制她的行为法力,与外世隔绝。 “快来快来!它在这儿。” 小繁树正迷迷糊糊之际,忽闻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一直看到两白四黑的小云靴出现在快要合拢的眼皮子底下,才又听到几个稚嫩的说话声。 “哇,它真的好漂亮!” “嗯嗯。等她千年后修得仙身,一定也是个极漂亮的小仙子。瀛公子,你到时会不会娶她?” 瀛儿懵懂摇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当初那么求三王叔留下它,难道不是想养它成仙,长大后娶她?” “我当时可没想这么多。唔……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想留下它。晓生,你说的这种成亲方法我从说书仙冯先生那里听过,叫‘童养媳’。” “童养媳?哈哈,这可真是个新鲜词呢。” “因为这是人界的方法呀,咱们仙界可没有。先买个或收养个女孩把她养大,等两个小娃娃长大了成亲,这种事想想都很荒唐,咱们仙神怎么能做呢。” “这可是你说的。瀛公子,既然这小蛇你不肯娶,那等她长大了,你送她嫁给我可好?” “不行!” “为何?方才是你自己说不想娶她的。” “我没说。我,我只是说……只是说……哇……”瀛儿小嘴一撇,忽然哭了起来。 “瀛公子别哭。晓生他逗你玩呢。你看你一哭,他就一旁偷笑去了。晓生你还笑!快过来劝劝瀛公子,咱们做侍从的怎么能随便让主子哭呢。快过来。” “我不劝。除非他承认他想娶一条蛇,否则哭死我也不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晓生!” “啊,我出去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晓生!……” “别喊他了。”瀛儿抹了把眼泪,两只手掌分别撑在膝盖上,弯腰看着琉璃箱里安安静静的小蛇,“或许晓生说的对,我好像真的……” 瀛儿不说了,暮沉想了想却吓了一大跳,小大人一样的劝他道:“瀛公子你别乱想。你怎么可能喜欢一条蛇呢。我看,此蛇除了颜色好看点,似乎只是一条普通的山蛇,山蛇修行千年成精灵者再成仙者少之又少,大多因资质不足修行成妖,瀛公子贵为墟主之子,怎可与一只妖精谈婚论嫁呢?再说了,我们还小,现在想这些大人的事情是不是……忒早了些?” 瀛儿转头看他,“早么?” “早。千真万确太早了!”暮沉立刻连连点头肯定。 “可我真的很喜欢它。” 暮沉想了想,指着不远处的溪边,那里,有一只长着乌黑蹄子的小白鹿在饮水,“瀛公子喜欢小白吗?” 瀛儿点头,“喜欢。” “花花呢?”又指着一匹红白相间的小花马问。 “喜欢。” “灰球呢?”指的是一只蜷缩在矮藤下的小刺猬。 “喜欢。” “毛粉,青儿,雪珠儿,还有它们,瀛公子是不是都喜欢?” “嗯嗯。喜欢,都喜欢,我都很喜欢它们。”瀛儿豁然开朗了,小手兴奋的放在琉璃箱壁上,“还有你,小蛇,我也喜欢你,你们都是我的好宠物,好伙伴。” 小蛇仍旧趴在那里不动你们真无聊。 “这就是了。所以瀛公子,我们出去找晓生玩吧?” 出去找虐吧你们。 “嗯嗯。” 幼稚可笑的小人物们终于走了,小蛇伸一伸懒腰,准备拼死一搏,突破箱子上的法阵。 她已经出来太久,等不了了。 不料,晓生忽然又回来了,手里攥着只白瓷瓶子,蹑手蹑脚的,一看就知道他不会做什么好事。 果然,拔塞,瓶口一倾,有鲜红的血浆从箱子上面倒了进来,小蛇身上几滴,箱底几滴,这场景看起来很像是…… 晓生把白瓷瓶塞进袖子里,哧哧一乐,然后朝门外大声喊叫:“啊!瀛公子快来看啊!小蛇它……小蛇它吐血了啊!” 小蛇:“……” 咚咚咚咚咚! 两串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很快传了进来。小繁树想了想,把自己的嘴巴在箱底的血沫里也沾了一沾。 晓生的眼角不经意扫到这一幕,又捂嘴哧哧乐了两声。 “小蛇!” 瀛儿神色焦灼跑进门来,往箱子里远远一瞧,可不是嘛,小蛇嘴巴上那么大片的血泽,它它它它它还有救否?! 五十四 瀛儿,父亲爱你。 而瀛儿这一晕,小繁树便五日没有见到他。有时她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做的过分了些,至少,不应该在嘴巴上沾那么多血,少两滴也行。 少两滴的话,他可能就不会晕过去,那时,他若在乎她,就立刻会把她从这该死的琉璃箱中拖出来,抱着她四处找医者,她就可以伺机逃之夭夭。 毕竟这琉璃箱诡异莫测得很,从外面进入,易如反掌,从里面突破,千难万险啊。 小繁树有些沮丧,又趴住不动了。 回想平常,父亲严厉苛刻,她白日习术阅宗,勤修不暇,夜半历练,早起晚睡,有多少次幻想能如此这般趴着一动不动许多天,然而如今幻想成真,短短五日,她却渐觉厌烦了。 归根结底似乎是……瀛儿? 唉,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样了。 咚咚咚咚咚,又是那个讨厌的晓生来了,今日不同,他吭哧吭哧提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桶,二话不说,哗啦啦,把一整桶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粘稠血浆一股脑都浇了进来,不深不浅,正好没过小蛇的身子粗度,哼道:“叫你吓他!叫你吓他!这次好了,他再也不能下床走路了,再也不能了!都怪你!怪你!” 小蛇被血浆呛了一口,两眼茫然。 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一次把话说清楚啊,他到底怎么就不能下床走路了! 晓生似乎觉得这样做还不够泄愤,两眼冒火,鼻子里喷着气,又要把她从箱子里拖出来痛揍。 好在暮沉及时出现,跑过来拉住了他:“晓生你别闹了!医者说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啊!” 晓生嚷道:“暂时是多久?三天?五天?还是三百年五百年?总之就是不行,就是它的错!该死的蛇,我要杀死它,杀死它!”说着骂着,他忽然哭了起来,“我也要杀了自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戏弄瀛公子,不该嘲笑他胆小懦弱爱哭鼻子!现在我也想哭,我干脆哭死算了!呜呜呜呜呜呜……” 暮沉哽咽了一下,低声道:“那你以后还戏不戏弄瀛公子了?” 晓生大哭道:“当然不会了!瀛公子已经这么惨了,他都不能好好走路了,我再存心戏弄他的话,那我还配是他的好朋友吗?我晓生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戏弄瀛公子一次了!倘若食言,天打……” “停停!”一团水蓝的小人影忽然从树藤后面闪出来,急声制止晓生道,“应了就行,立誓就免了吧。” 暮沉一副功亏一篑的模样,叹气道:“瀛公子,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次非逼他立个毒誓才行,否则难保他下次不犯。” 瀛儿摇头,“还是算了。本来我也不想拿一桶染料骗晓生的,我们……” 然而,未待瀛儿把话说完,晓生那边已举着小桶跳了起来,咣当一下,小桶当面罩在了暮沉的头上,桶沿有红稠稠的汁泽滴泻下来,打在暮沉雪白的肩头,胸口,背心,淋淋拉拉成了一个“血圈”,森森红红的,怪吓人。 晓生一旁拍手笑道:“暮沉,这可是瀛公子吐的血哦,不要浪费,快替瀛公子再喝进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暮沉五指紧攥,咣当一下掀飞头上的小桶,顶着一颗红彤彤的脑袋,扑过去,和晓生扭打在一处。花园里的小兽们受惊,一哄而散。二人滚打过的地方,枝折花落,一地狼藉。 瀛儿置这场战争不理,悄悄摸到琉璃箱前,捞起同样红彤彤的小蛇揣在怀里,虚步蹑足,…… “咳。”有人在前面咳了一声,“瀛儿,你要带小蛇去哪里?” 瀛儿一怔,抬头去看,正是父亲连天澜立在宠物小花园的小径尽头,眼中带笑看着自己。 “父、父亲。”瀛儿向他见礼道。 晓生和暮沉察觉到这边异动,双双停了拳脚,拜过来,“墟主。” 而后,晓生第一时间哇哇哭着诉冤道:“墟主,暮沉他骗我,欺负我,他还怂恿瀛公子一起……” 暮沉立刻把话抢过去道:“哪有!明明是你戏弄瀛公子在先。晓生你自己说,这都是你第几次吓晕瀛公子了?” “三次!怎么了?瀛公子胆子太小,我替他练练胆子怎么了?” “胆子有你这么练的吗?瀛公子没被你练死,也得被你吓死!” “什么?暮沉,你竟敢诅咒瀛公子死!我,我跟你拼了!!” 说着说着,二人又要开打。 “暮沉。”连天阔微笑着道。 暮沉立刻停手,再拜过来,道:“墟主有何吩咐?” 连天澜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此事到此为止。暮沉,你年长晓生几岁,先带晓生回去洗洗吧。” 暮沉心里不爽,但还是恭恭敬敬答了声“是”,然后冲晓生哼了一声,一个人率先走了。 晓生小小年岁,但也是个懂看眼色的人,知道连天澜是有意支开二人,与瀛儿单独有话说,于是再不停留,与一对父子一一揖别,随暮沉一先一后出去了。 瀛儿怀里仍然抱着小蛇,小蛇一身红污,染花了他的雪白小袍,整个画面像一幅刚画就的雪里红梅,红墨未干,很有几分触目惊心的艳。瀛儿道:“父亲?” 连天澜轻轻抬手,施法将一尺多长的琉璃箱移至流水潺潺的小溪旁,笑道:“瀛儿还要一直抱着它么?恐怕你不嫌弃它,它也要嫌弃自己了。” 瀛儿犹豫一下,走过去,蹲下,将小蛇轻轻放入了溪里。小蛇入水,眨眼便钻入水底没了踪影,只余下水面圈圈红晕。瀛儿急了,“我的蛇!” 连天澜笑道:“瀛儿放心。这水里有结界,它走不了。” 瀛儿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吊起一口气,“那它永远不上来了怎么办?” 连天澜开始挽弄袖口,亲自动手清洗琉璃箱,红水汩汩融入溪里,淡为粉红,顺流而去,“不会的。不过,瀛儿希望它上来吗?” 瀛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小蛇消失的那个圆点看,“唔……希望,也不希望。” 连天澜一脸了然状:“瀛儿长大了。父亲很替你高兴。” 瀛儿摇头,“可是瀛儿不高兴。” “哦?” “瀛儿是不是给父亲丢人了?父亲有四个孩儿,大哥善文,懂笔墨诗画;二哥精通修为,法术高强;三哥更是个文武全才,……唉,反正他们都很厉害,只有我,天资平庸,人又懒,什么都学不会,天天只知道养这群小兽玩,……” 连天澜爽朗的笑了几声,打断他道:“瀛儿,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谁说父亲只喜欢聪颖又厉害的小孩?像瀛儿这样漂亮又善良又乖巧的小孩,父亲也很喜欢呀。” “可是,漂亮、善良、乖巧这样的词不都是形容女孩的吗?父亲,我可是男孩啊。” “唔。那瀛儿想成为什么样的男孩呢?” “木繁树那样的!”瀛儿脱口而出。 连天澜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很多仙家的孩子都有成为传奇的想法。他笑道:“可她是女孩呢。” “瀛儿若能有她的一半厉害,让瀛儿当女孩也行!” 哗。 另一处水面,轻轻的水花一漾,小蛇从溪水里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小绿头来,看了看这边的一对父子,静静悄悄游到了对岸。 瀛儿喊了声:“小蛇你去哪儿?” 然而小蛇头也不回,身子曲曲折折,没入了密密的草丛中。 “洗好了。”连天澜站起身来,将尚挂着晶莹水珠的琉璃箱收入乾坤袖中,“瀛儿还在这儿玩会儿吗?” 瀛儿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的袖子,“……” 连天澜笑道:“怎么,瀛儿还想用这只箱子养蛇?” 瀛儿立刻摇头如飞。 连天澜矮下身子,将双手搭在瀛儿的肩膀上,笑道:“瀛儿,父亲爱你。” 说完,搂一搂他,温温和和地起身离开了。 瀛儿开心的蹦了两蹦,穿过溪上小木桥,去草丛中找小蛇,“小蛇?小蛇?小蛇你藏哪儿了?不好玩。你快出来吧。……” “父亲爱你。” 短短四个字,深深震撼着小繁树的心灵。 偷偷离家,不管什么原因,都会被打板子吧?遇事就哭,父亲一定会骂女孩子不坚强不争气吧?圈园子养小兽,除非她不想活了。侍从打架斗嘴,她这个主子也会一道顶坛子挨罚吧?洗箱子?听抱怨?蹲下来?手搭肩?搂一搂?然后看着她的眼睛…… “繁树,父亲爱你。” 小繁树使劲摇了摇头,摇散这个可怕又可笑的幻想…… “咦,小蛇你在这儿呢。”瀛儿找了过来,一脸雀跃,“你方才听见了吗?父亲他说爱我,他说爱我。” 小蛇转过头去,不理。 “小蛇你不高兴?” ……嗯。 “为什么?你父亲不爱你吗?” ……不知道。 “来,让我抱抱你。” 不要,你个爱哭鬼。 可是,我为什么也想做个爱哭鬼。 “哎,小蛇你跑什么?” 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小繁树一路狂奔,前方无路,想也不想,一头钻进了一个手指粗的小洞里。 瀛儿追过来,挠头不解,望天,恍然…… 连天雪墟的风景,即便是短暂深秋的晴空万里艳阳天,山林平原上也总有几尺深的冰、半尺深的积雪常年不化。王城内自然也不例外。房屋铺着雪,树木覆着雪,花草小径湖岸上,皆有一层不厚不薄的松软白雪,轻轻踩上去,咯吱咯吱,像害怕的人浑身颤栗的响。 瀛儿怀抱小蛇,来到自家后园的一棵雪松树下,将小蛇轻放在地,指着一个手腕粗的深洞给小蛇看:“小蛇,马上要冬天了,这是你的新家,你可以在里面冬眠。你喜不喜欢?” 小蛇一脸黑线,你才冬眠,你才喜欢。 “进去试试。” 不进。 “怎么?你不喜欢?” 有了前面的经验教训,小蛇立刻使劲点了点头。 “喜欢为什么不进去?” 小蛇彻底趴在了地上,服你。 “啊,你想让我帮你?好啊,那我……” 嗖嗖嗖,小蛇忽然闪进了洞里。 五十六 请问你要怎么藏? 她从未一觉睡过这么久。 “洛洛?……洛洛?……” 分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事物由一线刺目的白,渐成一片模糊的影像,一团灰一团黑,“……你是?” 朦胧的人影一笑,“贝瀛。我是贝瀛呀。” 她也轻轻一笑,“……瀛儿?” 贝瀛微微一呆,忽而笑道:“是了是了。我唤你‘洛洛’,你唤我‘瀛儿’,礼尚往来,公平,公平呐!” 苏洛虚弱地咳了两声,贝瀛这才止住笑声,脚边有一大洼水泽,难得还是清澈见底的样貌,他撸起袖子掬一捧水送到苏洛唇边,“来,喝点润润嗓子。” 苏洛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看着四周杂石乱坑、无边荒芜的沙石地,问:“我们怎么在这儿?” 贝瀛道:“你先把水喝了我再告诉你。” 苏洛:“……我不渴。” 贝瀛玩笑道:“你不会是怕我在水里下毒吧?那好,我先喝给你看。”说着,他低头就手心喝了一口,“唔,味道虽然有点怪,但勉强……” 味道怪? 贝瀛忽然想起来,潭底三百尺的粉色水味道也有点怪,怎么说呢?不是血腥气,也不是脏污味,喝进口里麻麻涩涩的,有点像吃了生柿子的感觉。 贝瀛至今也搞不明白,在那里,令人谈之色变的冥微虫,他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可既然木繁树能将别人对他的伤害无声无息转移到自己身上,难保冥微虫也…… 苏洛又咳了两声,贝瀛回神,洒掉手里的水,“不喝就不喝吧,我也不喝了。”就着袍子擦了擦手,他和苏洛一并靠在石头上坐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其实身在冥潭,我们在哪儿都是这个鬼地方,无所谓了。” “不,我们应该回去。” “回哪儿?那个妖洞吗?洛洛你可别傻了!你是没看见那个妖精有多变态,他喜欢生吃人的眼珠子,就连唯一的手下他也不放过,我亲眼看见他割下手下的一只耳朵当点心吃,那场景,啧啧,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太可怕了。他还想让我挖了你的眼睛给他吃,我不肯,这才被他扔出来。洛洛,我现在怀疑,不止那个男妖,这里凡能喘气的物种好像都挺喜欢吃人……” 肩头一沉,贝瀛登时浑身一僵,悄然侧目,却是苏洛不知不觉闭目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眉头微皱,又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欣然。 贝瀛嘴角轻扬,不动了。 抬头望天,其实那里也不是天,跟他们脚下踩的地方一样,也是冥潭潭底,贝瀛心里清楚,这里也不是单纯的一个天然囚牢,它不会允许被扔下来的人物在这里混日养老,更不允许他们再重见天日,但是,它究竟会以什么方式来结束他们的生命呢? 这里没有正常的食物和水,想要生存,他们只能互相餐食果腹,但这种低级玩法,固然变态无伦,想必头顶“血尊”之衔的蛮净也看不上吧? 那么,…… 贝瀛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是他,他会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呢? 唔,肉体上的伤痛太肤浅,咬牙忍一忍也便过去了,想要刻骨铭心,想要使他们生无可恋一心求死,必是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才更加有趣呢。 那么,束其手脚,让乌鸦一口一口,慢慢啄食何如?削其肉,再一片一片喂还他何如?断四肢,却不断其头颅,何如?一觉睡醒,惊见自身的白骨森森何如?烧烤全身,却不致死,何如?扒皮抽筋何如?活吞沙石何如?…… 贝瀛越想越兴奋,仿佛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已逐个的在他面前上演,而他看不见的,是自己脸上逐渐浮现出来的残忍笑意。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一阵嘈杂暴躁的人群跑动声忽然灌入贝瀛的耳朵,他心底一跳,忙忙缩在大石后向声音来处窥望。 呼啦一下,人群已将前方拼命奔逃的女子围了个上上下下水泄不通。 卜浊女鬼?! 为首的是个仙,怒喝卜浊鬼道:“你跑什么跑!让你上去抓几只鸟吃,又不是吃你!” 另一妖连声附和:“是啊是啊,人吃人,兽吃兽,这种日子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姑娘你行行好,再上去一次吧!” 卜浊咬了咬唇,道:“那些乌鸦都是成群结队出没的,我已经死里逃生一次,不想再去犯险第二次,而且方才我已解释清楚,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未待卜浊说完,为首的仙呸道:“懦夫!解释算个屁!我们若能飞天,还用在这里巴巴的求你?谁知道那个疯子耍什么名堂,妖魔鬼怪仙,这地界偏偏只有你一个鬼物得以飞天!卜浊鬼,我已经怀疑你很久了,你自己说,你到底是不是那个死疯子派来监视我们的细作?” 卜浊冤枉道:“我不是,……” “那你证明给我们看啊,上去抓乌鸦,养活我们!”为首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 卜浊摇头,“我不会去的。”然后大声道,“诸位,我现在马上要去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我们齐心协力护他周全,或许还有破潭而出的希望!” “找人?找谁?” 卜浊犹豫一下,“抱歉,我不能说。不过,……” “那谁让你找的,你总该说一说吧?否则我们凭什么信你!” 卜浊还是摇头,“抱歉,我不能……” 饥饿褴褛的人群沉默一瞬,忽然翻倍的愤怒了! “她骗我们!” “她不帮我们,干脆杀了她!” “对!杀了她,吃了她!管他娘的吃人吃鬼,总之饿不死就行!!” “……” 贝瀛躲在石后看得连连摇头,心道这群人真是疯了疯了,餐食同类,这在诸多天条中可是排在首前的诛魂大罪,…… “这些石块有问题。” 贝瀛一怔,转头去看,却是苏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哦?”贝瀛捡起一块石头来看,“和外面的石块没什么区别啊,有什么问题?”话说出来,他才幡然顿悟,这是千尺潭底,正因为这些石块和外面的没什么区别,才有问题。贝瀛看向苏洛的眼神顿时多了丝敬佩,“那依你看,……” 苏洛沉默一会儿,“是一种炼化初级的蛊石。静,蛊惑人心;动,袭击人身;毁,人石俱焚。我们……” “你等等!”贝瀛觉得不可思议,缓了缓神,才道,“你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我的命,和一块石头捆在了一起?” 苏洛点头,“不止你,我亦如此,包括这里的人也是。从跳入冥潭的那一刻起,人石便已各自合二为一了。不过你也不必惊慌,我说了,这蛊石只是初级,只要木神肯插手相助,解决它们,不过举手之间。……你,你在干什么?” 贝瀛趴在地上四处乱翻:“找我的那一块啊。找到了藏起来,怎么能让别人有威胁自己的机会呢。” 苏洛咳了一声,拍了拍倚靠着的一人高的大石,道:“这一块,你的。请问你要怎么藏?” 贝瀛凑过来,看着大石傻眼,“……你耍我吧,洛洛?” 苏洛低头轻笑,不说。 “好啊,你真的耍我!”贝瀛不怒反笑,轻轻捏了下他的下巴,“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耍贝大令师你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住口!”为首的仙忽然喝了一声。 贝瀛闻言笑道:“他还是老样子,好大的脾气。” 苏洛疑道:“你认识他?” 贝瀛:“千石山的白老仙嘛,惯以不择手段凶残暴虐闻名,谁人不知呢。”凑过来些,笑嘻嘻道,“听说他跟蛮赤一样,是个断袖。” 苏洛咳了一声,道:“蛮赤不是,你莫要造谣他。” 贝瀛:“你怎知他不是?不唬你,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抱住一个男人说爱他,焉能有假?” 苏洛:“那个男人是儀乐。” “儀乐?”贝瀛觉得不可置信,可是仔细想想,“听你一说,好像还真是,儀乐和那个穿紫袍的男人……还真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那照这么说……蛮赤喜欢儀乐也是真的了?” 苏洛微有不屑:“那个矛盾体,他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儀乐。” 贝瀛本不是个八卦别人感情的人,然而介于苏洛异于平常的态度,便有心要问一问了,“嘿,你们三个到底怎么回事?” 苏洛扫他一眼,正要说话,便听卜浊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堵塞悠悠众口:“……诸位,我希望你们能把眼光放远一些,给我时间,让我为自己博一线生机,也为你们博一线生机。” 为首的白老仙冷哼道:“我看那一线生机只是你一鬼的吧?啊?” 卜浊不睬他,继续道:“我前世为人卜卦,对占卜一事小有精通,我们,我指的是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出去的,请你们一定信我!” 一石怪笑道:“自古沉入冥潭者,无一生还,小丫头你在这儿哄骗谁呢。” 卜浊从容道:“这次不同,我们有贵人相助。” 五十七 英雄救鬼 卜浊又摇头,“抱歉,我还是不能说。” 白老仙骂道:“满口谎话,一面之词。诸位都不要信他,……” 石怪哼了一声:“不信她,信你?白老仙你不要忘了,所谓天道酬勤好轮回,今日你食肉他人,难保你明日不遭他人食肉。” 白老仙怒道:“石头怪你咒我!” 石怪毫不示弱:“我就是咒你了,怎么了?先不管那只女鬼可不可信,白老仙,我们中间好像吃过人的只有你吧?你是第一个杀人吃人的,也是唯一一个。你蛊惑人心,怂恿众人食杀同类,这事若传到天庭去,……” 听到这儿,贝瀛便把头缩了回来,叹道:“白老仙又要暴起杀人了。” 苏洛:“你帮谁?” 贝瀛:“帮?呵,我看我们还是自保吧先。你没看出来吗,在这拨人里,就数白老仙的法力最强,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听,啧啧,石怪和白老仙已经打起来了。希望那个女鬼不要多事插手,趁机开溜最好。” 二人不作声,听了一阵,而后面面相觑。贝瀛则轻声骂道:“这只不要命的傻鬼。” 苏洛笑了一声,咳了一声:“这样也好。” 贝瀛:“好什么好。本来女鬼有些利用价值,白老仙暂时不会杀她,可这么一插手,她非死不可了。” “救她。” “开玩笑。谁救?”贝瀛指着苏洛,“你?”又指着自己,“我?” 苏洛奋起一掌将贝瀛掀了出去。 贝瀛就地滚了一滚,认清自己被同伴出卖的事实后,又晕了一晕,“……洛……!” “你是谁?” 那边打斗的不打了,围观的也不围观了,听到异动,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这边。贝瀛气得牙痒痒,真恨不得把藏在石头后的那个人也一并揪出来,然而鬼知道他为什么犯贱做不出这种事来,还仗义又机智的立刻摆成一个是自己主动跳出来的姿势,满身正气凛然道:“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咳咳,这话立场错了。 二打一,以多欺少的,可不正是卜浊那方么? 然而众人好领悟,又或者说,绝大多数都是偏向白老仙的,自动把“多”的一方理解成了自己,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声音: “呵,新人呢。怎么,英雄救鬼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卜浊则是狠狠一喜:“仙人!竟然是您!” 贝瀛端高姿态,打了个哈哈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哈哈,更何况你我旧相识一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卜浊闻言感动:“仙人胸怀仁慈,有情有义,奴家受之有愧。” 贝瀛摆摆手道:“气话咱先不说了。待本仙收拾干净了他们,有你谢的。” 卜浊一笑,果真依言不再气,双手叠放身前,俯首立定一旁,一副“有仙人从天而降她必定万事无恙”的平淡姿态。 石怪想了想,迈开大步走到卜浊身旁,二人互视一笑。紧接着,又有几个小妖小怪陆陆续续走到石怪身后,其中意思再明确不过。 贝瀛抱着双臂,笑呵呵向白老仙挑衅:“嘿,白老怪,你的对手在这儿呢,你总盯着一块石头看甚?” 白老仙心中忍不住打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眼前跳出来的这个仙应该不怎么厉害,真正难对付的在石头后面,可是厉害的藏着不出来,却让一个几乎废物的出来装腔作势白白送死,他实在搞不懂对方想干什么。 白老仙:“就你一个?” 贝瀛甚张狂:“对付一帮喽罗,我一人足够了。你们怕死的赶紧走哈,本仙出手有个原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要敌方全军覆没才肯罢休,连根头发都不留哦。” 此话一出,对面人群果然被震得一默,然而,却再无人肯改变立场了。 一妖忽然哧哧一笑:“大言不惭,口出狂言。你厉害,你倒是上来就打呀杀呀,放什么狠话留什么情,哼哼,我看你就是故弄玄虚罢了。” 贝瀛摇了摇头,盘腿坐在地上,道:“你们谁法力最高?白老仙是吧。来来来,麻烦你替我筑个禁锢结界,要最厉害的那种,看我能不能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自己轻而易举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出去。大家同处囚牢之地,生存皆不容易,能不彼此伤害还是以和为贵吧。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倘若你们非要见血拼个你死我活,那我也奉陪到底。白老仙,你认为何如?” 白老仙瞬时心思飞转,道:“好。不过,我还要加一条,多日饥渴法力见弱,我要求我方所有人共同施法筑界,……” “白老仙,你脸还要不要了?”说话的是石怪,“人家让你一步不说,你还得寸进尺要求所有人筑界,哼,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人家太有信心?” 白老仙不睬他,只问贝瀛:“你就说,你应不应吧?” 贝瀛还在抓头纠结,“……” 卜浊也有些不淡定了,道:“仙人,慎思。” 贝瀛又抓了会儿头发,豁出去了一般道:“好吧好吧好吧。你们一起也行,不过咱可说好了,只要我走得出结界,你们以后再不要食杀同类了,否则,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嗯,“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白老仙阴阴一笑,道:“一定。” 双方达成协议,众人立刻在贝瀛周围站定成圈,施法筑界,霎时,雾朦朦的空中道道光闪,黑的,白的,灰的,红的,五光十色,交织纷呈。 卜浊望着眼前的光亮出神,心道仙人究竟在搞什么鬼,柳丝被夺,除却一道忽强忽弱的守护结界,他已身无半件法器,一旦被禁锢于内,凭什么破界而出?难道…… 她下意识望向那块大石,仙人如此心定气闲,难道因为石后另有高人? 轰的一声震天响! 卜浊心中一骇,闭眼再睁,正看见一团碎石乱射、粉尘乱卷状,而那一处,轰然被外力炸裂的,正是她前一刻还寄予莫大希望的大石。 滚滚尘埃中,贝瀛登时从地上蹿了起来,“……”然而冲到嗓子眼的一个名字终究未能脱口喊出。 石后空无一物。 贝瀛心中一悬。 白老仙也颇感意外,然而贝瀛的反应不也说明自己的猜测并无差错吗,可是,……他心思再度飞转,恍然喝道:“不好!快,杀了他们!” 众人皆愕,一时间搞不清这结界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为何又忽然下令杀人,然而白老仙已率先垂范攻向卜浊,他们也就不再细想,掌中法力改筑界为强击,道道直击贝瀛要害! “我投降!”贝瀛也有后招,即刻改坐为跪,举手投诚。 众人:“……” 有突然怔住忘记收掌的,有反应极快迅速收掌的,有犹豫不决进退两难掌力渐弱的,也有心骂打死懦夫活该猛然加强掌力的,言而总之,打在贝瀛身上的有那么几掌特别重,也有几掌轻如瘙痒,然而最终,贝瀛颤了几颤,站了起来,且看起来他…… 生气了! 他嚷道:“我都投降了,干什么还打我!!” 众人被呛了一呛,“……” 白老仙边与卜浊、石怪几个激斗,边道:“别听他的!这小子阴险狡诈,……” 当! “休要侮辱仙人!“卜浊突然以剑攻他面门。 白老仙冷笑一声,“自身难保你还顾及旁人。”反手一抓剑刃,手掌瞬时血流如注,一拖,一转,一勾,行若流水,快若闪电,待众人定睛再看时,卜浊手中的剑却已横在了自己颈项间,而白老仙则紧紧站在她的身后,小人得志道:“怎么,你等还不投降?” “投降投降,我不是早就投了么。”贝瀛再次举双手示意,然后递个眼色给蠢蠢欲动的石怪等人。 石怪的法器是把石锤,二话不说,当的丢在了地上,其余几个妖怪无奈照做。 白老仙明显不想浪费时间,拎着卜浊就走,留话道:“杀了他们。” 贝瀛委屈:“喂白老仙,我已经投降了啊,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心中忍不住叹息,不知杀的是我,死的会不会是木繁树。 这边,众人再度凝聚法力于掌于法器,准备将一仙几妖怪奉命屠杀。 那边,卜浊被迫走了几步,突然死活不肯走了,“仙人,奴家不能连累您。” 腾腾杀气袭来,贝瀛顾不得自身,也可以说根本无法顾及自身,大骇道:“她要自戕!” 白老仙一惊:“……” 嗒的微微一响,白老仙只觉手腕一麻,手松剑落,身前的人如鱼得水,立刻飞身遁走。 又有一个异常粗戾的声音震得他脑门子发疼,“娘的,敢动大仙我的人!扫漏的,撕了他们!” “是,大仙!” 人随声至,一团黑影翻飞如巧燕,一个眨眼间,噔噔噔噔噔,围住贝瀛的众人仿佛被泰山瞬间压了顶,纷纷扑倒在地,惨叫连连,如何挣扎都起不得身了。 五十八 只活一个 粗戾的声音还在骂:“大仙我是让你撕了他们,不是推倒他们!” “是,大仙!” “哎呀好了好了!你先靠边站,让大仙我潇洒亮亮相先。”话音刚落,黑胡子随风飘逸的男妖便突然从天而降,一身污衣,款款落在了贝瀛身前,微微躬身,微笑,道,“仙人您好。” “白老仙跑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总之,男妖根本不打算理会,手朝右方扬起,这是请贝瀛即刻回去的意思。 贝瀛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捡着最要紧的问:“洛洛呢?我的洛洛去哪儿了?” 男妖果然很不高兴了,道:“什么你的洛洛,从今往后,他是大仙我的洛洛!” 贝瀛:“你胡说!洛洛他是我的!” 男妖吹胡子瞪眼睛,下一刻,他扬起了拳头。 “大仙!”扫漏的忙道,“澹台公子有交代,要您对仙人以礼相待。” 男妖愤愤不平:“那你打!给大仙我狠狠的往死里打!” 扫漏的为难:“这……恐怕……” 你打还是我打,这不是明摆着抠字眼么。 贝瀛不为所惧,仍然鼓着腮帮子与他吵:“打,我也要说,洛洛是我的,我的我的!你救了我的命,我可以还给你,但是你抢走我的洛洛,我绝不能容忍你!我不管洛洛答应了你什么,总之我不答应,绝不答应!哼,你的破洞我不稀罕,我,不,去!” 男妖气得又捏紧了拳头…… “大仙,澹台公子有交代,一定要把仙人毫发无伤带回去……” “滚!” 扫漏的甚听话的滚到了一边。 “仙人。”卜浊牵了牵贝瀛的衣角。 “干什么!”贝瀛现在看谁都不顺。 卜浊小心翼翼道:“我们是不是先随他回去,把洛洛救出来?” 贝瀛想了想,顿时气消,是啊,洛洛还在他洞里,我得先去把人救出来,唉唉唉,真是被那个什么都豁的出去的女人气糊涂了。拍了拍男妖的肩,道:“喂,最后一句话,我收回。” 一个光秃秃的小山洞外。 “卜浊你说,他这妖洞怕不怕火?” “唔……怕的吧。可是洛洛公子他也怕呀。” “那你给我卜一卜,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这个……奴家卜不出。”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卜吗,怎么我让你卜的你一样都卜不出?” “仙人,奴家能卜的是运道,并非……” “并非什么?” “并非……” “并非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嗯……” “算了算了!你不说,我自己进去看!” 砰! 像撞在一面看不见的水墙上,贝瀛被瞬间反弹回来,跌在地上—进不去,看来那女人已经知道了阻止他破界的方法。 他两眼发空,死了一般,慢慢向后躺了下去,“卜浊,我是不是很没用?” “仙人想听实话吗?” “废话。” “是的。”嗯,木神大人交代,对仙人一定要坦诚。 “……” 贝瀛闭了眼睛,静默了。 卜浊仰头望天,心说万能的木神大人到底去哪儿了?自己明明在潭底见过她的,她又不可能丢下仙人自己逃出去,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卜浊。”石怪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卜浊看了眼仍旧半死不活的贝瀛,走过去,道:“何事?” 石怪浅色的眼睛里隐有犹豫,终于开口道:“我们跟着他真能逃出去吗?” 卜浊:“至少我这么认为。” 石怪:“嗯。” 卜浊想了想,道:“一直没机会问你,你我素不相识,你凭什么信我呢?” 石怪苦笑道:“并非是我信你,而是眼下境况容不得我选择,我不想和白老仙同流合污,只能和你赌一赌。” 卜浊听得一笑:“你很坦诚。不过,他们真的吃过人吗?” 石怪低声道:“嗯。那也是个仙,他是自愿的。” 双双沉默一阵,卜浊道:“我们一定可以出去。” 石怪笑了:“嗯。” 卜浊也笑,她很开心,想想自己的倒霉前世,多少次遭别人诋毁诽谤谩骂,如今不管什么原因,总归有人肯信她了。 还有木神大人,仅一面,仅是那么短暂的一次互相扶持,她就信她了,委以重任,允诺带她出潭,助她返阳归道,位列仙班。 想到这里,卜浊下意识去查看木神大人委以自己的“重任“,然而,“啊,仙人呢?” 石怪也是大惊失色,立刻唤齐另外几只妖精,分头去找。 卜浊跌跌撞撞一路向西,沙子石砾,坑坑洼洼,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洼前发现了认真洗面的贝瀛,吁一口气,走过去,道:“仙人,您这是……” 这话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然而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洗面,不是更令人费解吗? 贝瀛:“你有没有鲜血,借我一点。” 卜浊尴尬了一下,道:“仙人,奴家是鬼,鬼是没有血的。” 贝瀛恍然:“哦,对不住了。那个,随我们回来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带血的?” 卜浊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仙人,您该不会是……是……” 贝瀛满脸水花看着她,“是什么?”忽然笑了,“卜浊你想哪儿去了。”指着自己的脸,“红痘疮,我想治好它,没有鲜血不成的。” 卜浊舒了口气,道:“您可吓死奴家了。奴家以为您……” “我也吃人?” 卜浊低低笑了两声,“奴家这就去给您讨血。”施一小礼,这便要走。 “卜浊。” 卜浊停住,“仙人还有何吩咐?” 贝瀛起身,用袍角擦拭着手上水渍,“你似乎对我格外恭敬,甚至在我面前自称‘奴家’,却是为何?” 卜浊想了想,道:“五界之中,仙神为上,妖人为中,鬼怪为下,奴家在仙人面前如此自称,实属应该。’” 贝瀛点头:“答的不错。”指着脚边水洼,“那么这个呢?此水含有冥微虫,我用此水洗面,你便一点都不担心么?” 卜浊一怔,“……” 贝瀛:“算了。我知你受他人委托,有些事不方便向我透露,你现在只需回答我,她,不会有事吧?” 卜浊垂首许久,“……应该……不会吧。” 贝瀛有些急了:“什么叫应该啊?你不是说你占卜很灵验的吗?怎么会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 卜浊忙忙摆手道:“仙人,灵验这种话奴家万万没有说过的!想当初摆卦街市,奴家可是因为占卜不灵被砸了许多次摊子呢,……” “好了好了。你先去吧。”贝瀛有些沮丧地蹲回水洼边,看着水中红肿丑陋令人作呕的一张脸,烦恼得直抓头发。 听到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他忍不住说了句:“你怎么还不走?” 身后静了一静,道:“贝左令,是本尊。” 贝瀛豁然起身:“蛮,蛮赤!?啊,真的是你!”扑过来用力钳住他的双臂,生怕一不留神他会跑了似的,“请你带她走!求你了,请带她出去!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啊!” 蛮赤笑的平静:“她?谁?木繁树还是澹台苏洛?嗯?” 贝瀛怔然,“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本尊不信你一点都没看出来,这个澹台苏洛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一副装着木繁树元神的空壳。不是吗?” 贝瀛定定看着他:“你想杀她?” 蛮赤将紧扣在胳膊上的手指慢慢掰开,道:“贝左令,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她是五灵神之一的木神,是今上陛下最得力的贤卿,本尊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会允许她死在本尊的地盘上平添麻烦,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杀她呢。更何况,本尊真要对她做什么,儀乐也不会答应的,你说对吧?” 贝瀛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儀乐怎么说?” “她说信她。即使这里只能活一个人,她也相信,这个人一定是木繁树。说实话,这事本尊也信。” “活一个人?……”贝瀛喃喃重复。 “是,一个人。”蛮赤道,“好了,其实本尊来只是想告诉你,本尊要带儀乐回去了,你们留下来慢慢玩吧,本尊不奉陪了。告辞了,贝左令。” “等一下!” 然而,蛮赤头也不回,几个虚影道道,便彻底没了踪影。 贝瀛追了几步,停下来,心中不断地重复着四个字,活一个人活一个人活一个人…… 冥潭这么多人,竟只能活一个? “仙人。”卜浊回来了。 贝瀛快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谁的血?” 卜浊将一只石块挖成的“碗”递给贝瀛,“一只小妖的。听仙人需要鲜血,他毫不犹豫就割了一碗,……哎仙人,您这是?” 贝瀛将血泼在脸面上,用手胡乱抹匀,动作粗鲁的弄得满身都是,“没事了。我躺一会儿。”说罢,真的眼睛一闭,躺在沙石地上不动了。 卜浊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望着那洼清澄的水渐渐出神。 冥微虫。 她在潭底四百尺初遇木繁树时,哦,应该说她遇到的是木繁树的元神,那时,自己正遭遇群鸦围攻,眼看性命不保,木繁树一袭绿衣忽然凭风出现,抬手之间,风轻云淡,一击将千百只食人鸦尽数秒杀。 五十九 自称美男的疯子 她缓了好半天神,才小心飞靠过去,施礼道:“仙,仙人。”可是,仙人的脸色看起来比她这只鬼还白,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您……没事吧?” 木繁树轻描淡写道:“头痛。有只冥微虫在里面作怪,你帮我把它取出来。” “啊!”她心底惊叫一声,冥微虫入脑,这还有救?“您,想让我怎么做?” 木繁树轻轻一笑,瞬间化为一根柳丝飘落在她手中,道:“你左手第一片叶子,左半片第九根和第十根叶脉之间,划开它,冥微虫便在此处。拜托了。” “仙人。”尚未动手,只是想想她就害怕得声音发抖了,“奴家恐怕……” “你只管放手做,成功与否,我都不会怪你。请赶快动手吧。我元神受损严重,这柳丝形态支撑不了多久。” “……好。” 她终于答应下来。然而心里仍旧没底的很。哆嗦着一双手,用法术轻轻划开叶片,柔柔的、细细的翻找,“……仙人,这里没有啊。” 柳丝沉默一阵,“第十五根和第十六根之间,划开。” “嗯……仙人,这里也没有。”她心里更慌了。 然而木繁树的声音依旧沉着冷静:“第十九根和第二十根之间,划开。” “……也没有。仙人,不能再划了啊,已经三刀了。” 柳丝又是一阵沉默,“他来了。” “他是谁?” 木繁树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人,奴家前世本名浊水。哦,您也可以唤奴家的卦号,卜浊。”她自以为与眼前人没有熟络到称呼本名的地步,是以立刻念出市井卦号。 “……想返阳成仙吗?” 卜浊愣了许久,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返阳成仙?“……” “听好,我是木神繁树。今日迫不得已将我一位故友交付于你,望你护他安好,坦诚相待,恭敬有度,且不可向他透漏我的任何行踪。如若做到,我一定助你破潭而出,返阳成仙。浊水,你可愿意?” “啊,木神大人!” 她痴痴怔怔了许久,才想起来跪拜参礼。天,这可是五界的传奇人物木神呵,她,她现在竟然把木神捧在手心里,“大人,奴家愿意!可您体内的冥微虫……” “姑且留着吧,有用。” “……” 有用?留着冥微虫除了受罪,能有什么用?木神说虫在脑中,难道是……操控!!? 一阵哗啦啦的水花响将卜浊的思绪渐渐拉回,她看向声音来处,笑了笑,不说。 贝瀛趴在水洼旁,掬了两捧水喝,转过头来,问她:“这样喝你都不管?卜浊,我真是小看了你,更小看了那个女人。” 洞里。 “大仙,那个自称美男的疯子又来了。”扫漏的一进洞就抱怨说。 男妖道:“长成那样也好意思自称美男?呸,不要脸。让他滚远点。” “是,大仙。” “等一下。” 闻声,男妖立刻笑颠颠凑到石床边,“有事吗洛洛?什么事你说,我一定照办。” 苏洛缓缓睁开眼睛,道:“你们说的疯子,是谁?” 男妖:“贝瀛啊。还能有谁。” 苏洛咳了一声,“扶我起来。” 男妖微微不悦:“你不是说不见他的么,怎么能随便改变主意呢?不扶。” “我不见他。你把那只石怪叫进来,我有话与他说。” 男妖想了想,喊扫漏的出去叫人,然后坐在床前的矮石凳上,像欣赏艺术品一般看着苏洛,“洛洛,你真好看。” 苏洛心知他夸的不是自己,也就自动对此话无感了,“是吗?” “嗯。洛洛你说怪不怪,你安静躺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一般,可是你睁开眼睛就完全不一样了,整个人简直气质超然熠熠生辉啊。” 苏洛又咳了一声:“在你嘴里,倒是极少能听到如此文雅的字眼。” 男妖一喜:“你喜欢听?那我天天说给你听,可好?” 苏洛并未正面答复,双目含笑,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大仙。” “我说的是真名。” “我说的就是真名,大仙。” “你明明是一只妖,却为何叫这种名字?你想成仙?” “你说的是妖娆那个浑蛋,他一个仙想成神,所以自封尊号为‘神尊’,我不一样。我讨厌仙神,所以才起一个仙神中最霸气的名字恶心他们。扫漏的名字也是我起的,虽然不大好听,但是意义重大,‘扫除漏网之鱼,涤荡乾坤。’这句话我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怎样,是不是同我的名字一样很英勇霸气?” “唔,很像你的风格。” “我也这么认为。”男妖笑起来的样子,每一根长胡子也很霸气。 “大仙,石怪到了。” “怎么这么久?”男妖的视线并不离开苏洛,随口一问。 一个怪怪的声音笑呵呵道:“澹台公子亲自召见,小的总要仔细打扮一下……” “你打扮个屁,怪里怪气的,谁稀罕看你。”男妖骂了一句,对苏洛笑道,“洛洛,你怎么突然想起见他了?” 苏洛问:“你困在这儿多久了?” 男妖想了想,道:“不久,也就八九十个月吧。” “吃喝什么为生?” “上面的乌鸦啊。扫漏的法力比我高,他无需飞上去,几颗石子一丢能打下来一排。” “这并非长久之计。况且,十个月,我们的大限将至。” 男妖耸了耸肩,道:“我也知大限将至,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苏洛沉默一会儿:“有个出潭的法子,你们想不想试试?”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出潭?” 苏洛点头,“冥潭千尺,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我沉下来的时候仔细算过,沉坠之处不过九百尺,也就是说,尚有一百尺在我们脚下,即是最终的死劫。” 男妖几乎迫不及待地问:“那照洛洛所说,我们眼下该当何如?” 苏洛:“穿地。” 男妖觉得不可思议:“这根本不可能啊。既是一劫,先不说地下有什么,这地到底多厚?仅是一百尺吗?还是根本就穿不到尽头?” 石怪:“这潭不是天,总该有边缘吧,我们找到潭的边缘,向上挖。” “想法不错。”男妖点头道,“那么,此事交由你了。” 石怪微惊:“啊?哦,好说好说。小的是石怪嘛,凿地打洞是小的强项。” 男妖终于肯回头看石怪了,眼中竟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大的口气。” 苏洛咳了两声,不说了。 石怪将头低了低,“呃……洞里沉闷,容小的出去透透气。” “站住。”男妖喊住他,走过去,绕着石怪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笑了,“果然是你!啧啧,厉害啊,连扫漏的都能骗过去。” 而贝瀛眼见身份被看穿,干脆也不装了,哈哈哈笑了几声,挺直了脊背道:“没想到这么快就穿帮了。不过这也怨不得我,洛洛不见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够了!”男妖道,“你想偷偷见我的洛洛,死定了。扫漏的!” “在,大仙!” “拖出去,杀了。” “是,大仙!” 然而,大难当头,贝瀛竟不抵抗也不喊闹,依旧笑呵呵的,任扫漏的推推搡搡把自己往洞口撵。苏洛则闭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男妖隐约感觉不对,犹豫一下,“等等。”又来回扫视一遍二人,哼道,“欲擒故纵么,是不是?” 贝瀛笑道:“哪有。我是真心活够了。我喜欢洛洛,可洛洛不喜欢我,他甚至都不想见我,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叫大仙是吧?好名字。快,杀了我吧,杀了我。” 男妖回头看一眼苏洛,思忖片刻,走过去,“苏洛,我答应过你绝不伤害他,是我食言了。请你原谅。” 然而苏洛依旧闭目不语。 男妖有点尴尬的立在床前,也不说了。 贝瀛从旁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我们……” 一道术法冷不防打在喉处,贝瀛也说不出来了。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一洞沉默。男妖沉声道:“我们出去说。” 贝瀛一怔,继而十分愉悦地频频点头,“……” 待一仙二妖先后出了洞去,苏洛这才舒出一口气,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四日。 一觉醒来,苏洛精神好了不少。 卜浊正一旁支额打瞌睡,听见起身声,忙忙走过来:“公子身体尚且虚弱,还是少动为好。” 苏洛扶头:“他们呢?” 卜浊笑道:“前日两人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气也全消了。眼下正有说有笑外面挖坑呢。” “挖坑?”苏洛不解。 “是啊,挖坑。冥潭的边缘很容易找,可是向上挖不通,换了几处皆是如此。想来是因为土中结构与潭水结构相似,只能下沉,不能上升。”卜浊边说,边回身盛了一碗黑漆漆的乌鸦汤递给苏洛,“于是他们异想天开干脆就近向下挖,还开玩笑说,成了便钻洞逃走,不成便就地掩埋,两不白费力气呢。” 苏洛闻言笑了一下,道:“果然异想天开。” 卜浊:“谁说不是呢。澹台公子,听说挖地的主意是您出的?” “嗯。”苏洛喝了一小口汤,又涩又苦,不觉微皱了眉头,“这汤不错。” 六十 你真的一直在睡? 苏洛:“食人鸦居湿地,食生肉,性毒辣,本就不适宜烹煮食用,更何况此地佐料短缺,你能烧出这般滋味,已属十分难得。” 卜浊笑道:“话是没错。可惜,此汤并非出自奴家之手。是贝仙人体贴公子身体虚弱,亲手煮制三个时辰而成。” “贝瀛?可我明明记得,他亲口承认他不善烹饪。” “这奴家就不晓得了。公子还是趁热多喝些吧,莫要辜负了贝仙人对您的一片情意。” 苏洛原本正要多喝些,然而听到“一片情意”四字,不自觉又停住了,……情意?……他对我的?…… “……公子怎么不喝了?公子?” 苏洛缓缓回神,将一碗黑汤慢斯条理喝去一大半,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走了几步,脚下发虚,头也有点晕,卜浊忙上前要扶,被苏洛挥手谢绝,“不碍事。”调稳呼吸,放松,这便倜倜傥傥迈出洞来。 地面一片坑石狼藉。 “公子醒了。”恰好路过的石怪彬彬与苏洛招呼道。 苏洛颔首回礼:“有时间吗?陪我四处走走。” 石怪受宠若惊:“当,当然。” “我也要去!”不远处,贝瀛从丈深的坑洞里跳出来,满脸满身的污泥,边跑边朝苏洛挥动手臂,“等等我,洛洛,你醒了怎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好生担心。浊水你也是,我的嘱咐难道你都忘了吗?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卜浊惶恐,立刻施礼道:“奴家……” “是我,”苏洛看一眼藏缩在坑洞里的男妖,道,“是我不让浊水告诉你,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清醒的时间吧,何须旁人多此一举。” 跑至跟前,贝瀛使劲喘了两口气,笑道:“洛洛果然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没错,昏睡咒是大仙施的法,主意却千真万确我出的,可我只想让你好好睡一觉,洛洛这么知书达理好教养,想必也不会怪我的,对吧?”说着,他一只手拍了拍苏洛的肩膀,留下好黑一只手印,自己却浑然不觉失了礼数。 卜浊看着那只手印,一言难尽,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的澹台公子明明一介凡人,她却感觉贝仙人这一爪拍上去,真真是万分亵渎了澹台公子一般。 苏洛却对这个手印视若无睹,取下腰间软刀递给贝瀛:“你用得上。” 贝瀛笑道:“送我了?” 苏洛弹了弹轻薄的刀身,有空灵悦耳的刀鸣声浅浅入耳,“暂借。”而后率先走到了前面。 “好吧。”贝瀛撇了撇嘴,也学苏洛那样将软刀得体缠在腰间,跟上来,“我们去哪儿?” 苏洛:“先说说你们这几天都去过哪儿了。” 贝瀛乱七八糟指了十几个方向,已然涵盖四面八方了,“可是一无所获。我和大仙也怀疑过,是不是这潭底做了什么障眼法混乱视听,可试了许多方法都不能破除。有一处边缘倒是与别处略有不同,土质稍微松散,但一掌轰下去,里面竟比别处更坚硬数倍,左右百步也是如此,遥遥对面也是。还有一处挖了大概两米就挖不动了,突然一阵土崩,幸亏大仙反应及时跑得快,否则非得被活埋里面。后来我和大仙打趣说,找什么点啊,干脆把整个边缘试挖一圈,下至最底部,上至卜浊所能达到的最高度,上下每隔三寸挖一整圈,不过即使这样也失败了,土质软的硬的干的湿的都有,就是深浅挖不足两米,必然遭遇土崩。唉唉唉,这鬼地界简直铜墙铁壁啊。所以边缘行不通,我们就干脆回到原处往下挖,权当碰运气了。” 苏洛:“为何不试试潭心?” 贝瀛掩口干咳一声,不说了。 卜浊笑了笑,道:“回公子,大仙说潭心既是潭眼,猜测一定藏了什么致命的东西在里面,不许众人开土。后来贝仙人偷偷挖开了潭心,果然从里面跳出一只了不得的妖兽来,鸟首蛇身,还长着许多恶心的触角,众人倾尽全力也只能将其强行埋回地下,呵,奴家现在想想仍然心有余悸呢。” 石怪一旁补充:“最关键是,那妖兽整个身躯都覆盖着极其坚硬的鳞片,触角也是砍了又长,十分可怖。” 苏洛认真听完,道:“此妖兽看起来凶戾无比,实则不堪一击,全力断其尾实为上上之策。” “断尾?” 卜浊立刻发出质疑声,旋即她便尴尬了,心道自己怎么可以质疑公子呢,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质疑公子她又说不清,总之就是不应该的。 “啊,公子,奴家的意思是说,尾部通常是兽类最无关性命的部位,贸然袭击它的尾部,不但不能一击致命,还有可能激起它的愤怒,加强它的攻击力。”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低了低,“奴家薄见,请公子莫怪。” 苏洛笑道:“怎么会。不过此兽非凡物,表象上它很像一只鸟虫兽三灵物种,据我推测,它也极有可能是鸟虫兽鱼四灵物种,鸟虫兽灵为明攻,鱼灵为暗辅,主掌强攻之下的全身平衡,而鱼的最大弱点是尾部,尾部一旦受挫,平衡性全失,它也一定会自乱阵脚无力御敌,……” “洛洛,它为什么不是木灵物种呢?”贝瀛笑嘻嘻插问一句。 苏洛看着他:“潭底无木。” 贝瀛作恍然状:“原来如此。若是此潭有木生,也不至于所有物种皆以食肉为生了。对吧洛洛?” 面对如此无聊的问题,苏洛依旧很有耐心的回答了他,“对。”然后继续道,“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它与你们搏战时,尾部是不是时刻蜷缩着,处于一种本能的防御状态。” 石怪点头道:“是了,根本无法靠近。” 苏洛道:“不过若想一击毙命,主攻仍然在心脏。所谓物极必反,此兽超乎寻常集合了四灵之力,必然也集合了四灵的共同缺点它畏火,并且是,极其畏惧。你们与它过招不多,必定未能及时发现它的特性,但当时满地温度颇高的红石,它就不得不始终保持离地作战,它可以腾空,可以从高空随意攻击你们,你们却不能,甚至重新将它埋入地下,也是借助它的俯冲力将其引诱、再强行拖入并压制坑中,……” “等等等等。”贝瀛出声打断她,眼神微妙,“洛洛,你真的一直在睡,没骗我们?怎么说得头头是道跟亲眼所见似的。” 苏洛看着他:“我装没装睡,你还不知道么。” 贝瀛搔了搔下巴,哈哈笑了两声,道:“那你直接说吧,洛洛,我们接下来该当何如?” 苏洛目视前方,面色清凉:“我体力有限,浊水,劳烦带我去前方边缘。” 贝瀛看一眼石怪,焦道:“那我们呢,我和石怪怎么办?” 苏洛:“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便是。听天由命。” 石怪咳了一声,道:“公子,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苏洛说的坦然无比,“浊水,我们走。” 卜浊忍不住心中叫苦,心说贝仙人命我听澹台公子的,公子却叫我背弃贝仙人带他走,可木神大人“誓死护佑”贝仙人的托付又早早立在那儿,还有自己对石怪的承诺…… 唉唉,我特么一个鬼物到底应该听谁的,“公子……奴家……唔……” 苏洛:“你有难处?” 卜浊犹豫不决,“奴家……公子……唔……” 贝瀛立刻当头喝斥她道:“浊水,请好好想想你主子对你的交代好吗!犯什么糊涂犹什么豫,这么多性命你难道都要不管不顾,只救他一个凡人吗!” “仙……仙人……”卜浊微微动容。 仙人这话听着,怎么像反话? “哼!”贝瀛真的生气了,背过身去。 苏洛则无情无绪:“我再问最后一次,浊水,你走是不走?” 这次,卜浊却十分果断的回道:“是,公子。”话罢,牵住苏洛的一只手臂,双双飞身远去。 贝瀛拼命追在后面喊了几声,苏洛不答,渐去渐远,他只能气喘吁吁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骂道:“该死。他这是打算把我们彻底甩掉吗?我操了,什么玩意!” 石怪四下望了望,不安道:“仙人,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贝瀛直起腰来,依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只跑这么几步就气喘吁吁了,浊水飞行的速度也较平常吃力许多,是空气压缩的窒息感,对吗?” 石怪点头:“不仅如此,你看上方,水面好像低下来了,而且,依然在不停的压低。后果……不难想象。” 贝瀛抬头看了一会儿,揉眼道:“我法力太低,看不得那么高的地方,石怪你再帮我看看,我们大抵还有多少时间?” 石怪:“……一天。” “一天!”贝瀛心头咯噔一跳,“这么短的时间,别说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即便找到也再没有时间动手挖了啊!不行,我得去把他们拖回来!” “仙人!” 贝瀛停住脚步,“怎么了?” 石怪犹豫一下,下定决心道:“我就不跟你去了。我回潭心,找大仙。” 贝瀛了然:“……哦。” “仙人不与我同去吗?” 六十一 与你陪葬,护他安好。 “公子!” 卜浊惊叫一声,慌忙扶稳刚刚落地便摇摇欲坠的苏洛,“恕奴家多言,公子不过凡人之力,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苏洛唇边淌着血沫,扶住松软赤红的潭壁缓了一刻,依旧有些气短:“浊水,你有没有一心想护佑的人?” 卜浊一怔,缓缓垂首,道:“曾经有,现在没了。公子想护佑的,是贝仙人吧。” 苏洛抬头望天,上方雾霭重重,也有轻潺水声隐约入耳,“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必须出去,只有活着,我才能继续护他。” 卜浊看着他好久,才挤出一个既忐忑又勉励的笑容,“……嗯,公子一定可以的。” “……抱歉。浊水,你若不能安然出潭,是我食言,我木繁树留下与你陪葬,可好?” “……” 木,繁树!! 卜浊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忽然轰隆隆一阵天摇地动,仿佛有股巨大又凶猛的力量突然之间全面爆发,飞沙走石,黄尘扑面,卜浊痴痴怔怔随之晃了两晃,蓦然回神,这才发觉苏洛已捂着胸口摔跌在地上,地面有血迹,面色十分不妙! “啊,木神大人!”卜浊惊叫一声,忙扑过去扶她。 苏洛却摇了摇头,盘腿坐定,道:“四灵兽现身了。” “四灵兽?啊,您是说,那只集鸟兽虫鱼四灵于一体的地下怪物吗?” “嗯。” “可它不是被重新封入地下了吗?怎么会……”卜浊恍然一惊,“大人,您是说,那只妖兽所在的洞穴,即是冥潭的唯一出口,对吗?” “总有几个不笨的,是他们……哇……”说着说着,苏洛便溢出一口鲜血来,点点滴滴在略显狼狈污浊的衣襟上,他却浑然不在意,继续道,“是他们重新将妖兽挖了出来,试图与之搏命,趁机逃走。浊水?” 卜浊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吓傻了,好久才道:“是……哦不,奴家是说,在,奴家在!” “我以五灵神之一木神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对本神施展催魂符。” “催魂符?!” 这三字甫一入耳,卜浊惊得自己的魂魄险些飞上天,诚惶诚恐伏地道,“大人,奴家不能啊!人人皆知催魂符催性命,奴家若真对您施展此符,便是足可堕入畜生道的弑神之罪啊!” 苏洛的眼神已有些飘离不定,“我不会死……”又溢出一口血来,发丝微乱,望向远方,“你也不会死。他……更是。” “大人……” 此时此刻,卜浊已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木神大人原来一直都在她身旁,她应该感觉心安欣慰,格外高兴的,可是,催魂符啊! 她清晰记得,自己的前世惨死之时,两名鬼差前来拘她魂魄,用的也是可以使人的肉体与魂魄彻底分离的绝命催魂符。她也隐约明白,仙神与凡人的身躯结构大有不同,可这种不同也仅限于法力高低、寿数长短、天上地下,仙体即肉体,元神即魂魄,将一名仙神的元神强行剥离仙体,以*元神施法对敌,此种做法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大人如今元神重创,已是燃尽之灯强弩之末,一旦离开寄附的身体,…… “浊水。” “是!……啊,在……在,大人。”卜浊语无伦次道。 “你我初见,我也是以元神形态出现,对否?” “对的。可是大人,您那时元神康健,一派气魄,却不是如今这般的千疮百孔一身伤啊。” “浊水,你怕是对我不甚了解。” “奴家了解。大人的天资千年难求万年不遇,幼年奇慧少年成名,您千年之间高居五灵神之一,受陛下器重万仙钦佩敬仰,平叛乱,息兵戈,振仙纲,……” 苏洛轻轻摇头,“我是说我的态度—一旦决定,不择手段。浊水,既然你与儀乐一样不肯帮我,那么,还是我自己来吧。” “大人!”卜浊立刻扑上来拦住他欲拍在自己天灵盖上的手掌,操着一副哭腔喊道,“您这是打算将自己的元神强行轰出身体吗?何苦。奴家……奴家帮您就是。” 潭心。 男妖的号召力果然不同凡响,振臂一呼,冥潭大大小小的仙妖鬼怪便全聚在这儿了。 然而,成败不在人多,与强悍凶残的四灵兽相比,他们依然形同群蚁噬象的存在,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大仙,这东西好像比上次突然强大了许多啊!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好像,明明就是!”男妖一巴掌拍翻胡乱叫喊的小妖,朝众人高声下令道,“听我的,把这个畜生给我往那个方向赶,远远的赶!” “可是大仙,咱根本赶不动它啊!它就像参天大树生了根,就是死死盘住自己的洞穴不松,咱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想啊!” “想也没有办法啊!” “那就给我宰了它,剥皮抽筋放血,宰了它!” “大仙,咱近不了它身!” “蠢货,用术攻啊!” “大仙,它周身自带结界,术不能达!” “遁地术!自下突袭!” “大仙不能!地下都是火石,无法遁地!” “我操了!地下都是火石,这畜生却是怎么在地下呆这么久的!贝瀛,你不是说这畜生极其畏火吗,火石怎么解释!” 贝瀛躲在一块大石后瑟瑟发抖,道:“不知道啊!四灵兽畏火一事,是澹台苏洛跟我说的,当时石怪也在,他可以为我作证!” 男妖哼道:“石怪?他早死个球了!” 贝瀛一惊,小心把头从石后露出些来向战场中望,果然,石怪已浑身是血一动不动躺在那儿,他忍不住唏嘘一声,“可惜了。” 然而,未待“了”字完全出口,身体蓦然一轻,砰的一声,他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摔到了战场中央,一条硕大腥臭的触角当头劈来,他急急一个翻滚,险险避开,怒道:“大妖精你玩我!要死啊!” 男妖也怒道:“把苏洛跟丢,你早就该死了!贝大废物,前几日可是你亲口答应我的,苏洛对你有多好,你就对他有多好,可是现在,你竟然把他弄丢了,你不死谁死,死去吧你!” “是洛洛让我回……” 嗡! 一柄小巧玲珑的四角法器极速向贝瀛射来,贝瀛躲避不及,眼看就要射穿胸口,然而,叮的一声微响,却是那法器不可思议的打着旋儿原路返回,径直射入了自家主人的胸口,噗的一声血喷,仰面倒地。 要糟! 贝瀛霎那间就想到了木繁树。 “……贝,贝瀛,你竟敢,竟然袭击同伙!”男妖被贝瀛一瞬间的诡异身法惊得瞠目结舌,好不容易大着舌头把两句话念完,然而,同伙?似乎用词不妥? 贝瀛左闪掌力,右躲刀剑,后面还要提防四灵兽的强劲偷袭,不得不抽出腰间软刀一阵胡乱砍挡。然而不多时,只听当的一声响,软刀突然被一股横冲贯来的劲力瞬间击飞,白光一没,直插入地,只余个黑亮的刀柄在那儿嗡嗡直颤了。而贝瀛便成了个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可怜人,立刻手忙脚乱了,骂道:“狗屁同伙!他法术不精打偏了对象,怪我正当防卫?扯吧你!快,大妖精,快护我回石头后面去!” 男妖抱臂笑道:“你不是挺能打嘛,干什么藏着掖着,来来来,把你的本事全都亮出来,也让大仙我好好开开眼界!” 嚓! 贝瀛的胳膊冷不防挨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顿时殷红了小半只衣袖,更怒道:“大妖精,你真的要见死不救吗?!” 男妖道:“可是你分明可以自救啊!比如你现在挨的这一刀,你完全可以跳到左边避开,虽说左边有一股掌风劈来,但法力甚弱,总好过这一刀见血吧?你却为何突然犯傻呢,宁愿流血挨一刀,也不受轻飘飘的一掌,啧啧,此种行为委实令人难以理解啊。” 贝瀛被气得要发疯,扯着嗓子嚷道:“你特么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种你厉害你牛气你冲过来啊,你把这畜生杀死给我们看!敢不敢?来不来?赌不赌?” “赌什么?” “随你!” 贝瀛本对这最低级的激将法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却听到了干脆爽利的回答:“好,我赌苏洛。大仙我若赢了,你以后见到苏洛就给我远远绕着走,再不能打他的主意!” 贝瀛一惊,“不好不好!我不赌这个!” “晚了。”男妖已纵身一跃,直达战场中央,且是将近发狂状态的四灵兽的正对面,二话不说,先狠狠轰了它脑袋一掌。 贝瀛几乎要笑了。 攻脑袋,哈哈哈,忒不知死活! 却见那四灵兽果然愤怒冲天了,仰头一声长啸,啪的一条触角就朝男妖抽了过去! 男妖飞身跳开,喊道:“听我的,都退下!” 众人皆是行色一滞,心道莫不是自己头晕耳鸣听错了,方才远远躲一边瞎指挥的大仙,现在命令他们全数撤退,要一只妖对阵发狂状态的四灵兽? 贝瀛第一个拔腿就跑。 众人一见,终于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携兵带器,纷纷往战场外逃。 六十二 命令我,你谁啊? 砰砰砰,三道掌风疾雷闪电般从身后接连劈来,贝瀛反应不及,只来得及躲过两掌,中了一掌。 然而,他似乎有着传说中的金罗不坏之身,退了几步,毫发无损,稳稳当当的站住了。 那只偷袭他的散着乱蓬蓬长发的女妖却手捂胸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啊,是以彼道还施彼身的反噬咒!他他他不是仙,他是,他是魔啊!”人群中,突然有人悚声叫道。 “啊,魔!?” “不可能!这世道怎么可能还有魔?白老仙你莫要在此时危言耸听!” “就是就是。自鱼灵族披星斩月一统六界,世间哪还有什么魔啊,早被天界灭了个魂飞湮灭干干净净。” “你懂什么,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就他,一副怂样,漏网之鱼?” “嘿,他人呢?” “喏,石头后面。” “我操了!不会吧?这么一身本事还用怂在石头后面?他脑袋里发洪水了吧?” “谁知道。不过他杀死咱小首领的事……” 贝瀛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听进耳里,心道敢情自己接连遭遇“同伙打偏”,都是他们趁机下杀手,要置他于死地呢。 忽然一声女喝:“受死吧!!!” “呀,是五毒娘子!!” “完了完了!贝小子碰上硬茬儿了,看他怎躲!” “嗯嗯,只要那一掌拍下去……” 扑通。 贝瀛竟朝五毒娘子屈膝跪了下去,就地连连磕头:“请美人饶我一命吧!你夫君的死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不小心打偏了我,我又不小心回击了他,事到如今他不小心死了,我和他都有责任的,你人美心眼好头发丝脚趾头都很有气质不能只怪我一个吧?” “……”五毒娘子的手掌生生止在半空。 她见过求饶的,见过跪地求饶的,见过满嘴好话跪地求饶的,可从未见过拥有一身好本事明明可以置对方于死地却仍然满嘴好话跪地求饶的,这这这,他他他搞什么鬼? “毒娘子,他可是害死你夫君的人啊,犹豫什么,一掌毒死他!”边上有人起哄了。 贝瀛暗暗抹了把冷汗,心道好险,她这携带毒灵的一掌劈下去,木繁树不死,罪也得受大发了。 “啊,你们快看那边!”贝瀛手指一扬,指的是战场中央,“大妖精要不行了,我们快去帮他!!” “哼,小跟班不在,他就原形毕露了,东躲西藏上蹿下跳的,看来也没多少本事嘛,怪不得方才一直袖手旁观不敢近前。” “话说小跟班去哪儿了?” “好像去找那个澹台苏洛了吧。” “哼哼,活该!从前他可没少冲咱们吆五喝六的,敢情都是狐假虎威啊。” “不去,让他吃点苦头。小跟班赶不回来的话,他也就交代在这儿了。” “好主意。” “报应。” “咦,方才是谁提议帮他来着?” “他!”众人齐齐指向缩在石后的贝瀛。 贝瀛赔笑道:“诸位,我……” “他既然想去,那咱们也不拦他。顺手帮他一把何如?” “好主意。” “嗯,咱们都是好人。” 咻— 贝瀛被众人齐心协力抛到了战场中央,不偏不倚,偏偏又是四灵兽凶神恶煞的头前,四灵兽使劲喷了下鼻子,顿时热臭腾腾,熏得贝瀛好大一个喷嚏。 “还愣着作甚!刺它眼睛!破它结界!”男妖边与四灵兽缠斗,边冲他嘶声喊道。 眼睛? 贝瀛看着那双大如长湖灯盏、发出熠熠赤光的凶眼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可它一直在动啊!这地界我跳不起来,根本刺不到啊!” 男妖吼:“蠢货!用火石砸啊!” “干你的,你才蠢货!”贝瀛一脚飞起,踢起火石两颗,一左一右,分别向四灵兽的两只眼睛射去! 咚咚。 火石撞上四灵兽的周身结界,落地。 而贝瀛也成功引起了四灵兽的注意,下一刻,四根触角风驰电掣般向他左右开弓袭来,啪啪啪啪几下,直抽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眼花缭乱呕血不止,“娘的,大妖精你布的这阵不行啊,它的结界还在!!” 男妖哈哈大笑:“眼力不错嘛你,能看出大仙我上蹿下跳布的是术阵!那边,你再去试它一下!” 贝瀛晕了一晕,他还是头一次见拿别人的性命试阵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循着男妖的指点转头望去,是意料之中的部位,“尾巴?!” 男妖:“不错,就是尾巴!我缠住它的触角掩护你,你去砍了它!” 贝瀛咬了咬牙,道:“好!”这便拔出插在地中的被烧得通红的软刀,疾速绕跑到了四灵兽的尾后。 她说,四灵兽的尾部一旦受挫,平衡性全失,它一定会自乱阵脚无力御敌。 她说,四灵兽极其畏火。 她说,若想一击毙命,主攻仍然在心脏。 “大废物你不用靠它那么近!这次你信我,用术法远攻即可!”男妖眼见贝瀛朝四灵兽越走越近,近到与四灵兽的结界咫尺之间,原本游刃有余的缠斗竟渐渐手忙脚乱了,“听见没有!?我命令你后退十步用远攻,不许靠近它!贝大废物,你给我后退,后退啊!!” 贝瀛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狠意,道:“命令我?你谁啊!” 手起刀落,四灵兽蜷缩的尾巴,断。 四灵兽登时一声撼天动地的惨叫,触角乱舞,动摇西晃着,眼看就要栽倒于地,然而…… 男妖大骇:“贝瀛!!” 只见贝瀛一个凌空翻越,犹如离弦之箭,瞬间将手中软刀全数没入了四灵兽的腹中! 哧! 腥热的血渍喷溅了他满脸。 啪啪啪啪啪啪…… 也不知他挨了多少下四灵兽的垂死之招,总之,他摔回了地上,地上有火石,屁股一烫,他立刻又跳了起来,“快快快快快!大妖精,千万别让它摔回坑里啊!靠你了!” 男妖迅速会意,随手舞起一阵天花乱坠的刀花,直将四灵兽摇摇欲坠的身躯斩了个七零八落各处飞。 下一刻,一道霸气的屏障立刻覆盖了整个坑洞。 “啊,坑洞被筑了屏障!大仙你,你什么意思!?”众人一见尘埃落定,纷纷朝坑洞涌来,大声斥责男妖不仗义。 “什么意思?” 男妖手指拭着刀上的血花,神色冷淡道,“你们都得死。就这个意思。” …… 坠过百尺黑暗,这里才是真正的潭底。 贝瀛的神思依然有些恍惚,他满脑子都是红色的血污尸骨,茫茫雾霭,突然溃堤的水质苍穹,自上而来滔滔不绝的奔腾洪流,里面裹杂席卷着各类鱼鸟妖物,叫不出声,睁不明物,沙不能飞,石随波逐流,水色一缕乌黑,一股褐红,突然又变成大片大片的粉红,倏忽又恢复无色透明……画面种种,何其狰狞可怖。 “……去给我杀了他!!” 听完这句,他就被男妖一脚踹进了坑洞里。坑洞外有屏障,于他无用;坑底有特殊结界,拦他不住。 于是他沿着深洞一直下坠,坠到这里。 他麻木的看着手掌上的污泥—黑色的。脸上总算渐渐有了丝活色。 她还活着。 然而不知怎的,迷迷糊糊,他睡了过去。 “脏死了。”是个女音。 扑通,他被丢进了水里。 “从冥潭出来的人,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妹妹还是忍忍吧。”也是个女音。 “我们也是命苦。卷珠的男子那么多,偏偏选中了你我两个女子做这等苦差,好不恼人也。” “噤声。—隔墙有耳,仔细此话传入三尊耳朵里,也打发你一个剖腹挖心的结果。” “啊,姐姐教训的是,妹妹我……” 哗啦一声水响,“两位姐姐在聊什么?嗯?” 骨碌碌,胖仙婢手中的木瓢忽然落了地,打着旋儿,“……” 扑通,池边试水温的瘦仙婢直接栽进了池里,“……救……救命!” “水不深,淹不死人的。”贝瀛说着,远离了她一些,继续问上面那位,“姐姐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在这儿?” “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来告诉你!”水里的仙婢立刻扑腾起好多水花,张臂朝贝瀛扑来。 贝瀛一脸嫌弃的避开,“不了。” 于是那瘦仙婢扑了个空,花痴一般笑着从水里爬起来,又扑。 “你别碰他!” “等等!”贝瀛道,“姐姐是不是先把衣服脱了再跳,回头穿湿衣服会着凉的。” 胖仙婢一听,顿时热泪盈眶,“美人不仅人美,心也忒好。”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扒了个精光,跳,溅起更大一片水花,“小婊杂敢跟我抢人,找死呐!” “呸你个肥婆不要脸!他是我的!” 啪一个大耳光,“他是我的!” 啪,“我的!!” 啪啪,“我的我的!!” 啪啪啪啪,“我的我的我的!!!” “你胸小屁股瘦干巴巴的像只虾,美人绝不会看上你!” “你肥头大耳一坨白肉胖成球,小心污了美人的眼睛!” 啪啪啪啪啪啪…… 顷刻之间,一对姐姐妹妹便在水里扭打成了一团。 六十三 我是不是搞砸了? 院落屋瓦满眼的灰白调,无花鸟,无树木,死气沉沉的,很像蛮净的风格。 “站住。”前脚迈出院门,后脚他便被身后的老仙婢叫住了,“血尊仙逝,棺前短一个趴灵的,你随她们一道去吧。” 贝瀛一怔,蛮净死了? “快走快走!”领头的仙婢急急催他。 “是。”贝瀛诺诺应了一声,小心跟在队列的最后。 蛮净死了,蛮赤一定在的吧,那么儀乐也很有可能在了。呵呵,很顺利嘛,本以为想见儀乐得费些功夫,没成想却是刀过竹解水到渠成呢。 更顺利的是,大仙交代他的遗言也已经完成了呢,蛮净都死了,还杀什么杀。 不过奇怪,照理讲,蛮净堂堂一位卷珠仙尊,死得再怎么突然或者不明不白,丧期的礼仪总该多多少少做些吧,可是一路走来,除了气氛格外冷落肃然,梁上树上竟连条白绫也没扯,白灯笼更没有,便连仙婢们身上穿的粉衣也依然如故,半点服丧的意思都无。 贝瀛酝酿了些悲伤情绪,轻轻点了点前面仙婢的肩,问:“这位姐姐,血尊当真身归混沌了么?” 那仙婢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突然停住不走了,“……” 还好贝瀛反应及时,才避免了与她撞个满怀,明知故问道:“姐姐怎么了?我的脸上……雕花了?” 那仙婢轻轻一笑,道:“比花还好看。哦,你方才问我什么?”说着,急急几步,先将队列追上。 贝瀛也随之跟上:“我方才问姐姐,血尊是不是真的身归混沌了?” 仙婢想了想,“是的吧。” “姐姐似乎不太确定。” “不是。我总觉得与你说话须慎重考虑,恐怕误了你大事。” 贝瀛笑道:“姐姐多虑了,我区区一个婢子,哪来的什么大事。” 仙婢冲他回首一笑,道:“婢子?是么?公子一派风流好模样,又哪里像婢子了。呵呵。” 贝瀛一怔,“姐姐……” “宽心好了。便为你这一声声的‘姐姐’,我断然也不会去揭发你的。公子可否与我明说来意?” “我想,还是不要连累姐姐的好。” 那仙婢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好吧。”回过头去,二人一直到灵堂都未再言语。 意料之中,蛮净的灵堂也设置得极其朴素,棺椁一副,灵牌一位,火盆一只,这就简单打发了。 贝瀛甫一迈进门来,险些就真的确定蛮净是在诈死耍什么阴谋。 然而,儀乐?! 是的,蛮赤不在,妖娆不在,儀乐却立在棺旁? 这这这这这,这也太顺利了吧! “跪。”主事的仙婢肃然唱道。 唔,看在你让我这么顺利的份上,跪就跪吧。 贝瀛依着队列,有模有样跪作一旁,而他此时距离儀乐不过两丈之近,想悄悄传个信也并非什么难事。 “哭。”主事的唱道。 周围应时都是嘤嘤哭泣声,贝瀛哭不出来,低着头微微抖动肩膀,做足伤心模样。眼风悄悄扫一眼儀乐,却发现儀乐也在悄悄看着他,忽然撞上他的视线,她又忙忙将头垂下。 贝瀛心中疑惑,思来想去也不该跟她们这么演下去了,于是忽然起身,道:“儀乐女君,我有话……” “有贵至!”门外忽然一声唱报。 儀乐摆了摆手,示意贝瀛跪下,稍后再说。 一堂的哭声停了停,继续。 仿佛和煦清风徐徐吹入,沁人心脾。贝瀛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他担心多时的“澹台苏洛”从容静默迈进门来。他登时惊得挺直了身板,下一刻,却忽然又被身旁的仙婢一把按了下去,“嘘—” 贝瀛低着头不作声了,眼风窥到苏洛在牌位前上了一柱香,然后对儀乐点了点头,二人便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贝瀛也想出去,于是捂住肚子道:“哎呦,哎呦!” 主事的见状走过来:“怎么了?” 贝瀛弓得身子像虾米,一张漂亮至极的脸几乎要贴在地上了,“姐姐,我,我肚子痛!痛痛痛痛死了!” 主事的看了他一会儿,“等等吧。” “姐姐,这事……等不了。” “等不了也要等。” “姐姐,……” “发生什么事了?”是儀乐回来了。 主事的忙恭敬道:“回女君,她肚子痛,想……” “去吧。”儀乐答应得何其爽利,令贝瀛不得不感慨,有熟人就是好办事哇。 思索一瞬,他风一样跑了出去。 一如他所料,第一个拐角处,澹台苏洛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等他。墙是白的,周围景物是空的,只有他,一袭青衣,飒然而立,是最鲜亮炫目的一抹。 “你来了。”苏洛的表情平平,看不出喜忧。 贝瀛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关怀要说给他听,然而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这句,“洛洛你看我,漂不漂亮?美不美?” 苏洛咳了一声,轻笑道:“美。不过,”拈起他的一角衣裙,“衣服有些奇怪,很不适你。” 贝瀛笑了几声,在苏洛眼里,恐怕得用花枝乱颤来形容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现在不是蛮净的丧期吗,可除了那副棺椁灵位摆在那儿,其余的我怎么瞧着都不像丧期,这婢女的衣服都还红着呢,洛洛你说,他会不会是故意诈死耍什么阴谋?” 苏洛沉默一会儿,道:“蛮净为妖娆所杀,千真万确。” 贝瀛微微一惊:“这样啊,那就不难理解了。妖娆杀了蛮净,蛮赤一心要为弟弟报仇,他应该是在弟弟的亡魂前立了什么毒誓,譬如,等取了妖娆的狗命再为弟弟风光大葬?” “差不多。”苏洛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尽快离开。” 贝瀛双手抱头,背靠在墙上笑:“我有什么好收拾的,独来独往孤家寡人一个。儀乐有点麻烦,方才看她似乎很伤情呢,还为那个喜欢开膛剖腹的刽子手亲自守灵。” “她是愧怼。” “愧怼?怎么说?” “当初蛮赤一心所系儀乐的安危,随她跳入冥潭,这才让妖娆有机可乘杀了昏迷的蛮净。” “唔,是有点关系。不过照这么推理,蛮净的死你我岂不是都有责任?”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蛮净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贝瀛一怔,随即点头:“的确。”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苏洛的肩,“洛洛也学会骂人了,很难得嘛。哦对了,你借我的刀,我不小心给弄丢了,改天铸一把全新的还你,你别生我气啊。” 苏洛一笑,“不会的。” 贝瀛:“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我是儀乐放出来的,可不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会连累她的。走了走了,洛洛你也回去歇着吧。” “等一下。” 贝瀛回头,“还有事吗?” 苏洛犹豫一下,从袖袋里摸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递给贝瀛:“你赖在卷珠不肯走,是为了它吧?现在你得手了,马上随我离开。” 贝瀛举白玉对着阳光瞧,“苏洛兄,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强人所难吗?” “不觉得。” “那我们无话可说了。谢谢你的玉,告辞。”贝瀛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望着那条潇洒离去的背影,苏洛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语道:“我是不是搞砸了?” 贝瀛径直冲进了灵堂,一把抓住儀乐的手问:“快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放肆!竟敢对女君无礼!来人,……” 儀乐并未恢复司乐之职,诸仙尊她一声“女君”,乃是几千年来喊顺了口,况且陛下对这个称呼也无责难之意,喊了便喊了。 儀乐挥手制止了主事,轻轻挣开贝瀛的手,“不要打扰逝者,我们出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灵堂,寻一处四周开阔的小亭,儀乐坐下,懒懒支额道:“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她到底怎么样了!”贝瀛急得要疯了。 “能怎么样,极耗灵力的渡元术,元神三番两次脱离仙体强行施法,还有那些本该你承受的大伤小痛,她如今已是新伤覆旧伤伤痕累累了。送回栖碧宫养着了。” “你蒙我的吧?蛮赤早就知道苏洛是她,肯放她走?” “天帝陛下和天枢星神亲自下界来迎,你说他肯不肯。再说了,你不是一直也很明白吗,蛮赤他本身就是个矛盾体,一面觉得某人很不错,一面又认为此人罪大恶极,什么恩怨情仇泾渭分明,他简直就是黑白不分自欺欺人。对你我是,对繁树是,对妖娆是,对他身边的人皆是如此,……” 贝瀛有些不耐烦道:“你先带我去见她,不相干的事以后再说。” 六十四 保命,舍灵力。 “但生性自卑又多疑的妖娆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自己是引狼入室了,两兄弟做什么都是为了掩盖他们渐渐膨胀的野心和阴谋,他们羽翼渐丰,势力强大到令他寝食难安,他坚信迟早有一天他们要造反,甚至会杀死他这个恩父夺取他的权势,为了以防不测,他只能表面上与他们维和,暗里运作。两兄弟如同双翼,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斩断一翼的良机,不过两兄弟的法力实在太强,早已超过了自己,他终日苦等却不得机会,心急如焚。” “这时你出现了,你重伤了蛮净,蛮赤一时疏忽为我跳下冥潭,妖娆趁机杀了昏迷中的蛮净,卷珠正式进入内战。通俗的说,这个故事好比一只大狗从路边捡了两只小狗,小狗日渐茁壮,大狗也终于慢慢发觉自己捡回来的并不是狗,而是狼。大狗老了,小狼壮了,大狗因为曾经遭受的打击太多,老人痴呆症提前发作了,总疑心小狼想吃自己,这时猎人出现了,打伤了一只小狼,于是大狗对这只受伤的小狼先下手为强了。而你,贝瀛,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就是猎人。我说的,对吗?” “你有句话说对了。” “哪句?” “你说的这个故事真的很长。” “其他呢?” “我是猎人不假,却不是你想的那种猎人,至少,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他们。” “哦?那你想杀死谁?繁树?还是我?更或者是,”儀乐站起身来,高抬下巴与他对视,“陛下?” “儀乐!”贝瀛喝了一声。 儀乐掏掏耳朵,道:“我不聋,你不用这么大声。有话小声说。” 贝瀛渐渐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我无话可说。” 儀乐一笑,“你这是认了吗?连天瀛。” 贝瀛的心陡然一痛,连天瀛,呵,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我认。” 儀乐敛起笑容,沉默一阵,道:“抱歉。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失礼,甚至不近人情。但是,请你离开她。” 贝瀛豁然抬头:“凭什么!?” “你可以认为我是拿你的身世威胁你,也可以认为我是真正设身处地为繁树着想的那一个,不过我更希望你把我想得仙品高尚些,好吧,我是为了五界苍生,五界安定离不开繁树,或者你想我自私些也无妨,嗯,我承认,我非常不想失去一位好友。可以吗?” “不可以。因为我不同意。”贝瀛的神情是难得的正经。 “哦。你同意了。”儀乐 何其坦然无愧。 贝瀛晕了一晕,心道她这什么人呐,木繁树那么讲道理的人怎么会跟她做朋友,可是他又不得不很无力的重复一遍,“我不同意。” “有人来了。”儀乐压低声音提醒他。 贝瀛回身一看,是一名仙婢远远的神色匆匆的行来,近前道:“女君,赤尊赤锦宫急请。” 儀乐:“好。带路。”说完就走。 贝瀛在她身后高声喊道:“喂喂喂,我不同意啊,你听到没有!” 儀乐依旧走她的路,“你在卷珠尚有事情未了吧?尽管去做。我既答应繁树留下护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你好自为之。” 贝瀛眉头微微一动。 事情未了? 唔,千石山三色仙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黑老仙呢…… “唉。” “媳妇,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呀?” 栖碧宫竹林边,华溪儿跳到在竹子上刻字的草绘身边,笑呵呵问。 草绘:“前几天不见二姐,我心里总惦记她赶快回来,如今她回来了,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疼。” 华溪儿踮起脚尖,小大人一般摸摸她的头发,道:“你们木灵神族的自我修复能力不是五界第一吗,二姐姐一定不会有事的,媳妇你放心。乖,肩膀借你靠哦。” 草绘斜了他一眼:“你不要这样唤我,二姐她会生气的。” 华溪儿半点也不生气,捏着下巴使劲想,“唔,那我该唤你什么好呢?……啊,有了!我与两位姐姐一样,唤你‘绘绘’何如?” “不好。你比我小多了,不合适。” “那……‘娘子’何如?我听说书人都是这么唱的。” “‘娘子’是凡人的唤法,可我们是仙神。” “夫人!我唤你‘夫人’!!” “不好不好。你怎么想来想去都是这种唤法,这跟‘媳妇’有什么区别。呃……我看,你还是依照仙阶,唤我‘木三小姐’吧。” 华溪儿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你怎么了?” “溪儿不高兴。” “不高兴?为何?” “华越邈出了贝渣渣这么一个攀附女人上高位的玩意,溪儿自小以此为耻,曾立誓绝不与他苟同。你现在要溪儿唤你‘木三小姐’,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溪儿,溪儿身份地位品阶法力样样皆不如你,背弃了誓言,重蹈了贝渣渣的辙。” 草绘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你的小脑瓜天天都在想什么呢。我二姐说的对,我和你只能做朋友,不能谈别的。而且,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 “哼,才不,我才不要当你弟弟。” “为何?”草绘不解,“多好的事呀。我木家此代无子,你当我弟弟,我们姐妹三个都会对你很好的,……” “不要!我只要你一个人对我好!”华溪儿说着说着,大眼睛一眨,竟是哭了。 草绘慌了,忙忙扔掉手中的小刀,把他搂在怀里哄:“不哭不哭。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家,可不能哭着回去,……” 华溪儿一听“回去”,哭得更凶了,简直是嚎。 “溪儿溪儿,你别哭,你别哭啊!待会儿你母亲来领你回去,你肿着一对眼泡子可叫我怎么跟她交代?求求你了,权当是为了我好,你别哭了行不行?……” 华溪儿哇哇道:“你口口声声叫我回去,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不想见我吗?” “没,没有啊。” “那你去跟我母亲说,你想留我住几日。” “啊?可是二姐……” “你眼里只有你二姐,是不是?” “不……好吧,是的。” 华溪儿忽然止了哭声,“草绘!” 草绘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说的是真话啊。你若是不想听,喏,你母亲来了,你可以马上随她回去。” “你……” “溪儿。”贝漪自远而近婉婉而来,柔声道,“不得无礼。”对草绘,“陪溪儿多时,木三小姐辛苦了。” 草绘呵呵笑着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赶紧领走吧赶紧走。 华溪儿一旁哭:“母亲,草绘她……她欺负我!” 贝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木神大人宫邸,不得喧哗。溪儿,母亲在天界的事情已毕,快与木三小姐道别致谢,随母亲回去。” “我不走!”华溪儿嚷道。 贝漪蹙眉,“为何?” “是,是草绘她舍不得溪儿,是她不想溪儿回去!” 贝漪半信半疑看向草绘,草绘则连连摆手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夫人你尽管带他走,越快越好,本小姐绝不挽留你们!啊,我绝不是赶你们走的意思,实在是二姐昏迷不醒我……呃……夫人,你……能不能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二姐她……” “昏迷不醒?木神她受伤了吗?”贝漪紧问。 “绝对没有!”草绘矢口否认。 华溪儿却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兴奋且夸张的大笑道:“母亲母亲,溪儿知道,溪儿方才亲眼看见巳耳老药……” 草绘及时捂严了他的嘴,咬牙切齿道:“华,溪,儿。” 华溪儿:“唔唔!”留我! 贝漪满脸疑云:“木三小姐,……” 头一仰,草绘朝她无比灿烂地笑道:“溪儿说的没错,是我舍不得溪儿走,邈夫人你大慈大悲就留他在这儿住几日吧。” 又两日,木神寝殿内。 “如何?”立在一旁的天枢问。 巳耳将木繁树的手小心放入锦被里,盖好,摇头道:“已经昏迷三十日有余,情况有些不妙啊。保命舍灵力,舍命保灵力,如今只能二选其一了。我说,我们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是不是应该探灵问一问丫头自己的主意?” “探灵损元气更甚,恐怕得不偿失。还是不必了。”花少雯道,“我是她长姐,听我的,保命,舍灵力。” “少雯,你信不信她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起来杀你?”歪靠在木榻上的千赋漫不经心地插话道,“繁树向来视一身灵力如性命,你自作主张舍弃她的灵力,与直接舍弃她的性命有什么区别?嗯?” 花少雯回一礼,道:“陛下此言差矣。灵力没了可以从头再修,以繁树的先天资质及悟性,想来用不了千年便可超越大多数仙神,重新位列五界头首,可一旦性命没了,她才真的什么都没了。” 千赋:“性命没了也不是这么个没法吧,至少不会这么快,比如,十年八年,一千年两千年之后?老药君,你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六十五 哦,华越邈的。 “不过繁树不同,”天枢道,“繁树的灵力修为五界之中无人能及,即便失去十中九成,她也是世间少有的佼佼者,至少,自保不是问题。” “不错。”巳耳道,叹一口气,“此法虽好,却也有难以改变的弊端,这弊端也有其二,一是灵力既已舍弃,便再不可从头修炼,是为永世停滞不前。二是切不可强运半成以上的灵力对敌,否则立刻魂飞魄散。在场的都是丫头的至亲好友,为了丫头的余生,请诸位慎思。” 花少雯思索片刻,郑重道:“我还是坚持,保性命。” 巳耳:“天枢呢?你怎么认为?” 天枢犹豫一会儿:“我同意天后的决定,保命。” 巳耳叹道:“好吧。事不宜迟,我马上……” 千赋表示很有意见:“喂,老药君,你为什么不问问本帝?在这间屋子里,可是本帝的身份地位最高呐。” 天枢冷色道:“此处四人,三人已表态,也就没有再问陛下的必要了吧。” 巳耳也道:“的确如此。” 千赋想了想,重又歪回榻上:“老药君,你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探灵问一问丫头自己的主意’,怎么不过片刻功夫,你便彻底没了立场?诸位,你们要记得,伤者意愿永远第一啊,我赞同探灵。” 啪!呼!啪! 门开,门关,千赋被极其粗鲁的扔了出来。 “一群自以为是的疯子。”千赋小声嘀咕了一句,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准备离开。 “姐夫。嘻嘻嘻……” 千赋低头一看,是草绘,“呵,本事见长啊,学会偷听了。” 草绘道:“我哪有这个本事,若不是里面的人允许,十个我都早被扔出宫去了。而且这房间被筑了结界,我支楞了半天耳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话说回来,姐夫,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把姐夫扔出来?我得替五界苍生感谢他去。” 千赋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呆在里面,那群白痴,哼。”恨不得赶紧离开。 “哎,姐夫你去哪儿啊?” 千赋头也不回,懒懒散散道:“你不是想感谢天枢吗,姐夫我去给你准备礼物。你想送他什么?断崖峰的万年灵芝何如?跟你新种出来的那些灵芝很不同哦,五万年的,比我的岁数都大。你若是觉得可以,姐夫我那儿倒是藏了一株,……” “站住!”咚,一个白滚滚的小人突然从丈高的桐树上跳下来,一个猝不及防,千赋竟险些被他砸个跟头。 “小娃娃当刺呵,有趣。”千赋不恼反笑,弯下腰,笑眯眯对满脸敌意的华溪儿道,“小娃娃快说,你哪家的?本帝重重……” 嘶! 小娃娃出手极快,千赋的左脸上顿时多了三条鲜血淋漓的爪印:“天界昏君,人人得而揍之!” “溪儿!”草绘慌忙赶过来将华溪儿护到身后,对千赋,“姐夫,溪儿年幼不懂事,你千万不要跟他计较啊姐夫!” 千赋揩了下脸上的血渍,道:“为什么不要计较?—赏,一定得重重的赏!溪儿是吧,那株万年灵芝本帝赏给你了,待会儿便差人给你送过来。“赏了不说,诚意满满的还要鼓励,“再接再厉,好好表现。” 手一背,走了。 华溪儿尚有些回不过味儿来:“……好朋友,你不是说陛下一直想害二姐姐吗,可我看着怎么不像啊,星神与二姐姐交好,他把万年灵芝送给星神,还不是等于给二姐姐吃了?这不是加害,简直雪中送炭啊。” 草绘也学姐夫笑眯眯弯下腰来,道:“可昏君又把灵芝赏给了你,溪儿,记得一会儿还给我哦。” 华溪儿把头一扭,“不给。” 草绘顿时笑容一僵:“你敢。” 华溪儿说的头头是道:“有什么不敢的。你心里只有你的二姐,我不高兴了。万年灵芝是昏君赏给我的,你若跟我硬抢,那就是藐视天威的大不敬,是要遭天雷轰顶的。除非你答应嫁……哎哎哎你干什么去?本少主话还没说完!万年灵芝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草绘风一样向宫门跑去,“你有胆你留着!最好自己吃了它!我偏不信那个昏君能对二姐好,毒不死你。” “……”华溪儿跺了下脚,追! 可那个风一样的女子眨眼便没了踪影。 华溪儿哭:“哇哇哇……” “你是谁家孩子?” 华溪儿止住哭声,挂着鼻涕眼泪循声抬头望,“哇,绝色中的极品哇!” 儀乐挑了挑眉,“……哦,华越邈的。” “姐姐姐姐!”华溪儿抱着她的大腿不松,“溪儿喜欢你!溪儿想娶你!” “……哦,晓得了。” “姐姐这是答应了吗?” “没有啊,我只是说晓得了。方才看你从栖碧宫冲出来,要不要一起回去?” “嗯嗯!” 儀乐看了看他的手,“那你先把手松开。” “溪儿不想松。”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是你必须这么做的问题。快点,我只数三个数,一,二,……” 哗! 华溪儿顿时避开儀乐一丈远。 “乖。走吧。” “我不跟你回去了。你……好凶。” “冤枉,我可是一直笑着说话的,哪里凶了?” “我……我把方才想娶你的话收回!”不待说完,华溪儿撒腿跑了。 “凶?”儀乐的手指触了触自己上挑的唇角。 这话可不能传到繁树耳朵里。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真是笑着说的,也真像繁树交代的那样—好好对待华越邈的每一个人。 跨过高高的宫门槛,迟辛迎了过来:“女君。” 儀乐嗯了一声,道:“华越邈的小少主方才自己跑出去了,迟辛你不去找找?跑丢了也是个麻烦。” 迟辛道:“小少主常常跟三小姐往外跑,应该没什么……是!小仙马上就去!”风驰电掣的跑了。 奚微迎过来道:“女君与迟辛说了什么,让他跑的这样快?” 儀乐:“没什么,闲来无事练练眼神罢了。怎么就你一个?桃仙官呢?” 奚微:“七日后便是百家仙族上天朝圣的日子,浮华宫和凌霄宝殿事务冗杂,桃仙官过去帮衬了。” 儀乐嗯了一声,道:“我去看看繁树。她醒了吗?” 奚微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有。” 儀乐又嗯了一声,“没关系。总会醒的。” “女君姐姐!奚微!你们都在啊!快,让我进去!”宫门外,是摇光挥着手臂跟他们打招呼。 奚微这才露出一丝喜色,回应道:“是摇光君啊,你怎么来了?”说着,食指凌空一滑,打开了宫界。 摇光走进来道:“我听说木神大人身体抱恙,特意前来探望。大人怎么样了?不碍事吧?” 奚微勉力笑了笑,“不碍事。”才怪。 儀乐:“摇光?” 摇光:“在呢,姐姐。” 儀乐:“你家天枢到底什么时候向繁树表白?嗯?” 摇光被呛了一下:“……女君姐姐,这种事你是不是应该去问我大师哥啊。”指一指青青幽幽宫苑深处,“他也在里面呢。” 木神寝殿外,儀乐、摇光、奚微三人皆沉默不语着。 慢慢的,夜幕降临了,庭中燃起了微黄的宫灯,窗纱上也有光辉透出来,是夜明珠的暖白。 “我去竹林走走。”儀乐说完,也不等二人反应,从从容容的走了。 摇光本想喊住她,但奚微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也就闭口不说了,等儀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月洞门里,他才忍不住问:“奚微,你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奚微动了动唇,道:“……大人伤得很重。我只知道这些。” 摇光听得一怔,半晌才道:“大人法力卓绝,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伤得了她?奚微,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奚微一个劲儿的摇头:“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很想知道是谁伤了我家大人,可是根本没人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们同样也不会告诉你,所以等他们出来你也就别问了,省得招他们烦。” 摇光有点生气了,“你说我烦?” “不不不不不!”奚微忙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家大人受伤,他们心情肯定不好,你若一直追着他们问东问西,难保他们的心情不会更糟。” 摇光:“什么乱七八糟的解释!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伤了我未来的嫂嫂!” 这时,门被轻轻地拉开了,一先一后走出天枢和巳耳。合了门,天枢才道:“吵什么?繁树在里面休息你们不知道吗?” 奚微立刻惶恐地垂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摇光脱口而出:“大师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向木神大人表白啊?” 天枢冷然如天边月的目光倏然向摇光的脸上射来,摇光浑身一个哆嗦,也不敢出声了。 巳耳仰头望着闪闪烁烁的夜空,道:“天枢,摇光问的对,事到如今,成与不成你都得给丫头表个态了。” 巳耳是木繁树唯一存世的长辈,又是五界德高望重的药君,他向来很敬重,于是微微低了头,道:“我会的,祖父。” 六十六 天枢的明月光 天枢:“都听祖父的。” 巳耳长长叹了口气,下了步阶,“奚微,摇光,你家大人的身体已大好,不日即可痊愈。不过,静养避还是很有必要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药君。”二人异口同声道。 巳耳应了一声,缓步离开。 摇光挠了挠头,道:“老药君说话怎么怪怪的?我家大人?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桃仙官了?可他明明喊的是我的名啊?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口上说木神大人已大好,可看他那副无精打采万念俱灰的样子,怎好像是木神大人命不久矣了? “星神,我家大人真的没事吗?” 摇光开始有点佩服奚微了,只大师哥刚才那个眼神,他敢打赌,自己至少一百天不敢再向他提任何问题了。 天枢这会儿的目光倒很柔和,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哀伤,也有点矛盾的欣喜,“老药君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么。” 奚微:“老药君的医术小仙自然是信的,可是……” “没有可是。”天枢道,“一会儿你家大人该醒了,奚微,你去准备些吃的吧。” “是。”奚微应了一声,去了。 天枢:“七师弟。” 摇光的思绪尚飘在九天之外,直到天枢的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他才吃痛回过神来,道:“大,大师哥!何事?” “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呃,大师哥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怕晚上做恶梦睡不着。” “不说实话,床都给你扔出去,还睡。” “别啊大师哥。我说,我说还不行嘛。我方才在想,老药君说木神大人是‘我家大人’,他到底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的呢?老药君虽然一大把年纪,但是保养得当,眼不花耳不聋思路也很清晰,无意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吧,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前面默认了你喊他‘祖父’,后面就跟我说‘我家大人’,大师哥你说,老药君是不是已经完全同意你和木神大人的好事了?而且……” 说到这里,摇光便有些呆了。 天,大师哥竟然笑了! 竟然笑了! 虽然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可千真万确,头衔“冷不可及天枢星”的大师哥真的笑了! “而且什么?” “大师哥,你真的很喜欢木神大人吧?” 天枢明月光的眼神又缓缓射了过来,摇光一个激灵,心骂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行动上立刻跳下步阶要逃,“大师哥我不问了!不敢了……” “站住。” 摇光登时立住,心跳如雷,一动也不敢动了。 天枢平淡如水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去把儀乐叫来。我有话要问。” 摇光舒出一口气:“……” “不用叫了。”桃红的纤影一闪,是儀乐从冷暗的月洞门里走出来,一手各拎两只乌黑的小酒坛,满身酒气,吐字却清晰如故,“我有酒,你们喝不喝?” 摇光立刻上前道:“喝喝喝,女君姐姐请酒,我能不喝么?不过姐姐可得少喝点,你已经醉了,……” 儀乐推开他,笑道:“谁说我醉了?”指着天边的月亮,“那是不是弯的?……那太阳。” 摇光扑哧一下笑喷了。 两只手拎着酒,儀乐用自己的头去撞摇光的头,“……踹死你。” 摇光捂着头笑得更凶了。 天枢一道明月光射过来,摇光就仿佛全身上了冻,立刻不笑了,“姐姐,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儀乐道,“繁树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让我回哪儿去?嗯?” 摇光尴尬了一下,道:“那我扶姐姐坐会儿,陪着姐姐。” 儀乐又把他推开,“我站的好好的,你干嘛扶我。”稳稳当当走到石桌旁,稳稳当当把四只小酒坛放在桌上,稳稳当当的坐下,又稳稳当当的趴下,闭了眼睛,“天枢,你过来。” 摇光咳了一声,道:“姐姐,我大师哥的名讳你……” 天枢朝摇光摆了摆手,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道:“你说。” 儀乐:“我有预感,天枢,你好事将近了。你和繁树的事,有戏。” 天枢:“借你吉言。” 儀乐:“你们必须幸福。不过我很伤情。” 伤情?! 摇光吓了一跳,心道莫不是女君暗恋大师哥已久如今眼见大师哥要娶旁人为妻才因此醉酒因此伤情? 天枢的反应却很淡然:“有些事,想开些好。” 儀乐:“嗯。我一直想得很开,所以,我爱上了一个凡人,澹台。” 摇光忍不住道:“女君姐姐,你和澹台苏洛的感情不是早就仙尽皆知了么,你怎么突然又说出这种话来?是澹台苏洛对你不好吗?” 儀乐:“他对我很好。还与我说,活一世,爱一世,即便他寿数短短几十载,不能陪我长久,也希望携我走一段。感人吧?唔,可是我不感动。我不喜欢他。” 摇光正要问“可是你方才明明说爱上他了啊”,然而,明月光又来了,他只好忍住一肚子好奇闭口不言了。 摇光更不明白,大师哥好事将近,明月光的次数怎么反而多起来了呢? 不过,所幸女君并不暗恋大师哥,否则,说不定女君和木神大人会为了抢夺大师哥而产生什么不愉快,打起来绝交也极有可能。他可不想看到一对桃红柳绿的闺友感情破裂分道扬镳,那种画面只是想想就很残忍。 儀乐继续道:“澹台就是好。你们知道,他对我说爱我时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心里说,‘我更爱你’。知道我看见他被别人抱着时我又怎么想的吗?酸的。酸的啊。你们说,我这是不是吃醋了?嗯?还有,他当着我的面沐浴,我脸红了,这是不是含羞呢?他为别人不顾性命,我为他不顾性命,别人为我也不顾性命,……” “儀乐。” 闻声众人皆是一惊,循声齐齐向房门看去,摇光噌的站了起来,天枢则直接走了过去,“外面凉,你怎么出来了?” 木繁树道:“信不过你们,想试试我的瞬移还管不管用。” 身后的门被打开,走出了喜忧参半的花少雯,她替木繁树披上青绿色的斗篷,道:“结果呢?” 木繁树轻轻一笑,“满意。” “澹台!”儀乐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众人又是一怔,儀乐脚下一歪,整个人便扑在了花少雯的身上,但是她很快推开了花少雯,又扑在木繁树身上,“澹台。” 摇光从旁笑道:“女君姐姐认错人了,这是木神大人呢。” 儀乐闻言,仰头去看木繁树的脸,一笑,“澹台。” 木繁树也对她一笑,“你醉了。” 儀乐笑道:“我没醉啊。我还会作诗呢。澹台你听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一,二,三,四,五,对影成五人。妙不妙?嗯?” 花少雯笑道:“儀乐,你怎么醉成这样?站都不能了。” 儀乐:“是啊。不能了。澹台你得扶稳我。” 摇光汗然,心道也不知方才是谁三番两次的把我推开非说自己没醉站的好好的不用扶,怎么一到木神大人面前就成趴墙草站都不能了,难道这酒后劲十足现在才发作? 这么想着,他掂起一只小酒坛开了封,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味道有点怪怪的,不像花酒果酒,也不像米酒,苦辣里裹着点淡淡的麻涩味,有点像……草植的根! “大师哥,这酒有问题!”摇光喊道。 天枢走过来,接过摇光手里的小酒坛闻了闻,“果然。” 花少雯问:“怎么了天枢?” 天枢把酒放回桌上,“酒被人加了点琼粉,不过问题不大。” “琼粉?!” 花少雯吃了一惊,身为五界的掌花之神,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琼粉的含义—琼花之根,遇酒成粉,琼达其身,粉饰其心。说白了,它是一种并不多见的催情之物,但此物只对心仪之人有效,若心仪之人不在,半点作用也无。 木繁树垂目问怀里人:“儀乐,这酒谁给你的?” 儀乐:“没人给我啊。我自己捡的。哦,就在假山那边的灌木丛里,还有很多呢。我拿不了那么多,自己喝了一坛,拿了四坛。一,二,三,四,你们正好四个人,一人一坛,都把它喝光。白捡来的,不喝白不喝。……” 木繁树想了想,对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吧。长姐你留下。” 天枢:“你确定你们可以吗?她醉成这样。” 摇光也道:“木神大人,我和大师哥可以守在这里,你们进去休息,我们不进去。” 木繁树笑道:“她醉得比现在凶十倍的时候我都可以,况且有长姐和奚微在,不会有事的。你们回吧。” 天枢:“但是你身体……” 花少雯截断他的话:“天枢,男女有别。”话很简单,意思却很通透。 天枢不好再坚持,颔首告别,与摇光一道离去。 六十七 你和他的关系 “澹台你为什么推我?别推。热。抱抱。唔,你要带我往哪儿去?上床睡觉吗?呵呵,我喜欢。不过我更喜欢我的床,又大又软又舒服。澹台,你陪我去睡吧。嗯?……你谁啊?别碰我。烦人。” 木繁树和花少雯合力把儀乐扶到床上,可儀乐像打了鸡血一般,含笑睁着一对秋水目,看着木繁树,就是不睡。 木繁树被她看得心里阵阵发酥,实在不能忍了,趁其不备一掌将她拍晕,放倒在床上,这才舒出一口气来。 花少雯边为儀乐盖好被褥,边道:“也不知奚微从前的利落劲儿都跑哪儿去了,做点吃的都能磨蹭半天。这丫头,唉。” 木繁树转过屏风,走到门前准备关门,不料,正看见外面的石桌旁,奚微在看着那四只小酒坛发怔,于是道:“奚微。” 奚微立即看了过来,喜道:“大人您终于醒了!大人!”端着桃木托盘快步走进来,在木繁树身前停下,笑中带泪道,“您无事真是太好了。” 木繁树笑道:“嗯。” 奚微又笑了一下,转身将两样糕点,一荤一素两个菜式,一碗八宝羹汤,一一摆放在桌,“大人一定饿了吧?我做了您最爱吃的莲花酥饼和清蒸竹笋,您快来尝尝。” “好。”木繁树关了门,解下斗篷,递给奚微,坐下先吃了一片竹笋,“味道依旧。” 奚微笑道:“大人喜欢便好。” 花少雯绕出屏风,随口揶揄道:“什么好吃的自己吃独食,也不知叫我这个长姐出来分一杯羹。” 木繁树笑道:“我不叫长姐,长姐不也闻着香味自己出来了么。” 奚微朝花少雯施礼:“小仙不知娘娘也在,羹汤只盛了一碗。香厨房里还有不少,小仙这就去给娘娘再盛一碗。” 花少雯笑道:“你去吧。多盛些,折腾这许多日我也真是饿了。” 奚微应一声,去了。 花少雯:“也不知她这次出去,又要磨蹭到什么时候。也罢,我便与你先说些正事。你和华越邈的贝瀛,到底怎么一回事?” 木繁树:“应该算……难友吧。共患难过几次的那种。” 花少雯仔细端详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但木繁树身居高位已久,遇到天大的事或撒天大的谎,她脸上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笑容,实在很难看出什么,于是道:“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在旁人眼里,你去华越邈授课,是为了绘绘;一同去雾魇沼泽,都是为了烟袖草;你们在新朝相遇,是他对你死缠烂打;接下来是卷珠洲,你用失传已久的禁术将自己的元神与一个凡人互换,违背与蛮赤永不踏入卷珠的诺言,悄悄潜入卷珠,儀乐向我们解释说,你是察觉到卷珠三尊的异动才只身范险,但结果是你重伤至此,两千年前你同样只身范险闯重重大阵最后全身而退的卷珠洲,你这次重伤了。你可以说,是卷珠的阵法突然增强,但你的进步又何止阵法的数倍,任谁心里也要问上一问,在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吧?到底什么人什么事才能逼得你在冥潭以裸元施法殊死一战?冥潭的那些劫难吗?呵,对你来说简直是笑话吧。所以有一种事物的存在使你束手手脚,牵绊了你。二妹,我说的对吗?” 木繁树:“对。我并不否认,这种事物的存在是贝瀛。长姐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花少雯:“你和他的关系。” 木繁树用指尖轻轻揉弄着太阳穴,道:“长姐,你未见他的真实相貌吧?他真的长得……很好看。” 很好看? 花少雯吃了一惊。 在她印象里,木繁树喜欢漂亮的事物不假,可她从来只把这种喜欢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表露,这么当着自己的面承认一件事物好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更何况,更何况这事物是个男人! “木繁树,你是不是喜欢他?” “木繁树”都脱口而出了,看来这个问题真的很严肃。 “……不喜欢。” “真的?” “假的。” “二妹。” 嗯,这是恢复正常了。在长姐最严肃的时候,以最不严肃的态度处理,最先绷不住的往往是她。 “长姐,喜欢和爱不同吧?我只是喜欢他的好看。唔,他真的很好看。” 花少雯记得,很久以前木繁树就曾经说过,太好看的东西往往都是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她不喜欢。 这个“很久”,她甚至记不清到底有多久了。 木繁树时常会为花朵驻足,会为白色的宫殿止步,她偶尔会飞到雪峰看雪,还会心血来潮的跑到流离的百兽园静坐,她说她喜欢那里的一只小鹿,她喜欢一个人呆在竹林,听风过叶,竹香远溢,林鸟幽鸣,栖碧宫的绿植九成是竹,她喜欢吃竹笋,且只喜欢原汁原味的清蒸,有时会亲自去挖,速度极快,因为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她亲自处理。 而栖碧宫的竹,便是她承继木神之位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填湖伐树,遍植绿竹。 “二妹,你为什么喜欢竹子?” 木繁树的嘴里还吃着一片竹笋,“好吃啊。” “只因为好吃?” “好看。” 花少雯有点无语了,心道好吃好看你也不能把自己的神宫苑当成竹林来造啊,绘绘都有意见了呢。造就造吧,还分片分段给它们起了名字,什么“曲径通幽处”,“相映带”,“望凤来栖”,“青山不放松”,“寒飞千尺玉”……单独一株的也有名字,叫“孤翠郁亭亭”;长势不好的有名字,“玉树犹难伸”;长势好的也有名字,“晔晔垂朱英”;高竹有名,“梢云耸百寻”,幼竹也有,“扶疏”……唉唉,天才的脑子果然不是我这种凡仙可以理解的。 奚微走进来:“娘娘久等了。您的羹汤。” 花少雯把汤往木繁树的面前轻轻一推,起身笑道:“还是给你家大人喝吧。儀乐既已熟睡,那我先回去了。” 木繁树放下手中的碗,起身道:“长姐不吃点东西再走吗?……”眼风落在桌面,她瞬间尴尬了,盘干碗净啊这是,这这这,这些都是我吃的?! 花少雯鲜少见她作这副表情,忍俊道:“不是你吃的,”举起干干净净的右手给她看,“都是我用手抓着吃光的。” “呀,是小仙失察。竟大意了为您置筷。”奚微忙忙赔罪道。 木繁树咳了一声,“那……长姐好走。” 花少雯替木繁树理一理粘在唇边的几根发丝,“重伤初醒,你也早些休息。”笑了笑,婉婉出了门去。 木繁树坐下,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羹汤,一点都提不起食欲。 不知自己的态度,长姐她能理解几分? 奚微从屏风后绕出来,忧心忡忡道:“大人,女君她……没事吧?” “没事。睡一觉就好。” “可是她的脸很红,身子也很烫,会不会……” 木繁树突然站了起来,急急绕过屏风来到床前,神色微微一变:“快,去打盆冷水!” “大人!”奚微突然跪在了地上,哭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大人!” 木繁树:“奚微,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奚微:“大人,灌木丛里的酒是我藏的,是我藏的啊!是我害了女君!可兽神大人告诉我说,这些只是普通的酒,……” “错不在你。”木繁树伸手扶起她,道,“是流离故意隐瞒你。这事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打水,再拿条擦脸的布巾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去吧。” “是,大人。” 待奚微走后,木繁树伸手拍醒了儀乐。 琼粉这种事物,看来是不能强行压制的,必须让她醒着耗到琼粉失效。 儀乐呢喃了声“好辛苦”,缓缓睁开了眼,“澹台。” 又来了。 木繁树用手指撑大她的双眼,笑道:“好好看看我是谁。” 儀乐痴痴一笑,“澹台。” “我是繁树。” “哦,澹台繁树。” 木繁树哭笑不得,心想总不能真把澹台苏洛叫过来吧,干柴烈火的,若是儀乐只是醉呓,事后她牵错了鸳鸯怎么办?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水来了,大人。” 奚微把布巾放入水盆里浸透,揩至大半干,正要为儀乐擦脸降温,木繁树却把手伸了过来,“我来吧。” “大人,您的身体……” “我心里有数。拿来。” “是。” 木繁树拂净粘在儀乐额上的发丝,动作轻柔舒缓,先擦一遍满脸,然后半擦半敷,耐心为她滚烫如火的脸颊降温。擦完面部,擦耳后,颈部,然后是手,手腕。 布巾浸冷水,又细细擦了两遍,儀乐的肤色才稍稍褪去些潮红,泛出点清凉的气息来。她道:“我更爱你,澹台。” 含情脉脉,如临良人。 奚微的脸刷的就烫了! 她也终于明白,大人为何宁愿拖着病体亲自照顾女君,也不让她惊动其他人了。 若说平时的女君懒散好逸,贪杯醉酒,抚琴弄曲,但左右不失气质与礼仪。可眼前的女君是生生撩人啊,那娇滴滴的红唇看得自己都耳根发烫,也难怪大人不想旁人见到她这副失态模样了。 那自己是不是也…… 六十八 桃红柳绿 “香厨房里还熬着竹笋鱼汤我马上去看看!”奚微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说完,闪人。 闪至房外,合了门,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女君啊女君,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你明早酒醒可千万不要灭我口啊! 呲! 儀乐一把将自己的衣襟撕开,扯了扯,露出雪里透红的一片肌肤,“这里也热。也擦擦。” “知道了。”木繁树答着,将布巾浸冷水,细细替她擦拭,“好点了吗?” 儀乐眼睛一眯,忽然抓住木繁树的手腕道:“澹台,你为何拍我的肩井穴?” “没,没有啊。” “哦。” 木繁树小舒了一口气,心道我的法力竟弱到这个地步了吗,为什么我一掌拍下去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也是,方才施展的千里瞬移不也只能到门口么。 儀乐迷离的瞳仁里渐渐蒙上一层水气,“澹台。” “嗯。”姑且应着吧。 “喜欢我吗?” “嗯。”他应该是喜欢的。 “我难受。” “哪里难受?” “浑身。热。”儀乐又开始撕扯衣服了。 “别脱。”木繁树拦住她,“小心着凉。” 儀乐不听,三五下将自己的裙子扯巴个乱七八糟,木繁树手忙脚乱替她遮挡,然而一阵天旋地转,咚,她竟然被儀乐猝不及防翻身压在了床上。 “儀乐!” “澹台。”儀乐的脸颊又开始潮红起来,比方才更红,“你会不会成亲?” “成亲?和谁?” “和天枢。” 澹台苏洛和天枢!?木繁树哭笑不得:“不会的。绝对不会。” “和吃软饭的呢?” “谁?” “贝瀛啊。” “……” 澹台苏洛的前世是暮沉,暮沉和连天瀛自*好,若说他们亲密无间两小无猜似亲兄弟尚可,成亲…… “你犹豫了。”儀乐有点不高兴了。 “没有。”木繁树认真道,“我不会成亲的,真的。” “那你也不会娶我了?” “呵呵,这个……”木繁树犯难了,澹台苏洛,你到底会不会娶她啊?“儀乐,你先下去,下去。你这么压着一个病人,不觉得太残忍吗?” “我不。”儀乐把她的脸慢慢贴在木繁树的左胸口上,“你胖了,澹台。” 木繁树终于笑了出来,“儀乐你真是……唉呀呀,我真拿你没办法!……啊!儀乐你干什么!?快住手!” 儀乐一声不吭,竟开始动手脱木繁树的衣服,木繁树用手阻挡,但自己是虚弱病体,儀乐又是琼粉的兴奋状态,她一只手就轻松钳住了木繁树的双手并摁在了她的头顶上,同时改趴为跪,两腿分开死死夹住她的腰肢,不使她动弹一丝一毫。 木繁树有些后悔了,刚刚拍开儀乐的昏睡穴时再立刻拍她的肩井麻穴该多好,何至于如此。 木繁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压制自己又无能无力的感觉,她心知儀乐把自己当成澹台苏洛了,与其被压制不爽,不如主动,于是道:“儀乐你别闹了。我自己脱,我自己脱还不行吗。” 儀乐终于停下所有动作,直起上半身来,但是下半身依然死死地压住木繁树。 木繁树保持被压制的姿势不变,口气与平常无二,笑容也是淡淡的:“儀乐,我下界这么长时间,又睡了这么长时间,你都好久没为我抚琴了吧?上次你说你谱了一支新曲,想弹给我听,让我为它命名,今天你的琴带了吗?没带也没关系。我这里倒收了一把,……” 儀乐:“脱衣服。” 木繁树的笑意一下子飘到九天云外去了,“儀乐,你能不能先下去?你这样压着我,我很不舒服,我还是个病人。” “你病了?”儀乐把手覆在木繁树的额上。 “嗯嗯!”木繁树忙忙点头。 “好。你病了,没力气。我帮你脱。” “等一下!” 木繁树彻底怕了现在的儀乐,儀乐生性好酒,酒量极大,酒品一向也极好,从前她醉酒无数,都是往床上一倒直接睡到天大亮的,但是现在,叫别人不行,把澹台苏洛叫来也不行,拍晕了做不到,拍麻了也做不到,思来想去,还是拖着吧,拖到琼粉的作用消失,大不了拖到天亮,可自己身上这几层衣服,能脱到天亮? 算了吧,釜底抽薪。 澹台苏洛,本神对不住你了。 “我根本不喜欢你。” 既然她不相信我不是澹台苏洛,那么,就以澹台苏洛的身份让她暂时死心吧,一旦心仪之人的画面破碎,她能立刻清醒过来也说不定。 儀乐的眼神一空。 有反应。嗯,趁热打铁。 “没听见吗?我说我不喜欢你。” “……” “我有喜欢的人了。” “……” “你下去,离我远点。”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人物,木繁树本就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她只需把脸上的笑容收藏干净,这种气场就一下子迸发出来了。 “下去。” 儀乐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澹台。” “别叫我。下去。” “澹台。” “我让你下去。” “我不。”儀乐趴在木繁树的左胸口听了一会儿,“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与旁人不同,旁人说谎心跳会加快,你说谎时正好相反。现在你的心跳减慢,所以你在说谎。” 木繁树:“……” 儀乐啊儀乐,人人都说我是个人才,我现在突然觉得你才是个人才。请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做到对我口口声声叫着澹台的名字,却用木繁树特有的体质来质问澹台我的? 木繁树平生第一次有了思维混乱的感觉。 “澹台。”儀乐趴在木繁树的胸口不起。 “您请说。”只要不动手,一切好说。 然而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儀乐的手开始向木繁树的小腹滑去。木繁树本能地想去阻挡,两只手尚未离开床榻,却又是突然一紧,“儀乐!” 儀乐媚眼如丝:“澹台,你都有小肚子了呦。” 木繁树想起了屏风那边的盘干碗净。 儀乐的笑容忽然一收,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地看着木繁树,“澹台,你,你不会有了吧!?” “有什么?”木繁树已懒得跟她计较对话内容了,只要她做的不太出格,由她去吧。 “小娃娃啊,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娃娃了?” 澹台苏洛怀小娃娃? “是啊。已经八个月了。再有俩月就要生了。”胡说八道谁不会呢。 “八个月!”儀乐又仔细摸了摸木繁树的肚子,疑惑,“八个月怎么这么小?” “哦,营养不良。”脑中精光一闪,“儀乐,我都营养不良了,你是不是得下去给我做点吃的?我想吃你做的清炒笋丝。” “吃什么笋丝。八个月才这么大,这孩子一看就不成器。索性不要了。嗯,我们再生一个。”说完,一只手又开始扒木繁树的衣服。 “哎哎哎……”算了,反正她就是一心想脱我衣服,脱就脱吧,隔三差五的常在一起洗澡,又不是没看过。 “啊!”木繁树低低叫了一声,脱我衣服可以,儀乐你咬我就不对了吧。 还好就一口,我忍着,忍。 “你为何没有反应?” 我该有什么反应?咬回去吗?唔,说不定咬她一口,她一痛,立刻就清醒了。 木繁树在儀乐的肩头,也狠狠咬了一口,红红的都快渗出血来了。 “可以了吧?” 儀乐痛到黛眉紧皱,“不够。”突然低头啄了一下木繁树的脸颊,“再还回来。” 木繁树:“……” 还?怎么还?亲回去吗!? 完了完了,我这照顾人的照顾出事情来了,等儀乐清醒回过味儿来,还不把我塞酒缸里泡酒喝。 木繁树清了清嗓子,道:“儀乐,我不是……奚!!!微!!!” “在在在在在大人!” 砰的一声,奚微直接撞开了门,冲了进来,“……?啊女君大人,你们这是……” 暖光,床幔,酒气,衣衫凌乱,女君,把大人,压压压在下面,想想想非礼大人!?! 这什么鬼? “还愣那儿做什么?快过来把她拉开啊!”木繁树左躲右闪,又气又羞又无奈,儀乐炽热如火的气息从头到脚向她扑来,时不时的还落她脸颊上一个吻,她已经快要崩溃了。 哗啦! 奚微一盆冷水朝二人泼了过去。 咚咚咚。 天将亮时,有人敲门。 奚微勉强打起精神,下床,开门,“绘绘?有事吗?” 草绘忍了忍,没忍住,哇地哭了出来:“奚微姐姐,我闯祸了怎么办啊?” 草绘打着哈欠安慰她:“很正常啊,你哪日不闯祸才不正常呢。说吧,我给你算算又要关几天禁闭?” 草绘哭道:“恐怕这次关我多少天都无用了。姐姐,我把……我把华溪儿给弄丢了啊。” 奚微的哈欠打到一半猛然一闭口,险些咬到舌头:“什么?华溪儿丢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了。就是二姐醒过来那天。他随我跑出宫后就再也没回来。迟辛追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天黑了才告诉我。姐姐你说,溪儿他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了?呜呜呜,我的溪儿!” “溪儿聪明伶俐,他不会有事的。可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六十九 非大人不能解决 奚微左右望了望,道:“进来说。” 草绘抹着眼泪进门,捡了一只圆凳坐下,抽抽嗒嗒的继续哭:“姐姐,我觉得我死定了。我的溪儿。” 草绘听了哭笑不得,边递帕子给她,边道:“没这么严重吧。没准是小孩子贪玩跑哪家宫里耍去了,小孩子嘛,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那万一他玩不够呢?万一他玩够了也不回来呢?万一他玩够了又跑别的宫里玩去了呢?万一他在别的宫里玩够了还是不想回来呢?万一……” “绘绘。”奚微被草绘的“万一”绕得有点晕,“没有这么多万一。有的话也没关系,天后娘娘不是也说嘛,此事木神大人可以解决。” “话是这么说。可长姐派人天上地下找了五日五夜也没找到溪儿,二姐能有什么办法,二姐的法力再高,再聪明,也总不能变一个溪儿出来吧?而且,而且我还听说,华越邈的左令师一直与二姐不睦,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机为难二姐。溪儿是邈夫人的独子,也是华越邈先主唯一的遗子,即便左令师肯放二姐一马,邈夫人和华越邈的仙卿们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二姐这里,她一向对我要求严苛,这次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她一定会把我禁闭到死的。呜呜呜,我的华溪儿,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啊?” 眼见草绘越哭越害怕,越害怕越哭,奚微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左思右想,忽然道:“你们可以去找儀乐女君呀。女君是最后一个见到华溪儿的人,没准能从她那里寻到一些线索。” 草绘停止了哭声:“奚微姐姐,我正要问你,儀乐姐姐这几日闭门不出,没日没夜的躲在家里酗酒,谁都不见,连莞音进去服侍都被赶了出来。摇光君说,她是那晚在咱宫里醉酒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你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奚微早已转到墙角去收拾玉胆瓶里的梅花枝了,“……” 草绘:“姐姐你就可怜可怜那枝梅花吧,挺好看的花都要被你揪秃了。姐姐?” “啊?我不知道。” “姐姐怎么魂不守舍的?是哪里不舒服吗?” 唔,是不舒服。 一想起那晚的情景她就浑身不舒服—暖光,床幔,酒气,衣衫不整,女君把大人压在床上,她一盆冷水泼过去。 床上二人都是陡然一僵,浑身湿淋淋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还是女君先跳了起来,竟连衣衫也顾不得理了,慌慌张张,跌跌撞撞,没头苍蝇一般冲出门去,飞走了。 大人倒是镇定得很,悠哉哉地把那碗凉透了的八宝羹汤喝了,还洗了个澡,才道:“奚微,……” “我发誓,今晚的事我若透漏出去半个字,便一辈子嫁不出去。” 一辈子呵。 我还想与摇光君一辈子长相厮守呢,怎么可以嫁不出去呢。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草绘:“姐姐这会儿的脸都变了好几个颜色呢,真的没事吗?” 奚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刚要扯个弥天大谎把事情遮掩过去,门又响了三声,外面是怀枝的声音:“奚微你醒了吗?我有事要说,请你把门打开。” 草绘顿时慌了,“怀枝来了。怎怎怎么办?若让长姐知道我跑这儿来向你诉苦,她一定会骂我的。” 奚微:“事到如今,你躲也躲不过去了,先把眼泪擦掉,我们先听怀枝怎么说。” 草绘边点头边使劲擦眼泪,奚微转身去开门,草绘想来想去不踏实,一头钻进了被褥里,蒙头屏住呼吸。 门口传来对话声。 “怀枝呀,进来说话。” 怀枝似乎朝某个方向看了看,才道:“不了,奚微。前几日你不是说我的翡翠七宝银丝镯很好看吗,我去夜易市寻了许久都未淘到相似的一只,今日特意来赔罪的,……把我这只送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 “收下吧。你平日素雅惯了,这镯子色调华丽,正好为你增添几分颜色,配得很。” “呵呵,那我可不气了。” “你与我气什么,来,我帮你戴上。” “好。” “唔,真的很不错呢。天马上要亮了,娘娘这会儿也快醒了,改日再聊,我先回去了。” “谢谢你的镯子。怀枝慢走。” 关门声传来,草绘从被褥里露出自己泪痕斑斑的小脸,“什么镯子如此好看,让怀枝姐姐天还没亮就送来?拿来我看看?” 奚微把手递过来,笑道:“听说这镯子上的金丝是某只精灵的魂魄所化,有灵气。” “是么。”草绘抠了抠镯子上的一颗黑宝石,“我倒觉得这颗宝石更像一只精灵。不过这镯子太艳,与姐姐你实在不怎么相配。” “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 “那姐姐还收下它?这下你又欠怀枝姐姐好大一份人情。” “不会。总要找机会还给她的。我那日说镯子好看不过是套一声,并非真的喜欢这镯子。她送我镯子也并非真心,借口罢了。” “借口?那怀枝姐姐来是为了……” 奚微捏了捏草绘的脸,笑道:“三小姐,你以为你缩进被褥里她便看不见你了吗?她与你来的目的一样。既已有人替她把想说的话说了,她干什么多此一举再说一遍呢。起来洗洗脸回去吧,我得去看看大人醒了没,不能陪你了。”说着,她开始穿衣服收拾自己。 草绘缩在被褥里不动,许久才嘀咕道:“看来此事真的很棘手,连一向对长姐唯命是从的怀枝姐姐都看不过去了,可怜的长姐,你如今得愁成什么样了。” 寝殿外,奚微立在庭院数竹叶,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升高的日头。 心道木神大人这几日真是能睡啊,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见她出来,比昨日更晚。不过从前的大人,晨昏定省,日夜操劳,实在是太辛苦,唉,也只有在养伤期间大人才能安安稳稳睡个懒觉,受伤一事,真不知该说是大人的不幸呢还是幸运。 又数了会儿竹叶,奚微便有些等不下去了,华溪儿到底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天后娘娘那边不知怎么样了,南天门有没有闹腾起来,草绘还哭不哭,陛下心里又在憋什么坏主意,大人几日休养不见人四位灵神和诸卿怎么想,会不会耽误后天的百族朝圣…… 奚微叹了口气,狠狠心,推开了房间的门。咦,原来大人已经醒了,正侧卧在床上看书。 木繁树听见响动,向这边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回厚重的打开的上,道:“何事?” 奚微心说,没事您就打算一直赖在床上不起了是吧,大人啊,这可与平常的你十分两样了。口上情势所迫,把华溪儿失踪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木繁树依然阅着,道:“你说最后见到华溪儿的是儀乐?” “是的,大人。” “那你当时见到儀乐时,她在干什么?” 奚微仔细回忆了一下,“迟辛在宫门迎女君,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二人说了两句话不到,迟辛拔腿就跑了。我便问女君怎么回事,女君说,‘没什么,闲来无事练练眼神。’然后摇光君也到了,我们……” “把迟辛叫来。” “啊?哦,是。”奚微忙忙去了。 木繁树指间的书翻得极快,妥妥的一目十行,她又看的极用心极细致,每一个人物的表情和心理,每一个场景和细节,她都一一刻画在心。 (那少女透过串珠水晶帘,悄悄向里一望,心里忍不住一阵发酥,口上却戏弄一般喝出声来,道:“表哥!” 眠书雪案的少年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来,待看清来人又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是你呀表妹,吓死我了。不过今日你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有没有话梅或笋丝卷?” 那少女掀帘走进来,头一扭,“没有。” “没有?那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啪! 少女将一张薄薄的纸片拍在案上,道:“婚书。” …… “快看快看!是湚公子嗳!” 顷刻间,场外观众席上的少女们都炸开了锅,一股脑儿地洪水一般的都往席前涌动,喊着,叫着,几乎要咆哮了,只怕场中的湚公子注意不到万千花海中自己这一朵,若不是前方有结界拦着,她们立刻冲上去替湚公子把对手放倒的可能性都有。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年长些的或成了亲的女仙也慢慢坐不住了,终于放下礼节矜持,起身探颈,目不转睛向场中的美少年观望。 最不可思议的是有几位阳气甚盛的男仙,不知不觉的,大腿间便支起了小帐篷。真可谓,“湚公子一眼,当断则断”呐。 …… “什么,把湚儿打败的那个人死了!?” “是啊三王叔!那个人刚一离场就被一群疯婆娘推倒,好一顿拳打脚踢,看场的护卫根本拦也拦不住,不到半刻钟就被她们活活打死了!” “死的那人什么身份?” “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公子,好像叫什么……哦,笼风,也没什么大势力。照我看,让湚公子给他们说几句安慰话,再多给些补偿也就算了。” “不行。” “那依三王叔看……” “把湚儿用捆仙锁捆了,交给他族里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七十 安则两族,乱则同诛。 “大人,迟辛到了。”奚微走进来道。 木繁树头也不抬,“让他进来。” “可是大人……”奚微指一指床上的木繁树,然而木繁树正看书入迷,眼睛根本没看过来,于是只能出声提醒她,“大人,您是不是先把衣服穿好再……” 木繁树这才想起自己尚在床榻之上,如此姿态传召一位男仙,实在有失女神礼仪。 “好。” 合了书,置书于床头,下床简单梳洗一番,迟辛才被传进来。 迟辛道:“大人。” 木繁树开门见山:“迟辛,你最后一次在宫门看见儀乐,她说了什么?” 迟辛如实道:“女君让我去寻华溪儿,我说不必,女君就什么也没说,……就看了我一眼。” 奚微:“看你一眼你就吓成那样?” 迟辛憨厚的挠头:“大人,您是没看见女君的那个眼神,凶巴巴的,忒吓人。” 木繁树笑了一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迟辛朝木繁树拜了拜,这才退了出去。 奚微:“大人发现什么了?” 木繁树:“直接去失所宫要人吧。” 奚微不解:“失所宫?您是说华溪儿在兽神的失所宫?为,为何?” “儀乐也用那个眼神看了华溪儿,华溪儿受惊乱跑,恰好遇到貌美又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流离,然后跟他走了。” “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知道华溪儿遇到的一定是兽神,而不是其他人?” “第一,华溪儿喜欢和漂亮的人一块儿玩,流离足够漂亮。第二,华溪儿受惊需要安抚,流离很会哄人,说他会骗人也是可以的,因为孩子和女人的心智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一致的。第三,流离好事,我受伤这么稀奇的事,流离都始终未曾露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奚微恍然,笑道:“还是大人明察秋毫,我马上去失所宫要人。” “等等。”木繁树道,“事情闹成这样,你以为流离会老老实实把溪儿交出来?他若不想惹事早交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奚微,你现在去失所宫确认一下流离在不在,若是不在,或他躲着不见你,抑或他承认他带走了溪儿但是交不出孩子来,便当场放出消息是流离把华溪儿藏了起来,我木灵神族与华越邈自此结为契族,从今往后,‘安则两族,乱则同诛。’势必找流离讨回华溪儿。去吧。” 奚微越听神色越严肃,“大人,您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呢?况且兽神他也不一定是故意的。” 木繁树率先走出门去,“照我说的做。” 奚微无奈,叹一口气,跟了出来。 “二姐,你终于出来了!” 青青竹林边,仿佛看见太阳光芒万丈破出云端,草绘的整个世界瞬时亮了,她跳过来攀住木繁树的手臂道,“二姐你的伤养好了是吗?是吗是吗?”说话间,她偷偷瞟了奚微一眼,奚微还一苦笑,与两姐妹一一拜别,向宫门走去。 草绘:“二姐,奚微姐姐有点奇怪呀。” “她没事。”木繁树的目光落在路边的几株竹子上,“你刻的?” “嗯嗯。二姐好久不醒,绘绘担心你,便刻了许多祈祷的话,……” “以后不要刻了。” “二姐。” 草绘有点委屈了,她知道在竹上刻字二姐可能会生气,但绝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甚至有点……厌恶? “把上个月我教你的‘十步芳草’练习一百遍,练完去百卉殿找我。” “二姐!” “两百遍。” 草绘不敢喊了,立刻闭紧了嘴巴。 心说今天不止奚微姐姐奇怪,连二姐也很奇怪,从前她闯祸惹事情,二姐处罚她的方式从来只有禁闭一种,祸事轻重大小不过时间长短之分,可这次怎么成修炼了? 十步芳草。 还是迄今为止她学过的杀伤力最强的一种,当时学这个术法时她就强烈表示了抵触,她不喜欢打打杀杀噬灭生灵,更不喜欢勾心斗角生杀大权,她喜欢游山玩水大冒险种花养草逗小孩,喜欢上树偷枣下水摸鱼,喜欢哪里有挑战去捣乱,哪里有喜事去沾喜,喜欢去长姐那里蹭饭撒娇抱怨,喜欢二姐替她收拾完残局的冷淡,……但她不喜欢二姐的惩罚,那间屋子太小,太暗,一点都不好玩儿。 可是现在二姐罚她修炼了,她竟然有点想念那间小黑屋了。 十步芳草皆兵卒。 这是木灵神族最基础的召唤之术,所谓“草木皆兵”与此术相似,不同的是范围大小,十步芳草只能召唤十步之内的草灵出没助战,草木皆兵被召唤的范围则更广,像二姐那样的修为,十里之内的草灵木灵皆可在她的一念之间为她所用。不过此术听起来澎湃,杀伤力其实并不大,只适合攻击或抵御普通群攻,如果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对手集中灵力筑一道屏障抵挡也不是问题。 草绘修炼十步芳草,屡修屡败,难就难在她心思涣散念力不足,要知道,想同时操纵十步之内的草灵,心念不坚是万万不能的。 哗啦啦,纷纷扬扬,又是一阵草沫绿叶漫天飞舞。 草绘忍不住仰天长啸: “二姐,我十寸都做不到,你到底是如何在一刻钟之内做到十里的?!!” 浮华宫,百卉殿。 “二妹,你怎么来了?”花少雯听报木神大人到,脸现喜色,立即起身向门口迎来。 木繁树与花少雯见礼,笑道:“来蹭饭的。怎么,长姐不欢迎吗?” 花少雯执她的手往里走,笑道:“哪里的话,我巴不得二妹你天天来呢。”回头吩咐怀枝,“备膳。别忘了笋片要清蒸。” 怀枝答是,笑着去办了。 花少雯接着道:“但是七日不到,你这么跑出来真的没事吗?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畅快?有的话也千万别瞒着,……” “长姐,”木繁树道,“祖父天天往我宫里跑八趟,我便是身体不舒服想瞒也瞒不住啊。宽心好了。” “我倒是想宽心。可是你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几个仙婢进来奉茶果点心,花少雯话锋一转,绽开微笑道,“看见绘绘了吗?她还哭不哭?” “我罚她练‘十步芳草’一百遍,她没时间哭了。” “好好的,你罚她干什么?” “她在我的竹上刻字。” 花少雯苦笑不得:“她在竹上刻字,也是为了祈祷你身体好转,你非但不领情,还这样重罚她,是不是有点伤她的心呢?” 木繁树声音低了低,“也不全因为这个。华溪儿走丢,她多少都有过失,毕竟是她要求把孩子留下来的,孩子也因为追她才走丢,不罚不行。” 花少雯渐渐收了笑容,“你……都知道了?” “嗯。这么大的事,不管什么原因,长姐都不该瞒我。南天门那边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天条有规定,未得陛下传召,各仙族之卿不得擅自上天。陛下对此事不表态,已经把那些仙卿晾在那儿两日两夜了。我曾多次劝慰他们回去等消息,他们不肯,说见不到小少主誓不回归。还说错在绘绘身上,倘若小少主遭遇不测,定要绘绘偿命,届时你我若敢阻拦,华越邈一族定当倾尽全族之力,讨回公道,与木灵神族自此势不两立。那些仙卿大多有些岁数,是华越邈前主的遗卿心腹,亦对华溪儿忠心耿耿,任谁上前劝说都雷打不动,陛下不点头我们又不好对他们动武,恐怕不好应付。不过我最担心的是,此事幕后的挑唆者是贝瀛,这一出‘南天门讨人’,他是冲你来的。听说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厚颜无耻……” “长姐。”木繁树笑道,“他哪里有这么差劲了,你口上留情好吗。” “我口上留情,可他对你手上留情了吗?”花少雯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你几次三番救他,纵容他,可他是如何对你的?借题发挥,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还把主意打到绘绘身上,别说华溪儿只是暂时失踪,即便这孩子真有个什么不测,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啊,天界这么大,绘绘这么鬼,派再多的人再小心看护也不可能万无一失,他们当初把孩子交给绘绘时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孩子丢失两族都有责任,先尽全力找孩子就是了,干什么墙一样的堵在南天门挑衅,让我们木灵神族的颜面扫地,简直欺人太甚。” 木繁树听得都笑了,道:“长姐,我们是天界神族,他们是山野仙族,说他们欺人太甚,你不觉得这话不切实际吗?” 七十一 被你们利用,我受之若饴。 父亲早死,母亲殉情,抛下她们三姐妹相依为命,当时草绘也不过将将能跑稳的年岁,花少雯和木繁树两个妙龄少女,既要分心照顾小妹,又要里里外外操持偌大个神族,身心不可谓不疲惫,逆境坎坷,二人也因此对小妹十分宠溺,惯得她男娃娃一般整日里上蹿下跳,到处淘气惹事生非,两位姐姐从来只会替她善后,四处说好话赔不是,实在淘气过了也就关她几天禁闭,从不打骂一句。 可如今,事情尚未查清,竟有一大群人堵在南天门一心想要小妹的命,这口气,叫她怎吞? 花少雯本是个优柔寡断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的人,即便身为母仪天下的天后,她也一不争宠,二不居高临下,于高位者敬重,于下面人亲善,于夫君顺从,于亲朋和睦,但性情再好再柔软的人,也有她最起码的底线,而她的底线就是小妹,这个她一手带大的、从未让她受过一丝委屈的小妹。 用木繁树的话来说,即是,“我的小妹,我可以罚,你们不可以。” 木繁树的笑意早已不见,她默默地把花少雯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许久没再说话。 花少雯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道:“繁树,你会帮绘绘的吧?” “当然。……长姐为何这么问?” “那你是打算和贝瀛为敌了?” “……长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花少雯推开木繁树,摒退房中所有侍婢,待他们合上门,才看着木繁树的眼睛,认真道:“不是发现。只是怀疑。我怀疑,是贝瀛差人偷偷接走了孩子,反咬我们一口,目的是……你。” “我?” “嗯。你们的关系并没有外人眼中那么好,甚至很糟。他想利用你。他明知绘绘是你的软肋,故意以此做要挟,他想逼你向他服软,与他合作。繁树,人人都能看出来,贝瀛他很不安分,他居心叵测,频频设计与你偶遇,他借你之刀,杀他想杀之人,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跟那些人有什么仇恨,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他真的想利用你,搅浑五界这湖本就不太清澈的水。繁树,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能被他利用呢,你说是不是?” “长姐,”木繁树捶额笑道,“你是不是想象力忒丰富了些。贝瀛一没法力二没心机的,他怎么设计利用我?这么说吧,这世上能设计利用我的人只有两个,一是长姐你,二是绘绘。能被你们利用,我受之若饴。” “贫嘴,”花少雯抿唇笑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木繁树扳着她的双肩转向自己,“那你看我,我像是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嗯?” “像。像极了。” 扑哧!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木繁树:“长姐,以后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和绘绘都不要怨我,好吗?” “好。你也是。不要怨恨姐姐。” 待传膳上桌,两姐妹的午膳吃到一半,便有侍进来禀报了:“回娘娘,回木神大人,南天门的那些仙卿刚刚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怎么回事?”花少雯惊疑不已。 那侍悄悄看了木繁树一眼,不说了。 花少雯眉头一蹙,问木繁树:“是你?” 木繁树放下手中碗筷,道:“‘安则两族,乱则同诛。‘是我答应与华越邈结为契族的条件。长姐,华溪儿离开栖碧宫后被流离带走了,现在应该下落不明,待查。契族第一个对手,流离的兽灵神族。” 花少雯呵了一下,眉眼间净是不可思议:“我说呢,我说二妹今日怎么这么清闲跑到我百卉殿蹭饭吃,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你在这儿陪着我不让我出去,是怕我出去坏了你的好事吧?唉,也罢。谁让你是凌霄宝殿的女神卿,而我是浮华宫里的金丝鸟雀呢。繁树啊,我必须承认,我真的斗不过你。” “长姐,你这是怪我吗?” “没有啊。”花少雯柔柔地笑着,拾起木繁树的碗筷递给她,“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木繁树伸手接过来,“好。长姐请说。” “其实我也没什么说的了。该说的方才都已经说了,至于怎么做,我想你也不会听我的。不过二妹,我还得再提醒你一次,一定要小心贝瀛。既然这契族之约你已经答应出去,今后难免时常与他交道,我知道你喜欢漂亮事物,但也不要被表象的漂亮迷惑了眼睛,贝瀛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但是不管结果怎么样,长姐都信你。” 木繁树捧着碗筷一直未动,“谢长姐信任。” “跟我说谢谢,见外了。”花少雯一边说,一边往木繁树的碗里添菜,青翠如玉的笋片都在她碗里开始冒尖了,“你最爱吃的清蒸竹笋,多吃点,难得你来我这里蹭顿饭,可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呀。” “嗯。” 木繁树鼻子有点酸,都不敢抬头看对面那张温柔似水的脸了,她生怕一抬头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长姐,我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这世上能设计利用我的其实有三人,你,绘绘,他。 晚春时节,天界午后的阳光微微刺眼。 木繁树突然有所感慨,长姐便如同这晚春时节一般的存在,温而不燥,繁花正好。 “……外面有没有人啊!尚水你死哪儿去了,快给本帝送衣服来啊!尚水!尚水!……” 木繁树越听这声音越不对,是陛下的声音不错,可这大吼大叫歇斯里地的做法可实在太不像他了。 黑血殿。 这名字血腥味扑鼻扑浑身啊简直,一看就知道主人是谁,可她分明记得陛下赐给荧惑的是“不惑殿”,什么时候改名叫“黑血”了? “木神大人!” 殿外,守门的不是侍,而是两名身着黑色铠甲战袍的威武将士,口气铿锵,气宇轩昂。 “嗯。”木繁树应道,又问,“陛下在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两名仙将摇头,一名道:“小将也不知怎么回事,陛下在里面喊叫有一会儿了,听着怪吓人的。但是有荧惑将军护驾,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木繁树笑了笑,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陛下若是无事,我马上出来。” 一将立刻道:“当然可以。木神大人无须与我们如此气。”二将左右侧身,靠门的手臂齐齐一扬,“大人请进。” 木繁树道过谢,循着声音,径直来到了一座简约高阔、和旁处一样金瓦朱墙的大殿的前面,匾题:血汤池。 哦,原来是个沐浴的所在。 “木神卿,外面是你吗?”里面的千赋已经在问了。 木繁树隔门与他见礼,道:“是卿,陛下。” 里面的声音顿时兴奋了:“啊啊啊太好了太好了!木神卿快快快,快给本帝找一套衣服送进来!荧惑那娘们忒坏,非要同本帝洗什么鸳鸯浴!本帝不同意,她竟然卷起本帝的衣服走人了,简直太粗鲁,太没人性了她!本帝决定了,明日早殿就正式宣布废了她!叫她得瑟,叫她能耐!……啊啊啊不说这个了先!你快去给本帝拿衣服去啊,本帝在这破池子里泡了大半天,都要泡发成烂馒头了!……” 木繁树回身抬头,向高高的梧桐树上望去。树上,荧惑身着黑红色便装,背倚树干,抱着双臂,也在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木神。” 木繁树笑道:“看来这事我不能管了。” 荧惑不说话,只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她从来都是这样,在任何人面前都惜字如金,木繁树面前尤其如此,能一个眼神让木繁树领会的事,她从来不跟她废话一个字。 千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仿佛可以透过那扇金黄色的门,洞悉外面一切似的。 远处,袅袅婷婷走来十几位妃嫔,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然而远远一瞧木繁树也在,她们脸上的笑容便瞬时收敛了些,步子也不约而同加快了许多,向木繁树走来。 来到跟前,一位黄衣妃嫔伶俐嘴快,首先与她笑道了句,“听说木神大人身体已大好,真是恭喜恭喜了。” 其他妃嫔紧接着也道: “是呀是呀。当时听说木神大人身受重伤回宫,可把我们姐妹担心坏了。大人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大人身系天下万灵之安危,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嗯嗯。” “话说到底是何人如此本事通天,竟能把大人伤成那般?……” 突然有人干咳了一声,妃嫔们的恬燥问候声这才戛然而止。 木繁树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等她们安静下来才道:“几个小人物罢了。不过他们的天灵阵法确实厉害,我受些小伤也在所难免。谢诸位天妃关心。若没有其他事,我……” “木繁树!”里面沉默许久的千赋突然爆出一声,又沉默一会儿,才低了些声音道,“你是不是打算不管我了?” 七十二 比你好看 黄衣妃嫔抢先道:“红羽姐姐瞒着陛下将芮公主偷偷送去了太贞,陛下当时都要气疯了,一气之下也打发她去了太贞,但不是进太贞修炼的名分,是厨娘。唉,天下父母心望女成凤,也是可悲。” 木繁树没再说话,与妃嫔们颔首辞别,宛然离开。 然而未及走远,身后忽又爆出千赋陛下的撕天怒吼声: “木繁树!!你要帮就帮,不帮就滚,送我一套女人衣服是哪个意思!!!” 诸妃嫔忍耐,忍耐,再忍耐,终究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于是身后便是一阵捧腹大笑。 浮华宫里的这些妃嫔,除却两位旁族进献的,大多是家世显赫或身居天界要职的仙卿的直系嫡女、嫡孙女,譬如黄衣女子,她便是南天门将军跖尤的嫡二女,此次“南天门讨人”事件,他虽然也竭力劝说华越邈仙卿们离开,但收效甚微,于是对权倾五界的木灵神族不免心中愧怼与惶恐,是以才有了黄衣女子的处处表现。 木繁树对这种“表现”并不反感,毕竟旁人肯这般对你,说明你的某些价值还在,至少不会立刻与你为敌。 一声不吭默默立在最后的则是南德的幺女,也是一位嫡出的女儿,南德对此女十分宠爱,掌上明珠也不足矣形容。她是千赋的不老“圣姑姑”死缠烂打软硬兼施强逼南德把人送入宫的。记得此女入宫时,曾向长姐花少雯托女:不必日日泽被恩宠,只愿她安然度一世。 无奈慈父的心意呼之欲出。 那位只会附和大多数人频频点头的,是错央族的嫡女,且是一位嫡长女,她也是唯一一位由先帝亲赐给少年千赋的良人,诺的是天后之位,不过后来先帝身归混沌,千赋继位,千赋便死活不肯认这桩父辈指配的姻缘了,后来长姐入宫位列正宫,千赋担不住满殿文武的“先帝之诺,重诺守信”,她才被千赋翻着白眼接进浮华宫。 想来族人也千叮咛万嘱咐过她,凡事不必逞强,只保自己和族人长久安好,即好。 木繁树突然想起了错央族的长青林,错央仙主曾两次上表林中的异样,但奚微两次下界勘察,都不见有什么大的异样,疑点颇多,自己是否有必要前往亲查? “木神大人好啊。” 浮华宫,宫门外,是流离笑呵呵举着合拢的纸扇跟她打招呼。 而流离的身旁,立着天枢…… 木繁树笑了笑,走过去,“等多久了?” 流离啪的把折扇甩开,悠悠扇着风道:“没多久。就是午膳还没吃,有点饿呢。” “嗯。” “嗯就完了?我说我有点饿呢。” “那我长话短说,说完放你回宫吃饭。” 流离都被她气笑了,道:“繁树,你这么对待两肋插刀的好朋友,不怕遭雷劈么。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不就是华溪儿的下落么,不过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我气啊。华溪儿是我带走的没错,可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就是华溪儿啊,直到奚微方才跑我宫里告诉我事情原委,我才知道自己的无知幼稚和任性胡来已经深深的连累了你,……” “打住。”木繁树道,“溪儿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木繁树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怎么丢的?” “风水轮流转呗。华溪儿因为什么跟我走的我想你也早猜出来了吧,那个人比我更甚,两句话没说完就把溪儿拐跑了,等我觉得不妥想追上去,……呵呵,你明白的,他的身法太诡异,和你的千里瞬移有一拼,忒快。” 木繁树捡着重点问:“你是说那个人比你还……好看?” 流离用扇面遮住嘴巴哧哧乐了两声,道:“我没听错吧繁树,你是在夸我好看吗哈哈?天枢你听见了没有,繁树她夸我好看,她夸我好看呐,哈哈哈……” 天枢淡淡道:“你别误会。繁树是说,那个人比你好看。” 流离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木繁树又问一遍:“你快说,那个人是不是比你好看?” 流离扇子一合,道:“是又怎么样?好看又不能当架打,一看他法力就不怎么样,我若出手跟他打,一百个他都不是我对手,不过逃跑的腿脚快了点,算什么本事,……喂喂喂,繁树你这是什么表情?是瞧不起我吗?笑,你还笑!我生气了啊。” 天枢对木繁树道:“你好像知道带走华溪儿的是谁了?” 木繁树笑道:“长姐猜的没错。果然是他。” 流离:“他到底谁啊?” 木繁树:“你们还会再见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流离慢慢扇着扇子笑骂道:“谁想见他了,千万别让我再碰见他,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随你。不过我得走了。告辞。”话音刚落,面前蓦地一空,却是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消失了。 流离脑中也随之一空,仿佛被瞬间清洗了一般,忽然又密密麻麻涌出了许多事情,一件两件三件越来越多。 “哎呀!”他用扇子使劲拍了下脑袋,“这丫头和华越邈合伙欺负我的事我怎么给忘了?啧啧,多好的一次宰人机会,我竟然给错过了!天枢你说,下次我见到繁树再提这事她还能不能……天枢?……天枢!” 千里瞬移,木繁树来到了儀乐的寢室。 一室狼藉和酒气,有些反常。 儀乐正搂抱个小酒坛子,跪坐在地,趴在靠窗的软榻边昏昏欲睡。木繁树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醒醒了,醒醒。” 儀乐迷迷糊糊地把眼睛分开一条缝隙,忽然“啊”的一声低叫,骨碌碌,坛子脱手落地,滚了两滚,洒出几滴酒水,“……繁树啊。” 木繁树把手递给她,“起来。地上凉。” 儀乐使劲闭上眼睛,睁开,仍旧头痛欲裂,于是扶头道:“不行。腿软,站不起来。我……”后颈和膝窝忽然一暖,身子腾空而起,儀乐吓了一跳,定魂一看,却是木繁树把自己抄了起来。 她道,“我抱你。” 儀乐的眼睛忽然有些泛酸,“……不要指望我感激你。” “你也是。浊水的事办得如何了?”木繁树竟然连个情绪转折都没有,直接步入正题。 儀乐握拳频频捶头,“依你的嘱咐,暗助卷珠洲平息内乱之后,去找人界历练回归的司命,以功绩说服,替浊水安排一个深山老林居庙苦修的命格,十五岁偶遇高人,十七岁得道飞天。大抵如此了。” 木繁树将儀乐放在床上,替她盖好锦被,然后转身为她倒水喝,道:“那你现在想想,她在人界几岁了?嗯?” 儀乐依然捶着头,道:“头痛,想不起来,好像是……呃,呃……” 睡着了。 唔,这才是儀乐醉酒的正确状态。 木繁树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儀乐未来得及喝的水,走出寝室。 寝室外,是儀乐的近婢莞音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见木繁树从房里出来,她神色一喜,忙走上前见礼道:“木神大人,女君她怎么样了?” 木繁树:“已经睡下了。宽心吧。” 莞音轻轻舒了口气,笑道:“还是大人有办法,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让女君的心神安定了下来。婢子佩服。” 儀乐为司乐时,莞音是儀乐的贴身掌乐,身居上位,风光无限,而今儀乐被罢官免职,身居偏僻陋室,莞音依然不离不弃,执意降低品阶留在儀乐身边,二人的感情不可谓不深。 木繁树:“好好照顾她。” 莞音用力点了点头,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离开儀乐的住处,来到司命司。 司命正被一堆如山的命格薄压得喘不过气来,乍见木繁树凭空现身,他吓了一下,险些就真的背过气去。 “啊,见过木神大人。”他道,“快来人,奉茶。” “不必了。”木繁树依然是开门见山的做派,道,“劳烦司命君把浊水的命格薄子拿来我看看,我看完便走。” “是是是。”司命抹着一脑门子冷汗钻入命格薄堆里,东翻西找,最后抽出半新不旧的一本用袖子擦了擦封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翻至浊水的一页,递给木繁树道,“是这本了,大人。” 木繁树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道:“唔,已经十四了。司命君,浊水偶遇的高人,她的授业之师,你是安排了哪位高品仙神下界呢?” 司命:“仙神之约: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是以此事断然不可马虎。浊水转世投胎之前,小仙曾问过她的想法,她说,大人您自然是她的心意首选,其次是儀乐,最后是华越邈的贝瀛。如若你们皆不想收她入门下,她说她也再不认识其他仙神了,只能是……” “是谁?” “只能是小仙了。” 木繁树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命格薄子,轻笑道:“看来司命君真的需要一个弟子。……浊水的事,你去吧。” 待木繁树返回栖碧宫时,天色已入夜。草绘的十步芳草仍然练就不成,正坐在不大的草地上抓狂:“啊啊啊,太难了太难了简直太难了!” 奚微在一旁摇头笑。 七十三 不告而终 奚微第一个发觉木繁树归来,道:“大人回来了。” 木繁树嗯了一声,走向已经站起身来的天枢,笑道:“天枢,你今日等我上瘾么,在浮华宫等还不够,又跑来我宫里等。” 天枢的眼神四处游走,道:“其实,儀乐那里,司命司,百仙驿宫,扶桑庭,我都等过。” 木繁树一怔,旋即又笑:“怪不得今日总感觉有人跟踪我,原来是你啊天枢,你的千里瞬移……” “我不是跟踪你。我是有话与你说。” “哦,那你说,我听着。” 天枢左右看了看,左边有不知不觉悄悄凑上来的草绘,右边有满脸兴奋且期待的奚微,他面色一僵,沉默了。 奚微握拳鼓励道:“说吧星神,说吧说吧。” 草绘连连点头道:“是啊天枢哥哥,你说吧,我保证绝不打断你。” 啪,木繁树一个巴掌拍在草绘的头上,“两百遍,练完了没?” 草绘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回到草地上,装模作样施法念诀,眼风频频偷扫这边。 奚微也识趣地想退下,“我去催一下晚膳。星神,要不要留下陪我家大人用膳呢?” 天枢看向木繁树,木繁树望天,“……留下吧。” 奚微闻言一喜,有戏。 要知道,木神大人虽为人和善,男女皆亲近,但留男人用膳这种事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呢。星神心高气傲,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自己提出来的。那个禽兽神流离倒是厚着脸皮笑眯眯要求过许多次,次次都被大人以各种借口赶了出去,最没诚意的一次借口是,“抱歉,我减肥,从不吃晚膳。” 奚微边想边走,边想边喜欢,心道八千年了,星神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要抱得美人归了,那待到二人成亲时,是不是自己和摇光君也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日久生情了呢? “奚微。” “嗯?大人。”奚微止步回头。 “多备几样菜,一会儿有人要来。” …… 奚微咬牙切齿地瞪着桌旁的灵书,恨不得把他瞪得凭空消失。 “奚微。” “嗯?” “给人布菜。” “嗯。” 奚微用一双干净的玉筷为天枢拣一块肥瘦适中的竹笋排骨,为灵书千挑万选一块白白厚厚的肥肉,为天枢拣黄嫩的菜心,为灵书切下白硬的菜梗,且夹且道:“星神多吃些。嘿,刚来的那位,晚膳吃得太饱不利于睡眠和消化哦。” “奚微。”木繁树看不下去了,半责备半笑道,“来者皆是,你不要这样。” 奚微翻灵书一个白眼,往自己嘴里送一口汤道:“他算什么人。一件礼品罢了,当自己谁呢。” “奚微!”木繁树有些生气了,“你再这样,我可要把你和桃桃换回来了。” 一听此话,奚微的眼睛立刻往桌面上一顺,不说了,埋头吃菜。凌霄宝殿的冗杂事务能把人活生生累成狗,她才不要去呢。 灵书彬彬道:“大人不必认真这些。奚微上官心直口快真性情,她……”奚微冷泠泠一眼扫过来,灵书也闭口不言了,吃饭。 天枢则是一直不说,端端正正在那儿坐着,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木繁树笑道:“怎么,菜不合口味吗?你想吃什么,我让香厨房加菜。” 天枢说话做事从不喜欢拐弯抹角,满脸写着不高兴道:“繁树,你这是打算把他留下了吗?” 木繁树看一眼灵书,道:“留不留下,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我不会强迫他,也不会挽留。灵书仙官,你怎么想?” 灵书:“小仙无处可去,……” “我帮你觅个好去处。”奚微从旁凉声道。 灵书笑了一下,道:“小仙不是这个意思。自离开新朝,小仙一直在四处寻找舟筝的下落,日夜挂念,不敢懈怠,是以,小仙的心里只有舟筝一人,也再容不下其他人了。这些日,小仙去过五界许多地方,皆不见舟筝的下落,百族朝圣,难得各仙族头首都在,小仙便想问各族打听一下舟筝的踪迹,即便一无所获,小仙也想拜托他们留意着。此次上天,仅此而已。” 木繁树:“难得你对舟筝如此痴情。仙官请放心,我栖碧宫也会为你留意。” 灵书的表情一言难尽,道:“谢大人。” 奚微问:“那是不是百族朝圣一结束,你便离开?” 灵书:“这要看木神大人的意思了。毕竟……” 毕竟什么他也不用说出来了,在场的四位哪个不知,新朝的那次晚宴上,舟靖科行贿送木神美男,木繁树不但一次收下两个,还向舟靖科特意讨要了灵书。 说白了,灵书名义上已是木繁树的人,他的去留,全凭木繁树做主。 木繁树笑道:“再说吧。说不定我那时想赶你,你也不一定想走了。吃饭吧。天枢,你也吃。” 天枢依然不动,仿佛他坐在这里不是来吃饭的,而是给别人找不痛快的。 灵书想了想,放下碗筷,道:“膳桌之上,本不该谈及此事,但小仙心里一直不宁,还望大人给个信念。” 木繁树也放下手中的玉筷,笑道:“仙官请说。” 灵书起身见礼:“大人曾允诺恕舟筝无罪,然而舟筝如今携先主之遗书失踪,小仙说的是假设,假设舟筝是自己逃脱,而非他人胁迫,大人恕舟筝无罪之诺,还作不作数?” 木繁树思索一瞬,道:“抱歉。我诺的是舟筝从前之罪,倘若舟筝不知悔改继续作恶,绝不姑息。” 灵书:“谢大人坦诚相告。” 木繁树:“那栖碧宫还用不用帮你留意舟筝的下落呢?” 灵书:“小仙若说‘不用’,大人当何如?” 木繁树:“舟靖科已死,舟筝的去向于我意义不大,你若说‘不用’,我栖碧宫自当即刻停止追查舟筝的下落,且陛下那里,由我亲自去说。” “大人,”一直低头听着的奚微咬着玉筷道,“天枢星神在呢,您可不能公然给旁人开后门呐。” 天枢终于拿起了玉筷,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奚微讨个不自在,无语,继续低头扒饭。 这一顿膳吃吃停停,说说笑笑,灵以为木繁树这样的女子,在膳桌上应该是个安安静静不苟言笑的人,但出乎他的意料,木繁树不仅饭中说笑,且与自己的下官奚微同桌而食,神情也极为平淡,让人不得不怀疑,她们平日里是不是也这副样子,毫无贵贱之分? 膳罢,天枢执意邀灵书前往九斗星宫宿夜,木繁树从旁不表态,灵书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去了。 奚微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道:“大人,您当星神的面如此做,便不怕星神心里有想法么。” 木繁树:“依你看,他会有什么想法?” 奚微想了想,道:“星神跟了您一整天,您不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吧。灵书这时出现,星神会以为,您这是想借‘收礼’一事婉拒他,您甚至为了拒绝他都不择手段了。但星神转念一想,您又绝不可能是不择手段之人,至少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做这许多文章,您这么做,必定有自己的苦衷和用意,而这种苦衷和用意十中八九又与五界安定或上面的那位陛下有关,所以星神根本不会怨愤您。唉,总的来说,一切暂时回归原点了。星神是星神,您还是您。” 木繁树戏虐一般摸了摸奚微的头,道:“不错。此事你看得很通透。” 话罢回房沐浴,卧床看书,直到后半夜,才握着不知不觉睡去。 十年一度,百族朝圣,大多数远道偏僻的仙族选择在前一天提前到来,这一天非公事,他们不必战战兢兢上拜凌霄殿,可以贵的身份拜访他们想拜访的天界仙神,彼此联络情感。是以,不少路近的仙族头首也在这天早早来到,一为攀附稳固关系,二为打探情势虚实,以防大事临头而跟错风向对己族不利。 自然而然,作为万灵之长权势倾天的木灵神族,栖碧宫是今日最络绎不绝的一处风景。 草绘昨夜练术晚睡,木繁树把人送走好几拨了,她还在睡,于是对奚微道:“把她叫起来,继续练。” 奚微有点心疼道:“大人,您对绘绘为何这么严苛了?从前她睡到午后您都不吭一声的,且她昨日不吃不喝……”奚微没再说下去。 木繁树端着茶盏,似笑非笑看着她,“不吃不喝?你确定?” 奚微呵呵一笑,不确定。 绘绘哪是不吃不喝,是不少吃不少喝,且那些吃喝都是自己送去的。 木繁树:“我去吧。” 放下茶盏起身出殿,穿廊走径,直到草绘的寝室。木繁树并不走近,远远倚着门框道:“我数三个数,你若还不起床,‘枯草返青’两百遍。一,二,……” 被褥一下子被掀翻在地,草绘坐起来闭着眼睛直摇头,她几乎要疯了,嚷道:“二姐你到底抽什么疯觉也不让人家睡?太过分了!睡眠不够影响我身体发育你就不怕长姐责骂你吗?” 木繁树:“三已经过了。起床,两百遍。” 草绘彻底服了二姐的说一不二,心烦意乱的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蔫巴巴地下床洗漱。 “三小姐,外面有人找您。”一婢进来禀报。 “知道了,马上就来。” 七十四 风光大葬,不许报仇。 “好朋友!……” “谁是你好朋友!”只远远扫一眼,草绘折身就跑,“华溪儿你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别叫我好朋友!我不是你朋友!别跟着我了!” 华溪儿在后面小腿小脚地追,“溪儿没有害你,溪儿只是回家看一眼病重的母亲,是那个大坏蛋骗我说母亲生病了她很想我,叫我赶快随他回去。” “我管你干什么去了。反正害我就是害我了。你走开不要跟着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知道谁陪我来的吗?”华溪儿的声音顿了顿,道,“是贝渣渣啊!” 草绘忽然停住不跑了,回头问他:“怎么是他?你们华越邈向来不是以右为尊吗,贝渣渣他是左令,不应该他来呀。” 华溪儿气呼呼的叉着腰走来走去,道:“谁说不是。昨晚母亲还告诉我说是裴盛陪我来呢,睡醒一觉就变成贝渣渣了。我问他裴盛去哪儿了,他说裴盛早膳吃坏了肚子来不了,他陪我来。哼,什么吃坏肚子,若不是贝渣渣在裴盛的饭菜里做手脚,他怎么会吃坏肚子?这个贝渣渣当真可恶之极!什么玩意!” 草绘听得点头道:“那照你说,贝渣渣他为什么要来?难不成为了我二姐?” “肯定的呀。他这个禽兽最好色最歹毒了!当初他为了跟我母亲在一起,害死我父亲,后来依靠我母亲坐上了左令师之位,陷害忠良,屠灭武将,做尽天下人所不齿之事,再后来他遇到了你二姐,所到之处使新朝易主,卷珠动荡,他简直就是一场移动的大灾难啊……哎好朋友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呐!” “贝渣渣无耻,本小姐要把他赶出去!” 栖碧宫主殿。 “听闻木灵神族与华越邈将结为契族,安则两族,乱则同诛。贝左令恭喜了,真是可喜可贺。” “咦?轩辕仙主这话什么意思?既是两族结契,贺当同贺,喜当同喜,你却为何只恭喜我一人,不恭喜木神大人?心里怪不得劲的,好像我华越邈高攀了木灵神族似的。”贝瀛黄金面具半遮脸,双臂抱头仰靠在雕花桃木椅上,翘着二郎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痞气。 奚微的一双眼珠子翻得都要抽筋了。 “这……”轩辕挚老脸微青,心道臭名昭著的僻壤小族,你能巴上木灵神族结契当然是你厚颜高攀了,去恭喜木神大人被高攀?哼,我哪有这么蠢。 一旁的风池忙为轩辕挚打圆场道:“贝左令,木神大人之喜自与你不同,她是收猛虎入麾下,你是倚大树好乘凉,……” “倚大树乘凉?”贝瀛笑得一脸坏相,“风池仙主,你瞧你这词用的,啧啧,实在是有点大不敬啊。” 风池稍稍一想,登时脸色大变,忙向木繁树赔礼道:“大人,小仙一时口误,还请大人不要……” 木繁树摆了摆手道:“既是无心之过,本神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风池仙主请坐。”对贝瀛,“贝左令,休得咬文嚼字。” 贝瀛嘻嘻一笑:“是他们犯错在先,关我什么事?照我看,他们哪是来拜访你的,简直像来找茬的。” “贝瀛!”两位仙主不约而同一声怒喝,拍案而起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族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咄咄逼人!” 贝瀛:“看见了吧木神大人,我只稍稍一激他们便敢当着你的面拍桌子瞪眼睛了,我若再多说两句,估计他们连剑都敢拔了。罢了罢了,还是小命重要,我宽容大度不跟他们一般计较,我只听着,不说话了还不行嘛。” “你……”两位仙主气得当真想拔剑宰了他,但是木神大人在啊,你动她的契友试试?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两位仙主稍安勿躁。”木繁树温和道,“贝左令山野小官没见过什么世面,容本神这两日将他*一番,再向两位仙主赔礼致歉。” 两位仙主受宠若惊,轩辕挚忙道:“既是大人的契友,小仙怎敢要求贝左令致歉,也是小仙口无遮拦冒犯了贝左令,小仙有错,今后谨言慎行便是了。” 风池也道:“贝左令提醒的是,小仙引用大人名讳,确是大不敬之罪,大人您不与小仙论罪已是大人大量,岂敢再奢望贝左令赔礼致歉。折煞小仙了。” “而且,”贝瀛凉声笑了两下,“你们也心知自己不配,是吧?” 殿内气氛陡然一僵,若不是两位仙主清清楚楚己族与华越邈彻无交道,他们都会以为贝瀛和自己有着什么海样深的仇恨了。 没错,找茬的是他才对!! “贝左令。”木繁树道。 “在呐,大人。”贝瀛笑答。 “……请你出去。” “……” 未待贝瀛出声反驳,一股强大又莫名的力道忽然当面袭来,却是木繁树的衣袖轻轻一挥,一阵风生,贝瀛像个废旧物件一样被凌空抛出了殿去。 木繁树:“两位仙主,喝茶。” 啪,门关。 贝瀛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咦,怎么一点不痛? “哈哈哈哈哈哈……” 身侧不远处,忽然爆出一阵讥讽嘲笑声,贝瀛转头一看,是草绘和华溪儿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在那里笑得打跌呢。 草绘:“……二姐做事真是解气啊!” 华溪儿:“……果然是个渣,连木神二姐姐都不能忍他了!” 贝瀛躺在地上不起,眼睛眯成两条细长的缝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哦。” 两个娃娃笑了一阵,不笑了 草绘:“喂,你还躺在那儿干什么?起来啊。” 华溪儿头一扭:“别指望我会扶你,哼。” 贝瀛:“华溪儿。” 华溪儿:“干什么?!” 贝瀛:“我若死了,你会为我报仇的吧?” 华溪儿:“风光大葬你喜不喜欢?哈哈哈哈哈哈……” 贝瀛脸面朝天,面无表情:“喜欢。就这么说定了。风光大葬,不许报仇。” 然而听他这么说,华溪儿反而渐渐止住了笑声,莫名的有些伤感了,“好朋友,我怎么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呢。” “可怜?哪有?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讨厌和憎恶的气息,哪里可怜了。溪儿你不要被他的演技给骗了,想我二姐那般七窍玲珑的人物都能被他骗得团团转,骗你一个小毛孩,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我就是难过呀。我想过去看看他。” “不要去。”草绘拉住华溪儿,“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鱼?” “什么鱼?” “鳄鱼。一种一边吃人,一边流眼泪的鱼。贝渣渣就是这种鱼,一边害人,一边博人同情,危险着呢。” “……是么。” “啊,快躲起来!二姐他们要出来啦!”草绘拉着华溪儿脚底生风,蹭蹭蹭几步蹿飞到了枝叶繁盛的梧桐树上,捂住口鼻,屏气凝神。 “哎呦,痛死我了!木神大人,你摔得我胳膊好痛啊!好像骨头都断了呐!哎呦,好痛哇!痛哇!……” 未料,前一刻尚躺在地上挺尸的贝瀛忽然蜷缩了全身,额头冷汗细密,抱着一条右胳膊哭天喊地叫痛。 草绘露在手掌外面的两只眼睛倏然睁得老大—果然演技派啊演技派,厉害啊,简直一瞬间入戏啊他! “好朋友,你是对的。”华溪儿愤愤地向草绘递了一个眼神。 下面,未待木繁树走过去,两位仙主已关怀备至地抢上了前:“贝左令你这是怎么了?哪里痛?快起来我看看。” “木神大人您也是。贝左令涉世未深不懂人情世故,您好好说他两句也就是了,干什么下如此重的手?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叫小仙和轩辕兄情何以堪。” 贝瀛且痛且讶异:“两位仙主,你们这是……不生我气了?” 风池满脸堆笑道:“不生气,不生气,我们方才就一点没有生气啊。对不对啊轩辕兄?” 轩辕挚忙道:“对对对,我们根本就没有生气。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贝左令。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话说到最后还怕贝瀛不信,两指一竖,似乎还想立个誓。 而贝瀛就一眼不眨地看着轩辕挚的手指微动,就耐心等着他立这个誓,可是…… “两位仙主回译宫休息吧。家有伤者,恕本神不远送。”木繁树凉声道。 一直垂首立在身后的奚微豁然抬起了头,目光复杂,有不甘和绝望,也有哀伤和愤懑。 家……有伤者? 轩辕挚闻言一喜,与风池七嘴八舌又嘱咐了贝瀛两句养伤事宜,这才与木繁树揖别,双双离去。 “哎呦好痛啊大人!”贝瀛忽然抱住了木繁树的大腿,紧紧的,似乎一辈子都不想松开,“大人你说,我这条胳膊是不是要废了啊?我还有没有救了啊大人?……” “贝渣渣你给我放开二姐!!”草绘一阵旋风似的从树上刮下来,张牙舞爪直朝贝瀛的双肩袭来。 “啊啊啊,好朋友你先把我放下来啊啊啊啊,树好高我不敢跳啊啊啊啊……”华溪儿在树上吓得乱叫。 “绘绘。”木繁树轻声道,“他有伤,别碰他。” 草绘彻底服了二姐的脑袋,什么七窍玲珑木,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七窍流血还差不多,“二姐,他把你抱得这样紧,分明,分明就是装的啊二姐。” 木繁树垂下眉眼,极平淡的看着呜呜咽咽趁机揩油的贝瀛,“……哦。” 七十五 你是不是想离开我母亲啊? “绘绘,两百遍的‘枯草返青’你还未练吧?减至一百遍。去吧。” “枯草返青?那是什么?”贝瀛仰面问。 木繁树:“世间万物,生长到一定阶段,唯有日渐枯萎衰败,逐步走向死亡。枯草返青之术,顾名思义,是一种可以使枯死的草植起死回生的法术,……” “这么神奇!我,我也想学!”贝瀛好一张求学若渴的嘴脸。 草绘哼道:“我族中法术岂是你一个外人可以学的!” 贝瀛觉得有理,点头道:“那我把你二姐娶了,算不算你族中人……” “放肆!你一介小族无赖,凭甚本事娶我二姐!算我求你了二姐,我可不可以一掌拍死他。” 木繁树:“两百遍。” “二姐,你这到底什么意思?!” 木繁树伸一根手指轻轻巧巧将贝瀛的额头推开,“三百遍。贝左令,一起。” …… 草绘至死也忘不了这一天,自己和一个白痴级别的玩意修炼“枯草返青”直到入夜。 “绘绘你看,呵呵我这个腿抬到这个高度正不正确?标不标准?” “枯草返青不需要抬腿。” “哦哦。那我这个转头速度呢?呵呵,快了还是慢了呢?” “枯草返青不需要转头。” “哦。那我的腰呢腰呢?” “枯草返青不需要扭腰!……也不需要扭屁股!更不需要原地旋转!贝瀛你个大白痴,枯草返青是指尖攒灵,心中意念,不是跳舞啊笨蛋!!” “……哦。这么无聊啊,我不练了。” “……” 阳光和煦,草青木长,贝瀛仰面朝天倒进草丛里,一睡便是一整天。 因了这个白痴在一旁困觉干扰,草绘的神思自始至终都未能完全集中起来,零零散散一天练下来,收效甚微,比昨天更微。 不过草绘并非术痴,于她而言,有长姐和二姐在,自己辛苦练那么高的灵力干什么,能自保就好了。 倒是这个睡了一天的白痴,恐怕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吧。 嘿嘿。 草绘心思一坏,一步一步,轻手轻脚走向了那片草丛。 将他蒙头打一顿好呢?还是点了他的麻穴让他露宿一夜好呢?或者,浇他一盆冷水? 草绘立刻摇头,摇碎这些幼稚。 整人嘛,整就整个大的,他不是一直以假面具示人吗,那我就摘掉他的面具,让他原形毕露。 嘻嘻嘻哈哈哈。 草绘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五指,伸出去,离那纯色简约的半张金面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啪。 有一只纤细雪白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轻轻的一声,甚至根本是无声,只是草绘心里下意识的给这个动作配了一个音符,然后她抬头一看,二姐!? “不得无礼。”话是对草绘说的没错,但木繁树的目光,却十分平静的落在了那半张面具上,“晚膳好了,你先回去吃吧。” “是,二姐。”草绘自知此事自己无稽,见木繁树暂无追究她的意思,连忙脚底抹油快溜了。 天色微暗,他未被面具遮盖的肤色也略显晦暗无光,木繁树清明,他一定在他的雪白肌肤上抹了一层特制的膏脂,才使肌肤呈现出眼前这般模样。包括他的唇,耳朵,他裸露在外的不多的脖颈,也一定被微微做了手脚。 否则,摘掉面具,这该是一张怎样艳憾灵魂的脸。 木繁树矮下身来,慢慢伸出了她的手…… 啪。 这一声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出手的是贝瀛,一个法力几乎为零的人,“……大人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 眼看他面具上的那根草叶马上要滑下去,自己要口说无凭,木繁树意念一动,定。“我……” “你想说我脸上有东西,你是为了替我拿掉这个东西才把手伸过来的?大人,你可不要欺负我法力弱哦,你方才动念力了对不对?我脸上这个东西是你动念力移上来的,对不对?” 木繁树有那么一瞬的茫然,而后笑道:“贝左令,东西可不是我移上去的,是它自己落的。我动了念力不假,却是为了给自己澄清,仅此而已。” “……哦。”他貌似根本不信。 不过木繁树也懒的跟他解释了,关键也有点越描越黑的趋向,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起身,“随我去吃点东西,然后带溪儿回驿宫休息。” “大人,”贝瀛忽然哀呼一声,扑过来,再次紧紧抱住了木繁树的腿,“可是我胳膊痛啊大人,走不了路了,怎么办?” 胳膊痛,走不了路,且又抱得这样紧? “你先起来。” “我不。” 木繁树推了推他,没推动,一时哭笑不得:“那照贝左令看,该怎么办?” 贝瀛的脸极享受的蹭了蹭木繁树柔软又馨香的裙摆,道:“办法倒是有几个,就看大人想不想做了。 “你且说说看。” “大人可以背我回去,也可以带我千里瞬移,不过我最喜欢第三种,让我留在你宫里过夜,不回驿宫了。” “原来你不想回驿宫,为何?” “因为大人身边绝对安全啊,华越邈与大人的木灵神族结为契族,不知招多少人的眼馋嫉妒呢,驿宫鱼龙混杂,蛇鼠一窝,法力低弱的我和华溪儿睡驿宫,万一半夜被人抹了脖子怎么办呢?大人,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不会的。” “大人为难了?” “没有。”木繁树的手终于放在了他乌黑柔软的长发上,抚摸着,“留下吧。” 瞬移。 简单大气雕花刻树的木制屏风,几架朦胧落地青纱灯,还有丝丝袅袅如烟如云的白雾徐徐蒸腾着。 这是…… “温泉汤啊。大人,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洗澡。” 扑通! 贝瀛被木繁树当胸一把推进了池里,水花四溅。 哗啦,水里很快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头来,吐出两口水道:“不是说好用膳的吗,怎么突然变成洗澡了?大人,你这样出尔反尔可不好啊,我已经两顿饭没吃了,空腹洗澡会全身抽筋溺水身亡的!” 木繁树蹲在池边,满目哀柔,看着他,“贝瀛,我想你。” 贝瀛,我想你。 想你。 贝瀛…… 咚咚咚,“贝左令醒了吗?贝左令?” 贝瀛慢慢睁开了眼睛,麻木,酸涩,不想动,不想思考,虽明知前一刻的事,和话,无一不是梦境,自己也从那个梦境中跳脱出来回归了现实,但他依然不想作为。 “贝左令,大人让我传话给你:上午是百族殿议,你若是不感兴趣可以不去,睡着便好。待你醒了收拾妥当,直接带华小少主去凌霄宝殿入席即可。贝左令好好休息。” 说完,门外人离开了。 百族殿议,收拾妥当,入席,休息。 贝瀛闭了眼睛。 而这一躺,便是大半个上午,最后还是华溪儿等不下去了,差了身边小侍过来喊他,他这才揉着半昏不睡浑浑噩噩的脑仁,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一路由小侍引领着,拂林过径,来到宫门前与华溪儿汇合。 华溪儿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不说,首先走到了前面。 “呦嗬,贝左令。”路遇摇着扇子的流离与他招呼,“唔,贝左令昨晚勇气可嘉呀。” 勇气可嘉? 贝瀛慢腾腾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什么勇气可嘉?” 流离四下看了一圈,故意减慢速度与前面的华溪儿等人拉开距离,凑过来,用折扇遮住本就不大的声音道:“你都向繁树当众求婚了,这还不是勇气可嘉吗?厉害呵左令,天枢攒了八千年的情话一字未吐,你倒好,昨晚磕巴不打一个一气呵成呐。” “你等等。”贝瀛晃了晃嗡嗡直响的脑仁子,又使劲拍了几下,道,“我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很不幸,他就是一个喝酒忘事、趁机撒疯、逢人便骂的普通仙。 “喝了,还喝了不少呢,整整三大坛子。”流离在空气里画了个坛子的形状,样子挺像,就是个头出奇的大,不像酒坛子,像酒缸。“怎么样,是不是被自己的酒后吐真言吓到了?没关系。反正繁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还郁闷什么。”用胳膊肘碰了碰贝瀛,“走了走了。我看喝完这顿百族宴酒,也就该喝你们一对新人的盛世喜酒啦。” 贝瀛忽然停住不走了。 她……答应了? 他记得,他随木繁树回去吃饭,那里站立几名仙婢,有狼吞虎咽饥不择食的草绘,一脸纠结数米粒的华溪儿,和神色抑郁却强作欢颜的奚微,见自己进来,草绘摔了玉筷,奚微豁然站起,只有华溪儿加快了数米粒的速度,依然坐着不动。 “二姐,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大人,晚间留男用膳,这似乎不妥吧?” 自己怎么说的来着? “昨晚天枢也在这儿吃过啊,有什么不妥的。哦,好像还有另一个,是谁不知道,应该也不重要。……况且我的小少主也在这儿,我不留这儿能去哪儿?” 他那时甚至觉得,天枢昨晚那顿饭吃的真是妙呵,呵呵,正好可以拿来当借口呢。 然后他坐下来开吃。 “天枢哥哥和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入赘了吗?……唔,这鱼汤不错,就是味道淡了些。” “去收拾两间干净的厢房,今晚华越邈的两位贵需留宿一夜。”这是木繁树对几名仙婢说的。 “……是。”仙婢怔了许久才回。 “二姐!” “大人!” “吃饭。”木繁树的态度极其平淡。 接着草绘踢凳子走人,奚微去追草绘,还是只有华溪儿在那里岿然不动—完全吓傻了。 他一巴掌拍在华溪儿的头上:“臭小子,大口大口吃,不要一粒一粒数。” 七十六 流离讨打 他笑:“不会啊。”继而不惑,“我若离开你母亲,最高兴的不应该是你吗?你怎么反倒是一副悲天悯人万灵即将覆灭的德性?唔,有点不对。” 华溪儿继续低头数米粒:“你和母亲在一起,祸害的是华越邈。你若和木神大人在一起,祸害的可不就是天下万灵么。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到底该希望你和母亲在一起呢,还是和木神大人在一起?母亲?木神?母亲?木神?母亲?……” “喂,贝左令,你怎么不走了?想什么呢?”流离在前面回头喊他。 贝瀛回神,立刻几个大步追上去,抱着流离摇扇子的手臂道:“快告诉我,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快告诉我啊。” 流离的扇子摇不动了,微微气恼:“你说的可多了。什么陛下不是人,对繁树日日夜夜不安好心,……” “啊,陛下昨晚也在?” “在啊。什么天枢假正经,满肚子相思病,……” “天枢也在?” “在啊。什么繁树貌美如花必须娶回家,男儿居世,自当努力,但你一介女子如此,却为何来?……” “……”这个不用问,她一定在的。 不过,流离还特意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不问问繁树在不在?” “那你当时在不在?” “在啊。不但我在,还有一个人也在。” “谁?” “一个叫灵书的仙,听说是新朝的前卿,现在正满世界寻一个女人,唉,也是一枚痴情种呀。” 灵书?舟筝的那个情夫? 贝瀛忽然想起来,他与木繁树最后一次谈及灵书,木繁树说,不用捆,人一会儿便到。 而之后很多天,因了各种原因,他都未再见灵书。 “我说他什么了吗?” “没说。你与他又不熟。”流离把贝瀛的手轻轻拿开,“呵呵,我与你也不熟。知道么贝左令,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骂我什么不好,偏偏提那一件,什么‘流离骑白鹿,栽个大跟头’,哎呀呀,岁月不饶人,往事不回首啊……喂喂喂,你又在出什么神?贝左令,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喂!” “……啊,我想起来了!”贝瀛忽然一拍脑门,万分狂喜道,“木繁树那时不在啊哈哈,她说她要出去捆一个人,我骂她坏话时她根本就不在啊哈哈,哈哈哈。” “她是不在。”流离又摇起了扇子,“所以她一回来,你就当场下跪求婚了。” 贝瀛:“……” 一位路过的白衣小仙与流离热情打招呼:“兽神大人您好啊。” 流离热情地回:“你好你好。” “啧啧啧,大人今日这身衣服真心不错。” “是么?” “是啊是啊。哎呀呀,这衣服材质,啧啧,是无晦山的焦宝蚕丝织就而成吧?这做工也极上上乘啊,非制衣之母玉蝶仙子所不能成。啧啧啧,您看您浑身上下皆倜傥,细微之处见风流,玉冠轻带,骄才华贵,这衣服,这衣服正把您一身出类拔萃的绝好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啊……” 贝瀛走过来默默把小仙推开:“兽神大人,小仙也有几个字要送你,你想不想听?” “好啊好啊,说来听听。”流离被小仙夸得兴致不错。 “肮脏龌龊,兴风作浪。” 流离:“……” 白衣小仙识趣,忙忙与流离揖别:“大人先忙,小仙先走一步。告辞告辞。” 流离笑得险些喷血:“贝左令这评价,小神实在是,实在是愧不敢当啊,怎么听都觉得贝左令像在说自己呢。” 贝瀛笑呵呵拎起流离的衣领,道:“禽兽,昨晚我喝的酒是你带来的吧?也是你敬的吧?” “是啊。” “多少?” “三杯。贝左令,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的酒量浅……” “是我的酒量浅,还是你的酒有问题?嗯?” “酒就是酒呗,能有什么问题?况且那酒我也喝了,繁树也喝了,你可不要冤枉我。”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们喝的是酒不假,我喝的却是酒曲。酒曲你懂的吧?一颗酒曲足可酿一缸的烈酒,你给我一口气喝了三颗,三缸烈酒啊禽兽,千斤重的大象也得顷刻醉倒了。禽兽啊禽兽,你说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非要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又落得个酒品极差的坏名声?” 流离越听越想笑,“贝左令原来还在乎自己的名声,哈哈,这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 砰! 贝瀛左手不松,忽然挥起右拳狠砸在流离的左眼上,直砸得流离头面后仰,眼眶好一片乌青,“我的名声我可以糟贱,你不行。” 松了手,揉着微痛的拳头,大步离开。 流离似乎没被揍够,青着一只眼睛笑哈哈追上来道:“贝左令你有所不知,我何止做了灌你酒曲这一件缺德事,天枢和那个灵书是奚微通风报的信不错,陛下可是我亲自登门叫过去的,唉唉,可惜少雯说什么也不去,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嘛,她也真是想不开。” “热闹?”贝瀛又攥紧了拳头,“禽兽,你把他们叫过去,就为了看我热闹?” “是啊是啊。”流离把自己的笑脸凑过去,指着自己的右眼道,“贝左令往这儿打。使劲打,我流离今日绝不还手。” 贝瀛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诡异。 一向视美貌胜性命的流离,腆着脸向自己讨打?“禽兽,你又在搞什么鬼? “你不要一口一个禽兽的好嘛。大家都是朋友,你何必说话如此伤人呢。你想听实话也行,可你得先答应我,必须马上原谅我,否则繁树她……” “哎呀呀,您就是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是那个白衣小仙笑颠颠折了回来,后面又跟了几个面生的仙,皆是满面稀奇和笑意。 贝瀛一脸不耐烦道:“我就是。怎么了?” 白衣小仙连连作揖:“失敬失敬,小仙方才有眼不识贵人,竟不知贝左令是这般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好人才……” “滚一边去。” “……啊?” “听不懂贵人说话啊,我叫你滚。” “哦,小仙滚,小仙马上滚。贵人您别生气啊。您千万别生气啊。小仙滚了。您看好嘞。”凌空一个翻滚,小仙滚到云彩里不见了。 前面一个刚滚,后面的几个立刻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贝左令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他便是那么一个德应,攀高踩低讨巧巴结人。” “是啊是啊。贝左令你看我,一脸忠厚满脸老实,一看就是个诚信可靠……” “啊呸!当着贝左令说自己诚信可靠。你还真是厚脸皮,谁不晓得贝左令才是华越邈忠实厚道第一人,要不怎么能被木神大人一眼相中……” “走开走开。”流离一阵袖风将挡着自己的仙统统挥开,“贝……” 一句话刚开了个头,贝瀛已木讷讷走开了。 流离毫无疑问的又追上来,那几个仙也想追,被流离一个凶恶眼神统统打发了:“哎,你怎么不打了?” 贝瀛无情无绪道:“你们是因为木神才对我这样的吧?” 流离摇着扇子笑得坦诚无比:“是啊。不然呢,你以为我放着凌霄宝殿里名义上百族议政实则百仙骂战的大热闹不瞧,在栖碧宫外苦蹲大半个上午是为了甚?还不是被繁树逼的,非让我亲自来给你坦白道歉。不过‘挨打’这事与繁树半点关系也无,”一条手臂随意勾搂住贝瀛的肩,“是我流离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心甘情愿让你出气的。怎样怎样?贝左令有没有被我大受感动?嗯?” 贝瀛捏着袖边将肩上的爪子移开,弹了弹:“抱歉,我与你也不熟。” 流离哈哈笑着又追:“开玩笑的话你也当真?小心眼。哈哈,不过我喜欢。……咦,你怎么突然又不走了?” 贝瀛望着云雾缭绕处的凌霄宝殿,“……有件东西忘拿了,我得回去。你先去吧。” 流离轻笑道:“什么东西啊这么重要,让你都走到殿门口了又回去拿?喂喂喂,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每次都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就走。……喂!贝瀛,我在凌霄殿等你啊!” 贝瀛对天界的道路并不熟悉,前前后后问了好几名侍婢才寻到儀乐的住处。 彼时,日上庭柯,绿柳垂绦,琴一架,躺椅一把,小酒坛几只,而儀乐正沐浴在斑驳树影里熟睡。 安静坐在一旁的莞音见有来访,忙起身,走过来施礼道:“请问这位仙友是……” “华越邈贝瀛。” 莞音小小吃了一惊:“原来是木神大人的……”没说下去,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左令请稍等,我马上叫醒……” “不用了。”贝瀛微笑道,“我左右也无事可做,等她睡醒也无妨。” 莞音笑了一下,道:“仙友有所不知,我家女君逢酒醉必睡,一睡便是整整一日,仙友倘若这么等下去,估计等到天黑也不一定能与女君说上话呢。” “莞音,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娇慵的一声斥责,没有半分怒意,倒有几分令人发笑。 莞音轻轻一笑,回身走过去道:“怎么今日醒的这样早?不过也好。女君你看,谁来了。” 儀乐将睁不睁,眯着一双美目看过来,“哦,木神的未婚夫呢。呵呵。” 七十七 谁阻你,我捆谁。 莞音笑道:“我去烹茶。”懂事的退下了。 儀乐躺着不起,好一副烟慵云懒的美样子,“那你打算怎么办?离开她吗?” 贝瀛捞起一只小酒坛,打开酒封,喝了一口,道:“应该会吧。” “应该?”儀乐笑了笑,道,“是啊,于你而言,凡事没有真情实感,只有应该不应该吧?她受伤,你应该难受,所以就难受了;她为你义无反顾,你应该感动,所以就感动了;你的所有要求她都答应,你应该于心不忍,所以就选择离开了。不过贝瀛,……你真的很过分。” 贝瀛的笑意早已一丝不见,“……我知道。” 树影摇曳,二人各自沉默许久。 不知不觉,小酒坛已空。 儀乐则一直闭目不睁,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儀乐。” “听着了。” “……替我传一句话给她。她一直是我的传奇,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唔,不用我传了,她已经听到了。” 贝瀛一怔,豁然转身,“……” 木繁树便安然立在一片洁白柔软的光影里,发间的碧玉簪,身上的绿衣长裙,一静一动,一灵动一飘逸,皆不如主人的一分生气,“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 “……午宴已开始,随我回去。” 木繁树把手递过来,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抑或是因为摇动的树影,贝瀛竟然发觉,那只手,微微在抖! 贝瀛抓住了那只手,紧紧的。 木繁树朝他笑了笑,然后看向依然闭目不动的儀乐,“少喝点。” 儀乐懒懒地翻了个身,道:“你也是,待会儿百族宴饮少不了有许多仙神向你劝酒,我不在,你能推便推吧,别逞强。” 木繁树笑道:“好。那你先休息,我们走了。” 儀乐低低应了一声,躺好不说了。 贝瀛肃了几分神色,向儀乐施礼告别,然后与木繁树一道走出不大的庭院来。 “喂,看好你的未婚夫啊木繁树,下次别让他来打扰我睡觉,听到没有?!” 未婚夫?! 贝瀛跌了一跌。 “呵呵,昨晚我喝多了,那话你别当真啊大人。”贝瀛的双腿有些发软,扶墙讪讪道。 木繁树再次把手递出去,“我扶你。” “不用不用。”贝瀛立刻站立如松,可想了想,还是走路如风吧我。 木繁树并未施展瞬移之术,二人沿着不甚宽阔的路,看着不甚繁盛的景,一步一步,向着凌霄宝殿并肩同行。 前途未卜。 偶尔路遇几名小仙、侍婢,见木神远远走来,纷纷止步避让,垂首施礼。以往这种场景,木繁树必然会笑盈盈颔首回礼,再懒,也会有个标志性的官方笑容,然而今日,她全程冷漠。 她不问,他不说,有些事,静静的时光中自有一种默契,叫“何必说破”。 贝瀛的手心渐渐有些潮热,那里有她指尖留下的香气,浸透他的皮肤,融入他的骨肉,血里。 他好久没有这种热血流动的感觉了,记得上一次是与表姐贝漪意外重逢时,她抓住他的手,热泪滚滚而下,说: 瀛儿,你竟然还活着? 是啊,他还活着。 手心蓦然一暖,他仿佛触电一般想要将手缩回,然而那只手却把他抓得更紧了,“别怕。我帮你。” 贝瀛侧目看她,从容,沉静,美丽,睿奇,她的的确确是五界中的最强者。 “你把奚微放了吗?” “没有,还在后院捆着。” “哦,捆着好,这样,就少一个人阻止我赖上大人了。” 木繁树笑了笑,道:“不如这样,以后谁阻你,我捆谁。” “哈哈,天枢肯定是第一个了。” “先捆他。” “天后呢?” “捆。” “陛下你也捆吗?” “他不会阻止你的。” “是么。” “他巴不得你搞坏我的名声,为何要阻止呢。” “你说我坏?” “我陪你一起坏。” 贝瀛大笑起来:“仙界有句话说,木神大人‘万事大智,唯爱至愚’,可我突然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大人非但不愚,简直可授衔予‘情圣’二字。不过大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听实话吗?” “当然。” “很久了。” “多久?无底洞那次吗?” “抱歉,我当时未能一眼认出你,所以不是。” 贝瀛笑道:“那时大人又没见过我,认不出我自在情理之中。不过我倒是很佩服自己,同样未曾相见,但在无底洞时便认出了贤名赫赫的木神大人,唔,眼力着实不错呢。是吧大人?” “不。在无底洞之前,我见过你。不过仅是一个背影。” “哦?何时何地?” “三千年前,太贞境外的竹林里。” 贝瀛捏着下巴想了想,“啊,我跳湖的那次是吗?” “是了。” “大人便是在那个时候看上我的?” “不是。” “哈哈,想来也不应该的,我那时那么狼狈。倒霉啊倒霉,头一次干傻事竟然被大人窥了个正着,还好当时没淹死在湖里,否则,五界记事薄上恐怕又要多一笔怪谈—《记一位跳湖救虫而溺水死亡的仙》。哈哈,哈哈哈……” 贝瀛笑了一阵,不笑了,“大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据说你当初离开太贞的原因,是不想拜我为师?” “是啊。你我年岁相当,你不觉得我拜你为师太掉面子了吗?” “不觉得。太贞幻境的许多弟子都年长于我,还不是一样叫我一声‘师尊’。你一定有别的原因?” “哦,那就应该因为你是个女子。拜一个女子为师,同样很掉面子。” “应该?你不确定?” “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难道是因为我讨厌你?” 木繁树面色一沉,“……” “好像还真是啊。大人自小聪颖过人,天资极佳,有哪个资质平庸的娃娃不讨厌妒忌你呢。更何况我这个平庸中的平庸,……” 木繁树忽然停住不走了,“……” 贝瀛也停下来,笑问:“怎么了?生气了?别啊,我方才都是逗你玩的,其实我是因为……” “出来。”木繁树冷锐的目光忽然扫向广阔湖面,如临大敌。 贝瀛立即明白了,敢情有人潜在湖里偷听啊,且看木繁树的眼神,偷听的不止一两个。 “大人你上—我躲起来!” 贝瀛果断缩到了一株柳树后面。 摇光君说的好哇:木神大人对敌,绝不能拖大人的后腿,有多远,躲多远。 木繁树手指一招,一颗枣大的石子应时离地不轻不重地斜射入湖里。 然而,除了“咚”的一声石子入水响,湖上却再没有其他响动了。 “走吧。”木繁树轻描淡写道,“我已把他们全部封印在湖里,暂时不会有事。” 贝瀛一时有点难以置信—小石子轻飘飘一丢,封印了?只是暂时封印?不狂扁痛揍偷听者一顿? “他们的目标是你。”木繁树看穿他的不甘心,边如常行走,边道,“瀛儿,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 他的身份? 是啊,叛族余孽,他的身份的确天理不容、人人可诛。 贝瀛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早知道会有瞒不住的一天,听天由命吧。不过,我自认为一场戏演得滴水不漏,他们是如何发现我的?” 木繁树摇头:“暂时不知。若我猜得不错,百族仙主正往此地赶来,不过他们只是受人利用诱导,并非已察觉你的身份。” 贝瀛自然而然首先想到了儀乐,然而木繁树立刻道:“她不会的。” 木繁树比贝瀛想到的人更多,三千年来,贝瀛将自己藏的很好,问题肯定出在自己这边。 当年晓得她想为雪墟正名翻案的人不多,一部分是她的贴身仙官侍婢,但在先帝启动诅咒塔强行镇压此事之后,父亲木远渡为保全她这个木神继承者,亲手将知情人斩杀殆尽,那时对此事略知一二的松石月下恰已失踪多年,堪堪逃过一劫,自此,栖碧宫中再无知晓此事之人。 另一部分则是位高权重之人,千赋,天枢,儀乐,流离。 但真正清楚她心意的始终只有儀乐一人,二人多年闺交,少女怀春,木繁树瞒她不住,只能坦白心事。是以,如今木繁树对贝瀛的过分纵容与保护,对贝瀛的身份第一个心生怀疑的也是儀乐。 若非如此,恐怕儀乐也要同那些仙神们一样,觉得木神和贝瀛,一个高贵美好到云端,一个卑微低贱至尘埃里,两人是这世间最不般配的一对了。 不是儀乐,那么便有可能是千赋,天枢,流离,其中之一。 想得再简单点,就是松石那边了。 贝瀛笑了两声,道:“大人说不是就不是了,我信大人。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躲。” “我为什么要躲?”贝瀛仍然不疾不徐,“那个人只是怀疑我的身份,又不是确定,要真这么躲了,反而更让他确定自己的猜测啊。” “百族仙主都在,总有几个见过当年的你,这也是幕后人的心思所在,是以,此时绝对不是你跟他们正面对质的时候。瞬移遁走倒是可行,不过,须寻个十分焦急的由头,否则贸然瞬移,同样会引起幕后人的……” 手心一暖,木繁树的话声戛然而止,垂眼看去,正是贝瀛轻轻捉住了她的手,双目脉脉含情道:“大人,这算不算急事?” 木繁树:“……” 贝瀛手上忽然发力,一拉,一圈,双臂紧紧环住她细柳般的腰肢,下一瞬,一对薄唇覆了上去。 七十八 奇怪的吻 他的动作轻柔如羽,如纱拂,如雪落,仿佛是羞涩,是生疏,渐渐是不安,是踌躇,木繁树尚有理智残存,本能地推了他一下,然而便是这一推,却换来他轻轻一咬,“别动。” “瀛儿,……” 唤出这一声,木繁树便再发不出其他声音了。 腰间又是一紧,仿佛被什么情绪陡然一激,贝瀛的唇狠狠含住了她的唇,摩挲,吸允,贪婪索取她唇上的每一寸香泽。他的脸离她很近,可惜有冰冷的面具遮挡,她无法看清,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他的款款深情和无尽温柔。 没错,他是爱她的。 木繁树眼眶一湿,便有几颗温热的泪珠顺腮滑下,融入了四片炽热的唇瓣间,微甜…… 啪! 不远处,是茶壶茶盏粉碎的声音。 “啊,婢子该死!” 木繁树心念一动,周围即刻便是另一处场景。 温馨,熟悉,淡淡的木香气,自己的……寝室! 木繁树原本就泛有红潮的脸登时滚烫如日。 然而贝瀛仍然不肯罢手,双臂紧锁,唇间深情愈演愈烈,只恨不得将她一寸一寸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生永世不再分开。 木繁树渐渐有些吃不消,呼吸紊乱,身体微颤,四肢百骸俱是过电一般的酥软无力,连眼睛里原本七分的清楚也逐渐模糊成三分。 她甚至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瀛儿。”她道,“我……唔。” 心念于混乱中微微一动,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使了个什么术法,下一刻,将她浑身束缚住的贝瀛便砰然松懈开来。 她忙忙退后一步,晃了一晃,又羞又惊,忽然就背转过身去。 贝瀛站定原地,气息微喘,哭笑不得:“大人,你锁我干什么?快放开。” 是个定身术。 木繁树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依然说不出话来。 贝瀛放声笑了起来,道:“‘万物大智,唯爱至愚。’这话原来说的一点没错啊哈哈。大人,我要洗澡。” 木繁树的心绪骤然一缩,“……你,你洗澡做什么?” 贝瀛哈哈笑道:“因为我非常想知道,大人被香喷喷的男人亲吻会不会更害羞。哈哈,哈哈哈……” 木繁树刚刚缓和些的脸色忽而又是一片霞飞。 瞬移,她到了外室,与一动不能动的贝瀛仅一墙之隔。双腿一软,她再也坚持不住,跌坐在凳上。 叱咤五界的木神大人,竟被一个吻,吻得浑身发软,惊心动魄。 天,这要传出去,她还混不混了。 “大人,我要洗澡!”里面的贝瀛又在喊了。 木繁树哆哆嗦嗦为自己倒了杯凉茶喝,“……闭嘴。” “……大人,你没事吧?你先放开我,让我看看你……” 木繁树一道屏障挥下,彻底阻断了外界的一切嘈杂。 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她要马上送贝瀛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湖里封印着随时可破印而出的不明势力,幕后人尚且不知何人,百族态度良恶不齐,伺机而动,千赋陛下不知会趁机玩出什么退位新花样…… 不明贝瀛身份的人,她不能用,那么只有,儀乐。 木繁树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挥散屏障,走进内室。 贝瀛早已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一见木繁树进来,立刻急切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就一个吻吗,反应为什么如此强烈?会不会是有什么病啊?” “你才有病。”木繁树脱口而出。 贝瀛轻轻一笑,“没病就好。” 木繁树撤去他的定身术,道:“你有什么打算?” 贝瀛:“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要洗澡。” 木繁树的脸又是微微一红,“我……” 贝瀛嘻嘻凑过来,木繁树忙忙躲去一旁。 贝瀛:“你什么?” 木繁树:“我清明你的用意。你想走一步险棋,引蛇出洞。毕竟,从前你深居雪墟,外界见过你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且见过你的族人又……都不在了,如今即便你站在百族仙主的面前,也未必有人能将你一眼认出。不过你也别忘了,三千年前的太贞玄坤阵,你轻松破阵而出,我的几名弟子可是清清楚楚见过你的,如今他们其中的两位,已各自贵为一族之仙主,今日也来到天界,凭你的相貌,他们根本无可能不将你当场认出。退一步说,即便瞒过今日,只怕日后瞒他们也难。” 贝瀛笑道:“大人不是说过吗,谁阻我,你捆谁。把他们两个直接捆起来不就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不定你这个师尊的面子天一样大,他们会和我们站在一起也有可能。最关键是,我们将计就计,若能因此把幕后人引出来,岂不一举两得?” 木繁树摇头:“不妥。只怕你自曝身份,那幕后人也不会跳出来任我们捉,此时绝不是暴露身份的最佳时机,说是最差时机也不为过。百族朝圣,对天界忠诚者少,大多数实则各怀鬼胎,你的相貌太过出众,想不引起他们的注意绝无可能。雪墟之祸虽已逾越三千年,无迹可寻,但若查你这个活人,简直易如反掌。华越邈与木灵神族结契,两族同出,也绝无以二敌百、只手遮天的能力,若想万无一失,我们须得从长计议,逐一击破,……” 贝瀛打断她道:“大人如此滔滔不绝,是不想帮我了?” 木繁树扶额道:“那你又怀了什么心思,在这样一个背景复杂、危机四伏的情景下,非要自曝身份,引火烧身?” 贝瀛:“因为有大人在,这还不够吗?” 木繁树苦笑一下:“贝瀛,你须得知道,我是木神不假,但不是万能之神;我答应帮你是真,但我也有我的底线、我的原则。即是,杀,该杀之人,报,该报之仇,不得扰五界安定,不得危及陛下帝位。” 贝瀛沉默一瞬,道:“假如非要触及你的底线呢?” “除非我死。” “……好。我明白了。” “那你……” “一切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木繁树松了口气,道:“我们去找儀乐。” 牵住贝瀛的一只袖子,瞬移,直达儀乐的住处。 不料,却是满庭空寂,悄无一人。 贝瀛道:“难不成是百族那边出了什么乱子,儀乐赶去帮衬了?” 木繁树轻轻摇头,道:“儀乐性情淡薄,远离仙纲,若非我每次倾力相请,她从不过问五界事宜。” “那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五界中能伤她的人,总共不下六个。她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想了想,“看来我只能亲自解决湖里的东西了。可是湖里作战,你不能随我同去,隔水障寻常可见,破障简直轻而易举,我恐怕你……” “叫天枢去吧。” “天枢?” “嗯,天枢去对付湖里的东西,我依然赖着大人,大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木繁树犹豫:“湖里的东西是冲你来的,万中之一被天枢知晓你的身份,必定更加棘手。” 贝瀛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哪来这么多顾虑,放心好了,天枢心里是向着你的,便因了他对你的这份情意,即便他知晓了我的身份,也不会很快说出去的。” 木繁树还是摇头:“那我岂不是亏欠他更多。不妥。非要我赌一把的话,我宁愿赌流离。” 贝瀛无奈道:“好吧,谁让你是木神呢,都听你的。” 于是,二人一心寻找百族所向,因为流离此人生性嗜好热闹,随在百族里游走无疑,但随着路人指引瞬移几次,二人越来越觉得事情诡异。 百族去的方向好像是,栖碧宫?! 木繁树和贝瀛一闪,即是百族所聚的栖碧宫门前。 “怎么回事?” 诸仙袖手而立,默然安静,连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无,是以木繁树这句问话穿在泠泠的水瀑声中格外清楚,格外醒耳。 诸仙齐齐唱一句:“木神大人。”支支吾吾一阵,再度垂首默然。 迟辛走过来,不急不缓道:“大人,据诸位仙主所说,有只极其凶煞的妖灵闯入了栖碧宫里,兽神已毛遂自荐进宫搜查,结果尚未知。” 木繁树:“绘绘回来了吗?” 迟辛回道:“还没有。从昨晚跑出去后,三小姐就再也没有回来。早起天后娘娘派人捎话来,说三小姐在百卉殿住下了,贝左令什么时候走,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知道了。”木繁树道,向诸仙微微颔首,“请诸位稍等。” “师尊!” 木繁树循声看去,道:“允文,何事?” 一身形修长面目俊朗的白衣男子走到人群前面,向木繁树郑重施礼道:“师尊,此妖灵在我瑶崖生吞了几名恶囚,徒儿这几日正有意将他捉拿归案,给囚徒的家属们一个交代,特恳师尊准许徒儿一并入宫,助师尊一臂之力。” “大人。”又一位男仙走出来,向木繁树辑礼道,“我族也有几十名恶徒频频死于非命,多方查证,小仙怀疑与此妖灵大有关系,请准许小仙一同入宫捉拿妖灵!” “大人,我族异事频生,与此妖灵也有莫大关系,请大人准许小仙一同入宫。” “大人,小仙所求之事亦同。” “大人,小仙亦是。” “大人,……” 木繁树淡淡看着先后走出来的十几位仙主,道:“允文,你说瑶崖囚徒是为妖灵所害,有何证据?” 允文道:“回师尊,是有人亲眼所见,必然错不了的。” 木繁树沉默一瞬,道:“本神还是那句话,请诸位稍等。” 七十九 这恨,叫我怎吞? 人群中冷不防、又轻又快地炸出了这句话来,是谁问的不知道,但无可厚非,却是众人此时的另一种惴惴心声。 贝瀛冷冷一笑,正要回话,却听木繁树已沉静发声了:“难道诸位不觉得,里面那只妖灵,要比一个叛族余孽凶险许多?” 话罢再不多言,她牵着贝瀛的袖子疾步奔入了栖碧宫。 一路拂竹,转入成片竹林中,木繁树忽然停下来,看着贝瀛:“吻我。” 贝瀛闻言一怔,忽而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害羞得要命一会儿奔放得又要我命,……” “快点。”木繁树面色严肃道,“请……快点。” “好。”贝瀛笑应一声,俯首吻来。 “……可以了。” 贝瀛微微嘟起的红唇亲了个空,因为木繁树毫无征兆的转身走了! “……哎哎哎,大人,我还没亲到怎么就可以了?喂,木繁树你给我站住!站住!” 木繁树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左手向身后的贝瀛随意一招,贝瀛应时身形疾飞,径直朝木繁树的左侧飞来,十指轻轻一扣,贝瀛这才将将止住,又被大步快走的木繁树拉了个趔趄,终于勉强同行。 贝瀛捂脸笑,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大人你……唉,你下次能不能不这样?至少跟我打个招呼吧先,很没面子的好吧。” 木繁树的眼睛直视宫宇深处,道:“那只妖灵只吃恶灵,且擅长附在怨气极深的人身上作恶,十分不易察觉。” “所以呢?你方才让我吻你只是为了试探我有没有被妖灵附体?” “是了。” 贝瀛笑:“木繁树,我发现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不会只凭我吻你的感觉就认为我没被妖灵附体吧?万一那只妖灵也擅长蛊惑模仿呢,那你岂不是正拉着一只想害你的妖散步?” 木繁树撇下他的话头不接,问:“冰魄焚魂带了没有?” “哦,我只带了焚魂。”立刻从胸口摸出半块赤红色的玉石递给木繁树,讨好的笑道,“焚魂送你了,我留着冰魄,咱俩正好凑成完整的一对。” 木繁树极快的看了焚魂一眼,并未去接,只道:“焚魂于我无用,你还是留着吧。” 贝瀛笑道:“怎么无用了,世间情之奇物,一件为冰魄,一件为焚魂,前者定情,后者结义。你当初赠我冰魄,是为定情,我如今送你焚魂,是为两族结义。大人,这两块玉石简直是为我们量身而生的啊,你怎能不收呢?” 听他一说,难得木繁树此时还有闲暇给自己解释一番,当初流离和奚微得知她把冰魄送给贝瀛时的反应为何那般怪异了。 “那你为何只带了一块?” “说来奇怪,两块玉石同时带在身上,会害我头痛,……” 木繁树忽然慢了些脚步,眉目间隐有不惑,“头痛?” “嗯。不过痛感并不如何强烈,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为了避免这种疼痛,我只能二选其一。这次上天我特意带了焚魂,就是想把它送给大人,以示两族结契之好。”贝瀛倒着走几步,笑着把焚魂塞进木繁树的右手心里,“必须收下,否则……”双眉忽而一挑,微带点调情的意味,“亲死你。” 木繁树的面颊微微一红,避开他的目光,不自觉的便把玉石捏紧了些,“……妖灵若在,此地必有一场恶战。” “所以?” “……你信得过天枢?” “还行吧。” “……你去他那儿。” 说着,纤手朝贝瀛的胸口轻轻一推,他甚至未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已凭空没了踪迹。 还能为什么,妖灵几次三番冲破守护光圈,轻而易举侵入贝瀛体内,说白了,强敌当前,她恐怕不能护他周全。 冰魄焚骨的通俗意义她不懂,但她十分清明两块玉石合二为一的用途—驱邪避恶,固元护气。 头痛? 可他说头痛? 怎么会? “大人!”一名宫侍冲出林间长廊,慌慌张张向她来报,“大人,奚微女官忽然发狂杀死了几个婢子!……” “在哪儿?”木繁树急声问道。 “望凤来栖!”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大人!侍怎能不管大人,自己去逃命呢!侍要留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木繁树忽然一笑,“……好。” 话音刚落,一股冷冽的林风倏然而生,竟是碧玉簪掠发飞出,直刺对面侍的喉咙! 那侍犹在信誓旦旦,一个躲避不及,被碧玉簪浅浅擦破颈项皮肤,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木繁树伸手接住飞回来的碧玉簪,目光淡然:“小妖灵,果然是你。” 那侍呆呆道:“大人,您,您在说什么?侍听不懂。” 木繁树:“八千年前,梵骨白山恶灵肆虐,草木日渐贫瘠,先帝曾派遣一支精锐仙兵营前去剿杀恶灵,而这支仙兵营的领头人,便是你,小万于将军。恶灵狡诈凶残,故意隐瞒实力引将军深入,待将军发觉,己方大势已去。将军少年英才,曝骨黑水白山,中有怨气,长久不散,故而成为怨恨妖灵,修炼于无名树根之下,之后树根被焚,将军趁机逃脱,四处杀恶徒,食其灵,将其灵力及恶气皆化为己有,以强盛法力,为的是:复仇。小万于,我说的可对?” 那侍依旧呆立不动,但整个脸色早已乌黑若墨:“木神好眼力。” “繁树。”身后,流离也急急赶了过来,松气笑道,“我还怕他趁机伤你,没想到啊,这么快就被你一眼看穿了。” 木繁树笑道:“二位莫要抬举我了,小万于法力不弱,我并未将他的真身看穿,不过是受他的两句话启发罢了。” 流离吃了一惊,低声道:“小万于?他是……老万于将军家的小万于?” 木繁树点头道:“是他。” 那侍冷硬道:“木神赐教,哪两句?” 木繁树道:“你说,‘奚微女官忽然发狂杀死了几个婢子。’小万于你可记得,许多年前,你当着我的面,曾说过差不多的谎,只不过换了个人名,你那时的原话是,‘锦鲤仙子忽然发狂杀死了几个婢子。’” 流离一旁低声问:“锦鲤仙子?那是谁?” 木繁树道:“一个无辜人,不提也罢。” 那侍道:“想不到多年前的微末小事,木神也能记得这么牢固,佩服。” 木繁树笑道:“这夸奖我不谦虚,受了。不过,小万于的记性实在大不如前了。第二句话你说,‘侍怎能不管大人,自己去逃命呢!侍要留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呵,心意不错。不过小万于你却是忘了,帮姐姐打架,并非一臂之力,简直拖姐姐一条大腿,累赘。你留下来也并非想助姐姐一臂之力,是伺机想杀姐姐吧?” “这话说得对。”流离啪的把扇子甩开,摇着扇子气愤道,“他方才就是附在奚微的身上骗取了我的信任,才让他从背后砍了我一刀。你看啊繁树,”流离把后背转给木繁树看,那里的衣服上,被划开整整齐齐好长一道口子,好在皮肉伤得不深,“暴殄天物遭雷劈啊他,玉蝶仙子昨日才给我做好的新衣服,就这么被他一刀毁了。我不管,既坏在你宫里,繁树你得赔我。” 木繁树笑道:“做好一件事,我赔你两件。” 流离顿时大喜:“你说!” 木繁树道:“明澄湖里有邪物作祟,你去捆一个送我,其余的赶走。” 流离摇着扇子笑道:“繁树啊,你说你家里的邪物尚且铲除不清,管什么湖里呢。我看我还是留下……” “我送你一程。”木繁树的手掌在流离的肩头轻轻一拍,流离一句话未说完,凭空消失。“小万于,你故意暴露身份,似乎有话想与我说?” 那侍沉默一会儿,道:“此处闲人仍有一位。” 木繁树:“哦,她呀,儀乐出来。” 慵懒随性的女音从广阔的竹林高处传来:“你们的谈话内容我不感兴趣,我只负责,杀死擅闯栖碧宫者。” 木繁树听得一笑,对万于道:“说不说由你吧。反正你说了我也一定不会去做。” “姐姐。” 那侍的身周忽而一阵腾腾黑烟起,下一刻,侍紧闭了双目,歪倒在地。 万于的真身站立在侧,竟是个冷漠小少年。 白肤胜霜雪,褐发似妖精。 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 木繁树面露微笑,道:“好久不见。” 万于的面色却十分凉薄,“想让姐姐听我把话说完,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 “你说。” “姐姐喜欢连天瀛,可连天瀛不喜欢姐姐。” “……拿什么证明?” “我,一个死人。我的心里只有仇恨。身死,心为恨而生;恨无,身亦无。连天瀛与我同是。所以肌肤不治自愈,所以屏障、结界拦我们不住,所以心已死,爱无生。姐姐,他不过在一直利用你。” “……说完了?” 八十 九曲黄河万里沙 “你说的不错。先帝贪权、多疑,冤害的不止你一族。可人死灯灭,仙死魄散,……” “姐姐,我还在。” “嗯。你在,他也在。先帝灭你们家族,你们以牙还牙理所应当。但是,我也在。我不允许。” “姐姐,有没有人说你这是愚忠?” “他们不敢。” “我敢。姐姐就是愚忠,愚不可及。今上懦弱,先帝残暴,鱼族再往上三代,一代好战,一代好色,一代阴谋诡计坐享其成。宇宙洪荒,朗朗乾坤,能人异士无数,仙族百家齐鸣,他们鱼族有哪一点配得上那个位子?姐姐,你才最有资格,……” “住口。” “姐姐怕了?” “我木繁树生来便不知‘怕’为何物。” “是么。但不知方才是谁被那个人吻得连连打跌。” “你偷……” “是啊。我不仅偷看偷听,姐姐在屏障里挣扎冷静时,我还与他偷偷对了话。姐姐想不想知道,我与他说了什么?” “……” “我说:‘别问我是谁,也别说话,听我说,木繁树不会真心想帮你复仇,不信,你可以试试她,只问一个问题便好,你便问她,你若想取千赋的狗命,她答不答应。’现在想想,姐姐当时的回答真是一针见血。” “我说我所想,无错,无悔。若论起来,我当谢你一声才是—是你为我创造了向他坦白的机会。” “姐姐气。” “不要叫我姐姐。恶心。” “没办法。从前相处久了,一时改不了口怎么办?” “那便割了你的舌头。” “好,木神大人。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打吧。” “让我来!”儀乐忽然现了身。 木繁树抬手将她拦住:“不要冲动。” 儀乐冷笑一声,道:“不就一个小屁孩儿么。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还妄想颠覆五界乾坤,简直痴人说梦。” 万于道:“那位姐姐的见识是不是短浅了些?我‘九曲万里沙’的名讳,姐姐竟也不晓得么?” 闻言,儀乐陡然一惊:“七窍玲珑神仙木,九曲黄河万里沙!难道他,他就是当年真正与你齐名的九曲沙神!?” 木繁树:“今夕不同往日,他更强了。” 儀乐之所以说“真正”,是因为木繁树和万于本是同一时期幼年成名的天之骄子,小万于殒命之后,天枢才日去月出,成为与木繁树齐名的“冷不可及天枢星”。 数万年前,前先帝好战,与当时势均力敌的魔界苦战多年亦不见成果,末了几百年,九曲一族刚承继仙主之位的老万于,即小万于的父亲一柄长戟黑马横空,点万里黄沙成兵为将,一举将百万魔族大军的反攻全数歼退,一战成名,被前先帝亲封为“长戟将军”。 自此魔界一蹶不振,逐渐被日益强盛的天界所灭,直至一个不留,彻底湮灭于六界之中,是为五界。 而小万于衔名“九曲万里沙”,并不单单指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强大法力,更指的是他的计谋和才智正如九曲万里的黄沙一样多,数不清、看不透、猜不明。 万于仰面向天,双臂伸展,道:“沙来。” 儀乐低声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木繁树:“唤沙术。不过九曲水滨路远迢迢,他的黄沙一时半刻来不了。” 儀乐:“那现在岂不是我们攻他的最好时机?” 木繁树:“未必。你看他脚下。” 儀乐望而一惊,只见以万于双脚所踏之处为圆心,微不可察的,黄土地面正在逐渐变质沙化,连弱小的草片、落地的竹叶、大点的土块也无一例外,皆一一成沙。 木繁树:“儀乐,去通知宫里宫外所有人,全部撤退到十里以外。” 儀乐低声叫道:“你疯了繁树!” 木繁树:“他的来意已经很明显。杀我,杀百族。不过我的地盘,岂容他胡来。你放心,我心里自有数。” “我不!” “儀乐。”木繁树道,“求你。” 儀乐心底又是一惊。 求。 心高气傲如她,何时用过这个字眼。 儀乐咬了咬唇,“好。你自己小心。” 纵身一跃,没了踪影。 是了,一对天之骄子的终极较量,旁人不过是多余。 “小万于。”木繁树道,“不如我们再谈谈。” 万于垂首,与她平视:“木神大人,你这是在替那些杂碎争取时间吗。好吧,你得逞了。因为我同样需要时间。” 木繁树一笑,道:“记得小时候,你我都不爱下棋,却唯独对‘成方成龙’的凡间游戏痴迷不已。有一次你说,其实你喜欢的不是这个游戏本身,而是这个游戏的名字,‘黄沙成土,土石成方,引水成池,捧鱼成龙。’小万于,你九曲一族对鱼族的汗马功劳忠心耿耿,我替他们记着。” 万于:“不需要了。毕竟我如今要做的是截然相反的事。木神大人,成方成龙,我们再玩一次何如?” 栖碧宫十里之外的一处锦绣花园里。 一身着银白铠甲的仙将匆匆来报:“诸位仙主,九曲水滨有异动!!” “何为异动?”与九曲水滨邻邦的错央族仙主钦原立即问。 九曲水滨根本无水,名不符实的念想名罢了,那里实则是一片寸草不生极其荒凉的孤漠沙洲,无人无水无生灵,那里能有什么异动? 那仙将的眼睛里净是不可思议:“整片沙漠忽然无风起沙,尘暴漫天,且那尘暴气团凶猛诡异异常,大有即将冲出九曲,向某个方向倾漠而出的强攻势头!诸位仙主,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立即禀报木神大人吧!” 允文摇头叹道:“师尊强敌当前,恐怕分身乏术。” 卷珠蛮赤抱臂冷哼:“什么大事小事都禀报木神,那个坐在最上面的干什么吃的!你禀报他去!” 仙将道:“陛下不在凌霄宝殿,他与荧惑妃正带领天枢星神、鸟神大人、虫神大人和其他几位仙神赶往明澄湖,声称要铲除魍魉,诛灭邪魅。” 蛮赤冷笑道:“他可真会找事干。明澄湖是什么地方,鱼族之纯净灵力的来源啊,倘若魍魉邪魅可以悄无声息潜入湖里而不被在场的诸位仙主所知,我看我们这些各族头首也不要当了,干脆统统让贤了算。” 钦原岁近中年,处事一向沉稳:“卷珠仙主莫要妄言,既然天枢星神肯与陛下同去,此事必有蹊跷。” 轩辕挚一张老脸微红,道:“听说刚刚木神大人曾在明澄湖畔与华越邈贝瀛……” “与贝瀛怎么了?轩辕仙主你倒是快说啊。”蛮赤催道。 风池笑呵呵续话道:“孤男寡女,还能怎么,只不过被恰巧路过的几名婢子看见,木神大人一时不好意思,当场瞬移逃了而已。” 钦原眉头微微一皱:“你是说木神和贝瀛果然……” 蛮赤哈哈笑了几声,道:“木神大人的眼光果然独特出奇,人才呐哈哈!不过婚也求了应也应了,她逃什么,……” 钦原肃然道:“卷珠仙主,酒后醉话岂能当真?” “酒后吐真言啊,为何不能?再者说,你见过木神喝醉还是我见过木神喝醉?哈,酒于她而言,简直如饮白水。” “咳,卷珠仙主恐怕忘了,‘扶头酒’一名的来历。” 蛮赤恍然:“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既然如此,那木神大人会老老实实站在那儿让人渣亲?……” “此事没这么简单。”一直沉默不语的新朝舟忌道,“明澄湖有异。” 诸仙闻言皆是一凛。 虽然他们也不愿相信百万年间至纯至净的明澄湖被邪物侵入,但种种迹象表明,陛下可以无事生有,挑拨事端,但天枢星神不会,一向矜持自重的木神大人断然也不会做出光天化日之下与男人过分亲热的举动,何况这个男人不是天枢星神,而是个臭名远扬的人渣,若非事出有因,木神大人在完全可以将人渣一掌拍成肉渣的情景下,为何会牺牲名誉忍辱负重? 那他们情愿相信: 明澄湖有异,木神和人渣无戏。 钦原:“我认为,我们还是派几位法力高明的仙主过去看看的好。”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妥,但正所谓一颗宝石千面棱角,各看各有不同。 有人觉得,陛下遇险,不得不去。有人觉得,那边大仙神云集,这边木神亲自坐阵,去不去都可。有人觉得,还是巴结木神大人比较重要,一定不能去。 各自脑子里叽叽咕咕一阵,竟无一人肯去。 “啊,诸位仙主,你们快来看啊!” 见诸仙都是漫不经心东拉西扯的姿态,早已躲到一边用窥镜观看九曲动静的仙将忽然一声惊叹。 诸仙闻声围拢过来,只消一眼,便被窥镜中卷天灭地飞沙走石混沌且狰狞的画面震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久,允文才突然发声道:“是师尊的‘捧鱼成龙阵’!可师尊不是在栖碧宫与强敌对峙吗?她的法阵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九曲?” “是啊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诸仙皆是一头雾水。 钦原道:“意念强大之人,无处不战场。两位强者过招,理应顾及在场无辜。” “那个东西可是妖灵,他会顾及我们?” “兴许是木神大人故意将其引去那里也未可知。” “一定是了。” 八十一 一方锦瑟两方殊 允文忍不住回头道:“女君倒在花丛里喝两口酒也就罢了,至少安安静静,都这个时候了还弹什么催眠曲啊?” 泠泠,儀乐又在琴上随意拨了两下:“一方锦瑟两方殊,一曲催眠邪已诛。兴致所起,一往而深。诸位,我们等在这里,与睡着有何区别?” 诸仙微露尴尬之色,随之又是一默。 蛮赤:“儀乐,方才可是你把我们全遣来这里的。再说了,你不也在这儿吗?” 儀乐:“是啊,我也在这儿。可我能记得木神大人对我的好,你们呢,能记得吗?” “当然。”蛮赤脱口答道,然后用胳膊肘碰了下身侧的轩辕挚,“你呢?轩辕仙主?” 轩辕挚诚恳道:“木神大人情义并重,老夫感激不尽,铭记于心。” 风池则叹道:“万千男子不如一女,惭愧,惭愧哪。” 允文朗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对师尊的敬仰之情,天地可鉴;感激之情,日月可表。” 舟忌:“木神好本事,自愧不如。” 钦原肃色道:“诸位仙主所言极是,木神大人天之骄女,咳唾珠玉,挥袂风云,我等男儿确实自愧不如。” “既然如此,”儀乐收起伏儀琴,起身道,“木神大人心怀万灵,于公无私,我儀乐却是个礼尚往来有进有入的本分神仙,今日在这里,我便替我的好友,木繁树,向诸位仙主讨个回报:她今日救你们一命,我不求他日你们对她出手相救,只不要落井下石便好。诸位仙主,可能做到?” “这……” 诸仙一瞬犹豫。 “我能!”蛮赤朗声道。 “永远拥戴师尊,我也能!”允文道。 “老夫也能。”轩辕挚道。 “还有我,我也能。”风池道。 “算我一个。”舟忌道。 “我没有问题。”钦原道。 “我也是,不管何时何地,绝不对木神大人落井下石!” “……” “……” “诸位仙主快来看!!”那一直盯着窥镜看的仙将又是一声惊呼。 “怎么了怎么了?”蛮赤第一个冲了过去。“这是……打赢了还是输了?什么情况?” 窥镜中,混沌依旧,漫天黄沙却已静浮于空中一粒不动,仿佛整片沙漠的空气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瞬间抽走,时光因此停止流动,光景因此窒息,万籁俱静。 “沙里有东西。”舟忌一语道破玄关。 诸仙定睛一看,果然。 是极细碎极微妙的绿色颗粒,数量远远不如沙粒的多,甚至连沙子的颜色也没被改变多少,以至于诸仙一时疏忽未能及时察觉到异样。 “大人输了吗?”有人紧张的小声的问了一句。 “胡说。大人怎么会输。” 却没有人再接下一句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会不会就是神界中的禅境?” “对方是妖灵,无法入禅,不可能。” 蛮赤一眨不眨,渐渐盯得眼睛发酸,忍不住揉眼道:“女人就是女人,心忒软的,都打成这样了竟还想着对敌人进行浪子回头是岸的教育,呵,直接打得他跪地求饶多好。” 诸仙面面相觑,互相心问:是这个样子吗? 舟忌向他虚心请教:“何以见得?” 蛮赤用下巴点一点允文:“你问他。” 诸仙纷纷看向允文。允文则一脸肃穆,道:“师尊常教导我们:万物出生不易,生存不易,死也应得万难,如此才对得起促它生成的一切事物。草木也知惜命,蝼蚁尚且偷生,倘能活下去,就不要轻言死去;倘能放别人一条生路,就不要赶尽杀绝;倘无路可走,那就飞天遁地攀岩走壁,……” “停停停。”蛮赤连忙摆手打断他,道,“我还是觉得儀乐做师尊比较适合,三个字:少杀人。允文,木神大人是你说的这样罗里吧嗦的人吗,我怎么觉得她说不出这样文绉绉酸溜溜的话来?真不是你故意往你师尊身上泼脏水?” “卷珠仙主,”一直隐在人群中的允临忽然悄悄说,“其实我师尊的原话是,‘做该做之事,杀该杀之人。’允文大师兄那些话,是平时他用来教导我们这群小师弟的,你们不要听他污蔑师尊。” 诸仙听完哈哈一笑,齐齐看向允文,允文望天。 蛮赤:“我就说嘛,木神哪能说出这么无聊的话来,还不如看这些沙子有意思,……咦,诸位有没有发现这些沙子有什么不对?” 舟忌:“颜色变了,微红。” “这说明什么?对方受伤了吗?还是大人……” “不会的。”钦原道,“这是木神情绪的变化,她受到了刺激。” “刺激?”蛮赤道,“这世上能有什么事刺激到木神?陛下的?天后的?木三小姐的?啊,不会是那个贝渣渣吧?” “贝渣渣?谁?” “贝瀛啊。” “呵……” “儀乐,你怎么看?”蛮赤转身问花丛中的儀乐。 儀乐正托着一朵无名小花闻得香甜,样子十分美好:“古人皆劝莫折花,花生不易须珍惜。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繁树心软了不假,情绪波动也是真,但我只看重结果,非礼勿议。诸位在仙界混迹多年,这么浅显的道理还须旁人提点么。” 诸仙又是一阵尴尬,只有蛮赤仍在痴痴地看着儀乐,似乎掉入了什么温柔女儿乡里,面色一阵潮红。 钦原:“儀乐说的是,只要木神大人平安无恙,我们只看结果便是。” 错央族目前是天界之外实力最强大的一族,其仙主钦原为人处世又稳,是以他的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极有份量,于是诸仙纷纷闭了口,只观镜中之事,不议镜中之人。 此时,粉沙已褪去颜色,重新转为微绿,但诸仙心里清明,木神必定已放弃对对方的循循善诱,改为冷静不语,双方渐渐进入暴风雨前的平静对峙。 “奇怪,这术法有点邪门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声音给人的感觉怯怯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静了。 紧接着是,疑虑,不安,惶恐,不可置信,…… “控沙术!” 一个令人兴奋又惶恐的字眼终于从钦原的口中念了出来,“没错,是九曲一族失传已久的控沙术!” 人群顿时哗然! “九曲族不是在八千年前就被先帝诛了全族吗?为何此族的术法依然存世?” “难道当年有人将此术偷偷学成?” “啊,会不会是反族余孽?” “错了错了,这东西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妖灵啊,非妖即孽,早已不是一般活物。” “不是活物,仙神一死即是魂飞魄散,又无可能成鬼,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是魔……” 钦原思索片刻,道:“世间万灵大致分为六种,即是神、仙、妖、魔、人、鬼,如今看来,神、仙、人、鬼他已绝无可能,说他是妖魔又很牵强,他似乎只是一团气,又似乎也有实体,飘忽不定行为诡异,实在难猜。” 允文:“这么说,他可能是一种新产生的灵物了?” 舟忌:“万灵分六种并不绝对,所以世上有我们未曾发觉的另类,也极有可能。” 蛮赤捏着下巴听了半天,点头:“的确邪门。” “儀乐女君,你应该知道的吧?”又是那个怯怯的声音在问了。 诸仙一怔,恍然道:“是啊儀乐,方才你最后一个从栖碧宫出来,应该知道些什么的吧?” 儀乐已采了一大束的无名小花连枝带叶揽在怀里,“知道啊。九曲万里沙么,就是他喽。” 哗! 诸仙险些集体跳起来跟儀乐急眼! “儀乐,是他你为何不早说!那可是沙神啊!……” 儀乐一脸无所谓的看过来:“说了如何?你们进去帮木神打他么?嗯?还是觉得退在这里不够安全,百里之外才行?” 百里之外? 诸仙心里不由得颤了一颤。 说实话,乍一听到在栖碧宫里与木神对峙的是沙神,他们的确有那么一刹那的冲动想退得再远些,不过也没有百里这么夸张了,八十里足矣。 七窍玲珑神仙木,九曲黄河万里沙。 诸仙心道,若想在这世间替木繁树寻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恐怕也只有他了。 真乃一对天之骄子的决战! “观战观战!”又是蛮赤反应最快,第一个跳回窥镜的前面,然而,“啊?就这么完了?” 诸仙迅速围拢过来。 却见,窥镜中沙尘漫漫,扑簌簌地很快落了广阔无垠的一地,厚薄均匀,细腻有致,仿佛黄河失去昔日吞日噬月的气魄,渐渐风平浪静,万里沉寂。 忽而一阵轻风过,带起烟尘几缕。 蛮赤忽然抓住那名仙将的双肩狂摇:“这次你为什么不叫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仙将的面色懵懵懂懂:“……太快。……来不及了。” 于是蛮赤松了双手,诸仙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为错过观赏这一场万年难遇的神级决战惋惜不已。 舟忌:“……诸位,木神和沙神尚在栖碧宫。” “啊,快看,栖碧宫有异!”允临忽然直指远远的栖碧宫上空。 诸仙一惊,齐齐望去。 八十二 你正好喜欢让我抱 那旋涡以栖碧宫为中心,以一眼一里的极限速度,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过片刻,竟蔓延到方圆十里的这处锦瑟花园里,好在不近不远,恰在诸仙的十步之外渐渐止住了。 然而诸仙还是不由自主地连连退了好几步。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诡异且对比鲜明的一幕,十几步之外是狰狞可怖修罗战场昏天暗地枝折花落,各种熟悉不熟悉的事物满天飞。而十几步之外的这边,是花团锦簇蜂舞蝶飞安然恬静的好时光。 “哇,好强大的气场!”有人低低赞了一句。 “外场打完,又打内场了?”允临摸着头疑惑道。 诸仙都无语了。 心里忙不迭地祈祷着大慈大悲美丽善良的木神大人您可一定要赢啊千千万万不要让那个浑身邪性穷凶极恶到处噬杀生灵的沙神赢啊,否则他们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命还要不要了! “啊!大人!!” 花丛里,是一直昏迷不醒的奚微忽然直挺挺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双目惊恐无数,然后一眼锁定,直勾勾看着栖碧宫上方的十里风起云涌。 儀乐立即走了过来,矮身安抚她道:“没事的。放心。” 奚微的瞳孔骤然一缩:“宫界!” 儀乐淡然的看着栖碧宫上方那道越来越紧,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小的绿芒流转的宫界,道:“嗯。不过没关系,宫界嘛,没了可以再筑。人没事就好。” 奚微松了口气:“是了。大人没事就好。” 消耗几代木神的心血筑造的宫界,就这么没了。 儀乐和奚*进栖碧宫时,木繁树仍正襟危坐在残枝败叶一地狼藉的竹林里调息养神。 倏地一道白光闪,是天枢和贝瀛也瞬移到了。 “星神。” 不管何时,奚微对天枢都礼数周全。 “不要过去。”天枢拉住贝瀛。 贝瀛回头朝他笑道:“我没有想过去啊。”弯腰捡起地上一颗鸟蛋模样的绿色事物,随手抛了两抛,道,“这就是流离所说的如何如何厉害的……蛋神?” 天枢:“……” 奚微:“粗鲁。” 儀乐走过来,“老万于将军被前先帝亲封为‘长戟将军’,也可以说他是战神,不过小万于并不是,他是沙神。” 贝瀛恍然:“哦,傻蛋神。” 儀乐:“……好吧。” 贝瀛:“啧啧,费这么大力气把他包成一颗蛋作甚,直接杀了多好。” 天枢和奚微都不睬他,只有儀乐孜孜不倦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沙神的本体是沙,凝则成人,散则为沙,一堆沙土幻化的东西,怎么杀?” “啊,大人醒了。”奚微面色一喜,第一个朝木繁树冲了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天枢也快步走过来,矮身道:“你这次太冒险了。”有责备,有自责,更有怜惜和心痛。 木繁树发丝微乱,目露疲惫,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她轻轻唤了声:“……瀛儿。” 众人怔然。 贝瀛走过来,在木繁树的正前面蹲下身子,道:“大人,大庭广众之下喊我小名,这不好吧?” 木繁树只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不说。 贝瀛一笑,伸开双臂将她轻轻揽入怀里,哄孩童一般柔声道:“好了好了,乖,不难受了哦。我们这不是好好活着么,我还可以抱着你,你又正好喜欢让我抱。对不对?多好。” 天枢倏然攥紧了十指,然而不过一瞬,又慢慢松开。 “嗯。” 浅浅应完这一声,木繁树在贝瀛的怀里,晕了过去。 栖碧宫破坏严重,暂时不能住了,天枢把木繁树他们送到了儀乐的住处,然后瞬移去接巳耳药君。 “贝瀛。” “嗯?” “你去把这个盒子送到九斗星宫,亲手交给摇光。” 贝瀛把巴掌大的小方盒子接过来,掂了掂,“空的?” “是一封信。你亲眼看着他把信读了,再回来。” “哦,可你为何不让别人去送?大人还昏着呢,万一她醒了看不见我……” “莞音,去收拾一间厢房,今晚有人留宿。” “是。”莞音道。 “好!我马上去!”贝瀛立刻奔跑如飞,眨眼没了踪影。 奚微不禁纳闷:“女君这是何意?” 儀乐边为木繁树擦拭脸面,边道:“没什么,看着他烦罢了。你不也一样么。” 奚微深有同感,叹气道:“我只是替星神感到心酸呀。大人醒来叫的第一个人,不是星神,也不是女君你,竟是那个人见人厌的贝渣渣。” 儀乐摇头笑道:“奚微,当着你家大人的面可不能这么说,她不喜欢听。” 奚微嘴一撇:“我尽量。” 儀乐:“百族仙主尚等在栖碧宫外,你去叫他们回吧,告诉他们,木神无事,晚宴不误,木神心情若佳,到时没准还可以陪他们饮两杯。” 奚微一笑,道“是。”忧心地看一眼木繁树,也出了门去。 白光微微一闪,是天枢携巳耳到了。 “丫头这些日不对啊,三天两头的昏倒。”巳耳走到床边为木繁树诊脉,默然片刻,“你们得时刻提醒她,她这身子骨已大不如前,灵力法术什么的一定要省着用,遇到强敌也不要气场全开,所谓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便是这个理了。” 儀乐:“嗯。那她什么时候可以醒?” 巳耳:“明日吧。” 儀乐摇头:“明日不行。因为状况频发,百族盛宴已由中午改至晚间,繁树若不能参加,……” 天枢插言:“儀乐,她的身体更重要。” 儀乐笑道:“可她自己不会这么认为。”对巳耳,“请药君想想办法,催醒她。” 天枢:“儀乐!” 儀乐:“天枢!”口气缓和些,“想想她为什么舍弃性命保灵力吧。” 三人默然,许久,巳耳才叹道:“儀乐说的对,丫头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们得听她的。” 幻针在手,施针。 九斗星宫。 “谁找我?” “回摇光君,是华越邈的贝左令,他说儀乐女君有东西给你。”侍答。 摇光逗弄着一只灰扑扑的袖珍小鸟,道:“让他把东西给你,直接走人就是了,还禀报什么,听见他的名字就烦。” 侍答:“他说女君交代,东西必须亲手交给摇光君。” “果然烦人。”摇光翻了一个大白眼,想了想,忽然一乐,“你别管了。让他等着去,等我喂完小彩雀再说。” “是。”侍领命而去。 一旁读书的灵书道:“这样不好吧?倘若儀乐女君的事情很急,被耽误了怎么办?” 摇光满不在乎道:“儀乐姐姐除了喝酒睡觉弹琴,她能有什么急事。再说了,大师哥临走之前特意交代,今日我的任务就是死死看牢你,其余的事天塌下来也不要管。灵书你看你的面子多大,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有我摇光君亲自作陪一天,你是不是得感激我们?” 灵书淡淡道:“我来天界的目的是见百族仙主,你如今死死看牢我,不让我出去,我的确应该感激你们。” 摇光:“那还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尴尬,你跑出去让百族仙主议论无妨,但不能扯上木神大人啊。你们的关系,呵呵,别说我大师哥受不了,我都受不了。所以你还是别去百族跟前晃悠了,玷污了木神大人的名声于谁都不是好事。” 说着木神大人的名声,摇光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外面那个……渣。 如今,说他是“渣”,摇光都觉得侮辱了这个字。 听说木神大人这次在卷珠受伤跟他有关! 听说他耍阴谋诡计偷走孩子逼木神大人与他族结契! 听说昨晚他赖在栖碧宫吃饭喝酒留宿,还向木神大人当众求婚! 更可气的是大人居然还答应了? 哼,一定又是被他逼的! 摇光没心思逗鸟了,坐在长廊的栏杆上长吁短叹,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把贝渣渣从木神大人身边赶走给大师哥清扫障碍再出一口恶气呢? 侍捧一只盒子走进来:“摇光君,贝左令把东西放下,人走了。” 摇光接过盒子,打开:“不是说非要亲手交给我吗,怎么又走了?还想多罚他等会儿呢。” 侍道:“侍不知。不过看他当时的样子挺着急的,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 摇光盯着手里的纸片豁然站了起来:“去,把他给我拦回来!” 侍为难:“拦不了了,……” 这时,天权从外面走进来,问:“老七,发生什么事了?” 摇光立即从栏杆上翻身跳过来,一把将手里的纸片塞给天权,边往外跑,边道:“劳烦四师哥给我看会儿灵书,我去外面追个人,马上就回。” 天权摇了摇头,展开纸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极潦草的四个大字: “把人留下!” 摇光一路飞奔,然而等他把人追上,贝瀛已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儀乐的住处,他还是来晚一步。 “贝渣渣!” 摇光喊了一声,但是贝瀛根本不理他,直接一个大步蹿进了房间! 房里的儀乐、天枢和巳耳都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天枢道:“繁树在休息,你跑什么?” 贝瀛不理天枢,直接走过去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问巳耳:“药君,木神大人没事吧?你们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她是不是伤得很重啊?是不是没救了啊?” 巳耳莫名道:“我瞒你作甚?你谁啊?” 八十三 天枢叫他祖父,我不能。 “哦……”巳耳这一声唱得意味深长,站起来,然而话没说一句,啪!直接一巴掌扇在了贝瀛的脑袋上,“就是你小子没皮赖脸天天纠缠我家丫头啊!啊!” 贝瀛抱着脑袋愕然:“药君你这是干什么……” 儀乐立刻过来阻拦:“药君息怒。” “我没法息怒!”巳耳一把推开儀乐,撵着贝瀛又要打,一代药君此时此刻已完全没有了素日里济世救人的好样子,简直要疯狂杀人。“臭小子,我找你很久了,你不躲着我走竟然还自己跑上门来了!你滚,以后你再敢纠缠我家丫头,我见你一次打一次,打到你不敢为止!听到没!滚!!” 儀乐对贝瀛使眼色道:“还不快走?” 贝瀛抱着脑袋跑到门口,一只脚在外,一只脚在里,要走不走:“药君你好不讲道理!我和大人真心相爱,您凭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 “你……”巳耳又要追过来打,却被天枢横身拦住:“祖父,算了。” 巳耳气道:“能算了吗!就他这样的人,他哪一点配得上丫头!” 贝瀛:“大人喜欢我,我就配得上,……” “我呸!丫头能喜欢你?她眼睛不瞎!”把天枢推给贝瀛看,“你方才听见他叫我什么了吧,‘祖父’,这才是我木灵神族堂堂正正的二女婿!你走吧。看在天枢的面子上今天我不杀你。赶紧的走,别在这儿堵着!” “祖父。” 于嘈杂中这弱弱的一声,几乎微不可闻。 然而在场的都是耳力极好的仙神,儀乐第一个奔到床前,“繁树。” 巳耳又惊又笑:“啊,丫头你醒了?怎么醒的这样早?不应该呀,我那针……” “咳。”儀乐咳了一声,“药君,繁树既已清醒,就不劳烦药君在这儿辛苦照顾了。您请回吧。” 巳耳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好。丫头你好好歇着,那我先……” “祖父,”木繁树弱声道,“请祖父,不要难为他。” 一听这话,巳耳将将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要噌噌往上涌,然而天枢的一只手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祖父,我送您回去。” 白光微微一闪,巳耳和天枢同时不见。 “你呀你。”儀乐笑得十分无奈。 木繁树:“我很好。” 儀乐笑道:“是好呀,都好得躺到床上来了。” 木繁树笑了笑,没说,长长的眼睫微微下垂,视线便落在了门口一动不动的贝瀛身上。 “哦,”儀乐道,“这一天你净顾着打架了,午饭还没吃吧,等会儿啊,我去叫莞音给你们做点吃的,晚宴可不能空着肚子去呀,空腹喝酒伤身,这可是你经常跟我说的。” “好。”木繁树道。 儀乐轻轻拍了拍木繁树的手,笑着走了出去。 “瀛儿。”木繁树道。 贝瀛回头看她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背靠门框,声音恹恹的,“药君不喜欢我。” 木繁树笑道:“管他们做什么,我喜欢就好了。” “可天枢叫他‘祖父’,……我不能。” “改天我带你去见长姐,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长姐一定喜欢。” “你如何知道她一定喜欢我?” “长姐是花神,她喜欢世间一切美好事物,你长得这么好看,她一定喜欢。” “真的?”贝瀛回头问。 “嗯。”木繁树试图坐起来,然而浑身无力,竟是不能。 贝瀛一见,慌忙几步奔了过来,扶她小心躺好,“好好躺着就是,你起来做什么。我其实……没有生气。若非说我生气了,那我也是气我自己。小时候就经常有人说我,除了长得好看点,其他一无是处。大人,我……是不是真的很差?” 木繁树笑了笑,执起他的手:“我和你,有一人优秀,足矣。” 贝瀛听得一怔,然后把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 咕噜噜噜。 是贝瀛的肚子响了一串。 木繁树轻轻笑出声来,“看来你真是饿坏了。对不住了瀛儿,让你来我这儿……” “大人。” “嗯?” “你为什么叫我‘瀛儿’?” 木繁树咳了一声,“……” “你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可我记得,我小时候根本没见过你呀,上次你说在太贞玄坤阵外的竹林里第一次见我,但我直觉一定更早。大人,我……” 贝瀛闭了嘴巴。 她睡着了。 房外。 “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儀乐一迈出房门,摇光就一直撵在她身边不停地道歉,同样的话,他自己都不记得说多少遍了。 庭院里有三株柳树,株株娇嫩青翠,婀娜多姿,夕阳的余晖下又镀了层淡淡的金,发出细碎亮闪的光来,十分华冶好看。 儀乐正拿着一把剪刀为它们修剪枝梢,“真的没关系。” 这话她也说过很多遍了,但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小摇光就是听不进去。 “他们都打起来了你还说没关系。姐姐,殊不知,你越这样说我心里越过意不去。……姐姐,我来帮你!” 儀乐把剪刀举远一点:“我的柳树,只能我自己修理,谁也不能碰。” 摇光讨了个没趣,收手立在一旁,看儀乐清清闲闲慢慢悠悠地撩起一条绿枝斟酌一番后放下,再撩起另一条绿枝又放下,撩了半天,地上依然连片死叶子也无。 “摇光,你是不是有事问我?” 摇光挠了挠头,道:“瞒不住姐姐。其实,确有一件棘手事需要姐姐指点。” “说来听听。” “女子名誉大于天。那位灵书上官在九斗星宫住了也有一日,百族朝圣之后,想问姐姐应该怎么处置他?” “他是繁树的人,应该交由繁树处置,你我说什么都是无用。” “可我看木神大人的意思,她似乎并不想让他离开,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这么做。且,姐姐如今还不明白么,木神大人根本对灵书无意,灵书也对大人无意,大人收下这份‘礼’,当时完全是情非得已。” “可我听说,他是繁树自己讨来的,并非别人强塞给她,倒是舟靖科送给她的那两名少年,现不知被她扔到哪儿去了。” “灵书当时是舟靖科的半只妙计锦囊,木神大人当然要把他讨过来让舟靖科失去倚仗。可如今舟靖科已死,灵书也不再是新朝仙卿,那他是不是也该……” “摇光,你觉得你大师哥对繁树何如?” “那当然好得没话说!” “什么叫好?” “唔……百依百顺!宠爱有加!有求必应!两肋插刀!还有……哦,一心一意温柔体贴!” “可你说的这些,我也可以给繁树。” 摇光又挠头,“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繁树想要的,我和你大师哥都给不了她。所以,在繁树的心中,我和你大师哥的地位等同。明白了吗?” 摇光坚定地摇头:“你们不一样的,你和木神大人是一对桃红柳绿的好闺友。可我大师哥是男人,他们可以做夫妻,也只有他和木神大人在一起才是最般配的!” 咔嚓。 半条翠绿的柳枝落了地,“男人。” 儀乐抬头看向东南,她突然在想,她有多久没见到澹台苏洛了。 他在储乐阁,还好吗? “姐姐,为了大人的白雪名声,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齐心协力说服大人把灵书送走吗? “不觉得。” 摇光:“……” “瀛儿。” 木繁树似乎喊了一声,又似乎只在心里喊的,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睁眼。 只有儀乐笑里带慵,趴在床沿上看着她,“你醒了。” “他呢?”木繁树问。 “走了。” “走了?呵,华溪儿他也不管了么?” “他把整个华越邈都托付给你了,区区一个华溪儿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之前不是你要求他躲起来的么。”儀乐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好了,别赖床上了,起来做事吧。外面都已经乱翻天了,就等着你这个救世主运筹帷幄江山易色呢,你最喜欢的,去吧。” 木繁树撑着身子坐起来,扶额:“你以为我想当这个救世主,累死。” “那就不当了。昏君不是想退位吗,让他退去。五界中好人物多的是,谁称帝不行呢,何况他又不怎么好,偏偏你死心眼,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停了停,儀乐眼睛微微一眯,忽而带点玩笑的意味道,“繁树,你与我说实话,你这么维护昏君,当真不是因为心里有他?” 木繁树不看她,掀被下床,“我衣服呢?” “毁得不成样子,扔了。栖碧宫里的也都不能穿了。要不你穿我的一件? “罢了。”木繁树有点无奈,“取一件来。” “好嘞。”儀乐难得也有雀跃的时候,一改往日里的慵懒模样,即刻跳起来直奔衣橱间,“我最新做的这件‘桃近竹林边’送你了,颜色淡而不艳,与你正合适。” 木繁树再度扶额,起这样的名字,能不艳么。“换件。素色便很好。” “你别难为我了,素色的,呵呵,我这里没有。”儀乐难抑心中兴奋,很快从衣橱间里捧出一只异常精致的红木盒子走出来,放桌上,开盖,两眼中的熠熠光芒瞬时又放大数倍,简直如同夜明珠一般的存在,“繁树,你终于肯穿红色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木繁树看一眼木盒里被叠得整齐方正的衣物,心叹果真一如既往的桃色秾丽,“是了。” 然后她竟连外衣都不穿了,直接瞬移没了踪迹。 “哎……” 八十四 好好做你的王族 三个月后,晚秋,长佑王城。 “公子。” 临街的二层茶楼,临窗的位子上,静静坐着一位头戴垂纱斗笠的黑衣男子,气质清凉出众,神秘安然,吸引了不少男女茶频频停盏观望。 男子的视线离开街面,转过头来看着站立一旁的白衣少女,道:“姑娘何事?” 声音也是世间少有的好听,令人如沐秋风,灵魂俱是一震。 白衣少女脸色微红,施一礼:“想请公子把斗笠摘下来一见,不知可否?” 闻言,男子一怔,然后重新把视线落回繁华街面上,“抱歉姑娘,在下不能。” “哈哈,我便说你的法子不行吧表妹,与他废什么话,动手揭下来就是!” 活泼的男音一响,一只修长且霸道的手径直向男子的斗笠勾来,然而将到之时,却又被另一只纤手四两拨千斤的按下了,“姜岸!” 姜岸笑道:“表妹,你这么个模样要求人家摘斗笠,搞不好人家正误会你故意搭讪呢。” “姜岸!”白衣少女娇容微动,似怒还羞,忙对黑衣男子歉然道,“请公子不要介意,……” “姑娘还是明说来意吧。这么支支吾吾的,我不甚喜欢。”男子的口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透过面前轻薄黑纱,不知在盯着什么看得入神。 不待白衣少女说话,姜岸*先一步道:“很简单,公子在长佑城无故逗留将近两月,每日黑纱遮面,行迹十分可疑,我和表妹已注意公子多日都不曾叨扰,今日实在不能再拖了,特来盘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来自何处何族?在王城不走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表哥!” “哦,我说完了。表妹你说。” 姜岸果然闭了嘴,退到一旁的窗口倚墙看风景去了,似乎再不关心这边事态。 白衣少女笑了笑,道:“抱歉,公子。家兄明日大婚,全城戒严,公子既不肯摘下斗笠查验,又留在王城无事可做,不如早些归去,权当帮衬我长佑王族了,来日相逢必当万分感激。” 黑衣男子站起身来,道:“你是王族?” “是了。” “长佑姜南是你兄长?” “是。小仙长佑姜北,乃长佑姜南的唯一胞妹。”再次施礼,“公子今日之让步,姜北必当感激一生一世。” “感激?”男子似乎笑了一声,凉意微然,“感激就不必了。今后好好做你的王族便是,保持这种姿态,嗯,很不错。” 话罢,略一颔首,负手离去。 “公子!” 黑衣男子并不停步,也不回首,只淡淡摆了摆手道:“姑娘若问我名姓,还是免开尊口吧。但愿此生不复相见。” 他冷冷淡淡下了楼去,转梯角,出茶楼,姜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他流转,直至他的身影出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又追随至窗口向下观望。 她看见,他一副不羁模样,走到一位绿衣仙子的身边,附耳与她搭讪,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仙子顷刻间盛怒,追上去就要打他,然而他于人群里东摇西晃乱跑一阵,再看,却已然没了踪影。 姜北噗嗤笑了一声。 姜岸吹了声口哨,楼下的街面上立刻出现几个寻常打扮的男子来,是乔装成普通仙民的兵士,皆是千里挑一的好人才,此时他们向楼上望来,正在等待指令。 “你做什么?”姜北问。 姜岸:“跟踪啊。这样的人物留在王城太不使人省心了,明日就是姜南表哥的大婚之日,我可不想因为他出现什么差错。” “不会的。”姜北笑道,“他不会的。” 姜岸:“人不可貌相啊表妹,你可不能因为我说他长得好看点就掉以轻心。姜南表哥前几日就把狠话给咱俩撂那儿了—他要的是一场低调、低调再低调的婚礼,倘若出错,一切责任皆在你我。你少女怀春想嫁人,我可不想这么早就被姜南表哥天天逼着成亲。”说着,他朝人群中的兵士们一个微妙眼神,眨眼间,那几个兵士便销声匿迹于人群里。 姜北笑道:“诚然你的暗卫法力不弱,也断然追不上他的。” “那倒未必。”姜岸道,“他本身法力并不高明,不过身边有高人相助,你没发觉吗?” “高人?” “嗯。一颗样子很怪的蛋,似乎被下了很强的封印,但灵力尚存,不弱。” 姜北想了想,道:“听说前段时间,木神与沙神所化的妖灵恶战栖碧宫,末了,沙神便是被栖碧宫的宫界所囚,化成一颗绿色鸟蛋的模样。会不会是……” 姜岸笑道:“表妹你多虑了。沙神何等人物,纵然被木神暂时囚困,那也应该是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啊迦印什么的包裹得固若金汤,然后再被扔进锁妖塔里重重镇压,哪能容他一个法力低弱的小仙带着四处乱跑。绝无可能。” 姜北:“也是。那么依你看,那高人什么来历?” 姜岸摇头:“我的眼睛只可穿透些普通障碍,那东西的封印太强,眼力几乎不可直视,是以不知。兴许不是这怪蛋所为也未可知,……” “报—” 一仙兵边唱边急匆匆跑上楼来,一个不小心,竟险些被最后一个步阶绊倒。 姜岸:“怎么了?急成这样?” 兵回道:“仙主急传上官和二小姐回宫!事情未表,只说将有大事发生,务必请二位回宫从速!” 虚影道道,黑衣男子眨眼来到了王城城门,城门设有安检,他慢下脚步,规规矩矩的按序排队。 “公子想出城?” 似乎对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早已见惯不怪,黑衣男子的反应十分平淡:“是啊。” “明日姜南大婚之喜,公子不留下帮他庆祝庆祝?” “你不要乱来。” “公子既然不承认我们的关系,那便无权干涉我的行动。告辞。” 黑衣男子忽然出手抓住了身后人的手臂:“随我出城。” “好的。”答应得何其干脆爽利。 “站住!”守城仙兵长戟一横,左右交叉将黑衣男子拦下,“请公子把斗笠摘下来检查。” “我们出城又不是入城,为何还查得如此严苛?” 黑衣男子身后的青年一改方才的憨态可人,此时看起来很像个脾气暴躁不好说话的, 他眉头浅浅一皱,眼里立时便有些杀气奔腾出来。 仙兵见之浑身一凛,虽然方才的态度也算十分和气了,但无疑,此时此刻恨不得趴地上与之对话:“仙人有所不知,仙主前一刻刚下的王令,身份不明者禁止出城,尤其是、对容貌遮遮掩掩者。” 那青年男子冷笑一声:“倘若不呢?” 仙兵为难:“这……” “我摘了就是。” “公子!”男子反扣住黑衣男子将要抬起来的手臂,“不可。” 黑衣男子:“长佑民风淳朴,谨守法度,我们入乡随俗,理当遵从。”说完,轻轻挣开那男子的手,斗笠一掀,即是一方秋光云动。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叹讶。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呵,当真是秋风一般的如玉美男,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移不开眼睛。 而他身边的男子也仿佛初见他一般,吃惊的,不可置信的,久久的看着他,“……公、公子。” 只见那黑衣男子朝仙兵们微一颔首,话不说一句,负手举步离开。 “等、等一下。” 身后的男子豁然回首,恶气满满:“人你们已经看了,还想干什么!?” 为首的仙兵上前一步,诺诺道:“是是是。公子绝代风华,我们委实不该瞻观亵渎,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仙主另有交代,若有身份不明者,务必留下……” 刷! 精光泠泠一闪,却是一把细长且锋利无比的软刀顷刻间横在了仙兵的颈项间,“你再说一遍。” 其他仙兵大骇,立刻上前欲止,然而与对面持刀男子不过对视一眼,便齐齐止了脚步,认怂。 这一刻的持刀人,气场沉重,眼周微微发黑,唇色略暗,似乎是个……天生的刽子手! 扑通,刀架脖子上,那仙兵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仙、仙人,小的只是奉令办事,奉令办事啊!……” “暮沉。”黑衣男子凉声开了口,“走吧。” “公子这是命令我了?”被叫作暮沉的男子面露顽皮喜色,歪着脑袋看他。 黑衣男子自顾自地走出城门,“我数三个数,一,……” “来了公子。”刀光一收,暮沉风一般追了上来,“公子终于肯认我了,太好了。” 黑衣男子:“你真的觉得挺好?我这样,你那样。” 暮沉微笑道:“劫后重逢,即是幸运。公子,我们应该知足常乐。” “乐?”黑衣男子转头看向他,嘴角轻扬,十分僵硬,“这样吗?” 暮沉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公子你不要逗我了,你这样笑,比鬼哭都难看。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春风一度,笑眼生花,’那才是真正的连天雪墟小公子……” 心底蓦然一痛,暮沉顿时噤声。 如今,连天雪墟易主,笑眼生花不再,自己这张大嘴巴,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暮沉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长佑城门,咬牙冷声道:“灭族之仇,公子当真不打算报了吗?” 没错,眼前的这位黑衣男子,即是三个月前与木繁树不辞而别的华越邈左令,贝瀛。 八十五 公子,你变了。 暮沉看向道路远方,别说人了,鸟都没一只,不禁疑惑:“公子,你在开玩笑么?” 贝瀛板正了面孔看他,“你觉得像么?” “像什么?” “废话。开玩笑啊?” 暮沉忍笑:“像,像极了……开玩笑的。” 贝瀛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还是那副死德行,本公子越正经,你越觉得本公子不正经。” 暮沉笑了两声,不笑了,“……公子,你变了。” “……哦。” 暮沉侧目身旁之人,心绪一漾,复杂万千。 从前的瀛公子,春风一度,笑眼生花,何时作过这般虚情假意的笑颜。 从前的瀛公子,举止殊绝温润如玉好少年,何曾如此抱头望天目光空洞遥远。 从前的瀛公子,纯净,良善,心思明朗,绝不会让人觉得形同陌路难以揣度。 暮沉承认,在斗篷掀掉的那一霎那,他确实被狠狠的惊到了: 眼前人,二月春风已过,是如深秋。 “公子,三个月了,你为何一直不肯认我?” “听实话么?” “嗯。” “一个人习惯了,并不觉得身边多一个人有多好,也不觉得少一个人有多坏。” “公子是怕连累我吧?” “不是。” “公子的确变了很多,但有一样没变,”暮沉指了指贝瀛长长的眼睫,道,“公子每次说谎之前,眼睫都会轻轻地抖一下,很微妙的一下,我看见了。” “……哦。” “公子难道不好奇,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吗?” “暮沉,你晓得的,我对术法修行一事向来精通不多,……” “与修行无关。公子,是因为木神。” 贝瀛微怔,双手慢慢地从脑后落下来,“你成为杀戮之仙,是因为木神?……不,不可能是她。” “不不不,不是公子想的那样。其实具体的我也不甚明了,只记得三千年前雪墟蒙难,我重伤昏迷之际,是木神收留了我,但后来我慢慢才知道,木神之所以收留我,是因为她想从我身上……寻到公子的线索。” “我?” “嗯。公子,木神她一直很惦念你,她甚至为了替雪墟平冤,与先木神争执数十年,且与先帝的关系也……十分恶劣。知情人都晓得,先帝当年怒启诅咒塔镇压雪墟案一事,明则震慑百家仙族,实则针对的,自始至终只有木神一人。” 贝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满目不可思议:“你是说,很早以前,她就想替雪墟平冤?” “是啊。不仅如此,似乎那个时候起,或许更早,她已对公子情根深种了。但是我那时因为受伤过重,导致元神大损无法维持仙身,所以身为雪兔的我无法与木神沟通,所以她倾尽全力想助我恢复仙身,但是天不遂人愿,终有一日,尚未来得及恢复仙身的我,被一个法力高深莫测的仙神稀里糊涂打下人界当屠夫,且一当就是几十轮回……” “呵。”出神许久,贝瀛才轻轻笑了一下,“果然,她很早以前就认识我了。唔,不是玄坤阵外的竹林里,会是哪次?” “……” 暮沉对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地位感到微微愤怒:“公子,难道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女神大人,真的没有我吗?!” “哦,你说你说。……哪次呢?唔……”贝瀛忍不住又掉入遐想中…… 暮沉欲哭无泪:“……” 看来自己的“百万生灵杀戮咒”真的没那么重要,看来自己被昏君强行掳到天界为男妃也没那么重要,看来自己爱而不得为爱殉情阴差阳错破了杀戮咒而成为杀戮之仙也没那么重要。 在公子心目中,自始至终,真的只有木神大人才最最重要。 “暮沉暮沉,听说木繁树终于答应玄茗老祖,要入太贞幻境亲自授课当师尊啦。” “哼,你又不是太贞弟子,高兴个什么?” “晓生你又在打击瀛公子!看我不揍死你!” “不要暮沉。晓生有句话说得对,我的确很高兴,替木繁树感到高兴。我也替自己感到高兴,因为我不是太贞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伯师叔什么的也是极其不妥的。所以我连天瀛发誓,今生今世都不会进太贞修行,都不要跟木繁树有一丁点师徒情分。暮沉,晓生,我要娶我的女神木繁树为妻—” “暮沉,你方才说你曾变成一只兔子待在木神身边十年?” “嗯嗯嗯,浑身是伤,可惨可惨了。” 暮沉的心里笑得歇斯里地,苍天有眼铁树开花,几千年了,瀛公子终于肯主动关心我一次了。呜呜呜。 “那她有没有抱过你?” “……嗯?” “听说女孩都喜欢抱兔子玩。暮沉,她有没有抱过你?” “抱过呀。” 此话一出,暮沉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公子,我……” 砰!!! 暮沉觉得这一拳挨得冤枉。 “公子,我方才说你变了,这话我收回。” “哦?” “仙神打架不动法术动拳头,连力度、速度和角度也与三千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哦。”贝瀛继续负手向前走,“谁叫你不早说。该。” “我刚说一半你就开打了,说话再快也没有你拳头快啊,你倒还好意思怨我呢。” “动拳头?”贝瀛喃喃了一句。 “公子你说什么?” “暮沉,你打我一拳试试。” “呵呵,让我还回去吗?我可不敢。” “注入些灵力,使劲打。来,朝这儿。”贝瀛再次停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公子,你疯了吧?我的法力虽然不高,但你的法力实在太弱了,我怕我会……” “不打?好,我不认识你。” “哎哎哎公子!”暮沉慌忙拉住贝瀛,叹气,“怕了你了,我打,我打还不行吗!” “快点。” 暮沉掂量再三,推出轻飘飘一掌。 “力度不够。注入灵力,再来。” 暮沉加大力度,又推出一掌。 “灵力,你的灵力呢?别告诉我你没有,注入灵力,最后一掌,否则我不认识你。别墨迹。快点。” “公子,你能不能不要总拿赶我走威胁我?” “不能。注入的灵力不够,我一定会马上赶你走。暮沉,你是不是想马上滚蛋!” “我不想啊!” 砰! 暮沉被自己的一掌反弹出好远,惊呆:“公子你……你的法力……” 贝瀛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绿莹莹的蛋拿在手里看,真真切切,他方才感觉到了这只蛋的异样,“难道是他?” 从前被注入灵力的力量攻击,都是木繁树的守护光圈起反弹反噬的作用,然而,自木繁树的元神在冥潭受损破碎,他身上的光圈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么现在的灵力反弹,难道真的因为他? 还是木繁树趁他不知,在他身上重施了新的光圈? “公子,这是……” “沙神所化的妖灵。” “啊!”暮沉尖叫一声,“九曲黄河万里沙,那他是当年与木神齐名的小万于将军了?可是,他怎么变成一颗蛋了?” “此事说来话长。” 暮沉静静的不说话,便等着贝瀛把长话细细说下去,然而,贝瀛没了下文,揣蛋入袖,继续悠悠向前走。 “……” 暮沉默默跟在后面,神思大开心猿意马。 “暮沉暮沉,你觉得‘七窍玲珑神仙木,笑眼生花连天瀛’何如?” “差极。人家说的是武力值啊公子,不是颜值。” “晓生你又在打击瀛公子,看我不揍你!” 乒乒乒,乓乓乓…… “暮沉暮沉,听说小万于将军被五界尊奉为‘沙神’,那你看我应该被尊个什么神来?” “哭神吧。” “哇哇哇哇哇……” “晓生!!” 乒乒乒,乓乓乓…… “暮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我的女神?” “做梦的时候。” “晓生!!!” 乒乒乒,乓乓乓…… “公子。” “嗯。” “晓生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会的。” 暮沉渐渐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都是澹台书灵那个混账,吃里扒外狼子野心,竟敢勾结母族屠灭雪墟!可气我为人的几十世,竟世世顶着他澹台的狗姓糊涂几百年,如今破咒醒悟,我真恨不得自己……” “你见过澹台书灵了?” “嗯。我最后三次投胎转世,他都会假装机缘巧合救下我,然后赐我他的姓氏,说是可以保佑我一生无恙。现在想想他真是用心歹毒,什么保佑一生无恙,哼,他分明就是对我*裸的羞辱!他明明知道我对公子、对雪墟的感情,却故意让我顶着仇人的姓氏苟延残喘,我如今,如今真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让他也尝一尝失去家族和朋友的滋味!” 贝瀛只静静的走,静静的听,不说,仿佛暮沉口中所说之事与他丝毫无关,一切不过是云烟,只有他自己,一步一步,迈得踏实又坚定。 “公子,有人追来了!” “……哦。” 暮沉神色一喜:“公子是不是有了新打算?明日姜南大喜之日,杀他个猝不及防片甲不留?” 贝瀛狠狠敲了下暮沉的脑袋,道:“收起你的杀心吧。长佑之风气今非昔比,不仅野心和斗志全无,对于修行一事他们也十分倦怠。我留在此地两月有余,明察暗访,处处留意,确实不见他们有隐藏实力和心思的嫌疑,可谓是‘只安身立命,不争权夺利’的百族典范了。不过,今日他们全城戒严过了头,明显不对。” “的确。”暮沉点头道,“不过这关我们什么事?不杀他们,还要留下来陪他们喝酒不成?” 八十六 低调、低调、再低调。 第二日傍晚,长佑王宫。 今日的长佑姜南如坐针毡,却不是因为自己要当新郎兴奋激动,而是昨日忽然而至的一道天旨: 陛下明日即至贵族微服私巡。 短短十二字,令他挣扎许久,既是天旨,何来私巡?既要私巡,为何又悄悄颁来天旨? 最关键是,今天是他的大婚之日啊。 陛下的意思,自己究竟是出城十里隆重迎接帝驾的好,还是稀里糊涂假装不知按部就班进行婚礼的对? “表哥。” “怎样怎样?人来了没有?” 姜岸大步跨进门来,哭笑不得道:“没呢。表哥,眼看吉时将过,我那可怜的表嫂等你等得黄花菜都要凉了,你不去大殿与她拜堂成亲,总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万一陛下不来呢?万一这只是陛下的一个恶作剧成心想搞垮你的婚礼呢?” “不可能。”姜南摇头道,“陛下金口玉言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儿戏……” “唉,表哥你莫要忘了,恶作剧胡搞无理取闹什么的,这可是咱陛下唯一的专长呐。” 其实,不用姜岸提醒,姜南也晓得这道天旨大概就是一个恶搞。 自三千年前长佑族主导的那场动乱之后,为保长久安宁,他要求长佑一族尽量处世低调再低调,城中不妄议,无事不出城,出城不参事,便连十年一度的百族朝圣的殿议,他也是三百次来唯一一个没有发过言的仙主,一度被旁族嘲笑为懦弱无能胆小之辈。 不过这称号他当得乐意。 他要的,就是平庸之极,再不能对天界构成任何威胁的名声。 三千年间,他不攀附权贵。 不与旁族过分亲近。 不鼓舞族人修炼法术。 不招贤纳士。 不强出头。 …… 便连选夫人一事,他也坚决不考虑达官贵族或旁族的亲信,他要娶的,不过一介布衣之女。 婚礼要低调、低调、再低调。 仪式要简单、简单、再简单。 宾朋来不要多,邀几位最亲近的即可。 菜肴不要金贵,能果腹就行。 酒不要好的,街头老爹自酿的红双喜拉来几缸。 …… 唉唉唉,可是现在…… 陛下啊陛下,您到底会不会来?您一来,我族从今往后如何再平庸?您不来,抑或来了偏偏藏着我,我这心今日也没法踏实了啊。 “表哥,说不定陛下只是在天界待烦了想下来走走,又恰好听说咱族里有喜事,想过来凑个热闹。天旨嘛,只是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而已,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姜北呢?” 姜岸向来吊儿郎当粗枝大叶办事不靠谱,姜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亲妹妹可以商量。 “她啊,”姜岸捞起一只橘子三下两下剥净皮,扔嘴里一瓣嚼着,“早被美男迷了心窍,估计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你还指望她给你出主意?拉倒吧。再说她昨日就已经表过态了:要么迎驾,要么装傻,要么踏踏实实把亲成了。三条路,表哥你自己看着办吧。” “哼,她这不全废话么,我……” “仙主仙主!”一侍慌慌张张从外面急奔而来,还未进门,人已经趴在了高高的门槛上,“哎呦!” “又怎么了!”姜南的心不由自主又提了一提。 侍连滚带爬跪作端正,指着遥不可见的王宫宫门道:“木……木神大人来了啊仙主!!” “……” 姜南晕了一晕,下意识地去扶近旁的姜岸聊做支撑,然而身旁蓦然一空,再见人影一闪,却是姜岸风驰电掣一般飞出了门去,“表哥,我去替你迎木神!” 王宫宫门外,迎风玉立着窈窕绿影一人。 “木繁树!” “放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桃仙官厉喝一声,这就准备上前一掌拍死疯狂跑过来的姜岸了。 木繁树摆了摆手,示意桃仙官退下,笑对来人道:“别来无恙啊,姜岸。” “是啊是啊。” 姜岸停住站在那里,笑得十分彷徨,不停地搓着手,晃着身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给木繁树一个熊抱似的,骇得桃仙官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又挪回了木繁树的身旁,只为了不让来人揩走自家大人的一滴油水。 木繁树:“来得匆忙,未备贺礼,宫门我就不进了。姜岸,你去把我的人叫出来,我即刻便走。” 姜岸不知其意:“你的人?谁?哎呀呀不管了!木繁树,你跟姜南表哥多少也有些儿时交情吧,他成亲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参加呢?更何况你人都来到宫门口了,哪有不进去喝杯喜酒掉头就走的道理。不行不行,你一定得随我进去,……” 啪。 桃仙官伸手拍掉伸向自家大人的爪,道:“这位上官,木神大人面前,请注意你的言行。”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甚至不疼不痒的,但姜岸的自尊却很受伤:“你谁啊你?我跟木繁树气管你什么事?我们从小就是这么拉拉扯扯手牵手的,怎么着你了?真是。” 桃仙官被嚷得有点蒙,心道乖乖,这人简直不要命了,敢跟大人毛手毛脚不说,还敢在大人面前出言不逊乱嚷嚷,没听说大人和长佑的谁谁谁有儿时交情啊,他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木繁树笑道:“姜岸,门我真的不进了,原因你也晓得,就不要为难我和你表哥了。” 姜岸抓耳挠腮纠结一会儿,“倘若我告诉你还有一个人要来呢,你进不进?” “谁?” 姜岸忌惮地看了桃仙官一眼,示意木繁树主动走近些悄悄说。木繁树笑了笑,把耳朵凑过去。 姜岸悄声道:“陛下,是陛下要来。” 一听这两个字,木繁树就觉得脑仁子一嗡,头疼。 桃仙官从旁提醒道:“大人,再不走,恐怕长佑仙主他们迎出来就……” “留下呗。”姜岸天衣无缝地接话道,满脸希冀。 桃仙官不理他,只盼大人赶快拿个主意—此事非同小可—三千年前,长佑一族反叛之意众所周知,纵然这些年安分守己许多,但谁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材,是不是养精蓄锐卧薪尝胆准备东山再起?不管怎样,大人还是少跟他们牵扯的好。 木繁树望一眼深深宫苑,道:“抱歉,姜岸。”随即颔首告辞。 桃仙官仿佛胸口上推开一座山,如释重负。 然而,未待二人动身一步,身后白光微微一现,却有一个霸道且慵懒的男音亲切道来:“木神卿留步。” 桃仙官一惊,旋即转身施大礼:“陛下万安!……啊,星神您也来了。” 而姜岸和守宫门的一干兵士早已闻声趴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了。 天枢对桃仙官点了点头,然后对木繁树:“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桃仙官心道:星神你何时也学会虚伪待人了,你可不正是听见我家大人在这儿,才勉强答应带陛下这个祸害来的么。 木繁树向二人一一行礼:“不巧,正准备要走,……” “那可不行。”千赋笑意凉凉走过来道,“相逢容易,逢喜宴难呐。木神卿,你怎么着也得陪本帝喝一杯再走。进去。” 木繁树:“陛下,我……” 千赋把头低过来,浅声道:“木神卿,你想抗旨?不会吧,你不是最拥护本帝,最听本帝的话了吗,你怎么能抗旨呢?嗯?” 木繁树的头微微一低,“不敢。” “甚好。”千赋笑了一声,率先一步向宫中走去。 姜岸一见,立刻伏地诚惶诚恐道:“长佑小官姜岸,恭迎天帝陛下龙驾光降!” 千赋脚步不停,风风火火:“起来吧。” 姜岸忙忙起身,使一个眼色给身旁兵士去大殿通传,然后自己殷勤地走在前面为贵宾引路。 路过之处,将兵侍婢纷纷退避两旁,伏地不敢翘首。 千赋随意问:“听说你的新表嫂出自平民之家,可是真的?” 姜岸老老实实答道:“回陛下,确实如此。新表嫂品德端正,温婉贤淑,且与我表哥两相交好,二人也算天作之合的一对绝配。” 于是千赋回头道:“听听,绝配,若论起‘绝配’二字,谁能与天枢木神卿这一对媲美?天枢自然没有意见,木神卿意下何如?要不要本帝成全一下你们?” 木繁树:“不……” “陛下,”天枢肃然道,“此事切勿再提。” 千赋:“怎么,天枢你还不愿意了?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呢?本帝原本还打算在这儿沾沾喜气,把木神卿的终身大事给办了。既然你不愿意,那你可就怪不得本帝把木神卿托付给别人了。唔,托付给谁好呢?姜岸,你可愿娶木神为妻?” 姜岸立刻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 千赋两只巴掌一拍:“哈哈,那就这么决定了!” “龙千赋!!” 千赋不笑了,看着强忍一腔怒气的天枢,一双浓眉挑得老高:“天枢,你想造反吗?” 天枢:“……我一直在忍。” 千赋:“那你不必忍了,怪辛苦的。本帝有木神卿在,什么样的叛乱不能平呢,什么样的反贼不能诛呢,天生绝配又如何,本帝倒十分想见识一下,对本帝忠心耿耿的七窍玲珑木如何对冷不可及的天枢星神痛下杀手。呵。” 天枢指尖攒力,慢慢扬起手掌:“……好。” 木繁树义不容辞挡在了千赋身前:“天枢,冷静。” 八十七 冷不可及天枢星 前面二人对峙,千赋在后面与姜岸闲聊:“看见了吧,什么天生绝配,都特么骗人的。姜岸你得好好劝劝你表哥,这亲,能不成就不成,今日恩恩爱爱一对,没准明日就翻脸无情成仇敌了。你看木神和星神,你再看本帝和花少雯,可不就是一对对活生生的例子么。” 姜岸受教:“陛下言之有理。那小官和木神大人的事……” 千赋:“你敢娶,本帝就敢赐婚。问题是你敢吗?” 姜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敢。”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不配。” 千赋冷笑一声,不说了,突然觉得木繁树的腰身好细好美,他忍不住就捏了一把。 木繁树登时如遭蛇咬,僵住了。 天枢终于忍不了了:“木繁树,你给我让开!!” 木繁树:“……冷静,天枢。” 口上劝天枢冷静,木繁树自己心里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虽明知千赋的用意是要彻底激怒天枢,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陛下这样调戏,她实在有点……忍无可忍。 纤手一翻,她将千赋掀进了身后的莲花湖里。 扑通一声,一朵大水花! “噗嗤!” 姜岸偷偷笑了出来,然而转脸又好一副焦急模样,“啊啊啊,陛下,您、您、您,您怎么掉湖里去了!?快来人,快下水打捞……不不不,快下水搭救陛下!” 恰逢其时,一众仙神从大殿方向浩浩荡荡姗姗来迟。 有错央族钦原,惊了声“陛下”,毫不犹豫,纵身跳进湖里救人。 姜南一身鲜亮新郎袍,步子迈得不快也不慢,速度恰到好处,不至于跟前面那位奋不顾身救人的抢功劳,也不至于把后面那群事不关己的远远比下去,只待水里的二位卖力游到湖边时,他踩进水里一只脚,伸出两条手臂,道:“陛下,世伯,快把手给我!” 人群里有允临,他是木繁树所有弟子中与她年龄最相近的一个,是以二人关系亦师亦友:“师尊,能在这儿遇到您真是太好了!” “嗯。”木繁树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逡巡,好像在仔细找什么人,骇得人群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此时此刻,他们不去搭救落水的天帝陛下,反倒膝盖一软,纷纷朝木繁树跪了下去,呼:“木神大人万福同安!” 木繁树如梦初醒,面露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之色,道:“诸位无需向我行如此大礼,起来吧。” “是。”众人口上应着,却是无人敢起。 木繁树不由得蹙了眉头,而这时,桃仙官也在轻轻扯她的袖子了。她回身一看,果然,后面的天枢正浑身袅着白白厚厚的雾气,只露出一双冰眸蓝目,死死的,盯着他们。 冷灵!! 世间灵气万万种,按界分,是神灵,仙灵,妖灵,人灵,鬼灵,魔灵,总共六种,当然,因为许多年前魔族覆灭,魔灵早已不存于世。 按系分,是木灵,鸟灵,鱼灵,虫灵,兽灵五种,而冷灵则是集天地之气、日月之光、万物之泽、自身之质,千锤百炼应运而生的一种特殊灵力,说它是气也好,是灵也罢,总之—很诡异,也很强大。 而天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冷不可及天枢星,是了。 也就在木繁树回身的一霎那,四周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一场隆冬顷刻间吞噬了暖春,万物景致依旧,静静的,只剩下,越来越冷…… 在场的人人都清楚,那是天枢星神独一无二的杀气,五界之中几乎无可匹敌。 若他再气愤一点,还会有雪,有风,有冰,甚至有星星那么多、那么大颗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你头上也说不定。 “天枢?”木繁树喊了他一声。 天枢不动,不答。 允临的脸色也从偶遇师尊的兴奋,一点一点变成惨白:“师尊,星神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自然是星神的心神受损,准备大开杀戒了。”桃仙官幽幽地答。 湿淋淋爬上湖岸的千赋不嫌事大的喊着:“天枢,你千万千万千万要冷静啊!不就是掐了木神卿的腰一把么,本帝还没说纳木神卿为侧妃呢,你要不要激动成这样?” “你闭嘴!” 连前一刻奋不顾身救他上岸的钦原都恨不得两根指头掐死昏君了。 千赋却无惧得很:“怕什么,有木神卿在呢,天枢他还能上天不成?” 呃,他好像忘了刚才是谁把他掀进湖里的了。 一地的人已然抖若筛糠,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 “繁树,你过来。” 难得天枢的声音还算冷静。 木繁树却犹豫了。 地上跪着的倒先猴急起来:“大人您快过去啊,大人?”“是啊是啊,大人您千万不能惹怒星神哪,快去吧去吧!”“大人……” “师尊,您是怕星神伤害您吗?那我陪您过去吧,好吗?”允临小心的问。 “不。”木繁树道。 因为她过去了,天枢才能肆无忌惮的伤害他们。 木繁树闭了眼睛:“天枢,我们谈谈吧。” 天枢:“不谈。你过来。” 木繁树:“……恕我不能。” 忽然一股刺骨的寒风袭来,从头到脚,直把木繁树包裹了个严严实实。木繁树心神一定,稳立原地不动,她早已感觉出来,这股风不是袭击,也不是束缚,仅是一种手的作用,即是要把她强行拉到他的身边。 “啊,师……” 允临一声惊叫未及喊完,已被另一股寒风扫出去远远的,好在他法力不弱,在落地的一刹那,便稳立于地,还有闲暇喊了一句,“师尊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团白雾倏然向木繁树瞬移而去,一个眨眼,纤细美妙的身体便整个的没入了雾中。 “天枢……唔……” 众人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然而下一刻…… 天天天天天,木神大人她……她被星神强吻了!!! “大人!”还是桃仙官第一个反应过来,掌间疾聚灵力,劈了过去。 然而,那团雾气竟坚固得犹如实体,一掌之下,纹丝不动。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忙啊,把这该死的雾给我劈开啊!!” 看来桃仙官真的急坏了,竟然想把他家大人与星神亲热的场面曝光给众人看呢,啧啧,也不知他家大人事后会不会剥了他的皮。 这祸,咱可不敢闯。 诸仙心照不宣的想,愈发跪得端正小心。 “我来了!” 允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响应的人,双手一推就是一阵飞沙走石,然而飞走的也只是沙石,雾气仍然一丝不动。 桃仙官再次加入,噼噼啪啪,二人歇斯里地猛打猛捶雾团一顿,其间掌风也哗哗不停,若不是怕误伤自家大人,桃仙官都恨不得拿剑砍、拿雷轰了。 “好了。”千赋忽然发了声,声音恹恹的,不像发号施令的人,倒像一个意兴阑珊的戏台看。 桃仙官:“可是我家大人……” 千赋嗤笑一声:“两只蠢货,这世上什么人能强迫得了木神卿呢,还不是逢场一戏。” 桃仙官:“……逢场……一戏?” 允临怔了良久,忽然疯狂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师尊绝不会配合别人演这种戏码!绝对不可能!” 地上的众仙则是齐齐舒出一口气来,然后小小的改变了跪拜方向,对千赋海呼:“陛下英明!” 英明个屁? 千赋心骂道,本帝和天枢两个大男人合伙欺骗一个女人,这也能算英明?哼哼哼,男人都不算吧? 木神卿啊,难道你还不恼么? 木繁树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出那团白白雾气,面色平平,看不出喜忧:“……抱歉,本神尚有要事在身,告辞。” 哗! 人群终于低低沸腾了。 “就这么走了?木神大人她……真的没事吗? “都被强吻了,能没事么。” “对啊,本事再大,木神她也是个女人,唉,星神莽撞了。” “也不能这么说,星神都暗恋木神八千年了,他若想用强,何必苦苦捱到今日?” “谁知道呢?兴许星神不想忍了呢?兴许冷灵一生,星神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呢?兴许木神大人一时大意,真的被人一亲芳泽了呢?兴许……” “木神卿,本帝许你走了吗?” 这个时候,也只有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才敢这么大声说话吧,且还说得这么霸气,这么没有正形。 都说木神大人是天上地下最忠君的一个,这不,她果然停了脚步:“你待如何?” “也不如何。”千赋双手揩了下湿哒哒的袍角,“就是突然想给神卿指一门婚事,”说着,他目光淡淡看向一直垂首不发言的姜南,“喏,现成的新郎官,就是他了。” 木繁树倏然攥紧了拳头。 而姜南一下子还没听出来天帝为木神说的这门亲事正是自己,脑子战战兢兢了好久,才听到天帝说“新郎官”三个字,又见左右仙友卿都齐愣愣看着自己,只道是天帝在问话呢,于是口头禅脱口而出:“回陛下,小仙无异议。” 众人晕了一晕,为姜南仙主的勇气可嘉狠狠捏了把汗。 八十八 昏君总坏我好事 据说,天帝为木神指婚,星神曾闯入浮华宫与天帝大打出手,若不是得亏玄茗老祖及时赶到,险些宰了天帝炖鱼吃。 自那以后,天帝再不敢为木神指婚。 可观星神今日之表现,似乎好像大概也许可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表哥!”姜岸被吓得连走都不能了,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过来提醒他那糊涂又胆小的表哥道,“醒醒吧,陛下让你娶的可是木神大人啊!” “娶谁?”姜南依然有点楞楞的。 “木神大人,木繁树啊。” 情急之下,姜岸竟连木繁树的姓名都顺了出来。 情急之下,姜南两眼一翻,晕了。 姜岸急急叫了几声“表哥”,天南地北的晃了几晃,可姜南依旧闭目不睁,脸色苍白如纸,死尸一般毫无清醒过来的痕迹。 千赋已打着冷喷嚏走到了木繁树的身前,含笑道:“怎么,高兴得恩都不会谢了?” 木繁树再次闭上眼睛,她实在不能再看眼前的这张脸了,生怕碧玉簪会错她的心意穿破他的喉咙,她道:“……都听陛下的。” 千赋一怔,忽然大笑三声:“好哇好哇,连婚姻大事都听本帝的,唔,木神卿果然至诚高节、忠心不二,……” “够了!” 天枢似乎是个厚积薄发的性格,将先前的容忍、妥协、愤怒、耻辱,杂七杂八的一切情绪都一气呵成统统揉巴进这两个冰冷的字眼中,然后他看也不看千赋一眼,牵起木繁树的手,就走。 千赋笑了。 天枢的手好像一只铁钳,木繁树尽了最大能力还是被他拖行了八九步,然而一旦挣开,她便义无反顾地又走了回来,向千赋郑重行礼:“谢陛下……赐婚。” 千赋的笑意渐渐淡去,“……彼此彼此,不必言谢。哦,泼醒新郎,赶走原配新娘,为木神卿换装,婚礼继续。” 一盆湖水泼下,新郎醒了。 两行清泪洒下,原新娘哭着走了。 三拜结束,礼成了。 四目相对,坐在洞房了。 “……瀛儿,是你吗?” 对面木讷讷的新郎又木了一会儿,方叹出一口气来,然后抬手一揭,便是一张轻薄如纱的人皮面具挂在那洁白如玉的指尖。 他的头微微一歪,一笑,一双澄澈细长的眉眼里似乎便生出了无数玲珑剔透的六瓣雪花来,一片,两片,许多片,形若天然,慢慢溢出他黑白分明的漂亮瞳仁,掠过他微翘的长而浓密的眼睫,穿过遥远又短暂的距离,轻轻的,柔柔的,冰冰凉凉的,融入她的眼中,尽是说不出的美妙与温柔。 他道:“好厉害啊大人,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嗯?大人?” 她不言,也不动,一双盈盈秋水目一眨不眨的,静静的,看着他。 他伸指捏了捏她的脸,学着华溪儿的调子,叫了声,“媳妇?” “你不要说话!” 洞房花烛,良辰美景,且对着这么一个足矣惹得人鬼妖仙神包括死绝了的魔共愤的美人,木繁树此时说出来的话竟然还有点冲? “为何?”他不解,“难道是我的声音不好听吗?” 绝不是声音的问题,他的声音虽然好听得要命,但毕竟早就听惯了的,眼前最要命的,却是他的……唇,不算饱满,也不算凉薄的两片唇,泛着浅浅的*,一张一合间,又露出点雪贝一样的齿,仿佛是……邀请…… 木繁树忽然就闭了眼睛,“请……不要说话。” “……” 木繁树从未如此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从未,记得上次拼命使自己冷静下来还是…… 嗯,就是这个感觉。 ……木繁树豁然睁开了眼睛,几乎同时触电一般离开了床榻! 床边的美人已经在笑得打跌了:“哎呀呀大人脸红了!我的天,没想到大人脸红起来竟然这么可爱,比我从前养的那条小绿蛇还要可爱,笑死我了。大人咱可说好了,把我笑死你也得为我负责,嗯,还得葬入你家祖陵,我要与你埋在一块。” “胡……胡说什么。” 一向伶牙俐齿的木繁树竟然还打了个结巴。 美人的笑容慢慢浅了些:“大人,你今晚统共跟我说了三句话,一句是‘你不要说话’,一句是‘请,不要说话。’还有一句是,‘胡说什么’,好像我今晚说什么都是错的。既然如此,”他捏着下巴憋坏主意,忽然一笑,起身,张开双臂就要扑过来,“不如……” 木繁树当然明白他“不如”什么,本能的闭眼就是一个瞬移! 然而……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貌似笑得更凶了? 睁眼— 天,木繁树简直要羞死了—她竟然瞬移到了床上! “大人你……”美人一手指着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笑,“大人你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繁树突然有一种想钻到床底下的冲动。 咚咚咚,忽然三下叩门声:“木神大人,您睡了吗?” “哦,没有没有!” 木繁树这一声应得奇快,仿佛溺水之人手忙脚乱中抓住一块浮木,哪怕是块棺材木,她也认了,“何事?” 门外十分恭敬道:“陛下后花园有请,说是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要请大人您速速过去,一起商议。” “好,我知道了。” 听到木繁树的应声,门外之人才道了句“那小仙在这里等您。”然后闭口不发声了,乖乖立在门的一边。 一双修长的手臂悄悄从后面环住了木繁树的腰:“昏君总坏我好事,我不让你去。” 木繁树双拳紧攥,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逃开,“……我……尽快回来。” 苍天,我还是一辈子不要回来了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到底在恐惧什么啊? “不好。”他道,“就不让你去。” 此情此景,木繁树竟然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道:“那你说,我如何做,你才让我去?” “吻我。” 木繁树的拳头又紧了紧。 “吻我。”他极认真、极深情的又重复了一遍。 木繁树:“……嗯。” 这个“嗯”字,说出来不简单,做起来,更难。 木繁树在他的双臂圈绕中,一寸,一寸,转过身去,就活像一件生了绣的苗条铁器,然而不及她慢慢将身转过去,双肩蓦然一沉,却是男人迫不及待的扳正了她的身,两片桃花瓣一样柔软的唇猝不及防便覆上了她的唇。 木繁树浑身一僵…… “繁树,”他道,“我也爱你……很久了。” 夜凉如水。 一座八角飞檐的湖心亭里,茶香袅袅,围桌坐着千赋和天枢,而流离正摇着扇子焦躁难安地走来走去,两只云靴底长了钉子似的,几乎脚不沾地。 “你说你们俩……”他道,“你们俩怎么能合伙干出这种事来?你们明知繁树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还当着众人的面三番五次羞辱她,……” “我没有。”天枢并不抬头,拿眼角瞪向千赋,“我若知他要把繁树硬塞给姜南,打死我,我也不会带他来长佑。” 也是,为了不当这个天帝,千赋向来胡闹惯了,但最多折腾折腾自己,得罪得罪后宫,气死几个肚量小的仙神,贬谪几个位高权重的仙君,凌霄宝殿上他也放肆过几场,风花雪月里也荒唐过几次,抢过亲,拼过法器,砸过别人场子,偷过人家的妻,最不过就是这场百族朝圣的动乱—诬蔑吓傻了一个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囚禁了几位仙主,用掌雷鞭惩治了木神,又顺手灭了几个小族、杀了一位名门望族的大仙卿…… 总之,搅得五界人心惶惶乌烟瘴气。 可天帝逼木神下嫁、迫懦夫强娶一事,这是谁也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毕竟星神在,毕竟木神不屑理会,可眼下闹得,木神一妥协,星神也随她一起妥协了,就这么顺利得匪夷所思,就这么匪夷所思得令人不敢相信。 然而,这就是事实。 木神成亲了。 千赋呵呵笑了两声,没型没样的趴在桌上道:“是了,我糊涂,我混账,我恬不知耻阴谋诡计,我妄为鱼族之首五界之主,你们大可以废了我行了吧?” 流离:“想得美。” “我会带她离开,”天枢看着千赋的眼光冷冷的,仿佛下一刻便会析出冰渣来,“你不要拦我。” 千赋:“冤枉,送入洞房前我也没有拦你呀,是你自己魅力不够打动不了她,怨我?” 流离用胳膊肘碰了碰千赋的肩,心道天枢若能打动得了那根木头,还用苦等八千年么,你这个昏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关键在于弥补,要么逼那个姜南休妻,要么天枢能说服繁树逃婚,哦当然了,这个名声很不好听。要么,”用扇子点了下千赋的肩,“你颁一道天旨,召告五界,便说此桩婚事不做数,抑或,直接给姜南一道旨也行。” “要么”了半天,还不是只有一条路走,天枢将她拐走,顾及名声不好听,且天枢基本上做不到。等姜南休妻?天帝赐妻他敢休?除非他不想活了。等繁树自己悔婚?呵,做梦。 只能下旨了。 八十九 四神饮酒醉 流离啪的把扇子合上,这一下合得山响,显然是真生气了:“那你就当真把繁树留在这儿不管了?就因为荧惑半真半假的一句话?你废黜天后,惩治木神,却极力扶持荧惑的地位和威望,只为了荧惑的四个字,‘我心属你’?” “我困了。”千赋的声音闷闷的,“她到底还来不来?不来我就回去睡了。” “睡睡睡,睡你个头!”流离恨不得把扇子狠敲在他脑袋上,但跃跃欲试再三,到底性命要紧,于是扇端一低,只在他背心处不轻不重的戳了一下,“不下旨,休想回去睡觉。”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天枢沉默一会儿,忽然问流离。 “有么?”流离细细想了想,道,“若非说有,那就是繁树答应得太痛快了些,两千年前,陛下不是没动过这种歪脑筋,可繁树那时的态度颇为不屑,这次她却当场点头应了,实在有点……” 天枢:“她来了。” 流离立刻止住话声,向通往湖岸的长而曲折的桥廊望去,廊侧左右有东珠照明,两丈两颗,发出莹白且柔和绵长的光晕,那光晕落在盈盈而来的红衣女子身上,情景美虽美矣,却总使人感觉一丝怪异。 流离看向天枢,本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心有灵犀的暗示,可天枢根本不睬他,平时一贯冷淡无物的眸子,此时一眼不眨地看着木繁树,深情得能溢出水来。 流离心叹一声痴心种,毫不温柔地一把推醒睡过去的千赋,然后尽可量的使自己如常一般笑起来,迎了上去:“姑奶奶,你总算是来了,让我们好等。” 木繁树微微颔首:“唤我来,何事?” 流离被她这话问得一怔,心道我们三个臭皮匠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怕你和那个姜南呆在一间房里尴尬,你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出来,才好心解围把你叫出来。 “哦,”他道,抬头望天,“今晚夜色不错,叫你出来玩星赏月来着,哈,哈哈。” “谢了。”木繁树面色淡淡,绕过流离,走进亭中向千赋行礼,“陛下也在。天枢。” 天枢微微点了点头。 千赋却是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木神卿,你穿这身喜服,甚是好看,看得本帝都想……”嗷地一声惨叫,千赋如遭针扎,顿时清醒,然后极其愤怒地瞪着身边人,“天枢,你干什么?你……你往我的腿里打了什么?!” “没什么,让你清醒点罢了。”天枢拿起一只翠色空盏,倒满茶水,放在木繁树的手边,“尝尝,你喜欢的仙竹青。” 木繁树勉强笑了一下,“难得你还记着。”落座,饮了一口,“不过,是否可以换成酒水?我想喝点。” 流离顶着满脸的不可思议坐过来:“繁树你……没事吧?” 木繁树单手支额,闭了眼睛,近日她总做这个“闭眼”的表情,似是极不想看见谁,又像在掩耳盗铃的逃避什么,“没事,不过想找个人喝点酒,你们三个都在,挺好。” 流离:“……” 挺好。 可不是挺好么。 谁不知你木神大人的酒量大得吓人,恐怕我们三个大男人加起来都不够你灌的吧? 流离:“呃,其实,你若有什么烦心事直接说出来便可,借酒浇愁这种事实在不太适合你。”怕只怕,你就算被酒水撑死,也不会醉一次吧。 天枢:“你若后悔……” 木繁树摇了摇头,却一字不说。 天枢与流离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千赋笑眯眯凑上前道:“看来木神卿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呢?无妨无妨,本帝马上赐死姜南,替你再换一个夫君便是。” 咕噜,一声杯盘乱撞响,“啊,婢子该死!” 廊桥上,一列同样粉衣打扮的宫婢由前往后依次垂首跪了下去,瑟瑟抖作一片,可论及她们恐惧的缘由实在有点可悲,竟是队列头一个宫婢好死不死听见了天帝的那句“马上赐死姜南,替你再换一个夫君便是。”忽然心生惶恐,晃翻了托盘中的鱼汤所致。 千赋微笑着看向她:“听见什么了,竟吓成这样?” 因了托盘在手,那宫婢伏地不得,只能惶恐地将头垂得更低:“婢子、婢子什么都没听见!” “是么。”千赋口上笑盈盈应着,掌中攒力,却已聚起了浓浓杀意。 宫婢:“是是是!婢子起誓,婢子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陛下。” 原本千赋在场,这种事其他三位仙神都不好插手,然而流离道:“今日繁树大婚。” 千赋轻轻笑了一声,“呦,你不提醒,我倒是真忘了,大婚呢啧啧,不宜见血光是吧?好,”对宫婢,“那就留你一命,放下东西快滚,别都在这儿堵着。” 那宫婢一叠声地应是,引领所有宫婢将吃食酒水一一放下,才颤声道:“木神大人,您要的烈酒我给您带来了。” 木繁树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天枢看着满桌子的东西—没有金盅玉壶,酒是用一只只漆黑的小坛子装着的,且,酒水远远多于菜色,不禁蹙了下眉头。 流离笑道:“想得这样周全,看来你真的打算把我们往死里灌啊。”说着,先打开一个小酒坛的酒封,把坛子递给木繁树,“既然求醉,那就速醉吧。” 天枢给自己也开了一坛:“我陪你。” 千赋笑了一声,也开一坛:“舍命陪神卿。” 木繁树终于睁开了眼,接过流离的小酒坛:“陛下?” 千赋:“嗯?” 木繁树:“成亲可以,但可不可以……不圆房?”她还真有点担心那个人说到做到,跑到天帝面前奏她一本,说她与他假夫妻一场蓄意欺君。 在木繁树愁苦的、天枢愤怒的、流离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千赋面上的讥诮终于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他道:“不可以。” “你再说一遍。” 天枢的语气十分平静,与寻常时候无异,但流离却已感觉到四周急剧下降的温度了,忙左右逢源地劝道:“天枢莫急,陛下他不是这个意思,冷静,冷静啊。陛下,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别让有心人听了难办?嗯?” 千赋仰头灌了两口酒,不疾不徐道:“说得很清楚了。木神卿心思玲珑巧设计把荧惑嫁进了浮华宫,我也尽了夫妻之事宠幸了她,常言道,夫妻之事水到渠成天经地义,怎么,一轮到木神卿身上就不是了呢?这道理,说不通吧?” “原来症结在这儿。”天枢道,“你气不过繁树设计你娶了荧惑,气不过花少雯的隐忍退让与繁树同流,气不过荧惑,”顿了顿,“睡了你。” 咳咳,流离努力忍笑中。 天枢这话说的,太特么酸爽了,爽得都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个,陛下……” “你闭嘴。” “……好。”流离又给自己开了坛酒,心中五味杂陈,默默喝着酒,默默看着千赋与天枢剑拔弩张冷目相对。 千赋:“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待我回归天庭,定要头一个灭了你九斗星宫。” 天枢:“杀你,我怕脏手。” 千赋:“你是怕惹木繁树不高兴,怕与她为敌吧?是呵,毕竟她是一个连终身大事都对我唯命是从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难保你们之间的千年情谊不毁于一旦呢。” 天枢不语,面色深沉的看向愁眉苦目的木繁树,她从不曾做出这副模样,他看在眼里,是狠狠的心疼,仿佛也待她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刻暴起宰了这个昏君。 然而木繁树道:“卿遵旨。” 天枢一怔。 遵旨?遵什么旨?难道她真要他们之间的千年情谊毁于一旦,毁于昏君的一句无稽? “你何必勉强自己?”流离这会儿已灌下大半坛的酒了,他酒量不错,这点酒对他而言充其量算开胃,“女子清白大于天,繁树,你可得仔细想好了。” 清白? 天枢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关注“千年情谊”,却是误会了木繁树那句“卿遵旨”,遵的是“与姜南圆房”的旨,一时间,他心头的痛不由得翻了数倍:“繁树,宁为逆卿,不忠昏君,这么浅显通俗的道理,你不懂吗?” “懂。”木繁树道,“可做不到。” 千赋肆声笑了起来:“好一个做不到啊!木繁树,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在你心里,两个活人的幸福依然不如两个死人的临终托付重要吗?” 天枢与流离齐齐一惊:“什么临终托付?” 千赋冷笑一声,不答,举起坛子便喝。 “到底什么托付?”天枢有些心急的望着木繁树,眉眼间的焦灼,几乎灼尽了他眼底的冷。 流离也急道:“是啊繁树,我听着你和陛下之间好像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你始终维护陛下的初衷?” “没有什么秘密。”话罢,木繁树举起坛子,与天枢、流离的坛子一一碰过,“干了。” 干、干了!? 流离哭笑不得:“姑奶奶,这是坛子啊不是杯子,你怎么能说干了?……哎你们……” 不待他说完,天枢已响应木繁树的号召,举坛狂饮了。 流离晃了晃自己的坛子,还好只剩了点酒根,一口气闷了应该也不至于立刻趴下吧? 九十 这女子有病 这四位大仙神,个个活了几万余年,一个是酒场不断的高官,一个是风月场所的禽兽,一个是天生海量的神仙木,酒量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百酒不侵,只有一个天枢,他常年在九星洞闭关,不怎与人推杯换盏,又独修冷灵之气,酒气的热刚好与他的冷两两犯冲,一口闷下一坛,当时就眼花缭乱了。 “繁树,”他道,“呵,我不允许。” 说完这句,他也就彻底醉趴了。 流离觉得莫名其妙:“他不允许什么?” 千赋给自己又开了一坛,道:“还能是什么,不允许木神卿失身于旁人呗。小心眼。” 流离:“听你这意思,你能接受心爱的女人和别人在一起?” 千赋一口接一口的灌着自己:“能啊。你不也能吗?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半斤八两,你还想笑话我不成。” 流离默了一默,“你以为我想。” 啪,一只小酒坛忽然碎在了地上,大红的酒封还在上面,整坛酒水自然泼了一地。 两个男人愕然,同时转头看向扶头痛苦的木繁树:“繁树?” 木繁树的额角已微微渗出些细汗来,声音也有点无力:“手滑了。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头痛。”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流离道:“繁树,你莫不是醉了吧?” 千赋笑了一声,“你可真会说笑,只饮了一坛而已,她会醉?” 流离:“不好说,酒这东西会看心情,繁树心情不好,一坛醉也不是没可能。” “我心情很好。”木繁树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感觉好了很多,这痛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有点使她摸不清头脑了,“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们。” “你说。” “如果……”木繁树犹豫了一会儿,“你想亲吻一个女子,可这个女子却很抗拒,你会不会很生气?” 流离:“唔,不会吧。人家抗拒肯定是因为不喜欢我,本来就是我强迫在先,怎么会反过去生人家的气呢。不会的。” “我会。”千赋道,“我会很生气。被本帝看中是她的福气,她竟然还敢抗拒,非剥皮抽筋不足以解我恨。” 木繁树自动忽略千赋的回答,问流离:“那如果,这女子喜欢他呢?嗯?” 流离奇怪了:“那她为何要抗拒呢?既然两情相悦,那她不应该心生欢喜,主动迎合的吗?” “对啊。为何?” “你问我?” “嗯?” “我怎么知道。” “你仔细想想?” “难道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族人反对,这女子才有所顾虑?” 木繁树摇头。 “女子害羞?” 木繁树又摇头。 “那是……啊,这女子有病!” “她没病。”木繁树又揉了揉太阳穴,“四肢健康,灵力充沛,她没病。” “哦,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病,是心神之病,与身体和灵力无关,我猜她必定身世凄惨,经历了什么非人遭遇,更甚至因为这些经历险些使她失去清白之身,所以才落下这么一个容不得旁人亲近的毛病,人界称这种病叫‘恐惧症’,我们仙神则称之为‘幽’。” “幽?唔,这名字听起来可有点不吉利啊。” “好端端的一个仙神,因为对某件事物过度恐惧而变得神神叨叨疑神疑鬼,能吉利么?不被人叫成怪物已经很不错了。” “可我……” “我?”流离立刻起了疑心,“繁树,这女子该不会是……” “你想多了。”木繁树立刻脸不红心不跳的否认,“是我一个朋友。” 这次,连一个劲儿仰脖猛灌酒的千赋也忍不住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木繁树,然而,木繁树已经转移了话题:“流离,你来之前有没有去过栖碧宫?我长姐情绪怎么样?” “还那样啊。”流离答得极其简单,仿佛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琢磨另一件事上。 木繁树原本还想当着千赋这个罪魁祸首的面,好好与流离叙一叙长姐的苦,然而看两人都一副心不在焉喝酒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个大概,心神一动,截住了他们的隔空传音: “繁树被人亲了?” “废话。” “都怪你,好好的给她赐什么婚呐?那个姜南也是好胆,竟然敢霸王硬上弓!” “不是吧,你刚才没听她说吗,她喜欢他。” “拉倒吧。就姜南那怂样,繁树能喜欢他?一定是那小子用强了。” “或许不是姜南呢?” “不是他,那能是谁?我还真想不出这世上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然敢强迫繁树?” “唔,让我想想……” “别想了。”木繁树凉声道,“的确是姜南。” 流离:“……呵呵。” 千赋的一双眉毛挑得老高:“木繁树你……你竟然偷听!” 木繁树接连打开三只酒坛的酒封,递给他们一人一坛,“没错,我被姜南吻了。” 她的口气平淡得好像在说:没错,我的脸洗了。 流离的反应巨激动:“那你是不是杀了他?” 千赋这个“媒人”默默喝起了酒,心道杀了他,那我这个媒人的死期恐怕也不远了。 还好,木繁树依然是小事一桩风轻云淡的样子:“没有。他酒宴喝了不少的酒,想来是把我错看成他原来的新娘了,才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举动,我不怪他。” 流离下意识的吞了下口水:“所以你才说,这女子喜欢他,可又抗拒他,其实,喜欢他的是原来的新娘子,抗拒他的才是你吧?” 木繁树用手指拭净唇边的酒渍,道:“不然呢?你要我迎合他、欺骗他不成?” 流离狐疑更生:“那、那你问我这个问题的初衷又是什么?总不是为了图新鲜好玩吧?” 木繁树看向独自饮酒的千赋,不说。 流离“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也随木繁树一道看向千赋,笑眯眯的,终于恢复了他往日里瞧热闹不嫌热闹大的闲贵,道:“陛下,繁树可都表态了啊,你怎么看,嗯?” 千赋“咚”的一声把酒坛子搁在了桌上:“她说什么了我就怎么看?云里雾里的,我完全没听懂啊。” 流离:“姜南和新娘子感情深厚,你委实不该……” 千赋:“你闭嘴。我问她,你插什么话?” 流离吧嗒吧嗒嘴,“好,我不说了,我喝酒,我喝酒行了吧。” 千赋斜眼看着木繁树。 木繁树的手指在酒坛上轻轻摩挲:“那陛下想听什么?” “求我。” “……求什么?” “木繁树,难道你真的想和那个懦夫厮守一辈子?倘若是的话,好,算我上一句话没说。” “……求了之后呢?” “我会答应你啊,下一道天旨,召告五界你与他的婚事无效,然后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废了我。这天帝谁爱当谁当去,与我无关。” 话说到这个地步,流离又不得不插言了,“陛下,你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这天帝你当不当,抑或是谁当,可不是繁树一人说了算的,天界灵神五位,你自己算一位,其他四位……” “其他四位包括你还不是都听她的。”千赋有点不耐烦了,“别废话,木繁树你说,你到底废不废我?” 木繁树的食指在酒坛上轻轻一弹,极低极悦耳的一声,“不废。” 流离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木繁树都被天帝逼得下嫁给一个懦夫了,她刚刚竟然还笑了一下? 天,不是她脑子有病,就是我眼睛有病。 “好,很好。”千赋缓缓站起身来,酒喝了不少,却不见一丝醉酒之态,“天快亮了,今晚我也不难为你。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拿你们圆房的喜帕来见我。倘若不来,我会以‘抗旨不尊’的罪名,诛长佑全族。” “陛下你这是……” 千赋狠狠瞪了流离一眼,低低骂声“叛徒”,甩袖而去。 流离把嗓子眼里的“逼良为娼啊”下意识的咽了回去,然后对木繁树干干一笑:“我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木繁树抱起一只小酒坛走到亭栏边,靠着亭柱侧身坐下,天上一颗星子也无,湖里更是,唯有东珠的莹光粼粼浮在水面上,起风了,“长姐真的没事吗?” 流离笑了笑,刚要拾起桌上的折扇倜傥摇上一摇,被木繁树的眼神一看,只能慢慢缩回了手,学她的样子抱起只酒坛子也坐到了亭栏上,“本来没事,可听桃桃回去报信说你跟姜南成亲了,便有事了,我来的时候,她晚膳还没用呢,只抱着木方坐在窗前发呆,有点吓人。” “绘绘呢?她还没从华越邈回去吗?” “没。上次在天牢里华溪儿被吓得不轻,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出宫呢,估计绘绘也是没日没夜地陪着他,小族位置偏远,飞一个来回也要个把天,怎么着也得明天才能赶回去。”流离用眼角扫了木繁树一眼,用一种近乎聊家常的语气问,“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贝瀛是你杀的,你曾经那么护着他,还答应了他的求婚,繁树,你把他藏起来了,是吧?” 九十一 果然是你 流离笑了一声,“你说你和贝瀛……” “不,”木繁树道,“我和姜南。” “开玩笑,你怎么可能委身于……”流离笑不出来了,“繁树,你是说……” “嗯。” 流离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我说呢,我说你为何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敢情你们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呀,陛下那只糊涂虫,还当以为把你逼上梁山成倭寇了,却不晓得是将你推入了安乐窝,三顾茅庐都不一定请得动你呢。” 木繁树却高兴不起来,“可是我和他之间,真有问题。” “什么问题?” 木繁树微微垂了眼睛,“就我方才问你的那个问题。” 流离抱着坛子想了会儿,“啊,你是说,他一吻你你就……” “浑身无力,窒息,非常难受。”木繁树索性把话说完整,“无法不抗拒。” 流离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的确奇怪。” “那,这像不像‘幽’的症状?” 流离被她气笑:“你被人称作半个药君,你问我?真应了那句话,有病乱投医了。” “看来我得回药君府一趟了。”木繁树喝干坛里的最后一口酒,站起来要走,流离却指着刚浅了一色的东方笑对她道:“这个时辰老药君恐怕还没醒吧,你不恐惧他的起床气狮吼功啊?” 木繁树停了停,“不许告诉别人。” 流离心知肚明她指的什么,握拳捶了捶左胸口,道:“烂在这儿,谁也不说。” 木繁树笑了一声,看一眼桌前醉酒不醒的天枢,然后行云流水地走了。 流离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终于明白,木繁树来时走在桥廊上为什么看起来奇怪了她腰带末端打的那个蝴蝶结,少了一只翅膀。 木繁树先回了新房。 然而房间是空的,桌上连张纸条都没留。 他还是生气了。 “表哥!”姜岸从外面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一眼看见站在房中的木繁树,却是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似乎已经成了自己的表嫂? “繁、繁树。” 他努力了很久,终究还是改不了口。 “发生什么事了?”木繁树问。 姜岸挠头干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就是,咱王城里来了个绝色美人,大家伙都围着看稀奇,结果……结果表妹就被人打了。” “表妹?姜北?” “是啊是啊,”姜岸的脸色终于自然了些,“没想到你还记得她,哈哈,这小丫头从小就老实,比他亲哥哥也强不了多少,她每次受气都是我替她打回去,可这次我不敢了,对方来头太大,且不止一两个,我怕表哥回头找我麻烦。” 木繁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也不知姜南在哪儿?” 姜岸似哭似笑:“他昨晚和你洞房,我怎么会知道。” 木繁树垂了眼睛,“他走了。” 姜岸一怔:“你是说,我表哥他……他失踪了?” 木繁树料定,贝瀛这一走,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回来了,真正的姜南又不知在哪儿,她昨晚没来得及问贝瀛,今日也不能直接问姜岸,于是点了点头,道:“传出消息—姜仙主身体抱恙,所有来访者,一律由你接待。” “哦,好。” 姜岸有点茫然,表哥那样胆小怕事的人物,平常宫门都很少迈出,与木神大婚第二日他敢离宫出走? 他道:“那,那表妹……” 不用姜岸指名道姓,木繁树也大概猜得出那些“来头不小”的人物是哪些,于是道:“带路。” 木神大婚,虽是临时起意轰走新娘、逼迫新郎草草了事吧,但人家的身份地位便在那儿摆着,贺,于情于理都是必须的,百家仙族各方属邦即便消息不“灵通”,当日赶不上喜宴,第二日也应该早之又早的前来恭贺。然而人人皆知,此亲事并非木神本人欢喜,她不过是顺着天帝胡闹,不想落个“逆卿抗旨”的名声才无可奈何答应下来。 所以于各族而言,一面是天帝赐婚的面子,你不来贺,那就是间接替木神鸣不平了,会开罪昏君,引来无妄之灾。一面是木神的心意,她不欢喜这门亲事,你是来贺,还是幸灾乐祸来送晦气的? 思来想去,权衡利弊,除了与木灵神族颇有渊源的几家仙族,几位仙主亲自来访,其他仙族则不约而同择了个折中的笨法子,仙主不露面,遣个在族中地位不低的人带着一份不轻的礼早早来贺,两厢不得罪,只能如此。 但凡事有例外。 东荒弱鱼族,此族几千年来与木灵神族都没什么特殊交际。十几年前,因为族中出现了一位极其貌美的女子,引得王侯将相以及各家公子纷纷争抢之,闹到最后,高高低低的人物互相斗殴厮杀,竟导致一个不留,弱鱼王族可谓真真正正灭了门户,老仙主气血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好在老仙主有女一名。 此女名唤冬琅,相貌、智慧皆平庸无奇,难堪仙主大任,多年管理之下,弱鱼族更弱,人心涣散,民怨四起,早已是苟延残喘之势,她不得人心,光杆主子一个,无心腹可驱,无贤士可用,不得已今日亲自前来。 走在长佑王城的主街上,这里民风淳朴,安和享乐,使她不由得怀念起从前的弱鱼父亲,兄弟,叔伯,堂兄弟,许许多多的亲人、朋友,以及,她的未婚夫。 都在那个祸害出现之后,魔怔一样,彼此算计,争夺,打架,杀人……一个两个,全部,最终离她而去。 她恨那个祸害。 恨那个美人。 可事发之后,那个美人却世间蒸发了一般,一丝踪迹也无。 砰。 她的肩头被人撞了一下。 这一下并不重,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个人与她同样的漫不经心,同样的触景生情而产生的情绪低落。 同是天涯可怜人。 她心中这么想着,轻飘飘回头一扫,也便是这一扫,她止了脚步。 美人。 虽然那是个男人,虽然他头戴黑纱斗笠,只是一道背影,然而,她就是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她恨美人,恨世间所有美人。 她喜欢虐美人。 “站住。”她道。 那头戴斗笠的男子却浑然不觉喊的是自己,依然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很慢。 “站住!”她索性几步追了上去,拦住他,“你撞疼我了,连句道歉也没有吗?” 纯粹是无理取闹了。 黑纱后无波无澜,声音也有些渗人的死寂:“……你说谁。” 冬琅头一抬,十分蛮横:“还能是谁?你啊!” 男人:“……哦。” “哦什么哦。”冬琅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更来气,“跟我道歉!” 男人:“抱歉。” 冬琅:“是道歉,不是抱歉。道歉你懂吗?要有诚意,要说‘对不起,我错了’,要磕头赔罪。” 男人:“……磕头?呵。” “你呵什么?”不知怎的,对面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气,令冬琅感觉很不舒服,她退后一步,指了指两人中间的那块地面,道,“磕吧。” 男人却理也不理她,抬步便走。 两人再度擦肩时,冬琅一个趁人不备,抬手掀了他的斗笠! “啊!” 她叫了出来。 时光仿佛一瞬静止,原本围着看稀奇的,路过的,买东西的,卖东西的,楼上楼下的,脑中都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是沸腾。 “哇,是美人哪!” “天天天天天,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娘的,我/草!我要娶他!” “阿岚公子,他是男人,你不要乱说!” “男人怎么了?老子就为他断了,怎么了!” “……” “……” 被掀掉斗笠,被人群言语冒犯,他却依然微垂着长长的眼睫,脸上一片死寂。 是贝瀛。 今日的他,与洞房花烛时不同,与那日城门处的模样也不同,脸还是那张脸,可神情完全变了,黑衣,白面,无情,无绪,仿若白纸黑墨精心勾勒的死物一般,单调,无味,空洞,却浑然天成一种异样的美。 “抱歉。” 他说完这句,又要举步离开。 “果然是你。”冬琅心头的恨意如沉寂多年的巍巍火山,顷刻间喷薄,幻剑在手,一指贝瀛,“我找了你好久。拿命来!” 换了男装何如,即便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噗! “阿岚公子!” 被唤作阿岚的少年,奋不顾身为贝瀛挡下了这一剑。 用身体。 血沫立刻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胸口更是一片湿漉漉的红。 贝瀛呆立原地,慌乱的人群中,他的脸上渐渐有了些情绪,是怒与不解:“你干什么?” “干什么。”冬琅蓦地抽回宝剑,带得阿岚的身体向前一扑,喷出一滩鲜血,倒地。她残忍又痛快的笑着:“当然是杀你。” 贝瀛:“为何?” “那你为何灭我王族!”喊出这一句,冬琅已失去理智,疯了般挥剑直刺贝瀛。 贝瀛偏身一躲,被剑刺穿右肩,顿时鲜血直流。 “公子!” 九十二 他生我气了,是不是? “砰”的一声! 冬琅忽然被横空一掌拍了出去! 是匆匆寻来的暮沉,他一掌拍飞冬琅,一手眼疾手快扶住摇摇欲坠的贝瀛,焦灼道:“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贝瀛道,然后他推开暮沉,走向倒地不起的阿岚,将他的身体轻轻翻正,扶在怀里,叹息,“何必呢。” 阿岚的意识已有些混乱,只道:“……太好看了……你……” 然后,他轻轻一笑,眼睛慢慢合拢,安然死去。 就因为他好看,然后有人为他死了? 呵,多么可笑,又可悲。 “杀了她。” 贝瀛看着阿岚的最后一缕气息消失,对暮沉下了重逢后的第一道命令。 “是。” 暮沉的声色是说不出的冷厉,他缓缓抽出缠绕于腰间的软刀,朝冬琅一刀砍下,即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房屋为之震颤,杂物横飞,众人抱头逃窜,慌极,乱极。 冬琅匆忙一跃,险险避开,笑里透出无惧:“呵,帮手不弱嘛。” 暮沉的眼周渐渐发黑,嘴唇也渐渐变得乌黑,是“噬杀之仙”的腾腾杀气,他一言不发,连连挥刀强攻,刀刀致命,一时间二人打得飞沙走石,遮云蔽日。 暮沉暗暗吃惊对方的潜能,他知道对方必定殊死一搏,但再拼命,她的灵力也极其有限,她似乎将毕生灵力全数凝在此时此刻,疯狂,变态,透支,不要命的,频频使出杀招。 最后成为强弩之末。 不需暮沉再下杀手,她便“噗”的一声喷出一道血柱来,自殒了元神。 她自戕了。 暮沉一时怔住,他实在搞不清这个对手的目的何在。 回身,他想问问贝瀛,然而,漫天尘埃,一地狼藉,却哪里还有贝瀛的影子? 原来冬琅的目的,竟是为了牵制他,以给旁人制造伤害贝瀛的机会。 “公子!!”他嘶喊一声,于烟尘滚滚的战场中焦急寻找他的瀛公子。 一如三千年前的雪墟,漫天飞雪,尸横遍野,他踏着雪,踩着血,一遍又一遍的,苦苦寻找他。 直至累晕。 一觉醒来,他化为雪兔之身,蜷缩在一个美女子的怀里,她道:“……你不是瀛儿。你是谁?” 暮沉。 对,他是暮沉。 而他的瀛公子,再一次被他弄丢了。 “公—子—” “……暮沉?” 暮沉豁然转身,正看见当年怀抱他的美女子,木神大人,且惊且喜的望着他。 她道:“你怎么在这儿?” 或许是疲惫至极,或许是愧疚难当,暮沉朝木繁树跪了下去,颤颤一声:“大人。” 木繁树走过来,微笑道:“上次我问儀乐,你去了哪里?她只道,为你寻了一处你欢喜的好去处,却不曾想……” “大人。”暮沉额头碰地,悲恸道,“公子他……他不见了。” “公子?”木繁树很快明白过来,这世上能被暮沉承认的公子只有一位,连天瀛。她脸上的笑容忽然之间便消失了个精光,伸手将暮沉扶起,“怎么回事?” 暮沉择重而答:“大人,我方才与人打斗,未能顾及公子,然后公子就……不见了。” 木繁树心底一沉,道:“姜岸。” 四处环顾的姜岸忽然回了神,忙道:“在在,我在的,繁树。” 木繁树:“马上回宫查看,现在百族哪家未到。” “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计较今日谁没来给你贺喜?”姜岸这人有个毛病,嘴比心快,每次都想当然的把话说出去了,他心里才后知后觉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哦,你怀疑百族之中有人劫走了这位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公子对吧?好说好说,可是我表妹……” “这位上官,”暮沉向姜岸揖了一礼,“在下暮沉,上官的表妹姜北二小姐,恐怕也与我家公子一同失踪了。” 姜岸半惊半疑:“可是旁人传话给我,说表妹只是被打受了气,并非被人劫持啊。” 木繁树默不作声看了姜岸一眼,眼中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姜岸浑身一凛,道声:“好好好,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转身朝王宫飞奔。 “大人,”暮沉急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木繁树却是一副心安模样:“他身边有贵人相护,暂时不会有事。” “贵人?”暮沉仔细想了想,实在不知,公子做贝瀛的这些年里,除了木繁树,除了最近恢复记忆、成为嗜杀之仙的自己,他身周还有何人相护?“请大人赐教。” 木繁树:“新朝有位灵书上官,你可听过?” 暮沉思索一瞬,“哦,大人讨来的那位美男么,他怎么了?”暮沉也知,他这么形容很失礼,可他对于那位上官的印象,仅此而已。 木繁树果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是他。暗中守护你家公子的贵人。” 暮沉微微一惊:“怎么会呢,公子与他又不熟。大人是不是发现什么了?若是,还请大人坦白相告。” 木繁树一笑,娓娓道来:“在新朝时,有人想利用瀛儿对潮湿银物过敏之事加以谋害,是灵书深夜冒雨前来告知。瀛儿身陷卷珠,灵书去了。瀛儿随往百族朝圣,灵书去了。瀛儿失踪,灵书也失踪。明面上看,灵书是顾念旧情痴心寻找舟筝一人,可谁知道,他真正顾念的是哪一个。舟筝么?呵,我想不出,这个女子何德何能,何处配得上他。” “还有公子的人皮面具。”暮沉补充道,“听公子说,是一位新朝故人所赠,想必也是他了。”暮沉笑了,“说起来他也算大人和公子的半个媒人,若不是得亏这张面具,大人和公子怎会阴差阳错的成为夫妻呢。” “阴差阳错。”木繁树喃喃重复,“暮沉,你真的认为,我和瀛儿成亲是阴差阳错,不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大人的意思是……灵书?” 木繁树不确定道:“或许吧。” 暮沉理着杂乱无序的思绪:“本来我以为是大人做的这个局,如今看来不是了。肯定不是天帝,他可是一心想要刁难您的。也不是公子,当时公子一听说您来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如何会主动送上门去呢,后来公子从灵书那儿得到人皮面具,我们与姜南素未谋面,所以当时根本不知公子化成了谁,只是单纯的不想向您泄露公子的行踪,没想到却被人强行拉走扮演了一回姜南,公子这才与您拜堂成了亲。旁人就更无可能促成这段姻缘了,那么,难道真是灵书?” 木繁树垂了眼睛:“暮沉,你家公子他……生我气了,是不是?” 暮沉一怔,“……没有啊。” “我知道了。”木繁树并不抬眼看他,颔首道,“你家公子不会有事。我去去就回。” 暮沉正要问她去哪儿,却见面前忽然一空,木繁树已瞬移没了踪影。而他的心也随之空落落的。 公子不见了,木神走了,这么大的世界,他竟然不知何去何从。 去哪里寻公子呢? 暮沉远望茫茫天际,心叹一声:公子,你这么生木神的气,真的好么? 木繁树一瞬到了药君府。 彼时,巳耳正心不在焉的拿药杵捣鼓药材,见木繁树突然现身,他药杵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祖父!”木繁树喊了一声。 可巳耳压根不理她,推门进了屋去,砰,摔上了门。 “木神大人。”竹筐后的菜宝摇着一棵灵芝草,压低声音招呼她,木繁树走过去,他道,“师父生气了,从昨晚到现在,他不吃不喝不睡,就等着大人您来碰钉子呢。” 木繁树苦笑一声,“不错。从前我做了错事,祖父总有说不完的道理讲给我听,可是这次,他不理我了。” 菜宝叹息:“可不是么,师父这次寒透了心,一直叨叨你不听他的,放着星神这么好的男人不要,非听那个昏君的话嫁给一个懦夫,如今连我都不理了呢。唔……要不,”他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两转,然后出主意道,“大人,您学学草绘二小姐,撒娇卖萌说几句好话给师父听?” 木繁树摇头:“天生使然尔,学不来的。” 菜宝憨憨的挠了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人您长得本就好看,只要随便托托下巴,眨眨眼睛,再笑得放开些,就已经远胜过二小姐了,”语气肯定些,“必有奇效。” 木繁树看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我该走了。” “哎大人!”菜宝叫住她,“您不试一下了?” 木繁树揉了揉眉心,“不试了。头痛。” 啪! 门忽然从里面被大力拉开:“站住!” 孰料,木繁树回身就跪了下去:“祖父救命。” 巳耳吃了一惊,满腔火气瞬时被浇灭了一大半:“胡说八道,你这不是好好的,救什么命啊?” 木繁树抬头,态度真切又颓丧:“我病了,祖父。不治之症。” 巳耳更惊,连余下的那点火星儿味也彻底闻不到了,小老头迈着蹒跚小步疾走过来,颤巍巍将木繁树扶起,催道:“丫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木繁树一脸苦楚:“祖父,别人一碰我,我就难受,喘不过气来,就好像,随时可以死过去一样。” “啊?那人把你打得?” “不。”木繁树咳了一声,“吻得。” 巳耳一怔。 双手改扶为拍,将木繁树轰出了府去。 啪! 九十三 是他的问题 木繁树也不停留,转身即走。她未施展千里瞬移,走得不快也不慢,像在等人追上来,又像不想很快走到终点—栖碧宫。 “长姐,我回来了。” 花少雯尚未露面,怀枝已抱着木方从里间迎了出来,“大人回来了。” “嗯。”木繁树应了一声,上前用手指逗弄木方,“长姐呢?她还没起吗?” “刚起,正在里面梳妆打扮呢。”怀枝随口答。 “长姐许多日不想出门,脸都懒得洗,怎么今日这样有兴致,想起来打扮了?” 怀枝轻笑一声,道:“方才陛下传来旨意,陛下不仅认了错,明日还要亲自来接娘娘回浮华宫呢。” “陛下要恢复长姐‘天后’的尊位吗?” “这倒没提。” 木繁树蹙眉:“长姐答应了?” “是啊。两口子吵架闹别扭这不是正常的吗,再说陛下也并非真生娘娘的气,否则他怎会允许娘娘把小殿下带回来呢。” 未及怀枝说完,木繁树已进了里间,“长姐,你不能回去。” 对镜贴花黄的花少雯动作一滞,看过来:“为何?” 事已至此,有些事,就不是木繁树一人所能阻拦的了。她道:“陛下近日做事愈发没有底线,不顾人命,不顾天条,不顾情分,不顾安定,眼里无弱小,心中失善念,一字杀一人,一句诛一族,你留在这样的人身边,我怎能安心?” 花少雯笑了一下,道:“繁树,我明白你的意思。有人要反了,是不是?” 木繁树垂下头:“有我在,他们不敢。” 是的,自己在,他们不敢,可若她死了呢? 花少雯起身,走过来,将木繁树轻轻揽入怀中,“辛苦你了。” 木繁树直挺挺任她抱着:“长姐。” “嗯?” “答应我,不要回去。” “好。” “长姐。” “又怎么了?” “我的身体……是不是天生有什么缺陷?” 花少雯抚摸着木繁树的发:“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没听父母亲提起过呀。” “那为何……”木繁树顿了顿,心中的不安溢于言表,“他吻我,我会喘不过气……” “哧。” 一旁的怀枝低低笑了出来,被木繁树斜斜一瞪,她忙忙抱着木方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花少雯的脸色微红:“情至深处,一往而深。他应该爱你的吧。” 木繁树不得不强调一次:“是一种要死的感觉,就好像,被一口气死死堵住喉咙,吐不出,咽不下,只想把他用力推开,然后是……”木繁树努力回忆那种感觉,吐出两字,“恐惧。” 这一次,连花少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木繁树推开她,满面难以理解:“长姐笑什么?我那时真的很害怕啊,真的,从未有过的怕,怕他把我撕碎,吃了我,而且有一个地方很痛,是……” 花少雯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连连挥手打断她道:“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个女孩子说这些话,羞死人了。” 木繁树果然不说了。 她也明白了,她生来本无异,这“异”,怕真的是后天养成了。 “长姐。” “嗯?” “有机会的话,我带他回来见你,可好?” 闻言,花少雯的笑意忽然淡了许多,却是从未有过的欣慰与释怀,“好。” …… 木繁树重又瞬移回到药君府。 巳耳故技重施要走,被木繁树横身拦下,施礼:“祖父莫气。” 巳耳哼了一声,依旧不理。 木繁树笑了笑,道:“祖父怕是误会了,我方才所说确是病症,绝非儿女情事。” 巳耳终于吭了声,“与我何干。”一对灰眼珠子简直要翻到太阳上去。 木繁树仿若未见,继续说自己的:“我听说,仙神中有一种奇怪的病,叫‘幽’,起因是对某一特定的事物或处境产生不合理的恐惧。祖父,我生的就是这种病。” “扯吧。”似是对她的胡说八道再也听不下去了,巳耳道,“你说你得了‘幽’,好,那我问你,类似的处境你从前可曾遇到?” 木繁树想了想,摇头。 “你的父母姐妹,上追三代,可有此种病例?” 木繁树又摇头。 “你的性格可孤僻怪异,不善与人交际?” 这次,木繁树连头都不用摇了,一个经常登殿议事威望十足的她,孤僻怪异?不善与人交际? “我知道了。” 不是天生的缺陷,不是后天的养成,那么只能是……他的问题。 他和小万于本是同类,更是六界之外的异类,她早该明白,是他的问题。 砰! 门又被重新摔上。 木繁树朝着门,拜了拜,“祖父,我会对自己负责,请您宽心。” 房中许久没有响动。 木繁树看了眼垂首不言的菜宝,道:“照顾好他。” 然后一瞬回了长佑王宫。 “啊,小仙见过木神大人!” 好巧不巧,木繁树这一移,险些与匆匆进宫的姜南撞个满怀。 木繁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一番,试探道:“姜南仙主?” “是,是小仙。”姜南擦一把额上冷汗,揖道,“小仙方才在路上听说,大人您和……唉!小仙实在罪该万死,竟一时大意被贼人冒名顶替,污了大人的白雪名声。不过大人请放心,纵然掘地三尺,小仙也要把那个胆大妄为的贼人揪出来,就地正法,烧他个挫骨扬灰!” 姜南的性情原本温和软弱,如今当着木神的面咬牙切齿连放狠话,可见他对这个暗中捣鬼之人的痛恨至极。 “这倒不必。” 木繁树不惊不怒的反应有点让姜南摸不清头脑,“哦,小仙鲁莽了,竟忘了当务之急应上天奏请陛下收回天旨,好解除这一道荒唐婚事。” “真的不必。”木繁树的面色是淡淡的喜欢,“与我拜堂成亲的另有其人,姜南仙主无需把此事放在心上,安心做你的伪新郎即可。再有,此事切勿声张,我自有打算。” 姜南抬头望她,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这时,姜岸从宫里一路飞奔出来,急声道:“木神大人,表哥仙主,你们终于回来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姜南立刻迎上去:“发生什么事了?快说!” 姜岸回手指着宫里,嗓门大得震耳欲聋:“里面……打起来了!是真打,连压箱底的法器都亮出来了!大人,表哥,你们赶快进去看看吧!” 木繁树第一时间施展瞬移,然而落脚之地竟不是她想去的王宫正殿,而是一处极其荒凉的花园。再次瞬移,是一间宽敞书房。再瞬移,王城城门。 距离王宫却是越来越远了。 木繁树心神一定,放弃瞬移,果断飞身而起直奔王宫。 王宫里早已打得火热。 有同族相残的,新朝舟忌和舟黎,舟黎手中挥的剑不知什么名堂,通体裹着紫黑煞气,势如千钧,几剑斩下去,竟将常年征战成圣的舟忌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卷珠也内乱了,对打的是蛮赤和稚元,对于稚元的突然出手,蛮赤也很茫然,简直猝不及防,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三足鼎立的局面结束之后,蛮赤更是把稚元当作心腹培养,但现在这个心腹,丧心病狂频频向他使出杀招,蛮赤一瞬于心不忍,噗,肚腹被他一爪穿了个透心凉。 其他仙族大抵分为三拨,允文的惢族和允临的鼓镫族明显一拨的,不过人数上颇为吃亏,只有寥寥数十人。 人数最多的是苍屋,此族像是有备而来,不但仙主亲到,族中但凡能叫出名号的一个不落都在,是此次事件的主要起头者,也是袭击允文允临的主要势力。不过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苍屋的一群泛泛之辈竟能与木神的两名亲传弟子打成平手,不知是木神的两名弟子徒有虚名,还是苍屋鼠辈之前隐瞒实力,只待此时一击必胜。 而轩辕挚、风池则一堆保持中立,每人身边各立着几名法力不弱的侍从,既不离场,也不帮衬任何一方,与一众搞不清楚状况的仙门小族统统退到边缘角落里,观望三方战场从殿内延伸到殿外,乃至大半个王宫,十足十的置身事外。 其他大点或特殊点的仙族。 华越邈未到。 弱鱼仙主已死,也无旁人到场。 错央钦原昨日心意已表,今日天未亮已回。 雪墟常年与世隔绝,人礼都不到才最是正常。 至于东道主长佑姜南,据说昨晚春宵一刻身体抱恙,刚刚,众人正兴致勃勃地心领神会姜南仙主的真实病因,一抬头,那边三方已经打起来了。 “哎,”廊檐下,轩辕挚用胳膊肘碰了碰风池,“你说,新朝打架是为夺权,卷珠打架是为报复,苍屋和惢族、鼓镫族打架却是为何呢?” 风池面色凉薄:“因为木神吧。” “哦?此话怎讲?” “今早听说,弱鱼族冬琅被人杀了,行凶者乃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嗜杀之仙。轩辕兄,你觉得,这位嗜杀仙是为哪位所升?” 轩辕挚仔细想了一回,道:“嗜杀仙所修非常道,通常性情残暴,双手浸染鲜血无数,万万年间,只要有此仙诞世,必然引起公愤,遭众仙神群杀之。这么说来,今日出现的嗜杀仙,很有可能是最近才飞升上天的?” “我倒想起两个人。” “谁?” 九十四 长佑姜南 “澹台苏洛确有可能,他是个凡人,且是个宰杀牲畜的屠夫,而贝瀛他本身就是个仙啊,还能飞升?” “轩辕兄,那日百族朝圣的晚宴上,木神当众宣布,贝瀛已被她亲手诛杀,魂飞湮灭,尸骨无存。这事,你信么?” “鬼信。”轩辕挚冷笑一声,“倘若贝瀛真是连天雪墟的余孽连天瀛,听说那厮生得笑眼生花颇有姿容,木神毕竟女子之身,一时色迷心窍与他相好也不无可能,怎忍心亲手杀了他呢。” “不错,所以贝瀛根本没死。” “可他跟嗜杀仙有何干系?从来只有凡升仙,妖升仙,再怎么样,仙除了飞升成神,下贬为人,也不可能再变种了吧?” “我可没说,贝瀛是嗜杀仙。” “啊?”轩辕挚听故事上了瘾,连声催促道,“风老弟你就不要卖关子了,知道什么统统说出来,老哥的脑子本就年久失修不好使,让我省点力气行吗?” 风池远望着刀光剑影的修罗战场,笑了一下,道:“事情不明摆着么,木神爱着贝瀛,贝瀛即是连天瀛,今早出现在王城主街上的美人是连天瀛,冬琅因为家族变故极恨美人,所以趁机刁难连天瀛,后来掀掉他的斗笠才发现,此人正是当年使用美人计挑拨离间害她失去王族亲人的罪魁祸首,欲杀之,嗜杀仙是澹台苏洛,澹台苏洛为了连天瀛杀了冬琅,路过的木神却视而不见,甚至蓄意包庇,而冬琅是苍屋仙主强要的女人,苍屋仙主要复仇,寻不到连天瀛和澹台苏洛,于是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发木神的牢骚,引起木神两名爱徒的不满,这才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不过,以上纯属我个人揣测,先不要向外张扬。” “好。”轩辕挚听得连连点头,心满意足,“是苍屋仙主孟浪了。木神再有包庇之嫌,那也是五界只手遮天的木神啊,怎能意气用事发她的牢骚,简直不要命了。” “身后若无人撑腰,借苍屋十个胆,恐怕他也不敢。” 轩辕挚狠狠吃了一惊:“风老弟你是说,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风池的面色高深莫测:“兴风作浪的,恐怕不止一个。” 旁观者们也渐渐明白过来,此次群架起因皆在于木神。众所周知,卷珠、新朝两大仙族心向木神,若不是“恰逢”这两族内乱,苍屋想同时对抗卷珠、新朝、惢、鼓镫四族简直飞蛾扑火螳螂挡车。不过,眼看战事进入白热化阶段,作为当事人的木神却至今尚未现身,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毕竟木神可以千里瞬移。 更有人亲眼所见,一刻钟前木神已出现在王宫宫门,但不知一个瞬移,她移到了哪里? 难道有比蛮赤、舟忌和两名爱徒的性命更重要的事吗? 便连胆小怕事懦弱无能的姜南都哆哆嗦嗦跑出来劝架了,她堂堂一个木神,竟还好意思躲么? “诸位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电光石火,法器叮当,姜南的说劝声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中,显得脆弱又无奈。 情势所逼,姜南不得不一声令下,出动所有宫兵,强制将三方隔离,然而未待命令执行,西方天际尖锐的绿光忽然一闪,直贯战场而来! “啊,姜南仙主小心!” 有人惊了一声。 然而为时已晚,“嗖”地一道精光闪,姜南竟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直挺挺仰倒在地。 “表哥!!” 姜岸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扑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姜南的左胸口—一个血窟窿,和一根……莹绿的簪子。 碧玉簪。 “啊,是木神,是木神杀了姜南仙主!” “你不要乱说!木神昨日才和姜南仙主拜堂成的亲,她怎么可能杀他?!” 下一刻,说这话的人便忽然噤了声。 木神和姜南成亲,还不是被天帝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么一想,木神杀姜南的动机也并非一点都无。 那边,三方打斗仍在继续。 这边,姜南的最后一缕魂魄缓缓消散归于混沌,姜岸痛失亲人,泣不成声,却紧紧攥着碧玉簪说:“我信她。表哥,绝非木神所杀。” 可谁能告诉我,除了木神,谁还能驱得了碧玉簪? 贝瀛和姜北,被一个浑身裹着宽大黑斗篷的男人一手拎一个,直接飞出长佑王城,飞进了一座无名大荒山里。 砰,砰,像丢没用的物件一般,男人随手把他们扔在山洞的一个角落里,额头撞上洞壁,顿时渗出一道又细又小的血沫来,姜北吃痛,皱着柳眉幽幽醒转。 然而未待她将眼睛完全睁开,下巴蓦然一紧,一抬,然后便是一大口令人作呕的腐臭热气满满喷在她的脸上,她被熏得微微一个激灵,本能地想偏头避开,可是下巴被捏得生疼,动弹不得,使她不得不慢慢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眼前的活物果然极丑,丑得不像个仙,三角眼,半截眉,塌鼻梁,厚嘴唇,圆圆一张大饼脸,脸上还不干净,十几颗黑痣,又黑又短的胡渣活像个没剪利索的刺猬,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而刚才那口差点把她熏死的臭气,便是从这张嘴里吐出来的。 有其兄必有其妹,姜北本就是个胆小柔弱的小女子,长佑全族又不提倡修炼,她法术不高明,脑子也一般,寻常时候遇到欺凌她的人,都是姜岸大大咧咧拳打脚踢把歹人赶走,好在仗着二小姐的身份,长佑没几个敢欺负她的,加上她平时鲜少出族,遇到此种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眼下,姜岸不在,面前这个东西又这么龌龊丑陋,她一个受惊过度,就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可就彻底惹恼了丑仙,捏着下巴把她摔在地上,粗着嗓子嚷道:“来人,把她给我宰了!” 姜北一听,顿时缩在壁角里哭得更害怕了:“不要,不要啊!不要杀我!呜呜呜……” 丑仙干脆捂住了耳朵,只道:“拖出去拖出去!娘的,老子平生最烦哭哭啼啼的女人,好像被老子压在底下她不是享受是受辱似的,什么玩意,让她赶紧滚蛋!” 这荒山上的活物似乎不少,丑仙只这么吆喝几嗓子,便立刻有十来个男仙男妖什么的从洞外涌了进来,争先恐后推推搡搡,好像来晚一步到手的美食就会长翅膀飞了一样。 姜北要被吓疯了,又哭又嚷又挣扎,只差不能把冰冷坚硬的洞壁用手指抠出十个窟窿卡住自己,不让他们把自己拖出去。 然而,一个弱女子的力气怎能与十来个男人相抗衡,男人们根本不会怜香惜玉,七手八脚生拉硬拽很快就把姜北拖离了洞角,直往洞外拖去。 啪。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忽然扣住了姜北的一只脚踝,这只手的力气极大,一时间竟把众人带得原地不动了三秒,三秒之后,出于好奇和不甘,众人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呵,是美人呐。 且顶绝色、顶少见的美人。 贝瀛全身趴在地上,伸长一臂死死抓住姜北的脚踝,直勾勾看着他们,不说,也绝不松手。 丑仙:“别看了,他可是个男人。” 此话一出,连姜北的哭声都小了些。 众人齐齐心道一声废话,他这样的五官,这样的身段,这样的气质,谁都不瞎,还看不出他是个男人来么。 丑仙脱下黑斗篷扔在一边,不知是不屑还是嫉妒,连看都不看贝瀛一眼,坐在石块上道:“沼泽地色魇章涸,拿第三魇的位子全五界悬赏一位美男,像他这种绝色,不是他是谁。退一步说,即便章涸想要的不是他,一旦见了他也会移情别恋的。你们信不信?”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有问题,却没有一人敢问出来,于是纷纷垂了头:“黑老仙深谋远虑,我等佩服。” 贝瀛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极浅的有了些情绪,是恨。 “你是黑老仙?”他问。 黑老仙仍然不看他,*道:“是啊,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放了?” “放她可以。你不行。” “为何?” “你方才没听见吗,我要把你送给色魇章涸,去交换沼泽第三魇的位子,明白了吗?”黑老仙对贝瀛似乎特别有耐心,口气虽是懒散的,但答案却是一丝不苟。 贝瀛的问题张口就来:“可据我所知,沼泽地的头号妖物不是松石吗,何时轮到章涸做主了?” 黑老仙的右手指在巨大又凹凸不平的石块上轻轻敲击:“松石为大?你听谁说的?听你这意思,你好像去过雾魇沼泽?” 贝瀛倒了口气,“你先让他们放开她,我、慢慢跟你说。”他的痛感实际很高,若不是痛到伤筋动骨受不了的地步,一定不会表现出来。 黑老仙也不想送章涸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美人,于是挥了挥手,命令众人放开了姜北,众人的表情虽小有失望,但发作是万万不敢的,纷纷点头鞠躬,一股脑的出了洞去。 姜北哭着爬回来,将倒在地上的贝瀛扶着坐起,靠在洞壁上,又哭又急道:“公子你没事吧?” 九十五 我只要这个男人 不知是不是姜北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的公子跟往常不太一样,往常的他,表情、心情虽然有点寡淡,但也会与人争执、斗气、说笑,也会静静的美成一副黑白画卷,可他现在,只剩下让人觉得危险了,危险在哪里她又说不出,好像在眼睛里,可眼睛里似乎没什么情绪,而且他全身也没动,就那么静静地背靠洞壁,像在思索,又像发呆,什么都没想。 “说吧。”黑老仙道。 贝瀛:“你被木神五界通缉,无处可去,所以想躲进雾魇沼泽,是不是?” 黑老仙并不否认:“通缉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你知道不稀奇。不用废话别的,你就告诉我,雾魇沼泽怎么进去,再怎么出来吧。” “好。”贝瀛道,“你过来。” 黑老仙也不犹豫,直接跳下大石晃晃悠悠就走了过去,却还是不肯看贝瀛,“说。” “给我一把剑。” 黑老仙哈哈笑了两声,“我说美人,看你呆呆的,你不会傻到想要杀我吧?哈哈,不过也行,能死在美人手里也是一种荣幸。”幻一把剑在手,丢给贝瀛,挑逗似的说,“先说后杀,否则我不饶你哦。” 姜北诧异地看着贝瀛,看着他面无表情,慢慢捡起剑,站起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黑老仙。 黑老仙着实一惊,他万万没想到法力低微、且身受穿肩之苦的贝瀛,真的敢袭击自己,于是先险险跳开那一剑,再本能地回推一掌! 砰! 贝瀛被这一掌打了个趔趄。 但黑老仙也没讨到好处,更糟,莫名其妙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胸口,疾退数步,哇地喷出一道血柱来! 姜北呆了好久,才软着手脚从地上爬起来,扶住贝瀛,“公子!” 贝瀛仰起头,似乎笑了一下,像对姜北说的,又像对远方某个人说的,他说:“谢谢。” 洞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所有的人,很快,不大的山洞里便挤满了活物,有仙,有妖,也有鬼,有男女也有老少,高高低低的围在黑老仙身边:“老仙!” 黑老仙嘴角淌着血沫,捂着胸口,隔着人群,指着贝瀛的方向:“给我……杀了他。” 整个人群一滞,洞里的气氛是说不出的诡异。 然而下一刻,黑老仙改了主意:“不不,他不能死,他死了?……关起来,看好他。” “老仙。”有人讥诮的,轻哑的,喊了他一声。 “嗯?” 然而这个音符尚未从他嗓子里完全滚出来,他突觉腹中一片冰凉,缓缓低头看,露在肚腹外的正是一只漆黑的剑柄,而剑身,已深深没入他的身体,又从后腰贯穿而出。 黑老仙圆睁着双眼:“你……你们……” 那男妖道:“东躲西藏,早受够你了。” 人群皆是一副拔瘤去肿大快人心的表情,自动让开一片空地,黑老仙便仰面倒在这片空地上,沾满鲜血的黑剑弹出他的身体,叮呤,落在他的身旁。 男妖慢慢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森然一笑,“放心,你死不了的。” “公子。”姜北弱弱的喊了一声。 贝瀛浑身一软,侧靠在洞壁上,细密的汗珠早已把他脸上的碎发浸湿,他的肌肤本就白得过分,经这么一轮折腾,更是苍白如天山雪,没有一丝活气和血色了。虽说他的身体愈合速度快于常人,但也需要时间,穿肩之痛尚在,血肉愈合的痛也在,更有一种痛叫耻辱,叫刻骨铭心,叫悔不当初,叫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呦,小姑娘长得不错啊。”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黑老仙那边还没咽气,这边的人群已开始了对“食物”的蠢蠢欲动。 有妖提议:“把那个男人轰下山,小姑娘留下陪咱们玩玩。” 有鬼抗议:“两个都留下呗,女鬼我被窝还凉着呢,得要个男人给我暖暖。” 有仙附议:“那个男人长得好看,嘿嘿,我喜欢,留下留下。” “……” “这个男人我要了。”捅黑老仙刀子的男妖,一根手指指着贝瀛,阴阳怪气的说,“我要了。” 姜北的脸色白了白,立刻伸臂挡在贝瀛身前,哆哆嗦嗦壮着胆子道:“你……你也是个男人,你要公子做什么?放了公子,我、我跟你走。” 男妖啧啧道:“果然痴男怨女情深意重啊。不过小姑娘,你以为我要对他做什么,哈,我又不是上头那个昏君喜欢男人。”然后他冲两边人群起哄道,“谁对这个小姑娘有兴趣啊?抱走抱走,不要让她挡我的路。我只要这个男人。” 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人群的哄堂大笑,已经有鬼嚷了出来:“死妖精,原来你真的喜欢男人啊,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便宜你了,啧啧,这么漂亮的男人。” 男妖的人缘看起来很不错,刚才对黑老仙动手,人群暗中帮他。开口要贝瀛,也没人跟他抢。嬉笑怒骂间,皆可见情义,虽说这群东西不见得怎么善良吧,但恶东西之间也有交际,他能处得这般游刃有余,也算一种本事。 也不知他从哪儿摸了块小石子,朝那青面白牙的女鬼就掷了过去,“滚你的。老子喜欢什么玩意你还不清楚吗,再当众造老子谣,小心老子挖了你眼睛泡酒喝。” 人群嘻嘻一笑,对他那句“挖眼睛泡酒喝”完全不感冒,有几个好色之徒已迫不及待的过去拉扯姜北了,姜北又怕得哭了起来,抱住贝瀛的腰死活不松手,几个男人正要加大手劲强行把一男一女分开,便又听男妖不冷不热的说了:“喂,轻点,别伤着我的人啊。” 几个男人看了眼一男一女的拥抱姿势,然后看向男妖,摇头表示难办。 男妖走近两步,缓缓道:“把小姑娘的衣服扒了,就不信他们不分开。” 贝瀛豁然抬首看了过来:“大仙。” 男妖微微一怔。 人群再次捧腹。 “哎呦妈呀大仙,我去,这美人也忒会拍马屁了。死妖精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妖啊,什么时候飞升成仙了?” “美人嘴甜,少不了死妖精以后天天疼你呦。” “你们一个个的说什么醋话,谁说死妖精不是仙了,俩人往床上一滚,可不就是快活似神仙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都别笑了!!” 不知是众人的玩笑开大了,还是贝瀛的一句“大仙”触动了他什么悲愤情绪,男妖竟突然之间恼怒了,回手指着那个女鬼道:“你来,当众把他给我强了。” 当众强……强谁? 一个女鬼能强谁?肯定是这个美男了。 啧啧,话说,刚刚死妖精还把他当成宝贝一样护着,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拱手让人强呢? 女鬼欢喜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想也不想,立刻飞扑过来要扒贝瀛的衣服。 姜北哭着把贝瀛抱得更紧了,语无伦次的喊着:“不行不要,求求你们不要!公子有伤经不起折腾,你们杀了我吧!求你们不要伤害公子!” 男妖却充耳不闻,闲闲抱臂旁观,仿佛把贝瀛折腾得越厉害,他心里就越痛快、越解气。 几个男人也终于按捺不住,摩拳擦掌,开始粗鲁的拉扯姜北,全无了方才的怜香惜玉翼翼小心,只恨不得大刀阔斧劈开二人,狠狠棒打一顿这对苦命鸳鸯。 贝瀛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在那一瞬之间,他仿佛回到了某个极其相似的场景中,一个女子哭叫求饶直至昏厥,男人们面目可憎欲壑难平,众人麻木围观,间或有几声叹息,几声冷笑。 “大仙,”他道,“洛洛是个女人,你可以喜欢。” 说完这句,贝瀛便倒了下去。 直至昏迷的前一刻,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最后说出的是这句,而不是,“大仙,洛洛他没有死。” 身上隐隐约约一沉……唔,是姜北也晕了么? 一阵清冽的风,卷走了乱哄哄的人群,也卷起了他…… “大人,为什么不让我吻你?” 对面,面容姣好的红衣女子神色慌乱,连连退步避开他的追逐,“不,不要。” 也说不清心里是不悦,还是失望,抑或是痛苦,总之,他真的很想亲/吻面前的这个女子。“为什么?” “我……难受。”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会呢?难道你不喜欢我?” “不。”女子语气中的坚定远远多于慌乱,“我,喜欢。” 他心中一喜,立刻近她一步,“那我们再试试?” “啊。”她后退得太急,纤瘦的腰肢一下子撞在了尖锐的桌角上。 他眼疾手快,立刻捞她入怀,不容她反应,低头便吻上了她的唇。 呵,真的好软,好香,好甜。 “繁树,”他道,“我要你。” 他的手牵住那柔软蝴蝶的一瓣翅膀,轻轻一拉…… 然后怀中一空—她逃了。 贝瀛豁然睁开了眼睛,仔细感觉,两个脸颊竟有点发烫。 “梦见什么了?笑得如此淫/荡。” 九十六 人欲杀我,我必杀人。 贝瀛咳了一声,撑着身子坐起来,四下张望,“她呢?” “谁?” “你说谁。” “哦,那个小姑娘啊,给兄弟们吃了。”男妖用指甲剔了剔牙,仿佛他也分了杯羹,且那个小姑娘的味道还不错。 贝瀛的一身细皮嫩肉被冰冷坚硬的石块硌得酸疼,肩伤却已大好,他下了石块,望着洞外的荒凉光景,活动着一身嘎嘎直响的筋骨,道:“别跟我装,那个把我抱到石块上的人,是谁?” 男妖抬头望洞顶,“不知道。” “好。”贝瀛也不再多问,抬腿便往洞外走。 “哎哎哎!”男妖拉住他的袖子道,“你还没告诉我,澹台苏洛到底怎么回事?” 贝瀛也抬头望洞顶,“不知道。” 男妖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很快放开了他,“那好,你走吧。” 贝瀛想也不想,即刻抬脚往外走。 “公子。”洞外的姜北已经守在这儿好久,见贝瀛如见亲人,立刻扑进他的怀里抽泣道,“我、我哥他、他死了。” 贝瀛听得一怔,原本想推开她的手也滞在了半空,须臾,他的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怎么死的?” 姜北抬起一双红肿似核桃的泪眼,道:“他们都传是木繁树杀了我哥哥,公子你信吗?” 木繁树。 连木神的名姓都直唤不讳了,看来她是信了。 贝瀛轻轻推开她:“我不信。” “可有人亲眼所见啊,有人亲眼所见她召唤出碧玉簪,然后碧玉簪杀了我哥哥!”姜北喊着,叫着,眼眶里似要溢出血来。 “那我也不信。”贝瀛道,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晕了之后,姜北也立刻被吓晕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刚。” “哦。” 贝瀛应完这声,便不再跟她争执,绕过她,沿着崎岖山路不停地走,看样子是想下山。 夜幕开始降临,姜北可不敢独自留在山上,山洞里那些恶人她可都见识过的,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色,今天若不是得亏贝瀛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自己被他们摧残成什么样子根本就不敢想。 如今她对贝瀛,是既爱慕,又依恋,也有点小憎恨,憎恨他为什么宁愿相信木神,也不相信与他共患难过的自己。 “我并非不信你,”贝瀛似有洞察人心之能,主动解释道,“我是信不过那些传闲话的人,说白了,我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凭什么让我去相信别人的眼睛。” “可是……”姜北犹豫一下,还是把可是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可是除了木神,世上再无人可以驱使碧玉簪。你想说这个,对不对?” 姜北不说话,等同默认。 贝瀛抬脚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块踢进茂密的灌木丛里,“不瞒你说,在我眼里,只有道理,没有感情。别人对我好,我就对别人好。别人骗我,那我也没必要对他真诚。就好比你和我,关键时候你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但倘若你背叛我、利用我,那么对不起,”贝瀛淡淡扫她一眼,“我会杀了你。” 姜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没错,贝瀛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从下山的人口中得知了山下形势— 今日,长佑王宫,几家名门仙族突然大打出手,闹出人命,起源在于木神,可木神非但不出面阻止,还趁乱将哥哥杀死。有人说,是木神不满天帝赐婚,迁怒于哥哥,所以杀鸡儆猴向天帝立威。有人说,木神早对失之公允的仙神界痛心疾首,或许正暗中筹谋欲一朝推翻之取而代之也未可知。 也有人说,木神是为了一个美人,这美人曾出现在王城主街,甫一出现,便引起了整条长街的骚动。本来这话无人相信,木神何等人物,岂会为了一个“色”字而杀害新婚夫君、违逆天帝旨意、自毁形象和大好前途?可接下来又有人传,此美人非旁人,正是三个月前,曾留宿栖碧宫一夜、与木神在明澄湖亲热、两人又有口头婚约、与木灵神族结为契族的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即连天瀛。 “连天公子。” 姜北停下脚步,冷不防喊了他一声。 贝瀛停下来,面色寡淡,回身看着她:“何事?” 姜北的一双小手渐渐攥得死紧:“你……你承认你是……” “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否认。” 姜北微微一怔,是的,他从来没有否认过,但也没有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毕竟……毕竟连天雪墟和长佑…… “你……”姜北心头情绪万千,但稍稍冷静一下,她还是问了出来,“连天公子,你是回来复仇的,是吗?” “本来是。” 姜北豁然抬首看向连天瀛,什么叫本来是?难道现在就不是了吗?哥哥已经死了,长佑已经乱了,这不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吗,他不是来复仇的,难道是来走亲访友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的吗? 连天瀛:“长佑今非昔比,我只愿你们可以保持本分,永远安乐下去。” 安乐? 呵,姜北心底冷笑一声,事到如今,长佑还有一丁点安乐下去的可能吗? 本分? 唔,这一点,长佑三千年来确实做得很好,甚至本分得过分,可结果呢,哥哥还是死了,长佑还是乱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轮到她自己了? “你想杀我?” “不!我没有!” 姜北连忙否认,木神杀了哥哥,连天瀛是回来向长佑复仇的,自己理所应当杀了他们,可为何会脱口否认,她自己一时也想不明白,总之,绝不是因为贪生怕死。 “我……”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他形容她此时的心情,一手想要冲动的手刃他,一手想要本能的抓牢他,她的心里简直同时住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生要将她的情绪撕碎,令她分分钟崩溃。 “算了。”连天瀛继续往前走,根本不关心身后的人会不会对他突然出手。 “公子!”姜北喊了他一声,“你,恨冬琅吗?” “恨。”连天瀛脚步不停,答得清楚明朗,毫不含糊,“我曾饶她一命,她却一直不肯饶过我,你说,我能不恨么。”顿了顿,“姜北,我并非圣人,人欲杀我,我必杀人。” 人欲杀我,我必杀人。 姜北苦笑一下,是了,她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冬琅便是她的前车之鉴,他们之间,本是仇人。 “还有,事情未搞清之前,不要妄想伤害木神。”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远处树影斑驳,有几声苍凉鸦啼,却把男人寡冷至极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温暖,姜北明白,这种温暖来源于“我心犹冷,因爱而炽。” 他果然爱着木神。 “没关系,我也爱你。” 姜北柔声自语,掌心托起一簇火焰照明,朝连天瀛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方下了山,却又开始上另一座山。乍一感觉,这座山与前一座并无甚区别,同样的古树葱茏,乱草丛生,偶而丛中一阵草叶动,那是小兽察觉到生人的气息,慌张逃离。 “啊!”姜北突然惊叫一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瑟瑟缩成一团。 连天瀛停住,走了回来,“怎么了?” “有……有东西!” “什么东西?” 姜北仍然埋着头,抬手指了指右边的一片婆娑树影,道:“白花花的一团,像……骷髅架,在那儿停了一下,突然就消失了!” “哦。”连天瀛反应淡淡的,扶她站起来,“你若是害怕,可以回去。” “公子。”姜北怕得要命,连天瀛刚一松开她的手,她又双手缠上了他的一条胳膊,“我们……我们这是在哪儿?” “梵骨白山。” 姜北浑身抖了一抖,不由自主把他的胳膊缠得更紧了,“公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此山有异,我代木神前来看看。” “嗯……啊?木神?哦不,”姜北一时语无伦次了,缓了缓神,才道,“有异,公子指的是,那个骷髅?” 连天瀛不答,把缠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拿开,道:“害怕的话,牵我的衣角吧。” 闻言,姜北渐渐黯淡的脸色突然多了几分喜悦,点头道:“嗯。”毫不犹豫就牵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可明明只是一片衣角,她却突然有种拥抱了他整个的错觉。 原来,她如此容易满足。 梵骨白山被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格外荒寥幽寂,刚上山时,姜北尚可以听到几声鸦啼,感觉到有几只胆大的小兽悄悄潜过来,想沾点两位仙人的微薄仙气,可越往上走,周围气氛越死气沉沉,仿佛全世界除了她和他,再无一只活物。 包括树木草植。 此时,一些关于梵骨白山的传说,像有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在她耳边絮絮讲故事一般,一一展现在她面前。 贫瘠荒芜,寸草不生……妖气肆虐,殃及人间……沙神小万于带一支精锐仙兵营杀进梵骨白山,全军覆没……老万于将军造反被斩,全族伏诛……小万于尸身未泯,魂魄不散,衍生此山草植无数……生啖恶灵,搅扰百族……闯入栖碧宫,与木神斗法被封……被封为一颗…… “公子?” “怎么了?” 九十七 我们合作吧 掌心焰的橙红火光中,连天瀛的脸色被映得微有红晕,他脚步不停,看了她一眼,“你如何知道它在我身上?” 姜北如实答:“姜岸告诉我的,他天生眼力极佳,可以穿透某些物质看见里面有灵气的东西,比如你袖子里的……沙神。” 连天瀛沉默一瞬,忽然笑了,“怪不得。” “公子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明白,自己为何受了这一身的伤,却又不至于立刻死去。” 原来木繁树的守护光圈,早在冥潭她的元神破碎之后就消失了,他之所以受伤,比如冬琅刺的一剑,有时又重伤攻击者,比如黑老仙,全是因为他袖子里的这颗蛋。 “公子怀疑是沙神在搞鬼?” “基本可以确定。不过不怕,姜岸是不是还说,我身边有贵人相助?” “嗯,姜岸怀疑,公子身边的贵人是沙神。” “他只猜对了一半。”连天瀛抬手拨开挡在前面的树枝,待姜北走过来,咔嚓一声,将树枝折断在手,“我身边的贵人,可不止一个。” 二人来到山顶的过程顺利得过分,使姜北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个有名的寓言故事—狐假虎威。 虎是沙神。 山顶有一片空地,满山草木中唯一一片寸草不生之地。姜北把掌心焰加至最旺,足足燃起一尺来高,清晰可见,空地上有大火烧过的焦炭痕迹,也有天雷劈过的粗细长短不一的惨烈缝隙,张牙舞爪,狰狞异常。 连天瀛抬脚踩了上去,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破碎声。 “公子!” 姜北下意识的想要阻止他,然而话至嘴边,她又不动声色的改了口,“小心。” “在这儿等我。” 说完这句,连天瀛便无所畏惧的走到了空地中心,这里是一个焦黑色的大坑,坑底不深,里面铺满一层厚厚的焦炭粉末,显然是一株被烧毁的树。 他站在坑边,托绿蛋于右掌心中,面色容艳又讥诮:“还不出来。” 很快,绿蛋荧光微烁,从里面传出小万于苍凉又略带稚气的嗓音:“你终于来了。” 连天瀛嘴角轻扬:“不来,岂不枉费了你一路的辛苦护持?说吧,什么目的。如果想让我放你出来,还是免开尊口吧。” “木繁树根本不想帮你复仇。” “这个话题揭过,你说过了。下一个。” “你以为她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你错了,她是为了她自己,为了木灵神族,为了五界苍生……哦不,六界。呵呵,魔族复活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连天瀛依然波澜不惊:“知道又怎么样,又无法阻止,随便吧。我只杀我想杀的人,杀光之后,关它五界还是六界,都死光了我也无可留恋。” “是么?包括木繁树?” “你为何老把话题往她身上扯?她不过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是生是死,关我屁事。” “呵,我记得暮沉曾说过,你说谎的时候,眼睫会抖。连天瀛,你的眼睫抖得好凶哦。” “够了。”连天瀛声色平平,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生气了,“你还想不想出来?” “当然。” “告诉我方法。” “其实很简单,此山是我的灵力之源,此树是我的魂魄所附,你只要把我放进树坑里,我就可以……” 啪。 绿蛋被丢进了树坑里,然而除了蛋在坑底滚了几滚,根本纹丝不动。 “你耍我。” “呵呵,莫生气。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决心和诚意。你现在跳进坑里,我马上把真正的方法告诉你,……” “我不想听了。”连天瀛手一招,拾起坑里的蛋,转身就往空地外走。 “那可不行。” 忽然之间,绿蛋光芒大盛,使人不能够直视,连天瀛见势不妙,下意识的想把蛋紧握在手中,然而这蛋邪气得很,方才明明轻盈的一枚,现在顷刻之间重若千钧,他使尽浑身力气,竟也不能将其掌握于手中。 哗的一道绿光闪过! 手中一空,却是绿蛋蓦然离开他手,飞到了半空中,静止不动。 “公子!” 空地外的姜北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就冲了过来,然而不及她迈入空地一步,四周黑暗中陡然生长出许多腕粗的藤条枝叶,很快将她全身缠绕了个结结实实,再动弹不得。 此时的连天瀛顾不得姜北,只一心观察着绿蛋的蛛丝马迹,他微仰着头,露出天鹅一般的光洁脖颈,面色轻松又讥诮,静静期待之。 “你在等什么?” 小万于终于忍不住问了。 连天瀛面色不改:“你有没有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万于微微一顿:“你是在暗示我,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傻到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我已经死过一次,那种滋味的确不好受,可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那么你认为,黄雀是谁?” “我也很想知道。不过可惜,”连天瀛的视线离开绿蛋,望向黑暗深处,“他恐怕要让我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来?” “你的法力远高于我,倘若连你都察觉不到第四个人在场,那他便真的没有来。”连天瀛重新看向空中的蛋,“愿赌服输,动手吧。” “会很疼。” 连天瀛笑了一下,敷衍似的问:“有多疼?” “剖心,冰心,噬心,大抵如此了。” “嗯,来吧。” “有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唔,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小万于,你不喜欢你的木姐姐吧?” “不喜欢。” “为何?” “她愚忠,愚昧,愚不可及,我讨厌她。” “如此甚好。” “好?” “说实话,我很怕你用我的身体,去霸占她的身体。” 小万于沉默一瞬:“不会的。” “那就好。开始吧。” “你真的不怕?” 连天瀛极耐心地弹平袖口的褶皱,“我认为,你应该比我更怕。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满山的怨灵之气虽可助你夺取我身,但究竟是你的恨多,还是我的仇大,小万于,你也不确定吧?所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你也在怕,我会喧宾夺主将你的魂魄和法力反噬为己用,然后我活着,你却死了,对吧?” “你竟然什么都知道。”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我的致命弱点,就是……” “住口。” 连天瀛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你怕了,你终于还是怕了。小万于,哥哥再送你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你死的时候比我小,注定一辈子要比我嫩下去。再见。” “站住。”小万于慢慢呼出一口气,“我们合作吧?” “抱歉,没兴趣。” “我的妖魅之灵,加上你的仙魅之身,我们一定可以所向披靡,拥有劈天灭地之能!” 连天瀛忽然停住脚步,“你说什么?……魅?” “不错。我们两个我已身死、你已心死,能够逆天而生,完全是因为恨,我们超脱万灵之轮回,六界之束缚,因恨而永生,无恨方始终,你恨意虽盛,却唯独少了对爱的那一种,而我……” “不不不。”连天瀛并不回身,挥手打断他,道,“多活了这么久,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今日总算如愿了,原来我也有身份的—魅。呵呵,谢了。” “站住。”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哥哥时间很宝贵的拜托。” 小万于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想跟你耍嘴皮子。我想赌一次。” 他话音刚落,连天瀛的脚下,便立刻有两根拇指粗的焦黑树根从光秃秃的地面上迅速生长出来,又迅速缠住他的左右腿,把他死死钉在原地,再不能迈出一步。 “公子!” 不远处的姜北喊得声嘶力竭,她只恨自己法力低微,非但不能自保,更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 连天瀛想了想,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绿蛋缓缓绕到连天瀛面前,依然保持着让连天瀛微微仰视的角度,“你说。” “你死的时候,已经不是童子之身了吧?” “……你问这个做甚?” “呵呵,好奇而已。” 小万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再次强调:“真的很疼。” “哦。”连天瀛满脸的无所谓,不肯放过上一个话题,“我突然很想知道,第一个和你上床的是谁?小万于,我都快死的人了,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么?” 小万于:“还好你肩上的伤尚未愈合,我可以通过这个伤口直达你的心脏,所以你现在应该庆幸,我无须再对你动刀呢。忍耐一下,我只需要冰冻自己,再慢慢钻进你的心里,等伤口自行愈合后,我再冰释自己,一寸一寸的,将你整颗心脏腐噬成我的,……” “是天界圣女,是圣姑姑对不对?” 小万于的声音陡然一厉:“你说什么?” 连天瀛摇头笑了几声,道:“你死于八千年前,其实那几年发生的事挺多的,但最大的一件莫过于圣姑姑怀孕一事,记得先帝闻言盛怒,下的第一道天旨就是逼圣姑姑打胎,然后禁足,当然,天帝并没有向五界公开孩子的父亲是谁。没过多久,你就带人来攻打梵骨白山了,最终因为过度轻敌而全军覆没。小万于,你被圣女骗了,对不对?她根本就没有怀孕,她骗你是想利用你对她的愧怼之心,对天帝宽容的感激之情,好让你无视老万于将军的警告,然后义无反顾的杀进梵骨白山。再有,你根本不是因为‘轻敌’而战败,是因为圣女跟你上床的时候……” 九十八 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啧啧,你生气了。”连天瀛此时说尽风凉话,“我原本以为你做魅的时间比我多八千年,心里素质我会远不如你,没想到我错了,你竟然也会生气。小万于,姜还是老的辣啊,你这么一只八千年的老魅可不能输给我这只新魅。你全族被灭,我亦是,你父亲冤死,我亦是,但我未被爱情所伤,唔,这么一算,我的恨确实不如你多呢。不过失身怎么了,被心爱的女人欺骗又怎么了,先帝为了灭你家族,连亲妹妹的贞洁都可以舍弃,你一个男孩子更应该大度一点,别有事没事的……” “你给我闭嘴!” 小万于羞恼至极,啪的一下,绿蛋狠抽在连天瀛的左脸上,登时,白雪般的面皮上便留下好大一片青印。 小万于道:“恭喜你,把我的情绪彻底瓦解了。” 连天瀛偏头吐出一口血唾沫,道:“所以呢,还打算继续吗?” “当然。痛的是你,我便不相信你一点不怕。只要你的恐惧与我的愤怒相当,我依然稳操胜券。” “哦。”连天瀛索性闭上了眼,“不过你得快点,大妖精还在荒山里等着我给他讲故事呢,我怕回去晚了挨揍。” “放心,我代你讲给他听。” 空中,绿蛋忽然退后一些,嗖地一道绿光闪,如雷似电,径直贯入闭目之人的血迹斑斑的左胸! “不要啊,公子!!!” 姜北无论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藤叶的层层束缚,她眼睁睁看着那颗沙神所化的蛋,以极速贯向连天瀛的胸口,然后,另一抹绿影凭空出现,一瞬挡在连天瀛和绿蛋中间,也不知是绿影扑的,还是连天瀛拉的,总之,一男一女、一上一下摔在了地上。 连天瀛腿上的黑树根消失了。 而绿蛋的速度不减,一瞬之间直飞出去好远。 “啊,他要逃跑!”姜北喊了一声。 只见那身着绿衣的美女子,扑倒的身子不动,只抬手轻轻一晃,漆黑的树林中,便立刻飞射出许许多多的各式叶片,然后暴怒的群蜂攻击一般,直朝绿蛋消失的方向袭去。 “放开。”木繁树的脸偏向一边,不去看他。 “我不。”连天瀛将她的腰箍得更紧了,“我一放开,你又跑了。” 木繁树本想脱口狡辩,可仔细一想,确实是自己先在洞房里落荒而逃,然后连天瀛才对自己避而不见的。于是道:“我不走。” 连天瀛却不信她:“你总仗着法力高、出身又好欺负我,害得我一个弱男子无处申冤无处诉,我心里苦得都能长黄连了,不行,你得好好安慰我一下。” “怎……怎么安慰?” “你说呢,明知故问。” 木繁树微微抿了抿唇,看向他,迟疑片刻,然后慢慢,慢慢的把头低了下去。 “连天公子小心!”姜北突然喊道。 然而连天公子却一点也不小心,扬手往木繁树的脑后一扣,这便翘头把自己的唇递了上去。 怀中蓦然一空。 却是那个害羞的女子又瞬移躲了。 连天瀛并不着急起身,侧身支额,单膝曲起,颇有兴致地看着木繁树的云袖轻轻一挥,张牙舞爪的白色骷髅架摧枯拉朽一般倒下一大片,再一挥,骷髅架便化作一缕缕黑烟,袅袅婷婷不见了。 姜北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原本以为连天瀛是个性情寡淡,不屑于心计和红尘的人,可方才她亲眼所见,他和沙神斗智斗勇大玩心理摧残战术,又亲见他搂着那绿衣女子的腰不肯松手,趁机揩人油水,如今更是……一副理所应当女子冲锋陷阵,男儿软至尘埃里的好模样,叫人好不怀疑人生。 公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木繁树手一挥,斩断了缠在姜北身上的树枝藤条,“姜北。” 姜北一怔,反手指着自己:“你……认识我?” 木繁树一笑,“斗蚂蚁不如捉蝴蝶,捉蝴蝶不如……” “偷枇杷!哈哈,你是木姐姐,木繁树木姐姐!”重逢小友,使姜北顿时忘却了周身险恶,一改往日里的谨小慎微楚楚可怜状,上去就抱住木繁树雀跃起来,“太好了木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咦,你怎么会来这里?” “当然因为我了。”连天瀛从地上爬起来,揽住木繁树的肩,道,“夫君遇险,夫人救驾,天经地义,天造地设,呵呵。” 姜北“扑哧”一笑,道:“连天公子,之前整日见你冷人冷面的,方才又听你和沙神说了一耳朵死呀魅呀,害我好生担心你是个死人哩,不过还好,见到木姐姐,你总算又活过来了。” 连天瀛避开木繁树质疑的目光,笑道:“你说的没错。连天夫人确有此能,可以使连天公子满血复活的本领。话说夫人,你遣出去的那些叶片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叫那个傻蛋神跑掉了吧?” 木繁树咳了一声,收回思绪:“沙神的戾气太重,我把他暂时遣送昆仑山了,那里仙泽淳正,清灵沛盈,最适合涤荡他体内的暴虐之气,先关他一阵再说吧。” 连天瀛点头:“还是夫人考虑周全。那我们回去吧。” 姜北:“公子,我们要回山洞吗?” 连天瀛:“不然呢?下山被万仙追杀吗?傻不傻。还是山洞好,山洞里有大妖精可以欺负,大妖精也有小妖精可以欺负,和和乐乐,多么美好。” 姜北沉默了。 木繁树想了想,执了姜北的手道:“姜北,你哥哥确实死于碧玉簪之下,但想杀他的人不是我。我那时千里瞬移频频出错,却不知错在何处,后来黑老仙突然出现,我情急之下召唤出碧玉簪,却不知为何,死的是姜南。” “你说你看见了黑老仙?”连天瀛起疑道,“什么时间?” 木繁树想了想,“巳时三刻。怎么了?” 连天瀛笑了一下,“夫人,你这谎说得实在不怎么高明,巳时三刻,黑老仙跟我们在一起。” 姜北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忽然笑道:“兴许木姐姐记错时间了呢,兴许有人乔装成黑老仙去迷惑木姐姐也不一定,兴许,兴许……” 姜北没词了。 七窍玲珑的木繁树记错时间? 有人乔装能瞒得了七窍玲珑木? 得,我还是相信“黑老仙原来是双生子啊”吧。 “我明白了。”木繁树道,“有人同时施展了情景再现和空间错位之术,我看见的黑老仙,实际是三个时辰前的黑老仙,也就是他刚混进城门和未遇到你们之前的那段时间。而我的千里瞬移频频出错,与碧玉簪误刺姜南则是因为同一个法术—失传已久的空间错位。” 姜北恍然:“我从前听父亲提起过,长佑原有一件上古宝器,名叫‘敛光镜’,据说可以敛万千光景于镜中,只需按法门使用,便可造出海市蜃楼一般的场景,木姐姐你说的情景再现,莫非就是敛光镜?” 木繁树:“应该是了。那你可知,敛光镜现在何人手中?” “不知。”姜北轻轻摇头,然后神色复杂的看了连天瀛一眼,才道,“三千年前,连天雪墟仙主亲自带兵攻打长佑王城,当时敛光镜尚在父亲身上,但一战打下来,敛光镜就不见了。父亲曾一度怀疑,是雪墟仙主趁他不备偷走了敛光镜,可又觉得此想法荒谬,因为雪墟仙主自知性命不保,必定命丧长佑王城,吃力不讨好偷一面哄人的镜子作甚。”说到这里,她少不了要向连天瀛解释一句,“公子请不要误会,我只是阐述事实,绝对没有怀疑公子的意思。” 连天瀛笑道:“我连敛光镜的名字都是头一次听到,用更不会了,你怀疑我是瞧得起我,放心,我不会不高兴的。” 姜北苦笑一声,缓缓道:“是啊。那时父亲常拿敛光镜逗母亲开心,纵然有天大的事当头压着,母亲也会为了使父亲安心,开怀一笑,只要敛光镜拿出来,他们没有哪次是不高兴的。” 说到最后,姜北已哽咽难抑了。 木繁树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下山吧。” 连天瀛:“不可以千里瞬移吗?” 木繁树:“山中有异,我想走下去看看。”问姜北,“你要不要先回长佑,我送你回去?” 姜北慢慢摇头:“哥哥死了,父母亲也不在了,那是一处伤心地,我不想回去。都交给姜岸处理吧,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落个清闲。” 木繁树:“也好。那你跟紧我们,此地恶灵凶残狡黠,千万不要走散了。” 姜北点了点头,“嗯。” 连天瀛晃了晃木繁树的肩,故意问:“大人,你为何不问问我要不要先回去?此地恶灵凶残,我又受着伤,很怕的。” 说着,他修长的身形往木繁树的身后微微一缩,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夫人你得保护夫君我,天经地义,天造地设。 姜北又是低低一笑。 九十九 助你找回初心 木繁树在连天瀛和姜北的身周各画了一个径三尺的绿色光圈,又隐去了光圈的形态,这才幻出一颗蛋大的夜明珠托在手中照明,率先走在前面探路。 连天瀛对这个光圈十分抗拒,三番五次要求木繁树将其收回,直至木繁树再三阐明,此光圈非彼光圈,只能暂时防御恶灵攻击,恶灵的攻击也不会反噬到她身上,他才勉为其难留下了这个圈。 姜北一旁听得莫名,但隐约也感觉得出木姐姐对公子是真心好啊。 三人下山的过程一定不比来时顺利,可以这么说,来时,一山的恶灵妖邪是奉了沙神的命主动给他们让路,请君入瓮。此时沙神再度被捉,恶灵邪祟们突然失去首领的指挥掌控,几乎乱成一锅粥。 所以,忽然就有铺天盖地的不鸟不兽的东西朝他们疯狂袭来,被木繁树几招斩杀之。 又忽然从地下突破出许多森森白骨,有完整的人形,也有支零破碎摇摇欲散的骨架或四肢,以各种诡异莫测的角度、时机和方式成千上万前仆后继机械般的冰冷攻击,却被木繁树完全漠视,任由碧玉簪前面穿梭开路,击落一地白骨齑粉,她一步一步走得轻巧,偶尔一脚下去,踩碎一个漏网之鱼。 连天瀛见识过木繁树的本事,那时她身陷雾魇沼泽之地,一身法力被禁,等同凡人,却也将数不胜数的凶物妖蛾顷刻间斩杀殆尽,带他硬生生闯出一条生路,何等神威。但与此时此景相比,那时她的手段简直小儿科,此时此景才叫震撼。 极度撼动灵魂。 他忍不住把木繁树的手臂抱得紧了紧,小心翼翼又楚楚可怜的问:“大人,你会保护我的哈?” 后面的姜北晕了一晕,好像不久前,自己也这么巴着公子求保护来着…… 木繁树脚步不停,侧目看他:“你怎么了?” 连天瀛的眼神四处乱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小万于一走,这些妖祟就跟有仇似的都冲着我来了。难道跟我的身份有关,他们把我错看成小万于了?” 木繁树沉默一瞬,“他都告诉你了。” 连天瀛点了点头,情绪有那么一瞬的低落:“他不说我也早猜到了—我是个六界异类,空有仙体,却是一只无感无情无心的魅。” “不。”木繁树停下来,面对他,神色深情又笃定,“你和他不同,他心思歹毒,肆意屠戮生灵。你不会伤害无辜。瀛儿,你还是善良的。” 连天瀛忽然笑了:“所以呢,你想怎样?” 木繁树默了一默,缓缓开口:“助你找回初心。” 连天瀛却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冷笑话,夸张的笑了两声,道:“魅以“怀恨”为生,无恨而终,你让我变回从前的我,和直接杀死我有什么区别,嗯?” “找回初心,未必会死。” “可我一点风险都不想冒,怎么办?” “公子……” “你闭嘴!!” 喝制姜北,连天瀛仿佛就是下意识的行为,不想掩饰,不想克制,就这么行云流水的做了出来,他的潜意识甚至在狰狞鼓励他—杀死不相干的人,杀光,杀。 他非常憎恶这种深入骨髓和灵魂的思想搏斗。 这种思想困扰他已久,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与其斗争,无时无刻不像身陷砸地鼠的恐怖游戏一般,一片黑暗中他按下去这个,又跳出来那个,痛苦挣扎,无休无止。 他是一只恶灵。 他是魅。 连天瀛的面皮死人一般无情无绪,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木繁树面前表现出他的本来面目,他道:“我若找不回初心,你当如何?” 木繁树:“……” 连天瀛:“会不会像对付沙神一样,终身囚禁我?哦不,”生硬的牵了牵嘴角,“沙神为尘土所化,即使碎尸万段你也杀不死他,所以才只能囚禁。我却不同,血肉之躯真材实料,呵,连你的一招都招架不住呢。大人,你会为了那个昏君,为了苍生大局……” 嗖! 连天瀛察觉耳畔的袭击声时,那只出其不意偷袭他的白骨爪已在木繁树的手中碎成齑粉。 连天瀛:“……” 木繁树:“我不会为了任何事、任何人伤你。我自己也不行。” 连天瀛怔然。 下一刻,木繁树毫无忸怩之态,大大方方拉起他的一只手迈步向山下走去,边掐住一个人形骷髅的脖子摔到几丈远的大树干上,边道:“姜北跟上。” “噢。” 姜北茫然中应了一声,目光下意识的随着那具摔出去的骷髅架落在那株大树上,古树参天,粗枝虬干,在这阴郁非常的夜晚更显出几分神秘与悲苍。 连天瀛像狗一样被牵着走出去好远。 我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人伤你。我自己也不行。 我自己也不行。 她什么意思? 在她心里,我竟然比她自己还重要吗? “木繁树。”他道,语气仍然没有一丝起伏,“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别人避他如蛇蝎,她却义无反顾想方设法的靠近他?到底为什么,明知他的异类身份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他,护佑他?到底为什么,她为了他三番五次的受伤遭难?为什么她会为了他,不顾非议,不顾同族亲人,不顾苍生万灵,不顾昏君,也不顾自己,不伤他? 为了爱? 可那么奢侈至极的东西,他一只魅,凭什么拥有? 纵然万事美好如从前,他也万不敢奢求她的爱。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因为爱。” 木繁树答得自然,手上动作也顺畅自然—卡嘣—摘掉了一只骷髅的头,信手丢向空中,砸飞了一只狰狞妖物。屈指一弹,直追姜北后背的那条长且粗的怪树枝吃痛后退三尺,舞了一舞,以更加凌厉刁钻的角度再次攻来! 而这一根树枝的后面,是更多妖化变态的枝条,它们个个梢头尖锐如刀削,树叶紧卷成针刺,漫天飞舞而来,根根可怖,招招致命! “啊!” 姜北看清身后情况,少不了要尖叫一声,但她好歹神仙一个,大难临头,万没有束手就死或者像连天瀛那样抱木神胳膊的勇气,一咬牙,一跺脚,她伸手幻出一把青光宝剑,对着追来的枝条就是一顿猛砍狠劈。 “小心!它们有嘴!” 连天瀛忽然喊了一声,但他的喊声也仅快于木繁树的招式一瞬,下一瞬,一股强劲霸气又淳正的灵力抵达,快刀斩乱麻齐齐砍断了前面一排枝条的尖梢头—竟是一张张血盆大口,里面有稀疏利齿,有线状的猩红长舌,模样完全就是毒蛇的蛇头! 姜北吓得一个踉跄,摔到二人身旁。 “天雷!” 木繁树急速念了一声,漆黑如墨的夜空响应一般,骤然一段闷雷滚滚,打破了整片夜的沉寂。 与此同时,灵力全开的碧玉簪已受到主人召唤,舍弃缠身旧敌,与粗细不一、变态扭曲的怪枝条恶斗于一处。 而碧玉簪这一转移阵地,天上不鸟不兽倾巢而出的妖物,地下不停不休冒出来的悚然白骨,还有时不时的出来偷袭一把的阴邪魍魉,顿时像失去堤坝的灭天洪水一般凶恶攻至三人身周,气氛压抑,势不可挡。 几乎连片立脚的地也无。 杀气,怨气,妖气,喘息也难。 木繁树手指微动。 连天瀛却提前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急速道:“你休想像上次那样送走我!” 木繁树微微一怔。 上次那样?栖碧宫斗沙神那次吗? 她确实有心一试。抬手击溃一波攻击,顿时惨叫声四起,血腥和*有声有色比翼齐飞。她道:“这次不同。我不会送你去天枢那儿了。” 连天瀛放开木繁树的手,走过去把姜北扶起来,道:“你若再敢把我送走,我就杀了她。” 她,指的是姜北。 姜北刚刚稳住的身形顿时又一个踉跄,舌尖表示感谢的话苦涩涩又咽了回去,干笑道:“公子真会开……” “闭嘴。” “呃。” 木繁树仰头望天,却也只是短暂一会儿,因为又一波全面进攻顷刻已至,“天雷未至。” 天雷未至。 简单四个字道出她此时处境—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她的命。 掌天雷的是掌雷鞭。 手握掌雷鞭的是天帝。 她请天雷的法咒已达天庭,却无半道雷闪落下,或许是天帝与她开的无聊玩笑,或许是天界遭逢异变,或许根本是天帝想要她的命。 然而,不管天帝出于真心还是受人胁迫,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请不来天雷,就轻易灭不了变异妖树,灭不了妖树,她就不能听之任之,任由这些妖物存世胡作非为。 “怎么,区区一棵妖树,你杀不死它?”连天瀛的口气颇有些凉薄,仿佛这妖树是死是活,唔,或者应该换一种说法,谁死谁活,都与他无关。 木繁树的双掌灵活翻飞,开始在半空中结印一个极其深奥复杂的巨大法阵,未答他的话。 姜北忧心道:“妖树与木姐姐类属同宗,灵属同源,原本比的就是灵力和法术的精湛强劲,可妖树已然变异种族,诡异程度超乎想象,木姐姐的雷刑之伤又未曾痊愈,如今想将妖树连根拔除,怕是不易。” 一百 引灵阵 姜北越来越不懂眼前人了,“公子,你方才执意不肯离开,难道不是担心木姐姐,想与她同生共死同进退?” “废话。不然呢,我留下来看热闹再平白送死不成?” “……”可你现在这个态度,分明就是留下来看热闹再平白送死的啊。“公子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连天瀛捏着下巴坏笑:“姜北,你猜本公子身后的贵人有几个?” 姜北老老实实的背着手答:“一个是沙神,他是别有居心想把你引上此山。一个是真心为了你安全着想的木姐姐。难道还有别人?” 连天瀛笑道:“自然。” “然”字尚未完全出口,木繁树那边的法阵已经徐徐发动,法阵均匀八角形状,中有横平竖直的十几条纹路,交叉成角成形,其余都是简单点缀的字符图案,没什么稀奇,整个法阵自上而下绽洒下碧绿莹莹的光芒,那光却极其温祥柔和,仿佛充沛其中的灵力也善,乍一感觉,竟有些呼朋唤友前来欢聚的效果。 连天瀛和姜北的表情渐渐变得讷讷,腿脚不由自主就迈出去了一步,“……” 木繁树在他们的肩头各自拍了一下,“醒醒。” 二人立刻醒过神来,姜北颇有些迷茫和伤感:“我刚才好像看见了我母亲,还有父亲,哥哥,他们……”她指了指那个法阵的下面,“他们就站在那里叫我。” “是引灵阵。”连天瀛的面色也不好看,他抬头看着木繁树,道,“你以自身灵力为饵,制造幻觉,引那些恶心的东西上钩?” 木繁树知他所忧,于是道:“万无一失。” 连天瀛笑了一下,略显无奈,“好吧。” 姜北也很快明白过来,她刚才是中了引灵阵的幻术,各人眼中的法阵幻想各不相同,却都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渴望最直白的执念。譬如自己,她最渴望与父母兄长团聚,于是看见了他们对她的召唤。 如果有人渴望食物,那么他就会看见食物的召唤。渴望地位,它就是地位。渴望灵力,它就是灵力。渴望淫欲,那么它就是一位美姑娘或美男子了。 姜北默默看向连天瀛,默默问:“公子,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显然,木繁树也有点好奇这个问题,于是随姜北一起看向连天瀛。 连天瀛:“……白骨垒山,血流江河。” 木繁树:“……” 姜北:“……” 那法阵果然有奇效。 很快有成群成片的妖物邪祟从四面八方前仆后继的被吸引过来,或木讷,或凶残,或贪婪,或悲伤,或温顺,或痴迷,或飞快,或缓慢,或天上地下,或黑暗的林子中走来,飞来,……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大有集体飞蛾扑火之势。 一旦迈入法阵之下,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即是魂飞湮灭。 没有一丝痛苦的死亡方式。 真是极好。 “灭灵阵!”姜北微惊,“原来是引灵阵和灭灵阵二合一的混合法阵,先吸引后诛杀,好强大!” 连天瀛:“唔,不错,这样那些脏东西的粉末就不会沾到我身上了。大人果然十分懂得杀人于无形。” 木繁树神色凝重,不语。 过了一会儿。 “哎,那不是大仙吗?”连天瀛突然指着一个流着鼻涕口水、目光发亮、挤在妖堆里的妖说。 他可不敢直接过去拉他,谁知道木繁树拍在他肩上的那一下能维持多久,万一不小心被法阵吸引进去化成了灰怎么办? 木繁树倒没认出那个妖是个故人,归根结底是因为大仙的外貌变化实在太大,头发胡子都短了好大一截,又是这副一言难尽的尊容,认得出来才是活见了鬼吧。 木繁树抬手,遥遥一点他的眉心,于是大仙一个浑身激灵,醒了。 “哎,过来。看什么看,说你呢。”连天瀛道。 大仙差点就跟赶集似的被众妖推搡进法阵陪葬了,蓦然听见有人叫他,迅速回了神,这才擦着法阵的边缘、借着法阵泄出来的碧绿光芒左右看了看,好在三人的位置比较明显,只在周身罩了层结界防身,大仙很容易就看见了他们。 “呦,贝兄!” 大仙自动忽视尽在咫尺的法阵和众妖的异样,这次出奇的热情,好像还没从前一刻幻术的兴奋中缓过来,即便逆妖流而行,脚步也是飞快。 连天瀛对此很不屑一顾,远远摆手道:“停在那儿就行了,别再近了。” 大仙乖觉,果然停在五步外不动了,自行筑起一道结界护身,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条粗神经忽视的好像不止那个法阵和众妖,贝瀛身边那两个貌美女子是谁?那棵面貌不美丽又凶残的怪树怎么回事?那道看起来很厉害的绿光什么玩意? 大仙:“这……” “照顾他们。” 绿色虚影道道,是木繁树极速脱离结界,飞身朝远处掠去,诸人连一句“你去哪儿”都来不及问,她已扎入黑暗中没了踪影。 姜北的视线从木繁树消失的方向慢慢转移到连天瀛的脸上,她心思细腻,恐怕连天瀛的身份此时不宜被旁人知晓,于是像从前一样,不带姓名的称呼道:“公子,木姐姐是发现这座山的妖源了么?” 连天瀛声色讥诮:“发现了又怎样?又灭不了。” 姜北不解:“怎么会呢,木姐姐那么厉害,十方妖兵妖将尚且不能奈她如何,何况一处妖源。” 连天瀛:“看得见,听得见,但就是摸不到,你说她能不能灭?” 姜北恍然:“……公子是说,这处妖源根本就没有实体,”想了想,“它是一股气?” 连天瀛:“是了。倘若没错的话,是怨气。” 现在的大仙心里似乎有种执念,周遭的一切人物和事物他全然不放在眼里,只始终关注一人,“贝兄,你走后我思来想去也不知澹台苏洛怎么回事,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变成了女人?他还活着吗?他在哪儿?嗯?” 姜北听得莫名:“澹台苏洛?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听说好像是自毁元神,为了一个女人,哦,他是为了儀乐女君自杀的。” 连天瀛点了点头:“事实。” 大仙的脑袋“嗡”的一下就懵了。 他本以为苏洛早已葬身在冥潭潭底,可后来连天瀛告诉他苏洛没死,且是个女人,且证明他不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然而现在,他们又告诉他,苏洛死了。 为一个女人自杀了。 特么的他到底应该相信谁? “胡说八道。”如今,他也只能胡言乱语出这一句了。 连天瀛并不想跟他解释什么,解释“此苏洛非彼苏洛”,他真正喜欢的是木繁树吗? 傻子才会给自己增加一个情敌。 何况看木繁树方才的态度,她似乎也不想拆穿那一段往事,此事还是,昏君知,天枢知,儀乐知,蛮赤知,还有木繁树和他自己知道的好。 到此为止吧。 然而,大仙此时看过来的眼神却似乎淬了毒。 苏洛没有死在潭底,他死在一个女人手上。苏洛根本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贝瀛,可贝瀛却屡次给他制造二人相爱的假象。贝瀛为了活命,竟然骗他苏洛还活着且是个女人。 现在还敢腆着脸的承认自己撒谎了。 他撒谎了。 撒谎了! “贝渣渣,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满心绝望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得到了希望又忽然陷入更深的绝望中是什么感觉!!”大仙吼道。 连天瀛掏了掏耳朵,“不知道啊,你想告诉我?” “贝瀛我要杀了你”大仙彻底崩溃,彻底怒了。 冥潭潭底,贝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向他哭诉他和苏洛之间的深挚感情,掏心掏肺的求他成全。 他成全了。 让步了。 连最后活命的机会都让给了贝瀛。 可结果呢? 苏洛在潭底失踪,不知死活。 贝瀛活了下来,还三番几次的骗他。 青光宝剑一横,姜北毫不犹豫就挡在了连天瀛身前,道:“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为难公子了,再上前一步,休怪我对你不气!” 大仙歪着头,掂了掂手中铮亮又沉重的宽背大刀:“不气?凭你?” “让他杀。”连天瀛出言打破二人的僵持对峙,缓步走出姜北的护持,挺直腰杆站在刀尖处,极平淡道,“知道方才走的那位是谁吗?五灵神之一,木繁树木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她?” 姜北的嘴角抽了抽。 她当是公子终于硬气一回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七尺好男儿,没想到他还是用木姐姐的神威来做挡箭牌啊。 大仙确实有那么一瞬的惊讶和犹豫,然而也只是一闪而过,“木神?那又怎样!就算是木神她也不能阻止我为……” 轰轰轰!!! 远处,黑暗的林子中突然爆出一串震耳欲聋的山响,虽无任何光束传来,那一股莫大的威力却气吞山河撼天动地,连整座梵骨白山都随之摇了一摇。 姜北惊魂未定:“这个方向是……发生什么事了?木姐姐那边……” “还是先关心我们这边吧。” 连天瀛朝法阵的位置点了点下巴,幽幽叹一口气。 一百零一 想揪出一个人 受那一串爆破的震荡影响,整个法阵的光芒和灵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淡弱下去,众妖的脚步渐渐变得缓慢蹒跚,妖力高点的已经停止身形,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朝一仙一魅一妖直勾勾看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恶心东西看了过来。 “他……他们的眼神……怎……怎么变成这样了?”姜北有点结巴道。 大仙:“呵呵,说谎的报应来了。引灵阵和灭灵阵二合一的法阵已破,看你们怎么嚣张。”说完,他扛刀立在一旁,满脸写着“我就是不管,就是要静静欣赏你们怎么死。” 姜北看着浑身淡定的连天瀛,首先不淡定了,“公子,我们……” 连天瀛:“没关系,法阵不是还没有破么。” 镀在连天瀛脸上的那层浅绿光芒忽然消失了。 法阵……破了。 姜北:“……”还真是个乌鸦嘴。 法阵失去控制,众妖恍觉自己被耍,一时间满山怨恨之气陡然倍增,天上的,地上的,大的小的,凶神恶煞群狼扑食一般统统朝这边扑来! 姜北僵了:“……” 连天瀛忽然拉住她的手:“跑!” 姜北的腿脚有点不听使唤,嘴巴亦然:“为什么往山上跑啊?应该山下!山下啊!” 连天瀛两条大长腿抡得飞快,拖着姜北跑得几乎离了地:“繁树在山上,去找她!” 姜北:“啊?木姐姐不是在那儿吗?”指着爆破的方向,“什么时候去山上了?” 连天瀛:“妖源就是那个被烧毁的古树洞,她嫌我们累赘故意把我们丢在这儿,现在肯定自己跑回去了。” 姜北:“更不对了,她为什么不把我们瞬移送走,再自己回去呢?我不相信木姐姐想害我们。” 连天瀛:“谁说她想害我们了。姜北,你觉得现在还有人值得她信任吗?天雷都能拦下来,当今天界真是能人百出啊。把我们瞬移送走,她能把我们送到哪里,托付给谁?恐怕是羊入狼窝,她前脚走,后脚我们就不知道被谁给宰了。……咦,你怎么不跑了?” 姜北这一突然使力停下,连天瀛毫无防备,胳膊差点被她拽断,“怎么了?” “大仙,”姜北也有点想不通,喘着气道,“他没跟上来。” 天上无星无月,光线微弱,四周黑黢黢的都是乱石和林子,很静。 山上所有的妖物邪祟几乎都被木繁树的法阵引去那边,所以才导致了这边难得的清寂和安详,法阵破时,他们的位置本就远在法阵之外,可以说,逃出妖祟的围堵追击几乎占尽地理优势,但如果没有人留下断后,以二人的实力,却是难以想象的困难。 想到这一层,连天瀛又果断拉起姜北往回跑。 “我们回去救他吗?”姜北问。 “谁?” “大仙啊。” 连天瀛皮动肉不动的笑了一下,“你想多了。我只不过想揪出一个人。” 姜北不再问了。 她记起连天瀛说过不止一次—他身后有贵人,除了沙神和木神,好像还有更神秘的一个。 姜北身体底子不佳,来回跑了这么一段山路已是气喘吁吁的形容,但她心里很明白,必须跑下去—此山被无数妖祟的怨气笼罩,氛围灵气早已不纯不正,不单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埋的可以活动的恶心东西,满山的树木花草恐怕也早已异化。 和碧玉簪厮战的那棵怪树不正是如此吗。 “公子,”姜北道,“真有人反了吗?” 连天瀛沉默一会儿,再开口,又是一派无情无绪,他说:“早该反了。” 待二人去而复返回到法阵时,遍地妖尸白骨支离破碎,血腥恶臭扑鼻,大仙手中的那把大刀舞得四面玲珑虎虎生威,却是在与碧玉簪并肩作战,想要将那棵怪树合力斩杀之。 连天瀛抬手幻出一把长剑,直攻大仙后心:“他呢!!!” 大仙被他杀了个猝不及防,反手一刀驳飞他的剑,恼道:“谁啊?!” “杀死这些东西的人!” “你特么的眼睛瞎啊!你们跑得飞快,我好心留下来断后,这些东西不是我杀的是谁杀的!你自己废物,别特么的在这里碍老子事!老子解决掉这棵怪树,还要响应万妖之王的号召攻上天庭,找逼死苏洛的那个贱女人报仇雪恨呢!滚开!” “你说什么?”连天瀛狠狠吃了一惊,大步上前抓住大仙的衣领连连质问,“万妖之王想要攻打天界?什么时候的事?你听谁说的?万妖之王又是谁?” 大仙使劲挣了几下,不料,连天瀛此时的力气竟出奇的大,他一时无法脱身,“你放开我!” “不放!!你先告诉我万妖之王是谁!!”连天瀛比他吼得更大声。 大仙被气得够呛,恨不得立刻挥刀宰了他,“你到底放不放!” “不放!!” “我靠!你不放,我就不告诉你!我不单不告诉你那个神秘人是谁,更不告诉你万妖之王是谁!你特么的有种就跟我耗着,看谁耗不起!”大仙抻长脖子较上了真。 啪!! 连天瀛抬手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说不说!!” “王八蛋,你敢打我!!!” 啪!!! “说不说!” “不说不说就不说,打死也不说!!!” 啪啪啪!!! “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 啪啪啪啪啪啪啪…… 姜北从旁捂紧了嘴巴,她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公子提着大仙的衣领不停地抽他嘴巴,可明明大仙的法力远在公子之上,且一手提着刀。 刀啊。 大仙为什么不一刀砍上去? 不不不不不,她不能这么想。那刀真砍在公子身上,岂还了得! 恐怕大仙心里也这么想的吧,所以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威胁过大仙,那种威胁几乎就是—你如果敢泄露我的身份,或者伤害他,我会让你怎么怎么样。 怎么怎么样,一定比被别人拎着衣领狂甩巴掌恐怖得多。 至于那个人,到底谁呢? “姜北!”连天瀛忽然喊了她一声。 “怎么了公子?” “把你的剑给我!!” 姜北:“……” 大仙:“……” “把剑拿来!!”连天瀛又重复一遍。 姜北有意说合:“公子,他毕竟救了我们……” “狗屁!”连天瀛此时简直一个疯子,逮谁咬谁,“凭他那点微末良心,他不该跑到咱们前面去吗?断后,哼,我宁愿相信他逃错了方向!” 大仙笑了一声,满口白牙早已染成了鲜艳刺目的红色:“没错,老子逃错了方向,所以撞见你千方百计想揪出来的那个人……” 啪! 又一个巴掌极响亮的甩了出去,连天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闭嘴。” 鲜血从大仙的嘴角汩汩流出来,他却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天瀛眉头紧皱,十分嫌弃的将他掷在地上,然后抬头观望碧玉簪和怪树互相牵制的激烈战况。 既然灭不了,那就压制。 既然留不下人,那就留下她的法器。 正是双方的思想作祟,才导致了眼前这场持久又炫目的恶斗。 “公子,我们……” “去古树洞。”连天瀛举步要走。 “那他呢?”姜北看着地上肿头肿脑满脸是血的大仙问。 大仙狠狠瞪了姜北一眼,僵硬着面皮道:“要你管,多事。” 姜北:“……” 连天瀛走到大仙身边,踢了一下,“起来,一起走。” 大仙又开始生气了:“我若不去呢?” 连天瀛笑了一下,“唔,那我就当着你的面,自尽。” 大仙满口牙疼:“……”这孙子。 一仙一妖一魅疾驰向山顶。 整座山死寂沉沉得过分,阴冷潮湿的山风从耳旁呼呼刮过,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大片大片的暗灰色,就是深些的婆娑枝影和突兀出地面的杂乱石块,姜北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恐惧,然而还是不由自主的离连天瀛越来越近,直至攀上他的胳膊,“公子,我怎么觉得,这又是一次请君入瓮的陷阱呢?” 一路*静,太顺利了。 连天瀛任由她的手挂在自己的胳膊上,极平静道:“应该是繁树临走之时封了它们的法力,不过时间不会太长,我们需得快些。” “嗯。” “装什么淡定侠,呵呵,头发都怕得翘起来了。”跟在后面的大仙忽然满脸讥诮的说。 连天瀛:“……你不说话会死?” “嗯,会。”大仙答,摸了把脸,好像没被揍够,他又十分欠揍的补充了一句,“你长得这么漂亮,木神大人有没有表示想包养你?嗯?” 赶走我吧赶走我,快点赶走我吧! 连天瀛:“……”我忍。 大仙:“听说木神和长佑姜南不久前奉旨成了亲,然后当着诸位狗仙的面手刃亲夫,姜北,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眼前这位暗恋木神的男人是杀害你哥哥的同谋?” “没有!”姜北脱口而出,头也不回道,“你不要妄想挑拨我和公子的关系,我不会上当的。” “你和他什么关……” “要你管,多事。”姜北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一百零二 界中界 姜北心里暗暗发笑,死妖精果然憋不住了,要主动交代万妖攻打天界一事,看来公子身后的那个神秘人还有另一件事交代给他—除了他的身份说不得,其余有求必应啊。 姜北头首不动,眼风扫了一下身侧之人—唔,很冷淡,很高深嘛。 公子就应该这个样子,才能让死妖精主动吐露实情呢。可自己是不是应该加一把火?姜北调节一下语气,尽量做出敷衍模样:“哦。” 字很少,想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我代表公子发话,你可以继续说了。 大仙不由得舒了口气,说实话,他还真怕连天瀛一气之下再拍他一顿不让他说下去,若真这样,可叫他如何向那位变态人物交代啊,毕竟前面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和自己同属一类人—这世间爱谁是谁,我只在乎那个人。 而他们在乎的那个人,正是同一个女人。 于是大仙依然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平铺直叙地发牢骚:“唉,占地自封的新妖王脾气暴躁凶残又蛮不讲理啊。什么众生平等万灵可以和睦相处,统统都是王八放屁啊,我看他根本就是想用我们小妖精的血去重洗天庭的牌,还打着匡扶正义抚恤苍生的伟大旗帜去公报私仇解决自家难题,什么玩意。哎,话说,我好像在召妖令的文末看见新妖王的戳了。”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抓耳挠腮地边想边说:“是个‘枢’……不不不,好像是个‘临’?呃,也不对,‘钦’吗?让我想想……‘流’?……‘佑’?……‘辕’?……” 姜北听到这一串的大仙神名字,心头扑扑一通乱跳,背脊也早已一片冰凉。 “松?”连天瀛语气平平。 大仙仔细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啊,好像还真是!没错,是‘松’,就是‘松’!‘十日后,万妖齐聚南天门,以众灵平等、抚慰冤魂为名,荡平天界势力,举盛世太平。松。’嘿嘿,我从小孤家寡人一个,识字不多,记性也不好,让二位见笑了。” “十日后。”连天瀛喃喃重复一遍,心宽得释怀方才的横眉冷对大打出手,问,“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召妖令?” “唔,好几天了,大概……哦,五六天吧。”他明显很不屑于这种天下纷乱夺权之争,想了半天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唯恐对方怀疑他不够坦诚,忙又假装*地解释一下,“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黑白不分日夜颠倒的,我真记不清了。” 连天瀛关注的侧重点似乎也不在这个日期上,他闭口不说了,一心一意的加快脚步,那专注的神情几乎要让人怀疑他在做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很快,他们来到了山顶的空地上。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空地周遭被筑了绿莹莹的结界。 “是木姐姐。”姜北伸出去的手被结界狠狠弹了回来。 大仙事不关己地啧啧道:“很强大呢。看来木神并不希望我们进去找她。” 没错,结界很强大。 却拦不住一只魅。 连天瀛一手抓妖,一手拉姜北,迈开一双长腿,直接从结界穿了进去,仿佛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如何强大至极的木灵结界,而是一团再普通不过的空气而已。 姜北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傻丫头姿势被连天瀛拖着走:“……” 大仙:“我去,贝左令你原来深藏不露啊,竟然这么厉害。” 连天瀛的身形微微一滞,忽然放开了二人,几个大步就来到了古树洞旁,蹲下身来。 铺在古树洞底的焦炭粉尘果然不见了,树洞很深很黑,根本看不见底。 而且…… “怎么了?”姜北跟上来问。 “还能怎么了,界中界,树洞也被筑下了结界呗。看样子,还是个贝左令无法突破的结界。”大仙完全是一副抱臂看热闹的心态。 “是吗?”姜北半信半疑,又向古树洞口的淡绿色结界探出了手。 “别动。”连天瀛轻声喊住她,“这道结界,只对你我有用。” 姜北停住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啊?” 连天瀛:“下山之前,繁树画在我们身周的圈,她说有驱避妖祟的作用,可这一路上,妖祟可曾因为忌惮这个光圈而对我们停止袭击?” “不……不曾。” “是了。”连天瀛呆呆地盯着古树洞口,仿佛盯着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面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穿破翻越的铜墙铁壁,“此结界与光圈互斥,一触即昏。” 姜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是因为木繁树对他们步步为营的倾心护持,而是与木繁树重逢的短暂时间里,一个又一个高深法阵,一种又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法术,还有她环环相扣细微极致的心思,真的无愧于“七窍玲珑木”的雅名。 “厉害呵。”连一直口口声声对仙神大不敬的大仙都发自肺腑的赞了一声。 姜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公子?” 连天瀛起身,默默看向用脚尖踢踏着小石子玩的大仙。 大仙察觉到异样,看过来,四目相视,他忽然就有了一种浓烈的不详之感,然后他眨巴了两下挤在肿肉里的小眼睛,道:“不是,……你什么意思?你们进不去,就让我去?” “是。” “凭什么啊?”大仙非常接受不了这个提议,嚷了出来,“我和那个木神又不熟,我、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且她还是个仙神,我讨厌仙神,我不去。” “真不去?” “不去不去,你打死我我也不去!” 说着,大仙往后倒退几步,然后转身就跑,然而刚一触及圈住空地的结界,他的身体就被重重弹了回来,“我靠。” “左右也是等在这里,不如去吧。”连天瀛面无表情的给他出主意。 大仙干脆缩在空地的边缘不过来了,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跟他喊:“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不会替你下去送死的。整座山连只蚂蚁都很凶猛,万一下面有很多蚂蚁呢?万一下去再也上不来了呢?万一下面不止蚂蚁,还有许多变异变态的蟑螂臭虫蛇什么的岂不更糟?木神在这儿筑下两道结界,她的动机显而易见,她就是想把我们保护在这两道结界之间,出不去,也下不去,让我们在这里安心等她!” “安心?”连天瀛慢慢闭了眼睛,有点无奈,“大妖精,倘若下面只身犯险的是苏洛,你等在这里,会不会安心?” 大妖精:“……” “你不会的吧?” “可是苏洛他已经死了!”大仙终于把这件沉重又残忍的事吼了出来,“澹台苏洛,他已经死了!他是被你这个渣滓给害死的!!” 连天瀛蹙眉:“他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仙以为的“苏洛”是暮沉,那时的苏洛尚是一介凡人,无前世羁绊和记忆,他不记得什么连天公子,他的心里应该只有儀乐吧。 容貌日渐衰老,自行惭愧,爱而不得,最终为爱殉情,怎么算苏洛的死也是因为儀乐,跟他有什么关系? 大仙冷笑一声:“你别以为你们仙神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不知道。” 连天瀛:“你知道什么?” “儀乐那个贱人是不是天天和木神在一起?!” “对。” “木神那个贱人是不是天天和你在一起?” “是。” “你这个,贱人!” 连天瀛:“……” 哦,原来我是这样成为渣滓和贱人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天瀛当真无语了,不过,“你骂我可以,但不能侮辱繁树。” 姜北也被大仙这些冠冕堂皇恨连天瀛的理由雷住了,她也想替公子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怼回去,可绞尽脑汁半天,竟依然词穷。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冥潭的事恨我。”连天瀛毫无波澜的说,“你是恨我骗你放弃了苏洛吧?但是大妖精,你究竟懂不懂你对苏洛的真实感情?不管他是男是女,你根本不爱他。” “胡说!”大仙吼了一嗓子,“他是男人,我当然不能爱他,他如果是个女人……” “跳下去吧。”连天瀛指着古树洞口,极平静的说,“你所认识的苏洛其实并非真正的苏洛,而是木神的元神暂时占用了苏洛的身体。大妖精,木神即是澹台苏洛,我这次真的没骗你。” 大妖精:“……” “去不去由你。” 说完这句,连天瀛也一道沉默不语了。 他原本自私的决定,把木繁树和苏洛的那段过去死死瞒着大仙,烂在自己肚子里,可是,他真的有点担心木繁树了。 古树洞里的情况,他如今也猜出了大概,这里并非妖界地盘,然而梵骨白山却连山带物的整体妖化变异了,不是一棵树,一只鸟,一只兽。 是整座山。 包括嘴里呼吸的空气,脚下踩的土地,拂过脸面、发丝、衣摆的轻风,可以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和感受不到的山上的一切事物。 简单的说,沙神并没有离开。 往最坏处想,万妖攻打天界的计划突然提前,而沙神和万妖早已同流合污遥相呼应,一方负责拖住木神,一方负责攻打上天,天界那边暂不用想,想也无能为力。 一百零三 指日可待 空气为沙神所用,他们会因为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而窒息死亡。 他提起大仙的衣领,大仙挣不开他的束缚,不是因为他突然变强了,而是因为大仙无形之中变弱了。 姜北身体再不济,也好歹正经八百一个纯种神仙,怎至于跑一个来回就气喘吁吁? 引灵阵和灭灵阵的失灵,*的确是那几声爆破音,可藏在事情身后的根本原因却是,木繁树的灵力下降,法术受制,所以法阵才会弱下去。 而他和沙神本属同类,幸运地受到的影响也最小。 他从一开始就大意了最重要的一点—不把他和姜北瞬移送走,并不是因为无处可送,而是因为她根本就送不出去。 这山,早已被筑下了只能进,不能出的结界。她当时能做的,唯有把他们放在相对安全、妖力相对薄弱的山脚,可沙神不会让她如愿。 他们被拦在了山腰。 她暂时控制住山腰局面,明面上是把二人交付给了大仙,但实际,却是交给了连天瀛背后的那个神秘人。或许她知道那个神秘人是谁,或许不知道,这暂时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知道那个神秘人会保护好他。 重点是,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和沙神做个了断。于是她义无反顾跳进了梵骨白山的妖源,也是沙神妖力的来源。 沙神与整座梵骨白山妖化为一体,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沙神醉翁之意不在酒,从一开始,他想引来的就不是他连天瀛,而是法力逆天、咳唾珠玉、挥袂风云、对这次妖仙大战的成败起决定性作用的木繁树。 至于万妖攻打天界的计划为什么突然提前,他想,大抵是因为黑老仙无意中把他们抓到了山洞,沙神从中作梗顺水推舟,索性杀了黑老仙,然后一步一步引导连天瀛上了邻山,即是梵骨白山。 而大仙在整个事件中起的作用却微乎其微,充其量是个向他们泄露“万妖即将攻打天界”假消息的小人物。他本无意卷入其中,却再难以脱身。 如今,妖仙大战的时间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如何全尸全首逃出梵骨白山。 重要的是,木繁树如何从古树洞里出来。 连天瀛默默看着洞口,许久不动不语,他真怕那个树洞忽然之间崩塌在他眼前,毕竟整座山都是沙神的,沙神想做什么,也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 “我下去看看。” 大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虽然不情不愿,犹带着“我讨厌所有仙神”的小表情,但好歹松了口。 连天瀛:“……谢谢。” 大仙*地扫了他一眼,也不回话,直接双脚离地跳进了深不见底的树洞里,眨眼不见。 姜北旁观许久,这才有机会问出心底的疑问:“公子,松是谁?” 连天瀛一怔,轻轻笑了一下,道:“我以为你会问,‘你法力这么低,为何能穿破第一道结界?’” 姜北知书达礼道:“公子既已超脱六界之外,能做到常人不能做的事也自在情理之中,我并不好奇,而且我向公子保证,不经公子同意,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漏公子的身份,只是……” “只是什么?” 姜北抿了抿唇,道:“只是希望公子不要嫌我累赘碍事,……公子,我已无处可去。” 连天瀛犹豫了一会儿,“我对你……” “我对公子不敢抱有任何幻想!”姜北连忙把话头接了过去,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缓缓道,“木姐姐是个好人,请你不要辜负她。” 这一次,连天瀛犹豫的时间更长了,“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一朝心死,化身成魅,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他早已不知世间情为何物。他的生存,只因为不甘,有恨。从前种种,他历历在目,却也只存在于目中。他为人处事,再不会遵循本心本能,只是表演。 别人憎恶的,他表演给他们看。 别人不憎恶的,他也表演给他们看。 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报仇雪耻。 报屠族之仇,雪辱我之耻。 连曾经心目中的女神,他都可以麻木不仁地和她游玩在敌友不分的边缘之间。 可如今他的女神为了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仍然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救他。 曾很隐晦的问她会不会为了他,背叛天帝,舍弃使命。 她当时回答得也很隐晦。 但又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已经给了他十分明确的答案—她会。 连天瀛的心口隐隐约约痛了一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痛了,上一次还是在雾魇沼泽里,那时他尚在纠结要不要把他的女神牵扯到这诸多事中,他隐约有点心痛,不知该不该,对不对? 可最终他还是做了。 她身处六界风暴中心,想独善其身实在太难了,既然如此,何不拿来助我一臂之力。 左手报仇,右手抱美人,他可笑可怜可恶之余,竟也是人生赢家。 而一旁的姜北已经不敢直视连天瀛的脸面了。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时,他长发半散,黑衣徐动,负手而立在天高云淡的笔直官道上,两旁树高草低,仙鹤鸣音,生气勃勃。 他的面色却清凉寡淡得有些格格不入,嗓音也清凉如秋:“你是来接我回去的?” 姜北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楚。 更有许多心疼。 但又有什么办法,心死了的人怎会真心展开笑颜? “公子?”她道。 “嗯。”声音好冷。 “松,到底是谁?” 她有心转移他的注意力,故意这样问,其实对她而言,松是谁根本不重要,反正她珍惜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的死了,六界覆灭又与她何干? 她第一次提问,也不过是因为“松”这个名字出自连天瀛之口,似乎与他颇有渊源,她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连天瀛的冷色果然褪去很多,他道:“你应该认识,松是松石。他曾经是繁树身边的一位上官,后来下落不明。” “哦,他呀。”姜北的反应十分平淡,“怎么,他竟然没有死吗?” “他成了万妖之王。” 姜北:“我对他有些印象,他是很会演戏的一个人,表面上人畜无害本本分分,实际骨子里的仇恨和野心藏都藏不住,当年先木神与我父亲交好,父亲曾多次提醒先木神,此人人面兽心,家恨难平,恐将来养成大患,一定要尽早除之。可能是因为养得时间长了生出许多父子情分吧,先木神并没有听取我父亲的意见,而是更加器重松石,还允他成为木姐姐的左膀右臂,升为上官。如今看来,父亲当年一语成谶,果然养虎为患了。” “松石不足为惧。”连天瀛道,“我想,繁树最担心的应该是百家仙族此时不给予天界助力,冷眼旁观,妄想坐收渔翁之利。甚至,百家仙族早与妖界串通,沆瀣一气。” “这不正是公子想看到的吗?”姜北歪着头问,神情是说不出的心塞矛盾。 连天瀛一怔,“没错。” “公子不开心,难道是因为不能亲手杀死那些仇人?” “不,”连天瀛的目光隐有一丝纠结,沉默一瞬,他道,“她不想看到。” 姜北忽然笑了。 连天瀛蹙眉:“你笑什么?” “恭喜公子,”姜北玩笑似的朝他作了一个揖,“找回初心,指日可待。” “……” 轰的一声,山腰处突然传来惊天炸雷响! 这响声较之之前的那串爆破音更响,更烈,更凶猛,结结实实的第一道结界登时就炸裂成粉尘,顷刻间烟消云散! “公子!” 姜北惊叫一声,下一刻,自然而然又攀上了连天瀛的胳膊。 “你根本就不害怕吧?” 连天瀛先看了眼出现了细小裂纹的洞口结界,然后望着四周动荡的黑暗,如此问。 “啊?” “还装。” 姜北头一低,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公子,我……” “你早就知道我是华越邈贝瀛了,对不对?” 姜北把头放得更低了,“嗯。你前一日在长佑城门露面,木姐姐第二日便来长佑寻人,我当时便已猜到她寻的人是你。公子,木姐姐是个用情很专的人,她既然答应了你的求婚,就不会轻易放弃你,你私自出走也不行。” 连天瀛不语,只低头看着那双挂在自己胳膊上的纤纤玉手。 姜北顿时乖觉,倏然将双手抽了回来,依然低着头,将碎发拢至耳后,不知说什么好。 “互拥壮胆。这种轻薄话你也信?服你了。” 姜北渐渐睁大了眼睛……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公子,公子他笑了??? 他笑了! 姜北慢慢抬起了头。 然而未待她将他的笑意纳入眼中,连天瀛的脸色已变。 妖祟又来,这次不是活物,不是白骨,不是草木,是空地中的焦土黑末倏然凝聚而成的土妖。 浑身带着短闪,噼啪乱响乱射,一言不发直接挥拳砸来! 轰的一声! 若不是连天瀛躲避及时,此刻二人一定被这拳砸成了肉粉。 然而毕竟法力不佳,行动又仓促,二人齐齐摔滚在了地上。 轰!轰!轰!轰!轰! 又是接连五击重拳砸出,拳拳都是擦着二人的发丝耳梢狠狠砸入焦地中十寸,土妖之力气不可谓不大,攻势不可谓不猛,且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一百零四 土妖 二人抱团不过几个翻滚,已是左右遇阻,无处可滚。 “抱紧我!” “嗯!” 只见连天瀛的双臂在地面上轻巧一划,女上男下的组合忽然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密密麻麻的土妖腿脚之间左拐右绕直达古树洞上方。 一滞,一空,二人直接就掉了下去。 结界早被土妖的拳头震了个星零粉碎。 黑暗中,姜北把身下的人抱得更紧了,她很想翻个身,好落地的时候自己的身子接住公子,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的法力明明高于公子许多,此时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摇二人的姿势一分了。 万幸树洞并没有想象中的深。 掉到洞底时,连天瀛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待她从他身上爬起来时,他也很快就坐了起来。 洞底焦木味刺鼻,伸手不见五指。 姜北抬手托起一簇掌心焰照明,同样诡异的是,不管她如何往掌心中注入灵力,竟再不能使火焰明亮一分。 是了,法力弱了。 火焰不及从前的五中之一高,也就是说,她现在的法力已不及平时的五中之一。 “公子为什么跳下来?” 再坚持片刻,说不定就可以把公子背后的那个神秘人给逼出来了。 连天瀛借着三寸高的火焰光亮四处察看洞底,“我更在乎繁树的安危。” 较之逼出神秘人,我更在乎繁树的安危。 姜北心底有些酸涩,却也愉悦:“木姐姐若知道,她一定很高兴。” 连天瀛撑着地面起身站好:“她若知道,应该会很嫌弃吧。” “啊?” “作为她的幼时玩伴,你难道不知道‘繁树打架,诸位回避’的道理吗?这边走。” 因了此洞为巨大的古树树根所生,引天雷所开,是以整个树洞结构完完整整的保存了烧空后的树根模样,然而错综复杂的只是上面的洞壁,洞底结构却相当一目了然—只分左右两条黑洞,一条焦粉铺陈的地面上有两串脚印,一条则没有。 而连天瀛选择的正是没有脚印的一条。 姜北看着那条有脚印的黑洞不动,“公子?” 连天瀛向另一条黑洞走去,“那么丑的脚印,肯定不是繁树的。” 姜北:“……”这也行? “啊!公子小心!” 姜北追上去的身形突然跳着倒退回来,因为有妖从上面的焦土壁里一瞬间分析出来,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二人中间,一拳直掏连天瀛的后心! 刷刷刷! 姜北的剑从来就没有这么快过,三剑解决了土妖,立刻过去与连天瀛汇合:“公子你没事吧?” 连天瀛看着纷纷扬扬的黑土粉将身后的两串脚印渐渐覆盖,直至恢复成犹如无人走过的平整,道:“果然有。” 姜北恍然他为什么坚持走这条路了,“公子,你的剑呢?” “被死妖精弹飞了,没来得及捡回来。” 姜北:“……” “这恶心东西前面估计还有很多。” “……”那是当然。 “你在前面,我垫后。” “……” 连天瀛侧身让路,好让呆呆傻傻的姜北从一边挤过去,这洞太窄了,以姜北的身高在里面站着尚好,连天瀛却有点辛苦,几乎都要弯腰驼背了,蹦跳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姜北默默在前面走:“这路会通到哪儿呢?” “最大的可能,还是一棵树下。” 连天瀛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把黑柄匕首,一刀削掉从洞壁里弹出来的一只黑爪,又顺势一拉,将土妖拖出洞壁摔在地上。 啪! 粉碎成末,脚印被重新抹平。 近身搏斗,他可是高手。 姜北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渐渐加快了脚步往前赶路。她知道,他心里记挂着木繁树的安危,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如行动快点来得直接。 于是她近乎于奔跑起来。 然而她越跑越觉得这种气氛古怪—杀了第一只土妖之后,她手的作用就是托着掌心焰拎着剑,脚的作用就是跑,她这个预备打前锋的怎么看怎么像个逃兵,连天瀛怎么看怎么像个英勇断后的。 难道? “集中注意力。”连天瀛气不喘性不躁地提醒她,又一次刀劈土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哦。”集中注意力当逃兵么。 姜北想到了在上面时,被一群土妖围着挥拳头的狼狈不堪的连天瀛,和如今简直判若两人,看来,他当时是故意诱使土妖的拳头砸在地上,好震碎支离破碎的洞口结界,然后趁机跳下来。 所有土妖的五官只是个简单粗糙的摆件,不会喘息,更不会发出濒死的惨叫,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他们只认定目标,袭杀,除了出现的位置和首先露出来的肢体不同,连招式路数都几乎如出一辙。 他们是只会用拳头说话的物种。 一时间,狭长又黑暗的洞中,粉尘落地的沙沙声几乎盖过了所有动静,使人的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来几个大字—毁尸灭迹。 然而,渐渐的,连天瀛听出了姜北的呼吸困难,还有她的脚步声明显也慢了许多,沉重了许多。 “还能跑吗?”连天瀛边刀劈土妖,边问。 “嗯……嗯!”姜北答得气喘吁吁。 “停下来。” “不……不行……木姐姐……” 连天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强制她停下来,道:“再跑下去你会死的。” “可是……我不想拖累……公子。” “想什么呢。”连天瀛假笑了一声,“我只是怕你死了,我没有掌心焰照明会瞎。” 姜北感激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渐渐凝固,“……哦。” 弯腰撑膝,姜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可不敢靠在洞壁上休息,谁知道哪一寸土里会突然钻出土妖,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公子。” “嗯?” “我父亲当年有错,我不会否认的。” 连天瀛倒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胸口小小起伏了一下,“嗯。” “我知道你恨他。”姜北努力顺畅着呼吸,站直了身体,“我也是。我恨他痴恋权谋,贪心不足。可他也是一位好父亲,我不能否认这点。” 连天瀛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火焰上,“……火变小了。” 姜北清明他在故意转移话题,更清明多说无益,于是道:“看来我的法力撑不了多久,也不知道木姐姐怎么样了。公子,我们还是快走吧。” 再晚,二人真要摸瞎了。 “走慢些。” 连天瀛对此也很无奈,只能如此决定。在他眼里,那团越来越弱的火焰好像不是火焰,而是姜北越来越弱的生命。 “不要硬撑,如果实在不舒服……” “我没问题的,公子。” 这话听在连天瀛耳里,更像是赎罪。 “咦,这边的土妖好像少了些。”姜北道。 “嗯。” 连天瀛心里苦得直骂天。 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土妖自然就少了一些,不过这焦树洞诡异的很—一条洞的妖力有限,你跑得快,土妖出现的数量就越多,匀到每个妖身上的妖力也越少,反之,你速度慢下来,每个土妖的实力也就相对的增长起来。 此时,连天瀛刀劈土妖的动作已堪称前所未有的凶猛狠戾,只怕对方的实力再稍稍增加一星点,他就立刻应付不来了。 他法力低弱,一直靠的都是体力和脑力。 然而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姜北身子一歪,脚扭了。 连天瀛:“……” 姜北拖着一条右腿,简直是匍匐前进的姿势了,口上还在说:“没关系,我还可以走的,公子。” 连天瀛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 这石头的形状有点奇怪,是个和真人耳朵可以以假乱真的模样。连天瀛清晰记得,冥潭初见时大仙为了立威,曾亲手割掉扫漏的耳朵当着他的面大口大口地塞嘴巴里吃掉,情景很是骇人。 不过后来扫漏的漏了陷—他的耳朵又丝毫不差的“长”了出来。 所以这石头耳朵很有可能是大仙掉的。 “停下。” 姜北停下回头:“怎么了公子?” 连天瀛向前走了几步,背对她,矮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不不不不不!”姜北的那只手简直要摇上天了,果断的拒绝道,“我怎么能让公子背呢?我现在废物一个,公子不抛弃我我已十分感激,……” “别啰嗦。”连天瀛的口气不容抗拒,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示意她赶快上来。 姜北无奈,只好扭扭妮妮上了他的背。 “抱紧我。” 连天瀛说完,长腿一跨,飞一般就蹿了出去。姜北“啊”的一声惊呼,本能的搂住他的脖子,情急之下掌心焰险些糊在他脸上。 连天瀛奋力狂奔,姜北手中的火焰都被吹成了水平线,可即使速度快成这样,蟑螂一样追在后面的土妖们也落不下一寸,且兴致颇高,时不时的还要蹦达一下。 “靠。”连天瀛骂了一声,“拿火烧他们!” 姜北对连天瀛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只有执行的份儿,立刻就把掌心焰加到最大往身后横着一抡,毫无意外,身带短闪的土妖根本就不惧小小火焰,甚至还雀跃了一下下,然后追得更紧了。 姜北:“……” 身形陡然一拧,连天瀛矫捷如燕保持着极高的奔跑速度钻进了分叉口的二中之一。 砰砰砰砰砰砰…… 一百零五 她从小就很喜欢你呀 姜北:“……公子好厉害。” 连天瀛毫不谦虚:“小意思。” 姜北很想问问他,仓促之下选的这条路会不会是错的,会不会与木繁树他们南辕北辙越离越远,可看连天瀛一副专心致志奔跑逃命的模样,又顾忌分他的心,只好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 没想到,却是连天瀛首先问了出来:“哎,我怎么觉得这条路错了?” 姜北:“……” 连天瀛缓速停下来,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来处,“唔,妖都没了,肯定错的。” 姜北:“我们回去吗?” “算了。”连天瀛摇头,抬脚继续往前走,“既来之则安之,去看看他们到底耍什么花样。” “不找木姐姐了吗?” “她和大妖精已经汇合,应该没事了。”那只石头耳朵,就是大仙留给他们的信息。 姜北顿了顿,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可你刚才捡起那块石头,为什么要火急火燎的去找她呢?” 连天瀛心道:废话,那个大妖精对澹台苏洛一直心怀不轨念念不忘,如今他又知道了木繁树和“苏洛”的关系,我能不防着点吗? 嘴硬道:“杀妖怪杀腻了,就想看他们互相残杀互相伤害,不行吗?” 姜北扑哧一笑:“公子,木姐姐绝不会移情别恋的,你信我。” “哦?”连天瀛故作不解。 姜北笑眯眯道:“因为木姐姐从小就很喜欢你呀。” 连天瀛:“……” 姜北仿若无觉他身体的突然僵硬,继续笑眯眯道:“木姐姐虽然嘴上不承认,可跟她亲密的小伙伴都知道,她曾经去过你们雪墟,还赖在那里不肯回来,连脾气不好的先木神都拿她没办法,最后硬是把她敲晕了扛回栖碧宫的。” “什么时候的事?” “唔,反正那时她没有超过三千岁,总之很小。我们曾扎堆问她,为什么赖在雪墟不肯回来?可她什么也不肯说,直到许多年后……” “许多年是多少年?” “可长了,大概五千多年吧。咦,公子,你问这么细致干什么?” “没什么。你说。” 姜北怎听不出他情绪的起伏,虽然很微弱,但的的确确是活人才有的一丝活气,知道方法奏效,她立刻讲得更绘声绘色:“木姐姐有一次午睡梦呓,喊了几声‘瀛儿’,木家人都不知道‘瀛儿’是谁,就派人逐个儿的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后来先木神通过各种途径查到雪墟,才知道雪墟一族竟避世养着一名美貌幺子,也就是公子你,连天瀛。” 姜北偷偷瞄了连天瀛的侧面一眼,大概觉得后面的事发生的不太愉快,对“找回初心”有害无益,直接跳过去不提,进入下一话题:“三族祸乱之后,我虽然常年深居长佑不出,但也能感觉到……连天公子,木姐姐她一直在找你。” “找我?”连天瀛似乎笑了一下,分不出喜恶,“你也知道,当年先帝是以什么为借口,要挟我父亲出兵长佑。”顿了顿,“‘私匿公子,狼子野心。’你觉得这个借口可不可笑?” 姜北这时可笑不出来,感觉到身下人愈发紧绷的身躯,她简直要悔青肠子了,“连天公子,木姐姐当年是无心的,她也是因为太喜欢你,太想念你才不小心……” “我知道。” 连天瀛要么冰冰冷冷没有情绪,要么情绪少得蛛丝马迹难以揣度,短短几日,竟折磨得姜北一个避世大小姐学会察言观色了。 姜北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你刚才说,和繁树亲密的小伙伴都知道她很喜欢我,那天枢、千赋、流离,他们知不知道?” 姜北无声的笑了一会儿—看来公子还是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嘛。 “当然不知道了。”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当年木繁树午睡梦呓喊“瀛儿”是事实,可据说是凶神恶煞的喊,声色鄙夷的喊,恨不得将对方抽筋剥皮按在地上狂揍的喊,什么去过雪墟赖在那儿不肯回来啊扎堆问啊很喜欢太想念啊,纯粹是自己根据木繁树现在对连天瀛的态度随意猜度的好吧。 圆谎:“先木神对木姐姐要求严苛,整日修身养性研究法术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几个小伙伴陪她玩,天枢他们也是啊,个个出身显赫世家,哪个不是被他们的父母族人往死里栽培,他们几百年都碰不见一次,算不得亲密伙伴的范畴。” “我们长佑不同,哦,应该说我的父亲和他们的父亲不同,我父亲恋权,贯会四处结交拉帮结派,所以我和姜南姜岸才有幸不被关在牢笼里精修术法,跟着他四处拜访游走,然后我们认识了木姐姐,她可是个万年难见的天才少女,”说到这里,姜北手中的火焰都突然亮了许多,“我记得,少时的姜岸很有几分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意思,他见木姐姐长得可爱漂亮,想上前调戏她,结果反被木姐姐扒光了衣服挂在栖碧宫门前的梧桐树上,哧……” 回忆幼时荒唐,姜北忍不住笑了出来。 连天瀛却听得心头冷寒:“你和你哥就眼睁睁看着姜岸被挂在树上,不帮忙喊人,或者把他救下来?” 姜北笑得更凶了,“因为……因为我们在给姜岸捆绳子啊。” 连天瀛:“……” 姜北兀自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住。 哥哥已经死了。 他死了。 “公子?” “嗯?” “凡人死后入九道轮回,仙神死了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连天瀛道,“就死了吧。” 弯弯绕绕,走走停停,二人默默走了许久,其中又出现了几次分叉路口,与前两个路口不同的是,每个岔口的选择开始多了起来,开始岔路是两个,后来三个,五个,六个,九个,也会多着多着又少了下来,七个,五个,两个,然后又开始多,来来回回的变着数目,似乎毫无规律可循。 姜北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法力的恢复,虽然被连天瀛背着走了一路,减少了体力消耗,可如今对她来说,掌心焰的消耗同样不容小觑。 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根本就没有走出梵骨白山,没有走出沙神的控制范围,或者,复又进入一方与沙神相似的地域。 “难道是地下迷宫?”姜北问。 若是迷宫那可就糟了,虽说仙神抗饥渴的耐力比较强,但并不是不吃喝果腹的东西,平时饿个俩仨月自然不成问题,不至于死,但现在不一样,支撑他们法力的灵力正在逐渐消失,他们就会渴,就会饿,最后也会体力透支,枯竭而死。 洞里不见天日,昼夜不分,往少了算,他们进洞怎么也有十七八天了。 连天瀛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把姜北放在地上休息,“迷宫不像,倒像很多地方的连接通道。” 姜北还在关心这个问题:“公子是说,我们已经走出梵骨白山了?” “嗯。”连天瀛在洞壁上用手指沾了一点焦土,道,“这里应该是平原,你看这土,软硬适中,不黏不腻,颗粒大小也很均匀,是平原没错。” 这雷劈过的土,还能看出这些? 姜北:“公子好厉害。” “没什么。”连天瀛拍掉手指上的焦土,难得有耐心的给她讲解道,“土和土也有不同。比如沙漠里的土,会很干,很细腻很滑。湖底的土湿度会大,会黏。石山的土颗粒最大最硬。秃山的土质较松,因为很容易发生山体滑坡。林地的土最佳,因为……” “因为是木姐姐的地盘!”姜北颇有些得意地抢答。 连天瀛一怔,“没错。所有事物中,关于她的,都是最佳。” 这时,整个洞中忽然产生了一阵微乎其微的震动,由某个遥远方向由远及近的传来,传到这里,除了身体感觉,几乎只能在掌心焰的颤动中才能看见。 震动还在持续。 “公子?” “不是地震。” 姜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地震,否则万一被活埋了怎么办? “是山崩。”连天瀛微微皱着眉头说。 姜北:“……” 见她紧张的不行,连天瀛有心安慰:“放心,离这里很远。” “……”我当然知道离这里很远,关键是……这会儿震动更大了些,姜北已经感觉出震动的来源,“好像是梵骨白山的方向?” 连天瀛轻轻点了点头,“没错。” “那木姐姐……” “不会有事的。” 姜北闭了嘴巴,二人独处多日,纵然连天瀛总是一副不喜不怒冰冰凉凉的模样,但唯有他对木繁树的关心才会蛛丝马迹的表现在脸上。 此时此刻,他对木繁树的处境,也一无所知。 “上来,走。”连天瀛又背对着她,矮下身去。 “我们去找木姐姐吗?”梵骨白山的方向已经确定,或许可以找到。 “不是。找出口。” 姜北头脑懵懵的:“我想去找木姐姐。” 连天瀛保持着等她爬上来的姿势许久,“……梵骨白山已崩,那里我们出不去了。” “这我知道。可是……” 一百零六 跳支舞给我看 姜北默然片刻,“……公子,我突然好恨。” “……” “恨自己无能,帮不上木姐姐。” 连天瀛依然不动如初,“……我又何尝不是。” 父亲把他从小避世匿养,他一点都不怨恨父亲,谁让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心脉生来有异,两条经脉几乎完全闭塞,体内始终无法运转灵力呢。 像他这样天生不能修行的人,就应该于纷乱中选择避世而居,才能保全自身。 我好恨,恨自己无能,帮不上你。 类似于这样的感慨,曾经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多少人的心里。 “公子,我可以自己走。” 姜北的脚伤早就已经痊愈,这样的话她每次爬到他的背上之前,她都差不多得说一次,可连天瀛没有一次同意过。 姜北心里也明白,他的意思是,掌心焰消耗你的灵力,我就理所当然付出我的体力,这似乎是一种公平交易,而与一切情分无关。 连天瀛保持姿势不动。 姜北无奈,再次爬上了他的背。 他站了起来,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得从容不迫,沉稳有力。姜北心乱如麻,似乎对身下这具诱人的身体早已失去原本的激动和兴趣,如今占满内心的,只有她的木姐姐。 梵骨白山崩塌,究竟何人所为?目的是什么?木姐姐有没有逃出来?灭绝人性的沙神死了没有?大仙呢? 过去这么久,妖神大战早已尘埃落定了吧?不知谁胜谁负?长佑有没有卷入战争?木姐姐在乎的亲人好友是否无恙?百家仙族是否会伸出援手?华越邈呢,希望不要被殃及才好…… 姜北心里叹了口气,她也觉得自己自私卑微没有大局观念—恨不得旁族身先士卒以身犯险,只盼望己人安度乱世,于一方土地静好。 但怎么可能。 连天瀛这一口气走出去很久,久到洞中微妙的震动停止很久,他也不肯停下来。姜北感觉得出,他体内有股说不出来的戾气,虽然他在竭力压制,但这种戾气依然丝丝外泄出来,不是杀气,胜却杀气。 “公子……” “别说话!” 姜北陡然一个激灵。 她突然明白这种戾气所为何物了。 是毁灭。 毁灭所有。 姜北甚至怀疑,连天瀛把她背在身后是为了看不见她,不听她说话是为了尽量忽视她—只因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而毁灭她。 而不停的走路,却更像是一种消耗,消耗这种戾气。 姜北不说话了。 她不自觉就想起了关于连天瀛或贝瀛的那些传奇……闯出太贞幻境玄坤阵的速度第一人……只身屠灭恶灵山万只妖灵。 没了。 只两次而已。 但是不是同样可以说明,他的实力本就不弱,只是在为了某种原因刻意隐瞒? 同样是魅,沙神强大成那样,虽说人家的前身本就不弱吧,但公子也不至于弱成这样? 这些话,姜北此时可不敢问。 连天瀛停下来时,来到的是一处足有十几条叉路的大路口。 “好多啊。” 姜北由衷的说,站在地上,不停的敲打着麻木僵硬的双腿。不需她问,他也会向之前那样,擅作主张很快选一条路走。 姜北等在那里,等到双腿渐渐恢复知觉,又渐渐站到麻木,他依然在选。 “公子?”姜北忍不住道,“我们……” “你等在这儿。”连天瀛毫无情绪的说。 姜北自然不肯:“不,我要和公子在一起。”她已经和木姐姐失去联系,不能再和公子分开了。 “等在这儿。”他低低重复一遍,根本不容她抗拒。 姜北不敢说话了。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公子体内的那股强大到逆天的毁灭戾气。 连天瀛朝着自己精挑细选的一条路,决绝的走了进去。 姜北的心一下子就完全空白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世界里就只有木姐姐和连天公子了。 似乎很久,似乎只是霎那,连天瀛缓缓倒退着,缓缓走了出来。 姜北的心顿时满了大半:“公……” 姜北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条路的黑暗中,凛冽的寒光一闪,却是一点极危险的剑尖,紧紧逼迫在连天瀛的颈项间。 有个极森冷,极阴郁的女音道:“跳支舞给我看。” 连天瀛还在缓缓倒退,宝剑紧跟,那个声音的主人也紧跟,然后她整个人走出了那片黑暗,完全曝露在了姜北的视野里。 舟黎。 可姜北并不认识她:“你,你是谁?” 舟黎阴毒的目光倏然看了过来:“……你又是谁?” 姜北:“你把公子放了!” “公子?”舟黎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若记得没错,”舟黎看向连天瀛,满目讥讽,“你是我长姐的一名奴夫吧?嗯?舟奴夫。” 仿若霹雳上身,姜北顿时僵在了原地,“……舟……奴夫?你是舟黎!” “没错。”舟黎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连天瀛笑,淫意尽显,“舟奴夫,我可以不计前嫌,你想不想跟我混?” “休想!”姜北脱口吼出。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隔空甩在了姜北的脸上:“要你多嘴。美人你说,你想不想?” 姜北已经挥剑砍了过来。 “好处?”连天瀛突然轻轻开了口。 舟黎抬手,轻描淡写击退了姜北的袭击,“我知道你不惜命。我可以饶她不死。” “不需要!”姜北不要命的再次挥剑攻来。 “我还有一个条件。” 连天瀛直接无视姜北的飞蛾扑火,他早已看出舟黎已今非昔比,即便今日木繁树在场,想胜她也要费一番周折。 “说。”又轻松一招击退姜北。 “遣散其余奴夫。” 舟黎蹙眉,忽而又笑:“美人,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想吃独食吗?不过我答应你。谁让我这么爱你。” “公子不要!……” 姜北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掌心焰灭了。 洞中一片漆黑…… 等姜北醒来,她已身处另一方陌生空间。阴冷潮湿,森然可怖,依然不见日月天空,四面方方正正的黑墙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宽敞又狭隘的束缚其中。 照明的是一颗壁上东珠,东西是好东西,光线却有点惨淡。 她躺在一块很大、很硬、很贵重、很冰冷的棺材板上。 “你醒了?” 听到熟悉又好听的男音,姜北忽然坐了起来:“公子,这里是……” “坟墓。” 连天瀛的口气淡淡的,仿佛在说,“这是家。” 不过,比起许多日不眠不休的行走,能停下来睡一觉的地方,的确也可以称之为“家”了。 可一层米粒大的鸡皮疙瘩仍然噌噌噌地在姜北的浑身炸了起来,“……我们……我们怎么在这儿?” 身下可是棺材板啊! 连天瀛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只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来:“把药喝了。” 姜北麻木的接过药碗,想也不想就一饮而尽了,此时,她甚至已品尝不出她向来难以忍受的汤药的苦味了。 然而,这药哪儿来的? 关键是,有没有毒? 姜北后知后觉,豁然抬头看着连天瀛。 连天瀛将药碗接回,放在大棺的一角,“放心,没毒。我当着她的面尝的。” “你怎么可以为我试药?”姜北脱口而出。 连天瀛答得坦诚:“这样她就不会在药里做手脚。” 姜北:“……” 是啊,那个恶女人怎舍得让公子去死? 所以说,只要心中有色,再不可救药的女人,都难以生出伤害公子之心。 姜北低下了头,声若蚊蝇道:“那公子你……你不会……做对不起木姐姐的事吧?” “你说呢?” 姜北:“……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公子心中有无所系。若有,会不会是木姐姐?若没有,那么,他那颗心就是死的了。 死的。 难怪他说这里是“坟墓”。 “我去给你要吃的。” “公子!”姜北叫住他,慌张又虚弱地爬下棺材板,拉住他崭新洁净的浅蓝色袖口,“你拿什么去要?” 连天瀛嘴角轻牵,指着自己的脸,“这个,不行吗?” 姜北果断的连连摇头。 “好吧。”连天瀛道,“那我去和他们打一架,抢回来?” 姜北抓他的袖口更紧了,头摇得简直能立刻上天—去打架,万一把公子这么漂亮的脸蛋打坏了怎么办? “那你说,拿什么去要?” “我饿着!” 姜北突然仰起了头,这么近的距离,盯着这么漂亮的脸,她苍白无血色的脸竟然也能泛出红晕。 连天瀛侧头避开她的目光,痕迹十分明显—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看着他。 姜北的脸更红了些,触电一般放开了他的袖口,重新低下了头,诺诺道:“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不饿。嗯,公子,我一点都不饿。” 连天瀛沉默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平复什么,“……你介不介意吃尸体?” “嗯?” 连天瀛用下巴点了点那口大棺,“新鲜尸体,味道似乎不错。” 姜北:“……” 我我,我刚才还躺在新鲜尸体的上面……我我,我刚才还坐在新鲜尸体上面喝药……我我,呕…… “别吐。” 是啊,药也很金贵呢,不能吐。 姜北努力把溢在嗓子眼的苦药汁咽穿肠毒药一般咽了下去,然而下一刻还是……呕…… 吐了个干干净净。 一百零七 你来,脱光他。 连天瀛似乎笑了一下,转身绕过一面墙壁,石门自动开启,他走出了这间墓室。 喉头腥甜,他突然一手扶住墙壁,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来。 “呵,反应不错嘛。” 舟黎阴寒着笑意,转出墙角,“不过你无需担心,此毒毒心不毒身,你死不了,只不过让你脱胎换骨重生一次。” “重……生?” “是呀。你还是你,只不过,只为我一人而活……” 我还是我…… 为她……一人而活…… 他明白了。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杀死他,却舍得杀死他的心。 连天瀛靠着墙壁,慢慢晕了过去。 “三魔君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女人?”舟黎笑了一声,“先留着,看丹药的效果如何,再做定夺。” 姜北和新鲜的尸体已经共处一室三日有余。 尸体不再新鲜,有腐臭味丝丝缕缕的从棺材缝隙间慢慢溢出来,弥漫着整间严丝合缝的墓室,然后发酵,酝酿,熏得姜北的眼珠子都发了晕。 棺里是谁呢? 姜北不想去想,也不想推开棺盖去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逝者安息,反正已经死了。 墙上刻着的图案符箓和文字已经被姜北无聊的看了许多遍,没发现什么问题,都是些极常见的墓室必刻品和安眠咒一类。 可除去这些,墓室里再无其他可以引起她注意的事物了。 三天内,没有人来,她更出不去。 与世隔绝。 姜北终于等来了连天瀛离开后石门的第一次开启。 “你们是来放我出去的吗?”姜北如此问走进来的两个黑衣人。 “走开走开!”二人都很不耐烦的说,推开迎过来的姜北,径直朝棺椁走去。 哗— 高个子黑衣人抬手一掀,毫无顾忌的推开了棺盖,一股令人窒息的尸臭味顿时冲鼻而来,迅速蔓延吞噬了墓室里的每一寸空气。 姜北这时已缩到了角落里,也不知怕,还是忌讳,总之生理和心里都翻江倒海的不舒服。 那黑衣人恶狠狠地骂了声娘,捂着鼻子凑到棺椁里看,片刻才道:“操,果然用不得。” 另一个矮些的黑衣人点头应和:“就说碧玉簪杀死的人用不得,你偏偏不信,非要跑来看看。走吧走吧,晦气。去看看那个小孩!” 高个子立刻跟上去,心灰意冷道:“我看那个小孩也够呛,五脏六腑和脑袋都被拍的粉碎,能用才活见了鬼。” 矮个子嗤笑道:“炼化魔尸傀儡,我们可不正是天天见鬼么?别灰心,不是还有一个女人可以交差吗,放心,三魔君不会怪我们的。” 高个子唉声叹气,好像损失了什么宝贝法器似的遗憾:“但愿如此吧。” 石门重新合上。 好像从来都没有开启过一样。 角落里的姜北双手把鼻子嘴巴都捂得死死的,只差没把自己捂死。 魔尸傀儡…… 三魔君…… 碧玉簪杀死的人,碧玉簪杀死的人,碧玉簪杀死的人! 近日被碧玉簪杀死的人,除了哥哥,难道还有别人? 姜北瞪大的眼珠子上缠满了血丝,消瘦凹陷的脸面已被憋成紫红,她死死盯着那口大棺椁看,想靠近,又不敢,不靠近,又不甘。 可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匪夷所思,明明不想,不敢,却偏偏不知不觉间就一寸、一寸地蠕了过去。 厚重的棺木,黑色的棺里,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啊—!!!” 姜北凄厉绝望的尖叫起来! 她尖叫着冲到门前,使尽浑身力气拍打着冰冷厚重的石门,声嘶力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 也不知拍打喊叫了多久,石门终于在外面被缓缓打开。 “放……” 姜北昏死过去。 姜北以为自己疯了,可她没有。 更像个疯子的是连天瀛。 原本来人说的那句“我带你去找你的公子。”让她失去理智的心忽然之间就平复了大半,亲眼目睹了亲哥哥的死状,且与尸首共处一室三日,她渴望在乎之人的抚慰。 渴望至极。 可是,公子的眼睛为什么变成红色了? 还有他的眼神,为什么这么陌生? 如果说原来的连天公子像个毫无生气的死人,那么现在,他就是个死人。 “公子!” 姜北蓬乱着头发,想过去摇一摇他,就像摇刚刚死去的尸体,试试能不能把他摇醒。 可两个黑衣人立刻站在了连天瀛的身前,将她和她的公子生生隔开了。 半躺在黑石宝座上的舟黎徐徐开了口:“你也喜欢他?” 姜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敢喜欢。” “很好。”舟黎笑得阴沉莫测,“你很懂得分寸。交你一个好差事,替我日夜不离身地照顾他,你可愿意?” 姜北不敢去看连天瀛的脸征求意见,也不敢沉默太长时间,不急不迫道:“我愿意。” “下去吧。”舟黎懒声道,似乎疲惫不堪。 “是。” 两个黑衣人七拐八拐地将连天瀛和姜北引回另一间墓室。 这间墓室较之前的那间大了许多,放置的棺椁也多了四口,棺椁更大,材质也更厚重,更奢靡,都没有加盖,就那么大大咧咧的成排的居中敞着。 像对号入座,连天瀛走到第三口,也就是最中间,也最大最豪华的那口棺前,直挺挺躺了进去。 姜北再次捂紧了嘴巴:“……” 她好想哭出来,喊出来,扑过去把公子拉出来,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因为这里还有两个黑衣人在。 她知道这间墓室尊贵无比,禁止喧哗。姜北试着轻咳一声,果然,两个黑衣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的、凶神恶煞的瞪了过来。 姜北弱弱的低下了头。 两个黑衣人虽然也是神仙,是她的同类,可姜北清明,他们和她并不是同路人。 墓室里顿时又恢复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很快,两个黑衣人的注意力就离开了姜北,虽然他们的身板站得无比肃穆端正,却遮不住眼中的*和不耐烦。 姜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眼睛四处乱飘。 方正的大黑石板铺砌的地面,每块石板的正中央都刻有一个字符—“舟”。字是红色的。 墙上是精美繁复的壁画,凹凸石刻,整整铺满了三面墙壁,用色也是红。壁角各镶嵌着一只墨金龙爪,龙爪朝上,各托有一大颗东珠,散发着十分微弱的光。 姜北的视线在其中一颗东珠上停留许久。 她有点明白,为什么进入梵骨白山后,她的法力会像指间流沙一般越来越少了—魔族的魔力与仙神的灵力原来是相互克制的。如今身在魔族地域,敌强我弱,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法力流失得越多也是理所应当。 看来这四颗东珠,一定会有专人定时定点更换了。 两个时辰后,厚重的石门缓缓被抬起,婉婉走进打扮得花枝招展、性感妖娆的舟黎。 两个黑衣人依然矗立不动,好像没看见舟黎进来一样,只不过眼神一瞬间统一了身体,变得同样肃穆而端正。 姜北也不说话,只稍稍弯了弯腰。 舟黎看了她一眼,表示满意。 然后舟黎走到了第三口棺椁旁边,轻牵嘴角,开始脱衣。 两个黑衣人立刻齐刷刷背转过身去。 姜北怔了怔,也背转过身去。 公,公子…… 姜北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木姐姐木姐姐,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 有纱衣落地的声音徐徐传来……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声…… “等一下!” 姜北终于忍无可忍,她喊了出来。 解连天瀛衣带的苍白纤手忽然停住,舟黎不怒反笑:“怎么,演不下去了?”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难得此时姜北还顾及廉耻,不肯直接转过身来。 “我的衣服没脱啊。我脱的是他的衣服,呵。” “你……” 气愤之下,姜北倏然转过了身,于是她看见了舟黎白花花、光溜溜的身体…… “呵,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呀。” 舟黎的笑简直要把姜北给羞死了,“我没有!”说完,赶紧后知后觉的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来。”舟黎道。 姜北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 “脱光他。” 姜北直接懵了:“……” “你不愿意?”舟黎似乎不高兴了,“你不愿意也行,我让别人代替。就是他们粗手粗脚没个轻重,万一弄疼或弄伤了你家皮娇肉嫩的公子,你可别心疼哦。” 舟黎的眼角斜了一下旁边的两个黑衣人,两个黑衣人的后脑勺好似长了眼睛,立刻就转过身来。当然,事后他们会自行挖掉眼珠子谢罪。 “你为什么不用法术?”姜北忽然颤声问,“动一动手指就可以解决的事,你为什么非要别人代替?” 舟黎:“唔,好玩。” 两个黑衣人已经来到了棺椁旁边,粗枝大叶地向连天瀛伸出了手。舟黎则趴在棺椁边缘,饶有兴致地观看两个黑衣人动作粗鲁的扒开了连天瀛的前襟。 姜北赤红了眼睛,攥着拳头一言不发,突然,她就活像是个瞬间爆发的小宇宙,扑了过来—她决定和他们拼了!! “放开公子!!” 一百零八 我记住你了 “有我在,你休想侮辱公子!”姜北不为所惧,从地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疯子一般再次向舟黎扑去! 舟黎轻飘飘一掌推了出去。 姜北的身体直线倒飞撞在了墙上,“噗!”喷出好长一道血柱来,血成片的落在黑石板地上,两个“舟”字已然不见。 舟黎故作惊讶,依然趴在那儿,单手托着下巴叫道:“呀,伤到你了呢,不好意思哦。呵呵。” 姜北一字不发,她懒得再跟这个恶毒女人废话了,只两眼极其阴郁的盯着她,然后,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重新站了起来。 扑过去…… 喀嚓嚓—咚咚!! 毫无征兆的,两个黑衣人突然像两条死狗一样被掷在了姜北的身前,好死不死,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如今虚弱得连躲避的能力也无,直接一个倒栽葱,摔在了两具死尸上。 没错,死尸,他们被拧断了脖子。 姜北豁然抬头看向第三口棺椁,正看见,连天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坐了起来,近乎神经的喃喃道:“我杀了人。我又杀了人。姐姐!”他忽然双手抓住了舟黎的胳膊,使劲地摇,“我没有管住自己!我杀人了!我又杀人了!” “没关系。”舟黎无比温柔地笑着说,她看着他,十指轻轻地绞在一起,似乎在忍耐什么,“两只畜生而已,瀛儿不必放在心上。” 姜北的脑海“轰”地炸了一下—瀛儿,这可是木姐姐对公子的专用爱称啊。 “不许你……这么叫他。”姜北试图爬起来,然而爬了一半,又重新跌回了死尸上。 “姜北?她怎么在这儿?”连天瀛眨巴着一双懵懂又清澈的眼睛问舟黎。 清澈,他的眼睛已不再是奇怪的红色。 舟黎:“瀛儿不是喜欢她吗?我就把她放出来伺候你了。” 连天瀛摇头,讨好一样的往舟黎裸露的肩头蹭了蹭,“姐姐漂亮,我只喜欢姐姐一个人。” 姜北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公,公子。” 连天瀛疑惑的看过来:“公子?你在叫谁?” 舟黎:“她在叫你。从今天开始,瀛儿就是舟家墓地的‘公子’了。” “哦。”连天瀛道,“那姐姐是什么?公主吗?现在公主和公子都已经长大了,我们可不可以成亲呢?” 舟黎:“成亲?” 连天瀛:“嗯,成亲,我和姐姐。” 姜北已经没有力气发声了,只强撑着精神,干瞪着眼,看着他们两情相悦,亲密无间。 而舟黎笑得并不愉快,十指仍然轻轻绞着,有些拘谨道:“可是你至今都不肯让我碰你,现在突然说想和我成亲,我有点……有点……呃……” “有点什么?” “有点不敢相信。” “那怎样姐姐才会相信我呢?” 看着眼前完全不经人事的绝色佳人,舟黎妖媚的眼神渐渐迷乱了,“……吻我。” “啊?”连天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放开她,从棺椁中站起了身。 舟黎抬头看定他的脸,眼中有狐疑,也有失望和愤怒,“你……” “我去漱口!” 连天瀛丢下这句话,就径直朝石门跑去,可是石门紧紧合着,纹丝不动。他回头看向舟黎,虽然不说话,但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姐姐请开门。” 舟黎伸手朝地面一招,将一件薄如蝉翼的粉纱衣宽松的披在身上,走到漆黑如墨的案几旁,提起茶壶,缓缓倒了一杯茶捏在指间,然后走到连天瀛面前,递给他:“用这杯漱口。” 连天瀛十分愉悦的接了过来,一口喝干整杯,咕噜咕噜咕噜,认真的漱了几下口,然后将漱口水咽了下去,道:“姐姐准备好,我要开始了。” 舟黎微微一怔,笑了,满面兴奋与期待:“好。” 姜北急得直挠地,又呕出一口血来,可是她都自身难保了,又有什么办法? 连天瀛双手扶住舟黎的肩,兴奋又羞涩地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哗。 石门忽然毫无征兆的打开了,连天瀛身后一空,差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是舟黎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什么事?” 被坏了好事,舟黎已经对外面的人十分不满了,若不是要在连天瀛面前做出一副“好姐姐”的姿态,她都能暴起杀人。 门外是面色苍白又僵硬的舟筝,她态度恭敬卑微:“主人,灵书上官来了。” 舟黎神色蓦然一喜,连身旁绝代风华的连天瀛都给直接忽视了,“快,我要换衣服!” 连天瀛双手拉住她,楚楚可怜道:“姐姐,你要去哪儿?” “我……”舟黎犹豫一下,她总不能说去见老情人吧,连天瀛这么美味可口的点心她实在不忍心伤害啊,于是笑了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去见一位朋友,瀛儿乖乖等在这儿,姐姐马上回来。” 连天瀛听了直摇头,“可我不想和姐姐分开,一刻也不行。”他忽然低头在舟黎的脸颊上啄了一下,“我想和姐姐一起去。” “……” 舟黎的灵魂有点飘,且越飘越远,脑子已完全跟不上灵魂的节奏,娘嗳,美人的吻好生销魂啊,“好……好!” “多谢姐姐!”连天瀛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 舟黎:“不过……” “不过什么?” 舟黎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狼狈血污的姜北:“你杀了她,我就带你出去。去哪儿都行。” 连天瀛一怔:“姐姐,你……你让我杀人?” 舟黎笑道:“怎么,你不想杀她?” “我……”连天瀛为难,低下了头,“我的确不喜欢杀人,但若是姐姐让我杀,我就杀。” “真的?” 连天瀛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可是姐姐为什么想杀她呢?” “因为她喜欢你呀。”舟黎笑道,“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不允许任何女人喜欢你。谁喜欢你,我杀谁。” 连天瀛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难道这就是……爱?” 舟黎想了想,点头,“是。这是爱。” 连天瀛茅塞顿开的笑了起来:“嗯嗯嗯,我都听姐姐的。杀,马上杀。” “很好。” 舟黎轻轻抚摸着连天瀛的长发,就这么一个亲密小动作,在今天之前,她还根本做不到呢,因为她真的很怕他突然暴起掐住她的脖子,咔嚓。 他不是没有做过。 “那就去吧。” “是,姐姐。”连天瀛走到姜北面前,蹲下来,轻声问,“你叫姜北?” “是。”姜北生无可恋的说。 连天瀛把手搭在她的颈子上:“我记住你了。” 咔嚓。 姜北的头一歪,倒在了两具死尸上。 “姐姐,要验尸吗?”连天瀛看起来心情不错。 舟黎的心情也不错,“验什么尸呀。等着我,姐姐去换件衣服。”说完,莞尔一笑,去了另一间墓室。 “嗯嗯。” 连天瀛乖巧的点了点头,目送舟黎离开,然后靠在门边,看着对面的舟筝出神。 舟筝似乎也在出神,但她的出神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乍一看有点灵魂出窍的意味,但细看又觉得灵魂尚在,只不过人呆了些,也挺可爱。 “嘿。”连天瀛跟他打了声招呼。 舟筝:“什么?” 连天瀛:“你不是死了吗?” “没有。我妹妹救了我。” “你妹妹?”连天瀛想了想,“舟黎?” “嗯。她现在是我的主人。” “我很好奇,你都死那么透了,她怎么救的你?” 舟筝的笑容有点僵硬:“你可以直接去问她。她会告诉你的。我能说的,她都会告诉你。” 连天瀛点了点头,“多谢。” 很快,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从墓道尽头快步走过来,无视舟筝,向连天瀛齐齐作揖:“公子。” 连天瀛的态度无端端就傲慢起来:“你们谁啊?为什么喊我‘公子’?” 高个儿:“小魔狪狪。” 矮个儿:“小魔狑狑。方才三魔君通灵传令—即日起,奉您为舟家墓地二公子,务必对您唯命是从,恭恭敬敬。” 连天瀛顿时来了兴趣:“舟家墓地?这么牛。那这墓地有多少人?” 两个魔头掰着手指数了一阵。 狑狑:“回二公子,加上您,总共十五人。其中包括,”指了指地上的两个黑衣人和姜北,“他们三个,还有您之前掐死的四个。” “死人也能做数?”连天瀛十分不解,“你们这儿……哦不,咱们这儿到底有多缺人哪?” 狪狪憨笑道:“二公子,死了炼尸容易,也好控制,我们最喜欢死人了。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比如您,您是活人炼化,有情有感有思想,这可就难多了,务必三魔君亲自掌丹方可炼成。死人不一样,交给我和狪狪两个新手就成,也省得浪费三魔君许多时间呢。我们现在就是来炼化这……” 狪狪还要滔滔不绝一本正经的讲下去,可一旁的舟筝已经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睛了,于是他咳了一声,蔫蔫道:“二公子您歇着,我们忙去了。” “哦。” 两个魔头朝连天瀛鞠了个躬,一前一后走进墓室,开始哼哼唧唧的搬运三具尸体。 “我是二公子,那大公子是谁?”连天瀛站那儿半天不动,忽然问。 两个魔头面面相觑,未待他们答话,舟筝已经开了口:“是灵书。” 一百零九 墓地大公子 这时,另一间墓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打扮得招蜂引蝶的舟黎,她悠悠转了个圈:“瀛儿你看,姐姐好看吗?” 连天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走过去,把一支凤凰流苏簪从她的左鬓拔下来,插到右鬓,微微笑道:“这样更好看。” 舟黎的灵魂又一次飘走了:“……” 舟黎并没有想隐瞒灵书的意图,直接命人把他引到了地下,他一个扫墓的,眨眼之间掉进了坟墓,脸上色彩不可谓不丰富。 简单陈设的墓室里,首先走进来的是一个浑身新娘打扮、长相俊秀的年轻女子,她送来茶水果品,话也不说一句,就要离开。 “请问……” 灵书彬彬有礼的提问,可她理也不理,径直走了出去。 灵书:“……” 这女子他肯定没有见过,可不知怎么回事,竟使他萌生出了一种似曾交际过的感觉。 她到底是谁? 灵书的视线落在白气氤氲的茶水上,那白气不是热气,是毫无生机的阴冷之气。 而茶具放在一口黑棺上。 黑棺两侧各置有两张小黑凳,皆是长长方方的工整模样,像四口迷你小棺。 纵然灵书经历丰富,此时也被这种渗入骨头缝里的森然之气碰了个微微激灵。 “灵书!” 有个兴奋且深情的女声如厮唤他。 灵书转身,看向墓室门口,微微欠身见礼:“三小姐,好久不……三小姐!”灵书下意识的退后一步,脸上恭敬不再,只有浓浓的嫌恶,“请三小姐自重。” 舟黎停在灵书的一步之外,保持着想拥抱灵书的姿势,眼睛轻轻一眨,竟然溢出两行清泪来:“是我。灵书,我是筝儿啊。” 灵书一怔:“……胡说,你分明就是三……”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对面的舟黎把脸上的人皮面具缓缓揭了下来—千真万确,是舟筝无疑。 灵书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的错乱,他不知是该悲伤,还是惊喜,“不不,你……你不是筝儿,你不是。” “灵书……” “不要喊我!” 灵书的情绪突然有些崩溃,他站在那儿,死死攥着拳头,恨不得将这黑沉沉阴森森的墓室一拳砸出个大窟窿,“你可知……我当初费劲心机救你出来,是为了什么?” 舟黎的双手渐渐垂了下去,仿佛在回忆某个痛苦又幸运满足的时刻,又仿佛在忏悔,在鄙夷地叹息。她道:“你让我忘记仇恨,好好活下去。可我……”舟黎嗤笑一声,慢慢扫视着一室漆黑与冰冷,“我变成了一个仙不仙,魔不魔的怪物。” 她至死都记得,那一天,父亲来到舟氏祠堂,将两封金边信文交予她手中,然后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说他自杀了。 她打开信文,一封是父亲的亲笔谢罪书,一封是关于素鱼塘、舟忌灭门案、梵骨白山、妖娆神宫以及其他几家仙族重地的秘密。 很快,舟黎十万火急的跑来告诉她,舟忌正在纠结几十万兵力蓄意谋反,想诛杀她们两姐妹,她信以为真,迫不得已与舟黎联手对抗舟忌,可舟黎最终背叛了她,理由是—她想要灵书。 于是舟筝杀了舟黎。 逃跑的路上,她负伤累累,幸好灵书突然出现,在舟忌几十万仙兵仙将的搜索围剿中,他费尽千辛万苦将她救出王宫,嘱她“忘记仇恨,好好活下去”,然后他义无反顾的回到新朝王宫,从此成为了木神的“礼品”,失去消息。 沉沉夜色中,她心有不甘,用母亲亲传的、世上独一份的易容术瞒天过海摇身一变成为舟黎,折回王宫处理掉舟黎的尸体,走进了启明新殿。 后来被木神遣至此地守墓。 后来通过父亲的遗书,她联系魔族,修炼速成魔法,“携家带口”,成了魔族的三魔君。 “灵书,”她道,“你对我很失望吧?” 灵书闭目不看她,修长玉立的身子微微发抖:“你……想不想回头?” “不能了。” 舟筝轻轻摇头,完全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前一刻尚俾睨天下、妖媚风流的女人,此刻已彻彻底底低落进尘埃里,“你走吧。” 灵书:“……” 舟筝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沉默,她不知如何挽留他,或许心知肚明如何都不能留住他。舟筝残忍狠毒半世,但从未对他残忍过,狠毒过。纵然*,他也将她捧在心尖,视若珍宝。 她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说,仙神里纯粹的坏人不多,你是最纯粹的一个。 他也是坏人,就这么承认了。 可她如今半仙半魔,再也不能做纯粹的仙神。 同道中人,道不同即是鸿沟。 舟筝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她不想再自取其辱。 “等等。”灵书突然低低出了声。 舟筝以为他有话要问,于是停下来,洗耳恭听。 静默片刻,腰背蓦然一紧,舟筝睁大了眼睛,是灵书从后面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力气之大,仿佛要把她勒进他的身体里,自此合二为一。 “筝儿,”感觉得到,他还在极痛苦地挣扎,“让我想想,给我……时间。” “大公子。” 讥诮的一声出自连天瀛之口,他侧身半倚石门,已不知在那里堂而皇之地旁观了多久。 他道:“名分都定了,你还纠结什么呢?” 灵书看过来。 舟筝慢慢低下了头—未经允许,擅自将他奉为舟家墓地大公子,是她孟浪了,“我不会勉强你。” 灵书则一直凝视着连天瀛的脸,语气中的憎恶感更浓烈了些,“他是谁?” 舟筝:“你们之前见过,他是贝……” “我是这里的二公子。”连天瀛抱臂笑呵呵的说,明显是在挑衅,“从前是筝儿的舟奴夫,后来是华越邈的贝左令,现在是舟家墓地地位仅次于你的二公子。大公子你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共侍一主了,你可开心啊?” 灵书的脸上可看不出一丝开心,此时他的眉头皱得很深刻,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情敌轻轻一下子夹死。他放开了舟筝,问:“到底怎么回事?” 舟筝左右为难了。 她觊觎连天瀛的皎如玉树绝世无双,也重视灵书对她的情深似海恩义并重,鱼和熊掌她都想要,都不想放弃便宜了旁人。 她也曾暗暗算计,灵书来了,要不要让连天瀛暂时回避?可连天瀛不肯,她自己也不想,她承认自己淫欲,自己贪婪无度,想同时霸占世间男子所有绝色,可她本质上就是这么一个人,想让她为了谁舍弃自己的本质,比让她死更难。 舟筝娇羞的笑了笑,道:“还是你说吧,瀛儿。” 听得“瀛儿”二字,灵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连天瀛仿若未觉,依旧笑呵呵的:“没错,我喜欢筝儿姐姐,非常喜欢。就这么简单。怎么,你有意见?” 灵书慢慢闭了眼睛,“筝儿,这大公子,我当了。” 舟筝的眼睛里渐渐发出光来,仿若守株待兔的猎人终于如愿以偿:“灵书,你……你说真的?” “嗯。”灵书道,“我想沐浴。” “好好好,沐浴沐浴。“此时的舟筝激动得只会重复别人的话了,缓了许久,她才试探着问,“那我们,一起?” 灵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言不发,绕过连天瀛,然后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连天瀛呆成了木头人—乖乖,他也忒能豁出去了。 舟筝双目生媚,巧笑如嫣,路过连天瀛身旁,她一根手指缓缓抚过他的唇,轻声道:“瀛儿,你也该准备一下了。” 连天瀛:“……” 连天瀛想到了一件有点麻烦的事。 成功炼化的傀儡只忠于舟筝一人,而辨别主人的方法,连天瀛心知肚明,傀儡们靠的可不是“舟黎”的这张假面皮,而是一种对主人盲目的膜拜和遵从。 可他根本没有被炼化。 万一舟筝和舟黎不定时的变来变去,他该怎么辨别谁才是他的“主人”呢? “嘿,你疯了吗?” “啧啧,真狠。” 狪狪狑狑兴奋又凉凉的声音从墓道转角处传来,连天瀛想了想,走了过去,刀子划破血肉的声音这么明显,他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舟筝”背靠着墙壁,正在用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的、麻木又缓慢地割划着自己的脸,虽然没有一点鲜血流出,可呆滞的眼神,一道道整齐外翻的白肉也足够狰狞可怖了。 狪狪狑狑停止围观,连忙向走过来的连天瀛行礼:“二公子。” 连天瀛:“她这是怎么了?” 狪狪老老实实道:“舟筝只受控于三魔君,嗯,她这么做,一定是三魔君的意思了。” 连天瀛明白了。 他前一刻还在担心自己不小心败露,现在这个担心就被以这种方式解决了,看来,舟筝对他的怀疑根本没有完全消除。 毕竟除了那个主动递上去的吻,他还一直坚持“守身如玉”呢。 不像灵书豁的出去,一来即是献身。 “三魔君的男宠多吗?” “啊?” 对于连天瀛的突然发问,狪狪狑狑显然有点措手不及,“多……多吗?不多吧,好像……只有大公子和您呢。嗯!” “好像?” 一百一十 好厚的福气 连天瀛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冷不防又换了话题:“你们不是傀儡?” 他们自称“小魔”,且与舟筝的呆滞麻木完全不同,连天瀛早就怀疑他们的灵魂未泯了,很有可能是魔族。 而狑狑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测:“小魔和狪狪的确不是傀儡,小魔乃正统魔族二魔君麾下之人,此墓地除了我们,皆是魔尸傀儡。哦,您之前杀死的那六个人不算,他们是三魔君抓下来伺候的……呃,散仙,对,他们是散仙。三魔君说留着有用,就暂时没杀,把他们留了下来。……哎呦二公子!” 狑狑察言观色连忙作揖,“您可千万别问小魔‘二魔君是谁’?虽说三魔君有话交代,一定要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小魔说实话,我们在二魔君的麾下混了几千年,二魔君高深莫测神出鬼没,真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啊。” 狪狪连忙附和:“是是是是是,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位老人家,……” 啪! 狑狑踮起脚尖,一巴掌糊在了狪狪的后脑勺上,“多嘴!”然后向连天瀛笑呵呵道,“老人家一事也是听说来的,不足为信,不足为信。” 连天瀛笑了笑,转身走了。 狪狪一瞬间呆了:“……乖乖,他笑得也太……好看了。” 狑狑:“……呵呵,比大魔君还好看。” 只有“舟筝”一言不发,仍然在一刀一刀的划着自己的脸…… 冷泉中无雾,四四方方的一池,清澈澈的空气使人远远的就能看清泡在里面的美人。 舟筝迫不及待地脱光自己,来到泉边,踩着水下步阶,尽量以最慢的速度,最妖娆性感的姿势,向灵书缓步走去。 水面随着舟筝的移动,漾开圈圈涟漪,灵书仿若未觉,似有心事一般,出神地望着水石交接的一处泉边。 舟筝走近他,*的玉臂从后面勾住他的颈子,柔声细语道:“灵书,这些日子我好想你。” 灵书沉默一瞬,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舟筝轻轻一笑,甜言蜜语道:“好看呀,还能有什么。一副皮囊而已,怎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深沉情意。灵书,不管我如何玩弄别人的身体,大公子的位置永远都是你的,在我心里,谁的好都比不上你。” “我知道。”灵书的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胳膊上,“但是,我有点不太喜欢这个地方。我真心诚意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 两次强调他不喜欢这个地方,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了。 “嗯。”舟筝依然柔柔的笑着,“那我赶点时间,争取早点炼化十万魔尸傀儡,重新打回王城。” 感觉到灵书的疑惑,她不停顿的主动解释道,“炼化魔尸傀儡的方法不难,尤其是我,我可以在短时间内炼化成千上百的傀儡,唯一难办的是原料,也就是新鲜尸体。但近日六界太平,妖仙两族最终也未能交战成功,巧妇无奈无米之炊,没有大批量的死尸供应,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暂时蜗居在这阴森之地。” 灵书偏头道:“这么说,上次在长佑与舟忌交手的人也是你了?” “不错。”舟筝坦白道,“我当时无意起事要舟忌的性命,是他们自己煽风点火自相残杀,我也深受其害,还险些暴露千辛万苦隐藏的身份。不过我也没吃多少亏—虽然没能杀死舟忌,但趁乱捡了点尸体回来,且炼成了一只极厉害的傀儡。” 灵书想了想,“是那个新娘打扮的女人?” 舟筝点了点头,忽然又奇怪道:“怎么,你认识她?” 灵书又仔细想了一遍,确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个端茶送水的女子,“总觉得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想不起来。” “那就不要想了。”舟筝道,“我最讨厌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惦记着别的女人。” 灵书笑了,转过身来,轻轻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道:“不敢。” 四目对望,深情款款,*难平,舟筝长久以来空虚寂寞的心忽然之间就醉若千年桃花酿,充实得胜却无数美好时光,迷乱得失去了神志,跌入了从未到达过的*和境地。 冷泉中荡起旖旎又缠绵的波纹。 此地暗无天日,却自有另一番云翻雨覆时。 两日后。 连天瀛这两日过得颇为闲在安逸,吃喝用度不愁,除了去冷泉外按时定点的叫几次门,也有几只傀儡有事没事跟他闲磕牙,但内容犹如嚼蜡,反反复复无外乎几句,“三魔君与大公子情投意合,相交甚欢。”“三魔君与大公子日日翻云覆雨,天上人间。”“三魔君与大公子鸳鸯戏水。”“三魔君心里眼里只有大公子。”“三魔君和大公子……” 如此云云。 连天瀛傀儡前做足失魂落魄伤心模样,转过身去还要继续听狪狪狑狑狂喷唾沫嚼舌根。 “女人没眼光。” “就是。放着二公子这么美的男人不要,天天抱着一块姿色平庸的木头啃,无聊至极。” “无聊。” “话说三魔君为什么一直冷落二公子?” “话说日日泡在冷泉翻云覆雨,大公子是不是太猛了些?” “话说二公子那玩意是不是无能?” “话说二公子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三魔君?” “啊?不会是炼化失败了吧?” “天,这还了得,……” “……” 连天瀛捂着耳朵从两个魔头的身边经过,他实在受不了了。傻子现在都看得出来,整个舟家墓地的人都在为他献身舟筝的事极力撮合,不用想,这肯定是舟筝的主意,大概是对灵书腻味了,想让他自己送上门去换换口味。 毕竟自己装疯卖傻六亲不认地掐过她的脖子,毕竟他掐死了六个人,毕竟谁动他,他掐死谁。 不管清醒,昏倒,睡着,只要对他图谋不轨,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上来就掐掐掐! 可为了找到墓地出口,他真的已经很努力的去主动接近她了,然而那个女人现在根本不给他机会,冷泉石门日日紧闭,别说负责洒扫的那个新娘,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 一面让众人教唆鼓动他献身,一面又不给他机会,连天瀛简直怀疑舟筝是不是被蛮赤那个矛盾的家伙附了体,太特么能折腾人了。 “二公子您去哪儿啊?”狪狪连忙问。 “冷泉!”连天瀛气势汹汹地说。 “开门!”啪啪啪啪啪,连天瀛例行公事一样的拍着门。 石门照样纹丝不动,照样惊动了那群提心吊胆的魔头傀儡: “二公子,这样叫门不好吧?您最起码应该温柔点……” “滚。” 未待狪狪说完,连天瀛就很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些玩意絮絮叨叨起来没完没了,他恨不得一手一个挨个儿的掐死他们。 舟黎顶着一张大花脸也在,她说起话来僵硬粗糙,十分一本正经,众人都知道,她这是在一字不差的复述舟筝的命令:“所有人不得喧哗,退后五十步,未经允许擅自靠近者,杀了。” 众人想也不想,立刻大难临头各自飞,一哄而散。 连天瀛自然也不例外,求之不得,拔腿就跑,然而刚跑出去两步,身后的石门就被纯属意外的缓缓打开了,舟筝性感妖娆、娇喘连连的声音从里面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瀛儿……进来……快……进来……哦……哦……” 听到这声儿,狪狪狑狑两只雄性活物的热血当时就沸腾了! 连天瀛:“……” 狪狪推了连天瀛一把,“去啊去啊,快进去啊,福气太特么厚了。” 连天瀛心里想哭:福气厚你特么的倒是进去啊,干什么推我?娘的,老子守了一万多年的清白,洞房花烛夜都没来得及献给繁树呢,凭什么便宜这个恶女人? 不行,得跑,死也得跑。 长腿一迈…… 连天瀛倒退着向冷泉跑了过去…… 哗!石门落下,将门里门外瞬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两个魔头面面相觑。 许久,狑狑:“三魔君这是……得手了?” 狪狪:“她……好厚的福气。” 连天瀛被一股强大又莫名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吸了进去,石门落下,他则直接掉进了冷泉中。 浑身湿透。 泉水还特别冷。 冷风一刮,饥饿如狼的舟筝立刻就从身后扑了上来,连天瀛依然背对着她,目光冰冷胜却泉水,本能且快速地向身后伸出了手,他特别想一爪将舟筝的脖子扭断。 “不要出手!” 一个快速且淡淡的男音忽然响在他的意识里。 连天瀛目光咄咄,倏然看向不远处的泉边! 没错,是灵书。 且是从容不迫、穿着一件白色薄衫的灵书。 一直以来,两个男人的关系都处在一种非敌非友各得其所的境地,此时,连天瀛也不知对他的信任从哪里来,真的就停住了手。 舟筝来势汹汹,近前了,眼神动作却又极其缓慢温柔,她从后面抱住连天瀛的腰,献媚一般用胸前的两大团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这种状态就好像她已沉醉在风月乡中好久好久,可仍旧身心都不满足,竭力的,使尽浑身解数的渴望达到更高的云端,从此高高在上,再也不想下来。 连天瀛被她恶心的不行,马上就忍不住出手了,灵书的声音却再次在他的意识中想起。 一百一十一 我不会原谅你 连天瀛:“……”我忍,我忍你奶奶只熊! 连天瀛蓦然发力……然而这时,灵书温温柔柔的一个眼神又看了过来,“别动。” 连天瀛怀疑灵书的眼睛有猫腻。 如果没有猫腻,为什么自己一看见他的眼睛,铁石心肠如己都不忍心拒绝呢。 连天瀛“恶狠狠”地看回去,他不懂通灵传音,但灵书已经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他咬牙切齿的情绪:你如果阴我,我弄死你! 灵书轻轻笑了一下,解释:“她不会把你怎么样。” 连天瀛:都开始扒我衣服了,还说不会把我怎么样! 灵书:“也只是扒衣服而已。” 连天瀛:什么叫也只是扒衣服而已?老子在繁树面前都还没脱光过呢,凭什么脱给这个恶心女人看?那个,我如果不让她扒我衣服呢,会怎样? 灵书:“会出不去,困死在这里。” 连天瀛:…… 灵书:“你在外面拍了两天门,也是想尽快出去吧?” 连天瀛:快快快快快你先别废话她亲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灵书:“蹲下,游过来。” 连天瀛:…… 灵书:“亲过去了。” 连天瀛不知自己是怎么蹲下的,也不知怎么游过来的,总之,待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潜在水底了。 眼前,是灵书好看又诱人的下半身,虽然裹着一层薄薄的内衫,但一双大长腿依然熠熠生辉,闪瞎人眼。 连天瀛一个没忍住,在那双长腿上掐了一把。 灵书的身躯微微一僵:“……” 连天瀛破水而出,头发和*的上身挂着许多晶莹剔透的水珠,颗颗诱人无比。 灵书手一招,将水面上飘着的一件黑衣兜头兜面的罩住连天瀛。 连天瀛边扯衣服,边没心没肺的笑:“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啊,跟这个魔女在泉里泡了两天,我还以为你……” 连天瀛不说了。 “我怎样?”灵书看着连天瀛,眼睛一眨不眨的,似乎最亲密的朋友好久不见。 连天瀛目瞪口呆,指着池中心搔首弄姿自娱自乐的舟筝,道:“你别告诉我,她在……自/淫?” 灵书点头,毫不含蓄地补充:“且她自/淫的对象是你。” 连天瀛:“……” 灵书一手扳过连天瀛僵硬的脸,使他面对自己,“别看了。脏。” “哦。”连天瀛道,虽对魔女意/淫自己比较恶心,但仔细想想,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损失,“谢了。” 灵书不打腔,兀自说:“我问清楚了,墓地出口在她的意识之中,我们若想出去,只能先取悦她。” 连天瀛并不觉得意外,这两天他一直明里暗里多方打探出口,几乎一无所获,想也知道或许这个出口根本就不存在,“那两只小魔我也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反正一睁眼一闭眼就来了。我也差不多这样。这出口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么回事了。” 灵书看了他一会儿,别开视线:“你不该来这里。” 连天瀛自嘲道:“没办法,运气不好,撞上了。”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阵,大概都不习惯这种奇怪的聊天方式和氛围,双双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连天瀛首先忍不了了,想要走出冷泉。 然而,灵书一把拉住了他,“最好不要出冷泉。”说完,朝舟筝的方向示意一下,“气味不够,恐影响幻术。” 连天瀛无奈,只好又退了回来。 于本性来说,二人都不是呱噪之人,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最好,可身边的氛围实在太诡异。 远处舟筝的娇喘*,泉水的泠泠叮咚,近处,湿透的薄衫,年轻的体魄,不足两尺的距离,这些静的动的事物齐心协力直将冷泉中的尴尬飙上了天。 这次,却是灵书忍不了了。 “你,你怎么来的这里?”他道。 连天瀛清明他这是纯属没话找话,于是回答得也不怎么认真:“我不是做过舟家的奴夫吗,舟家连死好几个人,我过来高兴高兴。” 灵书:“……” 连天瀛心底坏笑一声,道:“呀,不好意思啊,戳到你痛处了。不过看你现在的态度,你和她,”她指的是舟筝,“关系也不怎么样啊,对吧?” 灵书面色阴郁:“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不复从前,我也不必顾念现在。” 连天瀛怪异的看他一眼,原本已鼓到嗓子眼的问题硬生生又咽了下去,“那你想对她痛下杀手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 “哦?” “下杀手一定有的,但没有痛。” 连天瀛顿时有点无语,若不是灵书身上缺少了那么一股死气沉沉,他真的会以为灵书是他的同类。但也不能排除他不是同类,毕竟连天瀛就是这么一只善于伪装的魅,过了这么久,晓得他身份的不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二人再度无话,气氛再度尴尬。 许是尴尬着尴尬着就习惯了,就这么站了大半天,连天瀛算计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灵书:“她马上就要醒了,如果到时看不见你……” 连天瀛笑了一声,“笨,你不会跟她说我害羞跑了啊。交给你了,回头好好谢你。” 说完,他也不看灵书的反应,上了岸,走出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喂,你打算让我怎么谢你?” 灵书微微一怔,“……” 连天瀛笑得有点诡异:“我看谢就不必了,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 灵书:“……你已经……” 不等他说完,连天瀛已经大步走出了门去,石门落下,灵书又怔然许久,才半叹息半不安地把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他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冷泉门外,只有舟黎一人。 连天瀛看也不看她,径直甩开大步顺着直来直去的墓道,向一间不起眼的大墓室走去。 “呦,忙着呢。” 墓室里有棺椁三口,也是在中央横一字排开,此时,狪狪狑狑正揭开第二口棺椁的大盖,准备验收炼尸成果。 见石门打开,连天瀛走进来,他们首先朝他作了个揖:“二公子来了。” “嗯,路过。”连天瀛无精打采的说,“不妨碍你们做事吧?” “不妨碍,不妨碍!” 两个魔头连忙摆手,狪狪还颇有眼色地搬了张“迷你棺材”放在第二口棺椁的旁边,“二公子您坐。” 狑狑端来茶水:“二公子您喝茶。” 唔,二公子今天已经“侍寝”,我们必须得好好巴结呢。 可连天瀛既不坐下,也不喝茶,指了指棺椁里的死尸道:“成了?” 狑狑点头称是:“只要不是损毁严重的尸身,差不多都可以炼成,这三个人都是被您拧断了脖子,和之前那四个一样,基本没什么难度。这么说起来还得感谢二公子您手下留情,给小魔们练手的机会呢。” 连天瀛此时被拍马屁也没有露出一点笑意,打着哈欠道:“既然如此,你们先出去,我在这儿睡会儿。” “在这儿?”两个魔头表示不解。 狪狪:“您不是有棺材睡嘛,为什么要在这儿睡?” “哦,是这样的,”连天瀛翻身上了第三口棺椁,仰面躺下,“呼……呼……” 狪狪:“……” 狑狑:“……” 啧啧,把二公子累成这样,三魔君是得多能折腾呐。 二魔心照不宣的出了墓室,还贴心的落了门。 这时,棺盖上的连天瀛倏然睁开了眼睛,翻身下棺,一口气将棺盖掀了下去。 “姜北!” 他轻轻喊了一声,可姜北依然直挺挺的躺着,完全没有反应。 连天瀛抖着手指去探姜北的鼻息,虽然微弱,但均匀有致,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没死就好。 然而,墓室的封闭性就这么一点不地道—石门太厚,隔音太好,石门每次打开时,根本不容墓室里的人做出大点的反应,里面的情况就被一览无余的暴露在了门外人的眼中。 还好,来人是灵书。 石门落下,灵书走过来,连天瀛不觉得丝毫紧张,反而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有没有办法把她一起带走?” 灵书一言不发,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他把瓶口朝向姜北,将她吸入瓶中,然后盖塞,递给连天瀛。 连天瀛接过瓶子,满脸讥诮的笑:“没想到你还是有备而来。唔,这瓶子不是你特意给我准备的吧?” 灵书沉默一瞬:“是。” “你倒坦诚。” “我对你没什么可隐瞒的。” “是么。” “是。” 连天瀛一时无语,他一句“是么”本是刻薄嘲讽,没想到灵书紧随一声“是”,答得那样干净,那样纯粹。 亦如许多年前雪墟之巅,他有一天发现埋在雪里的紫葡萄不见了,然后抓住恰巧路过的小孩问:“喂,你有没有偷我的冰冻葡萄?” 那小孩微微一怔,然后极响亮的答:“没有!” “是么?” “是!” “那我的葡萄为什么不见了?” “不知道!但我可以把我的冰冻雪梨分给你吃!” “……” 连天瀛摇了摇头,摇碎这些美好背后的欺骗和阴谋。 “灵书。”他道,“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一百一十二 我陪着你 梵骨白山一声山崩。 大仙前一刻尚在声情并茂口若悬河地劝说主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这一刻已被一块大石当胸砸中,呕出一口血来。 “住手!你个混蛋你特么的疯了吗!!沙神你给我出来!出来!!” 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中,满身狼狈不堪的大仙向着四面八方嘶声怒喊,他根本捕捉不到主人的一丝踪迹,好像就是大逆不道地怒骂着苍天大地一般,一拳擂在棉花上,根本没有人给他回应。 但他还是骂,一直骂。 因为他在,他听得见。 山即是他,他即是山,凭什么不在? “老子当年真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一个小肚鸡肠心狠手辣的主人!小万于我告诉你,对,老子今天就这么叫你了,小万于,因为你根本就配不上‘沙神’这个名号!” 一块大石当头砸来,大仙一掌将大石轰碎,接着骂:“老万于将军忠勇一生,最后不得好死都是因为你!当年若不是你色迷心窍,不听老万于将军的劝逞匹夫之勇闯进这里,一万精兵营怎么会全军覆没?老子怎么会差点死掉?老万于将军怎么会死?……” “闭嘴!” 小万于这似怒非怒的一声很快被淹没在了又一阵山崩地裂中。 大仙的骂声得到回应,仿佛哭闹的孩子得到了糖果,贪婪和得意促使他骂得更大声,“小万于,你不觉得你的死是罪有应得吗?你当年和圣女……” 轰!!! 顷刻间,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山体彻底崩塌溃决,无数山石断木冲击向天,无数飞禽走兽哀嚎连连,目不能睁,耳不闻声,乌烟瘴气,处处仿若人间炼狱。 “木神!” 大仙心情畅快地喊了一声,身体随着山崩可怕又不可抗拒的力道,混在一团七零八碎残缺不全的事物之间,直向山的边缘撞去。 砰! 边缘处的结界好似一道强大又无形的水墙,齐齐整整将一堆乌七八糟的事物拦了下来,很快堆垃圾一样攒了高高厚厚的一层,几乎与山体中心相平。 夷为平地。 大仙狠狠笑了一声,又吐出一道血来。 好了,山体分崩离析。 木神安全了。 然而,未待他将嘴里的血沫呸吐干净,一股凶猛又炽烈的热浪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大仙抬头一看,瞳孔中刚刚复燃起来的希望瞬时又尽数湮灭了。 是红莲业火。 完了。 这时,小万于无情无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极飘渺地传来:“你想救她,可我偏偏要用世间最残酷的方式杀了她。” 大仙讥诮地笑了一声,道:“好啊,那我留下来给她陪葬好了。” 小万于没了回声。 滔天火光汹涌而至。 大仙背靠结界坐在一堆狼藉中,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形象的说,此地的结界就像半个扣在群山乱林中的巨大气泡,气泡里烈焰翻卷,滚滚黑烟,可无论烈焰黑烟如何嚣张跋扈气势汹汹,都越不出那古怪又无形的薄薄一层。 关门打狗,放火烧山。 呵。 周身忽然一冷:“木繁树在哪儿!” 孰料,大火缠身的厄运没有等来,却等来了这一声冰冰冷冷的质问。 大仙睁开眼睛,抬头看向来人:“你……你是……” “木繁树在哪儿!”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又冷声重复一遍。 “正中心有洞,她……她一直没有出来。” 未待大仙说完,男子已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大仙很快回过味儿来:“……星神!” 木繁树在古树洞中兜兜转转十几天,滴水未进,不眠不休持续作战,一身灵力早已消耗殆尽成为强弩之末了。 她原本怀疑梵骨白山是魔族的地下聚集地,既然结界受制出不去,便有心只身入虎穴一探究竟。 她把连天瀛、姜北、大仙安置在了半山腰,由灵书暗中保护着,然后将他们逼下山。 因为任何屏障结界都拦不住连天瀛。 因为有心人想留下的,始终是她。 因为她若与他们同行,势必会连累他们也走不出梵骨白山,命丧于此。 所以她如此狼狈。 但她不悔。 一声山崩,洞塌,她被埋没洞底。 一声山崩,山平,她置身于熊熊红莲业火中。 她倾尽半生都无法攻克的致命缺点,红莲业火。 她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又倒了下去。 长发已燃,裙裾已燃,手指已焦。 “繁树!” 足以瞬间冰冻瑶池温泉的冷气忽然铺天盖地而至,是天枢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身边。 前一刻尚恣睢无忌漫天疯卷的火舌,忽然之间就被冰冻成了成团成片的生动火焰,安安静静的立在一边,再近不了一寸。 天枢迅速将木繁树抱在怀里,一瞬之间移形来到大仙面前,“出不去?” “……”大仙木讷的点了点头。 木繁树:“放我……下去。” “不可能。”天枢跟她说话从来没有这么冷漠过。 木繁树虚弱地闭上眼睛,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魔族复活了。” 天枢不为所动,好像除了怀里这个女子,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了。 他拼命提升修为法力,是为了有一日可以配得上她;他三番五次提前出关,是得知有人刁难她;他屡次顶撞天帝,是为了维护她的名誉;他前往黑水河屠妖,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分担她的压力;他带兵与万妖对峙,是守护她想守护的,忠于她所忠于的天帝…… “没关系。”天枢道,细长又微微上挑的眉眼异常决然,“我陪着你。” 木繁树沉默一瞬:“天枢,我如今已嫁为*,你实在不必为我……” “他死了。”天枢轻声打断她,“长佑姜南,他已经死了。” “……” 是的,死了,在世人眼里,姜南是被她在新婚第二日亲手杀死的。 弑杀亲夫,论律当诛。 即便不是夫君,这杀人弑仙的罪名,她也难辞其咎。 木繁树的头脑很晕,也有点胸闷恶心,浑身里外都在疼。方才的山崩发生的猝不及防,她深在其中,可以说是硬生生扛过来的。 “两位大神,我说咱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出去?” 一旁的大仙看不下去了,他眼见不远处的冰火焰渐渐出现细小的裂纹,且那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大,恐怕两位大神只顾着谈婚论嫁而忘记了身周险境,不得不出言提醒。 天枢垂眼问木繁树:“你有什么办法?” 大仙:“……” 你没有办法出去就敢闯进来救人?这这,这也太不靠谱了吧……不过设身处地的想,唔,自己也会这么做。 木繁树挣扎了两下,依然挣不过天枢的力气,只好由他抱着,细细分析道:“这道结界的灵力有点复杂,有仙、神、妖、魔四种混合交织,相辅相成,且每种灵力的强度、精度、纯度都堪称界中极品,可谓强强联合无懈可击。不过,四中之一的妖一定是沙神,杀了他,结界也就不攻自破。” 天枢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他有点没把握战胜沙神,能不与他正面交锋最好,他倒不是自己输不起,他是输不起木繁树的性命。 沙神是沙,聚而成人,散也不死的沙,怎么杀?如果能杀,木繁树早在栖碧宫大战时就把他杀了,何至于冒着他死灰复燃的风险只能封印囚禁? 听到最后一句,大仙也沉默了。 杀沙神,这可不正是木繁树在古树洞底一直做的吗?起初沙神只想拖住木神为万妖攻打天界制造有利条件,现在天枢现身,说明妖神大战已经有了结果,不管胜败,沙神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狂甩大招置木繁树于死地了。 何况还有自己这个背弃主人的叛徒在,沙神岂会轻易饶他,善罢甘休? 想到这儿,大仙抹了把嘴角的血渍,道:“我去跟他谈谈。” 天枢凉凉的看着他:“谈?怎么谈?拿你的命换我们的吗?你觉得你的命值?” 大仙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天枢说的很直白,丝毫不顾及他的难堪,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他区区一只狼妖的命,怎么能抵消两位天界大神的命? 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八千年前万于将军一家的惨死,让大仙见识了仙神之间的阴险歹毒,那时他尚未修成人形,只是一条半大不小、懵懵懂懂的狼宠,小万于中计身死,他简简单单的扒了个坑将主人就地掩埋,然后守“墓”三年,便独自下山离开。 因为在梵骨白山沾染了太多的怨念妖气,他失去了本就不盛的仙气,修炼成了一只妖。 后来被蛮净捉去冥潭,认识了扫漏的,又认识了连天瀛、木繁树…… “约战吧。” 这个建议是木繁树首先提出来的,即使她不提,天枢也会这么做。 四种灵力铸就的结界,不知仙是谁,不知神是谁,也不知魔是谁,如今只能拿沙神这只“妖”开刀了。 “好。” 天枢把木繁树交给大仙,双掌中心迅速结印,用冷灵在二人身周筑起了厚重且强大的屏障,然后一言不发,重新飞回了山体中央。 一百一十三 出来捡尸体 他疏远小万于,是因为对小万于彻底失望了,小万于憎恨仙神之间的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相互残杀,如今自己却成为了自己最憎恨的一类,且越走越远,无法回头。 何其可悲。 他并不希望小万于死,同样的,他也不希望木繁树死,他只想把木繁树安全的送出梵骨白山,即使陪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 仅此而已。 啪啪啪啪啪…… 无数的冰火焰开始由远而近的崩落冰层,瓦解束缚,重新复燃起来,火海经过短时间的压抑,忽而向上一窜,足足高了半丈。 大仙隔着冷灵结界,望着熊熊火焰,情不自禁地就发表了感想:“天枢他……不是对手吧?” 这时,满山火焰又渐次低了下去,四面八方轻轻又清晰地传来小万于的声音:“冷不可及天枢星,你是天枢?” 天枢的声音从容不迫:“正是。” 小万于低低叹了一声,道:“那我就不玩火了。速战速决吧。” 大仙闻言,心底抽了一下,心道拖着等救兵的算计果然还是瞒不住他。 此时此刻,木繁树的神色却淡定许多:“足够了。” 不用想,大仙也知道木繁树等的是谁,可那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至今不见人影的贝渣渣真的还会回来吗? 天知道。 很快,漫山火焰渐渐熄灭,不见。小万于使出了他的必杀技—唤沙。 这次不同于栖碧宫的那次搏斗,脚下踩的都是土和沙,他不必花很大力气、费很多时间去千里之外运沙,完全可以就地取材立刻造势,一句“沙来”立竿见影,中心战场的激烈自不必说,单是木繁树和大仙的这处边缘角落里,小小的冷灵结界外已是漫天黄沙所视无物。 大仙紧张得后背都淌下汗来,可转头一看木繁树,除了脸色苍白点、狼狈点,真的是一点害怕和担忧都没有。 大仙顿时有点不解了。 先不说自身安全的问题,传言天枢星神和木神繁树乃是天造地设的佳人一对,就算那个贝瀛从中横插一脚,就算天帝所迫木繁树下嫁给了长佑姜南,二人几千年的交情也在那儿摆着,木繁树怎么能一点都不担心呢? 必定不是因为相信天枢的实力。 天枢的实力虽是六界中一等一的高,与木繁树也不相上下,可现在的沙神已非同一般,沙和人,人和山,山和沙,他根本就是一个超乎自然存在的不死怪物,别说天枢一个人单打独斗,即便加上气场全开的木繁树二对一,想要短时间内战胜他也绝非易事。 “咦?……” 大仙发出一声质疑,却最终没能问出来。 “为何要去梵骨白山?” 为了行动起来方便,舟筝已重新贴上了人皮面具,做回舟黎。 “当然是因为那里有很多新鲜尸体可以捡了,我亲眼看到的。不信,呐,你问灵书,他也见过。” 连天瀛朝灵书偷偷使了个眼色,未料,灵书根本不搭他的茬,自顾自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木神失踪,万妖攻打天界,百家仙族起兵叛乱,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去哪儿捡,而是哪里可以捡到更多,依我看,去轩辕丘吧。能用得上的仙族头首都被派去各族镇压叛乱,天帝身侧唯有一个荧惑可以堪当大任,而荧惑的法力来源于上古法器轩辕剑,轩辕剑出自轩辕丘,万妖若想胜出,必定要打轩辕丘的主意。” 连天瀛立刻发声质疑:“大公子,梵骨白山的尸体可是现成的,轩辕丘开不开战还另说,万一不开呢,咱们不能只靠你的主观臆断就往那儿白跑一趟吧?” 灵书声色冷淡:“你离开梵骨白山有二十余日了吧,那里的尸体,新鲜?” 甫一出墓,三人便因为去哪里捡尸体发生了分歧。 而舟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渐渐乐开了花。 灵书自不必说,对她有情有义,情深似海,二人也早已享过夫妻之事鱼水之欢。 连天瀛却不同,他是块就算你把满口牙啃碎了也啃不烂的硬骨头,想当年她从千石山三色仙的手中将他赎回新朝,因为他的宁死不从,她给他吃过数不尽的苦头,让他受过无数折磨和*,直到她一时冲动将他百剑穿心至死,她也未能占到他一块皮肉的便宜。 可现在完全变了。 她如愿了。 连天瀛被她成功炼化为灵魂傀儡,如今他的心是她的,他的人也是她的,便连和灵书争执唱反调也是因为她。 左边情意并重的灵书,右边倜傥风流的连天瀛,嗯,她很满足。 舟筝并不想惹他们中的谁不高兴,公平公正地说:“灵书分析的对,轩辕丘近日必有一场恶战,二魔君也曾向我透漏过想毁掉轩辕剑的决心。梵骨白山那边我也清楚,昨日山崩的动静闹得很大,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伤亡必定有的。唔……” “去梵骨白山。” “轩辕丘。” 两人各不相让,齐声说出了自己的坚持。 舟筝扑哧笑出了声,叫道:“哎呀呀,两个地方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这可难办了。” “等等。”连天灜终于发觉舟筝前一番话里的不对,“你方才说,梵骨白山昨日山崩,你确定是昨日,不是八天前?” 舟筝吃豆腐一般掐了连天瀛的脸一把,格格笑道:“瀛儿认真起来的模样好迷人呀。没错,是昨日,不是八天前。你们两个恐怕还不知道呢,舟家墓地只活死人,时间作息也只对死人有效,对我们三个活人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也就是说,你进墓地前是什么时间,现在还是什么时间。现在是梵骨白山山崩的第二天,也是灵书被我拉下墓地的那一天,你们同日进墓,加上我从中使了点小手段,才得以使你们同时出墓,否则你们现在根本没可能站在一起呢。” 时间错位! 连天瀛的脑海中突然就应景的出现了这四个字,他从木繁树那里听过“空间错位”这种失传已久的法术,没想到无独有偶,“时间错位”也出现了。 灵书明显还是对去哪儿捡尸体比较有兴趣,“轩辕丘,梵骨白山,到底去哪儿?” 舟筝格格笑了两声,道:“抓阄吧,怎样?” “好。” 灵书第一个表示同意,他仿佛对舟筝的提议从来都没有异议过。 连天瀛没有选择,也只能同意。 舟筝双手一翻,凭空幻化,各自抓住一根枯树枝的末端在手,“猜长短,长的胜。” 两个男人争风吃醋一般,不约而同都选了离对方近的那只手,结果,连天瀛胜了。 于是三人来到了梵骨白山。 彼时,梵骨白山不在,只有梵骨黄沙漫天怒号,中间夹杂着无数冰刃寒芒,碰撞出密集且尖锐的、耳朵根本捕捉不及的戾气声响。 三人远望着透明半球内的飞沙走石、冰刃寒芒呆了片刻,舟筝才道:“有结界,我们……还进去吗?” 斗成这样,里面的尸体不一定多,不一定完整,但只要死了的,完整的,都是强者,炼成傀儡必定很强大。 连天瀛咬了咬牙,“进。必须进。” 地方是自己选的,他可不能在灵书这个情敌面前胆怯示弱,牙碎了也要裹着唾沫往肚子里咽。 舟筝犹豫:“呃……” 灵书讥诮的一笑,落井下石道:“你去吧,我和黎儿在这里等你。毕竟黎儿身份尊贵,不能与你一道涉险。” 连天瀛自然不肯:“哦,也是。反正里面没死光,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进去也不迟。捡尸体就要挑捡尸体的时机,我们不能进去变成尸体,对吧?” 舟筝觉得有理,“那就等等看?” 连天瀛:“嗯,等。” 舟筝:“走近点看?” 连天瀛:“嗯嗯,近点看。” 舟筝:“再近点?” 连天瀛:“嗯嗯嗯,再近……呀,那两个是不是死的?” 舟筝顺着连天瀛扬起的手指看过去,唔,里面的确有两个人各自正襟危坐在混沌的飞沙边缘,一男一女,身上的衣服颜色都看不出了,样子十分狼狈。 她道:“没死,不过看样子也差不多了。你过去拍死他们?” 连天瀛反手指着自己:“我?可我法力不……” 砰。 灵书一言不发,一掌将连天瀛拍了进去。 察觉有人闯入结界,木繁树仰头看了过来,“瀛儿?” 大仙一颗“救星来了我们有救了”欣喜若狂的心登时就沉到了谷底,指了指连天瀛,又指了指木繁树,瞠目结舌道:“瀛儿?你们……你们两个……” “呦,看来木神大人受伤了呢,还伤得不轻。”连天瀛冷冷清清的站在那儿,一袭明亮洁净的蓝衣,绝代风华,满脸讥诮,“不会吧,大人你不是很能打吗?敢只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把我们当傻子一样……” 连天瀛不说了,因为木繁树在轻轻扽他的袍裾一角,满脸“我错了原谅我再也不敢了”的仰面看着他。 大仙:“……” 这这这……这还是传说中咳唾珠玉、挥袂风云的木神大人么? 连天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知道错了?” 木繁树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下次还这样吗?” “不了。” “这次怎么办?想择个什么惩罚?跪石板还是让我亲?” “跪石板!” 一百一十四 入口在哪儿? “过分吗?”连天瀛不觉得,蹲下身子将木繁树打横抱在怀里,“还有更过分的,你要不要看?” 大仙:“……” 连天瀛低头便吻在了木繁树的唇上,不过也只是蜻蜓点水意思一下,这是向对木繁树一直身怀不轨的大仙正式宣言,“她是我的,你还是趁早断了念想的好。” 木繁树一怔,讶异地看向大仙:“……” 大仙好一阵牙疼,心骂贝瀛这厮怎么什么都往外讲呢,当时因为不知澹台苏洛的身份,虽明知他是个男的也敢厚着脸皮调戏一下,谁知道前不久澹台苏洛摇身一变成了天界高高在上的木神大人。暗恋木神大人?他可不敢。 自知也没那资格。 就连古树洞里对她几次伸出援手,他打的也是“保护大人,也就是保护天下苍生”的伟大旗帜呢。 可现在这小子竟然一句话将他的庐山真面目戳了个底掉。 木繁树似有所悟:“原来如此。” 大仙尴尬的挠头笑了两声,因为这些天长胡子重新长回来了,脸色看不见,“那个,我去……我去喊星神。” 然而未待他抬脚走出去,眼前忽然一道微微白光闪,却是天枢已经瞬移回来了,“繁树,碧玉簪……” “无妨。”木繁树道,“抓住他,我们先出去再说。” 连天瀛也不听天枢和大仙要说什么,长腿一迈,这便怀抱着木繁树走出了结界。 天枢紧随其后,惊到怀疑人生:“……这是什么法术?” 大仙也跟着走出来:“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好本事,咱们学不来的,唉。” 在冥潭时,因为这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好本事”大仙曾被连天瀛忽悠好几次,比如谁的本事大谁跟洛洛在一起,比如谁输了谁去挖坑做饭捉鸟吃,又比如我本事大我不欺负你我去挖潭心你们挖潭边。 诸如此类。 而大仙之后,就没有人再搭他的腔了。 大仙的自嘲渐渐凝固在脸上,他循着众人整齐划一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舟黎,一个笑容阴森诡异,浑身透着一股杀伐鬼气的娇小女人。 她说:“瀛儿,姐姐要的新鲜尸体呢?” 连天瀛四下看了看,然后下意识地问:“灵书呢?你把他怎么了?” 舟黎格格笑了两声,道:“他呀,他不乖,你走后他突然想杀我,我罚他回家面壁思过去了呢。瀛儿,你还没回答姐姐的问题,你和灵书一唱一和地引我来这里,新鲜尸体呢?在哪儿?呀!”突然伸手指向连天瀛怀里的木繁树,假装吃惊道,“不会是亲爱的木神大人吧?啧啧,伤得真重,……” 咻! 一根寒刺突然打来,舟黎侧身一避,轻松躲开,又一阵格格乱笑,“天枢美人,没打中哦。” 天枢的脸色蓦然一寒,清贵高冷如他,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当时就爆发了浑身冷灵,想要将这个恶心丑陋的女人一击毙命。 “天枢不要!” 木繁树喊住了他,然后示意连天瀛将她放下来,可连天瀛似乎没领会她的眼神一样,懵懵懂懂的说:“什么?” 木繁树知道他是不肯了,也不再坚持,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对天枢:“灵书,灵书还在她手上。” 天枢蹙眉:“那个礼品男?” “扑哧!”连天瀛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礼品男,那个礼品男!” 木繁树:“……” 自己是不是触犯众怒了? 且,连天瀛似乎早已知道灵书的身份,二人之间本来就有屠族灭墟的大仇。天枢则纯粹是争风吃醋视灵书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他受尽天下十八般虐待。而大仙对灵书的名字和传言似乎也早有耳闻,再一看天枢这副酸醋模样,应该也明白了个大概。 所以,三个男人都打算对灵书的危险处境听而不闻见死不救了? 当然,此时发觉这一点的不止木繁树一个,舟黎啧啧一声:“人缘真差啊。看来还得拉进去一个。” 她打了个响指,连天瀛不见了??? 木繁树掉在了地上。 这可怨不得天枢不懂怜香惜玉反应迟钝,实在是连天瀛消失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可怜天枢这厢还没相信眼前事实,木繁树那厢就直接摔地上了。 “繁树!” “木神!” 天枢终于回过味来,慌手慌脚又小心翼翼地将木繁树从地上扶起。而大仙恐怕乱了仙条礼数,极力克制着手脚,不使自己靠过去僭越分寸。 木繁树的震惊程度丝毫不逊于天枢,这诡异法术绝对不是瞬移,因为瞬移某物必须通过接触某物才能施展。也不是隔空传物,隔空传物只能传递死物,不可能传活物。 方才连天瀛抱她的感觉真切现实,他也不可能是元神出窍。 可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是什么。 胸中一股恶气运转不开,木繁树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天枢将木繁树揽入怀中,愧疚,自责,愤怒,焦躁,嫉妒,羞耻……各种复杂情绪交合汇织,终于冲舟黎吼出一句:“你把他们送去哪儿了?说!” 舟黎格格笑了两声,“美人不要生气嘛,你猜。” 忽然也原地消失,不见了。 天枢:“……” 大仙:“……”那个女人到底谁啊当着两尊大神的面玩凭空消失怎么这么牛? “舟家墓地。” 木繁树刚一说出这几个字,天枢便心领神会的千里瞬移也消失不见了。 大仙去抓天枢的手僵在半空,“……” 新朝,舟家墓地。 天枢和木繁树甫一现身,便立刻有一只长相穷凶极恶的神兽凌空扑了过来,天枢轻飘飘袖子一挥,将它掀翻在地,“你觉得入口在哪儿?” 木繁树离开天枢的扶持,四下观望一阵,然后摇头:“没有入口。” 天枢若有所思:“你说魔族复活会不会跟她有关?方才见她隐隐约约透着一股阴邪煞气,施展的法术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么看都不像是仙家之法。” 魔族覆灭已久,现今存世的仙神大多未曾与之谋面交手过,所以对魔族的认知也大多通过传说和卷宗。 木繁树自然也不例外:“我听师尊提起过,魔族法术诡异莫测,有一种便是人体幻境,它和太贞幻境的存在方式大致相同,但不同的是,太贞幻境依附灵气充沛的太贞湖顺应自然而生成,人体幻境则是寄生在人的深层意识中,以吸取寄主的灵力而生,幻境中的东西有的是真,有的是假,假的即寄主的小部分灵力,等同连接幻境的介质,但区分真假的方法常人却不得而知,所以会有人因为在幻境中食用假东西被寄主控制,也就是像刚才那样,寄主可以在一念之间把他放出幻境,或者收入幻境,毫无反抗之力。” 天枢一步到位的说:“她的幻境根本没有出入口,我们若想进去救人,只能引蛇出洞了。” 木繁树点了点头,一时无计可施。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毕竟谁都不喜欢“请”法力高于自己的人进境瞎折腾,若只有重伤的木繁树一人在场,难保舟黎不主动“请”木繁树进去呢。 舟黎会跑,说到底还是因为天枢在。 “跟我来。”天枢牵了木繁树的手,一瞬又回到了梵骨白山下。 大仙正仰望着满山乱窜的妖祟鬼怪不知是去是留,忽又见二人去而复返,心里总算有了点主心骨,转过头来,道:“他方才和我说话了。” 天枢:“求你放他出来?” “嗯。”大仙的眼神有点茫然,“我没想到他参与其中的结界连他自己也走出不来。当初我以为他死了,心宽,脑子也简单,觉得人死如灯灭,生死也就这么回事,谁知道他的怨恨这么深,别人的错是别人的错,自己的错也是别人的错,错得越来越离谱,越来越不可理喻。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由着自身本能做事。放他,不放他,我不知道。你们……” 大仙动了动唇,看得出他在极力隐忍,木繁树绝对相信,若非她和天枢及时回来,大仙就要把沙神放出结界了。 他继续没说完的那句:“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天枢道,“但我非常想知道,你救繁树出来的由衷是什么?现在想放沙神出来的初心又是什么?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让你一直在做自相矛盾的事?爱慕?主仆旧情?还是所谓的天下道义?我这人说话比较直,看样子必定不是后者,那么只能是你的个人私情了。抱歉,我替繁树站在天下苍生的位置想,我不同意。” “我知道。”大仙耸了耸肩,道,“但我还想试试。” “大仙。”木繁树道。 认识这么多天,也足以使她看清大仙的那份真性情了,扫漏的为他而死,而他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连天瀛,他是一个做事只凭本心,事后也不评判对错的人。 她说:“倘不死心,试试吧。” 听木繁树这么说,大仙反倒又犹豫了。 天枢向来尊重木繁树的决定,此时也不说话,他早已看出这结界除去四种灵力,最外层还被薄薄的镀了一层银,这层银之前没有,是从连天瀛带着三人从结界里逃出来之后才被木繁树用微弱的灵力化镀上去的。 一百一十五 合欢催情 至于怎么除,天枢不知方法,但沙神应该知道,也应该告诉过大仙。 天枢不知道的是,沙神不说,大仙也知除银的方法。当初在冥潭底时,那时尚占着澹台苏洛身体的木繁树便告诉他,银镀界,血化银,而这化银之血便是施镀银术的人的血。 冥潭底的银是大仙所镀。 而眼前这道结界的银是木繁树所镀。 然而,木繁树屈指向结界弹出了一颗血珠,浅浅银镀倏然褪尽。 大仙二度惊讶:“这……这是……” 照理说,银镀一旦消失,沙神必然会迫不及待的第一时间冲出来,可是他没有。 木繁树:“栖碧宫的万年结界加上碧玉簪,应该能够封住他了吧。” 碧玉簪,集木神灵力大成之物。 天枢的身躯豁然一震:“繁树,你……” 木繁树轻轻一笑,释然道:“天枢,你突然返回来也是想这么做吧,可惜被我抢先一步。无所谓你的我的,不过是法力暂时弱些,没什么。天枢,不要再为我冒……” 话音戛然而止。 她不见了。 不要再为我冒险,不值得。 舟筝似乎能一眼瞧出眼前人的修为究竟在自己之上,还是不如自己,像木繁树这样高深莫测的仙神,只伤点灵力怎么能让舟筝放心,碧玉簪那样厉害绝顶的法器不封,她自然不会莽撞的把她“请”进来。 天枢亦然。 所以天枢当时所想—舍弃大半身灵力再假以原本存在的结界大举封山,这样既能禁锢沙神,又能使失去的灵力有用武之地,最关键是,有机会被舟筝“请”进幻境。 总之,能进入舟筝的幻境,不管想什么办法把那个人扔出来就行。然而木繁树比他更果断,更快,她率先去了。 木繁树现身墓室的一瞬,直接掉进了一口黑木棺椁里,当胸击来一掌,她防不胜防吃痛得弓腰躺了下去。 哗。 棺盖合拢,一团漆黑。 木繁树意识尚清,抬手去推棺盖,然而使尽余力也不能动其一分,这整口棺椁似乎就是一个囫囵个体,分不开,劈不断,铜墙铁壁一样无懈可击。 木繁树不动了,她心里渐渐清楚再挣扎也是无用,这处幻境的确诡异,除了被“请”进来的人,其他一切好像都是舟筝的意念在无形中控制,这棺,这墓,原本就是虚无,与这虚无较真,何必。 她静了一会儿,闭目调息,养精蓄锐,然后便感觉到棺椁离地动了起来,东拐西拐,四平八稳,不快不慢,不消片刻,落地。 这落地的动作极其轻巧,却使她的身心内外没来由的翻了个个儿,然后心口一热,她嘴角又溢出一点血来。 血来的全无道理,不像是伤。 棺盖被缓缓打开,昏黄又幽暗的光线落在她的发上,脸上,身上,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坐了起来。 空气清凌凌的,四周都是冷硬乌沉的石壁,工工整整画地为牢成为一个圆墓,壁上嵌有两颗东珠,散发着微乎其微的光,墓中央是一池静水冷泉,泉中有人,半身没在水中。 似乎还是个赤/裸/裸的男人? 目光落在那男人背上,木繁树的心跳陡然间就快了两拍,她顿觉不妙,立刻转移视线,平心定气好一阵调节自己的情绪。 “大人。” 那个男人并不回头,轻声道,墓内再无其他声响,一时寂静非常。 木繁树“嗯”了一声,她已经听出来了,此人不是连天瀛,而是灵书,“他呢?” “不知道。”他答得无奈又直接。 木繁树问的也直接:“这墓怎么出?” “无法可出。” 也就是说,即使杀了舟筝,他们也没办法出去了? 木繁树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那就留下。” 法力高过舟筝的人进不来,法力低于舟筝的又打不过她,纵然进来的人合力杀了她,也还是照样出不了墓,退一步说,即便出得去,也有随时再被拉进来的可能。 这么一想,彻底摆脱舟筝的方法只有一个—所有人先出去,然后杀了她。 可是他们的目的这么明确,舟筝会乖乖束手就擒吗? “大人,您是自愿进来的吧?”灵书沉默一会儿,问。 木繁树不能否认,自己没有吃过这里的东西,若非她自愿舍弃碧玉簪,舟筝根本“请”不动她,也就是说,最初进入人体幻境的方式只有一种—不仅法力低于舟筝,还要自愿。 当初的连天瀛为了姜北自愿,灵书为了连天瀛自愿,木繁树为了连天瀛和灵书自愿,这就好比钓鱼了,愿者上钩。 只要木繁树坚决不吃这里的东西,等有机会逃出去,她依然干干净净与此地无关。 可是不吃这里的东西,不博取舟筝的好感和信任,除了强迫威胁,舟筝会放她出去吗? 或许强迫威胁也不会起任何作用。 木繁树没有回答,因为她已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心跳渐渐加速,无法控制,同时有一股绵绵细细的热流源源不断的从心口溢出,然后生了触角一般四面八方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血肉,她顿时便全身失了力气,歪靠在棺壁上。 这时,空中响起了舟筝的阵阵淫笑声:“木神大人守身如玉万余载,想必早已饥渴难耐了吧?呵呵,听说您相中了我的灵书,还特意向我父亲讨要他,好吧,小仙从来不是心胸狭窄吃独食的人,灵书便赏给大人您了,您就好好享用吧。” 木繁树有气无力笑了一声,“龌龊小技。” 舟筝却没有再发声,而是清清脆脆打了个响指,冷泉中的灵书缓缓转过身来,面朝木繁树。 木繁树微微一呆,然后便是好一阵头晕眼花,再望向泉中时,朦朦胧胧,灵书已然变成了连天瀛的模样! 木繁树果断闭了眼睛。 假的,一定是假的。 “大人,我……”连声音都变成了连天瀛。 “住口。” 木繁树的声音有些发抖,浑身也忍不住的战栗起来。 她竟小瞧了这种事情。 若她面对的是灵书还好,可变成连天瀛…… 对于他的一切,她天生完全没有抵抗力。 舟筝的笑声再度响起:“大人天天把樊骨合欢带在身上,难道不是为了今天?唔,看来舟黎的那次计划也勉强算成功,呵呵,正好成全了大……唔……唔唔……” 木繁树登时清醒一瞬! “瀛儿!”她心底喊了一声。 然而正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一颗优质火种瞬间将浸饱油的火把“砰”的一下点燃,木繁树小腹内一阵麻痒难忍,克制未果,突然抽搐两下,便立刻有一股暖暖的,柔柔的,暧昧的水样从她的下体流了出来。 木繁树的头脑嗡然一响! 清醒顿失。 “大人冷静,不要受舟筝的干扰胡思乱想……” “瀛儿,你……过来。” 木繁树两颊微微泛起潮红,双目紧闭,黛眉深蹙,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也攥得很紧,很明显,她还在与身体的强烈需求做着濒死挣扎,“不……离开……瀛儿……嗯……” 呼吸也渐渐紊乱了。 又一个响指凭空响起,泉中的灵书慢慢靠了过来。这次他没有说话,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对木繁树起着什么作用,虽然肢体动作不受控制,但闭嘴还是可以的。 听着越来越近的水花声,木繁树轻轻呢喃了一声,仿佛久渴甘霖的娇艳花朵,迫切需要安抚滋润。 她为这一声感到羞耻。 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了两只拳头上,十个指甲惨白,用力过度,嵌入了肉里,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她于浑浑噩噩中茫然的伸出双手,想要拼命抓住那缕若有若无的清醒。她把深爱已久,护佑已久,寻找已久的那个男子紧紧抱住又狠心推开,然后抱住又推开,周而复始。她理智的,艰难的压制着自己的熊熊欲望,又本能的,矛盾的想要发泄出来,且对象必须是他。 “嗯,瀛儿……要……” 木繁树忽然死死地咬住下唇,苍白的唇瓣渗出一串串鲜艳艳的血珠来,滴滴答答,又成线。 她坚持得实在太辛苦了。 “够了!” 灵书终于忍无可忍怒喊道,但身体仍然在不受控制的靠过来,已经踩着水下步阶慢慢出水了,“你不过想要她的性命,想用她炼化魔尸傀儡,直接杀了就是,何必如此羞辱她!” “杀她?”舟筝的冷笑幽幽传来,“岂不太便宜了她。逼死我父亲,害我失去新朝仙主之位,贬我成为守墓人,这种种,哪是她一条贱命可以轻易了却的?她不是一向自诩无人可比高高在上吗,我偏要把她踩进尘埃里,成为一个*下作的贱人,看她再如何耀武扬威。……嗯?连你也想反抗我?” 移动的圈圈涟漪中央,昏暗的珠光下,只见灵书面色紫红,几道青筋暴起,明显在奋力绷直着全身,使行走速度僵硬地慢下来,“我不会……伤害木神的。” 一百一十六 收她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响指打响。 灵书将将停住的身子狠狠一摇,激起一片水声,旋即立正站好一步五米,顷刻间便来到了木繁树面前。 然后他面色挣扎扭曲着向木繁树伸出了手…… 感觉到危险气息,木繁树本能的施展开瞬移,却不过是从棺椁的一头移到了另一头。 灵书动作一僵,欺身又来。 未料,木繁树眉头微动,竟慢慢睁开了眼睛,万种春水流转,千般娇柔妩媚,然后极糯糯的一声,“瀛儿。” 她抬起一双玉臂,软软绵绵环住了他的脖颈。 灵书眼中的惊慌千军万马一般奔泄而出,未待他微调自己的情绪,但觉浑身筋骨骤然一松,却是舟筝撤去了对他的禁锢,使他猝不及防堪堪顺势扑倒了木繁树。 二人搂抱着栽入棺中。 木繁树*一声,她的心口还是很痛,很胀,很烫,仿佛里面包裹着一颗烧红烧透了的铁质弹力球,烧光了她残存不多的灵力,马上就要爆炸一般让她难以承受。 她重又闭了眼睛,一头漂亮的长发早已被汗水浸了个通透,衣服也全是湿的,体温却高得骇人,整个人仿佛沸水里刚刚捞出来的一般,抱在怀里,却正是暖香四溢,诱惑无数。 灵书姿势不变,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大……大人?” 木繁树的手脚并不老实,滚烫的手从衣领探向他光滑如缎的后背,轻轻摩挲,脚渐渐盘住他的双腿,这时到底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难受,还是答应。 灵书深呼吸一下,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理智,轻轻挣开木繁树的手脚,打横将她抱起,然后抬脚迈出棺椁,准备一步五米回到冷泉,让冷泉的冰冷浇灭她滚烫似火的一身欲望。 更或者…… 这时,舟筝*开了口:“强行灭欲,你确定要这样做?唉,眼下她可是连一丝自保的灵力都无。” 灵书根本不睬舟筝的话,径直将有气无力挣扎着的木繁树整个没入了冷泉中。 舟筝嗤笑一声,不说了。 灵书紧盯着水下的木繁树,也不说话。 气氛重又静寂非常。 直到木繁树再也不动。 “你杀了她。”舟筝的话里难掩不可置信。 灵书面无表情:“总好过受你侮辱。” “若说侮辱,谁比得过你骗我表演无数遍的独角戏呢?”舟筝道,“告诉我,你和贝瀛到底什么关系?” “没关系。” “很好。” 舟筝的身影一瞬之间出现在了石门边,而她脚下,趴着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狰狞与愤恨的连天瀛,他明显说话不能。舟筝弯下腰,玩味儿的捏起连天瀛精致漂亮的下巴,眯了眼睛:“你说。” 连天瀛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仇敌。” 舟筝笑了一下,残忍尽显,“别以为她死了我就不能把她怎么样,实话告诉你们,上头的人只点名要她的尸体炼化傀儡,可没说要个完璧之身,信不信我驱傀儡……” “你敢。”连天瀛咬牙切齿,目光如炬,“你若动她一毫,我此生不出去,也要拼尽全力杀死你。” 舟筝不为所惧:“好呀。” 正要催动意念招几只男傀儡进来,忽觉墓外有异,她不动声色地仔细感觉一番,笑了,“真是经不住念叨啊,收她的人来了。” 话刚出口,被毁了容貌的舟黎便进来禀报道:“三魔君,二魔君已至主墓。” 舟筝看了一眼灵书,“你随我一起去。” 灵书口上说“不”,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走出了冷泉,又紧跟着舟筝走向石门。即便如此,灵书心里仍然一阵激动— 方才木繁树的手探进他的衣领,在他的背上写下一个“水”字,他便已猜到木繁树心中早有对策,虽然不知这对策是什么,但此时舟筝的离开,无疑是为木繁树创造了独自行动的机会。 果然,将要走出石门时,舟筝扬手打了个响指,趴在地上的连天瀛便原地消失了。 厚重的石门随之落下。 “她没死。” 走了一段笔直墓道,舟筝冷不防的说。 被她看穿,灵书并不觉得吃惊,毕竟诈死这种事当着舟筝的面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活的岂不更好,上头的那位说不定会喜欢。” 舟筝低低笑了一声,停下,转身,一步一步将灵书逼迫在壁上,软声道:“灵书呵,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究竟考虑好了没有?” “没有。”灵书答得毫无情绪。 舟筝也不生气,更不得寸进尺,干脆利落地敛回身子,仿若无事地继续朝前走,“待会儿见到二魔君,切记慎言,最好一字不说,否则我难保不会对他们两个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知道吗?” “既然如此,你何必引我同去?” “唔,你们三个当中,木繁树已是废人一个,贝瀛原本就是废人,也只有你对我尚有一些威胁价值,我念及往日旧情,不忍废你一身灵力,只能将你随时带在身边看管。这么解释,你信吗?” “不信。” 舟筝闻言怔了一瞬,仿佛在惋惜,“……灵书,你变了。” 灵书不语。 双双沉默许久,舟筝才悠悠感叹出声:“从前的一切,竟都是假的么?” 从前一切? 灵书的思绪渐渐飞回了三千年前。 雪墟顶,两名少年刨坑挖雪,亲手埋下新鲜可人的雪梨葡萄,然后两两相对,互视一笑,一个笑眼生花,一个温文尔雅。 宫墙中,两名少年并肩而行在漫天飞雪中,绝代双骄,风华正茂,一个滔滔不绝,一个静静倾听,前面是儒林堂,后面是永安门,周围都是平静与祥和。 王城边,两名少年依依惜别,一个不舍,一个不忍。 花园里,两名少年与一群小兽追逐嬉戏。 石板路,同跪同罚。 宴席上,他说他秀色可餐,他骂他油嘴滑舌。 夜晚,一屋而眠。 清晨,同案读书。 午后,共沐阳光。 不曾吵闹脸红,不曾意见相左,不曾诽谤怀疑,不曾背叛,不曾欺瞒……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安乐,那么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可是现在…… 他说,仇敌。 “灵书呵,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 “不要用那种肮脏的故事侮辱我。”灵书冷声打断舟筝的回忆,毫无怜惜之心,“恶心。” 舟筝眼光一狠,忽然之间就彻底愤怒了,她一掌拍在墓壁上,震出一个五指凹槽,横身拦住了灵书的去路:“你说什么?肮脏?恶心?灵书你不要忘了,那天你是怎么低声下气勾引我的!你不要告诉我那也是幻术,依我如今的修为,幻术和现实还可以分得清。” 灵书看定她:“……你在乎我?” “废话。” “那就迷途知返,就此罢手。” 舟筝唇角一勾,生出几分阴鹜之色,“你不就是想让我放了他们两个么,何必拐弯抹角呢。其实啊,饶他们不难,我的性情你最清楚,这些年的独角戏我一个人也演腻了,唔,看一场真正的双人大戏何如?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嗯?” 舟筝说着,就来撩灵书的下巴,却被灵书偏头避开,然后他绕过她,一个人走向前面,语气波澜不惊道:“该求饶的是你。” 舟筝不屑的笑了一声,不缓不慢地跟上去,“你不会以为,木繁树来了,你们就可以从我的幻境中走出去吧?想法不错,不过,恐怕有人不会答应。” 灵书恍然一惊:“你……做了什么!?” 舟筝心中念咒,重新控制住灵书使他与自己并肩同行,“方才不是说过了么,看一场真正的双人大戏,算算时间,唔,也快开始了呢。我们得走快点,二魔君脾气不好,可不要让人家等急了。” “你……” “啊,对了!”舟筝阴阳怪气地打断他,“听说木繁树已与长佑姜南成亲,不知杀夫之后与人私通,这算不算失德失贞其中之一呢?唉,七窍玲珑木就这么被我毁了,怪可惜了的。” 向右转过一个直角,便看见一方最为厚重巨大的石门,不待灵书发声,只见舟筝朝那石门轻轻巧巧一点,石门应声而开,舟筝引着灵书脚步不停,从从容容走了进去。 死人墓说白了也就这么回事,显然这间墓是最大最豪华也最*的存在,然而因为舟筝的到来和她紧随而至的举动,却使人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它该有的*和肃穆了。 舟筝手一挥,空中幻境顿现。 里面的人物,正是冷泉中的木繁树和连天瀛。 灵书脸色大变:“舟筝!……” “嘘”舟筝笑眯眯地示意他噤声,然后看向他的身后,“二魔君在此,好好看戏,休得喧哗。” 字面意思自是尊敬,可是个人都听得出来,舟筝对这个二魔君实在不怎么尊敬。 当然,灵书一进主墓也看见了二魔君,但怪不得灵书直接无视他,他的周身上下黑雾缠绕,密不透风,一方面根本看不出他是谁,一方面空中幻境的出现立刻吸引了灵书的注意力,是以,二魔君的存在自然会被视为其次。 但这仅对灵书而言。 作为三魔君的舟筝也这个态度,便着实有些令人费解了。 “你这是干什么?” 一百一十七 遗书 幻境中的连天瀛正松松的蹲在泉边,低头对着木繁树温润如玉地笑。 舟筝看着连天瀛的笑容,很有些痴迷,但回话却是一丝不苟:“二魔君,自我堕入魔族以来,供给你们的傀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木繁树是个厉害角色,炼成傀儡必定所向披靡六界无敌,你们把她让给我成不成?” “不成。”二魔君拒绝得斩钉截铁,“舟筝,若没有魔族的收留授技,你能炼成人体幻境大肆报仇扬眉吐气吗?哼,恐怕还是身份卑微的守墓人一个吧。” “所以?” “魔族可以没有你,但你不能没有魔族。” “是么。”舟筝的眼睛依然死盯着连天瀛,凶狠和贪婪尽显,“不知二魔君有没有听过渡元术?” “上古禁术,略有耳闻。” “二魔君谦虚。”舟筝的视线落在木繁树身上,唇角微勾,“现如今妖娆已是二魔君的左膀右臂,他也应该告诉过你,当初在卷珠洲,这个女人便是倚仗此术与澹台苏洛互换了身体,才搞出那一场内乱风云,不是吗?” “这个妖娆,果真什么都敢往外说。”二魔君的声音微微不悦。 舟筝一笑,“怪不得他呢。此事破绽太多,天界和木繁树那边也没有刻意隐瞒,仔细推敲一下便能了解个大概,也就是你们魔族还把这事当作机密要闻……” “说正事。” 二魔君似乎也懒得跟她周旋,直接步入正题。 舟筝缓缓转过身来,透过那团黑雾看着二魔君的“眼睛”,唇角一勾,道:“我想和她互换身体,从此木繁树是我,任你魔族随时差遣。一具行尸走肉魔尸傀儡,一位活生生的木神傀儡,二魔君,你会选哪个继续效忠呢?” “我不同意!” 沉默许久的灵书忽然说。 舟筝走向灵书,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甜腻腻的笑道:“我为何要经你同意呢?你又不喜欢我。” 灵书僵硬地躲开她的触摸,后退一步,正色道:“你换个牲畜的身体又与我何干。我不同意你假借木神的身体,去欺骗瀛公子。” 话音未落,灵书便被一道凌厉的掌风掀翻在地! 舟筝敛怒收掌,又惊又心疼:“你为何不躲?” 灵书歪躺在地,嘴角流血,发丝凌乱,“这一掌,还你多年青睐之心。从今以后,我只为瀛公子一人而活。” 冷泉。 木繁树的大半身还浸在水中,乌黑的长发和惨白的面颊上都淌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惊疑不定道:“瀛儿?” 泉边,连天瀛松松的蹲下身子,温润如玉地朝她笑着:“繁树你泡在水里作甚?怪冷的,上来。” 木繁树沉默一瞬,水下的双脚便缓缓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却又微微弯腰停了下来。她忍耐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忽然抬手死死揪住心口,仿佛要把里面躁动不止的红心一把掏出来,脸面上滚落而下的水珠更密、更急,早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扑通。 连天瀛跳了下来,一路趟着水花跑到她的面前,猛然揽她入怀,“你不要忍了,梵骨合欢是毒蛊你不知道吗?再忍下去你会……” “死吗?”木繁树弱声道,“没关系。” “那我怎么办?”连天瀛抱她的双臂紧了紧,连声音也是微微颤抖的,化魅多年,他的情绪还从未如此激动过,“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他们爱看就看,大不了事后挖了他们的眼睛,我不管!繁树,我们现在就……繁树!繁树!!” 木繁树眉头一皱,口中忽然涌血不止,汩汩如泉,鲜艳的血液很快染红了她的胸衣,他的肩膀,和周围的小片水域,冷与热交汇的一刹那,是渐渐湮灭的生气。 她说不出话来。 连天瀛的大脑一瞬空白,慌乱之下他紧紧捂住了木繁树的嘴巴,想用手徒劳的堵住那汹涌而出的血液。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木繁树明明是爱他的,却为何不允许自己碰她? 栖碧宫那次是。 洞房那次是。 现在又是。 难道她宁愿死在这种见不得光的毒蛊里,也不想和他发生那种关系吗? “繁树,你到底怎么想的?” 连天瀛要急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折辱,血溃而亡,可是,如今他们身在舟筝的幻境之中,要他在舟筝的眼皮子底下对木繁树强行做那种事情,他可以不顾自己的脸面,也要顾及心爱之人的。 木繁树张了张嘴,血依然在流,“……” 无需凑上耳朵,连天瀛也看出她说的什么—“可以了。” 可以……了? 连天瀛心里的滋味一时无法形容,但本能的,他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向着她的血唇,吻了下去。 主墓。 “你拿什么来战?” “性命。” 舟筝轻蔑的笑了一声,“谁稀罕你的贱命。我若想要你,将你炼化为傀儡,一样玩得尽兴。” “三魔君,你的心里是不是只有男欢女爱,根本没有覆灭神仙两界的大事啊?”二魔君冷冷道。 “二魔君这是哪里话,”舟筝也不看他,轻轻笑道,“我方才与你所说,可不就是覆灭神仙两界的大事么?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二魔君似乎朝地上的灵书看了一眼,道:“木神之地位非同寻常,你想利用渡元术取而代之,你的忠诚在哪儿?凭什么让我魔族信你?” 舟筝:“这个简单。我把他押在你处作为人质……” 未待舟筝说完,二魔君便哈哈大笑起来,满满都是嘲讽:“你很在乎他吗?瞎子也看得出来你恨他入骨,……” “你懂什么!”舟筝的两道眼刀子倏然射了过来,“我当初爱他有多深,如今恨他便有多深,我不废他修为,不取他性命,你以为我意气用事妇人之仁?不妨与你直说,我根本不屑与你魔族为伍,留着他,就是留一段自己的过去,证明我还活着没有堕落!” 灵书闻言,忽然抬头看向舟筝。 他不信她是个感伤念旧的人,但他清楚,她确实是一个噬色如命,更不喜与邪物异类为伍的人。 当年舟靖科暗地里与邪物勾结,舟筝并不是完全不知情,可她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事不闻不问,究其原由,舟筝自以为洁身自好,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纯种男神仙,倘若身份异类或不干不净的,纵然那男人艳冠六界她也绝对不会碰一下。 而且,她明显更偏爱有洁癖的男仙。 譬如灵书。 而灵书此时情绪复杂的看着她,当然也不是因为感动。 他想到了连天瀛的身份,莫不是舟筝已经知道…… 舟筝无视灵书的注视,半威胁半谈判的看向二魔君:“他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也是我眼下最贵重的事物,把他作为人质,二魔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二魔君讥诮的笑了一声,“据说天枢星神气质清贵,举止殊绝,且八千年对木神一往情深,你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成为木神,莫不是为了他吧?” 舟筝微微一怔,她倒是真没想到二魔君会反应这么快,若说对自己的了解,除了她自己,那就是跟了她多年的灵书。 好色也有不同。 对舟黎来说,只要一个男人长相不错,管他是仙神是妖魔,是处还是佬,她一概欢喜非常照收不误。 但舟筝不同,她只喜欢仙神,且必须是处,必须爱干净,必须是自愿,相貌必须非常出众,气质必须非常高贵,简而言之,天枢那样的就是极品。 之前是灵书。 再往前是连天瀛。 这么看来,她似乎是一个十分靠谱又专情的女人,其实不然,喜新厌旧的很。 在她没有发现新猎物之前,她的确靠谱又专情,可一旦更美妙、更出众的男人出现,她分分钟现场劈腿给你看。 此时她把灵书作为人质交给二魔君,无疑是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生死了。 她的新猎物,是天枢。 “没错。”她终于还是承认了,态度桀骜,“不过你知道了又如何呢,没有我父亲遗书的指引,你们根本找不到魔族灵力的源头。所以呀二魔君,你还是必须向我妥协。木繁树之身,我要定了。” “是么。”灵书缓缓站了起来,“倘若我已看过遗书呢?” 二魔君和舟筝豁然就向灵书齐齐看了过来! 二魔君:“此话当真?” “不可能!”舟筝本能的叫了一声,仔细回想一遍,才胸有成竹道,“你那日把我送出王宫时,遗书根本不在我身上,你怎么可能有机会看到遗书?撒谎,你根本就是在撒谎。” 灵书看着她,不急不缓道:“你杀了舟黎,在王宫里四处躲藏逃命,我何时发现的你,你知道吗?我送你出王宫,先你一步回到王宫然后去了哪里,你知道吗?你一直怕被人发现,不敢去拿回遗书,遗书还在不在那里,你知道吗?舟筝,事到如今,要不要我说出遗书的位置?” “不要!”舟筝顿时失了底气。 相处共事多年,灵书太了解她的行事风格了。即便刚才的话是他见缝插针运用心理战术诓骗她,灵书既已知道遗书不在她身上,也大概能猜到藏在哪儿了。 她道:“让……让我想想。” 二魔君见机规劝灵书:“告诉我遗书在哪儿,我保你即刻出墓。哦,还有你的瀛公子……” 一百一十八 我们来日方长 二魔君:“人体幻境乃我魔族独创,我既然不经你允许进得来……”嗓音蓦地一沉,难掩他万分的不可置信,“舟筝你……你对幻境做了什么!?” “没什么。”舟筝玩弄着长长的指甲道,“不过暂时加了几道法阵禁锢,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只足够解决掉你们而已。” “你……你想以下犯上……” 二魔君喝声未落,巨大的石门豁然抬起,立刻从外面走进一横排的魔尸傀儡,是舟靖科,舟黎,和三名身着统一黑服饰的兵傀儡,都是面皮僵硬,浑身冷酷。 “舟筝,你疯了吗!”二魔君喝道。 “没疯啊。”舟筝答的很随意,然后扫了一眼灵书,面无表情道,“灵书最明白我了,以下犯上的事我从来不做,所以二魔君,你还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二魔君:“……” 灵书则微微蹙起了眉头。 舟筝的话里意思是…… 平地忽然几股疾风起,正是几名傀儡得到舟筝的指令,行动迅捷,攻势狠辣地纷纷向二魔君扑去! 黑雾一阵风云流转,几魔很快缠斗在一处,刀光石火,难解难分。 “你猜他是谁?” 舟筝闲闲的坐在一只棺样小凳上,支额观望战场,好似聊家常一样问灵书。 灵书声色冷淡:“既然是假的,何必在意他是谁,多此一问。” 舟筝不气反笑:“也是。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木繁树还能活吗?” 灵书的视线毫不避讳,重又望向幻境中的寂静水面,沉默片刻,才道:“……能。” “别看了,他们不在水下。”舟筝道,又揶揄似的补上一句,“早逃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逍遥快活去了。” 灵书没有接话,因为二魔君的全身黑雾已被几掌打散,清清楚楚的现出了庐山真面目,是张长相粗狂的生面孔。 “带下去。”舟筝只看了他一眼,便兴趣乏沉地吩咐道。 两名兵傀儡铿锵颔首,这便上前照做。 “谁敢!”那魔一声怒喝,面目桀骜可怖,“舟筝,我今日所行之事乃是奉了二魔君的魔令,你敢抓我……” “带下去杀了。” 舟筝不为所惧,仿佛多看他一眼就会弄脏眼睛似的,“威胁我者死。” 兵傀儡可不知什么叫害怕,只懂得无条件遵从舟筝的命令,即刻就扑上去把又怒又骂的假魔君拖走了。 恰在此时,狪狪狑狑两个魔头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七嘴八舌、颠三倒四地禀报:“回三魔君,他们刚刚还在,一眨眼的功夫水下没人了,什么都没有。小魔们把整个墓地都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找不到木神和二公子。” “他们莫不是逃出去了吧?” “怎么可能,木神伤得那么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胡说,三魔君的地盘岂容他们嚣张,就算他们化作一缕风,三魔君也知道他们刮去哪儿了。您说是不是,三魔君?” 二魔默契的住了口,齐齐看向舟筝。 舟筝则看向灵书:“你说呢,灵书?” 灵书面无表情:“不知。” 舟筝笑了,“怎么,你这是打算替他们隐瞒到底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不就是想骗我出墓,然后勾结守株待兔的天枢趁机杀了我么,可惜呀,并非我不识趣不上当,实在是外面的天枢太痴情,竟自行废掉了大半身修为也妄想进墓。我又不傻,怎么可能让他进来。” “三魔君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狪狪狑狑赶紧见缝插针奉承一句。 舟筝却并不买账,依旧玩弄着长长的指甲道:“我最讨厌异族,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 说完,她眼光如刀地扫向二魔。 狑狑惯来比狪狪机灵许多,见势不妙立刻拉着狪狪往外走,“三魔君息怒,息怒,我们马上……” “站住。” 二魔哆哆嗦嗦僵在原地。 舟筝的不忠之心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谁,包括他们两个名义上是授术传业,实则负责向魔族偷偷传递此地消息的魔头面前。 舟筝成批成批的上交魔尸傀儡时,满肚子牢骚也敢当着他们发;驯服个稍微厉害点的傀儡,舟筝不甘心上交,也会明目张胆的留下多用一阵;她还会完全不顾魔族规矩,光天化日之下出墓抓几个漂亮的男仙回来供自己聊解眼馋;有时脾气上来,更会对他们两个随意打骂…… 可杀魔族的人,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们进来之前,亲眼所见舟筝吩咐傀儡将那个假冒二魔君的人“带下去杀了”,倨傲自得,毫无惧色,显然打定了主意要跟魔族撕破脸皮,抑或,想从魔族那边得到什么东西。 打,打不过。 逃,逃不出。 如今他们活生生就是那案板上的鱼,刀握在舟筝手里,任由剐杀。 “你们哆嗦什么?”舟筝的话里满满都是鄙夷和不耐烦。 “啊,没……没有!三魔君有事请吩咐!” “是是是,只要三魔君一声令下,小魔我们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舟筝冷笑一声,慢斯条理道:“谁稀罕你们这群异类向我尽忠?让红娘继续找,凭她,一定可以找到。” 闻言,二魔头也不敢抬,诺诺答是,忙忙退了出来。 狪狪额头上的冷汗直流:“狑狑,我觉得大事不妙啊。” “废话,这还用你说!”狑狑的惊吓程度一点不比狪狪少,“看来她真的想叛出魔族,独立门户了。” “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逃出去。我们可以这样……” “住口。” 狑狑左顾右盼前后看了看,才跳起来拍了狪狪的后脑勺一巴掌,压低声音骂道,“你特么能不能小点声!知道在哪儿吗,人体幻境啊,这里哪一寸不是舟筝的地盘,知不知道有计划只能做不能说出来的道理?我操,我真特么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会跟你这种蠢货生成兄弟?” 狪狪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讨好他道:“我蠢笨你聪明,所以咱们不是正好互补嘛,别生气了啊,我错了还不行嘛,以后小心点就是。” 狑狑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甩开一双小短腿往前走。 此时最宜少说多做。 狪狪迈开大长腿跟上,“狑狑你有什么打……” “算”字尚未出口,狑狑的眼刀子便射了过来。狪狪顿时醒悟,轻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以示惩戒,然后改口问:“这里既然是三魔君的地盘,那她为什么不知道木神和二公子藏到哪儿了?难不成他们真逃出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狑狑边走边道,“人体幻境根本没有出入口,就算二魔君的使者能够进来,那也是因为他们精通此术,最起码对此术的构建方式了如指掌。木神和二公子的年岁不过万余,根本没可能接触过魔族的人,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逃出幻境,简直痴人说梦。” 狪狪听得连连点头,“那照你说,他们藏在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狑狑回头扫了一眼空旷阴冷的墓道,随口开玩笑道,“或许他们根本没藏,就堂而皇之地跟在你后面也说不定呢。” 狪狪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回头逡巡一阵,才舒出一口气道:“狑狑你又吓我……” 然而等他回过头来,前方空荡荡的,却早已没了狑狑的踪影! 狪狪:“……” 前一刻,狑狑还在为自己的恶作剧洋洋得意,这一刻,他便莫名其妙走到了这里。 这里安详静谧,除了一望无际的雪白雾气,再无它物。脚下都是悬空状态,连片土地也无。 “谁?是谁把我抓来这里?” 狑狑极力掩盖着心中惊骇,高声问道。 他活了万八千年,走进过无数人体幻境,但那些都是魔族的,而魔族最初级的幻境全部都是乌烟瘴气看不见边际的黑雾,根本不似眼前这般的浩然纯净。 很明显,这里也是一处幻境,却不是魔族所建。 狑狑的第一反应就是木繁树。 “木神,是你吗?” 而回答他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白雾流动。 白雾深处,旖旎之所,云雨之巅。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天瀛才满足的*一声,然后拥着温软如玉的良人,翻落雾里。 “繁树,”他嗓音微微沙哑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木繁树长发披散,面若桃花,口中依然残留着新鲜血液的微微甜腥,心脏难以忍受的膨胀和灼热感也早已消散得干干净净,只不过跳动很急,让她有点心慌喘息。 “不是。”她道。 久居高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从来不是撒娇发嗲的人物,但此时这两个字轻轻从她口中溢出,却饱含了千般娇媚万种风情,连天瀛一个把持不住,翻身又把她压在了身下。 木繁树稍稍褪去红晕的脸登时又红如霞火,“你……” “再来一次?” 说着,连天瀛便把头低了下来。 木繁树偏头避开。 倒不是她不解风情故意扫他的兴,而是胸口蓦然一紧,毫无征兆的,她的心脏又火烧火燎的痛了起来。 她微微皱了眉头。 连天瀛看在眼里,善解人意地一笑,然后轻轻咬她的耳朵:“第一次都有点痛呢。你若实在难受,我今日便暂且忍一忍,我们来日方长。” 木繁树隐隐痛心这句“来日方长”。 一百一十九 二魔君的分身 连天瀛笑了一下,然后微微嘟起嘴巴,这乖乖索吻的样子仿佛一个要糖吃求安慰的孩子。 木繁树无奈,在他的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然而未及她的唇离开,连天瀛便猝不及防反为主吻住了她的唇。木繁树的心口又是狠狠一痛,仿若烧红了的金针猛然大力贯穿其中,她本能的想要挣扎,但潜意识又在不停的告诫她—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 “繁树,”他道,“我忍不了了。” 木繁树的心跳一滞,“不……唔……瀛儿!” 她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连天瀛狼狈地跌进雾团里,一脸茫然。 木繁树慢慢蜷起赤/裸的身体,暗暗把口中的血液咽回肚里,垂下眼睛,“对……对不起。” 连天瀛一怔,然后使劲摇了摇头,摇碎脑中的那些情不自已和旖旎贪婪,“大人我……” 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有些惊慌失措地爬过来,七手八脚地抖开被扔在雾团里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的直往木繁树的身上捂。 连天瀛一离开木繁树的身体,她当时就没有那么疼痛难忍了,这么一来也使她愈发清楚—梵骨合欢虽是一蛊双毒的事物,但明显对连天瀛不起任何作用,想来也是应该,蛊惑人心的东西么,他心已死,又如何蛊惑得了呢? 梵骨合欢的蛊有没有被彻底解除她难以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心死成魅,体质如此,与她一个纯正神仙之间,果然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是一种死与生,邪与正,恶与善的极力排斥。 两两相克,互不相容。 她灵力温和,态度周正,反应剧烈。 他本质凶戾,不知喜忧,深陷其中。 莫不是魅与神,当真此生无缘了吗? 不不。 她不允许。 木繁树心情复杂的看了连天瀛一眼,然后站起来,一言不发,一件一件的,不紧不慢的穿妥衣服。 连天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从旁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看,她也并无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任他看,任他遐想心猿意马,末了才捡起雾团里剩下的衣服,走到他面前,不算严肃,也不算温柔的问:“要不要帮你?” “要!” 连天瀛答得快速而直接,直勾勾的看着她。 木繁树尽量做到面无表情,一扬手,一件雪白里袍便利利索索的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她把其他衣物悉数丢进他的怀里,转身即走。 “喂喂喂!”连天瀛好气又好笑地喊她,“我说‘要’呢,大人难道没听见吗?” 木繁树:“自己穿。” 一个眨眼,她消失在雾气里不见了。 于是,连天瀛一身的意犹未尽便被生生晾在这儿。 他对木繁树的感情是真,情不自已也是真,可她对自己的碰触好像还有点小抗拒呢,所以她这次的同意,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想死,想最快地解决梵骨合欢的蛊毒? 连天瀛觉得这个想法很无稽,可又似乎就是事实。 “罢了。” 他感叹一声,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怀着一颗患得患失、隐隐发烫的心,朝着木繁树消失的方向大步追去。 木繁树曾信誓旦旦的说要助他找回初心,他想告诉她,多做几次似乎有戏。 唔,就是不知她会不会同意…… “二公子?” 雾气太大,连天瀛走得又急,险些与迎面而来的狑狑撞个满怀。 “你怎么进来的?”连天瀛开门见山地问。 狑狑满脸写着茫然无措,答得也实诚:“我……我不知道啊,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连天瀛思考一瞬,“有没有人看见?” “有啊,我和狪狪日日形影不离……嗳?二公子?” 连天瀛不等他说完,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狑狑不解,但他在这个仙气十足的地方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天,才碰上连天瀛这么一只活物,左右无所寄托,也就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哎,二公子……” “别这么叫我。”连天瀛对这个称呼十分嫌弃,却也不跟他解释,转而问,“你觉得舟筝和二魔君相比,谁更厉害些?” “当然二魔君了!”狑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那你知不知道二魔君是谁?” 狑狑挠着脑袋,半晌没说。 连天瀛斜他一眼,明显是威胁:“不说也行,知道这处幻境的主人是谁吧?大不了一会儿见到她,我让她亲自问你。” “哎别别别二公……不不不,是瀛公子,瀛公子。”两句话的功夫,狑狑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天下谁人不知,木神繁树最为忠君护君,堪称苍生万灵之守护神、维护六界安定之大卿表率,那自然也义不容辞地视死灰复燃的魔族为眼中钉肉中刺,万一不幸落入她手,难保自己不水深火热九死一生。 光是想想,狑狑就脊背发寒了,他清明自己身在何处,躲也躲不过,若能在连天瀛这里傍个倚仗,说不定还能侥幸留下一命。 可是…… “瀛公子,我说实话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好啊。” 狑狑吞了口口水,以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口气说:“我只知道二魔君有很多替他办事的假分身,至于他的身份相貌……呵呵,我真的不知。” “很多假分身?”连天瀛道,“有几个?” 狑狑掰着手指数了半天,“……八九个吧。我只见过这些,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咦?公子怎么想起问二魔君了呢?莫不是二魔君他……” “没错。”连天瀛并不否认自己的猜测。 依狑狑的修为造诣,他是断断不能自行来到木繁树的幻境中的,所以必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或者木繁树主动请入。 若是后者,木繁树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有强敌闯入,她难以招架,所以兵行险棋以狑狑的失踪作引,引这处幻境之外的舟筝前来,使她和入侵者鹬蚌相争。 即是,想要木繁树死的人此处有两个,但想她死的方法却忽然出现分歧,一种是死后炼化魔尸傀儡,另一种暂且不知。 狑狑怔然半晌,才且喜,且惊,且不可思议道:“啊!那我……” “你想帮二魔君?” “不不不不不!”狑狑在不明敌友关系的地方侦查潜伏多年,能安然活到今天,是何等圆滑世故的人物,就算有心临阵倒戈此时打死也绝不能承认的。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我在舟筝身边扮演什么角色了吧,实不相瞒,我就是一地地道道的细作,谁能让我活命,我就听谁的,早在许多年前二魔君便在所有细作的身体里种下一只蛊虫,这蛊虫无毒无害,唯一的用途就是能让上头的两位魔君随时知晓我们细作的真实情况和想法,所以我若想背叛两位魔君,想瞒也瞒不住啊,……” “说重点。” “我知道公子你很厉害,但不管软办法还是硬手段,公子能不能先别逼我现在做出抉择呢。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连天瀛冷笑一声,“早知你一个细作如此麻烦,我何必跟你白费唇舌。” 忽然止步出手,一把掐住了狑狑的脖子,渐渐使力,眼神无波无澜,自有一种平平静静的好看,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顿时毛骨悚然。 他言简意赅道:“死吧。” 舟筝原本向墓里人下了死命令,二公子永远都是二公子,须时刻敬重。但此时性命攸关,狑狑也顾不上了,离地的右脚突然就向连天瀛的腰肢横扫过去,同时一道法咒击出,力度不大不小,堪堪能使连天瀛为了自保迫不得已松开他,又不至于伤到他。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颈骨依然被连天瀛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轻轻一动,便是伤筋动骨的巨大疼痛,连大声说话都不能了,“公子你……” 连天瀛面色寡淡地转身走了。 精明世故如狑狑,此时突然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道二公子方才莫不是在试探我,可我对他的态度还用试么,根本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一如既往”啊。 狑狑原地迅速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连天瀛虽然出手狠辣、翻脸无情,但若不是顾忌舟筝的死命令,自己收拾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前面可能有二魔君,可能有木神,可能舟筝也已赶来,就算三者都没有,他一介小小魔族细作,辛苦夹在三尊大神之间苟且偷生受委屈,何必呢? 嗯,不去了,躲。 狑狑想好了要置身事外,立刻就转身朝连天瀛相反的方向慢慢挪…… 连天瀛仿若不见,任身后的狑狑悄声逃脱。 待他听见打斗声加快速度赶过去,一望无垠、风起云涌的雪白雾霭中,长发披散,身着浅淡绿衣的木繁树正被一根金色捆仙锁浑身束缚着,甚是狼狈的躺在一边。 连天瀛心底一痛,直接忽视不远处的打斗,朝木繁树跑过去。 轰的一道刀风响! 连天瀛耳聪目明,反应迅捷,忙忙敛身后退数步,这才避免了被魔刀劈成两半的噩运。 听见响动,木繁树豁然望了过来,目光极其复杂,连天瀛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咽喉微微一动,默默咽下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连天瀛正要抬脚靠近,一道刀锋忽又雷霆万钧地朝他劈了过来! 一百二十 你叫我名字 “混账!敢动他,老娘跟你拼了!” 是舟筝大声怒骂着将手中一把紫黑宝剑舞得更加疯狂毒辣,歹招百出。 与她恶斗的则是一个手挥紫黑宽背大刀、浑身裹着浓浓黑雾的人,若不是他出声讥讽,连男女都分不清。 他哑声大笑道:“三魔君的口味什么时候变了?异类也想上吗?哈哈哈哈,你个*人到底有多饥饿才屡次压下自己的底线,抢这么一个死人回来?” “放屁!” “是吗?那你告诉我,你既然不要人家,干什么又如此紧张地护着他?不是喜欢,难道是……” 舟筝娇斥一声,冲上去呛呛哐哐就是一顿乱砍,直逼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连说风凉话的空隙也没了。 连天瀛趁机跑到木繁树身边,紧张地把她揽在怀里,说出来的话恶毒又甜蜜:“你再这样擅作主张以你的性命保护我,我立刻杀了自己。” 木繁树的嘴角轻轻一牵,虚弱地闭上眼睛,“……我们出去说。” 连天瀛未及反应,但觉周围光线蓦然一暗,下一刻,阴幽冷硬的空气包裹全身,他目光四扫,这才发觉他们已离开木繁树的幻境,重新回到了舟筝的幻境中,墓道。 “啊!木神!二公子?!……” “滚!”一听到这个侮辱性的称呼,连天瀛就更加怒不可遏,“再喊这三个字,老子掐死你!” 狪狪立刻就跪在地上,哭求道:“小魔没有别的意思!小魔只是担心狑狑的安危!您,您就是木神大人吧?大人,你临时筑建的幻境到底经不经打啊?万一幻境破碎,狑狑再也出不来了怎么办啊?……” 连天瀛抱着木繁树,抬脚将狪狪踹翻在地,态度冷酷:“谁告诉你是临时筑建?舟筝?呵,真是一群蠢货!太贞分境,也是那两只杂碎想破就能破的?快说,你们把姜北关在哪儿了?” “小魔,小魔不知啊!” “不知?”连天瀛唇角微勾,缓步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就死吧。” 木繁树紧闭的双眼豁然一睁,“等等!” 连天瀛立刻换了张笑脸低头看她,“怎么了大人?” 捆仙锁须得施法本人才可解开,除非施法者死。此时木繁树的全身依然被捆,粽子似的躺在连天瀛怀里,她看着连天瀛,连天瀛也看着她,四目相对许久,木繁树终于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蛛丝马迹的陌生感。 没错,是残酷。 “大人?” 连天瀛的声音温柔又好听,可木繁树也从中听出了微妙的残酷之音! 木繁树的心底狠狠一悚! “瀛儿,你……方才可曾遇见什么人?” “有啊。就是那个狑狑,自作聪明的很,跟我说了一大堆他情不由己的苦衷,求我不要逼他……” “那你……” “我烦得差点扭断他的脖子。” “啊,二公……不不不,求您手下留情……” 不等狪狪说完,连天瀛又踹了他一个趔趄,“带路。找到姜北,大人自然会放他出来。” “是是是是是!小魔马上带路,马上带路!”说着,狪狪就连滚带爬地来到二人前面,想到狑狑的危险处境,他只恨不得一步到达目的地,好立刻救狑狑于水火之中。 连天瀛快步跟在后面,一双眼睛美虽美矣,却阴狠微露,几乎能把狪狪的背影瞪个窟窿。 “大人在想什么?” 连天瀛面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木繁树若有所思:“我在想,你说你可以徒手扭断魔的脖子?” “不只魔的,神仙的脖子我也照样扭得断。”连天瀛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吗?” 木繁树不答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唔……好像来这里以后吧。到底怎么了?” 木繁树继续问:“你的心脏感觉如何?” 连天瀛很配合的仔细感觉一下,“很好啊。” “心情呢?” “美人在怀,当然很开心啊。” “你看狪狪。” 连天瀛切了一声,“那么丑的人,我看他做什么?” “瀛儿。” “嗯?” “你叫我名字。” “木繁树?繁树?大人?” “你再叫‘狪狪’。” 连天瀛顿时冷了声色,朝前方嘿了一声:“那个杂碎!” 狪狪:“……” 我操,他这是不是人格分裂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没有吃药!! “狑狑有问题。” 木繁树很快下了最后结论。 连天瀛听得一怔,旋即轻笑道:“他当然有问题。方才不是说了嘛,他太自作聪明……” “我是说,他身份有问题。” 木繁树出声打断他,刚要做一番细细分析,前面的狪狪便忽然转身朝他们跪了下去,“大人,瀛公子,我和狑狑是无辜的啊,请大人和公子一定明查!” 木繁树和连天瀛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然后连天瀛呵了一声,道:“看来你们身上挺有故事啊。不过眼下救人要紧,本公子可没有闲工夫听你讲故事。滚起来,带路。” 狪狪悄悄抬头看一眼木繁树,见木繁树点头,才连忙爬起来,以比方才快数倍的速度冲到一间墓室门外,停下来,“到……到了。” 连天瀛左右看了看,疑道:“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唔,你不会是骗我们吧?” 狪狪吓得险些又要跪下,“小魔岂敢!人都被三魔君派去看着大公子了,这个小丫头又半死不活的一直昏迷……” “好了好了,开门吧。”连天瀛很不耐烦地打断他道。 狪狪连声应是,走到门旁去拧按钮,然而未及石门开启,木繁树忽然喝了一声,“闪开!” 连天瀛反应极快,瞬间抱着木繁树横飞出去一丈远,好险不险,连天瀛这边脚掌尚未落地,石门那边一开,齐刷刷万箭齐发,扑簌簌地射向对面墓壁,然后所有黑箭统统化作一缕缕黑烟,消失不见。 缚灵箭! 呵,看来舟筝还是以生擒他们为主呢。 “你说她抓我干什么?”连天瀛笑呵呵地问,似乎关心的并不是问题本身,而是木繁树思考这个问题时的酸涩态度。 可是并没有,木繁树的神情严峻非常:“因为沙神吧。” 连天瀛轻轻一笑,她果然早就猜到了。 地洞里他与舟筝偶遇,舟筝给他喝下汤药,识别出他的身份、对他没有了非分之想却不杀他的由衷,舟筝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她和沙神之间的合作和交易。 梵骨白山留他们不住,所以墓地幻境出现。千辛万苦到头来,沙神想要的是连天瀛,而想要木繁树的则是舟筝。 “狼狈为奸,多么完美。” 狪狪双腿一软,直挺挺又跪了下去,“公子,真的不是我啊,我……我是被冤枉的……” “谁说你了。”连天瀛看也不看他一眼,迈开长腿径直走进墓室。 墓室是空的,姜北不在里面。 “人呢?”连天瀛问。 狪狪四处扫视,都恨不得用眼光打洞把人挖出来了,他瑟瑟道:“我……我不知道啊,人一直在这儿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木繁树静了一瞬,“来了。” 话音刚落,舟靖科、舟黎和墓地里所有的傀儡便从墓门两侧一闪出现,人墙一样的堵死墓室的门,连只蚊子也穿不出去。 舟黎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二公子,木神,二位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连天瀛笑了一声,“这么明显的陷阱,大人为何要羊入虎口往里送呢。”眼睛盯着舟黎等人,话却是对木繁树说的。 缚灵箭出现之后,若不是因为木繁树的暗示提醒,他才不会傻乎乎地走这儿来任人捉呢。 木繁树双目紧闭,脸色莫名之间变得很差,额角冷汗细密,苍白痛苦中透出些许倦意,“让他们死透罢了。” 显然,所有傀儡都得到了舟筝的命令—困住他们,不得伤害。所以他们才站在那里不动一毫,只是死死守住门,并不进攻。 连天瀛感觉到怀里人的战栗,低下头来,蹙眉:“繁树!……” “捆仙锁……”木繁树的嘴唇微微泛青,呼吸渐渐困难,似在挣扎,“有异。” “我要怎么帮你?” “……嗯……我……”木繁树的意识渐趋模糊,已经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化魅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管身处何地何时,境况有多凶险,连天瀛都可以从容淡定得表里如一,从前为了隐瞒身份会迫不得已演点戏,但是现在,他没必要演了,也没那份耐心演下去。 至于这份耐心什么时候没的,木繁树方才一句话点醒了他,即是狑狑。 那么…… 连天瀛一双冷眸直逼角落里的狪狪:“你说,这根捆仙锁到底有什么门道?” 舟筝等人在场,作为墙头草的狪狪当然不会像前两次那样,一言解释不清屈膝就跪,此时他的态度不亢不卑,变得十分中立:“魔族的捆仙锁还能有什么门道,想当年……” “长话短说。”连天瀛冷声道。 狪狪掩口假咳一声,言简意赅:“能勒人致死。” 连天瀛听得一愣,下意识用一根手指勾了勾木繁树身上的捆仙锁,发现绳索未紧一寸,依然还是那副不紧不松的模样—杀元神! 一百二十一 错央平初 “不用这么麻烦,”狪狪轻轻摇头,他清楚连天瀛的用意,他是想回到木繁树的幻境中,去找那个扔出捆仙锁的人解决,可是,“只要木神停止施展法术,来自捆仙锁的痛苦自然会消失。” 施展法术? 未待连天瀛问木繁树此时她究竟施了个什么法术,只听石门口传来几声异响,连天瀛立刻循声望去,便见堵在那儿的所有傀儡,全部都像死尸一样,直挺挺的向后仰去,人叠人摔在了地上。 连天瀛:“……” 怪不得他们一直不吭声,却没想到是在暗中与木繁树做着什么抗衡。 而狪狪直接惊叫出来:“啊!他们……他们都死了啊!!?” 连天瀛心底一悚,低头再看木繁树,只见她依然双目紧闭,但明显脸色好了许多,似乎意识依然混乱中。 狪狪怀揣着一颗不可思议又诚惶诚恐的心,在一旁走来走去自问自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啊,他们死了,都死了!但是幻境还在怎么可能呢?魔尸傀儡原本就是行尸走肉,早已没了生命特征,怎么可能再死一次?就是啊,就算最后战斗成一堆粉末,他们也会重新拼凑起来继续战斗,可就这么倒下去了是什么鬼,他们又不需要睡觉休息?难道失去了控制不成?他们脱离了主人的控制?那除非……” “除非什么?”连天瀛问。 狪狪看过来,视线从连天瀛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木繁树身上,面色惊恐不定:“……幻境……易主了?” “胡说,”连天瀛道,“木繁树可是神,她会自甘堕落要你们魔族的幻境吗?想得美。” “可是……”狪狪犹豫一下,不敢说了。 “可是什么?”连天瀛面色不善,“说。” 狪狪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道:“公子,你说有没有可能,木神原本就是一只魔。” “……”连天瀛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没有听过一种传说。传说神的法力高明到一定境界,是神是魔也不过在人家的一念之间。譬如木繁树这样高深莫测的。 连天瀛稍稍定了定神,低头去看怀里的木繁树,彼时,木繁树也正努力地睁开眼睛,寻找聚焦,然后于眼花缭乱中看见了上面的连天瀛。 她疲惫一笑。 连天瀛反应平淡:“你到底是谁?” 木繁树的意识依然有些混沌,但方才连天瀛和狪狪的对话她也多少听到了些,“狪狪只说对了一半。幻境易主不假,我使用的手段却是以正压邪的‘境吞境’。我并非魔物。” 连天瀛看着她,面无表情,许久不语。 木繁树捆仙锁加身,手脚不能动,只能暂时闭上眼睛,聊以缓解方才消耗灵力过度引发的一连串强烈不适感。 “木神。” “……” 不是“大人”,不是“繁树”,而是她的神品职位,木神。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来,使她感觉无比陌生,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答应一声。 连天瀛:“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没有使出来?” 木繁树终于察觉到他口气的不对,不得不中止调息,慢慢睁开了眼睛,“瀛儿,……” 连天瀛讥诮地笑了一下,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燃冰术,不知木神可还记得?” 燃冰术? 木繁树的脑仁嗡地一阵乱响! 她怎能不记得她平生自创的第一种法术?后来她入太贞讲法授课,年少轻狂,自以为是,经不住弟子们几句好话吹捧,课堂之上,当众把此术得意洋洋地施展给弟子们欣赏。 后来,连天雪墟被屠,冰雕玉砌的连天王城顷刻之间燃起熊熊烈火,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而这场大火的来源,不是燃冰术,又能是甚? “我……” “是你烧了我的王城,对不对??” “不,不是!” “那是谁?”连天瀛皮笑肉不笑道,“不是你,那就是你的弟子,毕竟这世上能掌控燃冰术的也就你们师徒几个。” 木繁树渐渐头痛欲裂:“你说的没错,即便不是我亲自所为,若非我当众施展……” “所以你想如何补偿我?” “补……偿?” “怎么,烧了我的王城,你就想这么算了吗?” “等……等一下……” “回答我!” 连天瀛吼这一嗓子用力极大,但对木繁树而言,却是飘渺如远在天边的形容。 “木繁树,说话!说话啊!……” “我……” 不知不觉中,木繁树的意识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这么无助、这么身不由己过,她想奋力抓住那一缕焦躁且愤怒的吼声,可是她手脚被缚,根本无用。 “木神大人?木神?” 隐隐约约,又有一个声音如斯喊她,但绝不是连天瀛。 木繁树面露痛苦,一双黛眉拧得深深,她强迫自己慢慢睁开眼睛,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刺目的白,无边无际,袅袅雾气。 她又回到自己的幻境了。 “终于回来了。”那个陌生的男声又说。 木繁树身上的捆仙锁还在,她依然不能站起,只能躺在白雾低处,仰望那团浓黑如墨的雾气,“你是……” 他道:“看来大人真是虚弱糊涂了,如今能安然无恙站在这儿的,可不就是真正的二魔君么。” “二魔君?”木繁树含含糊糊重复了一遍,然后下意识去寻找舟筝。 是了,舟筝已经落败,浑身是伤、战战兢兢地跪在他的脚下。 而她自己,方才连天瀛明明在刻意激起她的注意想留下她,然而,她终究又回到了这里。 境吞人。 二魔君挥手松开捆仙锁,木繁树重得自由,却还是没能站起来,因为二魔君忽然欺上了她的身,压制住她的手脚,将她整个人死死的锁在了黑雾里。 木繁树挣扎一下,纹丝不动,此时,她终于彻彻底底体会了一番什么叫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干什么?” 这问题有点白痴。 黑雾很浓,尽管近在咫尺她依然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听他极轻佻、极暧昧的笑了一声,“没什么。六界中的男人哪一个不想把大人这么压在胯下,我一时兴致所起,试试罢了。唔,这感觉当真不错呢。” 木繁树声色冷淡:“下去。” “怎么办,可我并不想就这么下去。”他屈指用指关节蹭了蹭木繁树的脸颊,“事已至此,大人主动些何如?” 未待木繁树出声,舟筝那边已迫不及待做出反应:“魔君魔君,小魔有办法让她主动!梵骨合欢……” 二魔君抬手将出主意的舟筝掀出去一丈远,“闭……” “嘴”字尚未出口,缠在他身周的黑雾便被木繁树一掌拍飞,云开雾散露出他一张肤色白皙、清秀俊俏的脸。 木繁树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诧和窒息,因为上面这张脸的神态恬静雅柔,甚至三分相貌都像极了连天瀛,但粗粗一眼她便知道不是他,如今连天瀛以冷戾或面无表情居多,笑颜极少;而上面这只魔娇柔造作,一直在笑。 他在模仿三千年前的连天瀛。 “大人便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么?”他不怒反笑,一双眼梢微微上挑,轻轻一笑,无限风情。 木繁树看在眼里却只有厌恶:“你到底是谁?” “是谁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如今在我下面。”说着,他低头向她唇瓣吻来。 木繁树偏头避开,苍白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讥诮,“是啊,我终于在你下面了,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平初,你不觉得可笑吗?” 身上人微微一怔。 不远处的舟筝乍一听到“平初”二字,诚惶诚恐的一张脸顿生惊讶之色:“……错央平初?!” 平初又一掌把舟筝掀得更远,眼睛却始终不离木繁树,“不可笑。既然我在修为造诣上不能压你一筹,那么,便只能在这男女之事上动点心思。师妹,我来了。” “你已经赢了。” 就在平初的唇再次靠近时,木繁树快速又平静地说了这句。 一提到赢她,平初果然停下亲热的动作,略微带了点兴致问:“哦?我赢你什么了?” 木繁树无波无澜道:“我以太贞分境吞噬了舟筝的墓地幻境,本来做的功德圆满,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朝差池,我如今落在你手中,难道不是你在太贞分境里动了手脚,算计我至此?” “你说我算计你?” “不是么?” “那便是吧。”平初不以为然道,手脚开始不老实地一层一层剥她的衣服,那慢吞吞又悠闲享受的模样,很明显是在折辱她。 “师……师哥。” “呦,终于肯叫我师哥了,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地叫我‘平初’么?” 没有女人在面对这种事情时能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木繁树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她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虚弱的身躯仍然在微微战栗。 自进入墓地以来,她灵力大损,从来没奢望以强硬的法力战胜对方,她赌下的唯一筹码就是这处不为人知的太贞分境,此处灵力颇盛,与墓地幻境恰恰相反,有压制异类法力、助益仙神的作用,且无需她出手,只要稍稍动些念力便可达到事倍功半的结果,所以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一百二十二 他的残忍 残品就是残品,且是一处想尽办法都不能毁灭的残品。 它可以委屈求全缩在木繁树的意识角落里,也可以一瞬之间强大到吞噬其他幻境,自然也可以吞噬世间一切生灵,这也是师尊当初把它交与木繁树的初衷—她念力足够强大,天赋足够优秀,希望有一天她能使它完美,即便不能完美,也要死死守住它,不能让它危害与世,祸害苍生。 如今想来,这个残品才是错央平初此行的最终目的吧。 木繁树念力微动,意料之中,平初手指所触之处她所剩无几的灵力也一一被封,即便身在此处,眼下平初的实力也远远高于身心俱疲的她,更何况,看上去平初并不是一只纯粹的魔,他仙气犹在。浑身渐次酥软,木繁树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近乎绝望了。 这时他轻轻开了口,“不要乱动哦师妹。” 然后他的指尖轻轻游走过她的小腹,木繁树的嘴角便突然溢出一丝血来。 木繁树大惊— 随着大量血液突然上涌,腹部源源不断传来的炽热空虚感和*一波强过一波,根本无法克制,以至于她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情不自禁*一声。 平初随意撩拨的手指忽然一顿,然后轻柔细语地说:“真好听,师妹再叫一声给师哥听听?” 木繁树紧咬了牙关,怒目相视。 平初轻轻一笑,手指侧滑向右,木繁树的嘴角忽又溢出一口血来,他道:“什么梵骨合欢,这招‘仙人引路’可比那些玩意好使多了。” 境吞境格局庞大,精力和灵力的消耗非同一般,木繁树的神智原本就有点混沌,经他这么一遭折腾更甚,双目微眯,几乎连思考都不能了。 “师妹,你想象不出我有多想压下你。” 所以压不下她的能力,便压下她的身体。 话罢,平初终于失去他最后一点耐心,一指勾住她最后一件淡绿色的轻薄里衣,扬手撕开。 此时此刻,平初只觉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淋漓,在太贞修行多年,天资卓越的他事事都要被她强压一头,使他受尽家族和父亲的责骂和白眼,鬼知道他有多不甘心多委屈,如今,他终于也可以把她践踏进尘埃里,让她在自己身下承欢,给她制造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咔嚓。 这一声来得突然又微妙,平初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只冷硬如刀的手便死死卡住了他的喉咙!他因为惊恐而豁然放大的瞳孔里倒影着一张酷似自己却远艳于自己的脸,不,比他狠,比他冷,一张完全没有活气的脸,他的薄唇一张一合,也发出同样没有活气的声音,“去死。” 咔嚓。 平初便这么不明不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木繁树最后一点视线留给了平初,她的三十三师哥…… 木繁树是玄茗老祖座下第四十四名亲传弟子,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名女弟子。 当年,木繁树被父亲送入太贞,前来迎她的便是平初,记得那时的他,从容自信,笑意真诚,行走站立时身板笔直、下巴总抬得高高,倒不是因为他目中无人不与人亲厚,而是诸多天赋异禀的师兄弟中属他的天赋最好、法力最高、进步最快,经常受到玄茗师尊的点名褒奖,乃为名副其实的得意弟子之最,众师兄弟以他为标杆榜样,同族家人以他为骄傲,长此以往,这些大事情小态度他也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木繁树来了。 木繁树的天赋更好,法力更高,进步更快,不过短短数日,师尊不再褒奖他,师兄弟不再崇拜他,同族家人不再把他当成骄傲,甚至会因此责骂他,他一下子从云端狠狠摔进了泥坑里,一文不值。 当然,这些纯粹他自己的臆想。 他太好强了。 强到无法在太贞继续呆下去,于是他更加刻苦修炼,准备闯阵出境。 然而前后三次,他次次狼狈而归,显而易见以他当时的实力根本闯不出去。 两日之后,木繁树出去了,且顺便破了闯阵的时间记录。 木繁树至今记得,与来时两样,境内的平初脸色木然地站在众师兄弟身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空洞,自嘲,茫然…… “泄灵之象的表现完全不同,昏君是‘手过浣物’,姜岸是‘目穿障碍’,平初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木繁树昏昏沉沉睡了七日,除了肚腹空空,精气神早已大好,此时,她正准备用念力召狪狪狑狑两只小魔前来问话,听到连天瀛突然问如此私密的问题,她不得不暂缓召唤小魔,先回答他: “我没有泄灵之象,若非说有,那便是不管修炼何种法术都进步太快了吧。平初我不知道,那时师尊总把他隔离单独教习,我想,他应该是个很了不得的泄灵体。” 连天瀛踢踏着没膝盖的白雾,切了一声,“那还不是照样输给你,他会什么都是白搭。” 木繁树苦笑:“胜过他并非我初衷。但是,他身系同族家人的期望,我又何尝不是?我曾说我很后悔入境修炼,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平初。不能否认,是我的出现毁了他。” “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连天瀛道,“他久居高处,俯视一切,看什么都卑微平庸惯了,冷不防冒出来一个你,他不以你为目标乘风破浪拼命爬,摆什么落魄弟子的可怜架子呢,自作死,活该。” “好了。”木繁树道,“人都已经死了,不说了。” “是啊,毕竟是你的三十三师哥嘛,我知道你对他有些感情,所以厚葬了他。” 木繁树听出了他话里的酸意,以为连天瀛在在意那天她被平初扒光了衣服,于是歉然道:“我的错。那日你竭尽全力想留我,是我意志不坚……” “我挖了他的双眼。” “……” 连天瀛冲她一笑,显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残忍之色,他十分忌讳坐在棺椁样的小凳上,却丝毫不介意直挺挺地躺进棺椁里。他躺进第三口双人棺里,这口棺椁以前是舟筝的,现在属于他,不久前,木繁树也在里面睡过七天,他曾偷偷爬进来,抱着心爱的女人久久难以入眠。 他道:“还砍掉他的四肢和头颅,掏出内脏,剥皮抽筋,风干晾晒,”最后重重强调了两个字,“亲手。” 木繁树缓缓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无语。 她自然知道他是因为她,因为憎恨才用这种极端方式杀了平初,虽然平初堕入魔道,还对自己做出那种事情,但他依然是她的三十三师哥啊。 “你心疼了?” 木繁树既介意坐在小凳上,又介意躺进棺椁里,甚至连碰触墓壁她也十分介意,所以自打睡醒之后,她便一直笔挺的站立着,不依不靠,就那么站在浓浓的,白白的,没过膝盖的雾气里:“……我既然下定决心要助你找回初心,现在我不想纵容你。瀛儿,……” “不要说了。”连天瀛打断她道,“我困了,想睡会儿。” 木繁树默然片刻,然后一言不发,走出了这间墓室。 太贞分境与墓地幻境在境吞境的强大作用之下合二为一,如今这里的光景自然也是白雾与墓室的混合体,没膝的雾气无缝不入的平铺了一地,森然冷硬的黑色墙壁长长短短、曲曲折折的穿插其中,仙境不仙境,魔域不魔域,半仙半魔,不伦不类。 灵书正眉头微锁候在外面,见木繁树出来,他彬彬施礼道:“大人。” 木繁树颔首回礼:“你也发现了他的异样?” 灵书点头:“我从前暗中观察他许久,他心性是魅不假,但他善念未泯,一直在竭力克制自己,可如今……” “他连演戏都不想了。”木繁树道,“这还只是他本性的冰山一角,倘若全部释放出来,必定又是第二个沙神。” 灵书沉默片刻,问:“大人有何打算?” “没有。”木繁树轻轻摇了摇头,呆望了一会儿满地雾气,然后看向墓道尽头。 那里,狪狪和狑狑正连滚带爬地向这边跑来。灵书看了眼木繁树,神色复杂,但最终没有作声。 跑至跟前,两只小魔几乎是将膝盖滑摔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先磕了几个响头,颠三倒四地直呼:“木神与世长存,与日月同光,苍天赐福,万寿无疆,……” “行了。”木繁树向来听不惯这些恭维话,直接打断他们,步入正题道,“说说你们的来历吧,到底怎么回事?” 两只小魔面面相觑,依然是机灵点的狑狑首先开了口,“大人贵为木灵神族之主,错央长青林的异样应该早就听说了吧?” 木繁树点头:“不止一次。你继续说。” 狑狑紧张得不行,频频吞口水聊以缓解,但从头到尾叙事却十分清楚:“实不相瞒,我和狪狪原本是长青林里的两只灵兽,从小相依为命,潜心修行,不料到头来却糊里糊涂修成了两只魔物,后来我们被守林人发现,他们用雷霆电闪轰击将我们和数以百计的魔物驱逐出林,中途雷电引起林火土崩,地面忽然裂开了一道半丈宽的坑,我们来不及逃避,全部都掉了下去。” “下面有什么?”木繁树问。 “怪物!”一旁的狪狪脱口而出,眼中依然裹杂着那时的惊吓和恐惧,“有死的,有活的,也有半死不活的,没头没脑的,没手没脚的,敞着肚子挂着肠子在墙上乱爬的……” 一百二十三 马上给我移回来 “啊,我记得有片地下森林最吓人,那里的树都长着好长好细的枝条,有的朝上长,一直插/入上面的土里,有的下垂,有的张牙舞爪,树皮特别光滑,没有一片叶子,锋利得像一根根钢针,能不费吹灰之力穿破人畜的胸膛,把他们跳动着的心脏挖出来当点心一样吃……哦对了,树根才是它们的嘴,它们吃东西的时候……” 说到这里,狪狪忍不住恶心了一下,最终没忍住,起身跑远了朝着墙角哇哇的干呕一顿。 因为出不了幻境,他们这几天一直没有吃喝任何东西,腹中实在无东西可吐。 狑狑也有想吐的冲动,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拍扁,碾碎,在树的周围堆起高高的一圈,新皮腐骨,碎肉血沫,让它们自行分解沉淀,然后慢慢吃。”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那片森林的腐臭味,天天如此,恶心死了都,呕……” 狪狪刚回来,说完这些,又跑回去吐了。 灵书用一只手虚掩住口鼻,说不出话来,他有点洁癖,听不了这些恶心东西。 木繁树则声色不惊、条缕分析道:“你们看到的这些大概就是灵兽变异为魔兽的主要‘养料’了,这个地方只负责生成养料,然后通过简单而直接的‘土地生植物’的传输方式送到地面上,被灵兽吃掉,促使其变异成魔。”顿了顿,总结,“这里并不是魔族的栖息之地。” 狑狑道:“自然。我们生活的地方虽然暗无天日,但最起码干净整洁,没有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 “在什么地方,知道吗?” 木繁树自知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试试。 狑狑果然摇头:“就是一片四通八达的地下城,吃喝住都可以,方位我真的不清楚。” 灵书一旁提醒道:“土的颜色记得吗?或者软硬、手感、气味也行。” 狪狪讶异:“土不就那样么,还有这些不同?” “我们在地下城并没有呆多长时间,上面的进城选拔外派使,我和狪狪因为兽种上等被他们看中,然后就被分到了舟筝身边。”狑狑认真回忆了一遍,“地下城的建筑看似坚不可摧,实则都不是石块所建,是土和法术使然,这个算吗?” 灵书思索一瞬,豁然看向木繁树,嘴唇微动,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木繁树沉吟片刻,“我去找舟筝谈谈。” 灵书出乎意料的拦住她,“……” 木繁树蹙眉:“怎么了?” 灵书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她已经死了。” “死了?!” 纵然心性沉静如木繁树,此时也不禁瞬间变了脸色,这处墓地幻境虽然易主为她,但易主仓促,出口未知,许多细节也未知,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参透这些,毫无疑问,威逼利诱舟筝说出幻境出口,这是当前最有效最快的方法。 “又是他吗?” 木繁树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不待灵书再说什么,她转身开门,走回了墓室。 她前脚迈入,身后石门尚未完全落下,身旁一阵凉风来,她的腰肢和肩膀蓦然一紧,随之一个天南地北的旋转,后背一凉,“咚”,微乎其微的一下,她便被连天瀛用双臂圈在了墓壁上。 连天瀛定定的看着她,似笑非笑。 木繁树依然有点忌讳碰触身后的墓壁,可前面是距离不足一拳的连天瀛,她心中有气,也不想主动靠过去,一时夹在墓壁与连天瀛之间左右为难。 “大人问过他了?” “什么?”木繁树有点心慌意乱,思维也比平时慢了半拍,然后她很快想起来他问的是个什么问题,诚实答道,“问了,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连天瀛语速略慢,似乎在细细玩味这三个字,“这么重要的环节,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不信。” 见他这种态度,木繁树立刻意识到两个人的对话似乎齿不对轮了,“灵书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猜到的,你不要误会他。” “那你猜到什么了?” 木繁树的脸偏到一边,看向脚下静如湖水的雪白雾气,“我现在不想说。” “好吧。”连天瀛笑了一下,头微微一歪,再次面向她,“那就说点大人想说的,狑狑什么身份?” 木繁树几乎是用一种屏住气息的方式说出来的,“再普通不过。” “是么?”他道,“繁树,那你在紧张什么?嗯?” 木繁树身体一僵,她敏感的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由“大人”变成“繁树”,心中不由得咯噔一跳,旋即他极其诱人的男性气息果然渐渐逼了过来。 木繁树实在承受不住了,果断瞬移逃离了他的圈制。 连天瀛俯首深吻的姿势顿时僵在原地,身周白雾袅袅,“……” 此情此景,一向镇定自若的木繁树居然有点手足无措了,她脸颊飞红的站在他视线到不了的空地,磕磕巴巴地解释:“你一直问我问题……我有点……嗯……在这种地方做那种事,我……很不喜欢。” 说完,她拿眼角不停地偷瞄他的背影,细细观察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然而,过了很久,白雾渐渐停止流动,他依然保持那个姿势,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木繁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在慌乱之中定了他的身了,毕竟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他才哭笑不得地发出声音:“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马上给我移回来。” 木繁树:“……” “一。” “哎等等!”木繁树下意识的喊了一声,然而连天瀛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数下去,“二。” “舟筝有没有告诉你怎么出去?”木繁树快速又口齿清晰地问。 连天瀛的语气带了几分调笑与不羁,“想知道,回来啊三……” 木繁树瞬间移回了他的臂弯里,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用柔软馨香的唇将他呼之欲出的“三”堵了回去。 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连天瀛怔然一瞬,忽然反为主,双臂紧紧拥她入怀,以最霸道又最温柔的方式吻了回去…… 连天瀛越吻越情不能自已,缓缓离开她的唇,游离她洁白美好的下巴,慢慢向下游走。可这时木繁树把他轻轻推开了,她道,“抱歉,……我不想在这儿。” 然后再次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连天瀛了然,轻轻捏了下她滚烫的脸颊,笑道:“看来你真的不喜欢这里,那好,我们马上出去。” “嗯。” 厚重非常的石门再次升起来,地面白雾汩汩而动,外面两只小魔已经离开,灵书还在。 连天瀛视灵书为无物,牵着木繁树的手正要迈出,忽又停住,他转身看向并排陈列在墓室中的五口棺椁,视线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一口上。 那一口,是双人大棺。 “从左到右,曾经,第一口舟靖科的,第二口舟黎的,第三口舟筝的,第四口灵书的,第五口我的。”说到这儿,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大人,你知道我刚才躺在里面想什么吗?” 木繁树的目光不再躲闪,似有所觉,看向他温润又冰冷的侧颜,“你想……” “没错,”他道,“我就是在想,死后一定要和你一起躺在里面,再也不分开。” 没有先主人的念力推动,出口竟在冷泉泉底的一角,这有点出乎木繁树的意料。 当他们三人一晃出现在梵骨白山下时,那里等着的不只天枢和大妖精,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各方仙神和全副武装的十万兵将,千赋、荧惑、流离、儀乐、摇光、天权、虫神、玉蝶子、南德、白须仙翁……甚至连只爱哄抱孙子,从不理会天界事务的鸟神也在,百家仙族只来了两位,一位是卷珠蛮赤,一位是长佑姜岸。 原来时间错位的法术早已停止,境外境内时间同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么。 这么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从冷泉中游了一遭,都是浑身湿透滴滴答答的形容,即便十分在意自身形象的灵书,此刻也顾不得体面,一双细而长的眼睛平淡地扫视一遍众人,大抵也猜出他们想干什么了。 “嗬,人够全的啊!” 连天瀛半个身子护住木繁树,极讥诮地发出了这么一声。 天枢声色冰冷:“让开。” “我若不肯呢?”连天瀛虽是笑着说的,但无疑,他的声音比天枢更冷。 “这位公子,”儀乐道,“不管你是哪家仙族的人,此事关乎天界纲常,你都没有权利阻止。” 儀乐这是在暗示他们,连天瀛的身份尚未被众仙神发觉,让他们有所防范和收敛。 “是么?我若说我是……” “蓝公子,”木繁树突然道,“此事确实与你无关,请你让开。” 连天瀛笑了一声,“繁树,我可是你的……” 不待连天瀛说完,木繁树便挥袖将他扫到了一边,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连天瀛连痛呼都不能了,想动也动不了,竟是被木繁树一招封了嗓音,又定了全身。 木繁树略整仪容,心神一定,向千赋缓步走去,然而可笑的是,荧惑竟一声不吭忽然横在了他们中间,看样子,荧惑是把她当刺防着了。 木繁树面色不变,向荧惑施礼道:“天妃安好?” 荧惑斜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一百二十四 问罪 倒是千赋这时笑呵呵开了口:“爱妃你这是干什么?快让开,让开。” 荧惑哼了一声,道:“她连新婚夫君都敢杀,难保她不丧心病狂向陛下下手,我劝陛下还是小心点吧。” “天妃这是什么话?”此时的气氛紧张压抑,流离连扇子也不摇了,像模像样的抱臂立在千赋身侧,态度明显是偏向木繁树的,“谁不知繁树是诸多仙神中最拥君护君的一个,若是连她都有弑君之心,这天下还有哪一个可以信任呢?” “此一时彼一时,谁能保证人心一直不变?”荧惑道,“长佑姜南还是木神的发小呢,他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死在木繁树手里?”语气微微一变,“姜岸仙主,你还楞在那儿干什么?姜南是怎么死在碧玉簪之下的,你还不当着诸仙神的面,细细道来。” 木繁树平平淡淡扫了姜岸一眼,姜岸微微一个哆嗦,忽然就垂下了头,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传进在场每一位的耳朵里。 他道:“姜南表哥确实被碧玉簪所杀,但是,当时木神大人并不在场。” “这就奇怪了,”千赋托腮作冥想状,“碧玉簪可是木神卿的贴身法器,哪有木神卿不在场,碧玉簪自行杀人的道理?难道世间还有第二个人可以掌控碧玉簪?或者,碧玉簪突然魔性大发脱离了木神卿的控制……” “陛下,”木繁树开口道,“碧玉簪没有魔性大发,也没有脱离我的控制,其实事情经过并不复杂—案发之时,我确实不在场,那时我的千里瞬移频频出错,一路从长佑王宫的宫门移到了王城城门,后来我巧遇一位仇家,追了上去……” “你的仇家是谁?”荧惑毫不避讳地插话问。 木繁树如实答:“黑老仙。天妃还有问题吗?” “你说你的千里瞬移频频出错,我怎么这么不相信呢?” 木繁树看定她,认真答:“是空间错位。我知道天妃又要说不相信,在场的诸位怕也不信,但千真万确,有人同时施展了情景再现和空间错位之术,我那时看见的黑老仙,实际是三个时辰前的黑老仙,而我的千里瞬移频频出错,则与碧玉簪击杀黑老仙却误杀了姜南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空间错位。” “空间错位?” “情景再现?啊,可是长佑王族的那件上古宝器敛光镜?” “应该是它。除了这面镜子,世间可没有那么邪门的法术可以将万千光景暂时保存,然后再造出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致。” “这么说,木神真是被冤枉的?” “难说。”荧惑紧随众人的议论声,扬声道,“空间错位失传已久,敛光镜也早已不知去向,木神想要证明自己所说非假,澄清无杀夫之罪,除非马上找到这两样事物,否则……” “天妃,你这是摆明了要难为木神大人!”摇光实在看不下去了,气鼓鼓走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与荧惑四目相对,“就算木神不能嫁入九斗星宫做我大嫂,今天我也要抛开私人恩怨,替木神说一句公道话—木神向来严于律己,谨守法度,她绝对不可能做出杀害新婚夫君的荒谬之事!” “这只是你的臆想之词。” “那他又何尝不是!”摇光一指姜岸,额头青筋凸起,似乎随时有可能为了木繁树,跟荧惑拼命,“谁能保证杀害姜南的碧玉簪是不是假的?你能吗?他能吗?” 说到最后,摇光纯粹是意气用事胡搅蛮缠了。 “摇光。”天枢道,“下去。” 儀乐却大赞了一句:“说得好!” 摇光不睬天枢,扭头朝儀乐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正要敞开嗓子继续伸张正义,一回头,荧惑的掌风已经朝他胸口推过来了! 摇光惊怒交加,刚要提掌对上去,身子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向一旁,等他站稳脚跟再看,那一掌已经毫不保留的打在了木繁树胸口。 木繁树向后疾退几步,堪堪停住。 这一掌打不得。此次出行,荧惑的身份毫无疑问是伴驾护驾,你与荧惑动手,岂不正好落一个对天帝大不敬的罪名,再过分点直接当“袭击圣驾”“刺”什么的处理了。 好在木繁树的底子雄厚,荧惑那一掌只单纯想把摇光打跑,连一成的灵力也没有用上,木繁树才勉强算没什么损伤。 但是摇光不干了。 他再度冲上来怒喊:“荧惑,你是不是早和昏君串通一气,要今天将木神就地正法?我告诉你们,绝,对,不,可,能!” “越说越不像话。”木繁树一把将摇光拉开,往天枢的方向推,“回去吧。” 天枢了然,立刻施了个法术将摇光也封了嗓音,定了全身,和地上的连天瀛扔作一堆。 连天瀛看着摇光:“……” 摇光看着连天瀛:“……” 木繁树隔着荧惑,向后面的千赋施礼:“陛下,请给我时间……” “摇光说的对,”荧惑打断木繁树的请求,理直气壮道,“我和陛下就是这么想的,木神杀夫,当诛,就地正法。” 木繁树蹙眉。 诸仙神:“……!” “等等等等!”流离举着合拢的扇子走过来,他不质问罪魁祸首千赋,反倒对荧惑咄咄逼人,“荧惑你告诉我,这旨意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荧惑态度冷然:“我和陛下的意思。” 闻言,流离不可置信的看向千赋,千赋却干咳一声,很不自然的避开他的目光,“那个,新婚当夜本帝曾给木神卿下过一道天旨,让她与姜南在三日内圆房,如今看来她根本没做到吧?现在姜南死了,两罪并罚,杀夫罪名一旦坐实,论律……木神卿的确该诛。” 流离了然一笑,带着一丝玩味不羁夸夸其谈道:“我明白了。那些自杀自残自虐什么的小把戏陛下早就使腻歪了,懒惰政务、冤枉贤良、无故囚禁别族仙主、下放仙卿,这些陛下也玩够了,所以就想从木繁树身上直接下手,先是以包庇刺华溪儿的罪名施以天雷之刑,接着废黜天后遣返栖碧宫,然后逼木繁树下嫁长佑姜南,本想以抗旨罪加以惩处,没想到木繁树竟一口答应下来。现在是阴差阳错出了长佑姜南这条命案,陛下觉得这又是逼迫木繁树服软的绝好机会,于是与荧惑一拍即合,想置木繁树于此地。至于陛下想逼木繁树做的事……”流离的扇端凌空缓缓滑过所有人,“我想诸位心里也都有个数吧?嗯?” “一派胡言。”荧惑道。 显然,她把流离这番条理清楚的分析当成一个笑话看了,连争辩都不想。 天枢沉静不语。 儀乐不表态只要不危及木繁树安危,让昏君折腾去吧,最好折腾得木繁树深恶痛绝痛下决心废了这个昏君取而代之。 其他仙神则大多与木繁树交好,剩下不交好的是纯粹的敬畏,前者抱着“任木神自己处理”的心,后者没有得罪木神和天帝其中之一的胆,于是诸多原因所致,场面一度尴尬非常,望天的望天,乱瞟的乱瞟,干咳的干咳,众生万相,无人敢言。 流离嗤笑一声:“千赋你自己说,你到底是不是在逼繁树做决定?嗯?” “当然不是。” 千赋矢口否认,他摸着鼻子在心里把流离千刀万剐了无数遍,然后一不做二不休,他奔着不作死不罢休的宏伟目标,趴向荧惑的耳边信誓旦旦道,“爱妃信我,本帝一颗想当明君的心日月可鉴天地昭昭,嗯!!” 荧惑偏头看他,点一点头,“放心。” 然后她朗声对木繁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知忠心耿耿的木神可信奉此话?” 木繁树唇角一勾,“天妃,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如明示。” “好啊。” 荧惑看定她,然后像宣读天旨一样义正言辞道:“诸神见证,木神繁树因不满天帝赐婚,迁怒于新婚夫君,于大婚次日众目睽睽之下驱使法器弑杀亲夫,阴奉阳违,草菅人命,按律当诛!木繁树,你认不认罪?” “不认。”木繁树答得心平气和,仿佛荧惑再平常不过的问她—木繁树,你吃了没? 下一刻,荧惑的嗓音陡然提高数倍,“十万天兵天将听令!” “在!!!”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将木繁树拿下!阻拦者,格杀勿论!” “是!!!” 荧惑手握兵权,一声令下,十万天兵天将立刻响应,步伐铿锵,行动整齐划一,从十丈之外,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木繁树这边重重压来! “胡闹!荧惑你这是天大的胡闹!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分青红皂白拿十万兵权强行捉人,你……你简直就是一个土匪!” 流离气得直骂人,可荧惑货真价实是个女人,且又是天帝明媒正娶的女人,一向怜香惜玉的他不敢造次骂太难听的话,只好横身一挡,大义凛然的站在木繁树身前,做出一副“想拿她先过我这一关”的仗义架势! 千赋一旁袖着手,乐乐呵呵…… 而诸仙神大多面不改色,包括木繁树。 大家几乎抱着同一种信仰:木繁树谁啊,那可是以一敌万、法力强大到逆天的顶级大神,想用十万兵将捉她,她分分钟给你来一个千里瞬移原地消失,看你怎么捉。 一百二十五 小师叔,你说真的? 然而大家又默契的抱着另一种信仰:木繁树绝不会这么逃的,以她的性子,她必定要还自己一个清白,给在场的一个交代。 但是,忍很久了的大妖精不管这些,他终于不再听天枢的“她不会有事”,“她自己能解决”,“相信她”之类的劝止,冲了过来,与流离并肩站在木繁树的另一个方向,话不多,却极尽讽刺。 他说:“原来是这样一个天界啊。” 流离斜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劝你一句,不管你怀了什么心情,这种场合你一只妖精实在不适合强出头……” 他这厢尚未劝完,木繁树那厢便对大妖精轻描淡写出了手,封嗓音,定全身,于是“僵尸堆”里又多了一只…… 大妖精:“……” 摇光:“……” 连天瀛:“!!!!!!” “天妃!”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持中立态度的南德突然开了口,老将军半生征战无数,立下汗马功劳,与荧惑相比,他在军中的气势和威望一点不比荧惑少,二人又同属武仙,立场大致相同,没什么过节,但同时他对木繁树也是相当的敬重。 可再怎么说,面前这十万天兵天将也不归他管辖,如今他只能用他特有的大嗓门、用依然中立的语调说句公道话:“木神大人说事有蹊跷,你总得给大人时间查清楚吧?” 荧惑终于听进了心里,也可以说,她等的就是这一句— 这一句,她自己不能提,她不必给自己的强势找台阶下;木繁树也不会提,因为木繁树说什么她都不听;必须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从一个中立人的口中说出来。 于是她挥手制止了十万兵将,道:“查?怎么查?” 南德:“既然关键所在是空间错位和敛光镜,那就让木神大人把这两样事物找出来就是。” 话一出口,南德自己也犯迷糊:找空间错位和敛光镜?这有点难吧?自己到底是在帮木神大人啊还是在害她?唉唉唉不管了,木神大人神通广大聪明绝顶锦囊妙计她一定有办法的!!! 荧惑:“多久?” 这个得问木神大人需要多久…… “时间嘛……”南德咳了一声,偷偷瞄向木繁树。 木繁树沉默一瞬,似乎根本没懂南德的暗示,她说:“不需要了。” 南德:“……” 荧惑:“……” 诸仙神:“……” 木繁树拍了拍流离的肩,示意他让开,然后她向前走了一步,荧惑绷紧脸色不甘示弱,也逼近她一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 “繁树,你不要冲动啊。” 流离没头没脑的劝了一句,也不知是在恐吓千赋和荧惑,还是真的在劝止好友不要误入歧途。 “我为何要冲动?”木繁树依然看着荧惑,话却是对流离说的。 流离卡了一下,“……他们要证据,你给他们找证据就是……” “证据?”木繁树笑了一下,讥诮尽显,“你以为,一个陷害我成为杀夫凶手的人会留下敛光镜让我找?空间错位和敛光镜,少一样你们也不会信我吧?” 流离:“……” 荧惑:“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没有证据。”木繁树淡淡道,“天妃想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 “三思啊繁树!”流离连忙劝道。 他这一劝,诸仙神也如同醍醐灌顶,遭遇雷击,豁然间就开了窍! “木神大人,杀夫之罪非同小可,不仅要被施以极刑,施刑之前您还会受尽各种*的,您,您可不能随便认了啊!” “是啊大人,凡事都会有转机的,即便敛光镜不在了,空间错位的法术还在啊,我们相信您一定可以找到这个法术的,当然,我们肯定也会为您时刻留意的!” “大人,您不能认啊!” “陛下,天妃,你们不能对木神如此咄咄相逼!” 荧惑表情冷漠:“谁逼她了?我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 千赋依然袖着手,乐乐呵呵。 “其实我觉得木神说的对!” 始终一言不发的矛盾体蛮赤也终于忍不了了,他不顾身旁的儀乐漫天砸过来的眼色,继续义愤填膺地说下去,“我和木神有过节,这点大家都知道。可我今天站在这里还是想替木神讨个公道,找到空间错位的法术怎么样?找不到又怎么样?是五界的最高统治者想置她于死地,她一个‘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卿能怎么样?” “卷珠仙主此言差矣,”千赋依旧袖着手乐乐呵呵的,好像他今天要杀的不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大神卿,而是一盆养腻了的花花草草,“本帝和木神卿之间也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哦对了,我们还在太贞一起修炼过呢。是不是,木神卿?” 难得木繁树此时还能对他做到礼数周全:“是的,陛下。” “可现在本帝就是想杀你,怎么办呢?” “千赋……” “木神……” “陛下……” 木繁树摆了摆手,淡淡一个动作将满场躁动尽数压下,一时间,万人之地落针可闻。 她说:“那就废帝吧。” 诸仙神:“……” “你敢!”荧惑面如冰霜,冷冷笑了一声,“木繁树,你终于原形毕露了。” “你说真的?”千赋把荧惑从后面拖向一旁,一双眼睛亮亮晶晶,且惊,且喜,且不可置信,“小师叔,你说真的?” 小师叔? 木繁树微微一怔,然后微笑道:“真的。你不是一直不想坐这个位子吗,那就别坐了。” “哈哈哈!”千赋神经错乱的大笑了三声。 应该是真的应该是真的!! 她可是一言九鼎的木神! 她可是木神! 木神啊!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别说一个条件,就算一百个条件一万个条件,只要她同意自己走下这个令人憎恶令人窒息的位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杀了我。” 千赋想要放肆的大笑顿时僵在了脸上,“……你说什么?” 木繁树依然微笑着,向千赋郑重施礼:“卿有愧先帝托付,三千年心血保得一位祸乱仙纲、心无苍生、枉害贤良的昏君,卿有罪,恳求陛下赐卿一死。” “木繁树!!!” 她宁死,也不能废掉自己吗!!! 千赋脸色豁然变得苍白,青筋暴起,显然彻底被木繁树的坚持给激怒了,他手指着木繁树,想揍人,想骂人,想发火,但怒到极致竟然不知该怎么揍,怎么骂,怎么发,于是他使劲放下手,抓乱头发,狂躁愤怒的来回踱步,“……对对对!我要杀你!应该杀了你!!” “陛下!” “三思啊陛下!” “陛下!” 成片成片的仙神开始朝千赋跪了下去,呼声如潮,一波一波的冲击着千赋因绝望和愤怒而失去理智的脑袋。 “闭嘴!”千赋吼道,“求情者,杀无赦!!” 仙神们依然长跪不起,但出声却是万万不敢了,他们相信木神自有对策,倘若自己的好心相劝变成火上浇油,那可真就成了莫大的罪过。 只有天枢、儀乐、蛮赤、荧惑和流离屹立不弯,有的神色冰冷,有的抱着“让木繁树幡然醒悟早点回头是岸的心”自动拧成一股绳,不到性命攸关时刻绝不出手。 而荧惑和千赋是为同盟。 流离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上前对千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千赋,你方才不是承认她是你的小师叔了吗?既然如此,你何不再看开一点,放了她?” “她骗我!”千赋吼道。 吼归吼,但好歹听进去了。 流离轻轻舒了口气,正要趁热打铁再劝,旁边的天枢开口了,清清脆脆三个字:“反了吧?” 诸仙神一片震惊与惶恐! “星神说啥?要反?这还了得!” “快快快!快劝劝劝劝!星神不能反!木神更不能反!星神和木神更不能一起反!!” “咱们这群老东西劝有用?” “哎呀,劝不动星神,咱们劝木神哪!谁不知星神最听木神的话!” “啊,也是。” 白须仙翁:“木神,陛下虽然娇纵任性了些,但好歹也是鱼族正统,反不得,反不得啊!” 鸟神:“繁树,老夫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不可能对姜南那孩子下手。咳,肥虫,那个你也说句吧。” 虫神目无尊长,翻鸟神一个大白眼,“说什么?我又不老。”旁边的玉蝶子一个眼刀子刮过来,虫神浑身一哆嗦,忙忙改口道,“那群老东西说得对,繁树,你不能反。” 鸟神一听,立刻扑打过来:“嘿你个大肥虫,你说谁老东西!” 虫神不甘示弱迎上去:“说你说你说的就是你!谁让你天天喊我‘肥虫’!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 “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略略略略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白须仙翁忙不迭的劝起了架…… 诸仙神一脸懵:“……”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界五灵神,鱼神要赐死木神,木神一心求死,兽神东奔西顾,鸟神和虫神大打出手,这这这…… “星神慎思,您不能反啊!” 好在总有几个清醒的,于一片鸡飞狗跳……不不不,仙飞神跳中向天枢遥遥作了几个揖。 天枢也遥遥回一礼:“谁说我要反了?” “……” 方才不是星神您亲口说的么—“反了吧?”难道我听错了?不可能啊?这么多人可都听见了。 一百二十六 决裂 天枢平平淡淡看向木繁树:“鱼族乃五神族之首,他要不要坐这个位子,凭什么你说的算?” 众人总算听明白了,天枢的一句“反了吧”,竟然是痛斥木繁树呢。可是,天枢斥责木繁树?怎么可能? 木繁树彬彬回道:“星神说的是。那依星神之见,该当何如?” 天枢面色不改:“该废的应该是你。” “少跟我演戏!”盛怒之下,千赋说话可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天枢,你不就是想保她性命吗?告诉你,门都没有!” 天枢不气不恼,向千赋毕恭毕敬道:“陛下,从前是小神礼数不周冒犯了您,请陛下给小神一次改过自新的……” “天枢你吃错药了吧!”千赋低吼,火气不落反涨,“你竟然为了她跟我低声下气的说话,天枢,你到底有多不希望她死!!” 天枢:“陛下……” “住口!”千赋一指指定他,然后手指慢慢移动,指指点点的滑过所有人,“还有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一群墙头草,……” “天枢!” 儀乐的一声怒喝霎时卷走了千赋的疯言疯语,下一刻,天枢冰冷低沉的嗓音响在了所有人的耳畔。 “杀木神。” 众人大骇,齐刷刷的目光尚未转移到天枢身上,铺天盖地的寒冷便兜头兜面地席卷了自己的浑身,待到目光到达,强大得犹如实质的星辰冷灵已不偏不倚的击中了流离的胸口! 流离保持着一个十分狼狈的站姿,瞬间被冻成了冰雕! 没错,他保护了木繁树。 据说,被星辰冷灵击中的人,会元气大伤,从此成为不能修炼的废人也极有可能。 “流离!” “兽神大人!” “……” 几乎所有的仙神都不约而同朝流离涌了过来,不知不觉,竟把离他最近的木繁树一点一点挤出了人群。 人群之外,天枢,千赋,木繁树。 千赋恼极:“这算什么?杀木神向我表忠心吗?” 误伤他人,天枢丝毫没有愧怼之色:“没错。” 千赋怒极反笑:“好啊,好啊。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对木神八千年的钟情去哪儿了?别告诉我,是因为她跟别的男人成了亲你心灰意冷由爱生恨了。” “不是。” 天枢白袖一挥,半空中应时出现了一方春意盎然的平面幻境,境中两人,正是连天瀛将一脸春情的木繁树扑进冷泉的一幕。 幻境不收自消,显然只是一点零星碎片。 天枢的情绪渐渐有点激动:“八千年了,是我有眼无珠爱错了人。” “也是啊,”千赋满满的都是嘲讽,“成了亲的女人,亲手杀死新婚夫君,没过几天又跟别的男人搞在一起,哦对了,我记得之前她还答应贝瀛的求婚来着,再往前还曾向舟靖科讨过一个美男。嗯,爱这么一个女人八千年,的确很令人伤情。不过,” 语气一转,“天枢,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么,却为何突然想起对我尽忠了呢?你明知道我不稀罕这个位子,坐不了多久?还有,冷不可及天枢星,这个名号形容的可不止你的法力,还有你的冷性情,到底是什么让你放弃了清闲避世,不顾一切的卷入乱世纷争呢?嗯?” 天枢想了想,说出了一个极简又极容易让人接受的答案,“超越。” 没错,木繁树不管是自身还是家族都太优秀了,优秀得让人窒息,让人望尘莫及,但即便如此,世间也没有哪个男人不想超越她。 修炼自身,壮大家族,这是必经之路。 管你想不想坐这个位子,只要你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行了。 千赋搔了搔下巴,他明明还在生气,却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吧,其他的我也不问了。这样,天枢啊,你方才是怎么向木神下的杀手,太快了,本帝没看清楚呢,唔,再杀一次何如?” 天枢:“……” “人废了。”荧惑从人群里钻出来,开口便是这么一句。 木繁树闻言,倏然攥紧了拳头。 千赋怔了一瞬,极自嘲的一笑,“本想让木神废了我,没想到,被木神废了的竟是他。” 天枢微微软了语气,“我会负责的。” 千赋挑眉:“你想怎么负责?娶了他?” 天枢:“……” 这时,儀乐也从人群里走出来,她拍了拍木繁树的手,轻声安慰道:“人没事就好。灵力嘛,身外之物,再说我们可以一起保护他呀,大不了我每天少喝点酒,少睡会儿觉,形影不离的……” “天枢?”木繁树道。 “……嗯。” “天外天。该我杀你一次了。” “……” 天枢眼中的落寞一闪即逝,而木繁树已原地消失,率先去了天外天。 下一刻,天枢也原地消失不见了。 天权和几个仙穿过人群让开的夹道,七手八脚的把浑身冰碴的流离往失所宫抬,刚走出去几十步,突然想起来星辰冷灵非同凡物,恐怕巳耳药君亲临也不能医,于是回头找天枢。 然而,前一刻尚吵吵嚷嚷人满为患的山脚下,此时只剩下几个零星人影,仔细看还有一个熟人。 他忙忙折身跑回去,问:“灵书,知道我大师哥去哪儿了吗?” 灵书有些疏离的回道:“天外天,他去和木神决斗了。” “决斗?”天权狠狠吃了一惊,他的性情不像天枢那么清冷,也不似摇光开朗活泼,是独属于自己的一种板正和孤傲,所以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好听,“哼,怎么可能?我大师哥那么喜欢木神大人,他怎么会跟她决斗?” 本来是几句稀松平常的话,可碰上连天瀛心情不爽,立刻就曲解了他的意思。 连天瀛揉弄着压麻了的手腕道:“不决斗,他们还成亲不成?” “哼,我大师哥和木神大人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呃!”天权的喉咙突然被一只冰冷如钢勾的手卡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球渐渐外凸,血丝暴涨,惊恐地盯着手的主人,“灵书……救我……” 灵书仿若未闻,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 倒是坐在石头上的大妖精看不过去了,替天权求情道:“他也没说什么,放了吧,不要乱杀无辜。” 连天瀛的眸中暖光一闪,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就松开了手,“……乱杀……无辜?……杀,该杀之人……报,该报之仇,不得……乱杀无辜。” 他想起来了,这是木繁树说过的话。 天权还在一旁干咳不止,他又气又恼又难受,咳嗽刚刚止住点,便向发呆的连天瀛突然发起了进攻。 “哎,小……” 大妖精提醒的话尚未说完,灵书便一掌迎了上去,飞沙走石的跟天权打了起来。 大妖精后知后觉的自嘲一声,“我瞎操什么心,灵书在呢,他怎么会让你受伤。”视线从战场转移到连天瀛身上,“哎,我说,你好像对他的意见很大啊?别怪我多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明里暗里的救了你这么多次,就算你们之间有海样深的仇恨也该抹平了吧?差不多得了。” 连天瀛转头看过来,面色冷漠:“倘若他杀了你全族呢?” 大妖精一怔,“你们……” 可连天瀛根本不听他说了,直接打断他道:“天外天怎么去?” “哦,”大妖精缓了缓神,站起来,“天外天是天界之上的一处秘境,我一只妖精怎么知道。” “那你站起来干什么?” “跟你一起去啊。” “怎么去?” “不知道啊。” “……” 连天瀛看白痴一样的看了大妖精一眼,举步朝战场中央走去,“喂,你知道怎么去天外天吗?” 灵书百忙之中回他一句:“当然。” “不打了,赶快带我去!” “好。” 灵书凝聚全力击出一掌,逼退天权,拉了连天瀛的手转身就跑。 一场架打到一半说跑就跑,心高气傲的天权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冷落,当机立断就要追,然而送流离回宫的一名小仙折回来喊他了,他权衡一下轻重,立刻随小仙飞回了失所宫。 天外天。 连天瀛终究是个半仙异类,秘境对身份的要求十分严苛,他还没接近秘境,高纯度的仙泽之气便让他寸步难行,为了避免引起旁人注意,他不得不就地等待,请求灵书进去观战,随时向他传递战况。 能为他做事,灵书很乐意为之。 连天瀛心里明白,即便像灵书一样可以进去,两尊大神气场全开的较量,灵书也没办法靠得太近。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真的会气场全开吗? 他怀疑,那一招星辰冷灵打在流离身上绝不是偶然,当时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盛怒的天帝身上,没有人真正注意到那一招到底怎么回事。而他因为被定了身,行动和视角受限,连猜带蒙的也不可能比旁人知道的多。 他又记得,木繁树曾提起的天界细作。 千赋,天枢,流离,儀乐…… 他摇了摇头,想得头疼,依然想不出。 “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有一个极软糯极甜的女声如此问。 连天瀛一抬头,就看见许多身着五颜六色轻纱裙的仙女将自己层层围在中间,看稀世珍宝一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 连天瀛立刻了然—是自己的容颜不小心闯的祸。 一百二十七 尖叫都这么欢脱 连天瀛本来懒得跟不相干的人周旋,但一想到木繁树如今的处境,又有心打听打听,于是换了一副热情洋溢的脸,微微笑道:“漂亮的姐姐们,请问你们有没有木灵神族的?” 方圆十步静了一瞬之后。 “啊啊啊啊啊!他的声音好好听哦!” “嗯嗯嗯嗯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天哪,他怎么可以生得这么过分!” “眼睛最漂亮啦哇塞,我好像感觉到有雪花飘进我眼里来啦!” “讨厌,要不要这么美。呜呜呜呜……” 连天瀛:“……” 不去围观大神决战,却来围观我,这些人真的很讨厌。 连天瀛的面色渐渐不悦。 “仙……仙人?” 于一群莺莺燕燕中,连天瀛捕捉到了这么熟悉又诺诺的一声,看过去,是原本已经路过了的卜浊又倒退回来,穿过一条人群缝隙,且惊,且喜,且疑的看着他。 连天瀛如遇亲人,立刻拨开人群,朝她大步走过去,“卜浊?你怎么在这儿?” 众仙女不由自主的尾随而来,依然盯着连天瀛看个没完没了,二人默契的对她们视而不见。 卜浊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笑道:“奴家能站在这里,还不都是托了仙人您的福气,当初在冥潭,奴家自知没有帮衬仙人许多,却承蒙木神大人不弃,信守承诺,将奴家安排在人界历练十几载,如今奴家承职司命司,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呢。” 连天瀛耐心听她讲完,“这么说,你不是木灵神族的人了?” “当然不是。”卜浊道,然后她顺着连天瀛的视线朝天外天的方向看了一眼,迅速会意,不待连天瀛问出口,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长佑姜南的死在天界传得沸沸扬扬,木神大人难逃嫌疑,是以这次百仙问罪,陛下下令软禁木灵神族,其中寓意不言而明了。” 她一语中的,木灵神族的情况正是连天瀛现在最想知道的,于是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公子不必担心,”卜浊安慰他道,“奴家相信木神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只要大人摆脱嫌疑,陛下也不能太难为木灵神族,一切自会相安无事的。” 摆脱嫌疑? 连天瀛嗤笑一声,要如何证实失传已久的空间错位之术尚存于世,又要如何使敛光镜破镜重圆摆脱嫌疑呢? “公子,小仙见过敛光镜。” 闻声,连天瀛转过头来,笑看那位紫衣仙女,“哦?” 紫衣女还之一笑,然后从袖袋里摸出一角紫光流转的琉璃碎片,交给连天瀛,“小仙向来喜欢紫色事物,那日外出恰巧看见它,便顺手捡了回来。公子看看是不是敛光镜?” 连天瀛把手心里的碎片掂了掂,很快给出了结论,“假的。” “怎么会呢?” “哪儿捡的?” “错央长青林。” 连天瀛眼中的精光不易察觉的一闪,他没有再问紫衣女什么,而是摸出一只白玉小瓶交给卜浊,道:“里面有位朋友,请代我照顾她。谢谢。” 卜浊似有所觉:“仙人不等大人出来了吗?” “不等了。” 连天瀛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天外天下来,大妖精还孤零零的等在界碑那儿,他见只有连天瀛一个人回来,心里正在纳闷,后面的卜浊便追了过来。 “仙人等等!”卜浊喊的是连天瀛。 连天瀛止步回头:“怎么了?” 卜浊追得有点气喘,用眼色微微示意不远处,那里,正是方才与连天瀛说话的那个紫衣仙女飞身离去:“她有问题,仙人没觉得吗?” “哦,我知道。”连天瀛答得随意,“她是受人指使,引我去长青林的。” “长青林?你说有人引你去长青林?”狼的耳朵就是好使,隔这么远的距离大妖精还是听到了这个地方,跳着脚的朝连天瀛喊。 连天瀛的长相本就十分惹人注目,大妖精这么一喊,吸引过来的目光就更多了,有人干脆停下不走了,抱着臂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被人这么围观连天瀛觉得很不痛快,放锐了目光狠狠扫视一圈,众仙齐齐一凛,立刻作鸟兽散了。 连天瀛满意的一笑,大步朝大妖精走过来,“喊什么喊?就你嗓门大。” 卜浊这才注意到界碑旁站了只妖精,且是只熟妖精,于是忙礼数周全的朝他一笑,道:“大难不死,恭喜。” 大妖精呵呵了一声,撇下卜浊不理,开门见山的问连天瀛:“召妖令你也收到了吗?怎么可能啊,你可是个神仙……” “我跟你一样。” 大妖精:“……啊?” “啊什么啊,我是说有人故意引我们去送死。”连天瀛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既然同路,一起吧。” 大妖精听着这话很不吉利,怎么都感觉连天瀛其实想说的是“既然同路,一起去死吧。” 他一言难尽的看向卜浊,可连天瀛根本不给他和卜浊交流的机会,连推带搡的就把他弄走了。 错央东临东海,北倚连天雪墟,是个依山傍水的灵气宝地。六界中灵气沛盛的地方不少,错央长青林算是其中佼佼者,素有“百里灵源”之称。万物灵气的生成依山靠山,傍水靠水,长青林靠的则是百里葱茏树木和草植。 如此干净纯粹的仙境,寻常生灵平时别说进了,稍微走近点都不可能,更别说一群妖。 可今天着实反常,“今日子时长青林聚”,这可是召妖令上黑骨红字写得一清二楚的事,当时收到这个消息,大妖精直觉以为是万妖准备像上次攻打天界一样攻打错央呢,来了之后才知,这…… 果然是一场骗局。 “好像只来了我一只妖。” 大妖精四下张望一番,明知被人耍了,也一点不生气,因为被耍的不只他一个,还有身旁同样不生气的连天瀛。 “林中有异。” “有异?怎么说?” 二人站在林边并不进去,连天瀛右手一指,“那里。” 大妖精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将近子时,夜已深沉,到处都是一片风吹草动的漆黑与静寂,深一团,浅一团,没看出有什么异啊? 大妖精正要下意识的走近点仔细看,连天瀛却一把拉住了他,“有人来了!” 话声刚落,被连天瀛指过的方向便传来一声令人寒毛倒竖、响彻夜空的尖叫。 “啊—” 听着还怪耳熟的。 大妖精嘴角抽了抽,“这……这谁啊?尖叫都这么欢脱。” 连天瀛似乎笑了一下,“是摇光。” “呵,就是那个和咱们一样被封了嗓子,定了全身扔在一堆的摇光君?他不是一挣开定身术就跑天外天观战去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用。”连天瀛事不关己的说,“让他自己出来。” 大妖精呵呵了一声,“你跟他有仇吧?有关木神的?” “大妖精。” “啊?” “你以为我是谁?” “你不就是华越邈左令贝瀛吗,没进冥潭之前我就听说过你的鼎鼎大名,后来听说你从冥潭出来不久就被木神以……以什么罪名……” “叛族余孽。” “啊对,以叛族余孽的罪名给杀了,不过稍微有脑子的都猜得出来,木神怎么会舍得杀你呢,一定是她李代桃僵把你藏起来了,对不对?” 连天瀛摇了摇头,“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和木神的事。” 近日里,贝瀛,灵书,姜南,蓝公子,还有穷追不舍八千年了的天枢,木繁树身边的男人层出不穷,世人恐怕真的以为木神原来是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了。 怨不得天枢说出那番绝情话来,有人会信。 大妖精怔了一下,然后颇为得意的笑道:“敢情我还是那‘几个人’之一。说吧,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你想让我怎么做?” 连天瀛看着夜色里跌跌撞撞大呼小叫越跑越近的那道白影,道:“替我保密。” “这个自然。”大妖精道,“但我可不是为了你啊,我可以十分坦诚的说我是为了木神。嗳,对了,”他的兴趣突然大涨,连一双狼眼都瞬间绿了许多,“让我猜猜你是哪家叛族余孽?唔……连天雪墟的,对不对?” 连天瀛颇为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大妖精哈哈笑了两声,“我能猜到这很奇怪吗,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春风一度,笑眼生花,’形容的可不就是连天雪墟的小公子你么?所以就算我答应替你隐瞒,你心里也得有个准备,天界那些大仙神们不傻,你今天一露面他们就应该有所怀疑了,这事瞒不了多久。” 连天瀛倒没料到大妖精会对自己说这些话,一时分不清是感动还是沉重的情绪突然就扼在了条条脑神经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头满脑的涨痛难受。 他不动声色的攥紧拳头忍住,好在这疼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到十息的功夫,便渐渐销声匿迹了。 大妖精:“呵,来了。” “啊,救命!救命啊!……” “摇光君,这边!”大妖精热情非常的朝摇光挥了挥手。 仿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摇光远远的听到这一声,边玩命的跑,边扭头看过来,于是一眼看见了这冷血的两大只—一只在笑,另一只……似乎笑得更厉害。 “靠,知道我是谁还站在那儿见死不救,你们俩到底谁啊?” 话虽如此说,但性命攸关时刻,他哪还顾得上生气啊,立刻微微调转方向,甩开两条长腿朝这边卖力狂奔! 一百二十八 影子?女人? 大妖精又哈哈笑了起来:“摇光君,不是我们见死不救,是你后面根本什么都没有啊。搞什么呢,一个人玩这么开心?” “有啊有啊,很多很多死人啊,不不不不不,活……活的!你们……”你们眼瞎看不见吗的话可是万万不能说的,于是他语气一转,“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吗?” “我怎么知道。” 大妖精说的是实话,因为不管从前后左右哪个角度看,惊慌逃窜咋咋呼呼的摇光都是在自导自演一出疯狂独角戏,除了他疾跑带起来的一串风吹草动,和他几声长短不一的粗重喘息,四周都黑得那么安静,那么祥和,那么可爱,哪儿需要救命了? 摇光跑得要疯了! 突然,“嗤”的一个急刹,他面色巨变尖叫一声,竟招呼不打一个又掉头往回跑了??? “他这是……” “走了。” 未等大妖精说完,连天瀛已抬脚跨进林子里,朝摇光尖叫不止的方向追去。 大妖精想也不想立刻跟上去,幽凉夜色中与他穿林过树,踏草拂枝,“你刚才说林中有异难道指的是摇光?” “不是摇光,是他后面那群东西。” “啊?真有人追他啊,可我为什么看不见?” “不只你,其实我也看不见。” “那你……” “你不觉得这里安静得太过分了吗?”连天瀛随手点了点一棵树,“比如上面少了什么?” “哈哈,树上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叶子和……”大妖精口气一顿,忽而惊道,“是鸟!群鸟夜不归巢,啊还有!地上的灵兽也一只不见了!难道摇光后面的那群东西……” “没错,是变异的灵兽。确切点说,是魔兽。” “魔兽?” 虽然在梵骨白山见识过几只厉害的魔兽,但乍一听说灵力沛盛的长青林也出现了这种东西,大妖精的心里还是有点发怵,“那你有什么对策?” 连天瀛不答反问:“看众仙神的态度,他们好像还不知道魔族复活的事吧? 大妖精点头,“没错,天枢星神不让我告诉其他人,说现在不是时候,我也没问他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关心这些神仙之间的是是非非。” “但这次为什么又与我同来?你别糊弄我又是因为召妖令。” “哎哎哎,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为难我?”大妖精被他逼得直抓胡子头发,“每次一见面你都问我同一个问题,有完没完?其实就算我不说,你心里不是也挺有数么,没错,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威胁,不能说出他的身份,不能泄露他的行踪,还得时刻不离的保护你,我都招,行了吧?” “是不是灵书?” “你看你又问。”即便就隔了一层窗户纸的事,大妖精也不愿意做那个捅破的人,坚决不认,“哎你看前面!”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想转移连天瀛的注意力了。 连天瀛不幸中招,立刻加快脚步赶了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 大妖精被自己发出去的招一下子唬住了,愣头愣脑的问连天瀛:“怎……怎么了?” 连天瀛摸着一棵大树的树干,斜他一眼,“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大妖精干笑一声,“那个……太快了,没看清楚,你再给我说说?” 这种危险重重的地方,对他这种有勇无谋的妖精来说,能多知道一点,安全就多一点保障。 连天瀛茫然了一瞬,这时,跑疯了的摇光早已没了踪影,渐渐的连尖叫也听不见了,好像有人故意把他往某个方向使劲撵。 “刚刚有个影子在树后消失了,直觉好像是个女人。” “啊?”大妖精琢磨一会儿,“隐身术?” “隐身术太容易被识破,应该不是。”连天瀛四处张望,周围可视距离太短,他一时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大妖精抓着头发又想了一会儿,脸色刷的就白了! 连天瀛:“你想到什么了?” “影子?女人?”大妖精指着连天瀛的身后,吞了口口水,道,“你看见的是不是她?” 连天瀛豁然一惊,未待开口,身后便响起了一串女子笑声,清脆悦耳,怪好听的,“大仙,这么久不见,你死哪儿去了?” 她手中托着的东珠渐渐发出温和莹润的光来,渐渐照清她的样貌—气质妖娆,五官艳丽,发间缀着一簇鹅黄色羽毛,一手执酒,一手拿扇,一双长着彩色长睫毛的眼睛死盯着连天瀛的背影,对大妖精打着招呼。 原来又是个熟人。 大妖精长舒出一口气,走近几步,把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扰乱她的视线,“别叫我‘大仙’了,不能恶心别人。” “呦。”没想到这只女妖笑起来竟然分外好看,“怎么,终于想通了要给自己取个正经点的名字?好事啊,什么‘大仙’啊‘扫漏的’,我早就想给你提点意见了……咦?话说扫漏的呢?你们好得不一个人似的吗,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死了。” 大妖精说完,拉着连天瀛就要深入林子里。 不料,女妖笑格格的伸臂拦住了他们,“这位是仙吧?对不住了,长青林夜间只接待妖精,恕我不能放你进去。” 大妖精啧了一声,“黄雀儿,你这么做就不地道了吧?我一位神仙朋友刚刚……” “算了。”连天瀛轻声道,听起来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拒之门外而生气,“你先进去,我去外面等着。” 大妖精顺着连天瀛的视线往林子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狠狠瞪了一下黄雀儿,也随着连天瀛一道离开了。 “我们走了,摇光怎么办?” “你觉得我们能走出去?”连天瀛不笑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睛都很少眨一下,很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大妖精还在跟那只黄雀儿生闷气,“进不让进,出又不让出,真不知道他们引我们来干什么?要么那片林子里有鬼,怕我们进去撞见。要么我们出现的不是时候,等到时机成熟再把我们抓进去?哎,她方才说‘长青林夜间只接待妖精,’这事你听说过没?” 连天瀛应了一声,把狪狪狑狑交代的长青林地下情况大概给他说了一遍,然后做了总结:“看来妖魔两族已经结为同盟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有木神大人在。” 话一出口,他才忽然想起万能的木神大人正在天外天跟天枢殊死搏斗呢,于是不免有点提心吊胆了,“哎你说,木神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星神打架呢?就因为星神废了兽神?还有星神也是,明明那么爱木神,干什么歹话说尽做出一副恩断义绝的狠样子,就为了糊弄那个傻昏君吗?可昏君也不是真傻啊,再说他身边还有个精得跟什么似的战神荧惑,能糊弄得了才见鬼。唔,我总觉得,木神和星神在这个时候大干一场一定事出有因。” “你还想到什么了?” 连天瀛终于发现,眼前这只大妖精虽然神经粗条一些,脑子反应慢一些,思路混乱一些,但总能一眼看穿某些事物的本质,“比如,摇光为什么会来这里?” “唔……”大妖精认真想了想,道,“吸引力能大过木神和星神决斗的,一定非比寻常,他应该看见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尾随而来的。” “有道理。”连天瀛赞同的点了点头,“那么你现在可以说,藏在你背后的高人是哪位了吧?” 大妖精疑惑的向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高人?” 连天瀛笑了笑,身上总算有了点活气,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回走。 “……”大妖精怔了一下,只能折身追回去,“喂喂,那只黄雀儿可说了,夜间不招待神仙,你这么急着回去是想找死吗?” “你说我为什么回去?” “哈,你不要想着像上次在梵骨白山那样,身后有贵人给你断后,你一回去,正好跟他撞个正着,哪有这么蠢的人连续被你撞破两次呢。” “啊啊啊救命……!” 一连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尖叫再次传来,二人齐齐止住脚步,望向与原先道路截然不同的左方。 大妖精:“摇光为什么只逃跑喊救命,却不主动出击打退身后那群东西呢?是打不过吗?还是打不得?” 连天瀛:“过去看看吧。” “好。”大妖精十分赞同,他可不想再回黄雀儿那里了,倘若连天瀛真和她打起来,他难免会左右为难。 连天瀛也不是好奇别人隐私的人,他明知道大妖精和那只黄雀儿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也不多问,只锁定摇光时不时的几声尖叫,马不停蹄的追赶着。 约摸半刻钟的光景,他们再次把摇光跟丢了。 大妖精骂了一声天,“什么鬼地方?害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连天瀛四周逡巡。 这里,巨大的参天古树树冠茂密,却棵棵稀疏林立,树与树的空旷间隙中一根草植也无,视线平视往下,树干光秃秃的,地面也光秃秃的,整体气氛萧肃压抑,十分古怪。 连天瀛在其中一根树干上敲了敲,“空的?” “是吗?”大妖精走到另一根树干旁也敲了敲,“就是。怎么回事?” “砍了它们。” “啊?”大妖精挠了挠头,“不太好吧,万一是一群树妖呢,那我岂不成了残杀同类的变态?要不……你来?” “刀。” “哦。” 一百二十九 咱不反抗一下了么? 连天瀛接过大刀,当机立断,轰的一声奋力砍在了一棵无比粗壮的树干上,不料树干坚硬如铁,一刀砍下去,树皮浅伤一分,倒是连天瀛被一股大力反弹出好几丈远。 大妖精凑过去,盯着被刀砍过的痕迹好一会儿,才道:“有封印?” “没错。”连天瀛提刀又砍在另一棵树上,“看来神仙妖魔都是一个德行,自以为有封印或结界在就可以万无一失,殊不知他们遇到了我。” 大妖精听出了他话中的狂妄,不过连天瀛穿破木繁树的结界都不在话下,想必解决这个封印也不是问题,于是他倚靠树干,抱着双臂,以聊家常的口气问他:“喂,你和木神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连天瀛提着刀,在方圆十步内的树干上每棵都砍一刀,每次都使尽全力,每次都被弹出去几丈远,震得手臂酸麻乐此不疲,“拜过堂,成过亲,入过洞房,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成亲?什么时候?” “在长佑,跟她拜堂成亲的是我。”连天瀛大刀不停,毫不隐晦的说,“舟筝的幻境里,或者应该说太贞分境里入的洞房。怎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对我的女人不死心么?依我看,那个黄雀儿好像对你挺有意思的,你干脆要了她,也省得咱们在这里横冲直撞瞎碰运气。” “你这是打算把我卖了?”大妖精哼了一声,“叛徒。” “……”连天瀛没有说话。 他动作很快,只几句话的功夫又在每一棵树上砍遍了第二刀,然后招呼大妖精:“哎,你过来。” “怎么了?”对于连天瀛的吩咐,他现在可是一点都不敢迟疑,几乎是立刻蹿过来的,“嚯,果然是……妖?” “不像。”连天瀛用刀刃托起从树干的刀缝里钻出来的几缕长长白白的头发,道,“是个神仙。” “啊?” “闪开。” 大妖精赶紧跳到一边,连天瀛再次抡起胳膊,卡卡两刀连续砍在那个寸长的刀缝上,刀缝又大了些,成了一条一指宽的口子。 “别砍了,小心伤到他。”眼见连天瀛又抡高胳膊,大妖精难得生出一分怜悯提醒他。 连天瀛不听,沉甸甸的一刀又砍了上去。 啪啪啪啪啪! 不料,未待连天瀛的刀碰及树干一星点,粗大的树干忽然之间四分五裂,不砍自破,随之于一阵碎末飞屑白烟滚滚中木讷讷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衣女子来,然而她走出不过两步,便像泄尽力气,忽然跌倒在地,虚弱得连声痛呼都无。 大妖精没来由的心底一软,本来已跳远避祸的他下意识又要跳回去,这时连天瀛理智的拉住他:“先看看再说。” 敌我不分,这话说的没毛病。 但是二人一抬头,铺天盖地的黑影渐低渐近,树干被粉碎腰斩,是巨大的树冠朝着三人的位置倾轧而下。 “放开我!” 情急之下,大妖精一把挣开连天瀛的束缚,飞身而去,打横抱起地上的白发女子,闪电般的、险之又险的逃离了树冠之下。 轰! 巨大的树冠枝折叶落,尘土飞扬。 “你没事吧?”大妖精低声问怀中的女子。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四目忽然相撞。 他:“你是……” 她:“我……” 旁边的连天瀛见状,轻轻嗤笑一声,“风流大妖精。” “说谁呢。”大妖精狠狠瞪了连天瀛一眼,“她是鱼族圣女,难道你不认识?” 连天瀛惊了一瞬,然后垂目看向白发女子,那白发女子也在看着她,眼神一如她的浑身气质—木讷无力。 继而是失望。 两个男人很快明白过来,她这是在逐一认人而已。 连天瀛敛去本就不多的笑意:“我那时常年在雪墟禁足不出,哪会认识什么鱼族圣女?不认识。” “怪不得。”大妖精根本不在意连天瀛认不认识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很快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圣女身上,缓慢又字字重音道,“你怎么在这儿?” 并非他不识趣不知礼不把怀中的圣女放下来,而是现在的她太虚弱,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一放手,她又会像刚才那样立刻摔在地上。 “我……”她道,“……找……小万。” 大妖精心底隐隐一痛。 连天瀛也不说话了。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积攒了力气,神情空洞,软弱无力的说出了第二句,“……我想他。” 大妖精微微哽咽一下,“好。我带你去找他。” 然而这时,衣袂翻飞的逼近声已从四面八方的浓浓夜色中呼啸而来,显然,是方才树干的爆破声惊动了林子里的其他人。 “拼了。”大妖精咬牙发狠挤出了这一句。 被吓得四处逃窜的摇光,夜间只接待妖精的古怪规矩,树干里藏着鱼族圣女,种种迹象表明,长青林的纯灵净气早已不复存在,这,是一处藏污纳垢的邪祟之地。 连天瀛似乎笑了一声,提刀砍在最近的一棵树干上,力气不像之前那样大,却也不弱,嚓嚓嚓!刀缝迅速膨胀扩散,很快,啪啪啪的一串爆破响,下一刻,又是一个白发白衣的人物从树干里软绵绵的倒了出来。 这个人,连天瀛正巧认识。 卷珠蛮净。 据说他已经死了,连天瀛还曾为他“哭灵”来着。 连天瀛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果然死透了。” “这这……”大妖精惊诧不已的、僵硬的低头看向怀里人,“你是说,他们都是死人?那她……” “圣女是活的。” “……啊?” “人在你怀里,她有没有呼吸你自己还感觉不出来么?”连天瀛睨了他一眼,然后举步向另一棵大树走去,挥起了刀。 一个又一个死人从树干里接连不断的倒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熟人但更多的是生僻面孔,尸身柔软完整,却不再是白发白衣的形容,由此可见,圣女和蛮净的本来面貌便该是如此。当连天瀛第八次挥起刀时,四面八方已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呜呜泱泱,一清水的妖精。 唔,这是准备兴师问罪了。 大妖精啧了一声,“这群杂/碎。” 连天瀛却微微笑着,向着人群扬起双臂,态度潇洒不羁:“请吧。” 请开始兴师问罪吧。 大妖精汗颜:“咱不反抗一下了么?” 连天瀛:“别了,还是少受点皮肉之苦吧。” 大妖精:“……” 但事情发展很快超出了二人的预料,只见众魔姿态甚是卑微,双手抱拳,齐齐整整朝连天瀛九十度大鞠躬:“恭迎三魔君幻境易主,洗心归来。” 大妖精的脑袋嗡的就懵了,“什……么玩意?幻境易主,洗心归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天瀛搔了搔下巴,“我明白了。” 原来从一开始,舟筝就不是墓地幻境的真正主人,或许在舟筝的心里是,在不明真相的人心里也是,但事实却是,舟筝掌控墓地幻境只是假象而已,待到连天瀛进入,魔族暗里操作使连天瀛一步一步接手幻境,并意外吞并了木繁树的太贞分境,使两境合二为一。 不得不说,魔族的手段何其高明,先骗过舟筝,骗过众人,后瞒过了木繁树。 不过他自己也算同流合污者,毕竟他做尽手脚也骗了木繁树,让木繁树以为幻境的主人是她。但他自觉自己的本意不坏,墓地幻境的本质邪大于正,像木繁树那样灵力纯正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他却不怕,他本就是六界异类,若说邪恶,谁比得过他呢。 “你,你明白什么?”大妖精眨巴着眼睛问。 连天瀛嘴角一勾,“当然是我成了魔界三魔君的事实。” “三魔君英明!”众妖精忙忙奉承一句。 大妖精牙齿咯咯直响:“一群妖精,喊一个神仙‘三魔君’,这世道怎么乱成这样了?” 连天瀛对大妖精的话不以为然,将手中的刀挽了个刀花,嗖的插/进一棵树里,道:“你们主人呢?我要见他。” 显然,这是群籍籍无名的小妖,你看我我看你了很久,然后才有一只脸上长黄毛的小妖精走出来,朝连天瀛拜了拜,道:“回三魔君,您是想见二魔君吗?还是想见我们夜林主?” 连天瀛闻言一怔。 二魔君不是错央平初吗,可他已经死在我的幻境里,怎么还有一个二魔君? 于是问道:“二魔君他还活着?” 小妖道:“三魔君玩笑了,二魔君当然还活着,小妖们这次出来迎接三魔君,就是间接奉了二魔君的意呢。” “间接?”连天瀛端出一副魔君身段,捉住字眼问,“那给你们传话的是谁?” 小妖:“当然是……” “是我。”夜空中突然响起黄鹂鸟一样好听的声音,一道浅淡的黄影倏然飞近,“三魔君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好了。” “恭迎夜林主!”众妖恭恭敬敬齐唱一声。 黄雀儿缓缓落地,视线落在大妖精怀里的圣女身上,笑容微微一收,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还抱着不放?” 大妖精心有不忿,嚷道:“果然是你!你特么引我们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刨尸吗?好,给你!都给你!” 大妖精忽然隔空发难,将所有尸体一个接一个的统统抛向黄雀儿,黄雀儿纹丝不动,自有后面那群小妖精主动出手将飞过来的死尸一一接住,轻手轻脚平放在地,码成整整齐齐一长排。 显然,他们很“珍惜”这些死尸。 一百三十 战为她,弃战也为她。 黄雀儿手指一扬,微笑道:“把你怀里那个也给我。” “她还活着!”大妖精近乎咆哮了,“黄雀儿,你把自己弄得人不人妖不妖的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黄雀儿依然笑着说,“自然是在等你回心转意了。” “你胡闹!” “是。”黄雀儿慢慢向他走近,脸上笑容一丝不减,温柔又妩媚,“所以我不想再等了,想亲手把你捉回来。” 话声刚落,她势如破军的一掌便劈了过来,大妖精抱着圣女一跃而起,轻松避开,同时回头喊连天瀛:“你还站那儿干什么?跑啊!” 连天瀛却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他们要捉的是你,我跑什么。希望你能跑得远点。” 大妖精:“……”就没见过你这么无情无义见死不救的人! 大妖精咬牙切齿腹诽着连天瀛,一个纵身冲入夜空中,抱着圣女逃之夭夭了。 “想逃?呵,没这么容易。” 黄雀儿岂会罢休,飞身离地,追了上去。 “三魔君,既然如此,您看您是不是也……” 小妖虽然说的隐晦,但连天瀛听明白了,他们这是在逼自己继续砍树刨尸,每棵树上都筑有封印,他们自己解不开,就或赶或撵的把他引过来替他们“代劳”。 这么一想,藏尸体的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小万于。 连天瀛把大刀从树干里拔出来,在左手心里掂了掂,“我真的不喜欢杀人。” 众妖闻之俱是浑身一凛,以为连天瀛要大杀四方宰了他们,孰料,却见他大刀一舞,奋力砍在一棵树上,留下了线一样的一条痕迹。 众妖都舒了口气。 他们早就听说,眼前这位三魔君是和沙神一样顶厉害的人物,虽然看上去传言属虚,但谁知道他是不是扮猪吃虎故意示弱,能掌控一方幻境的人哪有吃素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干脆躲进幻境一走了之,却留下来让他们“逼”着刨尸,难道他另有目的不成? 小妖们百思不得其解,其实答案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妖精也并不重要,他们更看重结果。 结果很乐观。 连天瀛一口气不歇,刨出了一具又一具尸体,都被小妖们小心翼翼地摆成一排又一排,粗略一数,竟有五十具之多。 而连天瀛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刨,直到从树干里倒出一具年轻男尸,他才忽然停住手脚。 “三……三哥……” 僵立许久,他眼睛里终于奔涌而出浓烈如火的恨意,两只不懂眼色的小妖颠颠跑过去要搬尸体,被连天瀛忽然出手一刀劈了个鲜血四溅! 众妖大骇,纷纷后退数步,“三魔君,您这是……” “不许动他。” 连天瀛说着,默默催动念力,将地上的“三哥”收入自己的幻境,交给了狪狪狑狑。 于是众妖便看见了这么诡异的一幕:地上一具男尸,忽然凭空消失了??? 犹如醍醐灌顶,再愚钝的小妖精如今都明白过来,连天瀛哪是“代劳”他们刨尸,人家分明就是要刨“自己人”,完全自愿的好吧。 众妖面面相觑一阵,一只小妖精迅速会意,悄无声息的找黄雀儿打报告去了,而剩余的妖精们则继续监督的监督,抬尸体的抬尸体,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干的不亦乐乎。 又这么刨了百八十具,却再没有连天瀛的“自己人”了。 连天瀛累到虚脱,他背靠大树坐在地上,两条手臂都被震得彻底麻木了,身子也在不停的颤抖,他脸色雪白,双目半眯,从长而密的睫毛中微微泄出一点小情绪来,是哀伤。 他将所有仇恨都化作力气砍在树上,余下的,只有哀伤。 魅是冷血的,残暴的,愤世嫉俗的。 他在克制自己。 因为刚才目睹了连天瀛的喜怒无常和冷酷,众妖不敢贸然近前,只远远的问:“三魔君,您还能坚持吗?三魔君?” 连天瀛不答,慢慢阖了双目。 “啊?睡了?这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人家可是魔界三魔君呢,他要睡觉休息,你敢叫还是我敢叫?” “这倒也是。……” 月钩西沉,红日东升。 待清晨第一缕阳光穿破云霞和树枝,轻而柔软地落在树下人的衣角时,一只通体雪白、只有一个眼球骨碌碌的小猪崽扭着笨拙又肥胖的小身子,穿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的密林草丛,慢慢悠悠来到了树下,然后它发现了连天瀛。 那么好看的男人,一身倦容和狼狈伸展着双腿睡在那里,自成一副令人怜惜的美妙画卷。 小猪呆了一会儿,白滚滚的身子一蜷一趴,圆圆的小脑袋一窝,也睡在了他的旁边。 “阿株?阿株你在哪儿?阿株……” 不知过了多久,密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呼喊。 连天瀛眉头微动,脸上带着被吵醒的微微不悦,抬手遮光,慢之又慢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太亮。 入眼的是一片鲜艳青翠的绿,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泛着星星点点的雪白阳光,向着睡意朦胧的他,奔腾而来。 连天瀛豁然清醒! 他明明记得,这里,除了很多参天古树,地表寸草不生。周围有很多妖精,大树里藏着死尸,地上也有死尸,那是他用大刀刨了一夜的结果,断木碎屑,一地狼藉。 可现在…… 连天瀛想撑着地面站起来,手一按下,却抓到一团暖暖软软的东西,一低头,便看见了犹自在睡的小白猪。 呵,一只妖。 “阿株!阿株!……”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连天瀛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浑身一松,重新靠回树干上—他听出来人是谁了。 于是等暮沉慌慌张张找过来时,连天瀛依然在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听见人来他也不动,只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弱声道:“我饿了。” “……” 暮沉重逢自家公子的喜悦挡也挡不住,千言万语只化成连连点头结结巴巴,“公……好……我……我去找吃的。” 吃的? 胃脏早已瘪成一张纸厚,连天瀛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现在已几乎饥渴过头不知饥饿是什么滋味的麻木状态。墓地幻境的东西他吃不踏实,后来他成为幻境主人,却为了隐瞒木繁树一些事情,始终不能往幻境里运送吃食,再后来出了幻境,遇到百仙群审木繁树,最后木繁树飞去天外天和天枢决斗…… “哎,你说,有没有仙神被饿死的?”连天瀛突发奇想地问。 长青林里的生物大多是灵兽,按正经八百的天条规定万万吃不得,暮沉奔跑好久才从河里捉了几条鱼宰杀干净,又捎带了些水给连天瀛喝,眼下正支起火架子十分娴熟的烤着,“好像没有吧?没有东西吃仙神会自行消耗灵力,就算灵力不高也没关系,还有一身金贵血肉在呢,饿几十天也不至于死的。” 连天瀛似有所悟,“这么说,繁树空着肚子和天枢决斗,也不会因为二十天不吃东西而占下风了?” “公子想多了,”暮沉道,“木神和星神交手怎么会吃亏呢,星神那么爱她。” “那么爱?”连天瀛眼角带酸瞟过来,“有多爱?” “上次万妖攻打天界你知道吧?昏君为了不当那个天帝,下定决心趁木神不在破釜沉舟,当时他根本不想抵抗,还下令众仙神也不许抵抗,基本上就是坐以待毙举手投诚了,连荧惑的轩辕剑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怕,最后还是众仙神央求星神亲自出面,昏君才终于按捺不住,被迫出兵迎敌。” “唔,他的威望确实很高。”这一点,连天瀛不得不认。 “错了,昏君是被星神威胁了。”鱼的香气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暮沉轻轻嗅了下鼻子,继续说,“昏君不怕轩辕剑是因为他知道荧惑不会伤害他,可人人皆知星神心里只有木神,他对昏君毕恭毕敬也是因为木神忠君的缘故,而昏君利用星神逼迫木神下嫁长佑姜南,星神心里早已恨透了昏君,所以当星神以死相逼昏君时,昏君就不敢执意‘退位让贤’了,而是立刻呼兵唤将奔赴南天门应战。” “不过后来大战在即,星神又跑了。据说是因为梵骨白山的那声爆炸。当时星神四处寻木神不着,突然有了木神的线索,他怎会轻易放弃,是以立即弃昏君于不顾,瞬移去了梵骨白山。” 连天瀛笑了一声,大有自愧不如的嘲讽,“战为她,弃战也为她。天枢果然深情不二。” “星神为木神做的远不止这些……” 连天瀛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话题也随之转移,“鱼好了吗?” 天枢对木繁树做的越多,连天瀛就愈发觉得自己从木繁树那里的索取有多可耻。 暮沉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好了。”麻利地将鱼叉好,递给连天瀛,“公子,你来此地是不是为了灭错央?” 连天瀛嘴里咀着一条鱼肉,慢斯条理的,有点食不甘味,“不是啊。错央势力庞大盘根错节,灭它哪有这么容易。且等等吧。” 暮沉身为噬杀之仙,复仇啖血的欲望自始至终都无法抑制的强烈,“当年情势所逼,仙主带兵攻打长佑王城,澹台赤狐一族趁虚而入突袭我们雪墟,公子向与我族世代交好的错央数次求救,然而错央却全族闭城不出,视公子发出的求救信号于不见,后来导致……” 念及往事,暮沉悲从中来。 一百三十一 圣女被劫 “事后才知,原来错央早已和澹台、长佑狼狈为奸蛇鼠一窝,雪墟的灭顶之灾除了天界的参与,正是他们三族里应外合的一场好戏。公子,你宽恕长佑我没有意见,但澹台和错央,必诛。” 连天瀛将只吃了一口的鱼扔到一边,起身,“暮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魔族复活了,且和错央、妖族沆瀣一气,准备覆灭仙神两界,……” “那又如何?”暮沉冷漠的神色中透出些许痛快,“灭了好啊,唔,正好给咱们雪墟陪葬呢。” 连天瀛闻言面色一沉,走近他,看定他,“我并不这么认为。统治者机关算尽十恶不赦,可天下万灵有什么罪,他们委实不该因为我们受此罪过。” “可当年的雪墟又有什么……” “别说了。”连天瀛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他,捡起地上的刀冲着一棵大树就是狠狠一劈,用力太大,他理所当然又被反弹出好几步远。 “公子!” 暮沉见之变色,慌忙掠过来扶他,一接触,手心便是一片湿湿暖暖的黏腻,他把连天瀛的手掌翻过来一看,发现是他的虎口被方才的大力震裂了一条寸长的口子,鲜血直流,暮沉一下子就急了,“你这是干什么啊?疯了吗?” 暮沉没见过昨晚的遍地死尸,自然不知道连天瀛想干什么。 “没疯。”连天瀛推开他的搀扶,揉着酸麻胀痛的手腕,走回树旁细细观察—树皮完整无缺,连条刀印都没有留下,他叹一口气,“看来只能晚上来了。” 暮沉不明所以,正要追问明白,大妖精的怒骂声便从林子深处破空而来,“连天瀛你个冷血无情见死不救的孬种!圣女被那个鸟妖劫走了你知不知道?该死的混蛋,圣女若有一分闪失,我拼了我的性命不要也一定杀了你!……” 刷! 雪亮的软刀凌空一舞,只见暮沉足尖一跃,煞气腾腾直冲而去! “敢威胁我家公子,找死!” 大妖精甫一现身就被一阵刀光剑影杀了个莫名其妙,他又没有法器傍身,一时之间难免被打得手忙脚乱,然而待他看清挥来的软剑时,更是忽然一怔,“澹……澹台苏洛!?” 暮沉心绪不动,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只妖,挥手一剑又刺了过去。 “暮沉!”连天瀛出声道,“自己人,算了。” 大妖精十分心塞他那句“自己人”,手一扬,他拨开暮沉的剑,嚷道:“你还知道自己人啊?自己人你能眼睁睁看着黄雀儿追杀我不管?自己人你一边看这么久才喊‘算了’?什么玩意。走走走,赶紧随我一起把圣女抢回来!” 暮沉剑一横,一言不发,只负责阻止大妖精继续靠近连天瀛。 “你们有没有发现,”连天瀛思索一会儿,道,“长青林‘夜间为妖,白日为仙’一事,钦原并没有刻意隐瞒我们,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管他什么目的!”大妖精不管不顾,大声嚷嚷,“连天瀛你给句痛快话,圣女你救是不救?苏洛你不用拿眼瞪我,我不吃你那吓唬人的一套!连天瀛,圣女是先帝的亲妹妹,也就是昏君的亲姑姑,木神对昏君忠心不二,你呢?要不要对木神表点真心?木神救你不止一次了吧,你不要跟我说你受之无愧理所当然!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脸皮厚的人,一个大男人得到一个女人三番五次的出手相助,女人遇到点事你就躲到一边当缩头乌龟!” “住口。”暮沉的怒气冲得两个眼周渐渐发黑,“既然你知道公子的身份,就应该知道天界和公子的仇恨,救仇人,呵,你真当我们公子还是从前那个温良少年么?” 大妖精盯了暮沉一瞬,极讥诮的笑了,“你果然不是澹台苏洛,若是木神拿着你这把剑,她才说不出这种冷血话来。” “若是木神在,她也绝不会让我家公子前去犯险。” “犯什么险!”大妖精丝毫不畏惧暮沉的一身煞气,双手叉腰与他争,“这位仁兄,你家公子是魔族三魔君你知道吗?魔族精心设计把你家公子从天外天引来这里,所以他们一定不会伤害他的你又知道吗?哦,刚才你家公子也问了,长青林‘夜间为妖,白日为仙’一事,钦原并没有刻意隐瞒我们,为什么?哈哈,这还不够明显么,自然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与仙神两界一争高下,所以完全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好吧?” 三魔君?引过来?一争高下! 暮沉心头豁然一惊,回身直勾勾看着连天瀛:“公……公子,难道他们想……” “没错。”连天瀛云淡风轻道,“他们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加入他们做魔族三魔君,要么妖魔与仙神开战时沦为要挟木神的人质……” “公子,”此时的暮沉显得气愤又无奈,“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这里?魔族三魔君你必定不会做的,沦为人质拖累木神……” 连天瀛:“我有说过我不做三魔君吗?” 暮沉:“……” 大妖精却哈哈一乐,心宽体胖的绕过暮沉来拖连天瀛,“那就好办了。快快快三魔君,快带我去你们魔族的老巢救圣女吧,再晚真来不及了。” 连天瀛也不挣扎,跟着大妖精的脚步一路往茂密的林子走去,很明显,大妖精这是把他往圣女被捉走的地方带。 暮沉无奈,只得紧紧跟上。丛林中时常有灵兽三两成群的出没,老远看见他们就避瘟神一样四散逃了,对此大妖精嗤之以鼻,“一群妖精,装什么清纯灵兽。” 暮沉表示诧异:“什么?这些灵兽都是妖精?” 大妖精:“是啊,不然昨晚那些妖精去哪儿了,还不是摇身一变成了灵兽,青天白日里在长青林大模大样吸收灵气。” 暮沉若有所思:“那你……” “我又不是长青林的妖精,自然不会像他们那样变来变去。”大妖精道,“还有你那只小猪妖也是,看好它,别让它四处乱跑,更不能吃这里的东西,小心变异。” 暮沉却不以为意。 他甚至连阿株都没有叫醒,就那么让它继续睡在了那儿,他不怕找不到阿株,因为有仙线引在,阿株再乱跑也跑不出他的方圆五里,他可以很轻松就找到它。 而且阿株的体质十分特殊,它上天为仙,下界为凡,沉泽为妖,入荒为鬼,无地则成魔,现在它的形态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长青林猪妖,暮沉根本不担心阿株会有什么闪失,反倒忧心忡忡看了连天瀛一眼。 方才,连天瀛吃了这里的鱼,虽然只是一小口,但此时他心里也实在没底得很。 他想问问连天瀛有没有感觉出身体的异样,但看连天瀛一副从容自如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最终又把溢到嗓子眼的关心咽了回去。 仔细回想,公子确实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这种变化不仅是相貌、气质、性情,还有他身体的些许微妙,暮沉有时都觉得现在的公子根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举止冷淡,行为做事按部就班理所当然,操纵他的好像只有那份并不算理智的理智。 连天瀛似乎想事情入神,眼看就朝着一棵大树浑浑噩噩撞了过去,暮沉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连天瀛,是以发现及时,连忙一把拉住了他,“公子小心。” 连天瀛突然回了神,自嘲一般笑了笑,然后朝他摆了摆手道:“没事,有点犯困而已。” 暮沉一下子呆住了,“……” 公子手上被大刀震裂的伤……愈合了? 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愈合了?! 愈合了! 暮沉十分笃定,六界中并没有哪种生物的皮肤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愈合,即使灵力和医术双高的巳耳也不可能做到,那么公子他的身体…… “喂,你怎么不走了?” 大妖精见暮沉停住,多管闲事的喊了他一声。 暮沉顿时警觉,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快步跟上。 连天瀛并不认识什么魔族老巢,倒是大妖精认路的本事不错,长青林里万木如一犹如复制,他笔直一条线就领着二人来到了圣女被捉的地点。 “就这儿。我抱着圣女刚一到这儿,一口气还没喘匀呢,黄雀儿就追了上来,二话没说一个响指就把人凭空弄不见了。我琢磨着她的手法和舟黎劫人的手法一致,所以只能请你这个有切身经验的人过来看看。怎样,看出什么来了吗?” 连天瀛四下粗略一扫,道:“魔族幻境非魔族人不能掌控,黄雀儿是妖,劫人的不可能是她,或许黄雀儿只是个障眼法,劫人者另有其人。大妖精,你能确定那个响指是黄雀儿打的吗?” 大妖精想了想,道:“我只听见响声,还没回头怀里的圣女就突然不见了,唔,或许你说的对,劫走圣女的根本不是黄雀儿,……” 不听大妖精说完,连天瀛便一刀劈在了几步外的空气中,“轰”的一声爆破音,刀过之处竟犹如劈中水质实物,应时撕开了一道两米左右的大口子,口中一片漆黑,深不见物,有大股阴风忽然从里面奔泄而出,仿若无数冤魂厉鬼争先恐后要逃离炼狱,拦也拦不住。 大妖精反应极快,在阴风冲出来之前就十分敏捷的往旁边一跳,嘴里骂着:“我靠,这什么玩意?” 一百三十二 连天书灵 暮沉原本也有时间躲开,但他心系连天瀛的安危,阴风冲出来的一瞬,他不退反进,忽然横身抱住连天瀛,风势太猛太大,于是二人立刻叠罗汉摔在了地上,刀也脱手飞在一边。 “哎你们……” 大妖精看着二人脸对脸差点亲在一起的嘴,险些乐出声来,“……没事吧?” 那风最大的冲击力只在破裂的一瞬间,所以风势很快弱了下去。暮沉脸不红,心不跳的从连天瀛身上爬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又伸手拉连天瀛起来,“许多年不见,公子的本事果然见长。” 唔,口气有点像夸奖自家晚辈。 连天瀛拍了拍他的肩,“谢了。”这就准备走进黑洞。 “哎哎哎!”大妖精一个箭步蹿过来拉住连天瀛,“里面什么情况你就要进去,不要命了?” “你不是想救圣女吗,她就在里面。”连天瀛挑衅的笑了一声,“怎么,怕了?” “谁……谁怕了!”大妖精明显没了底气,他盯一眼那深不可测的口子,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嘿,你说,这不会就是通往魔界的入口吧?” 连天瀛道:“你以为魔界入口是你家门口么,哪有这么好找。” 说完,连天瀛又要跨步进去,然而却又一次被大妖精拉住了,“连天瀛,我怎么这么不信你呢。” 连天瀛忍住要扭断他脖子的冲动,耐住性子,用最简洁的语言给他解释:“那晚梵骨白山的爆破音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大妖精记忆清晰道,“我那会儿刚到引灵阵与你们会合,木神就突然把你们托付给我然后走了,那几声爆破音就是在木神去的那个方向传来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你还不明白吗?” “我要明白什么?就这么点线索,我能明白什么?” “我想,公子大概想说那几声爆破音与方才公子砍的这一声极其相似,”暮沉道,“魔族进入幻境当然不用砍这一刀,但外族不同,每次入境必定都有较大的声响,所以那晚有魔族出现在梵骨白山上,且有非魔人发现了这种幻境入口,但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换句话说就是,那天与魔族交手的人,极有可能是魔族的异族同盟,这个异族同盟一定不是木神大人,那么也只剩下……” “我身后那位贵人。”连天瀛淡声道。 “不可能!”大妖精难以置信的嚷道,“谁说一定是魔族同盟,如果是意外发现的入口呢?……”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连天瀛反问。 “或……或许他有苦衷呢。”大妖精有些烦躁地抓乱头发,“哎呀,反正我就是不信他是魔族同盟。” “信不信由你。”眼看刀口开始慢慢合拢,连天瀛也顾不得跟他狡辩,一把推开他,抬步走了进去。 暮沉也不再理会大妖精,义无反顾地紧跟在连天瀛后面。 而此时的大妖精纠结得都要把头发抓秃了,纠着结着,他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稀里糊涂也跟了进来。 身后豁然一黑,刀口封了。 “我去,这什么味儿啊?” 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甫一进来,大妖精便被一股动植物混合在一起的腐烂味灌了两鼻子,他下意识捂住口鼻,刚要破口大骂几句,脚下“咯吱”脆响一声,他无比服帖的寒毛登时就根根立了起来,“……” “死人而已。”此情此景,连天瀛仍少不了揶揄他几句,“你别告诉我,你一个喜欢吃人眼珠子的妖精连死人都怕?” 大妖精切了一声,“开玩笑,我……” 呼— 身处此地,法力并没有受任何限制,相反,好像灵力还涨了不少。暮沉左手托起一簇掌心焰,照亮了大妖精刚才踩过的地方—是一根碎成两截的枯树枝。 暮沉摇了摇头,似乎笑了一声,大妖精直觉他的笑声很有点嘲讽自己的意味,刚要吹胡子瞪眼睛冲他发一顿飙,暮沉却理也不理他,亦步亦趋的跟着连天瀛往黑暗深处走去。 大妖精觉得自己被无视了,从自己要不要跟进来,到现在跟不跟上去,前面的两位好像根本就没在乎这些。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要跟进来? 为什么? “哎哎哎,你们两个……” “小点声!”暮沉彻底怕了大妖精肆无忌惮的粗嗓门,压低声音提醒他,“跟紧我们。” 大妖精心里有点不服暮沉,明明自己的法力也不弱,甚至略略高出暮沉,刚才的打斗暮沉胜就胜在他一身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凶恶煞气,哦,还有他没有法器傍身,一直空着手呢,若真刀实枪再较量一场他未必不能赢他。 大妖精心大,胆子也大,于是他怀着一颗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你还是管好你身边那只废物的心,故意落后面远一点,闲悠悠的晃着,“哎,你们是不是和那个人有仇啊,怎么事事都看他不顺?” 那个人,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三人都心照不宣指的是谁。 无怪大妖精不知灵书的真正底细,因为三千年前的灵书并不叫“灵书”,而是与连天瀛同姓“连天”,名“书灵”。 全名,连天书灵。 雪墟巨变,连天瀛接二连三遭受打击和重创,许多小事早已记忆模糊,直到那日的山洞里,灵书朝昏倒的连天瀛清冽如风地走过来,那种风,那种感觉,使他恍然想起,似乎有那么一个人,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心似雪,倘若哪天我做了对不起你连天瀛的事,就让我的名字倒着念。” 倒着念。 连天书灵—灵书。 可连天瀛不想告诉大妖精这些,懒得说。 “死仇。”暮沉冷声道。 这里的空气并不新鲜,藏污纳垢,腐木烂植,更有动物尸体的新旧臭味丝丝缕缕夹杂其中,似乎放声喊一嗓子也不能传播很远,沉闷,黑暗,湿重,死气,阴森森的令人牙齿发寒。 暮沉的性格是典型的冷热两面派,在连天瀛面前他比较放的开,会无意识的像从前那样开玩笑胡来,但外人面前俨然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可大妖精不知道这些。 在他看来,暮沉就是会装,仗着自己的法力高强装,仗着自己“噬杀之仙”的身份装,仗着自己的主子装。 退一步讲,即使大妖精知道暮沉不是一个“爱装”的人,他也绝不会对暮沉高看一眼,他大妖精打心眼里认为,除了木神,除了早死的扫漏的,会喘气的绝没一个好玩意。 话说,他对灵书那股莫名奇妙的好感到底从哪里来呢? “是吗?可我看见的都是他对瀛公子的真诚付出啊?” 如今,大妖精对连天瀛的称呼,可谓想到哪儿喊到哪儿,十分随心所欲了。 连天瀛和暮沉似乎在专心走路,根本没听他说,大妖精举起双臂放在脑后,就差吹几声口哨消遣消遣了,“嘿,瀛公子,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风一样飞进洞来,然后像对待宝物一样把你抱到石头上,那时我怀疑你们是什么关系吗?说出来你可别揍我,呵呵,我觉得你们有点像恋人。”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连天瀛根本不想揍他,严格来说是根本不想理他,大妖精转悠两圈眼珠子,突然就明白前面两人为什么视自己为无物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灵书—自己对灵书有了点好感,可暮沉说灵书和他们有死仇,所以他们自然而然也把自己一起恨上了。 屡屡自讨没趣,大妖精悻悻的也不再出声,两眼来回扫视着黑不见物的四周,心猿意马地琢磨起连天雪墟三千年前的巨变。 连天瀛是雪墟仙主连天澜的四公子,也是众公子中年龄最小,资质最差的一个,好像是因为自身体质原因,他修不得仙法,聚不了灵力,所以一直避世匿养。 当然,此人在雪墟之乱前,在众人的世界里是根本不存在的,避世原因也十分牵强。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雪墟之乱。 据说,当年连天雪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在五界中威望甚高,难得地位如他,依然敬重拥戴先帝逾万年,却不料有一天,忽然传出“隐报幺子”的消息,先帝草木皆兵大做文章,认定雪墟刻意隐瞒,居心不轨,顿时雷霆震怒,为表赤胆忠心,一向避战主和的雪墟仙主连天澜不得不接受带兵攻打叛族长佑的考验。 届时,长佑野心勃勃很大一部分兵力正攻占澹台王城,于是连天澜趁机长驱直入攻进长佑王城,却遭下钥闭城,瓮中捉鳖,八万兵将一日之间全军覆没。 也就在连天澜携几位王公和两位公子离开雪墟之后,澹台大军突然夜袭雪照王城,当时的具体情况不知,总之留守王城的三王公连天阔和三公子连天霈关键时刻莫名失踪,生死不知。 雪照城大乱。 连天瀛向临族、世代交好的错央发信号求救,却石沉大海,久久不应。 那么多的族人被屠,那么美的王城被烧,一切顷刻间化为乌有,从此澹台鸠占鹊巢,安家落户。 大局已定,所有阴谋诡计最终水落石出一目了然—澹台贪慕连天雪墟的鼎盛灵气;长佑攻下澹台的一座“鸡肋”王城,被人戏耍利用;错央坐看风起云涌养精蓄锐,直到如今一族独大。三族沆瀣一气却又各怀鬼胎。 而天界在其中起着不可缺少的开头作用,又或者说,先帝才是整个事件的主谋和操纵者,是先帝“想稳坐天帝之位”的野心直接导致了鼎盛几万年的连天雪墟一日夜间彻底覆灭。 先帝,澹台,长佑,错央。 大妖精突然有点怀疑,灵书是不是也和雪墟的这场灭顶之灾有关,否则,前面的两位何至于恨他如此? 一百三十三 贤侄,好久不见。 “公子,他真的是书灵吗?” “记得吗暮沉,你曾经很喜欢用风去形容每个人的不同,说我是三月春风,他是十月秋风。” “嗯。” “是了。有一次他向我匆匆忙忙走过来,我感受到了。” 前面的两位再次无视大妖精的存在,坦荡荡聊起了天。 大妖精:“……” 暮沉咬牙道:“可他却在一路保护你,为什么?是赎罪吗,还是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呵,我宁愿相信后者。” “我也一直在想,”连天瀛目视前方黑暗,平平缓缓道,“跟踪我,救我,还抢了月老的饭碗帮我和繁树成亲,他如果不是赎罪,到底想干什么?” 暮沉冷笑一声,“毕竟摇身一变成了雪墟新主人,少不了想在你这个旧公子面前显摆一下,哼,他八成是来炫耀的吧。” 连天瀛知道他在说气话,也没搭腔,转而面色一松,笑着问他:“对了,你不是在长佑吗,为什么来长青林了?唔,别跟我说什么心有灵犀啊,我连心都是死的,哪能和你灵犀。” 暮沉的怒气正要蹭蹭往上蹿,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调侃,他怔了怔,还未成形的怒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公子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正经点不行么?” 连天瀛太了解一只魅或噬杀仙发起怒来会有什么后果了,此时见暮沉的脸色略微好转,他才暗中松一口气,但依然不想用那么死板的、一本正经的语气和他说话了,于是尽量放松了语气道,“好,你说,继续说。嗯,我大概能猜的出来,自上次长佑分别,你是不是四处找我了,然后还发动繁树一起找我,后来繁树找去了梵骨白山,你找来了长青林。” “公子只答对了一半,”连天瀛的方法似乎不怎么奏效,暮沉严肃依旧,“我和木神四处找你不假,但我现在来长青林是因为我收到了妖王的邀约。”暮沉苦笑一声,“很奇怪吧,我一个神仙,竟然能收到……” “啊我知道了!” 身后许久不出声的大妖精突然茅塞顿开的拍了下手掌,“澹台书灵!那个人是澹台书灵对不对?对不对?” 暮沉的脸色顿时又阴沉许多,“你问这个干什么?” 连天瀛倒成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那个人的名字也只是几个普通的字眼而已,“没错。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了。暮沉你继续说。” 大妖精呵呵笑了两声,以一种打抱不平又闲得蛋疼的语气道:“哎我说,你们不能因为澹台一族霸占了你们的山就恨人家这么多年,成王败寇嘛。再说了,屠你们族人的不是那个人,烧城的也不是那个人,充其量那个人只是你们的仇人后代,他本身又没做多大孽障,至于他为你瀛公子做了那么多,你们还揪住他母族的罪过,恨极了他不放么?” 说着说着,大妖精自己就豁然开朗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灵书那个变态时刻威胁着,还十分犯贱地对灵书产生的好感从何而来了,开始是因为灵书对连天瀛全方位的暗中保护和付出,他大妖精最喜欢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生物了,不管神仙妖魔。 而现在知道了灵书的身份,则是因为他的从不推卸,和担当。 母族造的孽,他还,一直默默无闻地拿命还。 相反,这也是大妖精憎恶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遇事推脱又假惺惺的生物的主要原因。 “没做多大孽障?”暮沉轻轻开了口,“暗助母族,勾结外族,背弃好友算不算?嗯?” “暮沉。”连天瀛淡淡的阻止他说下去,“一个外人而已,跟他解释这么多干什么?走吧。” 暮沉朝后面斜了一眼:“哼。” 大妖精:“……” 这么多?多? 暮沉统共跟自己说了二十个字不到,还不详不细模棱两可的,这么多??? 大妖精磨了磨牙,正要冲上去跟把他当“外人”的连天瀛好好摆摆道理,“我一个外人那你之前跟我坦白你的身世干什么?……” 前方,忽然碧光冲天,一片刺目。 “天佑我魔,万物归宗!属下恭迎三魔君……” “等等!” 前方骤然而来的亮光把连天瀛闪得有一会儿眼盲,但那阵海呼“三魔君”他依然真真切切听见了,在他的眼睛慢慢适应新光线之前,不远的对面,便传来了温厚又和蔼的男声,“贤侄,好久不见。” “呦,阵仗不小嘛。看样子你们不是来打架的,那就是自己人了,不过七拐八绕的把我们引这里来到底几个意思?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搞这些花花招子。” 大妖精稍微落后连天瀛和暮沉几步,所以距前面的亮光远点,眼视力恢复得也早点— 前面是很多妖魔鬼怪,排列和动作都十分整齐,此时正身姿前倾、头首微垂、面色肃然地向这边行礼。最前面一排和队列两侧的人都执有绿焰火把,绿焰不大,不足十寸高,跳动幅度也不明显,有点安静地照亮着敞阔的黑暗,队列往后人头济济,根本看不见尽头,而为首的,正是长青林东道主,错央仙主钦原。 方才那声“贤侄”,也出自他口,“这位是……” 大妖精切了一声,不屑回答。 暮沉的双眼豁然大睁,他盯了那绿色的火焰两秒,眼周一瞬之间变得乌黑,这就要按捺不住冲上去。 似乎早预料到了暮沉的此刻反应,连天瀛不疾不徐伸手拉住他,并不对急刹愤怒的暮沉说什么,而是微微笑着对钦原道:“‘三魔君’愧不敢当,‘贤侄’更是承受不起,错央仙主等在这儿,想必也是奉了上面那位的命令吧?” “贤侄这是哪里话,”钦原依然温厚和善的笑着,“即便没有上面的贵人吩咐,我和贤侄难后重逢,多年不见,……” “公子,让我宰了他!” 暮沉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显然对对面的人恨极恼极,但再怎么冲动,连天瀛的话他也不想违背,他身为噬杀仙,也一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于是所有想法袒露无遗,他死盯着钦原,想冲上去又不能的、十分矛盾的绷在那里,沉声求连天瀛。 “真巧,我也正有此意。”大妖精旁边附和一声。 钦原的脸皮是真厚,面对这样的来宾,他竟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哈哈,两位贵玩笑了,你们……” “谁跟你开玩笑了。”大妖精啧了一声,“小人。” 钦原:“……” “仙主不必理会他们。”连天瀛的笑容比钦原的更加灿烂,假笑谁不会呢,“我们还是快点进去吧,不要让里面的人久等。” 暮沉有点急了,“公子!……” 连天瀛紧了紧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暮沉只好死死咬住嘴唇,竭力克制自己想冲上去杀人的冲动。 大妖精却没有任何顾忌,他走到连天瀛的前面,胳膊一抱,下巴一抬,朝着钦原大大咧咧嚷道:“我听你们都喊他三魔君,那么你们上面还有个二魔君和大魔君对吧?呵呵,不知眼前这位在魔族是个什么地位,够不够站着和三魔君在这里说话啊?嗯?” “大胆!督师何等身份……” “无妨。”钦原笑着摆了摆手,阻止后面的小魔继续咆哮,“严格来说,我在魔族的地位确实不如贤侄……” “收起你那恶心的称呼!”暮沉冷声道。 钦原这会儿说话也不知被打断多少次了,但他依然不羞不恼,笑容可掬,“好,三魔君。气话我就不多说了,”侧身扬手相让,俨然一副毕恭毕敬的下属模样了,“三位里面请。” 后面的妖魔鬼怪从中间一水分开,自动让出一条两米宽的夹道。 大妖精假模假样的点了点头,率先走在前面,还对钦原做出了中肯评价,“态度不错,很狗腿了。” 钦原:“……” 连天瀛越来越喜欢前面这只妖精了。 暮沉前顾后盼,左右小心,亦步亦趋跟在连天瀛的后面。 周围被绿色的火焰照得通明,但与自然的白昼不同,因了这层浅浅淡淡的绿光,使原本就暗无天日的地表下层显得更为阴森鬼气,腐木烂肉难闻的气息还在,却渐渐淡去很多,仿佛下一个地点是处净地所在,再与肮脏污秽无关。 “嘿,狗腿子。” 静默一瞬,大妖精这声称呼险些使跟在钦原后面的那些妖魔鬼怪炸了头上的厚土。 “卧槽,你说谁狗腿子?说谁!” “要死了,敢侮辱我们督师!” “早看这只大胡子不顺眼了!兄弟们,一块上,撕了他!” “好!” “好!” “好!” “……” 意料之中,钦原这位老好人又一次拦住了他们,“人的玩笑话也能当真?都退回去。” 众妖魔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悻悻然,垂手耷肩,乖乖照做。 暮沉和连天瀛的对话永远都是那么坦坦荡荡,明目张胆。 “公子,你不会真要做魔族的三魔君吧?” “看他们的诚意。” 钦原立刻诚意满满的凑上前:“贤……咳,三魔君,我让他们收拾出了一处宫邸,另佩婢女百名,侍从八十,不知三魔君还有何吩咐?” “狗腿子,三千年前雪墟蒙难之时,你作为连天澜的世交好友,为什么见死不救?” 一百三十四 她有罪? 大妖精的这番问话直白露骨,令人猝不及防,连暮沉这个看他不顺的人都微微吃了一惊,目光忽然定格在大妖精的后脑勺上,一时悲从中来,无语很久。 显然,钦原也被吓了一瞬,虽然时间短暂,但足矣说明他此时的做贼心虚和伪善,他道:“三魔君,梵骨白山时,木神的‘请雷咒’失灵,为何?” 大妖精:“我问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你扯木神干什……” “妖精。”连天瀛道,“让他说。” 大妖精玩味儿的点了点头,“好,说,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否则我拔掉你舌头,狗腿子。” 钦原仿若未闻那声声“狗腿子”,负手走在连天瀛一旁,姿态不算长辈,也不算下属,以一种与连天瀛平等的口气说:“木神的‘请雷咒’未达,你当年的求救信号我也从未收到,事情还不够明白么,贤侄,有人从中作梗挑拨我和贤侄,木神和天帝之间的关系啊。你仔细想想,依我和你父亲当年的交情,能保他族人和你,我怎会冷眼旁观?退一步说,即便我怕开罪澹台和长佑两族,不想救你的族人,可贤侄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与我的亲子无异,我就算孤身一人偷偷潜入雪墟,也完全可以轻车熟路把你偷偷救回来,举手之劳,我怎会不救?” “嗯。” 连天瀛淡淡应了一声,只听,不提问,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怀疑,他的法力修为远在木神之上。”钦原继续道,“雪墟的求救信号,修为高点的仙神只要找到法门,都可以用法术轻易抹掉。但‘请雷咒’不同,世上懂此咒的人不多,据我所知,能破解或阻碍此咒的更是几乎没有,那么也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即是木神在替自己澄清长佑姜南一事时,曾提及的空间错位之术。” 听到最后几个字,连天瀛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错央仙主也知此术?” “当然。”错央轻笑一声,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年少无知,孤陋寡闻,根本不信世上有如此诡异莫测的法术,直到你父亲当着我的面,亲自为我演示……” “你胡说。”连天瀛淡淡的打断他,道,“错位之术乃上古秘术,自天地初成,六界不分之始便是亦正亦邪、亦仙亦魔的存在,我父亲灵力淳厚正统,他怎会懂如此邪恶的法术?” 被当面质疑,钦原并无一丝气恼,“是真的。不过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证明此事,毕竟真正懂错位之术的人如今已没有存世的了。” “你在质疑木繁树的推断?你怀疑她杀了长佑姜南,她有罪?”连天瀛的周身渐渐冷了下来,“钦原,你好大的胆子啊。” “不敢。我只是实事求是……”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连天瀛明显忍不下去了,加快脚步,很快把钦原一行人甩下好远。 “公子,”暮沉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想假装妥协,以三魔君的身份做掩护,混入魔族打探消息或搞点破坏,可现在你为了木神……” “你想的没错。”连天瀛冷笑一声,一双阴鹜的眉眼平视前方,“会妥协的,却不是向他。” 暮沉明白,现在的钦原之所以这么狗腿,绝不是想巴结连天瀛,或者替自己当年的不作为解释什么,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安安分分的执行上面交代的任务,就好比大妖精如今在做灵书交代的事,做什么都是迫不得已。 连天瀛:“妖精?” “干什么?” “那个人到底拿什么威胁你,让你对我如此不离不弃?” 大妖精翻他一个白眼,“我傻么,这也能告诉你?哼哼,你就做美梦等着吧。” “你有没有名字?”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从前沙神给我起过一个,好多年没人叫了,早忘了。” “我再给你起一个?唔……天仙,胡天仙怎么样……” “我!操!!” 连天瀛话音未落,大妖精就一脚踹了过去,而连天瀛早料到他听后会发狂似的,先一步跳开他的拳脚,嘻嘻哈哈着就跑向了前面。 暮沉一脸懵,“……” 他当然知道他们在玩笑消遣对方,所以也没有出手阻拦,可这样的瀛公子,他一时有点难以置信。 因为三千年前的瀛公子,才会这样恶搞…… “三魔君,到了。” 钦原绕到连天瀛的前面,微微俯首道。 据狪狪狑狑所说,再加点自己的贫瘠想象力,连天瀛一度认为,魔族的总根基在地表下层,有地下城,有土石垒起的高高矮矮的房屋建筑,有商铺,有河水,下面有走兽,上面有飞鸟,有川流不息的妖魔鬼怪不知日夜地穿梭其中,有整齐划一行走着的兵…… 唯独不会有花草树木。 可事实完全反了。 这里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除了大片大片各种古怪的花草树木,满鼻子不算难闻也不算好闻的气味,数不胜数的高矮胖瘦的妖魔鬼怪,什么都没有。 难道狪狪狑狑骗了他? “我去。本来以为到了地方会有肉吃,怎么还得饿肚子。”大妖精捂着干瘪瘪的肚皮,嚷道。 妖精的体质不同于仙神,仙神可以靠精纯的灵力硬撑,妖精不行,他们根基不深,修为不纯,很少有妖精能饿个个把月还不死的。 连天瀛:“他们给你肉,你敢吃么?” “为什么不敢。不就是变异成魔吗,只要活着,当什么都比饿肚子强。”大妖精随手扒住身边的一只小魔,“喂,你们平常都吃什么啊?给我弄点来,最好有肉。” 那小魔嘻嘻笑了一声,“人肉,人你吃不吃?” “我操!”大妖精挥拳砸在他的脸上,怒色满面,“妈的,消遣老子呢你!看老子不弄死你!” “人息怒。”钦原并不上前拦大妖精的手脚,只站在原地谆谆劝道,“这位人有所不知,魔族早已今非昔比,从前他们噬肉如命,现在他们只吃树木草植,也就是非素不吃了。” “非素不吃?”大妖精嘲讽的大笑一阵,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魔族非肉不吃还差不多,只吃素不吃肉,哈哈哈,除非魔族的祖先也是个神仙!” 钦原轻轻笑了一声,气气道:“人猜对了,魔族的祖先确实是个神仙。繁荣魔族之功,恩同再造,那个神仙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魔族祖先了。” 大妖精:“……” “所以你才会背弃仙神两族,投靠他?”连天瀛明知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但走过场似的还是问了出来。 钦原笑道:“实不相瞒,魔族所有掌权人,包括大魔君、二魔君都是仙神两界名声赫赫的人物,说白了,我们只不过换了一批效忠的属下而已,既然如此,又谈何背弃呢?” “你跟他废什么话啊!”大妖精一脚踹飞那只小魔,面对面跟钦原站着,高大魁梧的身材竟比对面人高出整整一头,“我问你,大魔君呢,二魔君呢,把他们统统叫出来见见啊!你一个小小的督师在这儿浪费我什么宝贵时间,快滚。” 钦原笑了笑,似乎根本不把大妖精的侮辱放在心上,“好,三位既然如此迫不及待想见两位魔君,那请闯阵吧。” 然后,他蕴含笑意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黑暗森林里。 大妖精浑然不觉得危险,依旧大大咧咧的笑道:“闯阵啊,那你们可算找对人了,谁不知道连天瀛闯阵是一把好手,想当年他只身一人闯出太贞幻境的玄坤阵,不仅毫发无损,还顺便超越了木神,创下了用时最短的记录。狗腿子,你确定要以这种方式来决定我们能不能见到那两个魔头?” “不是你们,”钦原笑着看向连天瀛,“是他一个人。” “不行!” 暮沉第一个表示不同意,至于为什么不行,他也不必多做解释,冷冰冰的往连天瀛身前一站,这就是立场。 “这……不太好吧?” 大妖精挠了挠头,他倒不是怕连天瀛死在里面,而是怕连天瀛死在里面灵书那个变态不会放过自己,且木神看起来十分喜欢连天瀛,不晓得这小子死了木神得有多伤心。 说到底,连天瀛还真的不能死呢。 钦原却不反驳他们,而是微笑着看着连天瀛:“里面的凶险对他们而言,三魔君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让不让他们进去,三魔君可以自己决定。” 暮沉一怔,似有所悟,然后急不可耐的向连天瀛表明态度:“暮沉为公子死而后已,在所不惜。” 大妖精:“呵呵,暮沉你不用瞪我。我当然非进去不可了,却不是为了你们,也不是害怕那个人的威胁,我是怕木神伤心。连天瀛,为了木神,你必须让我们陪你进去。” 自来了这里,连天瀛全程凉着一张脸,不喜不怒,不焦不躁,若不是暮沉和大妖精清楚他仅有的那点分量,差点就以为他是怀才自傲胸有成竹了。 钦原此时也不出声,显然在给连天瀛时间考虑。 妖魔鬼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妖精不由得伸长一对耳朵,想从他们口中听点森林里的风险防患于未然。 一百三十五 从来没有欺负过他 “啧啧,这么漂亮的人物扔进黑森林里糟蹋,岂不是非常可惜?” “唉,谁说不是呢。你方才听见没有,那只大胡子妖精喊他‘连天瀛’,可连天瀛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难不成他重生了?或者诈尸?” “活的,看好了,他是活的。啧啧,春风一度,笑眼生花,他的名气果然不是虚的,瞧那皮肤,那嘴唇,那眉眼,普天之下你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来?绝无可能。” “呵呵,好看。” “好看。” “话说他为什么执意要见两位魔君?” “谁知道啊。两位魔君常年待在黑森林里从来不见任何人,哪是想见就能见着的,就他这样的,估计进不去百步。” “有这么恐怖?” “那当然了,里面可都是食人树啊,听说食人花食人草也遍地都是!” “……” “……” 大妖精“咝”了一声,食人树?! 也不知这些妖魔鬼怪的谈话连天瀛有没有听到,但大妖精十分确定,暮沉一定都听见了,且因为最后一句而忽然变得十分愤怒。 “公子,”暮沉道,“你若执意一人前往,暮沉宁愿死在你前……” “拦住他们。” 暮沉那句威胁味十足的话尚未说完,连天瀛便凉声抛出了这句。 妖魔鬼怪们纷纷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让我们拦他的人? 还是钦原早料到连天瀛这个决定似的,手一挥,不疾不徐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们。” “是!” 然而未待妖魔鬼怪们的脚步挪动一寸,暮沉手中的软刀便一挥而就砍甘蔗一般砍倒了一片,顿时满耳鬼哭狼嚎,满眼血光四溅,“阻我者,死。” 妖魔鬼怪们被暮沉的浓重煞气惊得疾步后退,然而维持了也仅仅一瞬,因为钦原重重的重复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妖魔鬼怪们一咬牙,一跺脚,开闸的潮水一般气势汹汹涌了过来。 “我操,来真的啊!” 大妖精骂了一声,打定缠住连天瀛绝不放松的主意,伸手就去拉将要转身走掉的连天瀛,然而眼前黑影一闪,却是钦原突然向他出手,把他和连天瀛的距离一掌劈成两段。 “暮沉,快拉住你家公子!”大妖精被钦原盯上,分身乏术,只能朝不远处的暮沉大喊。 无需大妖精提醒,暮沉此时也在拼命地向连天瀛靠近,他刚才被煞气冲昏了头脑,一刀砍倒一片之后,一回头才发现连天瀛已倒退着悄悄走出去好远。 此时他和连天瀛之间隔着蝼蚁一样多的妖魔鬼怪,他再想靠近连天瀛已不大可能。 “公子—” 暮沉目光狠戾,浑身煞气腾腾,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一边肆无忌惮的挥刀砍杀,一边嘶喊,“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 连天瀛孤身一人渐行渐远,渐渐远离绿色火焰的笼罩,走进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他不知该怎么跟暮沉解释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不管怎样,想帮木繁树的是自己,木繁树几次三番救的也是自己,何况她那么爱他。 那么爱。 可他爱她吗? 他不知道,他一个心死化魅的人,到底还爱不爱她呢? “连天瀛!” 在全身将要没入黑暗的一刹那,连天瀛停住脚步,却依然没有回头。 钦原的目的只是想拦住大妖精,如果大妖精不动手,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此时,大妖精静静的,格格不入的站在疯狂涌向暮沉的妖魔鬼怪洪流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说:“为了木神,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连天瀛似乎笑了一声,然后全身没入黑暗中,不见。 周围这样黑,这样死气沉沉,气味这样臭,这样令人窒息,连天瀛没有随身携带照明物的习惯,又做不出掌心焰的法术,便抽出一把黑柄匕首,伸着双臂,小心又笨拙地慢慢向前移动。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坑洼不平,黏腻非常,又滑,经常有根根条条的东西羁绊他一下,或者缠上他的脚踝,不过这些东西似乎很忌惮他,每次都缠不到半圈就触电一般倏然缩了回去,嗤嗤溜溜的爬声越来越远,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这使连天瀛不由得纳闷自己的体质,是魅不假,可似乎和驱邪避祟无关吧,那些恶心东西何至于碰着自己就吓成这样? 驱邪避祟? 连天瀛想到了在梵骨白山时木繁树画在他和姜北身周的光圈,据说,也有驱邪避祟的作用,也不知现在这种现象是不是因为她的光圈。 越往森林深处,道路就越是好走,除了地面上的黏腻物不少反多,动植物尸体的腐臭味越来越浓烈,四面八方的根根条条他已几乎感觉不到了,连天瀛甚至都不用再像盲人一样双手探路,也撞不到一棵树上。 难道森林只是一个幌子,树只围了外面一圈,而里面却是空心的? 连天瀛这个念头刚一成形,哗的一大团绿光瞬时铺天盖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妈的,又来这一招!” 连天瀛下意识的闭眼同时抬胳膊挡光,但还是晚了一步,那光来得太突然,太强,差点闪瞎他的眼,但他也不急着做出躲避或反击,因为来人根本无心要他的性命,否则他已不知死多少回了。 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调整好自己的视线,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 可四周根本一个喘气的都没有。 不,有喘气的…… 树! 连天瀛的眼睛豁然大睁,然后目光极僵硬,极不可置信的落在齐齐整整排列在他两侧的那些黑树上。 他们枝条蓬发,但方向井然有序,全部朝上伸进黑不见边缘的空中,而粗犷狰狞的树干上都有一张血盆大口,口里有极其锋利的两排牙齿,牙齿后面没有舌头,而是一颗颗双目呆滞的人头! 连天瀛的全身神经陡然一绷! 他看清了离他最近的一颗人头,正是从小最爱欺负他,嘲笑他,也给他稀罕玩意最多的雪墟六仙公,他的六王叔,连天楚。 “六……叔……” 一个“叔”字,连天瀛踌躇了许久才喃喃念出声来,可惜,连天楚听不到了—他已是一个死人。 连天瀛知道,他的头颅下面有脖颈,脖颈下面有完整无缺的躯干和四肢,可事实就是他已经死了,死很久了。 喘息声依然是树的。 连天瀛呆呆的盯了那颗头颅很久,然后视线转移到另一棵树上,那张嘴里也含着一颗头颅,也是他的亲人,五王叔。 记得五叔是所有王叔中脾气最憨厚最低调的一位,他平时话不多,也不爱出风头,所以在出类拔萃的族人当中他的存在感很低,所以他理所当然也是一位好听众,连天瀛每次有了烦心事,都会跑他的小菜园里向他干倒苦水,他总会不厌其烦的放下手里的水瓢或者小锄头,和他肩并肩坐下,听他说完,然后慈父一般安抚他。 有一次,连天瀛忍不住问他,“六王叔,看你天天这么清闲,难道你就没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笑道:“等瀛儿有能力自保的一天,王叔便没有烦心事了。” 连天瀛的眼睛有点难受,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阵强光刺激的,他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视线便落在了第三棵树上,他的四王叔。 “臭小子,又背着你母亲跑墟顶冰冻水果吃,哼,看我不教训你!” “四王叔四王叔!瀛儿不敢了,不敢了!” 四王叔是一个一言不合就捋袖子开揍的人,但他不会无理取闹,比如这次揍他,就是因为连天瀛从小脾胃虚寒,吃不了阴冷食物,还有他瞒着父母族人,偷偷跑到东南山为红红找恶兽报仇那次,事后父母都没再追究他,四王叔却按着他一顿好揍。 他的存在暴露于世,父母不得不把他强行送到太贞幻境修炼自身,他因为不想和木繁树扯上师尊或师伯师叔的名分,于是擅自闯破乾坤阵,不学无术的跑回来那次也是…… 连天瀛唇角微动,“……” 却最终没说出一个字来。 连天瀛放眼一扫,古树棵棵,无头无尽,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逐一与他们道别了,他深呼吸一下,极力平静自己躁动起伏的情绪,然后抬脚向前走去。 即使不去看,他也十分清楚,此时他正从“亲人的夹道欢迎”中大步前行,兄弟,姐妹,族人,…… 不过走出十几步,连天瀛豁然又停住了脚步! 足足僵在原地十息,他才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头去,目光悸动,愤怒,亢奋…… “母亲—” 他喊了出来。 然而他一丝犹豫也无,并没有朝他的母亲情绪失控地飞奔过去,而是沿着夹道,朝着永无止境的前方,狂奔,狂奔,狂奔。 “瀛儿,书灵初到雪墟,你可不许欺负人家哦。” “今日怎么没和书灵一块玩?母亲说你多少次了,兄弟之间应该和睦,不要动不动就吵架闹情绪。” “书灵,你的新衣服怎么脏了?是不是瀛儿弄的?” “瀛儿,把这盒点心送去书灵那里,你们可以一起吃。” “书灵,过来。……唔,又长高了不少呢。” “瀛儿……” “书灵……” “……” 母亲,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他,没有跟他吵架闹情绪,也没有弄脏他的衣服,可他……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为什么? 为什么! 一百三十六 跟我比惨? “瀛儿……” 连天瀛不想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的满腔愤怒和残忍就没办法发泄出来,可是,那人直挺挺的站在夹道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且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连天瀛的瞳孔骤然一缩! 连天阔! 没错,是他,煽动父亲攻打长佑,他留守雪墟,兵临城下却又突然销声匿迹的他! 手腕一转,匕首横空刺出,连天瀛飞身而上,一刀扎进了连天阔的心窝里! 哧! “瀛……瀛儿……”他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带他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哧哧哧! 匕首在连天阔的身体里拔出又深深刺进去,拔出来再刺进去,如此连天瀛仍然不能解气,手掌一推,将整个匕首的手柄推了进去! 连天阔向后踉跄一步,目光空洞,面色死人一般的惨白无光,那些伤口也没有涌出一点血来,仿佛一个个干涸枯竭的血窟窿,触目惊心的摆在他的身体上,他似乎也察觉不到疼痛,轻轻一运力,又将血迹斑斑的匕首从伤口里吐了出来,然后递给连天瀛,“……” 他不知说什么,或者,再也不能说出话来了。 连天瀛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匕首,而是突然倾身上前,一下子钳住了连天阔的喉咙! “三王叔,”他道,“雪墟被屠,是不是你和书灵一起干的?” 连天阔的眼神涣散,完全没有聚焦,身体也没有因为受制窒息而产生一丝痛苦,他也是一个死人。 而且,他是一具魔尸傀儡。 可尽管连天瀛早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有一句俗话说得好,生前杀人,死后鞭尸,连天瀛对眼前这个人,正有着如此强烈的欲望!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道貌岸然,在外拈花惹草生下书灵,如果不是他把书灵带回雪墟,如果不是他怂恿父亲攻打长佑向天界示忠,如果不是他兵临城下突然不知所踪……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也不知是不是连天瀛的错觉,他突然感到,手里的喉咙,微乎其微的滚动了一下…… 然后未待连天瀛收身后退,他的腹部已是一片冰凉。 连天瀛的目光陡然一毒,咔嚓,一把扭断了连天阔的脖子。 直到把连天阔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地上,他腹部的巨痛才天翻地覆地汹涌而来,连天瀛拔出腹中匕首,微微弯下腰,想用双手堵住不断涌出的新鲜血液,然而事实出乎意料。 那血,根本无需去堵,竟然突然不流了。 连天瀛痛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起的脸皮僵在那里一瞬—他忽然感觉到,伤口竟然也一点不痛了!? 连天瀛此时的震惊无法形容,他木讷地看了看没有一丝血迹的双手,又低头看了看没有一丝血迹、因为衣服被刺破一个口子而隐隐约约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似乎……完好无损? 他完全不相信这是亲眼所见! 两指一分,刺啦,他扯裂衣服,在自己光洁白皙的腹部左右上下一通乱摸,可事实再次向他证明—他,连天瀛,匕首拔出的一瞬间,他的肌肤不治而愈了。 不是从前的缓慢但超出常人速度的愈合,而是瞬间自愈。 他明白了,这就是魔族这块地皮的非凡之处,不但暮沉这只噬杀仙,大妖精这只妖精来这里之后法力大涨,便连他这个一丝法力都没有的废物也能发挥仅有的特长,变弱小为强大,变腐朽为神奇。 据他所知,仙境除了可以压制异族能力之外,可没有点助长己族的作用。 那么,如果仙神来到这里,会不会因此法力受损呢? 按道理应该会的吧。 “瀛儿小心!” 这一声不知是谁喊的,声音太弱,太怪,甚至连男女都分不出来,连天瀛都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了,身后忽然有什么东西炸成了漫天粉末。 连天瀛一回头,就看见从粉尘中落下一道白色的流光,骨碌碌几下,就着落下的冲力一直滚到了连天瀛的脚边。 连天瀛的目光倏然一紧。 那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骨哨。 他记得,它可以发出犹如玉石亲密碰撞一样好听的声音,许多年前,书灵有一枚,他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枚,不过可惜,他的那枚在一次被恶人追赶时不小心弄丢了,他哭着闹着让连天阔再给他做一个,可过去很多年,连天阔也没有送给他第二枚。 后来听晓生说,一枚骨哨是连天阔真身的一根肋骨,连天阔在外面养得情人太多,每人都送了一枚骨哨做定情信物,送来送去肋骨已经没了,所以也没办法送了。 连天瀛信以为真,也就不再天天缠着连天阔要骨哨了。 后来这事怎么解决的…… “书灵,把你的骨哨摘下来送给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我已经吹过了。” “没关系,我不嫌你口水脏。送我嘛送我嘛,求求你了书灵,把你的骨哨送我吧?” “……好……好吧。” “耶!太好了书灵!书灵最好了!……” “呵呵……” 连天瀛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了问题,他竟然听见了那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搂抱在一起的刺耳笑声! 他使劲摇了摇头,摇碎那一脑门子的讽刺回忆。 然而一低头,那枚原本滚落在脚边的骨哨,此刻赫然就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像捧住一颗毒蛇的牙齿,连天瀛奋力一掷,顷刻间就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啪,极轻,极脆的一声,骨哨撞在一棵树干上,碎成两半。 连天瀛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讨厌怀旧,极其讨厌! 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没了,怀旧只是徒劳的犯贱,徒劳的痛苦,他讨厌痛苦,极其讨厌! “啊救命救命救命……” 沿着夹道跑了很久,连天瀛刚要冲出绿光笼罩的范围,重新没入前方无边的黑暗中,身后便远远的传来这么一阵连珠炮一样的声音。 他侧耳听了一下,确定喊救命的是摇光。 他对摇光的印象一直不算太好,这种不好的来源主要因为摇光是天枢的师弟,他经常帮天枢讨木繁树欢心不说,还千方百计死缠烂打地卡在他和木繁树中间,让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靠近木繁树。 这种乱拆鸳鸯瞎成全的行为,连天瀛十分耿耿于怀。 他下意识的不想去救他,肢体却不受控制的转身,往回走去。 可等他快步赶过去时,摇光已一头雾水的瘫坐在地上。 摇光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连天瀛,仿若一瞬看见美女,一瞬美女又变成长着血盆大口的妖怪,由惊喜万分到惊恐万状,哧溜溜就倒退着坐滑出去好几丈远,“你……你别过来!” 连天瀛停住:“……” 摇光一根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说,你是不是操纵这些食人树的罪魁祸首?是不是?” 连天瀛觉得莫名:“不明白你说什么?” “还……还装!”平时伶牙俐齿的摇光,此时竟被吓得语无伦次结巴起来,“他们刚才抓我……想……想吃我,你一来他们就……就松了手……你能在这里来去自如,而我……”摇光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满身血污,“而我这个样子!” “唔,”连天瀛道,“你这是在跟我比惨么?” 其实在赶回来的路上,连天瀛便已经发现,那些树干上的血盆大口都全部合拢了,那些人头自然也都不见了,此时看来,除了依旧向天张扬着的乌黑枝条和他站的这条狭窄夹道,这里再也没有别的异样了。 所以他又怎会看不出,即便树里的都是死人,那也是他死去的亲人,他们不忍心伤害他,也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所以他们让他顺利通过,留下别人果腹。 而这个别人,不巧,正是随后而来的摇光。 “谁……谁跟你比惨!”摇光怯怯的咆哮一声。 他从未见过三千年前的连天瀛。 目前为止,他只在梵骨白山下见过这张面孔,不过一次,这样的美人物也足够他印象深刻了,更不知道贝瀛已成为过去时,眼前这个人才是贝瀛生命的延续,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虽和木繁树打过交道,美虽美矣,却看起来很像一个人面蛇心、冷酷邪魅的可怕物种。 “你……到底是谁?” 连天瀛扯了扯唇角,转身就走,“不想被树吃掉就跟我来。” 摇光没有思考的余地,倘若这些树真的听命于眼前人,他留下来干嘛,喂树吗,还是跟在树老大的身边安全一点。 摇光风一样就蹿了上去,贴身侍从一样服务周到:“树老大您慢点,对对对,小心脚下!……哎呀这地也太滑了,要不要我背您?……您衣服破了呀,待会儿我给您缝缝。……”撩开横在连天瀛身前的小树枝,“那个,我问一句哈树老大,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连天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去哪儿?或者我应该问,你进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来找人啊。” “找人?谁?” 摇光以最快的脑速度思考完毕,觉得说给他听其实也没什么,于是老老实实道:“梵骨白山下的事你都看见了是吧,就是百仙问罪木神的时候?” “嗯,怎么了。” “木神约战星神天外天,我本想马上赶过去看看,可不巧,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百三十七 自信心膨胀的死士 “别卖关子,说重点。” “谁卖关子了。”摇光很想狠狠瞪他一眼,可想归想,他根本不敢啊,于是接下来的话就言简意赅了,“我看见洞明了,所以一路尾随到了这里。” “洞明?”连天瀛想了想,“你八师弟?” 摇光怔了一下,他原本想着,上次匆匆一面,对方或许根本不记得他是谁,可现在,面前人貌似很了解自己? “你……” “人呢?你追上没有?” 摇光木讷地摇了摇头,“长青林里见过一次,无意间掉进这里,刚才又见了一次,我本来想追上去的,可这些树突然缠住了我,他就不见了。” 连天瀛没有答话,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 摇光用眼角偷偷瞄着身边人,越看他越好看,越想他越古怪。他确定除了梵骨白山那次,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张面孔,似乎连听说过这样一位人物都没有,可他却似乎很了解自己。难道,他方才急急忙忙跑回去,不是为了捕到猎物而兴奋,而是为了救自己? “请问您……贵姓?”摇光忍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蓝。”连天瀛百思之中十分简短的答道。 “哦,蓝公子。”摇光想起来,那天木繁树也是这么称呼他的,看来他没有撒谎。 摇光一颗心慢慢放了下来,他本无意掉进这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此地虽然凶险万分,但有身边这位看起来很厉害的树老大在,保命应该不是问题吧。 “蓝公子,”摇光把碎成两段的骨哨托给他看,讨好的笑道,“这是你的东西吧?我刚才在树下发现了它,就把它……” 连天瀛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不是。” “是吗?”摇光把骨哨举在眼前,左右上下里里外外仔细瞧,然后他发现了哨壁里刻的小字,“瀛?唔,确实不是你的。瀛……嗯,这让我想起了我过世的一位朋友,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瀛’字,不过这人的人品实在不怎么贵重,他经常耍我,也经常和我吵架打架,还是我大师哥最强劲的情敌,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可他已经死了,还死得那么不明不白那么惨……” “你说,他是你朋友?”连天瀛涌上来的戾气,一点一滴随着摇光的话语消散了个精光。 “是啊,”摇光现在也不怎么怕他了,曾经站在木神身边的人嘛,哪能那么坏呢,还是先抱住树老大的大腿保命要紧,“人都已经死了,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话说他死得确实怪惨的,被心爱之人亲手杀死,应该会死不瞑目吧?” “怎么会。”连天瀛似乎笑了一下,“这是他的荣幸。” 荣……荣幸? 曾经,他说被木繁树亲手搜身并非他的荣幸。现在他真的觉得,能被木繁树亲手杀死,是他的荣幸。 摇光呵呵笑了一声,“是……是吗?” 这个人太奇怪了。 夹道尽头,光亮边缘,也就是连天瀛“亲人”的势力尽头,在这里,连天瀛做了短暂停留,面对他走过的路面无表情,一字不说,似乎在缅怀什么。 摇光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满心满脑都是“他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掌心焰。”连天瀛道。 摇光听在耳朵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心想他一定在念法咒吧,不过干什么非要念出声来呢,心里默念不好么。 连天瀛转头看向他,认真的说:“摇光,燃起你的掌心焰。” 摇光:“……” 我去,要不要这么小气?不就一团小小的掌心焰吗,法力高强如你还能吝啬这点灵力? “……哦,好的。” 摇光心里一边犯着嘀咕,一边默念法咒,“呼”的一声,掌心焰竟出乎意料的蹿起两尺来高,旺盛程度是平时的两倍不止,还差点烧着摇光前额的一缕头发。 “这这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摇光赶紧再念法咒使掌心焰恢复平时大小,他的脸在跳动的红色的焰火映照下,闪闪烁烁,惊疑不定。 连天瀛看着那团小小的,温暖的,红红的火焰,似有感慨,“走吧。” “嗳这是为什么呢?我念的可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法咒,怎么会燃起那么高的火焰?难道我的灵力突然增强了?不对啊,这段时间我又没有修炼,不减弱就已经很不错了。唔……莫非……莫非此地有古怪?” 摇光的手在鼻前扇着风,太臭,四下来回瞅着,这里太过沉闷,仿佛空气被四面八方的大力压缩到了极致,所以掌心焰也不能像地面上那样照亮很远,只够笼罩二人的方圆两步。 脚下有东西,摇光被突然绊了一下,“哎呦!” 连天瀛眼疾手快扶住他,“没事吧? “有……有东西咬我!”摇光弯腰弓背一只胳膊抱着一条腿说,“糟糕,我的腿麻了啊!这玩意有麻醉……哎呦我头发!” 摇光抬手抱头,正所谓顾头顾不了脚,若不是连天瀛在一边扶着他,他早金鸡独立着坐地上了,还差点没把掌心焰糊自己头发上。 “你别乱动……”连天瀛刚一脱口,右颈间便是狠狠一痛,他抬手一抹,果然流了好多的血。 下一刻,一种比被咬掉血肉更凶猛百倍的痛感便从他的右颈忽然激荡开来,然而也只是短暂一瞬,这种痛感就彻底消失了—生长之痛。 连天瀛有一瞬的恍惚,正如摇光所说,咬人的东西确实有麻醉作用。 就这么一恍惚的功夫,摇光的胳膊上、胸前、脸上又挨了好几口,却根本不见咬人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惨兮兮的叫了一大串,声音极其尖锐响亮,一下子又引来了更多的撕咬。摇光怕急了,掌心焰也顾不得了,噼噼啪啪一阵掌风乱扫,掌心焰灭了,但咬人的东西却根本没杀死一只。 周围复又一片漆黑。 那些伤口细小,只是个沙子模样的红点点,也不怎么疼,但又痒又麻,摇光在身上气急败坏的胡乱挠了几把,黑暗使人极度缺乏安全感,他本能地又念起掌心焰的法咒,托起左掌。 然而,扬在一半的左手忽然被身边人按下了,“这些东西是冲火光来的。” 摇光一怔,“……火……火光?那我们岂不是只能摸瞎了?” 不过连天瀛说的没错,掌心焰一灭,那些咬人的东西果然没有再来,这使摇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一个词,飞蛾扑火。 不知有没有那么一种生物,拼掉性命,只为给对方微微痛痒的一击? “唔……” 沉闷压抑的黑暗中,连天瀛低哼一声,虽然声音很小很小,但四周太静了,两人的距离又近,所以摇光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哪儿不舒服吗?” 在摇光看来,这些小伤口虽然令人感到烦躁,但实在不足为惧。 “没事。”连天瀛的语气很快恢复如初,“走吧。” “嗯。” 摇光腿一迈,才后知后觉小腿上的第一个伤口好像与别处略有不同,但仔细感觉一下,除了伤口大点深点更疼一点,似乎也没别的异样。 “蓝公子,”摇光道,“这是出去的路吗?我怎么感觉不像啊,好像是往森林深处的方向?” 连天瀛的左手一直搭在摇光的左肩上,在摇光看来,这个动作颇有些好兄弟的暧昧,但此时他也顾不得了—绝不能走散,绝不能失去树老大这棵倚仗! 但他有点奇怪,怕在黑暗中走散,拉拉袖口衣角什么的岂不是更适合两人的关系,干什么要做这么亲密无间的动作呢? “我想见魔族魔君。”连天瀛道。 “啊?” 摇光吃了一惊,连身子都跟着微微一晃,连天瀛身体的重量有小部分放在了摇光身上,也跟着晃了一下,“走好你的路。” 摇光心里好不委屈,这么快他就完全明白连天瀛为什么勾着他的肩走路了,敢情是把他当成了一副人体拐杖。 “你见大魔头干什么?”相较于这点委屈,摇光更重视自己的性命。 “杀了他。” 摇光猜测树老大的法力一定非常非常高明,啧啧,敢只身犯险杀魔君呢,这得多膨胀的自信。 不过……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杀不死大魔头呢,你当何如?” “那就同归于尽。” 摇光:“……” “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敢情还是位死士,虽然待在他的身边暂时比较安全,可如果他和大魔头同归于尽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要怎么走出去? “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摇光停住不走了,“我还得去找我八师弟呢,蓝公子不好意思……” “我知道洞明在哪儿?”连天瀛平心静气道,但意图再明显不过,他想留住摇光。 摇光当然不信,但直说他也不敢,于是尽量用委婉的方式笑说:“蓝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当年八师弟失踪一事十分蹊跷,事关九斗星宫的宫规和名誉,我想,宫外人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怎么,你觉得我是外人?”连天瀛的语气微有波澜,右手一抬,似乎挥走了空中的什么东西,然后左手搂着摇光的肩膀继续摸索着往前走。 摇光实事求是的说:“至少蓝公子不是九斗星宫的人,不……不是吗。” 连天瀛不想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道:“我怀疑,你看见的洞明是魔尸傀儡。” “……”摇光又僵住不走了。 一百三十八 给我做个见证 “放松。”连天瀛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动不动就停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快走,我边走边跟你说。你捡骨哨的地方有具男尸,你应该看见了吧?” “……” 连天瀛听他半天没反应,也不催促,只顾自己平白直叙地说:“那就是魔尸傀儡。此次魔族复活仓促,人力紧缺,实力不足,所以他们动起歪脑筋,走起旁门左道,专门捡新死的尸体拿来炼化傀儡,目前傀儡兵力应该有一定规模了。这段时间内,如果你见到很多年前无故失踪的人,多半都是魔尸傀儡的牺牲品。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摇光木讷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忽然摇头,“你不是说新死的尸体才拿来炼化傀儡吗,那为什么失踪很多年的人也是傀儡?不明白。” 连天瀛道:“有一个人,一个隐藏很深的人,很多年前就会炼化魔尸傀儡的方法,但他炼化的数量极少,非利用价值极大的人不炼。譬如刚才树下躺的那个,他是连天雪墟的六仙公连天阔。” 摇光渐渐恍然:“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利用我八师弟,然后利用不成就……就杀了他?!” 连天瀛似乎在默默忍受着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这只是猜测,也不一定真的这样,你不要灰心,或许洞明他……唔!” 摇光感到有一滴温热黏腻的液体洒进了他的脖颈,但抬手一抹,手上干干爽爽的根本什么都没有,他心里正道奇怪,旁边连天瀛的身子又沉了过来。 “喂。”摇光推了他一下,但也没有用力,连天瀛便吃痛地叫出了声。 摇光心底一惊,反手去抓连天瀛的胳膊,触手之处却是一片微湿的冰凉,双手上下一顺,他顿时怔在了那里。 连天瀛他……他竟然没穿衣服!! “你……你干什么!” 摇光一把将连天瀛推了个趔趄,想起他刚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黑暗里的摇光涨得脖子都通红了,他恼羞成怒道:“卑鄙!肮脏!龌龊!呸呸呸呸呸……” “小心!” 连天瀛低叫一声,然而还是晚来一步。摇光只觉右腰酥酥麻麻一痛,仿佛有一把铁钳狠狠钳住他的一块皮肉,然后狠狠一撕! “啊!” 摇光尖叫一声,伸手一摸,手上湿哒哒的都是血,而腰间则是一片血肉模糊! “我操了操了!这什么玩意啊!” “哎别……” 呼!摇光迫不及待地燃起掌心焰想看个究竟,但火焰堪堪一闪,便被连天瀛扑过来徒手拍灭了! “你疯了,火光会引来那些蛾子法术也不能使!!”连天瀛低声喝止他。 果然,摇光的脸皮立刻刺痒难耐起来,他想也不想,立刻变挥掌出击为抓挠,双手慌里慌张地在脸上乱抹一气,“蓝公子……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刚才误会你了。我操了,这些该死的树枝!滚开,恶心死了!” 掌心焰那一闪,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足可以使他看清了周围一切。 局促狭小的空间里,几十根梢头长着尖牙利齿的秃树枝将他们围的密不透风,蓄势待发。连天瀛也并非没有穿衣服,只是两只袖子被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枝扯碎了而已,身上的衣衫也破破烂烂条条洞洞的,至于他为什么惨成这样,不用想也知道—一只袖子护住他后面,一只袖子在他前面挥来挥去,肯定也是被怪树枝咬的了。 情景恐怖成这般,连天瀛却淡淡道:“不用理他们。” “不理?怎么可能!万一他们扑过来吃我们怎么办?什么万一,明明就是啊,他们明明就是想扑过来吃掉我们啊,怎么可以视而不见?”摇光尽量压低嗓音道,他可不敢大喊大叫了,刚才他对连天瀛那恼羞成怒的一推,明显刺激了这些怪树枝,万一声音大点又刺激到它们怎么办,他可不想再被咬掉一块肉了。 而摇光这时也突然感觉到,他们不动,那些怪树枝竟然也都不动了,就好像他们是团再普通不过的空气一样,于是怪树枝寻他们不着,便守株待兔静止在半空也不动了。 “明白了吧?” “明……明白了。”摇光这时连大气也不敢出了,“那……我用法术把他们都炸死?” 连天瀛哭笑不得:“我记得繁树对付它们的手段是天雷。天雷,你能召来吗?” 摇光干笑两声:“别开玩笑了。这可是地表下层啊,别说我请不动天雷,即便请得动,天雷也来不了这里啊。那我们……就只能等死了吗?” “有我在。”连天瀛再次把左手搭在他的左肩上,用上次一模一样的、云淡风轻的口气说,“走吧。” 摇光没动。 “你不用感动,”连天瀛道,“你活着还有点利用价值,死了可惜。” 摇光酝酿了半晌的感动终于顷刻间烟消云散:“什……什么?你想利用我干什么?喂喂喂,我可警告你啊,损害九斗星宫名誉的事我不干,损害栖碧宫的事我也不干,破坏大师哥和木神感情的事不干,伤风败俗不干,偷鸡摸狗不干,……” “给我做个见证,干不干?” “啊……啊?” 连天瀛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边走边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两个魔头吗?” 摇光正胆战心惊地向前迈出第一步,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了才知连天瀛根本看不见,于是忙忙补了一句,“不知道。” 第一脚慢慢踩出去,周围窸窸窣窣一阵,又很快沉寂下去,好像那些怪树枝也没向他们发难。哈哈哈,不愧是树老大啊,看来这些树枝果然都很忌讳他! 摇光顿时放了心,胆子也大了很多,逐渐加快速度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坦白说,我并不确定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如今天界四面楚歌,妖魔鬼怪合力攻打之,木神作为拥君之首,理所当然首受其害。曾经,她无怨无悔为我做了很多,我却冷漠寡情,频频向她索取,不知恩图报,不感恩戴德,只是麻木地接受、索取。我厌倦了这样的自己,所以想向天枢那样帮她一把,不奢求成为她的左膀右臂,只希望为她分担、助力,哪怕成效甚微,我也问心无愧了。” “所以,若我这次不能活着回去,摇光,请你告诉她我是怎么死的。我这人想法跟别人很不相同,让我当一个默默无闻的英雄,我做不到。我就是要木繁树一辈子都记得我,记得我对她的好与不好,记得我曾经为她而死。” 连天瀛顿了顿,“她不能忘了我。” 摇光听得鼻腔一酸,他有点生气这样的自己—身边人听起来可是大师哥的情敌啊,自己怎么可以替他难过呢。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其实木神有我大师哥就可以了。”摇光狠了狠心,道,“木神聪睿过人,法力卓绝,世上就没有木神大人摆不平的事,你刚才不也说了么,我大师哥也在帮她。我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平定此次叛乱,还六界一个安宁的。” “我也这么想过。”连天瀛道,他的手臂依然在前面赶苍蝇一样的赶那些树枝,偶尔手臂在空中一僵,但很快恢复过来,又继续挥来挥去,“但你有没有想过,能决斗的地方那么多,木神为什么偏偏选择天外天?” “很奇怪吗?”摇光道,“天外天本就是仙神公开决斗的专用场地,再说木神和我大师哥的杀伤力那么大,没有淳正灵力的隔绝,伤着人怎么办?” 一说起决斗,摇光的脑仁子又疼了起来,话说大师哥为什么非要和木神撕破脸皮公然决斗呢,竟然还想杀木神,他是闭关闭傻了么? “摇光?” “嗯?” “天枢想杀繁树是假的吧?” 摇光怔了一瞬,然后摇头叹气,情绪慢慢掉进万分失落中,“我说不清楚。” “为什么?” “自从木神下嫁长佑姜南,大师哥他就变了,虽然他一个字也没说,但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出来。”摇光道,“从前木神一旦有难,不管凶险大小,他都会提前出关助她一臂之力。但短短数日发生这么多事,包括木神突然失踪,大师哥却一直呆在九星洞闭关不出,不闻不问,直到万妖攻到南天门,他才架不住众仙神的连番轰炸不得已出关。他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从前他因为木神在乎六界而在乎六界,现在,他几乎万念成灰,什么都不在乎了。或许你不信,但确实如此,大师哥他是一个十分极端的人,要么爱进骨子里,要么,恨进骨子里。我恐怕他爱而不得,一瞬成恨。” “我记得他曾抛下昏君,闯入梵骨白山……” “那是他最后一次帮木神了。”摇光伤感到极致,仿佛感情受挫的不是天枢,而是他自己,“他当着所有九斗星宫的人,亲口承认的。” 连天瀛的口气渐渐凝重起来:“那依你看,天枢他会不会伤害繁树?” “说不好。” 摇光真的不能确定,他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现在不在天外天,否则,二人若有一伤,他该帮谁呢?唉唉唉,本来天造地设十分般配的一对佳人,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咦?”摇光小小纳闷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觉得木神打不过我大师哥?为什么?我大师哥的灵力掉了一半,你不知道吗?” 一百三十九 脱胎换骨成功 连天瀛挥在空中的手臂顿时一僵,“掉……掉了一半?” “是啊。怎么掉的我不知道,但他的法力的确已大不如前,就算木神孱弱多日,身心俱疲,两人差不多还是平手,或许木神略高一筹……喂喂喂,你抖什么?别太过分啊,想笑忍着……” “我没笑。” “那你抖什么?” “……疼。” 摇光一怔,刚要说什么,连天瀛便忽然软泥一般整个的趴在了他身上,摇光一个反应不及,连天瀛险些斜栽在地。 “喂!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慌乱中,摇光也顾不得什么“飞蛾扑火”的怪虫子了,他一手扶住连天瀛,另一手迅速燃起掌心焰,然而不看则已,这一看,摇光竟被生生吓飞了半条魂魄! 连天瀛的右臂上,足足纠缠着四五条粗细不匀的怪树枝,它们条条尖嘴薄舌,伶牙俐齿,尖锐的梢头狰狞一甩,轻轻巧巧便撕走了手臂上的一块新鲜血肉,如此贪得无厌,争先恐后。 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摇光瞪大眼睛,亲眼目睹,连天瀛手臂上的那些伤口,连二连三在一瞬之间,痊愈! 零星血沫都倒流回各个伤口,完好无损,干干净净! 连天瀛额上冷汗直流,“摇光……” 摇光没有答话,一掌劈飞那些树枝,语无伦次地怒吼:“这就是‘有你在’!这就是你的办法!我跟你素不相识,甚至因为你喜欢木神怨恨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什么动静大了会招来更多的怪树枝,什么不能燃火,什么普通法术灭不了它们只会引爆它们的愤怒和群杀,摇光什么都不管了,挡一刻是一刻,总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连天瀛没被咬死吃光而活活痛死! 他首先在二人周身筑起一道屏障,然而,被几条树枝一击粉碎! 然后幻剑在手,砍杀。但很快它们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回来,甚至比先前更凶,更强! 摇光没辙了,他的绝杀法器是流星刺,但动静再大点,差不多就要惊动一森林的树木了吧,即便如此,流星刺还是四面八方洒了出去…… 然后摇光慌手慌脚扶起连天瀛:“完了完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可连天瀛好像脚底生了根,赖在这儿死活不走,“不行。我必须杀了那两个魔头。” “我们,我们先逃出去,逃出去再……” 咔嚓,极轻微的一声。 摇光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连天瀛突然出手掐晕,然后他脑袋一垂,双眼一闭,顺势歪靠在了连天瀛身上,连天瀛默念法咒,一瞬之间将摇光和自己双双收入了墓地幻境。 二人消失的下一瞬,整片森林的邪祟终于被全部惊动,黑暗中各种阴煞戾气铺天盖地汹涌袭来,一瞬湮没了原地。 幻境虽然强大,但约束较多。 比如,被请入幻境的人被请的一瞬,灵力不能高于幻境主人。 比如幻境主人的身体即是载体,所以对主人来说幻境入口即是出口,出入地点不管何时都十分一致,其他人则不会这么绝对,出口在哪儿只在主人的一念之间。 比如主人在外无法得知境内情况。 …… “您回来了主人!” 很快,狪狪狑狑趟着没膝的白雾闻声而来,待看清连天瀛的狼狈模样和惨淡面容,他们皆是一惊,“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虚弱成这样?” 说着,颇有眼色地一个接过摇光,一个要扶持连天瀛。 连天瀛不答,摆手推开狑狑的扶持,有气无力地问:“我昨晚送进来的那个人呢?” “哦,那个死人啊……” 狑狑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快人快语的狪狪,咳一声,恭恭敬敬地答:“被安置在主墓呢。主人现在要过去看看吗?” “不了。”连天瀛背靠墓壁,虚弱地闭上眼睛,“让我休息会儿,一会儿就好。” 连天瀛的灵力太低,掌控这么大一方幻境很难做到得心应手,更何况还有太贞分境掺杂在里面,亦正亦邪,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个地方的,若不是被人算计,那只能解释为天意了。 没有指示,狪狪狑狑只能安分的站在原地等待,他们眼看着连天瀛的身体一点一点软下去,背靠墓壁,慢慢滑到地上,最后一条长腿平伸,一条腿支起,头脸微仰,保持这个姿势睡了一刻有余,然后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站了起来。 他问:“那个人的尸体能保存多久?” 狑狑忙答:“不同于普通尸体,他的保存期要稍微长点,不过离开寄生树,最多也就七日。” 连天瀛嗯了一声,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摇光,说一句“看好他。”一瞬又回到了森林。 幻境不是瞬移,他这个主人理应从哪儿入回哪儿去,该来的迟早要来,而且,时间他也耽误不起。 连天瀛不懂时间错位,所以幻境里外的时间可以始终保持同步,不同于前一刻的邪祟乱卷嚣张肆虐,这里已安静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寂静无声,连天瀛有那么一瞬的怀疑—是不是所有的怪树都已经死了? 他试探着伸出右手,指尖一痛,一麻,他还是被咬了一口。 那种麻感远远不能盖过痛感,连天瀛倏地缩回手,感觉着伤口快速愈合,那股十指连心的、生长血肉的痛楚倏然加剧,又倏然消失。 手指又完好无损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这种异常到底是福还是祸。 算了,走吧。 连天瀛的方向感不错,即便因为刚才的离开改变了方位,黑暗中他也能快速地分辨出哪里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 他刚一迈脚,脚踝又被咬了一口,周围这些东西明显比被惊动之前敏感很多,所以理所当然从三五步被咬一口,变成了一步一口,它们攻击起来无声无息,凶猛迅速,让连天瀛防不胜防,如果不是肌肤可以瞬间愈合,百步内他必定体无完肤,命丧当场。 可这种皮肤迅速愈合的痛也让他痛不欲生,就好像被人架在火架上转着圈烤,一块肉刚离开火堆,还没来得及降温去痛,便又很快转入火堆里继续烘烤,脸,躯体,四肢,每一块皮肉都不可避免,开始只是又疼又麻,渐渐是僵硬,行动困难,最后存步难行。 他僵硬的,保持着最后一个迈步动作,倒了下去。 他默念法咒,想回幻境缓和一会儿,但不知是不是脑子也变迟钝、念咒又太慢的缘故,法咒无效,他回不去了。 好在他不动,那些怪树枝眼瞎心也瞎似的也一点不动,两方僵持着,直到连天瀛感觉好点,没那么痛了,才重又站了起来。 迈步,撕咬,愈合…… 倒下,站起…… 周而复始。 连天瀛很豁的出去。 也不知如此反复多少次,过了多久,连天瀛才走出那片森林,来到了一处漫天绿光流转的不大的圆形空地,那光源不知从何处而来,只晃得他更加眼花缭乱,浑浑噩噩。 这时,有一个僵硬、冰冷又略微熟悉的声音轻轻袅袅飘入了他的耳中:“我奉二魔君之命,前来改造你。” 改造你……造你……你…… 连天瀛麻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周围忽然哗啦啦一阵金属撞击的乱响,紧接着他只觉四肢骤然一紧,一凉,低头看去,却是四根手腕粗的铁锁紧紧缠绕住自己的四肢,然后铁锁各自往回一绷,他登时便被吊离了地面,四肢呈张开状悬在了一丈多高的空中。 连天瀛的混沌顿时去了大半,他挣扎着浑身,大喊:“混蛋!有本事给老子出来!出来!!” 一道雪白的刀光于莹莹绿光中匆匆一闪,下一刻,直接贯入了连天瀛的胸膛! 连天瀛立刻呕出一大口血来,把原本就褴褛狼狈的衣衫,染得更加狰狞凄惨。 又一道白光无比迅捷地飞来,连天瀛看清楚了—这次不是刀,而是一个人,且是个跟他有仇的人。 蛮净。 蛮净原本就面如死灰的脸,此时更加阴森,更加死气沉沉,他白衣白发飘飘,一言不发,如弹石一般飞来,一把握住外露的刀柄,手劲猛然下沉,一刀剖开了连天瀛的胸膛! 动作之娴熟之利落,令人发指。 刺眼的光芒笼罩中,连天瀛彻底发了狂,他赤红了双眼,挺直脖颈仰面惨叫着,浑身青筋暴起,冷汗如瀑,双拳死握指甲嵌入肉中,七窍鲜血狂喷直流,溅了对面人满满一脸一身,但他根本没有嫌弃的意思,开膛破肚的动作从容有序,分毫不停…… 他的动作太快,快过伤口愈合的速度,以至于连天瀛铺天盖地的剧痛刚一开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只留下半空中的连天瀛,叫天地不应,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实在太疼了,竟连昏过去都不能。 连天瀛清晰地感觉到,蛮净一把手将自己肚腹里的东西掏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肌肤上的刀口愈合,而里面的空间迅速又有条不紊地被新生长的东西占据,填满。 似乎与之前的那些一模一样,又似乎一点都不一样。 “恭喜三魔君正式加入魔族,脱胎换骨成功。” 蛮净面无表情的说。 一百四十 蓝木二姐夫 连天瀛什么都明白了。 外,噬其皮肉,内,掏空重生,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让他真正脱胎换骨,为其所用。 “怎么回事?里里外外折腾得这么干净,他为什么还有抵抗意识?” “回二魔君,意识来源于头脑,恐怕头脑也要……” 连天瀛的头脑一懵,后面的话他虽然没有听见,但猜也能猜出来他们想干什么。 果然,头开始疼了…… 什么叫头痛欲裂?他不知道,但今日头裂的痛楚他永远刻骨铭心。 他终于如愿以偿晕了过去。 “贱妇!我待你这般好,你背地里却这样羞辱我!” “说!你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连天漪,我念及往日情分,即便早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也从不肯伤你一分,但今日你竟敢怀着孩子和他私奔,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你……你是瀛儿?” “苍天有眼,你竟然还活着。” “瀛儿不哭,表姐再不会让他们欺负你了。” “瀛儿瀛儿,你要当舅舅了,你要当舅舅了!” “今晚紫枫亭,你来,我有话与你说。” “瀛儿我……我杀……杀了华仲……” “表姐,我明白了,我根本就是一个祸害,我是一个祸害啊!” “不瀛儿,你……不要这么说,是我……是我杀了华仲。” “瀛儿你这是干什么!放下!把剑给我放下!” “我要为姐夫偿命……” “……” 八日后,华越邈。 连天瀛双眼圆睁,豁然坐了起来! 冷汗涔涔。 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久,才惊魂未定的、小心又惶恐地四处摸索,手脚上的铁链不见了,身下好像是一张床,大,却不算柔软,直觉有东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以为又是怪树枝来袭,忽然掐住,咔嚓一下就把它扭断了。 “唔!” 是个女人低低的忍耐声。 “谁?” 此时的连天瀛犹如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使他神经紧绷。 “……”那女人没有回答,似乎在一眼不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谁?到底是谁?”连天瀛见她久久不答,恐惧使然,毫无章法地又将右手横扫出去。 手腕蓦然一紧,是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声音轻柔:“我,木繁树。” 连天瀛怔然。 木繁树将手中的手腕改抓为握,然后轻轻放回他的身侧,似乎在苦笑:“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连天瀛的目光空洞,没有一丝兴奋和激动,可完全不对啊,他明明是爱她的,很爱很爱,纵然心死成魅,他也是爱她的。 但是,大难不死后的重逢,他的兴奋呢?激动呢?喜悦呢?这些原本应该蜂蛹而至的情绪都去哪儿了? 他若心死,那么,胸中的无数恐惧又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到底怎么了? “瀛儿……” “你……怎么来了?”连天瀛木讷讷地打断她的话。 木繁树似乎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好久才道:“卜浊闯进天外天大喊大叫,说你和大妖精去了长青林,然后我在长青林碰见阿株,知道你砍穿了魔族通道,和大妖精、暮沉进入了地下魔域。” “听你的意思,我们好像……走出了森林?” “……嗯。” 连天瀛恍有所觉,他使劲闭了眼,再睁,然而视线依旧一片漆黑。 “我的眼睛……!” “没关系,我可以治……” 啪! 猝不及防,连天瀛一掌掴在了木繁树的脸上! “蓝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另一个女人惊叫一声,快步走过来,似乎在心惊胆战的查看木繁树被掴的脸。 连天瀛听出来了,是连天漪,他的表姐连天漪。 “表姐!” 连天瀛一个翻滚,裹着被子就从床上掉了下来,他双膝着地,朝着连天漪的方向频频磕头,声泪俱下,“表姐我对不起你!当年我不该接受你的收留,害死姐夫,还差点害死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不好,我混蛋!我还懦弱到自杀,妄想以死……” 连天瀛话没说完,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待他再次醒来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公子醒了。” 这次守着他的是暮沉。 连天瀛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里面有个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令他感到十分烦躁,“木,木繁树呢?” “她在外面,公子要见她吗?” “不!”连天瀛条件反射地说,仿佛见木繁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让她等在外面,就等在外面!” “好,我不让她进来,公子你不要激动……” “你也出去!” “……公……” “出去!!”连天瀛狰狞地怒吼,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一样。 暮沉不敢留下再刺激近乎发狂的连天瀛,道了声“是”,一步三回首地出了门。 床上,连天瀛抱膝而坐,十指死死揪住头皮,他只恨不得把头皮撕裂,把里面作祟的恶魔一把扯出来。 没错,他的脑子里住着一只恶魔,那只恶魔不懂感恩,没有好友亲朋,没有一切美好乐观的事物,唯一有的是莫名其妙的、对每个人的仇视。 它比魅的性质还要恶劣许多。 他不清楚他的仇恨从哪里来,木繁树为他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久,表姐痛失所爱也是为了他,他如今千事万事历历在目,可就是感动不起来。 惶恐至极。 他不是不记得甩在木繁树脸上的一巴掌,不是不记得冲连天漪那一跪,他觉得那不是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应该是个差不多可以掌控情绪的人,至少不会打她。 “繁树……繁……繁树……” 木繁树似乎长了顺风耳,一下子就飞了进来,然而未及她靠近床边,或者说句什么,连天瀛又是一阵异常暴躁的驱赶:“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木繁树仿若未闻,径直走到床前,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巴,然后一颗金黄色的药丸塞了进去。 连天瀛这一觉睡得十分绵长。 也不知是药丸的作用,还是时间稍微磨平了恐惧,这一次,不但连天瀛的眼睛可以重新视物,清晰如常,连精气神都惊人的大好起来。 他抱着木繁树,久久不语。 木繁树任他抱着,不动也不说,仿佛这个怀抱才是当下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其次。 直到草绘一路风风火火、蹦蹦跳跳地闯进来,“我来看看我未来的二姐夫到底长什么样?” “媳妇儿你等等我!等等我!”华溪儿紧随而入。 然后两个小人目瞪口呆的傻在了那里。 连天瀛依然不肯放开木繁树,好像怎么也抱不够,木繁树当着两个小人的面却有点不好意思了,轻轻挣扎一下,没挣开,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继续由他抱着。 又过了一会儿。 草绘一张花痴脸:“乖乖,这就是传说中的蓝木二姐夫啊!果然……好看。” 华溪儿一惊一乍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我真的见过他!” 草绘终于肯看华溪儿一眼了:“是吗?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华溪儿:“那次,我跑出栖碧宫,被一个漂亮姐姐吓着,然后我跟一位极漂亮极爱笑的美人哥哥走了,后来又遇见了他,”指的是连天瀛,“就是他花言巧语把我骗走的!媳妇儿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 草绘:“……哦。” 华溪儿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男人可是害草绘被华越邈百仙逼着要人还差点以命偿命的罪魁祸首啊,就算他长得好看点,就算他是她未来的二姐夫,她也不至于一笔勾销吧? 华溪儿气愤难平地看过去,然而下一瞬,他的一双眼睛也顿时直了。 连天瀛完全不顾有人围观,捧着木繁树的脸,二话不说,深深吻了下去。 木繁树呼吸一滞,本能的想要挣扎,但不知是连天瀛的手劲太大,还是自己于心不忍,总之,她没能逃出他的桎梏。 门外的暮沉自知此时进来很不合适,但也顾不得了,一手一个把两个小人拖出去,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于是连天瀛更加肆无忌惮了,猛然一个旋身,便把木繁树重重地压在了床上。 木繁树低哼一声,她的头磕在坚硬的玉石床头上,有点疼。而连天瀛明明察觉到了她微皱的眉头,却生不出一丝怜香惜玉之心,头一低,再次深吻过来。 木繁树略显惊恐,本能地偏头躲开,不想此举触碰了连天瀛的逆鳞,他面色一冷,毫不温柔地把她的面孔板正,朝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木繁树双眼闭合,眉心微皱,看起来并不很享受他的亲吻,她一只手死死攥住被褥,一只手抠住床沿,玩偶一般被他压在身下摆弄,乖顺至此,却终换来他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你是不是有种被强的感觉?唔,很好。” 木繁树豁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盯着身上人看,然后便是拼尽全力的推搡挣扎。可事实果然如她所想,神与魅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一旦坠入,她一身精纯灵力便失重一般再使不出一点威力,有的,只有无尽的灼痛和无助。 “瀛儿,”她艰难道,“放……放开我,求你。” 他笑:“我忍了这么久,你总得让我泄泄火吧?呵。” 一百四十一 原来这么不经折腾 木繁树面色苍白,细汗微湿,一对峨眉拧得更深更紧了,“我们……你听我说瀛儿,我们……唔……” 春宵一刻,连天瀛怎会浪费时间听她解释,直接用嘴把她想说的话统统堵回肚子里,然后将她的裙子一撕,长驱直入。 木繁树的唇角应时溢出一股血沫来,她几乎是放下所有尊严向他哀求了:“停……停下……” 不料,连天瀛盯着她唇角的汩汩鲜红,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双目炯炯,眼里是越来越浓烈的报复和快感。他的动作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粗暴,更加如狼似虎为所欲为,他吻住她的唇,一点一点将她口中的血液吞入自己口中,那股顺喉而下的血腥气令他兴奋到极致,越想吸,动作越粗鲁,越粗鲁,血涌出来的越多,越刺激他疯狂失控的全身神经…… 直到他心满意足地泄尽力气,才发现,身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昏死过去。 他意犹未尽地舔净唇瓣上的腥红血渍,冷笑一声,拍打她的脸,“醒醒啊亲爱的,不要装死。” 可她完全没有反应。 连天瀛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入骨的不屑:“不会吧木神大人?你的法力不是很高明么,七窍玲珑神仙木,呵,原来这么不经折腾。” 她依然死人一般不动。 连天瀛怔然一瞬,无端端的就忽然慌张起来,他骑到她的身上,双手捧住她苍白如雪的面颊,拼命的摇,拼命的喊:“木繁树你给老子醒过来!醒过来听到没有!醒过来……” 呼! 心跳如擂,冷汗如雨,连天瀛再次从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 床边,是身板僵硬,面色复杂的木繁树静静站在那里,“……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有。” 说完这句,木繁树便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守在门外的暮沉和大妖精便紧随而入,一言不发,两脸古怪的一个床脚站一个,一个忧心忡忡,一个用一种瞻仰“将死之人”的目光盯着他看。 连天瀛心道一声,“完了。” 果然,大妖精忍耐再三终于没忍住,一语中的:“呦,连名字都换了,蓝木公子是吧?那个……你春梦了吧?” 问的不是“做梦”,而是“春梦”,毫无疑问梦里的一切太过于疯狂凶猛,怕是被他们或多或少听去了些。可木繁树那时离自己那么近,又听去或看见什么了呢? 或许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嗯,一定这样的,毕竟她刚才走出去的模样还是十分从容自若的。 “奇怪。大人不是刚刚喂这混账喝的药么,怎么又说去看药好了没?”大妖精满脸疑惑地问暮沉。 连天瀛:“……” 暮沉咳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连天瀛,“不知道。可能……药熬了两份吧。” 大妖精更迷惑了:“木神不是说那是普陀山上世间独一份的紫心灵芝么,哪用喝第二份啊,暮沉你……” “闭嘴!”暮沉实在没办法圆谎了,只能朝大妖精干瞪眼。 大妖精很不识趣的笑了两声,“现在知道让我闭嘴了,刚才你家公子对木神出言不逊时暮沉你干什么去了?呵呵呵,瀛公子啊,我若告诉你……唔!暮沉……” 暮沉满脸通红,死捂住大妖精的嘴巴就往门外拖,大妖精手脚并用的踢他打他,用嘴咬他,可暮沉就是雷打不动,石头做的身子一样不怕疼,一直将大妖精拖到了门口。 “让他说。”连天瀛用手背蹭了蹭鼻子,一副登徒浪子被发现奸情也无所谓的样子,“我怎么对木神出言不逊了?大妖精,你说。” 大妖精狠狠一口咬在捂自己嘴巴的那只手上,暮沉依然不松手,直到连天瀛掀被下了床,走过来,一根一根的把暮沉的手指掰开,暮沉才悻悻垂了手,一副“公子你大难临头了”的颓败模样。 大妖精鼻子里哼哼两声,活动一下被勒僵的下巴,道:“我只听清两句,一句是什么什么被强的感觉,另一句是……就是……” 大妖精跃跃欲试半天也没将那句话说出来,最终用手指画在了空中,随写随消、张狂潦草的黑雾字迹,一笔一画勾勒出无比猥琐的语言,这句话是: 死在我身下,大人,你快活吗? 最后一个问号尤其巨大。 连天瀛的脸登时又白了一色。 暮沉恐怕他大伤初愈吓晕过去,忙忙劝慰:“真就这一句,真的。” 大妖精啧啧道:“暮沉,听你这意思,你好像还听到点别的?” “没,没有!”暮沉矢口否认。 连天瀛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状,也再不关心自己还说了什么“出言不逊”的话,霜打了茄子一般脸色白里透紫,揉了好半天的脸,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我去跟她解释一下。” 暮沉关心则乱,一时无计可施。 大妖精则抱着一颗“看你怎么作死”的心,仰面朝天,不理不睬。 连天瀛原地踌躇好久,终于一鼓作气冲出房间,穿过熟悉的石径和拱门,冲进厨房,可那里只有几个厨娘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晚膳,根本没有木繁树的影子。 连天瀛心里空落落的,倚着门框呆了一会儿,想着再去别处找找,一转身,正看见木繁树两手端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砂锅朝这边走来,连天瀛不及细想,迈开长腿便迎了过去:“来熬药呀,给我么?其实不必了,我本来也没受多严重的伤,只是有点体虚而已,你犯不着一天三锅地为我调理,呵呵。” 木繁树平平静静地看他一眼,然后绕过他,向厨房走去。 连天瀛:“……”乖乖,她真生气了? “还没问你,你明知长青林凶险万分,为什么还要去?” 连天瀛正抓着头发不知所措,忽然听她如此问,毫不犹豫就顺着木繁树给他铺的台阶下了,他大步流星跟上来道:“哦,我怀疑魔族复活只是一个幌子,或者说,魔族根本没有复活,长青林地下也没有魔域,那不过是附在一个人身体里的幻境而已,只要找出这个人,杀死他,幻境,也就是魔域自然不攻自破,……” “木神大人。” 众厨娘见木繁树走进,纷纷停下手里的活,齐齐整整向她行礼。 木繁树习惯性的向她们报以微笑,将砂锅置在火架上,燃火,然后才转头对连天瀛道:“你觉得大魔君或二魔君就是这个人,对吗?” 连天瀛笑笑:“只是怀疑而已,我……” “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怀疑,你只身犯险?”木繁树微有愠怒,她缓缓叹一口气,又道,“你可曾为我想过?” 连天瀛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小扇,轻轻煽动火焰,笑呵呵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才不过为你做了一件事而已,……” “做事之前,能不能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今天的木繁树教养略缺,似乎很喜欢打断他的讲话,且措辞有点难听,“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以为你能好好站在这里跟我狡辩?” “繁树,”连天瀛自知当时鲁莽,讨好地笑了两声,近乎于撒娇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哈,你就,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嘛,嗯?” 木繁树微微一怔,再凝神看向连天瀛时,就好像看着一个无比陌生的人,“你……蓝公子,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连天瀛答得坦坦荡荡,好像奇怪的应该是问这问题的木繁树一样,“我还正想问你怎么了,从这次见你你就有点不太对,但哪里不对,唔……我又说不上来。” 木繁树没有搭他的腔,看着跳动的火焰微微发呆,“你在魔域森林经历了什么?” 连天瀛:“……” 木繁树转头,看定他,“你变了。” “哪有。”连天瀛笑呵呵地摸了把脸,“是变得更好看了吗?嗯?” 木繁树:“……” “你锅里熬的什么?”连天瀛极享受地深吸一口气,想转移话题的意图藏也藏不住,“好香啊。” “据说是大补的东西。”木繁树很配合的回答。 “太好了,”连天瀛搓了搓手,似乎迫不及待想尝一口,“这些天东奔西走的,我身体的确虚弱极了,是该好好补补了。” 木繁树哭笑不得:“女人喝的。” 连天瀛有点不明白,“嗯?” “不想死在你身下,想经折腾一点。” 连天瀛直接无语了,心道周围这么多人呢,虽然她们竭力在装隐形人,竭力在忍住不笑,但谁知道她们心里正在怎么笑话我们,唉唉唉大人,你就不能稍微含蓄,稍微矜持点么? “瀛儿。” “嗯?”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放弃你。” “……” 连天瀛听出了她话里的酸楚和无奈,可他能怎么办,难道要老老实实告诉她:繁树,我全身里里外外都换了遍新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但肯定会比一只魅更可怕,更丑陋,更丧心病狂灭绝人性,但是,请不要离开我。 我会比以前更努力克制自己,再也不会伤害你! 只请你,不要离开我。 “……呵呵,梦话你也信么?谁说你七窍玲珑来着,忒幼稚。”连天瀛没头没脑的说。 “……嗯。” 木繁树背倚案板,好久才答了这么一声。 一百四十二 美人!还美人! 这使连天瀛恍然觉得二人之间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这种感觉非常可怕,他害怕和木繁树产生距离,害怕和她生疏,如果因为自己隐瞒魔域森林的事而让他们变成这样,那么,他情愿向她坦白! “繁树,其实在……” “我和天枢决裂了。”木繁树再次打断他的话,淡淡的说,“还有,天帝下令,暂留我‘木神’之衔,但六界未平之前,再不能迈回天界一步。换而言之,被天界驱逐了。” 说完,她的身体离开案板,心不在焉的走出了厨房。 连天瀛望着那道渐行渐远,最后拐过墙角不见的纤影,久久不知要不要追上去。 是的,他们无话可说了。 她问的,他含糊不答。 他想知道的,她一句带过。 这就是现在的他们。 回不去了。 连天瀛端着砂锅,怀里揣着一只小碗和一把小勺,四处奔走寻找木繁树,她住的园子,她经常去的湖边,偶尔兴趣来潮光顾的议事厅,可是,都没有她的影子。 阿株从灌木丛里慢悠悠踱出来,就着他洁白的袍角蹭了蹭它身上的灰,连天瀛毫不温柔地一脚将它踢开,这时,暮沉微有恼怒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敢欺负阿株,要死么?” 连天瀛眉毛一挑,满含讥诮的扬声道:“说谁呢暮沉?” 待暮沉渐渐近前,看清欺负阿株的是谁,他脸上的怒气虽然次第消失了,但仍然挂着些许不快,说话也很直接:“公子,你怎么能欺负阿株呢?” 连天瀛不置可否:“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呢?” 暮沉矮下身,替阿株掸净滚在身上的灰,“当年,你以为木神为什么把阿株和我牵在一起,还不是想通过我找到公子你的线索?可现在你的人找到了,心却没有了。……公子,你变了。” 又一个人说自己变了! 连天瀛微微恼怒,他的身体被魔族做尽手脚,仿佛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如今他最恐惧的就是别人说他变了,说他是个连魅都不如的怪物,可天知道他已经在很努力的维持原来的性情了,这么拼命的演戏,这么拼命的压抑自己的情绪,难道努力的一切仍是枉然吗? “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连天瀛明显不耐烦了。 暮沉沉默一会儿,微有怅然道:“我,我方才看见木神了,她一个人坐在宝书堂,好像……在哭。公子,木神再强,她也是个女人,我知道我说的话可能过分了,但还是希望公子你……” 暮沉的话还没说完,连天瀛便端着砂锅化作一股疾风跑了。 连天瀛觉得自己被骗了,宝书堂里根本不只有木繁树,她更没有哭,哼哼哼,下面还有一大堆表情勤奋又猥琐的听徒在呢,哦对了,还是他曾经费尽心机把她请华越邈来授课的呢。 且他们笑得心满意足,十分开怀。 “木神大人,那甘华树呢?据说甘华树的枝条和茎干都是红色的,叶子是金黄的,这么漂亮的树,是不是和琅玕一样可以在晚上引来凤凰啊?” 台上的木繁树目噙浅笑,姿态随和:“书云:凤凰非梧桐不栖。除了梧桐,凤凰之所以格外青睐琅玕,是因为她喜欢吃琅玕的果实。甘华树虽然漂亮,但果肉华而不实,性微苦,她应该不会喜欢。当然,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书面阐述。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仙原名曲阳,阳光的‘阳’,后来父亲觉得这个名字太小家子气,还容易引人遐想,所以改成飞扬的‘扬’。” “轰!” 曲扬一番前因后果的自我介绍引来满堂大笑,人群中已经有人喊出来了,“曲扬,你每次介绍自己的名字都这么罗里吧嗦的,难道没听过一个词叫‘欲盖弥彰’吗?” 此话一出,下面笑得更凶了。 曲扬憨厚地挠了挠头,完全没意识到他们的笑点在哪儿,老老实实答:“有吗?不过说实话,我更喜欢从前的名字,骄阳似火,如日中天,大家不觉得这样的景致很温暖,很令人向往吗?” “的确。” 眼见那群学生又要吵闹起哄,木繁树平常一声便把所有躁动都压了下去,“向往阳光是人的天性,树木亦然,但甘华树不同,甘华树是少有的喜阴神木,正因为如此,甘华树只在谷底或深渊,或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生长,而凤凰本身属火,火属阳,以此类推,甘华树很有可能引不来凤凰。” “怎么可能?六千岁那年,小仙亲眼所见有一只金灿灿的凤凰落在那么高一棵甘华树上呢。大人,这怎么解释?” 另一名小仙立刻提出质疑,看服饰应该和曲扬一族,但二人的位置距离较远,正正坐成一个对角。 “凤凰早绝种了。” 慵懒又好听的一声从窗外不疾不徐地飘来,和木繁树的声音恰恰相反,连天瀛话里话外总带着一股淡淡的不耐烦,好像你一句话不对就可以惹毛他,又好像他只会不耐烦,再做不出更危险的事来。 起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木繁树身上,即便察觉到窗外有人偷听,他们也完全不以为意木神大人难道会察觉不到吗?既然大人同意,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强出头呢。 嗯!还是多看两眼美女……不不不不,多看两眼大人,多向大人请教两句要紧。 然而当连天瀛端着砂锅、披散着长发、慵慵懒懒的在门口一现身,众人不知不觉就流起了口水毁青了肠子—娘嗳,这么漂亮的美人,我刚才为什么会心瞎地不以为意呢? 不过曲阳那位同族似乎是个人群异类,只见他豁然站起了身。 连天瀛以为他要跟自己当堂辩论你怎么肯定凤凰绝种了之类的问题,没想到他脸红脖子粗了半天,道:“……劳烦美人亲自为我送药,这……这怎么使得……” 连天瀛觉得自己又被骗了。 且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万重锤的连续打击! 美人!!! 他恨不得自己把手里的药喝光,管它补药还是毒药,只要不落个“为男人服务”的臭名声就好。 美人!还美人!他讨厌男人喊他“美人”,极其讨厌! 木繁树看过来,温声细语道:“把药放……” 啪! 连天瀛双手一松,砂锅垂直掉在地上,霎时摔了个支离破碎,水汤四溅。 木繁树嘴角那抹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微微惋惜:“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故意的。”连天瀛双手一摊吊儿郎当站在那儿,表情有点不可理喻。 木繁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竟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了。 下面嗤嗤笑了几声,有人说情:“一锅药而已,没关系啊大人,吩咐侍从再熬一锅就是了,犯不着跟美人动气。”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有人关切:“美人有没有伤着手啊?来,我帮你瞧瞧。”这位仁兄说着,不知死活地离开座位,奔着连天瀛颠颠颠地去了。 一个两个的喊“美人”他忍了,可满屋子都喊,他就实在忍不了了,况且还有只咸猪手想趁机揩他油水。 连天瀛暗暗活动了一把手指,嗯,他想掐死走过来的这个。 不料,“咸猪手”成功的最终却不是那位仁兄,而是木繁树,她捉起连天瀛的手草草看了一眼,道:“一点没伤着,完好无损。” “那就好,那就好。” 那位仁兄揩油不成,只能悻悻回了座位。 “借大人一用。” 而最后,木繁树这个成功揩油的却被连天瀛一把抓住手腕,直接拖出了宝书堂,木繁树也不挣扎,十分配合的随他来到人来人往的湖边。 然而连天瀛下一个动作,木繁树却一点都不能配合了。 他忽然搂住她的腰肢,低头吻了过来。 木繁树本能的偏头避开,“这……这里这么多人……唔……” 连天瀛实在太霸道,太迫不及待,二话不说,头一偏照样吻了过去。 路过的众人惊得齐齐一愣,连对木神最起码的礼貌和规矩都没有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木神大人的这种羞事岂是他们所能围观的,然后忙不迭的装瞎装聋装隐形人,头一低四散逃命去了。 纵然对连天瀛再喜欢,再迁就,二人的身体再允许,木繁树也绝做不出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男人深情拥吻的事来,她心思微动,于是连天瀛便又和上次那样,猝不及防被定在了原地。 而连天瀛也没有了上次的好脾气和包容,脸一沉,他真的生气了,“木繁树,在长佑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了亲?你的人我也不是没睡过,为什么还不让我碰你?” 逃得慢点的人蓦然听到这一句,仿佛觉得身后正上演着一出千年难遇的王室大戏,既要命又刺激,情不自禁就边逃边回头扫了一眼。 然而,湖边杨柳依依,清风徐徐,却早没了一双唱戏人的影子。 记得明澄湖那次,木繁树也是为了逃避众人,一不小心带着连天瀛瞬移回了自己的寝室,同样的“错误”,木繁树可不会犯第二次,这次她急中生智移到了一个“光明磊落”的地方— 湖心亭。 此亭暴露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让连天瀛觉得她“猥琐”,又躲过了众人窥视,一举两得,十全十美。 一百四十三 该死的瞬移 “为什么发火?” 木繁树似乎也不能忍了,话说的虽然淡淡的,但眼睛里包不住她的愠怒,可能是因为生气,可能为了戒备,她依然不肯替他解开定身术。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连天瀛不答反问,火气比她更大,“我们都已经做过那事了,可你为什么又不让我碰你!” “没心情。” “没心情还是你心里压根就没有我?”连天瀛不自觉就放亮了嗓门,风过湖心亭,卷着他的不满和愤怒吹向湖面,激起微小细致的涟漪,“木繁树,我不喜欢你对我忽冷忽热,不喜欢你对我的抗拒,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天天睡在一起!” 木繁树怔然。 连天瀛心底忽然怕了起来,他怕心爱之人骂他“肤浅幼稚”,怕她不屑一顾的说,“你忍不了,请走。”或者干脆一言不发,留给他一个背影表示再也不见。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这些都没有发生,木繁树只是沉默片刻,似乎思索许久,又好像是一刹那之间的决定,她说:“魔族复活,意与万妖图谋不轨夺天帝之权,如今六界动乱,木灵族被全族软禁,流离成为废人,天枢和我决裂,各方仙家势力蠢蠢欲动,处处防不胜防,我自觉分身乏术无力得很,所以没心情迎合你,有错吗?” 没心情迎合你,有错吗? 这一句,仿佛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连天瀛的脸上,若不是被定住动不了身,他一定会狠狠抓住她的肩膀,狠狠的问她: 曾经那么辛苦的找他,那么周到的护他,为他打破规矩来华越邈授课,为他跳下冥潭伤得元神破碎差点魂飞湮灭,为保华越邈而约定“安则两族,乱则同诛”,为他上梵骨白山,入墓地幻境,他们之间的缠绵悱恻情难自制,难道都只是她的“迎合”吗? 不不不,她……她一定是有苦衷才这么说,她一定是为了我好,她一定还有什么重要事情瞒着我…… 明明被魔族淘洗改造的人是他,怎么木繁树反倒像那个被淘洗干净了的人? 难……难道因为我的改变,才导致了现在的我看她的眼光完全不一样了?难道是我太自私了?难道真因为我变了! 从前的自己,面对她的屡次拒绝,最多只会调侃的笑笑而已,何至于对她大发雷霆?从前的自己,怜惜她的辛苦,珍惜她的付出,疼惜他们第一次时她的微微不适,怎会当众污言秽语羞辱她?从前的自己,她是他心目中永远的天山雪莲,从不敢轻言亵渎,怎么会龌龊地做那种不入流的春梦? “繁树,”他终于下定决心坦白了,否则二人之间的鸿沟只会越来越深,“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是我变了。” 而木繁树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在连天瀛一脸懵的状态中,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身,将右耳朵轻轻贴在他扑通乱跳的心房处,温声细语的说:“我的瀛儿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连天瀛的心跳得愈发快,愈发没有节奏,他下意识的想去拥抱她,可定身术还在,他仍然动不了,于是只木讷讷地问:“你……你说什么?什么回来了?谁……谁回来了?” 木繁树仰起一双泪花闪烁的眼看着他,然后轻而又轻吻了下他的唇角:“瀛儿,你难道没有觉得,你从魔域森林回来之后,思考问题开始用心了,说话做事开始融入真情实感,而不是一味的躲避和压抑,费劲心思的想讨好和欺瞒所有人了吗?” 连天瀛还是不太明白。 木繁树松开他,仿佛突然为自己刚才的投怀送抱不好意思了,她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然后隔空指着他心脏的位置说:“原来,你也会心慌的,不是吗?” 连天瀛顿时恍然。 没错,他原本静如死水的心果然已跳成了波澜壮阔的一团,仿佛静搁多年、早已蒙尘的断琴无意间被谁妙手回春崭新现世,他重生了! 可是…… “魔族哪有这么好心助我?繁树,这……这不会又是他们的阴谋诡计吧?” 木繁树轻轻一笑,正要开口跟他解释,大妖精的声音便从湖廊上传了过来,“魔族当然不会这么好心。是木神将计就计把我们送入魔域森林,借助森林脱胎换骨的特质助你里外焕然一新。不然,若不是木神有意放水,你以为那个身份不明的紫衣仙女可以混进天外天?” 这么一想也是,那可是天外天啊,灵力至精至纯至盛之地,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随便靠近的,他当初正因为靠近不得才在那里等灵书传递里面的战况,且他十分清晰的记得,那紫衣仙女最终也没再靠近天外天,不久以后她也从那里飞走了。 那时不止他自己明白,卜浊也急匆匆追过来提醒他,那个紫衣仙女有问题呢。 这时,同大妖精一起走过来的暮沉也点头证实了他们的说法:“公子,是真的。” 连天瀛前思后想一会儿,有些细节似乎说不太通,但也不是决定性的,最关键是,现在面前站的可都是他最信任的人啊,木繁树,暮沉,当然大妖精除外,他们两个总不会合伙欺骗他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 连天瀛会心一笑,他很想像木繁树刚才抱他那样抱抱她,这么想着,定身术竟然彻底解了,想来是木繁树心有灵犀所为,所以他也就没再犹豫,满满一个大熊抱就把木繁树拥入了怀里,紧紧的,再也不想放开。 这个女人,真的为他做了太多太多。 …… 连天瀛枕着双臂,仰面躺在床上,至今他都不敢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向往已久的种种美好竟都一一实现了。 他和她垂钓湖边,偶遇当初趴在湖边赏鱼的小世子,炫耀一般忽然将木繁树揽入怀中,还亲了她脸颊一口,说:“谁说天枢和她配得感天动地呢,这不,木神大人已经是我的人了。” 小世子的个头长高了点,但智商却一点没高,竟对连天瀛视而不见,突然朝木繁树磕头道:“木神大人,星神肯定还爱着您呢,请您,请您一定给他时间,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连天瀛气得差点把他蹬湖里去,还是木繁树及时按住他,又赶紧打发那个小世子走了。 连天瀛骂:“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杂碎,他也配?繁树你一定要永远记得,现在把木灵神族里里外外围成铁桶软禁的是谁,除了天枢,别人还真做不出这么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事!” 木繁树一迭声的应是,就怕连天瀛的大公子脾气一上来,追上去把小世子灭口泄愤。 但那小世子忒不知死活,一步三回首的走出去好远,突然又折回来几步问:“喂,那个不知廉耻搂住木神大人的,你到底谁啊?” 不知廉耻? 我谁? “我当然是木繁树名正言顺的夫君连……蓝木,我是蓝木!” 连天瀛原本就压不下的火气噌噌就蹿过了头顶,他拼尽全力追上去,一时竟连木繁树也无法阻拦。 一脚将那半大的小孩踹翻在地,差点断掉他的几根肋骨,然后木繁树的木偶法术便从天而降了,于是他只能张合着唯一能动的嘴说:“记住了,我,蓝木公子,以后见到我别再说不认识!滚!” 小世子对他毫无敬仰和悔过之心,朝他唾了口唾沫,爬起来跑了。 连天瀛气得直咬牙齿。 见小世子确实跑得没影了,木繁树才解开他身上的法术,哭笑不得道:“他一个小孩子,你跟他计较什么,忒幼稚。” 连天瀛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抱着木繁树就好一顿热吻,直吻得天雷勾地火一触即发,木繁树才忽然瞬移消失得无影无踪…… 床上的连天瀛抬指摩挲着自己的唇,木繁树的味道似乎还在。 似乎,他最近总对她情难自禁,一吻再吻。 印象最深的是膳桌上那次,当时华溪儿和草绘也在,两个小屁孩说了什么话惹恼他来着? 哦,想起来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吐槽今天的膳食真难吃。 能不难吃么? 他连天瀛*忙活了整整一天,汗都不知道掉进去几斤呢,是咸了不少。 然后木繁树掐着饭点的外出归来,似乎刚刚路过喷泉或河流,她身上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新水气,仿若大旱久逢甘霖,连天瀛扑了上去,似乎他的牙齿还磕到了她的唇,他都不管不顾不松口,身子撞得膳桌东倒西歪狠狠摇晃一阵,杯盘乱响,看得两个小朋友目瞪口呆连桌子也忘了扶。 忽然,木繁树又瞬移不见了。 瞬移瞬移又是瞬移,这该死的瞬移总扫我雅兴! 后园里那次是,书房里那次是,议事厅是,宝书堂是,灌木丛后面是,假山旁桃树下宫门口统统都是! 次次都被她瞬移跑了,次次都让他意犹未尽壮志不得酬。连天瀛发誓,迟早有一天他要克制她的瞬移,不再让她随心所欲想逃就逃! 连天瀛越想越气,翻个身,继续想,继续生气。 吻她这么多次,竟然没有一次让他得逞的,你说气不气人!可明明她已经成了他的人,为什么还屡次拒绝他呢,做一次和做多次有什么区别! 甚至有一次他都把她压在这张床上了,衣服也脱到一半了,她又忽然消失了。 一百四十四 师爷 连天瀛怒火难平,就着玉枕深深吸了口气,妄想从上面嗅到木繁树的一点气息,可玉枕已不知被清洗多少次了,一丁点她的气息都没有。 咚咚咚。 “公子,木神大人宝树堂有请。”门外响起暮沉的声音。 宝书堂宝书堂,又是宝书堂! 连天瀛烦躁的抓乱头发,坐起来。 那群叫不全名字的各族小崽子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竟然想把半年落下的课在半个月内全部补回来,想什么呢,不就想找点事干躲着我不让我碰她吗? 想得美。 既然这次是你主动请我去的,那么哼哼哼,别怪我做事出格…… 连天瀛来到宝书堂时,里面的情景和上次差不多,木繁树仍然在上面站着,那群崽子们在下面坐着,你一言我一语,人人其乐融融彬彬有礼,只不过,上次讨论的是凤凰喜欢落在什么树上,这次讨论的好像是…… “……我族里有片杏林长得挺有意思,往年结出来的杏子是酸的,今年的却又大又红,摘了一尝,呵!更酸!到现在那个尝杏子的寡妇还连口水都不敢喝呢,因为她怕倒牙啊哈哈哈……” “哈哈哈堂友你净乱说,喝水哪有倒牙的?” “怎么没有,不信哪天你去我族里看看,她不光喝水倒牙,喘口气都得用手捂着嘴呢,喘气凉了也不行。” “越说越离谱!” “那堂友你说个不离谱的听听,你族里……哦,你轩辕族的吧?话说你们轩辕可是德高望重的名门大族啊,有意思的事一定不少,你说……” “咳咳!”门口的连天瀛干咳两声。 被搅扰兴致,众人的目光微有不耐烦的看过来,然而只一眼,他们的目光便登时又直又亮了。 上一次连天瀛长梦初醒,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在那儿一出现,像极了慵懒随性的猫美人。可这次不同,他似乎想刻意勾引什么人,特意挑了件很适合自己的浅蓝衣穿,三千青丝被一根蓝玉一丝不苟的束起,整体气质干净利落,风华无双,妥妥帖帖一位六界之最的美男子。 “美,美男你找谁?” 旁边的人拍了下说话人的肩,“还用说么,自然是来找木神大人的。” 前几天湖边的事,在座的不是没听说过,后来又密密麻麻那么多二人的暧昧传言,能和传言中的美人物匹配的,貌似非门口人莫属。 木繁树波澜不惊的看向连天瀛,似乎在揣度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要知道,他最后一次来听课……咳,最后一次来这里睡觉,木繁树已经严肃警告过他了— 不要来浪费名额。 他当时还振振有词呢,说木繁树的课太枯燥无趣,太一本正经,每天都是你说过来我说过去,树啊花啊草啊木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不小心走进了花卉培训基地呢。 奇也怪哉,偏偏来听她课的人天天有增无减,名额难求。 连天瀛又咳了一声,“大人,您找我有事?” “今天要讲的有点重要,特意让你来听一听。”木繁树道,然后下巴一点脚边的圆木凳,“下面没位子了,坐这儿吧。” “哦。” 连天瀛本本分分道过谢,本本分分走过去坐得本本分分。 “继续。”木繁树朝下面众人道。 轩辕族的那个黑衣少年原本没打算“继续”下去,可方才确实有人点轩辕的名,且满堂众人的视线“想当然”地都看了过来,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一件:“我们族里有一棵万年老桂花树,近几年它只开花不长叶子算不算?” “哇,这个稀奇!不长叶子,一片都不长吗?那它还算是树吗?”堂下有人问。 黑衣少年:“也不是一片不长。前两年还能从枝头钻出几片小的,慢慢的,就一片没有了。” “还有吗还有吗?你们族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植物吗?” “没,没了。” “你确定只有一棵这样的桂花树?” “嗯,就一棵。” 这次提问的是连天瀛,他的坐姿依然本本分分,可细心点的人都会发现,他的圆凳不知不觉离木繁树近了半尺。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木繁树踱下了讲台,来到了台下的座位夹道中,她并不刻意摆上位者的姿势,也没有师尊的架子,就那么自自然然的垂手站在那里,面带微笑,认真聆听。 “大家有什么看法?”她问。 堂上静了一瞬,然后有人发言:“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毕竟这树活了一万多年了,成精成妖都有可能,背不住他有了自己的意识,高兴开花就开花,不高兴长叶就不长叶,对吧?” 有人附和:“是啊,我族里就有这么一个奇人,她是九千岁桂花树修成的精灵,长得可漂亮了,人又可爱,我最近正准备向她求婚呢。” 有人抗议:“九千岁就要被你求婚?太小了吧?堂友,还是求你放过人家吧!” 满堂哄笑。 有几人起哄:“九千岁不小啦,发育齐全,生对龙凤胎都不成问题!” “对精灵来说九千岁是小,可对咱们这些生来仙胎的人可就是老姑娘啦!求婚求婚!娶了她!” “对,娶她,老牛吃嫩草!话说我也很想……”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木繁树也随他们笑了几声,然后手掌朝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我想听惢族的。” 惢族仙主是木繁树的大弟子允文,师尊好奇或者美化一点说是“关心”,师尊关心弟子的族事也在情理之中,大家并不觉得意外。 今天惢族来的是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少女,刚才众人一起说说笑笑互相调侃,她明显有点小女儿的羞赧,整齐的刘海遮住眉眼,耳根是红的,从始至终都在低头摆弄着手指,此时听木繁树点名,她显然一慌,噌的就站了起来:“师……师爷!” 轰! 众人又大笑起来。 “哎呀妈呀,师爷!木神大人一位风华正茂妙龄少女什么时候变成师爷了哈哈哈……” “她的师尊是惢族仙主,而惢族仙主是木神大人正儿八经的座下大弟子,人家这么叫也没有问题吧?” “你懂什么。太贞幻境有明确规定,境内学到的东西不能私传境外人,违反规定要遭天雷劈的好吧。她只是拜在惢族仙主门下,学的肯定不是太贞法术,怎么能叫木神大人‘师爷’呢。小丫头,僭越了,僭越了啊?” 听到最后一句调侃似的提醒,少女的脸顿时更红了一层,她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回,回大人,惢族树木花草一切正常,没有奇怪的现象出现。” “咦~怎么可能?我来时的路上还听说惢族的含羞草好凶哦,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可以听见它们大喊大叫好像骂人的声音,这么古怪的事,小妹妹你怎么能说一切正常呢?”有人立刻提出异议。 “是啊,我来时的路上也听说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惢族的含羞草草叶这么长,一伸一卷还可以吃……” “吃人?”紧张兮兮地问。 “想哪儿去了,吃虫子,含羞草吃虫子没听说过吧?从来都是虫子吃草,吃虫子的草稀不稀奇?” “稀奇,啧啧,真稀奇!” “不说不知道,原来咱们身边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啊,你说说这世道到底怎么了,魔族复活,这是要六界大乱么……” 这人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旁边的人一手肘顶了回去—木神在呢,说话小心点! 那人立刻会意,下意识的就想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于是朝惢族少女一点下巴,道:“所以呢,你为什么要隐瞒?” 少女又是一慌,“我……我没有隐瞒啊!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想说?”那人不依不饶的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一口咬定。 “算了算了。”有人出声调解,“人家自己族里的事,想说就说,不想说也应了一句老话,家丑不可外扬嘛,你们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那人“切”了一声,果然不再追问。 前一刻还热热闹闹没大没小的宝书堂很快安静下来,气氛一时有点怪异。 “雪墟有没有人来?” 木繁树这几个字仿佛一道惊天炸雷,差点把昏昏欲睡的连天瀛炸一个原地挺尸。 众人明显也惊到了一片,好久才有人小声道:“应该没有吧?雪墟不是闭墟谢好多年了么。” 木繁树笑容依旧:“你们知道就好。好,我们继续。” 他们下面继续什么,连天瀛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铺天盖地的睡意被木繁树几个字炸得支零破碎,每一块碎片上都承载着一份微乎其微的重量,那些碎片以极慢的速度渐渐向他的心房靠拢,所过之处留下异常尖锐的痕迹,痕迹积少成多,挺痛,心房更痛,沉甸甸的往下坠,渐渐堵得他心烦意乱喘不过气来。 他咳了一声。 木繁树看过来,表情鼓励:“怎么,蓝木公子有话说?” “……嗯?” 连天瀛不解,扫视一遍台下众人,见都是一副“好险好险躲过一劫大难不死吓死我了“的劫后重生样,他心里顿时就笼罩了一层不详感,“说什么?” “就你信不信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这位仁兄好像在报答连天瀛大义凛然的解围之情,才好心把他走神没听见的问题喊出来。 连天瀛有点不明白,刚说的还是花花草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这会儿就成起死回生之术了? 难道二者之间有关系? 一百四十五 我就是连天瀛 “呵呵,”他笑了一声,“说不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你这话等于没说!”有人喊。 “就是就是。你还不如干脆说不知道呢。”有人又喊。 “唔,莫非蓝公子另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一点想法罢了。”连天瀛的姿态这会儿变得十分谦恭,还颇有礼貌的站起来回话,“沙神的事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吧,那么在我们眼里,他到底是生是死呢?” “死了吧?都变得那么丧心病狂了,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可他到底还活着。” “一条兴风作浪的魂魄而已,有什么好提的!死了死了!” “魂魄也是生命体啊。且他的法力那么高,据说可以掌控一整座山。”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封在梵骨白山出不来。木神大人神威浩荡。”有人趁机拍马屁。 “哎你到底想不想说啊?你到底是不是连天雪墟的小公子连天瀛?到底会不会起死回生之术?” 有人终于问了出来,问完惊觉失言,一怔,然后轻轻一巴掌拍在自己嘴巴上,点头哈腰地朝恨不得割他舌头的众人聊表忏悔,“是我嘴欠,我该死。不过我绝对没有想挖掘蓝公子身份的意思啊,呵呵呵,我和大家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起死回生术而已,千真万确。” “说什么呢,谁为了起死回生术呢,堂友,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有人立刻巧言反驳。 “就是就是,我们是来向木神大人诚心请教的,你哪族的?可不要站在这里乱说。” “不关他的事,是我,”木繁树语压众人,然后她目光一转,看定连天瀛,依然面带鼓励的笑,“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与连天瀛面貌八分相似的蓝公子,到底和雪墟什么关系?” 连天瀛一怔。 八分相似?和雪墟的关系? 若不是连天瀛清楚木繁树绝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此时他当真以为,是木繁树急切地想和他撇清关系,想让他一个人面对早就流传在外的风言风语,解释圆满了,二人皆大欢喜,解释不清,也不会连累她一个“包庇叛族余孽”的罪名。 可是解释? 呵,有什么好解释的。天知道他有多讨厌“蓝木”这个名字,有多想恢复“连天瀛”的身份,多想用“连天瀛”的身份去堂堂正正血刃仇人,堂堂正正一雪前耻,堂堂正正爱木繁树! “没错,我就是连天瀛。” 他终究堂堂正正承认了。 然而,台下的人却忽然凭空蒸发了一般,好久没有声音—他们没有确定惊天大秘密的发狂兴奋,没有尖叫,因为他们开始后怕“宠夫无度”的木神会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杀人灭口。 “嗳我耳朵怎么了?怎么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有人开始装聋。 “蓝公子这是在开玩笑吗?好笑好笑,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有人开始装傻。 “呼呼呼……”有人装睡。 “……”有人两眼一翻,干脆装晕。 “哈哈哈哈哈哈!”连天瀛痛快地笑了几声,兴奋地大声重复,“我说我是连天瀛,雪墟仙主连天澜的小公子连天瀛,这次你们都听清楚了吧?嗯?” “蓝木!”木繁树的笑容早已敛尽,此时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完全失去理智的怪物,“……下课。” 哗! 此声一出,众人立刻你推我,我踩你,逃命似的就冲出了宝书堂去! “你明知我让你来的目的。” “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还……”木繁树掐着眉间骨,感觉万分头疼,“为什么突然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是突然,”连天瀛道,“想很久了,只是一直怕连累你,所以不敢。” “那你现在不怕……” “你已经一无所有了。”连天瀛耸了耸肩,笑道,“亲爱的木神大人请你想想,你现在除了我,还有什么?那些杂碎为什么还肯来听你的课,是你拥君的执着感人吗?还是你长得不错值得他们不远千里跑来瞻仰?木繁树,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吧,他们离痛打落水狗也就差那一步了!” “你懂什么?……” “是啊,我不懂。”连天瀛终于也尝到了打断她说话的爽,浑身都更加意气风发了,他抱着双臂,靠着桌案,俨然就是一副教训弟子的师尊架势了,“执迷不悟,冥顽不灵,孺子不可教也。认清事实吧女人,你已经被你守护几千年的东西抛弃了,只有我,我会永远对你不离不弃。” “抱歉,”木繁树彻底无语了,她实在想象不出,他每天闲闲的什么也不干,漂亮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惢族女孩有问题,我出去看看。” “大人!”连天瀛身子一转,好一副调戏*的流氓相挡住她的去路,“你又想逃吗?不会吧,我有这么可怕?不就想和你……” 身前一空,她又不见了。 连天瀛啧了一声,又气又笑,“这女人。” 说实话,连天瀛从少年时代就经常幻想,木繁树在太贞上课会是什么样?可惜,他天资太差,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太贞修炼,自然也无法见到她在太贞上课的模样,后来他的存在被曝于世,父母终于去掉所有顾虑,搜肠刮肚找了个“极善”的泄灵象费尽周折将他送入太贞,他却因为不想跟木繁树牵扯“师尊师叔师伯”的名分,毅然决然走出乾坤阵,离开太贞。 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确幼稚。 先偷窥一下她上课时的孜孜不倦洋洋洒洒再离开也不迟啊,为什么非要走得那么急呢? 连天瀛拍了拍身边的一张桌案,啪啪有声,他突然就在想,如果把她压在这上面做那种事,会是一种怎样美妙绝伦的刺激和体验呢? 然而不待他遐想完毕,他浑身就陡然一个激灵,结结实实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了好大一跳,心里不停地骂自己卑鄙无耻下流混蛋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这么对她! 连天瀛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醒醒,醒醒吧混蛋!”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无疑现在他也是爱她的,但这种爱不知不觉间就变了质,从前他渴望得到她的心,而现在,他似乎只想得到她的人,拥抱她,亲吻她,狠狠地压住她…… “公子。” “啊!”像被谁偷窥了自己的秘密一般,连天瀛低叫一声,然后循声向门口望去,看清来人,他拍着胸口直喘气,“暮沉啊,你……你可吓死我了!” 暮沉觉得奇怪,心道大白天的我怎么吓你了,该不会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 口上恭恭敬敬道:“邈夫人书房有请,公子要去吗?” 连天瀛想了想,问:“表姐有没有说什么事?” 暮沉摇头:“没说。不过看她平平静静的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连天瀛笑了一声,道:“暮沉,不要再用三千年前的眼光看表姐了,她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么说吧,现在就算天塌下来正好砸到她和华溪儿,她也会‘平平静静’坐在那儿不躲不闪的让天砸,以前那个不好好走路,不好好说话,看见小草发芽蚂蚁噬象都要兴奋尖叫半天的连天漪,早死了。”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有点重音,还带着浅淡的讥诮,让暮沉恍惚觉得,连天漪的“死”对他而言也是“平平静静”,无关痛痒。 可怎么会这样? 家族和气候所致,连天雪墟一族阳盛阴衰,出生的婴孩以男子居多,连天漪是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活泼,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 连天瀛也对她有过好感,给她送花,分她冰冻水果,可后来他听说了木繁树的种种传奇,那个遥不可及又神秘莫测的女子,虽然未谋一面,却不知不觉成为他生命中的唯一。 连天漪为此大哭大闹过几次,还动用父母长辈的关系写下一封“婚书”,说是婚书,其实不过是连天漪信誓旦旦非连天瀛不嫁的一堆歪理邪说,连天瀛听了也只是笑笑而已,从未当真。 他也因此酿成大祸。 连天漪一个人负气出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连天瀛来到书房时,连天漪并不在这里等他,只有华溪儿趴在书案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连天瀛走进去,咳了一声。 华溪儿立刻条件反射地坐直身子,“母,母亲!” 连天瀛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又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好像许多年前,趴在书案上偷懒睡觉的是自己,珠帘一动,盈盈走进一个稚气窈窕的少女,黛眉一拧,娇嗔道:“没有吃的!有婚书!” 哦,想起来了,那个少女是连天漪。 这幕情景曾被很多说书喜剧人当作桥段,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美艳绝伦,好像“表姐”还变成了“表妹”来着。 “你母亲呢?” 连天瀛拿起案上的书*翻了两页,问华溪儿。 在华溪儿眼里,此时的连天瀛还是蓝木,所以对他的态度也没有像对贝瀛那么恶劣,“母亲说一会儿过来,让我先一个人看看书。” “哦,”连天瀛合上手中书,扫一眼封皮,明显有点生气了,“《普鲁鲁历险记》?小东西,你母亲就让你看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那你还看!”连天瀛说着,就要卷书来敲华溪儿的脑袋。 一百四十六 师奶 华溪儿躲避不及,肩膀上挨了一下,虽然一点不疼,却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大声嚷道:“说好了你以后不许打我!” “谁和你说好的?” “就是你就是你!还有木神二姐姐,她当时也在,还说要替我做见证人!不信你问她去!” “我有说过这话吗?小小年纪还学会撒谎了,找打!” 连天瀛再次扬起书卷抽过去,华溪儿一双小短腿直往后躲,圆凳把他绊了一下,他把圆凳拖了一段,咣当,连凳带人一块倒在了地上。 连天瀛停了手。 他好像想起来了,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贝瀛一样手欠,总不由自主就追着华溪儿打个没完没了,后园里,草地上,他举着棍子追打华溪儿,木繁树突然使了个法术把棍子扔出去好远,说武力不能解决问题,让连天瀛承诺再也不打华溪儿。 事发生在哪一天,起因是什么,连天瀛都一点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被木繁树逼着“承诺”让他很不爽,他一不爽就想欺负她,于是华溪儿前脚离开,后脚他就把木繁树扑在草丛里吻了起来,吻得情不自禁忘乎所以。 不过,最后还是让木繁树瞬移逃掉了。 “可惜。” “什么可惜?” 连天瀛回神,走过去把华溪儿拉起来,说:“手痒痒的时候没人让我打了,难道不可惜?” “哼,你知道就好。” 华溪儿骨子里叛逆非常,其实根本不怕那时的贝瀛,每次一要被打,他叫唤的声音远远超出他的疼痛,为的就是把小事变大,把大事变得人尽皆知,想出一口他坏母亲名声的恶气。 况且“贝瀛”已经死了。 在得知消息时,华溪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解气,虽然他不知道“贝瀛”因何而死,母亲却千真万确伤心了好一阵。 连天瀛捡起圆凳放回书案前,让华溪儿坐上去继续看书,至于他看的什么书,他也完全不在乎,谁还没有“小时候”,小时候的自己,虽然比华溪儿安静许多,也看起来乖顺许多,但只有自己懂得自己,那时候的他骨子里有多叛逆。 他不喜欢被父母“藏”起来养,虽然明知他们是为了他好,他资质欠佳结不了灵丹,然而却容貌绝艳令人一眼痴迷,在这个法力高即是一切、弱肉强食的世道,父母唯恐他涉入乱世,没有能力保全自己,所以瞒上瞒下隐瞒他的存在,希望他长久避世,安然度过一生。 可他并不消极处世。 他羡慕、崇拜长得漂亮,法力又高的人,于是他喜欢上了从未谋面的木繁树。 她落地能语。 百岁,过目不忘熟读六界卷宗。 千岁,天榜题名,位列上官,与天庭百官平坐平起。 两千岁,万仙论道,舌战群雄。 三千岁,多次只身屠戮凶兽,还一方安宁。 四千岁,随先木神披挂上阵,是为先锋。 五千岁,拥有燃冰之能,是为独修。 五千五百岁,正式成为下一任木神继承人。 …… “哎你说……” 华溪儿迷糊着一对小眼,抬头看过来,懒洋洋地问:“说什么?” 连天瀛却没了下文。 华溪儿也不想理他,捧起书,继续昏昏欲睡。 “我是不是太坏了?” 就在华溪儿的头将要跟书案来一个亲密接触时,连天瀛突然又说话了。 华溪儿:“……嗯?” 连天瀛完完整整又重复一遍:“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 “何止啊。” 华溪儿觉得连天瀛这个觉悟来得太是时候了,前一刻草绘还不停地向他倒苦水,说天枢变得不可理喻,配不上她的二姐了,蓝木长得还行,就是人坏点,胸中大事没有,一天到晚总在琢磨怎么沾二姐的便宜,忒肤浅,忒不要脸。 不过比起二姐前面那些“男友”,蓝木也并非让她不能忍受,只要他对二姐好一点,少“欺负”二姐一点,她的“忍受”立马变“接受”,举双手赞成蓝木成为她的二姐夫。 “有多坏?” 连天瀛立刻整理没形没款的坐姿,很虚心地请教。 “比如你从来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好像很冷漠啊,比如你对木神不够温柔体贴啊,比如你好吃懒做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啊,比如你总欺负木神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很没面子啊,比如你总顶撞木神从来不会宠着她啊,比如……” “行了!” “我还没说完呢,比如你从来不会替木神分担替木神着想啊……” 咣当! 连天瀛一脚将自己的圆凳踹飞,然后冷光一扫,又要冲过去踹华溪儿屁股底下的! “公子公子不好了!” 这时,一向淡定如水的暮沉忽然慌里慌张从外面冲了进来。 连天瀛停住动作,耐住性子问暮沉:“什么不好了?” 暮沉:“木神和惢族的人……打起来了!” “几个人?” “一个。” 连天瀛切了一声,咣当一脚将那只圆凳踹了个粉碎,幸亏华溪儿趁暮沉进来的档口跳开了距离,否则后果难以想象,华溪儿白着一张脸嚷道:“你说过不打我的!” “我打你了吗?”言外之意,我是答应不再打你,可没说不吓你,或者拿你身边的东西撒气。 “你,你不讲道理!” “你跟一个坏人讲道理,小朋友,你脑袋不是水做的吧?” 华溪儿:“……” 暮沉:“公子,木神那边……” “蝼蚁之辈,也配跟繁树交手?你气喘吁吁的跑来就为了这事?”连天瀛愈发不耐烦了,“她自己可以解决,你若没事可以继续去围观,我不需要知道结果,你回来只把过程演给我看就行。” 暮沉皱眉:“这……” “大妖精也在那儿吧?” “在,他在。” “草绘呢?” “也在。” “那就更万无一失了,”连天瀛纳闷了,“怎么瞧你这意思我还非去不可?为什么?” “他们不和木神一伙。” “啊?”大妖精和草绘背叛木繁树了不成?大妖精很有可能,但草绘不会啊,“不是……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暮沉的表情一言难尽,“公子,说不清楚,你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连天瀛心想,莫不是有人来跟我抢亲,那个惢族只是个打头阵的,大妖精和草绘临阵倒戈做了帮凶?或者,那个人突然中邪了,魔怔了,只照着木繁树一个人打,根本不把其他人放进眼里?或者大妖精和草绘不小心做了人质,才成了“不和木神一伙”? 连天瀛任由暮沉带着一路飞,翻过层层屋脊,跃过潺潺河流,披风拨云,来到暮沉所谓的“战场”。 我去,什么战场,只是个棋局而已! 说不清楚?一个“棋”字就可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某人是故意的吧。 而大妖精和草绘果然也在,草绘趴在棋盘一角兴致缺缺,大妖精捏着下巴倒是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哎,走这儿!” 那个惢族少女二话不说,“嗒”一声,就把一枚白子按了上去。 木繁树淡淡扫一眼棋盘,指尖落下一枚黑子,又开始翻动搁在大腿上的书,一目十行,通常别人刚看清书页和开头,她就手指一动,翻页了。 连天瀛幽幽两道光就朝暮沉射了过去:你逗我玩呢。 暮沉呵呵笑了两声,示意他看棋。 棋有什么好看的,烂死。对手太弱,别说木繁树这个高智商的全不放在眼里,就连连天瀛这个棋艺一般的也自觉赢他们不在话下,真不知木繁树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好好看书,却陪他们浪费大好时光? “来了。” 木繁树抬头,主动向连天瀛打起招呼。 “你起开,我来。” 连天瀛也不知自己揣了什么心,对木繁树居高临下地发起命令。 木繁树不置可否,视线离开连天瀛,看向对面。 惢族少女正郁闷得抓耳挠腮不知向何处落子,一听说可以换人,立马一万个同意,连连点头笑道:“这位就是师……哦,蓝公子是吧?您不吝赐教和师爷赐教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呵呵您请坐。” 大妖精“扑哧”就笑了出来,“小丫头,你是想叫蓝木‘师奶’吧?嗯,你别说,这个称呼还挺适合他的。” 小丫头的脸登时就吓红了,偷偷瞄一眼脸色发狠的连天瀛,突然就开始后悔为什么会答应换对手呢。 有杀气,绝对有杀气! “死妖精你是不是脖子又痒痒!” “怎么,想孝顺一下替我挠挠?” “挠出肠子需不需要?” “你想吃?我们妖精最下端的那截肠子不错,你可以尝尝,哦,里面的东西尤其美味。” “那你就准备以后用嘴天天代替那截肠子……” “哎哎哎当着我们三个女人的面你们有完没完?太无耻了,我都被你们给恶心醒了!”草绘依然趴在那儿,眯着眼睛,懒懒的数落道。 木繁树仿佛没听见他们的争吵一样,起身让位,和草绘坐在一旁,依然捧着那本厚重古朴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连天瀛和大妖精互挖对方一眼,连天瀛落座,大妖精依然站那儿不走,小丫头识趣,要站起身来:“不然你来……” “我不玩!”大妖精将头一扭,恨恨道,“他不配当我的对手!” 这话听在连天瀛耳朵里,似乎有一语双关的作用,他宣誓主权一样,忽然伸长上半身就在木繁树的额角亲了一口,然后说:“棋局重开!小丫头,今天让师奶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下棋!” 木繁树:“……” 草绘:“……” 小丫头:“……” 暮沉:“……” 一百四十七 禁海 只有大妖精还能说得出风凉话来:“啧啧,你脸皮还真厚啊。” 连天瀛和小丫头开始在棋盘上厮杀过招,连天瀛局局稳占上风,还时不时的给小丫头讲解一二。 大妖精无处可去,赖在一旁不走。 暮沉站在连天瀛一侧,不离不弃。 木繁树吸取前一刻的教训,远离连天瀛,来到丈远的柳树下坐了,继续捧书读。 草绘哈欠连天实在撑不住了,和众人打过招呼,让木繁树用瞬移把她送回房间休息。 柳树,清风,棋盘,清茶。 爱人,小辈,好友,对手。 连天瀛笑得几乎飚出眼泪来:“喂喂喂死妖精,你让一下,挡住光了。” 大妖精哼了一声,或许察觉到自己在此处多余,他有些失落的向木繁树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要走。 “大妖。”是木繁树喊他,“你过来。” 大妖精怔了一瞬,“……哦。来了。” 连天瀛的心思忽然就被木繁树的声音勾去了柳树下。 “这个地方,你有没有去过?” 大妖精尽量将身子远离她,保持着男女之间的适当距离,眼睛看向纤纤细指指着的书页,“……没有。” 木繁树略显失望,“哦,没事了。” 大妖精见木繁树没有再问话的意思,挠了挠头,重新回到原地,心不在焉的继续观战。 “她刚才给你看了什么?”连天瀛的眼睛不离棋盘,问大妖精。 大妖精哼了一声,“有本事你去问木神……” 大妖精后悔了,这个不要脸的连天瀛,根本不听他说完,就直接放弃棋盘,奔柳树下的木繁树去了。 木繁树这次没有容他胡闹,手一举,冷不丁用书隔开了他突如其来的吻,“稳重点。” 连天瀛嘟嘴朝书吹了口气,“拜过堂成过亲,想亲就亲,合情合理合规矩,怎么,大人不认?” 大妖精:这货还能再不要脸一点么? 暮沉:这……这还是那个听到木神名字就害羞的瀛公子吗? 小丫头:师奶威武! 木繁树淡淡一眼扫过来,三人立刻或扭头或仰面朝天纷纷装聋作哑状。 “棋……棋还下吗?”小丫头最识趣。 “不……不了吧。”暮沉配合。 “下!谁也不许走!”大妖精重重的坐在连天瀛的位子上,一抬头,旁边的两个人早脚底抹油跑了。 大妖精干巴巴瞅着柳树下的一男一女,尴尬满地:“哈哈哈,那个……我……” “我陪你下。” 木繁树丢下手里的书,丢下图谋不轨的连天瀛,起身走过来,坐在大妖精对面,手在棋盘上空一过,收黑白棋子各自入篓:“正好有些事想跟你说。” “哦,您说您说。”大妖精为她替自己解围感动得惊天动地,礼节也忘了,毫不谦虚的首先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木繁树不动声色,落一枚白子,“我刚才指给你看的那个地方,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我现在外出很不方便。” “您不用跟我解释。”大妖精这次连落子都忘了,眼睛虽然没离棋盘,心却不知飞哪儿去了,“您放心,我一定替您找到它。” “多谢。” “跟我说谢谢您就见外……呃,我是说,应该的,应该的。” “下完这盘棋你就去。” “啊?这么快……呃,我是说,好的。” 一枚白子落下,“你输了。” 大妖精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起身向木繁树告别,“大人保重,我马上就去!”说完,化作一缕烟跑了。 木繁树的唇角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向捧着书乱翻乱找的连天瀛,“叔得丘。” “……嗯?”连天瀛抬头看她,“你让死妖精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木繁树把他手里的书化为无形,纳入袖中,“书里说,你从小到大除了雪墟和太贞,叔得丘是你唯一去过的地方,那里美吗?” “美什么呀。”连天瀛站起来,抖了几下身上的土,“就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到处都是沙子石头,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你还记得它的位置吗?” 连天瀛仔细想了想,“好像临近什么海,因为那片海里据说葬着连天族的一位先人,那片海也是禁地,平常只允许继承仙主之位的嫡长子进入,像我这种藏起来养又排行老幺,根本没资格进。后来我哭着喊着非要去,父亲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把我也带上。不过我并没有靠近那片海,就一个人在叔得丘等……哎,这种微末小事书里也写吗?他们抄书人得有多无聊,净爱小题大做捕风捉影。 木繁树笑了笑,没说。 连天瀛越看她觉得越不对,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大人,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木繁树平铺直叙的说:“那片海有问题。” “什么问题?” “既是‘非嫡长子勿入’,你父亲为什么答应带你去呢?” 连天瀛仔细想了想,想不出,索性反问她:“你觉得呢?” 木繁树摇了摇头,道:“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叔得丘,然后找到那片海。” “禁海哪,哪有这么好找。”连天瀛耸了耸肩,靠在树上闭了眼睛,唇角一抹轻笑,“哎,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帮我夺回雪墟啊?” 木繁树默了一默,“怎么,你不想?” “不想。” 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了,“为什么?” “我总觉得我的初心没有回来,”连天瀛颇觉郁闷,“如果是很久以前的他,我想,他一定会选择原谅吧,毕竟那么多平民,他们搬来搬去,杀来杀去,是无辜的。可我……” 木繁树不说话,连天瀛依然闭着眼睛,轻轻说下去:“我满脑子、满心,都是杀戮、复仇。比如现在,我虽然身在阳光清风里,还有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很美好,但我的心其实并不在这儿。我现在,一点都不懂自己的心,不懂它从哪儿来,想往哪儿去,不懂它想干什么,有时候我就在想,老天不让我和王族一同消失,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我。” 连天瀛情不自禁笑了一声,“我感觉你在敷衍我。” “我没有。” 难得二人说了这么多,连天瀛还能保持如此一本正经,然而木繁树微绷的神经刚有一点放松,连天瀛便立刻原形毕露了。 “那你抱抱我。” 木繁树:“……” 风无声地穿过二人之间,似乎把两个原本相爱的人越推越远。 “从前,你总会主动牵我的手,”连天瀛敛尽笑容,略显伤感,“还会一语惊人说些肉麻的话,你不会拒绝我的触碰,也不会时时刻刻躲着我,甚至不会拒绝我的任何无理要求,你把你的命交给我,你的人也给了我,……”顿了顿,“大人,你恐怕真有事瞒着我,对吧?” “没有!”木繁树答得迫不及待,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姿态,颇有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感觉,“……真……没有。” “我不信。”连天瀛不为所动。 木繁树咬了咬牙,“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 “抱抱我。” “……”木繁树又不说话了。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连天瀛说着就睁开了眼睛,好巧不巧,这一睁眼,他正看见满脸涨得粉红的木繁树微微张开双臂,将要不要的向他抱来。 连天瀛不及细想,倏然又把眼睛闭上。 可他这个动作怎能瞒得住木繁树,木繁树当时就僵在那儿再也不往前动了。 连天瀛为自己的沉不住气悔青了肠子,闭着眼睛等半天也没等到美人的投怀送抱,不由得泄气:“好吧,我错……” 未料,胸前微微一暖,却是木繁树小心翼翼又贴了过来,她的举动得当,似是精确计算好了的,既不显得轻浮,也不会让连天瀛感觉生疏。 “瀛儿,”木繁树的声音干净又温柔,“或许你会怨我不解风情,但眼下局势太乱,我做不到冷眼旁观躲在这里,所以,与其说我躲着你,不如说,是我躲在这里愧疚自责。当年父亲和先帝联手,软硬手段兼施,逼迫我和荧惑辅佐千赋登位,……” “大人,”连天瀛云淡风轻的打断她,“你就打算一直抱着我,对我说这些?” 木繁树有点不懂他的意思,微微仰头看他,连天瀛早已睁开眼睛,也在看着她,目光深沉而热烈,“我以为你懂我想干什么。” 木繁树尽量保持姿势不变,以免触怒他,态度诚恳:“我承认,这些天有点冷落你,你难道不是想听一个解释?” “呵,”连天瀛邪里邪气的舔了舔唇,“不是。” 这下木繁树就完全懂了,兜来转去他废话半天,原来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想睡她。 木繁树微不可察的收回自己的拥抱,连天瀛也不阻拦,背朝树干一靠,悠闲自得地用一根手指缠弄垂在一边的细嫩柳条,好像打定主意她一定会再次抱过来,甚至,允许他做他想做的一切事。 没想到,木繁树的态度一点不容商量:“抱歉。” 说完,转身即走。 “大人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啊?”连天瀛突然阴阳怪气地问。 木繁树停住脚步,却并不转身,“说来听听。” “故事很简单。话说从前有一个小孩家里很穷,吃苦长大的,后来有人给他吃了一块糖,小孩觉得很甜很好吃,还想吃,可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给他糖的人,那个人却莫名其妙不给他吃糖了,小孩就气呼呼走了,因为他尝到甜头实在太爱吃糖,所以以后谁给他糖吃,让他用什么代价交换都行。” 一百四十八 拖着棺材救摇光 木繁树似乎笑了一声,终于转过身来,“所以呢?我不答应你,你会去找别的女人?” 连天瀛仰头看天,“……这可说不定。” 木繁树不气也不羞,沉默一会儿,她终于做了妥协:“今晚,你来我房里。” 晴天白日里,连天瀛怀疑自己在做春秋大梦?他木讷讷地站那儿好一会儿,直到木繁树冲他笑了笑,他才恍然初醒,刚要迈开长腿跑过去,抱着她问“是不是真的?”木繁树那袭浅淡绿衣已如清风一般徐徐走了。 连天瀛突然觉得,既然她已答应,那么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防止她临阵脱逃瞬移跑路,而不是继续没皮没脸的纠缠。 瞬移瞬移,又是瞬移! 瞬移三番五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他那时有多感激“瞬移”,现在就有多嫌弃。 可世上懂瞬移术的只有木繁树和天枢,木繁树不用问,天枢也完全没可能帮他,他还能去求助谁呢? 对了,摇光! 摇光是天枢的师弟,他们天天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想到做到,连天瀛意念微微一动,原地消失,直接穿到了墓地幻境。 “哎呀主人,苍天保佑,我们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一碰面,狪狪狑狑便朝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那个活的呢?”连天瀛开门见山的问。 他可没时间跟他们墨迹,幻境的格局太复杂,前任主人舟筝的法术还存在多少,他心里没底,总之就是不踏实,在这里待的时间越少越好。 “这……” 两只小魔欲言又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话就说。”连天瀛有点不耐烦了,忽地心底一紧,紧张的问道,“是不是那个活的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两只小魔连连摆手,似乎没办法了,才心一横,弯腰弓背揉着肚子可怜兮兮的说,“是我们。主人,我们……我们饿了。” 连天瀛暗暗松一口气,心想自己当主人这么长时间,好像还真没往幻境里送什么吃的,开始是因为经过的地方太脏太乱,怕狪狪狑狑吃出毛病来,到了华越邈之后就是彻底忘了,还好他们不是凡夫俗子,那些傀儡也不需要进食,否则早被饿死又超生好几轮回了。 “哦,吃的啊,你们先带我去找人,等我出去就给你们送吃的进来。” 狪狪狑狑闻言大喜,忙忙前面带路,颠颠的把他领到一间小墓,石门刚打开一条缝隙,摇光的咆哮声便从里面歇斯里地的钻了出来。 “狗日的谁抓我!快放了小爷,否则等我大师哥来了有你们好看!……” 砰砰! 连天瀛忽然出手向狪狪狑狑的胸口各自推出一掌,狪狪狑狑被打得莫名其妙,但一点也不敢还手啊,顺势就跌倒在地上,刚要捂着胸口爬起来,一抬头,正看见主子挤眉弄眼的暗示,他们顿时心领神会,立刻放开嗓子哀嚎不止,趴在地上大声求饶。 “仙人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 连天瀛极冷酷的一声,“还不快滚!” 于是两只小魔千恩万谢爬起来滚了。 摇光全身平躺在一口棺椁里,脚踝和腰上的伤好了大半,相应的衣服处有破口和干涸的血迹,一颗脑袋明显左歪,好像落了枕一样一点也不敢动。 听见门外的打斗声,他立刻停止谩骂,仔细分辨来人是敌是友,“……蓝公子,是不是你?” 连天瀛揣摩一遍台词,袍裾一撩,急急忙忙跑过来,双手扶棺沿,且惊,且喜地望着棺里人:“摇光君你原来被抓来了这里,可让我好找啊!” 说着,伸手就要拉摇光起来。 “别别别别动!”摇光一迭声的阻止他,“我脖子被人做了手脚,动不了了,一动就玩命的疼!” “啊,那我该怎么帮你?” 连天瀛满脸的关切和不可思议,脖子是被他扭错了骨位,他当然知道摇光的脖子不能动,全身也连带着不能动,“什么人啊下手这么狠?让我遇到他,非亲手扒下他的皮不可!” 话说那天在打斗中,掌心焰忽明忽暗飘来飘去,摇光根本没看清向自己下手的是谁,只清晰记得那是一双极其冰冷极其果断的手,且方向好像是蓝公子的方向。 自然而然,摇光首先怀疑的是蓝公子,可现在蓝公子只身犯险来救自己,还是这么一副“关怀备至”的面孔,他的所有戒备和疑心一下子就哗啦啦彻底溃堤了。 “蓝公子有情有义,摇光铭记在心。只是此地凶险万分,你带我一个累赘怎能全身而退?蓝公子,你的情义我领了,但我不能连累你,你,你还是一个人快走吧!” “瞧不起我?”连天瀛故意做出一副生气模样,“我进来就是为了救你,你让我空手而归?”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摇光没想到蓝公子看上去冰冰冷冷的,还挺有人情味,于是更加于心不忍了,“我真的是为你着想!我现在一点都动不了,你还得两手抱着我,还得特别注意别碰到我的脖子,因为很疼,蓝公子,我真的只会拖累你……” “好吧。”连天瀛耸了耸肩,转身就走,“那你自己保重。” 摇光一下子傻了眼,“……哎哎哎蓝公子!” 连天瀛退回半步,“怎么?” 摇光瞅着上面那张瞬息万变的脸,好看是好看,怎么就让人看不懂呢。他干笑两声,“我……我突然又想通了,既然蓝公子已经来了,我怎么可以辜负你的一片好意,所以你……你还是带上我吧。呵呵。” 连天瀛也笑呵呵的看着他,“……哦。……怕死,早说么。” 摇光:“……” 出尔反尔,或者说心口不一的跟“恩人”伪善耍心机,摇光此时觉得尴尬至极,他刚要转移注意力问“蓝公子,我们怎么闯出去”,毕竟不管背着,还是抱着自己这个累赘,连天瀛都无法全心全力应战,二人能囫囵出去有点悬。 这时,他只觉连人带棺稍稍上升离开了地,紧接着头顶又忽然往棺壁上轻轻一撞,整个身子也顺势往后一滞,前后晃了晃,又很快弹回原位。 他吃了一惊,看向走到棺椁前面、只露出肩膀以上的连天瀛,那道异常从容淡定的背影,他顿时明白了。 连人带棺,他这是打算要一块拖走啊。 霸气! “你不会以为我要背着你,或抱着你吧?” “啊……没有没有!”摇光矢口否认自己刚才的异想天开,“这个方法……嗯,挺好。” 真的挺好,不会碰到他的脖子,不会使两个大男人尴尬,就是棺椁有点重,这样离地一寸拖着走,不知得消耗多少力气? 可看前面那位一副气定神闲狂霸拽吊炸天的样子,貌似这口棺椁的分量对人家明明就是小菜一碟啊! 出了墓室就是长且直的宽敞墓道,不时有魔族异类凶神恶煞的扑过来,反正摇光看不见那些东西的影子,就听见连天瀛风轻云淡的一出招,惨叫声、求饶声、摔地声此起彼伏,那些东西似乎被打得很惨很惨的形容,忽然“当”的一下,一只傀儡被拍在棺椁上,只见他面色狰狞眼球外凸,两只乌青的爪子保持着袭击动作,顺着外棺一点一点滑下去,不见了。 摇光觉得那张滑下去的脸孔有点面熟,但具体在哪里见过,他想不起来。 “唉,如果懂千里瞬移就好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哪用得着这样拼死拼活。”连天瀛边打,边感叹出了这么一句。 “拼死拼活”,摇光没在连天瀛身上看出来,但也十分配合的笑了那声,然后满怀期待和崇拜的说:“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大师哥说过,那种高深莫测的法术必须有淳厚强大的灵力做底蕴才行,照我这种修行速度,炼一辈子也炼不成。” “这么说,如果天枢失去灵力,他就再也无法施展千里瞬移了?” “蓝公子,这是常识。”摇光有点不明白,蓝公子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怎么连这种低级常识都不懂呢? 连天瀛不理他的质疑,自顾自的说:“我觉得,除了以灵力做底蕴,想成就瞬移,应该还有别的技巧,比如需不需要什么介质?受不受环境和心情的影响?应该避开什么克星?” “哦,有一种!” “什么?” “酒醉不能!” “酒醉?” 连天瀛心里呵呵一声,让木繁树酒醉,简直和直接杀了她的难度等同,据说木繁树涉入官场近万载,从未被人灌醉过,据说某某神私底下想灌醉她,结果反被灌醉无数次,总之千杯不醉啊酒神啊说的就是她。 “还有吗?”连天瀛近乎绝望的问。 摇光仔细想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哎,蓝公子,你实话告诉我,你……你是不是想对我大师哥做什么啊?” “怎么会呢。”连天瀛答得坦坦荡荡,还回头朝摇光灿烂地笑了一下,“我对算计情敌不感兴趣。” “那你是……” “因为木繁树啊。”何其坦然! 摇光:“……你……” 然而连天瀛却再也没有回答他,一瞬之间,那个暴露在摇光视线里的后脑勺也忽然不见了? 瞬,瞬移?! “当!”是棺椁迫不及待的落地声。 一百四十九 从字里行间感知他 四只魔尸傀儡分别从棺椁外四个角直起身来,齐齐道一声:“累煞我也。” 外面的狪狪狑狑和另外两只傀儡一前一后走进来,“不就是绕墓道一圈再抬回来么,哪有我们累?你被轻轻打一拳,叫得鬼哭狼嚎试试,再好的嗓子也非冒烟不可!” 摇光突然有种想弄死某人的冲动…… 连天瀛跑到酿酒坊好说歹说讨了三颗纯酒曲,丢在三壶烈酒里摇啊摇晃啊晃,然后也不管现在的日头高不高,兴冲冲直奔木繁树的居所。 “蓝公子。”守在门外的两名婢女盈盈向他施礼。 连天瀛兴致好,也有模有样回了一礼:“大人在吗?我是来应约的。” “回蓝公子,木神大人正在净身沐浴呢,吩咐我们先把公子引进寝室等候。”一名婢女答得流畅又微有羞色,仿佛好事将近的不是连天瀛,而是她一般。 连天瀛闻言欢喜,礼数更加周全:“那就有劳姐姐开门了。” 一入室,连天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排错落有致十分高大上的红参木书架,与四周环境颇有点格格不入的独自奢华气势。 其他空间则一如既往像极了木繁树的风格,简单又宽敞,青色的床幔,几盆绿植盆栽,实用性很大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各类书卷被归置得井井有条,床和案之间隔着一道镂空雕景木屏风,书案一边有桌椅茶盏,明显为待所用,整间寝室有淡淡的木香萦绕其间,熟悉木繁树的人皆知,这是她身上独有的芳香气味,不甜不腻,清淡怡人。 因为此次是被天界突然禁归,木繁树出来的匆忙,并未带几件随身物品,听说当时有不少仙族百家邀请她去长住,都被她婉言谢绝,她之所以来此地,外人猜测多少跟“死去的贝瀛”有关,安则两族,乱则同诛,这种契约可不是玩笑的,如今木灵神族蒙难,华越邈肯收留她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贝瀛此人名声不佳,木神将其杀之,实则为民除害深得人心,华越邈对木神的欢迎程度热烈得难以想象,几万民众敲锣打鼓红绸铺地出城十里迎接,当然,木繁树来时施展瞬移直接到了城门,他们并未正面迎到。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这间别院。 方才连天瀛一路走进来,道路两旁遍植绿竹,清雅幽静,郁郁葱葱,显而易见花了不少心思,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移栽成功这么多竹子,只为投其所好留其长住。 连天瀛猜测,起初的寝室应该不是现在这种简约实用的风格,大抵像那排书架那么奢靡风骚吧,一定是木繁树进来后看不顺眼,才吩咐人把除了书架以外的所有物件都换成了眼前这般。 可事实上,婢女告诉他,这书架,才是木繁树唯一指定定做的东西,其他则是原封不动。 两名婢女奉来茶果甜点,连天瀛道过谢,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卷宗翻阅。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两人一起去“墨落城东肆”选书的场景,木繁树嫔婷玉立,微微仰首,露出天鹅一般的雪白脖颈,神态专注,一目十行,就这样行走在云云层层的书架间自成一道风景。 他记得她偶尔赖床不起,侧身而卧,手捧古朴厚重的卷宗,一页一页读得飞快。 他记得柳树下的她,一边与众人对弈,一边快速扫视膝上书。 他记得她袖子里随身携带的书。 连天瀛把架上所有书的名字都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如他所料,无一例外都是关于他的歪传传奇,都是自雪墟巨变之后市面上禁止销售的绝本,简而言之也就是禁书。 有很多书乍一看书名完全跟他无关,可仔细翻找就会发现总有那么一两句话,或一段文字隐隐约约说的就是他,形容他眉眼的,刻画他性格的,引用他言语的,改编他事迹的…… 从字里行间认识他,感知他。 连天瀛笑了一声,也不知因为高兴,还是心疼。 “大人。” 门外传来婢女的问候声,连天瀛心思一动,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门开,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从渐渐大开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溢进来,连天瀛闭上眼睛,极享受地深吸一口,灌了满腹清香,再睁眼,门已经完全打开了,却不见木繁树? “咦?大人呢?”连天瀛讶异。 门外的婢女低低一笑,指了指屋中的木屏风,连天瀛立刻会意,感激地朝她们作了个揖,然后利利索索把门关上。 “大人,你在里面吗?” 连天瀛假装绅士的问,人已经蹑手蹑脚来到屏风前,捡一个最大的镂空,眯起一只眼,小心翼翼的往里看。 身后突然有人咳了一声,连天瀛受惊回转,正看见木繁树面染微红,一袭轻缎竹影的绿衣、乌发披散、婷婷玉立在那里,漂亮的眼睫微微下垂,视线落在桌上的三壶酒上,“……你带来的?” 连天瀛:“……” 听他许久不语,木繁树抬眼看过来,正好与一双充满情欲又拼命克制的眼睛看了个对视,连天瀛心头一烧,慌忙避开她的视线,也咳了一声,道:“是。兴致所起,突然想跟大人喝几杯。” “几杯?” 这两个字,木繁树吐的极缓极慢,似乎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的斤两,又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连天瀛忽然就想到流离曾说的“三杯”,其实就是三大缸。他心虚的点了点头,走过去,手提一只酒壶满上两杯,递一杯给木繁树,“大人不会不给面子吧?” 木繁树笑着接过酒杯,却不饮下,“想试我酒量?” 连天瀛假装不解,哈哈笑了两声:“大人玩笑了,你可是传说中的千杯不醉啊,小小三壶,怎能醉倒你呢。好吧,我先干为敬!”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木繁树却笑了笑,放下酒杯,道:“来人!” 门外的婢女立刻应一声,开门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木繁树:“去准备几样酒食,越快越好。” “是。” 婢女领命退下,而连天瀛却有点不明白木繁树什么意思了。 邀他来寝室,提前沐浴净身,还要将计就计与他吃喝痛饮,这这这,这怎么看都像她准备“献身”的节奏啊。 “你笑什么?” “啊?我,我笑了吗?” 连天瀛欢喜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几次都差点扑上去给木繁树一个大大的熊抱,不过转念一想,美好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从前次次抗拒如她,为什么突然就想通了要“主动献身”呢? 更没想到的是,不等他问出来,木繁树就主动认错了。 “从前是我不对。” “没,没有。现在也不晚,不晚。呵呵。” 连天瀛坐在木繁树的对面,看一眼她,再看一眼三只酒壶,心里有鬼,一时间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放了—这可是亲爱的木神大人第一次投怀送抱呢。幻境那次,二人之所以好事能成,绝大部分原因在于梵骨合欢的催情作用,可这一次,难道也要借助外力? “繁树,”他终于不再戏谑她“大人”,半提议,半悔悟道,“酒大伤身,要不,我们改天再喝?” 连天瀛觉得,木繁树嗓子里的那句“你觉得三颗酒曲能放得倒我?”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这时房门被敲响,有人送来一块赤金色的麒麟角皮,木繁树拿在手里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打发人走了。 “流离送的。”木繁树道,今天,她主动解释的次数着实有点多。 连天瀛却浑不在意,肘支桌面,手托下巴看着她,笑眯眯道:“送东西没关系,只要不让我把你送出去就行。” 木繁树轻轻笑了一下,也学着连天瀛的样子,托着下巴一眼不眨的看着他:“你好像对我有很多想法?” “那当然了。”连天瀛一点都不否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木繁树的崇拜敬仰之情统统化作了男女翻来覆去的云雨之思,这种感觉很微妙,又似乎气势汹汹顷刻间便已深植骨髓,折磨得他成天成宿孤枕难眠,一颗心里满满的都是躁动难安,再也装不下其他事了。 “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想法了?” “唔……” 连天瀛仔细的想,使劲的想,可还是想得他脑袋发僵也想不出,他攥着拳头敲了敲头,“……不知道。” 木繁树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那就不要想了。” “可是我想知道。” 木繁树一直在笑,“感情的事,你说得清,还是我说得清?” “繁树。” “嗯?” “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了真情呢?” “唔,很久了。” “多久?”连天瀛手臂放平,换了个更舒服安逸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继续看她,“我以前问你,你说在太贞外的竹林里,可我一点不信。” “确实在那儿。” “不信。” “那你觉得?” “应该更早。” “更早么?”木繁树的右手食指轻敲着桌面,想了一会儿,“我不记得了。” “……繁树。” “你有话就说。” “我们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了?” “那还不是你害的。” “你之前为什么总拒绝我?” “就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向你道过谦了。” “我不接受。” “可你明明……” 木繁树认真回想一遍他那时的答复:没有。现在也不晚。呵呵。 好像确实没有提原谅她的事。 一百五十 祸起 可是,那种事须得你情我愿,就算她当时不愿意,也没有非要给他道歉的道理吧。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你。”他还得寸进尺了。 “你说。” “跳支舞给我看。”他可真会异想天开。 木繁树惊得差点晕过去,“我……不会啊,从未学过。” “我可以教你。” “不不不!” 木繁树的手摇得钟摆一样快,而连天瀛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还十分暧昧的捏了一下,然后他起身走到木繁树身边,以命令的口气说:“站起来。” 木繁树自然不肯。 法术、书籍、琴棋、官场,她都擅长,跳舞从小和她绝缘,她真的从来没有沾过。 连天瀛:“我生气了。” 木繁树微微仰头看他,很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你在为难我?瀛儿,你以前从不这样对我。” “大人,你以前也从不拒绝我啊。”连天瀛又重复一遍,“站起来。否则我真生气了。” “好吧。” 闻言,连天瀛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丝阴谋得逞的笑容,以为要强的她终于决定妥协服软,没想到,她很快又说出了后面的话,“你生气,离我远些。” 连天瀛:“……木繁树!” 不管不顾,他低头就吻了下去! 感觉到身下人的挣扎,连天瀛不收反攻,仿佛被小耗子戏耍够了的大猫,不发威则已,一发威怒发冲冠,他一手大力扣住她的后脑,一手钳住她的左手不放,一路深吻不放。 “……你放……你听我……” 木繁树心中连连念咒,可不知是因为她神思紊乱的缘故还是其他,法咒竟然个个失灵,连屡试不爽的定身术也根本无济于事。 “……大人今天……休逃。” 连天瀛此刻的神情动作不及从前十中之一温柔,仿佛稍一松懈,她又会像从前那样瞬移逃掉。 “咚咚咚!大人,酒食准备好了,现在可以……” 啪! 电光石火回手之间,连天瀛一只酒杯摔在了门板上! “……”门外女声戛然而止,停了停,逃也似的跑了。 “……我唔……跳……” 连天瀛终于松开她的唇,用狐狸一样狡猾的眼神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什么?” 木繁树脸颊绯红,她喘了好半天气,才稍微将气息调匀,“……我跳。” 连天瀛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他挺直身板,手臂一收,硬生生将木繁树从座位上拉起来,然后牵着她一个快速旋转,使她的背蓦然撞入他的怀中,他趁势双臂一抱,不紧不松,正好可以抱个满怀,是情人之间最舒适怡人的角度。 “知道吗繁树?” 连天瀛眯起眼睛,忘情地拥着怀里人,踩着不快不慢、不杂不乱的节拍,在屋中空地上悠悠起舞。说是舞,其实不过是一些轻且慢的摇摆而已。 “那次双妃宴上,我有多想像这样抱着你跳。” 双妃宴上,他一曲惊艳众人,后逢她一袭蓝衣姗姗来迟,他一时兴致所起,牵她共舞一瞬,惹恼她扼紧他喉咙,险些杀了他。 “瀛儿,”木繁树道,“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唔……” 后面的话木繁树没能问出口,因为也不知她哪句话触动了他的情绪,他冷不丁就在她的右颈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不重,但也不轻。 木繁树顿时僵住,脚步也无法再随着他的步调挪动一下,她本能的向后推了推他,可他的臂力大得出奇根本推不动,冷静一瞬,她也只能用一种半警告半规劝的口气说:“……你醉了。……你……真的放肆了!” 连天瀛邪邪地笑了一声,“醉?呵,也不知刚才喝酒的是谁?” 喝酒的……是谁? 连天瀛现在才没脑子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木繁树法术失灵了,施展不开瞬移了,只能任他摆布了。 哈哈,任他摆布! 连天瀛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疯了疯了,但他宁愿疯下去! “不……” 木繁树拒绝。 连天瀛又笑了一声,“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不要,其实心里很想要的,对不对?” 木繁树轻轻摇头,可在连天瀛眼里,她这个动作更像极了喜欢的回应。 她喜欢,呵呵。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连天瀛忽然将她打横抱起,胸口跌宕,大步流星向床榻走去。 木繁树惊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再次念咒,施术,拼命推搡他,可他依然像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一般,雷打不动。 木繁树彻底慌了,拳打脚踢,口不择言:“你不能这样!连天瀛!请想清楚你的身份!连天瀛!!” 咚! 她被他简单粗暴地扔在床上。 “你放肆!!……” …… 咚!咚!咚! “蓝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这阵急促的敲门声是在连天瀛把木繁树折腾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才突然破晓而至。 放肆一夜,连天瀛同样疲惫不堪,此时也是刚刚闭上眼睛又被吵醒,他拍了拍额头,满身都是被打扰美梦的烦躁和愠怒,眼睛也不睁,开口就是一句怒吼:“什么事?” 门外人并未因此惧退,因为他喊出来的事,比此时连天瀛的怒气更可怕百倍:“回……回蓝公子,邈夫人自杀身亡,木神大人请您速速赶过去!” 连天瀛豁然就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怎样的决绝,才让她以剑穿心,自己把自己钉死在床上? 怎样的绝境,逼得她抛弃幼子,抛弃自己宝贵的生命而去? 怎样的心灰意冷,你舍得我们,表姐? 东方渐白,将近破晓。 “少主您不能进去!少主!” “母亲!!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进去找我母亲!你们放开我!……” 门外传来华溪儿的痛哭挣扎声,连天瀛听在耳里,更痛在心里,他一双拳头攥得紧紧,关节泛白,指甲深深嵌入肉里也浑然不觉。 “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彻骨地问。 连天漪独居惯了,原本异常清冷的寝室里,此时人头济济,瑟瑟跪了满屋。 没人敢抬头,也没人答话。 众人对连天瀛的身份虽然不知,但这些日子里,邈夫人对他的态度,木神大人对他的态度,众人可都看在眼里,心知此人地位不凡,惹不起得很,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胡言乱语,引火上身呢。 果不其然,前面一个人忍不住低低抽泣了一声,连天瀛的冷酷目光倏然就射了过去:“你知道?” 那人忙忙就地一连串的磕头:“不不不,侍不知,侍不知啊!” 连天瀛电光一般冲过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一直提到与自己平视:“再说一遍?” “侍……不知!侍真的……” 咔…… “住手!请……请蓝公子手下留人!” 这一声连天瀛再熟悉不过,是他做贝瀛时的百年“宿敌”,华越邈的右令师裴盛的声音。 此次换掉身份重回华越邈,连天瀛对此人一直避而不见,究其原因,实在是此人对“贝瀛”憎恶至极以至于太过熟悉,连天瀛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他识破身份,平白惹些麻烦。 裴盛原本肥硕的身材清减不少,但毋庸置疑依然在胖人的行列,这一路,他显然是一步不敢歇飞奔而来,此时难免有些热汗淋漓,气喘吁吁:“蓝公子僭越了!此人……此人是我华越邈人氏,也是邈夫人的贴身侍从,理应交由本族处理,不敢劳公子费心!” 这话可谓毫不气了。 当年,华仲被杀,猝然离世,连天漪因为伤心自责,日夜闭门不出,少主华溪儿尚在襁褓之中,年幼无知,贝瀛迫不得已步步算计,很快爬上左令师之位,用极端暴力手段铲除族内乱党,平定纷争。但他自知身体有异,不能护佑华越邈长久,是以有心扶持忠心耿耿、憨厚正直的裴盛成为华溪儿的左膀右臂。 他对华溪儿“严苛”,裴盛则宽厚。 他陷害屠杀“忠良”,裴盛则护佑。 他行事放荡不羁从不解释,裴盛则严于律己谆谆善诱。 他为恶,裴盛则善。 他为邪,裴盛则正。 总之,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好,付出有多少,更不是为了流芳百世让无数后人感恩祭奠,而是为了忏悔,自我赎罪。 因为他自知不配。 连天瀛信手将手中人一丢,冷冷扫视一遍裴盛,以及紧跟他身后浩荡而来的官兵众人,道:“这么说,裴右令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裴盛听到“裴右令”三个字,明显一怔—他直觉这个声音像极了某人,可随之又想绝对不可能,那个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换一个身份再回来呢? 况且眼前这个人,身姿笔直,气质冷酷,行为做事完全不像贝瀛那般嬉皮笑脸慵容懒散,二人气质天壤之别,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少主!” 以裴盛为首的众人,难得此时礼数依然周全,先向院中吵闹不休的华溪儿齐齐见礼。 “裴伯父!” 华溪儿全无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犹如遇见亲人,悲伤瞬时溃堤,一下子挣开拉住他的两个侍从,嚎啕大哭着扑进裴盛怀里,“裴伯父,我母亲死了!她自己杀死的自己!她……她不要我了……” 最后一句没说完,华溪儿第二次哭晕过去。 裴盛搂着怀里的幼主,悲从中来,霎时涕泪纵横:“是小仙……小仙有愧先主托付,是小仙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子啊!”怦然双膝着地,他仰首问天,“苍天,难道你真要如此绝情断义,亡我华越邈吗?” 一百五十一 全族出击 他此举颇有感染力,顿时,身后便是一片呜呜咽咽、叹息抽泣声。 连天瀛强作镇定,从屋中走出来,尽量放缓语气问:“裴右令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然而裴盛悲痛欲绝,这会儿只顾怀抱幼主独自垂泪,半晌不语。 连天瀛也不好紧问,由着众人在院里哭哭啼啼唉声叹气,自己四处勘察现场。 屋里摆设完好,门窗完好,没有可疑脚印,没有打斗痕迹,没有第二人在场的蛛丝马迹,院中她喜欢的兰草圃修剪整齐,土壤湿润,厨房里有她拿手甜点糯米笋片的新鲜食材,显然准备做给木繁树吃…… 木繁树? “木神去哪儿了?” 连天瀛忽然想起,他一早就没有看见木繁树的影子,且方才传信的小侍说,“木神大人请您速速赶过去”,但她人并不在这里。 守门的小侍抹着眼泪说:“回……回蓝公子的话,木神大人是第一个发现邈夫人仙逝的人,她吩咐婢女去把少主叫来,然后在少主来之前,她就忽然不见了。” 连天瀛错愕。 亲生母亲的自杀惨状,让幼子前来观瞻,这真的好么?她到底怀着什么居心,一定要这么做? 连天瀛心底一颤,忽然就想到了草绘! 连忙吩咐身边人:“去看看木灵神族草绘还在不在房……” 没等他吩咐完毕,一道黑影从泛白的远空失控的箭矢一般直贯而来,堪堪摔在他的脚下。 连天瀛大骇:“暮沉!” 暮沉发丝凌乱,浑身狼狈,微微一动,便“哇”地喷出一道血柱溅了尺远,他强撑一丝力气,用涣散到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连天瀛,说:“百族围剿……公子……快……跑!” 然后昏死过去。 连天瀛彻底懵了! “发生什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谁能告诉我!!” 他声声咆哮是质问,更像满腔怒火的暴力发泄,下一刻,冷酷狠戾的目光倏然就集中在了裴盛身上,没错,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姗姗来迟,尚未进屋查看,就确定连天漪已死! “裴盛!”他喊。 裴盛哀痛之后,是死水一般的波澜不惊,他把幼主紧紧抱在怀里,站起来,转身,向依然抽搐不止的众人深深一鞠躬:“剩下的事,就拜托诸位了。” 众人纷纷回礼:“裴右令好走!” 好一副生无可恋视死如归的场面! “裴盛!” 连天瀛猖狂冷笑,暮沉的血染红他的胸襟,蓝红错乱交织,更衬得他一张原本就冰冷异常的脸孔狰狞扭曲,邪魅至极,他笑着说:“华越邈,你为我照顾得好好呀!” 裴盛欲走的身形一顿,看过来,满目的不可思议和讶异,“……你是……贝瀛?”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躁动声四起。 裴盛不能忘记,百族朝圣前夕,贝瀛双膝跪在他面前,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一切身不由己,恳求明天的百族朝圣让他陪华溪儿同去。 他说:“我把华越邈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们。我去天界,给自己一个交代。” 后来裴盛等来“贝瀛被木神诛杀”的交代。 连天瀛冷笑连连,晨风好大,吹乱他匆忙而来来不及打理的一头长发,晨曦再暖,也照不暖他的脸。 “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他的内心被悲痛填满,无法驱使大脑正常思考,只能冷冰冰地重复他们之间的承诺。 “没错。”裴盛万念俱灰地垂下头,淡淡地注视着怀里昏睡的孩子,“所以,我会以死谢罪。” “那溪儿呢?” 裴盛哽咽一下,道:“有人说,会保他无性命之忧。” “谁?” “抱歉,无可奉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瞒我!” 连天瀛咆哮,怒火带起他的发丝、衣摆四处张扬,他长腿大迈,几个箭步蹿过去拎起裴盛的衣领,怒吼:“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木繁树她……她到底对华越邈做了什么!?” 裴盛的双眸微微一动,抬头与连天瀛浅浅对视一眼,却又慢慢垂了下去,“罢了,贝左令,是我们引狼入室,认栽便是。” “引狼入室?”连天瀛向后踉跄一步。 真是她? 真的是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百家仙族认定,华越邈地下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裴盛道,“他们说是魔族主城,所以也理所当然认定华越邈与魔族脱不了干系。我们当初欢迎木神入住我族,一是把她视作同盟,二为她替我族铲除祸害,三则抱着希望,木神威望还在,法力又高深莫测,可以护佑我族无恙。可孰料……” “不可能。”连天瀛木讷地摇头,又重复一遍,“绝对不可能!” “贝瀛,你可知木神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你!!”有人怒不可遏地指责说。 连天瀛集中视线,看过去,“……为我?” 那人似乎觉得藏在人群中谩骂很不过瘾,拨开人群,步步铿锵地走出来,却又是贝瀛的一位老熟人胡起上官。 曾多少次,裴盛和胡起一唱一和满身正气,斥责贝瀛祸国殃民,不知廉耻。 如今亦然,胡起义薄云天地指着连天瀛大骂:“你以为自己长着一张破皮囊就可以四处为所欲为勾引女人,也不想想木神是什么人,她那样视清誉如性命,誓死拥护天帝的心,只凭你,也配让她放弃?” 连天瀛的双拳蓦然攥紧:“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胡起声大如雷,“开始我还纳闷,世上小族那么多,百家仙族为何单单诬陷我们有魔族地下城,直到你方才泄露自己的身份,我忽然全明白了—‘弑杀新婚夫君’,姜南贱命一条怎够天界那帮老顽固忍痛割爱放弃木神,‘勾结叛族余孽,意欲不轨’,这个罪名够不够呢?嗯,连天瀛?” 连……天瀛? 是啊,他早该想到,贝瀛的身份一旦拆穿,连天瀛的事也瞒不住了,他笑了一声,“知道了好,好啊。” “一切都晚了。”裴盛道,“连天瀛,我若一早识破你的身份,必定不会答应你随少主去天界朝圣,说到底,华越邈有今天我难辞其咎,我愧怼仙主托付,愧怼子民信任,是我,都是我的错。” “裴右令,你干什么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胡起指着连天瀛,恨声道,“都是因为他啊。若非他不知廉耻打木神的主意,木神急于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凭木神的真性情,她明知我族被冤,怎会与百族里外勾结沆瀣一气,致我族被百族围剿之地!” “说她与百族勾结,你有何证据?”连天瀛冷声质问。 “你要证据?”胡起笑,“好,如今我族深陷囹圄,你倒把她叫回来问问,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跑?嗯?” “她或许自顾不暇……” “你这是替她狡辩!” “我没有!”连天瀛吼,仿佛试图说服他们,也说服自己,“她答应过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保华越邈全族无恙。她还定下契约,‘安则两族,乱则同诛’,她怎么可以……怎么会……” “你方才问我能保少主性命无忧的是谁,”裴盛忽然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了,……是木神。” 连天瀛:“……” 裴盛抬起头,盯着连天瀛慌乱无措的眼睛,极慎重地说:“木神对邈夫人说,‘只要你死了,我可以保溪儿性命无忧’,然后邈夫人自尽,木神走了。” “呵,呵呵!” 连天瀛极怪异地笑了三声,“她既然走了,如何保溪儿性命?是你撒谎,还是她食言呢?” 裴盛爱怜无比地看着昏睡的华溪儿,许久才道:“湖边柳树下,这是邈夫人决定自杀前告诉我的地方。”把华溪儿递给连天瀛,“你可以带着少主,去那里找她。” “裴右令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少主……” 裴盛挥了挥手,打断胡起和众人的愤怒和质疑,诚恳道:“我相信瀛公子,他是真心为了华越邈好。” 连天瀛垂目怀里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一时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我很欣慰,”裴盛豁达地笑了两声,道,“本以为我这条贱命要交代给那湖清水,这下好了,没想到我一个濒死之人还有点用武之地。” 他转身朝向众人,肥胖的身姿死而复生一般忽然之间意气风发,掷地有声道:“对不住了诸位!计划有变,我裴盛言而无信,欲将和诸位一起前往城边,誓死捍卫我族王城,和百族浴血奋战到底!你们,可愿意?!” 连天瀛豁然抬眼看他:“裴盛……” “我们愿意!!!” 沉默一瞬,众人视死如归、响彻云霄地答。 “好!”裴盛幻剑在手,振臂一呼,“我们走!” “走!”众人响声应和着,纷纷转身,义无反顾地向院外涌去。 “裴盛!” “瀛公子!”连天瀛刚追出去两步,却被故意落在后面的胡起拦住,此时的他,没有了前一刻的怒不可遏义愤填膺,用一种介于哀求和商榷之间的语气说,“我不知裴盛为什么信任你,但我和他是至交,他信,我就信。你现在马上去把少主交给木神,倘若可以,” 他顿了顿,“问她,可不可以救华越邈一次?……感谢。” 救……一次? 很快,院子里原本满满当当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连屋子里跪着的侍婢也一个不留。 有敌来犯,全族出击! 一百五十二 百族围剿 日出东方,朝霞满天,新的一天开始了,城边隐隐约约随风传来厮杀声,飘来丝丝血腥气。 而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连天瀛怀抱华溪儿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一寸,一寸,影子以微乎其微的速度慢慢移动,又似乎早已死去,一动不动。 许久后,连天瀛拍醒了华溪儿。 华溪儿呆怔片刻,忽然大哭,“母亲!”然后疯了一般冲进屋中。 连天瀛仰头望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三千年前的雪墟,他也曾像华溪儿这样冲进屋中哭自己的母亲,那时澹台族突袭,柔弱的母亲宁死不屈,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双眼微睁,死不瞑目。 那时暮沉哭着说,公子,进去跟夫人道个别吧。 连天瀛转头望向屋中,那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止,直戳得人心底生疼。 “好好跟母亲道别,华溪儿。”连天瀛轻声道。 又过了很久,华溪儿还在哭,连天瀛就不得不进来阻止了,可他还没有靠近,华溪儿就忽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哭着说:“蓝公子,求你救救她,救救我的母亲!” 显然,华溪儿还不能接受母亲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事实。 连天瀛闭了闭眼睛,意念微动,将早已凉透了的连天漪收入墓地幻境中,他心里不由得苦笑,“墓地幻境名副其实,果然成了一处收敛死人的好地方。” 他绕过华溪儿,走到床边,拔出那把直挺挺插进床板里的剑,华溪儿突然不见了母亲,大惊,立刻手脚并用的爬起来问连天瀛:“我母亲呢?我母亲去哪儿了?母亲呢?” 连天漪选择以剑穿心自杀,裴盛愧疚难当想要以死谢罪,两位故人的做法合二为一,也像极了多年前的他。 以剑穿心,以死谢罪。 那还是连天漪误杀华仲之后的事。 连天瀛把沾着血沫的剑塞进华溪儿手里,用近乎嘶哑的声音说:“拿着它,替你母亲报仇。” 华溪儿哭得更凶了:“我问你,我母亲呢?我母亲呢?” “她自有她的去处,你不必担心。”然后再不停留一刻,大步朝外走去,“跟上我。” 他现在还不能告诉华溪儿墓地幻境的存在,他怕一个孩子在紧要关头不小心说漏嘴,木繁树知道他们留有退路,就会理所当然地不救他们了。 他要把自己逼到极致,看她如何反应? 连天瀛背起暮沉,华溪儿拎着那把血淋淋的剑紧紧跟在后面,小小的孩子,母亲死了,属下们都不见了,王宫乱了,昔日安宁之地忽然间人去城空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凄凉至极,也恐怖至极。 “蓝,蓝公子,是有人突袭王城吗?” “是。”连天瀛觉得,有些事还是让他早点看清楚的好,“百家仙族,天界指使。” “天界?为什么啊?” “他们怀疑我们有魔族地下城,和魔族勾结。” “不可能。我虽然很小,但不管大事小事裴伯父他们从来不会瞒我,如果华越邈和魔族勾结,我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 说到这儿,华溪儿停了停,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次百族围剿,裴盛他们或多或少应该提前知道点,可他们把这个消息瞒得死死的,他真的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百族围剿,他们为什么瞒着我?”华溪儿问了出来。 “可能他们确实无能为力了吧。”连天瀛带着他们穿空街,过冷巷,少有的耐心道,“你想啊,一百多家仙族一块打进来,这么大的架势谁能拦得了呢,他们觉得告诉你也没用,还不如让你开心一天是一天,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不,你现在遇上你的救星我了。” 连天瀛在刻意减缓华溪儿的恐惧。 “木神大人呢?啊,还有我媳妇!” 华溪儿快走两步来到连天瀛身边,因为太激动,还差点被散落在路面上的珍宝项链绊倒,看来也有一部分宫人没有去城边御敌,而是选择趁乱外逃。 华溪儿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继续欣喜又满含希望地问,“蓝公子,木神大人去哪儿了?我们去找她,她一定可以救我们,救华越邈的!” 连天瀛默了一默,“你觉得她会救我们?” “嗯嗯嗯!”华溪儿答得坚定无比,“放心好了,我可是她小妹的准夫君呢,她怎么会见死不救。” “准夫君?”连天瀛似乎笑了一声,“我还是她拜过堂成过亲入过洞房的夫君呢,她还不是一样这么对我?” 华溪儿眨巴着眼睛表示没听懂,“……你说什么?” “没什么,”连天瀛目视前方,眼神茫然,“我们现在就是去找她。” 只是,她会在那里等我们吗? 当远远看见那抹绿影娉婷立在湖边柳树下时,连天瀛背着一个成年人,却几乎是以空身一人的最快速度飞去的。 “木神二姐姐!” 华溪儿法力不弱,很快先连天瀛几步跑在前面,他把木繁树当成能拯救华越邈的唯一救星,戒心全无,边跑边兴奋地喊,“我们在这儿!二姐姐,我们在这儿!” 木繁树转身看过来,面色平淡无奇,然后对他招手笑:“过来。” “溪儿等等!溪儿!……” 连天瀛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可此时的华溪儿根本听不进去,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木繁树身前,抱着她的胳膊又哭又笑,“太好了二姐姐,你在,真的太好了!二姐姐,我母亲她……呜呜呜……” “不怕。”木繁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睡一觉就好了。” 睡…… 华溪儿还没反应过来她这话什么意思,便意识一混沌,昏倒在了她的脚边。 “溪儿!” 连天瀛大吃一惊,但跑过来的速度却并没有因此而减慢一分,“木繁树,你答应过连天漪要保全溪儿性命,你不能伤害他!” “谁说我要伤害他。”木繁树朝连天瀛温柔地笑着,道,“我想伤害的,从来只有你。” 连天瀛霎时停住脚步,他心中疑问万千,然而最终说出口的不过一句,“你有气冲我来啊,为什么连累华越邈?” 木繁树笑了笑,没答,手指朝湖面轻轻一招,那片原本平静无纹的水域顿时波涛大起,狂风大作,晴朗的天空也因此骤然变色,很快,那里拧成一个突出水面的巨大漩涡,漩涡中心突然飞射出无数细长水柱,条条状如绳索,一部分卷向华溪儿,一部分狰狞可怖向连天瀛袭来! 它们速度太快,快到连天瀛根本来不及把背上的暮沉甩出去,浑身上下便是狠狠一紧,他和暮沉被这些来势汹汹的水绳紧紧捆绑在一起,然后双脚忽然离地,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之后,他使劲摇了摇头,睁眼便已身悬高空。 这里,是俯瞰整个华越邈的最佳视角。 “木繁树你干什么?干什么!”连天瀛挣扎着怒吼。 木繁树从地面飞身而来,像往常一样,温婉大方地落在他的身旁:“看风景。” “你疯了这么做!” 连天瀛觉得自己也疯了,早就疯了,“你早就已经是我的人,我强行睡了你又怎么样!木繁树我警告你,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否则别怪我跟你翻脸!听见没?放开我!!” 可木繁树好像没听见他的愤怒一般,依旧笑意盈然,然后她右手一抬,指着下面遥遥一角说:“你看那里,多漂亮。” “木繁树!你……” 连天瀛怒到极致,反而语塞,此时此刻他怎能还不知她要干什么,于是想也不想,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想让他亲眼目睹华越邈的惨状吗? 木繁树,世上狠人无数,谁能比得上你? 见他完全不配合,木繁树也一点都不生气,“瀛儿,你在等什么呢?” “不要这么叫我……唔!” 连天瀛唇上一暖,心底却是蓦然一寒,他倏然睁大眼睛,惊怒交加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美人脸,的确很美,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欲罢不能。 唇上一点暖,仿佛星火燎原,他全身一瞬之间浓烈如业火,迅速烧光了他的理智,他的愤怒,他的惊惧,他唇齿微微一动,很快反为主吻住了她。 木繁树动作一僵,显然,她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容易上钩。 “繁树,”他道,“我……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什么都可以……嗯……” 木繁树忽然离开了他的唇,盯了他一瞬,然后她的目光淡而又淡的望向远方,“……不可救药。” 也就在两人的唇分开的一刹那,所有的愤怒和惊惧又原封不动地重新灌满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她的冷漠,她的残忍,想着刚才那个吻不过是她的一个小小计谋,他的怒火不由自主就蹿出了喉咙:“你说,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放过华越邈?!要我死吗?好,你杀了我啊!杀了我!!” “嘘你影响我听曲了。”木繁树说。 连天瀛一怔,曲?什么? 木繁树用手指点了点下面一个方向,“那里。好不好听?” 又来了! 连天瀛根本不想遂了她的心愿听“那里的曲”,可他的双手被捆根本无法捂住耳朵,于是那些凄惨的哭声、无助的喊声、激烈的持续打斗声,各种刺耳不祥的声音势如潮水声声入耳。 一百五十三 炼狱 他听见,有孩童哭喊“母亲我怕”,有母亲哭求,“求求你放过我孩子吧!” 听见有人大声咒骂,“华越邈冤枉,天界百族不辨真相不得好死!” 听见刀剑砍刺进骨肉里的声音。 听见“哗”的一声,有人被拍进水里。 听见轰然爆炸声。 听见尖叫声此起彼伏。 听见有人失心疯地喊,“华越邈,我的家啊!” …… “为什么?”连天瀛用沙哑,且阴沉的声音问。 木繁树远眺下方,面色淡薄:“华越邈不死,我族必亡。” “你的族人是人,难道我的族人不是?” 木繁树轻轻笑了一声,毫无情绪,“瀛儿,你的族人,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光了。” “木繁树!”连天瀛恶狠狠的吼,“连天族覆灭拜谁所赐,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你指我父亲?” “不是他还有谁!给先帝出谋划策,为帮助鱼族巩固帝位不择手段诛灭异族的,除了他,你告诉我,还有谁!!” “随你怎么想吧。”木繁树事不关己的说,“不过我还是想解释几句,连天雪墟的事,这次华越邈的事,我木灵神族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进来,我们一直在做的,不过独善其身而已。” “所以?” “木灵神族与你无仇。” “哈哈哈哈哈哈……”连天瀛疯癫地笑了起来,一张绝美的面孔渐渐狰狞扭曲,“那么现在呢?木神大人,你把我吊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让我开心吗?嗯?” “我是为了你好。”木繁树道,“瀛儿,你太懦弱,以至于每次大难当头你想到的都只有求助……” “住口!” 木繁树不听,继续平平淡淡的说下去:“瀛儿你要记住,求助别人,永远不如依靠自己。只有自己强大了,才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自己想保护的所有人。你看下面这些人,他们哭,他们叫,他们跑,有用吗?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 “我让你住口!听见没有,你住口!”连天瀛怒吼。 “瀛儿……” “住口住口住……唔!” 木繁树的吻总是这么令他猝不及防,肌肤相触的一瞬,连天瀛的暴怒和被暴怒冲溃得七零八碎的理智又一次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木讷,迎合,反攻,疯狂,步步沦陷,每一步都是那么情不自禁水到渠成。他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下面是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是他一心想保护的族人啊,他却在上面风花雪月忘乎所以。他为何,在此情此景之下还能和她做出这种事来? 他恨自己的不争气。 恨她勾引自己。 恨这个虚伪自私的世道。 恨一切的一切。 牙齿突然用力,他咬破了她的唇,她不躲不闪一声不吭,任他发泄蹂躏,好像还怕他突然会松开似的,她犹犹豫豫,最后慢慢捧住了他的脸。 “瀛儿,”她潸然泪下,“……对不起。” 血腥的芳香和泪水的微咸混合在唇齿间越来越浓,连天瀛也越陷越深,愈发情不能自已。他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愤怒,忘记了下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仿佛一头最原始、最凶猛、最贪婪的野兽,只剩侵略和攻击。 木繁树脸色惨白,呼吸也渐渐变得紊乱,一对黛眉越皱越紧,放在他脸上的双手紧了张,张了又紧,似乎想把他本能地推开,但一想又万万使不得,反反复复纠结如麻,显然在承受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 “大人……繁……树……” “嗯。” “你们……公子!!!”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喝斥来自于二人咫尺处—趴在连天瀛背上的暮沉,在这个时候突然醒了。 木繁树受惊,猛然将连天瀛推了出去,用力太大,竟再一次被意犹未尽的连天瀛撕破了嘴唇,伤口足有一颗红豆大小,汩汩鲜红的血液顺着她光洁苍白的下巴滴落在淡绿的胸衣上,染出团团墨绿色的花来。 木繁树刚要说话,对面,暮沉已经咆哮着骂开了:“木繁树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家公子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用燃冰之术焚我雪照王城不算,又勾结百族来污蔑屠杀华越邈,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爱我们公子?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公子?!” 木繁树曲指堵住唇上的伤口,不急不缓道:“雪照王城不是我烧的,百家仙族也不是我叫来的,暮沉,说话要有证据。” “你把我们吊在这儿就是铁铮铮的证据!”暮沉说话过于激动,牵动了身上的伤,他深深咳嗽两声,然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放慢语速道,“木繁树,你敢说,让公子亲眼目睹华越邈被屠杀的经过,这样惨绝人寰的手段,不是你向天界和百族表忠心的计划之一?……” 呼— 脚下红光大现! 暮沉顿时双目圆睁,因为他和连天瀛是朝向一面被捆在一起,他在后面,视线很有局限,但这不多的画面也足够他惊骇和愤怒了。 华越邈起火了! 冲天的火光以王宫议事厅为,以势不可挡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河流上的木桥,席卷过宝书堂,一路燃烧着房屋,亭台,楼阁,树木,花草,各种精致的,壮观的,温馨的昔日景致,冲出王宫的墙,烧过王城的房屋街巷,再向四周蔓延出王城的墙,烧向更远、更广的地方。 这几乎成为一座死城,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叫,只有大火在不停地烧,不停地抬高火焰,不停地向四面八方肆意蔓延,疯狂毁灭。 “溪—儿—” 连天瀛拼命挣扎着身上的几道水绳,目光赤红,面皮渐趋狰狞,他朝地面上的这声呐喊震天撼地,近乎撕破喉咙! “什么?公子你说……溪儿还在下……咳咳咳咳……”暮沉也突然慌了,可如今他身受重伤,又被捆在这里,别说下去救溪儿,自救都不能。 “溪儿!溪儿!!……繁树我求求你,下去救救溪儿吧!求求你了大人!求求你!不然你把我放了,我自己下去,我自己去救溪儿!”连天瀛完全不顾尊严的向木繁树一迭声地求,挣扎的动作太大,裸露的手腕被磨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暮沉咬着牙,也只能随主子一起求:“木神,请看在溪儿口口声声喊你‘姐姐’的份儿上,救救他。他……他还是个孩子。” 可木繁树依然负手站在两步开外,衣袂随风徐徐翻飞,不急不慌:“瀛儿你看,你又开始向我求助了。” 连天瀛的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没反应过来,“可你答应过连天漪要保溪儿性命!” 木繁树立刻反问:“那你可知我为什么答应她?” “我怎么知道!”连天瀛抻着脖子怒吼,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他没有时间跟她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救溪儿,快说!” 木繁树目垂熊熊火海,默了默,“求人不如求己。” “说人话!”连天瀛吼。 木繁树转头看向周身气场骤然冷戾的连天瀛,唇角轻扬,“或许你应该仔细想想,连天族禁海,到底在什么地方?嗯?” “你找禁海干什么?”暮沉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不安和惶恐。 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打听连天族禁海,她潜伏在公子身边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木繁树不睬暮沉的质问,继续平心静气地对连天瀛说:“只要你说出禁海的位置,我可以救溪儿。” “你……” 连天瀛仿佛突然之间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双拳紧握,薄唇紧绷,眼神阴鹜如深海,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女人脸。 木繁树不说话,也冷冷淡淡的看着他。 很快,后面的暮沉沉不住气了,急声催道:“公子你说话啊!说话啊!先救溪儿要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嗯?” “你以为,”连天瀛迫使自己闭上眼睛,无比狠戾地,一字一顿地说,“她的话,还能信?” 暮沉:“先不管这么多,公子你先答应她,先把溪儿救上来再说!火烧得这么大,再晚……再晚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那片禁海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告诉她无妨!公子你说,快说啊!” “我不知道!”连天瀛低声咆哮。 他真的不知道那片禁海在哪儿,不知道木繁树为什么突然对禁海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十个数,否则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木繁树不管一对主仆如何争吵不休,只管说出观事实,然后平静地数出第一个数,“一。” 暮沉:“公子你说,快说啊!” 连天瀛:“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木繁树:“二。” 暮沉:“你不是去过一次吗?……” 连天瀛:“我当时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 木繁树:“二。” 暮沉:“那……那大概多远你记得吗?还有,路上看见什么了?有什么动物或者植物?石头沙子也算啊!想到什么说什么,快啊!” 木繁树:“三。” 连天瀛:“……” 暮沉:“公子你好好想想?” 木繁树:“四。五。六。七。” 暮沉:“公子!!” “哈哈哈哈哈哈……” 连天瀛忽然猖狂无状地大笑起来,发丝、衣袍随心所欲的乱舞一通,遥远的火光渐渐燃亮他的双眸,赤红可怖,他盯着木繁树,面无血色,仿佛盯着一条美丽动人的毒蛇,“我爱你。” 一百五十四 覆亡 暮沉一下子惊住了! 爱? 这个时候是爱她,还是……恨她呢? 木繁树不屑:“又打算卖弄皮相么?呵。” “木繁树你……噗……” 见公子屡次受屈受辱,护主心切的暮沉终于忍不了了,他的眼周蓦然变得乌黑如墨,刚要发作,忽然就喷出一道黑血来,黑血点点团团溅落在连天瀛的左肩,又慢慢往他的胸口流去,很让人心疼。 “暮沉!你怎么样了?暮沉!” 连天瀛大骇,想回头查看暮沉的伤势,可人在他的背后,根本看不见。 暮沉极痛苦的回应他:“我……没事,公子。” “他命不久矣。”木繁树淡淡的说。 连天瀛倏然看向木繁树,目光如炬,牙关紧咬,救华溪儿的时机他已错过,他不能再错过救暮沉。 “我真的不知道,禁海在哪儿?求你,放过他。” 一个字一个字,仿佛都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连天瀛的情绪克制到极致,好比紧绷的琴弦,只需轻轻一弹,即断。 没想到,木繁树不说一字,轻轻一抬手,化开了捆住二人的水绳。 连天瀛心底一喜,慌忙回身去扶暮沉,然而未待他的手指触碰暮沉一寸,从旁忽然一道劲风来,轻柔飘渺,直接把虚弱至极的暮沉从半空中掀走,向下坠去。 “暮沉!” 连天瀛反应极快,几乎同时他按下身段直朝暮沉极速追去,可俯冲不过三尺,他便被木繁树忽然伸手拉住。 “你放开我!放开我!”连天瀛挣扎着怒吼。 “下面是湖,你急什么。”木繁树说这话时似乎带着笑意,可听在连天瀛耳里却是无数残忍和冷酷,“你不是想用你的皮相求我么,尽管来呀。嗯?” 连天瀛顷刻之间怒极,恨极,他面色陡然一厉,忽然以雷霆之势回手去掐她的喉咙,然而未及碰触她一寸,只见眼前绿光一闪,下一刻,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陡然从他的右手腕传遍全身,他垂头一看,大骇。 手腕空空,血喷如柱,竟是她砍掉了他的右手,此时她正指拭匕首,淡淡的看着他的血腕笑:“听说你骨血精奇,能瞬间自愈,唔,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啊!” 连天瀛后知后觉铺天盖地的断骨之痛,他躬身抱住右臂,整个人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很快痛得说不出话来。 骨血自愈的能力不假,可骨血迅速生长的痛楚又有几个人了解。之前在魔域森林,那些怪树撕咬的不过是他的皮肉,而现在却是他的整只右手啊。 “很疼吗?”木繁树问,没有关心,只是好奇而已。 连天瀛的右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出了半只,他头脑轰然作响,完全没有力气思考其他,以至于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维持在半空,双腿一软,他跌下云头。 意料之中,木繁树仍然不肯放过他,她伸手拉住他的右臂,毫不顾忌他的伤势,一拉将他拉入怀中,仰面吻了上去。 连天瀛浑身无力,意识恍恍惚惚,直到整只右手完整无缺的长出来,他才渐渐感觉到唇上的异样。 柔软,微凉,淡淡的木香气,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他曾无数次幻想占有她,也确实真正占有过,几次欲罢不能。 唇齿忽然一分,她小心翼翼而来。 连天瀛一怔,顿时意识全无,仿佛一瞬之间走火入魔,魔性极烈极猛,一下子噬空了他的五脏六腑。又好像身中情毒已久,他完全迷失了自我,深陷药物之中不能自拔,心口滚烫而怦然,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再没有什么仇恨恩怨你死我活,有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和贪欲。 “大人,”他道,“我要你。” 木繁树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双手忽然一推。 连天瀛便脱离了她的怀抱,脸上犹带着前一刻的兴奋和激情,双目半眯,向后仰去,向下坠去。 下面是湖,他无知无觉,仰面躺进湖里。 “别怕,我帮你。” “谁阻你,我捆谁。” “替你找回初心。” “安则两族,乱则同诛。” “瀛儿……” “……” 错央王宫宫门。 “站住!”守城的两名仙兵呆怔一瞬,齐齐横戟将忽然凭空出现的木繁树拦住,“什么人,敢擅闯王宫!” “混账,你们吃熊心豹子胆了,敢拦木神大人!” 头领模样的仙兵慌里慌张小跑过来,一人头上敲打一下,将持戟的两个兵轰到一旁,然后躬身向木繁树行大礼:“属下们不懂事,惊扰了木神大人!大人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木繁树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请告知错央钦原,木灵神族木繁树请见,不知可否?” “大人折煞鄙族了!”头领一听,顿时双膝跪在了地上,俯首磕头笑道,“大人能来错央小住,实乃鄙族荣幸,仙主翘盼已久,哪有不见大人的道理。大人请进,请进。” 木繁树微微一笑:“这可是你们请我进的?” “是是是,小仙请大人进的王宫,仙主倘若事后怪罪,责任全在小仙,不干大人一丁点事。大人您进。”头领连连抹汗道。 “谢了。” 木繁树颔首道过谢,扶稳身侧昏昏沉沉的连天瀛,抬步进入宫门。 头领好眼色,立刻殷勤地上前想帮她搀扶伤者,可感觉到木繁树十分不友善的眼神淡淡扫过来,他陡然一个激灵,停在那里一丝也不敢动了。 “大人您请,您请。”头领干巴巴的扬手气道。 木繁树收回目光,一声不吭,索性大方地背起连天瀛,步伐微微踉跄一下,然后立刻稳住,大步朝王宫深处走去。 “头儿,我们就把她这么明目张胆的放进去了,这不是纯粹找死么?” “是啊头儿,仙主可明明白白下过令的,闭宫谢,任何人都不准放行,我们这……” “你们懂什么?” 显然,这位头领也烦恼得不轻,才频频敲打下属的两颗脑袋泄气,“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长青林都被她眼睛不眨一下统统毁了,里面的草植灵兽无一存活,这么厉害的人物,我们拦得住么?还不如索性放行,让宫里的人尽管头疼去,到时他们应付木神都应付不过来,哪还有功夫惩罚我们啊,是不是?” 一兵想了想,搓着双手,万分不安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不知怎的,我总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 另一兵诺诺点头:“同感同感。” 首领嗤笑一声,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看仙主他们如何应对吧,我们反正管不着了。” 木繁树背着连天瀛,一步不停,沿着王宫笔直宽阔的主路,在两旁宫兵不知所以的整齐注视下,穿过广场,拾阶而上,径直来到主殿殿前。 正在书房议事的钦原得到宫兵禀报,急急忙忙带领一众上官仙卿赶在来的路上。 “诸位,木神此次恐怕来者不善呐!” “怕什么,难不成她敢像毁灭长青林一样屠净我王宫?哼,被天界驱逐之人,谅她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杀人放火!” “搁在从前她是万万不敢,可眼下……唉,难说啊难说。” “听说她还带来一名重伤男子,不知是谁?” “还能是谁,一定是连天族余孽连天瀛了。” “何以见得?” “你觉得除了连天瀛,她还会屈尊降贵的背谁呢?嗯?” “这……还真没有了。看来七窍玲珑木也是个以貌取人的……” “不好说。” “嗯?” “听说,连天瀛尚是贝瀛之时,木神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有段时间贝瀛脸上过敏长疮,满脸红包流脓,丑得不行,木神对他也是不离不弃,护持有加。” “这倒也是。所谓神女情深哪,无怪乎她肯为了他,不惜背上滥杀无辜、暴虐无道的恶名,也要把他从长青林挖出来……” “仙兄这是在替那行凶的恶女说话吗?” “怎么会,我只是就事论事有感而发而已。” “木神屠我长青林千百灵兽,更焚烧灵木无数,毁我族神圣灵源,伤我族根基,此仇不共戴天,既然她有胆再来,天界又对此事不闻不问,那么,我族自当齐心协力向她讨个说法才肯罢休!” “是极是极。” “不知仙主有何高见?” 钦原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面色沉静:“华越邈的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安。” 众人纷纷不屑:“可是我族并没有参与百族围剿啊,仙主担心什么呢?” “是啊,我们还曾站在华越邈的立场上说尽好话,如今他们亡灭,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关我们什么事。” 钦原:“没有参与,诸位确定么?” “这……” “严格来说,木繁树认定连天瀛是在长青林突然失踪的,然后人又在华越邈突然出现,……” 钦原:“我们算是主谋。” “主谋?”众人一惊,有人脱口而出道,“仙主,这话严重了吧?我们明里暗里做了许多错事不假,可主谋实在算不上吧,顶多一帮凶。” 有人顿时警觉:“仙主,莫非你背着我们……” 钦原看过来,目光凶狠,深沉难测:“记住,待会儿见到木神,没有我的指示,谁都不要乱说。”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肃了神色垂头答“是”,齐齐闭了嘴,再不敢议论一句。 一百五十五 月下妖后 然而未及他们到达主殿,又有仙兵从宫门跑来通传:“禀仙主,各位上官,有只自称‘月下’的女妖在宫门口求见。” 钦原反应平平:“一只妖精而已,直接赶走就是,何必来传。不见。” “等等!” 一位黑袍仙人忽然阻止道,“若我记得不错,三千年前木神身边的一位贴身女官,正是名唤‘月下’,难道……她是为了木神而来?”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钦原暗惊一声“好险!”立刻吩咐那名仙兵,“快快有请!” “是。”仙兵速速去了。 众人大惑不解,不明白方才还对木神咬牙切齿的钦原,为何突然对她从前的下属如此重视,且这名下属已堕为妖精,钦原对一名妖精实在没有气气的理由。 有武官性情豪爽,天生肚子里藏不住问题,拨开人群走到钦原身边,附上耳朵就悄悄问了出来:“仙主,我们不是要去宰了木神吗?干什么还要放她的救兵进来碍手碍脚,怪费时间的。” 钦原轻轻笑了一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松石打败沼泽三魇成为新一任妖王,而新妖后便是这只名叫‘月下’的女人,且听传闻,松石向来恨木灵神族入骨,想必他的妖后亦然。是以妖后如今来访,多半是为了与我族商议联手对抗木灵神族一事。拒同盟于门外,诸位,这可不是我们该做的事啊。” “这……”有人犹豫,“仙主,勾结妖界对抗神族,这恐怕于我族的名声不利啊。” “是啊仙主。木神毁我长青林固然不对,可千错万错也只是一片灵气鼎盛的林子而已,纵然长青林无法再生,但只要有木灵神族庇护……” “上官此言差矣!我们错央一族独立门户自强不息几万年,为何要沦落到靠仇人庇护方可苟延残喘的地步呢?再说了,如今木繁树名声扫地,失去民心和圣心,木灵神族的大势已去,他们自身都难保,凭什么庇护我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收起你那迂腐不堪的一套吧!天帝早看木繁树不顺,天枢也与她彻底绝裂,只不过碍于木灵神族的势力盘根错节不能轻易拔出,他们一时也不能奈她如何。如今我们有机会和妖界合作,替天帝拔去这颗心腹毒瘤,比长青林灵力充沛百倍的木灵地盘最后还不都是我们的?” “不错,况且先帝统一五界时有云:神仙妖魔人从此为一家。” “上官莫忘了,妖族早已明目张胆的叛变了。” “那又如何。偷偷做不就行了。” “偷?” “不错。”听众人争执许久,钦原终于缓缓开口了,“并非我有意看轻自己,曾经有那么多绝世高人想杀木神,各种手段使尽也从未有一个得手,最后却被木神全部反杀。我们杀木神,诸位不觉得有点困难吗?” “仙主的意思是……” “毁我长青林的仇当然要报,却不应该由我们出手,”钦原的脸上犹带着几分笑意,缓缓道,“借刀杀人,何如?” 借月下的刀,杀木繁树? 往大点说便是,借妖族的刀,夺木灵神族的地盘? 众人顿时豁然,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纷纷放缓脚步,默默等后面的人主动赶上来。 月下带着一肚子烦恼和郁结而来,心急如焚,一听仙兵来传“仙主有请”,立刻放开脚步直朝宫里赶,将近主殿的路上,她意外撞见钦原等人。双方礼尚往来气一番,她左右瞧不见木繁树的影子,于是问:“不知木神大人在哪儿?我想见她。” 钦原呵呵一笑,气气道:“木神正在主殿歇息,妖后请随我来,这边走。” 月下顺着钦原扬起的手臂望去,主殿屋脊已清晰可见,她颔首道声“好”,然后毫不谦让的走到了众人前面,身形如电,脚步如飞,直奔主殿而去。 众人将她这副迫不及待想见谁的样子看进眼里,忽然失望又不安起来。 最终还是钦原开了口:“妖后请等一下!” 月下停住脚步,回身问:“怎么了?” 钦原施礼,笑道:“还不知妖后此次来错央的目的……” 月下长相甜美,性情温顺,难得此时却露出一些很不耐烦又想揍人的情绪,“我来这里干什么,需要向你汇报吗?嗯?” 这话有点不讲道理了。 你来人家的王宫干什么,可不应该向人家汇报一下么。 钦原的面色僵了僵,刚要继续问话,月下却长发一甩,又身轻如燕的跑了。 “仙主,她莫不是来帮助木神的吧?”有人低声问。 “传言妖王夫妻比翼连枝,恩爱非常,妖王如此痛恨木灵神族,妖后怎会与他二心?”有人立刻反驳。 “话虽如此说,可妖后几千年不曾与人交道,谁知道她……” “够了。”钦原十分头疼的打断他们,思来想去不得主意,只能下令,“先跟上再说。” 月下一路疾驰到达主路尽头,穿过广场,来到位于王宫正中的主殿,可大殿里外空空如也,还是不见木繁树的影。 这时,一名侍从忙忙迎过来禀报:“仙主,木神大人在偏殿落座,请您及诸位仙官马上过去呢。” 月下一听,又是率先拔得头筹飞一般跑向偏殿,脚还没迈过门槛,声音便先喊了进去:“大人!大人!” 坐在榻边的木繁树闻声看过来,唇上一点血红伤痕,面色微微疲惫,无喜也无忧,“你来了。” 月下呆怔一瞬,忽然直挺挺跪了下去,磕头,泪如雨下:“大人,是月下对不住您!月下没有看好松石,让他萌生造反之心,威胁天帝之位,更扰乱了您辛辛苦苦维持千年之久的六界安稳!大人,请您惩罚月下吧大人!” 说完,又是重重一磕。 钦原等人这时也鱼贯而入,心中虽然千般万般不愿,但好歹做足了恭恭敬敬的礼数:“卿等见过木神大人!” 木繁树注视着连天瀛沉睡的面容,默了一默,“月下,你我主仆情分已尽……” “大人!” 月下朝木繁树跪行两步,声泪俱下道,“您这是在怪我吗?月下自知堕入妖族已久,再不配侍奉大人左右,可月下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大人您啊!月下千错万错……” “你没有错。” 木繁树松开连天瀛的手,缓缓起身走到月下面前,将她双手扶起,平心静气道,“劝不住松石,你没有错。我也知道你尽力了,真的,我一点都不怪你。” 月下仍然止不住哭:“可是,月下好难过啊。月下劝不住松石,帮不了大人,眼睁睁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呜呜呜……” 木繁树替她拭去脸上滚滚而落的泪水,道:“回去吧月下。你这样一声不吭偷偷跑出来,松石找不到你,他会生气的。” “大人怎么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月下哭哭啼啼的问。 木繁树笑了,略带宠溺的说:“小丫头,这种事你做的还少么。嗯?” 是了,她自幼自尊心极强,抗打击能力极弱,别人稍稍说重一句,她就会偷偷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放声大哭。 好几次哭得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她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天黑才回,那个时候,松石总会担心的四处找她,而木繁树就站在栖碧宫门前的桂花树下等她,发生的次数太多,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偷偷跑出去多少次了。 但最后一次,她永远记得。 即是松石失踪,她瞒着栖碧宫上下出去找他的那次。 “大人,”月下哭的更惭愧了,“我那次出走,您是不是也和松石现在一样生气啊?” 木繁树笑道:“你说呢?” 月下抹了把眼泪,赌气似的说:“松石说的没错,我就是一根棒槌,什么用都没有,就只会夹在你们中间捣乱,越捣越乱。大人您听见没有,松石他说我是棒槌,我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看见他。大人求求您了,不要赶我走,收下我吧收下吧!” “这……” 木繁树犹豫,眼风*的扫了一下钦原。 钦原迅速会意,走形式一般的微微躬身道:“木神大人既然来了,不如留下多住几日,也好让小仙略尽地主之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木繁树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 月下也忽然不哭了,温和有礼道:“此番叨扰,还请错央仙主多多费心。月下在此谢过。” 钦原一时怔然,心想:能款待妖后自然求之不得,可木繁树她还真敢留下啊,就不怕饭菜里有毒或者半夜偷袭杀她一个措手不及吗?不过又一想也理所当然人家不怕,千里瞬移啊,木繁树若想逃走也不过一个念想的功夫,中毒怎样,偷袭又怎样,她还不是想打就打,打不过就逃。 所以,千里瞬移的确棘手得很,得想办法克制才行。 身后众人的想法不如钦原的和缓,一听钦原主动留下招待仇人,个个耻怒交加,激进非常,都或多或少显露在了脸上,钦原细心地吩咐侍从去给木繁树三人收拾一处僻静独院,他们一旁看在眼里,忍了又忍,才碍于木繁树深不可测的法力理智地忍了下来。 “关于长青林,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是木繁树重新背起连天瀛,走出主殿,头也不回,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身后,众人愕然。 一百五十六 松石的恩人 连天瀛体质不治自愈,身上本无伤,只不过精神上遭受重创,又从高空坠入湖里的冲击力太大,暂时昏厥罢了。 木繁树刚把他放在床上,双手尚未撤离,他便忽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四目近距离相对,木繁树尴尬了一瞬,旋即笑道:“你醒了。” 连天瀛盯着她不语,忽然抓住她想要抽离的双手,猝不及防一个翻身,将她死死压在了床上。 木繁树一惊:“瀛儿,你……干什么?” 连天瀛的视线下移,落在她唇上的伤口上,依然一字不语,手劲却愈发大了起来,木繁树吃痛,微微皱起眉头,忽一对视,她终于注意到他凶狠又毒辣的眼神,于是本能地挣扎一下想要起身,奈何他手劲出奇的大,她凭蛮力根本无法挣脱,就在定身术将要脱口而出之际,他忽然俯首吻了她一下。 极其温柔,犹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她的唇上,适可而止。 他道:“大人又想故技重施定我的身么,没劲。” 笑颜依旧,深情也在。 木繁树甚至开始怀疑,方才那个凶狠又毒辣的眼神是她自己的错觉了。 “大人,水我给您端……” 房门未关,月下径直走了进来,床上景象太过震撼,她双手一抖,险些将水盆丢在地上。 “呵呵。” 她干笑两声,准备怎么进的怎么出去。 “放下吧。” 连天瀛松开木繁树,起身坐在床边,笑盈盈的,完全没有被撞破情事的尴尬,他问:“你是月下?” “是。” 月下将水盆放在桌上,答。 然后她小心翼翼看了木繁树一眼,发现大人除了脸色稍微红润些,并无其他异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问:“我……是不是应该回避?” “你说呢?”连天瀛意味深长的反问她。 月下顿悟,呵呵笑了两声,又要转身离开。 可是木繁树不肯:“等……等等!” 月下止步,“怎么了大人?” 木繁树起身,离开床榻,有些局促不安道:“我忽然想起来……” 连天瀛拉住她的手,笑道:“不管你想起了什么,现在都不许走,知道么大人?” 木繁树轻轻拨开他的手,“我真的有事。”顿了顿,“关于华越邈的。” 连天瀛极讥诮的一笑,“华越邈?哈,那里不是正燃着大火,马上要变成一片废墟了吗?还管它干嘛。烧吧烧吧,烧光拉倒,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哈哈!” 月下诧异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她不晓得华越邈对于连天瀛的非凡意义,却清明木繁树即便在自身难保之际,也会丝毫不减对万物生灵的护佑之心,此时连天瀛这副玩世不恭冷酷无情的样子,极有可能不得大人欢心啊。 这个瀛公子,看起来漂漂亮亮赏心悦目的,怎么说起话来完全不走脑呢?唉。 果然,木繁树很快冷了脸色,“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那我应该怎么说?”连天瀛态度不改,甚至变本加厉的挖苦道,“华越邈勾结魔族,私建地下城,罪有应得,死得其所吗?还是百家仙族正气凛然,明察秋毫,一举歼灭魔族同党劳苦功高呢?哦对了,说到功劳,冷眼旁观独善其身的木神大人,您也有其中一大份呢,……” “瀛公子,”眼见木繁树的脸色越来越差,月下不得不好心的阻止他说下去,“华越邈地下建有规模庞大的城堡,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也是他们勾结魔族的铁证。” “什么叫铁证?” 连天瀛微怒,“你看见华越邈和魔族来往了,还是他们亲眼看见了?凭什么拿一座不知什么时候建造的地下城污蔑他们?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畜生,凭什么说围剿就围剿,说烧杀就烧杀,如此冤枉贤良草菅人命,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啊?” 月下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大错特错了,瀛公子哪里是玩世不恭冷酷无情,这义愤填膺替华越邈伸张正义的心,简直是爱心、善心、同情心溃堤而出泛滥成灾啊! 可是大人,她为何越听脸色越难看呢? 难道华越邈真有冤情,大人阻止灾难不成,所以深陷自责愧疚之中? 木繁树:“我当时在天外天……” 连天瀛:“然后呢?” 木繁树:“那就是七日之后的事了,我直接去长青林找你……” 连天瀛:“结果呢?” 木繁树:“长青林被我焚毁,还是没有你的……” 连天瀛:“所以呢?” 木繁树忽然没词了,她不想狡辩,可事实上她就是在替自己开脱。曾经的契约:安则两族,乱则同诛。如今华越邈的灭顶之灾与她无关,真的吗? “抱歉。” 木繁树说完这句,垂头默了一默,抬脚迈出了房门。 月下虽然不明所以,但她的立场黑白分明,她对连天瀛这个三番两次打断大人讲话的男人渐渐失去好感,叹一口气,也随木繁树走了出来。 “喂,这水是端来给我擦洗的吗?” 房里的连天瀛笑嘻嘻喊了一声,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裸地讥讽木繁树的事后殷勤,就是想让她更加难堪。 “大人,这就是您心心念念几千年的男人吗?月下第一次觉得,您的眼光实在太差了。” 合上房门,月下忿忿不平地发牢骚道。 木繁树不置可否,低头想了想,道:“我想回华越邈一趟。” “那我陪您一起!” “不必。”木繁树不容商量道,“此地凶险,他法力不高,你还是留下保护他吧。” 月下努了努嘴,“好吧。可现在华越邈已经毁了,您回去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付外面那只老狐狸呢。呃,这纯粹是我的个人想法,是去是留,还得大人您自己决定。” “我速去速回。” 木繁树说完,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看着大人形色匆匆地离开,月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回想曾经的木神大人,除了修炼自身和五界正事,眼里心里就再也没有其他事情。 可现在完全变了,她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切。声名扫地,人气崩塌,她被天界驱逐,有家归不得,被百族拒之门外,与守护她八千年的天枢决裂,被深爱九千年的男人质疑……可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人。 月下怨愤地回头,瞪着这间不大,也十分简陋的房子。钦原说得好听,什么给他们收拾一处僻静独院,不过这也太僻静了吧,得多少年没人住了。 背阳的台阶都长绿藓了呢,房檐一角也有块缺损,院中一套石凳极不对称的少了一只,风一动,地上还落了不少黄叶,眼下正有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挥着笤帚打扫,他们前面扫,后面落,扫来扫去总也扫不干净。 “见过妖后娘娘,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一名婢女颇有眼力,见月下十分嫌弃地四处盯着院子看,她放下笤帚,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道。 纵然对钦原这个主人万般不满,月下也从不给下面人脸色看,于是蓄了些和善,笑问:“这院子多久没住人了?” 婢女笑答:“回妖后娘娘的话,自从上次妖王来此避难之后,此院便一直闲居,再没有人来过。” 月下的笑意顿失:“妖王?你说,松石?” “正是。” 月下笑了一下,强作镇定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没听松石提起过呢?还有,近年来妖王之位频频变动,上位过的妖王没有十位也有八位,你见过松石吗?凭什么认定在这里住过的是他?” 婢女将身子躬得更低了:“正巧被妖后娘娘言中,婢子不仅见过妖王松石,当时妖王浑身是伤昏倒在王宫门外,还是婢子请示仙主,将他从宫门一路背到这里疗养。妖后娘娘若是不信,可以请仙主为婢子作证。” 此时此刻,月下总算明白过来,钦原把他们安排在这里的真正用意。 她微微恼怒,一双向来平和温顺的眸子渐渐凌厉起来,直接向不远处的月洞门扫去,“仙主既然有心向我讨要人情,何不拿出点诚意来呢?自己躲在暗处,却让我的恩人抛头露面替你说和,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此话一出,那婢女似乎觉得万分惭愧,当时就俯身跪了下去。 “不关你的事。” 月下及时拦住她,态度诚恳道,“我虽然没听松石说过此事,但想来不会错的。那年我离开栖碧宫,寻他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错央,后来听人说,松石身受重伤,在王宫门口被一名女子所救,至于人去了哪里,我当时就不知了。” 说到这里,月下向那名婢女深深一礼,“谢姑娘当年对我夫君的施救之恩,姑娘若有心愿,尽管说出来,月下一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既然如此,白禾,那就说出你的心愿吧。” 人随声至,黑影一闪,钦原从月洞门后走了出来,先向月下彬彬一礼,然后笑盈盈催促白禾道,“还愣着作甚?说吧。” 白禾“扑通”又跪了下去,受宠若惊的月下微微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道:“有话好好说,你……你这是做什么?” 白禾仰头,早已泪流满面:“求妖后娘娘救救我的双亲,救救他们……” 一百五十七 您真的了解他吗? “白禾!” 钦原喝止一声,半威胁半哄骗地提醒道,“想清楚了再说!什么叫救救你的双亲,你应该求妖后娘娘知恩图报……” “不可能。”月下不听钦原说完,就直接拒绝了他,“绝对不可能。” 钦原微微一怔,旋即换了副讨好的笑脸道:“妖后,你要不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钦原仙主,”月下面带鄙夷,满脸都是不屑与他为伍,“你不就是想和妖界联手对抗木灵神族吗?活了挺大把年纪你怎也不好好想想,我为什么离开松石出走,还不是因为他执意攻打天界复仇,而我坚决不肯,才跑出雾魇沼泽来到这里寻找木神大人。想让我为了松石的恩人背叛大人,钦原,你简直异想天开。” 钦原的名字都喊出来了,显然月下是真恼了。 “妖后娘娘,”白禾又朝月下磕了个头,声泪俱下道,“婢子自知要求无理,但请您仔细想想,妖界与错央合作,真的是有利无弊一举两得啊!求求您,允了吧!” 说完,又是重重一磕。 月下下意识想上前扶起她,可想了想,她只能又停下来,“抱歉姑娘。你想要我的性命都可,但让我背叛大人,我万万做不到。” “婢子不想要您的命,婢子只想……”话音忽然一顿,白禾悄悄扫了钦原一眼,头一低,她不敢说了。 而钦原依然不急不恼,笑呵呵的老好人模样:“妖后有所不知,其实早在许多日前,妖王便已答应和错央结为同盟,誓要荡平天界势力,共享六界盛灵之地。只不过苦于妖后不依,妖王不想伤及你们夫妻感情,是以没有对外公开。我如今所作所为,并非只为错央一族,实在也是想替同盟分担忧虑,好让妖王一心一意与天界对抗啊。” “胡说,宵小之辈,松石怎会与你们为伍?” “妖后,”钦原道,“上次万妖攻打天界,你可还记得?若没有我错央一族的里外筹谋,你认为纯粹一支妖军可以长驱直入直捣南天门吗?” “不可能!”月下完全不为所动,“松石那么孤高自傲的人,他怎么可能堕落到与旁族勾结!” 钦原摇了摇头,好像觉得月下的想法既可怜又可笑似的,“自妖王登位,召妖令发出几道,妖后总该心里有数吧?” “召妖令乃妖界密令,干你何事?” “每一道召妖令发出之前,都有一位身披黑斗篷的人前往雾魇沼泽与妖王密谈,妖后与妖王朝夕相伴,应该偶尔见过一次吧?” “黑斗篷?” 月下想起来了。 有一天深夜,她确实迎面撞上一个浑身被黑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从书房走出来,当时她问松石是谁,松石还很生气的样子,最后也只含糊其辞的说是一个被毁了容貌的可怜人,就立刻转移了话题。 那时她以为,松石是因为她多嘴多舌而生气,也就没敢追问,可如今想来并不是这么回事,松石生气,是因为黑斗篷故意向她泄露自己的行踪,松石是生黑斗篷的气。 “你们计划得可真长远啊。” 月下嗤笑一声。 钦原彬彬道:“一面是家族仇恨,一面是夫妻情分,我也是不想妖王左右为难,才出此下策,还请妖后谅解。” “让我想想。” 月下自幼侍奉在木繁树身侧,见过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然不少,可她最痛恨的也堪堪正是这些,尤其是心爱之人竟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厌恶极了松石的阴奉阳违,更受不了他的不择手段和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啊他! 他的家族起头造反,铁证凿凿,后来被先木神使计所灭,先木神念他年幼不忍杀他,背着先帝,私自将他收养在栖碧宫,亲身传授木灵族正宗法术,对他宠爱有加视如己出,他倒还恨上了。 呵。 “妖后笑了,这是允了吗?”钦原满怀希望道。 “先说说你的计划。” 月下不置可否,“木神如此厉害,想杀她的人数以百计,单拼武力必定不能成事。唔,你是想让我趁机下毒,对吗?” “妖后冰雪聪明……” “休想。” 钦原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让我伤害木神,休想。”月下一字一顿,又重复一遍。 吱呀,是窗户打开的声音,紧随其后,玩弄嬉笑的一句从那里缓缓传出,“她不做,我来做何如?” 看清说话之人,钦原顿时浑身一震,喜形于色道:“好好好!贤侄若能加入,我族自然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连天瀛头倚窗棂,哈哈笑了几声,道:“看来仙主已经有克制千里瞬移的法子了……” “连天瀛!” 方才钦原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都没有让月下提高嗓门一分,可如今听连天瀛两句话,她一下子就火了,且怒不可遏,“我家大人对你这么好,她这么爱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想背叛她!你,你还是个男人吗?” “爱我?”连天瀛笑得讥诮万分,“两次家族被灭,她只独善其身,这样的爱,你要不要呢?嗯?” “大人没有独善其身!华越邈出事我不清楚,可雪墟那次大人确实在太贞连续授课十日,她也是事后才知……” “好了。”连天瀛风轻云淡打断月下的话,仿佛她说什么都是狡辩,“钦原仙主你继续说,千里瞬移怎么克制呢?唔,我还是比较感兴趣这个。” 月下冷笑一声,她笃定,千里瞬移高深莫测,根本无法克制。 果不其然,钦原摇头叹息道:“暂时……无法克制。” 连天瀛捉住字眼问:“暂时?这么说,只要时间足够,克制此术也不是绝无可能?” “这……” “这什么这,有话直说就是。” 钦原咳了一声,“贤侄,不是时间问题,是我们悟性太低,根本无法参透千里瞬移的秘诀。不过,世上懂此术的不止木神一个,星神不是早和她决裂了么,我们可以去找星神……” “请。” 月下抬手指向月洞门,笑容可掬道,“找星神去吧,希望你可以活着回来。” 钦原:“……” 连天瀛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医死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马的态度,点头道:“如果这是上面人的意思,唔,可以一试。” 钦原一怔,顿有所悟,忽然十分爽朗地笑道:“贤侄,我这就下去准备,你且在此地好好休息。告辞,告辞。” 又是作揖又是陪笑,然后带上哭得梨花带雨的白禾,钻过月洞门走了。 人去院空。 连扫落叶的那名婢女此时也不知到哪个角落忙活去了,月下目光凶狠的看向连天瀛,刚要气势汹汹警告他几句,啪,他却窗户一关,干脆不理她了。 月下心事重重的独自坐在院中,这一坐,便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夜色过半,露华深重之时,木繁树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小院中一闪即现。 月下顿时睡意全无,立刻起身迎上去道:“大人,华越邈怎么样了?” 她特意把“华越邈”三个字咬重,是想让屋里那个恩将仇报的小人知道大人对他有多好。 可是大人说:“都烧光了,无一活口。” 月下心底一沉,又抱着一丝希望问:“旁观者也没有吗?百家仙族呢,他们也都撤了吗?大人,我总觉得事发蹊跷,怕是有小人在暗中作祟。” “先不说这些。” 木繁树看起来累极了,一句也不想解释,“他呢?” “还在里面。” “我去看看他。” “哎大人!”月下忽然横身拦住她的去路。 木繁树不解:“怎么了?” “您真的了解他吗?” “谁?” “连天瀛。” 木繁树想了想,“说不清楚。” “不清楚您还敢这么护他!”若不是碍于木神那至高无上的身份,月下恨不得一巴掌拍醒眼前人,“他想害您啊您知不知道?他想勾结钦原那只老狐狸害死您啊大人!” “胡说。” “我亲眼所见啊!”月下走到钦原白天的位置上,跺着脚说,“那只老狐狸就站在这儿,哦,连天瀛趴在那儿……” 吱呀,这时,月下手指着的那扇窗户十分配合的再次打开了,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也出现在那里,且笑得那样贱:“呦,大人回来了,外面怪冷的,你怎么进屋呀?” 月下:“……连天瀛,你不要在大人面前虚情假意的演戏了!” “月下,”木繁树有点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肩,“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啊?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大人,您不能……” “我心里有数。”木繁树轻声打断她的话,“是不是还没有吃饭?我吩咐人把饭菜送到你房里。” “不用了!” 寻常时候,月下哪敢跟木繁树发火置气,可现在她完全不管不顾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气呼呼道,“就端到他房里吃,我们一起!” 啪! 月下亲自把一堆汤汤菜菜送入连天瀛的房间,“吃!” 连天瀛毫不介意,抄起筷子夹起一根青菜塞进嘴巴里,边嚼边赞:“味道不错。吃啊,你们也赶紧趁热吃啊。” 木繁树笑了笑,斯斯文文拿起筷子准备夹菜,却被月下的筷子突然一拦,“瀛公子,清蒸笋片看着挺不错呢,你也尝尝?” 一百五十八 另外一个你 连天瀛会意,却并不打算拆穿月下的算计,道声好,然后听话地夹了片笋吃,“果然好吃,月下的眼光真的很不错呢。”殷勤地给木繁树也夹了一片,“大人也尝尝。” “嗯。” 木繁树笑应一声,刚要动筷,一低头,自己碗里的那片笋竟然被月下毫不留情地又扔回了连天瀛的碗里,她还振振有词呢,“瀛公子吃好喝好,大人有我照顾,不敢劳公子费心。” 木繁树一时哭笑不得:“月下。” “干嘛?” “我还想问你呢,你今晚处处针对瀛儿,到底想干什么?” 月下忽然拍案而起,那冲天的怒火,简直能瞬间烧穿房梁:“大人,他真的想勾结钦原加害您啊!您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劝呢?” 木繁树抬头看着瞬间飙火的月下,就好像看着一只忽然浑身炸毛的猫,“坐下说。” “我不。” 月下头一扭,执拗起来的样子竟然有点萌。 “那就站着吃。” 木繁树不为所动,拾筷开吃。 连天瀛唯恐天下不乱的又给木繁树夹了块鱼肉,意料之中,又被月下扔出了碗。 木繁树抬头瞪她,“月下!” 月下理所当然道:“让他先尝!” 连天瀛忍着笑,重新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嚼,然后不屈不挠的又给木繁树夹了一块,不料,还是被月下一筷子扔了出来。 连天瀛这次便有点恼了:“我已经尝了啊,没毒!” 月下朝丢在桌上的鱼肉努嘴:“刺,你刺挑了吗就给大人吃?” 连天瀛:“……” 木繁树无奈扶额:“月下,你如果吃好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好吗?” 月下委屈:“大人这是嫌我多事,想赶我走吗?” “当然不是。” “呵呵,那我再陪你们吃会儿好了。” 说着,月下立刻又恢复一张灿烂笑颜,坐下,先给木繁树夹几筷子竹笋,然后自顾自的吃喝起来。 连天瀛的脸皮比月下还厚,主动盛了碗鲜贝汤,这次不需月下提醒,先尝了一口,然后双手捧给木繁树,“尝过了,没毒,我连碗都试过了,大人可以放心饮用。” 喝过的汤,给大人饮用?! 月下看一眼那碗汤,再看一眼木繁树,她还真就不信了,连天瀛刚醒那会儿对大人的态度恶劣成那般,大人对他会一点戒心没有? 然而,月下又一次想错了。 木繁树微微尴尬,不过也只是一瞬,她便道声“谢谢”,然后从从容容接过汤碗,准备喝下。 “等……等等!” 月下抢得太急,手上一下子失去准头,汤碗脱手而飞,啪,碎在了地上,且汤汁溅得木繁树整只左袖都是,白气微冒,狼狈至极。 “啊,大人!” 月下被这一幕吓得慌手慌脚,聪明伶俐如她还从没犯过这种打翻汤碗的低级错误,她下意识的扯出丝帕要替木繁树擦拭,却不料,有人抢在她前面率先做了。 “有没有伤着?” 这话问的实在多余,堂堂木神大人会被一只汤碗伤着,听起来简直像一个笑话。 但木繁树还是认认真真做了回答,“没有。” “袖子都湿透了,要不脱下来吧。” “哎哎哎,”月下忙不迭地绕过来阻止,“大人要换衣服,你,出去。” 连天瀛原本抱着一颗君子坦荡荡的心,可听月下这么一说,他顿时不乐意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服气,说:“凭什么啊?月下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家大人早已拜过堂成过亲,连床都上……” “连天瀛!”木繁树忽然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啊?”连天瀛微微恼怒道,“大人,你不会觉得被我睡是你这一辈子最大的耻辱吧?” “混账!” 咻! 月下抓起一只茶杯直朝连天瀛的脑袋丢去,木繁树轻轻一抬手,将茶杯抓在手中,“你们,闹够了没有?” 月下惶恐:“月下该死,请您赎罪!” 连天瀛哼哼一声,“大人你看清楚,我可没有闹啊,是她一直看我不顺找我茬,哼,简直受够了她,不用她赶,我自己走就是了。” “站住。”木繁树道,“你去哪儿?” “随便吧,只要不留在这儿惹人怀疑,我死在哪儿都很舒服。”说完,他抬脚又要走。 “月下,”木繁树以不可抗拒的语气说,“你先回房,我有话跟他说。” 月下撇了撇嘴,居然有点想哭的冲动,“大人,您……您一定要相信我。” “嗯。” 木繁树浅浅地应她一声,再不多言,是明明白白下逐令了。 月下一时无计可施,只能一步三回首的走出房门,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她正要回头再跟木繁树嘱咐点什么,“啪”的一声,连天瀛从里面把门锁了。 月下气恼得想砸门,但冷静一下还是算了,大人那么厉害,应该不会吃亏的。 是吧? 她叹一口气,重新坐回那只石凳上,单手支起额角,目不转睛地盯着映在窗纱上的一对人影。 然而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月下豁然又站了起来,她一个箭步蹿到门前,使劲拍打着门喊:“连天瀛你个畜生,你要对大人做什么啊?连天瀛你出来,你把门打开!连天瀛!……” “我没事。” 里面沉默许久,才轻轻缓缓地响起木繁树的声音,似乎怕门外的人担心忽然闯进来,她努力平复一下呼吸,又重复一遍,“没事。” 都被扑倒在床了还说没事,大人您真当我眼小看不见吗?尼玛,一个想杀一个装傻,另一个明明知道一切却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大人,我今晚就守在外面,您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嗯。” 房中,床上。 “人人都说我擅长演戏,可我现在才明白,其实大人才是最会演戏的那个。”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连天瀛面色冷峻:“我问你,连天漪怎么死的?” “贝漪吗?她……她不是畏罪自杀吗?” “溪儿呢,他怎么死的?” “我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溪儿的尸体,可能……”木繁树哽了哽,“请节哀。” “节哀?” 连天瀛笑了一声,眼中血丝密布,青筋狰狞凸起,“你把草绘提前送走,溪儿现在被活活烧死了,你却让我节哀?哈,哈哈,木神大人,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很冷血吗?” 木繁树没来由的慌张了一瞬,“我当时……” “暮沉现在在哪儿?” “嗯?” “我问你暮沉在哪儿!”连天瀛低声咆哮着,“你不是又返回华越邈了吗?我问你暮沉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你说,他是不是也和表姐溪儿一样,他已经死了!啊?” “瀛儿!” “不要这么叫我!!” 连天瀛疯了,彻底被赤/裸/裸的现实逼疯了,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那些不好的,那些他不敢面对的事统统都是有心人制造出来的高明幻境,可种种结果如此契合,这让他不得不信,不得不承认。 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女人,为了独善其身保全她的家族,竟当着他的面做了这么多伤害他的事。 天理不容。 “最后一事,”连天瀛的情绪紧绷,以致于发出来的声音都有点沙哑变形,他问,“你是不是派人去寻找连天族禁海了?” “是。” “派了谁?” “大妖精。还有……摇光。” “摇光?”连天瀛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摇光可正在墓地幻境里乖乖躺着呢,什么七窍玲珑木天才女子,她撒谎的水平也实在太烂了。 “好,我相信你。”他挑着漂亮的眉毛,轻飘飘的说。 木繁树失望地摇了摇头,“不,你根本不信我。” 连天瀛不置可否,笑着说:“那你可以证明给我看啊。” “怎么证明?” 木繁树那认真又期待的神情,让连天瀛万分笃定,她会为了证明她的“清白”,不惜交出她的性命,她的身体,她一切的一切。 连天瀛放低头首,鼻尖几乎和她的触在一起,眉梢间犹带着几许冷然笑意,轻薄的唇瓣一张一合,“吻我。” 木繁树一怔,“……” 连天瀛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似乎在静静地,颇有耐心地等,可等了许久,他还是没等来木繁树的吻,他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 “我记得,类似的事你也要求我做过,用一个吻来判断眼前人到底是真是假。实不相瞒,这段时间里我在华越邈遇见另外一个有点不一样的你,她冷酷,自私,残忍,多变,虽然有时也会对我很好,有时又很坏很坏,让我根本分不清她是真是假,是善是恶,但我坚信,两个人倘若爱到深处,那种感觉总不会错的。大人,你说对吗?” 木繁树的目光微微一黯,“你说那里有一个……不,你说她和你……” “啧啧,清冷禁欲的眼神都一模一样呢。大人再不有所行动,我可就认定你和她原本是同一人了。” “不,她不是我!我和天枢在天外天决斗整整七天,有围观众人为证。后来我去长青林找你,我杀光了那里所有的灵兽……不,妖兽,还放火烧林……” 一百五十九 力证 “唔,那么大人摧毁长青林用了多长时间?” “不到一日。” “之后又去了哪里?” “华越邈。” “不巧,”连天瀛冷笑一声,道,“我从长青林出来,昏迷了也是整整八天呢。大人你说巧不巧,会不会就是大人你顺路救下我,然后我们一起去的华越邈呢?” “她不是我。”木繁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即再次否认,“我赶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你,你笑什么?” “你想说你到的时候,华越邈已经起火了。那么我问你,从长青林到华越邈,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木繁树默了默,“一瞬。” “你不要告诉我,你的一瞬等于世人的半月有余。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那么,这半个月的时间你在哪里?哦,我想起来了,有人可以使幻境里的时间停滞,或许加速时间也可以做到,不过大人,依你的修为和能力,如果身困幻境半月而不自知,未免也太愧对‘七窍玲珑木’的雅号了吧?” 连天瀛这番话,木繁树难以反驳,“我暂时无法解释这半个月怎么回事,……” “你在华越邈啊。”连天瀛用指尖轻轻摩挲她唇上的伤口,迫使她不得不停止说话,“我有目击证人,那几个死无对证的我就不说了,你可以把其他族里的几位公子小姐还有大妖精都叫回来,问问他们,这几天有没有在华越邈见过你,你又做过什么。大人觉得我这个主意可好?” “如今百族对我诸多偏见,你真的认为这样做公平?” “惢族呢,大人也信不过他们吗?” “从前没问题,现在难说。” “我明白了,大人这是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了。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今我的境况和你大概相同,这么看来,我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连天瀛。” “说。” 木繁树却不说一字,微微抬头,轻而又轻地吻了下他的唇角,“这样,可以吗?” 连天瀛眼中的异样一闪即逝,果然。 华越邈的湖心亭中,她也曾这样吻过他的唇角,轻柔,温软,令他至今难忘。 “……你在逗我玩吗?” 他忽然失去了逼问她的所有兴致和冲动,双手一撑就要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然而,木繁树的双臂却忽然勾住了他的脖颈,下一刻,她的唇轻轻覆在他的唇上,将他一句“放手!”生生堵在喉咙,几乎窒息。 她的吻生涩又拘谨,完全没有寻常时候的从容自若行云流水,也不懂,或根本不想继续深入,只用唇浅浅碰触着他的唇。 然而对于连天瀛来说,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勾引,不过须臾,他便像一个丢盔弃甲的战士一般,什么家仇族恨私人恩怨统统抛却脑后,双手忽然大力箍住她的后脑,狠狠吻了回去。 木繁树的心口蓦然一痛,本能地推了他一下,连天瀛却不依不饶,整个身体忽然一松,将她死死压回床上,再动弹不得一寸。 吻,越来越烈,越来越深。 “连天瀛!” 心口的炽热感渐渐难以忍受,木繁树奋力别开脸面,脸颊飞红,呼吸紊乱,“可以了吗?” “什么?”他冷着脸,明知故问。 “她一定……很不同吧?”木繁树有点难以启齿。 “唔,一点没发现呢,怎么办?”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一点都不严肃。 “你……” 木繁树一时语塞,可这种事要怎么跟他争辩呢?又或者,不管她怎么争辩,其实都很无力。 “下去。” “怎么,这就想放弃了?” “清者自清,我不需要这样证明自己。” “哦?那你打算如何证明?” “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打消你的疑虑。但我可以尽力,尽力在最短的时间里揪出幕后操纵者,还你我,也还六界一方安宁。” “所以?” “我需要时间。” “可我一点都不想等了,怎么办?” 木繁树转过头,看定他,“那也要等,必须等。” “唔,或许可以尝试另一个法子。” 木繁树看着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 连天瀛的嘴角微微上扬:“要么,我们再试一次?” 说完,他再次低头吻来。 木繁树意念微动,瞬间逃离了他的桎梏,来到房门之外。 “啊,大人!” 仰头望天的月下听见响动,立刻起身走过来,“那个混蛋没把您怎么样吧?” 木繁树的脸颊顿时又染红一层,“……嗯。” 嗯? 月下有点不明白这个“嗯”什么意思,到底是怎么样了呢,还是压根没怎么样呢? “月下。” “嗯?”月下想着想着,就脱口而出了。 “回雾魇沼泽吧。”木繁树仰头望月,似有诸多感慨,“你们夫妻一场,我不想因为我伤害你们的感情。” 月下苦笑一声,道:“大人,您觉得彼此间没有信任的感情会得以长久吗?” “不信任是因为误解,把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没什么难的。” “那您和瀛公子呢,你们关在房里谈了这么久,误会解释清楚了吗?” “我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 “哪儿都不一样。” 木繁树揉了揉疼痛酸胀的太阳穴,她刚在屋里经历过连天瀛狂轰乱炸式的逼问,现在出了房间,实在没有再回答问题的耐心,于是疲惫至极道:“我先回房休息了。回不回去你自己看着办。” “哦。” 月下应了一声,重新坐回石凳上仰头望天。 她现在不能放松警惕,虽然木繁树不大相信连天瀛和钦原等人勾结,可她却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见的,涉及到大人的性命安危,她不得不没日没夜的看住连天瀛,不让他有一丁点伤害大人的机会。 不过决心再大,月下最终也没有战胜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困意,不知不觉,她眼睛一闭,一睁,天就已经大亮了。 房门依然紧闭,让人根本猜不出里面的情况,月下站起来伸个懒腰,刚要离开一会儿去洗漱,月洞门那边人影一闪,却是连天瀛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来,他手里的铁锹往角落里随手一扔,打个哈欠,就要扎回屋里睡觉。 月下心头一惊,拦住他问:“喂,你……你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出去干什么了?” 连天瀛的靴子、衣摆、袖口上或多或少都沾着黑色泥土,细看还有大点的焦木粉末,他脸色苍白,双眼微肿,很明显一夜没睡,此时看起来身心俱疲:“埋两个人。让开让开,我要睡觉。” “埋谁?”月下不让,不依不饶地问。 连天瀛据实相告:“我三哥我表姐。问完了,我可以进去睡觉了吗?” 月下微微一怔,他三哥?表姐? 这些人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吗,尸身怎么可能保存到今天?或者,人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他埋的也就只是堆白骨而已?又或者,无意中捡几件旧物,建了两个衣冠冢?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月下脑中匆匆一过,她忽然想到,自己和连天瀛早已成为势不两立的对立面,他根本没可能对自己心胸大敞地说实话啊,那还问他干什么,还不如抓紧时间自己调查一下,或许会有点收获呢。 于是她身子一侧,一言不发,干干脆脆让了路。 连天瀛没兴趣揣摩她的心思,长腿一迈,几个大步走回屋里,倒床上就睡。 种种梦魇接踵而来。 梦里,有族人撕心裂肺无比绝望的哭喊,有漫天的厮杀,有碧绿森怖的熊熊火焰,有血流成河白骨垒山,有颗颗亲人的头颅被置在粗壮的空心树干里,有面无表情、浑身僵硬的三王叔、还有他的三哥、骨哨、冰冻葡萄、活蹦乱跳的许多小兽…… 画面一转,白雾茫茫中,一个头挽高髻、浑身珠光宝气的女子盈盈向他走来,连天瀛使劲闭了闭眼,再睁,视线才渐渐清晰明朗起来,那女子生着非常漂亮的桃花眼和非常诱人的樱桃小口,肤白貌美气质佳,乍一看很是眼熟。 恍惚中忽然一凛,他后知后觉这女子的眉眼竟有几分像极了他自己,还没等他这边想明白,那边,女子已含着眼泪,且惊且喜地发出声来: “瀛儿,是你吗?太好了,你……你竟然还活着?” 我……还活着? 难道,我本该死了吗? “漪儿出来好久不见回去,唔,这是遇见故人了吧?” 一个同样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英俊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女子身旁,满脸宠溺地看着她说,“如果想和故人叙旧,那就带回家吧。” “可是,他是这里被囚禁终身的罪奴,澹台仙主恐怕不会答应吧?雪墟避世已久,我们这次能回雪墟小住,澹台仙主已是打破常规网开一面,……” “放心,我自有办法。” 白雾氤氲中,她再次款款走来,笑颜如花,向他温柔地伸出双手:“瀛儿受苦了,过来,随表姐回家。” 男子也很快出现了,态度亲切可人:“瀛儿,我是你姐夫。” 我是姐夫。 姐夫,姐夫…… “姐夫,一直想问你,你当初是怎么把我从澹台那里救回来的?” “简单的很,几颗珠子就解决了。” “珠子?” “嗯,北冥雪珍珠世上总共有十二颗,我正好收集全了,他们需要,我就都借给了他们。” “姐夫,可据我所知,北冥雪珍珠珍贵是挺珍贵的,但实用价值很低,玩几天尚可,时间长了也难免腻味,澹台仙主应该不会把几颗珠子看得比我还重要吧?” 一百六十 藏起来,替你姐养一辈子。 “哈哈哈哈!”华仲笑了好一阵才说,“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并没有寄希望几颗珠子能把你留下,”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后来我把珠子都偷回来了,他们拿什么还我呢?嗯?哈哈哈哈……” 连天瀛:“……” “契约书我们都签了,玩归玩,折磨归折磨,到期不还者视为违约,另一方有权利提出任何赔偿,我的赔偿就是‘你们不小心弄丢了我的珠子,我不小心弄死了你们的人’,这叫礼尚往来公平公正,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况且在他们眼里,你只是类似连天瀛而已,又不是真的连天瀛,死了也就死了。” 玩归玩,折磨归折磨? 呵,他们玩的是珠子,你骗他们说折磨的是我吧。 “姐夫。” “嗯?” “你打算怎么折磨我?” “藏起来,替你姐养一辈子。” 风风火火,他一蹦三尺高的跑过来:“瀛儿瀛儿,姐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你马上要当舅舅了!” “嗯,表姐早起已经告诉我了。” “是吗?可我看你不怎么高兴啊?” “当舅舅而已,又不是当爹。” “哈哈哈哈,原来瀛儿想娶媳妇想当爹了啊!你坐这儿等着,姐夫马上去给你找媒婆啊,马上!” “哎姐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娶亲啊!” “瀛儿瀛儿,看上哪个了?快告诉姐夫。” “这个这个,哦,还有那个。” “都看上了?” “都没看上。” “不会吧,这些可都是我们华越邈最好看的姑娘,瀛儿你能不能适当的放低眼光,选一个,后天成亲?” 哭笑不得:“姐夫,哪有见一面隔天就成亲的?” “我和你表姐就是啊,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现在不也挺好的嘛。哈哈哈哈,我们宝宝都快有了呢?” “……” “**裸的前车之鉴啊,快快快,选一个选一个!” “姐夫,我不能。” “为什么?” “不是眼光的问题。是我早已心有所属。” “谁?说出来,姐夫马上给你上门提亲去!” “真的吗姐夫?” “嗯嗯嗯,万确千真!” “木神繁树。姐夫,你方才所说可都是……” “假的。” “……” “那样的女人你根本驾驭不了。听姐夫的,瀛儿,忘了她吧。就好比凤凰和猫头鹰谈恋爱,人家是堂而皇之的天界贵胄,而你呢,唉,别怪姐夫说话难听,你就是一只灰扑扑的猫头鹰,注定昼伏夜出,永远见不得光。” 凤凰和猫头鹰? 他这个比喻还真是……贴切呵。 “姐夫,你有心事?” 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看过来,醉意满满,尽是伤心与落魄:“瀛儿,你……你姐她根本不爱我。” “姐夫你喝多了。表姐曾跟我说过,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 “她爱的是你吧?” “……姐夫!” “你……别叫我‘姐夫’了。”醉笑一声,“讽刺,听着忒讽刺。” “……你听我解释……姐夫?姐夫?你先别睡,你听我解释……” “今晚紫枫亭,你来,我有话与你说。连天漪书。” “表姐,你找我?” “瀛儿,拜托你了,离开华越邈吧。” “……好。” “贱妇!我待你这般好,你背地里却这样羞辱我!” “华仲你听我解释!求求你听我解释!……” 华仲忽然上前撸走连天漪胳膊上的蓝皮包袱,大力掷在亭前台阶上,包袱散开,七七八八的女性用品散落一地,华仲捡起一件粉红色的贴身里衣摔在连天漪的脸上,疯子一样的怒吼:“是你的吧?都收拾好东西准备跟他私奔了你还解释什么!!说!你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姐夫你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连天瀛我也很想问问你,我救你,养你,疼你,你却背地里偷睡我女人,你特么什么意思!” “我没有!姐夫你听我……” “够了!”华仲怒吼,“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姐夫’。连天漪,我念及往日情分,即便早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也从不肯伤你一分,但今日你竟敢怀着孩子和他私奔,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姐夫不要!” 嗤…… 血,都是血,满眼都是红艳艳的、痛苦狰狞的血。 华仲忽然持剑刺向连天漪,连天瀛横身挡下,捂着腹部痛苦倒地,连天漪情绪崩溃拿剑刺向华仲,华仲不闪不避,微笑着,用胸口去迎,连天漪的长剑来不及收回,顷刻间穿破他的心脏,华仲吐出一口血来,一句话未说,当场毙命。 “瀛儿我……我杀……杀了华仲……可他……他想杀我们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表姐,我明白了,我根本就是一个祸害,我是一个祸害啊!我害了连天族,害了姐夫,害了你和你肚里的孩子,我早就该死了,早就该死啊!” “不瀛儿,你……不要这么说,是我……是我杀了华仲。” “瀛儿你这是干什么!放下!把剑给我放下!” “我要为姐夫偿命!表姐你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 “啊!” “表姐!!” “……瀛儿我……我恐怕要生了。” “……” 忽然一声叹息,似熟悉似陌生的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幽幽传来,连天瀛觉得莫名,但也顾不得放进心里,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产婆,要处理杀人现场,更要一边流血做事,一边心心念念地祈祷母子平安。 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哇”的一声啼哭响彻晨曦,华溪儿呱呱落地。 而连天漪…… “不好了不好了!邈夫人产后大出血,恐怕……” “治!治不好,我弄死你们!”连天瀛根本不听他们说完,满身冷戾地说。 然而因为胎儿早产难产,连天漪身乏体虚,求生意识又过于薄弱,陷入深眠,醒日不知。 连天瀛挥一柄长剑,须臾间,杀死了在场的所有产婆和医者。 血,依然都是血。 从此,他的心彻底变了,变得不懂人情冷暖,谁非谁好。 “……醒醒。” 轻轻缓缓的一声,听在耳里,有点像前一刻的那声叹息。 连天瀛努力了又努力,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床边,是木繁树神色忧虑站在那里。 只一眼,连天瀛便又重新闭上了眼,“出去。” 木繁树一怔。 “出去。”连天瀛重复一声。 很快,开门关门的声音轻轻传来,木繁树走了。 连天瀛再次睁开眼睛,一瞬之间思绪如潮。 昨晚,他偷偷跑出去,寻一处僻静之地让将要腐化的三哥和连天漪入土为安。 然后跑去长青林,那里果然如传说中一般,被烧成了一片无垠焦土,他提着大刀找了半个晚上,也没有找到上次那方魔域入口,自然也没有发现阿株的踪影。 阿株和暮沉之间连有仙线引,他想着,只要在这里找到阿株,或许就会有暮沉的下落,可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暮沉,表姐,华溪儿,他们果然都已经…… 连天瀛心中发狠,渐渐把手底的被褥攥成紧紧巴巴的两团,停滞片刻,他忽然掀被而起,翻身下床,几个大步冲到门前,两手开门,一眼看定站在院中与月下交谈的木繁树,冲过去,发泄一般将她大力揽在怀中! 木繁树顿时浑身一僵。 “连天瀛,你,你放肆!” 月下娇喝一声,就要上前将二人强行分开,然而不及她出手,连天瀛忽然放开了木繁树,月下见此情景正要深舒一口气,却见连天瀛忽然双手扳住木繁树的双肩,一言不发,低头就吻了上去。 木繁树的身体登时绷得更挺更直了,宛如僵尸—当着她曾经下属的面,他也太大胆了。 月下:“大,大人……” 语气俨然是征求,而不是上去强行分开了,毕竟依木繁树的能力,她若不想,任谁也强迫不了她。 木繁树面皮呆板,呼吸停滞,显然完全没有进入吻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随着连天瀛的吻渐渐深入,她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才倏然成拳,越来越紧,越来越抖,忽然,毫无征兆的,她一把推开了连天瀛,因为动作太大,太突然,连天瀛往后一个趔趄,差点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 木繁树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很快,鲜红的血液渗出她的每个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她的碧色胸衣上,绽开朵朵骇人可怖的血花。 “啊,大人!” 月下尖叫一声,慌手摸出丝帕替木繁树七手八脚地捂住涌血不止的指缝,然后回头怒瞪连天瀛,“混账,要死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连天瀛随意舔了舔唇上的血迹,哈哈大笑道:“想干什么,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想咬死你家大人!唔,差点忘了,我曾说要咬碎你家大人全身呢,可惜一直不得机会。” 轰! 月下忍无可忍,终于向连天瀛劈出势如破军的一掌。出乎意料的是,连天瀛遇袭,木繁树视若不见,任那一掌气势汹汹撞在连天瀛的胸口上,他往后狠狠一个踉跄,喷出一口血来,然而不过须臾,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蒸发一般消失不见了,他的腰也重新直了起来。 那一掌仿佛幻觉,连天瀛毫发无伤的站在那里,只有他微微凌乱的发丝和衣袍在无言的告诉对面两个女人,那一掌真实发生过。 月下目瞪口呆,看怪物一样的看着连天瀛。 一百六十一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木繁树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顾及唇上伤口,她只浅浅看了他一眼,便立刻瞬移原地不见了。 “哎大……” 感觉身边一空,月下下意识叫了木繁树一声,然而这边还没叫完,连天瀛那边又迈开长腿朝木繁树的房间追去,月下想也不想,飞身过去将他拦下,“你这只怪物,你还想干什么?” “怪物?”连天瀛呵呵笑了两声,道,“知道我是怪物你还敢拦我?不要命了么。” 月下幻剑在手,盯着他,目光笃定,毫无惧色:“早知道你对大人图谋不轨。既然如此,我今天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替大人斩除祸根!” 说罢,长剑一舞,直劈连天瀛面门! 连天瀛站着不动,和朋友聊天一样规劝她道:“我可是你家大人最喜欢的人。性命不顾,大人对你的信任你也完全不顾了么?月下,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月下:“去死!” “当”,一声法器短接响!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全力出击的月下被反击得猝不及防,当时就被震得长剑脱手,飞身向后疾退而去。 这时,素纱遮半面的木繁树在她的身后凭空出现,一臂伸开,轻轻松松将疾退而来的月下接住,目光在连天瀛的身上一掠而过,然后朝天空极速贯来的那道白影望去。 他此时来得,实在不妙。 “呦,我的贵人终于又出现了。” 连天瀛颇有玩味的说,仿佛在期待一只没有名气的小丑粉墨登场。 月下:“大人,那是……” 木繁树没有回答。 白影须臾间落在三人面前,身形一稳,理所当然先向木繁树行礼问候:“原来大人也在。” 木繁树颔首回礼,“灵书上官,失陪了。” 可连天瀛拦住她不让走,一脸不正经的笑道:“大人干什么一见到旧情人就跑呢,你在害怕什么?唔,让我猜猜。” 月下又羞又气,满脸通红:“连天瀛,你不要太过分……” “月下。”木繁树阻止她道,“让他说。” 连天瀛一双眉毛挑得老高,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大人是怕我吃醋杀了他吧?啊?哈哈哈哈……”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月下一听,气得又要当场拔剑。 木繁树的反应却浅浅淡淡的:“说完了?” 连天瀛:“怎么,大人想要补充吗?” 木繁树不理他,转身即走。 连天瀛再次拦住她,皮笑肉不笑道:“你没有补充的,我有。木神大人,你和身后这位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想玩死我?” 木繁树眼皮一撩,看定他:“怎么说?” “大人你走吧,我来告诉他。” “谁要你多嘴多舌!”连天瀛对灵书的态度一点都不友好,甚至仇视,“木繁树,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说什么?” “你和他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哪里?” “我说了,你会信吗?” “先说说看。” “我和他,在任何一件事上,事先都没有做任何沟通。” “哈。”连天瀛笑了一声,“木神大人,你这是在暗示我,你们之间很有默契吗?” “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这么说。” “好好好,我信你了还不成吗,我信。”连天瀛侧身让路,好一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架势,“大人想忙什么,尽管去吧,去吧去吧。” 木繁树不动,沉默片刻才道:“我要怎么做,你才信我?” “唔……” 连天瀛佯装认真想了想,说出来的话却一点正形都没有,“听说大人的法术很高明?不知道复活术会不会?” 木繁树:“……” “你让我在乎的人都活过来,我就信你一次。” “连天瀛!” 月下终于听不下去了,她克制了再克制,尽量以最平缓的语气捡重点说,“华越邈的事我家大人根本没有参与,你要恨就恨百家仙族恨天界昏君去,犯得着跟我家大人屡屡过不去吗?” “你确实过分了。”灵书也说。 连天瀛呵呵笑了两声,不以为然,“知道你们两个都偏心她,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呵呵,再难听的话我也不说了,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月下问。 连天瀛看着木繁树的眼睛,似笑非笑:“以连天瀛的身份和尊贵的木神大人成亲,且是昭告六界,光明正大的成亲。” “你休想!” 木繁树尚未表态,月下那边首先忍不住愤怒了,能把向来温顺和气的月下屡次三番气成这般,不得不说,某人的脸皮越来越厚,行为做事也越来越得寸进尺。 “和一个叛族余孽成亲,连天瀛,你这是摆明要毁掉我家大人,想毁掉木灵神族啊!” 连天瀛不反驳,也不说话,只保持着一种友好试探的眼神看着木繁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说,“我给你机会了,就看你自己把不把握呢。” “大人,您不能答应他!您不能啊!” 月下使劲抓着木繁树的胳膊,简直要急哭了,木繁树对连天瀛的感情,月下从前不清楚,可关于他们的闲言碎语那么多,短短一天一夜,她又亲眼目睹木繁树对连天瀛的种种疼惜和忍让,这让她不得不担心木繁树真的极有可能什么也不顾一口答应他。 可是,一族首领和一个叛族余孽成亲,这意味着什么? 勾结叛族,背弃天帝,图谋不轨,众矢之的万劫不复啊,大人她怎么可以答应,怎么可以昭告六界堂而皇之和连天瀛成亲。 月下突然跪了下去,双手还抓住木繁树的胳膊,可个劲儿的求:“大人,请您想想栖碧宫,想想天后娘娘,木三小姐,木方小殿下,还有木灵神族上上下下几万生灵,乃至整个……” “我想那么多干什么?” 沉默许久,木繁树终于冷冷淡淡开了口。 此言一出,月下辛苦憋屈的眼泪当时就如卸去闸的洪水一般流了下来,她不知怎么规劝眼前人,也不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呆了呆,她只能慢慢松开木繁树的胳膊,瘫坐在地上,心中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 “木灵神族完了,完了,全完了。” “诅咒塔禁止调查‘雪里雪兔,霜里霜狐’的诅咒尚在,恕我不能。” 就在月下感到万念俱灰的绝望之际,却听木繁树又淡淡说了下去,“我因为这个诅咒,始终不敢为你族翻案而连累木灵神族,而今,同样不能因为和你成亲连累族人。所以连天瀛,抱歉,你把我怎样都行,但我不能和你成亲。” 月下豁然抬头看向木繁树,泪目朦胧中,只见那个曾处于云巅之上的贵重女子,此时正神情卑微的、愧怼的、落魄的,与对面男人做着毫无尊严的妥协,“杀了我也行。” 而连天瀛脸上的笑意渐收,显然他前一刻还是欢欣鼓舞喜形于色的,而这一刻的心情一落千丈,直接坠入了深海谷底。 “木繁树,”他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再说。” “抱歉。” 这一次,木繁树连一丝犹豫都无,淡淡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果然! 连天瀛倏然攥紧双拳,他望着木繁树决绝的,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的戾气越来越盛,就仿佛三千年间所有的新仇旧恨悲欢离合突然跨越时空极速交汇碰撞在一起,砰然一声,炸了他个体无完肤魂飞魄散! “啊,大人!” 月下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场意义重大的变故,她破涕为笑,抹着鼻涕眼泪连滚带爬地追上去,连天瀛听到月下说,“弃小爱保大家,大人英明。” 木繁树说,“你已贵为万妖妖后,以后再不要轻易向我下跪了。” “嗯,月下谨记大人教诲!” “去紫央大殿……” 她们后面的谈话连天瀛一点都听不见了,忽然之间他觉得头痛,心痛,浑身每一块皮肉、每一条筋脉、每一寸骨骼都在刮骨疗毒一般的痛,越来越痛,痛得他昏天暗地,生不如死。 他好像听到灵书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仔细感觉又不像,一句一段的长篇大论,肯定又在劝他心宽想开吧? 想开?哈! 诅咒塔!诅咒塔! 凭什么! 凭什么她护她的族人而我不能护我的族人! 凭什么他们两次灭我家族焚我王城,而我不能! 凭什么他们满口仁义道德背后陷害贤良肆意屠戮生灵,而我不能! 凭什么他们夫妻恩爱一家团圆,而我不能! 她,凭什么拒绝我! 凭什么口口声声说帮我却又三番五次伤害我!凭什么找我三千年说不要就不要突然狠心抛弃我!凭什么把我高高捧起又狠狠摔下! 想和我划清界限独善其身保全她的家族,呵呵,木繁树,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错央王宫,紫央大殿。 “大人似乎对华越邈的事很感兴趣?” 钦原正襟端坐在三阶之上的王座上面,神情肃穆庄重,一丝不苟,俨然一副东道主主持大局的气派。 木繁树揉了揉酸疼难忍的脑仁,道:“确定一些事罢了,不问了。” 说不问,其实想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她确确实实也得到了最坏的那种答案—不仅连天瀛,在场所有人都完全认定,当时在华越邈履行诺言授课的女子是木繁树,绝无二人。 一百六十二 谁下的药? 她假借钦原的名义,把各族公子小姐一大清早召集在此,一则抱着一丝侥幸想查明真相,二则为了明确表态。 木繁树:“我在错央住得很好,回去以后,不管你族人以何种方式询问你们,希望你们都能如实回答。” 坐在木繁树身旁的月下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此时她不方便说话,更不方便表态。 公子小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抬眼看看钦原那不可一世的坐姿,木神大人你在这儿住得很好,谁信呢? 惢族扎着双髻留着齐刘海的圆脸少女今天理所当然也来了,此时她缓缓出列,向木繁树恭恭敬敬施礼道:“大人,小仙奉师尊之令前来邀请大人去惢族小住,不知大人允否?” “哎哎哎这怎么可以!” 有人出声抗议,毕竟被木神拒绝相见的仙主不止惢族一个,毕竟大家同种情况同种心情。 他随之出列也向木繁树施礼,“大人,我家仙主也有令,一定让我带大人回卷珠长住,我家仙主还说了,他不怕天界猜忌,也不怕百族刁蛮排斥,他心里只有儀乐女君,而儀乐女君心里只有大人您,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拔得头筹把您抢回去!” 有人冷笑一声,“抢?那也得木神大人愿意才行呢。”人随声现,也出列彬彬施礼,“见过木神大人。小仙乃新朝人氏,也身负自家仙主之令,想接大人去新朝小住几日,还望大人应允。” “大人,长佑一族随时欢迎您!” “大人,我们轩辕族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得了吧,让大人去轩辕?”有人气愤不堪,“哼哼,轩辕兄弟你莫要忘了,梵骨白山下口口声声要杀木神的是谁,是你们的持剑大将军荧惑吧?所以大人去轩辕那还不是羊入虎穴任人宰割么,你族想都不要想。” 那人委屈:“荧惑将军行事狠辣,作战风气不正,族里人早看战神一脉诸多不顺……” “你敢说,你们族中上下已经完全不和荧惑一条心了吗?”有人质问。 “这有什么不敢的。” “哈哈,那也得我们相信才行。荧惑一族和她手里的轩辕剑皆出自轩辕丘,而轩辕丘是你族里不可亵渎的神灵圣山,你敢和神灵背道而驰,胆子也忒大了点。” “这位仙兄此言差矣。鼓镫族可是木神的嫡传弟子族,不过据说那里的人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他们从来不把女子正经放进眼里,所以出现一族仙主敬重木神,而族人却对木神不敬不重的现象,今天他们更是一人未到,显而易见,首领态度并不能左右族人态度。我族同是。” “说得好!这位来自轩辕的兄弟,我支持你!” “对,我也支持你!” “支持!鼓镫族仙主缩壳王b1只,不配为木神嫡传弟子!” “对对对!” “所以呢,木神大人您决定要去哪族了吗?” 木繁树坐在那里,双手揉弄着愈发混沌和疼痛的脑仁,“……抱歉,我……” 钻脑的疼痛感陡然加剧,迫使她话说一半,身子便缓缓一歪,晕了过去。 月下顿时大惊失色,冲过去查看:“大人你怎么了?大人!” “大人!” “大人!” 公子小姐们哗然大乱,七手八脚的朝木繁树迅速围拢过去! 而王座上的钦原豁然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坐回去!” 卷珠公子长剑一指,朝他大声吼喝。 此时此景真应了一句俗话,初生牛犊不怕虎,卷珠公子完全不管眼前人是谁,他心中大义凛然地只重复着临行前蛮赤说的那句话,“钦原不是好东西,防着他。” 可他防得了一个钦原,却防不住守在殿外的错央仙卿,殿门忽然被推开,呼啦啦一阵,外面的人顷刻间鱼贯而入,将敞阔的大殿门口堵了个蚊蝇难穿水泄不通。 公子小姐们闻声回过头来,便看见这么大逆不道的一幕: 仙卿们个个手持法器,面若凶煞,齐齐整整向钦原施礼禀报道:“仙主,一切准备就绪!” 准备就绪? 这口气,这场面,怎么看都十分像造反现场啊。 可造谁的反?天界昏君又不在。 于是理所当然,公子小姐们的目光先先后后都落在了木繁树身上。 “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卷珠公子暴喝一声,剑尖仍然直指钦原,言语粗鄙道,“想动木神大人,你们这群老东西都特么活够了!” “不不不,误会,都是误会啊!”钦原忙忙摆手解释道。 卷珠公子冷笑一声,“人都在这儿晕过去了还说误会!错央仙主,你敢说手脚不是你做的?” 钦原满脸委屈,赔着笑脸道:“实不相瞒,诸位,我当真不知木神为何会无端端晕……” “仙主何必跟他们废话!”一位须发皆白的仙人义愤填膺的说,“木神不分青红皂白毁掉长青林,毁掉我们错央的主要灵源,我们走投无路向她讨个说法,有什么错?” “讨说法?”月下扶住木繁树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针见血道,“我家大人如今昏迷不醒,你们是向她讨要说法呢,还是想要她的性命?” “就是就是。哪有你们这么讨要说法的,先下药后围堵,你们分明就是堂而皇之的造反啊!”新朝公子愤愤不平道。 “木神大人绝不会滥杀无辜,她之所以不想解释,或许觉得现在不到时候呢。”轩辕公子也发话了。 一时间,公子小姐们叽叽嚷嚷,开始纷纷指责错央。 错央仙卿们个个脸红脖子粗,若不是忌惮月下妖后的身份,且面前这群小祖宗个个身世不俗,他们早就扑过去直接抢人了:“你们懂什么?毁的又不是你们家族的灵源,你们这些局外人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千百只灵兽,她眼睛不眨一下说杀就全杀了,换做谁都想找她要个说法吧?” “坦白说,我们就是想留下她,就是想要个说法,她不给交代就不让她走了,怎么着?” 卷珠公子哑然大笑:“终于承认了吧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错央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小肚鸡肠不辨是非的玩意,木神为什么会突然大开杀戒毁掉长青林,你们怎也不用脑子想想,拥护天帝如她,怎会平白无故败坏自己的名声呢?” 仙卿:“哼哼哼,她的名声还有什么可败坏的,早就被那个叛族余孽连天瀛败坏得一干二净了吧哈哈哈!” 剑拔弩张:“胆敢对木神不敬,你们……” “呵呵呵,诸位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钦原面带笑意,刚要起身走下来说话,卷珠公子长剑一震,他笑了笑,不气不恼地又坐回身子,道,“诸位,我不知木神为何会在此时晕厥,但我们真的只想留住木神,并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轩辕公子:“哪有你这么留人的?仙主你没看见我们方才的态度吗,我们那是恭恭敬敬地请,请,你懂不懂?” 月下冷笑一声,“药都下了,还说不会怎么样,非等我家大人的性命彻底交代在这儿,仙主才会承认你族的谋逆之心么?” “药不是我们下的!”有仙卿大声争辩。 “我们也没有做任何手脚!” “对,不是我们!”一呼百应,全体附和。 “够了!”月下低声怒喝,“大人前脚刚晕你们就冲了进来,说不是你们做的手脚,也得有人信啊。” “是我。” 大殿里吵得不可开交将要开打之际,殿外轻飘飘传来这么一句,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青天白云之下,连天瀛身着一袭浅蓝衣,随步招摇,目含微微笑意缓缓踏阶而来。 “站住!” 负责堵门的错央仙卿不知来者何许人也,身子一横,不肯放行。 钦原那厢已完全不顾指着自己的剑,立刻迈开小碎步迎了出来:“让开都让开!瀛公子要来怎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安排……” 然而连天瀛根本不理睬钦原,三下两下拨开人群,直接走到了木繁树身边,蹲下身来笑盈盈地看着她道:“还真晕了。唔,错央仙主,你还不过来把人带走么?” 殿内沉默一瞬,顿时哗然。 在错央仙卿们看来,他们曾亲眼目睹木繁树视连天瀛如世间珍宝,小心谨慎到不让任何人接近碰触他,甚至进进出出都是她亲自背来背去,可连天瀛如今这么做,唔,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兼忘恩负义呢? 在公子小姐们眼里,木繁树不顾连天瀛的叛族身份,两人在华越邈时你侬我侬比翼连枝,连天瀛现在何止不厚道忘恩负义,简直就是尝够甜头想要过河拆桥现世当陈世美了,忒不靠谱。 而反应最大的当属月下了。 她一掌将连天瀛掀开,喝道:“连天瀛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家大人对你这么好,你竟然真的想要背叛她!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否则我见你一次剐你一次,直到把你挫骨扬灰为止!” 连天瀛被那股掌风掀了一个趔趄,他定了定身,不怒反笑道:“是么?那可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我眼下混到这个地步正生无可恋呢。钦原仙主,你还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钦原:“哦,好好好!来人……” “谁敢!” 不止月下,连围在旁边的公子小姐们都纷纷表示不干了,齐刷刷幻剑在手,自觉站成一排人墙将连天瀛和钦原等人隔离在外。 一百六十三 毁灭 卷珠强势:“想拿木神,先过我这一关!” 新朝规劝:“诸位三思,私扣灵神这可是忤逆天条的谋反大罪啊!” 轩辕和谈:“我相信木神一定有苦衷的,请诸位等她醒了听她解释一下好吗?” “这……” 钦原偷偷瞄一眼连天瀛,一时没了主意。 对于这次木繁树召见各族公子,他私底下确实做足一些准备,不过也都是为了敷衍这些错央仙卿们,成不成也无关紧要,但当着各族公子小姐的面堂而皇之私扣木神这种莽撞事,他从始至终也只有想,而没有做的胆。 仙卿们突然按捺不住从外面冲进来,他也很意外,他们那句“一切准备就绪”摆明就是想逼他骑虎难下做出决定。可他能决定什么呢?说穿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听他人差遣的傀儡。 傀儡呵,辛辛苦苦机关算尽几千年,到头来也只是个傀儡,多么讽刺。 不过,木神到底因何突然晕过去呢?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以至于几次突发奇想是木神故意诈晕,她急于套路他的底细,他的目的,想当众揭穿他不为人知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才迫不得已用最笨的方法实现她最阴毒的目的。 这时,只听连天瀛轻轻笑了一声,极尽嘲讽,“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你们确定要跟我作对?” 卷珠公子呸了一声,“废什么话!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敢伤害木神一分,信不信我……” 右颈一凉,他说不下去了。 那是一把雪亮的长剑悄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仅他,新朝公子、轩辕公子、惢族小姐的颈上也都这么架着一把利剑,显然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关键时刻专搞窝里反的。 身边的年轻人看着他,笑得无比阴森诡异:“对不住卷珠公子了,家父有命不敢不从,听我的劝,鱼族大势已去,除去木神势在必行,所以你还是乖乖降了我们吧。” “你们……” “月下代我家大人谢过诸位了。” 卷珠公子怒发冲冠,刚要不顾一切地挥剑与他们搏命,月下这时忽然开口道:“但无谓的挣扎实在不值。我相信,如果我家大人此时清醒,也绝不会让诸位为她枉送性命的,所以,”她笑了笑,“诸位还是请回吧。” “不可能!我们怎么会丢下木神大人不管呢!” “是啊!我们不走!” “啊—” 而卷珠公子呐喊一声,长剑一抡,以极快的速度驳开颈上之剑,猝然出手了! 碍于卷珠公子几个人的身份,对方从始至终只想暂时束缚他们的行动,并不想伤害他们,所以行动起来难免束手束脚。以至于那边尚未反应过来,这边被制服的几个公子小姐已很有默契地纷纷挥动手中剑,轻松挣开禁锢,气势凌厉地开始反击了。 “保护大人!” “杀出去!” “好!” 一时间,重重叠叠的包围圈紧了又紧,大殿内法器叮当声、搏斗声、厮杀声响成一片。 就凭这么几个人,杀出去?? 月下气愤又凌厉的眼光豁然刮向连天瀛,而连天瀛根本就是一副“我的任务已完成这里没我事了”的可恶嘴脸,几步退出战场,悠哉悠哉地走到食案边,侧对月下,拎起一串葡萄,一颗一颗的吃了起来。 月下:“连天瀛,你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不得好死!” 连天瀛:“哦。” “你……” 月下气极,可眼下根本不是与他闲斗气的时候,她垂头看了眼木繁树眉头微皱的睡颜,心头蓦然一痛,突然之间就下定了某种决心。 刀光剑影中她微不可察的笑了笑,然后抬头,向着钦原的方向高声道:“钦原仙主,我们谈谈吧。” “妖后想谈什么?” 似乎早料到月下的举动,钦原的神情异常镇定。 “我们合作的事。” “哦?妖后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月下做了个深呼吸,一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的样子,“不就是让我同意松石和你们联手么,我同意了。” “好。”钦原微微笑道,“那么条件?” “放我家大人走。” “呵呵,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怎么可能。”月下道,“今天想为难大人的是错央,你堂堂一族之主怎么可能做不了主?我家大人一条性命换妖界和错央的永世联盟,这难道不是错央一直所希望的吗?” 钦原呵呵笑了两声,面上不说话,却与她通灵轻轻说:“但是怎么办?连天瀛公子如今也是我们同盟呢。他说留人,我可断然不敢放啊。” 月下一惊:同……同盟! 她只知道连天瀛已和钦原达成某种共识狼狈为奸,却未料到钦原会如此重视连天瀛。可是钦原忽然告诉她这些,难道就不怕她当众戳穿他们的关系,使错央也落一个勾结叛族余孽百族围剿的下场吗? “妖后,”钦原通灵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错央倘若覆灭,想必你夫君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月下心底一凛! 不,她不能!就像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木繁树有难,她同样不能置松石的危险于不顾! 月下的目光不由自主扫过食案,那里,连天瀛已经不在了。 “大胆贼子,竟敢蔑视我错央王座!你下来!滚下来!!” 卷珠几人战力平平,拼命搏斗也始终未能突破众公子小姐的围攻,负责包抄在外的错央仙卿们渐渐松懈精神,偶一回头,正好看见连天瀛四平八稳面不改色地一屁股坐在仙主王座之上,他们一时间义愤填膺屈辱交加,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座上人刺成一个马蜂窝。 而连天瀛眼一闭,肘一支,身子微微一斜,直接睡在了王座上。 众仙卿:“……” 钦原不急不忙笑呵呵向他们解释:“瀛公子许是乏坏了,随他去吧。” “仙主,你什么时候软弱到了这个地步?别人亵渎你的王座,挑战我族神威,难道你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不管吗!”有人怒喝。 “是啊仙主,我们早就听说他是连天族余孽连天瀛,绝对错不了!我们留他已犹如刀尖行走,你怎么还能容忍他碰触王座?” “废话什么!直接把他打下来是了!”有人挥剑朝王座刺了过去。 “住……” 钦原一个“手”字硬生生卡在喉咙,说不得阻不得,各族公子都还在呢,如今连天瀛的身份人人心知肚明,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无非为了装糊涂自保,他怎么能封住了月下的嘴,自己却把和叛族余孽勾结的秘密公之于众呢? 况且,从魔域森林出来以后连天瀛已拥有瞬间自愈的能力,纵然这一剑精准无比的刺下去,也根本要不了他的命吧。 罢了。 人人皆自危,如今,场上再没有想救连天瀛的人了。 长剑逼近之时,闭目养神的连天瀛终于动了动,不过也只是嘴巴:“灵书。” 慵懒又轻轻的一声,似乎是梦呓,然而几乎同时,王座之前,连天瀛之前,一袭白衣的人物神鬼不知忽然凭空出现! “叮”的一声! 也不见灵书如何动作,刺来的长剑瞬间被一折为二,震落在地。 “啊!” 那仙卿顿时吃痛,抱着手臂疾退数步,停住,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人,“你是……” “连天灵书。”灵书道。 连天瀛切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道:“澹台灵书。记住,是澹台灵书。” “澹台!!!” 场上众人早被那诡异莫测的一声“叮”惊得停止打斗争执,纷纷投目而来。 有人不可思议地问:“澹台仙族自从三千年前独占雪墟,不是早就自筑结界与世隔绝,再没有一人现世了吗?那么你是……” 此时,灵书脸上的人皮面具不见,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他的本来面目,一张较之从前更加温润如玉、清极雅极的脸。他默了一默,“我在结界筑成之前,逃了出来。” 闻言,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这个理由似乎无从反驳,又似乎,矛盾重重。 据说,当年澹台一族趁夜攻入雪墟,将连天一族赶尽杀绝,鸠占鹊巢,集合全族骨血利用不知名秘术自筑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自闭至今。 如果灵书是结界筑好之前逃出来的,那么他的所有灵力应该都被禁锢在雪墟之内,出墟等同废人,根本没可能再施展任何法术。 除非他抽筋拔骨,重新修炼。 可看他的修为高深精纯,足有万年之上,而雪墟结界筑成不过三千年的事。 连天瀛戏谑一般拍了拍身侧扶手,站起来,边下步阶,边笑悠悠道:“既然钦原仙主没本事留下木神,那么灵书,带上尊贵的木神大人,我们走吧。” “哎等等!” 钦原木楞一瞬,终于回过味来,敢情连天瀛方才的“谦让”和“置身事外”并非主动向魔族献殷勤表忠心,完全是给他一个带走木神的“绝好机会”啊,而结果却是…… 目前为止,错央一方尚未来得及向木繁树出手呢。 钦原承认自己谨慎,且在这件事上谨慎过了头,不过木繁树若走了,自己在错央仙卿们心中的威望也就彻底粉碎了吧。 钦原走过去与连天瀛作揖,彬彬笑道:“不知瀛公子要把木神带到哪里?” 连天瀛脚步一顿,看过来,“怎么,你想拦我?” 一百六十四 我替木神给一个交代 “哦,不不不不不。” 钦原为难极了,也矛盾极了。 一边是属下们的信任,必须维持;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能违背,好像自己偏向谁都没有好下场。 敢情这就是木繁树此行来错央的目的? 她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 钦原呵呵一笑,直接道明缘由:“我族要求不高,只求木神能给我族一个说法。” 连天瀛不懂:“说法?什么说法?” “装什么糊涂,当然是她无缘无故毁掉长青林一事!”有仙卿愤愤不平地嚷道。 连天瀛和善无比:“给了说法就让走吗?” “当然!” “必须合情合理!”有仙卿立刻补充。 连天瀛笑了一下,“救人算不算合情合理?” “救谁?” “我。” “哈哈哈,为救你一人,却屠我千百灵兽,毁我沛盛灵源,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唔,也是。”连天瀛点头,然后身子一转,迈步朝木繁树走去。 月下顿时如临大敌,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你……你干什么?” 连天瀛:“他们刚才提醒了我,一个长青林算什么,我有办法让木神立刻醒过来,毁掉错央全族。” 仙卿们:“……” 而钦原忍不住心中窃喜。 说实话,他巴不得木繁树早点离开错央,更或她根本就不该来这里,长青林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东西,连错央仙卿们他都一概瞒着,可想而知木繁树当初毁掉它,也不完全因为救人,她一定发现了其中蹊跷,但当时急于救人没时间深探,又不能任其发展,干脆一把火烧掉一了百了。 连天瀛扫视一遍众人,盈盈笑道:“我这人一向最注重和平,能用嘴解决的绝不动手。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么,木神我带走了?” “我不同意!” 卷珠公子突然挡在月下身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丝毫不被连天瀛的笑意感染,“你若真是连天瀛,就应该有自知之明立刻离开木神,木神曾经对你那么好,狗都知道知恩图报,你怎……呃!” 连天瀛一把掐住他的喉咙,顷刻间卷珠公子的双脚便离了地,他出手太快,连灵书都惊讶他那不可思议的速度。 “不可伤他!”灵书急声劝止。 新朝、轩辕、惢族见状,立刻默契地围上来准备救人,被灵书一道屏障挡住,再不能向前一步。 连天瀛笑容依旧:“不会的。我只是非常想让他闭嘴。” 说完,他手指忽然一松,卷珠公子便应时落了地,旋即干咳不止。 “有我在,你休想动我家大人!” 月下手中的剑陡然间灵光大盛,一剑劈出,直击连天瀛死穴! 而连天瀛根本不把这致命一击放进眼里,相反,他微微笑着,迈开脚步迎着剑尖就走了过去。 迎刃而上。 钦原顿时大骇,连天瀛可是上面费心费力栽培的三魔君啊,若真这么死在这里怎么了得! 于是他再无法淡定下去,袖口一动,果断掷出短剑阻止,然而未等他的短剑飞到,月下手中的剑又是“叮”的一声异响,然后瞬间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啊!” 月下痛呼一声,抱着手臂疾退数步,眼看就要跌在木繁树身上,连天瀛忽然一个箭步窜过去,双臂捞起木繁树迅速闪到了一旁,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咚!”月下摔在了宽背大椅上。 “嚓!”白光一闪,短剑刺入雪白的墙壁中。 月下:“钦原你……” “啊!我想起来了!毁灭术,这是天赋异禀毁灭之术啊!”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仙卿恍然大悟情绪激动的喊道。 “毁灭!” “天,天哪!” “我的娘嗳!” 不等那老仙卿细细解释,人群中哗然一阵骚动,但见刀光剑影忽然之间全部消失,竟是被众人各自收入乾坤袖中再也不敢亮出来了。 月下神情迷茫的看着地上的两截断剑,“……毁……毁灭?” 据说修炼到登峰造极之时,除去活物不能,足可以轻易摧毁一切事物的毁灭?! 据说,世间拥有此能的泄灵体迄今为止只有两人,一人早在几万年前形神陨灭,另一人则是……澹台书灵! 月下豁然抬头:“你是……” “澹台书灵!他是雪墟新主澹台书灵啊!”人群中,有人情绪失控地喊了出来。 “果然!”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如避蛇蝎,齐齐向后倒退一步。 澹台书灵不以为然,向月下微微颔首道:“抱歉,情急之下毁了姑娘的法器。若有机会,定当弥补。” “哦……哦。” 毁灭术向来只针对无生命的死物,于活物无碍,但法器爆断的瞬间仍然产生异常强烈的波动,殃及人体便是暂时性的剧痛。月下身体无恙,但她的大脑仍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连天瀛斜睨书灵一眼,态度轻蔑,“假惺惺。” 然后头也不回,打横抱起木繁树径直朝殿外走去。众人退避三舍,左右一分,整齐划一地让出一条路来。 月下登时警觉:“哎大人……” 书灵横身将她拦下,态度诚恳且坚决:“放心。我保证,他不会把大人怎么样的。” 月下焦急地扫了钦原一眼,“可是……” 话刚启了个头,但见钦原暗中向错央仙卿们递了个“稍安勿躁,我去看看”的眼色,然后独自一人追出殿去。 “不好,大人有危险!” 月下低呼一声,不顾手臂不适,飞身冲了出来。 然而殿外,视线所及之处,却早已没有了连天瀛和木繁树的影子。 “大人!大人!!” 月下快急疯了,她朝着重重屋脊、无边天空嘶声怒喊,“连天瀛你给我出来!出来啊!” 书灵及众人紧随而出,问钦原:“怎么回事?人呢!” 灵书也道:“是啊,人呢?” 钦原很无辜:“不知道啊。我一出来就没见到……” 月下豁然回神,飞身如箭冲了过来,脸色铁青,目光如火:“你最好老实交代!你明明和连天瀛那个混蛋是一伙的,你们早就串通一气想置大人于死地!” “姑娘!” 没想到钦原这个被骂的当事人没有生气,书灵这个旁观者反而气着了,“连天瀛不是这种人。” 月下:“我亲眼所见连天瀛苟同钦原……” “姑娘!”书灵的耐心消耗殆尽,“我再说一遍,连天瀛绝不是这种人。姑娘若再出言不逊,别怪我不顾及木神的面子,对你不气。” “你……” 月下明知据理力争无用,出手又不是钦原众人的对手,可是,如今她不把事情说清楚,不极力争取书灵的信任和帮助,这么大个错央,这么奸诈个钦原,她孤身一人要怎么找到大人? 更可气的是,书灵竟还傻乎乎地征求钦原的意见:“此事,错央仙主怎么看?” 钦原恭敬且惶恐道:“难说啊。不过木神既在我错央失踪,作为一族之主,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卷珠公子嗤笑一声,道:“错央仙主,你所谓的‘交代’二字真有这么重要吗?比如长青林被毁,你们成天价追在木神后面讨要‘交代’。又比如这次,万一木神遭遇不测,你再给我们一个莫须有的‘交代’敷衍了事?嗯,你错央难道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钦原故作生气:“公子这是什么……” “够了!” 月下突然把长剑往自己颈上一横,情绪崩溃地打断他们的争执,气势十足的威胁钦原道,“今天百族都在,有些话我不想明说。钦原仙主,我家大人到底在哪儿,希望你坦白相告,否则我立马死在这里,看你怎么给松石一个‘交代’!” “没用的。” 众人脸色千变万化,正要七嘴八舌地劝她不要冲动,遥远的天边人随声现,桃红和粉红的两道靓影款款逼近,一前一后盈盈落地,不是别人,正是木繁树的好友知己儀乐,和她的贴身婢女莞音。 众人早已垂首躬身,施礼以待:“女君万安!” 东道主钦原笑道:“女君突然光降,我等惶恐……” “本君让你说话了吗?” 儀乐的声音很轻,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慵懒和不屑,她信手拨开月下颈上的剑,甚至连对话人的名字都懒得喊,“暗助妖界攻打天界,事后又与妖界正式结盟,妄想颠倒乾坤,一统六界。” 没等她说完,钦原就带领错央众人纷纷趴在了地上,“这样恶劣的罪名,女君还是莫要同我等玩笑了。” 月下也微先惶恐道:“此事非同小可,请女君慎言。” 可儀乐根本不理他们,自顾自的说:“长青林被毁,你们不是向繁树讨要‘交代’吗,好,今天我就代木神给你们一个交代。” “女君!” 儀乐不顾钦原的暗示,继续往下说:“长青林里的并不是什么灵兽,而是妖兽,或许是魔兽也未可知。总之,繁树没有滥杀无辜,她是铲除妖魔邪祟,替天行道。” “什么?魔兽!” 众人顿时哗然。 “不可能!木神如若被冤,那她为什么不替自己澄清?”有仙卿立刻反驳。 “这就要问你们的好主子了。”儀乐笑盈盈地看着钦原,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明,“且本君也有问题请教木繁树,她到底在哪儿?” 一百六十五 燃冰术 辛苦隐瞒于世的秘密被儀乐一朝揭穿大半,此时,钦原笑得比哭还难看:“女君到底在说什么?我,我不知道啊。” “哦?”儀乐轻轻笑道,“看来我说得不够通彻。听说魔族有位督……” “咳,女君!” 钦原的冷静一下子不在了。 他确实用天界圣女的性命要挟木繁树不能向外界透露长青林的事,木繁树也如他所愿没有说出去,可眼前这位儀乐女君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啊,且她知道的似乎还不少。 “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风水轮流转,这次合该钦原情绪崩溃了,可他绷着脸皮想了半天,最终还是那句,“我不知道,女君,我真的不知道啊。” 儀乐的脸色倏然间冷了下来,“……你有种。” 而儀乐这边刚一息声,众人那边的质疑和愤怒就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沸腾起来: “错央仙主,请你解释一下吧,贵族和妖界到底怎么回事?!” “勾结妖界祸乱仙纲,钦原,你胆子不小呵!” “仙主,女君说长青林里藏有妖魔,这这,这些都是真的吗?” “难道木神真是被冤枉的?她毁掉长青林确实另有隐情?钦原你个利欲熏心的叛徒,你到底背着我们还做了什么?” “魔族凶暴残忍,灭绝人寰,仙主,我族与妖界合作为世道所迫,尚情有可原,可我族绝不能和魔族苟合啊!” “什么!原来错央真的和妖界同流合污!唉,论罪该诛,你们该诛啊!” “妖界怎么了?新任妖王松石有情有义,至少比那天界昏君仁道百倍!” “你们这是公然造反!” “哈哈哈,昏君刚愎自用,惨无人道,造反之心人皆有之!除却天界那些食古不化的神族,你们在场的哪位敢说己族安于现状没有推翻昏君暴政的心!?” “这……” “那……那你们和魔族勾结在一起怎么解释?华越邈什么下场,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我们没有和魔族勾结!!” “对,我们没有!” “没有!” “女君亲口所说,你族仙主也没有一点要澄清的意思,你们还狡辩!” “仙主你说话啊!快告诉他们,我们是清白的!几万年前魔族噬杀生灵,无恶不作,我们绝对不可能枉顾苍生和他们勾结!仙主!” “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说的。”钦原沉默一瞬,缓缓道。 错央仙卿们俱是浑身一震:“仙主你……” 同是大难临头的错央人,此时钦原的态度却与众仙卿截然相反,他神色从容自若,无视对面儀乐的存在,缓缓站起身来,然后掸着袍袖上的灰尘,认认真真道:“女君所说,都是真的。我不仅暗中勾结魔族,且,是魔族唯一的督师。” 儀乐呵了一声,似乎看够了戏,转身就要带着莞音离开。 钦原道:“女君。” 儀乐止步,不耐烦道:“干什么?” “女君难道不想知道木神的下落了吗?” “想啊。你告诉我?” 钦原笑了一下,道:“想必不用我多说,雪墟仙主心里也早有答案了吧?” 儀乐的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来,的确,心烦意乱的她似乎忽略了一个人。 她的视线落在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书灵身上,而书灵缓缓抬起头来,也看着她:“……没错,我知道。” 此言一出,隐忍多时的月下挥掌就扑了上去:“你不是说他不会把大人怎么样吗,你既然知道大人在哪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姑娘!” 书灵轻描淡写地避开月下的连番攻击,边躲边解释道,“你相信我,木神大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之所以把大人带走,他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焚烧雪照王城的人是不是木神。” “什么?”月下忽然停了手,怒目相视,“世上懂燃冰术的又不止我家大人一个,你们凭什么怀疑她呢?” “不止一个?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当年错央平初嫉妒我家大人的超高天赋,只要我家大人会的,他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学会,燃冰术就是其中之一啊,不过他修炼时操之过急险些走火入魔,最后还是我家大人出手救了他呢。” 书灵默了一默,“那为什么从来没听木神提起过?” 月下用看白痴的眼光瞪着书灵:“被心目中的对手救活,你觉得这事很光彩吗?我家大人向来淡薄名利又善解人意,怎么会把这种事四处宣扬。后来连天族祸乱已生,大人再解释烧王城的不是她,会有人信吗?哈,恐怕只会让人更加揣度大人想临时推卸责任,所以拉错央平初来当替罪羔羊吧。” 这番话,书灵无从反驳,其实他方才也有明知故问的意思,想让月下解释,却不是解释给自己听,而是解释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不过众人的反应有点冷淡,好像一下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千头万绪百感交集,竟一时不知该针对哪一件了。 “错央平初?”书灵清冷的目光扫向钦原,“果然是你。” 钦原唇角微勾,刚要矢口否认,却见儀乐左手一抬,化出一只奄奄一息的黄鹂鸟托在掌心,道:“看来错央仙主做过的缺德事不止一两件啊,本来有心放你一马,如今看来不能了。说吧,想怎么死?本君成全你。” 勾结妖界,饲养异兽,儀乐都可以置之不理,但只要触伤木繁树一分,却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 况且,既然知道木繁树下落的不止钦原一个,那还留着他干什么。 “我的仙主啊,你英明神武一世,怎么如此糊涂!” 此时的错央仙卿们里外不是人,他们既不想帮着外人对钦原落井下石,又不想助纣为虐坐实勾结魔族的罪过,思来想去面面相觑很久,须发皆白的老仙卿才仰天一声长叹,道尽错央人心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长吁短叹高低咒骂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儀乐表面懒散无害,实则是个彻头彻脑的坏脾气,她眼睛一眯,很快下了命令:“月下,杀了他。胆敢反抗,我让他死无全尸。” “是!” “接剑!” 月下信手接住卷珠公子抛过来的宝剑,剑花一挽,飞身劈了过去。 错央仙卿们跃跃欲试,书灵一道屏障打下,直接将他们隔绝在障外,然后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钦原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甚至他发丝、长袍摆动的频率和角度也不放过。 直至剑尖顷刻间逼近钦原的胸口,他忽然原地消失! 月下突然扑了个空,简直气傻了:“人呢?他人呢?” “逃了。”书灵道。 哗—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沸腾! “瞬移吗?是千里瞬移吗?!” “不像啊。千里瞬移消失的一刹那须有灵光产生,可他消失的干干净净,根本什么都没有啊!” “那就是魔族幻境!他方才不是已经承认自己是魔族督师了吗,想来掌控一方幻境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说,木神大人和连天瀛也被他捉去幻境了?” “极有可能!” “那我们……”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施礼向儀乐,做出一副誓死效忠的姿态:“我等愿听从女君吩咐,不惜一切代价救木神脱险幻境!” 儀乐紧盯着钦原消失的位置不松,许久之后,才叹一口气问:“有发现吗?” 众人心知她问的不是自己,纷纷抬首把目光投向书灵。 书灵思索一瞬:“气味不对。” 气味? 众人纷纷嗅动鼻子,想第一时间捕捉到那至关重要的气味。 嗯,的确。 跟钦原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钦原此人极好茶艺,由于长期饮茶,他的身上总带着淡淡的一股茶香气,可现在弥留在空气中的这股茶香气较平时浓了些,仔细分辨,茶香的源头也不在他消失的位置,而是在…… 月下第一个反应过来,豁然一剑就劈在了五步外的空中! “呼”的一声,剑过之处,应时裂开一道半丈多长的缝隙,隙中黑邃,阴风邪气腐木烂骨的气味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奔腾而出,骇人至极。 “啊,这是……” “幻境入口吗?不像啊。听说魔族的幻境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出入口,而是全凭幻境主人的意念驱动。” “是魔界入口。”书灵道,“木神和连天瀛根本没有被钦原捉去幻境,而是主动去了魔界。” “主动?何以见得。” 书灵不再理睬提问者,飞身离地穿入了缝隙。 月下紧随其后。 儀乐侧头笑看众人:“方才谁说要听我命令来着?请吧。” 卷珠、新朝、轩辕、惢,四人一言不发,先后飞身而起也穿入了缝隙。 儀乐身形不动,依然笑看着留下来的众人。所有人都被她看得脊背发凉,站立难安,终于有人熬不住了,诺诺出声道:“小仙愿留下来将此事上达天庭,集合百族之力,辅助天界平定叛乱,剿尽魔族!” 儀乐呵了一声,指着空中的缝隙笑说:“可是,魔族在那里。你不进去剿尽他们么?” “……” “老夫愿去!” 老仙卿拄着拐杖慢吞吞走出来道,“老夫活了七八万年,还没见过魔物是什么模样,今天就算死在里面,也值了!” 儀乐挑了挑眉,颇讥诮的笑了一声,然后飞身和莞音一前一后穿入缝隙中,紧随其后缝隙缓缓合拢,从里面传来儀乐坚定而冰冷的声音:“不必了。” 一百六十六 来劫人的人 书灵燃起掌心焰,照亮身周两丈有余—空无一物,只是土石地面不自然的平整,很明显被人刻意打磨过。 月下随之跟上来,“这儿就是魔界了吗?” “是了。”书灵道,“跟紧我。” “嗯。” 月下应了一声,举步跟上。 书灵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速度却也不慢,不一会儿,模模糊糊有一面高墙样的事物横在了他们的两丈之外。 月下突然拉住书灵急呼:“不要过去!” 书灵不听,拨开她的手,径直走了过去。火光渐渐照亮前面的事物,不是一面墙,而是一道笔直又坚实的黑雾屏障。 书灵刚要抬手触摸,月下忽又冲过来阻止他:“你不要命了吗?” “姑娘知道这是什么?” “我……” 月下犹豫一瞬,道,“我听松石提起过,说魔界有一方可以蛊惑人心的空间,大抵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只要一步踏入,人的负面情感不知不觉就会成倍增持,无法控制。” 书灵收回了手,“这么说,他们已经进去了。木神的自持力自不必说,可瀛公子……” 月下急不可耐的说:“仙主终于发现连天瀛的不对了吗?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除了身体样貌,他根本就不是三千年前那个柔弱良善的瀛公子了!” “没关系。不管良善还是邪恶,只要是他就好。”说完这句,书灵便义无反顾的抬腿穿过了屏障。 眼前豁然一亮。 不同于障外的阴森可怖黑暗无边,这里,空中有大小不一、排列无序的无数东珠高悬照明,璀璨仿若晴天星空,下有琳琅商铺,房屋重重,有川流不息的男女老少,有来往巡逻的队列官兵,有高低起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笑声…… “别看了,都是假的。” 紧随而入的月下站在书灵的身侧,善意提醒道。 同许多人的想象一样,书灵也一直认为地下表层该有这么一处“其乐融融”的地下魔城,可等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前一幕那些有声有色的事物和人物已然消失大半,只有东珠尚在,漫天的白光依旧,空旷寂寥,土地一如既往的平整无痕。 书灵笑了一下,“姑娘懂的可真多啊。” 月下仿若未闻,她仰望着头上的无数东珠,听着耳边微乎其微的风声,道:“他们往左边去了。” 书灵也不问她缘由,毫不犹疑,立刻往左边疾奔。 自进入魔界,月下就仿佛变了个人,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好像刚才那个挥剑挥拳不顾一切保护木神的女子根本与她无关,一不留神,还差点摔个跟头。 “抱歉,我食言了。” 二人在沉寂的光明中疾走如飞,书灵忽然冒出了一句道歉。 月下听得没头没脑,她信手拨了拨耳边的乱发道:“……嗯?什么?” “我方才说连天瀛不会伤害木神,这件事,我恐怕做不到了。” 月下的思维慢了半拍,忽而一惊,那神情模样让书灵几乎怀疑,前一刻她的心里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木繁树的存在,稀里糊涂的不知在发什么呆。 “女君在,她会有办法的。”月下脚步不停,回头看向来处,“不过这么久了,照说女君应该追上来了,怎么还不见她?” 魔界入口处。 穿过缝隙,儀乐的双脚尚未落地,耳侧便刮来一阵势如破竹的疾风! 莞音:“女君小心!” 嚓! 儀乐的身手固然不弱,但敌在暗,她在明,对方又是守株待兔蓄势待发的突然袭击,儀乐很是被动,一个不小心,她的脸颊便被利刃割破了一道小口子,鲜血沿着下颌骨淅淅沥沥滴入她的胸口,麻嗖嗖的疼。 “什么人!” 儀乐立刻燃起掌心焰,逡巡着四周冷声问。 莞音一眼看见儀乐脸上的伤口,着实吓了一跳,“啊,女君,您,您的脸……”说着,摸出丝帕小心翼翼给她擦拭血迹。 “无妨。”儀乐满不在乎地拨开她的手,“莞音,看清是谁了吗?” 莞音摇头:“只看见白影一闪,然后就没了,也不知是人是鬼。” 儀乐默了一默,“去前面看看。” 莞音跟上来,“澹台仙主和月下,还有刚才进来的那几位公子小姐去哪儿了,希望他们不要乱跑。话说女君就不该怂恿那几只小的闯进来,这里妖魔横行危机四伏,……” “你觉得外面会比这里安全?” 莞音想了想,“难道不是吗?” “莞音,看事情不能只看表象。总之我不会害他们,既然把人带进来了,我自然会把他们毫发无损地带出去,放心好了。” “嗯,我信您。” 二人刚行出几十步,又一条形如鬼魅的白影从侧面来袭,且专照儀乐的脸面打,身形手段都与前面那次颇为相似,但儀乐却十分确定,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儀乐明明已抓住袭击者的一只袍袖,却不料那衣料飘渺如流云,轻而易举就从她的手心倏然溜走了,她刚要飞身追上去,莞音那边又“啊”的一声尖叫。 “女君您的脸!” 儀乐抬手一抹,果然,她的另一侧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了彩,她呵了一声,“要命了。” “女君,袭击者的身手如此诡异,我们,我们还是不要追了吧?”莞音小心翼翼的劝道。 儀乐将掌心焰上抛到一丈高,催足火焰照亮周围十丈有余,终于看清,在不远不近的一处地方,孤零零、冷清清的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的白发女人。 “女君!”莞音拉住儀乐,拼命的朝她使眼色,“不要过去,危险。” 儀乐笑了笑,拨开她的手道:“莞音,难道你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不想。”莞音果断摇头。 “唔,那你可以在这儿等着。” 儀乐不再理睬莞音,冲白衣女子笑呵呵的招了招手,做足十分友好的样子,然后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过去,“传言非虚,你果然在这儿。” 说完,躬身献上一礼。 白衣女子的容貌清丽逼人,一双黑色的瞳仁很大很深,她看着走过来的儀乐,头微微一歪,给人一种呆萌无害的感觉,可十根狭长且锋利的指甲暴露了她的真性情,“……你……来找我?” 不是惜字如金,是反应迟钝,微微木讷。 “您是圣姑姑吧?” “……嗯。” “前几日,一位好友用麒麟角皮拜托我,说有人用你的安危威胁她做一些不好的事……” “万于。”她道。 儀乐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 圣女十指如钩:“你是万于吗?” “有危险,女君。”身后的莞音小声提醒道。 儀乐想了想,脸不红,心不跳的决定撒谎,“我虽然不是,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嗯。” “不过公平起见,您也要帮我找一个人。” “……谁?” “大概三刻钟之前,有没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从这里路过?” “……有。” 儀乐一喜:“那他们去哪儿了?” 圣女顿了顿,慢吞吞指向右边,“……那里。” “那里?”那里明明是她们来的方向。 “嗯,魔君殿。” 儀乐明白了,原来魔界入口返回去即是魔君殿的入口,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手段。 儀乐望向火焰照不到的黑暗深处,那里,还有与她一同闯进来的伙伴,虽然与他们相交不深,但确确实实都是真正关心木繁树的人,不知舍弃他们去救木繁树,木繁树会不会怪她? “如果,”儀乐道,“不小心走进黑暗里,会有什么后果?” “……死。” 圣女说话总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儀乐异常纠结地挠了挠头,“算了,麻烦圣女带路吧。” “……好。” 圣女缓慢地点了点头,右手五指凌空一划,黑如墨汁的空中应时又裂开五道尺长的缝隙,隙中有白光缓缓溢出,溢出来的白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又渐渐融为一体,然后向四面八方变宽、变长,最后变成一扇足可以容纳两人并肩通过的门,呈现在众人面前。 儀乐想也不想,抬脚迈了进去,走到一半一回头,莞音没跟上来,于是笑了笑,安慰她道:“放心好了,有澹台书灵跟着他们,不会有事的。” 闻言,莞音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眼,这才快步跟上来。 圣女木讷讷的走在最后。 然而甫一进门,两柄明晃晃的宽背大黑刀便架在了儀乐和莞音的脖颈上,有两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喝问:“什么人!?” 儀乐扫视一遍近在咫尺的宏伟宫殿,笑眯眯道:“来劫人的人。” 衣袖轻飘飘一挥,两个持刀的魁梧妖精立刻摔飞出去,眼睛一闭,死了。 远处的妖魔鬼怪听见响动,持戟操戈,气势汹汹一涌而来…… 魔君殿中。 “我费了这么大周折,可不是来见你的。你瞧瞧,”连天瀛指着一旁被锁仙链吊挂住双手的木繁树,笑盈盈道,“我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给你们带来了,想见大魔君的一片诚意难道还不够么?” 错央平初用茶盖抿了抿茶沫,嘬了口茶,道:“本来够。不过三魔君莫要忘了,太贞幻境中,你欠我一条性命。” 连天瀛哈哈笑了几声,“误会误会,那时都是误会啊!我怎么知道我和二魔君也有一笑泯恩仇的时候,我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你当时就算强了她,我也断然不会伤二魔君一根头发丝的。不过大家同僚一场,你现在也不要斤斤计较了,毕竟你的分身这么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杀了也就杀了。二魔君若实在心有不甘,要不,你也杀我一次?” 一百六十七 诚意 啪。 茶杯被平初有点用力地放回案上:“你这是在向我炫耀吗?不就是瞬间自愈的一具躯壳吗,有什么了不起。” 连天瀛一怔,他终于慢慢想起传说中的错央平初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事事攀比,骄傲自负,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起来我还应该好好谢谢你,当初若不是你吩咐督师把我引进魔域森林,替我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我怎么会……” “好了。” 平初略显不耐烦的打断他道,“何必这么麻烦。三魔君,想证明你的诚意其实很简单,”平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依然昏迷不醒的木繁树面前,两根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嘴角轻轻一勾,“你方才说,就算我强了她,你也绝不会伤害我一根头发,唔,我想试试。” 连天瀛轻敲桌面的手指骤然一停,“……尽管试。” 说完,起身就要回避。 “二魔君,”平初喊住他,讥诮尽显,“茶不错,留下来欣赏何如?” 一边喝茶,一边欣赏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他**吗? 连天瀛哈哈大笑几声,毫不犹豫,转身坐回乌黑的宽背大椅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好,开始吧!” 平初嘴角轻勾,阴鹜尽显。 他抬手摘去木繁树脸上的素纱,盯着她唇上的伤口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慢慢的一个吻落在她的伤口上,木繁树似有所觉,微微皱起眉头。 平初:“醒吧,我可不想玩一个死人,多没意思。” 这话似是一种解药,果然,木繁树的眼睫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们又见面了,师妹。”平初轻轻说。 他的语气异常温柔,听起来没有一点戾气和恨,完全就是一副耐心哄骗心仪女子的姿态。 木繁树浑身无力,头晕目眩,两只眼睛几乎连聚焦都不能,“……你……平初?” 平初轻轻笑了一声,“看在同门的面子上,我可以让师妹自己选哦。” “……选……什么?” “躺下,还是这么站着?” 木繁树用很不灵光的脑子想了想,“……我……好难受。” “难受?哪里?” “……心。” 平初不为所动,松开她的下巴,不急不缓地开始解弄她柔软飘逸的腰带,“来人,听说三魔君特别喜好酸食,去,多端几份上来。” 木繁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没有力气抬头,只听见一个十分好听的声音回应道:“二魔君不用这么气,……酸梅干多来两份就行。” 酸梅……干? 木繁树突然觉得这种很难吃的东西有点莫名奇妙的亲切感,……酸梅干?很……酸吧?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竟然还晕晕乎乎的在想这个。 腰间微微一松,然后胸口开始渐渐发凉,她觉得,一定有一个人在无限温柔地伺候自己宽衣沐浴,但对方的手法有点尴尬,为什么总故意蹭她的肌肤呢,唔,好痒。 木繁树很不适应的打了个寒颤,“……走开。” 对方似乎笑了一声,“师妹,是我,你的平初师哥。” “师……哥?” 木繁树的心脏紧了紧,艰难的抬头看着他,眼神迷离,“……你……不要碰我,……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没关系,我喜欢就好。” 不等木繁树慢吞吞的反应,平初再次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木繁树本能地挣扎一下,手上的锁仙链泠泠微响,可现在的她岂是平初的对手,平初毫不费力就用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 木繁树浑身使不上力气,也说不出话来,她终于反应过来平初要对自己做什么,可知道又有什么办法,她无力反抗,烂泥一般吊挂在那里,任人摆布,陷入绝望。 咔。 狰狞清脆的一声,像是一把铁钳忽然失去控制,一招钳断了一根手腕粗的枯枝,“亲够了吗?” 啪。 然后是软绵绵的人体被随手掷在地上的声音。 木繁树的呼吸忽然之间畅快无阻,被冲进气管的冷空气呛咳几声,未待她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那个十分好听的声音再次传入她的耳中:“告诉我,你唇上的伤怎么回事?” 唇上的……伤? 木繁树努力的想,拼命的想,她直觉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也对自己很重要。 可是,她头脑发蒙,浑身颤抖,只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是被一种极冷极冷的利器打伤。 木繁树想告诉他:“……我……” 啪!啪!啪! 三下掌声十分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依然是平初那个令人讨厌的声音:“杀死我的第二个分身,连天瀛,这就是你想见大魔君的诚意?” 连天……瀛?!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木繁树豁然抬起了头长发垂腰,蓝衣清灵,果然。 “瀛儿……” “师妹呵,难得你一片真心托付,可惜呀,某人似乎一点都不领情呢。”平初缓步走来,话尽二人凄凉。 木繁树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视线清晰一瞬,但时间太短,仍然不足以使她看清眼前人的神情,不过,她很快感受到了他的冷漠。 “一时失手而已。二魔君的分身很多,应该不会在乎这一两个吧?” “随便吧。” 平初显得很无奈,似乎胸中有火也不敢贸然发作,“我总算知道了,三魔君一误会一失手就会掐死我的分身玩,怪我了,我记得下次离你远点就好。说正事吧。” “你站在那里说。” 连天瀛冷冷的阻止他继续靠近。 平初极讥诮的一笑,不过也很听话的停在了原地,“二魔君,木繁树交给我,我们的正事才可以继续哦。” “休想。” 连天瀛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他。 平初发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笑声,“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连天瀛,这样的合作伙伴魔族可不需要哦。唔,不过我喜欢。来人!” “在,二魔君!” 平初满面和善的看着连天瀛:“我虽然不能助你见到大魔君,却能引你见一位贵人。请吧。” “我不去。”连天瀛直接拒绝道,“我不会把她交给你们这群杂碎的。再说了,你能带我见什么好鸟,八成又想害我吧?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 “不去。你打死我吧。” “你……” “平初!” 木繁树积攒好久力气,才爆发出这虚弱的一声,“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住口!” 平初一改前一刻的清风霁月,面色怨愤地看着木繁树,“若不是你惹人憎恶,让我心恨难平,我早就遵从大魔君的命令一剑杀了你!既然你如此好奇,连天瀛又不肯丢下你,那我就大发慈悲,允你们一起好了。” 说着,他手指凌空一划,木繁树被缚的双手顿时脱离桎梏,她全身无力的刚要摔在地上,连天瀛的双臂便突然伸了过来,行云流水地将她打横抱起:“还是由二魔君亲自带路吧,我也挺喜欢你的。” 平初:“……好啊。” 木繁树卧在连天瀛的怀里,随着他从容自如的步伐徐动,鼻尖萦绕着他的淡淡体香,这香气有点冷,让她完全感觉不到躺在他怀里的心安和满足。 紧张,只是紧张。 “唇……”木繁树道,“天枢所伤。” 她想起来了。 那次天外天决斗,卜浊忽然跑进来嚷嚷连天瀛和大妖精赴约长青林,她心生焦虑之际,天枢趁机爆发了一波冷灵,打伤了她的唇,还有她的左臂。 可连天瀛听完,从里到外散发的气息明显更冷了些,木繁树后知后觉自己的解释太过简单,刚要补充细节,平初已唯恐天下不乱的替她解释了:“唉,天枢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即便情到深处,也应该尽力克制一下呀,怎么能咬人呢。” 木繁树本来就不好使的脑子又晕了一晕,寻思了好久才道:“不是这样的,我和天枢……” “你闭嘴。” 连天瀛垂下眉眼,冷冷淡淡的看着她,“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是相信她所以无需解释?还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信了? 木繁树讨厌死了脑子蠢笨的感觉,可这种感觉究竟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她一时想不起,也没有精力想。 她现在只能凭直觉判断,而现在的直觉告诉她,前面的那位“贵人”一定不是个善茬。 会是谁呢? 三人各有所思,一路沉默着走进了一间明亮敞阔的奢华房间,平初压低声音吩咐门外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打扰我。” “是!”守门的两只魔物铿锵有力的答。 房门合上,里面却没有任何人在等着他们。 “人呢?”连天瀛问。 平初轻轻击了下手掌,下一刻,地面产生一阵微乎其微的震动,从房间的中央、距连天瀛不足五尺的地面上,迅速而神奇地生长出了一个人,不,一只魂魄体。 沙神小万于。 他面无表情,对木繁树道:“你的碧玉簪和梵骨白山已毁,我,回来了。” 木繁树波澜不惊道:“欢迎。” 平初上前一步,超乎寻常地跟他打起招呼:“沙神久等。好在小仙不辱使命,总算把人给带来了。” 小万于是个比平初更傲娇百倍的人,此时他根本不睬平初,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毫无掩饰地继续落在木繁树身上,平铺直叙道:“七窍玲珑神仙木,九曲黄河万里沙。木姐姐,我们两个果然殊途同归,中了同样的毒,也最终会得到同样的宿命。嗯,被心爱之人精心算计,这种感觉好么?” 一百六十八 绝食 木繁树的脑子混沌不清,却出奇地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不知她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她说:“暗算我的人,一定不是他。” “不。” 连天瀛默了一默,“感谢大人从始至终都这么信任我。不过抱歉,是我。” 闻言,木繁树的脑海嗡然一阵乱响,她努力平复许久也不见丝毫好转,只能慢慢合上眼睛静心调息。 突然昏厥,突然来到这里,直到现在依然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其中有她自己的设计不假,但也多少也有点出人意料了。 据说,当年小万于攻打梵骨白山之前,也曾出现一模一样的症状,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种症状不知不觉莫名消失了。 梵骨白山事败之后,有少数人怀疑,小万于或许被有心人下了毒,所以才导致力不从心,兵败如山倒。 不过也有人认为是他的实力问题。 此时,木繁树的耳朵里仿佛飞舞着成千上万只忙碌的蜜蜂,外界的一切她都听不见,她想挥拳砸醒这颗混沌的脑壳,想问连天瀛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眩晕感随着她的焦虑水涨船高,不减反增,到了后来,即使双眼睁开,视线也是模糊一片了,然后就只剩下疼痛。 “连天瀛。” 她不确定他是否可以听到,但她只想说出来,“我不怪你,真的。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 没有回应。 木繁树的右手慢慢上抬,她很想摸摸他的脸,把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再重复一遍给他听。 可是,手触之处,一片冰凉和坚硬。 木繁树的手顿时石化在那里,不知道落下,也不知道继续摸索确定。 是了,身下也是又硬又凉。 他把她丢在壁角里,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力气耗尽,那只惨白无助、微微颤抖的右手眼看着就要垂落下来时,一只纤瘦又冰冷的大手忽然握紧了它,然后一拉,将它捂在了来人的胸口。 木繁树的手感觉到了他的心跳,有力,且渐渐炽热,加速,仿佛随时有可能跳出他的胸腔。 “瀛儿,是你吗?” 她无助极了,也带了点失而复得的喜悦,以至于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然后,除了心跳,他的胸腔里又另外产生了一连串十分密集的微小震动,那是他在说话,可她依然什么都听不到。 于是她“看着”他的脸,很认真的告诉他:“我听不到了,也看不到。” 那人沉默一瞬,似乎笑了,然后低头就吻了过来。 木繁树很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与人亲热,即便是心爱之人也不行,于是她本能地偏头避开:“别……唔……” 木繁树豁然睁大了眼睛! 他……他根本就不是连天瀛! 用尽全力,她咬破了他的舌头! 啪! 极响亮,极痛的一巴掌随之掴在了她的左脸上,她的头脑简直要懵成一坨实体,听不到,也看不到,甚至连思考都不能了。 她感觉到他迫不及待地解开她的腰带,三下两下撕掉她的衣服,然后爬了上来…… 木繁树晕了过去。 木繁树这半生天纵英才,叱咤风云,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丝屈辱和难堪,她很想就这么死去,再也不要醒过来。 可是,一根两寸长的针扎进她的心脏之后,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略微模糊的视线中,黑木和黄金交错的奢华池顶,黑纱的床幔和乌金的装饰—她还是没能逃脱这里。 “二魔君,人已经醒了,您看小魔这脖子……” “咔!” 是正骨的声音,干净利落。 木繁树暗暗运行灵力,胸口闷痛,灵力依然严重受阻,她万念俱灰地重又合上眼睛,“出去。” “听见没有,让你们出去呢。”床边人对着一屋子歪头斜脑的妖医魔医们装傻充愣地说。 “是是是……” 众妖魔诺诺应是,再不敢停留一刻,慌里慌张提起黑木药匣鱼贯而出,被正回脖子的那位妖医还十分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床边人似乎站累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伸着懒腰道:“怎么,大人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木繁树闭目不语。 床边人笑了笑,慢慢俯下上半身,一丝不苟的吻在她的额上,“那好,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再过来看你。” “平初!” 木繁树的双拳攥得死死的,“求你,杀了我。” “唔,这恐怕很难办啊。”态度很是敷衍。 “你……” 木繁树忽然睁开眼睛,用尽全力一拳砸了过去,然而她根本无法看清那人是怎么出招的,一两拨千金,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她的拳头。 木繁树的眼睛一阵晕花,努力好久也只看清眼前人穿的是套里红外黑的宽松长袍,袍上隐隐约约绣着金丝,很有几分庄重奢靡。 “心不好使,眼睛和耳朵也不好使了么?”他冷声冷语道,“看清楚,我是连天瀛。” 木繁树怔然。 不是平初,是……连天瀛!? 可他根本不想给她解释,摔开她的拳头,转身就走了出去。 走时冷声吩咐门外人:“擅自出入者,死。” “是,二魔君!” 守门的是个男人,回声很响,也很有穿透力,震得木繁树的耳膜针扎般的微微刺痛,她捂着耳朵缓了好半天,才直挺挺的往后一仰,躺回去,慢慢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一晃月余。 灵力一丝未通,房门也一次未开,仿佛不是她主动绝食,而是某人下了命令要活活饿死她。 呵。 很好,很好。 她的脑袋里有时会冒出千赋那时寻死觅活的十八般手段,可她一点都不想试,她觉得那些做法很幼稚,也很愚蠢,因为再决绝的自杀方式,只要发现及时,只要有一息尚存,给她扎针的那位妖医都有办法把她救回来吧。 既然如此,何必白白折腾自己。 唔,做神仙就这点不好,想绝食自杀,竟要耗费很长时间才能如愿。 又过去一月,这间屋子像被世人遗忘了一般,依然无人问津。 到了第八天,房门大开。 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莞音突然哭喊着闯了进来:“大人!大人!” “谁?”木繁树虚弱无力的问。 莞音微微一怔,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是莞音!大人,我是莞音啊!” “莞……莞音?” 木繁树看到莞音的第一感觉,就是儀乐出事了。 “大人,求您救救女君,救救她吧!自从我们被捉,女君已经整整七十七天滴水未进,如今……如今又被那个丧心病狂的二魔君扔进森林里喂树了,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木繁树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被捉?你们……”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连天瀛这么沉得住气不折腾她,原来被捉的不止自己一个,受罪的也不止自己,还有儀乐和莞音,她怎么折腾自己,他就怎么折腾儀乐和莞音。 现在把儀乐丢进森林,呵,他这是在逼她么。 “大人您……您没事吧?” 木繁树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又憔悴,又灰败绝望。 “没事。” 木繁树掀开被褥,双脚着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浑身无力却是不能,微微一个趔趄。 莞音慌忙起身过来扶她:“大人!” 木繁树头晕目眩,只能重新坐回床沿,“你去告诉连天瀛,说我要见他。” “嗯!” 莞音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跑去,然而守门的两只妖精长戟一叉,竟是不让:“二魔君有令,不见!” 莞音听得一怔,跟他们大声嚷嚷道:“你们一直站在这里,我怎么没听见那个混蛋下达命令?蒙我们呢?” “莞音!”木繁树弱声道,“他们没有撒谎,是千里传音。” 莞音又急又气,跳脚道:“这个混蛋,短短几十天竟连千里传音也成功了!可恶!大人您现在见不到那个混蛋,女君可怎么办啊?她不能去魔域森林,不能去啊!” 木繁树闭目想了一会儿,抬手幻出一把匕首,朝着自己的左肩膀狠狠扎下一刀。 “啊!” 莞音惊叫出声,一个箭步蹿过来抓住木繁树拔刀的手,语无伦次的哭道,“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女君知道了还不杀了我!婢子就不该来找您啊!不该来啊!” “放手。” “不大人!女君一定也不允许您这么做的!您不能再伤害自己了啊!” “莞音,”木繁树道,“放心,死不了。” “大人……啊!” 木繁树终于失去劝人的耐心,果断又软弱无力地推开莞音,朝着自己的左臂又狠狠扎下一刀! “木神大人!” 守门的一只妖精突然开口道,“二魔君说了,您再伤害自己一次,他就照样伤害莞音一次,希望您慎重!” “呵。” 木繁树了无生气的笑了一声,“……我要吃东西。” 妖精沉默一瞬,显然在等待连天瀛的指令:“……二魔君说,不可以。” 莞音一旁急道:“那请位医者进来总可以吧?大人受伤了,一直流血下去肯定会出人命的,或者送些药材来也行,我替大人包扎。” 妖精又沉默一瞬,“……不可以!” “你们……你们是不是欺人太甚……” “莞音。”木繁树道,“算了,把门关上。” 莞音百感交集,门摔得也格外用力,“哼!” 一回身,突然发现木繁树的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脸色惨白如蜡愈加不好了。她忙忙跑过去关怀,“大人我……我是不是关门的声音太大,伤到您了?” 关门也会被伤到? 莞音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奇怪。 然而木繁树竟然点了点头,“嗯,说话的声音也尽可量小点,耳朵会痛。” 莞音:“……” 一百六十九 折磨 接下来,莞音用一种舒缓又轻柔的声音,给木繁树细细道来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当时平初对木繁树并没有得手,因为儀乐、莞音和圣女掐着时间闯了进来,她们兵分两路,儀乐简单几式杀死了平初的分身,可圣女那边就十分不妙了。 沙神此次有备而来,连天瀛竟然也十分配合,他张开双臂,让沙神的尖刀刺穿他的心脏,冰心,噬心,最终二者合为一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天瀛的意识瞬间吞噬了沙神,理所应当拥有了沙神的全部灵力和法力,满血复活,焕然新生。 而圣女,则是在沙神被吞噬的最后一瞬才赶来的,二人匆匆一眼,便是生死离别,再无聚日。 圣女恨毒了连天瀛,她每日每夜都在想方设法为沙神报仇雪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听到这里,木繁树悄然睡了过去。 她太虚弱了。 肩膀和手臂上的伤已被莞音做过简单处理,包着浅色的、里衣撕成的宽白布条,血还在慢慢的、不停的往外渗,殷红了布条,被褥,和平铺在床上的一缕长发。 莞音无比沉重的叹了口气,替她小心翼翼换下满是血污的布条,擦净发上的血迹,掖了掖被角。 “大人,”莞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坚定、哽咽和心痛,“婢子要去找我家女君了,大人自己保重。” 说完,恭恭敬敬地向着木繁树一礼,转身,走过去开门,道:“二魔君想留住的是木神大人,他总不会不让我出去吧?” 守门的妖精照样默了一默,然后向外扬起手臂:“请!” 门一合上,床上的木繁树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太了解莞音了。 她们主仆二人相依相伴几千年,共苦难,同富贵,大起大落风云跌宕十几次,所以纵然赴死,她们也会一起吧。 这使木繁树不由自主想起了月下,她晕倒之前,月下还在她身边陪着,不知现在她怎么样了? 还有书灵,他到底对现在的连天瀛有多少了解?如果他发觉连天瀛的凶恶真性情,会不会也和现在的她一样,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她明白,连天瀛是恨她的。 极恨。 她明明知道二人的症结所在,却百口莫辩,束手无策。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火大的脚步声。 “二魔君!” 啪! 房门被连天瀛一脚踹开,他无法推门,因为两只手里都拎着酒。 把两只挺大的酒坛用力放在桌上,他大声道:“起来!陪本君喝酒!” 木繁树一刻没有耽误,坐起来,掀被,连云靴都没有穿就下了床,走到桌前坐下,“好。” 守门的妖精很快送进来两只大碗,还殷勤地为二人各自满上一碗,最后关上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酒香四溢,顷刻间飘满整间屋子,这两坛明显是难得一见的极品烈酒。 连天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把手中的空碗发泄一般摔在墙上,碎瓷四下飞溅,“木繁树,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没有吗?啊?” 木繁树的耳朵被吼得阵阵发疼,但她努力忍着,尽量不表现出来,“有。” “说!” “华越邈那个女人不是我,连天漪不是我逼死的,我也没有烧死溪儿,更没有推暮沉下湖,我是冤枉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天瀛肆声笑了起来,“那你的意思是,我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了?哈哈哈木繁树,你怎也不用脑子好好想想,我若没有十足可信的证据,会这么对你吗?” “我有罪不假,但罪不在此。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护华越邈周全,可华越邈现在没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别跟我演这些假惺惺,”连天瀛丝毫不为所动,对她“事后反省”的憎恶感反而更甚,“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木繁树默了一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相信你?呵。” 连天瀛把两个酒坛沿着桌面往木繁树的面前一推,“喝光它,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 七十七天滴水未进,身上旧有淤毒未除,新有两处刀伤,虚弱至此浇上两坛烈酒,不会立刻致死,是生不如死吧。 木繁树的手伸向其中一只酒坛,手指在封口处轻轻摩挲许久:“我就算喝光,你也不会信我吧?” 连天瀛坐下来,拼命压抑着满腔怒火,不拘小节的翘起二郎腿道:“不试怎么知道。” 然后双眼朝别处看去,一副十分暴躁和不耐烦的样子。 木繁树一言不发,先把碗里的酒从善如流的喝干,然后右手提起酒坛,有点吃力的又满上一碗,“酒我可以喝,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连天瀛冷笑:“木繁树,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哦,也不是完全没有资格,这样吧,你喝一碗酒,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如果我回答得让你满意了,你再脱一件衣服。怎样?” “好。” 木繁树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这使连天瀛不由自主的怀疑,此时不管自己提出多么过分、多么无理的要求,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为了儀乐,毫不犹豫的答应! 连天瀛心里的火气顿时烧得更旺了。 木繁树不急不缓喝完第二碗酒,道:“你的计划,说出来。” 连天瀛一脸诚实的答:“先折磨死儀乐,然后逼死花少雯,烧死木方,烧光栖碧宫,把你给我的一切痛苦全部还给你,还要杀回雪墟,屠尽澹台侵略狗,倘若我的本事增长得很尽人意的话,把天界那窝子杂碎也一起端掉。唔……暂时没有了。不知这个回答大人可还满意?” “满意。” “那大人的衣服……” 左臂上包扎伤口的白布条缠在衣服外面,木繁树毫不迟疑,右手开始一圈一圈地解开包扎。 连天瀛的眉梢带着一抹极讽刺的笑,既不出手帮忙,也不出声阻止,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染满血迹的布条落在地上,木繁树站起身来,利利索索地扒下自己一件外衣,露出她纤瘦如竹的玲珑身材,连天瀛的双眸才蓦然亮了一下,微乎其微的一下,一瞬即逝。 “大人还有什么问题?问吧。” 这话说得有点露骨,摆明了要沾木繁树的便宜,吃她豆腐。 木繁树坐回去,“没了。” 没,没了??? 怪不得她方才答应得那般痛快,敢情只准备问一个问题,不痛不痒的脱一件衣服啊。 此时,连天瀛的心态颇有点恨意犹然,意犹未尽,但他强撑着不表现出来,十分不屑的说:“那就干了吧,大人。” 木繁树二话不说,开始一碗又一碗地、从容不迫地喝起来,她的脸色惨白,眼睛因为不好使,眼神也有点飘忽迷离,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别样味道。 连天瀛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你似乎很委屈?” 也不知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还是酒太烈呛的,木繁树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 连天瀛换了条腿交叠在上面,无动于衷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大人就觉得自己委屈了吗?唔,不会突然想不开自杀吧?让我想想送谁给你陪葬好呢?嗯,月下怎么样?那丫头伺候了你小半辈子,又那么忠心耿耿……” “连天瀛,”木繁树道,“你想怎么伤害他们都行,但请不要在我面前提起。” 连天瀛的双眼一眯,目光从别处滑到她的脸上,“又想知道我的计划,又拒绝知道他们的下场,唔,我明白了,原来大人想亲眼看着他们死去或者生不如死啊。别急嘛,等你喝光这些酒,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喝光? 不用喝光,木繁树也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强烈不适了,这酒太烈,后劲大得超乎想象,她的头脑很快开始炫晕,眼睛更花,耳朵更懵,胃里好像突然之间燃起了一团熊熊火焰,烧得她阵阵痉挛,灼痛不堪。 “这酒……” 连天瀛从善如流地端起她的酒碗尝了一口,“没毒啊。大人这是怎么了?” 是了,没毒。 却是酒曲。 否则她何至于几碗就难受成这样? 木繁树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她牙关紧咬,一手扶头,一手死死按住胃部,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源源不断地淌落下来,脸色愈加苍白无血,痛到极致,连呼吸也几乎停滞,手臂上的伤口挣开了鲜血直流更是浑然不觉。 “大人?……咎由自取……好好享受吧……” 她感觉到连天瀛向自己走过来,在大声说着什么,听在耳朵里断断续续嗡嗡作响,仅清晰的几个字却更加令她心痛,令她窒息。 她只想尽量表达自己的意思,“……是我食言……你……高兴就好。” “高兴?” 这两个字格外清晰,接下来的话却又开始模糊了,“……死……恨……我不会原谅你的。” 木繁树艰难的抬头,朦朦胧胧中,他温柔俊逸,笑眼生花,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良善可人的美好少年。 “瀛儿……” 她眼角含泪看着他,弱声问,“你为什么不肯信我?” 她哭了。 连天瀛显然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许久没再行动和言语,他看着她痛苦,看着她忍耐,看着她哭,他的冲天怒火仿佛被当头泼来一盆冷水,瞬间浇灭大半。 一百七十 你会死得很惨 他突然很想大力揽她入怀,找医者给她疗伤,轻轻告诉她: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然而未待他落实到行动,木繁树再次开了口,“……请……放了儀乐。” 放了儀乐? “呵。” 连天瀛轻轻笑了一声,怒火一瞬之间死灰复燃,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扶头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说:“木繁树,我当初那么恳求你放过暮沉,你为什么还是把他推进湖里?你现在让我放了儀乐,呵,简直做梦。” 木繁树的脸色难看得可怕,好像随时有疼晕过去的可能,“我……” 连天瀛不容她分说,抓住手腕将她一把提离木凳,木繁树头晕目眩浑身难受得要命,双腿一软,刚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摔倒地上,下一刻,连天瀛一条手臂豁然圈住了她的腰,力气之大,似乎想把她从腰间生生勒成两断。 “放……放手!” “木繁树,”连天瀛冷声叫着她的名字,“你以前,就是这么喜怒无常对待我的,你可记得?” 木繁树的耳朵只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的大半个身体紧紧贴住他的,双脚甚至被他勒离了地面,经此动作,肚腹尤其火烧火燎翻江倒海,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庆幸,她要死了。 连天瀛盯着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面色冷然,发泄报复一般,十分霸道地吻了上去。 “哇!” 木繁树终于不受控制的呕吐出来,状如泉涌,泠泠澈澈的都是味道极大的酒水,有点难闻。 虽然她本能地把脸扭到了一边,但二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依然无可避免的溅到连天瀛宽大的袍袖上好多,还有……脸上! 连天瀛顿感厌恶,忽然十分嫌弃的松了手,任她摔落在地,低吼:“木繁树你故意恶心我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恶心个够!站起来!” 木繁树这次只听到了最后三个字,她一点不敢懈怠,双手强撑着地面就要爬起来,而这一用力,左臂和左肩上的伤口突然撕心裂肺疼了起来,她几乎能感觉到汩汩鲜血从伤口里不停流出来的样子,她闭了闭眼睛,努力忍耐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地、一气呵成地站了起来。 不过仅仅一瞬,她重又摔回了地上。 她差点就这么晕死过去。 连天瀛这次没有拉住她,也没有再强行命令她站起来,而是慢慢蹲下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道:“给我擦干净。” 木繁树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他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见,自然也没有动。 “擦干净,”他徐徐重复一遍,“用嘴。”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被呕吐物弄脏了的脸。 木繁树愚蠢的认为,他这是在向自己索吻聊以报复羞辱她,于是想也不想,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不料,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连天瀛,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你以为我会像从前你迁就我那样迁就你?告诉你,绝无可能。再擦。”特别强调,“用,嘴。” 木繁树总算连猜带蒙的听明白了。 可是,用嘴擦,那跟主动勾引他有什么区别? 木繁树垂下眼睫,“抱歉,……” “不要跟我说这两个字!” 连天瀛的声音很大,字字针一样的钻入木繁树的耳中,她的耳朵痛,心更痛,突然不想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迎合他了,因为这根本没用。 她想到了反抗。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连天瀛忽然就扳住她的双肩向后推倒了她,然后欺身而上! “连天瀛!” 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地上有点疼,木繁树吃痛,神智顿回,眼睛和耳朵都连带着清晰很多,突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她真的生气了,“你最好马上离开!马上!” “呵呵,如果不呢?” 连天瀛整个人笑呵呵的,仿佛只有看到她生气动怒,他才会开心。 “你会……” 胃部忽然又开始一阵痉挛,木繁树牙关紧咬忍耐许久,才道:“死得很惨。” 连天瀛冷笑一声,“木繁树,事到如今,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来要挟我?” “不。” 木繁树哆嗦着牙齿,尽量清晰又明了的解释给他听,“你是魅,我是仙,你我绝不可以行夫妻之事,否则,我会法力全失,无法挽回。” 可连天瀛根本不信,“呵呵,骗谁呢大人,太贞分境里我又不是没上过你,大人不照样生龙活虎法力无边,还可以跑到天外天跟天枢决斗呢,不是吗?” “那是因为梵骨合欢……” “够了!” 连天瀛忽然一声咆哮,全身戾气冲天,“梵骨合欢向来针对的都是男女两人,我当时有没有中毒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少拿这些借口替自己狡辩!本君今天,要定了你。” 说着,他低头吻向她的唇。 “连天瀛!” 木繁树偏头躲开,又羞又急,“你要想清楚,没有了法力我便不能保全你,你一定会……唔!” 然而连天瀛根本不想听她说废话,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他狠狠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所有的警告和愤怒统统堵在了喉咙! 挣扎之中,木繁树突然意识到,让她失去所有的法力从此变为废人,他似乎就是故意的…… “二魔君!二魔君!” 恰在连天瀛将要得手之际,厚重的门板忽然从外面被拍得震山响,喊话的是个女人,“大魔君已经穿过宫门前往主殿,请二魔君速速迎驾!” 连天瀛闻言浑身一绷,顿时停止了所有的侵略动作,“……他不是要闭关一年吗,怎么这么快?” 门外的女人回道:“属下也不知。不过属下奉劝您,在大魔君发怒之前,您还是赶紧过去吧!” 连天瀛顿了顿,看也不看木繁树一眼,撑地而起,几个动作行云流水地离开了木繁树的身体,很明显,他对身下这个女人一点也不留恋,甚至都没有一丁点兴趣。 “他不会放过你的。” 此时的木繁树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依然不忘提醒他,“他的性命为平初所救,恩同再造。且,他与你是死敌……” “呵。”连天瀛停住脚步,冷冰冰的回头看着她:“原来你早就知道大魔君是谁?” “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连天瀛更怒了。 他曾经闹着生命危险只身闯进魔域森林,还不都是为了靠近大魔君伺机杀了他吗,可她明明早就知道大魔君的真实身份,却故意瞒着他不说,这不是不忠是什么,这不是假惺惺帮他却暗地里想要他的命是什么! 木繁树默了一默,“给我解毒,我可以帮你。” 而连天瀛仿佛没听见一样,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房门被大力打开,又被大力关上。 木繁树听到外面的女人忧心忡忡地提醒他:“二魔君,您擅作主张杀死错央平初的本尊,自封二魔君,大魔君好像很生气。魔君殿机关重重为大魔君所布,魔域森林为大魔君一手掌控,且所有的妖魔鬼将都由他亲自发号施令……” 连天瀛根本不搭他的腔,两串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了。 木繁树慢慢闭上眼睛。 她的全身实在太痛了,从前受伤自有一身灵力聊以压制缓冲,可是现在,她的灵力被封,法力气若游丝,所以只能用一具鲜少体会疼痛的肉体硬抗。 酒水虽已吐出大半,但灼烧空荡荡的内脏的感觉尚在,伴着突如其来的一阵胃部痉挛,她渐渐蜷缩起身体,左臂和肩膀上的伤口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只觉得胃痛。 她甚至怀疑,一坛酒里何止一颗酒曲,应该足有五颗吧。 五颗呵。 他果然很喜欢折磨她。 “……大人您醒醒。大人?大人?”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开门声、有人靠近的声音她统统没有察觉到,浑浑噩噩刚一恢复意识,她便感觉到有人在动自己的衣服。 木繁树的右手豁然扬起,抓住一只纤细如玉的手腕,然后缓缓睁开眼睛,“你干什么?” 旁边是个年纪轻轻的魔女,一身乌黑盔甲短装打扮,很漂亮,也有几分英姿飒爽,气质身材足可以媲美战神荧惑。 木繁树确定从未见过此人。 女子言辞诚恳又急切道:“二魔君有难,还请木神看在你们的往日情分上,救他一命!” 木繁树终于听出来了,眼前这个女子,即是门外对连天瀛做诸多提醒的人。 于是木繁树慢慢松了手,看着她,暗暗运转一遍体内灵力,出乎她的意料,全身灵脉竟然畅通无阻十分充沛起来,这使她不得不怀疑:“你做的?” “嗯。” 女子点头,她说话虽然很快却有条不紊,“解药是我从二魔君房里偷出来的。衣服是我的常服,还请木神不要嫌弃。门外的妖精都被我打死了。你的伤口我已经重新清洗包扎过。先不说这些,木神,请快随我走吧!” 两个时辰前。 连天瀛跨进富丽堂皇的主殿,一眼便看见了背对这边,站在大魔君宝座前的那个身形修长、黑冠束发的男人,背影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属下连天瀛参见大魔君!属下接驾来迟,望大魔君赎罪!” 连天瀛恭恭敬敬向他行跪地大礼,做足恭敬之态,因为他暂时不能随意掌控沙神这一身强大的灵力,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且,想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没有魔界作为后盾,做起来十分困难,他必须博取大魔君的信任和支持。 可大魔君不动不语,摆明了根本不把连天瀛放进眼里。 一百七十一 雪里雪兔,霜里霜狐。 连天瀛很有自知之明—毕竟自己杀死了人家的救命恩人,人家摆一摆臭脸也是应该的。 况且木繁树说大魔君是他的死敌,来时路上他思来想去,自己平生死敌无数,但若说最恨的一个,非澹台书灵莫属。 可观眼前人的背影,虽然身高体形上与书灵颇为相似,但气质却大相径庭,书灵不管何时何地站姿坐姿都十分笔挺,眼前人的站姿虽然也算周正,但跟书灵比起来依然差了许多,至少连天瀛这么认为。 也必定不是千赋那昏君。 人人皆知,昏君不惜帝位,不惜法力不惜财,不惜万物生灵谁生谁死,唯独只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和自由,否则何至于自杀自残自虐这么久,他依然不缺胳膊不少腿,囫囫囵囵活得好好的。 他渴望生命,渴望自由至此,视富贵王权为粪土,又怎会稀罕这见不得天日的地下王座。 钦原就更没可能了—身高体形二者严重不符。 到底哪一个呢? “大魔君可是在怪罪属下擅自杀死错央平初,自封二魔君?” 大魔君沉默一瞬,“你说呢?”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语气平缓舒和,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可他到底谁呢? 连天瀛依然想不出来。 “恕属下直言,”连天瀛道,“如果有人色胆包天想侮辱您的女人,您该当何如?” “你是说,平初想侮辱木繁树?” “是。” “那他得手了吗?” “并没有。” “平初顶多作恶未遂罢了,你何至于非要在本君出关之前对他赶尽杀绝,让本君愧怼难办。” “是属下一时孟浪了,还望大魔君赎罪!” 连天瀛丝毫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俯首便磕,“不过,大魔君若能饶恕属下这次,属下发誓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从今往后,属下一定对大魔君唯命是从,死而后已!” 大魔君不说话,缓缓转身,走下高高的黑石步阶,来到连天瀛面前,“你抬起头来。” “属下不敢!” 连天瀛是真的不敢。 死敌啊。 自连天一族被屠,连天瀛流离周转六界各处,化名无数,树敌无数,保不准是哪个化名得罪过眼前人,倘一抬头四目相对,凭二者的实力差距,自己这条好不容易从沙神那里抢来的小命还不彻底交代了? 说起来都怪那个女人,若不是错央平初当着他的面要对木繁树行不轨之事,妄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助沙神一臂之力,他何至于热血冲脑非要揪出平初的本尊杀掉泄愤,大家好歹同僚一场,继续狼狈为奸彼此利用难道不好么。 他觉得自己一定魔怔了。 木繁树这般不好,那般不对,千般万般阴奉阳违冷血无情没人性,可为什么她说眼前人是自己的死敌,他竟然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相信呢? 不止一点点,似乎更多。 正心猿意马时惊时惶地瞎琢磨,左肩头,忽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他一点也不敢动,顿时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瀛公子?” 眼前人话带几分揶揄,唤了一声。 “大魔君折煞属下了。愧不敢当,不敢当。”连天瀛佯装惶恐道。 他觉得,为了避免跟大魔君起正面冲突,自己这孙子当的还真是有模有样,但有什么办法呢,想杀回雪墟,想烧光栖碧宫,想报复天界,没有魔界支持,没有众多妖魔鬼将的阵前冲锋,要他以一敌百万吗,那跟做白日梦有什么区别。 当孙子而已,没什么。 只要大魔君与他的计划达成一致,只要他们的目标相同,是曾经的死敌又怎么样,以后不是了就行。 相互利用么,有什么不好。 但大魔君蹲下身子,在他的肩头戳了一下又一下,这就有点诡异了,“再不站起来,信不信我戳死你。” 连天瀛狠狠一怔。 这玩世不恭的态度,喜好调侃人的语气,没大没小的举止,怎么寻思怎么像…… 是……他吗? 连天瀛慢慢抬起了头— 黑色镀金边的云靴,红黑交织、暗绣六瓣雪片的宽松长袍,腰间十分服帖地系着红缎腰带,腰带左侧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十分眼熟的骨哨,再往上,是两抹精致的锁骨和喉结,最后是脸面。 连天瀛一下子惊住了:“……晓……晓生!?” 对面的人忽然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久违的顽皮和不恭,他又戳了下连天瀛的肩膀,笑说:“你小子竟然还活着啊,太好了!” 连天瀛整个人木楞楞的,一时竟没有任何反应。 “喂,三千年不见,不仅爱哭鼻子一无是处,如今还变哑巴了不成。”这张嘴一如既往的阴,损,毒,辣。 没错,是他了。 连天瀛僵着脸皮,慢慢站了起来,看着他:“……你耍我?” “哈哈哈哈……” 晓生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完全没有了上一刻的庄重和冷漠,“哎呀妈呀我去,瀛公子竟然给我下跪!天哪天哪,瀛公子在我面前自称属下!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哈哈哈哈……” 然而没等他笑个痛快,连天瀛忽然张开双臂将他大力抱进了怀里,他低低道:“……你为什么没死?该死,你为什么没死?” 雪里雪兔,霜里霜狐。 当年连天雪墟惨遭屠戮,兔是连天瀛,狐是晓生。暮沉亲眼所见,晓生被澹台追兵万箭穿心而死,倒在血泊里化回原形,尸首冷到全身结霜。 他不能忘。 “哎哎哎连天瀛你怎么说话呢……” “闭嘴。” 连天瀛轻声喝止了他,笑了笑,语气控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这些年你死哪儿去了?臭小子,你活着,但为什么不来找我?” 晓生被他勒得好不自在,新鲜的空气都无法喘上一口了:“找,找你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老相好。不过公子啊咳咳,你这么一直抱着我,很容易引人误会的好么。” “去你的!”连天瀛忽又一把推开了他。 晓生计谋得逞,刚要肆声大笑一顿,目光落在连天瀛的脸上,他却是蓦然一惊— 连天瀛,哭了。 一个哭,一个笑,大难不死,久别重逢,二人的反应却是这般截然不同。 当年雪墟蒙难之际,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幺公子连天瀛成为澹台一族的重点追杀对象,和大多戏台话本里唱的一样,晓生和暮沉关键时刻忠心护主,不容连天瀛分说抗拒,晓生穿上连天瀛的衣服扮成连天瀛,由暮沉护送,二人一路引开追杀,使连天瀛有机会逃离雪墟。 后来连天瀛得知,晓生和暮沉最终寡不敌众,被乱箭射死。 “是啊,我是被乱箭射过,但万幸并没有死。” 二人并肩坐在最下面一层步阶上,互述自己的死里逃生,“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是书灵救了我。” 连天瀛兴奋的脸皮略微一僵,“书灵?他怎么会……” “严格来说,是他们检查遍地死尸还有没有活口时,书灵误打误撞发现了我。”晓生道,“他原本想把我带回澹台慢慢折磨,那时错央族暗中帮衬澹台的善后工作,平初也在,他说他很喜欢我,就向书灵开口要了我,把我带回错央。我明知错央和澹台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岂会任他摆布,所以我逃跑很多次,但都没有成功。后来……” 晓生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或许是真的喜欢吧,平初很纵容我,还瞒着钦原把我偷偷带进魔界玩,但这一来,我就再也不想出去了。平初拗不过我,只好在这里给我安排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管事做,后来小管事做成大管事,渐渐成为平初在魔界的左膀右臂,而且我发现,在这里我的法力增长得惊人的快,后来超过钦原,超过平初,加上我暗中收买人心,培养自己的势力,最终顺利坐上大魔君的位子,成为他们第一任顶头上司。” 连天瀛提出质疑:“你是说,大魔君的位子原来是空缺着的?” “是啊。因为魔界真正的掌权人并不是三位魔君和督师,而是另有一位神秘人在背后暗中操纵,他想培养自己的头号忠诚者,又没有看上错央父子,所以最后只能选择了我。”晓生颇有些得意的说。 而连天瀛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他忍不住发牢骚道:“我怎么觉得,这魔界就像一头大蒜,剥了一层又一层,掌权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到底还有完没完。哎晓生,你见过那个神秘人吗?他是谁?长什么样啊?” 晓生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管他是谁牛头马面,你不是想报仇杀回雪墟吗?有我就足够了,放心。” 连天瀛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点了点头,然后搂住晓生的肩,说:“那我报仇的事就全靠你了,我说真的。晓生,你可不能关键时刻掉我链子,否则我一定不轻饶你,知道吗?” 晓生啧啧道:“哪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 后面调侃的话还没说出来,连天瀛的拳头就在他的眼前来回晃了,晓生笑了一下,“属下,你威胁本君?” “不敢。” 连天瀛把拳头张开又紧紧攥住,然后再张开再攥住,满脸假笑,“属下是在向大魔君请示:三日后带妖魔鬼将杀回雪墟,此法可行?” 晓生哈哈大笑起来,正要回话,有一只小妖精急匆匆跑进殿来禀报:“大魔君,二魔君,小妖办事不利,木神她……她跑了!” 一百七十二 谈判 连天瀛豁然站了起来:“跑了?怎么跑的?” 小妖精激动的回:“是五毒,她用毒烟杀死了门口的几个兄弟,然后带着木神逃跑了!” “胡说八道。” 晓生慢慢站了起来,走过去,一掌拍在了小妖精的天灵盖上,小妖精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七窍流血而亡。 连天瀛大吃一惊:“晓生你……你这是干什么?” 晓生用丝帕擦着杀人的手,缓缓道:“他在撒谎,你没听出来吗?” “撒……谎?”连天瀛不解。 “五毒绝不会帮木神逃跑的,因为她和钦原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连天瀛粗粗一想,顿时笑了,“明白,能不明白么。” 连天瀛杀了平初,钦原这是串通好了五毒劫走木神以此来要挟连天瀛,或者早布好了天罗地网等连天瀛自己钻进来。 总而言之,钦原想杀连天瀛替儿子报仇。 连天瀛:“这么幼稚可笑的把戏,我真纳了闷了,他是怎么坐到错央仙主这个位子上的。” “所以神秘人压根看不上他呀。”晓生笑,“走了。” “去哪儿?” “怎么,你的女神不要了?那好吧,算我自作多……” “要,当然要!” 连天瀛在背后推了他一把,“那么可恶的女人怎么可以死,呵呵,我还没有玩够呢。” 五毒引着木繁树一路潜出魔君殿,在无边黑暗中穿梭很久,才来到一片墓碑森森的坟地。 “大人终于来了。” 砰砰砰! 四周一瞬间燃起了星星点点的无数绿色火焰,是手持火把的妖魔鬼将将木繁树重重包围,气势恢宏,宛如铁桶一般密不可破。 光线大亮,木繁树很容易便看清楚了眼前景象。 一块崭新的墓碑前,赫然站着错央仙主,准确点说,是魔族督师钦原。他的手指无比爱怜、无比悲痛地摩挲着墓碑上刀刻的名字—平初,嗓音微哑的发出声音:“以这种方式把大人请来,实在失礼,还请大人恕罪。” 木繁树面色平平:“你有话直说吧。” 钦原抬起头,看过来,面容憔悴得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一万岁,“我想求大人帮个忙。平初侮辱大人在先,罪无可恕,死有余辜,但人死如灯灭,我不想替他报仇,只希望大人稍微配合我一下,送一个人下去给平初作伴。不知大人可否?” 木繁树想了想,“你想杀晓生?” 钦原慢慢点了点头,“正是。” 木繁树犹豫。 从五毒开口说连天瀛有难时,她便已然察觉事情不对,以连天瀛如今的地位和实力,此地能威胁到他的只有大魔君晓生,钦原一行人根本不足为惧。 依晓生狡诈多端的性子,势必不会一上来便跟连天瀛摊牌翻脸,那么,此地有胆敢冒着开罪连天瀛的风险,来打木繁树主意的人,也只有身陷绝境、破釜沉舟的钦原了。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钦原想杀的人根本不是连天瀛,而是晓生,一个木繁树同样想杀掉的人。 正所谓求人办事软硬兼施,钦原那边说完软话,见木繁树沉默半天不应,五毒这边便开始出言威胁了:“实不相瞒,木神,你身上的毒只解掉一半,若我计算不错,你现在应该又身乏体虚,耳鸣目眩……” 呼! 木繁树云清风淡抬手之间,掌心燃起一簇火焰,忽然蹿起半丈多高,她看着五毒,语气淡淡的说:“半颗解药,足矣。” “不可能!” 五毒一脸不可置信的嚷道,“半颗解药只能恢复你一刻钟的灵力,如今时辰早过,你应该重新做回一个废人,怎么可能施展得了法术?” “灵力充沛之时,我完全可以将体内的淤毒强行排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木繁树道,“督师,我们还是商量一下如何合作的事吧。” 当连天瀛和晓生携带千军万马赶来墓地时,这森森白骨栖息之地,已空无一人。 众人觉得莫名:“咦,人呢?” 大魔君不是说督师和五毒意欲谋反,还拿二魔君的女人当人质,此次出兵,势要诛灭乱贼,救出木神方可罢休吗。 可是,乱贼呢?督师呢?人质木神呢? “这女人竟让我失算了。” 晓生颇有些玩味地说。 连天瀛想了一会儿,“她一定去魔域森林救儀乐了。” 晓生的兴趣越来越浓烈:“我说公子,你究竟引来了多少厉害非常的女神仙?一个木繁树还不够,儀乐竟然也看上你了吗?” “儀乐追着木繁树跑来的,不管我事。” 连天瀛说完,飞身向魔域森林。 然而刚飞到半路,对面便有妖精快马加鞭的赶来禀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魔君二魔君,魔域森林……森林着火了!!” 连天瀛闻言雷霆大怒:“着火着火又是着火!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是不是除了杀人放火她什么也不会了!?” “你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晓生不以为然,好像被点着的只是一堆该烧的柴火,而不是有魔界灵源之称的大片森林,然后他招呼连天瀛,“公子,想不想捉回那个女人呢?如果想的话,我可以无条件帮你哦。” 连天瀛将上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还用捉么。事情没办完,她岂会轻易离开。回魔君殿,等着!” 魔君主殿。 “木繁树!木繁树你给我出来!出来!” 连天瀛人未到,惊天骇浪的怒气已经冲进殿来—听守殿的妖精说,木神在里面已等候多时,儀乐女君和莞音毫发无伤,圣女还叫了一大桌酒菜替她们洗尘压惊。 进殿一看,果然如此。 儀乐正温柔体贴地为木繁树盛汤:“你最爱的鲜菇笋丝汤,莞音特意去人界新挖的冬笋,养胃着呢。来,多喝点。” 不等木繁树把汤碗接过来,连天瀛凌空甩过来一道小闪,啪,连汤带碗都糟蹋在了地上。 “木繁树,你为什么纵火烧毁魔域森林?” 连天瀛顷刻间飞身而至,一脚踢飞一只小凳,怒不可遏地问。 木繁树抬眼看他,不喜不怒地解释说:“魔障腌臜之地,祸害生灵,于情于理皆应毁之,……” 啪,连天瀛双掌按在桌上,震得满桌碗碟齐齐颤了一颤,言语直接而霸气:“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木繁树,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复仇扰乱你辛苦维持几千年的六界安宁吗,我警告你,休想!” “我从来没阻止过你。相反,我只想帮你……” “帮我?” 连天瀛大笑起来,“好,那你告诉我,钦原和五毒他们去哪儿了?你身上的毒怎么解的?明明有机会逃走却依然留在这儿等死,你到底什么目的?” “公子,你这话就过分了啊,”晓生打抱不平地讥讽道,“木神不走,那还不是因为看你长得漂亮舍不得你,你对人家这么凶干什么?唔,木神万安。小魔晓生见过木神大人,哦,还有儀乐女君。” 说着,十分敷衍的朝二女揖了一礼。 来时路上,连天瀛把木繁树在华越邈的所作所为给他讲了个大概,晓生原本就是一个满嘴带刺、目无尊长的顽劣人物,此时他对木繁树可没什么好印象,自然而然也没有什么好态度。 木繁树的视线离开连天瀛,无波无澜地看着晓生:“……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儀乐一个没忍住,肆声大笑起来,“能把和蔼可亲的木神大人气得爆粗口,大魔头啊大魔头,不得不说你真真是个奇才!” “儀乐。” “干什么?架不让痛快打,话还不让我痛快说了么?木繁树,你从前挺招人喜欢的一个人,现在别得寸进尺招人恨啊。” 儀乐的两只眼睛不停地往上翻,嘴巴撇得歪歪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跟木繁树绝交似的。 连天瀛将只顾着吃喝、完全不把众人的吵闹当回事的圣女从凳子上提起来,随手扔到一边,他刚要挨着木繁树、坐在圣女的位子上,叼着鸡腿的圣女一下子看清了连天瀛的脸,仿佛一瞬间看见魔鬼,张牙舞爪满嘴流油就扑了上来。 “啊啊啊啊!你吃了我的小万于,我要吃了你,吃了你……” “别来烦我,走开!” 不料,连天瀛的袖子轻轻一挥,弱不禁风的圣女顿时摔在地上,头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啊,圣女!” 莞音一惊,忙忙走过来查看。 晓生当仁不让捡个漏,一屁股坐在莞音的位子上,“呵呵,真是没想到啊,今生还能有幸跟木神大人喝一杯。来,我先干为敬!” 可木繁树根本不理他,微微僵着一条左臂,也走过去查看圣女,“……放心,没事。” 莞音松了口气。 儀乐却呵了一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完全不以为意。 连天瀛拿过晓生的酒杯,随手丢在地上:“不讲卫生的臭毛病还是没改。来人,拿两套新的餐具来。” 晓生笑哈哈:“连天瀛,你这哪是替我着想,分明就是心疼木神的胃口不好,不想让她喝酒吧?小样儿,还说自己如何如何怨恨她,依我看都是假的吧哈哈!” “心疼?”连天瀛冷笑一声,“烧毁魔域森林,此仇不共戴天,她既然有种敢回来,看我不灌死她。” 木繁树仿佛没听见这话一般,吩咐莞音把圣女带下去休息,重又坐回桌前,从容不迫的说:“我这人说话比较直,尤其是谈判,不喜欢拐弯抹角。魔界继续吞噬仙神各族,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大魔君也无需抵赖,不过,若我真心想回归天界,净化仙神两界的土地风气,也不过是三年五载的时间,或者更短。我今天想说的是……” 木繁树的话声戛然而止。 一百七十三 这样的好我不要! 因为,连天瀛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头一扭,忽然就吻住了木繁树的唇! “连……连天瀛!” 儀乐惊吓一瞬,陡然回过神来眼前发生了什么,手里斟满酒的酒杯豁然掷向连天瀛的后脑! 晓生伸手接住飞来的酒杯,笑呵呵:“我替瀛公子喝了,谢女君赐酒。” 隔空一敬,一饮而尽。 儀乐才不理晓生那一套假惺惺的阿谀奉承,眼睛一眯,终于向连天瀛正式出手了。 先是右爪探出,想拎起连天瀛的后领直接扔出殿,却被晓生一两拨千金地打回。 又是一掌拍向连天瀛的后背,被晓生一掌对上,再次打了回来。 儀乐生气了,想祭伏儀琴,忽而一想杀鸡焉用牛刀,对付此人根本不值得如此小题大做,于是双手掀桌子! 不料,晓生轻飘飘两根手指就把桌子压得纹丝不动,儀乐暗中试探一下,心中顿时大惊,整张桌子以及上面的杯碟饭菜竟然都被施了法,想把它们打碎根本不可能! 心知遭逢强敌,儀乐不自觉皱起眉头,手掌一扬,就要当场祭出伏儀琴。 却不料,这时晓生笑悠悠开了口:“请懂点眼色好么女君?他们两个谁强谁弱你心里还没个准数么,木神若非自愿,瀛公子能强迫得了她?” 儀乐闻言一怔:“……” 此话……言之有理啊。 木繁树虽然身上带伤,胃痛不适,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皮肉伤,连天瀛却大不相同,他正处于与沙神灵力的磨合期,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木繁树的对手。 那么…… 儀乐神色复杂的看向唇碰唇的二人,一时间难以置信。 起初,连天瀛只是冲动地想堵木繁树的嘴,不让她继续说话,所以木繁树的反应并不如何激烈,但时间过去了一息又一息,他的唇仍然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这就说不过去了。 于是,木繁树用右手轻轻推开他的脸,“别闹。” 别……别闹?! 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一对耍脾气闹情绪的恩爱小情侣啊? 儀乐觉得,此情此景木繁树说出这两个字的心情的确有待商榷。 连天瀛唇角轻扬,“谁跟你闹了。” 说着,再次吻住了木繁树的唇,狠狠的。 木繁树一惊,本能地将他一把推开,“连天……唔!” 儀乐那边又忍不住出手了,却又被晓生轻描淡写全部挡了下来。 心知定身术已不能奈他何,木繁树不假思索立刻施展瞬移之术,脱离了他的桎梏,连天瀛顿感不爽,身体姿势不变,只扭动头首十分不悦的看向她,“木繁树,终有一天,我会亲自废了你。” 废了你。 木繁树忽然开始懊悔那日的“善意提醒”。 “好了。”晓生道,“亲也亲了,闹也闹了,三位,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连天瀛撇了撇嘴,十分不屑地道:“说什么正事?于我而言,睡木神就是天大地大的正事。晓生你或许现在不懂,但总有一天你会举双手赞成我的。” 晓生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来这儿之前,儀乐曾受过木繁树的特别嘱咐,万事以和谈为主,不可激化矛盾,不可无故伤人,不可擅自行动,否则立刻跟她冷战。 言而无信的事儀乐不是没有做过,冷落她三年多的绝情事木繁树也不是没有做过,是以儀乐对此深信不疑,此时连天瀛羞辱木繁树再三,她都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之,只要木繁树的人没事就好,管那两只混账说什么玩意。 木繁树:“儀乐,把二魔君带下去。” 连天瀛嗤笑一声,“什么意思,想撇开我们两个你们密谈?告诉你,绝不可能!” 而儀乐却是木繁树命令的忠诚执行者,缘由都不问一下,直接上手活捉连天瀛。 连天瀛只守不攻,频频闪躲:“我警告你啊儀乐,千万别惹我!信不信我把你丢进森林里再死一次?” 儀乐不以为然:“魔域森林已经毁了,吓唬谁。” 连天瀛:“谁说魔域森林只有那一片,你们毁掉的不过是最大的一片,我们魔界地大物博,想种什么样的森林不活,……” “少废话。” 儀乐手臂一扬,祭出捆仙锁,“选吧,是你自己乖乖走出去?还是被我牵出去?” 连天瀛回头看向晓生:“别装死,你说。” 晓生摸了摸下巴,调侃似的笑道:“依我看,公子,你还是自己走出去的好。” 自己人都不帮自己,连天瀛那个又怒又气不甘心啊,刚要施展破坏力极强的唤沙术奋力抵抗,这时,木繁树轻轻开了口,“我答应你,过了今天,”顿了顿,她神情复杂的看向连天瀛,“我把自己交给你。” 连天瀛怔然一瞬,旋即冷笑一声,“谁稀罕你投怀送抱主动献身了?切。” 话罢,手一背,悠悠踱出殿去。 儀乐看了木繁树一眼,也紧跟着连天瀛走了出来,“有些事的确难以解释,希望你能多给她点时间。” 连天瀛的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满头满脑想的都是木繁树那句,“我把自己交给你。” “哎你说,”连天瀛随想随说,语气平静而缓慢,“为什么非要过了今天她才把自己交给我?支开我们,他们在里面谈什么?” “嗯……” 儀乐也有点想不通,起初她以为是木繁树嫌弃连天瀛在里面闹腾,影响她和晓生说正事,所以才让她把连天瀛带出来。 可仔细想想有点奇怪啊。 木繁树若觉得连天瀛碍事,当时他们距离很近时,直接把他瞬移送走多干脆,为什么拐弯抹角的把自己也赶出来呢? 儀乐看着连天瀛,连天瀛也看着她:“……问题一定在你身上。” 儀乐摇头:“不,跟我无关,或许在你身上。” 连天瀛想了想,“倘若不是你我的问题,那就是木繁树自己的问题。儀乐,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儀乐也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吧?” 连天瀛眉头一皱,“应该?”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之前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使繁树那么长时间浑身无力,耳聋眼瞎,还使不出一丁点法力?是不是因为沙神?” “不清楚。” 连天瀛的态度看起来诚实可信,“回错央的第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去过长青林,在那里我遇上一位神秘人物,我也不知他是谁,也不知对他的信任和好感来自哪里,总之,他送给我一小包药粉,还出主意让我抹在自己唇上,借亲近时刻给木繁树下毒。” “你做了?” “是啊。” 儀乐忽然气恼得想杀人:“你都不知道人家是谁就敢把他的东西随便喂给繁树吃,连天瀛,你到底是白痴啊还是缺心眼!?木繁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还下得去手害她,你的良心呢,难道被野狗给吃了吗?” 连天瀛也恼怒了:“你特么才白痴缺心眼!动不动就放火烧人家宅子和林子,这样的好我不要!不要!!” “魔域森林是我烧的,跟木繁树无关,你有本事冲我来啊!来啊!!” “那雪墟呢,不是她用燃冰术烧的,也是你烧的吗?!” “不是她,也不是我!”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 “世上懂燃冰术的只有木繁树一个,不是她烧的连天雪墟,难道是鬼!” “啊我想起来了!是错央平初!平初也懂燃冰术啊,他曾经因为修炼此术走火入魔,木繁树还救过他!” “证据呢?” “人都死了,要什么证据!” “所以呢,死无对证?” 儀乐简直被他气糊涂了,挥着拳头冲他喊:“月下亲眼目睹此事,我们可以找月下……” “得了吧!” 连天瀛冷笑,“傻子都知道月下是谁的人会帮谁说话,找她作证,那跟木繁树亲口说给我听有什么区别!” “你……”儀乐一时语塞。 拍着脑门来回踱步冷静半天,她恍觉和连天瀛的对话明显偏离了主题,前后粗粗一捋,她转着圈的叨叨:“不对不对,繁树一定有事瞒着我,连你也一块瞒着,可什么事呢?到底什么事呢?” 连天瀛前面说话太急,这会儿也有点气喘,“我还没问你,木繁树的毒到底怎么解的?据我的了解,有此毒解药的世上只有一人。” “谁?” “送我毒的神秘人。莫非……”连天瀛故意拉长声音,似有所指地斜睨向儀乐,“木繁树和神秘人……” 儀乐冷笑:“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串通别人给自己下毒……” 说着说着,儀乐自己也察觉不对了,若不是木繁树中毒昏倒,她根本没可能被连天瀛带来这里,虽然其中经过发展得有点匪夷所思,可她终究见到大魔君了不是。 而儀乐清清楚楚记得,木繁树曾十分明确的告诉她,大魔君乃万恶之源,势必除之,否则六界难安,生灵涂炭。 至于怎么除…… 二人忽然对视一眼,然后齐齐转身看向魔君主殿,极厚重的紫黑色殿门紧紧关闭,里面似乎正上演着某种不祥。 “糟了!” 暗惊一声,二人极其默契地飞身过去准备破门而入,然而未及他们出手,殿门却自己缓缓敞开了,敞到极致,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木繁树唇角挂血,身体略微前倾,单手捂住胸口,看起来伤得不轻。 而晓生明显伤得更重,他单膝跪在地上,整个下巴还在不停地淌着鲜血,滴滴答答的成线成珠溅在黑石地面上,似乎随时有死过去的可能。 一百七十四 攻入雪墟 “繁树!” “晓生!” “不要过去!” 木繁树说话的力气过大,带出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儀乐很及时的飞过来扶稳她,又惊又恐:“你怎么样了?繁树!” 连天瀛忽然停住奔向晓生的步伐,看过来,“你说……什么?” 木繁树将喉咙处的鲜血全部吞回肚里,也抬头看着他,“他的灵力已经被我全部震散,再也无法汇集施法。你如果过去,请……趁现在杀死他。” 晓生闻言极张狂地笑了几声,神情轻蔑:“愚蠢。” 是的,愚蠢。 此时此刻,连儀乐也禁不住这么看木繁树了,虽然她明知木繁树是对的,晓生是罪有应得,但晓生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证据呢? 基本没有。 最起码没有直接证据。 如今连天瀛对晓生的情义和信任尚在,你打伤了人家不说,还蓄意挑拨离间让昔日故友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女人呵,你到底什么居心? 连天瀛狠狠瞪了木繁树一眼,然后快步向摇摇欲坠的晓生走去,双手扶起他,“没事吧?” 晓生深深咳嗽两声,“……死不了。这女人真毒,竟敢趁我不备阴我。来人!” “在!” 殿外负责守卫的妖魔鬼将一股脑儿的鱼贯而入。 晓生:“给我拿下她们。” “是!” 顷刻间,持有各种法器的妖魔鬼将们将木繁树和儀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你胡说八道什么。” 儀乐向来一副慵懒随性好模样,此时眼见情况不妙,也难免准备全力对敌了,“凭你,也配让繁树阴?哼,自以为是。” “木繁树!” 没有人注意到,只这几句话的功夫,暗黑色的煞气已经在连天瀛的身周渐渐聚集升腾而起,蓦一抬头,他的眼光凶狠阴鹜,盯着木繁树,就像盯着一只穷凶极恶的猎物,他的唇角微微一勾,道:“你真的,惹怒我了。” 说着,手掌往前轻轻一推。 这掌风极其诡异,看似轻轻巧巧的一下,却带来了莫大的杀伤力和破坏力,一瞬之间掀飞许多妖魔鬼将,席卷起无数桌凳物品,气势汹汹,直朝木繁树贯去。 儀乐大惊失色,她真的没想到连天瀛居然还隐藏有这种实力,不是说他只不过吞噬掉沙神的灵力眼下正处于磨合期吗,这种吞天灭地的凶猛气势,怎么看都远远凌驾于沙神之上啊! “连天瀛你要冷静!连天瀛……” 儀乐刚要奋不顾身挡在木繁树身前,忽觉左肩膀蓦然一沉,下一瞬,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眼前的光景陡然之间千变万化,身形微定再看,周围树木丛生鸟语花香,已然不是那座危险重重四面埋伏的魔君殿了。 瞬移,又是瞬移! 儀乐恼怒至极,愤恨至极,她完全不复往日形象,禁不住仰天大喊:“木繁树,我已经什么都听你的了,可你还言而无信把我送出来,这样真的好吗!!好吗!!!” 木繁树觉得自己完了。 她早知道连天瀛暗中和魔界勾结,那夜长青林,她扮成神秘人交代连天瀛给自己悄悄下毒,为的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大魔君,趁机杀之。虽然结果差强人意,毒药被人暗做手脚,她受的伤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如此争分夺秒只因为她心里清楚,自“舍性命,保灵力”以来,频繁启用所有灵力对敌,自己能拥有全部灵力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五毒的出现纯粹是个子虚乌有的意外。 因为那毒根本没有解药,仅仅起欲扬先抑的作用,即是暂时压抑她所有的精力和灵力,养精蓄锐,以在恰当的时机一触即发,一击致命。 晓生一死,万事太平大半。 可惜,她终究低估了晓生的实力。 一击失败,晓生未死,而她的灵力已消耗殆尽,最后一点灵力,她给儀乐开通了一条通往生的大门。 她如今能做的,只是把儀乐送走。 那股惊天动地的巨大掌力拍上她胸口之时,她犹不死心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说:“书灵无辜,晓生才是你……” 话没说完,她昏死过去。 三日后醒来,她灵力全失,法力全无,已等同废人一个。 枕边有人,是沉睡好眠的连天瀛。 木繁树转过脸,温柔似水,含情脉脉的看着他—长发散在他的枕上和身下,五官不似从前温润柔软,多了点斧雕刀刻般的锐利棱角,盛世侧颜依旧,心却不复当年。 她微有怅然,不知这么走下去,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看够了吗?” 她魂不守舍怅然之际,连天瀛慢慢睁开双眼,极缓,极低地发出了声音。 她立刻收回视线,坐了起来,柔软的锦被从她的肩膀倏然滑落,露出好大一片冰肌玉肤。 木繁树心底一凛,旋即也就渐渐坦然了—毕竟曾亲口承诺,要把自己交给他,所以不管他现在对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吧。 “别看了,我根本不屑碰你。”连天瀛道。 木繁树将被角往上拉了拉,“随你吧。” 不必刻意讨好,不必故作冷漠,一切随他心意,随遇而安,只要…… 连天瀛下了床榻,披上金丝镶嵌龙飞凤舞的黑色外袍,走出房间,临走之前有交代:“给她收拾一下,带出来。” 木繁树被一群女妖精围着,有条不紊地、一层一层地被裹上同样宽大的黑色袍子,然后又被她们簇拥着来到了魔君殿前的广场上。 这里黑云压顶,十万妖魔鬼将齐聚,旌旗招摇,士气高涨,显而易见是大军出征之兆。 木繁树乍一看见这样的阵仗,很是讶异:“这是……” “你不是说晓生是我的死敌,他想害我吗?”连天瀛道,“可他在灵力崩溃之际,把所有灵力都渡给了我,兵权也给了我,魔域森林的掌控力也全部给了我,他如今一无所有,而我拥有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木繁树默了一默,“你有没有想过,他现在能给你一切,有一天也可以拿回他的一切。” “是么。”连天瀛冷笑,“可他同意诛杀澹台,为连天全族复仇,这怎么解释?” “陷阱。”木繁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定是陷阱。” 如果书灵真是无辜的,背弃连天族的人是晓生,那么晓生此次怂恿连天瀛杀回雪墟,一定另有所图。 木繁树清楚晓生的背后一定另有高人指引,且这个高人法力高强,心机很重,最致命的是他深谙木繁树的所有旧事和做事风格,他一直都在扰乱她的计划,她的思路,却又不肯轻易杀死她。 倘若他不是热衷于猫捉耗子的无聊游戏,那么原因只剩下一个— 连天瀛不肯。 连天瀛不置可否,右手高高一挥,下令:“开拔!” “是!!!” 轰! 擎天大斧劈过之处,魔君殿前的半空中,立刻被撕开一个巨大无比的裂缝,那里万里夜空晴好,星光璀璨成河。 连天瀛是为魔军首领,一马当先携起木繁树飞身离地,一径穿出裂缝,向雪墟方向飞去。 魔君殿建在错央地下,而错央与雪墟比邻,所以从此地到雪墟最快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 “你能不能听一句劝,……” 连天瀛不听,手指一抬,直接封住了她的嗓音,他面色沉郁地冷笑道:“我已经信错很多人,再错一次,又有何妨?这虚伪自私的世道,什么爱人,什么感情,果然只有法力才是最有用的。” 十万魔军妖精遮天蔽月、浩浩荡荡飞到雪墟脚下,墟下设有强大诡异的结界,据说除却澹台仙主本人,无人可破,然而却被连天瀛轻轻一个抬手间瞬间击碎,不仅十万魔军妖精,连木繁树也觉得此情此景难以置信。 且结界处,竟连个守护的人都没有。 连天瀛颇讥诮地笑了一声,“徒有虚名。” 雪墟不能飞行,须徒步而登。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顺利得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大军披星戴月冲到半山腰时,灾难发生了— 雪崩。 十万魔军妖精顷刻间损失过半。 “有话说?”连天瀛态度冷漠,抬手解开了木繁树的嗓音。 木繁树明知无力回天,但依然规劝道:“清醒一点吧,这一切都是阴谋。” “唔,说完了?” 连天瀛认真听她说完,再次封住了她的嗓音。 所有动作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没有一丝停滞和犹豫。 魔军继续前行,乌云渐低,星月渐渐隐去,风雪加剧,木繁树如今身乏体虚,废人一个,跋涉至此实在走不动了,连天瀛也没有一点怜惜之情,拽着她的手腕踉踉跄跄几乎是拖行了,又一刻钟后,连后面两只女妖精都看不过去了,主动提出要搀扶木繁树。 连天瀛的脸背对漫天风雪,格外冷酷:“不准。” 然后他看向木繁树:“你求我,或许我可以考虑。” 木繁树的发丝凌乱,脸颊被冻得通红,虽然早已裘衣、斗篷加身,同比其他人要厚实很多,但她依然感到很冷。 记得当年她化作一条小蛇蜷缩在幼小的连天瀛怀中,那时她尚心里笑他,穿得臃肿像个雪球,如今情境倒置,让她也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裹成雪球照样很冷的自卑和无奈。 木繁树的呼吸粗重又紊乱:“我走不动了。求你。” 她觉得,向他低头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连天瀛:“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一百七十五 射杀 木繁树摇头。 其实她心里已有无数种答案,比如想折磨她,想向她证明即使没有她的帮助,他也照样可以复仇,想证明她相信书灵、诋毁晓生是错的,想让她亲眼目睹她和他如今的差距,更或者,前面有她在乎的一些人,他想当着她的面折磨他们,以达到羞辱她的目的。 最后,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和天界开战吧。 “你很快就会知道。” 连天瀛冷冷的丢下这句,抬步向上走去,“让她自己走。” 魔军继续向上。 雪墟由多个平缓又绵长的大山构成,最高最大的一座,雪巅之处即是雪照王城所在。 木繁树渐渐从队伍前面落到后面,她眯起双眼望着一半是雪,一半是人的壮观场面,心中种种疑虑顿生。 其一,即便澹台族全部居住在雪照王城里,他们一路走来,也断没有见不到一个人的道理。 其二,十万魔军虽已“魔”自称,却以妖精居多,而战斗力最强的魔尸傀儡一只未出。 其三,那阵雪崩发生的十分蹊跷。 其四,留她活口的原因。 木繁树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小心!” 突如其来一声暴喝,木繁树一转身,正看见一只体形庞大的雪狼被一股异常凌厉的掌风扫出去好远,砰的一声,雪狼连摔带滑出了一道很长很深的雪沟,然后停下来,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一掌用来对付一只狼,委实有点小题大做。 无边夜空,漫天风雪中,连天瀛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这么远的距离,木繁树依然感觉到了他眼中的冰冷气息,有点像脚下的雪—上面冰冷,下面却不知隐藏了什么? 木繁树踩着没过靴面的积雪,吃力的走到他面前,抬头,倔强的看着他:“我没事。” 连天瀛转身即走,满身都写着“管你有事没事,我只不过有比被狼吃掉惨一百倍的死法在等着你”。 很快,连天瀛又没了踪影。 魔军在前,木繁树在后,于是等木繁树慢吞吞到达雪照王城时,数万魔军已气势磅礴闯进王城准备大杀四方,稀奇的是,澹台族不论兵民都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孱弱不堪的模样,只顾四下逃窜,根本无心抵抗。 更稀奇的是,澹台族人数,极少。 粗粗一算,不过千八有余。 “活捉,集中射杀!” 连天瀛神色冷酷下达命令。 木繁树这边刚一赶上来,连天瀛便马不停蹄飞身直奔王宫。 通往王城的大街上,有横冲直撞的乱民突然碰了木繁树一下,她下意识的往右边闪躲,下一刻,左手里便莫名其妙多了张纸条。 木繁树不动声色的把纸条缩入袖中,迎风冒雪,继续前行。哭喊声、打斗声、求饶声,她皆视若不见仿若未闻,突然有个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子拦在她身前,神情惊喜且疑惑:“……木神?您是……木神大人!” “滚一边去!” 有只妖精飞上去一脚把他踹开,“挡木神的路,找死么!” 说着,乒乒乓乓一顿拳打脚踢。 那男子犹自在哭喊:“木神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 “木神!真的是木神啊!” “大人救命!救救我们吧!” “……” 越来越多的澹台男女老少闻声蜂拥而至,疯狂无状地堵死了木繁树的去路,妖精们的数量虽然相对庞大,但对方的求生意识太强,一时间也难免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保护木神!擅自靠近者,格杀勿论!” “是!” “等等。” 木繁树轻轻浅浅的一声阻止,明明没有任何危险,听在在场的所有人耳中,却犹如轰然一阵雷响,震慑力十足,迫使他们齐齐停在原地不动了。 木繁树:“诸位若信得过我,请随我来。” 妖精头领立刻抗议:“木神,这……” 木繁树清凌凌一眼扫过来,妖精头领立马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不敢言了。 “二魔君若成心怪罪,我一人承担。”木繁树道。 “大人啊!” 有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情绪激动地带头朝木繁树跪了下去,很快,澹台人感激涕零俯首跪成一片。 木繁树默了一默,然后不冷不热地说:“都起来吧。” 有人大声质问:“我们跟大人走,大人就一定能保我们性命吗?” 木繁树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自己都有可能活不下去,拿什么保你们呢。不能。” 地上的人群顿时哗然:“那我们为什么要跟大人走?我们不走了,不走了!” “随你们。” 这种事勉强不来,木繁树深知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的道理,三千年间,连天瀛恨澹台王族入骨,即便明知这些鸠占鹊巢的兵民观上来说是无辜的,也断然不会轻饶他们。 “起开起开!” “滚一边去!” “瞎眼玩意,快给木神让路啊!” 妖精们又开始放开嗓门手脚并用了。 地上的人群嗷嗷一阵痛呼,东倒西歪一片,忽然有个声音极响亮的说:“大人,小民愿意跟您走!” 木繁树微微一怔,循声望去,看见的正是第一个拦她路的年轻男子,那个衣着鲜亮,气质也很出挑的……熟人? 九斗星宫第九君,隐元。 木繁树对隐元的印象颇深。 论修为,论出身,想当年天赋颇高的小隐元也算个百年难遇的人才,可不知这人才那夜抽什么风,竟悄悄溜进浮华宫想偷天帝陛下的掌雷鞭,不幸被千赋撞了个正着,一举擒获,被贬雪墟脚下成为监墟人。 这一监视,就是三千年。 此时,隐元不远不近的跟在木繁树身后,几度想要开口,几度又闭紧了嘴巴。 身后不止隐元,还浩浩荡荡跟着数千人,中央是澹台人,外围是数量更多的妖精护持,澹台人一而十,十而百地受到隐元感召,陆陆续续跟上,不消一刻钟,便来到了王城城门前的广场上。 “啊!你们看那儿!上面!” 人群中忽然一声惊呼,众人顺着那人扬起的手指抬头望去,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天将破晓,风雪夜幕之下,高高的城门楼上,倒挂着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男女都有,乱发披散,袍裾倒置遮住了他们的脸,但众人还是一眼便看穿了尸体们的身份—澹台王族。 没有人敢再声张。 城门楼上,连天瀛迎风雪而立,身旁有一束束雪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愈发衬得他性格孤癖,冷漠无情。 他俯视人群,指着木繁树说:“上来。” 木繁树向前走了一步,仰视他:“该杀的都已经杀了,放了他们吧。” 连天瀛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求情?弩箭手,准备!” 人群豁然而悚! 未待他们各自表达想法,四周的城墙之上,已密密麻麻排满了剑拔弩张的道道黑影! “啊,魔尸傀儡!是魔尸傀儡!” 有眼尖的惊叫出声。 这一声,仿佛一颗深水**,刹那间引爆了澹台人群: “二魔君饶命!饶命啊!” “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啊大人!” “是啊大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不管!木神你说过要保我们性命无恙,可现在二魔头要射杀我们,……” “闭嘴!”是隐元,“木神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们?嗯?她分明清楚明白的说过,她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保,保不了你们!” “撤,快撤!” 妖精们理所当然地忙着四下撤离。 嗖! 划破晨晓的第一声锐响,射杀了一只撤离人群最远的妖精。 妖精们顿时僵住脚步,豁然转头,怒目而视连天瀛:“二魔君这是什么意思?过河拆桥窝里反吗?” 连天瀛面色冷峻:“唔,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意思。全杀了。” 最后三个字语气何其寡淡,仿佛他下令射杀的不是一群活生生的仙神和妖精,而是一群猎场上的牲畜。 “咦,魔兵呢?我分明记得我们当中有不少魔兵,人呢?他们人呢?” “破晓之后,魔物便会被立刻打回魔界。他们已经走了。”木繁树袖中的双拳微攥,犹如案板上的鱼肉,她一时无计可施。 “那大人,我们……” “再等等。”木繁树轻声道,“等等吧。” “等什么?等谁?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嗖嗖嗖嗖…… 箭雨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箭头明显被淬了毒,远远的便已经闻到了那股腐臭难闻的气味。 他,不容她犹豫,不容澹台求饶,不容妖精们争辩,态度坚决而冷酷,一意孤行,誓要将他们一举射杀。 一时之间,格挡声,中箭声,谩骂声,惨叫声,惊天动地,不绝于耳。 “天枢,”木繁树盯着一支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箭矢,心里默念,“你还会来吗?” “嗡!” 一声冷兵器短接响,是隐元的剑突然格开了那支箭矢,几乎同时,他又跳到木繁树身前左劈右砍打落群箭攻击,“抱歉啊大人,我大师哥怕是来不了了。” “嗯,”木繁树道,“百家仙族受魔灵污染,理智失控,恐怕会统一战线向天界发动突然进攻,他若能守住天界已属不易,无暇顾及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大人说得很对。”隐元道,“雪墟结界突破那会儿,我好不容易跟大师哥取得三千年间的第一次联系,可他只说了一句‘百族来犯’就突然断了,大抵就是您说的那样吧。”话锋毫无征兆的一转,“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我大师哥难道还没有向您表白吗?哈哈,他胆子也忒小了。” 一百七十六 你吻我一下,我放一人。 木繁树礼貌性地笑了笑,避开这个话题不接,问他:“你的法力看起来弱了不少,怎么回事?” “没办法,雪墟灵气匮乏啊,我现在能有点灵力防身已经很不错了,你看那些澹台人,不是身体虚弱就是奄奄一息,基本上都是一个个废人了,别说修炼汇聚灵力,他们能活到今天也算一个奇迹。” “灵力匮乏?”木繁树略惊。 三千年前的雪墟,可是因为灵力沛盛为百族之最,才受到别族觊觎,惹来灭族之祸的,如今怎么成了灵力匮乏? “不清楚。总之我被大师哥连蒙带骗坑来的时候,雪墟的灵力已经差不多枯竭……啊木神小心!” “你骗得我们好惨!受死吧!!” 隐元只顾着格挡那些从天而降的箭雨,却未料,竟有澹台人趁机作乱从后面刺杀木繁树,他惊骇之下速速出手来救,毫厘之差与那把长剑失之交臂! 当! 只见木繁树侧身一避,同时右臂轻盈一转,竟用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里的箭矢,硬生生格开了来势汹汹的长剑! “你干什么?!” 隐元怒吼那个澹台人。 澹台人顿时情绪失控的大哭:“是她,是她串通魔族引我们来这里受死,……” 嗖! 澹台人话没说完,便被突然飞来的一支箭矢射穿喉咙,当场毙命。 “只会哭的人,该死。” 城门楼上,那个声音冷冷的说。 木繁树的心底蓦然一暖,转身看向城门楼上,可那里已空有一场风雪,没有了那人的影子。 “你在找我吗?” 冷冷的声音十分突兀地从她的身后响起,木繁树微微一惊,正要转身去看,下一刻,一双冰冷有力的臂弯便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在怀里,“别动。” 漫天箭矢霎时停止。 因为,连天瀛已赫然站在人群之中。 隐元回头,怒不可遏:“二魔头你放开大人……” 嗖! 一支箭矢突如其来直朝隐元的面门射来。 连天瀛与众多魔尸傀儡之间自有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他心里想哪儿,他们就立刻打哪儿,配合得巧夺天工,天衣无缝。 隐元长剑一挥,拨开飞来的箭矢,然后不要命似的飞身朝连天瀛的脑袋刺来! “隐元。”木繁树道,“且等等。” 等……等等? “大人,他分明就是对您心存不……” 隐元一句话没说完,连天瀛忽然就含住了木繁树的左耳垂。 木繁树浑身一僵:“……” 隐元的剑“嗒”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众人则死的死,伤的伤,纵然被射穿肚子胸口大难不死的,也大气不敢喘一声,神情纠结而复杂,楞在原地。 木繁树偏头躲开他的亲近,“闹够了没有?” “没有。”连天瀛笑答,“大人,我们做个交易何如?你吻我一下,我就放他们一人,嗯?” 一个吻放一人,那么在场能喘气的至少两千人,两千个吻啊,不把嘴吻肿了才怪。 隐元气得抓耳挠腮,指着连天瀛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木神这么纯洁高贵的女子,我大师哥暗恋八千年连表白都不敢,你竟然有胆子向大人索吻?还还还……还拿人命要挟大人!你还要不要脸了!” 嗖! 又一支箭矢气势汹汹射向隐元。 连天瀛:“你可以决定第一个想救的人是谁?否则,我将亲手杀之。” 这,这还用说么,自然是鲁莽耿直好冲动的隐元君了。 连天瀛松开手臂,任木繁树缓缓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他脸上的强人所难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微微嘟着嘴,安心等着美人的香吻“吧嗒”一下落在自己唇上。 然而等了半天,木繁树还是一动不动,且看上去压根不想吻他。 连天瀛不高兴了,脸色很快冷了下来,“木繁树,请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她道:“记不记得,你曾输给我一个承诺?” 连天瀛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但具体怎么输的他一点想不起来了,“怎么,你想用?” 木繁树点头,“是了。” “我若不同意,我是说,若我想食言呢?” “我死。” “呵!” 连天瀛极讥讽地笑了一声他想起来了,木繁树去华越邈授课的第一天,他们湖边垂钓,曾以一个承诺为赌注。 华越邈呵,她居然敢用发生在那里的一个承诺来救澹台族人,原来“恶劣”竟也可以拆了东墙补西墙。 连天瀛:“以死相逼?果然君卿上下一条心,一副臭德行啊。你凭什么认为你死不得?换句话说,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在我面前活下去?” 他忽然出手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渐渐提离地面,轻盈如絮的雪片慢慢落在她渐趋惨白、微微仰起的美丽面庞上,衬得她几丝冰雪禁欲的味道。 隐元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却被铺天盖地的箭雨阻挡住脚步。 悲愤交加的妖精们不约而同地向连天瀛频频发起进攻,连天瀛抬手筑起一道黑雾屏障,将闲杂人等统统隔离在外。 澹台人势弱,胆小,见势不妙,拔腿四散逃蹿,箭雨阵阵来袭,他们毫无抵抗之力,纷纷中矢倒地,不治身亡。 “木繁树,”连天瀛恨声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可木繁树一点没有服软的意思,认命一般,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哈哈,很好!” 连天瀛仰天大笑两声,右手五指蓦然一紧…… “连天瀛住手!” “啪”的一声,黑雾屏障忽然之间四分五裂,不成形状,紧随其后,一柄短剑倏然自遥远的天际而来,径直插向连天瀛几乎变形的右手腕,迫于情势所逼,连天瀛只能在最后一刻松开手指,却很灵活的一个旋转,转到了木繁树的身后,然后反手掐住她的喉咙。 “呃!” 他的动作太狠太猛,木繁树的喉咙本能地发出了声音。 “书灵啊,呵,你终究还是出现了。” 连天瀛望向乌沉沉的天边极速飞来的几条人影,唇角扬起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 “什么无辜的。他会为了你、为了澹台向我大打出手,木繁树,你信不信?” 连天瀛的声音变得异常残忍和冷酷,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与周围的气氛配得十分相得益彰。 书灵一瞬之间飞跃而来,后面跟着卷珠、新朝、惢和轩辕的四位公子小姐,他们从天而降落在连天瀛和木繁树面前,卷珠公子首先喝道:“快把木神放了!” 其他三族立即响应:“对,快放了木神!” “啊,是仙主!是我们仙主啊!” “仙主!” “仙主!” 仿佛看见天降救星,但凡能喘气的澹台族人纷纷朝着书灵下跪膜拜。 漫天箭雨骤停,广场上惨叫声、哭嚎声延绵不断,这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几千生灵已死伤过半。 妖精们气恼得咬牙切齿,但尚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 连天瀛轻轻应了一声,右手果然缓缓离开了木繁树的脖颈,“新朝舟忌曾对本君有恩,这个恩情,本君还。把这个女人带走吧。” 气道突然得到放松,灌进一股潮湿阴冷的空气,刺激得木繁树干咳几声,惢族小姐立刻跑过来想要把她搀走,不料连天瀛猝不及防再度出了手,这次针对的却是惢族。 木繁树的眼风扫到连天瀛的动作,不及思索,本能地把那女孩反手一拉,挡在她的身前。 “连天瀛!”木繁树喊了一声。 可连天瀛仿佛没听见一般,一爪被书灵逼退之后,紧接着发动数次进攻,攻击对象由惢族小姐变为书灵,他终于如愿以偿和死敌打了起来。 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书灵的“毁灭”虽然强大,但针对的只是法器死物,连天瀛的法器即是自己的双手,书灵奈何不得,渐渐处于下风,战况急转急下,连天瀛的掌风半途中陡然一变,书灵力不从心立刻中招,被连天瀛撕掉小半截衣袖,踉踉跄跄倒退几步,险些摔在地上。 “住手!” “闪开!” 连天瀛暴喝一声,一掌掀开挡在书灵前面的木繁树,无比狰狞的一爪直接抓向书灵的天灵盖! 书灵的身子向后一缩,险险躲过致命一击,“公子你听我解释,……” 呼! 连天瀛的利爪再次袭来,“你的家人已经被我杀了,你我死仇已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书灵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我并不怪你,真的,是他们不对。但这些兵民是无辜的,如今他们灵力溃散,等同废人,已经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废人?”连天瀛冷笑两声,“谁说废人就值得同情?谁说废人就该好好活着?比如……” 连天瀛的掌力突然发狠,一掌将书灵打飞出去好远,他看向木繁树,眼中尽是轻佻和不屑,“曾经法力无边,叱咤风云的木神大人,废人?” 听这口气,他竟然还在怀疑木繁树有隐藏实力的可能。 感觉到他深深的敌意,四族公子小姐和隐元立刻默契地将木繁树团团围住护在中央,“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木繁树默了一默,“投降。” 外围五人俱是一怔。 身负重伤,将将从地上爬起来的书灵闻听此言,登时又摔了回去。 不过仔细想想此话也不无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六界大乱,强敌林立,显而易见保住性命今后才有翻身的可能,毕竟继续打下去,几个人也只是死路一条。 然而,连天瀛却不肯:“不接受。杀光。” 一百七十七 月下松石 大难不死所剩无几的澹台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朝着连天瀛磕头如捣蒜地求:“二魔君神通广大宽宏大量放过我们吧!求求您了,放了我们吧!今后我们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二魔君的不杀之恩……” “让我们堕入魔道也可以,真的,只要让我们活!” “是的是的,请饶小的们不死!” “咦,二魔君方才不是说,木神亲他一下,他就放过咱们一人么?”有人自认为急中生智,忙忙调转头首,向木繁树频频磕头道,“木神大人大慈大悲,求求您就答应二魔君的要求吧!求求您了!” 不等木繁树这边做出反应,连天瀛那边已一道短电劈了过来,向木繁树磕头的那个男人顿时浑身一焦,化作一地齑粉。 跪地的众人见状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四处抱佛脚乱求情。 “本君改主意了。”连天瀛极讥诮地笑了一声,然后手指木繁树,极缓,极慢地说,“本君要娶她。光明正大、昭告六界的娶。” 月下来得迟了,风雪都停了。 当时她和书灵未能逃过黑雾结界的迷惑,被晓生生擒,后来四族公子小姐误打误撞救出他们,却与晓生再度狭路相逢,不过晓生这次并没有捉回他们,而是颇有耐心地为他们讲清六界情势,甚至告诉他们连天瀛的动机和去向,然后朋友一般与他们挥手告别送他们出魔界。 阴谋,都是阴谋。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么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可是如今状况频发,六界危难之际,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明知是被晓生牵着鼻子走,书灵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雪墟阻止连天瀛;四族公子小姐不得不听从自家仙主的命令,赶去雪墟保护木神;月下倒是纠结了好长时间,她慌慌张张飞回雾魇沼泽的路上忽然又慌慌张张折身返回来,直奔雪墟。 妖界虽然遭魔界背信弃义,但月下相信,此时此刻若换做松石,他也会选择立刻飞上雪墟,尽最大努力保护那些自家妖精们。 风尘仆仆甫一登上墟顶,月下便被兜头兜脑而来的浓重血腥气晕得好一阵头昏目眩,举目四望,满眼的红绸红灯笼红挂饰,内心更是一片茫然失措。 这是……有人成亲? “哎请问一下!” 情急之下,月下拉住广场上一个负责打扫的女人,“你们墟里今天有喜事?” 话问出口,才惊觉手里的袖子有点飘,隐约还有点阴凉的潮湿气,低头一看,月下不禁吓了一跳,忙忙退后一步,行礼歉然道,“小妖失礼了,竟不知你的手臂……” 女人缩回空荡荡的、犹带着新鲜血液的右袖管,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道:“姑娘是妖精吧?别问了,趁现在没被人发现,你还是快点出墟逃命去吧。” 说完,她左手拿起笤帚,垂首躬身继续打扫。 月下心头一凛,张望四周,只见正在广场上忙活的众人,皆是一副强打精神、或缺胳膊少腿、或脸色惨白、眼周发青、病恹恹的凄惨模样,且伤口看起来都十分新鲜,显而易见,是被人逼迫至此。 “你们……是澹台人?” 月下这话问得近乎白痴,能在这里生活的除却澹台人,必定再无他族。 女人不答,顾左而言其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又或者觉得月下好心,想帮她一把,“雪墟旧主打回来了,今晚,他要和木神成亲。” 雪墟旧主? 和木神成亲! 月下理所当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连天瀛,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大人竟然会同意,这不是火上浇油,把本就被天帝软禁的木灵神族更往火坑里推吗? 不对,大人一定是被那混账给逼的! 月下拔腿就往王城里飞奔,就在她离城门不到三丈远时,只听头顶上“嗖”的一声破风响,月下反应敏捷,身子一跃跳到一边,那漆黑的箭矢登时便插进了结实如冰的雪地里,颤鸣不止。 嗖嗖嗖嗖嗖! 又是几箭精准无比的射来,都被月下一一跳开躲过,她刚要抬头查看射箭者何人,身后忽然一声轻喝:“小心!” 呼—啪! 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将月下整个人罩扣其中,巨网忽而一滚,一提,月下便整个离开了地面,被巨网兜着一瞬之间吊飞到了城门楼上。 “啊!是谁?” 月下在里面尖叫挣扎,可不知这网是什么材质所造,刀割火烧竟也不能损其一毫,且,大有越挣扎越收紧的趋势。 “月下别怕,我来救你!” 嗖嗖嗖嗖…… 男人恼怒又暴躁的声音离她不远,不难想象,自巨网扑向月下之时,他便在奋力靠近她,想救她,怎奈敌人实在太狡猾,箭雨更加密如实质,除非他真的不要命了,否则寸步难飞,根本无法靠近她。 于是,等网中的月下抬目看过来时,松石早已和漫天箭雨混乱在一处。 “松石!” 月下嘶声喊道,“你不要管我,快走!那混账肯定想用我要挟妖界,你快走,绝不能让那混账得逞!” “不……” “哈哈哈哈哈……” 松石一句话没吼完,城门楼上便传来一阵清朗又讥讽的男人笑声,“你错了月下,我想拿你要挟人不假,却不是用来要挟妖王,而是你家木神大人。” 月下豁然抬头往上看,“果然是你这个混账!你到底把大人怎么样了?!” “莫怕,只是成个亲而已。”连天瀛笑呵呵的,转而响声吩咐身后人,“去告诉木神,妖王和妖后即将在城门被万箭穿心。她若得空,可以过来一观。” “是!” “连天瀛!” 月下被气得牙齿打颤,一字一顿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威胁我家大人。” 啪啪啪! 连天瀛连续鼓掌三声,大加赞赏道:“就是不知你家大人若得知你为她而死,会不会痛不欲生呢?毕竟为她死的,唔,你也不是头一个了。” 月下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连声音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连天瀛阴森一笑,“你家妖王千方百计安排在魔界的妖精们,已经全部殉职了。” 全部…… 月下的脑子嗡的一下,“……殉职?” “妖王恐怕还不知道吧?” 连天瀛扬起嗓音对箭雨林里的松石说,“那些妖精们尽心尽力在魔界护佑木神有加,来到雪墟之后更是寸步不离,连澹台暴民都不能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木神怎么样,他们的确兢兢业业有待嘉奖,便在一个时辰之前,本君心怀敬佩之情使他们完成了任务的最后一步升华—除却被乱箭射死的那些,剩余的全部被砍下脑袋祭了天。妖王啊妖王,本君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好下属,也有一颗对旧主忠心耿耿的心。” 松石:“你胡说!!” “胡不胡说,你看看那里不就知道了么。” 连天瀛指向广场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正有血淋淋的头颅几百颗,被整整齐齐码成四四方方的金字塔形状,森然恐怖。 “啊—” 松石的精神突然遭此重创,他长啸一声,一瞬之间怒红了眼睛,劈开重重箭幕,发了疯般向连天瀛挥剑斩去,“混账!你忘恩负义,不识好歹,辱没木神,勾结魔族,屠戮无辜,祸乱六界苍生,我松石今日替天行道诛了你!!” “松石不要!”月下急喊。 她清明连天瀛有不治自愈的能力,倘若不得法门,贸然出手,纵然松石拼上性命也绝对伤不了他一寸。 可眼见漫天箭雨忽然停止,松石如鱼得水一般飞身而上,跃过她的上空,愤怒冲天,持剑直斩连天瀛的头首,所有动作凶猛狠辣一气呵成之时,连天瀛不躲不避,唇角的笑意却更深,更浓…… 他忽然抬手握住松石斩来的剑,手掌顿时鲜血淋漓,眼光森然:“你刚刚骂得好痛快呵。” “松石小心!” “噗噗噗噗噗……” 月下的瞳孔骤然变大! 这一刻,有无数漆黑如墨的箭矢变戏法般重又倒映在她澄亮而呆滞的瞳仁里—是连天瀛再次下令傀儡放箭。 那些近距离的、要命的东西明显向着松石而发,而松石明明有机会弃剑闪开却最终没有,因为他一旦闪开,所有箭矢便会绕过他,全部射向月下。 箭太多,太快,他没有把握一支不漏。 顷刻间,数不胜数的箭穿过松石的身体,把他活生生射成了一只刺猬。 “松—石—” 月下瞬间泪如雨下,失声呐喊。 箭雨依旧,松石无力的松开剑柄,直线下坠,既轻,又准的掉在月下的网上,他十指如勾,双目圆睁与她面对面,拼尽余力不让自己掉下去,几欲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傻?松石,你为什么替我挡箭?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月下涕泪滂沱,语无伦次,她仰面看他全身血喷如瀑,锐不可当的箭矢一股脑的射进他的身体里,淌下更多的血,淌不尽的血,那血带着温度离开他的身体,滴落在她的脸上,肩上,身上。 他一动不动,死了。 月下大哭,哭声撼天震地,催苍天泪下。 大雪纷飞。 “启禀二魔君,木神她……她……” “她怎么了?”连天瀛拭着手中剑,不冷不热的问。 负责传话的傀儡见此情景竟也知道害怕,抖着牙说:“她……她不肯来!” 刷! 傀儡被当胸一剑刺穿心房,死了个通透。 “把那个女人弄上来。” 连天瀛冷冷的下达完命令,飞身离开。 一百七十八 你们果然一路货色! “你不能进去!大人正在……” 连天瀛停住,似笑非笑的看着惢族少女:“不让我进去?怎么,难道木神跑了不成?” “没有!”少女脱口而出,然后忿忿不平的解释说,“大人不是这种人。她绝对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那就好,”连天瀛阴笑,“否则她跑了,遭殃的可就是那几个臭小子和你了。” 说着,他再次动身想要进门,可对面少女一脸倔强和愤恨,他挪一步,她动一步,根本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让开!” 连天瀛的火气仿佛一点就爆,前一秒尚阳光灿烂,这一秒便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我留你在这儿是为了监视木神,可不是让你给她当守门狗的!” “大人正在沐……” “萌儿。” 屋中传来木繁树的声音,清凉柔和,分外好听,“让他进来。” “可是大人……” 连天瀛终于忍无可忍,大力拨开允萌,砰,一脚踹开了房门,“木繁树你是不是以为……” 连天瀛一瞬之间呆若木鸡,“以为”不下去了。 对面,木繁树素面朝天,长发漉漉,身披一件轻薄素衫,轻轻缓缓向他走来。 然而不及她近前,连天瀛却突然背转过身去,木繁树以为他要厌恶地离开这里,要拒绝自己,甚至会大骂自己“无耻”,却不料他双手一抬,吱—呀,合上了门。 “你宁愿没名没分自取其辱,也不愿和我正大光明的成亲。”连天瀛冷笑一声,“好,很好。” 木繁树默了默,走上前,从后面双臂环住他精瘦的腰,“我很清楚你心里的怨恨。但伤害木灵族,背弃天界的事,我实在做不出来。有些事事发蹊跷,疑点重重,想必你也早猜到了背后操纵的人是谁。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 连天瀛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冷冷清清地笑道:“你可知道,松石已经死了?被我逼死的。” 木繁树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料到了。月下她……她还好吗?” “想知道她好不好,你为什么不自己过去看看?让我这个罪魁祸首在中间传话,木繁树,你不觉得滑稽吗?” “松石勾结魔族,派遣大量妖精进驻魔界欲行不轨,情况属实,攻打天界一事众所周知,雾魇沼泽你我遇险为他设计,长青林灵力大衰、乌烟瘴气与他有关,甚至华越邈……”木繁树顿了顿,“他魔心难泯,堕落至此,你让我怎么面对他,又怎么面对月下?” “那么,”连天瀛用食指托起她精致漂亮的下巴,“你这是打算和我发生夫妻之实,不想有夫妻之名了?” “是。”木繁树不否认。 连天瀛慢慢收回食指,就着身后的门板轻轻擦了擦,然后一言不发,直接开门关门出了房间。 房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木繁树绷直的身子顿时一松,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她太了解连天瀛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了,你越抗拒他,他就越想不择手段的得手,而你若主动,他又会拒你于千里之外,总得来说,就是喜欢和她对着干。 窗外依然飘着鹅毛大雪,她一想到月下在城门口的痛苦和无助,心里就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终于,她打开了房门。 “大人您去哪儿?” 允萌不想拦她,只追在她后面喊,跟了几步,忽然想起木繁树的身体如今虚弱不堪,早已今非昔比,于是又飞快的跑回房里,翻出一件浅蓝色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还替她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外面冷,大人保重身体。” “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木繁树仰头望天,神情迷茫,站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质疑自己。 “大人想多了,”允萌诚心诚意道,“您在小仙心里,一直都是一位黑白分明,做事有理有据令人折服的人。” 说完,允萌主动让开道路,停在原地,由着木繁树独自一人向南缓步而去。 “大人,”她心里默默道,“不要管我们,跑吧。 木繁树来到城门楼上。 这里,魔尸傀儡林立,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而月下正怀抱着松石千疮百孔、血迹斑驳的尸体一动不动蜷缩在角落里。 此时,她不再嚎啕大哭,安静得过分。 木繁树解下斗篷,轻手轻脚披在月下的肩头,仿佛生怕惊扰到亡灵,木繁树也不说一字,寒风凛冽中,她背靠着坚硬又冰冷的矮墙,在月下的旁边慢慢坐下去。 “他死了。” 过了好久,月下才讷讷地发出声音。 “嗯。”木繁树道,“是我的错。” 月下无力的摇了摇头,“大人,我很想去陪他,可是……” 月下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从嘴里无声的涌出一大股鲜血来,瞬间染红了她整个下巴,滴滴答答的又溅落在松石的脸上。 “月下!” 木繁树大惊,她的心痛得犹如刀割,她剧烈的颤抖着抓住月下的双肩,感受着从这具身体里渐渐散走的丝丝生气,抓不住,留不住。 生无可恋。 “我不会死的,不能死。”月下说,“月下没有辜负您,但月下……”一口血又涌了出来,“……有负……松石。” 肩头一沉,是月下的头靠了上来。 木繁树的心也随之沉落到了谷底,她心痛,自责,愧疚,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的抉择是否正确,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退无可退,只能向前。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发上,身上,就好像苍天在为他们一点一点的亲手穿上精致得体的丧服。 她不动,万物不动,只有大雪在飞。 “大人。”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旁有只傀儡突然开了口,“二魔君说,他将要把澹台仙主折磨至死,问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过去看看? 记得几个时辰前,他也曾派人传话来妖王和妖后即将在城门被万箭穿心。她若得空,可以过来一观。 她拒绝了他。 所以现在,她还可以拒绝吗? 就算去了,他会放过书灵吗? “你错了。” 啪! 连天瀛扬起长鞭,朝书灵的胸膛狠狠抽打过去,然而未及长鞭触到书灵一寸肌肤,便忽然在空中碎作两段,一段掉落在地,一段留在连天瀛手中。 “毁灭么,呵,厉害啊!” 这已不是书灵毁掉的第一件刑具和法器,可他再怎么厉害,也没能毁掉束缚自己手脚的锁仙链。 “你变了,如今的你有点不可理喻了。” 不可理喻。 不可救药。 呵,他们多么默契的一对。 连天瀛丢掉手里的半截鞭子,抚掌大笑:“是啊,相似的话木繁树也对我说过,不过你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她对我是毫无底线的纵容,你对我是助纣为虐的帮衬,倘诺大的六界真因我而亡,木繁树,澹台书灵,你们都应该算我的帮凶吧。” 书灵默然垂下眼睛,清雅俊秀的面庞上隐约掠过几丝哀伤,“可我是对的,不是吗?你并未对澹台一族赶尽杀绝,你留他们一条活路了。” 连天瀛走到触目惊心的刑具架旁,将一把锋利如刺的尖刀掂在手里,抚刃冷笑:“书灵啊,你难道不觉得,让他们慢慢死在自己千辛万苦抢掠来的、灵力越来越衰弱的地方,直到最后枯竭而亡,比直接杀死他们会解气很多吗?”抬起头来,冲书灵森然一笑,“就比如我对你,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偏要剥皮抽骨,将你一刀一刀凌迟处死。你如若不服,可以,”轻轻弹了弹刀身,清泠作响,“毁了它即可。” 嗖! 一道锐光倏然划破空气,尖刀径直插/进了书灵的左胸,鲜红的血液沿着刀身汹涌而出,书灵眉头微皱,轻轻咳了一声,“……你怎么着我都行。但请你……放过澹台族人。” “你们果然一路货色。哦不,也包括我。” 连天瀛风轻云淡抬手之间,又一把一模一样的尖刀飞进书灵的右胸,“相同的要求我也提过,可你们怎么回应我的?连天族亡了,华越邈灭了,这就是答案。” 书灵痛得浑身紧绷,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尖刀统共三把,剩下的一把刀身略长,刀锋更利,现在被连天瀛掂在手中,他走过来,满目戏谑地看着书灵微微垂下的头颅,笑道:“但我与你们不同,我可以给你时间解释,想解释多久都行,请吧。” 书灵:“我没什么说的。” 连天瀛笑:“澹台书灵,你知道我最痛恨你什么吗?” 书灵苦笑一声,没说。 “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一力承担。”连天瀛道,“你因为你的愧疚和自责,故意向我遮盖事实真相,……” “我没有。” “呵,是吗?那你告诉我,身为一族仙主你为什么擅自离开雪墟?” 书灵抬起头,脸色苍白,痛得冷汗涔涔,“我心知我族对不起你,想……尽力补偿你……而已。” 噗。 连天瀛突然将手里的尖刀狠狠扎进书灵的肚子,然后一刻不停又狠狠拔了出来,很明显,他对书灵的回答很不满意,“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不要。” 若不是双手被捆仙锁紧紧吊挂,身中三刀,书灵早支撑不住趴地上,此时他紧咬牙关,竭力将口中鲜血全部咽下,正要张口说话,又一刀更深更狠地扎进了他的肚子,这一刀没有立刻拔出来,而是顺时针慢慢转了半圈。 连天瀛的目光是说不出的阴森狠辣:“为什么不毁灭这把刀?哦,我知道了,你原来喜欢一步到位的死法啊。哈哈哈!好,我成全你。” 说着,再次果断拔刀,然后一刀抹向书灵的脖子。 一百七十九 你痛苦就好 “住手!” 好巧不巧,木繁树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连天瀛却并不因此收刀,手腕顺势一划,啪,刀断了。 书灵:“你太……呃!” 连天瀛的情绪突然之间变得歇斯里地起来,他双手死死掐住书灵的脖子,狰狞大吼:“你不是想死吗,我成全你啊,为什么又把刀折断?啊!?” “你冷静一下……” “你走开!!” 连天瀛发了疯似的扫出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踹中木繁树的肚子,木繁树毫无招架之力,立刻中招倒飞出去两丈远,撞在挂满骇人刑具的墙上,一根巨大的狼牙棒晃了两晃,终于脱离束缚的铁架,径直砸向木繁树的头颅。 木繁树闻声而动,正要抱着肝肠寸断的肚子就地打滚闪开,不料眼前黑影一遮,她被挡住,一点也动不了了。 狼牙棒被极速飞来的连天瀛及时接住,只见他的手腕轻盈一转,巨大的棒子直接掷向半昏迷的书灵,棒头顶刀梢,左胸的尖刀霎时破背而出,淋了身后一地血渍。 刀插/进墙里。 书灵头一低,彻底昏了过去。 木繁树大惊:“书灵!唔!……” 毫无征兆的,连天瀛忽然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吻了下去。 啪! 木繁树狠狠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目光似火,胸口剧烈起伏,很明显她动了真怒,“……把他救活。” “你……打我?”连天瀛错愕。 木繁树不搭他的腔,忍着肚子里的强烈不适,想要扶墙站起来,然而这时连天瀛忽然扣住了她扶墙的手,“你为什么打我?不喜欢我吻你,还是因为,”反手指着书灵,“他?” 木繁树将站不站的这个姿势非常难受,她挣扎一下,想站稳之后再好好回答他。可他根本不肯,就这么半蹲半跪在地上,抓住她的手腕,仰着头,耐心而愠怒地看着她,仿佛她一字不对,他会随时跳起来要她性命似的。 不,或许委屈得撒娇也说不定。 “你须知道,”无法维持这个姿势,木繁树只能忍着痛和怒,又慢慢蹲了下来,“书灵所做的一切,有赎罪不假,更有助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一片苦心。” “赎罪?为谁?” 连天瀛自动忽视积极阳光的成分,择弊而问。 “他的族人。” “呵。”连天瀛阴情难测地笑了一声。 “他个人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想象的所有不好,其实都是晓生……” “你闭嘴。” “恨一个人千年,感激一个人千年,可现在告诉你一切都错了,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你若仔细想想,晓生虽然出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却从一开始就已经露出破绽,记得当初你和暮沉被掉包的事吧,我怀疑是晓生从中做的手脚,也就是说,三千年前他便已经和背后操纵魔界的人……” “木繁树!!” 连天瀛的手渐渐用力,似乎想把她纤细的手腕生生捏断,“对如何,错又如何,今后我便想一错再错下去,怎样?” 木繁树吃痛,下意识想用捂肚子的右手去拍开他的魔爪,可手抬到一半,忽然又被他轻而易举的捉住,然后向右一分,她的右手同左手一样,也被他死死按在了墙上。 木繁树双腿一拧,终于跌在地上,此时她的怒气相较他来说简直不堪一提—没有强大的法力聊做后盾,她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只是个身怀绝技的莽夫,什么七窍玲珑神仙木,呵,自命清高而已。 “先救书灵。”她道,“我不想你以后活在……连天瀛!” 眼见他戏谑非常、慢慢靠近的脸,木繁树挣扎着叫了一声,“你别这样。” “哪样?” 他的唇距她的不到半寸,停住,轻轻问。 木繁树一时难以启齿,只说:“救他,你一定要……唔!” 木繁树很讨厌这种感觉。 大约从华越邈没了之后,他就特别喜欢这么对待她—不分场合,不分时候,不分心情,事先毫无征兆他说吻就吻,根本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感受。 “你一定在想,我每次都不顾及你的感受。”连天瀛心有灵犀、见缝插针的说,“你错了。……木繁树,你痛苦就好。” 你痛苦就好。 就好。 好? 木繁树的胸口蓦然一痛,下一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连天瀛毫不避讳,任鲜血迎面淋在自己的下巴和左肩,情到深处无法自控一般,依旧吻过来。 又好像,只是鲜血忽然刺激了他的情绪。 木繁树:“……你听我说。” 连天瀛:“不听。” 她能说什么。 此地不合适?先救书灵?她不想?滚?呵,让她想说的统统见鬼去吧!老子想做又不是让她舒服! “咝……” 连天瀛吃痛,立刻松开了木繁树的唇,嘴巴里的血腥气很重,有她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微微大着舌头,发火,“你……你咬我?木繁树你胆敢咬我!!” 木繁树强撑伤体,艰难地扶墙站了起来,然后她一刻不停,踉踉跄跄直奔书灵而去。 法力虽荡然无存,但医术尚在,致命伤是左胸那穿心一刀,严重损伤了他的心脏,她的右掌极技巧地在他左胸口轻轻一拍,然后是右胸,肚腹。 这种手法有暂时止血的作用,但伤及五脏六腑,也不知管不管用。 “你干什么?” 连天瀛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问。 “救人。” 木繁树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白玉小瓷瓶,瓶口一倾,从里面滚出一颗金灿灿的丹药来,她掰开书灵的嘴巴刚要喂进去,一只修长如竹的手便从身后飞过来,夺走了她指间的药丸,“哎……” 连天瀛不容她阻止,把药丸丢进自己口中,嚼了嚼,“唔,味道不错。还有吗?” 木繁树:“……” 他这是把救命的东西当零食吃了吗? “问你话呢,还有吗?” “没了。” 此次离开天界,巳耳药君趁出府给流离诊治时,特意跑过来偷偷塞给她的“回命丸”。 世间只此一颗,确实没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多做几颗?”他竟然还怒气冲冲抱怨上了! 木繁树头一次被他气得无言以对,她下意识去掏袖袋,抱着一丝侥幸,希冀能从里面搜到一花半叶拿来救急,可是没有,能用能吃,但凡能补充体力的草药早在梵骨白山就已经被她用光了,后来是墓地幻境、天外天,她一直没有时间补充,再后来的地方被魔灵污染严重,谨慎起见也一片未采。 可现在的雪墟,真的被魔灵完全污染了吗? 木繁树忽然抬起头来,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连天瀛蹙眉:“你又想到什么了?” 木繁树:“带我去东南山。” “东南山?你去那里干什么?” “山里有雷霆兽的尸骨,可以入药救……” 刷。 连天瀛忽然一抬手,将插在书灵右胸口上的尖刀拔了出来,握在手中。书灵昏迷中痛哼一声,伤口顿时血喷如泉涌,木繁树反应奇快,只见她两指点在伤口一侧,另一手及时拦住要再次行凶的连天瀛,怒喝:“你疯了!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心里明明也怀疑……” “他是澹台狗,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连天瀛怒吼,“你想救他,你几次三番想保全他,但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是他的****好父亲害得连天全族惨被屠戮,是他的母亲阴奉阳违阴谋诡计强占雪墟三千年,他曾经是这里的主人,而这里的主人原本是我父亲……” “连天瀛你冷静一点!” 木繁树从来没有对他吼过,也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大声说过话,可今天她不仅骂了他,吼了他,刚才还出手打了他。 从前的她,凡事都可以好好沟通,好好解决,可现在的连天瀛真的已经完全不可理喻! 从前的他,有他自己的复仇底线,连深深参与其中的长佑一族他都可以大度的宽恕原谅,几次与天帝、钦原接触,他表面上也可以做到处事不惊,云淡风轻,凭什么一个书灵却让他如此无法释怀呢? 木繁树浑身发抖,也分不清是心痛自责,还是焦急无奈,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至少不要像前一刻那么咄咄逼人:“出身一事,谁也无法改变。你若痛恨书灵临危受命继任雪墟仙主之位,道理也说不通。” “胡说八道!他在这个位子上冠冕堂皇坐了三千年,怎么就说不通了!你自己冷血寡情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竟然还好意思腆着脸替他解释求情,木繁树,你的脸到底还要不要了?” “你……” 木繁树将将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油浇一样蹿了起来,“仙主只是一顶虚衔,雪墟掌权者从来都不是书灵,也不是他的母亲,是晓……” “大人。” 两人正四目喷火争得不可开交之际,一旁的书灵幽幽醒转过来,两只眼睛虚弱得将睁不睁,气若游丝道,“……请不要……替我狡辩了。” 狡辩? 他的用词是“狡辩”? 一百八十 你有没有被蚊子咬过? 连天瀛冷笑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好吧,那我就看在这一点‘自知之明’的份上,遂了你的心愿,让你‘一步到位’的死。” 说着,他右手一抬,尖刀脱手而出,直逼书灵的喉咙! 木繁树惊白了脸色,但凭她和书灵的交情,还远不到为他舍命挡刀的地步,更何况举手之劳,何必舍命。 于是她一抬手,尖刀瞬时穿破她的右掌心,卡住,鲜血直流。 她痛得闷哼一声,果断地用左手拔出刀,旋即踉跄一下险些跌倒,这么一来,更是浑身冷汗淋漓,颤抖不止。 “这是你欠我的。” 本以为连天瀛会有所动容,但此情此景,他的脸上只有几许畅快和怒色,讥言讽语丢下这句,他便袍裾一撩,事不关己的转身走了。 “……大人何苦?” 书灵的状态看起来很差,很明显,那一招止血的手法对他基本无用。 没有法力加持,木繁树的痛感依然超乎寻常的高,她慢慢挺直了脊背,呆立在那里,任掌心的鲜血流淌,大颗大颗的滴落在地,很快又汇聚一片,哑声说:“坚持一下,我去想办法。” “大人。” 书灵弱声喊住她,他的头脑似有千斤重,怎么努力也只是微微抬起一点,“有些事,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您交代,却又怕连天瀛说我们背地里勾结骗他,始终不敢……”他咳嗽一声,“但现在不说,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不会的。”木繁树道,“东南山有雷霆兽的尸身,据说,‘得其头骨碾碎食之,可起死回生’,我马上……” “哪有这么神奇。”书灵苦笑一声,“心脏受损,回天乏术,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大人岂会不懂?我长话短说,大人小心记好。一,澹台族大错铸成,总要有人为此承担罪责,……” 可木繁树根本无心听他的遗嘱,“等我回来你再慢慢说吧。” “大人!” 情绪过于激动,书灵突然喷出一股老血来,连身上的三个血窟窿也滴答得愈发流利。 木繁树一惊,立刻放弃所有坚持止步回来,“好,你说,我听着。” 书灵也不再勉强自己抬头,瘫软无力的身子随着锁仙链摆了两摆,他道:“第一尤其重要,从今往后,请大人不要再替我做任何辩解和澄清,就好比您一样,族人错,即我错,我们低头认了便是,何必与他计较。” “好。” 木繁树一口答应下来。 她心里本就有些许自责,书灵对连天瀛的用心与她大同小异,她不是不知,只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书灵惨死连天瀛的手中,她又万万做不出来,才一时没忍住替书灵澄清几句。 如今观其效果,确实有点适得其反的意思,她悔不当初。 “二,”书灵道,“大人恐怕也看出来了,雪墟灵力衰败,早已不复从前。究其原因,却是澹台全族天生使然尔。毁灭,我毁的是死物,他们毁的是活灵,也就是一方灵源。” “你是说,从前的澹台王城和现在的雪墟,灵气之所以衰败不振,其实是因为澹台族人的毁灭体质?” 书灵微微点了点头,“是了。” “那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吗?” “来雪墟之前不知,后来慢慢就察觉了些。所以,三千年前我下令封墟,全族禁出,还亲自利用秘术筑下结界,从此与世隔绝。” 所以他承继雪墟仙主之位,不是为人逼迫,也不是临危受命,他是自愿的。 他需要权利来下达这道命令。 圈禁澹台族人,让他们在此地不知不觉自生自灭,从此再不能出去祸害他族。 “那晓生也是泄灵体吧?”木繁树问。 “嗯,他能毁灭人的灵识。” 木繁树心头一悸,“果然是他。” 那日魔君殿,她拼尽最后几分灵力重伤晓生,晓生暗渡灵力给连天瀛,这灵力想来不纯,必定掺杂着毁人灵识的法术,连天瀛中招,也就在那日之后,连天瀛变得更加暴怒无常不可捉摸,平时也能不怒自威,令人望而却步。 “三。” 木繁树收回思绪,听书灵缓缓道,“据说,晓生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呵。” 最后的笑声颇有些意味不明的自嘲,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书灵自己不想说,木繁树也不便追问,然后听他倒了口长长的气,说出了“四”。 “与梵骨白山相邻的山上,一个山洞里,黑老仙那个杂碎还活着,大人得空,须帮我去弄死他。” “好。” 木繁树对黑老仙也是痛恨至极,此事义不容辞。 “你捉黑老仙干什么?” 冷血邪魅的笑声突然传来,是连天瀛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站在了刑房门口,他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姿态闲闲斜倚门框,“我说呢,为什么到处找他的尸体不到,原来被你藏了起来。啧啧,怪可惜的,本来还准备刨坟鞭尸呢,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书灵呕出一口血,吃力的抬起头来,眼神极其复杂的看着连天瀛,却咬唇一字不说。 “你看我干什么?”连天瀛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捉黑老仙?” 书灵默了一默,“你不想做的,我做;你不能做的,我也做。” 连天瀛冷笑:“我连刨坟鞭尸都想得出来,折磨个大活人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不过稍稍回想一下,那时的他顶多一剑刺死黑老仙,折磨大活人?刨坟鞭尸?唔,他确实有点做不出来。 木繁树轻轻叹气,不敢苟同:“再深的仇怨,直接杀死即可,何必折磨?过分了。” 书灵轻笑一声,道:“大人,那你有没有被蚊子咬过?它咬你一口,你要它性命,过分吗?” 啪,啪,啪。 “书灵说的极是。”连天瀛鼓掌赞同,“所以本君决定不糟践你了。书灵,你安心去吧。” 说完,连天瀛的手掌轻飘飘一抬,一收,三条精细如蛛丝的血线分别从书灵的左胸、右胸、肚腹中飞射而出,在空中划出略微上抛的弧度,最后全部终止在连天瀛的四指夹缝间。 “呵,原来是锁命灸啊!” 他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 “书灵!” 木繁树大惊失色,她方才趁机拍进书灵体内的锁命灸既已被人强行拔出,结果可想而知。 果然,书灵身上的刀口应时血流不止,紧接着他张口喷出一道尺长的血柱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能发出声来。 然后他眼睛一闭,头一垂,死了过去。 木繁树怔然。 书灵。 他最后的口型是他自己的名字,“书灵。” 有那么一瞬间,木繁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被他亲手杀死,也不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走吧。” “去哪儿?” 木繁树讷讷地问,嘴上说着话,身子却一点没动。 连天瀛向外走出两步,不得不又转身走回来,“东南山,你最想去的那个地方。” 他半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直接抓住她的右手腕就走,突然牵扯到伤口,再坚强耐痛的人也忍受不住,木繁树低哼一声,“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连天瀛不放,向外去的脚步也不慢不停,“木繁树,你也知道痛么?” 木繁树听得微微一怔,这使她突然想起他方才那句,“这是你欠我的。”难道他屡次拿自己的伤手说事,却是另有所指吗? 她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消失的那半个月,想到其间可能会发生的事,想到半个月后连天瀛的性情巨变,想到被她烧毁的长青林,想到了晓生的灵识毁灭。 对于某些难以理解的现象,因为书灵的临终坦白,她豁然开朗。 然而,万事只能向前,如今她早已不能回头,也实在没有向眼前人解释的必要。 连天瀛一路拖着她走出血气森森的刑房和过道,将亮时分,大雪虽已停止,但天不放晴,远处的空气中雾蒙蒙的泛起灰白色,近处,彻夜不眠的魔尸傀儡随处可见,苟延残喘的宫人们在昼夜不停的打扫积雪,鲜艳艳的红饰物四处依旧,整个王宫里萧条而又规矩,压抑可怖。 此时的木繁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十分痛苦的,有人形容说,心痛得狠了可以淹没身体之痛,她觉得这种说法纯属无稽,如今穿掌之痛赫然位列她的痛点之首,以至于冷风过境,她愈发紧绷起单薄的身体,又冷又痛,战栗不止。 “还记得这里吗?” 一处位于王宫东面的小花园,看起来既偏僻又荒凉,连天瀛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我曾在这里戏说,长大后要娶一条小蛇为妻,你不答应,还跟晓生串通一气把红色的染料涂了一身吓晕我,……” “不,”木繁树微微哆嗦着牙齿道,“我们没有串通,更不想吓晕你。” 从连天瀛去而复返出现在刑房门口时,她便意识到是“东南山的雷霆兽尸身”引起了他的怀疑,当年的小绿蛇即是她,她就是他想娶的那条小蛇。事到如今,有些事不需要解释,有些事也无需隐瞒。 一百八十一 我大概真的废了吧。 连天瀛也不反驳,迈开步伐,重又拖起踉踉跄跄的她三拐两绕奔出王宫,奔出王城,来到王城外的不远处停下,“这里,我好话说尽,恳求父亲和三王叔将你留下。” “嗯。” 木繁树无话可说,低低应了一声。 继续往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山深处,“遭遇雪狼突袭,我当时还纳闷我们是怎么脱险的,现在想想,呵,原来是你。” 木繁树不置可否,“所以你……” 连天瀛不听她说下去,继续前行,他迈步又大又急,木繁树带着一身的伤和疲惫,终于双腿一软,摔趴在雪地里。 雪积得尺厚,溅起来的雪花扑得她浑身都是。 连天瀛的手依然把她抓得死紧,伤口的鲜血淋漓一路,滴湿了他大片的华丽袖口,他也浑然不觉。 “站起来。” 他居高临下,面色冷厉的命令她。 木繁树听话的挣扎一下,可她实在太难受太累,一时未能起身。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连天瀛便突然失去了他的大半耐心,他矮下身来,盯着她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渐趋白里透红的脸颊,森然一笑,“怎么,难道大人想在这里让我解决你?” 解决? 怎么解决? 她本能地想到了书灵的死,然而下一秒她便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越来越浓烈的报复和欲/望。 木繁树隐隐一个激灵,她不怕死,不怕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死,但请不要在这种事上侮辱她。 他也不行。 她拼尽全力想重新站起来。 然而,连天瀛不许了。 他突然把她扑进雪窝里,大团小片的雪花溅了他满身也浑然不在意,然后一字不发,低头吻来。 “连天瀛……” “住口。” 他的声音清凉而温柔,一点都不狠戾,可听在木繁树耳中,却使她顿时冰凉了全身。 是了,义无反顾的报复。 在这冰天雪地里,在他们初见又一路走过的地方,他极尽手段羞辱她,用残酷无情的现实告诉她,他们的相遇相识,原本就是一个天意弄人的错误。 心痛得狠了,竟然真的可以淹没身体之痛…… 他就像一个嫖/,事罢穿衣,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空留下一地狼藉,和不着片缕的她。 天这样冷,雪这样冰,时间这样静止而又漫长,木繁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月下来的。 “他,”木繁树道,“让你来的?” 月下抱着浑身冷如冰雪的木繁树,哭着点头:“他让我来给大人收尸,还说……还说……” “说什么?” “这个畜生!他说大人好歹做过他的女人,您死了没关系,倘若一不小心坏上他的种,让他的种葬身狼腹就十分不好了!” 木繁树慢慢闭上了眼睛。 月下一慌,顿时哭得更凶了:“大人您……您没事吧?” “……扶我起来。”木繁树哑声道,“去东南山。” 月下温顺的也不多问,为木繁树一件一件、小心仔细地穿妥散落一地的衣衫,披上顺手牵来的黑色斗篷,最后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块长布条,给她包扎掌心的伤口,道:“好在衣衫比较完整……”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她自觉失言,意味深长的看了木繁树一眼,不说了。 木繁树默了一默,忽然笑了,她举目望向雪山深处,似悲,似释怀,又似乎很无所谓的说:“这次,我大概真的废了吧?” 那半个月中,在华越邈发生了什么她已无法确定,但结果是她的法力尚在。在魔君殿昏倒那次,女人身体的直觉告诉她,连天瀛并没有趁机占她的便宜。 所以他们唯一一次是在太贞分境,梵骨合欢的情难自已,与神魅交/合的蚕噬之力两毒相克,两两抵消。 现在又多了一次,这里。 在这里,她的灵力、法力终归覆水难收,余下的时日更是屈指可数。 舍命保灵力么,呵,总要为此付出代价。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在月下眼里,此时的木繁树大概因为身心受到重创而变得稍微痴傻了些,虽然傻得微乎其微,但她可是七窍玲珑的木神大人啊,只这一点点表现,就足够月下惊悚好半天了。 月下有心安抚于她,但搜肠刮肚几十遍,仍然饥肠辘辘无话可用。 二人相互扶持着终于来到东南山,不过巨大的山洞里空空荡荡,除去角落里半人高的大石,就什么都没有了。 月下敏锐地捕捉到木繁树眼里那一闪即逝的异样,忍不住问:“您在找什么东西吗,大人?” 木繁树轻轻摇了摇头,“算了。” 说完,她转身走出山洞。 月下紧随而出,神情迷茫而又坚定:“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呢,大人?” 迷茫,是因为失去挚爱。 坚定,是因为身边有她。 可木繁树接下来做的事,却让月下百思不得其解了。 木繁树不顾卷珠、新朝、轩辕、惢四族公子小姐和隐元的人质安危,带她走出雪墟,飞行将近三个时辰,来到梵骨白山的邻山的一个山洞里,月下原本以为碧玉簪是在梵骨白山被沙神毁掉的,木繁树来这里是有心找回残缺法器,就算不能修复再用,至少也会收敛起来聊做珍藏吧。 可是没有。 她来这里,只为了确定地上那具狰狞白骨的糜烂程度。 “啊,大人小心!” 月下惊叫一身,眼疾手快一袖拂落掉在木繁树肩头上的大肚子毒蝎,然后抬头一看,惊得一瞬之间短剑赫然在手,“这,这里污秽不堪,大人,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洞顶有蛇蝎毒虫四五只,数量虽然不多,但月下一眼便看出来—只只剧毒无比,是一口咬下去,就让你立刻瘫软到无法反抗且短时间内又不会昏过去的那种。 看样子,洞口原本筑有不可摧破的结界,若非结界消失,这里的毒虫蛇蝎应该会更多。 可是,筑结界的是谁? 结界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什么人?” 有人站在洞外大喝,很明显,是闻声赶来的守洞人,或许是惧怕,或许是执行“禁入”的命令,洞外人并不进来。 月下看了一眼盯着白骨若有所思的木繁树,回道:“妖后月下,尔等还不速速进来回话!” 洞外人沉默一瞬,飞一般小跑进来两只妖精,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情侣。 他们进洞便跪,跪下即道:“小妖参见妖后娘娘,娘娘万世金安!” “这是谁?”月下开门见山,指着地上的白骨问。 女妖显然胆小许多,男妖稍微好点,但也不是那种大大咧咧有话直说的性格,他小心回道:“回妖后,据说,此人犯过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什么罪?” “杀人行凶,为祸一方,强掳男子,逼良为娼。” 月下听他说话颇有点费劲,正要训斥他“说人话”,这时,木繁树那边转过头来问:“黑老仙,对否?” 木繁树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的,却比月下这位妖后有威慑力许多,两只妖精面面相觑片刻,俯首一磕,齐声答:“是!” 木繁树也不再多问,转身离开了山洞。 月下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跟出来:“大人,那堆白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木繁树答。 能有什么问题。 通常时候,蛇蝎毒虫会把整具尸体连皮带骨头啃得渣子都不剩下一点,黑老仙却超乎寻常的留下一堆累累白骨,这使木繁树恍然想起连天瀛提到“刨坟鞭尸”这个词时,书灵那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呢? 就好像你为最在乎的人准备生辰礼物,礼物可能有点惊悚,也有点不善良,甚至有点违背道德和人伦,但你突然十分肯定对方很喜欢这份礼物,这一刹那间,你的内心深处却没有一丝喜悦和激动,相反,满满的都是失落感。 因为礼物太脏,配不上他。 因为礼物太脏,原本只适合你自己。 你不想做的,我做;你不敢做的,我也做。 新朝相逢,他是舟筝豢养多年的情夫。 卷珠受困,他以寻找舟筝为名,只身闯阵。 百族朝圣,他不畏惧“礼品男”的流言蜚语,用膳栖碧宫,留宿天枢处,佯装痴情旧人,静默如初。 长佑,他费劲周折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拜堂成亲。 梵骨白山,沙神作祟,他暗中力挽狂澜。 墓地幻境,他甘愿坠入。 百仙问罪,他陪同。 天外天,他替他旁观两神决斗。 …… “书灵啊,”木繁树仰天而叹,“为了赎罪,你我做过的傻事真是太多,太多。” “大人,您后悔吗?”月下问。 木繁树苦笑一声,“应该不会。” “应该?”月下捉住字眼问,“这么说,您还是有点悔不当初的。可月下不明白了,像您这么有主见有智慧的人,究竟在后悔什么呢?” 木繁树沉默一瞬,“月下,你相信仙神有轮回吗?” “没有吧。仙神陨灭即身归混沌,魂飞湮灭,有轮回转世的都是凡人,唔,大人莫不是在遗憾自己未能出生在人界?” “生命可贵。我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保性命,舍灵力。灵力强盛固然重要,可没有什么比得过陪伴。”木繁树哽了哽,“我只想多陪陪他。” 可是,他根本不需要我的陪伴。 一百八十二 乱世为妖后,盛世做鬼妻。 “大人。” 月下动容,很快眼眶一湿,泪水滚滚而落,她想到了松石,不知道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人跟他赌气吵架闹别扭,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无知无情弃他于不顾,喜欢离家出走? 木繁树停下脚步,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面安慰她,一面说给自己听:“如果真心相爱,活着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吧?万幸,月下活着。万幸,他不爱我。” 月下听得心头一慌,正要追问木繁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木繁树已松开她的肩膀,大步朝梵骨白山的方向下山而去。 “有哭声。” 月下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才终于听清是一个女子的嚎啕大哭声,这声音虽大虽响,但距离很远很远,她一个修为不弱的妖精都未能及时察觉,灵力归零的木繁树又是如何听到的呢? 月下抹净眼泪,追上去,待二人寻着哭声走到近前,这个疑惑才恍然顿悟。 原来是大人的少时好友,姜北。 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便是这种故人重逢的感觉吧。 此时的姜北站在梵骨白山脚下,不,经上次一战,严格来说,这里已不能被称之为“山”了,充其量一片乱石堆而已。 她望着被夷为平地、严重变了形状的故地,嘶声呐喊,仰面痛哭,样子看起来伤心放肆极了,等月下擦亮眼睛发现是她之后,她才极迟钝地反应过来有人靠近,一扭头,就看见木繁树站在那里,也在强作欢颜的看着她,她顿时化所有悲痛为惊喜,叫了声,“木姐姐!”张开双臂向木繁树扑来。 这一扑,竟险些把柔弱无骨的木繁树扑个跟头。 月下下意识伸手把她拨开,“哎,姜北是吧?拜托你轻点。” 姜北也终于察觉到了木繁树的异样,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遍眼前人—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面色也憔悴许多,最关键是她的周身暗淡无光。 无光?! 不不不,木姐姐周身的灵光可是仙神中最多最盛的,怎么会突然暗淡无光呢? 姜北揉了揉眼睛再看。 是了。 灵光确实没了。 她惊道:“木姐姐你……你……” “你”了半天,最终也没把那句“你废了”心直口快的说出来。 木繁树不动声色地避开姜北赤/裸/裸的注视,仰头望向“梵骨白山”,道:“你是来找连天瀛的?” “啊?嗯!” 悲痛,惊喜,惊恐,不可思议,惋惜。 姜北尚陷在巨大的情绪起伏之中,稍微缓了缓神,才道,“自墓地中我与瀛公子分……”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勉强笑了笑,把话题一跃千里扯到当下,“姐姐这是逃出来了吗?听说瀛公子把姐姐带上了连天雪墟,还强迫姐姐嫁他为妻,……” “我自愿的。” 木繁树摆了摆手,打断月下的欲言又止,笑道,“真的,我自愿的。” 但姜北并没有月下想象中的大惊小怪,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的反应甚至比月下还要冷静许多,且冷静中透出真情实意的希冀,“那就好。瀛公子对姐姐一往情深,望姐姐莫要辜负公子才好。” 月下听见这话气得想打人:“姜北小姐,好久不见,你哥哥他还好吗?”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揭人伤疤了。 木繁树侧目,不轻不重瞪了月下一眼,以示警告。 可当事人姜北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天真,竟还一本正经的回复她:“还没跟月下姐姐打招呼呢,实在失礼。我哥哥已经死了,”笑了笑,补充,“我没事。” 月下无视木繁树的警告,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姜南好歹是你同父同母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如今他尸骨未寒……” “月下!” 若不是早知道月下温顺无害的外表下,实则是一颗喜欢为别人两肋插刀打抱不平的心,木繁树都要怀疑她是蓄意挑拨离间了,“姜北是自己人,不必事事针锋相对。” “您太糊涂了。” 月下心里更加忿忿不平,可到底顾及木繁树的颜面,有些事她不好当着别人明说,只阴阳怪气道,“自己人,她明知连天瀛是您的心头挚爱,还四处乱跑乱嚷乱找人?自己人,她明知您对连天瀛要比他对您好的多得多,还奉劝您‘莫要辜负公子才好’?自己人,如今六界大乱,人人自危,她不好生躲回长佑,来这里与您偶遇做什么?自己人,呵,好一个自己人哪!” “不要说了。” 木繁树又岂会不知姜北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可长佑姜南确实因她而死,她对姜北抱有深深的愧疚和心疼,凡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耐心等她想通之后自己说出来。 她目光含笑看着姜北,姜北却忽然低下了头,“月下姐姐说的没错,木姐姐,我……我骗了你。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瀛公子的,我,”她怯怯地撩起眼皮,看着木繁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嗯。” “那你怎么知道大人会来这里?”月下问。 姜北看着木繁树答:“碧玉簪被毁梵骨白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清楚木姐姐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即便不能亲手将碧玉簪归敛收藏,也一定会派最可靠的人前来代办。苍天不负有心人,两日两夜,就在我心灰意冷将要崩溃绝望之际,终于让我等到了两位姐姐。” “才两日两夜而已,你就等不了了?” 月下并不看在少时那点情义的份上,对姜北的态度有所改观,只因为姜北喜欢连天瀛,而月下一点都不喜欢他,极其讨厌。 “姜北,你找我干什么?” 木繁树眼看月下对姜北的敌意没完没了,不得不问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来结束这场对话,“抑或,谁让你来找我的?” “是……”姜北顿了顿,“是陛下。” “呵。”月下笑得意味深长,别过头去,不说了。 木繁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木姐姐你……”月下有点难以启齿,“会回去吗?” “会。” “大人!……” 木繁树一个眼神制止月下出声,然后温温柔柔看着姜北道:“放心,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那姐姐可否给我一个准信?” 木繁树想了想,“今晚。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可以随我一起。” “好!” 姜北十分爽快的答应下来,因为紧张而一直略微僵硬的面皮,这才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我陪木姐姐一起。” 至于木繁树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姜北才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离开木繁树,她就只能回到天界那个牢笼里。 在那里,除了卜浊,几乎所有人都把她当成“长佑叛族”提防,司命留她留得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枢因为她和木繁树、连天瀛的关系,视她为眼中钉;身体孱弱的流离倒是极好相处,但他那副藏也藏不住的、想调戏她的本质实在令人讨厌;荧惑最是过分,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时刻派一支全副武装的精兵堂而皇之的跟随,连个理由都不给。 直到有一天,天帝忽然召她到凌霄宝殿。 “本帝想见木繁树,你可有办法?” “没有。” “那就去想。三天之内见不到木繁树,拿你的长佑全族陪葬。” 三天,今晚刚刚好。 姜北正心猿意马的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却听木繁树以不可抗拒的语气对月下说:“松石不在,妖界必定群龙无首,未免时局更加动乱不堪,月下,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 月下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你听我说完。”木繁树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月下,不怕你伤心多想,那晚雪墟城门楼上,连天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我一个字也不信他。你明白我指的什么吧?” 月下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慌乱,“您是指……” 木繁树轻轻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那晚连天瀛信口雌黄,随口鬼扯松石对木繁树始终如一的耿耿忠心,而真相恰恰相反,松石勾结魔族攻打天界,助魔族死灰复燃为祸苍生,桩桩件件板上钉钉,这次妖魔联盟再次围攻天界时,松石突遭魔族食言背叛,四面楚歌退无可退,无奈之下才来到这里,想带月下远走高飞,或者从此封锁雾魇沼泽,效仿澹台一族避世不出也极有可能,却不料遭连天瀛连环设计,万箭穿心,命丧当场。 松石那些模棱两可表忠心的话,不过是顺水推舟哄骗月下跟他走的临时计策。 而连天瀛的目的…… 呵,他没有目的,若非要强硬的给他安上一个名义,那就是,他喜欢看她难受,看她挣扎和痛苦,非常喜欢。 那时的木繁树便在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生出心魔之后,连天瀛的心智已不复存在了,变得极端又幼稚。 “大人想让我怎么做?” 松石是什么样的人,又抱着什么目的与魔族勾结在一起,作为他的发妻,月下最清楚不过。 她并不奢望任何人对松石的可怜和原谅,只望自己能带领众妖熬过这段最不堪回首的岁月,亲眼看着一切尘埃落定,重归静好,待到万事太平,如果她仍然像现在这么想他,她会去“找”他。 总之,她想给松石的妖界留一条活路。 总之,乱世为妖后,盛世做鬼妻。 一百八十三 止血的药飞了 “避战吧。” 木繁树道,“保存实力,休养生息。” 月下沉默。 避战,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松石屡次开罪仙神两界已是不争的事实,与魔族翻脸为敌更是覆水难收,如今妖界千疮百孔,实力骤减,根本没可能返回雾魇沼泽独善其身,换句话说,妖界若想今后的日子好过一点,必须马上选择立场。 继续和魔界合作,还是与仙神两界重新修好? 答案显而易见。 她原本想着,凭自己和木繁树的往日交情,一定可以促成妖界与仙神两界和好如初,却没想到,木繁树让她“避战”。 两边都不帮衬,这不是两厢得罪里外不是人了吗? “恕我插言,月下姐姐,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听从木姐姐的安排。”姜北道。 月下抬头看她,眼神迷茫无助极了:“为什么?” 姜北笑了笑,道:“因为我相信木姐姐呀。” 月下一怔。 相信? 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她,从几何起,她对木繁树的决定开始产生迟疑了?发现松石蓄意报复,与他吵得不可开交时?还是终于忍无可忍离开雾魇沼泽,重回木繁树的身边时?还是松石死时? “一起吧。” 木繁树再次开了口,面色平静,目光柔和带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讨论过一般,转身即走。 “哎,木姐姐,那碧玉簪还找不找了?”姜北跟上来,指着“梵骨白山”问。 “沙神不会善待他不喜欢的东西。”木繁树道。 “啊?”姜北有点没听明白。 木繁树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她顿了顿,才望向“梵骨白山”,轻言轻语道:“碧玉簪,应该会‘尸骨无存’吧。” 姜北闻言,不好意思了一下,刚要开口安慰木繁树,后面的月下又突然说话了。 她说:“大人,我听您的,回去。” 与姜北辞别,二女一刻不停直飞新朝。 木繁树不说明原因,姜北也很有眼力见儿的一句不问,两地相距不远,但也足够姜北把天界近日发生的大事小情向木繁树细讲一遍,讲到最后还有时间发一通牢骚: “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他们还是只守不攻,一道道结界筑得跟铜墙铁壁乌龟壳似的,呵呵,原来天界一众仙神都是巨怂包啊!哦不不不,这当然不包括木姐姐你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姐姐尚在天界主持大局,姐姐一定会身先士卒亲自挂帅出征,杀妖魔鬼将们一个有来无回血流成河的!” 木繁树静静地听她说完,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荧惑将军怎么说?” “自己生闷气呗,可怜。”姜北叹道,“不过呢,往大了说她也只是个世袭罔替的战神而已,再大还能大得过陛下?陛下都下令‘全力戒备,拒不迎敌’了,她再坚持也没用啊。” 说话间,二女直接落在新朝城门前。 而今时局动荡,六界大乱,天界带头闭门不出当起缩头乌龟,没被魔族煽动和魔灵侵噬的几家仙族纷纷效仿之,族中的大部分兵力都被派遣到王城四周巩固防守,城门尤其壁垒森严,大门紧闭,不使出入。 “下面什么人?” 城门楼上的仙兵见有人来,开始喊话了。 木繁树向来是个懂礼之人,颔首回道:“烦请通传贵族仙主,木神繁树来访。” 那仙兵听见木繁树的名字,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照部就搬去了趟里面,把守城的将领叫了出来。 将领居高临下远远看了木繁树一眼,一言不发,回身就走了。 姜北讶异:“这……什么情况?” 木繁树道:“怕是有不少歹人冒充我的身份,想混进王城吧。他们早就见惯不怪了。” 姜北听得心惊胆战:“这还了得!依照仙神规矩,木神神驾光临,一族仙主必要亲自出面迎接款待,那些歹人冒充姐姐,莫不是要弑杀新朝仙主吧?” 木繁树似乎笑了一声,“这倒未必。” 这时,城门缓缓打开。 “哎木姐姐!” 姜北忽然拉住将要迈步的木繁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道,“你方才说冒充你的歹人很多,想必他们也因此吃了不少亏,怎么还有胆量不辩别真伪就把咱们放进去?这……不会有阴谋吧?” 木繁树笑了笑,反手拉住姜北的手,道:“我的目的是进宫,管他们想干什么。走吧。” 姜北还要再说什么,一低头,瞟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正是木繁树缠着白布条的右手,整个布条被染成触目惊心的鲜红欲滴样,看着都很疼。 “木姐姐你的手……” “看路。” 木繁树目视前方,平平淡淡的说。 姜北下意识顺着木繁树的视线看了过去,前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过这更加证实新朝城里有鬼。 木神光降,自报身份,别说一族仙主没有现身,连个迎驾的官喽啰都没有,这情形,不是仙主目中无人自作死,就是仙主本人已经…… “进去之后,看我眼色行事。” “啊?哦。” 姜北的一颗心渐渐提了老高,木繁树都如此说了,看来里面的事八成小不了,一个不小心,没准还得把小命搭进去。 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回天复命了。 可侧目身边人,除了脸上带着点伤者的惨白色,她面色从容不迫,姿态笃定平和,完全没有一丝如临大敌的无措和紧张。 进了城门,里面的情况更怪,只见通往王城的长街上商户紧闭,冷冷清清杳无人踪,若不是城门有层层叠叠的仙兵把这里当宝贝一样守着,姜北都要怀疑这里是一座死城了。 “木姐姐,有魔气!” 其实姜北并不能确定那一缕冰冰冷冷的陌生气息是不是魔气,只不过,妖族受妖后月下的传召已回,这气息虽与狪狪狑狑身上的微有不同,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人种会产生这种气息,姑且已“魔气”提醒一下木繁树。 木繁树的右手明显抖了一下,“……不用理他。” “可是,”姜北心惊胆战的四处张望,“这气息好像在跟着我们走啊。木姐姐,真的……没关系吗?” “……他不会伤害你的。” 姜北敏锐地发觉了她话里的漏洞,“那他会伤害姐姐你吗?” “……不知道。” 木繁树每次回答问题之前,都要短暂的停顿一下,这种停顿不像思考,倒像极了一种本能。 “木姐姐,你……你在害怕吗?” “……没有。” “那,请松开我的手好吗?疼,都要被你捏碎了。” 木繁树恍然惊醒,立刻松开了姜北的手,抬手一看,因为过于用力,红彤彤的新鲜血液把整块布条浸泡得充分而饱和,多余的血正滴滴答答的顺着手指往下掉。 木繁树终于后知后觉的“咝”了一声。 “疼吗?” 二女停下来,姜北甩了两下被木繁树抓疼的手,然后小心翼翼捧起木繁树的伤手,朝着血布条吹起了气,“吹吹就不疼了。” 木繁树皱着眉头笑了笑,三下两下把血布条绕下来,露出那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带药了吗?” “啊?哦,带了带了!” 姜北忽然想起来,离开天界之前,卜浊特意追上来塞给她几瓶丹药,说世道险恶没准会用得上,她遇到木繁树之后净顾着心惊胆战地惊悚了,都快把这事给忘死了。 姜北一口气把袖袋里的瓶瓶罐罐都掏了出来,摊在两只手心里,“我不懂药理,上面也没标注药品属性,木姐姐你自己看看,哪个是止血的?” 话刚说完,也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嗖嗖嗖”的破风声,姜北来不及闭合手掌,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她的手心豁然一空,啪啪啪啪啪,瓶瓶罐罐纷纷凭空飞走,十分诡异的撞到了街边的墙上,丹药骨碌碌滚作一地,还有一捧雪白的药粉随风飘扬,呼啦一下,不见了。 姜北顿时傻了眼:“这……” 前后左右张望一番,各处的门窗依然紧紧关闭,街上、房上、树上,连头上姜北都摸了一把,根本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木繁树抿了抿唇,也不知在努力克制什么情绪,“……他果然不肯放过我。” 姜北迅速回过神来,跑过去,趴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捡药,“没关系没关系,脏点就脏点吧,能止血救命就行了,木姐姐你看……” “不必了。” 木繁树走过来,用左手把姜北扶起来,“止血的已经飞了。” 飞……飞了? 姜北本能的就想起了那捧随风飘扬然后不见了的雪白药粉。 “那……就没有别的止血方法了吗?姐姐你可是懂医术的。”姜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没了。” 锁命灸需要锁命针辅助,木繁树本来随身带着三根,可之前都用在了书灵身上,其他方法则必须有药物辅助,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的便是当下。 姜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把地上的丹药重新收起来,可木繁树拉起她便走,解释说:“不要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这点小痛,我还受得住。” “木姐姐?” “怎么?” “那个人……我是说,那股魔气好像消失了?” 木繁树象征性的左右看了看,“嗯。” “那他是放过我们了吗?” “不一定。” 姜北忧心忡忡地看了木繁树的伤手一眼,终于忍不住问:“木姐姐,他……到底是谁啊?” “连天瀛。”木繁树毫不含蓄的说,顿了顿补充,“他现在很恨我。待会儿见到他,你一定记得离我远点。” 一百八十四 六界就是你的 新朝,启明新殿。 一道黑色袍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进殿来,面对王座,停在大殿中央。 闻声,站在王座前的黑袍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是晓生。 他笑:“瀛公子,你不好生呆在雪墟,来这里作甚?” “我正要问你,”连天瀛面色微青,明显气头正盛,“说好了木繁树交给我处置,你擅作主张把她引这儿干什么?” 晓生笑着缓缓走下步阶,态度温和:“这你可冤枉我了。腿长在她身上,她自己想来,我还能打草惊蛇派人拦她不成?再说你也忒瞧得起我,她可是七窍玲珑神仙木啊,我们同样废人一个,论聪明智慧我又比不上她,左右她的行动?呵,我这不是纯粹找死么。” “你知道就好。” “所以呢?”晓生走到连天瀛面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这么气势汹汹地跑出雪墟,是向我兴师问罪来的?” “不是。” 连天瀛有点烦躁的说,“我把她睡了,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晓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食指隔空点了点连天瀛的脑门说:“你呀你。瀛公子不是我非要说你,你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一个不知满足的人。父亲爱你,母亲宠你,兄弟姐妹王叔们也都像对女孩子一样惯着你,你有自己的朋友,有一群非常讨人喜欢的小兽,除了不能出墟玩乐,不能和你心目中的女神见面,你简直就是拥有了美好的全世界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而现在你不但走出了雪墟,给全族报了仇,还睡了你的女神……” “可我不快乐!” 连天瀛做了个十分压抑的深呼吸,“真的,晓生,我一点也不快乐。” 晓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同病相怜一样把双手搭在连天瀛的双肩上,道:“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又何尝不是。不过我们得懂知足,至少我们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说话谈心,而书灵和暮沉他们已经……” 提到两位故人的名字,连天瀛的眼神明显暗了一暗,“我不相信暮沉已经死了。” “哦?” 连天瀛抬头,正视晓生的眼睛:“被湖水淹死,你信吗?” “唔。”晓生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收回他的手道,“难说啊。毕竟暮沉身负重伤,……” “你说湖下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 晓生的笑意顿消,拿眼角看着连天瀛道:“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暮沉的死跟魔族有关?华越邈有地下魔城不假,但那只是一座尚未修建完善的新城而已,” “新城?”连天瀛笑,“晓生你不要骗我了。我今天刚去过那里,它根本就不是一座新城,而是一座荒废已久的空城,只不过被人做了点表面手脚,看起来比较像尚未竣工的新城而已。晓生,你用一座废城……” “你等等!” 晓生哭笑不得地抬手制止他,“连天瀛你脑子是不是傻掉了?拜托你仔细想想,构陷华越邈对我有什么好处?或者说,挑拨离间你和木繁树的关系对我有什么好处?你或许会认为,木繁树是魔界攻击仙神两界的最大阻碍,可是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木繁树她早就命不久矣,……” “你说什么?!” “我说,她从冥潭出来之后,元神受损严重,为了保存强大到无敌的一身灵力,她选择舍弃性命。打架不能气场全开,可你自己数数,她哪次打架没有气场全开呢,尤其天外天和天枢那一架,她简直不要命的开过了头。一个将死之人而已,所以你想想,我有必要大费周章的把你们给拆开吗?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她,巴不得把她强拉硬拽塞你怀里。除非我当时不坚定我们的感情,怕你不能来我身边帮我,可你再想想,我把全部灵力都渡给了你,是有一点不坚定的样子吗?” 说到最后,晓生的火气自然而然就大了起来,他双手叉腰,鼓着嘴,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仿佛一个忍不住就会大耳刮子扇过去似的。 “晓生,”连天瀛极纠结地抓了抓头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看起来十分痛苦。 “连天瀛你要分清楚,”晓生道,“她是你最爱的人不假,但她同时也是伤你最深的人。我并不反对你留下她,怎么玩怎么折腾也是你自己的事,毕竟她都快死的人了嘛,能让你任性几天呢。但有一点请你看清楚,我,晓生,”晓生反手指着自己,“我没名没姓没父母养没父母生,因为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破原因到现在还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我现在需要你这个、我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对我的支持和信任,你知道吗?” “对不起晓生,我……” 听对方一阵慷慨陈词,连天瀛惭愧自责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你说的对,我不应该怀疑你,我……我不应该被感情蒙蔽了双眼,我……我从头到尾就不该相信那个女人!你对我这么好,毫无保留的好,以前救过我的命,现在又渡我灵力。可是我居然……居然还……”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很……好?”连天瀛不解。 “她伤你的心,你伤她的身,你们算是暂时扯平了吧。” “不!”连天瀛目露一丝狰狞,字字如钉,“可她的族人还活着。她一心想守护的东西—我想毁掉的东西,还在。”他忽然坚定了目光,抬头,看向晓生,“待我屠尽鱼族,杀死狗帝,晓生,六界就是你的。” “好了好了。” 晓生的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他大度的摆了摆手,表示前面的事翻篇不提了,然后原谅加劝慰地抱了连天瀛一下,道:“只要你相信我就好。哦,她来了。” 晓生松开连天瀛,脸上霞光一样慢慢铺开温和无害的笑容,朝殿门望去,“挺快的嘛。” 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连天瀛依然从里面咂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情不自禁的说:“你答应过我……” “我知道,”晓生眯起细长的双眼盯着来人,“她是你的人嘛,我知道该怎么做。” 新朝的温度比雪墟不知高出了多少倍,宽硕厚重的斗篷早在进入新朝之前就被木繁树扒下来扔在了天边,可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依然有点不适酷热、细汗涔涔的形容,脚步虚浮无力,一进殿门,还差点被寸高的门槛绊倒。 “小心!” 姜北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肌肤乍一相触,她狠狠吃了一惊,“木姐姐你……” 木繁树云淡风轻地扫了她一眼。 姜北迅速会意,立刻低下头闭紧嘴巴不说了。 晓生热情非常地快步迎过来:“呦,木神大人这是怎么了?水土不服吗?那我马上安排人……” “舟忌呢?” “……啊?”晓生笑了笑,一脸茫然,似乎压根没听明白。 木繁树离开姜北的扶持,从容不迫地向晓生走近两步,平平淡淡的重复:“我问你,舟忌他人呢?” 晓生怔了怔,然后夸张的笑了几声,道:“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大魔头我站在这里,舟忌他当然已经……呵呵,没了。” “我不信。” 晓生笑得更厉害了:“你信不信可不关我的事。瀛公子,你朝思暮想的女人来了,还不快过来抱走!” 木繁树的脸明显白了一白,可她根本不敢去看连天瀛那张脸,目光在晓生脸上打了个晃,尽量不动神色的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舟靖科的遗书吧?” “聪明!”晓生毫不否认地笑道,“怎么,难道大人知道它在哪儿吗?” “……知道。” “说出来,或许我可以替你求情,让瀛公子对你温柔点。”晓生的语气里尽是讥讽和不怀好意。 木繁树脚下一软,微微晃了一晃。 一直不可思议盯着连天瀛看的姜北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扶住木繁树道:“姐姐实在不必为这种人伤心。不就长得好看点么,心如蛇蝎忘恩负义,真不知他还有什么好的。” “姜北!……” “你说什么?” 连天瀛本无心插手这边的事,但听见姜北意有所指的针对自己,他便不能沉下性子冷眼相待了。 姜北抬高下巴道:“说你心如蛇蝎忘恩负义,怎样?” 连天瀛:“前面那句?” 姜北想了想,直言不讳:“说你除了长得好看点一无是处,怎样?” “呵。” 连天瀛冷笑一声,下一刻,原本距离几丈远的他倏然移形来到众人面前,目光阴鹜,盯着姜北:“你从前喜欢我,原来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姜北被他的眼神激得脊背发凉,她拼命克制自己,才忍住双脚没往后退,死鸭子嘴硬道:“不然呢?你以为你谁啊……” “姜北!”木繁树道,“闭嘴。” 连天瀛:“说,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我以为我谁啊,废物怂包酒囊饭袋连累全族被屠的叛族余孽吗?嗯?这么说够不够形象?” 晓生笑:“没想到啊瀛公子,你还有自知之明呢。” “边去。” 连天瀛不冷不热的说,然后他把目光从姜北转向木繁树,忽然一笑,“所以木神大人,你也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的,对吧?” 一百八十五 他是我哥哥 木繁树微微低下头:“……不是。” “不是?”连天瀛又笑,“那么,你为什么向我隐瞒你我初见的时间,难道不是因为你看见过我的容颜,而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因为一个背影?木繁树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贪恋我的脸。” 姜北愤愤:“你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道理?” “连你都开始顶撞我?”连天瀛的眼神刀一样射向姜北,“姜北啊,你不记得你曾为我痴情成什么样了吗?呵。” 姜北:“……” 晓生在一边笑盈盈琢磨半天,“我还是没想明白,你们的初见不是在太贞幻境外的竹林里吗?难道更早?” 连天瀛:“东南山,雷霆兽,小绿蛇,她就是那条主动投怀送抱的小蛇。” 晓生想了想,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从那时起你们的一段孽缘就已经开始了。‘私藏幺子,意欲谋反。’本来藏得好好的你,突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天界攻击连天族的荒诞理由,原来小道消息也有真的,当年你身份的泄露当真与木神大人有些关系呢。” 连天瀛呵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木繁树无视二人的一唱一和讥言讽语,对晓生道:“我带你去找遗书。” “遗书?什么遗书?”连天瀛突然对这份遗书起了兴趣。 晓生耐心与他解释:“舟靖科那个老匹夫死前不是留下一份谢罪书么,现在称之为‘遗书’,里面不仅详细交代了舟忌一家被灭门的真相,还有魔族灵源所在,但后来被他的大女儿舟筝偷走,再后来舟筝加入魔族,我屡次派人试探都得不到遗书的一丝线索。据书灵所说,遗书被舟筝藏在这新朝王宫之中,至于具体位置我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你才拿下这里?” 晓生逗孩子一样用手指挑了挑连天瀛的下巴,笑道:“不然呢,大费周章软禁新朝人,你以为我是为了好玩吗?呀,一不小心向木神大人透露了一个重大消息,没错,舟忌他还活着,毕竟是新朝王室的最后一个成员了嘛,我总觉得他知道点什么却故意不说,惹得我十分不爽,所以就吊他一口气在。” “那,”连天瀛道,“你找魔族灵源干什么?” 晓生:“瀛公子,亏你还是魔族二魔君呢,难道你没有察觉魔域灵力一日弱过一日,在将来的不久,会落一个澹台雪墟那样的凄惨下场吗?” 姜北越听越气:“你为了一份空穴来风的遗书,扰得新朝人人闭门不出鸡犬不宁,活该你找不到魔族灵源看着自家族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姜北原本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避世小姐,一生谨言慎行,胆小怕事,可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骂完连天瀛骂晓生,恨不得把这个龌龊自私的世道挨个儿痛批一顿方能解气。 连天瀛赞她一句,“勇气可嘉!” 伸手一拨,把她拨离了木繁树身边,然后迈到她原来的位置上,“大人不是要带晓生去找遗书吗?”左臂一张欲揽木繁树的肩,“走,我陪你们。” 木繁树下意识的闪到左边,“休得放肆。” 连天瀛大笑起来:“碰你一下就是放肆了?木神大人,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身上这套衣服曾如何被我一层一层脱……” 啪! 姜北朝连天瀛的脸上甩了一个耳光,气急败坏:“瀛公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了!” 连天瀛不气不恼,若无其事道:“看在你这声‘瀛公子’的份上,这一巴掌我不和你计较。” 啪! 又一耳光甩在他另一边脸上:“这一掌你计不计较!?” 连天瀛用舌尖舔了舔溢出唇角的一丝血迹,声色不动:“不计较,你救过我的命嘛,当还你的救命之恩了。不过,你再打我可要跟你翻脸了。” “翻就翻……” 姜北第三次扬起的手掌忽然被连天瀛一把抓住,然后“咔嚓”一声—被扭断了。 “啊!” 姜北抱着手掌一阵痛呼,待抬头再看时,正看见一脸惊恐和不可置信的木繁树被连天瀛的身形一挡,然后被打横抱在他的怀里。 “放开我!”木繁树挣扎。 连天瀛的身形明显一滞,“……好烫啊。” 晓生在旁边已经嗤嗤乐了半天:“唔,我就说嘛,命不久矣。” 连天瀛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他似乎笑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抬步迈出殿来。 木繁树依然挣扎:“连天瀛你放我下来,放开我!” “闭嘴。”连天瀛凉声道,“如果你不想她的另一只手也残废的话。” 木繁树突然不动了,“……那遗书……” “你以为只有你自己聪明,只有你听出了书灵话里的玄机?”连天瀛的声色平平静静,看不出喜怒,“黑老仙一个小人物怎值得他临死之前念念不忘。木繁树,遗书藏在黑老仙把我赠予舟筝的那方舞池里,你说对不对?” 木繁树微微一惊:“你……” “你这就不地道了啊。”跟在后面的晓生佯装生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在哪儿,还七拐八绕的来套我话。” 连天瀛立刻反唇相讥:“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千辛万苦引她来这里,竟为了我明明知道的一件东西。” 晓生尴笑两声,“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嘛。” “不行。” “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连天瀛轻轻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 巨大奢华的圆形舞池露天倚湖而建。 据说,鱼娘子生前喜好清净,与世无争,稍微热闹点的娱乐活动也只是偶尔听一场评书,为了她这点兴趣爱好,宠妻无度、新继仙主之位的舟靖科不顾众仙卿反对,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精力兴建了这么一处评书台。 评书台原本没有现在这么大,形状也不是这个样子,它原是个镶金镀玉、白玉石铺砌的矩形高台。 后来鱼娘子过世,舟筝征得父亲同意将矩形扩建成圆形,外围还颇有意境地围了圈花藤木架,架上爬满五角赤萝花,花多叶少,一年四季花色赤红似火,花香旖旎,胜却仙境。 兴起的花架阻挡视线,不远处的观赏亭因此高度大增,下面新筑楼层,托起亭子比从前高出足足一丈,不过可惜,不知是不是舟忌嫌这处风景碍眼的缘故,如今整个观赏亭不翼而飞,只留下枯萎衰败的花架和高台在。 晓生拾阶而上,站在高台中央—那块明显留有矩形痕迹的评书台旧址,四处张望道:“东西呢,在哪儿?” 连天瀛在最后一个步阶停下来,转身,背对晓生坐下,怀里抱着木繁树不肯松手,“晓生。” “嗯?” “听说你和书灵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不知可真?” 木繁树万念俱灰的眼睛豁然一亮,神色复杂的看着连天瀛:“你……” “让他自己说。”连天瀛淡淡的阻止她道。 风过枯架,微微有声。 晓生怔然片刻,然后便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讥诮笑容:“是啊。他是我哥哥,瀛公子竟然今天才知道吗?唔,准确来说,应该是今天凌晨,毕竟书灵……” “澹台晓生,”连天瀛道,“你为什么害我?” “我没有害你啊,”晓生一脸无辜状,“其实我也是个受害者。你想啊,我也有父亲,有母亲,可他们冥顽不灵,自私自利瞻前顾后,以‘私生子不会受双方家族待见,前途堪忧’为名,拒绝公开我们的身份,我和书灵两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稍大点,我只能自己偷偷跑到雪墟认祖归宗,不过正巧被连天阔迎面撞上未能如愿,他还威胁我说,‘认祖宗就不要认爹。’” “不错,连天阔古板刻薄,我也不喜欢这个人。”连天瀛点头附和。 “对吧。后面还有更可气的呢。” 晓生遇到知己朋友似的,走回来,靠着连天瀛并肩坐下,“呦,大人还醒着呢,没晕过去呐?” 木繁树:“……” 连天瀛右手一抬,托着木繁树的背使她稳稳当当站了起来,时刻待命的姜北立刻扶住木繁树,“木姐姐!” “我没事。” 木繁树迈上最后一个步阶,主动走到高台的另一边,示意对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一点也不感兴趣。 晓生:“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连天瀛:“更可气的事。” 晓生恍然,事还没说,先叹了口气:“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父亲。打从出生开始,他便对我和书灵不闻不问,书灵大我几十岁,知道的事情也多,他说父母亲是未经双方家族同意,私定终身,生了我之后,夫妻两人的激情褪去,感情日益淡薄,最后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 “接下来是两个孩子。他们把我和书灵视为感情冲动的包袱,商量好了要把我们分开来养,书灵跟着父亲,而稍微小点的我跟着母亲。” “母亲也是不好,不单不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把我扔在平民家寄人篱下,还不准我在人前喊她‘母亲’,理由十分可笑,她竟然说她还想嫁人,哈哈哈!” “你想认祖归宗,为什么不去澹台,而去雪墟?”连天瀛问。 “因为澹台的灵源没有雪墟好啊。” “那时你就发现……” “我哪有这么未卜先知。”晓生爽朗地笑了几声,道,“澹台族体质有异,我也是全族迁徙到雪墟之后才发现的。咳,那个,我这么说,你心里不会不舒服吧?” 一百八十六 我救你一命,你屠我全族。 “习惯了。” “呵呵,造孽啊,不说这个了,接着说我那个生我却不养我认我的父亲。” 晓生的目光投到微波粼粼的湖面上,思绪如潮,不吐不快,“你知道我这个人,心比天高,从来不甘平庸,这样的我怎能安心在平民家庭度过一生呢,况且养父母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对我并不很好。” “直到有一天,母亲无意向我透露,说父亲已经把书灵带回雪墟认祖归宗,我当时就哭着央求母亲,求她带我回澹台,可她死活不肯,最后把她逼急了,她甩开我的手就跑了出去,我的头磕在石凳上流了好多血她也没有回头。而这一走,她将近十年没来看我。” “我也终于耗尽所有耐心继续等她,于是小小的我权衡利弊,瞒着养父母只身一人跑到雪墟。瀛公子,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把我捡回去的吗?” 连天瀛点了点头,“记得。” 大概一千岁时,被终身禁止出墟的连天瀛耐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引诱,趁族人不察,偷偷溜出雪墟玩耍。 两个孩子,一个做梦都想进去,另一个做梦都想出去,就这么阴差阳错撞到了一起。 晓生:“知道我当时怎么想你的吗?” 连天瀛:“觉得我漂亮。” “何止啊。”晓生的目光从湖面转移到连天瀛的脸上,笑着问,“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叫‘倭鹿’的小兽?” 连天瀛想了想,“狍子?唔,你觉得我傻?” “是又漂亮又傻啊哈哈哈!” 晓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开怀,“外面有什么好的,灵力薄弱,俗人一堆。你这只傻狍子竟然还想舍弃荣华富贵往外跑,可笑死我了哈哈哈……” 连天瀛丝毫不被他的情绪感染,凉着脸问:“所以呢?你当时一身的伤,弄得自己奄奄一息,其实是想演一出苦肉计让我带你回雪墟?” “当然不是。”晓生敛起些笑容,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命不好,来时的路上与狼群狭路相逢了。后来摔下雪崖滚了几滚,正好就滚到了你的脚下,公子你说,我们相遇是不是苍天故意撮合的?” 连天瀛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吧。不过别看你当时很瘦,背起来还怪沉的,就那么几百米的脚程,等我把你交到守墟人手里时,一个跟头栽在那儿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呢。” “你那是身子骨不好,怎么能怪我重呢。”晓生随口揶揄。 “所以呢,晓生,”连天瀛的嗓音骤然一冷,“我救你一命,你屠我全族。我许你一处安身之所,你还我无家可归,四处受辱。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嗯?” 晓生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我针对的从来不是你。” “可你伤到我了。” 连天瀛慢慢站起身来,转身,指着高台中央那块评书台的旧址道,“你可知,我曾在这里被人当作‘物件’转送他人?你可知,我曾宁死不屈,被人万剑穿心差点死掉?哦对了,把将死的我捡回雪墟的人不是书灵,是你吧?” 晓生也站了起来,一脸诚实道:“拜托你搞清楚,是雪墟仙主捡回的你,而书灵才是仙主,我不是。” “唔,所以救我的是书灵。没日没夜暗中折磨我的,且用十一颗北冥雪珍珠把我换走交给华仲的才是你,对吧?” “那时书灵自觉无颜面对于你,始终不肯与你相认,且他根本不知我才是雪墟的真正掌权者,他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傀儡而已,但那帮下作人怎么对待你,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那时我尚在地下魔域培养自己的势力,根本无暇顾及你。” 他转头看着连天瀛,真诚无比,“没日没夜折磨你的是澹台王族,所以你杀死他们,我一点也不恨你。但不能否认,我对此事也有责任,因为我当时只嘱咐他们,‘让他活着。’所以才造成了他们对你无休无止的折磨。” “我承认,书灵对你确实有情有义,而你对我而言从始至终只是利用。但有什么关系呢,人嘛,只要活着,可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彼此利用各取所需嘛。”晓生扫了高台对面的木繁树一眼,笑道,“木灵神族权势倾天几万年,我不把你放出雪墟,怎么可能扳得倒她呢。第一次你出墟如是,第二次亦是。” “放我出雪墟?呵。”连天瀛笑了一声,抬步走到高台中央,站定,“晓生,你能想象得出,我被两个女人软硬兼施逼着跳舞的场景吗?” “呵呵,不能。” “那我学给你看。”连天瀛慢慢放低身段,脸色古怪,学着一个女人撒娇说,“来嘛美人,跳一个。” 然后身板一挺,学着另一个女人极凶恶地说:“跳!快跳!不跳杀了你!” 学一个女人训斥另一个女人:“二妹你这么凶干什么?把美人吓坏了怎么办啊。去去去,我来。” 再哄:“不跳就不跳嘛。来,给姐姐转个圈也行。” 说完,连天瀛张开双臂,仰面朝天,极享受地原地转了个圈。 高台一侧的木繁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须臾之后,她缓缓合上了眼睛。 转圈。 原地转圈。 舟黎曾说,连天瀛最讨厌的舞蹈动作就是原地转圈。 原来如此。 “木姐姐……” 砰地一声,是姜北突然被摔在坚硬石面上的声音,听起来痛极了。 木繁树豁然睁开眼睛,正看见一张俊美又邪恶的面孔与自己几乎零距离的面对面,下一刻,唇瓣一凉,他吻了上来。 木繁树的意识空白一瞬,拒绝?还是迎合?她一动不动。 好在连天瀛适可而止,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放肆下去,很快,他缓缓离开了她的唇,表情自然而无害,就好像饥渴许久的人酣畅淋漓饮了一抔清泉,体力得到补充,他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一瞬之间又回到了中央那个位置。 “唔,我还是比较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他轻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得晓生还能把戏照部就搬演下去:“公子,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连天瀛:“晓生,书灵三番几次跑到人界赠姓氏‘澹台’给暮沉,你知道为什么吧?” 晓生轻轻摇头:“不知道。” “因为你想置暮沉于死地,即使他被先帝打下人界,种下恶咒,变成一个屠夫凡人,你还是不肯放过他,时常派出魔尸傀儡追杀他,魔尸傀儡只执行死命令,怎么会杀澹台姓氏的人呢。你想杀暮沉,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是怕他突然清醒过来和书灵对质吧?暮沉一直认为你死了,为了救我被万箭穿心而死,可只有书灵知道,你只身返回雪墟时,全身毫发无伤。所以旁人眼中,‘霜里霜狐’,你最终全身结霜死在霜里都是假的。晓生,你到底使用了什么法术扰乱暮沉的视听和灵识,让他坚信你为我而死?” “没有这种法术。” “呵。” 连天瀛笑了一声,左手一抬,远处的湖心“哗啦”一声水响,不知什么东西被他钓出了水面,紧接着他的左手忽然一扽,那东西便由远及近凌空飞来,最后“啪”的一下摔在了晓生脚下。 竟是一只水淋淋的白毛小兔,痛苦地蹦跶两下,还活着。 一旁的姜北差点惊掉下巴:“兔子潜在水中?这……这也太诡异了吧!” 木繁树:“受魔灵驯化,变异的兔子而已。” 晓生面不改色扫了兔子一眼,明知故问:“什么?” 连天瀛:“你杀暮沉的证据。那日湖下面的东西也是它吧?天界明澄湖里有异物潜伏,最后被流离擒获,虽然那异物是什么,众仙神事后一字未提,不过据我猜测,八成也是它。” “哦。” “我在华越邈地下废城里,发现了阿株的尸体。” “阿株?谁?” “和暮沉有仙线引牵连的一只小猪。也就是说,暮沉掉进湖里时他还没死,后来被魔兔抓进地下废城,因为仙线引的关系,阿株也被牵连下水,最后他们一起死在了下面。暮沉是噬杀仙,死后不留尸,可阿株的尸首还在。” “这样啊。那是我一时疏虞了。”晓生颇有点“原来如此”的遗憾,继而问,“还有吗?” 连天瀛的右掌朝上,缓缓抬起,一团浓如墨汁的黑雾,其间夹杂着精闪短电渐渐升腾而起,他道:“除了要你死,没了。” 晓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你们在华越邈的事是真是假,你也不想知道了吗?” 连天瀛掌心的黑雾渐渐消失,“你说。” “这么说吧,”晓生道,“只要有第三个人参与的场景,全部都是真的。反之,没有别人参与的场景,则统统都是我毁灭你的视听和灵识,攫取你内心深处最迫切、最渴望、最龌龊的念头制造出来的假象,比如你把木神……呵呵,你们都懂的。” 连天瀛的面色尴尬一瞬,“……找死。” “哎我还没说完呢。”晓生像往常聊天一样阻止连天瀛道,“还有木神大人的‘半个月’呢,你就不想听听?” “黔驴技穷罢了。无非就是你的‘毁灵’之术,还能是什么?”木繁树拈一片枯叶在手,漫不经心的说。 “我是黔驴不假,但你们心知肚明,还有一位大人物不是呢。他很强悍啊,你们难道就一点不怕吗?”晓生笑眯眯的,开始卖起关子。 木繁树:“你这是在跟我们谈条件?” “我们?呵呵,你们,你们啊……呃!” 黑影一闪,是连天瀛倏然移形到晓生跟前,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晓生断断续续,依然无所畏惧地笑着:“你……你不能杀我……毁灵术反噬……施术者死,中术者……” “晓生,”连天瀛不听他说完,阴阴一笑道,“你的身份上不了台面,永远只配在阴暗中自娱自乐。” 咔嚓。 晓生的眼球骤然暴突,血丝密布,然后软绵无骨的尸体被连天瀛松手丢在了地上。 一百八十七 失去控制 “你想干什么,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便是,何必跟他来浪费这许多时间。”连天瀛颇有些不耐烦的说。 木繁树盯着他的背影,一双漆黑的瞳仁不由自主的慢慢变大:“……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连天瀛笑:“魔尸傀儡一只没来么,唔,看来真正的幕后人终于准备闪亮登场了。” 说着,他缓缓转过身来。 “啊!” 站在木繁树身后的姜北忽然一声尖叫,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怎么?见鬼了?”连天瀛微微蹙眉。 姜北:“瀛公子你……” “你很好。” 木繁树紧接着姜北的话头说下去,然而不及她把这个谎话圆完,连天瀛的身前忽然白光一闪,竟是摇光凭空出现站在了他的面前! 二男面对面,呆怔一瞬。 姜北不认识摇光,狠狠吃了一惊:“啊,大魔头!” 瀛公子刚说幕后人马上就要闪亮登场,这不说到就到了! “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摇光才不管什么魔头不魔头,他只记得自己被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莫名其妙抓到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呆了好多好多天,更可气的是,他为了从自己嘴里套话竟然串通里面那几只东西坑骗自己,简直跟他那群下属一样,太特么不是东西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摇光抬起一掌就劈了过去! 连天瀛的意识明显还停留在“我没放他出来他自己是怎么出来的”问题上,掌风都沾到衣服边了才倏然一动,避开摇光的攻击,问:“你怎么在这儿?” “妈的,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子连自己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出来?!” 摇光是真生气,但他更害怕极了。冲动之下一掌拍空,他可没勇气再拍对方第二掌—不攻反退,一个瞬间就远离了连天瀛一丈多远。 摇光还在后退:“你……别过来!” “摇光。” 这突如其来的女音分外温暖,分外耳熟,摇光听得浑身一震,忽然转过头来,“原来是您啊木神大人!哦对了,连天禁海的事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您说,自从长佑姜南死后我就一直在查,可上天入地我还是找不到禁海……” 黑影从他的身侧轻盈一掠,连天瀛已率先来到木繁树身前,用手背温柔地蹭了蹭她的脸,“这么烫,是不是很难过啊?” 木繁树轻轻摇了摇头,“还好。你呢?” 一旁的姜北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风有点诡异,这两人明明前一刻还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形容,怎么晓生一死,仇人变情人了,还都这么含情脉脉的温柔? 她不信他们是在演戏,前一刻不是,现在更不可能是! 而摇光面对此情此景直接就崩溃了,他大步冲过去,想把木繁树拉过来护在身后,可连天瀛不让,一掌震开了他,“干什么?” 摇光吃痛,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连天瀛大骂:“你问我干什么!你竟然还问我干什么!姓蓝的你给我听好,别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凶残没人性!你墓里那些脏东西我全都看见了!被**的残尸,被挖掉五官和双胸的女疯子,还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鬼新娘,她被……她被硬生生拔掉了十根指甲,满手都是血,脚心还被钉了两根这么长的木钉!你到底跟他们有什么仇,给他们一个痛快不行吗,非要吊着一口气慢慢折腾?” 连天瀛不动声色,静静地听他骂完,道:“骨哨呢?还给我。” 摇光被问得一怔,“什……什么骨哨?” 听名字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连天瀛:“魔域森林里,你捡的那只哨子,人骨做的。” 姜北的后背上倏地就起了一层冷汗,她偷偷用眼角看着木繁树,希望能从那里得到一点“没事,放心吧,有我在”之类的精神慰藉,可眼睛瞄到抽筋,木繁树还是那副温柔安静的模样— 她微微仰头看着连天瀛,眼光痴迷而深情,且不知为何,带了一点似有若无的悲伤,使姜北越看心口越疼。 “没有!扔了!” 摇光发火,“我当时捡了还给你你不要,哨子现在没了你又向我要,姓蓝的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你觉得呢?” “我觉得就是!”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我不走!” 连天瀛双眼一眯,有点不悦的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别扭的男人—这个人明明很恐惧自己,却非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宁死不屈的样子,实在足够让人讨厌。 “狑狑已经死了,你把狪狪给我放出来!”摇光壮着胆子吼。 木繁树的目光忽然一动,这才缓缓转移到摇光身上,“狑狑死了?” “对,死了,好好坐在那儿突然就消失了,连具尸体都没留!狪狪说墓地里的一切生死都由他一手掌控,”摇光指着连天瀛,“他随便一个念头就可以杀人于无形,是他杀了狑狑,是他,因为狑狑可怜我为我解开身上束缚,矫正我的脖子,所以狠心杀了狑狑。他杀了我的恩人!” “恩人?”连天瀛笑,“他可是一只魔头啊,且是错央平初的一个分身,罪无可恕。” 摇光:“少废话!你说,狪狪你到底放不放?” 连天瀛:“墓地失去控制,他已经出来了。唔,虽然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 “胡说!” “他没骗你。如今的魔族体质生异,遇光则遁,……”木繁树心头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她看着摇光和姜北,语气快了一拍说,“你们马上回天界,告诉天枢和荧惑……” “大人,”连天瀛笑呵呵的拉起木繁树的手,抬高一点,低头把玩她的纤纤玉指,“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对不起我啊。” 摇光和姜北面面相觑,如坠云里雾里,不知发生了什么。 木繁树沉默片刻,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在连天瀛的指尖落下一个吻,似承诺,似安慰,她道:“瀛儿,我会留下来陪你。” 姜北和摇光异口同声:“不可以!” 姜北:“木姐姐,他已经变了,他现在很危险啊!” 摇光:“没错没错!他人面兽心暴虐无常一直都很危险!大人还是同我们一起回去吧!” 连天瀛的心情突然之间愉悦起来,他松开木繁树的手:“唔,你可以说了。” 木繁树:“魔族遇光则遁,恐怕早已无孔不入潜入天界……” “什么!”摇光和姜北大吃一惊。 木繁树:“当务之急,你们速速回去,通知诸仙神早做防范。” 姜北:“可是……魔族既已渗入天界,我们又看不见他们,这……这要怎么防啊?” “天枢自有办法,你们找他去就是。”连天瀛有点不耐烦的说,好像眼下的时光比洞房花烛夜的还要珍贵许多,巴不得二人立刻原地消失似的。 “没错。”木繁树道,“快走吧。” 姜北和摇光再次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连天瀛的掌心渐渐凝聚出一团狰狞黑雾,面色玩味,威胁味十足:“不要等我反悔哦。” “那……”摇光的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向木繁树作揖道别,“既然如此,大人您多保重,我回天界……”回天界搬救兵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传送消息。” 姜北:“姐姐保重!” 下一刻,姜北和摇光齐齐转身,腾地而飞。 直到再也看不见连天瀛和木繁树的影子,二人的速度依然不敢怠慢。 姜北:“我们就这么走了,不管木姐姐了吗?” 摇光:“你没看出来吗,我们继续留下去才会真正害死大人!” “怎么说?” “我和那个大魔头一起闯进魔域森林时,他曾要求我替他做个见证,见证他可以义无反顾为木神大人而死,这么一个痴情人,就算如今走火入了魔,也一定不会伤害大人的吧。两人独处对增进感情有益,我们若执意不走,反倒会影响他的感情爆发。”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我贪生怕死?”摇光道,“说实话,我真的很怕死啊。天界现在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回去可能也是死,但我没有办法,我的族人、朋友、师兄弟们都在那里,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姜北的身形忽然一滞。 摇光惯性的飞出去好远一段,见人没跟上来,旋即转身飞回去问:“怎么了?” 姜北有些不安的说:“木姐姐答应我,今晚随我回天见陛下,可现在她突然变卦,也不知是她早料到会这样,还是事发突然,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摇光抓着头发想了想,“不会吧?大人一直都是个非常有计划的人,……”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信了,“那我们……” “回去看看?” “不行!”摇光脱口而出,至于为什么不行,他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出于对木繁树的本能遵从,也可能他觉得天界那边的事更重要一点。 “反正不能回去。” “那走吧。” 不等摇光动身,姜北已首先飞到前面去,“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个世伯在替魔族效力,我去求求他临阵倒戈,或许有用。” 摇光晕了一晕。 就好比听到一只兔子对一只狼说:求求你,看在我们是天敌的份上,别吃我了好吗? 摇光权当她在开玩笑了。 今天的天气不算晴朗,所以夜幕降临得也早,待他们飞到南天门时,那里早已喊杀声铺天盖地,各式刀剑法器乱舞,仙魔混战,尸首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