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眼通天》 第一章 吾孰与剑圣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故事太俗套了吧?” 路边驴车上,少年任真倚在车厢旁,嘴里叼了根草杆,看着梧桐树下正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一脸不屑。 “唐家三叔,听你说书都二三十年了,还是这么烂,就不能换个花样?整天不是戒指里藏老头儿,就是捡头蠢猪变神兽,敢情您老人家跳崖走狗屎运的机会,比隔壁老王给张寡妇挑水都多!” 这话说完,树下顿时沉寂。片刻后,观众再也憋不住,顾不上老先生的颜面,哄然大笑。 老头儿脸色瞬间绿了,恼羞成怒,抄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儿,就要砸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你这小野种才十六岁,就能听老子说书二十年?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让那头跟你一样寒碜的瘦驴怀上种,看你拿什么赶车糊口!” 树下又是大笑,这主意够恶毒。 任真以载客进出金陵城为生,全靠这头毛驴混饭吃。它要是怀了孕,不但没法伺候人,人还得倒过来伺候它,今年冬天他可就揭不开锅了。 少年也不生气,跳下驴车,伸了伸懒腰,享受着午后的温暖阳光,一脸惬意。 “那敢情好,三叔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把驴肚子搞大,硬,实在是硬!您放心,等这宝贝毛驴下了崽儿,我保证让它认您当干爹!” 观众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儿以毒舌著称,任真这张嘴更是贱得出了名,两人就是对冤家。 老头脸都黑了,也不说话,站起来挽着袖子,就要冲过去揍任真一顿。 任真急忙躲到魁梧的徐老六身后,一副小鸟依人的架势,嘴上却不依不饶,继续调侃。 “三叔还是这副驴脾气!作为你的衣食父母,咱点评几句就算给面子,无非是想让你创新一下,总不能你往咱嘴里灌啥,咱就得吃啥吧?” 在观众配合的劝解下,老头坐回马扎上,怒气未消,吹胡子瞪眼地道:“创新创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狗屁词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你行你来说,不行就他娘的给我闭嘴!” “真让我说?”任真微笑着走过来,一本正经,手却偷偷伸向盛着蚕豆的小碟里。 老头骤然一僵,他只是随口说说,这小子今天不按套路出牌啊! 任真推开他,一屁股坐到主位上,在所有目光注视下,装模作样干咳半天,才终于开腔。 “人族有南北两朝,江湖有风云双榜。话说半年前,名列风云榜前十的北唐剑圣,顾剑棠,孤身潜入咱们金陵,不知有何图谋!” 一听到“顾剑棠”这名字,原先嘈杂的树下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露惊异,眼神又透着期待之情。 少年说的哪是故事,分明是最近甚嚣尘上的江湖大事! “顾剑棠此行,是为了刺杀皇帝陛下,还是寻找传说中的烟雨剑藏?这个无从得知。若非绣衣坊勘破其行踪,大家甚至都无法知晓他的降临!” 大树下,任真滔滔不绝,其他人听得出神。 “一人一剑,就想横扫南晋?哼,那是痴人说梦!几天前那场惊世之战,诸位想必有耳闻,顾剑棠以一敌四,且战且歌,最后重伤逃窜,不知所踪!” 他略微停顿,伸出左手想抓把蚕豆,忽然想起刚才抠鼻屎用的就是这只,于是缩了回去。 “这些天全城封禁,不准出入,你们可知这是为何?”他眨了眨眼,笑容神秘,刻意压低了声音,“据我的小道消息,顾剑棠如今还躲在城里,成了瓮中之鳖!” 说到这里,他恍然记起道旁的驴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生怕它趁机溜走。 人群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不可能吧?那可是十大风云强者之一,乖乖,人家稍微一抬腿,还不得十万八千里!”陆瘸子摩挲着手里拐杖,做了个抬腿的姿势。 徐老六轻哼一声,满脸倨傲,“扯淡,你以为他是神仙?咱们南晋的强者也不是吃白饭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门!” 隔壁老王放下挑水的扁担,愁眉苦脸,“如果他真的还在城里,咱们岂不是有危险?就算他受了重伤,俺也打不过啊!” 任真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哭笑不得。 这时,张寡妇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嗓音尖锐,“我看你就是满嘴放炮!你不是自称什么‘金陵百晓生’吗?那你倒是说说,顾剑棠究竟藏在哪里?” 说这话时,她不忘狠狠瞪任真一眼,显然还在记恨刚才他调侃老王给她挑水的事。 任真一脸黑线,大妈,您还真敢问啊! “剑圣容貌俊俏,无人不知。瞧你那思春眼神,怕是想偷偷跑去给人家生娃吧?” 他偷瞟着她那高耸傲人的胸脯,猥琐地笑道:“既然这么心急,且容我掐指一算,可不敢耽误了你的发情期!” 人群彻底炸了锅,坏笑声此起彼伏。 “你……”张寡妇气得花枝乱颤,胸前那处波涛汹涌,吸引了无数火热目光。 便在这时,一道淡漠话音从不远处传来,令大家笑意凝滞。 “赶路吧!” 话音是从车厢里传出来的。 面红心跳的张寡妇一愣,“小兔崽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拉了客人,还敢在这里调戏老娘?!” 大家也很诧异,以任真的穷忙性子,今天竟把客人晾在一旁,自己跑来偷懒贫嘴,着实太罕见。 任真瞥了说书老头一眼,往盛赏钱的盘子里丢枚铜钱,说道:“客人想午睡而已。这就走咯!” 他跳上驴车,甩起皮鞭,朝着北城的神策门驶去。 金陵繁华,街道摊铺无数,一路上热闹嘈杂。 任真清心凝神,不像平时那样左顾右盼,安静地注视着前路,仿佛在等待什么。 突然,车厢里话音响起,“你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 “啊?”任真满头雾水,转头望着灰布帘子,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帘布掀开,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显露出来。 这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肤如凝脂,面若美玉,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一袭白衣衬托下,他气质飘然出尘,堪称绝美。 任真浑身猛然一颤,只是跟这人对视一眼,他便如坠冰渊,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寒意。 这双眼睛,太可怕了! “你刚才在树下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吗?” 中年男子看着任真,神情淡漠,宛如古井无波。 “没错,我就是顾剑棠。” 听到这话,任真霎时变色,稚嫩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精彩的表情。 茫然,然后震惊,紧接着是畏惧,最终,这一切情绪都消散,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平静。 就像是美人卸下层层浓妆,终于恢复真实的容颜。 “我果然猜得不错,今天接了一笔天大的买卖。” 任真仔细端详着这男子,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杂质。 “不愧是传说中的真武剑圣,人如其剑,真剑!” 他当然不会蠢到去玩剑和贱的双关,“真剑”二字,是他发自肺腑的评价。 南朝有四百八十寺,以修佛为主,剑修也不在少数,真正的高手却不多。 南朝才子多风流,晋人的剑轻灵飘忽,一身剑气绝不似唐人那般狂放凌厉。 而眼前这人,只是随意坐在这里,就仿如真实的利剑出鞘,一身锋芒令人胆寒,不敢直视! 剑威至斯,面容又如此精致,再联系最近那场惊世大战,他的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只是猜的?” 顾剑棠把少年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看似依然波澜不惊,心里却有些震撼,区区一名赶车少年,修为不过初境下品,竟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太匪夷所思了。 “要不然?”任真嘴角微挑,笑容里隐隐透着一丝嘲讽,“除了您这位急于逃窜的剑圣大人,还有谁明知全城封禁,依然冒险出城?” 顾剑棠闻言,双眸骤眯,眼里剑意森然。 八境之上,都是翻覆一方风云的大宗师,自有卓然不凡的气概,便说睥睨天地也毫不过分。寻常角色在他看来皆是蝼蚁,不屑于多瞧一眼。 但此刻,被人当面揭穿底细,他的心境罕见得荡起涟漪,莫名涌出一股躁意。 纵横天下二十载,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的市井蝼蚁都敢嘲讽他了? 他蹙着眉头,寒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双眉很细长,很美,尤其是皱起时,美得连女人都嫉妒。 但是能看到他皱眉的人,都没有心情去欣赏。每逢皱眉必杀人,这是他闻名天下的一大习惯。 任真有幸目睹了这别样风情,却仿佛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不知,痴痴盯着面前这位貌美男子,任由驴车在大道上狂奔。 “真是……和我一样美呐。” 第二章 千人千面,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不知死活地赞叹这么一句,有些失神。 顾剑棠当然听到了,漠然盯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 任真缓过神来,这才察觉到他的杀意,赶紧答道:“我是谁?我就是个靠赶车为生的孤儿。不过你现在就像惊弓之鸟,看谁都可疑,不相信我也很正常。” 他一手勒住缰绳,跳下驴车,随手掸着粗布褂上的灰尘,“你要是怀疑我,可以选择离开,我也没本事跟踪你,这样你应该能放心吧?” 顾剑棠微怔,望着下了逐客令的任真,脸色阴晴不定。 “来南晋前,我云遥剑宗的密报说,你赶车出城多年,跟九门都尉都很熟。万一陷入绝境,只有你最有把握送我出城。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任真哦了一声,低头站在车下,没有下文。 这态度很明显,你信不信我是你的事,我跟谁熟是我的事。至于愿不愿意送你出城,那更是我的事。 顾剑棠搓弄着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我,八境上品,北朝剑首。你,初境下品,弱得连蝼蚁都不如。我若想杀你,甚至都不用出手,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跟聪明人打交道,要懂得点到即止,更何况,毕竟是他在别人屋檐下,把关系弄僵殊为不智。 “你的意思是,要么送你,要么杀我?” 任真何等机敏,立即意识到所有可能性,苦笑道:“要是把你送走后,你再杀我灭口呢?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客死他乡更惨啊……” 顾剑棠双眸微眯,“你有得选吗?” 任真闻言,紧攥袖里的拳头,用力咬着嘴唇。 “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猜出你的身份。刚才在梧桐树下,我本可以趁机逃命,也可以高声示警,却没这样做,就是因为心里清楚,高风险才会有高报酬。” 他跳上车,却没再赶路,背对着顾剑棠,看不见表情。 “既然确定了你的身份,那就重新谈价钱。我要承担天大风险,既可能被官府杀掉,也可能被你杀掉。区区几文钱,肯定打发不了我。” 顾剑棠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作为一代宗师,落魄到这种地步,竟然会被一个市井少年趁火打劫。 “你想要什么?” 任真显然早就盘算好,脱口而出,“孤独九剑!” 顾剑棠嘴角的肌肉急剧抽动,竭力克制着情绪。若非形势窘迫,他恨不得立即将少年斩为齑粉。 任真感受到车厢里紊乱的气流,赶忙解释道:“我更想要你的真武剑,但东西是死的,你随时都能把它……取走。” 他本来想说抢,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取。 顾剑棠脸上蒙霜,“所以你选择索要功法。哪怕只能看一小会儿,藏在脑海里的记忆,终归还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 任真点头,眼里透着精光。 “孤独九剑是我的独创绝学,看来你有些见识。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得考虑清楚,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说着,顾剑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牌,放在任真面前,让他抉择。 任真听懂了话里深意,还是毫不迟疑地接过木牌。 “你也可以这么想。我天赋绝伦,或许能迅速练成这部剑诀?又或许就打动你,收我为嫡传弟子?天才难寻,嘿嘿,你未必会舍得下手。” 顾剑棠嗤然道:“你是天才?” 任真用力点头,神态骄傲。 “这还用说?万一我天赋差些,你就更没必要杀我了。像我这种自不量力的俗世蝼蚁,哪能威胁到您这翱翔九天的鲲鹏!” 顾剑棠勉强一笑,貌似对他的吹捧有些受用,心里对这少年的憎恶却已经到了极点。 “若非事先查过你的底细,我绝不会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选择以命相赌,想从我这里赚便宜。生死至大,值得吗?” 任真应该是没听出话里玄机,扬了扬皮鞭,说不出的得意。 “彼此彼此,只有咱们这种聪明人,才敢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堂堂剑圣都敢以命相赌,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角色,还有啥输不起的?” 顾剑棠冷笑不止,凝望着视线里渐渐清晰的城门,“人微言轻,就凭你的卑贱身份,真能骗开城门?” 他能清晰感知到,远处城墙上蛰伏着无数道强大气息。自从那场大战后,南朝便不惜调动全部修行者,监视整座京城。 即便是他,只要暴露行踪,下一刻就会立即陷入围困,身负重伤之下,再难逃脱。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任真身上孤注一掷。 看到他如临大敌的神情,任真哈哈一笑,丝毫看不出紧张。 “现在知道怕了?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孤身犯险。我比天下人都好奇,你这趟来金陵,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是为了寻找烟雨剑藏?” 顾剑棠佯装震惊,“刚才别人夸你是金陵百晓生,我还很不屑。没想到你如此博闻,竟然知道神秘的烟雨剑藏!” 说这话时,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从他眼里稍闪即逝。他早就想好,出城后立即杀死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任真笑而不语,故作高深地瞥向四周。 顾剑棠试探道:“金陵形胜,卧虎藏龙,城里隐居着一位绝世鬼才,常人难见其真容,你应该听说过吧?” 任真一愣,沉吟片刻,抬头说道:“你指的是传说中那位‘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顾剑棠点头,继续试探道:“不错,就是此人。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任真侧了侧身,放慢车速,忍不住又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不夸张地说,他就是整个金陵最神秘的人,连皇帝都比不了。五年前,他踏入江湖,仿佛凭空冒出,一夜之间便声名大噪,但根本没人见过他!” 顾剑棠望着车外,眼神飘忽。这半年里,他找遍金陵的大街小巷,始终没能发现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 “皇帝亲设绣衣坊,用以刺探机密情报,网罗各种讯息。而学冠古今的他,自然就当上坊主,经略全局。相传,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得不到的消息!” 听着这神乎其神的传说,顾剑棠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早就家喻户晓,连他这个唐人都耳熟能详。 “没人知道绣衣坊的真实地址,想要找到那位坊主本尊,更是难如登天。不过,你若想从绣衣坊打听消息,也不是难事。只要把纸条连同报价装入油纸袋,投进护城河里就行。” 任真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如果他们接受你的买卖,三日后午时,就会有一只标有你名字的纸船漂浮在河面上,里面就写着你想要的答案!” “这些规矩路人皆知,不用你来教我。要是他愿意帮我解惑,我也就不用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顾剑棠有些失望,好在他本来就不敢奢望,能从一个市井少年嘴里得到天大的机密。 任真感慨道:“普天下谁能猜到,你原来是来找人的……” 顾剑棠眉尖一颤,没有回答,眼里杀机愈盛。 任真似乎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想解开的疑惑是什么?我还算有点聪明,或许就能帮到你呢!” 顾剑棠戏谑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待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人的。” 任真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顾剑棠的最终目标,原来是通过绣衣坊主去找另一个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生死至大。那人是谁?能让你奋不顾身去寻找,你们是有多深的恩仇呐?” 顾剑棠闭上双眼,眉心攒聚。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在竭力压抑着杀意。 任真刚才这句话,彻底触动了他的逆鳞。 “我该藏在哪里?你真准备让我这样端坐着出城?”他不愿再多说半句废话,冷冷问道。 任真没有回头,胸有成竹地答道:“没错。他们不会搜查车厢。” 顾剑棠欲言又止,还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驴车终于来到城门关卡处。 拦路的是名都尉,手按腰刀,看着跑过来点头哈腰的任真,眼神轻蔑。 “狗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全城禁严,不准出城?” 任真谄笑着凑上前,俯身低声道:“贵人多忘事,大人您应该忘了,府上三夫人命我去接她表弟进城……” 都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表弟确实这几天要来金陵。他府上的类似杂事,一向都是差遣人穷腿贱的任真去做。 他瞪了一眼,一脚将任真踹出老远,狠狠骂道:“还不快滚!耽误了差事,看老子不抽死你!” 任真如遇大赦,匆忙赶着驴车前行,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没走出多远,突然,一道冰冷的暴喝从后方传来,令他全身猛地一颤。 “停下!把车帘掀开!” 与此同时,一大堆军士如潮水涌来,将驴车团团围困。 第三章 我真是天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喊出这声暴喝的,并非都尉本人,而是恰巧经过这里的巡城将军。 随着他一声令下,巡逻的士兵一拥而上。他背后那四五名修士,神色沉凝,也有所戒备。 “崔鸣桂,谁给你的权力开门放行!” 听着后方的怒斥声,任真低头坐在车上,看不见表情。 这位不期而至的巡城将军,并不在他预料之内。 车厢里,顾剑棠远比他更紧张。 那些武修虽然只有四境修为,构不成致命威胁,但毕竟人数不少,他绝无可能将他们一击抹杀。 只要弄出动静,就会惊动城墙上的众多强者,立即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更清楚,那一战动用九九回天诀以后,自己剩余的功力已经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握剑的手有些颤抖。 即便是前几日那场旷世大战,都未能令他如此惊慌。 “将军,求您给小人个薄面!我妻弟今日来探亲,这是去接他进城的!” “妻弟?哼,要是出了岔子,你全家都得掉脑袋!少跟我废话,把车帘掀开!” “这是自然,您就算再给小人十个胆子,我也绝不敢私放那狂徒出城!” 两人的对话传来,越来越近,格外刺耳。 顾剑棠的心紧悬到了嗓子眼上。 哗! 这时,车帘一下子被人掀开! 一副剽悍嘴脸显露在顾剑棠面前,正凶戾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一触即发! 顾剑棠脸色苍白,惊惧之下,身体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僵滞。 “到底还是暴露了!” 他面露绝望,就欲拔剑暴起,发起最后的绝命一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将军突然轻哼一声,淡然放下车帘,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怎么样?我哪敢骗您!” 都尉的贱笑声在车外再次响起,“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将军您笑纳!” “哼,谅你也不敢!记住,下不为例!” 那道沙哑嗓音越来越小,应该是离开了。 顾剑棠长舒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长剑,瘫坐在车厢里。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全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龙游浅滩遭虾戏,尊为十大风云强者之一的他,竟然沦落到畏惧一个凡俗武夫,没人敢想象眼前这副场景! 此时他心有余悸,脑海里不停回想着刚才的惊险一幕,陷入深深困惑中。 “刚才那名将军,如果事先被任真买通,根本就没必要赶来阻拦。他明明已经看到我,为何会假装视而不见,放我出城?” 他非常确定,那人甚至能清晰看到他拔剑的动作,可对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平静离开,这太过离奇,根本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哒、哒…… 驴车在城外大道上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顾剑棠难以压抑心头疑窦,终究还是掀开了车帘。 “我原以为,你会争分夺秒地强记剑诀。凭你的头脑应该不难想到,我肯定会把它抢回来。” 任真盯着前方的道路,随意地点头,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没有被刚才那一幕吓到的迹象。 顾剑棠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眸光冷冽。 “卖弄口舌,耍小聪明,这些都是取死之道,绝非智者所为。你年少气盛,还没学会收敛锋芒,就死在我手上,未免有些可惜!” 任真没有说话,神色平静,稚嫩眉眼间透着一股冷意,宛如林间晨雾,让人捉摸不透。 顾剑棠一怔,精神有些恍惚。这一刻,他眼前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莫名恼怒,寒声道:“蠢货,如果我是你,一开始就会收起那些小聪明,装作毫不知情,默默把我送出城,而非屡次试探,得寸进尺!” 任真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收起一路表现出的乖张个性后,他认真得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 顾剑棠眉梢上挑,如同两柄小剑,崭露出压抑许久的怒意。 离金陵城已经有段距离,他不打算再隐忍自己的锋芒,更不想再忍受这个少年。 “说说你在城门前耍的花样,我不介意让你再多活一段路。” 他的语气强硬,不容忤逆。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可能就是,任真做了某些手脚。 任真侧身看着他,眼神嘲弄,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小小障眼法,能瞒过堂堂剑圣,可真不容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天才。” 说着,他把左手伸向身后车厢里,对着真武剑隔空一扫,顷刻之间,那把剑彷如凭空蒸发一般,遽然消失不见。 “这……”顾剑棠神色剧变。 以他的强大神识,当然能够确定,在任真挥手一扫的瞬间,车厢里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也就是说,任真并非靠某种功法移走真武剑。 任真面无表情,淡淡道:“别激动,你的剑还在这里,没被我移走。我刚才说过,这只是障眼法,也是我的能力。” 他左手再次一挥,那把剑又现出原形,依旧躺在刚才的位置,毫无偏差。 顾剑棠看着这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凭这一手,任真就能轻而易举把他带到任何地方,甚至包括南朝皇宫。 至于出城,相比之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算什么能力?” 他驰骋江湖,见识过无数奇人异士,像任真这种手段,却是前所未闻。 任真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满脸得意,又恢复到初时的少年心性。 “你看,我真是天才!” 顾剑棠浑身杀意淋漓绽放。 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被这少年玩弄于股掌间,却浑然不知,徒然惊悚了半天。 “天才又怎样?我剑下最不缺天才亡魂!” 他骈指为剑,绽放出一道剑气,以凌厉之势刺向任真眉心。 他终于出手了! 任真闭上双眼,似乎坐以待毙。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自己的微末道行,就能抵挡剑圣的愤怒一剑。 下一刻,一道玄妙难言的气息从驴车上涌起。 紧接着,有两根手指凭空而出,横亘在任真面前,精准地挡下了这一剑。 它的主人如幽灵般,飘然出现在驴车上,侧坐在任真身旁。 这是个老头儿,注视着顾剑棠,目光矍铄。 顾剑棠心脏猛然抽搐,嘴唇颤抖着,像活见鬼一样,“你是……那个说书先生!” 老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能让剑圣如此震骇,真是受宠若惊。要是能收下你的脑袋,就更好不过了!” 任真白了他一眼,停下驴车,戏谑地注视着顾剑棠,眼神说不出的怜悯。 “怎么样?剑圣大人,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好玩吧?我能让别人看不到你,自然也能让你看不到他的存在。” 原来从离开那棵梧桐树起,这辆驴车就一直载着三个人,只是顾剑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 “猫捉耗子?” 顾剑棠怒极反笑,神情犹为冷戾,“区区一名七境武修,就敢在我面前妄自尊大,愚蠢到这种地步,你们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老头闻言,轻捋银须,笑容里透着猥琐,“哟,都到了这步田地,架子还是这么大!既然如此,老子就给足你面子!” 他吹了个口哨,很快有七八道身影破空而来,将驴车围困在中间。顾剑棠就这样被堵在车里,进退无路,显得格外狼狈。 他目光再次狠狠一颤,“你们是在树下听书的那些人!” 任真把皮鞭交给老头儿,朝这些人点头致意。 徐老六,陆瘸子,还有张寡妇,甚至连给她挑水的隔壁老王,也跟着赶了过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徐老六打量着顾剑棠,笑眯眯地调侃着。 顾剑棠心乱如麻,呼吸有些紊乱,“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像往常一样,勾着徐老六的肩膀,回答道:“演戏谈不上,我们又不是演员。至于我们是谁,你自诩聪明绝顶,还猜不到么?” 顾剑棠眉关紧锁,沉思不语。 老头儿没心情在这里闲扯,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 “凤栖于梧,那棵梧桐就是我们凤梧堂所在。绣衣坊素来行事隐秘,藏匿于市井之间,若非我们主动现身,你怎么可能看出破绽!” 顾剑棠如梦方醒,紧盯着老头,脸上浮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隐隐于市,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衣李凤首吧?” 说到这里,他望向跟老头并肩而立的任真,目光变得复杂许多。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虽然只有十六岁,初境下品,显然你才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你煞费苦心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相揭开后,他心里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 绣衣坊如果只是想杀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在梧桐树下就可以群起攻之,断然不用折腾到城外。 很明显,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在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身上。 第四章 不识真面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成全顾剑棠,让这位剑圣死得瞑目。 “我是谁并不重要,也不想告诉你。至于我为何接近你,其中的盘根错节,远远超乎你想象。可以让你知道的,有这么几点。” 在大家注视下,少年负手踱步,却并未得意忘形,始终躲在后方,跟顾剑棠保持着一定距离。 “首先,我奉旨前来确认,你此行是否为了烟雨剑藏。那东西有多重要,你我心知肚明。” “其次,我想弄清你的真实目的,也就是你让我们帮你找的那个三眼之人,到底跟你有何干系。” “再次,我还得想办法套出孤独九剑。这是你的独创绝学,威震天下,我可不忍心让它就此失传!”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们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已经死了。若非如此,压根就不会有这次行动。” 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青涩面容上泛起跟年龄不相称的疲倦。 “你嘲笑我卖弄口舌,耍小聪明,你以为我想搭理你?”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最聪明,其他人都是小聪明,或者自作聪明。 所以当别人主动在你面前耍小聪明时,你往往就会轻易接受这种判断,并自以为看透一切。 “哦,他不如我聪明。” 可见,装小聪明比装傻更难识破。 任真是真的太聪明,他就是利用了这点,一路上不停抖搂机灵,扰乱顾剑棠心境的同时,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年少轻狂,有些小聪明而已,不足为虑。 懈怠大意之下,才会被套出实情。 他想象不到,这个只有初境下品的少年,真能让他阴沟里翻船。 “真是好算计,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叹了口气,半阖上眼眸,面露绝望。 路已走到尽头,而他所有的傲意和锐气,一路上都被这少年磨灭殆尽。 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任真一脸平静,看不出丝毫得意之情,反而有些落寞。 “不错,你亲口告诉我,这次是来金陵寻人,并非为了烟雨剑藏;你的孤独九剑,也已经被我骗进囊中;我们在这里杀掉你,毫无纰漏,更不会泄露风声。” 说着,他转头看向老头儿,眨了眨眼。 老头儿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道:“我在驴车里都听到了,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任真嗯了一声,说道:“可惜还是有桩遗憾。之前我试探过一次,却被你转移话题,没能套出答案。你想找的那个有三只眼的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顾剑棠笑容苦涩,想到些什么,眼神迷离,仿佛泛起濛濛水雾。 “你很好奇?只要你能帮我找到他,我就告诉你,并且自裁相报,远胜过咱们玉石俱焚。如何?” 任真微怔,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玉石俱焚?别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场惊世大战中,你以一敌四,若非动用九九回天诀,强行透支身体极限,早就当场陨落!” 顾剑棠闻言,脸色霎时苍白,握剑的玉手急剧颤抖着。 “你居然知道九九回天诀?绣衣坊的手段……太可怕了!” 任真淡淡地道:“这是你们云遥宗的绝顶秘术,能短暂获得超出平时三倍的实力。不过代价也异常惨重,其后九天内,你每天都会跌落一层境界,直到变成气海轰塌的废人为止!” 身后的张寡妇恍然大悟,“距那场大战已过四日,也就是说,现在他只剩下四境修为,根基脆弱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旁的老王暗暗掐她一把,示意她别口无遮拦。她才意识到,任真也只有十六岁,这样直白似乎不太好。 她朝任真抿嘴一笑,心里却想着,区区初境下品的新人,犯不着让她这位前辈在意。 任真翻了个白眼,哂笑道:“要不然你以为他为啥急于出城?他现在表面上还是八境大宗师,实际水准已远远配不上剑圣威名!” 顾剑棠被揭穿老底,杀气滔天,倏然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任真面前。 当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李凤首。 言尽于此,任真也不废话,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就负着手走到远处。 他的性情是假装的,但初境修为是真的。 虽然“只有”第四境,对他来说,顾剑棠还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神仙打架,他只有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份儿。 李老头不敢大意,吩咐道:“小王,小张,你俩去保护任真!” 说罢,他也不看两人,招呼其他人杀向顾剑棠。 张寡妇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躲得远远的任真,神情错愕,“让我们……保护他?” 老王一言不发,低头朝任真走去。 张寡妇更加恼火,气冲冲跟过去,上下打量着猥琐可憎的少年,狠狠啐了一口。 “老娘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小子居然也是坊里人!” 任真贱贱一笑,这几年他可没少调戏这泼辣妇人,得意道:“那当然!要是连往三叔盘子里丢铜钱的资格都没有,本天才岂能被委以重任,让你们辅佐!” 嘴上说着,他不忘低头瞟一眼张寡妇那对高耸胸脯,舔了舔嘴唇。 凤梧堂日常联络,就是由“野鸡”们把收集到的情报藏进特制铜钱里,打赏给扮作说书先生的“凤首”,然后传送回坊里。 那些经常丢赏钱的,当然都是自己人。任真也不例外。 张寡妇知道他在挑衅,气得花枝乱颤,胸前一阵波涛汹涌,呼之欲出。 “少在老娘面前装大尾巴狼!我们都是坊里凤字辈的元老,你这小野种算哪根葱,根本入不了老娘法眼!” 话音刚落,沉默寡言的老王脸色骤变,厉声训斥道:“闭嘴!你这蠢货!” 张寡妇口快心直,向来大大咧咧,但他心细如尘,绝不会这么鲁莽。 刚才有个细节他看得真切,任真不仅跟凤首大人并肩而立,还敢泰然自若地站在老人上首! 绣衣坊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少年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这里面折射出的信息就太惊人了。 他不理会满脸委屈的张寡妇,躬身行礼道:“属下斗胆,请恕贱内无意冒犯!” 任真浑不在意地点头,诧异道:“我看你天天给她挑水,还以为你是她的下属,没想到你们俩竟是夫妻!” 张寡妇顿时傻了眼。 自己丈夫是怎样的人,她最了解不过,既然他甘愿以属下自称,那么这个天天说荤段子撩弄她的少年,多半就真是绣衣坊的顶级人物! “怎么可能!”她总算醒悟过来,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耳光。 他们不知道任真是坊里人,原来并非因为任真身份太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身份太高! 凤梧堂里,除了凤首大人,就数凤字辈地位最高。比他们还高,却只有初境下品修为,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懒得再理她,饶有趣味地看向老王,“我说老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都不知道你们叫啥。” 老王不敢抬头,答道:“属下王凤武,贱内张凤霞。那边的徐老六,真名叫徐凤年,陆瘸子叫陆小凤。” 听到这些带凤字的姓名,任真脸上浮现出肃穆之情。他轻拍老王耷拉着的肩膀,怅然道:“相遇即是缘,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老王没听出话里的别样意味,踌躇片刻,抬头问道:“您是……” 任真背对他们,说道:“如果按你媳妇很看重的辈分算,我应该是天字辈。不过没人敢叫我任天真,还是任真这名字更顺口。” 夫妻二人沉默,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起绣衣坊各堂里有个天字辈,还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便不再多想。 过了半柱香功夫,大战尘埃落定。 凤梧堂三人重伤,而那位搅乱整座金陵的白衣剑圣,总算安静地躺在了地上。 任真走过去,低头看了半天,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哭丧着脸,难道是看上这小白脸了?” 李凤首蹲下身子,把顾剑棠死死握住的真武剑掰了出来,递给任真,继续调侃道:“别舍不得,只有他死掉,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剑圣。” 任真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自嘲一笑,“手握真武剑,胸藏孤独九剑,确实有几分剑圣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北朝那些人能否识破……” 李凤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凤梧堂明天就会动身,分批潜入北朝。我会去给你送行。” 说完,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便率众离去。 道旁大树下,只剩任真一个人,以及顾剑棠的尸体。 任真俯视着那张俊美面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痛苦表情。 “就算你和我一样美,但让我隐藏真容,还是很舍不得呐!” 他自言自语着,心疼地皱了皱眉头,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吃亏了。 “他娘的!虽然我是天才,毕竟只观察了半天时间,哪能模仿得天衣无缝!” 恼怒之下,他狠踩顾剑棠一脚,学着后者的腔调,淡漠地道:“天才又如何?还不是被逼良为娼!” 心里挣扎半天,他俯下身,伸出左手,从顾剑棠面部缓缓扫过。 同样是左手,之前用它扫向顾剑棠时,那名都尉便看不见他。 此刻再次扫过顾剑棠,却不是用他的诡异能力去隐藏一个死人的形迹,而是为了完成更诡异的事情。 扫完后,这次他把左手对准自己的面部,从上到下扫过,如出一辙。 他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就像出嫁的新娘子正在对镜贴花黄一样,生怕露出丝毫瑕疵而被人指摘。 左手扫过之处,他面部的轮廓、皱纹,甚至毛孔,都在迅速发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异常精彩。 当左手落下时,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容貌。 顾剑棠! 大功告成后,他欣赏着手心里若隐若现的那抹金光,端详半天,又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谁说眼睛一定长在脑袋上?” 第五章 瞒天过海,小卒过河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江东去,波涛如怒。 骊江滚滚奔腾在寥廓荒原上,昼夜不息。惊涛拍打着高峻的崖岸,溅起无数雪花,如碎玉飘洒。 声震百里,气势雄浑。 南岸岩石上,两人并肩而立,观望着这川江水。 “世事如棋,折煞英雄呐……” 疾风吹拂下,少年的披肩乌发乱舞着,颇有几分豪杰气概。 黑衣老者闻言,瞥了一眼少年的白衣,感叹道:“天地为棋,骊江作界。南北争锋,永无休止。谁能想到,南晋接下来的落子,会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 任真负着手,视线停在江面上,目光明澈。 “白马陷阵,顾剑棠被吃掉,北唐这招棋太臭。他们兵家有三十六计,第一计是瞒天过海,那我就班门弄斧一次,从最显眼的剑圣身上起手,给他们来个白马非马。” 老者嘲笑道:“八境的剑圣算是白马,初境的你,充其量小卒过河罢了。别太招摇过市,当心引火烧身。无法完成陛下的重任,你就甭想回来了!” “回来?” 任真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进江水里,湮没而入,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小卒过河,哪有回头之理?他老人家压根没想过我的退路!你们要是敢过河拆桥,我就倒戈一击,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棋规上没有叛变一说,但棋规之外的人毕竟是活的,不会任由对弈者随意摆弄。 所谓定数,皆存变数。 李凤首脸色骤变,盯着满面春风的任真,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不像是玩笑话。 “这些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算别人真的抛弃你,老子我也舍不得。你放心,只要你打好头阵,三叔我的后手够硬,绝对帮你撑足场子!” 他向前迈出一步,双眸微眯,眺望着江北的无限风景,豪迈地道:“到时候,南北合流,天下一统,人族大业平定,自有你我风流!” “风流?哼,不下流就不错了!” 任真也踏出一步,两人并肩,对着滔滔江水同时尿起来。 “我孑然一身,走之前仔细想想,除了你这老东西,惦记的就剩下那头毛驴了。你得遵守诺言,真让它怀上种,我以后还要靠它踏平金陵呢!” 说着,他腰胯一抖,销魂地舒了口气。 李老头闭上眼,痛苦地道:“不行不行,一看到你这张女人似的小白脸,我就尿不出来!” 任真闻言,赶紧伸头往下瞅了瞅,幸灾乐祸地道:“嗯,看来有戏!” 老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还是在说让驴怀种的事儿,气得调转枪头,对准崭新白衣射了过去。 任真不甘示弱,挺腰往前一撅,就要针锋相对。 便在此时,江潮暴涨。 滔天白浪里,江水倏然断开。 一条巨大白鲫跃出,足有数丈之长,乘风破浪而来。 白鲫的肥硕脑袋上,一道青色身姿傲然独立,衣带飘飘,犹若天神! 这一人一鱼来势极快,宛如离弦银箭,快得令人惊骇,须臾便游到南岸,停在这对老少面前。 两人顿时看呆,愣在原地。 踏鱼的是名曼妙少女,明眸远黛,婀娜动人,一袭青衫束身,亭亭玉立在江水间,透着浑然灵性。 少女望向岸边,一抹浅红迅速从面颊闪过。她凝眉不语,眸光清冷。 被这杀人眼神盯着,任真心头一悸,慌忙提上裤子,低声道:“别硬着了,还不快滚!” 李老头异常麻利地整好衣襟,把手放在任真肩上蹭了蹭,笑眯眯地道:“我说小顾,她就是你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侍吧?老夫李云龙,幸会幸会!” 任真岂会不知他的小伎俩,恨不得把他一脚踹进江里,痛骂道:“老东西,临走还要抹我一身骚!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还会来找你算账!”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跳上鲫背,站在那女子身后,头也不回。 李老头勃然大怒,“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下次再遇到时,看老子不活剥了你的皮!” 他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白鲫扭动身躯,划破壮阔江面,游向北岸。 片刻后,任真回过头,凝视着远方那道佝偻背影,凄然一笑,眼眶有些湿润。 不忍别离几多辞,爷俩痛快互骂一顿,各自甩袖离去,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道别方式。 收回视线,他转身望向鲫首的青衣女子,心神微沉。 绣衣坊搜罗天下讯息,都装在他脑袋里。对于这个名为薛清舞的剑侍,他了熟于心,也颇为忌惮。 她虽然是顾剑棠的侍女,剑道天赋却极恐怖,不比顾剑棠逊色,小小年纪就名震北朝,更被誉为剑道第一奇女子。 刚踏上贼船,就要先过这冷美人一关,他的压力并不小。 游到江心,白鲫猛然一滞,如大船抛锚般,停泊在了水面上。 一男一女,一首一尾,聆听着滔滔潮声,在江心里对望。 薛清舞眼眸清冷,如月光般幽寒,洒落在任真身上,让他一阵心虚。 “不仅神魂气息变了,你的躯体也很羸弱,连嗓音都粗糙许多。” 任真顿时悚然,暗暗叫苦,“话都还没说半句,就被人家看出破绽,这也太惨了吧!” 他正准备解释,薛清舞又沉声道:“虽然早知动用那部秘诀的代价很惨重,我没想到,竟惨成这种地步。” 看出她眉眼间的担忧,任真意识到只是虚惊一场,打算说些宽慰的话,忽然又想起绣衣坊密档里的记载,他们这对主仆平时并不亲密,至少在明面上言谈都不多。 于是他模仿着顾剑棠的冷傲性情,背对她望向江面,淡淡说道,“失去的东西,重新取回来就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于能否达到八境之上的高度,他很有信心。正如他跟顾剑棠本人说过的那样,他真是天才。 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以顾剑棠的眼光,都无法看出端倪,其威力可想而知。 再加上剑圣绝学,必能令他震烁南北,蜚声天下! 听到云淡风轻里透着绝对自信的这句话,薛清舞脸色依然阴沉,柳眉却不再似刚才陡立,渐渐平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她选择在中流停下,就是想弄清这位死里逃生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四下无人,唯见江心,没有比眼前更适合推心置腹的情境。 任真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回云遥剑宗。” 踏出过河这一步前,他早就在脑海里推演过无数次,无论如何筹谋,都避不开这座庞然大物。 只有以顾剑棠的身份重回剑宗,他才有希望完成身上背负的那个难如登天的任务。 薛清舞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细长睫毛如她的波澜心情一样,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你确定?” 任真一脸平静,没有说话。他当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如今的顾剑棠,不再是那个屹立于剑道巅峰、受万众尊崇的北朝剑圣。失去修为后,他已经被打回原形,坠落尘埃。 落井下石本就是人的本性,更别说那些曾经臣服于他的强者。 现在天赐良机,他们恨不得将他踩在脚下狠狠蹂躏,才能一吐胸中恶气,怎么可能还会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选择回剑宗这条路,就跟孤身闯金陵一样,都像是在找死。 “堂堂剑圣,为何总是做自取其辱的蠢事?” 她脸上笼满寒霜,莫名涌起一股愤怒。或许是怒其不争,又或许是由于强弱之势相易,此时她不再掩饰,眼里一片傲然。 “需要时间,就应该远遁山林,拼命修行。像我们这些志存高远的大修行者,难道还不懂得韬光养晦、保全自我?重回剑宗,除了受尽羞辱,你还能得到什么?” 任真默然不语,出神地望着滚滚江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清舞眼里的漠意愈浓,“有件事你得明白,至少有六路敌人,正在朝你赶来。即便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了!” 任真转身看着她,淡然一笑,“你算不算其中一路?” 她冷笑道:“我如果算是,你现在已经死了!” 任真点了点头,温声道:“那这一路上就麻烦你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望向北岸,表情变得异常精彩。 “这……怎么可能!” 第六章 一场改变历史的密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人在江心密语的时候,并未留意到,空气起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 他们自然也无法感知到,在不远处的上游,一个穿着旧灰布袍的书生蹲在江边,正往葫芦里灌水; 他们更不可能察觉到,在他们头顶的虚空中,一粒细微不可见的水滴,正在孤零零下落着。 当任真说出“麻烦你了”的时候,修为更高的薛清舞心意一动,总算意识到悄然发生的异变。 江风不知从何时停止,湿气渐渐凛冽; 那个书生来到此地,坐在北岸安静看着他们; 而水滴刚落入江中,下一刻,整条骊江便瞬间冰封! 那条过江白鲫,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就已被冻结在冰里,丧失了生机。 此刻他们已然是站在冰上。 穿过一座座被冻成冰峰的浪头,视线落在书生那温和干净的面容上,他们目光骤然僵直,仿佛连呼吸也同江水一起凝滞。 中年书生端坐在岩石上,用手掸着旧袍上的灰尘,神态平和。他浑身气息很普通,却给人一种腾云驾雾而来的错觉。 看到这一幕,薛清舞的表情异常夸张。 即便是一直很淡然的任真,脸上也浮出颇为复杂的神情。 “第一个敌人,就强得有点过分呐……” 他们都认出了书生的身份。 像他一样气息普通的人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像他一样实力强大的人虽少,毕竟也还是有一些。 但是,像他这样看似普通、实则恐怖的书生,世间仅此一位。 他们两人震惊之处在于,为了对付一个修为尽失跌落云端的人,这位居然亲自赶来了! 书生站起身,朝冰上的两人拱手行礼,温润一笑,看不出半分敌意。 薛清舞却倒退几步,持剑挡在任真身前,毫不掩饰体内澎湃而出的战意。 看到这副画面,任真苦涩一笑,望着踏到冰上的书生,自嘲道:“面对风云榜第十人的挑战,我这个第六却只能躲在一个丫头身后,是不是很讽刺?” 书生摆手说道:“你能尊为六圣之一,自然是有道理的。闻道有先后,即便失去修为,你也仍是前辈,我不会嘲讽你。” 他的言谈步伐如出一辙,平缓而稳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若非已经使出滴水凝江的手段,恐怕没人会相信,他这是要与人为敌。 走到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停了下来,笑容真诚,“另外,我不是来挑战的。只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薛清舞冷哼一声,眼里战意丝毫不减,“有你这样商量之前先来个下马威的吗?” 书生的目光一直停在任真身上,直到此刻,他才把视线移开,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我师弟的妹妹,我也算是你兄长,于情于理都不该为难你。但是,接下来我们商量的事情,不是你能掺和的。” 说这话时,他双眸微眯,一股神圣威压陡然迸出,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以无法捕捉的速度透射进她灵魂深处。 她只觉眼前一黑,脑袋猛地嗡鸣,就瘫软在冰上,不省人事。 任真冷眼旁观着,他知道自己不必、也无法阻拦这书生的举动。 “跟我商量事情,大先生代表的是谁?”他注视着对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自己?你们书院?还是整个儒家?” 对于眼前这深不可测的书生,他早有耳闻,但知之甚少,没有太多憎恶,却绝无半点好感。 须知静水流深,越是波澜不惊的死水里,越容易潜藏着翻天覆地的凶险。 他不想以身试险。 书生答道:“三者皆有。” 任真有些意外,笑道:“你认为一个初境下品的人,还有资格跟你们谈论家国大事?” 书生不再看他,眸光落在那些林立的冰浪上,一座一座地望去,看起来像在数数。 “先生何必自轻。从凡俗到云端,看似缥缈而艰难,但对你来说,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修道如行路,你已经走过一次,又怎会再迷失途中?” 任真没有作声,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现在愈发好奇,这个书生到底想干什么。 书生越望越远,眼瞳间仿佛起了雾,更让人看不透。 “可惜明白这点的,不止你我二人。大路朝天,看似是各走一边,但说到底,剑圣只有一个,天下剑修都想走上巅峰,又怎敢养虎为患,等你再次骑到他们头上?” 任真皱了皱眉,道:“剑道唯快唯直,不讲究委婉含蓄这一套。不必再绕弯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侧身,看着任真凝聚的细眉,有些出神,很快意识到失态,歉意地挠了挠头。 “如果重新修剑,以你的天赋和造诣,很难不被人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你不妨另辟蹊径,归入我儒家一脉,避开世俗锋芒,从另一条路重回武道巅峰!” 任真闻言,顿时一僵。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位儒圣首徒居然来劝他离经叛道,归入儒家门下! 他一脸震撼,难以置信地盯着书生,“大先生果然思路清奇,竟想出诱剑圣弃剑的妙计。如果我真的弃剑从儒,不知天下剑修会作何感想……” 天下有六圣,每一位都是各自学派道统的泰斗,为千万人景仰。 剑圣弃剑,势必会在剑道掀起轩然大波。而弃剑从儒,甚至会动摇整个天下格局。 这个决定的分量,重得无法估量。 书生眨了眨眼,温和地道:“如何?” 任真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冰冷笑意。这个想法挺大胆,只是未免太低估剑圣的傲骨。 “我十岁学剑,修剑二十年,何曾畏惧过世俗竞争和威胁?又何曾气馁妥协过?” “自古都是扬长避短,你却让我抛下最耀眼的剑道造诣,转而沦为平庸儒生,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改弦易辙,摒弃道心,成为整个剑道的叛徒,这才是作为剑圣最大的耻辱!” 他的话犹如出鞘利剑,寒锋毕露,凌厉得让人胆寒。 他很清楚,自己绝非书生的对手,此刻选择态度强硬,将会面临极大风险。 但他如果显露出软弱,不仅违背顾剑棠的本来性情,更会丧失书生的尊重,再也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借此试探对方是否有杀意,是否真心想招揽他进书院。 书生淡淡一笑,神色依然平静,没有像任真担心的那样泛起波澜。 “冷傲自负,不愿在大势面前低头,这就是你沦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很多时候,隐忍才是最明智之举。” “今时不同往昔,你已八方皆敌。便说眼前,就有不少强者正朝这里赶来,他们可不会像我儒家一样以礼待人。” “你觉得修儒委屈你的天赋,那你有没有想过,剑道已难容于你,如果继续修剑,你只会遭受更多委屈。” 任真无动于衷,心想,果然还是跟薛清舞一样的路数。她劝自己隐忍,是想让自己始终依赖她,不得不把孤独九剑传授出来。 那么这位大先生,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修儒对你有何好处?你就不怕我进书院后,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书生哑然一笑,摘下腰间葫芦,饮了一口江水。再望向冰封的辽阔江面时,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异样神彩。 “对你来说,争的是强者意气。而我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 任真心里怦然一动。 看着书生的瘦削背影,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或许只有利用这个人,才能完成那个天大的任务。 “什么是你眼里的大势?” …… …… 北唐元武十六年秋,丹青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突兀而暴烈,鹅毛雪花随疾风狂舞着,飘洒在这座皇朝南部的小城,只是片刻功夫,就将这方山水染成雪白,苍茫天地间肃杀一片。 凛冬将至,雪原上忽有客来。 两名中年人头戴斗笠,脚踩着厚实积雪,朝城池方向缓缓行走。 一身旧袍穿在书生的瘦削身板上,在凛冽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刮走。 而剑客那袭白衣,在皑皑雪地的衬托下,更透着些飘逸出尘的气质。 骊江上一番密谈后,书生并未离去,而是随任真一道来到这座偏远小城。 既出于好奇,也因为这是任真的请求。 “我刚答应帮你做三件事,你就立即用掉一次机会,”书生呼出一口白气,脸颊潮红,“而且是用在这种小事上,你不觉得很浪费么?”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着视线里越来越近的那个黑点,感慨万千。 “对七境无敌的大先生来说,丹青城是很小。但在我这个落架的凤凰眼里,实在太大。还是有你保护,我才能感到安全一些。” 书生侧身看了他一眼,搓着手说道:“你觉得划算就好。只是,希望你回云遥剑宗后,别忘了在骊江上说过的话。” 任真不理会他的提醒,用力一跺脚,将靴底黏带的雪块震掉,顿觉轻松许多,步伐也开始加快。 书生跟上前去,忍不住问道:“丹青城有双绝,你要找的是其中哪一个?” 任真闻言,神色微滞,停下了脚步。 当今天下有十三绝,分别指十三位在各自领域冠绝天下的翘楚。他们惊才绝艳,无不是风流人物。 丹绝,炼丹之术出神入化,堪称丹道泰斗。 丹青绝,画艺超群,丹青妙手神乎其技,惊为天人。 前方这座小小的丹青城,因城里这两位大家闻名,名扬四海。 任真表情凝重,看着目中隐有期待之意的书生,严肃地道:“你猜。” 第七章 大争之世,何以自处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丹青城,吴府。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偌大圆桌前,坐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望着主位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语,神情各异。 “顾剑棠再强,也只是一介武夫,能掀起多大波澜?你们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开口的是吴家大公子,吴鸢。他衣饰华贵,在辉煌灯火映照下光彩熠熠,无疑是场间最耀眼的存在。 家主吴道梓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的皱纹轻轻颤了一下。 “少主说得不无道理,”见家主没出口驳斥,立马有人出言附和,“顾剑棠沦为废人,固然是云遥宗的一大损失,但远不至于动摇根基。咱们现在就考虑改换靠山,是否为时过早?”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大堂顿时嘈杂,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丹青道依附云遥宗,已有十余年之久,天下皆知。如今贸然商议改换门庭,确实令大家费解。 吴道梓身旁老者见状,干咳一声,用手轻敲桌面,场间立即再次沉寂。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才是立身处世的正道。少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老者话音浑厚,透着一股天然而成的威严。吴鸢闻言,看着老者的冷冽眼神,脸上青红不定,暗暗攥紧了袖里的拳头。 坐在吴鸢下首的青年起身,朝老者一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大长老高瞻远瞩,教诲得是。请问眼前咱们该如何自处?” 老者满意点头,示意二公子吴酬坐下,“大争之世,当顺势而为!” 吴酬微感茫然,继续追问道:“此言何解?” 老者见他求知心切,愈发觉着顺眼,正打算详加解析,这时吴道梓站了起来,凝望向堂外的雪地,眼神深邃。 “春秋八百载,十国纷争不休。其时涌现出诸多流派,争芳斗艳,成就百家争鸣的治学盛世。咱们丹青道非正统学派,更不具大气运,于是广交诸道,不偏不倚,更不树敌,这便是顺势。” 他负手踱步,说到这里时,正好走到一盏油灯前,便顺手拿起剪子,将泡在油里的灯芯子挑出来一些。 屋里骤亮几分。 “二十年前,群雄出世,武运如日中天。南晋有佛道两家强者下山,辅佐陈氏荡平江南,吞并半壁江山。北唐有儒剑两道相济,横扫五国,问鼎中原,造就了如今南北朝相衡的格局!” 这时,一名奴仆突然仓皇跑进来,慌乱报道:“禀家主,门外来了两名陌生人,声称想要见您!” 吴道梓微微皱眉,被这名下人打断思绪,莫名有些烦躁,训斥道:“这点小事,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打发走就是了!” 奴仆听出话里怒意,紧紧匍匐在地,颤声道:“小的万死!刚才大管家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废掉一臂。那两人有些道行!” 吴道梓的眉头皱得更深。看来现在的世道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们是何修为?”吴鸢冷冷问道,眼里抹过一丝戾意。 奴仆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听大管家先前所说,他们应该是三境圆满,初境下品!” “哦?”吴酬侧过身来,笑容玩味,“管家是四境上品,那两人竟能越级而战,有些意思!” 没等他说完,吴鸢豁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老子门前扮猪吃虎,是活得不耐烦了!” 吴道梓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插曲。 就算那两人刻意藏拙,以吴鸢的五境修为,摆平他们也绰绰有余。 他停顿片刻,捡起刚才的话茬,继续评说天下大势。 “南北初定,文武气运便被瓜分。佛道两家被奉为南晋正道,而儒家和兵家剑道,成了大唐国学,发扬光大。天下才俊,无不出自四家道统。当年的百家盛世,荡然无存……” 满座黯然,皆是唏嘘不已。 春秋之后,百家犹在,却已名存实亡,哪里还有曾经的辉煌。 突然,刚才那奴仆又闯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事不好!少主他……莫名其妙被打晕了!” “什么?!”众人脸色剧变,唰得站了起来。 何人如此狂妄,敢在府门前打晕吴家少主! 何人如此恐怖,能以三境修为越两级秒杀! 吴道梓既惊且怒,脸色铁青。 自己的爱子被当街打晕,他哪还有心情再在这里追思春秋、痛感百家,朝大堂外走去。 “且慢!”大长老箭步上前,寒声道:“既然他们是想见你,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就让老夫去会会他!” 话刚出口,还没等吴道梓回答,他整个人就已从原地消失。 冲动过后,吴道梓立即平静下来。大长老已臻至六境巅峰,那两个不速之客就算再恐怖,落在他手里,也绝无幸理。 吴道梓暗道,“叔父说得对,我若是就这么轻易被逼出面,岂非正中对方下怀。丹青道商议大事,没必要因为两个蠢货废止。” 一念及此,他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继续议事,静待那两颗项上人头。 “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儒剑平分大唐的权势,顺昌逆亡,被碾压殆尽的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丹青道识清时务,依附剑道巨擘云遥剑宗,才有这些年的平安无事。这也是在顺势。” 说到“平安无事”四字,不知为何,他又想起门外那两人,心里隐隐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若在以往,仗着我跟剑圣的旧交,没人敢刁难咱们,即便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也得另眼相看。但是现在他走下神坛,云遥宗气数衰竭,北朝大势怕是又要变了!” 在座很多人原先都跟吴鸢一样,认为家主的想法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 但此刻,两个修为可怜的神秘人物公然欺上门来,而不以为意的吴鸢,也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场。赤裸裸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们不信。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 “云遥剑宗式微,要不咱们改投秋暝剑渊?那里有天下最多的剑道强者!” “斜谷剑冢也不错,同为三大巨擘之一,他们能铸出天下最强的剑!” 大堂里像炸开了锅,大家面露忧色,不再觉得是杞人忧天。 吴道梓看在眼里,长叹了口气,面容显得苍老许多。作为画道领袖,他实在不忍看到这副情景。 这些年来,丹青画师们被人诟病为纤弱无骨的墙头草,并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只求苟全,沉迷于朱笔泼墨,纵情于山水花鸟,借此来逃避这大争之世。 如今大乱未起,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改旗易帜,哪里有半点共渡时艰的傲骨。 所谓顺势而为,又何尝不是趋炎附势。 罢了。 “云遥宗将颓,剑道群雄虎视眈眈,多半将有大动乱。咱们不如更彻底一些,索性寄入儒家篱下。既要顺势,那就顺从真正的大势,乘风破浪,直上云霄!” “儒家?”所有人惊呼出声。 弃剑入儒,这是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 吴道梓点了点头,在无数震惊目光注视下,坐回到主位上,眉宇间透出丧家犬似的颓意。 “此消彼长,儒剑相互制衡多年,接下来可能就会分出强弱。书院的大先生跟我算是有些交情,由他来做咱们的保护伞,最合适不过。” “您说的是那位风云第十、誓不过三?”有人惊呼,言语间难以掩饰喜悦之情。 吴道梓无力答道:“不错,就是那位。” 风云第十…… 誓不过三…… 吴道梓心里默念着,忽然想起些什么,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像压弯已久的长枪一般,整个人豁然弹起! “快!出去!” 恰在此时,两进两出的那名奴仆再次冲了进来。 这次他连滚带爬,脸上毫无血色,仿佛活见鬼一样,失声道:“大长老他……” 他本来想说,大长老此刻跟少主一样,也离奇地晕厥在地,没能伤到那两人分毫。只是刚才那副场景太诡异,吓得他语无伦次,竟说不出话来。 看着第三次进来的奴仆,吴道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丧失了所有精神,瘫软在座位上。 “完了,真是他……” 在场众人见此光景,更是感到惊悚。堂堂丹青绝,纵横捭阖许多年,何曾如此狼狈失态过!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吴道梓眸光颤抖着,深吸一口冷气,“誓不过三,外面那位……就是大先生!” 大家先是一怔,揣摩着这句话,脸色陆续都变得惨白。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那段传奇。 世间有一书生。 此人二十岁才开始修行,一日之内,连升三境,甚至差点直入第四境,名噪天下。 其时,他的老师夫子抚掌大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孺子可教也!” 其后闭关十年,他修为始终停留在三境圆满,再无半点增进,沦为笑柄。 修行界讽之曰:“泯然众人矣。” 三十岁后,他开始云游天下,以三境修为挑战南北群雄,一路杀进云榜第一、风榜第十,未尝败绩。 他本可到第八境,却仍以三境纵横世间,人称七境无敌。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苦心孤诣地压制境界。 他是修行界最大的谜团之一。 他曾发誓,誓不过三。 书院大先生。 颜渊。 第八章 吴带难当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以颜渊的身份,断然不至于故意做扮猪吃虎的无聊行径。 誓不过三,他的真实气息确实只有三境修为。吴道梓之所以惊惧,在于害怕颜渊会产生误解。 不知者无罪,若只是一次看走眼,还情有可原。但是事不过三,面对连续三次越级碾压,吴道梓还敢托大不出,要么是他愚不可及,要么就是胆大包天。 缓过神后,这位丹青绝几乎是爬出府门,来到两人面前。 “见过书院大先生。” 他面色恭谨,朝颜渊躬身行礼,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任真的遮面斗笠,确认后者只有初境下品,便直起身来。 儒道有七十二家书院,但是有资格以书院二字简称的,只有儒圣和大先生坐镇的终南书院。 那里,是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的儒家圣地。 颜渊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怒意,“你不是儒家弟子,没必要对我行礼。如果算怠客赔罪,那么,剑圣大人也当得起一揖。” 吴道梓闻言,望着一旁戴着斗笠的白衣男子,心脏猛然抽搐起来。 “剑圣大人?”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刚才还在评论儒剑争锋,这双雄就联袂而来,齐至丹青城! 任真摘下斗笠,面无表情地跟吴道梓对视,“我还没死,丹青绝应该不会意外吧?毕竟整个江湖都已经传开了。” 吴道梓目光呆滞,盯着这张熟悉面孔,眼里竟有了泪光,“你能逃回来,真是太好了!” 任真漠然道:“雪天苦寒,你就打算让大先生在这里站着吗?” 吴道梓顿时醒悟,赶紧头前带路,将这两位风云强者引进画室。 文人以书房议事,他这位大画家最私密的居所,则是一间挂满丹青妙笔的画室,琳琅满目,让人彷如畅游山水间。 “《金桥图》,《江海奔腾图》,《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 颜渊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悬在四周的这些惊世名画,面露向往之情,竟是有些失神。 吴道梓看在眼里,喜出望外。他本就存着攀附儒家之意,见大先生一眼认出这些作品,便以为寻到了献媚之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大先生若是喜欢,尽可随手摘去,在下倍感荣幸!” 颜渊没有回身,吴道梓自然无法看到,他眉眼间生出一丝厌恶。 先前议事时,吴道梓说他跟颜渊有旧交,其实只是一厢情愿,想在人前炫耀。人家眼里,何曾有他? 颜渊转开话题,问道:“顾先生,当年你飞渡嘉陵江,悟得‘蛟龙’一剑,如今还能施展出几分神意?” 任真何等聪慧,立即心领神会地接过话题,省得吴道梓再露丑态。 “大概只剩三分。不过,吴兄若是能助我提升修为,想必可以再添几分!”这趟本就是为他而来,他不想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知道,顾剑棠和吴道梓两人是旧交,凭后者识人画骨的眼力,多待一会儿,怕是真能看出破绽。 “哦?”吴道梓转身望向任真,一副茫然的神情,“我能帮你什么?” “你可以帮我弄到四海灵明丹。” 吴道梓哑然一笑,忍不住道:“剑圣大人怕是搞错了,我是丹青绝,不是丹绝。你若想求丹药,应该去西城找牧云才对!” 任真眉头微皱,纤细眉梢宛如利剑,挑起两道锋芒。 “你应该知道,四海灵明丹是丹绝的镇族宝药,我本就跟她有些过节,以现在的状况去找她,绝对会无功而返。” 吴道梓笑意骤散,低头沉吟起来。 他当然深知剑圣皱眉杀人的性情,即便任真杀不了他,毕竟还有个七境无敌的大先生在这里。 “我的面子并不比两位大。她脾气极差,每次遇到我都会破口大骂,这点你应该也知道。我实在爱莫能助,你们还是亲自去试试吧!” 说这话时,他侧过身面向颜渊,不再去看任真。 最有话语权的人,当然是实力最强的那个。 任真神色凛冽,冷笑道:“真以为你俩那点把戏,能骗过世人眼睛?纠缠半生,厮守一城,若非你太惧内,恐怕早就将她娶进家门了吧!” 他虽然并非真正的顾剑棠,跟丹青双绝也素未谋面,但脑袋里装着绣衣坊的所有密档,对这点小事自然了如指掌。 被一语戳中逆鳞,吴道梓心头大怒,却又摸不清这儒剑双雄的真实关系,只好强忍下来。 “动用那秘法后,你的气海本就脆弱不堪,若想用灵明丹这种猛药来筑基修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必定会肉身炸裂,死无全尸!” 他语气阴恻,诅咒之意十足,话意却不无道理。 武道初境,名为攀山。刚开始修行的人就如攀山,最先经受考验的就是肉身。只有打下坚实基础,以后才能登上更高的巅峰。 灵丹筑基,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手段。使用的丹药品级越高,对肉身的强化程度就越高,也能产生更大的威力。 在金陵时,任真之所以没有筑基修行,一方面是由于年纪太小,最主要的还是他的体质太特殊,寻常丹药无异于石沉大海,服下去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此次身赴北唐,当然要来丹青城走一趟。天下没有比丹绝的四海灵明丹更合适的了! 任真微微一笑,“这个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明白一点,我不是来求你的。既然你不愿念我的旧情,让大先生擒你前去换药就是!” 吴道梓闻言,望着颜渊的背影,颤声说道:“大先生,实不相瞒,我丹青道诸多道友正打算弃暗投明,效力于书院门下!” 颜渊没有转身,无动于衷。 “世人道,吴带当风。懦夫裙带,如何堪当扶摇九万里之雄风?” 吴道梓脸色霎时苍白,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求大先生高抬贵手,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犯不着为了这废物,辛辛苦苦跑这一趟!” 颜渊双眸微眯,扫视着墙上的山水风景,莫名有些烦躁。 “画者多媚骨,看来所言非虚。我不太明白,像你这般井底之蛙,何以绘出这缤纷的大千世界?肉眼凡胎,敢称剑圣是废物,那你又算何物?” 吴道梓神情僵滞,木然跪在那里。他想不通,堂堂书院大先生,为何还会如此推崇一落千丈的顾剑棠。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道:“为了一枚丹药,值得吗?” 吴道梓面色铁青,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道:“看在大先生面子上,我这就去取药。顾剑棠,这笔账我记下了!” 说罢,他破门而出,消失在屋外的风雪里。 此时,颜渊才终于转过身,表情有些痛苦,“儒家身行仁义,以礼待人,这种威胁勒索的强盗行径,我是真的不擅长。” 任真瞥了他一眼,面露嘲讽,“你冰封骊江,美其名曰找我商量事情,又何尝不是强盗行径?” 颜渊微怔,最擅长苦口婆心教导别人的他,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何必在意小节?” 任真似笑非笑,心里暗道,“你们儒家嘴上喊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还不是虚仁假义,只是说给别人听听而已?”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颜渊仿佛不懂他的想法,淡淡地道:“求丹于城西,却访于城东,如此手腕,你已不是以前那个顾剑棠了。” 任真付之一笑,“如果硬闯牧府,肯定会有不小麻烦。丹绝修为虽不高,身旁却有不少求丹的强者充当护卫。即便你如入无人之境,想把丹药顺利带走,也非易事。” 颜渊嗯了一声,转身再去欣赏画卷时,眼里漠意尽显。 …… 过了半柱香功夫,吴道梓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檀木盒子。 任真接过来打开,从中取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朱红丹药,放在手心里,饶有趣味地观赏着。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海灵明丹?” 不知是凌空奔袭所致,还是刚跟某人吵过一架,吴道梓面色潮红,表情不太自然,“丹药给你,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两清?”任真侧过头,笑眯眯地道:“吴道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颜渊一愣,吴道梓神情剧变。 任真摩挲着腰间的真武剑鞘,眼神锋利无比,“随便给一枚筑基丹药,想将我蒙混过初境,这主意似乎不错!” 吴道梓瞳孔收缩,浑身冷汗直流,他没想到,如今的顾剑棠变得这么难对付。 “四海灵明丹,棋子大小,呈翡翠色,通透有光泽。丹无香气,但入口后异香透体。来,你对比一下,这枚丹药符合哪项特征?” 任真一边背诵《玄丹经》里关于四海灵明丹的记载,将丹药递到吴道梓面前。 “这……”吴道梓倒退数步,目光闪烁不定,“你是不是记错了?” 任真笑意愈浓,朝身旁的颜渊深深看了一眼。 便在这一刻,吴道梓所有的机巧和定力彻底崩塌,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我给,我给……” 第九章 我怀念的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风雪依然。 离开吴府后,两人各怀鬼胎,一路沉默不语。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传到耳中格外清晰。 儒剑双雄,本非同道中人,这次同行只是交易里的一小部分。任真拿到四海灵明丹,颜渊完成他的第一个请求,也就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颜渊头戴斗笠,面对白衣飘舞的任真,看不清脸上表情,想必依然平静无波。 “你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光是明面上的敌人就有五路,你一人应付不了。” 任真没有犹豫,持剑答道:“不必,我有分寸。” 他岂会看不出颜渊的心思。这位大先生很乐于护送他,这样就能尽快完成三个请求,再不会受制于他,有所顾虑。 “有分寸就好,”颜渊注视着那柄真武剑,沉默片刻,说道:“出于对咱们约定的考虑,我还是想提醒你,今非往昔,凡事量力而为,别再一意孤行。” 任真淡淡一笑,“你要是真不放心,可以继续暗中保护我。当然,这不能算作我的请求。” 颜渊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步履平稳,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瘦弱身影便已模糊在漫天风雪里,只留少许细微印迹。 所谓雪泥鸿爪,大概如此。 任真低下头,背道而驰。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他浑身冰凉,索性便停下来,环顾着四周莽莽雪原,心里涌起一股豪情。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他前世很喜欢的一首诗,穿越到这具肉身上后,所有灵魂记忆,尤其是熟记的那些史书典籍,也一并嫁接了过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生活在江南水乡,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雪景。眼前四下无人,他便恢复真实面容,如脱缰野马一般,在雪原上纵情狂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跑到兴起时,他浑身气血奔腾,快意畅涌。此时,他取出木盒,趁机将四海灵明丹服下,借着风发意气,融丹筑基!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有灵丹以壮声势,他慷慨激昂,嘹亮嗓音在天地间震荡,蔚为雄浑。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词句精短,鼓舞人奋进,吟诵完时,他已奔驰出百里之外,那枚丹药的效力也彻底激发,淋漓释放出来。 轰、轰! 仰天狂啸一声,他体内真力暴涨,修为境界开始疯狂提升。 初境中品! 初境上品! 初境圆满! 不愧是丹绝珍藏多年的筑基神丹,竟让他一口气直升三品,距离晋入第二境只差一线之遥! 便在这时,他气海内陡然炸起一声爆鸣,紧接着眼前一黑,昏死在雪地上。 吴道梓说得没错,用如此霸道威猛的丹药来筑基,实在太疯狂,即便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之躯,也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四海灵明丹成功满足了他想要抵达的极限,却不止于此,恐怖药力猛烈冲击着他的神魂。 若非在最后关头,一道金气从左手心袭遍全身,他早就当场炸裂而亡。 纵使如此,他还是陷入晕厥,栽倒在雪地里。 …… …… 七日后。 北方的乌山小镇上,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蓬头垢面,浑身腌臜不堪,像是流浪乞丐。然而,透过掩面污发,那道幽冷眸光刺射出来,宛如荒原上的狡黠饿狼,让人毛骨悚然。 跟颜渊分开以后,他就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容,轻松避开众多仇敌的视线,一路畅通无阻。 乌山镇在云遥剑宗以北,六十里之外,对从南方来的他而言,不仅不是必经之地,反而南辕北辙,绕了大半个圈子。 他特意来到此地,是想见一个人,提前弄清楚一些事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站在乐来客栈门前,任真拨开脸上的散发,眼里浮出一抹讥讽笑意,“橘生于北则为枳,刻意效仿唐人风雅,念起来显得更酸!” 确认了蹩脚店名,他一抖身上灰尘,大步迈了进去。 “出去出去!” 迎面而来的除了鸡毛掸子,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迅速挺起身躯挡住门口,正阴脸瞪着他。 任真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眸光顿时一亮,小小年纪,这身材可以啊! 他挽着袖子,摆开架势就要从左侧硬闯进去,却在少女小拳头行将袭来的瞬间,敏捷地朝右一闪,趁着这缝隙冲入了大堂。 鸡毛掸子再次呼啸而来,夹杂着凌厉风声,直奔任真脸颊。他抢先抱住脑袋,高声喊道:“朋友,票子要伐!” 大堂里还有几桌客人,突然听到这句狼狈而诡异的呼喊声,同时停下杯箸,将视线移到这少年男女身上。 泼辣少女身躯一僵,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粉颊通红,恰似桃花,煞是可爱。 任真倍感无力,心道,姑娘你能不能专业点,咱们这正对着接头暗号呢,你害哪门子羞啊! 他干咳一声,恶狠狠重复一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朋友,票子要伐!” “要要要!”少女缓过神来,慌忙答应,一时情急之下,脸蛋憋得更红了,喘息着道:“客官您要喝点啥?” 意识到这是在对暗号,她便忘记任真的叫花子打扮,更顾不上四周旁人的惊讶,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暗语接了下去。 任真的反应明显比她快太多,一把将她拽到柜台旁,鬼鬼祟祟环顾一周,才低声试探道:“八二年的雪碧,有伐?” 少女总算镇定下来,听到雪碧一词,表情莫名凝重,沉声答道:“雪碧沙精,劝君勿饮!” 噗嗤一声,任真再也憋不住,直接笑喷了出来。 当年他制定绣衣坊的一应规矩时,就心存这些恶趣味,脑海里不断意淫着,妙龄女子们一本正经说出这些猥琐台词,会是一副多么美妙动人的情景。 今天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低俗的笑话。 但对绣衣坊来说,却是无比严密、极难破解的联络暗语。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哪知道何为票子,何为雪碧,更不可能知道沙精是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坊里自己人,就绝对无法歪打正着。 “票子要伐”,按照约定,意思是“都是自己人,咱们接个头吧”; “客官喝点啥”,就相当于“您办理什么业务,是存取密档还是请求人工服务”; “雪碧”一词犹为特殊,背后的含义是,“我从南方总部而来,是你的上级”,年份越久的雪碧,代表来人的地位越高,是以少女会如此凝重; 至于“沙精”,可以说是所有暗号里最奇葩的一个,翻译过来就是,“我们分店今天不营业,请到别处办理业务”。 一般沙精这个词出现,就意味着这处联络站出了状况,或者是有特殊使命,恕不奉陪。 所以在某些情境下,还可能会出现诸如“洗发水沙精”、“杜蕾斯沙精”等神奇对话。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任真,少女微惘,还以为是自己念错暗号,神情愈发忐忑不安。 任真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若无其事地将手拍在少女的翘臀上,“那就不饮。带我去见你们鹰首。” 暗号对到这种程度,适可而止,还是要亮明来意才行。这里停止日常运行,本来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 少女的姣好面容遽然失色,难以置信地张着小口,甚至都没察觉到,任真那只手一直停留在自己臀上,没有拿开。 眼前这乞丐,居然要见鹰首! 绣衣坊素来神秘,各堂不为外人知。而一直负责刺探北唐的鹰视堂,经略敌国腹地,更是严密到了极点,绝不可能让一个少年轻易找到总堂所在! “你到底是谁?”少女脸色雪白,看起来楚楚动人。 任真手上用力,轻轻捏了一把,暗叹好有弹性,神色却依旧平静,“转告你们鹰首,初到贵地,请多关照。”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气得腮帮直鼓,却没敢再挥舞鸡毛掸子去打,只是狠狠一跺脚,便往后堂跑去。 看着那曼妙身影,任真突然觉得良心不安,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姑娘!” 少女骤然停步,在阴影里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愧疚说道:“对不起……” 她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意,飞快地跑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为何道歉,毕竟她对那些低俗的恶趣味一无所知。 而他,并非成心去戏弄谁,大概只是在这世上孤独生活久了,便有些怀念,怀念以前那个再普通不过、却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第十章 红与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绣衣坊四大堂主,分着四色衣饰。 譬如凤梧堂的李云龙,掌管南都金陵的监察事务,有黑衣凤首之称。 任真在那少女引领下,来到一名身穿血红长袍的中年男子面前,他便立即猜出,这位就是神秘莫测的红衣鹰首。 两人素昧平生,平静对视。 莫鹰首从座位上站起,身躯竟是异常高大,有些局促的小屋里,光线顿时阴暗许多。 少女退下,带上了房门。 莫鹰首豁然俯身,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见过坊主。” 任真轻拍他肩膀,示意免礼,心里则暗暗惊叹,“红白紫黑,红运当头。此人果然如传闻所说,仪表非俗,有鹰视狼顾之相。” 莫鹰首起身,也不言谢,面带微笑,“坊主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眼前这副容貌,应该只是诸多法相之一吧?” 任真不置可否,坐到主位上,只是打量着这位鹰视堂主。 莫鹰首不避目光,锋利剑眉微微一颤,赞叹道:“坊主在渡江前还不曾修行,短短数日便初境圆满,如此天资实在令人敬畏!” 任真被这鹰隼般眼眸盯着,觉得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身体,“鹰首蛰居北地,深藏不露,才是真正让人敬畏的强者。” 莫鹰首把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嘴角微挑,瞳间锋芒有意无意地衰减几分。 “坊主说笑了。修为再高有何用?你博闻强识,学冠古今,不需修行便能执掌绣衣坊,睥睨乾坤,这才是绝代风华!” 任真听得起鸡皮疙瘩。他本以为,此人应当擅于藏拙,不喜言谈才对,没想到他口舌犀利,不像是卧底头目的作派。 “你我是自家兄弟,就不必见外了。我这次亲赴北境,其中的深意,你应该明白吧?” 莫鹰首视线落在他背后的剑匣上,说道:“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陛下命你伪装成顾剑棠,是想从中扰乱北唐朝野,趁机毁其国运。” 任真捧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眉头微蹙。 “单说朝野二字,就有朝堂江湖之分,不像棋间博弈,拘泥于一两处城池。” “所谓国运,更是虚无缥缈的气数之争,繁复至极。天机,地脉,人道,哪个是能三刀两剑说毁就毁的?” 莫鹰首琢磨着话意,面色沉凝。 以一人乱一国,这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笔,远非家族争斗那般简单。发力太小,或者格局太小,都难以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波澜。 “善弈者,当长于谋势。这盘大棋,你想如何运筹?” 任真伸手,捏着紧皱成一团的眉心,叹息道:“你以为下棋的人是我?泥菩萨过河,我只是枚自身难保的孤子啊……” “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任真身体微微前倾。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从你们放出顾剑棠北归的消息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势力南下,想蹚这浑水?” “十一家,”莫鹰首不假思索,“明显会对你不利的,有西陵书院、浔阳城楚家和秋暝剑渊,其他都是想浑水摸鱼。” 任真点头。 真正想杀顾剑棠的,都跟他有深仇大恨。至于其他人,多半是觊觎孤独九剑,或者是想试探,他是否找到烟雨剑藏。 “长安城那边有没有动静?”他敲着桌面,深深看了莫鹰首一眼,他相信对方明白这句话所指。 莫鹰首心领神会,摇了摇头。 任真如释重负,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风云榜上那几人,能否确定行踪?” “云游或者遁世,巅峰强者率性自如,神龙不见首尾,谁敢说对他们了如指掌?” “接下来,就是云遥剑宗了,”任真摩挲着椅子扶手,幽幽地道:“七峰之中,你们探察的结果如何?是否找到那处地方?” 莫鹰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先后派出六拨人手,均一无所获。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节断剑呢?”任真漫不经心地问道。 莫鹰首有些沮丧,坊主交付的任务都很棘手,尤其是这个,颇为诡异。 茫茫群山间,让他去寻觅那节断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实在想不通,这跟陛下筹谋的大局能有何关联。 任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又问道:“顾剑棠南下金陵前,最后一次见面的人是谁?” “丹青绝,吴道梓。” “他?”任真心头一震,对这个答案很意外。 莫鹰首补充道:“据我们所查,顾剑棠最后去的地方就是吴府。当然,如果他还在荒山野岭遇到别人,那肯定无从查起。” “盯紧他,”任真眼眸微眯,表情复杂,“我总觉得他身后可能藏着某些秘密。” 莫鹰首神色微异,没有说话。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最后这两个问题似乎在针对别的事情,并非是为了云遥宗。 任真站起身,望着他那身鲜艳红袍,淡淡说道:“接下来会有大动荡,云遥宗之事就交给我。鹰视堂按照平常运作,你仍旧行使绣衣坊在北唐的大权,我不会干预。” 这句话明显是让莫鹰首放心,他这个坊主只是来执行任务,并没有插手鹰视堂的想法。 莫鹰首跟着站起来,颔首看着比他矮不少的年轻人,脸上第一次浮出敬畏之意。 他自诩武力智谋皆是绝顶,又见神秘坊主原来只是少年,因此一开始,便存着几分傲慢之心。 落座后,任真一直很有耐心,对督北大权闭口不谈,直到最后,才道破他心中顾虑。 这既是用人不疑的驭下心术,也显露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你那些小算盘,我并不放在眼里。 莫鹰首是聪明人,怎会不懂其中微妙,赶忙俯身行礼,恭送坊主大驾。 任真负手前行,没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 他本来是想说,凤梧堂的人正分批潜入,以此敲打莫鹰首。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外一句。 “让大堂里那姑娘伺候我沐浴。” …… …… 南朝,金陵。 一座宽敞而空旷的大殿里,两人立在虚掩的窗扉前,透过罅隙,仰望着明晦不定的天空。 静寂无声,偶有习习凉风。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的中年男子轻叹一声,乌黑深邃的眼眸涌出异样光芒。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有点羡慕那小家伙……” 说这话时,天上那团云絮恰好飘去,遮掩住的日头显露出来。明媚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将那件金黄长袍照耀得璀璨夺目。 听到这声感慨,身后老者温和说道:“龙御四海,陛下才得大自在。那孩子只是过江鱼虾罢了,游得再远,也挣脱不了您的万里长线。” 这老者身着黑袍,站在阴影里,若非他开口,常人甚至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中年人嘴角轻挑,俊朗面庞上泛起耐人寻味的笑意。 “放长线,钓大鱼,这比喻有些意思。这些年让你守在他身旁,嘴皮子功夫长进了不少,看来书没白说。” 他没回头,也知道李凤首笑了。 “老奴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不过我也没想到,他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能为陛下效力。现在看来,让他早早执掌绣衣坊,陛下眼光太深远,老奴佩服!” 中年人轻哼一声,对他的奉承不以为意。 “他的权位,确实是朕给的。可惜,本事却不是咱们教的。谁能像他那样过目不忘,任何书籍只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谁又能像他那样,随意易容,千人千面!” 这话音很轻,传到李凤首耳中,却如万钧雷霆。他轰然跪倒,把身子垂得很低,抑制不住地颤栗,“十六年前?” 中年人向前一步,凝望着窗外不知从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视线渐渐变得朦胧。 “是啊,朕仿佛也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李凤首深吸一口冷气,面色苍白如雪。 当年领到差事时,他就猜出了这一层。这些年来,只要联想起那桩旧事,他都会脊背发凉,直冒冷汗。 “恕老奴斗胆,既然如此,陛下真的不该拿他作钓饵!” 中年人眉头微皱,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目光锋锐如刀。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那人眉心长着天眼,你不是探查过无数次,他没生那只眼吗?朕要钓的是整个天下,他这粒钓饵诱人无比,最合适不过!” 李凤首听懂了话意,心里愈发惊惧,惴惴地道:“纸里包不住火,万一他知晓真相,趁机挣脱钓钩,以他的手段,咱们很难再找到他……” “挣脱?” 仿佛听到了笑话,中年人嗤然一笑,转身朝大殿深处走去。 “你以为他这次赴北,真的只想完成朕的任务?别小瞧手眼通天这四个字,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就算为了自己,他也不会逃跑!” 李凤首骤然一僵,怔在原地,目光呆滞。 窗外,烟雨濛濛。 第十一章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江南风雨潇潇,水雾空濛。 江北也下了一场雨,却是倾盆如注,豆大雨珠砸在地面上,就如唐人的行事风格一般,颇为爽快直接。 不过,自从初雪过后,最近的气温倒是回升了许多,不似前些天那般森寒。 任真撑着油纸伞,行走在漫天雨幕里。或许是伞下还挤着个少女的缘故,他隐约嗅到一丝暖暖的春意。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啪声响,清脆而欢快。 “我说,咱能不能别老是板着脸?”他拢了拢崭新洁白的貂裘,往少女身旁蹭近几分,明知故问道:“该不会是舍不得鹰视堂,不愿意跟我私奔吧?” 少女低着头,清秀面颊上蒙着一层霜翳,寒声道:“属下不敢!” 她就算再笨,见到一向冷傲的鹰首送走任真时的恭谨神态,也能大概猜出,伞下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坊主。 只是,这位坊主大人实在是为首不尊,初一见面就莫名其妙地嘲笑她,其后更是命令她侍浴。 少女懵懂无知,从小接受的都是严酷的密探训练,哪学过这种差事。 在看到任真赤裸裸走进浴桶的瞬间,她一下子从脸蛋红到脚后跟,仿佛泡在热汤里的人是她一样,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洗完澡,任真居然又得寸进尺,安排她充当婢女,一起去云遥宗! 她现在恨不得狠狠踹他一脚,看他穿着白衣在泥浆里狼狈打滚,方解心头之恨。 “真不敢?”任真感知到那丝杀气,缩着脖子,装出一副恐惧的神情,“我提醒你,按绣衣坊的铁则,犯上作乱者是要诛三族的!” “嘁……”少女背着任真的剑匣,侧过头白了他一眼,满脸不屑,“我从小就是孤儿,别说诛三族,诛十三族也就我一个人!” 任真有些诧异,“听莫鹰首说,你叫莫雨晴,难道不是莫家的人?我还以为你是他的私生女呢!” 少女用力把他推出伞外,怒气冲冲地道:“你才是他私生女!” 任真冻得一哆嗦,赶紧挤回来,哭笑不得,嘀咕道:“以前看网络小说,不都是这样写的么?故事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啊!” “网络小说是什么?” 莫雨晴一愣,忽然想起眼前的就是坊主本人,激动地问道:“还有,我一直特别好奇,接头暗号里的杜蕾斯、毛片、神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任真顿时语塞,一脸懵逼,这该如何解释?! 莫雨晴比他矮一头,认真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充满期待。 任真尴尬地挠头,被人这么天真无邪地盯着,他极为罕见地有点脸红,“阿杜,小毛,老申,都是我朋友的名字,我挺喜欢它们的……” 莫雨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原来是这样。天天把这些人名挂在嘴边,挺别扭的。” 任真汗颜,生怕再从她嘴里蹦出某个朋友的名字,强行转移话题,“你修为真高!” “额……”莫雨晴一顿,猛地跳过面前的大滩积水,头上的羊角小辫随之欢快跃动。 “二境中品,也只能算一般吧!” 嘴上是这么说,她脑袋却微扬,分明有些骄傲。 她比他还小一岁,就能迈入二境上品,这是极为妖孽的修行资质。即便放在那些最顶尖的道门里,也是耀眼瞩目的天才人物。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莫鹰首带在身边。 莫雨晴忽然抬头望着他,笑容玩味,“你这位名震天下的绣衣坊主,为何修为还停留在初境?” 任真无语,本来只想换个话题,却主动跳进了更大的坑里。 “这个嘛……金陵强者云集,明争暗斗太激烈,修为越高越危险。我一直不修炼提升,他们就会认为我是板上鱼肉,任他们宰割,从而对我放松警惕,我也就相对安全……” 他随口搪塞着,低头一琢磨,突然发现这话有些道理。越弱越安全,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比如说,他之所以能从顾剑棠嘴里套出实情,智谋手腕固然重要,容易被忽略的一点是,顾剑棠见他修为太低,以为能随时杀死他,才傲慢懈怠,因而着了他的道。 莫雨晴狐疑地问道:“你神出鬼没,千变万化,又身居高位,深得陛下信任,谁敢跟你斗?谁敢杀你?” 任真忽然表情阴沉,望着伞外越下越大的雨势,眼里泛起一抹冷戾。 “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死在背后的冷刀子下……” 把这抹杀意看在眼里,莫雨晴不寒而栗,伸手指向雨帘深处。 “时候不早了,咱们今天应该无法赶到青山镇。我记得前方有座荒废的破庙,咱们可以去那里过夜!” 任真收起思绪,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御剑飞行,腾云驾雾,这是第三境武修才能娴熟运用的神通。莫雨晴可以勉强做到,却无法携带任真同行,两人只好徒步前往云遥宗。 寒山远黛,烟雨渺茫。 一对玉人同伞而行,宛如画中游。 蜿蜒山路尽头,渐渐露出一角飞檐,那座寺庙映入眼帘。 破庙虽小,好在并不漏雨,又有一些干草柴火,算是相对不错的落脚处。 一进庙,莫雨晴就忙着生火铺窝,任真则负手踱步,悠闲地打量着大堂里那尊残破的泥像。 “晴儿,你可知道,这庙里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莫雨晴手忙脚乱,哪有这些闲情逸致,头也不抬地道:“儒兵佛道,当世显学无外乎这四家。说吧,是哪一家的圣贤?” 任真背对着她,没有答话。 莫雨晴有些意外,停下手上动作,走过来并肩站到一起,凝视着泥像。 泥像塑的是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其貌不扬,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更难辨认其宗派渊源。倒是他背着的那把剑,无鞘无锋,方正修长,颇为显眼。 “真丑,”她嘀咕了一句。 任真蹲下身,掸着塑像上的灰尘,似笑非笑,“他的姓氏跟你差不多,说不定还是你远房亲戚呢。” 莫雨晴眼神飘忽,“墨?” “兼爱天下,墨门非攻。这位就是墨家祖师爷,墨圣。” “这塑像如此寻常,你如何认得出来?”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任真盯着那把雕刻古拙的怪剑,“这应该就是象征墨家巨子身份的名剑,墨眉!” 他博闻广识,脑海里储藏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和讯息,不仅对那些名剑非常熟悉,而且清晰记得图录里的墨圣相貌,因此一眼就认出这塑像的身份。 “春秋之后百家凋零,跟儒家针锋相对的墨家,更是几乎覆灭。墨圣庙被尽数废弃,不复当年的鼎盛香火,真是世态炎凉。不知这把剑,如今又隐没在哪片尘埃里……” 任真见她感触颇深,诧异地侧身打量着她,“怎么,你对墨眉感兴趣?少爷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绣衣坊主,改天就派人给你查查!” “不用了,”莫雨晴视线依然停在黑漆漆的剑上,目光灼灼,“随口说说而已,这剑跟这人一样丑,谁会稀罕……” 任真盯着她的侧脸,并未意识到更多,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别的事情。 “你说他丑,倒是提醒了我,咱们这次去云遥宗太危险,不能让你以真面目示人。” “为什么?”莫雨晴微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本就不是大人物,只不过充当随从婢女,根本没人认识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任真咽了口唾沫,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太美。” 她先是一愣,旋即迅速低下头,眼神直直地盯着脚尖,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红得滚烫的脸颊。 任真看得有些痴了。 这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额……”他略一停顿,不知该如何措辞,“我不想让别的男人都盯着你看。” 太美就太引人注目,进入云遥宗后,她的美貌只会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俩身上。 被别人盯上,就意味着他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保护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这么一个绝色侍女,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敌人和麻烦。 前世他是看过无数网络小说的人,深谙其中各种套路,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嗯……”莫雨晴心生荡漾,低头摆弄着翠绿裙摆,小脸上泛起迷人红晕,宛如夕阳晕染下的烟霞,娇艳欲滴。 按少女的心思,任真分明是在吃醋,想把她私藏起来独占,不愿让别人觊觎垂涎。 任真哪知她的想法,见她低头答应,便抬起左手,按在了她额头上。 “你……”莫雨晴娇躯一颤,绯红脸颊晕出恼人的羞意。 还没来得及躲避,那只左手就轻轻抚下,遮住了她那杀人眼神。 “别动!”感知到她睫毛的颤动,任真手心微痒,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要是再颤抖,我可能会失手,将你易容得奇丑!” 她顿时浑身紧绷,紧张得屏住呼吸,木然地僵在那里。 女人谁不在意自己的容颜,她真怕他失手将她弄成丑八怪。 他的手轻缓而温柔,如春风拂面,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停留在粉腮上,捂住了她的双唇。 “哟,小脸蛋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他笑眯眯地盯着她的面容,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能隐隐嗅到从她衣衫里透出的淡淡体香,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要是不把你整得丑一些,我真怕自己会把持不住呐……” 说完这话,他明显感受到,手心里传来一股令人悸动的温热。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呼出的热气迎面袭来,好似温暖明媚的和风,搔得人心痒。 破庙里,今夜春意盎然。 第十二章 剑圣一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自古名山多高人,换句话说,高人往往都隐居在名山间。 尊为剑道三大巨擘之一,云遥剑宗便坐落在高绝险峻的群峰深处,分七峰而立。那里常年云雾缭绕,缥缈如仙境,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中午,主仆二人来到隐在云雾间的云遥宗。 穿过一片大雾后,视线渐渐明晰,二人看得目不暇接。 有峰凌厉如剑,直插云霄,就是大名鼎鼎的见剑峰; 唯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那孤兀而立的,想必就是鸿影峰; 还有座峰大气磅礴,巍然耸峙,自然应该是云遥剑宗的主峰,朝天峰。 七峰景致迥异,气象万千,莫雨晴看得惊叹连连,任真心里同样赞叹不已,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作为七峰曾经的最强者,他现在假扮顾剑棠,举止间不能再露出新奇感。他相信,大概从赶到青山镇那一刻,他们就已进入云遥宗的监视中。 两人踏青石板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年轻人,都兴致冲冲地赶路,走进青山深处。 “你认识他们?”莫雨晴问道。 “不认识,”任真摇头,“不过我知道,他们都是今年要进入云遥宗门下的新人。” 莫雨晴若有所思。 “按顾剑棠的年龄和资历,绝对是老江湖,可惜却要从头再来。你易容成他,去跟一群新人同伍修道,恐怕会被人耻笑……” 少年蓬勃,如日出之阳,壮年强盛,当如日中天。顾剑棠在而立之年坠落,身心都已错过筑基的黄金时段。 任真苦着脸,抹了把汗,“我有别的选择吗?” 在他前世的世界,留级的重修生就被大家看不起。没想到穿越到这座大陆后,他还是摆脱不了留级重修的悲惨命运。 不多时,两人走到一座牌坊前。 牌坊样式古朴,由白玉石雕刻而成,上面布满青苔,透着沧桑之意。牌坊上端挂着横匾,书写“剑气纵横”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颇具狂放气概。 牌坊前是一座广场,由方正石板铺成,空旷平坦。不少青年才俊早已聚集在此,等候云遥宗每年例行的招录遴选。 对“顾剑棠”而言,重归剑宗就是回家,自然没心情凑这热闹,带着莫雨晴从人群中穿行,走向山门内。 一路所过,引来无数目光,人们窃窃私语着,都在议论这对主仆。 “这俊俏小脸儿,真让人嫉妒啊,连妹妹我都自叹不如!” “如此非凡仪态,却选了个丑陋无比的丫鬟,太煞风景!” “人家好想为他铺床侍浴……” 一旁的几名少女犯了花痴,垂涎着任真的俊美面容,叽叽喳喳不停。 任真听在耳中,倍感舒坦,迈着大步前行,神态怡然。 莫雨晴怒火中烧,又不敢发作,只好暗中狠狠掐他一把。 这时,一名年轻公子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眼熟?”身旁的少女痴痴望着任真,脑海里灵光乍现,“这容貌好像……跟剑圣一笑图上的很相似!” 经她这么一说,青年们恍然大悟,顿时人声鼎沸。 “他就是顾剑棠!” 顾剑棠尊为真武剑圣,本就家喻户晓,而他那张绝美如女子的面庞,同样名满天下,不知令多少思春少女芳心大动,仰慕不已。 更夸张的是,京城那些豪门小姐甚至不惜千金,专门聘请画师给他绘了幅剑圣一笑图,满长安竞相拓印,当作深闺珍藏。 到后来甚至连一些男子,都对顾剑棠的仪态心向往之。其狂热程度,可想而知。 人群有个后生,如见天神下凡一般,手舞足蹈,“能见到剑圣本人,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很多青年不像他这般癫狂,但也都动容。亲眼目睹剑圣本尊,怎能不令他们心潮澎湃。 “一剑闯金陵,视南晋群雄如无物,剑圣大人这等风采,必会为后世瞻仰传诵!” “据说金陵那一战,他拔剑四顾,且战且歌,何其狂放洒脱!唉,若能亲眼观那场惊世之战,夫复何求!” “剑修当锋芒毕露,一往无前!他此行壮我大唐声威,是我萧某的楷模,也是我想拜入云遥宗的原因!” 后辈们凝视着那袭白衣,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顾剑棠屹立于剑道最巅峰,他不仅是云遥宗的守护者,更肩负着北唐剑修的骄傲。 这一代,有多少年轻人白衣飘舞,仗剑而歌,都只是为了效仿这绝世风姿。 又有多少人,弃文从剑,抛下功名利禄,与剑相伴,都只是为了学他这份潇洒。 这一人一剑,就是北唐剑道的灵魂所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羡慕这种快意江湖、潇洒人生。 正当他们目送心中的豪杰离开时,一道刺耳话音骤然响起,打破了人群的嘈杂。 “什么狗屁剑圣,只不过是狼狈逃窜的落水狗罢了!顾剑棠,你把大唐的颜面丢尽,还有胆量敢滚回来?” 人群哗然,唰地一下同时转身,循声望去。 任真停下脚步,却没回过身,心里嘀咕道,“果然无论在哪个林子里,都不缺这种傻鸟。” 众目睽睽下,一名高大青年走向任真。一群鹰犬簇拥在身后,面带冷笑,神情阴戾。 场间很多人都来自长安,一眼就认出这青年的身份。 “原来是京城的夏侯霸,难怪如此嚣张!” “六公八侯十世家,作为京城顶级豪族之一,夏侯家势力太大,即便是云遥剑宗,都得认真掂量,更别说一落千丈的剑圣!” 大家替任真捏了一把汗。 “据说当年,夏侯家老祖挑战剑圣,被一剑轻易挫败,颜面扫地。夏侯霸这是想替他祖父雪洗前耻?” 听到人群揭开旧事,夏侯霸脸色愈发难堪,盯着任真的背影,漠意尽显。 “瞧你这副惺惺做派,真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剑圣?你这身白衣越干净,待会老子踩上去的脚印就越醒目!” 话音甫落,那些随从就开始耀武扬威地附和,辱骂之声不绝于耳。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这历来是他们的专长。 他们看得清楚,任真的修为不过初境,而他们的少主夏侯霸,却是第二境圆满。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这两层境界之间的差距太大,极难越级而战。即便是曾经的剑圣,在他们看来,也毫无胜算。 任真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侯霸迈步前行,健硕身躯里传出咯咯的骨骼声响,不知蕴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顾剑棠,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怀有一身绝学,就可以无视境界鸿沟?” “你是不是以为,我夏侯霸仗势欺人,只是个色厉内荏的废物?” 旁观众人闻言,噤若寒蝉。 正如夏侯霸所说,他们之前对他的印象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犀利一面。 任真没有说话,心里暗道,“没看出来,这小子口才原来挺好,真是可惜了。” 夏侯霸冷哼一声,表情阴恻,“就算你曾是剑圣,也千万别小觑我夏侯家。你有真武剑又如何,我这次出门,可是带着开山剑!” “开山剑!”很多人忍不住惊呼。 那些担忧剑圣处境的青年,目光颤抖起来,“夏侯大将军居然把这把剑传给了他!这也太早了吧!” 不过人们转念一想,便有些释然。 “夏侯霸才十八岁,就行将踏入第三境,这样的天资太妖孽,大将军迟早会把家业交给他,如今让他佩带开山剑外出,自然是为了稳妥起见。” “天才挟名剑,同龄人里极少有人能威胁到他。看来,剑圣这次真的要吃大亏了!” 任真微微皱眉,他听过开山剑的名头,不过并未放在心上。 他不爽之处在于,夏侯霸准备万全,怎么看都像是冲着他来的。 “顾剑棠以前欠下的旧账,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鬼知道这群人里,还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世家子!” 夏侯霸不知他的真实想法,还以为他心生怯意,气焰更加猖狂。 “你放心,我不会杀死你。以后找你算账的人还有很多,如果让你轻易死掉,岂不是便宜你了?” 说着,他抽出背后那柄宽大的巨剑,寒芒直指任真,“想到我是第一个用剑打败剑圣的人,老子就莫名兴奋!来战吧!” 任真始终隐忍不言,莫雨晴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把剑匣扔给任真,自己挽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对上这个魁梧青年。 “狂言打败我家主人?有本事先过我这一关!” 任真无奈,一把拽住她。 她虽是二境上品,在境界上跟夏侯霸差距不大,但是两人的肉身有天壤之别。面对这种血统强横的豪族天才,他不想让一个娇小侍女去冒险。 更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退缩在女人身后,他不要面子的啊? 不顾莫雨晴的眼色,他把剑匣丢还给她,淡淡一笑。 “有必要让世人看看,我顾剑棠还剩几斤几两。” 第十三章 三境于我如浮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云雾深处。 阴暗大殿里,香烟缭绕,气氛有些沉闷。 一个矮小枯瘦的老人负手而立,凝视着面前供桌上摆放的道剑,目光闪烁不定。 在他身后,年轻人垂手躬身,神态恭敬。 “方容,此事你安排得不错。虽属内部纷争,还是在这种场合下,借外人之手最合适。” 老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轻轻抚摸着那把道剑,神情冷漠。 名为方容的年轻人不敢大意,把头压得又低了几分,“掌门师尊,这其中的火候我拿捏不准,还得请您明示。” 老人捧起茶盏抿了一口,眯起双眼,品味着唇齿间的淡淡苦意,良久才咽下。 “别死人就行。” 听到这话,方容一怔,显然没料到掌门对那人的底线如此之低。 “我有点担心。小师叔毕竟曾是真武剑圣,咱们这样坐视不管,会不会寒了那些宗门元老的心?他们若是出面……” 老人嗤然一笑,眼角的皱纹褶在一起,饱蕴沧桑。 “你以为那些老狐狸,这么多年都是白活的?大道无情,他们比谁都明白这四字之间的冷酷,避犹不及,哪有胆量去大义凛然?” 方容神情豁然,“我懂了。” 老人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别答应。除非,拿东西来换。” 说这话时,他深深看了方容一眼。 方容当然听懂了,说道:“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次回来,到底图的是什么?既有真武剑,又有孤独九剑,难道他不该躲进深山潜心修炼?” “想不通就别想,”老人语气冷峻,“等他重伤瘫痪以后,你还是当面去问他吧!” 方容行礼,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几日前薛清舞赶回来了,咱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阴影里,老人幽暗如鬼,目光森然。 “你以为我不想让他死?这个小姑娘,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 …… …… 山门前,两人对峙。 场间无数青年围观在侧,脸上流露的情绪各异。 “我知道你很狂,但没想到你会狂成这种地步,”夏侯霸盯着任真,笑意轻蔑,“敢空手迎战我,那就让你认清残酷的现实!” 说罢,他凌空而起,挥舞着巨大的开山剑,气势汹汹地杀向任真。 轰、轰! 疾风呼啸,气浪翻滚。 沉重铁剑裹挟着凶猛的威势,像一头冲击奔跑的蛮牛,碾压向前,让人难以招架。 任真清楚,很难从正面硬接这一剑,这种角逐力量的战斗方式,本来就非他所擅长。 狂风袭来,他顺势朝后方疾退,整个人宛如柔软无骨的飘絮,倏然闪现在虚空中,身法极为鬼魅。 他的速度太快,快到人们甚至都没察觉,他的双手依然背负身后,藏在袖里。 “想躲?”夏侯霸冷哼一声,眼神狠戾,“那就看看谁更快!” 嗖!开山剑从他掌心脱离,如雷电炸裂,激射而出。 剑去决然,其势凌厉,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森冷寒光,瞬息之后,剑芒便直逼任真面前,只有咫尺之遥! 人群一片哗然,“神意驭剑!” 夏侯霸尚未迈入第三境,就已然领悟神意境界的神通,这是何等妖孽的悟性! 不仅如此,如果不具备强大的神魂,根本别想驾驭沉重的开山剑,更不可能迅猛至斯。 “我们都远远低估他了!”青年们眼瞳骤缩,震撼之情溢于言表,“顾剑棠这次完了!” 任真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飞扬跋扈的粗犷青年,竟然隐藏着不容小觑的天赋。 不过他并不恐慌。当初在货真价实的剑圣面前,他都毫无畏惧,一个小小的世家子弟,又算得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眼看就要刺进胸前,他终于伸出袖里的左手,隔空对准那咄咄逼人的剑锋。 开山剑骤然凝滞,停在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这……”青年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看得真切,任真那隔空抵住飞剑的左手上,并无灵力波动,这就意味着,他并非是用内力阻挡飞剑。 退一步说,即便他想用内力抵挡,以他的区区初境修为,又如何能跟夏侯霸的次境圆满相抗衡。 偌大广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仰视着虚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夏侯霸脸色苍白,目光里更是充满了惊惧。 此刻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飞剑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住,不仅无法前进,甚至连抽身撤退都做不到。 开山剑徒然跟他神意相通,却完全失去了控制! 剑修失去了剑,就像鸟儿失去了翅膀。夏侯霸挣扎无功,像只傻鸟一样,绝望地咆哮道:“你肯定修炼了妖术!” 他自然察觉不出,在任真的左掌间,有一道极细微的金光悄然流转,充斥着诡异的吸引力,令开山剑锋无法自拔。 这不是妖术,这就是任真的天赋。 虚空中,任真淡淡一笑,“三境于我如浮云,别说你只能领悟皮毛,就算真的踏入第三境,在我面前也不值一提。” 三境于我如浮云,好狂傲的口气! 这云淡风轻的话语传到耳中,在人们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不愧是曾经的风云强者,即便跌落到初境,依然能三境无敌!” 没人知晓剑圣如今的真实身份,他们还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顾剑棠的余威所致。 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世人知晓少年任真的手段,绝对会惊掉下巴。 下方广场上,夏侯霸终于缓过神来,面目狰狞可怖。 他这次奉命前来,本就是为了羞辱顾剑棠,志在必得。万万没想到,反而会变成自取其辱,这叫他如何甘心。 “虚张声势,你只不过神念稍强,艰难压我一头而已!” 他瞳孔里透出疯狂意味,狠狠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咽了下去。 “既然你说三境如浮云,那我就用三境修为,当众将你打落云端!” 只见他浑身气息暴涨,喷薄出无数白汽,杀意森然,将他笼罩在内。 “他是不是疯了!”人群大惊,心脏开始剧烈抽搐,“机缘不至,强行破境,这样绝对会留下致命内伤!” 他们对夏侯霸的疯狂无法理解。 以他的天赋和身份,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根本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选择自毁前程的拼命之举。 更何况,败给真武剑圣,又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任真怜悯地看着境界攀升的夏侯霸,心里隐隐猜出,对方为何会如此抉择。 对那些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来说,从不缺乏天才后辈。夏侯霸的资质固然惊艳,但绝非不可替代。在夏侯家掌权者的眼里,他只是一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而已。 夏侯家把开山剑交给他,显然对这次复仇胜券在屋。他们的自尊心本就太脆弱,岂能容忍夏侯霸再雪上加霜。 如果棋子没能兑现价值,那他就会沦为弃子,被人抛弃。 夏侯霸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宁愿承担重伤甚至残废的风险,也要完成使命,当众打败任真。 “现在,我是货真价实的第三境!”夏侯霸眼里布满血丝,冷冷盯着任真,话音嘶哑,“你的死期也到了!” 他神意暴动,运起全部念力,试图强行召回开山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把剑依旧禁锢在虚空中,纹丝不动,跟先前的情形毫无差异。 “果然,就算是真正的第三境强者,也还是无法从他手里夺回飞剑!” 人们仰望着那袭白衣,神情肃穆,“他还是那么强,强得让人绝望!”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三境神意,下三境之间的差距原本极大,但任真那只神秘诡谲的左手,让他连神意驭剑的最强神通都能压制住。 不得不说,他的手段太可怕了! “你家老祖,勉强有让我斩出一剑的资格。” 感受到夏侯霸的竭力挣扎,任真伸出右手,握住开山剑的剑柄,隔空取了过来! “至于你,却没有。” 任真神色平静,漫步走下虚空,将开山剑随手丢给莫雨晴。 去时两手空空,回时探手取剑,他做买卖从不吃亏。 他不理会夏侯霸的反应,更无视旁观众人的反应,径直转身朝山门内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夏侯霸满脸涨红,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他不仅没能逼任真出剑,反而被人家徒手夺剑! 作为天才人物,他绝不容忍对手强势碾碎他的骄傲,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就算拼上性命,他也要让任真付出代价! 此刻,他就像一条被逼上绝路的疯狗,再也不顾所谓的颜面和尊严,朝任真身后偷袭而来。 “蠢货,去死吧!” 第十四章 剑经三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小心!” 一些担心任真安危的少女,忍不住尖叫出来。 但是夏侯霸的速度太快,在那些尖叫传到任真耳里时,他那对坚硬如铁的拳头也已逼近,眼看就要落在任真身上。 当然这并未发生。因为任真的速度始终更快。 没等铁拳落下,他就像脑后长眼一般,提前转身,从对方袭来的方向闪开。 夏侯霸偷袭落空,而任真的左手也挥出,甩在了他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在众人注视下,夏侯霸措手不及,被任真狠狠抽了一巴掌,打了个趔趄。 当他站起来时,腮帮上多了个通红的掌印,嘴角渗出血迹,分外醒目。 眼前这一幕,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强如夏侯霸,怎么会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耳光都躲避不了? 夏侯霸脸上火辣辣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他抄起铁拳,正准备继续发难,这时,任真的左掌再次呼啸而至。 啪! 耳光声再起,愈发响亮,任真明显加大了力道。而夏侯霸依旧没能躲开这一巴掌。 只是这次,就没有肿脸那么便宜。他的剽悍身躯像断线风筝一般,直接被掴飞,摔出大老远。 大家目瞪口呆,没人能看出端倪。 即便是夏侯霸本人,也只是在任真左手扬起的刹那,感觉精神恍惚,身体无法动弹,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无法察觉到那抹金光的存在。 这太诡异了! 任真漠然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山门走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是幕后某些人安排的小把戏,他也懒得跟这种小角色计较。 夏侯霸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望着那道远去身影,怔在了那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 莫雨晴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开山剑,步伐欢快。 “真人不露相啊,我之前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本事!” 任真强忍着心里的得意,刻意保持顾剑棠一贯的清冷神态,嘴角却轻挑起一抹弧度。 莫雨晴小声说道:“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坊主你为啥叫‘千人千面,手眼通天’了!” “哦?” “千人千面,是说你精通易容,能随意变换身份。至于手眼通天,既是说你精于权谋,也暗指你的手上功夫不同寻常!” 少女眨了眨眼,凑上前问道:“我很好奇,刚才你是如何做到的?” 任真笑而不语,大步往前走。 莫雨晴有些心急,追问道:“既然叫手眼通天,那你跟我透露一下,你那双眼睛是不是也有绝活?” 任真不置可否,神秘兮兮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走向深山。 好奇心害死猫,少女莫名焦躁,一把扯住任真的衣衫,不肯撒手。 任真拿她没办法,哭笑不得,“相比之下,我认为你更应该关心,我跟你初次见面时,用的到底是不是真容。” 她摇了摇头,翻着白眼道:“这不重要,反正你长得肯定不如现在这张脸英俊。” “胡说!”任真狠狠瞪她一眼,摆脱她的纠缠,气儿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皇命在身,老子才不屑换上这副嘴脸!” 莫雨晴面露鄙夷,快步走到前面,新扎的羊角小辫不停晃动着,煞是可爱。 “嘁!刚才那群姑娘在背后嚼舌头时,不知道是谁昂首阔步,架势神气得很!还不是沾了人家剑圣的光!” 任真这下火冒三丈,脸上再也绷不住,停下脚步,就要好好教训这个丫头。 便在这时,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名女子,长发乌黑,青衣飘然若仙,美如画中人。 正是薛清舞。 莫雨晴看得有些痴了。 任真眉头微皱,把视线转向远处的群峰,“你来得倒是不早不晚,偏偏在我对付完夏侯霸之后。” 刚才山门前那场对峙,肯定吸引了七峰深处的无数目光。薛清舞选择冷眼旁观,分明是想让他先尝到苦头,以后才肯放下姿态,主动依附于她。 这点小心机,怎可能会瞒过他的眼睛。 薛清舞背着手,打量了一下他,感知着那弱得可怜的气息,眼神微冷。 “你变了,以前你从不屑于揣摩别人的心思。” 任真冷笑道:“你也变了,以前你从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薛清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错,其实只是形势变了。我不明白……” 任真不等她说完,自顾向前走去。同样的意思,他们在骊江上已经说透,他不想再听她重复。 莫雨晴背着剑匣,快步跟上。 薛清舞身躯一颤,没料到竟出现这样的局面。犹豫片刻,她到底还是赶了上去。 “你想去哪里?”她寒声问道。 云遥宗有七峰,现在重新问这个问题,就有了更具体的指代。 任真没有看她,眼里只有前路,“回出岫峰。” 薛清舞嗤然一笑,轻蔑地道:“你没资格再踏上那座最高峰,更别想进归云阁。现在去那里,就是自取其辱!” 听出话里毫不掩饰的讽意,任真抬头看着她,神态淡漠。 “不愿跟着我吃苦,你就赶紧离开。以前大唐朝廷对我不放心,安插你在我身边卧底。如今的我不足为虑,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你……”薛清舞脸色霎时苍白,嘴唇不由地颤抖,“原来你早就知道!” 半月前在骊江上,她弄清任真接下来的意图,迅速返回京城禀报。上峰给她的命令就是,继续回到任真身边,以保他平安。 他默不作声,继续赶路,心里冷笑不止,顾剑棠就是个白痴,但我是谁?我可是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过了一会儿,薛清舞又追上来,默默跟在身后。 “不想走?”任真转身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留下也行,那就麻烦你别再摆臭架子。只要你肯听话,我可以考虑把九剑陆续传给你。” 薛清舞顿时喜形于色,眼神炙热,颤声问道:“真的?” 任真懒得搭理她,只顾往远处那座险峰走去。 一路树木苍莽,环境幽静,静得有些诡异,阴暗角落里仿佛潜伏着无尽凶险。 莫雨晴胆子很小,躲在任真身后。薛清舞则走在前面,她追随顾剑棠已有五年,就一直待在这座峰上,对眼前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 任真问道:“我走之后,是谁在替我守阁?” “沧流剑,隋东山。” 听到这个名字,任真随口哦了一声,目光却猛地一颤。他当然知道,隋东山是何许人物。 有此人镇守,他们三个绝对无法硬闯进归云阁。 “你想闯阁,我不拦你,”薛清舞回头望着他,脸色比刚见面时和缓许多,“但我不明白,里面难道还有入你法眼的剑经?” 任真答道:“没有。不过,我看不上的剑经,未必不是好剑经。对世人而言,归云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藏经阁。” 一旁的莫雨晴静静地听着,她对归云阁的大名早有耳闻。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走进那里,她的小心脏就砰砰直跳。 举世皆知,最强的剑经在云遥宗,最强的剑在斜谷剑冢,最强的剑宗在秋暝剑渊。 这里的最强,指的是整体最强,而非单指某些个体。 比如秋暝剑渊,之所以被称作最强剑宗,并不是说那里有人比剑圣还强,而是因为它门下的高深剑修云集,整体战斗力最强。 云遥宗也是如此。归云阁里的三千多部剑经,无不是孤本绝品,记载着诸多强横剑技。凡是进入阁里阅览的人,必定能找到适宜自身修炼的天作之合。 其浩瀚程度,可见一斑。 薛清舞没听懂他的话意,“那又如何?要进去的人是你,又不是世人。这些年你一直守在阁里,若想得到某部剑经,简直易如反掌,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来取。” 任真迈出数步,仰视着藏在云雾深处的山巅,目光深邃悠远。 “我想进阁,不是为了某部剑经,而是所有剑经。云遥宗将有大难临头,我不忍让这些珍贵典籍毁于一旦,在我们这代人手上断绝流传。” 薛清舞大惊失色,像遭了雷击一样,呆滞在原地。 对于他所说的大难临头,她并不意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今皆是如此。 世人早就对三千剑经觊觎已久,只是苦于有剑圣亲自坐镇,傲视群雄,才没人敢逾雷池半步。 云遥宗半数气运,系于他一人之身。如今他跌落云端,就意味着,宗门丧失了最大的威慑力。 这势必会激发其他剑宗的野心,尤其是另外两方巨擘,绝不会甘心维持原有的平衡局势。 山雨欲来,大乱将起,只有那些坐井观天的鼠辈,才会故步自封,无法看清接下来的大势。 让她倍感震撼的,不是这些形势,而是藏在任真话里的惊人意图。 他想带走所有剑经! 第十五章 都是身外之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举一方宗派之力,尚且难以染指三千剑经。 凭他们三人,就想把它们全都带走? 这无异于白日做梦! 薛清舞着实不敢想象,任真的想法竟然如此疯狂。 沉默良久,她从惊愕情绪中缓过来,木然地看着任真,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你是不是疯了?就凭你现在的微末修为,连进归云阁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带走那些剑经?你哪怕能把一张纸带出来,就算我有眼无珠!” 任真已经习惯了她的尖酸刻薄,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晴儿,咱们走!” 主仆二人无视了她,继续朝峰顶攀登。 望着他们的背影,薛清舞咬牙切齿,紧攥拳头,气得脸色铁青。 她本以为,任真会低声下气地攀附她,至少不会像以前那般冷漠。 谁知道情形恰恰相反,任真不温不火,不仅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卑微,反而隐隐透着强硬。 她越嘲讽羞辱他,越想让他低头屈服,他的态度就越冷淡而坚韧。现在,他直接把她晾在一边。 到底是他更想获得她的帮助,还是她更想获得他的九剑? 答案很快见出分晓。 薛清舞终究还是压下怒火,锲而不舍地跟上来。 任真心里松了口气,这是他的试探。他一直很想弄清,藏在她身后的那些大人物,到底对现在的他持何种态度。 就她的反应来看,那些人应该是选择了观望。不伤他性命,不给他支援,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全靠他自己。 一路不再争执,唯有烈烈风声,越来越尖锐。 走到后来,他们行在云海之上,宛如漫步登天,俯首去看时,早已看不到山下的风景。 高处不胜寒,出岫峰刺入云霄,那座归云阁,便藏在云雾深处。 又走了许久,风声渐寂,草木稀少。此处的空气彷如凝固一般,不再肆意流窜,让人感到压抑。 任真明白,快要到了。 他虽没来过云遥宗,但翻查过绣衣坊的密档,知道云遥七峰里藏着一座名为“地戮”的剑阵,散发的剑意像透明薄纱一样,覆盖在七峰之上,将整个宗门封闭起来。 地戮所覆之处,便是禁地,擅闯者无不戮之。 除了曾经的剑圣,它就是云遥宗的最大屏障。 即便是迈入七境的巅峰强者,弹指足可翻云覆雨,却无法撼动剑阵,甚至难以强行踏进一步,其威力可想而知。 剑阵唯一的出入口,是山门外那座悬有“剑气纵横”四字的牌坊。 除此之外,皆是死路。 越靠近上空,地戮剑阵透出的无形压迫力就越强。出岫峰作为七峰之巅,又是宗门最禁忌的区域,这里的剑意当然最强。 看着四周扭曲变形的怪石,任真感受的剑意愈发明显,脸色有些苍白。 连修为最高的薛清舞,额头上也渗出汗珠,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没过多久,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阁楼。 与其说是阁楼,倒不如说它更像是座铁塔。 它形如春笋,高大挺拔,足足有九层。塔外漆黑如炭,塔尖锋利似剑,镇守在山巅上,气势如虹。 任真驻足凝望,脑海里搜索着关于此塔的资料,结果一片空白。 “真是……好塔!”他失神赞叹道。 薛清舞在此居住五年,自然不会生出这种无聊感慨。视线落在铁塔下方,她目光凝滞,神情凝重。 只见塔下铺着一张草席,有个老头侧卧在席上,白发稀疏,一身羊皮裘破烂不堪,不知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 一柄铁剑竖插进地里,陪伴在他身旁。一只葫芦歪躺着,酒水洒了一地。 老头儿面朝塔内,背对七峰,不知是醉是醒。 任真走到老头儿背后,打量着他。 沧海横流,方显剑豪本色。沧流剑威震北唐,在云遥宗里仅逊于顾剑棠,甚至比掌门的名头都大。 当年隋东山成名之时,顾剑棠还未出道,他们三人更是都还没出生。面对这样的传奇人物,还没开口,他们就油然生出一股压力。 任真斟酌着措辞,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掌握的资料浩如烟海,颇为详尽,但也不可能真如传说中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比如眼前这老头儿,任真熟知他的生平以及古怪脾气,却并不清楚他跟顾剑棠的关系到底如何。如果他们真有不为人知的过节,今天就会非常棘手。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老头儿的浑浊嗓音响起,却纹丝不动,没有翻过身来。 “找到了?” 任真一怔,旋即醒悟,这是在问他南下金陵的结果。 “没。” “值得吗?”老头儿欠了欠身子。 “嗯。” 老头儿摆了摆手,醉醺醺地嘟囔道:“有我在,你可以走了……” 任真微微皱眉,这算什么意思? 是说有你出山守阁,我以后不用再留在这里? 还是说有你在此镇守,我今天绝对无法进阁,趁早死心下山? 无论哪种意思,隋东山这句话的口气都很强硬。既然如此,他便不兜弯子,开门见山。 “我想进阁一趟。” 隋东山没有理睬,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两个侍女脸上隐有怒意。这老头儿太傲慢,背身相对,甚至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任真摇了摇头,明白隋东山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守阁十年,从未做过监守自盗之事,它们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但我最近收了个女弟子,她根骨有点特殊,我需要进阁帮她挑些基础剑经。” 话音刚落,两个侍女同时望向他,神色遽变。 这一路上,薛清舞从未正眼看过莫雨晴,还以为她只是个随侍丫鬟,却没想过会是他收下的首徒。 他以前可是从不收弟子的。 莫雨晴的神色更为复杂。她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任真为何会带她进云遥宗了。 不愧是手眼通天,原来他早有预谋。 隋东山闻言,这才翻过身,显露出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真丑,”他皱了皱眉,厌恶地把视线从莫雨晴脸上移开,转向任真,“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挑剑经?毕竟你现在……” “我需要?”任真眸光冰冷,跟隋东山锋芒相对。 以他对顾剑棠的了解,如果后者在场,断然不会丧失昔日的孤傲。虽然要担激怒隋东山的风险,但这样才符合剑圣的性情。 果然,隋东山微微一笑,毫无愠色。他抬手托起脑袋,另一只手则悠闲地敲着大腿。 “这份心性没变,想来你重新修剑也不会太难。至于你挑的弟子嘛,长得是丑了点,天赋倒还算凑合,比薛家这小姑娘也差不了多少。” 话还没说完,莫雨晴就不乐意了,狠狠瞪他一眼,小嘴撅得老高,“谁说我天赋比她差!哼,以后等着瞧!” 说这话时,她瞥向比她稍高一些的薛清舞,眼神充满挑衅意味。 薛清舞蛾眉骤挑,眸光冷冽。 一美一丑,一冷一热,隔着任真对峙,把他夹在中间。 隋东山态度陡然直转,笑意浓郁,“哟,不愧是他看上的弟子,争胜心还挺强!可惜归云阁不是老子的私财,不然肯定亲手帮你挑选!” 任真被夹在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只带走一部剑经,不会奢求更多。” 隋东山收敛笑意,盘膝坐起,“我刚才说过,这些剑经不是我的私财,我做不了主。没有掌门印信,我不会私放任何人进去。” 任真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隋东山看在眼里,冷哼一声,“少在老子面前摆这皱眉杀人的寒酸气势。即便你巅峰时,我又何曾畏惧?” 说着,他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酒葫芦,“我敬你这些年劳苦功高,今天就不刁难你,给你一次机会。” 闻言,莫雨晴喜出望外。 薛清舞有些诧异。 任真面无表情。他隐隐猜到隋东山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用剑换,还是用剑经换,你自己选吧!” 隋东山背身过去,负手而立,没有留下继续商量的余地。 莫雨晴茫然。 薛清舞惊疑不安。 任真一笑,果然如此。这时候,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金陵城里的情形。 当时,顾剑棠让他提出筹码,他选择了孤独九剑。原因是,剑是死的,而剑经是藏在脑海里的记忆,是活的。剑可以随时抢回来,剑经却不能。 现在,身份变了,位置也变了,轮到他来付出代价。那么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当然选择能随时夺回的筹码。 “我可以把真武剑给你。” 莫雨晴后知后觉,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要用真武剑换取进阁的机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薛清舞脱口而出,脸色铁青。 任真渡江归来后的所有决定,在她看来都很愚蠢。如今他又要用本命道剑去换鸡肋剑经,简直不可理喻! 她怒目而视,一路上压抑的愤怒积蓄到极点,险些就要爆发出来。 她恨啊,自己多么聪慧机敏,偏偏要追随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把剑和剑经传给自己,明明才是最识趣的选择,他却非要拱手送给他人! 任真怎会不懂她那点小心思,懒得跟她解释。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堂堂绣衣坊主,没必要在意一只井底之蛙的看法。 “都是身外之物,何必介怀?” 第十六章 何故乱翻书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嘴里的身外之物,不仅是世人眼中的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更是出自兵家祖庭真武山的秘剑,背后藏着诸多秘辛。 他当然知道这些,但出于某些缘故,对他来说,那三千剑经的意义更为重大。 感到震惊的不止薛清舞一人,连隋东山都有些动容。 “在你上山途中,方容师侄传信给我,我当时还不相信你想进阁,更不认为你会接受这个条件。小师弟,你要想清楚,那可是你的本命道剑!” 用本命剑为别人换剑经,怎么看都是疯狂之举。 任真微微一笑,神情决然。 隋东山惊疑不定,提醒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只能带一部剑经出来,否则,别怪老夫不留情面!” 任真点头,说道:“规矩我懂。不过,既然我出的筹码这么重,就得再附加一个条件,在我没找到合适的剑经之前,你不能把我赶出来。” 隋东山闻言,脸上的疑虑愈重,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何为。 “我只给你一夜时间。明早天亮之后,无论你是否找到,都必须离开!” 任真毫不犹豫,将莫雨晴背着的剑匣丢给隋东山,便大步流星地跨进阁楼里。 “晴儿跟我进去,你留在门口守着,别让他人进来打扰!” 这句话里的“你”,指的是薛清舞,至于“他人”,显然是指隋东山。 两人同时皱眉,神情漠然。 一进阁里,任真径直走到第一排书架前,从架子上取下第一本书,右手握着书背,左手翻动起来。 他翻书的速度很快,根本来不及浏览几行文字,却坚持着逐页翻动,没有跳过任何一页。 更诡异的是,每当翻到一页,他就会用左手在页面上抚摸,从首行往下摸到末行,一丝不苟。 莫雨晴看在眼里,惊异万分,“你手速这么快,能看清书上的内容?” 任真没有搭腔,腹诽道:“这算什么,我们地球上的读者,个个都是一目十行,翻书如飞!除了暗形的作品以外,其他小说跳过几十章再读,照样都可以理解通畅……” 莫雨晴一脸茫然,不懂他这是在干什么。 任真转头望向她,笑容诡异,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你不是知道我‘手眼通天’吗?我的‘手活’可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莫雨晴似乎懂了,瞪大眼睛,脸上泛起一抹醉人的潮红,“难不成用手摸一摸书页,就能看懂书上的文字?太耸人听闻了吧!” 用眼睛看书,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用手看书,听起来都荒诞不经。 “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无论你信不信,反正只要是我左手扫过的书页,上面记载的内容都会自动在脑海里冒出,并且很长时间内不会消失!” 莫雨晴闻言,联想起那些江湖传闻,难以置信地咋舌。 “据说你学识渊博,冠绝古今,而且有过目不忘之能,难道就是靠左手翻书做到的?!” 任真点头,手上仍在不停翻书。 莫雨晴一把拽过他的左手,放在面前紧紧盯着,像少女初次见到脂粉一般,目光炯炯有神。 “太逆天了!你要是翻遍儒家经典,岂非可以成为满腹经纶的鸿儒,前去参加大朝试,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任真把左手抽回,继续争分夺秒地翻书,眉眼间隐隐透出几分锐意。 “不错,我确实有这个打算。等离开云遥宗后,我想弃剑从儒,进京城赶考入仕,蹚一蹚庙堂之上的深水!” 莫雨晴痴痴看着他的俊逸面容,想象着自己主人日后在朝堂上高谈雄辩、顾盼神飞的风采,嘴角不觉挑起陶醉的笑意。 忽然,她想起些什么,神色骤然紧张,哀求道:“坊主,完成云遥宗的任务后,你能不能别赶我回去?我愿意当陪读侍女,追随公子一道去京城!” 任真从书架上抽出下一本书,一边翻读,一边淫笑道:“晴儿,你该不会是看上本公子了吧?我可不需要陪读,不过,若是暖床丫鬟嘛……还可以考虑考虑!” 莫雨晴满脸通红,羞涩地背过身去,心头小鹿乱撞不停。 任真只是随口调戏几句,心里的真实想法则很沉重,手速渐渐慢下来。 之前他安排莫雨晴随行,除了编造进阁的理由以外,最主要的意图就是让她服侍日常起居,从而顺理成章地疏远薛清舞,减少暴露破绽的机会。 她刚才的话,倒是无意中提醒了他。某些未来之事,还是要提早布局,以后才不会显得突兀,令人生疑。 “说正经的,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如果愿意,以后你就随师尊一起,游历天下!” “弟子……”莫雨晴一怔,用力咬紧嘴唇,低下了头。 她背对着他,他只以为她是在点头,却无法看到,她神情黯然,泫然欲泣。 “我既然已经告诉隋东山,你是我的弟子,那么以后你就真的拜在剑圣门下了。我并非信口开河,你根骨奇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 她没搭话,眼眶有些湿润。 他见她一言不发,又说道:“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把所有剑经翻完。如果发现适合你的剑诀,我就直接给你,当作补交的见面礼。” 她沉默片刻,揉了揉眼睛,隐藏好幽怨情绪,回身问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这会儿功夫,任真已然翻完三本,有些疲倦,“你帮不了我,一切全靠我这只左手。如果累了,你可以去休息。” 她嗯了一声,默默陪伴在身后,看着他翻书。 一楼有八百部剑经,分成一千多本书,满满当当装了两大排书架。任真足足翻了两个多时辰,才总算全部翻完。 当他们登上二楼时,楼外的天已经黑了。借着昏暗的烛火,任真开始翻这里的六百本。 莫雨晴始终站在旁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不知厌倦。 她能明显看出,踏上二楼后,他的动作缓慢许多,于是关切地道:“如果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会儿,没必要太拼命。” 任真抬了抬僵硬的肩膀,一阵酸痛袭遍全身。翻书的动作诚然微不足道,但是连续翻过如此多本,而且逐页不息,谁都吃不消。 更何况,他这神通貌似从容不迫,实际上消耗太多心神,远比看起来更艰辛。 他低头望向左掌心,那道金光分明黯淡许多。在它的下方,甚至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血线。 他眉头一皱,攥了攥拳头,继续翻书。 “咱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翻完。这些剑经对我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他嗓音沙哑,说这话时,左手在微微颤抖。 莫雨晴看在眼里,心疼地替他揉捏胳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云遥宗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剑经?如此汗牛充栋,绝不可能是一两名先祖遗留下的心血。” 任真闻言,神情凛然,扫视着前方那些书架,目光飘忽不定。 “我手里这部《秋霜卷》,原本是西楚苍梧剑宗的绝学。” “刚才那部《一树玉庭花》,出自前秦的冷眉剑庭。” “至于那边的《沧海弄潮诀》,则是东吴澜沧派的著名剑诀。” …… 顺着书架上的排序,任真介绍着这些剑经的渊源,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听到这些似曾相识的名字,莫雨晴暗暗咋舌。剑经三千,果然并非一派之资,原来竟然出自无数宗门。天下剑技,齐聚一堂! “你应该也猜到了。北唐、西楚、东吴、前秦、后汉、大辽,春秋时的这北方六国,曾有上千个剑道流派林立,孕育出无数精妙绝学,令人目眩神迷。” “大唐统一北境后,那些亡国剑宗都被铁骑荡平,他们的剑典被尽数掳走,沦为唐军的战利品,最终汇聚到这里,才有了眼前这座归云阁。” 莫雨晴恍然大悟,再次看向阴暗里的那一排排书籍时,眼眸里依稀浮现出狼烟四起的乱世情景。 剑经三千,原来竟是春秋时代的遗珠。 从六国纷争,到北方一统,不只是皇权国运,连众多江湖门派,也经历了同样的吞并历程。 分久必合,是天下大势,即便是江湖游侠,也不得不顺应洪潮,迎接新的秩序。 “是谁把它们掳掠到这里?”莫雨晴刚说完,立即猜到一种可能,“看来应该是云遥宗的某位前辈……” 任真置若罔闻,轻抚着泛黄的书页,动作凝重而舒缓,就像是在呵护一个酣睡的婴儿,生怕把他惊醒。 “是谁率军一统北方六国?” 听到他的反问,莫雨晴一怔,正想说这还用问,当然是本朝太祖皇帝啊。 话还没出口,她忽然又想起曾隐约听过的那个传闻,瞳孔骤缩,脸色霎时苍白。 “十六年前……” 任真默然不语,手持书本前行,走进历史的阴暗里。 …… 第一夜,任真登楼九层,阅经三千,皆记之。 第十七章 在乎山水之间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天亮了。 吱呀一声,归云阁的大门被打开,在莫雨晴搀扶下,任真缓缓走出来。 草席上呼呼大睡的隋东山翻过身,眯着眼朝这边一瞥,睡意全无,迅速爬了起来。 端坐一旁的薛清舞见状,也赶紧走来。 任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皴裂,浑身颤抖。鲜血不断从他左手滑落,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这是怎么了?”隋东山迎上前,既震惊又疑惑。他想不明白,好端端地进去看书,怎么出来时就成了这副惨状。 他无法想象,在这一夜里,任真翻遍三千多部剑经的每一页。 他更不可能知道,任真拼着油尽灯枯的代价,将所有剑经全都记了下来。 此刻出来时,任真手上拿着的只有一册,脑海里装走的,却是整座归云阁! 他勉强咧嘴一笑,愈发显得虚弱,“夜里翻阅剑经时,气血激荡,不小心引发了在金陵受的旧伤。” 这说辞合乎情理,隋东山释然,喟叹道:“为了弟子,你居然如此拼命,真让老子有些佩服。事已至此,我还怎么好意思搜身。你们下山吧!” 薛清舞嗤然一笑,看着任真身上的斑斑血迹,眼神里充满讽刺。她自然知道他的真正目标。 “带出来几部剑经?我倒要看看,你用真武剑换来的都是什么神功!” 任真皱了皱眉,没有理她,朝山下走去。 薛清舞跟在后面,笑意轻蔑。 “进阁之前,你不是豪言要带走所有剑经吗?怎么到头来弄得浑身是血,你这笔买卖真是划算!” 任真默不作声,他现在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没心情跟这蠢货磨嘴皮子。 莫雨晴攥紧拳头,眼里怒火燃烧。要不是搀扶着任真,她肯定会冲上去跟薛清舞拼命。 “我师尊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薛清舞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反唇相讥,“什么时候又轮到你这丑八怪来教训我了?” 莫雨晴气得跺脚,幽怨地望着任真,心里委屈得很。 任真有些恼火,本来就很疲惫,这两个少女又在身边聒噪不停。 “我如何行事,用不着你来评头论足。我说过,你要是看不顺眼,随时都可以走,我不会留你。” 薛清舞闻言,脸色阴冷无比。 落难之人,从来都是乞求援手,只有这不识时务的任真,一直不停地赶她走! “你旧伤复发,急需一些疗伤灵药。我手里有颗天元丹,可以给你服下。” 任真身躯一颤,停下了脚步。 元丹蕴藏着精沛的真元,既能迅速补充体力,又可以疗伤止血,是修行者必不可少的灵药。 丹药分五品,天、地、神、人、鬼。天元丹,顾名思义,就是最极品的元丹,数量稀少,价值连城,连任真这位绣衣坊主都没舍得去买。 这小姑娘居然随身带着一颗。 他转过身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她。他并不怀疑她所说的真实性,以她的诸多身份,确实有资格获得天元丹。 但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果然,她唇角微扬,“用四剑来换。” 任真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转身继续下山。 薛清舞快步跟上,思忖片刻,沉声说道:“两剑,绝对不能再少了。” 任真仿若未闻,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没有丝毫停滞。 即使到这种地步,他的态度还是依然强硬,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薛清舞阴恻地道:“失血过多,精力枯竭,你比我更清楚自己的伤势。要是让别人察觉到这点,你在宗门的境遇只会更糟!” 任真对她的提醒无动于衷,扶着莫雨晴继续前行。 薛清舞怒意愈炽。 上山时,他一路都不理她,下山时还是这样。 “真正的聪明人,都懂得审时度势。现在只有服下元丹,你才能尽快恢复。连真武剑都随便拱手送人,你为何就是不肯把九剑传给我?!” 任真不动声色,强忍着怒火,心里开始暗骂。 “你这种蠢货,还有资格教训我?真武剑是顾剑棠的本命剑,名剑认主,旁人无法随心驾驭。它只会让我破绽更多,留着有屁用!” 他从怀里掏出锦囊,抓起一把丹药,塞进嘴里。 “地元丹!” 薛清舞眼尖,一下子认出这些丹药,忍不住惊叹,“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 任真冷笑不语。 为了伪装顾剑棠,他一直保持缄默性情,但他原本就是个毒舌话痨,暗地里的腹诽丝毫不减。 “天元丹很了不起?地元丹药力虽小一些,但我有这么多,恢复伤势只是时间问题!” “真以为我们绣衣坊没底蕴?鹰视堂再穷,这点地元丹还能拿得出手!” “以本坊主的神机妙算,怎么会不提前备好元丹!” 莫雨晴骄傲地白了她一眼,扶着任真前行。 登山困难下山易,耗不了多少体力。三人走到山下时,任真体内的药效发挥出来,脸色渐渐好看一些。 薛清舞跟在身后,脸色阴沉。以丹换剑的企图没有达到,反而又被无视,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出岫峰已不属于你,你还想去哪里?” 现在他们无处可归,这件事摆在面前,成了最迫切的难题。 莫雨晴静静看着任真,心里同样好奇,算无遗策的他接下来会如何运筹。 他显然早就想好,“拜访七峰,哪座峰愿意收留,咱们就去哪里。” 薛清舞哑然一笑,“什么?你还嫌不够狼狈吗?非要当条丧家之犬,送上门让他们轮番羞辱?” 任真面色平静,早就料到,她肯定又会冷嘲热讽一番。 果然,薛清舞负手走到他们面前,傲然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果我没猜错,七峰不仅不会收留你,还会趁机羞辱你,再把你逐下山!” “世态炎凉……”任真望向七峰深处,揶揄道:“既然你猜到结果,怎么样,还愿不愿意跟我去亲身体会一次?” 薛清舞蛾眉轻挑,寒声道:“你不在乎颜面,我还嫌丢人!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言外之意,他们肯定会被拒之门外,最后无功而返。 任真也不生气,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晴儿,咱们走。” 说罢,他便负手走向深山。莫雨晴毫不犹豫跟上去。 一路山清水秀,静谧盎然。薄雾弥漫在山涧,夹杂着浓郁的真元,非常清新。 两人漫步在山道上,宛如畅游仙境,神清气爽。 莫雨晴深吸一口凉气,精神一振,“还没到山麓,空气里的真元就如此充足,难以想象,山上会是何种情形……” 任真抬头,望着隐在雾里的缥缈群峰,目光闪烁。 “七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是非常适宜修行的风水宝地。峰顶的精沛灵气,可以使武修的吸纳速度提升三倍。” 莫雨晴有些惊讶,“也就是说,他们的修行速度要比外人快三倍?” “不错。一座宗派的强盛,离不开诸多因素的紧密结合,地脉风水便是其中之一。道家有天地人三才,兵家讲天时地利人和,都是这个道理。” 莫雨晴似懂非懂,如坠雾中。 “这就是云遥宗的气运所在。气运分三,天机、地脉和人道。天机,代表云遥宗的顺逆时势;地脉,是指它滋养宗门的地脉灵气;人道,则由宗门的灵魂人物主宰。” 任真环顾着四周群峰,表情高深莫测。 “剑颓儒兴,北唐接下来气运流转,天机之争,早成定数;” “剑圣陨落,最强战力折损,人道也急剧衰弱;” “至于地脉,只要再将七峰的地穴摧毁,云遥宗的气数就彻底断绝!” 莫雨晴这下听懂了,神色剧变,“你想毁掉七峰地脉?!” “毁掉多可惜……”迎着扑面而来的清凉山风,任真负手走进迷雾里。 “天下本无主,强者方居之。七峰从来都不是哪个人的私财,只不过云遥宗强大,才盘踞多年,任意采撷蚕食。现在我来了,这方天地的灵气就该易主了!” 跟随着前方的白衣身形,莫雨晴一脸震撼,心脏砰砰直跳。 她之前并不知晓此行意图,更没料到,这位坊主野心如此之大,竟想以一己之力,窃取整座宗派的气运。 “咱们该怎么做?”她神情紧张。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咱们名为拜访七峰,实际是趁机勘察风水地形。我从没来过这里,必须要亲眼看一遍,才可能找到那处地脉所在。” 莫雨晴若有所思,问道:“原来如此。你担心薛清舞在旁边看出破绽,所以一路上故意说那些话,是想激她离开?” 任真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宠溺,“隋老怪真是有眼无珠,谁说咱们晴儿比她差!” 第十八章 假痴不癫,寻龙点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前方这座峰,叫鸿影峰。若在以往,是最可能收容咱们的一脉……” 说完这句,任真沉默下来。 鸿影峰女修极多,是云遥宗的一道亮丽风景。其峰主仰慕顾剑棠多年,年轻时做过不少疯狂举动,当时轰动整个修行界。 只是往日不可追,现在已非以往。芳心易变,美人从来只倾慕英雄,现在是否还看得上落魄潦倒的顾剑棠,就不得而知了。 莫雨晴对此略有耳闻,明白他的话意。她调皮一笑,粉颊上冒出两个小酒窝,很是可爱。 “如果人家依然钟情于你,主动向你投怀送抱,坊主大人恐怕就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咯!” 任真叹了口气,悻悻地道:“我对半老徐娘不感兴趣。看风景,看风景……” 他装模作样地眺望向前方,大步走去。 鸿影峰景色秀丽,宁静清幽。两人顺着山道攀登,一边欣赏山水,来到半山腰。 山腰有块平地,平地上筑着一座凉亭。 凉亭里有位中年道姑,背负道剑,端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颇有些仙风道骨。 没等师徒二人靠近,这道姑便有所感知,站起身望着他们的身影,眼眸里闪过一抹晦意。 任真用眼角余光偷瞥一眼,看出她是在这里等候自己,仍然装作不知,继续朝山上攀爬。 道姑干咳一声,开口说话,语气清冷,“峰主有命,鸿影峰避不见客,请师弟速速下山!” 任真停在石阶上,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圣人之位,不仅众望所归,还是皇朝钦命。你们说不见,就能不见?” “圣人?”道姑嗤然一笑,“初境的剑圣,亏你还有脸说出来。” 任真眼皮不动,面无表情地问道:“谢初静是在寒沙殿,还是在后山闭关?” 道姑又坐回石凳,昂着头颅,神情讽刺,“峰主不想见你,更不会收留你。当年她无数次去找你,你都闭门不见,那时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 任真懒得跟她废话,接连踏上数级石阶。 道姑冷笑骤散,表情阴戾可怕,“再敢迈出半步,休怪我剑下无情!顾剑棠,莫非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任真停在原地,低头沉默。 道姑咄咄逼人,倨傲地道:“事到如今,真武剑圣就是个笑话。鸿影峰从不收留废物,我们峰主凭什么要见你?” 任真眨了眨眼,豁然转头走向山下。 莫雨晴一怔,就这么放弃了? 那道姑也是一怔。 鸿影峰是他最大的希望,她本以为,他至少会放低姿态谈谈条件,也没料到他会走得如此果决。 任真头也不回,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告诉她,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机会?”道姑哑然一笑,凝视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到恼怒,“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峰主眼里怎会还有你这废物……” 后面还有一大串极恶毒的咒骂,任真很快走远,早已听不到。 他看着脚下的山道,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我本来是想,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凡是跟顾剑棠关系不错的人,都应该给他们一次活命机会。” 他朝莫雨晴无奈地耸肩,“现在看来,算我自作多情了。罢了,这样以后我对他们出手时,也就心安理得了。” 莫雨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一路上,她充分见识了任真的心机城府,现在毫不怀疑,只要他存心报复,绝对有足够的手段,将所有人置于死地。 师徒二人漫步山水间,又过了两个时辰,来到下一座峰。 时至晌午,外界气温有所回升,见剑峰的密林却依然幽寒,就如这一脉所修的幽冥剑诀,透着森冷杀意。 见剑峰显然早就得到消息,同样遣使者站在山下,等候任真到来。 此人面容苍老,身躯精瘦,一件并不宽松的道袍穿在身上,被劲风鼓动着,显得格外宽大。 任真不认识他,但了解见剑峰一脉的行事风格,便以直对直,直接说道:“我要见你们峰主。” 老人开口,嗓音清亮,似剑锋出鞘,“见面就不必了。峰主有东西交给你。”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隔空抛给任真。任真打开一看,竹简上空无一字,倒是卷着一根炭笔。 莫雨晴挠了挠头,不解其意。 老人口气生硬,“交出孤独九剑,见剑峰保你九年平安。” 任真握着竹简,朝道旁走出几步,凝视着四周的山水景致,仿佛忘记了老人的存在。 老人以为他是在犹豫不决,面露讥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被云遥七峰驱逐,你就会面临无数强敌,相比之下,还是跟我们分享剑诀更明智!” 任真背对着他,默然不语。 莫雨晴情知他在趁机观望风水,于是走上前跟老人交涉。 “我师尊镇守宗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以前受他庇护,如今怎么能落井下石,做出这种让人心寒的行径!” 老人猛然皱眉,打量着这丑陋少女,眼神轻蔑,“功劳?只是互相利用罢了。哼,他如果真的心系宗门安危,就更应该交出剑诀,让我们来守护宗门!” “厚颜无耻!” 莫雨晴气得满脸通红,“我总算知道,为何云遥宗空有最强的剑经,却成不了最强的宗门!你们个个道貌岸然,唯利是图,心肠狠辣冷酷,根本不配被尊为剑道领袖!” 老人大怒,眼眸里杀意绽放,负在身后的左手抬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任真走到两人中间,背对着老人,调皮地朝莫雨晴挤了挤眼。 “既然此处不容我,那就告辞了。” 老人冷哼一声,望着远去的白衣身影,寒声斥道:“蠢货!你以为另外几峰会好言劝你?他们绝不会让你全身而退!” 任真不为所动,大步流星地走向山外。 莫雨晴紧紧跟着,眼眸里波光流转,低声问道:“怎么样?” 任真明白她所指,摇了摇头。 “出岫、鸿影、见剑,这三座峰的情形都很相似,虽然灵气馥郁,却是无根之气,皆从别处飘来,地脉根源并不在此。” 莫雨晴耷拉着脑袋,怅然若失,“唉,早知道就不来这里了。不仅一无所获,还白白遭受接连羞辱……” 任真看在眼里,轻拍她的肩膀,温和地道:“那倒也不是。这一路上观察山脉地势和气流走向,我已经隐隐猜出那处穴位所在。” “真的?”莫雨晴喜出望外,期待地问道:“在哪里?” 任真略一沉吟,抬头望向西南方的某处迷雾,“应该是在朝天峰附近……” “朝天峰?”莫雨晴眼眸骤亮,恍然大悟,“对啊!咱们早该想到,掌门嫡脉亲自镇守的中枢之地,必定就是宗派的核心地脉!” 任真拈指掐算,嘴里嗫嚅半天,还是有些不确定,“大概位于那个方向。至于是不是在朝天峰顶,还要亲眼去看过,才能确认。” 注视着他的举动,莫雨晴感到震撼。他居然真的精通堪舆之术,寻龙点穴,信手拈来。 “如果我没记错,风水学说应该源自阴阳家。坊主,你到底师出何门,连这种奇技淫巧都精通!” 任真凝望着迷雾,心不在焉地道:“你想学?我教你啊……” 莫雨晴迅速摇头,斩钉截铁地道:“阴阳家行事谲秘,净出些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还是算了。” 任真闻言,淡淡一笑,“真让你说着了,当世阴阳家的最强者,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算命瞎子。” 她可没心情去关心什么瞎子,忽然想起问题的关键,脸色黯淡下来,“朝天峰上强者云集,仅凭咱们两人,绝对无法毁掉地脉。” 任真眉头紧皱,他当然清楚这些,沉默地朝西南方走去。 作为云遥宗主峰,朝天峰气势磅礴,雄伟壮观。 山道宽阔,铺着无数方正的石阶,笔直地通往峰顶,一眼望去,茫然看不到边际。 两人花了很大力气,终于登上峰顶。 黄昏已近,日光黯淡,洒落在鳞次栉比的殿宇建筑上,深邃而沧桑,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任真捏了捏酸痛的双腿,从莫雨晴手里接过剑匣。 匣里原本盛着的是真武剑,把它交给隋老怪后,从夏侯霸手上夺来的开山剑便鸠占鹊巢,临时成了他的配剑。 取剑在手,他转身叮嘱道:“稍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嘴,只管跟着我就行。” 莫雨晴不知该说什么,低头咬住嘴唇,心里却想着,无论有多凶险,自己都不会袖手旁观。 任真走在广场上,脚踩着坚硬的花岗石板,忍不住再次说道:“冒这么大风险,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既然这份气运注定会被夺走,凭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莫雨晴嗯了一声,眼里充满担忧。 前方,朝天殿的大门越来越近,一群人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远远望着那些人,任真目光微滞,露出一抹趣意。 第十九章 驱鼠逐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殿外聚集的这些人,并非专门迎候任真的使者,而是昨天在山门外遇到的年轻人。 他们今天又聚集在此,齐齐地望向殿里,面色焦急,似乎在等候什么。 任真看在眼里,笑容耐人寻味,“试剑大典,咱们来的真是时候……” 莫雨晴疑惑问道:“何为试剑大典?” “试剑、洗剑、承剑,这是云遥宗每年招徒的例行三步。试剑大典,说白了,就是让所有新人捉对厮杀,脱颖而出的青年才俊,最终获得录取名额。” 莫雨晴释然,“公平对决,强弱自见,能轻易遴选出惊艳之材。” “你太天真了,”任真轻哼一声,回想起自己掌握的资料,嘲弄道:“一路走到这里,难道你还没看透他们的真实嘴脸?” 莫雨晴不明所以。 “就像你说的那样,云遥宗的老家伙们贪婪自私,只顾一己私利,哪管什么公不公平。所谓的公平切磋,都是他们一手安排,哼,里面的名堂多了去了。” “你是说……他们徇私舞弊?” “尊为剑道巨擘之一,天下剑修谁不想拜入云遥宗门下?单是报名初选这一关,他们就捞了太多油水。有资格进入山门的青年,哪个不是出自一方豪强、名门世家?” 任真伸出手指,轻弹着手里这把夏侯家的名剑,表情厌恶。 “谁出的钱多,谁分配到的对手就弱,这便是你嘴里的公平规则。至于极少数扶不上墙的烂泥,那也好办,事先买通对手诈败认输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凝视着前方巍峨华贵的宫殿群,冷笑一声。 “朽木不可雕琢,那些纨绔子弟岂肯刻苦练剑,他们只想谋取一个出身罢了。下山以后,他们就会参加大朝试,拿这出身在军伍里混个官职,逍遥自在。堂堂兵家嫡系,剑道才俊,哼,听起来真威风!” 莫雨晴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她在乐来客栈打杂,每年都会看到不少应试路过的穷苦青年。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不惜花光盘缠,就只为诚心学剑,想跻身名门大派之列。 可怜他们满腔赤诚,却蒙在鼓里,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长老愚弄,年年徒劳无功,黯然而返。 当时她还感到可惜,安慰他们来年必会平步青云,哪曾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任真不知她的真实想法,感慨道:“在见剑峰下,你说云遥宗空有三千剑经,却成不了最强剑宗。当时我就想告诉你,交不出足够的筹码,就没资格踏进归云阁。偌大云遥宗,弟子有数万,真正读过那些剑经的人,又有几个?” 莫雨晴沉默,攥紧了拳头。 任真手持长剑,走向大殿,沉声说道:“云遥宗覆灭,是大势所趋。再强大的剑,也救不了这群渺小的人。” 这时,一名白衣青年从大殿里走出,昂首阔步,甚是威风。 “快看,方世玉出来了!”见这人出来,人群开始喧哗。 白衣青年方世玉走到门前台阶上,抬手一扬,原先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都盯着他手里那幅卷轴,神情紧张。很显然,这就是试剑大典的最终结果。 任真见状,停在人群后方看热闹。 方世玉居高临下,扫视下方众人一眼,干咳一声,淡漠地道:“宗门今年共招录三十六人,现在宣读名单。” “第一名,崔鸣九!” 话音刚落,那个名叫崔鸣九的公子哥就失声尖叫,激动地搂住身旁青年一阵猛摇。 他衣饰花哨,表情极为浮夸,引来无数鄙夷目光。 一个个名字从方世玉嘴里吐出,人群里陆续有青年欢呼雀跃。其他人心情则愈发沉重,剩下的希望越来越小了。 “第三十四名,林动。” “第三十五名,萧炎。” 方世玉语速平缓,念到此处,戛然而止。 那些还没被录取的青年神经紧绷,心全都悬到了嗓子眼上。这最后一个名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所有人注视下,方世玉嘴角微挑,脸上泛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第三十六名,空闲。” “空闲?”大家顿时一僵,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什么?不是说好要收三十六人吗?” 人群后方,任真也感到诧异,不明白云遥宗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方世玉摆手,示意大家保持肃静,不急不慢地道:“之所以悬空,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掌门真人决定,再给大家增加一轮比试。” 话音刚落,青年们再次喧哗,脸上都露出不满的情绪。 “今天不是都比过一次了么?怎么还要再比?” “比来比去,结果还不是由他们内定!” “该不会,他们还想再……” 大家七嘴八舌,对掌门的这一决定很恼火。 听到这些议论,方世玉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道:“掌门真人如此安排,自有他的用意。有嚼舌头的功夫,你们还不如多关心新规则。” 青年们畏惧他的威严,噤若寒蝉。 “在宣布新规则之前,我先跟大家提一个人,”方世玉突然阴鸷一笑,眼神狡黠,“想必你们都知道,剑圣修为尽失,昨天已经回到七峰。” 任真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来了……” “这轮比试的题目就是,明日黎明之前,谁最先擒住顾剑棠,把他带到这里,最后一个名额就归他!” “什么?”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青年们脸色剧变,“让我们去抓剑圣?!” 谁能猜到,掌门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题目。 任真眼眸微眯,表情变得复杂,“那老东西,居然想出如此恶毒的主意!” 毫无疑问,在场的青年都是名门贵胄,身世煊赫。无论结果如何,经过一番争斗,双方必定会有损伤。如此一来,他就会跟那些势力结下仇怨。 群鼠逐猫,投鼠忌器,这个主意实在太阴险。 莫雨晴神情凝重,她虽然无法看出其中玄机,但也明白,马上要大难临头了。 这里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啊! 另一侧,那些青年也情绪激荡,忍不住喧哗起来。 “崇山峻岭,林险水恶,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唉,让咱们去哪里抓顾剑棠。” “蠢货,就算找到他,你以为就凭咱们的花拳绣腿,真能打败堂堂剑圣?” “你难道忘了?昨天在山门前,他强势碾压夏侯霸,号称三境无敌!” 大家越议论越恐慌,话语里透着绝望。 他们作威作福已久,平时懈于修行,最强者也才第二境中品,在任真面前不堪一击,能全身而退就谢天谢地了,更别想讨到便宜。 很多人垂头丧气,准备放弃这轮比试。跟进云遥宗相比,当然还是保住小命更重要。 方世玉看破他们的心思,温和一笑,鼓励道:“大家不用怕,顾剑棠实力虽强,但昨夜身负重伤,现在很虚弱。你们这么多人,轮流消耗他,肯定能把他拖垮!” 任真听在耳中,眉头一皱,“看来,那群老东西想玩猫捉耗子,让我满山逃窜,疲于奔命。” 莫雨晴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提醒道:“趁他们还没发觉,咱们赶紧逃!” 恰在此时,方世玉的视线突然移过来,笑容说不出的阴恻,“另外,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顾剑棠本人,此刻就站在你们身后!” 此言一出,所有人同时转身,齐刷刷地望向不远处的任真。 “他真的在这里!” 众人脸色霎时惨白。 莫雨晴叹了口气,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完了,这下咱们跑不掉了!” 场间陷入沉寂,气氛变得非常尴尬。 方世玉踱步来到人群中间,打量着白衣飘飘的任真,戏谑地道:“小师叔,明知是龙潭虎穴,您还真敢来这里啊!” 一声“小师叔”喊出口,他刻意加重了语调,听起来格外刺耳,分明是在嘲讽任真。 任真皱眉说道:“带我去见掌门。” 方世玉侧了侧脑袋,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连几位峰主都见不到,还想去见掌门,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 任真不想浪费口舌,目光移向山间的茫茫云海。他现在只想尽快探明七峰地脉。 方世玉笑意愈浓,温和地道:“你心里明白,掌门不忍心将你逐出山外。所以这场比试,是一场赌局。” 任真移回视线,一脸冷漠。 方世玉说得没错,云遥宗只是在羞辱他,并非真的打算赶他走。谁会蠢到把送到嘴边的肥肉拒之门外,拱手让给别的宗派? “只要你能撑到天亮,就可以挑选任意地方居住,”方世玉露出本性,桀桀笑着,“如果坚持不了,那就乖乖交出剑诀,可以饶你不死!” 任真摇头,“不必了。” 方世玉笑容骤散,面目狰狞。 “我现在就把他们都打趴下。” 第二十章 一剑起蛟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说这话时,任真面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他如果想逃,刚才早就溜走了,问题在于他不想。他不想落荒而逃,更不想沦为别人的笼中猎物。 昨夜翻遍剑经,他元神大损,短时间内无法再施展左手的神通,反正都难以遁形,还不如痛快打上一架。 方世玉目光一僵,脸色变得难看。他本以为,任真是要拒绝这场赌局,没料到紧接着的是这等狠话。 “很好!”他嘴角抽搐着,退出场中央,将战场腾了出来,“既然敢藐视诸位天才,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这时,一名魁梧壮汉猛然跳到场间,扭头厉声喝道:“以百对一,都怯不敢战,你们这些堂堂世家,还要不要脸面?” 被他这一激将,数名青年勃然色变,立即站出来,将任真围在中间。 今天的情形多半会传回长安,若是被长辈们知晓,给家族丢脸的人下场绝对很惨。 众人闻言,很快醒悟其中的厉害关系,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唰、唰! 无数利剑出鞘,大战一触即发。 莫雨晴见状,迈步上前,却被任真一把拉住,“我应付得了,你先退出百步,留在场间只会碍事。” 说着,他抬起右手,横剑于胸前。 她岂肯撤退,正打算反驳,任真却不容置喙,沉声说道:“稍后睁大眼睛看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剑!” 莫雨晴无可奈何,急得一跺脚,倒飞而出。 任真侧过身,剑指东方。 刹那间,气机陡转。 昏暗天色下,整座山峰猛地一颤。 “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任真踏出一步,无数森冷剑气从体内喷薄而出,四处弥漫。 他手中长剑嗡鸣,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急剧振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掌控。 众人表情震骇,下意识地后退,虽然不知他在做什么,心头却同时涌出一股极度危险的预感。 忽然间,东方虚空,连绵云海猝然断开! 在某股诡异力量的作用下,云层中央突兀暴起,晕起一道道涟漪,扩散向四面八方。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只见,那云海断裂之处,一道滔天洪流遽然刺出,宛如青龙出水,直冲九霄! 它气势恢宏,矫若游龙,一路摧枯拉朽而来,似飞龙在天,凌驾于广场上方。 “这……”在场所有人仰视虚空,目光颤抖着,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这股龙卷气浪到底从何而来,恐怖得简直令人发指! “剑六,蛟龙!” 任真暴喝一声,双手高擎起开山剑,凌空斩落。 下一刻,虚空震颤,龙卷俯冲直下,挟着无尽威势,轰然砸落在广场上! 人影、石板、土砾,殿前广场上的所有事物,仿佛变成没有分量的碎纸片,洋洋洒洒地溅飞而出。 它的声势如此浩大,湮没了其他声音,以至于那些痛苦嘶吼的青年,就像是在演一场哑剧,这副画面无比诡异。 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各处,面部扭曲,痛苦挣扎之余,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初境修为的人,就算再强,怎么可能强到这种地步! 方世玉同样被殃及,狠狠摔在一块巨岩上。此刻他脸色惨白,望着烟尘滚滚的广场,惊怒攻心,竟气晕过去。 “我这就将他们都打趴下,”言犹在耳,变成现实。 这一剑,不仅让掌门输掉赌局,更令朝天峰颜面尽失。 任真这种赢法,惊天动地,实在太强势了! 漫天烟尘里,他跪倒在地,用剑苦苦支撑着身体,这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身躯剧颤,震裂的右手虎口处血流如注。与此同时,他体内真气疯狂流窜,俨然成了一条更为可怕的蛟龙,肆意碾压着周身经脉。 一剑荡平百余人,对只有初境修为的他来说,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但他还是做到了。 剑六名曰蛟龙,乃顾剑棠昔年飞渡嘉陵江时所悟。蛟龙出水,势如破竹,它是九剑里最刚猛霸道的一剑。 任真虽功力尚浅,好在他悟性极佳,已完全参透此剑神意。 更关键的是,这一剑顺势而为,循着他沿路捕捉到的山水之势,巧妙征借了东方青龙砂旁的穴场灵气。 青龙泄水,引以为剑,这才勉强发挥出剑六的七成威力。 若换做其他地方,他绝对无法复制这强横一剑。 纵使如此,他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乱石堆里,莫雨晴疾速跑来,搀住摇摇欲坠的任真,眼泪唰地一下划过脸颊。 “你怎么样了?别吓唬我啊!” 任真面黄如蜡,疲惫地闭上双眼,嗓音微弱,“还好,还没死……” 莫雨晴心慌意乱,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拄着开山剑,吃力地朝山下走去。 “必须迅速离开云遥宗,朝天峰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任真咳嗽半天,艰难地掏出锦囊,服下几颗地元丹,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老东西们对我志在必得,只要我不离开云遥宗,他们就不会把我逼上绝路。慢慢折磨敌人,毁其心志,这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他抬起袖子,帮莫雨晴抹掉脸上的泪水。 “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傅清河刚才没出手阻挡,就是想探探我的底细。如今见识了剑六的威力,他就更舍不得杀我咯……” 傅清河,是掌教真人的名讳。任真揣摩着那只老狐狸的心思,咧嘴一笑,本就皴裂的双唇顿时流血,看着让人心悸。 天已经黑了。 支撑着任真的身躯,莫雨晴走得很辛苦。她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踏着石阶,生怕一不小心滚下山去。 “咱们该去哪里?以你现在的状况,就别再惦记人家的地脉了!” 任真闻言,生硬地挤出一副笑脸,却比哭还难看。 “开什么玩笑!老子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更不能半途而废。你以为我刚才为何非要斩出那一剑?嘿嘿,我就是要牵引气机,让那处地脉彻底暴露出来!” “什么意思?”莫雨晴一愣,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你不是说,地脉就在朝天峰顶吗?” 任真还在迈步,这下猝不及防,差点扑了个狗吃屎。 他站稳身形,狠狠瞪她一眼,“谁说在这山上?我明明说的是,大致在这个方位!刚才站在峰顶,以剑引气的那一刻,我总算察觉出一些破绽。” 他略一停顿,抬手抹掉嘴角的鲜血,笑容阴森诡谲,“难怪我一路上都掐算不准,那个地方……有点意思!” 殷红血迹落在白绒裘上,格外刺眼。莫雨晴心疼地看着他,柔声道:“你早点痊愈,比什么都重要。” 他没有看她,望向一片漆黑的山下,淡淡地道:“要想尽快恢复,得依靠薛清舞才行。” 她冰雪聪明,立即猜出其中关节,“不错,那枚天元丹是眼前唯一的捷径。” “所以,待会千万不能让她看出端倪。否则以她的心性,绝对会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莫雨晴眼里充满担忧,低声劝说道:“保命要紧,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多退让一些……” 任真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月色凄清,洒落大地。 荒山野岭间,两道身影缓慢攒动着,并不孤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道旁渐渐出现一道火光。 再往前走,任真看到了一堆篝火,以及篝火前端坐的窈窕少女。 见二人回来,薛清舞没有起身,信手拨弄着熊熊燃烧的树枝,阴沉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有些可怖。 “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你还是得乖乖回来找我。” 她的话音里不仅充斥着讽意,甚至带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嚣张。 任真搬了块石头,在一旁坐下,低着头沉默不语。 薛清舞看在眼里,以为他的锐气已被七峰磨尽,冷冷道:“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由我出面,去跟清河真人交涉。以他的奸猾,不会猜不透我的身份。” 她所说的身份,当然是指自己代表大唐皇朝的意志。 任真伸手簇拥着火堆,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问道:“这次你想要几剑?” 说罢,他眨了眨眼,注视着薛清舞。 薛清舞有些诧异,挖苦道:“你居然会主动谈条件,这倒是稀奇,看来你真的走投无路了。” 任真微微一笑。 薛清舞沉吟片刻,眸光锋锐如剑,“白天时,我想用天元丹换你四剑,被你彻底无视。为了报答这份羞辱,这次就再加上一剑,五剑!” 说着,她伸出右手,极为无礼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任真叹了口气,懊恼地道:“只是想要个容身之所,就得付出五剑的代价,是不是太狠了?少点行不行?” “狠?”薛清舞嗤然一笑,神态倨傲,“剑圣大人,你当这是在买菜吗?再讨价还价,就别怪我狮子大开口!” 任真露出一副畏惧的表情,缩了缩脖子,站起身来。 “晴儿,咱们走。” 薛清舞顿时僵滞。 刚才还在讨价还价,下一刻任真就决绝起身,毫不犹豫,这态度变化也太快了! “你要去哪儿?” 眼看他真的要迈步离开,她赶紧开口,神色焦急。 他没有转身,负手望着夜色下的群峰,不知是何表情。 “去景山。” 薛清舞再次僵滞。她当然清楚景山是什么地方。 过了片刻,她缓过神来,漠然一笑,眸子里泛起浓浓的蔑意。 “顾剑棠,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的脑子出了问题!” 第二十一章 山不在高(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是她第一次对顾剑棠直呼其名,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放肆。 她实在无法理解。除非脑子有病,不然谁会想去那种地方! “景山灵气断绝,是修行死地,”薛清舞脸色铁青,寒声道:“废人居废山,你真打算自暴自弃,荒废修行?” 任真背对着她,闷不吭声。 他没去过景山,但事先在翻阅坊里密档时,对那里的情况有所了解。 严格来说,景山不是山,充其量只算小土丘。它毗邻朝天峰,跟巍峨群峰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如薛清舞所说,景山是座废山。不知为何,它拥有某种诡异的魔力,将所有天地灵气排斥在外,自暴自弃一般,主动与七峰气机隔绝。 虽然它坐落在云遥宗内,大家都把它当成堆放杂物的废弃仓库,不屑一顾。 若非在朝天峰顶搅弄风云时窥出端倪,任真再如何神机妙算,也绝对猜不出,承载着云遥宗命运的七峰地脉,竟然就在这座古怪山丘之下! 不过即便如此,他选择去景山,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一旦在景山上住下,不仅无法汲取灵气修行,还会背上废物骂名,沦为七峰最大的笑话。 场间静寂无言。 柴堆上,火苗欢快跳动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薛清舞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心头的狂躁却愈发强烈,瞳孔更幽暗几分。 “宁愿自我放逐,都不肯交出九剑,为何我始终得不到你的信任?” 任真轻咳一声,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并非不肯给你,而是你要明白,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要的是顺从,而非指手画脚。” “你说了算?”薛清舞怒极反笑,面如寒霜,“你自甘堕落,难道我就应该自毁前程,顺从你去荒废修行?” 任真闻言,头也不回,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迈步前行,走向深沉黑夜。 “你……”薛清舞目光一僵,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停下,转身望向她,漫不经心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 薛清舞怔住,没料到他会回头,更没料到会说出这句话。 任真拢了拢貂裘,有些心不在焉,“毕竟追随我多年,就让你这样离开,未免太无情。这样吧,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薛清舞豁然抬头,眼眸骤亮,紧张而激动,“什么机会?” 任真凝视着跃动的火光,说道:“你手上有颗天元丹,我以后说不定会有用。把它留下,条件你来提。” 说着,他身体微微前倾,深深看她一眼,“想好再开口。我要是拒绝了,就不会再给你交涉的机会。” “这……”薛清舞倒退一步,神色迟疑,心里陷入纠结。 贪婪是人的本性,但如果逾越任真的限度,只会一无所获,浪费这唯一的机会。 任真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尽快决定。” 说着,他侧身看向莫雨晴,偷偷挤了挤眼。 莫雨晴强忍笑意,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明明是他们急于求丹,却被任真巧妙扭转成强势局面,这手段太绝了! 慌乱之下,薛清舞来不及多思考,疾速说道:“一剑!” 她哪敢再奢求更多,离开之前能得一剑真传,没有空手而归,已经是莫大的欢喜了。 任真点头成交,心里暗道,“如果我一开始就提丹药,没把她先打压成劣势,付出的代价绝对更多。” 薛清舞不舍地把丹药交了出来。 任真揣进袖里,说道:“孤独九剑,以凌厉杀伐为主。适宜女人修炼的有两剑,我要传你的便是其中之一,剑三,海棠!” 薛清舞迈步走上前,身躯微微颤栗,难以克制心头的狂喜。 一旁的莫雨晴静静看着,眼神飘忽,此刻无人留意到,隐藏在她眼眸深处的那抹妒意。 任真右手抬起,伸出食指,缓缓刺向薛清舞面部。 薛清舞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此时,任真厉声训斥,“蠢货,还不受剑!” 暴喝之下,她神魂震荡,呆若木鸡。 这一指袭来,看似迟缓僵硬,实则蕴藏剑三的神韵精髓,玄妙无穷。 此刻,她只觉眼花缭乱,精神恍惚,忽然生出一种美妙的幻觉。 点点胭脂红,斑驳虚空中。 渐渐迷人眼,卷剑入春风。 遽然间,海棠破碎,似雨点散落,而这一指,直接刺在她的眉心上。 轰!她脑袋嗡鸣,那些繁复而精绝的剑意如潮水般,猛然灌进识海,彻底冲昏了头脑。 她身躯一软,瘫倒在地上。 任真收回手指,长舒一口浊气,额头渗出不少汗珠。 莫雨晴惊愕,想要扶起薛清舞,却被他拦住。 “别管她,我把一剑神意强行印在她识海里,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就让她在这里睡几天吧!” 说罢,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把,走进漆黑夜色里。 莫雨晴本来已经把她上半身拉起,见他如此说,就听话地又放回地上,朝前方那点火光跑去。 “咱们真的要去景山?” 通过旁听两人谈话,她明白了景山的特殊之处,心里抱有跟薛清舞同样的困惑。 “嗯,我现在可以确定,景山之下,就是云遥宗的地穴气眼。” 她既震惊又疑惑,“你是不是搞错了?气眼怎么可能在一个灵气隔绝的地方?” 任真微微一笑,眼神在阴暗里莫名幽深,“这正是云遥宗先祖的高明之处。不得不佩服他们,用这种方式掩人耳目,几乎不会被别人窥破玄机。” 她听得云山雾罩,越来越糊涂。 任真伸手比划着,说道:“打比方,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如果它破了个大洞,另外还有些针眼一样小的漏洞,那么,沙子会从何处流出来?” 莫雨晴答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从大洞里!” 任真点头,继续说道:“如果把大洞缝住,原先从这里泄露的沙子就被堵回去,分成很多支流,从那些针眼里缓缓流出来……” 莫雨晴还是不太明白。 任真有些无奈,只好直说出来。 “七峰气运,皆发源于景山下的地穴,就像那个大口袋。云遥宗的高人动用手段,将气眼堵塞封印,充沛灵气无法从景山喷出,只得沿着岩层缝隙,转而从七峰间泄露出来!” 莫雨晴这下恍然大悟,终于理解刚才那个比方的深意。她又思忖片刻,很快想通其中关键,雀跃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只要去景山,把那封印气眼的禁制毁掉,地下的灵气自然就会井喷。到时候,七峰失去灵气根源,云遥宗的地脉也就此断绝!” 任真微微一笑,“不错,在兵家的三十六计里,这招叫釜底……”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嘴角笑意骤散。 莫雨晴正满心欢喜,看到他的异状,不解地道:“你怎么了?” 任真眼眸眯起,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表情极其复杂,“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从袖里取出天元丹服下,然后说道:“跟紧我!” 说完,他便匆匆冲向前方,一头扎进黑夜里。 莫雨晴愣住,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眼见远方那点火光行将消失,她反应过来,飞速追上去。 一前一后,从出岫峰下,跑到景山下,两人足足跑了十几里路。 莫雨晴越发狐疑,他究竟联想到什么,竟不顾身上重伤,一路狂奔至此。 她正想停脚歇息,这时,前方的身影闪烁不停,径直往山顶跑去。 他要连夜登山! 莫雨晴来不及喘息,愤愤地一跺脚,再次追逐上去。 好在景山果真如预想一样,只是座矮小的土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跑上了山顶。 任真驻足,站在一块巨石上,迎风眺望。 莫雨晴累得大汗淋漓,跑到他身后,面红耳赤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皎皎月光下,他一身白衣飘舞,彷如仙人,幽冷而圣洁。 听到这质问,他转过身来,眉眼干净,神采飞扬。 她不禁呆住了,痴痴地道:“你……” 他笑着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然后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只手,原来是个大漏洞啊。” …… 第二夜,任真踏景山,入观海。 第二十二章 山不在高(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朝天峰上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在宗门内传得沸沸扬扬。 那些早就入宗的青年弟子们,本来对新生试剑这种小事漠不关心。但谁能想到,备受仰慕的剑圣师叔居然会卷进来,并且还爆发了以一敌百的大战。 昨日那一剑冲天而起,直杀向朝天峰顶,浩荡声势震惊百里。如今他们才知晓真相,原来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孤独九剑。 以初境撼百人,大家赞叹剑圣神威之余,议论的焦点都落在了赌局上。 掌门真人有言在先,任真若胜,就由他择地而居。任真若败,就必须交出剑诀,否则后果自负。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下大家都看出掌门显露无遗的野心。 原来他并非真诚接纳剑圣归来,而是想逼后者交出独创绝学,据为己有。 话题聊到这里,大家都识趣地闭上嘴,心照不宣。他们当然不敢背后说掌门的坏话,但对这险恶的宗门,又加深了几分认识。 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是,既然任真赢了,他会进入哪一脉? 就在他们心怀憧憬,幻想着自己跟剑圣同门修行的情景时,那道更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 他选择了荒废的景山。 …… …… 晴空湛蓝,明媚阳光洒落在朝天峰上,温暖和煦。 偌大的朝天殿内,却依旧幽暗,那股寒意挥之不去,让人心生畏惧。 冰冷石板上放着一副担架,青年方世玉躺在上面,脸色惨白。 虽然换了身新衣裳,但透过他的惊恐眼神,以及空荡荡的左臂袖管,还是能依稀看出昨日一战留下的阴影。 这道阴影不仅在他的瞳孔里,也充斥在这座森寒的大殿里。 “以百敌一,居然都没能逼他就范,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开口的是朝天一脉的心腹长老。他转身望向大堂上背身而立的那人,老脸上表情复杂。 “刚才走过广场,满目疮痍,不忍直视。咱们的脸面,就这么被顾剑棠一剑毁掉,我心里不甘呐!” 老人嘴角抽搐着,痛心疾首。 地上的方世玉凄冷一笑,捏住空荡左袖,眼神怨毒,“若非你们冷眼旁观,不肯出手相救,哪会酿成现在惹人耻笑的局面!” 老人闻言,眼眸骤眯,锋芒震慑人心,“就凭你这条贱命,也配让我们出手?” 说着,他抬起手臂,就要对方世玉降下惩罚。 这时,一道干咳声响起。 站在下方的年轻人方容走上前,面无表情地道:“我弟弟之罪,自有掌门师尊定夺。怎么,何长老现在又想出手了?” 老人目光一滞,凝视着这位掌门首徒,面容阴恻,“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留着也是碍眼,还要他何用!”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方容不仅是清河真人的首徒,更是云遥宗最耀眼的年轻人物,天赋冠绝七峰。再加上方家的超然势力,他在掌门心目中的地位很重。 在何长老的冷漠注视下,方容朝清河真人躬身行礼,恭声说道:“家弟有罪,我不敢替他求情。请师尊允我替他赎罪,把本脉丢掉的颜面一并讨回来!” 说罢,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方世玉落得如此下场,全拜任真所赐。他要凭自己的实力,将任真踩在脚下,硬逼他交出孤独九剑! “蠢货!” 没等他走出多远,清河真人终于忍耐不住,厉声骂了出口。 方容神情一僵,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掌门师尊一向欣赏他,从不训斥责罚,为何这次会雷霆震怒,破口大骂! 何长老也一愣,想不明白,由方容去找任真算账,最合适不过,这样做有错吗? 方容悻悻地走回来,低下头颅,颤声说道:“弟子莽撞,请师尊责罚。” 他态度谦卑,心里却冷戾无比,“顾剑棠,这笔账也记在你头上,日后定会加倍奉还!” 清河真人转身盯着他,脸色铁青,“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你再跑去动武,是不是还嫌不够丢脸?” 方容闻言,把头垂得更低,心里冷哼一声,“现在又嫌丢脸,你早干什么去了!” 清河真人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漠然说道:“顾剑棠性情孤傲刚烈,绝对不会屈服于武力。若非如此,我早就对他动手了。你去耀武扬威,只会适得其反,毁掉所有回旋的余地。” 不愧是叱咤风云的一方领袖,他城府深沉,把顾剑棠揣摩得极为透彻。 如果任真此时在这里,必定会深深认同这个观点。作为绣衣坊主,当初他之所以没有贸然擒拿顾剑棠,严刑逼供,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现在,他遇上了同样狡猾的对手。 清河真人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某块物品,抛给一旁的何长老。 何长老放在手心,神情微凛,“合欢铃?” 清河真人坐回座位,淡漠地道:“男女合欢,和合则欢。京城那人不想让咱们出手,特地送来这铃铛……” 何长老如临大敌,深吸一口气,“如此一来,就更不能对顾剑棠动武了!” 听到京城二字,方容隐隐猜出此物来历,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想保他,这是个大麻烦,”清河真人眯起眼,望着殿外的明亮世界,笑容森然可怖。 “不让玩阴谋,那就用阳谋!” …… …… 静云微动,清风徐来。 景山上,一处破旧茅屋前,莫雨晴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望着耸立在四周的重重峰峦,她心事重重。 任真手拎着野兔,从山下走回来。 他一大早就出门,把整座土丘完完整整地转了一遍。 她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起身迎上前,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任真点头,满面春风,“今天运气不错,碰到一只野兔撞死在树桩上,咱们可以美餐一顿咯!” 她脸色一变,狠狠瞪一眼,“就知道吃!我是问你,有没有找到封印气眼的禁制?” 任真摩挲着野兔的光滑皮毛,促狭道:“像我这么强大的人,怎会看不出这里的名堂?你要是想知道,就赶紧去给我剥兔皮!” 她一拳捶在他胸口,痛得他直趔趄,“立即交代,不然我剥了你这身皮!” 任真收敛笑容,走进茅屋里坐下,才说道:“景山上设有一座隐秘法阵,名为九曜天辰阵,只要把它破除,气机暴泄,云遥宗地脉自毁!” 见他识破法阵玄机,她稍微松了口气,“你有多大把握毁掉它?” 他皱了皱眉,苦涩一笑,“临行前,我准备过一些手段,要想毁掉它并不难。问题是我没料到,这里灵气断绝,神仙来了都愁,原先的准备肯定用不上了!” “并且,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这座法阵,跟守护宗门的地戮剑阵有关联,似乎是它的一处枢纽。牵一发动全身,到时候恐怕会弄出大动静来!” “那怎么办?咱们饱受屈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地脉,现在又舍弃,你甘心吗?” 任真凝视着微微肿胀的左手,说道:“我在路上想过了,办法还剩最后一个,只是,需要等到左手痊愈才行。” “什么办法?”莫雨晴狐疑问道。 任真抬头,认真盯着她半天,幽幽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这只手上长着一只眼。” 第二十三章 天机不可泄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莫雨晴一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任真知道这个事实让人难以置信,一板一眼地重复道:“你没听错,我说我左手上长着一只眼。” 她脸色骤变,抓起他那只肿胀得跟熊掌一样的左手,翻来覆去检查几遍,没能发现任何异常,便侧过身不再理他。 任真被捏得手疼,咧了咧嘴,解释道:“这只眼能随我心意显现,平时消失于无形,毫不碍事。它这次消耗太大,未来几天怕是没法睁开了。” 她没有转过来,显然还是不信。 任真有些无奈,说道:“你爱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这样。我之所以手眼通天,就是因为手上有这只眼。” 他一停顿,认真补充道:“而且,还是天眼。” 莫雨晴侧过头,白了他一眼,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问道:“如果你所说是真的,那么,你在归云阁里翻书如飞,其实是在用第三只眼看书?” 任真点头。用眼睛看书,这个真理还是无法颠破的。 “不仅如此,我给你易容,用的就是天眼神光。我能禁锢夏侯霸的飞剑,也是它的功劳。” 莫雨晴琢磨片刻,还是觉得这真相太匪夷所思,皱眉说道:“这怎么可能?就算你真有三只眼,难道不应该长在脸上?” 任真笑而不语。如果它真的长在脸上,他恐怕早就死在金陵了。 而顾剑棠死得最糊涂,到最后他也没明白,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其实就近在眼前。 莫雨晴半信半疑,继续问道:“即便你有天眼,又能怎样?此地灵气断绝,难不成你看上一眼,那座大阵就会自动烟消云散?” 任真看着她狐疑的神情,自信地道:“既然叫天眼,当然是天命所归。在我这大气运之人面前,区区一座九曜天辰阵,算得了什么?” “嘁……”莫雨晴一脸鄙夷,蔑视着那只红肿的左手,“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如何以天命夺地脉?” 任真嘴角微挑,笑容神秘,抬手朝屋顶一指,“天机哪能随便泄露?等它消肿以后,你自然就能见识到,真正的通天手段!” 这时,莫雨晴脸色一黯,“奇怪,你明明已经服下那颗天元丹,为何左手却不见好转?”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其实,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前几年我吃过很多丹药,都没能筑基成功,在昨夜以前,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自己身体有病。” 莫雨晴抬头看着他,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直到昨夜给你打那个比方时,我才恍然明悟,原来我的身体也像个大口袋,左手心的天眼,就是最大的漏洞。吃进腹里的丹药都被它吸收掉,所以才始终无法筑基强身。” 她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想通这一点,我便意识到,只要以神念控制体内灵力流动,不让它流到左手上,灵气自然就转而扩散到经脉各处,为我提升实力。” 解释完这些,他微微一顿,道出真相,“所以那颗天元丹,并未被我用来疗伤,而是当成了叩开观海境的敲门砖。” 莫雨晴释然,苦笑道:“这样值得吗?你的左手重要,还是修为重要?” 任真不假思索,目光透着坚毅,“当然是修为更重要。即便不用天眼,我也可以用九剑战斗。若是早些踏入第二境,以昨天那一剑,绝对可以削掉朝天峰三寸!” 莫雨晴哑口无言。都到了这份儿上,他心里想着的居然不是伤势,而是如何挫败对手。 “事已至此,咱们只能枯等了,”她扫视着空荡荡的屋里,叹了口气,恹恹地道:“这里没有灵气,最近就无法修行,薛清舞的选择是对的……” 任真哼了一声,有些不悦,“谁说无法修行?难道除了吸纳真元,学习剑诀就不算修行?” 莫雨晴低着头,没有听出话中玄机。 他沉着脸,说道:“她充其量只是名剑侍,你却是我的亲传弟子,两者有得比吗?既然我传她一剑,自然也该传你一剑,并且是更厉害的一剑!” “真的?”这下她笑开了花,顿时从凳子上蹦起来,俩羊角辫儿弹得老高。 昨夜任真授剑时,她就在一旁看着,心里满是羡慕。但她毕竟只是一名普通密探,身份卑微,比不上薛家大小姐,哪有资格开口跟坊主提要求。 任真主动开口,既满足了她的心愿,在她看来,也是对她身份的肯定,至少能说明,她跟薛清舞是平起平坐的。 少女的心思,说单纯也单纯,复杂时比海底针都细。 任真哪在乎这些小心思,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知从哪处角落里翻出纸笔,想了想,提笔书写起来。 “顾剑棠悟的这九剑,听起来名头很大,实际上有些华而不实。” 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道:“就比如那剑三,看似玄奥精妙,实则太过花哨,没多大意思。堂堂大男人,观悟什么不好,非要悟一株海棠!” 莫雨晴趴在桌上,托着腮帮,不屑地撅了噘嘴,“人家可是堂堂剑圣,剑道第一强者。敢说他创出的剑诀花哨,你以为你是谁啊!” 任真呵呵一笑,“我是谁?我是把剑圣耍得团团转的江湖第一传奇!我随便改改,就能让他这九剑脱胎换骨,臻至化境!” 话刚说完,他手里的笔也停了下来,把墨迹未干的草纸推给莫雨晴,神情得意。 “我有心坑害薛清舞,所以传她剑三,引她走上务虚的歧途。你是我座下第二弟子,我当然要悉心栽培你,这一剑经我改良,威力远胜往昔!” 莫雨晴捧在手心,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算你有点良心。这是哪一剑?” “剑八,天女散花!”任真嘴上念叨着,脑子里却在意淫别的情景,“剑三剑八,一对三八。这俩姑娘以后捉对厮杀,场面一定很精彩……” “天女散花?”莫雨晴皱了皱眉,盯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有些不高兴,“不好听,顾剑棠起名字怎么如此随意!” 任真咂了咂嘴,灵光一现,“一树梨花压海棠,不如就叫梨花吧!” 莫雨晴闻言,满意一笑,双眼眯成一线。 她当然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令她开心的也不是梨花,而是“压海棠”这三个字。她的剑怎么能比薛清舞差,当然会压过一头! 她把草纸轻轻折起,揣进怀里,不放心地又拍了拍。 “你刚才说,我是你的第二弟子,那大师兄是谁?”她好奇地问道。 任真负着手,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大师兄不是别人,姓任名真,金陵人氏……” 莫雨晴顿时愣住了,“你?你不是我师尊顾剑棠么?怎么又成了我师兄?” 任真眼眸微眯,莫测高深。 “天机不可泄露,日后自有分晓。” 第二十四章 半途而睡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月黑风高。 群峰里一片冷寂。 由于地戮剑阵的缘故,山外鸟虫难以飞越上空,冬日的山林愈发死气沉沉。唯有凛冽寒风吹过枯枝,不时响起低沉的呜咽声。 如此漫漫寒夜,没人愿意外出走动,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簇炉烤火,抵足夜谈。 但此刻,朝天峰的某处密林里,一道黑影闪烁在崎岖小道上,鬼鬼祟祟地走向山下。 漆黑夜色能掩盖诸多行迹,从古至今,这种时分最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有了那句经典名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这道黑影蹑手蹑脚,折腾半天,总算离开朝天峰,又故意迂回一段路,最终转向西南,朝距离并非很远的景山走去。 若有人察觉这一幕,必定会非常惊诧。刚才还在大堂里喝得酩酊大醉的崔鸣九,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溜下山? 这位来自清河崔家的二公子,昨日在试剑大典上夺得头名,锋芒正盛。此刻他应该还在宴席上被人奉承吹捧才对。 “嘁!区区试剑头名,有啥好骄傲的?” 崔公子满脸通红,晃晃悠悠走在小路上。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感到瘆得慌,嘴里嗫嚅不停,“要论打点贿赂,全天下谁能比我有钱?” 打了个酒嗝,他回想起酒桌上那些笑容可掬的面孔,鄙夷地一哼,“一群酒囊饭袋,见了银子比娘都亲。要不是看在我那专门坑儿子的亲爹面儿上,谁稀罕来这种鬼地方!” 他挠了挠头,望着面前这座漆黑的山丘,憨厚一笑,“不过一想起那个任务,还真有点小紧张哪!” 然后,他猛然一拍迷糊的脑袋,振作起来,迈步走上景山。 清河崔氏,百代豪族。商绝崔茂,富甲天下。崔家深谙经商之道,生意通达南北,富可敌国。 作为崔家少主,崔鸣九享受天大的荣华富贵,按理说,没必要来蹚云遥宗的浑水。可是他不仅来了,而且还贼头贼脑地跑出来,显然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这座荒山鲜有人至,连石阶都没铺,崔鸣九踉踉跄跄,一路上摔倒好几次。花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勉强爬到半山腰。 酒意、困意、冷意、倦意,诸多消极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操你妈,三更半夜不睡觉,还要跑来受这罪!”他操着浓重的清河口音,骂骂咧咧,一脚踢飞面前的石子。 “反正煮熟的鸭子飞不了,老子先睡一觉再说!”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立即行动,双脚在地上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弹射到路旁那棵苍翠古树上。 树林幽静,正适合休憩。他身子一倒,躺在宽大粗壮的枝干上,酣然睡去,暂时把那神秘正事抛在脑后。 半途而睡,此刻的崔鸣九不会想到,这将成为他一生中最懊悔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静寂中渐渐传出窸窣声响。 原来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同样晃晃悠悠,迟缓地从山下走来。 跟崔鸣九不同,这人之所以身形不稳,步伐紊乱,并非是醉酒的缘故,而是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 前天在山门外,他为了打败剑圣,吞服丹药强行破境,不仅没能获胜,反而造成自身重创,全身经脉被药力摧毁,修为如泡影破灭。 这人正是夏侯霸。 他现在成了不折不扣的废人,不仅无法参加云遥宗的招录比试,而且无家可归,不敢再回京城。 夏侯家的开山剑就是从他手上被夺走的,他如果回夏侯家,无疑是死路一条。 从天才到废物,从豪族少主到丧家之犬,一夜之间,他从云端跌落到尘泥,下场凄惨。 更凄惨的是,他的那些随从翻脸如翻书,立即把他狠狠殴打羞辱一番,令他的伤势雪上加霜。 白天,他只能躲在深山里,甚至都不敢露面。 在这人生最漫长的两天里,他思来想去,如果说还有一线生机,那么最后这点希望,就落在任真上。 他只能来求任真。 开山剑是任真抢走的,如果他愿意归还,那么自己送回夏侯家,就不用再承担死罪。 如果他不愿意归还,那就求他收留自己,哪怕留下来当个卑贱仆役,也比自己流浪在外更安全。 他甚至想到,这次剑圣南下,动用秘法导致修为尽失,情形跟自己相似,但人家回来后还能重新修行,应该是掌握了某种秘法。 或许,万一,可能,他会帮自己重踏武道呢……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夏侯霸明白,跟性命相比,所谓的颜面一文不值。 所以他来了。 走到这里,只是短短一段路,他便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面朝那棵古树,他一边撒尿,心里紧张不已,开始打退堂鼓,“三更半夜,他肯定已经睡下了,我贸然造访,会不会太无礼?要不天亮再来?” 可能太过紧张,以致于他没听到头顶树丛里的鼾声。 人冷尿多,他尿了半天,如释重负,还是认为已经逼上绝路,不能再患得患失了。 于是他一咬牙,拖着剧痛的身躯,艰难朝山顶走去。 终于来到这座茅屋外,他没有敲门,站在那里踌躇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 突然,门扉自开。 任真走出来,揉着睡眼,不耐烦地道:“谁啊?” 下一刻,他一抬头,表情骤僵,像半夜见了鬼一样,“怎么是你!” 他警惕性很高,感知到门外有人来,却没想到居然是冤家夏侯霸。 夏侯霸莫名尴尬,生怕他转头就走,情急之下,扑通跪倒在地,硕大身躯像小山一样,臣服在他面前。 这时,莫雨晴也披着外衣走出来,揉着睡眼,如出一辙,“谁啊?” 任真没有说话,努了努嘴。 莫雨晴一愣,回过神来,睡意顿时消散,冷冷地道:“大半夜的,你自己送上门来讨打?” 她很记仇,当然清晰记得,夏侯霸是如何口出狂言,当众羞辱任真。 夏侯霸默然不语,身躯轰然垂下,脑袋磕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有力的声响。 莫雨晴又是一愣,“你到底想干什么?” “求你们收留我吧!” 第二十五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讶。 沦落到去登门哀求仇敌,夏侯霸现在是有多凄惨? 俩人陷入沉默,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来寻衅,那很好办,动手赶走就是。但他这样跪在门前咚咚磕头,大半夜的,实在太别扭。 他对莫雨晴挤了挤眼,示意她来打发走。谁料她佯装不知,转过身去,又把这棘手的难题丢给了他。 见气氛冰冷,夏侯霸心里压力陡增,愈发害怕他们闭门睡觉,把自己晾在这里,更加卖力地磕头,额头上鲜血四溅。 “只要你们收留,我愿意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他脸色凄凉,颤声说道:“从今以后,我这条命都是你们的!” 他实在是走投无路。 弄丢镇族宝剑,这是天大的罪责,一旦被夏侯家的心腹抓到,他这条小命都没了,更别谈什么当牛做马。 任真吃软不吃硬,就怕别人装可怜。他看不下去了,咧了咧嘴,摆手说道:“别这样,你先起来。” 夏侯霸松了口气,站起身时,额头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自己也感到屈辱,两行热泪滚滚流下,硬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任真叹了口气,“唉,你这是何苦……有话进屋再说。” 说完,他扯了扯莫雨晴的衣角,走进茅屋。 跟她不同,他原先就对夏侯霸谈不上什么恨意,把这件事看得很淡。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把夏侯霸当回事。 谁会在意被苍蝇咬一口? 进了屋,莫雨晴递过一块棉布,让夏侯霸擦拭鲜血,柳叶般眼眸依旧透着愤恨。 夏侯霸哪里敢接,深夜扰人清梦,他心里忐忑不安,赶紧长话短说,把这两天的辛酸遭遇讲了一遍。 任真坐在桌前,端起粗瓷碗,抿了一口白开水,说道:“来投靠我,你甘心吗?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你之所以落得现在的下场,我有一定的责任。” 夏侯霸用力咬着嘴唇,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神情黯然。 “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恩怨,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换做是我被你羞辱,肯定会睚眦必报,取你性命。从这点来说,我已经欠你一条命。更何况,强行破境是我咎由自取,不应该对你记恨在心……” 任真默默听完,面无表情地道:“记不记恨,那是你的事情,没必要告诉我。你是死是活,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这人喜欢清静,所以,景山不会收留你。” 接下来他要窃取地脉,事关重大,绝不可能留旁人在侧。 夏侯霸闻言,方寸大乱,摇曳烛火下,他浑身颤抖,“我不敢打扰你们,只求能躲在景山上就行!他们猜不到我来找你!” 任真摇头,语气淡漠,“这个没得商量。赶紧离开,你要是敢赖在山上,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他抬手指向门外,下了逐客令。 莫雨晴闻言,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面色不善。 夏侯霸彻底慌了,再次跪倒,苦苦哀求,“不收留我也行,求你把开山剑还我。在您眼里,它就是块废铜烂铁。但它却能救我一命!” 从一进门,他先求任真收留,其实存着一些小心思。如果真能得剑圣庇佑,以后就不必再怕夏侯家追杀。另外,他还不死心,惦记着重新修行的那一线希望。 相比之下,就算他要回开山剑,归还夏侯家,也只是死罪可免。他不仅没能复仇雪耻,反而令夏侯家再次蒙羞,罪责难赎,还是会面临恐怖的惩罚。 既然任真不肯收留,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做最后的挣扎。 “为何要还你?”任真翻了翻沉重的眼皮,昏昏欲睡,“你拿什么来跟我谈条件?” 夏侯霸哑口无言,“我……” 任真站起身,不耐烦地摆手,说道:“连条件都没想好,就跑来求我,你当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夏侯霸跪在地上,表情落寞。 “我不想羞辱你,”任真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我数三声,你要是还不走,别怪我心狠手辣!” 夏侯霸眼神里透着绝望。要是就此下山,下场也好不了多少。 “一!” “二!” 任真的手抬了起来,准备动手驱逐。 “三……” 话音未落,这时,一道戏谑的话音突然从门外飘来。 “哟哟,大半夜的,这里可真热闹啊!” 任真一愣,挥下的左手凝滞在半空。屋里三人同时转身,愕然望向门口。又有人来了! 在惊讶目光注视下,一个醉醺醺的青年走进屋里,自顾坐到了板凳上。 烛火昏暗,他那件绚丽衣衫在小屋里格外耀眼。 崔鸣九醉眼迷离,打量着跪在地上发呆的夏侯霸,嬉皮笑脸地道:“别朝着我跪啊!我虽然有钱,可不会随便给人压岁钱!” 说着,他有些酒渴,便端起桌上的白瓷碗,猛灌一口,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哪有半点拘束。 任真顿时火冒三丈,他妈的,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望着一身酒气的这位不速之客,他脸色阴寒,眉宇间升腾起一股杀意,“有何贵干?” 夏侯霸感受得真切,情知不妙,悄然朝后退缩。 崔鸣九浑然未知,扫视着一贫如洗的屋内,笑眯眯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学生久慕剑圣威名,今夜前来,是来诚心拜师的……” 说到“拜师”二字,他忽然想起什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你也是来拜师的?”他恍然大悟一般,阴戾地盯着夏侯霸,醉意瞬间消散,“看什么看?瞧你这副德性,也配当剑圣首徒?!” 圣人首徒,这是天大的荣耀。颜渊以儒圣首徒身份行走天下,被世人尊称为大先生,享尽无限尊崇。他误以为,夏侯霸是来同他抢这首徒名份的。 夏侯霸一脸懵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崔鸣九凶神恶煞,傲慢地道:“别以为我刚才没听见!你要是再不滚,哼,别怪师尊他心狠手辣!” 这时,旁边的莫雨晴忍无可忍,厉声骂道:“你们这俩蠢货,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崔鸣九一怔,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瞥了她一眼,嗤笑道:“哟?你这丑八怪,也是来抢首徒的?” 第二十六章 奇货可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听到丑八怪这称呼,莫雨晴的小脸儿瞬间黑了。 她容貌娇美动人,一直以此为傲,无奈任真害怕惹麻烦,给她易容成这副尊容,一路上受尽嘲笑,前后落差之大,简直令她抓狂。 被半夜吵醒,她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崔鸣九这句嘲讽,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到底管不管?”她气冲冲坐下,用力一拍桌子,瞪着任真,“给你半柱香功夫,不把他们轰走,你别指望我再给你做饭!” 任真哭笑不得,明明是这俩蠢货招惹你,凭啥你不给我做饭? 崔鸣九不禁一愣,挠了挠头,敢冲剑圣发火,这丑八怪似乎来路不小啊! 夏侯霸则惶恐万分,噤若寒蝉。明明是这醉鬼激怒她,他若被一同轰出来,那真是千古奇冤。 任真揉了揉眉心,坐到莫雨晴身旁,盯着崔鸣九问道:“你是什么人?” 烦躁归烦躁,还是要先问明身份。不明就里得罪于人,他还没这么蠢。 崔鸣九整好衣襟,朝任真恭敬一揖,总算有了几分正经样子,“晚辈崔鸣九,清河人氏,今夜特地赶来拜师!” 任真微凛,“清河崔家?” 崔鸣九颔首,认真起来时仪态雍容,颇有几分望族气度,“不错,家父崔茂,极为推崇您的处世风采,叮嘱我一定要来拜访您。” 任真闻言,神色凝重,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谨慎地多问一句,不然今夜可就得罪了富可敌国的财神爷! 莫雨晴把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有些诧异,能让坊主动容,这醉鬼的身份绝不简单。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前我声名煊赫时,你不来拜访。现在我一落千丈,隐居这荒山野岭,为何你又想当我的弟子了?” 崔鸣九微微一笑,似乎料到会有这一问,神态从容。 “世态炎凉,趋炎附势,岂是我崔家男儿所为?昔日您一骑绝尘,睥睨群雄,谁有资格追随于您?现在您蒙受屈辱,我来为您效犬马之劳,只要不被嫌弃,便是晚辈莫大的荣幸!” 听着这文绉绉的恭维之辞,任真眨了眨眼,问道:“商家无利不起早,从不做亏本买卖。崔大先生派你来,是觉得有利可图吧?” 说着,他拉过一条板凳,示意崔公子坐下来谈。 坐地起价,就地还钱,他这个动作自有深意。崔鸣九心领神会,拱手答谢,坐下来时神采焕发,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醉态。 “做买卖讲究的是诚意,咱们不妨开门见山。前辈如何才肯收我为徒?” 任真这下刮目相看,不愧是百世豪族,栽培出来的后辈果然气度不凡。 “你就这么急着让我开价?”他面色平静,淡淡地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得先告诉我,拜我为师,你图的是哪分利?” 见他不肯让出主动权,崔鸣九暗骂一声老狐狸,狡黠笑道:“您觉得呢?” 任真呵呵一笑,“连小崔都如此奸猾,我越发想去会会老崔了!” 崔鸣九沉默不语,等着下文。 任真说道:“我手里值钱的东西只有两样,真武剑和孤独九剑。剑已经交给云遥宗,现在只有剑经,这买卖你还要做吗?” 崔鸣九摇头。 任真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谈了,送客。” 崔鸣九不为所动,身体微倾,“我们崔家看重的,不是这两件物品,而是你这个人。” 任真略感意外,坐回板凳上,若有所思,“你们想利用我做事,还是想收服我?” “不不,”崔公子立即否定了他的猜测,眼里崭露锋芒,“崔家想在你身上赌一把,赌你能重回巅峰,并且能更上一层楼!” 旁边的夏侯霸闻言,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八境之巅,还能更上一层,那已经远远超出圣人的范畴! 任真哑然一笑,“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你们崔家都敢赌?” “有何不敢?在你陷入泥潭时随手拉一把,就是雪中送炭,那点投入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这叫奇……奇什么来着?” 说到这里,他突然脑袋卡壳,怎么也记不起那个词儿。 “奇货可居?”莫雨晴在一旁试探道。 “对对!”崔鸣九一拍大腿,“这叫奇货可居!” 任真忍俊不禁,原来这位崔公子,一直都在背别人事先教好的台词。 崔鸣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满脸苦闷,“更何况,崔家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连亲儿子都敢赌,还有什么输不起的?” 莫雨晴听得心脏砰砰直跳,忍不住问道:“赌儿子?什么意思?” 崔鸣九叹了口气,“豪门是非多,说了你也不懂。” 任真猜出些端倪,却不说破,问道:“如果我重回巅峰,需要帮你们做什么?” 崔鸣九打了个响指,“这就简单了。一荣俱荣,希望以后你能做主,让整座兵家都完全站在崔家这边。具体来说,比如军粮啊,漕运啊,盐铁啊……” 他没继续说下去,抛了个猥琐眼神,让任真自行脑补。 任真彻底弄清他的来意,敛了敛外衣,“也就是说,你们崔家愿意提供支援,我以后出面维护崔家的利益,而你我的师徒名份就是桥梁,对吧?” 崔鸣九闻言,猛然一拍巴掌,把三人吓了一跳,“言简意赅,我怎么就没想到!那群老混蛋,让我费劲试探,白白绕了个大弯儿!” 任真提醒道:“咱们得事先说好,你无法得到我的真传。” 崔鸣九满不在乎,潇洒一挥手,“天上飘过六个字儿,这都不是事儿!” 任真点头,说道:“跪下磕头吧!” 崔鸣九一怔,不明所以。 这时,身旁的夏侯霸抢先反应过来,扑通跪倒在地,朝任真磕头。 “你干嘛磕头?”任真目光微凝。 夏侯霸豁然抬头,神情肃然。 “你们的谈判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奇货可居,这就是最大的资本。让我拜在你门下吧!以我的天赋和努力,日后绝对会给你带来很多援助!” 说完,他也不管任真的反应,只顾拼命磕头,血水四溅。 崔鸣九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醒悟任真让他磕头的意思。他慌忙跪地,捣蒜一般磕着头,险些哭出来。 “你……你耍赖!” 第二十七章 花间一壶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地上殷红一片。 两名青年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拼命磕着头,节奏偏偏始终错开,这副画面看起来很滑稽。 任真有些无语,今夜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夏侯霸,我观你脑后有反骨,貌若虎狼,久后恐生反叛野心。另外,你为求苟活,不惜舍弃尊严,投靠仇敌,有何底线可言?本非同道中人,这就是我不肯收留你的顾虑。” 夏侯霸本就伤重,此刻又失血过多,意识模糊,已经听不清他的话,只是出于本能在不停磕头。 “不过你说得对,奇货可居,你天赋不差,日后或有可用之处。反正我不必付出多少,就谈不上亏本,这笔买卖何乐而不为?” 说着,任真看向莫雨晴,示意她把开山剑拿过来。 莫雨晴有些不舍地把剑递到面前,夏侯霸这才有所反应,紧紧攥住剑柄,视线有些朦胧。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剑原来是如此沉重。 “我收你做记名弟子,但不会授你真传。现在你得发个道心誓,尊奉师命,永不负我。” 道心誓,绝非没有约束效力的一面之词,可以随意违背,恰恰相反,它是修道中人最为慎重甚至敬畏的誓言。 因为它押上的是一己道心,而负责监督誓言的,则是无上天道。 违背道心誓,就会使心境蒙尘,修行之路再无增进,抱憾终生。某些狠厉的道心誓,甚至能让人身陨道消,顷刻间灰飞烟灭。 譬如那位书院大先生颜渊,就曾经誓不过三。连他这样的风云强者,都畏惧于滔滔天威,不敢违背道心誓半分。 是以修行界流传着一句名言,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夏侯霸此时神智昏聩,隐约听到“道心誓”三个字,根本没有犹豫的念头,抬手按在自己心口。 “我夏侯霸以道心起誓,愿誓死追随顾剑棠,永不背叛。如有违背,天人共戮,死无全尸!” 任真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你誓死效忠的是顾剑棠,不知道这誓言在我这里还准不准…… 崔鸣九见状,从地上跳了起来,扯着任真的衣襟,神情悲愤,“师尊,你要三思啊!这废物哪有半点大师兄的气概,以后传出去,丢的可是你的颜面!” 任真脑袋被他们闹得嗡嗡直响,无奈地道:“谁说他是大师兄了?来,小崔,先见过你莫雨晴师姐。” 说着,他指向莫雨晴。 崔鸣九苦着脸,叹了口气,如丧考妣,“原来我们都来晚了。也罢,见过大师姐!” 莫雨晴一扭头,冷冷地道:“谁是你大师姐?咱们大师兄姓任名真,哼,以后等着他来收拾你吧!” “啊?”崔鸣九愈发沮丧,崩溃地道:“我还以为自己要当小三,搞了半天,原来才是小四啊!” 任真有些头疼,已经后悔今晚的决定。他拍了拍崔鸣九的肩膀,开始谈正事。 “你跟夏侯霸不同,咱们是各取所需,道心誓就不必发了。不过,你得聊表心意,先进献一点拜师礼!” 崔鸣九淡淡一笑,对这句话早有预料,“不瞒你说,就算您不开口,我也会双手奉上。这次出行前,家父特意为您备了一份厚礼!” “哦?”任真眉尖一挑,感到意外。 崔鸣九不慌不忙,从左袖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碧玉葫芦,眯着那双本来就细小的贼眼,表情神秘。 “这里面装着一小壶酒,但它又不是酒,而是您非常喜欢的东西!” 莫雨晴不屑一顾,嗤笑道:“故弄玄虚!你都说它是酒了,又说不是酒,岂不是自相矛盾!” 崔鸣九不理会她,把碧玉葫芦捧到任真面前,眼里精光四射,“这东西,您应该见过吧?” 任真不动声色,心头暗凛,“顾剑棠见过?既是酒又不是酒,还是他很喜欢的东西,这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盯着这精巧的玉葫芦,他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相似的信息,突然灵光乍现,眼前一亮。 “这就是……那把剑?”他的话音颤抖,有些难以置信。 莫雨晴闻言,不由一怔,不说是酒吗,怎么又成了剑?! 崔鸣九点头,神情凝重,“不错,这就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花间一壶酒!” 任真深吸一口凉气,伸手接过玉葫芦,心里翻江倒海,难以平复潮水般激荡的情绪。 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亲眼目睹这把神剑,并且将它捧在手心! 莫雨晴凑上前,诧异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白痴,“你们有没有搞错,居然把一壶酒说成是剑?” 这时,席地而坐的夏侯霸睁开眼,悠悠说道:“师姐有所不知,天下五大名剑,除了师尊的真武剑之外,其他四把,都不是以剑的形态现世!” 他的视线落在那玉葫芦上,瞳孔微缩,赞叹道:“相传此酒至醇至烈,以天山玄冰酿成,三千多年来,浸泡过无数名剑,本为滋养剑气,没想到却将它们尽皆融噬,渐渐自生剑气!” “以酒凝剑,酒也无形,剑也无形。剑道三千,化作一壶饮。绣口微吐,啸成剑气,就是半座盛唐!” 崔鸣九负手打量着他,这下有点刮目相看,“我说废物师兄,看不出你还有点见识,居然知晓这传奇名剑!” 夏侯霸轻咳几声,勉强一笑,眉眼间不复有往日的戾气,“早年曾听家父提起过。不过我很好奇,据说此剑是归那位酒徒前辈所有,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酒徒,一听到这名字,任真心里咯噔一响,刚才的激动之情霎时消散。 经夏侯霸这么一提,他才回过神来。利令智昏,他险些忘记了,自己捧着的是块烫手山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崔鸣九,“说说看。” “干嘛这么紧张?”崔鸣九感觉到他们的异样,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警惕地道:“你们该不会以为是我偷来的,想栽赃给你们吧?” 任真默然不语,夏侯霸闭上眼睛。 屋里顿时沉寂。 崔鸣九不寒而栗,心里有些发毛,赶紧解释道:“你们想多了!酒徒前辈跟我家老头儿是故交,他们前不久做了一笔交易,酒徒付出的筹码,就是这把剑!” 任真沉默一会儿,问道:“那你们为何要把它送给我?” 崔鸣九答道:“家父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失去修为后,云遥宗的人肯定会觊觎你的真武剑。他预料,你为了自保,势必会交出它,手中无剑可用,故而让我不远千里,赶来送剑!” “怀璧其罪……”任真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这壶酒不会惹来更大的罪?” 崔鸣九哑口无言。 任真望着他,眼里一片漠然。 “云遥宗不过萤烛之光,那位酒徒,却是日月之辉!” 第二十八章 催命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没人知道,酒徒会不会找上门来夺剑。以任真目前的状况,招惹那位可怕的风云强者,无异于找死。 感受到三人脸上的寒意,崔鸣九眼睛一红,心里很是委屈。 临行前,父亲崔茂微笑着嘱咐他,把这壶酒交给顾剑棠,然后说了些要好好学剑云云,满脸慈爱,看不出丝毫阴谋和恶意。 “小人之心!”他一把从任真手里夺回玉葫芦,愤懑地道:“就算你想要,我也不会再给你!现在你不用提心吊胆了!” 任真神情一松,说道:“这把剑不适合我,除了酒徒之外,无人能发挥其威力,连我这剑圣也不例外。” 崔鸣九把碧玉葫芦揣进左袖,提醒道:“这可是你不敢收,别怪我没给你拜师礼!” 不敢?任真微微一笑,也不计较他的措辞。哪个聪明人会利令智昏,主动去惹是生非? “送给我的拜师礼,其实不必如此贵重。我只是想要些疗伤灵药,药力越迅猛越好。” 崔鸣九面露疑色,很快便释然,“你在南晋受的伤,现在还未痊愈?到底有多严重?” 任真苦涩道:“修为尽失,你说呢?” 崔鸣九沉吟片刻,目光骤僵,旋即浮出一抹古怪之色。 “难怪!出门前,老家伙把这玩意交给我,我还以为他是担心我的安危,以防不测,感动得一塌糊涂。搞了半天,原来也是给你准备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把手伸到右袖里,这次摸出来的,却是个红玉葫芦。 “又是葫芦?”莫雨晴看得一愣,“你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葫芦?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崔鸣九瞪她一眼,摩挲着红艳可爱的葫芦身,爱不释手,“巧了,这葫芦里装的也是酒,不过却是药酒,名为玄海冰茅酒。” “玄海冰茅酒……”夏侯霸念叨着,若有所思,“玄海在天山之巅,莫非这冰茅酒跟那把剑一样,也是以天山玄冰酿成?” 崔鸣九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夏侯霸,眼神第一次如此凝重,“想不到,你见识如此渊博,看来是崔某看走眼了!” 夏侯霸的思绪不在这方面,望着那个红玉葫芦,眸光湛湛,“天山终年冰寒,高不可攀,玄冰更是极难开采。崔家不愧是天下第一巨富,居然觅得此名贵药酒!” 任真点了点头,也很惊喜,没想到崔鸣九拿出的是此酒。以它的神效,恢复左手伤势不成问题。 “如此说来,令尊料事如神,猜到我不会收剑,所以让你带来了另一份诚意。” 他笑着伸出手。 崔鸣九往后一躲,心疼地咧了咧嘴,挣扎片刻,还是不舍地递了上去。 任真把玩着圆润的玉葫,笑意愈浓,“看在你这么有孝心的份上,改天我会传你一部强大剑经,保证让你获益匪浅。” 崔鸣九闻言,不禁咽了口唾沫,心脏狂跳不止,“是不是……” 任真一眼看透他的心思,说道:“不是。你就甭想打九剑的主意了!” 崔鸣九顿时颓丧,正打算哀求,这时夏侯霸开口问道:“师尊,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指条明路,我如何才能恢复修行?” 任真微微思忖,答道:“这个不难,只需让你师弟帮忙解决就行。我也正有此打算,让你去他那里躲几天。最近我外出有事,不方便带着你们。” “这……”夏侯霸和崔鸣九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尴尬。让两个大男人同床共枕,这也太别扭了吧! 任真拍了拍夏侯霸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小崔最不缺的就是家底儿。你在他那里静心养伤,每天拿灵丹妙药当饭吃。区区重塑经脉而已,用他的话说,这都不是事儿!” 崔鸣九神情剧变,双手用力抱紧自己,彷如面临歹人施暴的少女一般,眼神惊恐无比,“你们想多了!我这次走得急,什么东西都没带!” 夏侯霸会心一笑,“听说朝天峰弟子的待遇最好,崔公子出手阔绰,必定会置办处雅间。我在他那里躲着,夏侯家的人没胆量搜查。” 崔鸣九缩到角落里,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从小就只跟丫鬟睡,对大男人不感兴趣!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任真沉下脸来,说道:“天快亮了,立即回去睡觉!再敢打扰我清梦,下次直接打断你们的腿!” 崔鸣九哭丧着脸,想要乞求几句,却被夏侯霸拉着走出茅屋。 “别毛手毛脚!”崔鸣九挣脱他的手,一脸嫌弃,傲慢地负手前行。虽然如此,他脚步缓慢,显然是照顾伤重的夏侯霸。 夏侯霸淡淡一笑,经历大起大落后,他的心境沉稳许多,“师弟若能助我恢复根基,便恩同再造,夏侯霸此生必铭记在心,衔环相报!” 崔鸣九轻哼一声,头也不回,趾高气扬。 “哼,说得轻巧!你以为重塑经脉,真像师尊说的那般简单?我知道,你是京城夏侯家的公子,见过一些世面,但这次要消耗的资源,绝不是你能想象的!” 夏侯霸默然不语,眉关紧蹙。他知道,崔鸣九没有危言耸听。 见他陷入沉默,崔鸣九叹了口气,“行啦,别哭丧着脸了!谁让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一个拖后腿的师兄!” 他越说越来气,飞起一脚,狠狠踹向路旁那棵大树。 “要不是那群鳖孙今晚灌酒,我就不会半路上犯困,不然,怎么会让一瘸一拐的人捷足先登!若是传回清河,老子的脸面就全丢光了!” 话未说完,咚地一声,他一脚踢空,扑了个狗吃屎。 夏侯霸哭笑不得,看着地上这位放荡公子哥,满眼都是以前的自己。 这时,一个物体从崔鸣九身上滑落,滚落在草丛上,透着淡淡的荧光,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夏侯霸走过去,俯身将这荧光之物拿在手里,目光一凝。 原来是那个碧玉葫芦。 “花间一壶酒……”他默念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狂热,“这便是那五大名剑之一么……” 强烈的好奇心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按耐不住,将手伸向瓶口的木塞。 “发什么愣呢!”身后,崔鸣九骂骂咧咧,“再不过来扶老子,你他娘的就别想……” 夏侯霸充耳不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玉葫上,这一刻,他的心跳仿佛都要凝滞。 黑暗中,一股馥郁酒香从瓶口幽幽飘出,醇厚气息中透着清凉,恰似蟾宫仙子身上的体香,令人陶醉不已。 只是,他却无心陶醉,眉头猛骤,脸色霎时惨白。 “蠢货!你他娘的给错酒了!” 第二十九章 神游星海,诸天灿烂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黎明之前,云遥七峰沉浸在最后一抹夜色中。 景山顶的小院里,任真身披外衣,拎着板凳走到了门口。 冬夜凛寒,薄纱似的白雾弥漫山间,悄然飘进院里,这让太过疲惫反而睡不着的他又清醒几分。 坐在板凳上,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无尽漆黑,死气沉沉,便觉得有点无聊。心意一动,他从怀里掏出了红玉葫芦。 崔家,剑道,剑酒,酒徒…… 一系列关键词陆续从脑海里闪过,他琢磨半天,也没能将今晚这些突发事端理清头绪。 “难道是我太多疑了?”他捏了捏眉心,自嘲一笑,“过慧易夭,以后还是少想这些烧脑子的事为好。” 他眯起眼眸,借着背后屋里透出的微光,目光凝滞在玉葫上。 “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医院打针,护士姐姐都先用卫生棉在屁股上摩擦一圈,说是酒精能消毒杀菌……” 回忆起往事,他精神恍惚,盯着肿胀的左手,喃语道:“如今在这个世界,酒精是找不到了,不过这些药酒更精纯,杀菌效果应该会更好……” 这样想着,他拧开木塞,将玉葫里的酒倾向左掌心。 哒、哒,两滴晶莹酒珠落在掌心里,微微颤动着,闪烁出水银一般的光泽,澄澈明净。 收回玉葫,他伸出右指,小心翼翼地戳向酒珠,想将它涂抹在红肿的掌面上。 指纹刚一触及酒珠,它立即朝四周散开,须臾间,一道道精悍的银光倏然爆出,蕴含着锋锐无比的剑气,瞬时刺射在手掌上! “啊!” 任真猝不及防,失声痛吼出来,一股恐怖的痛楚袭遍全身。 手指连心,更何况他左手不仅有手指,还长着一只眼睛,岂能不畏惧这凌厉绝伦的剑气! 这玉葫里装着的,原来并非什么冰茅酒,却是那把无形之剑,花间一壶酒! 最锋利的剑,刺在最敏感的部位,给他带来的,是犹如雷霆轰顶般的剧痛。 他甚至来不及挣扎,只觉眼前一黑,便立即丧失知觉,昏倒在地上。 掌心的剑酒却不会就此罢休。 两滴酒珠循着掌纹脉络,很快遍及手心。剑气浓烈至极,它们势不可挡,疯狂朝肌肤里渗透,想将整只手掌斩灭殆尽。 下一刻,异变陡生。 不知为何,已经昏迷的任真左手遽然一颤,自行抬到空中,煞是诡异。刹那过后,又有一束强盛霸道的金光从掌心刺出,在黑夜里绽放! 只见左掌上,金光如潮水流转,洞彻虚空,一只黄金眼瞳竖垂其间,庄严无比,透着浑然天成的神圣气息。 在剑酒杀气的激发下,任真的黄金天眼终于洞开,崭露出真正的峥嵘! 然而,天眼金光虽强势,却未能毁灭那银色剑光。毕竟是绝世名剑,桀骜不驯,岂会被轻易征服。 此刻,这两道华光脱离手掌,在虚空中急剧碰撞着,互不相让。 嘶、嘶! 金银二气疯狂切割空间,它们似有灵性,战意澎湃,情知自己遇上强劲对手,都不甘示弱,越斗越勇。 电光火石间,不知已发生过多少次可怕的绞杀,它们冲天而起,一路攀升至极高的层面。 下方的群峰愈发遥远,连整座大陆都开始渺茫。 越往上,天地元气越稀薄,空气不再流动,陷入永恒的沉寂中。 两道光芒渐渐剥离,流失了原有的绚烂外表,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两道纤细线条,宛如灵动的小蛇,仍旧不停撕咬着,不肯罢休。 时间流逝得越发缓慢。 在数十万里之外的高空上,渐渐出现了许多奇妙的光弧,繁密地罗布在这片辽阔空间里。 群星闪耀,太阳燃烧,众多极寒极热的星辰充斥其间,疾速运转着。 它们本是互相矛盾,却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一座浩瀚星海,绚烂夺目! 直到此处,那桀骜银气终于消散,荡然无存。只剩下一道赤金色斑点,静静飘浮其中,缥缈不定。 作为天外来客,它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饱览着面前的璀璨群星,美不胜收。 “这就是九天之上吗?” 在这金色斑点里,一道微弱的神识苏醒,隔着遥遥数十万里,终于恢复原有的联系。 因祸得福,直到此刻,他才觉醒出真正的大神通。 上至九天,下至九地。法天象地,皆入我眼! 神游星海,乃是一种玄妙的观想。这种宏大机缘,洞察天机,是世间最绝顶的气运,真正的天命所归! “日月之行,皆出其中。星汉灿烂,皆出其里。今日方知,何为大世界,何为大自在!” 他畅游星海,跟绚丽群星擦肩而过,最终驻足在某颗硕大星辰上,开始凝神观悟。 在他的意念里,所有流转运行的星辰,或生或灭,或明或暗,都划出一道道玄妙难言的弧线。这些弧线极其繁复,彷如缠绕在一起的冗乱线球,毫无头绪。 但借助那只窥测本源的天眼,他删繁就简,拨开萦绕眼前的迷雾,能看清藏在弧线后的深奥规律。 那不仅是星辰运行的规律,也是天地守恒的规律,更契合着人体周天经脉的规律。 这些规律,有其共通之处。它们的共性,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也就是所谓的道。 这一夜,他看到了太多的道。 有道家的“道法自然”; 有佛家的“四大皆空”; 有儒家的“天人感应”; 有兵家的“攻动九天”; 直至某一刻,他悟到了更想要的东西。 在那一刻,沉沉夜幕之下,昏迷在地的他身躯微动,然后,体内真气以某种神秘而精妙的规律,开始疾速流转起来。 与此同时,漆黑苍穹之上,一道道星光逐渐显现,并且越来越明亮,亮得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摘。 天涯海角,共同沐浴在这圣洁的星辉中。 今夜,群星璀璨,星光灿烂。天地之近,犹若比邻。 这一幕,令此刻所有尚未入睡的人们倍感震撼。他们抬头仰望着耀眼星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接下来更蔚为壮观的异象,让他们终生难忘。 第三十章 四方豪杰,共瞻此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最初,人们只是察觉到,今夜的星光出现得突兀,并且异常明亮。 直到后来,那些繁星愈发清晰,似乎越来越近,他们才意识到,原来群星正在流坠,朝这座大陆闪烁而来! 这只是无数平民百姓的观感。 迈入实境的修行者们则能捕捉到,那其实并非星辰本身,而是由它们演化出来的幻象,蕴涵着相似的力量。 如果境界再高一些,就能更清晰地感知出,在群星划落的繁密虚影里,隐藏着一股非常神妙的力量,正诱使它们往同一地点疾驰。 当然,世间只有那么几位,才明白这星辰流坠的真正意义。 …… …… 东方,无名小镇。 街头的铁匠铺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跟寻常情形不同,这间铺子的主人,不是一名孔武威猛、膂力惊人的大汉,却是个矮小枯瘦的老人。 出于外表的缘故,店里的生意这些年一直冷淡,极少有客人登门铸炼。 不止客人,连街坊邻居都很费解,这弱不禁风的老人,每次抡起那根大锤,仿佛都会被压倒,随时都可能闪了腰,何苦非要做这卖力吃饭的营生。 无论旁人如何议论,老人的念头从没动摇过。自从搬到小镇后,他的日子过得枯燥而平淡,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用在了打铁铸炼上。 他痴迷于铸剑。 无论白昼黄昏,铁匠铺里总是叮叮当当,他在疯狂地铸剑。 没人能理解,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此刻,他正蹲在火炉前,细嚼慢咽地吃着那碗冷透的粗面。 赤红色火焰舞动着,映亮了老人的苍老脸庞。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不知蕴藏多少惊心动魄的沧桑。 那把陪伴了几十年的铁锤,异常沉重和巨大,静静地躺在身旁的地上。 他背后那面墙壁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断剑,杀气腾腾,仅仅看上一眼,就让人触目惊心。 “观千剑就能识器?”老人嘴里塞满面食,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敢对咱们剑道瞎哔哔,那群酸臭书生懂个屁……” 他用力咽下一口,转身望向那把铁锤,眼里满是笑意,“小洪,你也吃得很饱吧?” 锤子自然不会说话,更不会吃饭。 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把被老人称作“小洪”的大锤,其奇妙之处就在于,每锤断一柄即将成型的铁剑,它自身的重量就会加重几分。 兵家有云,一寸长一寸强,形容兵器长度产生的威力。对这把大锤来说,当真是一斤重一斤强。 除了老人,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重,到底有多强。 他笑眯眯地伸手,试图抚摸那黝黑的锤头,这时,铁锤倏然激射而起,冲上虚空,仿佛要砸向茫茫虚空。 老人心意一动,放下碗筷,大步走出铺子。 一把将铁锤拽回手中,他站在街道中央,气势绽放,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寒酸。他巍如泰山北斗,傲视天地。 仰望着苍穹之上群星流坠的大气象,他目光湛湛,透出异样的神彩。 他由衷赞叹,“真是好剑!” …… …… 西方,十万大山。 其中有座山峰,直插云霓,气势凌人。山后耸立着一处崖壁,高达数千丈,仿佛被仙人一剑劈开般,陡绝至极,连飞鸟都难以逾越。 绝壁映衬之下,下方的莽林就显得太渺小。大半片天空都被挡住,这方小洞天仿佛成了禁锢的井底,与外界隔绝,只能从峰顶洒下的天光里,感知到一丝外界的气机。 密林深处,有间茅屋。 茅屋前的平地上,有座寒潭。 潭水幽绿深邃,再往下便渐渐漆黑,仿佛潜藏着未知的秘密。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潭畔,阴影里看不见表情。他长发乌黑,如瀑布般披在肩后,同样披着的还有件宽松黑袍,衣尾随意铺散在地上,裹藏住他的身躯。 万籁死寂,此人幽暗如鬼。 忽然,细微的咕嘟声响起,潭面上冒出串串水泡。 黑洞般的寒潭深处,诡异地闪现出几道银色光点,初时还比较微小,很快变得明亮,甚至有些刺眼,显然是在迅速逼近。 茅屋前这片天地,被照耀得恍如白昼。 强盛白光洒在男子脸上,宛如镀上一层银霜。他眉直眼阔,轮廓方正,不怒而威的面容此刻显得愈发漠然。 他眼眸骤开,黑白眼瞳间,两道银白如电的寒光透出,落在面前的潭水里。 “鱼惊不应人……” 沙哑刺耳的感慨声飘起,他嘴角微微一挑,原本淡漠的表情瞬间生动,而他浑身的气势也陡然大振。 这一刻,他身上折射出的一切光影,都变成了剑。 他踏出一步,低下头,望着银光万丈的潭水。 潭水里,十数条游鱼在灵动游泳着,每一条都有雪白的鳞片,焕发出皎皎光华。 “你也感知到了……” 望着这些白鱼,他眼神宠溺,然后抬起头,仰视着头顶那片狭小的夜空,表情极为复杂而精彩。 在他的瞳孔里,那些星光划过时留下的虚影,分外清晰。 他失声叹息,“我不如你……” …… …… 南方,雄伟皇城。 承露高台上,陈氏皇帝负手而立,站在金陵最高处,俯瞰着夜色里的莽莽京城。随意顾盼间,仿佛这天地,都以他为中心。 在他身后,黑衣李凤首俯身说道:“夜里风大,陛下当心着凉,还是早些回宫吧!”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肩上那件黑色大氅,在疾风中肆意飘扬,猎猎作响。 “北朝那边,如何了?” 李老头答道:“据鹰视堂密报,坊主已进入云遥宗,具体情形如何,还不得而知。” 皇帝点头说道:“如果朕所料不错,他应该查过,当年那人蒙冤受陷时,云遥宗不仅没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背后捅了一刀。光凭这点,他就绝不会饶过那座风雨飘摇的剑宗!” 李老头有些失神,随声附和,“这是自然。他能查出什么,不能查出什么,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皇帝双眼微眯,仰望向沉沉夜空,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朕很好奇,他手段虽精绝,但毕竟是一人之力,会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局面?” 李老头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便沉默下去。 这时,皇帝目光猛地一颤。 夜空中,一点点星光开始显现,愈发耀眼起来。在他注视下,这场气势恢宏的天地异象开始上演。 “这……”他怔在那里,浑身僵硬。 星宿移位,荧惑乱心,对历朝历代而言,都是大凶之兆。 他修为极高,对漫天星辰的感知更是远超常人,隐隐猜出了真相的冰山一角。 大气运者,天命所归,应运而生,能令天机倒转,地脉臣服,人道更迭。 这分明是帝王之相! 除了南北两朝皇室,还有谁会有如此大的气运? 旧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浮现,历历在目,彻底唤醒了那段尘封的记忆。 “你也苏醒了吗?” …… …… 北方,某处花园。 凉亭里,两人对坐在石桌前,凝视着桌面上战况激烈的棋局。 坐在上首的,是名中年妇人,衣饰华美雍容,显然身份不低。但她的容貌普通,只能勉强算是五官端正,谈不上姿色可言。 她捻起一枚白子,举棋不定,在跳动灯火映照下,她的面容有些清冷,“这些年,你心里一直都在埋怨我,把你囚禁在长安太久,对吧?” 说罢,她微微抬头,望向对面的黑衣男子。 男子沉默不言。 这便意味着默认。 妇人见状,不仅没有愠怒,反而淡淡一笑,明眸里生出几分欣赏之情,“如果放你自由,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多半就是去杀顾剑棠吧?” 男子低下头,依旧沉默。 只是,他伸出右手,握住了依偎在身旁的那把黑伞。 十几年来,他跟伞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对常年活在危机里的他来说,伞在,人可能在,伞不在,人很难还在。 这把伞就是他的命,握伞就是拼命。 妇人把这细节看在眼里,笑意愈浓,悠闲地敲着棋盘,不急于落子,“如此一来,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男子眉头皱起,问道:“你舍不得杀他?” 妇人不置可否,有些孩子气地道:“他死了,棋局就乱了,还怎么下?” 男子抬头,正准备说些什么,这时候,他也感知到夜空中的异象,不禁放弃眼前的棋局,抓起铁伞走到亭外。 妇人诧异,极少见他如此失神恍惚,便跟着走出来。 两人并肩而立,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震撼景象。 妇人并不修行,惶恐之余,看不出其中玄妙。但铁伞男子却真正明白,这些流坠而来的星辰幻象,究竟是什么。 他抓紧铁伞,抬头仰望漫天星光,凝重神情里夹杂着一丝疑惑。 “你记不记得,有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第三十一章 一剑三雕,大功告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云遥七峰上空,此刻恍如白昼。 遥遥坠落的星辰虚影,在任真冥想之下,竟全被牵引到了这里。 万千流光跟空气发生激烈摩擦,冒出赤红色火焰,掀起的狂暴气浪里,蕴涵着极精沛的星辰真元,令整片虚空动荡不已。 沉睡的云遥宗,被彻底惊醒了。 七峰之间,响起无数惊呼和哭嚎声,人心惶惶。 所有人注视着群星疾速逼近,呆滞在原地,束手无策。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呼、呼!群星渐近,滔天的声浪湮没一切,天地沦陷在森然火光里。 狂风呼啸,那团一马当先的虚影率先赶到,很多人开始闭上眼睛。 这时,一层巨大的薄膜倏然显现,横亘在天穹上方,宛如透明气泡一般,将云遥七峰包裹在它的庇佑下。 这层薄膜看似细微,却透着一股极其强大的剑意,令直视它的人们眼眸刺痛,止不住地流泪。 深山里有老者惊呼,面色狂喜,“地戮剑阵!” 真武剑圣已不再,如今的云遥宗,只剩下最后这道剑幕。 轰!那道星陨挟带着炽烈气浪,重重撞在稀薄的屏障上。狂躁的星火急剧膨胀,然后炸裂开来。 整座云遥宗随之狠狠一颤。 它本非实体,只是幻化而成的虚影,在产生猛烈冲击之后,立即消弭无形。 群峰里的众人刚松一口气,下一刻,更多的流星赶来,遮蔽天穹,波澜壮阔。 璀璨流光闪烁着,化作无数巨大光柱,倾泻而下,前仆后继地砸在剑幕上。 轰、轰…… 潮水般的星辰轰击下,这座宗门地动山摇,摇摇欲坠,彷如末日。 修为低微的年轻一辈,承受不住如此密集的气浪冲击,心神激荡之下,陷入晕厥。 那些道行高深的长老们,仰视着那层似乎不堪一击的薄弱剑幕,都捏了一把冷汗,担心它溃败下来。 以它的威力,七境强者都无法迈入一步,原本牢不可破,绝对让他们放心。但它现在面对的,并非人类武力,而是滚滚天威,滔滔星潮。 他们的恐惧,更多的是源自内心深处,“因果循环,天理昭彰。云遥宗的报应要来了么……” 时间在流逝,大部分星辰消散,光线渐渐黯淡,而透明剑幕上,也出现无数细密裂缝,宛如蛛网,快要达到极限。 某一刻,某道星陨砸落时,一道细微的破裂声传出,这道不堪重负的剑幕终于被击垮。 砰!苦苦支撑已久的剑幕分崩离析,一溃千里,顷刻间烟消云散。 残余的少量流星如获大赦,争先恐后地坠向地面,在夜空里留下滚滚烟尘。 地戮剑阵已破,这便意味着,云遥宗的末日要来了。 然而,正当大家心灰意冷,打算坐以待毙时,他们忽然惊喜地发现,那些星陨并未砸落七峰,而是全都汇集到了某处。 此刻,清河真人立于朝天峰之巅,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看得最真切,原来流坠群星真正的目标,是藏在七峰腹地里的景山。 劫后余生,他盯着那座正在承受恐怖轰击的低矮山丘,长吐一口浊气,“这座废山平日里就碍事,毁掉也好……” 地脉所在,一直是云遥宗最大的谜团。若是他这个掌门知晓谜底,绝对不会再生出这种想法。 他拂袖擦掉汗水,自言自语道:“听说那人昨天住到了那里。难道这恐怖天刑,是由他引来的?” 一念及此,他不禁幸灾乐祸,“天不容人,人岂能活?顾剑棠,你终究还是逃不过死劫!” 回想以前“云遥有剑圣,不知有掌门”的憋屈日子,他此刻顿觉畅快不已,出了这口恶气,大笑而去。 既除景山,又除剑圣,他认为这是一箭双雕,天助他也。 …… …… 天渐渐破晓。 东方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 黎明的曙光像一道生机蓬勃的剑,劈开夜幕,照射在满目疮痍的景山上。 这座本就丑陋的山丘,夜里承受了星辰虚影的轰击,被硬生生毁去大半,如今千疮百孔,遍地都是巨大陨坑,不忍直视。 至于山顶那处小院,早就随同整个山顶夷为平地,荡然无存。 小院里的师徒二人幸免遇难,及时避开了这天降大劫。 在第一道流星砸落剑幕前,夏崔二人仓皇返回山顶小院。看到任真昏迷倒地,莫雨晴在旁边失声恸哭,那一瞬间,崔鸣九的脸都白了。 花间一壶酒是酒不假,但绝不能饮进腹里,这无异于吞剑自杀。若因为他的低级失误,让一代剑圣稀里糊涂死掉,那真是天雷滚滚,贻笑万古。 见他气息尚存,崔鸣九赶紧拿出如假包换的冰茅酒,将他救醒。他一睁眼,崔鸣九便迅速跪下,不要命地磕头,与先前的夏侯霸不遑多让。 任真坐起来,看着诚惶诚恐的崔鸣九,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就不会在危急时刻回来,更不会用真酒救醒我。起来吧,我不怪你。” 崔鸣九抬头,半信半疑。 任真继续说道:“假酒害人,不过也多亏你的假酒,我因祸得福,无意中得到一桩天大机缘!” 说着,他抬手指向虚空。 刚才神游星海之时,他观群星流转,心意一动,以天眼悟出一招剑法,从而引来了虚空的万千星光。 “这漫天流星因我而来,便不会伤我。你们三人到山下等我,我有些事情要做!” 三人不解其中真意,苦苦相劝半天,也没能说服他撤离,只得退到山下等候。 直到无数星辰破开剑阵,行将砸落景山之际,他才身形闪烁,飞奔到山下,跟他们汇合。 此刻天色大亮,朝阳升起。 师徒四人坐在景山后的一座潭水旁,闭目养神。 此地水雾袅袅,缭绕在四周,白茫茫一片,异常空灵。不仅如此,空气之清新,灵气之馥郁,远胜过另外七峰。 一夜之间,原本荒废隔绝的景山,竟突兀冒出一处如此绝妙的胜地。 清幽雅静,飘如仙境。 端坐在茫茫雾气里,他们贪婪汲取着灵气,面色愉悦振奋,丝毫看不出彻夜未眠的疲倦之意。 某一刻,山外极为罕见地传来一声鸟鸣,清脆悦耳。 夏侯霸忍不住开口,道出心中疑惑,“师尊,我听说景山是修行死地,灵气断绝,为何……” “闭嘴!”还没说完,莫雨晴冷冷开口,教训道:“静心修行,别扰了大家清净!” 跟两位师弟不同,她清楚任真此行的意图,已经隐隐猜出事情的真相。 任真夜里窥测天机,引得星辰陨落,连整座地戮剑阵都能毁掉,若想毁掉封印地脉的小小阵道,简直易如反掌。 眼前这些源源不绝的灵气,显然来自地下那处气眼。 夏侯霸悻悻地闭上嘴。他知道,这位师姐还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 这时,崔鸣九忽然又开口,说道:“师尊,我得赶紧回朝天峰。今天是举行洗剑大典的日子!” 如先前任真对莫雨晴所说,试剑、洗剑、承剑,是宗门每年收录新徒的例行三步。 试剑大典,是让新生公开切磋,确定最终录用的名额。 而这洗剑大典,则是让新人们踏入那座灵气汇聚的洗剑池,在里面濯洗剑心,磨炼剑体,故称之为洗剑。 洗剑半月之后,宗门会根据大家的修行成果,最终决定将他们分到七峰哪一脉。 对新生来说,洗剑大典至关重要,不仅决定他们日后在云遥宗的命运,更重要的是,洗剑池乃一大修行胜地,灵气精沛,难以想象。若能洗剑半月,获益绝对超出平时修行半年。 洗剑池的名气太大,连其他剑宗的强者都艳羡嫉妒,恨不得偷偷溜进去,泡上十天半个月,也难怪崔鸣九会心猿意马,主动提出回去。 这确实是一份莫大的机缘。 任真闻言,没有睁眼,淡淡地道:“随你。” 崔鸣九起身,强忍着心头的喜悦,躬身行礼,便立刻离去。 夏侯霸犹豫片刻,同样起身行礼,一道离去。他倒并非垂涎洗剑机缘,而是实在离不开崔鸣九。 他现在还无法重新修行,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莫雨晴微微皱眉,说道:“为何不挽留他们?” 任真淡然道:“为何要挽留他们?” 莫雨晴沉吟片刻,说道:“七峰灵气尽失,如果我没猜错,那座洗剑池恐怕已经变成一潭死水了吧?” 任真睁开眼,望着面前这座灵气缥缈的水潭,悠悠地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怪我咯?” …… 第三夜,任真破剑阵,夺地脉,悟剑十,曰如来。 第三十二章 大戏开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进云遥宗后的三天三夜,任真以他独有的风格,做了很多事情。 有的不为人知,比如他夜登归云阁,把全部剑经记在脑海里。 有的倒是广为人知,被当成笑话传播开,比如他遭群峰羞辱,被迫搬到废弃的景山。 还有的事被大家猜出一二,又不明真相,比如他们猜到,是他引来恐怖天罚,却不知缘何如此。 高明又不失低调,这就是他独有的风格。 他不仅手段精绝,能巧妙地达成目的,还不会引起别人的警觉和怀疑,将风险降到最低,这实在太难得。 那一夜,地戮剑阵被破,七峰灵气又诡异消散,云遥宗遭受沉痛打击。长老们苦思冥想,始终查不出任何线索,只得把它归咎成无妄天灾,无可奈何。 而作为真正的元凶,任真躲在景山后,又耗费三天三夜,终于以天眼吞噬掉整座地脉,大功告成。 陪伴在侧的莫雨晴也获益良多,修为大大精进,不可同日而语。 大事已毕,任真并未选择离开,而是让莫雨晴先回鹰视堂,自己则逗留在七峰间,四处游荡。 他很清楚,云遥宗不敢对他下杀手,同时也很好奇,那些老狐狸还会耍哪些花样,引诱他交出九剑。 而莫雨晴的使命已然完成,再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他的软肋,还不如让她离开这凶险之地。 他要亲眼目睹,云遥宗的这场收官大戏。 …… …… 时光荏苒,一个月很快过去。 任真整天游山玩水,过得百无聊赖。出乎他的意料,云遥宗上下,没人再主动寻衅,而是把他当成灾星,都怕惹来天刑,纷纷避而远之。 这令他很困惑,一度以为宗门已经对剑诀死心,不再抱有垂涎之念。 直到某日清晨,一名高大男子出现在屋里,否定了他原先的判断。 来人年纪轻轻,生得英俊潇洒,一件雪白衣衫穿在身上,气质极为不俗。尤其是眉宇间那股天生的傲意,颇有几分顾剑棠的神彩。 任真揉着睡眼,打量着对方,“有事?” 年轻人淡淡答道:“奉掌门道旨,来请小师叔参加承剑大典。” 虽然以师叔相称,还加了个“请”字,但说这话时,他双手负在身后,握着一柄长剑,丝毫看不出敬意,更不像是请人的架势。 “承剑大典?”任真一怔,旋即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 半月前的洗剑大典,旨在考验新生的修行速度,据以具体分配到七峰诸脉中。而这最后的承剑大典,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它是对新弟子们进一步遴选,区分为嫡传、核心以及内外门弟子等诸多身份层级。 这次的对手,不再是他们彼此,而是宗门的诸位长老。 按照规矩,每名弟子都有一次机会,任意挑战一位长老。弟子只管全力以赴,长老会根据这人的实际水准,决定自己动用几成功力,哪种剑诀。 弟子带来的威胁越大,逼迫长老使出的剑诀越强,那么,他获得的身份等级就越高。同时,作为奖励,该长老会把用过的剑诀都传授给他。 故名为承剑。 剑圣身份煊赫,以前从不参加考核新生这种小事。这次掌门既然特意派人来请,想必自有其用意。 感受着年轻人若隐若现的强大气息,任真隐隐猜到些什么,叹息道:“看来是不去不行咯。” 年轻人没有说话,表情淡漠。 任真穿上外衣,随他走出屋外,没走出多远,又转身回望一眼,“毕竟住了一个多月,还真有点恋恋不舍……” 他知道,这次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年轻人听在耳中,无动于衷,负手走向山下。 任真跟在后面,沉默了会儿,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踏入第四境了吧?为何不驭剑飞行?” 年轻人身形微滞,讽刺道:“我自然可以,你呢?区区二境修为,若是渡你飞行,岂不污了我的飞剑!” 任真哑然一笑,也不生气,“以你的年纪,能修行至第四境,应该是宗门第一天才青年吧?” 年轻人只是冷笑,神情倨傲。 “你叫什么名字?”任真问道。 “你还是这么目中无人,”年轻人转过身,眼眸里锋芒毕露,冷冷地道:“给我记住,我叫方容!” 说罢,他大步向前,气势如虹。 两人再无半句交谈,一路疾行,登上不远处的朝天峰。 上次峰顶被任真一剑摧毁后,掌门一脉借此机会,对殿前广场大肆修缮一番。 如今这里面貌一新,更加雄伟恢弘,无处不彰显着剑道巨擘的气派。 地面上,汉白玉整齐铺砌,平坦辽阔,放眼望去,仿佛跟远处云海连为一片,意境悠远。 广场中央,坐镇着九座铜制巨鼎,雕刻着狰狞凶兽,高大威武。鼎中气浪滚滚,宛如狼烟,营造出一种争斗杀伐的气势。 任真赶到时,这里已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跟先前的两次大典不同,承剑大典对每个人都极重要,大家当然都不会错过这场盛事。 早年进入宗门的青年男女之所以愿意来观礼,是想趁机观摩长老们施展出的招式和神意,这对他们修行大有裨益。 那些发花鬓白的老家伙名为教授,实际上平时懒于教授,更不会亲自出手,这承剑大典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对云遥宗而言,这正是炫耀招生成果的时候。稍后若是冒出几名惊艳天才,能逼得前辈认真起来,那便象征着宗门代有天才出,武运日益昌隆。 按照以往惯例,山下各方势力都会遣代表前来观礼。诸如京城权贵,各方剑宗,乃至皇族贵胄,等等等等,都会给剑道巨擘这个面子。 至于他们来看的是哪家后辈,聚到一起时又议论些什么,说白了,都是利益交换。 毕竟,下场的长老都浸淫武道多年,他们若想诚心刁难,不愿将自己的剑诀传授出来,只需简单粗暴的一剑,便能将初出茅庐的菜鸟们打发掉。 想传谁,想传啥,还不是得看新人们背后站着的是谁。 今日,广场右侧搭建起一处高台,摆放着数排雅座,专门用以招待观礼的贵宾。 此刻那里空无一人,不知是大人物们还在殿里叙旧,还是迟到缺席,显得异常冷清。 任真目光扫过这些空荡荡的席位,嘴角轻扬,笑意耐人寻味。 “观众不敢来,可惜了这场大戏……” 第三十三章 阳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刚踏进这座广场,很多人就发现了他的身影,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有人感到惊讶,提醒身旁的同窗师兄弟,“剑圣师叔也来了!” 越来越多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人们都露出古怪的神色,“圣人超脱,他以前从不驾临这种场合,怎么这次……” “以前是以前,”一名弟子低声说道:“他现在丧失修为,早就无法再享受那种尊崇待遇了!” 周围其他人闻言,回想起前些天七峰驱逐任真的事情,有些困惑,“既然如此,他还敢来这是非之地,难道就不怕被人针对?” 又有人心思机敏,看到跟任真同行的方容,猜出了大概,“莫非,是宗门特意请他来参加典礼?” 既然来了,就有下场授剑的可能性,此言一出,大家眼眸里都泛起一抹趣意,若真是这样,今天应该有好戏看了! 被无数怪异目光盯着,任真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由感叹,“虽然早知是大场面,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金陵市井间隐忍十几年,我还真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 在方容带领下,他穿过茫茫人群,朝前方的高台走去。十数名老者已经聚集在那里,他们应该都是负责下场考核的长老。 这时,路旁的人群里,一道喊声突然传出,“师……叔!” 任真停下脚步,只见一名青年艰难地挤过人群,跑了过来,正是崔鸣九。 崔鸣九看一眼转身望着他的方容,将任真拉到身前,低声说道:“这里鱼龙混杂,你怎么来了!” 他脸色焦急,很担心任真安危,害怕他成为众矢之的。 任真无奈一耸肩,笑着道:“既来之则安之,局面早就不是我能控制的。” 崔鸣九目光微颤,扫视一眼四周,忧心忡忡地道:“早上我翻看承剑名单,发现里面暗藏玄机。待会儿你千万别上台考核!” 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任真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帮夏侯……” 话刚说到一半,方容走过来,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师叔,请吧!” 任真眉头微皱,收起原本想说的话,改口说道:“借你佩剑一用!” 说着,不等崔鸣九反应,他直接近前,一把夺走后者手里的剑,朝前方大步走去。 崔鸣九都能猜到,他怎会猜不到。今日注定要大展身手,手中岂能无剑! 后方,崔鸣九怔在那里,茫然地望着那道白衣身影。两人擦肩而过时,他隐约听到一句话。 “三月后,长安见!” 过了半柱香功夫,零星数名贵宾落座后,万事俱备,承剑大典正式开始。 主持大典是长老典雄,他先是介绍规则,然后开始宣读参加考核的师徒双方名单。 当“顾剑棠”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时,全场顿时哗然。 真武剑圣,居然亲自登场了! 所有人仰望着战台,目光呆滞,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就算他已丧失修为,就算他遭到宗门排挤,但毕竟还留有圣人之位,此乃朝廷钦封,不容藐视。另外,他在天下剑修心目中的地位,更是难以撼动。 让昔日的风云强者抛头露面,出来参加一场小小的新生考核,这未免欺人太甚了! 看着大家的惊愕表情,典雄面带微笑,解释道:“由剑圣大人亲自考核,更能彰显咱们云遥宗对年轻人的器重。另外,你们不是一直梦想着能跟风云强者对决吗?”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典雄那明明温和、却透着阴阴寒意的话语,在广场上回荡。 “现在机会来了!你们不仅能跟堂堂剑圣切磋,还有很大希望战胜他!想必大家都知道,他重新修行,现在只有二境修为,跟你们旗鼓相当。所以,这场比试很公平!” 他把任真的状况当众挑明,丝毫不留颜面。不仅如此,他话语里仿佛透出一种诱惑力,煽动着在场新人们的情绪。 “你们以前或许会抱怨,自己生不逢时,纵有惊艳天赋,却无法跟巅峰强者同时起跑,只能望尘莫及。现在,你们有绝佳机会证明自己,让天下人都看看,只要同时修行,剑圣在你面前也不值一提!” 他的话说完,全场依然寂静。然而,所有青年的眼眸里,都燃烧着战意! 他们热血澎湃,野心膨胀到极点。正如典雄所说,谁不想一鸣惊人,让传奇人物成为自己的陪衬! 这时,典雄适时地振臂一呼,将大家的情绪推上最高潮。 “只要赢了,剑圣绝学就是你们的!” 战台后,任真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心里冷笑不止。他当然明白典雄的企图。 “他当众侮辱我,视我如无物,即便我原先想刻意藏拙,为了捍卫尊严,也不得不全力取胜。这样一来,恰恰中了他们的奸计!” “他煽动士气,无非是想让新人们都拼尽全力,逼我使出绝学。如果我不动用九剑,就会被他们轮流消耗,很难全胜而退。如果我用出九剑,按照宗门规矩,我就必须要把剑诀交出来,而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他们忌惮朝中权势,不敢杀我,所以才安排我参加承剑大典,利用天下皆知的宗门规矩,来逼我就范,同时又堵住朝堂之口,不会落下口实。” “傅清河,你果然很擅长玩阳谋!” 他脑筋稍微一转,就把所有关节想得水落石出。正大光明地阴险下流,清河真人这一招阳谋,玩得确实很绝。 然而,他负手站在那里,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慌张之情。 恰恰相反,他转身望向后方的莽莽宫殿,脸上甚至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驱羊入虎口,杀鸡用牛刀?你确定就凭那些废物,真能逼出我的家底?” “上次在这里,我伤势未愈,不得不斩出一剑,你以为这次我还会就范?” “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真的交出九剑,你以为你还有命拿吗?” “玩计谋,呵呵,本坊主是你祖宗!” 第三十四章 简单点,出剑的方式简单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众人不知任真心里的想法。 他们也无需知道,只要明白今天会有一场精彩大战,这便足够了。 至于谁胜谁负,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典雄充分调动新生们的情绪后,就开始诵读承剑的新生名单,足足念了大半个时辰。 念完后,他转身望向后方的任真,戏谑一笑,“剑圣师弟,请吧!” 任真不由一怔,这些人还真是爽快,毫不掩饰意图,一上来就直接安排他上场。 万众瞩目下,他缓缓走上战台,俯瞰着前方的茫茫人海,神色平静。 “见剑峰,陆仁甲,观海境圆满,上台承剑!” 这时,清风骤起,一名青年纵身跃上战台,站到任真对面。 “开场就是准三境的对手,”任真无奈一笑,心里暗道:“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啊……” 陆仁甲持剑拱手,看似颇有礼仪,眼眸里的战意呼之欲出,“请师叔赐教!” 说这话时,他的身躯已遽然前冲,手中长剑激射而出,冷冽剑芒划过虚空,闪出一道森白寒光,直刺向任真。 “一川如虹!”下方观众瞳孔骤缩,哪还在意什么无耻偷袭,惊呼一片,“颍川陆家的绝学!” 一出手就是祖传绝学,狠辣决绝,这哪是在切磋比试,分明是要搏命杀人的架势! 剑势极快,先发制人,电光火石间,便已逼近任真面前,让人难以招架。 任真原地不动,看上去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剑芒奔向他的眉心。 陆仁甲看在眼里,嘴角一挑,露出阴森的笑容。这一剑,他势在必得,远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他的脑海里,甚至已然浮现出刺透任真眉心的画面,一击必杀,血花四溅。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蓦然发现,任真同样面带笑容望着他,眼神里流露着说不出的意味。 在他心底,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总算意识到不妙,对面可是堂堂剑圣,怎会让他如此轻易近身! 可惜已经晚了。 他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 砰!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疾风暴动,陆仁甲的长剑遭受猛烈重击,那道剑光失去控制,被一下子震上虚空,弹飞得无影无踪。 全场死寂。 所有人目光呆滞,凝望着战台,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气浪平息,任真站在原地,毫发无损,仿佛没有动过。 他手里提着的长剑,还在微微嗡鸣着,清脆悦耳,明显比它的主人兴奋。 面对陆仁甲的夺命一剑,他没有退步,没有闪躲,只是随手抡起剑,用剑身朝上砸过去。 最简单的一剑,甚至不算是剑法。 只是无比快,无比准,无比狠。 陆仁甲的得意一剑,就像石子打在铜钟上,只有被震飞的份儿。 任真面无表情,说道:“学会了吗?” 陆仁甲魂不守舍,片刻后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脸色顿时涨红,眼里满是惊怒。 任真什么都没传他,或者说,他连让剑圣出招的资格都没有。 一剑而已。 他恼羞成怒,飞奔向台下,从人群手里夺走一把剑,决然地冲向任真。 不再是承剑,就算为了洗清这一剑之辱,他也要拼命打败任真! 砰!又一道声音响起,更为清亮。 陆仁甲手中的剑再次被震飞,不见踪影。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一次,连陆仁甲本人都被震飞了! 他可是货真价实的观海境圆满,离第三境只有一线之遥,却全然无法阻挡这简单的一剑!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晰听见。 下一刻,人群再次喧哗,议论声鼎沸。 “三境如浮云,果然是真的!” 大家对任真放出的这句豪言早有耳闻,却不太相信,知道此刻,眼见为实,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惊人的事实。 “不愧是剑圣,他甚至都不用剑诀。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说的大道至简吧!” 人们头脑总算清醒过来,意识到打败剑圣哪有那么容易,典雄刚才说那些话,无非是想蛊惑造势罢了。 听到这些议论,典雄脸上青红不定,暗暗攥紧了拳头。 他当然不指望,凭区区一名准三境,就能打败任真。他原本盘算着,这陆家子弟能撑过几剑,好歹消耗对方一些体力。 谁能想到,会出现如此摧枯拉朽的碾压局面! 他狠狠咬牙,抄起桌上的名单,厉声念道:“鸿影峰,肖龙韬,神意境上品!” 震怒之下,他索性跳过原先计划的所有二境,直接安排三境选手上场。 以众敌一,他不相信,任真还能如此强势! 众目睽睽下,肖龙韬走上来,刚猛脚力使得战台微微颤动。 任真抬头,凝视着身材异常高大的对手,淡淡地问道:“夏侯霸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言外之意,夏侯霸跟你一样,也是神意境,人家还有开山剑呢,照样被我连抽两个大耳刮子,你哪来的胆量上台? 肖龙韬挠了挠头,表情惘然,显然听不懂他的挑衅,“你说谁?” 任真一笑,明白这人可能智商有点捉急,也不废话,朝他招了招手,“来吧!” 肖龙韬见状,大喝一声,气势汹汹地挥剑砍向任真。 任真站在原地,若无其事地扭了扭持剑的右臂,仿佛是在热身一般,眼里早将对手的身形看得透彻。 眼见进入攻击范围,他瞅准时机,横剑一拍,用宽厚剑身砸在肖龙韬的胸膛上,既快又准。 砰!浑厚力道冲击之下,魁梧健硕的肖龙韬被这一剑震飞,跌落到台下。 跟刚才对战陆仁甲一样,只是简单一剑,结果没有任何差别。 足够简单,足够直接,所以足够强势。 任真扫视台下一眼,淡漠地道:“下一个。” 这道话音响起,台下新人们的心脏猛颤,“这哪是承剑大典,他分明要把咱们都拍上一剑!” 典雄目光僵硬,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猜到了结果,却完全没猜到过程。同样的结果,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这两战,不仅没能消耗任真,反而助长了任真的气势,令自己的手下先胆怯气馁。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样被碾压下去,恐怕没人敢再上台挑战。 任真化繁为简,这招攻心为上,轻易破掉了他的人海战术。 一念及此,他勃然起身,亮出獠牙,嘶吼道:“毕盛,无人境下品!” 第三十五章 桑田成沧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无人境? 听到这三个字,全场观众的脸色都变了。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三境神意,四境无人。为了对付第二境的任真,宗门竟然连第四境的强者都派出来了! 任真同样感到惊讶,侧身望着典雄,没想到宗门会明目张胆成这种地步。 “你确定第四境的武修,会是今年的新人?” 所有登台承剑的,都是今年招录的新生,这是最基本的规则。自云遥宗立派以来,从未有人以四境修为来拜山门。 事先也没人听说过,今年这一届竟有如此奇人。 第四境,这特么还能算新人吗! 典雄闻言,冷哼一声,笑意轻蔑,“怎么,你怕了?谁说第四境武修,就不能加入我云遥宗?” 任真眉头一皱,握着手中剑,寒声说道:“按照规矩,云遥宗每年只招收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弟子。在这年龄段内,世上没人能踏入第四境。” 典雄看出他的情绪,表情开始变得冷戾,“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你凭什么确定,他不是二十岁?” 年龄这种信息,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校验。如果云遥宗想耍赖,就算指着一个老头,说他是弱冠少年,任真也无可奈何。 云遥宗今天势在必行,为了逼出剑诀,他们竟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典雄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桀骜不逊,“你不是号称三境无敌吗?那我倒要看看,你还敢不敢在第四境面前嚣张!” 便在这时,一道阴森寒风刮过,瞬息之间,一道黑影飘然而至,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任真身后。 只见这青年,一袭黑袍将身躯裹住,面容则被下垂的帽檐遮挡,浑身上下,只有持剑的那只手裸露出来,皮肤森白,形如厉鬼。 任真转过身来,感受到毕生身上散发的阴诡气息,不由微凛,“好阴森的煞气,此人真有些看不透……” 毕盛踏出数步,同样盯着任真,微微扬起的帽檐下,两道幽冷寒芒透射出来。 “刚才的战斗,我看过了。不愧是剑圣,仅凭肉身的机能和反应,就能释放最精准的攻击,干净利落,完美无瑕。从这点来说,咱们是同一类人。” 毕盛淡淡说着,嗓音低沉而沙哑,让人不寒而栗。 任真目光闪烁片刻,若有所思,“原来你是名杀手。” 杀手行走夜色之中,暗杀猎物,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这也是他气息阴恻的缘故。这种人出手,务求一击致命,否则就会打草惊蛇,长久的蛰伏都前功尽弃。 因此,他们杀伐果决,招式简捷而凌厉,从不拖泥带水。这种战斗风格,恰恰如任真刚才展现出来的那样,杀伤力极其恐怖。 见他猜出自己的身份,毕盛桀桀一笑,不置可否,“给你个忠告。三招之内,奉劝你使出绝学,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哦?”任真眉头一挑,笑容里泛着趣意,“我倒真想领教,是怎么个生不如死法!” 话音未落,一道黝黑剑光毫无任何预兆地刺来,甚至没有发出声音,顷刻便离他的咽喉只有寥寥数寸! 不只是人,连毕盛的剑,都神出鬼没,让人无法捉摸! 这一剑太突然,也速度太快,任真不敢托大,疾速朝后方倒退。而在毕盛的神念驭使下,那柄黑剑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显然不想给他留下喘息之机。 嗡、嗡,剑身轻颤,一路穷追不舍,漆黑煞气绽放虚空。 任真退无可退,便停下脚步。 “四境武修的内力深厚,强大神念不容小觑,我若再抡剑硬碰,未必会赚得便宜。这一战,我不能大意!” 心里这样想着,他迅速抬起左手,一掌朝那黑剑轰去。 他不擅长掌法,这一掌的威力本身便不在于掌,而是掌心的天眼神光。他要以此禁锢那柄黑剑。 嗖! 剑身呼啸飞来,眼看就要逼近左掌,直抵那抹金光,这时,它猛地一颤,从中分成两片薄剑,避开前方的手掌,左右夹击而来。 人群一片哗然。 他的剑,竟然一分为二! 任真见状,面色霎时苍白,来不及思索,径直将身躯抛向后方虚空,全力退避眼前这两剑。 这时,毕盛的幽鬼笑声再次响起,莫名恐怖,“出动之前,杀手会先充分查找目标的详细资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只左手有古怪么?” 任真连退十数丈,终于躲开这一剑,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暗道:“看来,他提前了解过我和夏侯霸对战的情形。跟杀手为敌,确实很棘手!” 毕盛踏上虚空,步伐轻盈,右手一招,其中一片薄剑飞回他的手中。 “第一剑,鬼影无形,被你躲开。第二剑,劳燕分飞,又被你躲开。顾剑棠,还剩最后一剑的机会,你要考虑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手持一剑,神驭一剑,一上一下,同时逼向任真,彷如两人联手一般,杀气滔天。 任真冷哼一声,右手持剑,左手横陈,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临死之人,才会如此话多。你怕是心里没底气吧?” 毕盛闻言,笑意骤散,脚步遽然踏出,怒喝一声,“杀!”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虚影,在空中疾速变幻位置,闪烁在任真四周,只是刹那功夫,他便从不同角度刺出一十八剑,每一剑都直攻要害,凌厉至极。 上空那一片薄剑,则盘旋左右,始终对准任真,却引而不发,既是在蓄势伺机,又遥相牵制,互为掎角之势,同样带来巨大威胁。 任真也不含糊,极限速度释放出来,淋漓尽致,身形矫如游龙,在虚空留下无数魅影。 他的左掌右剑,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同样令毕盛捉摸不透,到底哪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们游走在战台上,闪转腾挪,只是片刻,各自已斩出上百剑,都没能占得上风,双方势均力敌,战况愈演愈烈。 而台下观众,都已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这两人,实在太快了! 连典雄都看得直咽口水,暗暗惊叹,“旗鼓相当,这真的是越境之战么……” 战台上,两人缠身厮杀,互不相让。 毕盛气息微喘,脸色潮红,讽刺道:“以二境战四境,你是不是觉得很了不起,这样是在大出风头?” 任真面无表情,手中剑势又快几分,“婆婆妈妈,你们杀手都是话痨吗?” 毕盛不怒反笑,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精光,傲然道:“蠢货,你修行过一次,难道还不清楚第四境的玄妙?” 任真充耳不闻,只顾不停抢攻。 毕盛率性招架着,继续说道:“四境无人,踏入这层境界的武夫,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彻底超脱凡人,纵横于千军万马间,如入无人之境。区区观海境,怎么可能耗得过我!” 任真默然不语,情知他说的是实话,手上却不见半点慌乱。 “晋入中三境,才算是实境的大修行者。若非我刻意消耗你,想玩猫捉耗子,你凭什么跟我势均力敌?跟一名杀手比拼耐力,你不觉得自己很蠢吗?” 这就是毕盛的算盘。 他要利用境界带来的巨大优势,慢慢折磨任真,令他始终看不到胜机,又疲于应付保命,不得不乖乖就范。 任真轻笑一声,话音冷漠,“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很精明。只可惜,咱们缠斗到现在,你见我动作迟缓过半分吗?” 毕盛一怔,感受着任真剑上传来的凛然杀气,竟丝毫不逊于刚开始。 “连你都明白四境无人之妙,难道我会不懂?猫捉耗子,呵呵,到底是谁捉谁?” “你什么意思?”毕盛瞳孔皱缩,下意识地后撤数步,拉开跟任真的距离几分。 任真挥舞长剑,精神抖擞,朗然道:“同为四境,有人愈强,有人愈弱,这是为何?因为武修的肉体本身就有差距。就算你已迈入四境,远胜凡人,只要没羽化升仙,就永远都受先天条件限制!” 毕盛没来由地感到紧张。任真这份淡定,太过反常了。 “攀山塑肉身,观海养神魂。观海境虽弱,却是筑基必经之途,精髓在于储纳灵力,灌入气海,用以滋养神魂。可以说,气海越大,神魂就越强。你的气海有多大?” 这下反倒是毕盛沉默了。此刻,他心里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我不知道你的气海有多大,但我知道我的有多大,”任真吐了口浊气,用力砍出一剑,玩味地道:“你想不想知道?” 毕盛冷冷说道:“听说你气海轰塌,如今重新修行,哪还有什么气海!” “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天下人的气海都在丹田内,我的气海已毁,还能继续修行,这就说明,我的整座丹田都成了气海!” “什么?”毕盛脸色骤变,立即跳出圈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丹田怎么可能当成气海用!” 任真从容一笑,戏谑地道:“桑田成沧海,今时非往昔。你的气海再大,能大过丹田么,能大过我的气海么?” 毕盛哑然无语,脸色极其难看。 任真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地方是,他身体构造特殊,天生就没有气海,确实是把整座丹田当气海用,因此他的神魂力量远超常人,达到了人类的最大极限。 相比之下,假的地方就微不足道了。他不是真正的顾剑棠,这样的构造当然并非气海轰塌造成的。 “你以神念驭剑,消耗本来就比我大,气海储藏更不如我。最重要的一点,你知道我为何愿意陪你耗吗?” “为何?”毕盛脱口而出,心里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任真一板一眼地道:“如果就这样斗下去,以二境敌四境,我虽然体质更强,只能支撑着不会输,却也看不到赢你的希望。” “但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我要破境。” 第三十六章 死人如何承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临阵破境,这就意味着,刚才的战斗中,任真一直都在领悟修行。 毕盛想到这点,表情变得极为精彩。面对他的死亡压迫,任真居然不为所动,还敢心无旁骛地酝酿气机,这份定力实在太可怕了! “破境?”他兀自不肯相信,沉声质问道:“你说你的整座丹田都是气海,那你破境需要汲取的灵力只会更多,短短一个月时间,你拿什么破境?” 台下众人闻言,立即醒悟过来,“对啊!他最近一直都住在荒废的景山上,没有灵力来源,拿什么破境!” 人们议论纷纷,皆以为任真是在危言耸听,恫吓毕盛。 任真淡淡一笑,没有解释,闭上了眼睛。 他以丹田为气海,确实需要太多灵气,按理说修行速度会异常缓慢。 但不为人知的是,他吞噬掉云遥宗的整座地脉,灵气之充沛,足以令寻常武修爆体而亡,这正好填充了他丹田内的巨大空缺。 此乃天作之合! 然而,他并未急于求成,立即提升破境,而是苦苦抵挡着诱惑。唯有等契机来临,状态臻至巅峰时,一蹴而就,才能真正的顺遂圆满。 所以,从一开始跟毕盛缠斗,他就有意识地调动肉身潜能,不断积蓄气机,同时观悟毕盛对神魂的驾驭技巧,等候那稍纵即逝的瞬息之机。 现在,是时候了! 砰地一声,只见任真身躯猛然一震,滚滚白汽从他体内喷薄而出,肆意飘散起来! 在他丹田内,碧绿通透的精纯灵力,汇聚成一片汪洋大海,此刻剧烈翻滚着,掀起道道惊涛骇浪,化作无数洪潮,循着周天经脉,疯狂地涌向全身。 咔、咔,细微的骨骼声响不断传出,强大灵气炽烈燃烧,爆发出恐怖的能量,浇筑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与之融为一体,成为真正的一部分。 这一刻,肉身涅槃,神魂升腾! 任真顺势而行,一步踏入第三境! 看着这一幕,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撼无语。 他没有说谎,真的是在临战修行,伺机破境! 而现在,他大功告成了! 此时,任真神清气爽,意境空明,体内污垢都被一扫而尽,说不出的畅快。 随心一动,他便感觉到,一股可怕的神魂力量油然生出,想要凌驾周围的一切! “这便是神意境吗?”他嘴角微扬,开心一笑,喃喃自语道:“前世的武侠小说里讲,‘神功大成,举重若轻’,果然妙不可言……” 另一侧的毕盛,脸色阴沉,快要滴出水来。 这场战斗之前,他在台下观看考核,见任真出剑果决,不愿多耗半分力气,他便以为,任真吝惜体力,不擅长持久消磨,这就是致命缺陷。 于是他放弃强攻,选择了缠斗。他以为胜券在握,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任真只能由他玩弄,无力挣扎。 当然,这只是“他以为”而已。 谁能料到,任真居然愿意接受这种缠斗厮杀,并且会临阵破境,瞬间拉近两人的境界差距! 直觉告诉毕盛,这是在玩火,不能再耗下去了。不管能否逼出九剑,他都应该速战速决,否则可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意识到这点,毕盛舍弃先前的傲慢,迅速恢复杀手本色。 “我承认,我确实低估你了,不仅没能逼你就范,反而让你得机得势,又进一步。你成功激起了我的战意!” 他双手各持一剑,踏步上前,眯起的眼眸里寒光四射,“激怒我的后果就是,我不再执着于逼你就范,而是只想杀死你!” “杀死我?”任真淡然一笑,讽刺道:“你这个杀手,狠话是真多。我可以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唯独你战胜我,就不可能!” 毕盛冷哼一声,寒声道:“就算你晋入第三境,那又如何?你我之间,依然有天壤之别。你凭什么赢我?” 任真收敛笑意,认真地道:“凭我有一剑。” 说这话时,他右手那柄铁剑脱手而出,飞上虚空,朝毕盛冲杀而去。 神意驭剑,这是他踏入神意境后的第一战,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驭剑。然而令他始料未及,迎来的却是一阵冷嘲热讽。 “这……” 人群望向虚空,那柄长剑颤颤巍巍,仿佛羸弱无力的老者,行动迟缓,摇摇欲坠,哪有半点凌虚破空的飞剑威势! “这特么是飞剑?”人们大失所望,纷纷起哄,喝起倒彩来,“这是飞蛾扑火吧!” “丹田化气海?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结果就这么点念力,连柄飞剑都驾驭不稳!” “凭他这一剑,不见得会杀死人,绝对能笑死人!” 毕盛也忍俊不禁,望着缓缓移来的飞剑,话音刺耳,“这就是你那一剑?你信不信,我稍微伸根手指头,就能将它……” “它”字还没出口,他眼里讽意正浓,这时,一道森冷寒光倏然从瞳孔闪过。 然后,嗤地一声,他那雪白的脖颈上,一道纤细血线赫然出现,溅出鲜艳的血花。 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咕噜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一双死死凸出的眼珠里,兀自充斥着临死前的惊惧和不甘。 他死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场间所有观众也没看明白,他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 站在战台后方的那些长老,却看得真切,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同时惊呼出来。 “剑四!” “快雪!” 截然不同的两个词喊出口,指代的却是同一剑。任真所说,就凭他有一剑,便是这招名为快雪的剑四。 雪花飘舞,薄如蝉翼,微弱而轻盈,被大风一吹,便无力抵挡,破碎成盐粒状落下。 再快的雪,也弱不禁风,就如那一剑起时,翕动嗡鸣,看似微不足道。 但在骤然加疾的寒风里,雪影飘忽不定,变幻位置的那一瞬,却藏着玄妙难言的意蕴。 通透雪片锋利且无形,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刺出之时,是比剑还要寒冷的利刃。 这一剑的威力,不在于绝对的快与慢,而是快慢之间,让人无法捕捉的节奏变化。 骤雨初歇,快雪时晴。 罔论毕盛懈怠大意,即使他严阵以待,面对这时慢时快的剑四,依旧难以全身而退。 快与慢,只在一念之间。 剑圣绝学,名副其实。 听到长老们的惊呼,那些年轻后辈总算如梦方醒。原来他们刚才嘲讽的那微弱一剑,竟然是如雷贯耳的剑四! 那个男人,终于出剑了! 战台旁,典雄怔怔地凝望着任真,嘴唇颤动半天,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苦心孤诣,就是想逼任真使出九剑。现在,剑四出鞘,锋芒毕露,他如愿以偿,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任真转过头,跟他隔空对视,眼神里说不出的嘲弄。 “死人如何承剑?” 第三十七章 剑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任真面前,众多新人的实力太弱,甚至连消耗他的体力都做不到。 而混进新人里的杀手毕盛,倒是能对他构成威胁,成功逼出剑四,却被他一剑斩杀。 人都死了,还承哪门子剑? 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典雄面前——连四境下品都不是任真对手,他接下来该派谁上场? 第五境,或者以上?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冒出,就被立即否定。 阳谋之所以是阳谋,而非屠杀,就在于云遥宗也有忌惮。他们不敢公然忤逆京城某些强大的意志。如果真派上大修行者,无异于撕破脸皮,跟大唐庙堂叫板。 毕竟,像毕盛这样二十来岁的四境天才,鉴于他们样貌年轻,勉强冒充今年新生,事后还能狡辩一番。 但若说年轻人能踏入五境之上,那就真是睁眼说瞎话,吹牛不打草稿了。 典雄踌躇半天,还是觉得,只能派第四境的天才上台挑战。 他心里这样想着,台上的任真干咳一声,对下方人群说道:“谁敢再上台,不会活着下去!” 人群顿时骚乱。 谁再敢上台挑战,剑圣都必杀之! 这句话太霸道了,还让不让人好好承剑了! 典雄闻言,眼皮猛然一跳,心底的躁意愈发强烈。任真这句话,令他的顾忌陡然增多。 四境的天才人物本就极稀少,哪个不是宗门的宝贝疙瘩,生怕他们有所损伤。任真既然下定杀心,他若再派他们车轮战,这代价实在太大。 事已至此,他只能放弃人海战术,直接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主意已定,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人群,最终定格在某个青年身上,阴戾一笑,“你来结束战斗吧!” 那青年点头,身影冲天而起,掠过人群上方,落在战台上。 他一身雪白,衣袂飞舞,宛如天仙下凡,飘逸出尘。 “弟子方容,领教师叔高招!” 青年躬身行礼,抬起头时,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得意道:“师叔是不是很意外?” 任真一怔,“怎么会是你……”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倍感惊讶,“方容师兄?!他早已进门数年,为何会上台承剑!” 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典雄从座位上站起来,捋着胡须,道貌岸然。 “方容本是掌门真人的嫡传弟子,他自恃恩宠,暗中唆使其弟方世玉,假借掌门名义,跟剑圣师弟定下所谓的赌局,有辱朝天峰一脉的名声,简直罪无可赦!” 任真闻言,神情微凛,隐约猜到他接下来的话。 “掌门真人大怒,一个月前将他逐出宗门,以示惩戒。然念其旧日薄有功劳,允许他以新人的身份,重新拜入宗门,但剥夺他以往的所有特权!” 任真有些无奈,心里暗道,“你们假惺惺地费这么多话,不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挑战我的名义么?” 典雄的话音再次响起,腔调虚伪,“为了一视同仁,方容理应有参加承剑大典的资格。方容,你要全力以赴,跟你师叔好好讨教几招!” 方容从容一笑,如沐春风,“师叔现在明白了吧?你今天难逃一败!” 他傲然盯着任真,眼神嚣张,哪有半点敬意。 众目睽睽下,任真撩起长袍,一边擦拭着剑上的鲜血,一边说道:“我听说过你,木秀于林,是云遥宗第一天才,即便放眼当今剑道,天赋也排得上号。” 方容点头,“不错。” 任真微微沉吟,问道:“四境上品?” 方容摇头,狂傲地道:“那是以前。我现在是四境圆满,准五境!” 任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打量着方容的倨傲姿态,说道:“对你来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方容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迟疑地道:“坏的吧!” “坏消息是,你要失望了,我不会对你使出九剑。” 方容眉尖挑起,面容冷峻,像是冬日河面上的寒冰,“那你会死得很惨……” “你急什么,”任真料到他又要放狠话,摆手打断他,“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呢!” 方容缄默不言,眼神冰凉。 “好消息是,你运气不错,会死在剑十之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人群再次喧哗。 他们的剑圣师叔,今天给大家带来太多震撼,尤其是现在这句,更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什么?师叔又悟出新剑招了!” 众所周知,无与争锋的孤独九剑,乃是顾剑棠亲手所创。早年在某些机缘巧合下,他心有所感,即兴领悟这九剑,以此横行天下,成就圣人功名。 九剑足以称雄,没想到多年之后,又有第十剑问世! 而在场这些人,将有幸第一次目睹这一剑的风采。 “剑十?”方容勃然色变,他今天的任务是逼出九剑,没想到任真的底蕴比他想象中更多,竟连剑十都创出来了。 任真抬手,屈指一弹,冷冽剑光悠然荡出,同时发出清脆鸣响。 “毕盛比你幸运一些,这剑十,只有凭借第三境的强大神意,才能展现出真正威力。刚才我还无法使出,现在轮到你时,就正好赶上了。” 他淡淡说着,方容听得不寒而栗,厉声道:“装腔作势!” 任真摇了摇头,横剑胸前,喃喃自语道:“前世不懂江湖,翻看仙侠故事时,曾有年迈剑神,重返巅峰境界,大喊一声剑来,引得上千剑破空来朝。” 他踏前一步,神情恍惚,眼里早已没有面前这些对手。 “先贤气概,令人折服,笑称不配言剑来。如今来到这世上,总算能混迹江湖,却又背上诸多羁绊,不得自在。其实想杀就杀,想取就取,动手便是,哪有那么多该与不该,配与不配!” “这些日子,做了太多不得见人的阴诡之事,总觉得憋屈,不够酣畅痛快。今日既是收官,那何必再遮遮掩掩,索性痛快战上一场,喊他一声剑来!” 想到这里,他长舒一口,吐尽胸中积郁之气,手舞长剑,仰天大笑。 “去他妈的,剑来!” 第三十八章 真正的剑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剑十如来,简称剑来。 伴随这一声狂啸,他手中那柄铁剑疯狂颤动起来。 嗡、嗡…… 剑锋在高频率的震动中,不断切割着空气,发出欢快而清亮的鸣啸声,恰如一名即将迎娶娘子的新郎,欣喜雀跃,迫不及待地想要激射出去。 此时,在台下的人潮中间,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剑鸣,与之遥相呼应。 两声…… 三声…… 寂静广场上,渐渐响起无数清脆欢鸣,好似私塾散学时房门打开的刹那,一柄柄利剑如蓬勃少年,心有灵犀,急切地同时颤动着,想要破鞘而出! 万剑齐鸣! 更有甚者,连方容手中那柄剑,也在猛烈悚动着,俨然接收到对面那一剑的感召,准备弃方容而去,倒戈相向! 不知是由于慌乱,还是被佩剑带动,连同方容在内,全场人的身躯倏然一颤,脑海里都预感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幕。 任真抬手,一剑擎天! 他的强大神意涌入剑身,人剑合一,然后迸发出一股傲然无双的波流,潮水般袭遍全场。 嗖、嗖! 下一刻,场间所有利剑同时出鞘,直刺上虚空! 它们出自不同人之手,却拥有着同样的意念。它们汇聚一处,密密麻麻,平行而飞,仿佛要遮蔽天空。 万剑成海,气贯长虹! 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肃杀的剑意! 一声剑来,未必能征服叵测人心,却足以令万剑朝拜,情愿追随。 这一剑浩浩荡荡,绽放出的不仅是剑意,还有睥睨群伦的绝世气概! 所有人抬头仰望着,无不心惊胆战,骇惧异常。 战台上,方容吓得面无血色。这千万剑锋直指的敌人,正是他。 他只觉头皮发麻,脑海一片空白,根本不用考虑,也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接下这一剑。 面对杀势滔天的万剑,他甚至极为荒诞地在想着,“他说得对,毕盛比我幸运一些,最起码不会被万剑穿心,洞射出千疮百孔!” 任真振剑一挥,万剑化龙。滔滔剑潮涌动,尖锐呼啸破空,挟着恐怖威势,朝战台上空压迫过来。 彷如黑云压城,天地陡然黯淡。 此情此景,震撼人心,正如那一夜,漫天群星流坠,波澜壮阔,蔚为壮观,极尽宏大气象。 那万千星辰,正因任真悟这一剑引来。 这一剑,便是那星陨异象衍生而来。 万剑将坠,方容绝望地闭上眼睛。除非是宗门元老出手,仅凭他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这时,异变陡生。 凛冽寒风中,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只见任真手里那柄铁剑,突然破裂成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这令所有人始料未及,险些惊掉下巴,“关键时刻,他的剑竟然断了!” 苍穹之上的铁剑大军,这下顿时失去控制,重新变成一堆铁片,哗啦啦朝下方的人群跌落下来。 恢弘剑势,顷刻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观众们大乱,怪叫着四散躲避。 崔鸣九站在人群里,气得顿足捶胸,嚎啕欲哭,“都他妈怪我,给你一把破剑!” 哪怕再支撑一会儿,万剑如雨下,诛杀方容,这把剑便幸不辱命,毁则毁矣。关键时刻掉链子,让他白激动半天,这是天坑啊! 就好比小两口滚床单,前戏做足功夫,媳妇正准备大战一场,你却突然幽幽来一句,我不行了。你说气不气人? 他猛然跺脚,如丧考妣,欲哭无泪,“真他妈气人啊!” 战台上,绝望的方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万剑穿心,睁开眼看到那碎了一地的剑片,欣喜若狂,差点笑出眼泪来。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他仰天大笑,居高临下地盯着任真,疯狂叫嚣道:“你刚才不是很强吗?来啊,来杀我啊!” 任真丢掉手里的剑柄,无奈叹了口气,“老天爷,你这都是什么套路!捉弄我有意思吗?” 虽然嘴上怨天尤人,他心里明白其中缘故。 剑十太过刚猛霸道,需要释放出极其强大的神意,方能统御万剑,气势如虹。踏足神意境后,以他的变态天赋,要施展这一剑完全没有问题。 但那把剑有问题。 普通铁剑哪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压迫力,它平庸脆弱,不堪重任,天生就没有称霸天下的剑首之命。让它来征服万剑,的确是赶鸭子上架,太强它所难。 直到现在,他才深刻体会到,拥有一把名剑是多么幸运的事。 只有名剑在手,才能重现刚才那一剑之威。 他立即想到那壶酒,却摇了摇头,“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拿出它,酒徒肯定会来取我小命。算了,还是用另一把剑吧!” 于是,他不理会陷入癫狂的方容,抬手伸向虚空。 “剑来!” 又是一声剑来。 …… 出岫峰顶。 酒洒了一地。 隋东山酩酊大醉,躺在破草席上,翘着二郎腿,嘴里胡乱嗫嚅,“东有剑,西有剑,东西南北有书院。山上山下有文武,糊里糊涂八百年……” 念叨到这里,他面红耳赤,憨憨一笑。 “东西……你们算什么东西?” 四下无人,无言可对,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有些口渴,想要伸手去抓地上那葫芦,酒劲上头,猛地一趔趄,迎面扑倒在地。 爬起身时,他愣是被磕掉一颗大牙,嘴里鲜血四溢。 这下他怒气狂涌,抄起插在地里的沧流剑,一通乱舞。半晌后,他累得气喘吁吁,犹不解气,挥剑指着面前的归云阁,破口大骂。 “乱臣贼子!你们恨他,却又舍不得扔掉他的东西,你们算什么东西!” “一座破塔,你情愿枯守十年,哈哈,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 “你不恨他,我也……咦,我恨不恨他来着?” 即便此刻有人,也难以听懂这酒鬼说的醉话。 能听懂的,多半都已是死人。 他骂了半天,越发觉得无趣,随手丢掉这把名剑,准备躺下大睡。 这时,天地勃然变色。 整座出岫峰猛地一颤,他再次扑倒在地。 他嘴里那座“破塔”忽有灵性,彷如活过来一般,打了个战栗,开始急剧缩小,而那一身黑漆,也簌簌剥落下来。 嗖地一声,它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破云而去。 隋东山见状,顿时酒醒大半,怔怔望着那道光影,一脸茫然。 …… 从此世上,再无归云阁。 地戮剑重新现世。 真正的剑来! 第四十章 阴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硝烟散尽时,战台上插满无数剑,密密麻麻,令人发指。唯有任真周围的一箭之地,还完好无损。 至于方容,已被万剑射穿,钉在地面上。台下众人看不到他的尸体,只能看见剑林里有某处凸起。 任真真敢出手杀死他! 人群望着战台上那道白衣身影,心头狂颤不已,“他这是在跟掌门公然对峙!” 刚才清河真人出言警告,甚至以性命相威胁,他都无动于衷,依然果断出手,胆子实在太大了! 现在所有人都很好奇,掌门该如何处置任真。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音浪滚滚,从宫殿深处震荡而来,愈发清晰,不断刺进众人耳中,透彻心魂。 “好强大的内力!” 大家只觉心惊肉跳,压力陡升,抬起头便看见,一柄巨剑呼啸而来,凝滞在乌云最深沉处。 巨剑之上,一道身影负手而立,俯瞰着下方人群,浑身散发出狂放气势,如利剑出鞘,让人不敢直视。 事已至此,清河真人不得不露面,亲自收拾这变数丛生的承剑乱局。 到底还是任真更胜一筹,把他逼了出来。 任真淡淡说道:“战台之上,生死自负,方容本事低微,死了就是活该。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是掌门?” 清河真人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道:“这还不够么?我要杀你,谁能拦我?” 他语气平淡,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质疑的错觉,威严十足。在这座宗门里,他的话就是绝对意志,没有谁敢抗拒。 自执掌宗门以来,违逆他的人,都必死无疑! 任真面色讥讽,全然没把他这点威慑力放在眼里。他豁然抬头,仰望向另一侧的虚空,目光悠远。 “怎么样,热闹看够了吗?” 他对着空旷的远方天穹说了一句,彷如自言自语,很是诡异。 人们神情疑惑,都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这时,一道笑声从渺渺云端飘来,桀骜而狂霸。 “哈哈!剑圣大人原来早就发现了!” 全场观众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人踏空而来,黑压压一片,阵仗浩大,转瞬便降临在朝天峰上方。 为首一人披头散发,身披银色大氅,威风凛凛。他那丹凤眼里精光湛湛,折射出令人胆寒的锐意。 在他身后,近百名随行者衣着各异,皆负长剑,个个气如渊海,仪表非俗,显然都是实力强大的剑修。 难以置信,如此多的强者会同时聚齐,一道造访云遥宗。 看到这些气势汹汹的来客,清河真人神色骤僵,善者不来,他们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诸位为何姗姗来迟,现在才赶来观礼?” 清河真人阴着脸,目光冰冷,丝毫看不出迎客之意。 太玄宗,裴东来。 秋水阁,余重雨。 长天道,柳焚琴。 …… 这些人,竟然都是北唐十二大剑宗的核心人物! 数月前,云遥宗便向其他剑宗发出请帖,邀请他们前来观礼,请帖上标明了大典的具体时辰。 然而他们却像事先商量好一般,同时迟到,现在又联袂降临,这里面的意蕴太深。 况且,他们带了这么多随从,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看热闹的。 面对清河真人不阴不阳的问候,为首的裴东来恍若未闻,却是朝任真拱手一笑,神情肃然。 “刚才遥遥观望,剑圣大人那一声剑来,霸气绝伦,实在让我等望尘莫及!” 任真点头还礼,伸手指向战台上的万千铁剑,说道:“除了极少数名剑,云遥宗的大部分剑刃,我都替你们收缴了。” 他这话说得似乎古怪,云遥宗有些长老心思深沉,却是立即听出弦外之音,“替他们收缴?难道这些人是来……” 一念及此,他们的脸色霎时苍白。 外敌来犯,这些门派是要围剿云遥宗! 清河真人证实了心中猜测,面色变得阴寒,愤怒地道:“十二剑宗,同气连枝!我云遥宗素来……” 他慷慨激昂,正准备怒斥来犯的群雄,点燃众多门人的斗志,却不料裴东来再次无视了他,望向任真,眼神诡谲。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剑圣大人。你不仅替我们缴了云遥宗的剑,还毁掉那可怕的地戮剑阵,这是天大的忙啊……” 任真沉默不语。一切都在他计划之内,时至此刻,云遥宗这盘棋,总算下到最后的胜负手。 裴东来嘴角微扬,笑容温和,“我看你今天的言行异常激烈,甚至可以说有恃无恐,完全不怕激怒傅清河。怎么,难道你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任真摇头,“我们怎么会知道诸位的密谋!若非你们及时出现,我今天恐怕大难临头了!” 嘴上虽然如此说,他心里却冷笑不止。这些人早就蠢蠢欲动,在绣衣坊严密监视下,怎么会逃过他的眼睛。 而且他清楚,之所以顺利出现如今的局面,某人一定暗中做过手脚。 裴东来若有所思,长吁一口气,感慨道:“云遥宗素来冷酷无情,唯利是图。当年为了一丁点私利,他们就情愿出卖那人,将他置于死地,今天又如此对你,怎能不叫人心寒!” 并肩而立的诸位宗主闻言,纷纷随口附和,历数云遥宗这些年的丑恶作为。 清河真人接连被无视,本就怒不可遏,现在见他们反倒装出道德君子的嘴脸,离间云遥宗的人心,顿时雷霆暴怒。 “你们这些伪君子,真是贪婪无耻,不配指责我云遥宗!哼,你们今天聚众入侵,还不是觊觎归云阁里的三千剑经!” 裴东来眼神微眯,摇头说道:“傅清河,你太天真了。我们觊觎的,不止是那些剑经,而是云遥宗的一切!” “作为三大巨擘之一,你云遥宗占据了太多资源。抛开这七峰灵气不说,每年朝廷拨付给兵家的香火供奉,你们占了多少?” “大唐军伍里的士官职位,你们又占了多少?” “科举朝试的举荐名额,你们又占了多少?” “京城权贵的暗利分红,你们又占了多少?”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现在既无圣人坐镇,又丧失镇山大阵,凭什么还要多拿多占,从我们手里把资源抢走!” 听着他的厉声质问,清河真人紧攥拳头,气得脸色铁青。 “好,好!你以为我会对你们这些伪君子毫无防备?我倒要看看,谁技高一筹!” 第四十一章 形势陡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听到这话,十二剑宗众人俱是一怔。听清河真人这口气,难道他早有预料,提前准备了应对之策? 任真也讶然一笑,对清河真人有点刮目相看。这位一宗之主没白当,看来智商还在线。 “棋高一着?傅清河,少在这里故弄玄虚!” 裴东来踏出一步,站在群雄前方,双臂一扬,威风凛凛。 “就算你有准备,那又如何?我们十二大剑宗联手,放眼整个大唐,谁能匹敌!” 说罢,他傲然大笑,桀骜话音震荡虚空,枭雄气概显露无遗。 广场上,云遥宗众人瞳孔骤缩,抑制不住颤抖起来。裴东来的口气虽然狂妄,但所言非虚。 这十二大剑宗,皆是北唐最顶尖的剑道宗派,仅逊于三大巨擘,各自称雄一方。他们一旦结盟,就相当于大半座剑道齐心合力。 面对如此恐怖的强者阵容,除非大唐皇朝举兵,或者是儒家众书院联手,否则在北境之内,真的难有势力能与之抗衡。 清河真人脸上笼满寒霜,眼角尾纹都褶皱到一起。他知道,裴东来确实有这个底气,但他绝非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宰割。 还好他未雨绸缪,事先准备了一招后手! “大言不惭!在云遥宗面前,你们这些小门派都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哼,你们都能想到结盟,难道我会想不到这点?” 说罢,他豁然转身,望向后方的宫殿群,振声道:“请诸位盟友现身!” “盟友?”裴东来等人脸色剧变,忽然生出很不妙的预感,“云遥宗竟然也跟别人结盟了!” 全场上万人同时抬头,仰望着那方虚空,神情惊异。他们心里都有同样的疑惑,敢跟十二大剑宗对峙,清河真人邀请的那些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咻、咻…… 这时,一道道尖锐声音传来,格外刺耳,这是利剑破空的呼啸声。 只见从那宫殿群深处,攒射出无数人影,脚踏飞剑而来。他们分成两大阵列,降临在清河真人身侧,气场极其强大。 左侧的那群人,清一色黑袍加身,长发随意披肩,额头上系着玄色发带,无不流露出剽悍可怕的气息。 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魁伟雄健。 右侧那群人打扮装束也都一致,却是穿着红袍,鲜艳如火,在疾风中飘舞着,仿佛燃烧起来一般,跟那群黑袍人相比,气势毫不逊色。 他们的领袖,是位妖娆女子,妩媚动人。 看到这两群强者降临,裴东来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数步,连说话嗓音都莫名颤抖。 “剑渊,剑冢,你们怎么也来了!” 原来云遥宗请到的盟友,居然是另外两大剑道巨擘! 听到这惊呼,下方的任真神情微凛,认真打量着虚空那两群人,眼眸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云遥剑宗、秋暝剑渊、斜谷剑冢,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这三大巨擘,有朝一日会联手抗敌!” “我在金陵时,就久闻另外两方的威名,却一直未能相见。今天群雄毕至,倒要好好领略一番,这北唐剑道的风采!” 看着这一幕,下方众人愣在原地,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虽是云遥宗的门人,却对这结盟一事毫不知情。连那些地位很高的长老,也只是隐约知道今天有贵客来访,但不清楚他们的身份。 事关重大,清河真人担心泄密,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没人明白,若非万不得已,若非出现最糟糕的局面,他真的很不想揭开这层真相。 现在,虚空划分成两大阵营。 对峙一方,是以太玄宗为首的十二大剑宗。 另一方,则是以云遥宗为首的三大巨擘。 北唐剑道最顶级的十五座宗派,今天全部到齐,隔空对峙! 一场惊世大战,一触即发! 清河真人踏步向前,扫视着远处那群强者,嘴里吐出一道冷漠话音,“十二剑宗又如何?我说过,在我们三大巨擘眼里,你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以三对十二,看似数量差距悬殊,但他却充满信心。凭三方巨擘的底蕴,岂是十二剑宗所能比! 除此之外,云遥宗还占据地利人和,广场上又有数万名门徒。而十二剑宗,只是派来顶尖强者,寡不敌众,明显落在下风。 在他看来,这场大战,云遥宗赢定了! 裴东来闻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现在的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预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剑渊和剑冢竟然会插手,站在云遥宗身后。 要知道,这些年来,整个剑道格局看似稳定,三超多强,彼此制衡,实际上却是小冲突矛盾不断。因为利益纠纷,诸方剑宗频频发生摩擦。 尤其是三大巨擘之间,由于实力差距很小,彼此关系更是敏感,明争暗斗不断。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他们能捐弃前嫌,站在同一阵营。 裴东来彻底失算了。 他竭力平复着心情,望向左侧那名黑袍男子,温声问道:“姜先生,剑渊是成心要跟十二剑宗为敌吗?” 名为姜桓楚的男子沉默不语,傲意尽显,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裴东来眉尖猛挑,还是不死心,忍住怒意继续说道:“云遥宗势颓,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难道你们就不想分一杯羹?”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另一点。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这些都是自古以来的常理。即便没有旧怨,另外两家巨擘见财起意,也应该会对云遥宗发难,跟十二剑宗站在一起才对。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理由支持云遥宗。但他们确实这样做了,太匪夷所思。 姜桓楚闻言,冷哼一声,漠然道:“傅清河说得没错,你们只是群乌合之众,有何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大宗派有大宗派的心性。三大巨擘各有傲气,平时便瞧不起这些小剑宗,以狂傲著称的剑渊,更是毫不掩饰这份鄙夷,直接道破,丝毫不留情面。 裴东来忍无可忍,这下怒发冲冠,厉声喝道:“目中无人,你是想找死!那两位没来,你们也占不了多少上风,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他缓缓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准备。 另一方,姜桓楚等人见状,也剑拔弩张,准备动手开战。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话音幽幽飘来,云淡风轻,令众人一怔。 “动不动就鱼死网破,你们不累吗?” 第四十二章 形势再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敢嘲讽裴宗主,是谁如此狂妄!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那人正蹲在战台上,将铁剑一柄一柄地拔出来,丢到身后,像极了收破烂的小贩。 大家目光一颤,“剑圣大人?他这是在干嘛?” 从两大巨擘的强者现身后,任真就没闲着,一边听他们隔空斗嘴,一边趁这功夫,赶紧翻找那节断剑。 他忍不住吐槽一句,立刻又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 裴东来情绪异常暴躁,听到他这句嘲讽,脸色阴沉如墨,不再像刚才那般伪善,“顾剑棠,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心情说风凉话?” 任真没有抬头,依旧翻弄着剑堆,悠闲地道:“裴宗主,你也太容易气急败坏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凡事多动脑子思考,别动辄跟人拼命。” 裴东来眯起眼眸,寒声道:“把话说清楚,否则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任真埋着头,继续搜查剑堆,随口说道:“又不是必死之局,双方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剑渊和剑冢,应该也不想伤亡太大吧?” 这时,剑冢那名红袍女子俯身,望着任真的背影,天生魅惑的眼眸里泛起一抹趣意,“剑圣大人心思深沉,今天似乎很想出风头,真叫奴家猜不透……” 说着,她抬起春葱般玉手,按在胸口,这股媚意令在场男人们莫名燥热。 作为剑渊这次行动的领袖,姜桓楚只是冷哼一声,缄默不言。他们跟顾剑棠旧怨颇深,若非必要,绝无半点交谈的兴趣。 无数目光注视下,任真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抬起头,眯着眼望向云遥宗一方。 “三大巨擘以前关系如何,不用我多说,大家也心知肚明。这次云遥宗大难临头,你们两家不仅没趁火打劫,反倒派来援兵,恐怕是收了傅清河的好处吧?” 裴东来闻言,表情微僵。这点他当然想到了,无利不起早,两家愿意赶来救火,肯定是傅清河向他们许诺了什么。 他有些好奇,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任真现在当众挑明,到底是何用意? 那女子踏出数步,跟任真隔空对视,笑容妩媚妖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这能改变今天的形势?” 任真微微一笑,问道:“云遥宗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为了一时苟全,忍痛割让出一些利益,这很正常。以你们两家的底蕴和气魄,能看上眼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对剑宗而言,最珍贵的资源莫过于三样,剑修,剑,剑经。 剑渊拥有最强大的一群天才剑修,而剑冢则藏有无数名剑,三者占其二,世间能入他们法眼的交易筹码,呼之欲出。 他略微停顿,振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傅清河开出的筹码,是那三千剑经的抄本!” 此言一出,全场震撼。 难道清河真人真的会交出镇宗至宝?! 以太玄宗为首的十二剑宗,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那座归云阁。只要把它抢到手,各自的宗门就能实力大增。毕竟,那是一方巨擘的根基所在。 此刻听到任真的推测,他们恍然大悟,“我们都垂涎那些剑经,那两家自然也不例外。傅清河若不舍得放手,以他们的强硬作派,绝不会答应结盟!” 震惊过后,下方的云遥宗众人都神情悲愤,心里倍感羞辱,“为了苟且偷生,掌门他……居然毫无底线和气节,真是奇耻大辱!” 天下剑经,以云遥宗为首。曾几何时,那座归云阁,就代表着所有云遥宗人的骄傲。 今日若是真的割让它们,即便只是手抄版,也不再是独有。被人强压低头,云遥宗还有何尊严可谈! 士可杀不可辱,从骄傲变成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都抬头,盯着虚空中那道瘦小身影,等待他的回应。任真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被这万千锋利目光盯着,清河真人嘴角肌肉急剧抽动,脸色异常难看,竟哑然失语。 任真猜得没错,剑渊剑冢提出的条件,确实是剑经拓本,而他也痛快答应了。形势逼人,为了能保住云遥宗,保住他曾经拥有的权力和利益,他别无选择。 在他看来,所谓的尊严和骨气,一文不值,算得了什么? 从两派强者现身的那刻起,他心里便惴惴不安,生怕别人猜出这个真相。一旦公布于众,他势必会被骂成厚颜无耻之徒,背上令宗门蒙羞的滚滚罪名。 没想到,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任真一语道破玄机,令他声名扫地,无地自容。 他恼羞成怒,正准备出言反击,这时,他身旁那女子咯咯一笑,眼波流转,落在任真身上。 “奴家还是那句话,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作为场间最强势的一方,她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情绪,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只在乎最实际的利益。 面对她的销魂眼神,任真心意一动,暗叹道:“这狐狸精,既狡猾又魅惑,学剑真是可惜了。” 他再次蹲下,在那不计其数的铁剑里继续搜寻。 “如果筹码不是这个,那我怀疑你们是不是太蠢,应该换别人来谈判。如果是的话,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说着,他捡起一柄断剑,屈指一弹,失望地摇了摇头,径直丢到身后。 “三千剑经,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这话音很轻,传到众人耳里,却如雷霆炸裂,顿时掀起一片哗然。 “不复存在了?他在说什么?” “剑经不是藏在归云阁吗?怎么会不复存在?” “耸人听闻!他是不是神经错乱,脑子出了问题!” 没人能听懂他的话,更不明白这句话后的深意。 清河真人则是一脸茫然,愣在那里,全然不知所谓。浩浩一座阁楼藏书,怎么可能说不在就不在! 任真蹲在地上,侧身瞥了天上地下的所有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那堆铁剑。 这一刻,他有点体会到,什么叫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了。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派人前去查探。” 听到这话,那女子半信半疑,随手一挥,就有一名强者破空而去。 “你为何笃定,三千剑经已经不在?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耍了什么名堂?”女子试探问道。 任真摇头道:“话可别乱说,这罪名我承担不起。有隋东山终日坐镇,即便我想耍名堂,也已经没那本事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归云阁的真身是地戮剑,更不会承认,自己脑子里还装着剑经。把这些说出来,无异于找死。 “之所以说这个,是想提醒你们两家,云遥宗已经拿不出筹码了。” 说着,他撅了撅屁股,伸手探向前方的一柄断剑。 “而我这里,恰好有笔买卖,想跟你们谈谈。” 第四十三章 形势又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买卖?”那女子一愣,朱唇挑起一抹迷人的弧度,“剑圣大人今天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多了!” 十二剑宗的群雄也很惊愕,对任真这寥寥数语始料未及。 他们本来下定决心,要跟三大巨擘恶战一场。没想到,任真却说三千剑经已不在,想釜底抽薪,从根源上瓦解云遥宗的结盟。 最后提出的所谓买卖,更是让人匪夷所思,难道他作壁上观,心里一直都藏有企图不成? 任真蹲在地上,一边拨弄那些铁剑,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还未请教芳名。” 女子嫣然一笑,宛如绽放的苞蕾,娇艳欲滴,“奴家公输歆,见过剑圣大人。” 任真闻言,神情微凝,抬头说道:“原来是公输先生的后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剑冢就让你来主持大局!” 公输歆颔首微笑,神色罕见地庄重几分。 这时,刚才前去探察的那名下属凌空而来,回到公输歆身畔,开始附耳密语。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她身上。他们很想知道,是否真如任真所说,三千剑经已不复存在。 “你说什么?” 只见公输歆蛾眉一颤,姣好面容遽然涌出精彩的表情。她当然不敢相信,偌大一座阁楼,竟然会凭空消失。 人们见此情景,愈发心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令公输大小姐的情绪如此波动。 公输歆恍惚片刻,再次俯瞰向任真时,脸色开始变得古怪,“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天的一切?” 任真耸了耸肩,苦涩一笑,“我要是料事如神,早就逃之夭夭了,还留在云遥宗干什么……” 公输歆闻言,不再犹豫,凛然道:“剑冢和云遥宗的结盟,就此取消。剑圣大人,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说着,她漫步而下,朝任真抬手,示意到一旁私下交谈。 她这一举一动,顿时令在场众人震撼无语。看来任真所说是真的,三千剑经真的不在了! 清河真人心神大乱,慌忙说道:“公输小姐,你们怎么能出尔反尔!” 公输歆没走出多远,听到这声叱责,转过身盯着清河真人,脸色冰冷至极。 “出尔反尔?明明是云遥宗不守信用,事先转移走剑经,现在竟然倒打一耙,怪罪到我剑冢头上?!” 听到这话,姜桓楚以为明白发生了什么,冷戾地道:“先将剑经藏起来,骗我们两家当挡箭牌,替你流血卖命,你却坐享其成。傅清河,你真是打的好算盘!” 说罢,他一挥长袍,就要从云遥宗阵容脱离。 清河真人脸色霎时苍白,如果让他们取消结盟,云遥宗不仅再次变成孤家寡人,又立即多出两大强敌,那将真的是万劫不复! “且慢!”他大喝一声,阻住两人离开的脚步,慌忙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暂时将剑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保管而已,绝对不敢欺骗你们!” 形势紧迫,他顾不上再去深究,那些剑经到底去了哪里。只有先稳住两方盟友,他才有喘息之机,日后可以从长计议。 公输歆和姜桓楚闻言,同时转身盯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怀疑。 他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太阴鸷狡诈,不由得他们不怀疑,他会不会过河拆桥,利用他们逃过倾覆大难后,又翻脸不认账,不肯交出剑经。 清河真人看出他们的顾虑,谄笑道:“云遥宗如今既无剑圣,又无剑阵,早已不是你们两派的对手,哪敢戏弄你们!请放心,事后我若不把剑经交出来,你们大可以前来兴师问罪!” 现在是危急存亡之时,他有苦难言,不得不先用缓兵之计,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两人将信将疑,彼此对视一眼,很快达成默契,掉头朝清河真人走去。 三千剑经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们如何不动心。另外,他们都对宗门的实力无比自信,即便清河真人敢欺骗他们,日后他们也可以大举进犯,逼迫云遥宗就范。 对于剑经,他们志在必得! 场间形势再次剧变,眼看巨擘联盟即将瓦解,清河真人利用花言巧语,还是惊险地挽回了局面。 原本喜上眉梢的十二剑宗众人,心情又跌到谷底。任真的离间之计失败,他们依然要面对极其强大的对手。 就在他们沮丧之时,任真的话音再次响起,还是那么云淡风轻。 “两位做决定,是否太过草率?我的买卖都还没谈呢!” 众人望去,只见任真笑呵呵地蹲在台上,脸上看不出丝毫颓意。 他自然清楚,清河真人是在撒谎,但他并不打算拆穿。 因为今日这盘棋,是死棋,无解。 “买卖?”清河真人勃然大怒,哪敢再给他出口挑拨的机会,厉声喝道:“把他拿下!” 战台后的云遥宗众长老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命令他们,于是手持长剑,冲上战台。 这时,公输歆妩媚一笑,笑声清脆悦耳,“慢着!今天这场大戏实在精彩,我倒要看看,剑圣大人到底还有何名堂!” 精明之人都懂得待价而沽,作为剑冢代表,她当然要为宗门谋取更多的利益,先听听任真的算盘,又有何妨? 任真见状,眼里对这女人多出一抹欣赏之情。他负手走在台上,扫视着那些气势汹汹的长老,面色波澜不惊。 “我想请教两位,归云阁里那些剑经,对我顾某人而言,算不算珍稀宝物?” 姜桓楚冷哼一声,缄默不言,心道,死到临头,你竟然还不忘逞威风。 倒是公输歆欣然答道:“当然不算。剑经三千,固然精妙,却如何比得上你的孤独九剑!相比之下,九牛一毛而已,不值一提!” 对于剑圣绝学,她跟世俗众生一样,向往已久,并不吝惜溢美之词。 任真点头,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三千剑经,孤独九剑,如果这两样放在一起,你们会挑选哪个?”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没有开口。这不是废话么,只要脑子没坏,当然会选孤独九剑! 任真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看来他们的脑子都还没坏。 那就好办了。 “我这笔买卖很简单。助我剿灭云遥宗者,可得我一剑!” 第四十四章 打赏,打赏,打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寂静广场上,凉凉风声清晰入耳。 听到任真这句话,所有人神情僵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了让大家围剿云遥宗,他愿意交出孤独九剑?! “那可是剑圣绝学啊!”人们心脏砰砰直跳,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为了保住九剑,他那般强势决绝,出手狠辣,现在竟然愿意主动交出来!” 即便是剑渊剑冢两道群雄,心性纵然坚韧强大,听任真说出这笔买卖后,也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惊。 这笔买卖,实在太惊世骇俗! 公输歆美眸微颤,面颊透着苍白,说话嗓音有些颤抖,“你是认真的?” 任真淡淡一笑,知道这件事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他再次蹲到地上,埋着头说道:“剑道群雄齐聚一堂,如此场合下,你认为我有心情开玩笑?” 他手上动作不停。这里的铁剑实在太多,时间又很紧迫,他必须尽快找到那节断剑才行。 姜桓楚目光闪烁不定,幽幽地问道:“为了剿灭云遥宗,你不惜付出如此重的代价,值得吗?你们之间的仇怨,真有这么深?” 他的话,道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所有视线都落在任真身上,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自我北归以来,云遥宗是如何对待我的,难道你们不清楚?” “我还没进宗门,他们就暗中唆使望族子弟,在山门外当众羞辱我!” “我守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想为弟子挑部剑经而已,他们就百般刁难,逼我交出真武剑!” “我只是想要一席之地而已,不敢奢求更多,七峰却轮番羞辱我,让我无处可归,只得住在景山上,沦为宗门的笑柄,你们都没听说?” “我来朝天峰见掌门,结果他们安排众多新人围攻我,立下赌局逼我就范,你们都不知道?” “就在刚才,云遥宗更是厚颜无耻,明目张胆地派上杀手和嫡传弟子,傅清河甚至要亲自出手,你们都看不见?” “并非我顾剑棠忘恩负义,心胸狭隘,如此种种,换做是你们,你们能忍受?” 他随口说着,连珠炮似地质问在场众人,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大家都只觉脊背一凉,莫名生出寒意。 “如此卑鄙下作的宗门,留着有何用?还是灭了吧!” 冷冷丢下这句话,他低头继续忙碌,心里却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五味俱陈。 “即便没有这些耻辱,为了这次北上的任务,灭掉云遥宗也势在必行。眼前的机会实在太好了,绝不能让他们喘过这口气!” “反正孤独九剑又不是我的心血,没啥好心疼的。把它拿出来,还能再下一招妙棋,扰乱剑道的势力均衡,何乐而不为?” 万千思绪从脑海飘过,他深吸一口气,垂下头颅,眼眶竟有些湿润。 “今日大仇得报,如果你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这时,裴东来盯着任真,眼神热切,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剑圣大人,听您刚才的意思,是见者有份吗?” 他刻意用了“您”字,显然是想讨好任真。其他宗派的强者们闻言,顾不上在意这些细节,他们也有同样的疑问,或者说是期待。 剑圣绝学,威震天下,谁不垂涎三尺! 能得剑圣几剑,那真是天大的收获,足以令他们实力陡增,迅速提升各自宗门的威望! 没等任真回答,姜桓楚迅速开口,脸上没有半天刚才的冷漠,温和地道:“剑圣大人,若是剑渊倒戈一击,云遥宗今天必会覆灭!” 公输歆也立即附和,话音说不出的魅惑,令人耳根酥麻,“剑圣大人开尊口,奴家岂敢拒绝,您还得多照顾人家才是……” 他们都知道,今天若是错过这天大的买卖,回宗门以后,他们就会跌落谷底,承受恐怖的惩罚。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再跟云遥宗站在一起! 两拨人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很快,以惊人速度撤到两旁,仿佛躲避瘟疫一般,跟清河真人拉开极远的距离。 任真充耳不闻,只顾埋头搜索,心里暗道,“我抛出这诱饵,就是想让你们两家倒戈,若非如此,十二剑宗多半胜不过你们。” “你们……”清河真人气得语无伦次,怨毒地扫视人群一眼,旋即望向下方的任真,脸部肌肉剧烈抽搐起来。 “顾剑棠,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未落,他脚下飞剑已激射而出,俯冲向那座战台,速度凌厉,杀意滔天! “我把你杀掉,看他们还能得到什么!” 剑罡呼啸,转瞬间离任真已很近,人群响起一片惊呼。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飘然显现,挡在任真前方,拦住了清河真人的来势,“想杀剑圣大人,先过我裴东来这一关!” 裴东来老奸巨猾,丝毫不逊清河真人,早料到他会狗急跳墙,所以一直留神提防。 果然不出所料,傅清河真的想偷袭,这正好给他提供了表现的机会。 任真站起身,轻拍裴东来的肩膀,朝他淡淡一笑,“裴宗主反应机敏,令人佩服!为了酬谢救命之恩,我就传太玄宗两剑!”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卷帛书,递给裴东来。 为了这一天,他苦心绸缪一个多月,将所有细节推演过无数次。这九剑,早就被他分别誊写出很多份,专为今日打赏之用。 现在,是时候亮出杀手锏了! 裴东来抑制不住心头狂喜,双手接过帛书时,激动地浑身不停颤抖。 “太玄宗,拜受剑圣绝学!” 他神情谦卑,在任真面前跪了下来。毕竟他要接过的,是一家圣人所赐,自然无比神圣! 看到这一幕,全场所有人顿时眼红。他们万分懊恼,刚才那一刻,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跑去献殷勤! “那可是圣人绝学啊!”大家都心生嫉妒,感到有点肉疼。 万众瞩目之下,任真转过身,望向战台后的那些长老,始终平静的眼神里,此刻泛起一抹杀意。 “大家别急,咱们今天有的是时间。” 第四十五章 云遥失其鹿,剑道共逐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越是这么说,其他剑宗的强者越心急。很多人站出来,纷纷叫嚷着请战,迫不及待要跟云遥宗血战一场。 裴东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两剑,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实力猛增,太玄宗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此长彼消,相比之下,另外那些剑宗原地不动,就等于落后太玄宗一截,若是再不思进取,迟早会成为下一个云遥宗,这叫他们如何不急。 “剑圣大人,请下令吧!” “我们都服从您指挥!” 剑渊剑冢两派强者也取出佩剑,只等任真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抢夺功劳,尽可能为宗门多争取几剑。 任真倒是不急,这时候又蹲下身子,耐心摆弄起残剑来。 “诸位稍安勿躁,有件事还是要先交代清楚。我跟云遥宗的仇怨,仅限于长老一辈。但是广场上这些年轻人,跟我没有瓜葛,不应该牵连进来。”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浮出古怪神色,这人情卖得也太假了吧! 在场强者们又不是傻子,怎会做出这愚蠢行径。他们很清楚,云遥宗愿意收下的年轻人,都是望族子弟,无不身份煊赫,背后藏着不容小觑的势力。 他们今天来这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从云遥宗手里抢走这些摇钱树,搬回自家院里供着。他们争抢都来不及,哪敢大肆杀伐,树敌无数! 任真眼眸微眯,说道:“云遥宗不是一直处心积虑,想逼我交出九剑么?现在我交出来了,就看你们有没有命来拿!” 裴东来手持长剑,护卫在任真身前,凝重地扫视着四周,像保护自己亲爹一样尽心竭力。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从任真手里抢走所有剑诀,一跑了之。但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如果这样做,他可能会万劫不复,没命消受。 一旦动手,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说,他更无法确认,任真到底是否还有可怕的后手。 毕竟,任真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异常了,既淡定又老辣,举止间透着强大的自信,让人捉摸不透。 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稳重行事。反正已经手握两剑,没必要再铤而走险,成为众人抢夺的靶子。 他应该庆幸,这些江湖经验救了他一命,否则真的会无福消受。当然,他此刻还无法意识到这点。 “那日,我最先去的是鸿影峰。当时在半山腰,我曾经说过,我是在给你们机会,你们却不懂珍惜。既然如此,就从你们先开始吧!” 云遥宗众长老里,当初迎接任真的那名道姑闻言,如梦初醒,神情黯然,懊悔到了极点。如果她能当场听懂其中深意,哪会有现在的凄惨下场。 鸿影峰主面色悲痛,心里的悔意无以复加。 她仰慕顾剑棠多年,做过不少痴情举动,人尽皆知。若非她嫌弃剑圣失势,不仅不念旧情,反而闭门不见,派人羞辱于他,任真断然不会伤她性命。 正如他所说,是她没能抓住机会。覆水难收,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任真丢掉手中断剑,漫不经心地道:“秋水阁,这个机会给你们。灭掉鸿影峰一脉,我赏你们一剑!” 秋水阁众强者闻言,喜形于色,任真一上来就让他们出手,他们怎会迟疑,顿时一涌而上,朝那些穿青色衣饰的长老杀去。 任真并不关心战况,而是抬眼望向战台。一大半铁剑都已搜查完毕,他还是没能发现目标,希望正在渐渐缩小。 战斗很快结束,秋水阁以碾压之势完成任务,他也兑现诺言,将一剑法诀传给了他们。 “下一个对手,是见剑峰。当初你们想逼我交剑诀,对吧?既然如此,长天道的诸位,以最快速度除掉这一脉,我赏你们两剑!” 越想逼他交出剑诀,他就让他们下场越惨。以两剑为诱饵,他不信长天道的人敢拖延怠慢。 之所以选择长天道,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算盘。 十二剑宗里,长天道本就是实力较强的一方,现在再传他们两剑,无异于如虎添翼。他相信,以长天道的野心,绝对会想顶替云遥宗的地位,主动去攻伐更弱的那些剑宗。 到时候,何愁剑道不乱! 果然,长天道出手毫无保留,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见剑峰一脉,完成任务。 接下来,任真又陆续点名几个宗派,指挥他们除掉剩余几脉的长老,自己则在快速翻找断剑。 “这些长老平时作威作福,行尽不义之事。当年诬陷那人谋反时,他们更是不念同袍之情,为了私利站出来构陷,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十四大剑宗,联手围剿云遥宗,无论如何安排,都会是一场压倒性的虐杀。今日的云遥宗,成为整个剑道的公敌,无人愿站出来援助。 此战过后,原先的剑道格局被颠覆,在任真刻意操控下,众多剑宗重新洗牌,势必会有一些宗派趁机崛起,或者消亡。 毕竟,一名绝顶剑修的存在,能改变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场。擒贼擒王,剑圣绝学一出,足以令对方的核心人物陨落,之后的战斗就好办多了。 而云遥宗只有七脉,这就意味着,有出手机会的剑宗,也只有七家。 至于某些宗门,被任真刻意忽略,没能获得这天大的崛起良机。 眼看只剩下最后的朝天峰一脉,一位中年男子再也沉不住气,站出来问道:“剑圣大人,你为何不让我华山派出战?” 任真头也不抬,冷冷地道:“岳不群,如果我的情报没错,在我北归云遥宗之时,你们应该派出过强者,试图截杀我吧?” 岳不群哑然无语,悻悻地退下。他自以为行事隐秘,又未曾跟任真相遇,便不会被知晓,没想到对方居然知情,并且耿耿于怀。 这时,姜桓楚冷冷开口,“如此说来,我秋暝剑渊没能得到机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任真恍若未闻,直接无视了他,转身说道:“傅清河的朝天峰一脉,最后就有劳剑冢的强者了!” 公输歆一直表现得很耐心,最后听到任真这句话,笑得双眸眯成一线,“我就知道,剑圣大人肯定心疼奴家,不会让我空手而归!” 说罢,她踏出数步,亲自朝清河真人袭去,其余强者则联手发难,攻向最后仅剩的那十数名长老。 在整个剑道围剿下,兴盛数百年的云遥宗,今日就此覆灭。 同时,在这最后关头,任真兴奋地一颤,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那节断剑。 “幸好你也在这里……” 第四十六章 深藏不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半蹲半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节断剑,眸光熠熠。 这节断剑约有半尺长,细长而轻薄,剑身如墨玉通透,表面镂刻繁密的花纹,翠绿可爱,摩挲起来颇有质感。 样式如此精美,轻盈不乏锋利,显然是柄极佳的女子佩剑,只可惜却是断剑。 “当年那把剑,一断为七,分别交给七人保管。果然不出我所料,顾剑棠真是他的旧交之一!” 他喃喃轻语着,屈指一弹,敲打在翡翠色剑身上,它顿时颤动不止,诡异的是,并未发出一丝嗡鸣,仿佛被隔绝在真空里。 “应该没错,”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喜形于色,“触动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杀人于无声之中,这就是那柄‘默’的剑骸!”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袖里,脑海里飞速回放着旧时的记忆。 “他留下的那份密信里说,只有凑齐七节断剑,才能找到那处隐秘地址,拿出原属于他的遗物。现在得到顾剑棠这一节,再加上我手里的一节,还差五节了!” 他攥紧拳头,抬头望向南方虚空,目光闪烁不定,“烟雨剑藏……你们都很期待它的出世吧!” 事已至此,他这次来云遥宗的目标全都达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然而,当他将思绪收回到眼前,才蓦然察觉到,众多剑宗心照不宣,都停留在原地,一直冷眼盯着他的举动。 他们虎视眈眈,都在打孤独九剑的主意! 云遥宗覆灭,他们固然会搜刮不少好处。但是,若能将剑圣擒回宗门,那才是今天最大的赢家! 欲壑难填,谁会因为得到一两剑,就放弃独吞九剑的机会? 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还是出于跟刚才同样的缘由。枪打出头鸟,谁率先出手掳走剑圣,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到其他势力的围剿。 他们都精明世故,深谙此理,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都宁愿耐心耗着,看谁先忍不住。 任真一眼看破玄机,嗤然一笑,心里暗道:“一群老王八,你们想拼耐力,那就在这里憋着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瞥了众人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人群见状,神色剧变。他们再这么耗下去,煮熟的鸭子飞了,谁也吃不成一口。 “站住!”一道暴喝声骤然响起。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桓楚踏步而出,走向任真身后。 “果然,还是两家巨擘更有底气,”人们心头微凛,暗叹道:“剑渊先出手,若想打压他们,还得要几家联手才行!” 他们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姜桓楚的话音再次响起,寒意十足,“请剑圣大人前往秋暝山做客!” 任真闻言,脚下步履丝毫未慢,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了。” 他竟是完全无视了剑渊的威势。 姜桓楚一怔,没料到他如此强硬,面容顿时蒙上一道阴影,幽冷地道:“你想不去就不去?再敢踏出半步,我就挑断你这圣人的脚筋,一路拖回去!” 大家听得毛骨悚然,这手段也太阴毒了! 任真这才停下脚步,却依然背身而立,淡淡说道:“你们其他人,甘心眼睁睁看着我被剑渊绑走?” 话音刚落,姜桓楚神念微动,嗖地一声,将脚踏的飞剑召回手中,厉声道:“谁自不量力,敢跟我剑渊为敌,就出来受死!” 他瞋目而视,眼里剑意森然,扫过两侧众人,令大家都脊背一凉。 他身后那些剑渊强者同样持剑在手,绽放各自气息,可怕威势让人感到窒息。 不愧是最强的剑宗,剑渊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淫威,大家都开始胆怯。 不同于颓败的云遥宗,剑渊正处鼎盛之时,他们那位号称“剑狂”的宗主,更是狂放无边,若非必要,断然招惹不得。 连与之齐名的剑冢强者,也选择了沉默。公输歆这次奉命前来,只为针对云遥宗一事,凭她在宗门的地位,根本不敢自作主张,贸然跟剑渊开战。 事已至此,无人敢正视剑渊的锋芒。 姜桓楚见状,冷哼一声,脸上充斥着狂傲之情,桀桀地道:“还想如法炮制,借刀杀人?顾剑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 任真微笑不语,暗暗腹诽道:“死到临头,难得能爆出一句金句,这蠢货也算没白来走一遭……”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恫吓,自顾往前走去。 姜桓楚表情骤然凝固,额头上青筋暴起,狠戾地道:“敢无视我的警告,那你就当个废人吧!” 说罢,他脚步踏出,须臾之间,便飘然出现在任真身后,仿如缩地成寸一般。 他举起长剑,对准任真,大喝道:“先废你左臂!” 剑芒绽放,璀璨夺目,眼看就要斩落下来,任真却恍若未知,依然不躲不避,坦荡前行。 千钧一发间,一滴水珠不知从何处飘落,忽然滴落在姜桓楚眉心上。 姜桓楚甚至没能意识到这点,神识就被这渺小水滴洞穿,瞬间魂飞魄散,变成一具尸体,跌落到地上。 这副画面无比诡异。 后方人群先是死寂,很快一片哗然。 他们根本没看到发生什么,就见姜桓楚莫名其妙地倒下。这令他们目瞪口呆,实在太荒唐了! 任真虽没回头,听到后方的喧哗声,却猜出发生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你们还真以为我是单刀赴会,慷慨送死啊!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 在并非特别遥远的虚空,有一团厚重的云层停在那里,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它始终纹丝不动。 可惜,人们都只顾眼前的利益,没能发现这点。 “怎么样,热闹看够了吗?” 这句话,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口。 第一次说过后,躲在暗处的十二剑宗现身,拉开了围剿云遥宗的大幕。 此刻,他再次说出时,那团静云开始从中间裂开,自动朝两端飘去。 拨开云雾见真相。 那个深藏不露的人,终于露出真面目,显现在众人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中年书生腰悬葫芦,漫步而下,脸上挂着温和笑容。 那件普通布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自有一番神圣之意。 第四十七章 装神弄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书生走在广场上,神态自若,笑容似春风般和煦。 “书院颜渊,幸会剑道群雄。” 他的话音平淡,不带波澜,传到众人耳中时,却似春雷骤起,顿时掀出无数惊呼声。 大多数强者跟他素不相识,刚才还在惊疑,一名区区三境武修,怎敢擅闯这龙潭虎穴,此刻听到“颜渊”二字,不禁悚然大惊。 儒家的大先生,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以至于众人都没把他跟姜桓楚之死联系到一起,纷纷在心底猜测其来意。 儒剑争锋二十载,平分秋色,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共同撑起大唐江山。两家在众多领域都存在立场性分歧,芥蒂太深,势同水火。 今日剑道内乱,十六家剑宗兵锋相接,正是最松懈的时候,这时儒圣首徒趁虚而入,无论怎么看,都绝不可能心存善意。 盯着他那秋毫无犯的温润笑容,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大先生亲自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公输歆款款走出,来到最前方,持剑朝颜渊行礼。 剑道群雄,以三大巨擘为领袖。眼前云遥宗已灭,剑渊的姜桓楚也暴毙,场间数她说话分量最重,自然要站出来主持局面。 颜渊颔首还礼,温文尔雅,“见教不敢,颜某只是前来凑个热闹。今日诸位拔剑相向,大肆残杀同道,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轻叹一声,故作惋惜道:“你们兵家经典《尉缭子》里说,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诸位如此凶残好斗,有何仁德可言?” 听到这话,在场强者脸色涨红,欲辩无言。 家丑不可外扬,兵家内乱让外人看笑话,本就损害颜面。 偏偏看笑话的又是儒家大先生,舌灿莲花,能言善辩,最擅颂扬礼仪道德。若论嘴皮子功夫,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法跟他吵赢这一架。 公输歆冷漠一笑,反讽道:“你们儒家《论语》里也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大先生装作和颜悦色,却如泼妇逞弄口舌,话锋逼人,这个仁字,还是免了吧!” 颜渊面色微变,惊讶于有人敢站出来辩驳他。 “姑娘肯读我儒家经典,善莫大焉。先圣孟子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人不遭无妄之灾。你们不尊圣贤,企图挟持自家圣人,连我这外人都看不过去,自愿站出来匡扶仁义,保全剑圣大人!” 说着,他朝任真身旁走去。 他满面春风,看似毫无逼人气势,言辞却锋芒凌厉,不仅挑明来意,同时还斥责他们胁迫剑圣的事实,让人无从反驳。 打嘴仗,他一向很少输。 公输歆闻言,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来救顾剑棠的?!” 在场众人平时勤于修剑,很少读书治学,大都听不懂他那文绉绉的说辞,听到公输歆的惊叹,这才幡然醒悟。 这位大先生,竟然就是任真一直深藏未出的底牌! 想通这点,他们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姜桓楚为何会离奇暴毙。杀人于无形,自然出自大先生的手笔。 至于任真为何自信满满,始终不畏强敌,也就很明显了。 十大风云强者里,儒家有两人,颜渊便是其一,而剑道只有顾剑棠一人。换言之,除了昔日剑圣,放眼整个剑道,无人能在战力上跟颜渊匹敌。 以颜渊一人之力,当然无法翦除一家流派,但若想带任真离开,简直易如反掌。 原来从一开始,任真就预见到整个局势,藏有抽身而退的万全之策。 此刻,所有人视线汇聚,望向并肩而立的儒剑双雄,表情说不出的震撼。 一位是真武剑圣,一位是儒圣首徒,他们二人立场分明,原本冰火不容,为何任真能请动颜渊护卫,联手来蹚这趟浑水? 他们不知道,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大势就已定下。 任真北归那天,在骊江之上,两人进行过一场足以决定未来天下二三十年的密谈。 在这场密谈里,他们达成的第一项约定,就是今日这局棋。 两人分头行事,任真负责回到云遥宗,摧毁最后的剑阵屏障,待到风头一起,他再以九剑为饵,扰乱剑道势力格局。 围剿云遥宗事大,诸剑宗虽有野心,但胆子极小,谁都不敢跳出来牵头。毕竟若无人呼应,一旦泄露出去,带头人就会变成云遥宗的头号死敌。 这阵强风,则交由颜渊来煽动。 这一个多月里,他频繁走动,利用儒家埋伏在诸剑宗内的卧底,竭力煽风点火,同时放出地戮剑阵被毁的消息,坚定了大家的决心。 最终,十二大剑宗出动,当日约定完美成行。 任真最重要的目标,是窃取云遥宗气运,摧毁其最后的根基,为当年那人复仇雪恨。 而颜渊的意图,则顺应朝廷“重文抑武”的新政方略,旨在掀开剑道乱局,从而破坏兵家的人脉储备资源。 双方各取所需,现在都达成心愿,是时候离开了。 任真回首,环顾全场一圈,冷冷说道:“剑道如何对我,今日后天下皆知。我与剑道,从此恩断义绝!告辞!” 说罢,他脚踏地戮剑,凌空而起。 颜渊紧随其后。 偌大剑道,数万余人,目送他们离开,无一敢拦。 …… …… 云遥七峰外,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有座青山镇,是进出云遥宗的必经之地。 此刻小镇上空,两道璀璨光华闪过,倏然间,两道身影显现在大街上。 稀疏路人从旁边经过,看到这一幕,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没看到两人一般,只是低头走过。 每日过路的武修太多,个个神出鬼没,镇上居民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任真收起地戮剑,握在手中,淡淡道:“送到这里即可,就此别过。” 颜渊掸了掸身上尘土,温和一笑,“这么讨厌我?今天只是计划里的第一步,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地方,你这种心态,可无法享受其中的乐趣。” 任真缄默不言,转身向前走去。 颜渊跟上去,笑眯眯地道:“你今天的表现太强势,让我刮目相看。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满意。” 任真依然不语。 颜渊对他的冷漠视而不见,锲而不舍地道:“你不该阻止裴东来跟那三家拼命。等他们两败俱伤,你再出面离间,岂非更好?” 任真侧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心里暗道:“你恨不得整个剑道全灭,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灭掉云遥宗。出发点本就不同,我为何要在意你的看法?” “还有,”颜渊的书生气又犯了,婆婆妈妈地道:“我看不明白,你在剑堆里翻弄半天,到底是……” 正说着,话音戛然而止,他停在原地。 任真回头,蓦然发现他目光僵滞,脸色莫名有些苍白。 “怎么了?” 颜渊眉头紧皱,没有说话,只是指向路前方。 不远处的路口,一个老者迎面走来。 这人精瘦黝黑,身穿阴阳道袍,头戴纶巾,左手拄着一面布幡,右手则牵着一个孩童,正啃着糖葫芦,欢快蹦跳。 上下打量着这一老一少,任真并未看出什么异常,正打算询问颜渊,转头之时,视线无意中扫过那布幡,脸色同样剧变。 幡面上竖写着四字,字体如那老者一般干枯。 装神弄鬼。 第四十八章 玄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装神弄鬼,比喻假托鬼神,招摇撞骗糊弄人,这个词经常被拿来形容算命先生。 迎面而来的这老者,正是位算命先生。他行走天下,却堂而皇之地举着“装神弄鬼”的幌子,无异于自砸招牌。 要么是他艺高人胆大,要么是神经错乱不正常。 幸亏瞥见这四个字,任真认出了即将走到面前的恐怖对手。 前不久,在跟莫雨晴闲谈时,他还无意中提过,阴阳家的当世最强者,是个算命先生,号称装神弄鬼。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江湖传闻,他手中这面幡,装得下神,弄得了鬼,可怕至极。 也难怪连风云第十的颜渊都勃然色变。 “你答应过,愿意帮我做三件事,”任真紧紧盯着前方那老者,低声道:“我现在……” 还没等他说完,颜渊抢先开口,“这件事不算。我不会答应。” 任真眉头猛皱,他若不答应,今天就真是在劫难逃了,“言必信,行必果,你们儒家不是奉行重诺守信吗?” 颜渊目光始终望向前方,随口解释道:“当年至圣先师说这话时,后面还加了一句,‘硁硁然小人哉’,意思是不辨是非固守原则,这是小人行径。” 他咽了口唾沫,神色凝重,“这时候我还一味固守信用,那就不仅是小人,更是死人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愧是大先生,狡辩起来果然天下一流。 “我第十,你第六,”颜渊猜到他的感触,沉声道:“即便在你鼎盛时,我都未必想同你联手,跟他战一场,何况是现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稍后你自求多福吧!” 阴阳家性情古怪,诡谲近妖,不能以常理度之,若非必要,没人愿跟他们交手。 两人正私语着,瞬息之间,那对老少跨过长长街巷,飘至他们面前,果然神出鬼没。 颜渊表情骤然平静,淡然若素,彬彬有礼地道:“儒家颜……” 老者干咳一声,嗓音里毫无烟火气息,“在一个瞎子面前,大先生就不必再装出这副嘴脸了。” 说这话时,他左手一抬,那根幡棍轻戳地面,荡出一股极细微、却强悍无比的真气,不着痕迹地拖起颜渊行将躬下的身躯。 “受你这一拜,我怕折寿。” 老者表情古板,紧闭着眼眸,竟然是个瞎子。 颜渊心头大骇,脸上强撑着镇定,恭敬说道:“三人行,有我师,今日有幸遇见老前辈,晚辈愿聆听您教诲。” 瞎子尚未开口,身边那男童却不乐意了,不屑地哼一声,朝颜渊翻了个白眼。 三人行,当然算的是三名修行之人。颜渊无意中忽略了这小家伙,面露歉意,想要伸手去摸小脑袋,却被人家嫌弃地躲过去。 “想听教诲,就找你的老师去。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可以走了!” 老瞎子脾气很差,伸手搂住小家伙,面庞微侧,仿佛是在看颜渊一般。 颜渊喜出望外,收回那只掌心间凝出汗珠的手,如沐春风,“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两位了。晚辈告辞!” 说罢,他转身往回走,临行前不忘瞥了任真一眼。既然不是来找他,那自然就是来找任真的。 颜渊如临大赦,脚下刚踏出半步,半边身躯已消失在半空中,去意决绝。 “且慢!”老瞎子忽然变卦,冷冷喊道。 颜渊骤僵,硬生生撤回步伐,已然消失的那半身躯,又被他强行带了回来。 只是这一瞬,他满头大汗,消耗掉大量心神。 他不是没想过执意离开,但他生性谨慎,宁愿折损些功力,也不敢冒险去赌瞎子的阴阳之术。 “杨老先生还有何见教?”他微微一笑,手心里渗出的汗珠愈发密集。 任真站在身旁,冷眼旁观着,心里暗道:“阴阳家,杨玄机,如果我没记错,他在风云榜上排第四……” 瞎子眼睑微颤,藏在里面的眼珠子随之滚动,仿佛要睁开眼似的。 “我有首诗要赠给剑圣,既然你刚好在这里,也算缘分,不妨听完再走。” “哦?”颜渊松了口气,心里想着,据说这瞎子的阴阳卜算极灵验,往往一语成谶,能听他一首诗,也不枉他强行折回这一遭。 任真微微躬身,明白今天要倒霉的人是他,苦笑道:“愿闻其详。” 这时,胖嘟嘟的小家伙咂咂嘴,望向任真,天真一笑,显然很喜欢这位相貌英俊的叔叔。 杨老头咳嗽一声,裂唇微启,沙哑嗓音传出,听起来格外阴戾。 “儒陨墨遁伞向西, 天下乱起贪与痴。 盲瞋酒洒佛开口, 龙蛇交会金陵时。” 诵这四句时,整座街巷内的空间遽然凝固,陷入绝对的寂静。这一刻,似乎连时间都被封结。 随着最后那个“时”字落下,时空立时恢复正常,颜任二人身躯猛然颤抖,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们喘着粗气,汗流浃背。 而那名男童,依然欢乐地吐着舌头,忙着舔那串糖葫芦上的糖渍,恍如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杨老头绷着脸,说道:“你们找到自己了吗?” 两人心脏狂跳,脸色苍白如纸,显然从这首怪诗中听出一些端倪。 颜渊摊开手心,在衣衫上擦了擦,此刻哪敢再藏半点杀意,苦涩地道:“原来你把我留下,是故意想挖苦我。” 把那些人排除掉,剩下的藏得最深的那个,自然就是他。 杨老头幽幽一笑,阴恻如鬼,“挖苦你?你也配?我是在警告你!” 颜渊表情骤凝,眉宇间升腾起一股寒意,冷漠似冰,“受教了,我可以走了吗?” “随便,”杨老头玩味地道:“见到夫子时,替我问个好,顺便把这首诗也送给他,哈哈!” 他竟然笑了起来。 看着这副画面,任真脊背一凉,觉得犹为恐怖。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阴阳家的人了。 杨老头心意微动,扭过头来,对着任真说道:“你呢?找到自己了?” “额……”任真陷入迟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其实他很想吐槽一句,你让我找的是我,还是顾剑棠? 这诗里有我吗? 第四十九章 你以为你看懂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见杨老头无意刁难,颜渊不愿再作停留,丢下任真不管,转瞬间无影无踪。 任真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还在琢磨刚才那首诗。 短短四句,不讲究对仗和韵律,内容上更无意境可言,正如杨老头的风格一样,字里行间透着怪异。 他知道,这二十八字,不仅将十大风云强者全部包涵在内,并且暗藏玄机,附有杨老头对他们各自的命运预言,深邃玄奥。 但是他参悟不透,这些预言究竟指代的是什么。天机难测,既然参不透,再去挖空心思琢磨,恐怕也是徒劳。 杨老头干咳一声,侧首对向任真,说道:“换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不待任真回应,他右手拉着那孩童,左手举起那面布幡,朝任真猛然一挥。 只见一股黑气遽然飘出,阴森无比,急剧旋转着,将三人笼罩在内。 任真只觉眼前昏黑,头重脚轻,数息过后,视线便恢复明朗,再环顾四周时,竟凭空出现在一处房间里! 颠阴倒阳,移形换影,这神通也太强大了! 任真瞳孔骤缩,打量着房间里的清雅布置,脸上涌出难以掩饰的震撼,“这就是……奇门遁甲?” 那小童倒习以为常,泰然自若地坐在桌前,就像回到家一样,倒杯茶水喝起来。 “店小二!”小童拍着桌面,尖声喊叫,浑然一副老江湖的作派。 他眉眼清稚,嗓音甚是清脆悦耳。 任真顿觉眼前一亮。 这时,咚咚的脚踏楼梯声从门外传来,地板随之微颤,一名店伙计面带笑容跑进来。 “两位啥时候回来的?” 这伙计望向杨瞎子时,霎时惊愕,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也出了问题。 几个时辰前,他亲眼目送这对老少出门,自己一直在楼下跑堂,压根就没看到他们回来的身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房里! 小童学着杨瞎子的腔调,干咳一声,手敲桌面,“来两碗酸菜鱼面!” 伙计一愣,缓过神来,笑呵呵地道:“好嘞!小爷您稍等!” 小童忽有所思,补充道:“对了,找他要钱!” 说着,他伸出小手,指向任真,神气地翘起头,露出一副“你不付钱我就让老瞎子揍你”的凶恶表情。 任真哑然无语,你就点了两碗,没我的份儿,还让我付钱? 这熊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挺会蹭吃蹭喝! 他从袖里掏出一块银锭抛给伙计,无奈地叹口气,“劳烦再去大街上,帮忙买两串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小童眼里精光四射,从椅子上雀跃起来,再次望向任真时,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他越来越喜欢这位英俊叔叔了。 没过多久,面条和糖葫芦同时送了上来。 小童略一挣扎,决定先将糖葫芦放到一边,捧着面碗呲溜呲溜吃起来。 一直沉默的杨瞎子也坐在身旁,埋头开始吃面。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酸菜气味,以及鱼肉的清香。 面对这副情景,任真异常尴尬,只好走到窗前透透气,悻悻地望着吃面的这对老少。 从刚遇见,他就察觉到,这杨老头虽然眼瞎,但是举手投足如正常人一样流利,看不出丝毫障碍。 此刻看他吃面,任真更是震撼无语。 这老瞎子筷筷精准,不仅夹面条的速度如飞,而且不时把汤里的花椒剔出,粒粒夹到碗外,一丝不苟。 这特么是个瞎子?! “遇上这样变态的对手,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任真哭笑不得,感叹道:“谁那么牛逼,能把他的眼睛给戳瞎,我服气!” 小童风卷残云,只消片刻,一大碗鱼面就被他吞尽腹里。 他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瞎子吃面的动作,眼神清澈。 老瞎子吃了几口,忽地停下筷子,脸部依然对着面碗,淡淡说道:“别瞅了,鱼肉你夹走吧!” 小童喜出望外,咂了咂嘴,飞快地探出筷子,把瞎子碗里的那片雪白鱼肉夹走,津津有味吃起来。 老瞎子微微侧首,“看”向幸福吃鱼的小童,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这片鱼肉从没被动过。 明明是很温馨的一幅画面,任真却看得万念俱灰,情绪崩溃,“要杀要剐你给句痛快话,能不能别在我面前秀慈爱,亮瞎老子的狗眼!” 这时,杨老头站起身来,走向任真,脸上的慈爱顷刻消散,冷漠如初。 任真心头骤紧,开始盘算跳窗逃跑的可能性。 杨老头走到他身旁,负手而立,面对着窗外的缤纷世界,眼睑微微颤动。 “别以为我想见你。我为寻觅三样东西而来,没想到,全在你身上。” 任真闻言,全身紧绷,心脏剧烈抽搐起来。阴阳家的杨玄机,原来是要进云遥宗找那些东西! 他隐隐猜出那三样东西指的是什么,危机感陡然攀升到极点。狭路相逢,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杨老头抬手,按在他那险些就要暴起的肩膀上,微微一拍,示意他放松下来。 任真心神一颤,衣衫瞬间被汗水湿透。 只是随意拍肩的这一动作,便飘忽鬼魅,猝然到令他反应不过来的程度,杨老头若是想杀他,他现在恐怕已经倒在地上了。 两人的实力,根本不在同一层级,拿什么拼个死活? “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杨老头抹去嘴角的油渍,幽幽地道:“站得高,才能看得远。顾剑棠,你还是看得太低了。” 任真松了口气,思绪凌乱,不知如何回答。 “听他的口气,应该跟顾剑棠是旧相识,没有什么杀心。既然如此,接下来我虚与委蛇一番,只要别露出破绽,想必能保性命无虞。” “来北唐之前,我就担心遇到风云强者,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两次。他当时也在朝天峰,竟无一人察觉,实力恐怖如斯,难怪颜渊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从潜入北唐至今,这是他经历过最凶险的一次,远比遇见颜渊那次更为凶险。 “眼光太短浅,就容易做蠢事,被人玩弄利用尚不自知,还在那里洋洋得意,你说可不可笑?” 杨老头嘴角一挑,满脸皱纹褶起,笑容里流露出无尽的讽意。 “直到现在,你真以为你看懂了?” 第五十章 复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说这话的口气很狂,大有一副“老子洞若观火,早已看透一切”的姿态,换成是谁,都会感到不爽。 任真也不爽,但是只能默默忍着,说这话的人是天下第四,他还敢怎么着。 同时,他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既然这瞎子想出言教训一顿,那就满足人家的欲望,静静看他装逼就是了。 杨老头站在窗前,背着手,以俯瞰姿态面对窗外的光亮世界,此时渐渐显露出宗师气度。 “我说这话,你肯定会不服气。但从你最近的作为来看,你对这盘棋的来龙去脉,简直是一窍不通!” 任真面色平静,“愿闻其详。” 杨老头哼了一声,淡漠地道:“在你回七峰的这些时日里,北唐风起云涌,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任真沉默不语。这种问话通常都是自问自答,他当然不会接过话茬,他正想听听,山下的俗世里兴起了哪些风浪。 “京城八大武侯,手掌军权,算是朝堂武将的半边天了,要么明升暗贬,要么调离长安,被皇帝拆得七零八散。最近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你猜是谁?呵呵,袁崇焕!” “让袁白眉的儿子来执掌兵权,这跟交给儒家有何分别?不止如此,连驻防诸州郡的几位兵马都督,也纷纷离任轮换,脱离各自经营多年的亲军。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对军方动手了!” “几天前,蛰伏会稽六郡的东吴余孽叛乱,朝廷派兵前去镇压,统军的主帅挺有意思,居然是夫子座下的十哲之一,封万里!不出意外,他将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儒将!” 听着这些军政大事,任真脸色微变。这一个多月里,他忙于窃乱云遥宗,真没预想到,北唐朝局会发生如此大的动荡。 “军方领袖都出自兵家,皇帝频频出手,对他们进行大清洗,说白了,就是在打压你们兵家这一派。流传那么多年的重文抑武,如今总算开始了……” 说到这里,杨老头转身,走回桌前坐了下来。 “我为何要跟你提起这些?兵家分三脉,以你们剑道为首。皇帝敢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施行新政,首当其冲的缘故,还不是因为你这堂堂圣人!” 任真跟着回到座位,目光闪烁不定,默默品味着这话里的意味。 “法家有句话说得好,儒以文乱法,兵以武犯禁。山下的王朝皇室为何对山上的道统门派毕恭毕敬,情愿推崇供奉?那是因为他们忌惮大修行者的手段,怕那些人冲冠一怒,杀他个伏尸千里,人心丧乱!” 方桌前,小家伙坐在旁边,托着下巴听老瞎子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安静得出奇。 “不是每个武修都能威胁到朝廷,更别提那森森皇城、巍巍皇权。偌大兵家,真正能让龙椅上那人颤栗的,就只有你顾剑棠一人而已。你若不行了,他们还有何敬畏可言?” 任真点头,听懂了他的意思。 皇室强者如云,其实就是俗世里最强大的世家,其底蕴深不可测,绝非哪方宗派所能抗衡。只有臻至八境的巅峰强者,才有实力突破重兵围困,最终杀到皇帝面前。 这也是为何皇帝钦封圣人的原因。 什么“才德全尽,谓之圣人”,都是冠冕堂皇的狗屁,其实只是怕了而已。 剑圣一倒,兵家就再无能让皇室惧怕的倚仗。没有倚仗,就会失势,就会丧失曾经拥有的一切。 所以杨老头才说,今日之根源,起于顾剑棠。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那把铁伞没有叛出……” 杨老头冷冷打断,哂笑道:“没有如果。归根到底,这笔旧账还不是算在你头上!” 任真悻悻地闭嘴,不想替顾剑棠背这黑锅。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提醒你,作为一家圣人,你身系天下气数,千万人之命运,凡事多动动脑子,别老是意气用事!潜心修行难道不好吗?” 任真抬头,欲言又止。 他大概知道,这瞎子指的是南下金陵、北归云遥那些事。类似论调,他已经听薛清舞说过太多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杨老头心如明镜,“看”到他的异样表情,冷笑不止,“看来,你还是一窍不通。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事自有用意,别人是不懂装懂?” 任真哑然无语。这瞎子不仅说话口气呛人,尤其是这副冷傲表情,实在太欠揍。 “你若不服,那我就一一说给你听!你在金陵潜居半年,世人皆不知你的用意,我却能猜出大概。以你的出身和际遇,原本跟金陵并无瓜葛。” 杨老头略微停顿,眼睑猛然一动,“若是非要找关联,那就应该落在那人身上!毕竟当年,他就死在金陵,那座烟雨剑藏,据说也藏在金陵!” 任真神情剧变。 杨老头抬手,示意他别急着否定,继续说道:“无论是找剑藏,还是别的东西,你的目的大概都跟那人有关。一个死人的东西,能有多大用处,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找吗?” 任真闻言,眼眸骤然眯了起来。 杨老头咳嗽几声,说道:“就算值得,你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你也肯定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看到希望后才决定动身,对吧?毕竟,你已经足足隐忍了十六年……” 任真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我不清楚,你究竟了解到什么,你也没必要告诉我。你只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前因后果,你为何会突然发现线索,是谁告诉你的,他为何突然想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任真豁然抬头,寒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那人知道这线索对我太重要,所以故意透露出来,想让我南下送死?所以,这是招借刀杀人?” 他不是没想过,此事背后另有玄机。他甚至专门安排鹰视堂去查过,顾剑棠南下前见过哪些人,有何异常举动。只是,结果一无所获。 难道这杨老头知晓答案?! 杨老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如果你死了,或者废了,这天下会发生什么?谁最获益?谁想看到接下来的局面?” 任真悚然一惊,联想到他最初说的那些话,隐隐猜出了答案。 “直至刚才,你一直都以为,你南下金陵,就是这盘棋的开端。其实你没看懂,在你作出决定之前,有人就已经走了一步棋。” “顾剑棠,你只是枚棋子,下棋的人并不是你啊……” 第五十一章 醒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也就是说,我上当了?”任真问道。 他心里却在吐槽,顾剑棠是不是棋子,干我鸟事?反正被利用的又不是我。 “不错,”杨老头点头,问道:“你付出八境修为的代价,结果呢,找到那东西了?” 任真叹了口气,心里暗骂,“他要找的是我,又不是东西。你才是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 杨老头面露嘲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任真有点无奈,转而问道:“以天下为棋,有这气魄的唯有皇帝陛下。她为何想重文抑武?” “兵家为皇朝所忌惮,非一朝一夕之事。当年那桩谋逆旧案,其实就已看出皇室对兵家的忌惮,打压兵家只是早晚而已。” “最关键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些年,虽然南北针锋相对,但总体大势平稳,不会大肆兴兵。北境不如南地丰饶富庶,想革弊兴政,积蓄财力,当然要靠那些儒生,而不是你手里的剑。” “皇帝不想再让你们坐吃山空,阻碍她的强国新政,率先拿你开刀,这势在必行。可笑的是,你居然轻易中招!有前车之鉴,这是她第一次玩借刀杀人吗?” 任真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知道,所谓的“第一次”,还是在指当年那桩冤案。 杨老头微微一笑,“说起来,天下人都不清楚,你和任天行究竟关系如何。毕竟云遥宗陷害他以后,你才登上了圣人之位,难免不被视作一丘之貉。” “但是你这次南下,至少让我和皇帝看出来了,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重。所以我才说,你实在太蠢!” 听到“任天行”这久违的名字,任真默不作声。 当初在金陵,顾剑棠说要找三眼之人,他也误以为,这位剑圣是跟云遥宗同流合污的元凶。 现在从全局来看,顾剑棠去寻故人之子,多半并无恶意。任真算是有点小人之心了。 他心里嘀咕道,“幸好我棋高一着。” “被人算计,自寻死路,这只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回到北唐以后,你不仅没能醒悟,反而一错再错,又变成被人利用的棋子。” 杨老头站在顾剑棠的立场上,只管分析事情原委,哪能猜到北归以后的剑圣,已经不是当初相识的那人了。 “屡遭羞辱,颜面扫地,与其说这是你报复云遥宗的原因,我更愿意相信,你的报复里,也潜藏着替任天行泄恨的意味。” “如此一来,岂非又中了皇帝下怀?他借刀杀你,本就是为了削弱剑道,你却跟儒家颜渊联手,将剑道群雄都算计进去,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说到这里,杨老头神情凛然,“对你顾剑棠来说,复仇就这么重要?你毕竟是一家圣人,难道不应该站在高处,顾全大局?” 面对这两句质问,任真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他又不是真正的剑圣,凭什么要站在顾剑棠的角度,去顾全那些蝇营狗苟的杀父死敌! 对顾剑棠来说,或许复仇不重要,但他任真来说,这最重要! 虽然,他的灵魂是从地球穿越而来,可他一身骨血,姓氏名讳,乃至手心天眼带来的无限荣耀,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皆是由父母所赐。 生育之恩,若是不报,与禽畜何异! 十六年前,从他穿越到襁褓里的婴儿身上,那一刻起,他的使命就已经注定,此生永远无法跟那桩冤案隔绝开来。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想这样做,在这盘大棋里,谁不是身不由己? 只要胜负未定,谁能全身而退? 无法抵抗,这就是命。 沉默半天,他终于开口,“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杨老头一怔,跟着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好好活着,这最重要……” 任真漠然道:“前辈今天来,就是想劝我放下仇怨,隐遁江湖吧?” 杨老头点头,表情复杂。 任真站起身,一揖及地,说道:“多谢前辈煞费苦心,为我指点迷津。您若想为难我,就请出手,若无恶意,恕晚辈告辞了。” 说罢,他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别无选择,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只能赌这一把。至于其他事情,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这盘棋,他奉陪到底!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杨老头僵滞在那里,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 这一刻,无数情绪在他心头奔涌,难以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思绪,悠悠喟叹一声,意蕴极长。 从始至终,那名小童始终默默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收起顽皮心性后,他安静地极为诡异。 “老爷,他总共动过十三次杀心。最明显那次,是在你说死人的东西不值得寻找时。” 他年纪太小,虽然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乖乖跟老头交代。 若是任真看到这一幕,必定会惊掉眼珠。心细如尘的他,这次竟然未察觉到,身边坐着一名天生能看透杀心的神童! 杨老头欣慰一笑,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他眉宇间的山水灵气,我原本是想夺来给你的。小不起,你不会怪老爷吧?” 名为不起的小童摇头,满不在乎,笑容纯真可爱,“老爷喜欢的人,我更喜欢!” 杨老头闻言,老脸上笑意愈浓,“恐怕是因为这两串糖葫芦吧?”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怯怯地问道:“老爷,你为什么对那个叔叔特别好?咱们这次,就是为了找他才来的吧?” “这个嘛……” 杨老头眉头一皱,牵动着脸上全部皱纹都褶了起来,瞬间又苍老许多。 “因为他是你未来的师兄啊……” …… …… 南方,方寸山。 明明是寒冬,一池莲花,怒放在未结冰的水面上。 莲池后方,有座样式古拙的禅房。 禅房里的那张床榻上,一名男子闭目躺在上面,面容俊美无暇。 某一刻,他的细长睫毛忽然微颤,渐渐地,那双眼眸睁开,绽放出清冽的光芒。 “我怎么……还没死?” 男子轻喃一声,只感觉脑袋生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中了那狡猾少年的计谋,在绣衣坊群攻之下,全身经脉断裂,气绝而亡。 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 望着黑漆漆的房顶,他很自然地生出第二个疑问。 “是谁救了我?” 既然醒来,必有救星。 他挣扎着坐起来,下一刻便看见,在床榻前的蒲团上,一名老僧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老僧慈眉善目,眼眸里透着喜悦,由衷咧嘴一笑,却没发出声响。 僧人? 男子的疑惑接连涌出,惊喜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老僧不言,笑容如雪莲纯净。 男子豁然站起,面带笑容走向门外。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外界的亮光照射进来,洒在他那英俊面容上,莫名透着一些明媚春意。 活着真好。 …… …… 听见冬天的离开。 你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注】 (第一卷完) 注:出自孙燕姿的歌曲《遇见》。 第五十二章 第二回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湘北道,海晏城。 作为北唐西南部第一大城市,这里的街巷修得远比寻常州郡更宽阔,两旁商铺无数,路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又逢年关将近,沿街张灯结彩,年味颇浓。逛街置办年货的居民也多,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犹为喧嚣热闹。 茫茫人群里,一对少年男女在拥挤中前行,容貌俊秀,让人赏心悦目。 离开云遥宗后,任真赶回鹰视堂,没过几天,就带着莫雨晴匆忙跑了出来。 这里人生地不熟,更不必借用剑圣的身份,两人恢复真容,在过往行人的眼里,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的韵味。 莫雨晴身材娇小,被人群挤得脸颊晕红,微微气喘。 “这海晏城也太繁华了吧!我小时候去过京城长安,那里都没有这般夸张……” 任真手拎着剑匣,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作为江北第一粮仓,沃野千里,农商繁盛兴隆,这海晏城是种粮养人的一方宝地,很正常啊!” 北唐有个词语叫作“海晏河清”,用以比喻天下太平。这个词的由来,便是出自这海晏城。 海晏和清河两地居于湘江流域,是北境最大的漕粮重镇,关系着整个北唐的经济命脉。只要这两地时和岁丰,风调雨顺,就可保大唐一整年粮食充足,国泰民康。 由此足见海晏之重要性。 莫雨晴翻了个白眼,狠狠瞪着他,没好气地道:“去哪儿不好,非跑来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让我跟着受罪!” 任真回到鹰视堂后,莫鹰首特意呈上一份极为详尽的密报,里面记载着最近天下发生的众多事端,事无巨细,供他参考。 那份密报信息量惊人,其中有些线索令任真很感兴趣,认为可以借题发挥,拿来为下一步行动做文章。 然而最后,他的注意力却落在一件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抛开其他线索不理,决定拿海晏城开刀。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一位叫刘川枫的文官调任湘北刺史,最近就会来海晏上任。 他跟这位刺史大人素无瓜葛,按理说不该特意针对。但明察秋毫的他,还是迅速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不是我想来这里,而是对方的下一步棋落在这里,我不得不见招拆招,陪她好好玩玩。” 任真伸手,一把将莫雨晴拽到身旁,担心她在人群里走丢。 “什么棋?”莫雨晴狐疑,低声问道:“坊主大人,跟你下棋的对手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云遥之乱平息后,她本以为,任真该带她进长安赶考才对,天天都在翘首期盼着。 未曾想,他的安排又出人意料,南辕北辙,让人摸不着头脑。 任真淡淡一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眼眸里精光闪烁。 “这盘棋的第一回合,南来北往,说到底是她稍赚便宜,不过我也没吃亏。至于第二回合,我可要转守为攻了……” 莫雨晴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咱们到底要干什么?现在该去哪里?” 任真略微一顿,摸着光滑的下巴,目光透过茫茫人群,望向长街尽头,“现在,先帮我去抓个人。” “谁?”莫雨晴开始挽袖子,跃跃欲试。 任真没有回答,自顾朝前方挤去。 …… …… 城东有条深巷,里面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没有寻常商铺民舍,是以僻静冷清,少有行人。 海晏是座富庶大城,底蕴深厚的大户人家特别多。这条街每隔十来丈,就有一座府邸,宽门阔匾,石狮坐镇,威武气派。 尤其是街巷最深处那家,红墙绿瓦,飞檐斗拱,从远处望去,只见其高耸围墙,森然一片,看不出占地几何。 最令人赞叹艳羡的,却是府邸大门红柱上的那副对联。其字势雄逸,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遒劲程度冠绝天下,堪称“天下第一行书”。 如此飘逸书法,自然出于当今书绝汪惜芝的手笔。 舍得把他的墨宝当作门口楹联,而并未束于高阁瞻仰,那是因为,这正是书绝大人的府邸! 汪惜芝尊为海晏太守,富甲一方。而海晏汪氏,更是湘北士族的领袖,当之无愧的第一望族。 汪府这块牌匾,俨然比官府衙门还要威严。 此刻,任真和莫雨晴二人正蹲在拐角处的阴影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汪府门口。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汪府的巨大铜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走出来。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衣饰华贵,神态轻浮,左手转悠着一柄名贵古扇,右手也没闲着,架着一个金丝鸟笼。 正是书绝大人的独子,汪源。 角落里,任真瞧见缓缓走近的这位汪公子,眼眸骤亮,“他出来了!” 说着,他朝莫雨晴使了个眼色,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莫雨晴稳住身形,深深埋下头,双手攥着衣襟,迎面疾步走上去。 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刚好跟前方的汪源撞到一起,两人都是一趔趄,仰面倒退数步。 莫雨晴见状,神色顿时慌张,颤声说道:“是奴家莽撞,只顾埋头赶路。还请公子勿怪!” 说罢,她蹲个万福,便匆匆避开汪源,想绕道从一侧离开。 汪源先是一怔,盯着她那娇小可爱的身躯,脸上不禁浮出猥琐的笑意。他身形猛然后退,又挡在莫雨晴身前,拦住了去路。 “姑娘,把头抬起来,让本公子瞧瞧!” 说着,他俯身上前,逼近莫雨晴,伸手去挑她那小巧的下巴。 刚才撞到一起时,他随意一瞥,发现这少女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灵气,身上还透出少女幽香,顿时令他心痒不已。 刚出门就撞桃花运,汪公子心花怒放,看来今天的艳福不浅呐! 莫雨晴怯怯抬头,看着他不怀好意的淫笑,面颊上顿时荡漾出淡淡的红晕,愈发迷人。 她哪还敢再前行,慌忙掉转头往回跑去,一闪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 “想跑?”汪源见状,轻哼一声,眼里趣意愈浓,“整个海晏城都是老子的,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想象着待会在角落里剥掉少女衣衫的香艳场景,他咽了口唾沫,迫不及待地追上去,跟着拐进那条巷子里。 第五十三章 还施彼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汪源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绮念,刚拐进这条僻静巷,阴暗里一道黑影倏然暴起,将猝不及防的他打晕。 这位汪家少主原本实力不差,好歹也踏入第三境。可笑他此刻精虫上脑,再加上横行湘北已久,肆无忌惮,因此,任真毫不费力就偷袭得手。 当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房间里,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为防他高声求救,一块肮脏抹布塞在他嘴里,腥臭气味差点让他又晕厥过去。 任真两人坐在桌前,盯着脸憋得通红的汪源,表情漠然。 “早就听说,你这位海晏小霸王色胆包天,没想到胆大到这种地步,光天化日,就敢打过路行人的主意!” 任真嘴上说着,手里则在擦拭一柄短刃,寒光闪闪,幽冷无比。 汪源见状,神情惊恐万分,竭力挣扎着,却被麻绳越勒越紧。 他想不明白,这对年轻男女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对他下毒手,难道就不怕汪家的滔天怒火? 任真抬手,拍着他的腮帮子,淡淡说道:“想清楚咯,我把你嘴里的抹布拿下来后,你说话最好小点声,不然……” 汪源慌乱点头,脸色惨白如纸。他胆小怕死,再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声张。 任真伸手拽掉那块抹布,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人耐性不太好,接下来的问题只说一遍,你要是稍有迟疑……” 没等他说完,汪源捣蒜般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手下最信任的心腹是谁?” 汪源闻言,不由一愣。他本以为,这两人大概是想刺探重大机密,没想到一出口竟是这种无聊的问题。 “二管家汪财,他最听我的话。” “嗯好,第二个问题。你父亲汪惜芝最信任的心腹,又是谁?” 汪源平静下来,心里暗道,对嘛,这才算是像样的问题嘛…… “湘北转运使,宫城,宫大人!” 任真目光落在那柄寒刃上,说道:“每年督运漕粮进京的差事,都是由他负责?” 汪源点头,表情有些凝重,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个问题,青帮那位史帮主,跟你父亲交情匪浅。你们平时都是如何联络?” 听到“青帮”俩字,汪源那张脸彻底绿了。这对男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想打青帮的主意! 青帮,又名漕帮,是整个湘北道上势力最大的江湖帮派。在漕运官员的默许下,青帮围绕漕粮的征收和运输,衍生出盘根错节的利益交织。 事关国计民生,这里面的水太深,青帮既能打点上下,疏通朝野,其底蕴不容小觑。 这俩人去找青帮帮主,到底想干什么! 他低头沉吟着,目光闪烁不定。若把这事说出去,捅出篓子来,青帮的万千帮众绝饶不了他。 任真干咳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来,你是真不想珍惜活命机会啊……” 汪源脸色剧变,望着明晃晃的刀刃,脖子不由一凉。 “我说我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约在风陵渡。只要汪家的人露头,他们就会迅速通知史火龙!” 他虽然一向对正事漠不关心,但也偶然听属下说过几次,因此记得这些规矩。 任真背过身,幽幽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不太好回答,但一定想好再说。否则,你就前功尽弃了!” 汪源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这俩人都敢打青帮的主意,岂是他一个纨绔子弟能招惹的。 “十六年前,你大概有八九岁,应该已经记事了。那时你父亲只是以书名传世,还没从政,有往来交情的贵客并不多,对吧?” 汪源目光凝滞,一脸疑惑,暗忖道:“怎么又突然问到十六年前了?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吧?” 任真骤然转身,目光逼人,“在你印象里,那段时间内,有哪些陌生人登门造访,找你父亲求字?” 他直直地盯着汪源,眼神锋锐,流露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仿佛哪怕细微的破绽和谎言,在他眼前都无处遁藏一般。 被这强大意念锁定着,汪源浑身颤抖,冷汗浃背。从见面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任真这可怕的神态。 他意识到,这才是今天这场拷问最重要的部分。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自己就会万劫不复,丧命在这里。 巨大心里压力下,他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回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急得直跺脚。 任真看在眼里,轻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急,仔细回想。不妨再提示你一点,那几位客人并非求你父亲墨宝,而是想让他模仿别人的字迹……” 他脸上的威严骤散,顷刻换上一副笑容,亲切温和。 无人知晓,他此刻的真实心情阴冷到了极点。 举世皆知,书绝汪惜芝的书法博览众长,融合上百种字风,自成一派。 但极少有人听说,他最惊为天人的技艺,是临摹别人笔迹。他的临摹作品,形神具备,能以假乱真,甚至连被模仿者本人都难以辨别真伪,简直神乎其技。 书绝若想构陷别人,实在太容易了。 在他的抚慰和提示下,汪源心情平静下来,沉思半晌,终于抬起头,开口说道:“我隐约记得,那年冬天曾有名书生登门,苦苦哀求父亲帮忙临摹,但被拒绝了。” “书生?”任真眼前一亮,这个答案跟他预想的很相似,于是热切地道:“你能否描述得更详细些?” 汪源侧了侧头,被绳子勒得很不舒服。 “他的装扮很普通,难以让人印象深刻。我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他送来的那条鱼殷红如血,通身无鳞,却生着两根龙须,实在太美。” 任真目光一颤,“血麒麟?” 汪源如梦初醒,慌忙说道:“对对,就是这名字。我当时还好奇呢,明明是一条鱼,怎么起了个麒麟的名字!” 任真直起身来,心里的疑惑尘埃落定,“那人应该说过,他是从西陵书院来吧?” 汪源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任真冷冷一笑,“我从不冤枉好人,哪怕早就猜出答案,也会耐心取证。所以,你只是做了个证人而已!” 说着,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汪源头上。 轰地一声,汪源只觉脑海炸裂,瞬间失去意识,脑袋耷拉下来。 莫雨晴坐在身后,一直默默看着这场审问。直到此刻,她才开口问道:“你想要的答案都找到了?” 任真点头。 莫雨晴上次见他如此沉闷,还是在游遍七峰之时,于是幽幽地道:“这次会死很多人吗?” 任真摇头,“我会做些好事。另外,我并不打算让他死在我手上。” 莫雨晴一愣。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算是名副其实的报复。他擅于模仿,诬陷嫁祸于人,巧了,这也是我的特长!” 说罢,任真抬起左手,朝自己的面部拂去。 第五十四章 东西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那小子还赖在大堂上?” “是啊,他非嚷着要见莲儿,说是看看未过门的媳妇长啥样。有汪惜芝那老狐狸撑腰,咱们又不能把他赶走!” “算了,那就让他去见你妹妹吧。” “什么?爹你虽然才来上任没几天,又不是不清楚那混蛋的名声!整天欺男霸***荡好色,咱们莲儿要是嫁给他,那就是往火坑里跳!” “泽天,你这是在指责为父,牺牲闺女幸福,去主动攀附他汪家?!” “儿子不敢,只是……” “给我闭嘴!” 啪地一声,一本珍藏版《春秋繁露》被狠狠摔在书桌上。 书房里,一名敦实微胖的中年人负着手,来回踱步,盛怒之下,他那略带黝黑的面庞显得愈发阴森。 “老子为官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何时轮到你这当儿子的教训我!” 这位新履任的刺史大人,此刻火气特别大,尤其是一想到外面那个骄恃可憎的汪源,他就越难咽下这口气,只好在儿子面前发泄一通。 “你以为,我舍得把金莲嫁到汪家?你以为,我尊为一道刺史,甘愿在小小太守面前俯首?” “别忘了!这里是海晏城,是前秦故地!不是咱们东林书院的地盘!” 面对这雷霆震怒,少主刘泽天不甘地低下头,拳头紧攥,眼眸里迸发出恨意,“爹,我就是不明白,海晏城又怎么了?谁敢忤逆堂堂刺史府的号令!” 刘刺史冷笑一声,打量着言行稚嫩的儿子,眼神有些失望。 “天儿,要想保住乌纱帽,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让这天下粮仓生出任何混乱。说白了,朝廷不能没有我刘川枫,但不能没有他汪惜芝。” 刘刺史坐到书桌后,心头的狂躁渐渐平息,轻叩桌面示意刘泽天,也别再干站着说话了。 “汪家不仅是前秦的士族领袖,在那些望族群体里威望最高,自身也坐拥良田数千顷,树大根深,就是海晏的地头蛇,咱们拿什么跟他斗?” 刘泽天面色微僵,正准备辩驳,却被他抬手打断。 “他汪惜芝可以不要太守的乌纱帽,朝廷敢不要海晏的漕粮吗?当地豪绅一旦联手发难,吃亏的只会是咱们!” 刘泽天终究还是忍不住,猛然一拍椅子把手,愤懑道:“一群亡国之奴,哪来如此大的架子!就算他们抱成团,爹,咱们在朝中有东林党撑腰,又不是独木难支,怕他们作甚!” 儒家有七十二书院,其中以东西南北四家为核心,他们培养出的嫡系精英极其庞大,渗透在三院六部各处,渐渐形成各自的权力党派,分别代表不同的利益群体。 这刘川枫,是当年从东林书院走出的秀才,步入仕途伊始,就被贴上东林党的标签,立场分明。也正是由于这标签,他才能平步青云,走到今天这一步。 此刻听到“东林党”三字,他了口气,无奈地道:“你以为,东林党就能只手遮天?没有谁一家独大,有东就有西,你也不想想,西陵书院坐落在哪里?” “额……”刘泽天一时语塞。 他这才意识到,作为东林党的政敌,西陵派不仅位于前秦境内的天水道,跟湘北道毗邻,还曾经是前秦的中流砥柱,深得遗民之心。 如此说来,湘北这些看似粗鄙的地主豪绅,身后居然站着可怕的西陵党,在朝中的根基绝不弱于下风! “东林对西陵,势均力敌。爹,原来咱们这次来湘北,其实是跳进西陵派的地盘,当里外受气的小媳妇啊……” 想通这点,刘泽天总算明白,他的靠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彻底没了底气。 刘川枫苦涩一笑,“真要委屈你妹妹了,不得不嫁给那个小混蛋。去让他俩见面吧!” 刘泽天站起身,有气无力地点头。 刘川枫跟着起身,轻拍他的肩膀,目光深邃难测。 “东西相逢,未必会是死斗。打起精神来,这正是朝廷这步棋的深意啊……” …… …… 刺史府花园后的东厢,是刘家大小姐的闺房。 青年“汪源”在一名小厮引领下,穿过曲折的花园长廊,走向幽静深处。 “我比那混蛋矮一些,也模仿不出他那娘娘腔,细看之下,会有不少破绽。好在刘家都是从外地新来,对汪源并不熟悉,我才不至于被识破。” 这青年,自然是任真易容而成。他号称“千人千面”,变换面容如探囊取物,不在话下。 “这刘川枫匆匆赶来上任,不仅没带多少家眷,连府邸都没顾得上布置,如此冷僻,还真是天助我也……” 过了小会儿,来到一处房门前,引路那小厮躬身行礼,然后指向门里,朝神秘一笑,便自顾走开,露出一副“都懂得、都懂得”的表情。 任真呵呵一笑,嘀咕道:“汪源的形象真是深入人心!我本来没打算糟蹋姑娘,让刘家这么一折腾,还真不好意思扫兴而归。” 心里这般想着,他也不敲门,悄然一把推开,走了进去。 薰烟袅袅,幽香沁人。 房间里锦罗裘帐,娴静雅致。 任真信手拨开粉红帷幔,潜行到床榻前。 衾被里,一条裸露的玉臂探出来,娇嫩白皙,慵懒地搭在床边。 少女侧身而卧,透过披散青丝,能依稀看见其精致面容,如睡莲娇嫩。她那细长睫毛低垂,微微颤动着,似睡非醒。 “她就是刘金莲?” 任真俯身,扫视一眼锦被间透出的曼妙身姿,暗叹道:“姑娘,你这真叫我下不去手啊……” 便在这时,少女眼睑猛地一颤,再也装不下去,睁开明眸,痴痴望着他。 “你就是汪源?” 任真一愣,手僵在半空,尴尬不已,心里暗暗念叨着,“我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办这事的!” 少女脸颊晕红,媚眼如丝地瞟向他,嘴里吐气如兰,“现在就来,你也太猴急了……” 呢喃这一句,她伸出玉手,将任真拢到床上。 任真身躯前倾,顿时压在少女胸前,他双手同时伸出,抱起她那颗小脑袋,开始喘起粗气。 “我当你是冰清玉洁,却原来是妩媚风骚啊!”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美人在怀,幽香盈鼻,任真有些把持不住。 “自从穿越到这世上,老子至今还是处男,今天应该有机会**吧?” 他心猿意马,意志不太坚定,毕竟自己前世白活了三十多岁,大龄屌丝一枚,同样也没品尝过鲍鱼的美味。 这时,刘金莲的玉臂搭上来,勾住他的脖子,秀眸微阖,微微探出香舌。 任真见状,痛苦地一皱眉,“不行,这公交车我不能上!赶紧下车!” 他双手猛然发力,按在刘金莲的太阳穴上,她兀自欲火升腾,只觉脑袋一嗡,还没意识到什么,娇躯就瘫软下来,糊涂地死在这场春梦里。 一口浊气吐出,他额头上渗出汗珠,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别看这少女年纪不大,魅惑功夫十足,一看就是平时常引诱汉子的老司机。 “别觉着死得冤。你这么一死,两方恶霸更无法联手勾结,横征暴敛,也算是积阴德了……” 他喃语一声,撩起锦被掩住尸体,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如果就这样走出去,闲庭信步,稍后刘家发现尸体,肯定会以为我是蓄意谋杀。而那对狗男女素无冤隙,谋杀显然不合理,这样就会产生破绽。” 大步走在花园里,他暗暗推敲着自己眼前的戏份。 “这出戏的剧本是,汪源来探望小姐,见色起意,想要霸王硬上不成,害怕惊动刘府,一时失手杀人。那么这时候,他的正常反应就该是神色匆忙,慌不择路才对!” 拿捏好表演的关键点,他迅速入戏,解开半边衣襟,然后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惶惶朝府门外走去。 一路上,速度似快实慢,刻意蹭碎了好几盆花草。 “汪公子!”刘泽天的喊声从身后响起。 任真匆忙收住脚步,干笑着迎向刘泽天,心里却嘀咕一声,“对喽,这出戏这样就完美无缺了!” 刘泽天走上前,诧异地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这么快就……” 整个湘北道,谁不知道汪源荒淫好色,今天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姐,刘家人心照不宣,都以为他是急于幽会。 “这……”任真眼神飘忽,表情有些尴尬,“今日状态不好,就先告辞了。日后再叙!” 说罢,他也不顾刘泽天的反应,灰溜溜远去。 望着他的背影,刘泽天神情鄙夷,嗤笑道:“淫威在外,还以为你床上功夫有多了得。原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他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莲儿性情刚烈,执拗不从,让那混蛋碰了一鼻子灰吧?” 再联想起刚才任真的匆匆神色,他以为自己猜出了真相,赶紧朝东厢房走去。 “若果真如此,那就要好好劝劝妹妹,今非往昔,既然在汪家屋檐下,该教她曲意逢迎才是!” 就这一小会儿功夫,任真已快步走出刺史府。回味着刚才的表演,他哈哈一笑,收起了伪装的面容。 “有句话说得好,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接下来,该轮到晴儿表演了……” 谨慎如他,在大功告成后,仍不忘在街市上兜几个圈子,确保无人尾随后,最终才回到落脚的那间客栈。 …… …… 事发后的前几天,海燕城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此,躲在暗中观察的任真并不意外。他知道,刺史大人此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备受煎熬。 无论朝廷的真实意图如何,刘川枫被派到政敌的大本营当刺史,这本身就非常尴尬,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漩涡中。 偏偏这时候,自己的亲闺女被人杀害,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一头是刺史,另一头是汪家,偌大湘北官场,谁敢审理此案,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没人愿意当这个傻子,最终刘刺史只能不避嫌,亲自站出来。他甚至不得不亲自跑到汪府,带人去抓疑犯汪源到案。 然而,书绝大人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他不在家”,就关门送客。汪家想藏个人,何其容易,没人敢真的搜府,万一搜不到,那就是捅了马蜂窝。 汪源当然不在家,他此刻正在任真的床底下躺着呢。 不仅没有证据,连疑犯都抓不到,刘刺史即便想撕破脸,也无从发力,无奈之下,只得暗中派人监视汪府,守株待兔。 至于上报朝廷的弹劾奏章,则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如果不出意外,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除了当事双方的冤隙又加深几分外,再无其他实质影响。 任真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五天后的晌午,客栈的店伙计忙着招呼生意时,被一个少女鬼鬼祟祟地拉进角落里。 “小哥,我要大难临头了,你一定要救救我!” 少女眨着眼,可怜兮兮地望向那名伙计,神情惊恐。 “怎么了?” 店伙计一愣,这姑娘不是已经在店里安安稳稳地住了好几天么,怎么会突然大难临头? 少女莫雨晴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没被人发现后,凑上前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来那天,扶着一名醉得不省人事的公子吗?” 店伙计点头,一脸狐疑,“记得啊,你们一共三人,还有名少年扶着那公子。” 莫雨晴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并非喝醉,而是被那少年打晕的!” 店伙计脸色剧变,惊愕地道:“你说的是真的?!” 莫雨晴赶紧比划手势,示意他别声张,苦苦哀求道:“我是公子的侍女,也被一同掳掠到这里。趁那歹人正在午睡,我冒险来向你求救!” 她拽着伙计的衣襟,神态焦急而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伙计眉头一皱,攥紧拳头,凛然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报官,让官差来抓那歹人!” “不!”莫雨晴赶紧摇头,颤声道:“那少年是名武修,实力强悍,寻常衙门捕头奈何不了他。你可以到我家公子的府邸去求救!” 店伙计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家就在城东汪府,你可以去找二管家汪财,让他赶紧带人过来。事成之后,我家公子必有重金酬谢!” 第五十六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汪府?店伙计脸色骤变,眼神古怪地看着莫雨晴。 众所周知,汪太守只有一个儿子汪源,当成掌上明珠宠溺,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绑架海晏小霸王? 见伙计不肯相信,莫雨晴急得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你把它交给二管家,他肯定能一眼认出来!人命关天,我哪敢开玩笑!” 伙计将信将疑地接过来,见这古扇华贵精美,不像是俗物,踌躇片刻才说道:“那好吧,你再这里守着,我马上就去。” 他握着扇子,匆匆跑出了客栈。 性命攸关,他没胆量拒绝,不由得不跑这一趟。万一被绑架的真是汪公子,他见死不救,到时候传到汪府耳朵里,他能否落个全尸都两说。 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莫雨晴脸上的惊慌倏然消散。返回房间时,她嘴角噙着一抹骄傲的笑意。 “怎么样,本姑娘的演技很不错吧?” 透过门缝,任真刚才偷看了她的表演,笑了笑说道:“不错不错。此地不宜久留,按照计划,你赶紧去城西的另一家客栈躲着。” 莫雨晴点头,凝重地道:“你千万要小心,最好别跟他们交手!” 任真随意摆手,示意她放心撤离,自己则蹲下身子,把藏在床底的汪源拽了出来。 这位可怜的汪公子上次被打晕,昏迷了整整三天,此刻被揪出来,嘴里含着抹布,仍然哀嚎不停,不清楚接下来要面临何种厄运。 任真笑眯眯望着他,一副温和无害的表情,“不错,还是要新鲜的才好!” 听到这句古怪话语,汪源顿时毛骨悚然,还以为任真是要吃他,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扭动起来。 任真一把按住他,说道:“别激动,你那忠心的二管家,马上就会来接你了。” 汪源面露惊喜,吱吱呜呜几声,这时任真又补充道:“可惜啊,你是没命见他喽!” 说着,他抬起手,一掌重重拍在汪源额头上。 汪源翻了个白眼,双脚猛地一蹬,就这样一命呜呼。 任真从地上站起来,左手一扬,不急不慢地拂向自己面庞。 这次他要伪装的对象,却不再是汪源,而是那天见过一面的刺史府少主,刘泽天! “若想完美复制,天衣无缝,只有亲手扫描对方面部才行。虽然这次凭印象易容,仿真度差了一些,好在只是打个照面,应该问题不大!” 他换上刘泽天的容貌,猫着腰站在门后,通过门缝监视着外面。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任真心头一动,“他们来了!” 事不宜迟,他迅速推门而出,踏上了下楼的楼梯。 这时,一群人迎面而上,正好在楼梯中间相遇。 为首那人剽悍威猛,眉宇间透着令人心悸的煞意,正是汪府的二管家汪财。他一抬头,望向任真时,神色骤凛。 “刘公子……你也在这儿?” 几天前,刘泽天带人上门抓汪源时,他们见过一面,因此,汪财一眼就认出了刘泽天的面容。 他暗自惊讶,刘泽天为何也在这家客栈,在自家少主被绑架的现场,似乎太巧了吧? 虽然有此疑虑,他当然不敢拦住堂堂刺史府的公子,恭敬地侧开身,将下楼的路让了出来。 任真面无表情,冷哼一声,“怎么,这店是汪家开的?我不能来?” 嘴上这么说着,他傲慢地瞥了这群人一眼,负手走下楼梯。 汪财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眸里的杀意一闪而过,“敢在海晏地界上嚣张,你迟早死在我手上!”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这茬,朝二楼尽头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是开着的,房里的客人已经走了。 …… …… 汪财率人离开汪府时,在大门前跟宫城擦肩而过。 此人年过四旬,生得瘦削精悍,留着两撇八字胡,惯常羽扇纶巾,一副军师谋士打扮。 身为湘北转运使,宫城不仅是太守府的心腹下属,更是幕后第一智囊,在湘北的地位举足轻重。每逢大事决断,汪惜芝必先请教宫城,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 此刻他前来汪府,便是应汪惜芝之召,有要事相商。 一进书房,宫城也不客套,简单行礼后,便坐到椅子上捧盏品茗,静候汪惜芝开口。 汪惜芝也没抬头,依然手捻狼毫,笔走龙蛇,心无旁骛地临摹一副字帖。 搭档多年,已有默契,两人都很有耐心,书房里一时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汪惜芝终于放下毛笔,轻吐一口浊气,拿起毛巾擦着手,这才看向宫城。 “刘川枫上任一事,你怎么看?” 宫城啜了一口香茶,不急不慢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人对此气定神闲,自然是因为区区一介书生,根本不足为虑。” 汪惜芝嗯了一声,俯身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口说道:“排挤之?弹劾之?暗杀之?毕竟是东林党人,处理起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宫城眨了眨眼,答道:“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咱们的漕粮生意,姑且听之任之。东林党又如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汪惜芝沉默片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朝廷明知东西两党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为何还是执意派他来,在咱们地盘里砸下一根钉子?” “挑衅,抑或卧底?”宫城有些漫不经心,“大人请宽心,如果东林党心怀叵测,京城那帮巨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绝不会舍弃这里的油水,会事先跟咱们通风报信。” 汪惜芝眼眸微眯,寒光湛湛,“信已经来了,就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真有信?” 宫城微感诧异,显然没预料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还复杂。他拿起桌上那封密信,默默读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 读完后,他沉吟半晌,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哑然失笑。 “两党停战议和?” “先从湘北这里起手?” “是谁想出如此天真的主意?” 汪惜芝伸手,摩挲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幽幽地道:“自然是皇帝陛下。” 第五十七章 推波助澜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除了她,谁有这么大的气魄,敢干预东西两党的争斗?” 宫城脸色微变,两撮小胡子一颤,有些后悔刚才那句“天真”的失言。 “既然出自圣聪,那就另当别论了。从朝中透出的口风看,这次咱们恐怕要割肉喂鹰,把湘北的不少利益拱手让出去。” 汪惜芝不置可否,眯着眼说道:“比起这个,我更想弄清楚,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两派立场本就针对,强按牛吃草,就算硬装出一派和气,又有什么意思?” 天下皆知,东西两党渊源太深,争的并非蝇头小利。 前秦位于湘江流域,水土丰沃,数百年来一直以农耕为主。只要粮产充足,就可保朝廷财税收入无忧,国泰民安。 因此,前秦旧朝历来主张重农抑商,扶持湘江两岸的众多地主豪绅,禁止商贾贸易。在此形势下,重农思想根深蒂固,文人无不以此为议政治国的准则。 大唐一统北方后,振兴吏治,广开言路,招揽其他五国的贤才。西陵书院顺于形势,派儒生进京入仕,开枝散叶,渐渐壮大成西陵朋党。 他们进言献策,皆为庇荫前秦遗民,实质上沦为湘北地主集团的代言人。 西陵党,前秦地主,重农抑商,这三者密不可分,构成了极其庞大的利益关联体。 另一方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作为东林党支柱的东林书院,原先曾长期把持东吴的朝政。他们的政见多以振兴商贸为主,鼓励货物流通,以此来冲击落后的农耕经济,打破那些大地主集团的垄断。 大唐一统后,东林儒学同样在长安站稳脚跟。愿意站在他们背后的,都是些富商巨贾,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生意通四海的清河崔家。 这两大朋党存在根本性的利益分歧,针锋相对,不像两名泼妇一言不合当众骂街,可以事后握手言和,付之一笑。 即便是皇帝出面,想让他们停下这场党争,也绝非易事。 所以汪惜芝很费解,皇帝安排这一手,硬逼双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意欲何为? 这里面的意蕴太深,两人都陷入沉思,房里再次寂静。 深思熟虑之后,宫城再次开口,刚才紧蹙的眉峰已然舒展,双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或许陛下想要的,是真正的大一统!” “大一统?”汪惜芝抬头,微笑着望向他,面露期待。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前些日子,京都官场发生大动荡后,兵家嫡系一落千丈,连兵权都被咱们儒家夺走大半。重文轻武,原先的文武制衡局面不复,这就是大一统!” “咱们嘲笑兵家派系林立,内斗纷争不停,其实,儒家何尝不是如此?东西两党出于利益,在朝野间对峙割据。而那南北两党之争,争的更是……” 汪惜芝闻言,豁然抬手打断。他已经听懂了话中的深意。 宫城捋须一笑,明白书绝大人为何打断他,便跳过那个禁忌话题,继续说道:“四大书院,一盘散沙,说穿了并不齐心。皇帝想统御四海,就得把儒家先统一才行。” “如果只是做做样子,哪怕让咱们牺牲一点权力,也都能接受。大人,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陛下这次想动真格的!” 汪惜芝目光一颤,“什么意思?” 宫城深吸一口气,表情阴沉下来,莫名凝重。 “若想平息党争,最彻底的办法是消灭所有朋党。北方大统已有十余年,各朝遗民们还是紧紧抱成团,固守着原有的利益。从陛下的视角来看,她其实只是赢得了战争和土地,并未统一人心!” 汪惜芝惊愕地道:“你的意思是,她名为调解党争,实际则趁机渗透进来,想要温水煮青蛙,徐徐瓦解咱们前秦旧党?” 宫城用力点头,答道:“重文抑武只是个苗头,咱们这位女皇陛下,怕是想扫清一切异己,真正君临天下!” 汪惜芝坐到椅子上,思忖片刻,一拍桌子,“也就是说,刘川枫这枚孤子,看似不值一提,却很可能是皇帝借刀杀人的暗招?!” 宫城拿起桌上的羽扇,随手把玩着,目光矍铄。 “如果我所料不错,东吴那边也是一样,有皇帝派去的西党钉子。可笑双方都后院起火,却尚不自知,还以为这只是在演戏!” 说到此处,汪惜芝若有所思,忧虑地道:“几日前,刘川枫亲自登门,口口声声说源儿闯进刺史府,杀死了她闺女,现在回想,原来是暗藏杀机……” 宫城微凛,提醒道:“大人众望所归,是湘北士族的灵魂。他若心存叵测,多半会把您当成突破口。您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在任真的搅局下,他们这些臆测将会看起来越发合理。 刘川枫确实是皇帝派来的,至于他到底是来调和的,还是来伺机发难的,海晏城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汪惜芝思忖片刻,认为宫城的看法深有见地,说道:“既然如此,在必要的情形下,可以考虑暗中除掉他。” 宫城会心一笑,类似的勾当,他们早就轻车熟路。无人能在湘北刺史任上长久,不是没有原因的。 “咱们儒家修浩然气,四书五经皆可惊天地,若想悄无声息除掉他,还真是不太容易啊……” 汪惜芝面带笑意,正准备调侃几句,这时,房门被猛然推开。 二管家汪财闯进来,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少爷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汪惜芝拍案而起,脸上肌肉剧烈抽搐起来,暴喝道:“你再说一遍?!” 一旁的宫城也豁然起身,盯着浑身颤抖的汪财。 没人敢相信,在海晏地界上,竟然有会敢杀死汪惜芝的独子,激怒这真正的一方之主。 汪财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少爷被刘泽天给杀了!” 听到刘泽天这个名字,宫城急忙转过身,只见汪惜芝拳头紧攥,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刘川枫,我跟你势不两立!” 两人刚才还在商议,应该如此处置新任刺史。现在,任真用自己的行动推波助澜,把他们逼上了唯一的那条路。 想平党争?门儿都没有! 第五十八章 入虎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严冬腊月,夜风凛寒,在江畔散步绝不是件有情调的事情,尤其是并肩而行的俩人都是大老爷们时。 入夜时分,月光清冷。江风呼啸得更加狂烈,拂过江面的厚厚冰层后,变得像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不过任真倒是神采奕奕,没受到这恶劣天气的影响。走在沿岸的枯柳林里,他步伐轻快,明显兴致颇高。 “今晚这出戏,你是主角,千万别在我面前演砸了!” 他笑眯眯地说着,胳膊勾在身旁那男子的肩上,动作娴熟而亲昵,那是一种他乡遇故知时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不会!”男子咧嘴一笑,用胳膊肘轻轻一捅任真,表情有些滑稽,“即便演砸了,你还舍得惩罚我不成?” 任真脸上笑容不散,伸手想去揪男子那两撇小胡子,却被对方躲开。 “一码归一码,今晚去闯龙潭虎穴,异常凶险。你若露出破绽,不用我惩罚,咱俩的小命就都得留在那里!” “青帮真有那么厉害?”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随口说道。 他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经历风浪无数,自认为有资格看轻那些江湖草莽。 任真轻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你知道这条江上的风浪有多大?能通吃湘北黑白两道的势力,会是寻常等闲之辈?” 男子闻言,神色开始正经起来,认真地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别冒险跟着了,我自己去就行!” 任真不屑地瞥了一眼,微嘲道:“正因为风险很大,我才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不是我看轻你,跟那些老江湖较量,只凭武力可不行。” 男子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还是你了解你叔。按照你交代的去做,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随机应变嘛,就靠你的鬼机灵了!” 任真沉默了会儿,信手折下一根柳枝,摆弄着说道:“有一点你得明白,你现在伪装的是朝廷命官,堂堂湘北转运使大人,在跟这些江湖帮派打交道时,要把他们看成狗一样!” 假宫城默默听着,不自觉地摸摸脸颊。他知道,任真是在讲这出戏的精髓之处。 “虽然这些走狗的修为很高,但他们是在你眼皮底下混饭吃,所以你一定别有顾虑,你越是对他们冷漠傲慢,他们就越会夹着尾巴,对你毕恭毕敬!” 假宫城点了点头。 “可惜那老东西是五境强者,个头又比我矮,让我去假扮的话,破绽百出,不然我真想亲自跟青帮斗一斗!” 说罢,他叹了口气,大步朝上游走去。 按照先前汪源的供述,两人来到风陵渡口,敲响了码头旁那座小木屋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者,将他们迎进屋后,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自顾离开。任真明白,这人是去通知他们帮主,便耐心等在这里。 没过多久,那位称霸骊江两岸的绿林领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帮帮主,手提煤油灯走了进来。 史火龙身材魁梧,脸上斜着一道深长刀疤,极为醒目,在昏暗灯光下莫名阴森。顾盼之间,那双眼眸里透出狠戾之意,无论表露何种情绪,都震慑人心。 此人能统领数万帮众,上下一心,果然气势不俗。 站在假宫城面前,史火龙神色微凛,垂首拱手,温声说道:“想不到,这次竟劳驾宫大人夤夜亲临!” 这话平淡无味,一上来就刺探两人来意,颇具江湖直爽作风。 史火龙心里很疑惑,也很不踏实。转运使宫城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素来只坐享其成,拿走他那一份红利,从不干涉具体的生意,这次为何亲自来了? 假宫城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闲人退下。” 他虽神色淡定,心里也是一惊,难怪任真说今晚形势凶险,这位青帮帮主竟然是五境圆满的强者,修为比他还高出一筹! 若是放在山上的道统门派里,准六境只能算长老的水准,并非最核心的战力。但对这些山寨匪帮而言,却是极其难得。 毕竟他们常年从事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资源潜心修炼。即便如此,这史火龙依然能逼近六境,其心性和悟性必定远胜大多数修行者。 如此对手,确实棘手。 史火龙闻言,抬手一招,身后随行的数名强者领命,退出了小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假宫城身后的任真身上,微微一笑,“大人深夜出门,还是尽量带实力强点的扈从为好……” 他眼光毒辣,话里带刺,言外之意是,我的随从都比你的强,被你当成闲人喝退,这区区三境废物,还有资格待在这里? 假宫城冷笑一声,阴阴地道:“老夫面前,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再敢废话一句,汪贤侄,你可以请求你伯父,从青帮的份子里扣除一成,算是给你赔罪!” 汪贤侄,伯父,听到这两个称谓,史火龙反应何其敏捷,瞬间意识到,这年轻人应该是太守汪惜芝的侄子,不禁脸色大变。 “史某有眼无珠,还望汪公子海涵!” 他朝任真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假宫城随口就要扣除的交易份额,是整个青帮的命根子,岂是儿戏,不由得他不低头认怂。 任真俯瞰着史火龙,淡淡地道:“史帮主,我实力太弱,没资格插足你们的交谈,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了。你们谈正事吧!” 史火龙心里咯噔一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汪公子更忌惮几分。 假宫城暗暗点头,经过两人轮流敲打,这史火龙的态度明显卑微许多。 “老夫没心情跟你闲扯,今天来这里,是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事关机密,还是由我亲自交代,以免你枉生疑虑。” 史火龙俯首问道:“何事?” 假宫城捋着胡须,跟任真对视一眼后,目光渐渐锋利起来。 “新任刺史刘川枫,跟咱们太守结下血海深仇,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太守忍无可忍,命你立即集结帮中所有高手,随我潜入海晏城,暗杀刘川枫!” “暗杀刺史?”史火龙豁然探头,神情震撼,“现在?” 第五十九章 真假宫城,玩砸了吧?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先别看,还剩最后一点没完,时间关系,我先发出来不断更。】 刺杀朝廷命官,视同谋反,更别提还是一方刺史,这是天大的罪名。 汪惜芝和宫城都老奸巨猾,自然不愿承担干系。对付之前的历任刺史,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具体出面执行的,都是史火龙的青帮亲信。 但是集体出动,突袭刺史府,这主意实在太疯狂。饶是以史火龙这样的江洋大恶,脑子里也从未冒过这种念头。 此时,这话却从转运使大人嘴里说出,宛如晴空霹雳,令他措手不及。 “咱们以前那些老办法,只适合对付势单力薄的穷酸文人。这次的对手不同,刘川枫稳重老辣,自身修为又极强,是块很难啃的骨头。” 假宫城缓缓说着,盯着桌上的煤油灯,似乎对史火龙的反应漠不关心。这些说辞,都是任真事先教他的。 “刘川枫自恃有庙堂靠山,不把咱们湘北道放在眼里,公然挑衅太守大人,猖狂至极!有此人在,咱们明年的漕运生意必然受阻,若不尽快除掉他,到时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史火龙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经历剧烈的心理挣扎。 假宫城陈说的利害关系,他岂会不懂。漕运生意,是青帮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在汪惜芝授意下,朝廷每年的漕粮征收和运输,都会交给青帮去做,这看似只是跑腿的买卖,里面的油水却太深。 按照正常规矩,应该是根据田亩比例,分配粮食征缴量才对。但湘北大部分良田沃壤,都落在以汪家为首的前秦望族手上,青帮再蠢,也不会蠢到去收太守粮的份上。 横征暴敛,压榨良民,这才是他的差事所在。在他的欺压下,广大农户不仅赋税苛重,还要遭受层层盘剥,苦不堪言。 更让人发指的是,他们胆敢监守自盗,每年都暗地里凿穿几艘运粮船,对朝廷上报触礁事故,随后再将落水的漕粮打捞起来,吞入私囊。 漕运规模浩大,每次多达数十条官船,翻几条船不太引人注目,再加上他们的贿赂打点,那些上级官员收了好处,都充耳不闻,这些勾当就被掩盖过去。 凡此种种,里面的利润数额之大,难以想象。 他们勾结多年,早就达成默契。事后,汪惜芝独占五成份额,宫城再拿走三成,最后的两成落入青帮手里。 如今又凭空插进来一个刘川枫,背景太深,他若肯入伙分利倒也好,但最近他跟太守府的矛盾愈演愈烈,大有仇深似海的架势,绝非拿钱息事能够摆平。 汪家和宫家根基深厚,盘踞湘北多年,可以不在乎这些额外的红利,但他史火龙不行。 漕粮生意一断,他的饭碗就被人砸了。形势逼人,不由得他不听从宫城的安排,铤而走险搏一把。 这也正是任真为何笃定要来找他的缘故。 纵然如此,史火龙还是迟疑不决,此事干系太大,率众侵袭刺史府,跟造反无异,稍有差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他必须要慎重。 “大人,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吗?” 他紧紧盯着假宫城,眼神锋锐,试图从后者的细微表情里捕捉到一丝端倪。 任真站在后方,手心里捏了把汗。这是对假宫城的演技考验。 假宫城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漠然道:“事已至此,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谁能逃脱干系?考虑清楚,今日你若想下船,以后就别指望再在湘北立足!” 史火龙神色骤僵,听出话中的狠辣意味。这就是最后通牒,他如果不服从差遣,青帮就彻底失去官府的许可,再难横行一方。 他甚至已然猜到,今夜若是撕破脸皮,以汪宫二人的毒辣手段,绝对会除掉他,消除后患。 “好!既然大人如此坦诚,史某岂敢不识抬举!我这就命人召集帮中高手!” 他眼眸微眯,终于下定狠心,朝门外招呼一声,两名强者进屋,领命而去。 任真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对他来说,只要青帮高手聚齐,今夜他就大功告成。 那两人离开后,史火龙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道:“大人,刺史府在海晏城内,守备森严。仅以我手下这点人马,恐怕是以卵击石吧?您是否还有其他筹划?” 假宫城毫不犹豫,幽幽地道:“太守大人算无遗策,这点你可以放心。等你们潜入刺史府后,自会有兵马以捉拿钦犯为由,闯进刺史府接应你们!” 显而易见,这所谓的接应都是任真编的。 史火龙闻言,心神稍松,笑着道:“大人勿怪,在下身系上万条帮众性命,难免会顾虑太多。” 假宫城冷哼一声,没有搭腔。 直至此刻,他的表现天衣无缝,完美执行了任真交给他的任务。 第六十章 玩砸了,太巧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这出把戏,不仅玩砸了,而且是在最凶险的场合下,可以说是致命失误。 史火龙是准六境强者,本身就比假宫城更强,此刻赶到的真宫城又是五境,再加上门外集结而来的众多青帮高手,无论怎么看,只有区区三境的任真都陷入绝境,插翅难逃。 今夜再无颜渊那种强援保护,他该如何全身而退? 史火龙笑眯眯地盯着假宫城,表情促狭而狰狞,就像是在注视嘴边的猎物一般。 “宫大人,你可千万要矜持住,赶紧想想怎么跟门外那位对质吧!” 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嗓音阴戾,让人毛骨悚然。 刚才一听到门外的汇报,他就迅速想通其中的关节——面前这个宫城一定是假的。 若非如此,此人为何会命令他夜袭刺史府,做出这种疯狂搏命的举动。 刚才他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太守大人是动了真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掉刘刺史。 现在又有一个宫城现身,两人中必有冒牌货,刚才的疑惑也就水落石出,眼前这人是想骗青帮闯城送死,自取灭亡! 假宫城脸色苍白,难以掩饰心头的惊慌。任真根本没交代他,会出现这种可能。 “怎么……可能!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冒充本官!”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撑到底,抵死不认账。一旦怂了,他自己身死事小,连累任真陪葬,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罪孽。 史火龙坐到桌前,并不言语,只是戏谑地打量着他,等候另外那人前来。 很快,木门再次推开,在别人引领下,宫城本人走了进来。 昏暗灯光下,他扫视屋里三人一眼,目光落在假宫城脸上,顿时大吃一惊。 “这……” 他想象不到,世上竟有人跟他如此相像! 呆滞片刻,他缓过神来,眼眸微眯,噙着一道幽冷的寒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易容之术虽然在古籍里有所记载,毕竟都被当做荒诞怪谈,这种偷天换柱的大手笔,真以为谁都能随便做到? 在这座大陆上,既没有光怪陆离的武侠故事,也没有这种脑洞大开的神奇发明。 听到真宫城的惊叹,假宫城意识到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鹦鹉学舌,模仿真宫城来混淆视听。 “大胆狂徒,你是什么人?竟然敢伪装成本官!”他装出一副惊怒的表情,厉声斥责真宫城。 任真见状,心里苦笑,事到如今,也只能拖延时间了。 真宫城脸色微变,我还没骂你呢,你这冒牌货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想跟老夫玩以假乱真的把戏?哼,你未免也太嫩了!” 他轻捋胡须,将羽扇放在桌上,转身望向冷眼旁观的史火龙。 “史帮主,咱们虽然平时来往不多,毕竟也在这条道上共事多年,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了解,你可以出题来考教我俩,自然能辨出真伪!” 他这招简单而有效。假的就是假的,无论面容有多像,都不可能复制本人的记忆和经历,当然经不起考验。 如果易容的是任真,那还好办一点,毕竟他这位坊主胸藏情报无数,又反应机敏。但是以假宫城的道行,就实在太差了。 史火龙闻言,哈哈一笑,“真金不怕火炼,大人底气十足,其实真相已经了然。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验证一番最好!” 说着,他大手一招,身后那些强者心领神会,立即将三人围在中间。 稍后的考问过程中,只要有人露出破绽,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迅速将其擒拿。 场间气氛顿时紧张。 “为防有人刻意模仿,我各自问你们不同的问题,这样就万无一失。” 史火龙看着真宫城,微笑道:“你先来回答,请问,宫城大人的真名是什么?” 旁边的任真闻言,心头骤惊,还好这问题问的是真人,连他都不知道,原来宫城这个名字并不是真名,更不用说假宫城。 真宫城淡淡答道:“我原名为苻田,身上流淌的是前秦皇室血脉。国破家亡,后来改姓换名,才得以混进北唐官场!” 原来这宫城,竟是亡国皇族。 史火龙满意地点头,宫城连坊间私传的秘闻都亲口承认,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足见其诚意。 他又走到假宫城面前,搓着手问道:“你来回答,宫城大人的独子现在于何处修行?他的恩师是谁?” “这……”假宫城哑口无言,无助地看向任真,眼神凌乱。 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另一侧的真宫城冷哼一声,阴戾地道:“还是我来回答吧!犬子宫复,拜在西陵书院赵四先生门下!” 任真无奈地摇头,感慨道:“实在是没想到,宫城大人今夜竟然亲自前来,算我们认栽!” 这句话一出,等于放弃了继续伪装的打算。真宫城和史火龙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 虽然已经知道是假的,但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如此胆大妄为、冒充朝廷命官,这俩人到底想干什么? 宫城坐下来,凝视着被团团围困的任真二人,沉默一会儿,问道:“我的每个问题,都只说一遍。稍有迟疑,你们身上就会少个零件。” 寒光闪烁,无数利刃对准两人,俨然把他们当成了任由宰割的牛羊。 任真呵呵一笑,“我会言无不尽,不用这么吓人。” 宫城意外于这个年轻人的胆魄,笑道:“这样最好。先从眼前事问起吧,你们为何要冒充我?” 任真努了努嘴,“这个问题嘛,还是让史帮主给你解答吧!” 史火龙一怔,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宫城默默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你们安排青帮去暗杀刘川枫?” 任真点头。 确认这惊人事实后,宫城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幽幽地道:“今晚的事情,实在是太巧了。” 他转而望向站在一旁的史火龙,“我来这里的目的,也是这个!” “啊?”史火龙神色茫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宫城认真地道:“我跟太守大人商议已定,认为必须除掉刘川枫,所以亲自来给你下达命令,夜闯刺史府!” “什么?!” 这下连任真都怔住了。这也太巧了吧! 第六十一章 凤梧堂在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按照任真的判断,汪惜芝和宫城这俩老狐狸胆小谨慎,应该不会选择这种最激进的昏招。 要知道,一旦突袭刺史府不成,史火龙落在刘川枫手里,将他二人招供出来,那就是铁证如山,到时候不仅偷鸡不成,还会黏上一手的鸡屎。 若是史火龙再将漕运的勾当交代出来,那西陵党的后院真就点起大火,到时候会烧死一大片。 火中取栗,这么做实在太冒险,非官场老手的做派。 正因如此,任真决定伪装成宫城,骗史火龙去踩这个地雷,彻底引爆东西两党的战火。 谁曾想,他远远低估了老狐狸们的胆量。汪惜芝丧子心痛,暴怒之下,居然真敢选择这么干! 假宫城听到真宫城的感叹,心里简直抓狂,忍不住吐槽道:“那你们还犹豫什么!早早动手啊,害我们白忙活半天,还落在你们手上!” 真宫城闻言,眼眸骤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样意味。 “你俩跑来煽动青帮,也很想让我们夜袭刺史府,这是何居心?” 假宫城顿时语塞。 这时候,史火龙回过味来,恍然醒悟,“就是说,这俩人很可能是刺史府的奸细,故意设局引诱咱们进入埋伏?!” 在他看来,湘北道内只有东西两方势力,任真既非西党,那就应该是刘川枫麾下的羽翼。 真宫城点头说道:“不错,看来他们早就设下圈套,生怕咱们不敢进犯,所以派人来引诱!还好我及时赶来,拆穿了这场阴谋!” 任真哑然无语,您二位的脑洞可真大,居然能推测出如此因果来,我服! 史火龙长舒一口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说道:“好险!幸好您亲自来了,既然这样,咱们不妨将计……” 话还没说完,宫城伸手打断,“事已至此,断不可再冒险,容我回去跟太守大人从长计议后,再做决断吧!” 他低头沉吟片刻,冷笑着望向假宫城,眼里精光四射。 “刘川枫如此煞费苦心,想逼我们出手露破绽,果然不是为了议和而来!那么,所谓的汪公子奸杀他女儿,肯定也是诬陷嫁祸,对吧?” 任真一愣,露出一副绝望的表情,叹息道:“既然都被你猜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我们招认,真相就是这样!” 他心里却哭笑不得,你他妈真是个人才! 这时,宫城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史火龙,将他们擒下,随我前去汪府审讯!” 任真闻言,神情骤凛,“若是让宫城返回汪府,那青帮攻打刺史府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行,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心里这样想着,他将贴身藏好的地戮剑取出,大喝一声,“撤!”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凌空直上,破开茅屋顶而出。 假宫城紧跟其后,青帮强者又岂会看热闹,迅速冲上去,在屋外的空地上再次将二人围起来。 “想跑?”史火龙从屋里走出来,脸色冰凉,“反正计划已经取消,老子有的是时间陪你们玩!” 他一马当先,朝假宫城扑杀而去。 史火龙带来的随行数人,则一起攻击向任真。 真宫城站在外围,悠闲地观望着战局,喊道:“他们俩是人证,你们一定要留下活口!” 任真挥舞着长剑,冷哼一声,心道:“你以为胜券在握?自从来到这世上,本坊主就不懂失败俩字怎么写!” 他左手往怀里一掏,取出一枚绣衣坊联络专用的炮仗,猛然甩向夜空,在高处炸裂成一束青色烟火,分外耀眼。 “徐老六,再坚持片刻!” 原来易容成宫城这人,竟然是凤梧堂的徐凤年! 当初任真北上渡江,凤梧堂全体出动,潜入北朝待命,听候任真的指挥。 如今徐老六出现在海晏城,那么显而易见,凤梧堂的众多高手也在这附近。没了颜渊的护卫,谋算周密如任真,当然不会孤身犯险。 按照他原来的计划,史火龙若是听从诱骗,就让青帮去攻打刺史府。 若是此计不成,那便命潜伏在河对面的凤梧堂高手赶来,除掉史火龙,夺走青帮大权。 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他的行事风格。 望着高空那道烟火,宫城目光猛然一颤,吼道:“快擒住他们撤退!他们应该有援兵!” 猜到这一点,他身形暴起,冲进任真所在的包围圈,加入了战斗。 他选择对任真发难,是最明智的选择。任真最弱,对付起来最轻松,只要将他擒下,人证在手,徐老六逃不逃已经无所谓。 宫城看似瘦弱,但力量强横,速度又极快。他手掌猛然一挥,一道巨大古字轰出,充斥着极其可怕的真力,从任真头顶砸落下来。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儒家修行,奉圣人真言为大道,以本命字为根基,四书五经字字珠玑,皆蕴藏浩然正气。 每当儒生诵出儒家诸圣的道德名言,尤其是含有自身命字的那句,浩气自生,便会牵引一分儒家气运加持,爆发出强大的战力。 此刻宫城引用的这句,出自《论语》,是至圣先师的法言,凝成的那道“难”字,更是他的本命字,笔画间透出铮铮金石之音,威力极其可怕! 忿思难,宫城因被冒充而怒,一上来就动真格的了! 围攻的另外几人见状,都下意识后退数步,害怕稍后古字炸裂,激荡出的浩瀚伟力会波及到他们。 站在古字下方,任真感知得最为强烈,心脏狂跳不止,“大道之行,五境知命,这便是儒家本命字的实力吗?” 他手里那柄地戮,急剧嗡鸣着,似乎比它的主人还亢奋,凛冽剑意狂涌而出。 明知对方是五境强者,这一人一剑,竟都想逆势而战,正面交锋碰撞! “不用管我!你去杀他!” 要看古字就要落下,他突然怒吼这么一声,整个身躯便湮没在古字的清光里。 宫城看在眼里,嘴角一挑,泛起冰冷笑意,“蠢货,还敢正面……” 话未说完,他心里忽然一凉,生出一股很恐怖的危机感。 一柄寒剑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捅进他的腹中。 与之相随的,还有一道清冷话音。 “凤梧堂在此!” 第六十二章 有理取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寒剑如水,在滴着血。 从宫城背后突然冒出,捅他一剑的是个女人,眼神冷冽如水,嘴唇鲜红似血。 宫城浑身冰凉,痛得剧烈战栗着,转身望向这女人,惊悚得说不出话来。 作为五境强者,他的感知力和警惕性都很强,因此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同为五境的女人,何以能鬼魅般出现在身后,令他毫无察觉。 “你……”他握住腹中那柄寒剑,痛苦地跪倒在地,无力挣扎。 这种无声的偷袭,最为致命。现在他总算明白,任真怒吼那一声,就是命令这女人来杀他。可惜为时已晚。 女人一把抽出寒剑,再一剑直接将宫城拦腰斩断,像砍萝卜一样,出手狠辣利索。 可怜宫城枉为一代湘北枭雄,最终死得凄惨落寞,甚至没有半点招架。 女人名叫张凤霞,是金陵梧桐树下的那个俏寡妇,也是跟任真最熟稔的凤梧堂元老。 这次行动,任真带了两名护卫,一明一暗,她就是那个暗招。 任真的手眼不仅能易容,还能抹除别人的身形,让对方如隐身一般随意出入。 当初带顾剑棠出城,今夜带她来跟青帮碰头,用的都是这一手。 当然,这种手段也并非毫无约束,无法大肆使用。每次出手,最多只能让两人同时隐形,而且还有时间限制。 若非如此,任真没必要让凤梧堂潜伏在江对面,早就全体隐身逼近了。 张寡妇偷袭得手,便迅速转身,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在同一时刻,不远处的任真正在硬接宫城的强大命字,他若有何闪失,凤梧堂必会变成坊里最大的耻辱,而她就是罪魁祸首。 凝视着那道本命“难”字迸出的浩然真气,她心里万分懊恼,悔不该听从命令,置坊主的安危于不顾。 一名三境武修,能抵挡五境强者的本命碾压?她的心情跟徐老六一样,陷入了绝望。 然而,正大“难”临头的任真并不这么想。 刚才他果断下达那个命令,一方面是因为,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更主要的是,他真的很想试试儒家本命字的威力。 左掌右剑,同时轰出,他迎“难”而上,不惧强“难”。 左掌间,天眼神光绽放,似耀眼闪电。 右手剑使的是剑六蛟龙,倾尽全身真力,毕于一役。 他这背负时代气运的天命之子,岂肯轻易畏避一个儒家难字! 轰! 古字砸落,跟任真轰出的攻击碰撞到一起,爆发出一片炽烈的青色华光,震荡空间,湮没了江畔。 连正在厮杀的众人,都不得不停下战斗,伸手遮挡这刺眼的豪光。 剑意和儒意,都气韵绵长,两者碰撞产生的冲击力实在太强! 当青光渐渐散退,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里。那个少年既敢正面抗衡,现在又如何了? 只见,青光之中,一道身影掣剑而立,衣袂猎猎飘扬,满头乌发狂舞,气概桀骜! 在他身畔,原本被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以他为中心尽皆皴裂,被那股伟力硬生生震出无数裂痕,宛如蛛网一样,辐射向四周。 狂风吹过,那些碎土被吹散到空中,烟尘弥漫。 少年抬起袖子,擦拭着嘴角鲜血,朝这边走来。 虽然神魂激荡,好在没有遭受严重创伤,任真判断得不错,五境强者再强,也不可能随手将其一击毙命! 看到这副情景,张徐二人心里压力陡然释放,不禁喜极而泣。还好坊主没事,不然他们万死莫赎。 他二人奋力冲出,来到任真面前,紧紧护卫左右,不敢再出任何闪失。 便在这时,江面上疾风凌厉鸣啸,数十道黑影闪烁虚空,显现在众人视野之内。 凤梧堂的援兵终于来了! 任真见状,喜形于色,再也无法克制住激荡的神魂,眼前一花,跌倒在地。 刚才形势危急,他必须强装淡定,实际受到的冲击并不小,身体已极度虚弱。 张徐二人大惊,急忙倒退而回,查探任真的状况。 眼看远方敌援将至,史火龙情知大事不妙,走为上计,于是长啸一声,趁机踏空遁逃。 “回帮里!”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要逃回帮里,跟上万帮众待在一起,就安全无忧。过后他再联络汪惜芝,禀报今夜之事,到时候汪家自有计较。 任真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焦急地催促张徐二人,“你们别管我,快去杀他!” 今夜若是让史火龙逃走,将会衍生太多无法预料的变数,难保不会破坏任真的大计。 事到如今,最正确的对策应该是,杀掉史火龙等人,防止走漏风声。 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易容成史火龙和宫城二人,联手诱骗青帮众人,把暗杀刺史的罪名结结实实地套在汪惜芝的头上。 张寡妇这才醒悟过来,必须除掉史火龙,只是这时对方早已逃走,哪还看得到半点踪影! 任真无奈,在徐老六的搀扶下站起来,叹了口气,“纵虎归山,谁知道他会跟汪惜芝说什么!看来暗杀嫁祸这步棋是行不通了……” 张寡妇闻言,单膝跪地,低着头沉默片刻,黯然道:“是属下失职,请坊主责罚!” 作为今夜行动里暗藏的杀招,她不仅没能保护好任真,还让史火龙趁机溜走,两次关键时刻的判断都出现了失误,确实要数她的过失最大。 任真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只能从长计议了。 “起来吧!这次也怪我失算了,没料到会有宫城搅局。不过,咱们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除掉了汪惜芝的心腹智囊。” 张寡妇还是跪在地上,沉默不起。 这会儿功夫,江对面的援兵赶来,为首的正是莫雨晴和老王。 看到任真嘴角的血迹,莫雨晴脸色顿时慌乱,颤声道:“你怎么受伤了?” 任真勉强一笑,示意问题不大,苦涩笑容尤为难看。 莫雨晴蛾眉紧蹙,转身俯瞰着跪在地上的张寡妇,眼神寒冷。 “你们安然无恙,倒让坊主身受重伤,凤梧堂好大的本事!” 在她心里,任真的安危就是对她最重要的事。现在他在下属的保护下受伤,这怎能不令她惊怒! 张寡妇默默站起来,注视着脸色铁青的莫雨晴,淡淡一笑。 “鹰视堂?好大的架子!” 她遽然抬手,掌风凌厉。 啪的一声,耳光抽在莫雨晴脸上,清脆响声格外清晰。 第六十三章 江湖不止尔虞我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没能保护好坊主,张寡妇本就倍感耻辱,无颜面对各位同僚。 莫雨晴这句怒斥又太过尖刻,一时情急,连带着凤梧堂一起羞辱在内,彻底戳中了张寡妇的痛处。 她的荣誉感很强,绝不容忍别人嘲讽凤梧堂,更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令所有人身躯一震,没想到她恼羞成怒,居然会出手打人。 “老娘是坊里元老,连莫鹰首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她秀眸眯起,紧盯着莫雨晴,眼里寒光绽放,咄咄逼人。 周围其他人也冷冷盯着莫雨晴,气氛紧张。他们都出自凤梧堂,见外堂的人说风凉话,羞辱本堂首领,怎会不心生敌意。 莫雨晴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在张寡妇泼辣强势的逼迫下,倒退数步,心里既惊慌又委屈。 刚才她怒气上涌,心急口快,没考虑发泄的后果,现在被人打脸,头脑清醒过来,也意识到是自己冲动了。 一下子被敌对,这让她更感到委屈,下意识地望向任真,以为他会站出来袒护自己。 任真眉头一皱,叹了口气,情绪有些烦躁,“还嫌不够乱吗?” 错在莫雨晴,她又处于弱势,他如果徇私袒护,凤梧堂众人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不服,这样不仅有损坊主威信,还会在两堂之间产生更深的怨隙。 如此幼稚的错误,他不能跟着犯下去,寒了下属们的心。 他转过身,看不见表情,幽幽地道:“我伤势不大,今晚的事就算了。” “算了?”莫雨晴闻言,捂着脸颊,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我被人打脸,你却说就这样算了?” 她望着任真的背影,眼神怨恨。 她本以为,任真尊为坊主,哪怕只是训斥张寡妇几句,也会替她出头,挽回颜面。哪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句算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让她倍加羞惭,无地自容,气得转身跑进了树林里。 “坊主,我……” 张寡妇这时候也开始懊悔,对方毕竟是任真的侍女,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她也不该动手打人。 任真没有理她,转身望向她丈夫老王,问道:“趁她不在这里,你正好汇报一下她的情况。” 老王明白他的意思,俯身说道:“按照您的吩咐,我认真核查了所有线索。莫鹰首没有骗您,她确实出自那个组织!” 徐老六和张寡妇闻言,神情骤僵,显然没料到,那个看似普通的小丫头,竟然还有深藏不露的身份! 任真的视线落在冰冻江面上,面无表情,“继续说下去。” “莫鹰首早就洞察内情,所以这几年一直留意着她的举动。现在可以确定,她混进绣衣坊,是想寻找某些东西的踪迹,目前还看不出其他意图。” 张徐二人听得心惊肉跳,同为密探,原来他们一直被对手蒙在鼓里。 “按您的命令,自从您进入云遥宗后,我便率人守在七峰外部,没有发现她跟别人联络,并且发现了一点端倪!” “什么端倪?”任真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从进云遥宗,到她孤身返回鹰视堂,始终有名男子蛰伏在她身旁,暗中保护。而且看样子,连她自己也不知情!” 说到这里,老王欠了欠身子,表情凝重。 “我有点怀疑,那人是故意在我眼前暴露踪迹的。因为他的修为实在太高深,我估计咱们坊里没人能打赢他!” “你没猜错,”任真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意外,“要是能打赢他,那你就跻身十大强者之列了!” 听到这话,三人脸色剧变,惊呼出声来,“这么强?!” 任真不理会他们的震惊,他早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放心吧!如果他们真有恶意,我一开始就不会带这姑娘出门,更不会将我的秘密泄露给她。” 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喃语道:“我倒真希望,她能泄露给那人……” 老王斟酌片刻,谨慎地道:“坊主,您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徐老六也附和道:“您不值得拿自己的安危当赌注!” 他们并不清楚任真的算盘,但能隐隐猜到,任真是想搏些很重要的东西。 任真目光闪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们说,什么是江湖?” “江湖?”三人同时怔住,不知为何会有此问。 他们闯荡江湖多年,看遍太多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真叫他们说出来时,却欲辨已忘言。 什么是江湖?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 那么,这位手眼通天、诡变无常的绣衣坊主,心里又装着怎样一座江湖? 任真拍了拍张寡妇的肩膀,朝莫雨晴消失的那片密林走去。 他知道,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认为的。只是我认为,江湖远远不止尔虞我诈。” “有我在的江湖,会很大。” “慢慢看吧!” …… …… 莫雨晴没有走远,就坐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等着某人来追她。 她并不是特别生气,只是没有台阶下,不得不离开。 他明知道自己是为了她好,为什么还要说“算了”那种话? 作为男人,难道他不应该站出来护着自己? 一想到这点,她就烦躁恼怒,小拳头砸在树干上,没有刻意留力,险些连整棵树砸断。 她先是一怔,破涕为笑,倒是把自己吓到了。 她坐到另一旁,背靠着无辜遭殃的树干,摆弄着衣角,脸上蓦地晕起一抹绯红。 “他会不会太傻,不懂得来追?” “或者说,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压根就不明白我的心意?” 一想起那夜收她为徒的事情,她顿时心慌意乱,那个聪明一世、自以为是的混蛋,真的可能什么都不懂! 她再也坐不住了,“不行,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她转过身,匆匆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水,就要走回江岸。 便在这时,一道高大身影从阴暗里走出,飘忽如鬼,似乎早就藏在那里。 “何苦留在这里受委屈?” 第六十四章 翁婿联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人身穿乌黑篷衣,手里拎着一具尸体,挡住了莫雨晴的前路。 “别再任性了,跟我回去吧!” 跟他伟岸的身躯相比,莫雨晴显得格外娇小。听着这熟悉话音,她没有抬头,姣好面容笼满寒霜。 “滚!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这人伸手摘下篷帽,露出一副棱角分明的方正面庞,不怒而威。但更显眼的,是那一头雪白长发。 才到中年,却已白了头。 听到她的怒斥,中年男子非但没有生气,凝望向她的目光微微颤抖,反而充满怜爱。 “一把剑而已,何必冒险再找?” 莫雨晴豁然抬头,眼神锋利如刀,漠然道:“李慕白,说出如此无耻的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李慕白闻言,闭上眼眸,面部肌肉抽搐着,似乎非常痛苦。 “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斯人已逝,咱们何必再折磨自己?” 莫雨晴紧攥拳头,低着头从身旁走过,愤怒地道:“那是你的事情。以后别再来见我!” 李慕白见她要走,剑眉一挑,“你要继续去给那小子当侍女?” 莫雨晴没有搭腔,只顾往前走。 李慕白转身,寒声道:“敢欺负我李慕白的女儿,都得死!” 原来这人,竟是莫雨晴的父亲! 莫雨晴骤然止步,头也不回地道:“你敢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李慕白凄然一笑,“难道我不杀他,你就会原谅我?” 莫雨晴默不作声。 这时,一道清脆话音猝然从树林里响起。 “李叔何苦迁怒于我。凭上一辈的交情,我也不敢欺负你女儿。” 父女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年朝这边缓缓走来。 莫雨晴神色一滞,意识到什么,慌忙说道:“任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曾经对任真撒谎,说自己是孤儿,现在见任真偷听到他们的对话,她担心他更加生气,不再理她。 关心则乱,她还没意识到,任真那句话里藏着太多惊人的深意。 李慕白侧目而视,嘴角轻挑,笑容耐人寻味,“有点意思,凭这一句话,就对得起你手眼通天的名头。” 任真走到场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望向李慕白。黯淡月色下,两人眼里都闪烁着精光,如狼眸幽寒。 没人知道,任真此刻汗流浃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在颤抖。 这个名为李慕白的男人,给他带来的心里压力太大。但是,他不得不现身见面,豪赌一把。 “李叔应该能猜出我是谁吧?” 李慕白淡漠地道:“千人千面,手眼通天……既然你以李叔相称,想来是他的儿子?” 任真点头,人生中第一次向别人承认自己的身份。 “李叔侠行天下,于情于理,都不会杀我。” 李慕白嗤然一笑,“就因为跟任天行的交情,我就该放任你祸乱南北,颠覆天下?” 任真默不作声。 李慕白说道:“任真,小孩子的把戏,上不了你李叔的台面。看在故人面子上,今晚饶你一命,滚吧!” 他隐隐猜到任真主动前来的意图,但并不打算给后者开口的机会。 任真眉头微皱,喑哑地道:“这是诸子百家最后的机会。” “机会?”李慕白不屑一顾,不耐烦地道:“主宰朝纲,倾轧异己的机会?就算不是儒家,换成别家又有何异?这样的机会,我墨家不需要!” 任真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冷冷地道:“你是聪明人,难道还听不懂我的立场?趁我还没反悔,赶紧滚!”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兼爱非攻,那么墨家在你手上变成一盘散沙,还真不是因为丢失巨子剑的缘故……” 李慕白闻言,勃然大怒,右手一抬,竟无视了空间距离,直接一掌轰向任真! 任真刚才这句话,同时揭开他的两处逆鳞,怎能不令他暴怒。 这个激将法,用得似乎过猛了。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在风云强者面前,任何挣扎都没有意义。他最大的希望不在自己身上。 果然,千钧一发间,莫雨晴猛然踏出,挡在了任真面前。 “你这个懦夫,又要恼羞成怒?” 莫雨晴愤恨地盯着李慕白,眼里快喷出火来。 李慕白无奈,收回劈天大手,寒声道:“这就是你的心机?激怒我,就算有晴儿护着,你也没有好下场!” 任真深深一揖,真诚地道:“巨子侠义,天下皆知。我无意冒犯,只想让你明白一点,没有我,这天下也会乱!” 李慕白冷笑不止,“剑道大乱,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下一个目标是儒家吧?” 任真不置可否,说道:“破而后立,剑道不死。谁负谁胜出,只有天才知晓。若想谋儒家,诸子百家都得出力,非我一人之功。” 李慕白冷哼一声,“我说过,墨家不会掺和!” 任真立即说道:“那好,咱们就做笔最简单的交易!这趟闯荡江湖,你保我安全,我还你墨眉!” 听到“墨眉”二字,父女俩同时一惊,追问道:“你知道巨子剑的下落?” 墨眉不仅是墨家的巨子剑,也是当年墨圣送给李慕白的娘家嫁妆,对这父女俩的意义太重。莫雨晴之所以潜入鹰视堂,就是为了打探这把剑的下落。 任真开出了一个诱惑力十足的筹码。 他很清楚,自己这趟游历,闯的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绝非去云遥宗那般轻松。若无风云十强守护,他岂止九死一生,多半十死无生。 只有绣衣坊和墨家游侠联手,他才有可能全身而退,真正地笑傲江湖。 所以,这场豪赌,他不得不下注。 李慕白动心了。数年前发生在墨家的那场剧变,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如果说这死结还能解,那么,最后的答案就落在墨眉身上。 “只要你别狐假虎威,做违背侠义之事,我可以答应你!” 李慕白沉默半天,终于接受了这笔交易。他无意助任真复仇,但为了自己,他必须全力以赴。 听到这句话,任真终于松了口气。 而莫雨晴,在自己亲生父亲面前,难得露出一次笑容。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这两人联手,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从没跟书友推荐过别的作品,对此很慎重。但这次强烈推荐一本,祝家大郎的《诗与刀》!星星点灯,希望你们还能回来找到暗形的怀抱!」 第六十五章 对手没那么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还是不死心,“李叔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确实是想替家父报仇,但那些人的真实面目如何,你难道不比我看得更透彻吗?” 李慕白沉默。 “该死的人,都得死!你说得没错,诸子百家,无论哪一家最后登顶,都只会沦为皇帝笼络人心的棋子。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去教训教训这两朝的君王,让他们真正懂得敬畏!” 人非草木,岂甘被他人当成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任真虽是过河之卒,却更不愿被人操控。 既然对手以天地为棋,以万物为刍狗,那他便跳出棋盘,掀翻这片天地! 李慕白摇了摇头,“那只是你的野心,与我墨家何干?棋盘翻了,棋子滚落一地,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 任真打算解释,他伸手阻止,决然说道:“墨家本就式微,不会再趟这浑水。接下来,我会暗中观察,只要你的所为违背道义,我随时都会离去!” 他指向自己拎来的那具尸体,说道:“初次相见,这史火龙,就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你放心,他那几名随从,我也已经一并杀掉了。” 任真闻言,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检查史火龙的尸首。他刚才还在担心,有漏网之鱼逃回,局面会不可收拾,没想到竟有这份惊喜。 不愧是十大风云强者之一,只是弹指功夫,墨家巨子就将数名强者抹杀。有此人暗中护卫,任真接下来就能放开手脚,宽心许多。 李慕白心意一动,微微皱眉,“青帮的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赶来,已经离此地不远了。你这个坊主赶快回去主持大局吧!” 他见任真的手一直按在史火龙脸部,明白以后者的诡谲心思,稍后肯定还有文章要做。 任真站起身,微笑道:“多谢李叔,以后就有劳你了。寻找墨眉之事,包在绣衣坊身上!”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莫雨晴一眼,转身朝树林外的江畔跑去。 莫雨晴见状,紧随其后,跟着冲进阴翳里。 李慕白站在后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阻拦。 这一路走来,他始终暗中尾随,怎会看不出自家闺女的心意。即便没有旧事隔阂,难道她就会乖乖听话回来? 他长叹一口气,皎洁月光下,那头长发银白如雪,饱蕴风霜。 “但愿你不是在利用晴儿……” …… …… 少年男女并肩奔跑在风中。 莫雨晴偷偷瞟向任真,怯怯地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她担心他会生气。 任真踏空奔驰,随口说道:“我不怪你。并且,我对你毫无隐瞒,从未说过半句假话。” 莫雨晴低着头,面颊如桃花粉红,晕满醉人的喜悦,“算你还有良心……” 任真望向前方,继续说道:“我没有亲人,心里特别想有个妹妹。等顾剑棠回来,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当师兄妹!” 前世,他有个很可爱的妹妹。每每想到她,他就更加感到孤独。 莫雨晴僵在那里。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我很喜欢你的单纯,很多时候,我也想跟你一样活着,只可惜,我的命运注定艰难。任天真,呵呵,我真的能任性天真吗?”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佯装并不知晓少女的那片痴情。既然生如夏花,绚烂短暂,何苦再去耽误别人一生? “江湖太深,处处伤人心。咱们这些年轻人,更应该守护好难得的纯真。无论何年何月,愿携手同游,不忘初心!” 说完,他不顾梨花带雨的晴儿的反应,拉起她的手往前跑去。 …… 江湖不止尔虞我诈,多的是儿女痴心。 …… 史火龙死了,宫城也死了,对任真来说,这是最好的局面。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要么诱骗史火龙,要么除掉史火龙,总之都要让青帮帮众去夜袭刺史府。 现在青帮帮众赶来,有惊无险,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事不宜迟,他迅速把王凤武易容成史火龙,把徐凤年易容成宫城,让这二人按计划行事,自己则带领其他人火速撤离,回到客栈等候消息。 这一夜的海晏城,注定会波澜狂涌。 三个时辰后,天色微亮,徐王二人终于赶回来,浑身鲜血淋漓,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 毕竟是治理一方的封疆大吏,哪能轻易暗杀掉。没有汪惜芝的协助,青帮在刺史府面前,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这场名为暗杀实为嫁祸的夜袭,跟任真预料的如出一辙。经历短暂混乱过后,刺史府卫戍迅速恢复秩序,将青帮高手围困,生擒无数。 可以想见,那些人落在刘川枫手里,必会遭受严刑拷问。他们不知实情,最终招供的结果只能是,宫城大人就是幕后主使。 整个湘北官场无人不知,宫城是太守汪惜芝最信任的心腹,他的举动基本就代表着汪家的意志。 如此一来,原本还不太起眼的湘北政局彻底被引爆。 以汪家为首的前秦望族暗杀刺史,竭力铲除异己,令党争之势愈演愈烈,这样的结果公之于众,绝对会震惊朝野。 而那些青帮俘虏,就是证据。 只要刺史刘川枫据表上奏,向皇帝弹劾汪惜芝,到时候东林党人自会群起弹劾,得机得势,朝西陵党的后台集团发起猛攻。 皇帝应该也会顺水推舟,除掉忤逆她意志的汪惜芝。堂堂书绝大人,会因为这场荒唐的暗杀,稀里糊涂,蒙冤入狱。 这些,正是任真想要的结果。 十六年前,在某人授意下,一**恶之徒勾结在一起,诬陷执掌朝权的任天行谋反,西陵党便参与其中。 尤其是汪惜芝,凭借他模仿别人笔迹的绝技,捏造出一大批嫁祸任天行的私通信件,使得此案成为了“证据确凿”的铁案。 无中生有,汪惜芝是罪魁祸首之一。 任真这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是要同样以嫁祸手段,借皇帝之手,除掉汪惜芝。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报仇雪恨。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推演,并没有真正发生。 对手没有想象中那么弱。 在任真苦苦等待的第四天,也就是在大年夜前夕,绣衣坊安插在刺史府的卧底传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刺史刘川枫将亲赴汪府,参加前秦望族齐聚的年宴。 这场和谈,依旧会上演。 第六十六章 小卒对国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任真离间之下,汪刘两家结下杀子灭女的大仇,不共戴天,若说他们的矛盾还能调和,让人难以置信。 因此,当这份情报传回来时,坊里几位元老都感到匪夷所思,怀疑它的真实性。 “大年夜里登门拜访,刘川枫这是唱的哪出戏?他还想拿热脸贴冷屁股不成?” 徐老六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疑惑地询问任真。 屋里数人都陷入沉思。 老王凝眉说道:“汪府是龙潭虎穴,刘川枫要想寻衅,断然不会亲自赴险。我想,情报应该无误,还是妥协求和的可能性更大。” 坐在他身旁的张寡妇闻言,追问道:“可他为什么要求和?不仅他的亲闺女死在汪家手里,前些天青帮……” 没等她说完,莫雨晴冷冷开口,“这些我们都清楚,不用你来提醒!” 她明显还在为那一耳光之辱耿耿于怀。 “你……”张寡妇气急,本打算反击,被老王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把话咽回去。 一直沉默的任真见状,干咳一声,把话题扯了回来。 “汪刘两家的仇恨再深,也是私人恩怨,进而影响湘北官场。刘刺史肯忍辱负重,跟汪惜芝捐弃前嫌,应该是迫于上峰压力,不得不低头……” 他目光闪烁,很快猜出这种可能性。 无论汪刘二人,还是东西两党,在这盘棋里都是被算计操控的棋子。 任真是下棋的一方,除他之外能左右棋势的,当然还有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位对手。 对手绝非庸手,岂会坐以待毙,放由任真扰乱大局。 那个人也出手了。 听到这话,老王豁然开朗,“你是说,刘川枫不敢因私废公,只能执行朝廷的命令,前去求和?” 任真没急于回答,沉默了会儿,才说道:“现在看来,咱们烹煮的火候还不够。或许现在主持大局的,已不再是刘川枫本人呢……” 莫雨晴忧心忡忡,闷声道:“闹了半天,咱们先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忙活一场?” 任真摇头,“运棋百步,杀棋一招,所有的优势累积到一起,才会形成最终的胜势。演化成现在的局面,确实让人意外,不过咱们并未丧失优势。” 老王微微一笑,凝望着任真思索的神态,说道:“看样子,坊主似乎已经有了计较?” 任真不置可否,“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此刻我突然觉得,前些天真假宫城那场闹剧,反倒是神来之笔。若没有那次意外,我还真无法应对眼前这次意外!” 跟屋里其他人不同,老王性情内敛,心思缜密,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一些玄机。 “你的意思是,要从死去的宫城身上入手?” 任真端起茶盏,从容不迫地啜了口,神秘一笑,“无心插柳,这是天意助我啊!” 徐老六听得云山雾罩,“你俩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着像是说,坊主那夜受伤倒是好事?” 老王哈哈一笑,“再多听凤首大人说书十年,说不定你这颗榆木脑袋就开窍了!” 徐老六顿时恼火,伸拳就要去捶他。 任真无暇理会他们,脑海里推敲着无数细节,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儒家的事,那女人肯定会听取他的意见。应变灵动,只手翻天,很像他的作风……” “国士无双?爹,这次我一定替你赢他!” …… …… “元方,你怎么看?” 花园的小菜圃里,一名中年妇人从藤蔓繁茂的架子下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的黄瓜。 她掀起衣角,撸着黄瓜上的嫩刺,微笑望向凉亭外的那名书生。 午后阳光洒在她那并不精致的面容上,仿佛更加柔和几分。 非礼勿视,书生表情微窘,赶紧颔首移开视线,嘴角却带着笑意,俨然早已习惯她的率性自然。 “陛下想问的,是边角之地的厮杀,还是整盘棋的走势?” 那位戡乱登基、君临大唐、雄视天下、绝唱千古的女帝陛下,竟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妇人! 妇人平步走上凉亭,将那根黄瓜咔嚓掰成两段,递给书生一段,便坐在石凳上,一边啃嚼着嫩脆的黄瓜,一边凝视着石桌上的棋局。 自古君王皆霸道,趁乱而起者更是雄才大略的枭雄。但这位女帝陛下,显然是个例外。 “种菜种瓜,就得像养儿育女一样,呕心沥血。我命相太硬,既然无福生养,只有收拾收拾这块田圃,才好多温养些慈爱之心,不致冷酷偏执才是。” 说着,她咬口黄瓜,朝对面的书生温和一笑,明明平淡的眉峰里透出一股自然而亲切的魅力,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大道无形,帝王之道亦是如此。 书生报之一笑,或许是深居内宫太久,他白皙面容间的抑郁黑气总是挥之不去。 女帝捻起一枚黑子,随口说道:“人家都说,女人心胸狭隘,最爱斤斤计较。即便是我,也不能免,还是太在意这片瓦之地的得失了。” 落子以后,她那平实坦荡的胸脯微微一挺,旁若无人一般。 胸不平,何以平天下?这句话用在不喜以朕自称的中年女帝身上,确实很合适。 书生佯装未见,尴尬地低下头,原先胸中沟壑韬略瞬间消散大半,只好信马由缰,老实道来。 “陛下,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女帝大奇,豁然抬头,“二先生治国如烹鲜,乃是真国士,眼前似乎还不至于令你忐忑吧?” 书生摇头,说道:“这盘棋的所有回合,陛下与我推演过无数次,合二人之力,按理说不会有毫厘之差。但开局才两个回合,我就看出些不太妙的苗头来!” 女帝语气温柔,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苛求完美,人力岂能匹敌天算,只要目的达到,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可忽略。” 对于元方的智谋,不只是她,天下俊杰无不心悦诚服,望尘莫及。 曾经的元武朝三大案,奠定了如今的大唐国本,哪一个不是出自这位大阴谋家的手笔? 元方还是摇头,“别的事情,我可以不去计较。但事关儒家,我不得不亲自插手,我元本溪绝不容许自己的师门,阻碍陛下的宏图大计!” 元方,字本溪,此人号称国士无双,正是儒圣座下的二先生。 女帝对他的执拗脾气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湘北呈上来的折子,我都看过了,党争由来已久,又是春秋亡国遗祸,本就很棘手。先生不必自责!” 元方眉头一皱,凝视着棋盘,目光精湛,“过府杀人?我不信那孽障如此狂悖。夜袭官邸?到了这种份上,我也不能再偏袒老四了!” 女帝跟他深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今天一反常态,情绪明显有些浮躁,于是说道:“怒气伤身,先生很多年没发过火了……” 元方闻言,自知失态,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手里紧攥的那把棋子却丝毫不见放松。 “陛下不知,我是嗅到了很久以前的味道啊……” 第六十七章 夜宴(一)(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万家灯火,今夜灿烂。 无数烟花攒射上虚空,在深沉夜幕里炸裂成炫丽光华,流光溢彩一片,令大年夜里的海晏城辉煌如昼。 这座繁华城市,今夜喜庆余年。 作为湘北第一望族,汪惜芝的太守府里却异常冷清。那两扇铜门早早便紧闭,昏暗光线下,门口那两座雄狮愈发狰狞阴森。 府内的亭台楼榭间,也是冷清诡异,不见平时那些奴仆的忙碌身影。一干家眷也提前得了吩咐,早就闭户歇息,哪有热闹年味。 汪府深处的那间宴客厅里,灯火通明,一张楠木长桌前,满满当当地坐了几十号人,无不神态雍容,衣冠精致。 湘北道所有豪富世家的家主,今夜齐聚汪府,苦闷地坐在这里,脸上看不出喜庆,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如今形势紧张,京城庙堂想打湘北的主意,他们这个年不太好过。 原本这场每年例行的晚宴,他们只是来一起跟书绝大人拜年的,今晚倒像是在开战前紧急会议,气氛极为凝重。 当然,此刻的他们并不知晓,被他们视为肉中刺的刺史大人稍后将会驾临,为这些地主们奉上更精彩的贺岁档戏码。 不知冷场多久,坐在上首主位的汪惜芝沉声开腔。 “最近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汪某中年得子,颇不容易,现在又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实在没心情陪诸位欢度佳节!” 不用他说,大家也都心里透亮,他们纷纷劝慰几句,对于这次夜宴的目的,彼此都心照不宣。 “大人有烦恼,我等都愿意替您分忧。咱们交往多年,在湘北互相提携照应,都不是外人,只要您一句话,大家绝对响应,马首是瞻!” 坐在汪惜芝下首的,正是其实已经死去的宫城。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当然非绣衣坊的徐老六莫属。 第二次假扮宫城,他不再那么紧张,一上来就按照任真的吩咐,煽风点火,乱带节奏。 至于任真本人,此时扮成一名仆人,正在铜柱旁的阴暗角落里站着呢。 今夜这场贺岁大戏,他作为总导演,怎能不到场观看。 有假宫城带头表态,其他人立即出言附和,声援太守大人。唇亡齿寒,他们油滑世故,这点道理不会不懂。 这些家族抱团多年,都在同一条船上。谁敢打汪惜芝的脸,就等于没把湘北权贵放在眼里,为了自身利益考虑,他们绝不答应。 一名老者起身说道:“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形势很明朗,大家今夜依然前来,坚定地站在这边,就是跟刘川枫划清界限。汪大人请宽心,该如何对付敌人,您尽管吩咐就是!” 他们本就是想探探太守大人的口风,为明年的形势做准备。 汪惜芝闻言,欣慰地点头,正打算说些什么,这时假宫城又抢先开口。 “事已至此,也不瞒大家了,前不久大人派我率青帮夜袭刺史府,不仅我自己身受重伤,青帮也损伤大半,不少活口落在他们手里。眼前,这是最棘手的麻烦,得靠大家商议解决才行!” 说完这话,他不忘咳嗽几声,装出一副内伤未愈的样子。 汪惜芝却是脸色剧变,转头望向宫城时,眼神里充满恐慌。 官场很多事,做得说不得。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事,罪同谋逆,若非万不得已,即便是自己的家属,也不能透露半字。 这宫城,却当众说了出来! 场间顿时喧哗,大家都惊诧不已,想不到两位大人竟敢铤而走险,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 “前些天我听说,有人夜闯刺史府,当时还纳闷,是谁如此胆大,原来是两位大人的手笔,难怪,难怪!” “留下活口,就等于让刘川枫捏住了把柄。如此一来,还真不好办呐!” “怪不得宫大人最近深居浅出,说话嗓音也沙哑许多,原来是那夜受了不轻的伤。您要保重身体呐!” 假宫城点头,再次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 任真站在角落冷眼旁观着,暗笑不已,这徐老六的演技是越来越好了。 那夜暗杀行动过后,刘川枫并未贸然发难,而是秘而不宣,迅速将此事汇报给上峰,请东林党朝臣定夺。 因此,除了当事人,外界都不清楚那一夜刺史府骚乱的真相,不知道汪惜芝会暴怒到这种地步。 现在,朝廷决断已定,刘川枫即将前来和谈,更不会再将此事泄露出去。 如此局面,绝非任真想看到的。既然东林党不愿意说出来,那就只好让绣衣坊来说了! 此事一旦传播开,汪惜芝甭想再稳坐泰山。 “这个……”汪惜芝脸色苍白,显然没料到宫城如此大意,顺水推舟说道:“大家对此有何看法?”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为此事忧虑,备受煎熬。刘川枫引而不发,始终没像他预想中那样竭力攻讦。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不安。 偌大议事厅,再次陷入寂静。 这件事确实不好办。毕竟人证物证俱在,面对数十名青帮囚犯的指证,众口铄金,就算汪惜芝想矢口抵赖,也无济于事。 该怎么办?众人一筹莫展,想不出对策。 沉默一会儿,突然,宫城用力一拍桌子,眼眸里迸射出狠辣意味。 “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不妨做得更绝一些,让史火龙的青帮去把漕粮都烧了!” 烧漕粮? 全场所有人心脏一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宫城是不是疯了?! 每年秋收以后,湘北道会大规模征收税粮,将其中一半及时押运到京师,供朝廷开销和军粮耗费。 至于另一半,则先囤积在手里,等开春湘江冰融后再开运,专为解决青黄不接的春荒。 这漕粮,说是皇室的口粮也不为过,乃是重中之重,宫城竟然想把它烧掉,彻底激怒皇帝,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汪惜芝闻言,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眸,紧紧盯着宫城,表情冷峻如霜。 “宫大人,如此口无遮拦,你是担心咱们头上的罪名还不够多吗?” 宫城神色微凛,看出汪惜芝的惊惧,狡黠一笑。 “大人怎么还不明白,正因为这想法更疯狂,所以朝廷没人敢相信,青帮是受您操控,只会认为他们狗急跳墙而已!” 角落里,任真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坑,看你跳不跳! 第六十八章 夜宴(二)(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夜袭刺史府,已经足够疯狂,汪惜芝为报杀子大仇,做到这种份上,本就违背他的谨慎性情。 再让他举火烧粮,选择激怒皇帝的猖狂行径,这是他万万不敢尝试的。 不疯魔不成活,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愚勇,这位太守大人做不到。 即便假宫城解释此举用意,他还是决然摆手,否定了这个提议。 “宫大人休要再提,咱们本就在玩火,我不会再冒任何风险了!” 宫城叹了口气,笑容苦涩,颇有几分不甘,实则心底冷笑不止。 “坊主大人挖的坑,你以为想不跳就能不跳?哼,这口黑锅你是背定了!” 此刻,在场众人都听到了宫城的提议,即便汪惜芝否决,至少大家都明白,这两位湘北领袖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那么,只要漕粮一失火,他们就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汪惜芝派人干的。不只是因为他有这动机,更因为他萌生过这念头! 至于如何让漕粮失火,嘿嘿,那比夜袭刺史府简单多了。 任真安排假宫城演这出戏,就是要当众戳破窗户纸,把这两桩大案的底细抖搂出来。 到时候,龙颜震怒,朝廷真要对湘北大动干戈时,这些地主豪绅承受不住压力,自然会把汪惜芝推出去顶着。 而今晚这些话,就像汪惜芝嫁祸任天行那样,成为莫须有的“铁证”,被呈送到皇帝面前。 一如当年。 在这把火还未烧起来之前,现在他们意识不到这点,依然在为上一桩案子绞尽脑汁。 “我在想,刘川枫明明攥住大人的把柄,却一反东林党羽的秉性,隐忍不发,是不是在等大人登门谢罪,割地求和?” 一位家主深思熟虑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外界盛传,刘刺史此番上任,是东林党抛出的求和信号,想缓解双方在朝堂上的倾轧争斗。既然如此,他忍辱负重,不敢对大人出手,也是有可能的!” 经他这么一解释,大家恍然大悟,如今看来,最近甚嚣尘上的平息党争,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汪惜芝侧身,望向说话那人,疑虑不决,“若果真如此,我就应该主动交出实权和良田,赎回那些人证?这盘棋,真的能和?” 人们再次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见情形不妙,宫城再次开口,对汪惜芝说道:“大人千万要慎重!咱们手里的田地,就是命根子。朝廷正是倚重咱们的粮食,才不得不默许现有的利益分割。” 他咽了口唾沫,身躯前倾,盯着汪惜芝,“一旦交出主动权,向刘川枫低头,汪家以后还是海晏城的汪家吗?大人,这个头不能开啊!” 汪惜芝蹙眉思索,心里经历着激烈的斗争,脸色也变幻不定。 这些人说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刘川枫当真只为议和而来?他如果得寸进尺怎么办? 覆水难收,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二管家汪财破门而入,不顾正在议事的显贵们,径直走到汪惜芝身旁耳语几句。 众目睽睽下,汪惜芝脸色剧变,豁然站起来。 “刘川枫来了!” “什么?!”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汪惜芝,“他怎么敢来?” 杀子灭女,汪刘两家仇深似海,前不久那场夜袭的纷争还没平息,刘川枫竟然敢亲身赴宴,他是想送上门找死? 以贪婪胆怯著称的东林党人,何时变得如此大义凛然了? 刚刚还在合谋对付的仇敌,转眼就登门来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们没回过神来,汪财迅速提醒道:“老爷,他们此刻还在府门前站着呢!” 汪惜芝面色沉凝,当机立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他们进来!” 这时,场间的众多豪绅不约而同地起身。 “大人要见客,我等就不叨扰了。” “大人保重,改日再来拜访。” …… 他们都老奸巨猾,见风使舵的本领炉火纯青。哪怕跟汪家站在同一阵营,他们也不会蠢到当着一方刺史的面,挑明立场,不给自己留退路。 如果太守真想议和,那他们更得迅速撤退才行,不然日后绝没好果子吃。 心照不宣的道别过后,一干世家匆匆从偏门溜走,只留下宫城一人还在议事厅里,陪着汪惜芝迎接降临的风暴。 很快,在汪财引领下,刺史刘川枫带着三五名随从,负手走了进来。 虽然是他主动上门,但有那么多愤恨憋在心里,他神色尤为冷漠,随意地朝汪惜芝拱手,算是见面问候。 男尊女卑,他失去的还只是闺女,汪惜芝却是独子被杀,脸色又岂会好看,冷冷一指客座,便自顾坐到座位上。 “刘大人有何见教?” 刘川枫面无表情地说道:“见教不敢,大难不死,只是替贵人来带个路。别以为我想见你!” 说罢,他转身走向下首的席位,将上首那副尊位让出来。 而跟他同来的那名青年男子,却是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神态自若。 站在角落里的任真见状,心头一凛,立即意识到,原来这年轻人才是今夜的主角。 汪刘二人不愿开口,圆场的戏份自然而然落在宫城头上。 他笑眯眯地望着那年轻人,说道:“阁下丰神俊朗,器宇不凡,一看就是龙凤之才,却不知出自何方名门?” 年轻人眼皮微翻,掸了掸白袍上的尘土,竟是没看宫城一眼,“琅琊阁,蔺晨。” 他的话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正因如此,这话显得格外刺耳。寥寥五字,不愿多费一字口舌,他压根就没把旁人放在眼里。 面对湘北道三位至高权臣,他的态度狂妄得出奇。 然而,汪宫二人却无暇理会这些细节,身躯同时僵滞,目光都颤抖起来。 南有绣衣坊,北有琅琊阁。 连那位阁主的亲传弟子,都亲自来救场了! 角落里,任真眼眸微眯,盯着大堂中央傲然而居的蔺晨,表情有些古怪。 “这么快就来送人头了……” 第六十九章 夜宴(三)(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之所以表情古怪,是因为他没想过,从幕后走出来的会是琅琊阁。 跟绣衣坊一样,琅琊阁是北唐女帝亲设的秘密机构,肩负着网罗情报、监察百官的职能。 天下公认最权威的风云强者榜,便是由琅琊阁主亲自编排,足见其对南北群雄的刺探力度。 女帝的初衷在于针锋相对,以琅琊阁对抗南朝的绣衣坊,所以琅琊阁的组织分工都是在依样画葫芦,竭力模仿对手。 但在任真这位大行家眼里,琅琊阁只是唯命是从的走狗,既没有自行决断应变的权力,还得顺从皇帝心意,四处打探些无趣的花边消息,不配跟绣衣坊相提并论。 因而,任真并不认为琅琊阁有能力勘破他的行踪,那么,蔺晨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若要居中调停,化解两党矛盾,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前来,岂非比这轻狂青年更能镇住场面? “这不合情理……难道,对手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 任真站在铜柱旁,冷眼盯着蔺晨,心里疑窦丛生。 场间,汪惜芝和宫城起身,朝侧身而坐的蔺晨行礼。 为官者,最忌讳得罪领导亲信,这些官场老手深谙此理。 别看琅琊阁密探的品秩低微,在封疆大吏面前不值一提,他们若瞧谁不顺眼,日后在替皇帝办差时,随口插上那么几句闲话,足以令对方乌纱帽不保。 不怪蔺晨太傲慢,他就是这种得罪不起的天子走狗。 “劳驾蔺公子亲临,汪某实在过意不去。名师出高徒,观您的举止气度,颇有梅阁主年轻时的风采!” 汪惜芝神态恭谨,跟先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宫城笑容可掬,“来人,奉茶!” 随着这声吩咐,任真同另一名小厮退出去后,很快将热茶端了上来。 蔺晨轻哼一声,没理会桌上茶盏,稍稍认真地打量汪惜芝,“琅琊阁办案,客套话就免了。我有必要提醒你们,最好收起那些小心思,乖乖配合我!” “这是自然,”汪惜芝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开始嘀咕起来,“有青帮囚犯在手里,这件案子铁证如山,何须琅琊阁来办?他到底意欲何为?” “以往派系林立,朝廷投鼠忌器,不愿引发骚乱,所以姑息任之。但这次不同,陛下心意坚决,奉劝你们别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蔺晨这几句话,明显是说给汪惜芝听的,毫不掩饰打压之意。 天下粮仓,辐辏之地,乱不得。若非下定狠心,女帝也不愿拿前秦旧族开刀。 但任真暗中折腾出不少动静,阻挠她的一统大略,不由得她不下这个狠心。 汪惜芝闻言,心底骤然警醒,“这蔺晨,果然是站在刘川枫一边,要来清理我们!” 蔺晨继续说道:“汪大人得明白,孰不可为。实话告诉你,我这次代表的是二先生!哼,什么东西两党,就算你们再狡猾,能斗得过无双国士?” 这下连刘川枫的脸都白了。他只知道,蔺晨此行旨在震慑前秦望族,没想到这份意志竟出自大名鼎鼎的元本溪! 汪惜芝更是僵在座位上,浑身惊出冷汗。 从春秋末年,到南北争雄,这些年他栉风沐雨,见证了所有波澜壮阔的大动荡,因此,对于元本溪是何等人物,他再清楚不过。 蔺晨看破他的惊恐情绪,神情淡漠,目光炯炯有神。 “事到如今,别再不识趣了!玩阴谋诡计,汪大人真上不了台面。元先生之谋算,连当年文武盖世的任天行都败下阵来,就凭你,能行么?” 这连番敲打,如明枪利剑,一句比一句犀利,直刺汪惜芝内心,就是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再无力固守派系党争之念。 攻心为上,征服人心,这样才尽可能避免动乱,不至于粮仓起火,捅出大篓子来。 角落里,任真注视着蔺晨咄咄逼人的气势,心里暗叹,“为了震慑汪惜芝,连我爹的旧事都翻了出来,元本溪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这时,蔺晨陡然收起锋芒锐气,端起茶盏,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 “先前朝廷派刘刺史来,是想试探你们的态度,结果大失所望。但陛下宽宏大量,还是愿意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毕竟人为财死,你们舍不得让出那点利益,也在情理之中,这我能理解。”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这才是驾驭人心的王道权术。 “另外,你们恐怕想象不到,就在这海晏城里,其实还潜藏着某个神秘人物,一直在挑拨离间你们!” “什么?” 汪惜芝和刘川枫二人闻言,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蔺晨。 “怎么可能!是谁如此大胆?” 任真和假宫城则更加感到震撼,他们在海晏城的筹谋居然暴露了! 蔺晨解释道:“二先生的嗅觉太过敏锐,他感知到事态发展的微妙,于是派我来仔细查探一番,果然,我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 任真默默偷听着,脑海里在飞速回忆这些日子的所有情景,试图想出破绽所在,这时蔺晨继续说下去。 “作为你们二人冲突的导火索,汪公子过府施暴杀人,这太狂妄异常。而刘公子接下来被指控杀死刘公子,又缺乏证据。正值敏感时期,两件事发生得出人意料,我必须勘察取证,才能下定结论。” “经过我的仔细查验,发现几个疑点。一,死者刘小姐衣衫完整,并且表情平静,看不出被施暴时的挣扎迹象,这不合常理。” “二,刘公子想杀死汪公子,为何会选择在人多眼杂的客栈里下手?并且,据店伙计交代,那间房被人连续住了好几天,住店的是三个人,一对青年男女,再就是汪公子,并没有疑犯刘公子!” 听到这里,任真幡然醒悟,原来所有的破绽,都出在那个店伙计身上。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名店伙计说,当时摆脱他前来汪府求救的,是一名自称汪公子侍女的少女。但是,太守大人应该最清楚,令公子虽然风流,出门却从不带任何侍女!” 说完,蔺晨再饮一口,冷笑道:“若非我琅琊阁出手,就凭你们的侦探能力,如何能察觉其中端倪?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二先生恐怕早就猜出一二,所以才让我出面啊!” 第七十章 夜宴(四)(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死者没有挣扎迹象,这意味着,汪源并非强奸未遂灭口,而是蓄意杀人。但两人素不相识,绝不至于如此。 从住进客栈的对象看,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刘泽天,反倒是任真和莫雨晴两人,暴露在蔺晨的视野里。 至于最后一条,则充分证明了,管家汪财是被人故意引往现场,恰巧撞见刘泽天,没有亲眼看到后者行凶。 这三条疑点凑到一起,不寻常的意味已经很明显,其中另有蹊跷。 汪刘二人听完蔺晨的分析,再结合他一开始道出的结论,将信将疑地问道:“你是说,有人故意伪造了这两场凶杀案,想挑拨离间,真凶并不是两位公子?” 蔺晨点头,肯定了他们的猜想。 “这是不是有些荒诞?”刘川枫犹豫片刻,说出心中疑问,“汪源到我府上时,我和犬子泽天都见过他,千真万确,就是他本人进了莲儿的房间!” 汪源被杀时,没有指控刘泽天的目击证人。但汪源进入刘小姐房间,刘府上下都有目共睹,这是难以被推翻的。 蔺晨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假乱真,这正是对方的高明之处。其实我心里已经想到一种可能,只是目前还无法找出证据……” 汪刘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可能?” “易容!” 刘川枫一僵,还没意识到什么,主位上的汪惜芝却神情剧变,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易容这门绝技,只流传在野史轶闻里,目前江湖上无人精通。不过,早在十六年前,曾有人偶然施展过一两次,为少数人所观赏,只是没流传出去而已。 那个人,就是任真的亲爹,同样拥有第三只眼的任天行。 巧合的是,这件秘闻的极少数知情者里,就有书绝汪惜芝和琅琊阁主二人。此刻,时隔多年再次听到易容一词,汪惜芝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感。 他很清楚,易容术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他才害怕,害怕当年被他诬陷的任天行阴魂不散,前来寻他报仇! “不错,肯定是这样!”他有些激动,毫不犹豫地道:“那人就是想嫁祸于犬子,令我背上激化党争的罪名,从而实现他不可告人的意图!” 另一侧,刘川枫还是不愿接受这个推论,让汪源轻易洗白。眼见为实,他宁愿相信,这是汪家故意杀人,以此恫吓自己。 “易容之术,荒诞怪谈,这样草率下定结论,将罪名扣到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头上,我闺女岂非死不瞑目?” 听到这话,蔺晨猛然皱眉,对刘川枫的质疑极为不悦,寒声道:“怎么,刺史大人是在怀疑我偏袒汪家?!” 刘川枫虽然意识到失言,还是不甘心地道:“琅琊阁秉公办案,我绝不怀疑蔺公子的立场和能力。但是,咱们应该在抓到真凶之后,再盖棺定论吧?” 蔺晨冷哼一声,轻蔑地望着他,说道:“我的推论是否合理,还不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回京城以后,我会将此案细节一一上报,当然,也包括你此刻的态度!” 这句话等于是赤裸裸地威胁。言外之意,他会向皇帝禀报,刘川枫替子女报仇心切,咬定汪家不肯松口,此人有碍于平息党争。 刘川枫噤若寒蝉,不敢再争执下去,端起瓷碗默默饮茶。 角落里,任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松了口气。 “蔺晨虽然大概猜出原委,但听他刚才的话意,似乎还没将情况上报。只要今夜得手,我的行迹就不会泄露出去……” 这时,蔺晨调转矛头,把视线从刘川枫转移到汪惜芝身上。 “刘大人有句话说得没错,咱们必须抓到那名元凶。所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汪大人,你必须要如实回答,否则元凶无法落网,你儿子的罪名依然洗不清。” 汪惜芝凛然道:“公子放心,我一定会配合您,将那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蔺晨眨了眨眼,忽然又望向下首的宫城,“据擒获的青帮暴徒招供,那夜袭击刺史府前,宫大人秘密约见他们帮主,下达了暗杀指令。我想,应该是得到汪大人首肯后,宫大人才有这胆量吧?” 汪惜芝缄默不言。这个问题藏着陷阱,他没法回答。 蔺晨继续试探道:“形势到了这种地步,汪大人进退维谷,就没必要再隐瞒了。我刚才说过,只要你肯配合我办案,陛下会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汪惜芝沉吟片刻,决然道:“公子,我可以发誓,夜袭刺史府一案皆是青帮所为,与我二人无关!另外,这问题跟捉拿元凶有关吗?您为何非要揪住不放?” 事关身家性命,他断然不敢随口供认,将自己陷于死地。 蔺晨微微一笑,说道:“夜袭刺史府,此举激进疯狂,我觉得这不像汪大人的作风,因此一直怀疑,前去联络青帮的宫大人有可能是假的……” 当初任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造成真假宫城的闹剧。汪惜芝这次一反常态,倒是骗过了这些聪明的对手。 蔺晨略微停顿,补充道:“换句话说,眼前的宫大人,也有可能是假的。就跟汪公子一样,真正的宫城可能早被掉包了!” 话音刚落,刘川枫脸色微变,下意识攥紧拳头,暗暗戒备。而汪惜芝却稳坐不动,看不出任何紧张情绪。 因为他知道,那夜宫城前往青帮,就是他派去的,并非别人假冒。 官邸深似海,想在海晏地盘上掉包深居简出的宫城,难度太大,眼前这位,也基本不会是假的。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必戒备。 “我听明白了,其实是因为夜袭一案,公子对宫大人有所警觉,此刻是想验明正身。” 蔺晨坦白道:“不错,这是咱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汪惜芝说道:“您随便出题来考问他就是。如果他是假的,元凶落网,我的冤屈就能洗清。如果他是真的,咱们便可以放心交谈,当然,这也无法反证出,我们就是青帮的幕后主使,对吧?” 反正无论如何验证,他对宫城都有信心,并且也不会有损失,何乐而不为? 假宫城闻言,神色保持不变,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又特么要给我出题?! 第七十一章 夜宴(五)(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前些天夜里,真假宫城对峙时,徐老六接受过一次考问,结果毫无悬念地原形毕露。 假的就是假的,无论面容有多像,都不可能复制本人的记忆和经历,当然经不起考验。 此刻,面对再次来临的考验,徐老六心里充满绝望,仿佛已经看到那个熟悉的穿帮场面。 而这次穿帮的代价,将远远比上次更惨重。 这太守府戒备森严,暗藏高手无数,绝非区区青帮能比。即便站在角落里的任真,以及同时隐身的老王夫妇现身,也无法救出徐老六,挣脱眼前的困局。 更蛋疼的是,只要徐老六露出破绽,就等于印证了蔺晨先前的推论,确实有人从中作梗。那么,汪刘两位湘北长官的矛盾不解自破,任真这一个多月的谋划都付之东流。 凭元本溪的机警敏锐,甚至能进而推断出,绣衣坊整个行动的意图,以及任真的身世等等。这一系列连锁后果,最为致命。 这场博弈进行到最后关头,徐老六肩上承担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满盘棋的胜负。 任真远远凝视着徐老六,攥紧拳头,额头上悄然渗出汗珠。 事关成败,明知徐老六经不起考验,他还是寄希望于老伙计能随机应变,把这关蒙混过去。 在大家注视下,徐老六缓缓抬手,朝蔺晨做了个请的姿势,表情漠然,“那就尽快问吧!既然大家不信任我,那我何必再赖在这里,稍后会自行告退!” 蔺晨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宫大人不必激动,这是我手里唯一的线索,必须公事公办。若是误会一场,蔺某甘愿赔罪,以大人的坦荡胸襟,应该也不会介怀!”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好了,我只提两个问题。” 这一刻,房间里的绣衣坊四人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第一个问题。据琅琊阁密档记载,宫大人身世隐秘,绝非看起来那般简单。请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徐老六闻言,不由一怔,这套卷子我特么做过一次啊! “我原名为苻田,身上流淌的是前秦皇室血脉。国破家亡,后来改姓换名,才得以混进北唐官场!” 他嘴上淡淡说着,心里早已汹涌澎湃。 试想一下,作为一名考生,如果在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里,你抽到的题目恰好是以前做过的老题,答案了熟于心,你怎会不漫卷诗书喜欲狂! 阴暗里,任真看得一脸懵逼,哭笑不得。 人算不如天算呐,没想到那一夜的意外和失误,竟错进错出,能巧妙地化解今日的危机。这正应了道家的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两个问题,答对一半,只要再将下一题应付过去,徐老六就惊险过关! 蔺晨点头,继续说道:“第二题,据说宫大人有一爱子,天资绝艳,很小时便被送往山上修行,不为外人所知。那么,令郎现在何处修行?他的恩师又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徐老六不禁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激动的情绪。 不好意思,这道题他也做过! “苍了个天的,两道题目全都撞上,看来俺老徐是把攒了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今天了啊!” 他强忍住笑意,从容不迫地道:“犬子宫复,拜在西陵书院赵四先生门下。” 随着这话音落下,任真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擦拭着额头的密集汗珠,表情有些狼狈。 人力演算终有极限,他没能预料到,自己的对手会这么早出手,推测出大概真相,从假宫城身上发难。他更无法预料到,解开危机的钥匙,原来早就攥在他们手里。 谢天谢地,这惊险一关总算是过了! 这时,徐老六借坡下驴,起身朝三人拱手,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已经验明正身,请恕宫某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离去。 汪惜芝上前一把拉住,他可不会放心腹军师离开,留自己承担蔺晨带来的压力,“宫大人何必生气!蔺公子行事谨慎,也是为了寻找突破口,早些替咱们洗清冤屈……” 蔺晨看在眼里,于是作揖道:“公事公办,望宫大人海涵,晚辈向你赔罪。” 徐老六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这场戏还没结束,他也不能真的离开。 他看蔺晨一眼,没有去拦对方的赔礼,自顾坐回席位,不咸不淡地道:“得罪宫某事小,蔺公子不必如此。只是,我心里有一些疑惑,也想请教公子,不吐不快!” 蔺晨同汪惜芝一道回席,说道:“请讲。” “说到公事公办,公子可以怀疑我的真伪,那我倒想请教,如何知晓公子不是奸人假扮,前来算计我们呢?” 蔺晨脸色一僵,有些难以置信,“你怀疑我?” 徐老六目不转睛地盯着蔺晨,“坦白说,我并不认同公子的推论。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实据,能证明那神秘人物的存在,更像是你在编故事,假托易容诡谈,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减轻对刘川枫的敌意!” “另外,我觉得你的动机也可疑,一上来就出言恫吓汪大人,试图逼迫我们妥协,好让刘川枫从湘北地盘上攫取利益。公子如何证明,你不是刘川枫的盟友,想虚张声势,替东林党出头?” 他并非真的怀疑蔺晨,只想混淆视听,搅乱局面,将关注焦点从绣衣坊身上移走。若是再任由蔺晨肆意推测下去,他们只会更加被动。 果然,听到这接连质问,汪惜芝目光一颤,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刚才蔺晨表现得太强势,将元本溪的大名搬出来,成功震慑住他,以至于他险些忘了自己的立场。 稍一回味,汪惜芝隐隐觉得,徐老六的话有点道理,“蔺晨分析半天,编出个难辨虚实的凶手,就是想调解我跟刘川枫的矛盾。在我的地盘上,默许敌党的存在,这本身就是我在吃亏啊!” 作为主人,他不急于表态,只是默默望向蔺晨,看对方如何回应质疑。 蔺晨冷笑一声,头颅微扬,眉宇间又恢复初时的倨傲。 刚才流露出的所有情绪,或温和,或歉意,都只是他收服人心的手段。在他心目中,汪宫二人的地位从未改变过。 “宫城,我看你是怀恨报复吧?敢质疑我,你也配么!”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图穷匕首见,他终于亮出此行的最终目的。 第七十二章 夜宴(六)(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蔺晨挑动剑眉,眼里蔑意尽显,“冥顽不灵的蠢货,你彻底激怒了我,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说罢,他抬手将那封书信掷给汪惜芝。 汪惜芝撕开信封,神情复杂地瞥一眼蔺晨,然后低头阅读那书信。徐老六很好奇,蔺晨凶神恶煞弄出来什么名堂,也凑上去同看。 “这信是二先生亲手所书,如果还敢质疑它是假的,那蔺某敬佩你们算条汉子!先生原先嘱咐我,不必急于拿出来,哼,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蔺晨脸色凛若晨霜,作为琅琊阁主的亲传弟子,他行走在外,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当面顶撞。 渐渐地,汪惜芝捏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栗起来。伴随着嘴角肌肉的抽搐,他下巴上的疏须也微微抖动。 显然,他的情绪正在遭受猛烈冲击。 蔺晨把这些细节看在眼里,嗤然一笑,“陛下意在消弭差异,使天下各地政令统一,所以事先给前秦旧族一个台阶下,没想到你们糊涂透顶,将形势越闹越僵。接下来要接受的惩罚,你们都看到了?” 另一侧,刘川枫冷眼旁观着,心里始终揣摩不透,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究竟会如何收拾这些顽固豪绅。 “在我离京前,元先生面授机宜,只要你们肯顺从调解,他会奏请陛下,保留你二人的官爵不变。就凭宫城刚才那番话,休想让我在先生面前替你们美言!”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要么,整个湘北没收三成土地充公,归朝廷所有,要么,以后每年加征三成税粮,你们自己选吧!” 汪惜芝面容苍白,朝廷这次的强硬态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所谓的平息党争,不过是做做样子,虚与委蛇而已。若没有杀子之仇,他应该会勉强容下刘川枫,日后徐徐图之。 直到今夜看了这封信,看到这贬官、夺地、征税的雷霆手段,他才意识到,女帝陛下原来是要动真格的。 他嘴唇翕动,正准备说出选择,这时蔺晨又冷冷开口,仿佛看破他的心思一般。 “我奉劝你,别再指望以前那些监守自盗的勾当!陛下励精图治,如今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刚才说的三成土地,不是针对那些贫农,而是把湘北所有地主都算在内!至于那三成税粮,没人敢弄虚作假,你们该交的粮食,一粒都不能少!” 汪惜芝心脏猛然一颤,蔺晨道破他的侥幸心思,这让他最后的退路都没了。 “欺人太甚!”他脸色铁青,用力一拍桌子,硬生生在桌面上压出一道掌印,“这些年是谁风餐露宿,替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官宦贵族们种地收粮!他们吃着我们的,用着我们的,还有何脸面拿我们开刀!” 他盯着蔺晨,眼神冰凉至极。没收土地,触动了他的底线,就等于撕破脸皮,逼他露出狰狞面目。 “朝廷过河拆桥,难道就不怕民怨沸腾,整个大唐都闹饥荒?该不该平党争,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想填满大家的饭碗,还得靠我们!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朝廷再动歪心思,来年湘北必定大乱!” 三成的分量有多重,作为太守的他很清楚。事到如今,他是真的怒了。刚才这番表态不仅是为了自己,更代表着整个湘北地主集团。 如果再忍气吞声,他们就彻底完了。 蔺晨沉默一会儿,问道:“我听明白了,汪大人是要拿漕粮,来威胁朝廷改弦易辙?” 汪惜芝冷笑不语,像在看待小丑表演一般。 蔺晨试探道:“汪大人,公然对抗皇朝政令,跟造反无异,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真有胆量这么做?” 汪惜芝森然道:“少在老夫面前玩无聊的文字游戏!粮仓失火,就会动摇国本,你只管把这句话转达回去,该如何定夺,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蔺晨闻言,目光一顿,淡淡说道:“转达就不必了。有件机密,本来我不该泄露,既然汪大人底气十足,那我只好说出来,看你还敢不敢继续强硬下去。” 汪惜芝无动于衷。 “平党争,这是陛下钦定的国策,事涉朝政根基,断然不能只靠蛮力。无论东林还是西陵,斗了这么多年,其实无非是围绕着‘农商’二字,展开利益争夺。” “前秦沃野万里,适宜农耕。东吴湖泊稠密,商贸兴盛。陛下先前不愿一概而论,所以任由你们发展,不做定论。但是现在,她决定扫除旧有弊端,奖励耕战,养兵屯田!” “屯田?”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汪惜芝心头骤凛,有种不妙的预感。 蔺晨说道:“屯田,这是出自二先生的大手笔。简单地说,就是趁着南北停战之机,朝廷将军队主力派往全国各地,让士卒们开荒种田,囤积军饷和税粮,以此富国强兵!” “具体来说,不同州郡会有不同的屯法。比如你们的死对头,东吴九郡,朝廷会在那里填湖造田,同时鼓励当地商贾前往屯区贩运粮食,流通到全国各地,慢慢取缔你们湘北的漕运!” 说到这里,蔺晨嘴角挑起,笑意充满讽刺。 “至于前秦这里,汪大人刚才担心会产生动乱,影响漕粮供应,实在太多虑了。很快就有一支强大军队进驻湘北,来接收从你们手里抄没的良田,你确定还有人敢带头作乱?即便真乱了,以后我大唐也不会缺粮食!” 他身躯微倾,欣赏着汪惜芝脸上的惊恐情绪,玩味地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隔岸观火,对京城情势了如指掌?哼,在朝廷大人物的眼里,你们这些坐井观天的土包子,就是天大的笑话!” 放在以前,前秦望族是天下粮仓里的硕鼠,扼住大唐进食的咽喉,皇帝不愿多生骚乱,便选择姑息养奸。 只要推行屯田制度,以后大唐的产量地将急剧增多,散布全国各地,不再受湘北一隅掣肘,曾经的漕运也会逐渐没落。 如此一来,皇帝岂会再容忍这些故步自封的落伍旧族。 不肯安定本分?那就把你们都除掉! 这泱泱北唐,谁能阻挡帝王之师! 第七十三章 夜宴(七)(求推荐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任何地主家族都不过是癣疥之疾,不值一提。 汪惜芝越听越绝望,丝毫不怀疑蔺晨所说的真实性。 这屯田之法,不仅能迅速富国强兵,还能实现地域融合,荡除春秋五国遗留下来的顽疾,让大唐在各方面真正统一。 那位女帝陛下的野心,看来远比世人预想中更大。 该说的不该说的,蔺晨都说了出来,他傲然起身,没有再看汪宫二人,负手走下厅堂,凝望向庭外的溶溶月光。 “既然两位顽固不化,不接受蔺某的调解,那我何必再逗留。刘大人,咱们走吧!” 刘川枫闻言,起身朝蔺晨走去。 汪惜芝顿时方寸大乱,连忙上前拉住蔺晨,满脸赔笑,“公子说笑了,都是宫城疑神疑鬼,扰乱了本官的心智。我何曾说过,不愿接受您的调解?” 漕粮被替代,就意味着他骄横自恃的倚仗被朝廷打掉,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在湘北只手遮天。无论他愿不愿意,海晏汪家过年,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蔺晨转身,挣脱汪惜芝拉扯衣襟的手,毫不掩饰厌恶情绪,“汪大人这么快就想通了?你应该再怀疑怀疑,我刚才所说是不是耍诈才对!” 汪惜芝脸色愈发难堪,强挤出谄媚笑容,再不敢对蔺晨生出一丝怠慢,“适才多有冒犯,还请公子多多海涵,稍后我会向您赔罪!” 他拱手行礼,邀蔺晨返回席位。 这片刻功夫,他彻底醒悟过来,元本溪若真想除掉他,大动干戈,根本没必要派使者来调解,只需让大军提前压境就是。 此举分明是想收服他,借助他在前秦旧族心目中的威望,说服大家乖乖交出土地,接受屯田新政,以免军民相争,引起大规模动荡。 事到如今,割地求和在所难免,只要他肯俯首听命,朝廷必不会太过欺凌于他,至少可以保他性命无虞。至于先前担心的那些罪责和把柄,也会随之一笔勾销。 无论敬酒还是罚酒,他都不得不吃。 蔺晨冷哼一声,一甩袍袖,坐回椅子上,冷冷盯着下首的假宫城,“识时务者为俊杰,汪大人不愧是书绝,能很快想通事理,我回京城以后,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显然他是在逼徐老六的赔罪。 徐老六面色一僵,正打算起身,便在这时,一道身影倏然从堂外冲进来,出现在刘川枫面前。 “大人,大事不好!” 这人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十万火急,他一路狂奔,甚至不顾汪府阻拦,强行闯到这里。 刘川枫微滞,问道:“怎么了?” 这人侧身望向汪宫二人,略一踌躇,沉声答道:“刚才城北来报,一批黑夜人闯进粮库,纵火点燃漕粮,应该是青帮狂徒所为!” “什么!”不只是刘川枫和蔺晨,连汪惜芝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青帮纵火烧粮?” 三人同时上前,死死盯着这名报信的小吏,目光都在剧烈抽搐。这个消息实在太可怕了! 城北粮库里的漕粮,是为明年开春而囤积的军饷和朝廷耗支,它要是被付之一炬,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若消息属实,明天传播出去,就会像一桶惊天炸药,彻底引爆大唐朝野! 火烧眉毛,容不得有半点拖延,那名小吏仓皇点头,颤声禀报道:“那群歹人猝然发难,出手凌厉决绝,守库军士一击即溃。等援军赶到时,库里的大部分粮草都已化成灰烬……” 三人闻言,木然跌回座位上,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浑身汗毛都悚然竖立起来。 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漕粮被人烧掉,这下惹出滔天大祸了! 这时,徐老六箭步上前,揪住那小吏的衣领,表情阴森可怖,“你怎么知道,那些歹徒是青帮的人?胆敢信口开河,本官绝对饶不了你!” 那些人是不是青帮帮众,他岂会不清楚。之所以明知故问,他就是想让小吏当面说出证据,打消汪惜芝三人最后的疑虑,把案情坐实。 小吏瞳孔收缩,吓得颤栗不已,“青帮帮主史火龙,曾率众夜袭刺史府,因此那群歹徒里,有几人的面孔我们曾见过,能一眼认出来,确是青帮无疑!” “青帮……”蔺晨剑眉猛皱,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吼道:“汪惜芝,敢跟朝廷叫板,你真是天大的胆子!” 他瞋目而视,冷冷瞪着汪惜芝,眼里怒意炽烈。 汪惜芝一脸错愕,不知该如何解释,冤屈地道:“公子,这真不是我指使的!” “不是?”蔺晨冷笑不止,厉声呵斥,“就凭你那些小伎俩,真以为能瞒过我琅琊阁?这些年,青帮横征暴敛,私吞漕粮无数,哪一件不是受你幕后操控!” 面对他的质问,汪惜芝哑口无言,嘴唇不停颤动着。 “你刚才矢口否认,命令青帮夜袭刺史府,本公子以大局为重,不愿拆穿你。没想到,你竟敢狗急跳墙,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报复!” 汪惜芝欲哭无泪,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诬陷是如此痛苦,激动地道:“公子,您刚才还得出推论,是别人易容嫁祸于我,怎么现在又自相矛盾了?” “你……”蔺晨气急,豁然起身,“这了这种地步,你还敢狡辩,跟我逞口舌之快!咱们走着瞧!” 说着,他转身望向刘川枫,“刺史大人,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火灾现场勘察,你带兵前去围剿青帮,务必生擒史火龙,哼,以防幕后黑手杀人灭口!” 他回头深深看汪惜芝一眼,不再多言,大步走向堂外。 没走出几步,他突然身体僵滞,猛地跌倒在地。 身后的刘川枫大惊,上前扶起他时,蓦然发现,他七窍流血,嘴唇乌黑,一双眼珠死死地凸显出来,分外狰狞! “茶里……有毒!” 他不甘地抬手,想要指向桌上那只茶碗,这一用力,剧毒攻心,瞬间一命呜呼。 这陡生的剧变顿时令汪惜芝身躯一软,瘫坐在座位上,涣散的眼神里充斥着绝望。 朝廷密使被毒死在自己家里,这下他跳进骊江也洗不清了。 第七十四章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蔺晨倒下的那一刻,趁着人心惶惶,站在角落里的任真悄然撤出,迅速离开了汪府。 绣衣坊主亲自端的茶,岂是那么容易喝到的。 事实上,不止蔺晨喝的一碗,连刘川枫那碗同样也被投入毒药,只不过后者喝得较少,发作得稍慢一些。 这两人死在汪府,汪惜芝有口难辩,再加上纵火焚粮的天大罪责,必定难逃一死。任真“还施彼身”的复仇计划,就此顺利完成。 至于皇帝平党争的方略,随着这两人被害,也将不得不发生转变,由原先的调和化解,变成对西陵书院一派的强力打压。这也正是任真想看到的。 如今局势已定,行走在夜色下的大街上,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以后的行动。 隐身护卫的老王夫妇也撤了出来,跟在任真身旁,不放心地问道:“让老六孤身留在那里,不会出什么状况吧?” 任真淡淡一笑,“咱们回客栈等他。” …… 天蒙蒙亮时,徐老六回到客栈,将任真走后的情形汇报了一遍。 蔺晨死后没多久,刘川枫尚未来得及离开汪府,就倒在花园里毒发身亡。两人身负议和使命,却双双被毒害,这令汪惜芝彻底绝望,放弃了挣扎。 漕粮被焚,钦差被杀,这两条大罪扣在头上,没人能救得了他,他只能坐以待毙。 其后,汪惜芝也曾质问过,焚烧漕粮是不是徐老六下的命令,被徐老六决然否认。汪惜芝便未继续怀疑下去,毕竟宫家也在同一条船上,没有坑害他的必要。 很快,等消息传回长安,朝廷必定会派钦差大臣前来,专门审理这两大案。到时为了明哲保身,那些豪绅自会将夜宴上的见闻统统招供出来。 绣衣坊只需再制造一出宫城畏罪自杀的把戏,轻而易举,就能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汪惜芝身上。 至此,任真功成身退,是时候离开湘北了。 …… 三日后,海晏城南,绣衣坊诸人踏上官道,开始了新的征途。 “坊主,来海晏那天,你说第二回合要转守为攻,怎么样,你对这步棋还满意吗?”莫雨晴一路上被张王徐三人孤立,很是尴尬,只好主动找任真聊天。 任真闻言,望着远方的青山绿水,畅快呼出口气,说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毕竟海晏之行,只是这一回合的开端,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啊?”莫雨晴大失所望,苦恼地道:“我还以为,咱们这就大功告成,要去长安赶考,金榜题名当大官了呢……” 在熟人面前,任真不必再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飒然笑道:“长安?你怕是想多了!咱们这一趟,要西去东来,游遍大半个江湖,会盟北唐群雄!” 身旁的老王闻言,若有所思,“看样子,坊主似乎早就成竹在胸。” 任真不置可否,笑嘻嘻地道:“陆瘸子那边有动静了没?” 张寡妇默默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插嘴道:“我一直纳闷,自从渡江北上后,再也没见到陆瘸子的身影,还担心他出了状况呢!搞了半天,原来是你小子……”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老王狠狠瞪一眼,悻悻地憋了回去。 跟任真做街坊邻居多年,大家都感情深厚,一直坦诚相待,嬉笑怒骂,从不拘谨客套。 张寡妇心直口快,平时颇喜欢骂任真,虽然现在已知道他是坊主,有时兴起,难免容易忘记身份礼数,张口就来。 “禀坊主,几天前陆小凤回信,说他那边进展顺利,请坊主放心!” 任真点头,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道:“别老是搞得这么严肃,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我还指望你媳妇帮忙奶孩子呢!” 话音刚落,边上正在喝水的徐老六一口笑喷出来,呛得咳嗽半天。 张寡妇也不害羞,骄傲地挺起高耸胸脯,讥笑道:“不愧是坊主,连媳妇儿都没找到,就已经想着奶孩子,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呐!” 另一侧的莫雨晴闻言,脸颊莫名绯红。 老王也面红耳赤,气得直跺脚。他之所以生气,当然不是因为奶孩子的事情,还是愤于自家媳妇在坊主面前口无遮拦。 任真看在眼里,收敛笑意,认真地说道:“说到算无遗策,我自诩以前有这本事。但这次不同,咱们深入敌国腹地,敌众我寡,一切皆藏变数,我无法保证,自己的演算毫无破绽,也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刚才喧闹的气氛顿时凝固下来。 “但是,能跟你们并肩战斗,我并不孤独。我从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多亏街坊邻居疼爱呵护,这些年过得挺快活潇洒。如果说在这世间,还有值得我托付性命的人,也就是你们几个了……” 说这话时,任真背过身去,眼眶开始红润。 “好好的,干嘛突然婆婆妈妈起来……”徐老六憨厚一笑,过来勾住任真的肩膀,一把搂在怀里,“早知道你就是坊主,当年老子就该让你饿死街头,这样大家早早散伙!” 老王夫妇对视一眼,脸上都挂着温暖的笑意。 任真嘴角微挑,挣脱徐老六粗壮有力的胳膊,依然背对着大家。 “你以为我想婆婆妈妈?接下来你们每个人要做的差事,都无比凶险,稍有差池,就会身首异处!我是怕你们这群老胳膊老腿,经不起风浪,到时候没机会再听我啰嗦了……” 他的话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发自内心地替这些老伙计担忧,却始终没有说出,哪怕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最后死的人都是他自己。 这世上最大的信任,最深的交情,莫过于生死相依。 老王走上前,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任真,叔叔婶子做事,你还不放心?咱凤梧堂啥时候拖过后腿?矫情的话,等大家重聚时再说,你就放心下命令吧!” 任真用力点头,清了清浑浊的嗓子,开始分配早就盘算好的计划。 “徐凤年,前往灵州道云集镇,依锦囊行事。” “王凤武,前往松山郡平岗镇,依锦囊行事。” “张凤霞,带莫雨晴前往清河郡,依锦囊行事。” 他郑重地念出这三人的真名,说完后,便掏出三个颜色迥异的锦囊,分别交给他们。 “无论是否完成锦囊里交代的任务,两月之内,你们务必要把自己的进展汇报给徐老六,切记切记!” 第七十五章 即将暴走的时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把锦囊攥在手里,老王感觉心底沉甸甸的,跟任真同街相处十余年,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小家伙如此凝重。 虽然不清楚锦囊里写的究竟是什么,但他隐隐意识到,如果进展顺利,这次怕是要将北境搅个天翻地覆! “那你呢?”他抬头望着任真,眼神里充满忧虑,“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你?” 老王的担心不无道理。 现在的任真还停留在三境下品,最近这些日子,他的修为没有任何提升。这点道行只能算年轻翘楚,但要想闯荡江湖,还差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任真这次赴北图谋太大,接下来又要火中取栗,若无强者护卫,他才是绣衣坊里处境最凶险的那个人。 任真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本坊主手眼通天,还需要你们操这些闲心?放心,有墨家巨子亲自随行,这天下能威胁到我的人,还没有几个!” “墨家?”凤字辈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地看向莫雨晴,露出异样的神情。 尤其是老王,深知莫雨晴的真实身份,因此更加诧异,任真为何会突然挑明,甚至说出托付墨家的话来。 他当然不知道,那夜在湘江畔,任真终于见到李慕白,跟对方达成了协定。 他凝眉沉吟片刻,闷声说道:“墨家的人,绝对可靠吗?如果出了闪失,我们都来不及救你……” 莫雨晴从这三人的眼神里猜出了真相,寒声反驳道:“谁说墨家的人不可靠?我父亲尊为风云强者,若是连他都保护不了任真,就凭你们,更是痴人说梦!” 张寡妇和徐老六脸色剧变,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撼情绪。怪不得这少女透着一副天生的大小姐脾气,原来竟是墨家巨子的千金! 任真面带苦笑,无奈地道:“放心吧,我跟墨家的渊源很深,李慕白不会伤害我。要不然,你以为我敢随便把身份透露给这丫头?” 莫雨晴迅速转身,瞪目而视,这时候有点回过味来,自己原来一直在他算计之内。 看她这副神情,任真赶紧岔开话题,“我以后应该叫你李雨晴,还是墨雨晴?” 莫雨晴娇嗔道:“我随母亲姓,墨家的墨!” 在她心里,只有墨家和母亲,始终不肯承认那位断送墨家、连累母亲的巨子父亲。 张寡妇把她的刁蛮气焰看在眼里,蛾眉一皱,颇为不悦。此行干系重大,跟这墨家大小姐搭档,她真有点担心会横生枝节,误了大事。 便在这时,一道幽冷话音从后方飘出,令他们骤惊,浑然没察觉有人无声潜近。 “庸人多虑,还是多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老王三人回头看时,一名黑衣男子负手走来,满头银发极为刺眼。 感知着李慕白深不可测的气息,三人震骇失色,下意识地后退,将任真护在身后。 李慕白扫视三人一眼,冷笑道:“莫非你们以为,那三处城镇是风景胜地?你们坊主这盘棋听着就很大,只可惜缺兵少将,不得不在一群废物身上豪赌一把。” 任真叹了口气,不愿多费口舌,摆手说道:“赶紧动身吧!两个月后见!” 老王闻言,深深看了李慕白一眼,腾空离开。 张寡妇见状,也不再迟疑,拉着墨雨晴向东而去。徐老六亦是。 山间道上,只剩任李两人站在这里,相对无言。 沉默一会儿,李慕白冷冷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让那女人跟晴儿同行,就是想拿她的性命要挟我。如果我不听从你的差遣,晴儿是不是就会受到伤害?” 任真抬头,眺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神迷茫,“你为何不开口阻拦?是不是因为你清楚,晴儿并不会听你的话,心甘情愿替我跑这一趟?” 李慕白脸色愈发冷峻,咬牙切齿地道:“你果然是在算计晴儿!” 任真没有看他,虽然对他的凛冽杀意感知得真切,不过表情没有变化,收回眺望视线后,转身朝前方行去。 “或许,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你我心里都有誓死捍卫的信仰。但是,我不会像你们墨家一样天真,天真到期望所有人都自觉坚守道义,去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 “我尊重并且感激别人对我的忠诚,但是,我也不从畏惧和失望于别人的背叛。别人对我好,这很好。别人变卦对我不好,那也没关系。” 说着,他取下肩头背着的地戮剑匣,抛给后方的李慕白。 李慕白接住剑匣,看着青袍少年踏空而起的身影,表情复杂,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凌虚破空,并肩而行,一路山川风景皆成过眼云烟,在他们下方呼啸倒退。 “不敢相信任何人,看轻情义,这就是你从你爹那里汲取的教训?任真,你要明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就算你的谋略再精明,也算不过天道人心!” 任真淡淡一笑,眼眸里闪烁着睿智光芒。 “手段和本心,是并行不悖的两样东西。你们墨家,为何斗不过儒家?春秋百家,为何最后只有四家兴盛?并非因为大家的理念有强弱之分,而是你们手段不够,太过天真!” 李慕白默然不语,雪白长发在疾风里凌乱飘舞。 “不错,我确实算计过你们,利用了晴儿对我的感情,利用了你跟我爹的友谊,接下来我还会利用更多人。但是,我利用你们,只是为了我内心想实现的愿景,仅此而已。” “愿景?”李慕白冷哼一声,目光轻蔑,“你的愿景就是不择手段,疯狂替你爹复仇?” “不,”任真摇头说道:“你还是没看清,未来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我说过,这是诸子百家最后的机会,否则,谁也无法再遏制他们急剧膨胀的野心……” 李慕白瞳孔微缩,忍不住问道:“任真,你到底预见到什么?” 任真叹息道:“罢黜百家,儒教独崇。暴君专制,民不聊生。无论如何,这个时代都即将暴走……” 李慕白一脸茫然,不明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何典故,也不明白专制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何为暴走。 任真没打算解释,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老爹任天行在世,必然也会像他一样,选择逆流而上,力挽狂澜。 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他乘风漫步云海,吟啸长歌,大道独行。 生命短暂犹若露珠消散, 世人在奔波中探寻答案。 运数仿佛大海起伏不定, 掌间迷离脉纹回路漫漫。 长剑在黑夜里吟唱悲鸣, 岁月如斑驳铜镜般经年。 天际流火叩响大地之门, 岁月星辰刻画沧桑年轮。 纵横交错兮千载之乱局, 谁能参悟兮世事如迷棋。【注】 【注】引用自动漫《秦时明月之君临天下》第一集。(强烈推荐大家观看最后两分钟,场面极其恢弘震撼。) 第七十六章 茅台镇之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跟绣衣坊其他人不同,任真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毗邻湘北的天水道境内,对腾云驾雾的两人而言,不过是半盏茶功夫。 在绵延群山深处,任真降落着地,走进眼前人烟稠密的城镇。 镇名为茅台镇,酿出的美酒幽雅细腻,醇厚悠长,名闻大江南北。 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刀剑游侠,莫不把这茅台酒当成赋诗舞剑的绝妙之合,以壮胸襟豪气。 作为天下酒乡,这座偏远小镇之所以络绎不绝,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缘由,儒家四大书院之一的西陵书院,便坐落在距此地不远的桃山上。 因而平日里过往的,很多都是醉醺醺的书生,眼花耳热,唇齿嗫嚅着的,或满腹牢骚,或称诵圣贤,不知流出过多少锦绣诗篇。 任真来这里,既非为纵口腹之欲,更没有仰慕求学之心。西陵书院,注定会成为他谱写灿烂篇章的注脚。 儒家重地,卧虎藏龙,他们不便继续凌空深入。就算没有其他安排,此行也不适合携带太多下属,有一名风云强者相伴,已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就在镇上住下吧!” 走在街上,任真扫视着路旁鳞次栉比的酒楼,随口对李慕白说道:“我跟地戮剑心意相通,以后若是出了状况,此剑就会有感应,到时你再闯进书院不迟。” 李慕白背着剑匣走在身后,感慨道:“独闯龙潭虎穴,你这份气魄,连我也自叹不如。你要考虑清楚,报仇真的这么重要吗……” 作为任天行的好友,他对当年那桩旧案略有耳闻,隐约猜到西陵书院曾牵涉其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 任真没有看他,自顾前行,“身为墨家巨子,眼光不能总是如此狭隘,要放长远一些。谁说我只为复仇而来,难道我就不能执笔从文,修儒悟道?” 李慕白一僵,哪顾得上任真的嘲讽,恍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我先前还很疑惑,你的修为最近为何不见精进,原来你早就筹谋好,是在为修儒做准备!” 任真淡淡一笑,神态从容,“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儒道修行,神意境更偏重于意,温养书生意,挥斥方遒,颇有些意思,我怎舍得匆匆跳过这一层?” 儒家修行自成一派,同归但殊途,另有玄妙意蕴。 仅就境界而言,虽然同为神意境,其他诸家以炼神为主,重在淬炼神魂,以念力驾驭法器。 儒家却不同,读书人修浩然正气,格物而致知,观世间万物,以明悟其中真意,此即为书生意。 任真之所以在三境下品踟蹰不前,就是为了进入西陵书院,然后去某地格物致知,领悟一种惊世骇俗的儒意。 李慕白忽然想到些什么,神情微凛,提醒道:“儒家法门看似博大精深,实乃汇聚百川、窃取众生气运之法,你若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终究是在替那人作嫁,积重难返!” 任真默然不语。 李慕白善意透露的玄机,他不是不知。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透彻地看清,跟其他对手不同,要想击败儒家这座庞然大物,没有别的方法可行。 他转身看着李慕白,目光炯炯有神,充斥着强大的自信,“放心,若论天命气运,我的压胜宿敌还没出生呢!” 李慕白叹了口气,情知越是神通广大之辈,越难劝他们知难而退,于是问道:“你打算如何混进书院?” 任真嘴角一挑,笑容诡谲,胸有成竹,“跟我走。” 两人大步西行,不一会儿来到小镇西边,在崎岖山路旁的大树下停歇。 “这里是前往桃山的必经之地,”任真坐在一块青石上,指着蜿蜒来路,望向视线尽头,“天黑之前,那人肯定会从这里走过!” 李慕白忍住好奇,没有开口问那人是谁,盘坐下来耐心等待。 通过最近的暗中观察,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年的智谋和心性,皆远胜于他,甚至比当年的任天行都稍胜一筹。 料敌机先,谋定后动,任真表现得如此自信,看来早就谋算已久。 果然,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当一辆牛车出现在眼帘时,任真豁然起身,眼眸里精光绽放,“他来了!” 只见一名后生骑在牛背上,嘴里哼着荤俗小调,后方车板上载满了坛坛罐罐,慢悠悠朝这边走来。 这后生青衫纶巾,醉眼迷离,白皙脸庞上泛起红晕,瘦削身板颠簸晃荡着,仿佛随时都会跌落下来。 李慕白起身,远远望着此人,轻语道:“他是谁?” 任真说道:“茅台镇长之子,蔡酒诗,换句话说,这镇上所有佳酿,都是他们家的窖藏。” 李慕白感到诧异,不明白任真为何会选中这人,“你要易容成他?” 任真点头,这次北行前,他苦心孤诣翻遍密档,最终才确定,让蔡酒诗成为他在北唐的第二副脸面。 “他的身材谈吐都跟我很像,最近也才迈入第三境,易容成他的话,破绽会很小。另外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可以说是唯一能在书院里随意活动的人!” “哦?”李慕白有些感兴趣,“这是为何?就凭他是山下镇长的儿子?” “不错,蔡家能酿出一种独特药酒,名叫清心正源酒,清冽香甜,喝下去让人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在昼夜读书、潜心悟道的学子眼里,可以说是提神醒脑、消除疲劳的良药。” 任真望向歪歪扭扭的蔡酒诗,笑道:“文人善饮,诗酒相伴。鉴于师生们对清心酒的需求量太大,书院破例收他为弟子,每隔三日就可以下山取酒,在学院里四处分发!” 听到这里,李慕白恍然大悟,“能自由出入,并且不受别人阻拦和怀疑,这确实方便你行动。” 任真沉默片刻,幽幽地道:“另外,我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也只有靠他,才能办得到……” 李慕白先是一怔,片刻后隐隐猜出这话里的深意,神色剧变。 “你是真要搅乱这片天啊!” 第七十七章 走牛观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凡道统名山,往往都有个响亮气派的名字,譬如兵家真武山,道家龙虎山,佛家灵台山等等。 西陵书院坐镇之地,多年前曾叫天玑山,后来取儒家桃李满天下之意,又有漫山桃花,才改成平庸的桃山,也照样蜚声四海。 书院很大,这附近崇山峻岭,绵延方圆两百里,皆是其辖区,真正用以讲经论道的殿群,只在那巍然耸峙的桃山之巅。 易容成蔡酒诗后,任真没有直奔桃山上的修文宫,而是驱赶着那辆慢吞吞的牛车,信牛由缰地在群山间逛荡。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连青牛都有些吃不消,腿蹄吃力地踏在坚硬冻土上,硕大鼻孔喷吐着热气,不时低沉哞几声,仿佛是在嫌弃背后明显重了几分的新主人。 识途的不止是老马,这头老牛重车熟路,对前方的崎岖山路了然于心。 每隔三天,它就得随主人往返一趟,把辛苦拉回的整车酒坛分发出去,发给那些潜居群山各处的读书人。 “两百里西陵,据说有三十六路胜景,各蕴气象……” 牛背上,任真拎着一坛酒,百无聊赖地望向莽莽群峰,喃语道:“三十六路又如何?就算是三百六,也没见西陵文人经天纬地,破开那些酸腐教条!” 感慨罢,他学着当年念书时幻想过的诗仙模样,朝后一仰,举起酒坛豪迈饮了起来。 文人修道,浩气萦胸,这诗与酒,便是他们提升感悟、挥洒才情的两大利器。 诗意兴,则儒意起。 酒气浓,则豪气重。 “按儒家法门,三境独居,格物致知以成意;四境游学,行路万里可立心;五境朝圣,登高望远终知命。听起来高深莫测,说到底,还不是吹捧什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不过,这样也好,趁中三境的门徒都外出游学朝圣,此时我混进书院,只要小心应付那些讲学先生,应该问题不大。” “呵呵,我倒要看看,西陵的同境才俊都在领悟些什么叽霸玩意儿!” 四下无人,他躺在牛背上,酒意涌上来,醉眼惺忪,前世饱读的诗书化成无数文字,在他脑海里飘舞,弥漫着浩荡的灵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任由青牛在山间徜徉,他绣口吞吐,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这首《侠客行》诵完,他豪情澎湃,赴北境以来郁结的闷气一吐而光。 “好诗好诗!” 山道旁,一名书生拊掌赞叹,他峨冠博带,相貌俊逸,如春风拂面,眉眼间透着几分灵性。 任真慢腾腾起身,不慌不忙再饮一口,俯身看向那名书生时,面颊有些红润。 书生上前,温和一礼,调侃道:“蔡兄平时隐藏沟壑,不露峥嵘,今日借酒吟出如此豪迈的好诗,偏偏叫师弟偷听到了。你今天若还敢收酒钱,嘿嘿,我一定要拾你牙慧,当成我付俊杰的大作传扬出去!” 说罢,他畅然一笑,从牛车上抄起一坛美酒,当即喝了起来。 任真把书生的举止看在眼里,心头微松,这人气度不俗,言谈坦荡磊落,不像是丑恶之徒。 “付兄说笑了!你只管开怀畅饮,今天我请客,分文不取!” 付俊杰眼里笑意愈浓,自嘲道:“蔡兄是明知我酒量浅薄,才如此豪爽吧?罢了罢了,悟道要紧,要是再多喝几坛,今天的大好时光可就荒废了。” 任真点头,拿起坛子共饮一口,心里对这人的好感又陡升许多。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渍,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梅林,粉白如雪,幽香浮动,不禁心意一动。 “君子爱梅,淡逸坚贞。付兄格梅求知,莫非是想取寒梅之意,以通诗文之道?” 格物,意思是探究事物本源。致知,意思是获得真知灼见,至理大道。 正心,意思是修正自己的本心。诚意,意思是使自己的意念纯净真诚,与外在大道相契合。 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这八个字,就是儒家关于神意境的修行精髓所在。 眼前这位付俊杰,格的是梅之形,修的是梅之神,悟的是梅之意。 闻弦知雅意,付俊杰面露异色,惊喜道:“难道蔡兄也是此中知音,对这一剪寒梅深有感悟?” 任真摇头,说道:“君子四友,梅兰竹菊。让付兄失望了,我只喜欢菊花!” 付俊杰本以为是遇到知己,不由怅然叹息,失望地喝了一口闷酒。 任真见状,跳下牛背,凛然道:“不过,我旧日所作诗篇里,倒有几首咏梅,不妨赠与付兄,抛砖引玉,或许能勾起兄台的灵感呢!” 付俊杰豁然抬头,喜出望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静静聆听。 任真手托酒坛,眺望向远方那片雪白,轻吟道:“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付俊杰猛然一顿,眼里精光四射,“梅之坚韧!” 任真没有回应,沉吟片刻,继续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付俊杰拍手称奇,失声赞叹,“梅之隐逸!” 看着他痴醉的神情,任真暗道,此人性情高洁,无疑是个真君子。反正这些诗又不是他写的,既然如此,何不多背几首,赠人梅花,赚他一手余香!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无数锦绣名句接连爆了出来,彷如爆米花机一样,妙语连珠,织成了一大张珠帘。 什么“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什么“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什么“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任真舌灿梅花,付俊杰意眩神迷。 不到半柱香功夫,任真成功剽窃了前世上下五千年的古人智慧,将咏梅名篇统统倾倒出来,有意要帮这恋梅痴汉,格出一个梅意君子来。 念完之后,他跳回牛背,打量着眼前凝眉思悟如木鸡的青年,默默饮酒润喉。 另外半柱香还没烧完,付俊杰突然一颤,浑身汗毛炸裂,宛如遭到雷击。他抬头望向任真,神采飞扬。 他的左手抬了起来。 五指拂过,浩然清气无声荡出,凝成一道灵力笔画,似一节梅枝横亘虚空,透着一股精纯而刚毅的意念。 毫不霸道,却足够强硬。 紧接着,手指划落,又是一竖。 一撇。 一捺。 …… 一十一笔,一心一意,方是梅。 完美且流畅,酣畅淋漓。 付俊杰轻吐浊气,如梅傲立,高洁气质绽放天地。 他目光湛湛,凝视着牛背上醉意愈浓的任真,并未像世俗那样开口言谢,而是肃然道:“不悟梅,却识尽梅之真意,蔡兄真乃神人也!我特别想知道,你悟的究竟是何种真意?” 第七十八章 日照香炉生紫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一个不格梅悟梅的人,竟然能随口吟咏出如此多梅诗,字字珠玑,句句饱含寒梅神韵,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付俊杰着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惊为神人的青年,于梅意中结出累累硕果,还会弃如敝履,转而辨求其他真意。 大隐隐于市,西陵书院里居然藏着一位千古大文豪! 任真坐在牛背上,笑而不语,只顾饮酒。 读书人吟诗作赋,都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时自然流露,歌以咏志。因而,往往诗成时,文人明悟的真意便会随之透彻,拨开云霓见月明。 但是,对于抄诵别人诗篇的人来说,诗中意蕴并非自身领悟,即便触发感悟,也难得全部真意。 抄袭可耻,徒有其形,岂会连原作者辛苦凝结的道果都一并窃取。 所以,任真虽胸藏万卷诗书,却并非自身倾心而作,离顿悟凝意还差十万八千里,最多过过嘴瘾,搬出来当作他山之石,启发真正的有心人攻玉罢了。 付俊杰莫测其高深,好奇心愈发强烈,锲而不舍追问道:“蔡兄适才说,钟爱菊花,何不崭露出来,让小弟欣赏一番直冲斗牛的才气!” 任真闻言,臀部菊花骤紧,面露尴尬,“额,只是随口说说,菊花就不必赏了!我还急着到别处送酒,告辞告辞!” 说罢,也不等付俊杰回应,他抬手猛拍牛屁股,冲刺进深山里。 付俊杰一怔,望着匆匆远去的那辆牛车,微整衣襟,然后肃然行礼。 “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报答这教诲之恩才是……” 山林里,任真吁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根粗硬的牛角,心道,儒家读书人最爱钻牛角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天到晚拈花惹草,吟赏风月,都是写微末之道,岂能入老子法眼。” 他喝了口酒,转身望向远方直插云巅的那座桃山,傲然道:“我欲穿花寻路,直插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深山无人,说这些豪言壮语,纯属对牛弹琴。 老牛幽怨地哞一声,有气无力,似乎是在抗议刚才拍它牛屁那一下。 曲径通幽,又过一会儿,老牛驮着任真,来到一片竹海前,停下了脚步。 竹海幽深,绿影婆娑,笔直粗壮的箭竹野蛮生长,遮天蔽日。 “格竹子?”任真凝望着繁茂竹林,喃语道:“前世有位王守仁,格竹子格得吐了血,后来创心学,成圣人,不知道里面那位,是不是也福缘深厚。” 他挠了挠头,一大片跟竹子有关的诗句顿时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他蹬了蹬脚,微踹牛腹,想驱赶它走进竹海,它却死死站在原地,硕大眼眸盯着深处,如临大敌。 任真不由一怔,看来这里面有名堂啊。 便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竹海内激射出来,径直砸向他,与之同时,还有一道冷漠话音响起。 “放下酒,快点滚!” 任真猛然伸手,接住黑影一看,是个钱袋,不过这份力道着实不小。 瞧这气焰,在里面格竹子的人不是善茬。 他也懒得计较,掂量着钱袋乐呵一笑,腹诽道:“本坊主不愿惹事,就让你当一次大爷算了。下次要是再遇到,非爆你菊花不可!” 于是,他放下两坛酒,骑着老牛缓缓离开。 此刻的任真还不知晓,竹海里这人跟他颇有些渊源。只是机缘未到时,纵使相逢也不识。 不过也用不了太久,他就会知道了。 不惹是生非,低调隐忍,这是作为一名密探的基本素质。另外,蔡酒诗的身份不高不低,也没有让任真嚣张的资本。 任真才十六岁,就能晋入第三境,这是极为妖孽的天赋。但是对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晋入第三境并非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深山里温养书生意的三境才俊,人数不知几何,有一些甚至品阶圆满,实力不容小觑。 比如,任真曾听闻,院长赵四先生的爱女,赵香炉,天资绝艳,才入三境时就有四境之威,堪称西陵史上第一天才,名气直逼薛清舞。 他虽然不喜争强斗狠,但也颇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赵香炉,领教一下前秦美女的风姿。 一路游山玩水,任真见识不少奇景,更看遍了书院形形色色的人物。 呆滞木讷者有之,伪善虚荣者有之,温润如玉者亦有之。虽然儒家奉行仁义道德,但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哪里会缺少险恶丑陋之徒? 遇善则善,任真卖酒送诗。遇恶则腹诽问候全家之,他想不通,凭这样的德行,是如何从那些高洁雅物里明悟出真意的? 古人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诚不我欺。 兜兜转转,老牛带着陌生的主人来到一处悬崖峭壁前。 只见一泓飞瀑从顶上直泻而下,宛如银练垂在空中。奔腾凉水拍打下来,在下方水潭里粉身碎骨,飘飘洒洒,溅起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 气势浩荡,震慑人心。 站在岸边青石上,任真凝望着这恢弘的景观,情绪受到感染,豪迈之情再生。 诗酒趁年华,他既然决定修儒,那便应该意气风发,再多一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浩然气概。 海饮一口,他面对着滔滔瀑布,抄诗,不对,诵诗的逸兴勃发,振声吟道:“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嗓音清亮,情绪饱满。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高声念完,他陶醉地闭上眼,赞叹道:“真是吟的一手好诗……” 便在这时,青石下方的水潭里,一道水柱骤然射出,彷如炮弹一般,迅猛而强势,轰然砸向任真! 西陵绝学,水龙吟! 任真猛醒,来不及逃脱,更不能抛下牛车不管,情急之下,只得骈指为剑,浑身剑气狂涌,斩向那汹汹袭来的水龙。 剑六,蛟龙! 蛟龙炸裂,水龙四溅! 一道女子身影从那散开的水龙内部显现出来,踏空而立,冷冷盯着岸上的任真,杀意凛然。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第七十九章 日不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虽然化解对方的突袭,任真还是吓了一大跳,醉意瞬间消散。 谁能料到,严寒时节里,居然有人一直潜在潭底,偷听他吟诗。 这少女身材高挑,容颜绝美,只是她那负手而立的姿态,却与曼妙身姿全然不符,透着几分男子才有的桀骜气度。 她居高临下看着任真,眼神冷峻,仿佛比身后的瀑布还要幽冷。 被这么盯着,任真心里有点发毛,回答道:“没说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即兴赋了一首诗而已。” 他偷偷瞟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少女身上那件青衣干净平整,看不出在水里泡过的痕迹,显然是修炼功法所致。 “看她刚才那一击,气势如虹,颇为不俗。难道她刚才潜在水底,格的是这寒潭飞瀑?” 他正这样想着,那少女冷哼一声,话音冰凉,听不出半点烟火气息。 “赋诗?你敢不敢再念一遍?” 任真一怔,狐疑道:“这有何不敢?姑娘既然想听,那我再念一遍就是。” 他微微一顿,重复道:“日照香炉……” 半句诗还没出口,少女浑身气息暴涨,下方的幽绿寒潭再掀狂澜,又有两道巨大水柱冲天而起,同时砸向任真。 任真这次没有失神,指剑挥动,凌厉剑气绽放,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将那两道水柱割裂。 “喂喂,你这就过分了啊!”他气得火冒三丈,指着那少女骂道:“明明是你让我重复的,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反应过来,像吃了苍蝇屎一样,噤若寒蝉。 怪不得对方怒气冲冲,她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赵香炉! 这可日不得,日不得! 任真脸色都变绿了,暗暗叫苦,“怨不得我啊!如果能重来,我绝不学李白!” 赵香炉脸色阴冷,白嫩如水的肌肤此刻像是结成冰晶一样,快要冒出寒气来。 “蔡酒诗,你就是个窝囊废,平日里连女人都不敢多看,好不容易男人一回,你竟然敢调戏到我的头上!” 整个西陵书院,谁不知道,这寒潭飞瀑是赵大小姐霸占的禁地,所有人一概不准进出。 以前蔡酒诗每次送酒,也只是远远放在外面,哪敢闯进来。 只有初来乍到的任真,才不清楚这一点。 她面带冷笑,“你倒是藏得挺深,大家都没看出来,你原来是剑道的卧底!” 面对她的强大攻击,任真不敢托大,只得以剑法迎战,这让赵香炉迅速看出了端倪。 任真不慌不忙,在进书院以前,他早就为这点小事编好了说辞。 “我凭本事悟的剑,赵师姐不要污我清白。你凭什么证明,用剑的人就是剑道的人?” 赵香炉一愣,脸颊上的细微雀斑也跟着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任真轻拍牛屁股,示意它先乖乖到外面等着,解释道:“咱们儒家格物致知,格的是森罗万象。既然如此,哪位圣人规定,我不能格剑了?” 格剑?赵香炉哑然无语,呆滞在那里。 任真见状,冷笑一声,暗骂道,“胸大无脑的蠢货,跟我比口才拼智商,老子分分钟碾爆你!” 赵香炉回过神来,漠然道:“夸夸其谈!我不跟你争辩,既然你说是格剑,那我就领教你格出来的书生剑意!” 她只擅长打架,说不过任真,那就靠打架来解决问题。 任真面无表情,说道:“好啊!请赵师姐赐教。” 只要允许任真用剑决斗,同境界里,他还真没怕过谁。 这场架注定迟早要打,他正好趁机感受一下,儒家的书生意究竟有多强大。 “当年他爹迷恋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我爹打断双腿,成了残废。他爹怀恨在心,才参与了后来的冤案,陷害我爹。” “今天我不打断她的腿,就算很客气了。生紫烟?就凭这副烂皮囊,也配玷污我的处子之身?” 他心里这么想着,双手则横在胸前,“请!”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对付小小赵香炉,若还需要持剑在手,那他也不必再想着报仇了。 这时,赵香炉双掌隔空一抓,下方潭水陡然暴起,形成一道巨大水幕,伫立在她身后。 “你应该知道,我格的是寒潭飞瀑,凝的是幽寒水意,哪怕能挡住我四句儒意诗,就算你赢!” 说着,他玉手一挥,只见一道巨大的“香”字倏然从那水幕里凸显,弥漫着肃杀寒意,凝滞虚空。 几乎同时,水幕上异象再现,又有一大串古字接连凝结而成,整齐排列着,占满了两人面前的空间。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这二十八字,不仅蕴藏着精湛的浩然真气,而且透出可怕寒意,正是赵香炉所悟的水寒之意,更加助长了诗中意境。 它们一旦同时砸向某个人,难以想象,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寒意。 “蔡酒诗,怎么还在那里发愣?你的剑呢?你的书生意呢?” 赵香炉俯瞰着赤手空拳的任真,蔑然道:“现在才露出寒酸架势,太迟了!对付你,只要这二十八字就够了!” 说着,他神意暴动,那四句诗在她驾驭下,同时碾压向前,铺天盖地,瞬间将任真的身形湮没其中。 “这算什么?你们儒家,才是真正的寒酸呐……” 寒意扑面而来,任真脸上笑意不散,低喃道:“三境的凝意诗篇,在我眼里就是个笑话。你若立心开脉,提前窥探第四境,倒是能跟我匹敌。可惜,还差得远呢!” 只见他闭上眼眸,无视那漫天文字,双掌合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诗,很明显又剽窃了古人智慧。他之所以吟诗,当然并非要像赵香炉那样,呆板地凝字结诗,只是怕被看出破绽,充当幌子而已。 万法同源,殊途同归。剑道跟儒道亦有相似之处,虽不会一板一眼地去疯狂格物,但那些精妙剑招,往往也是因观悟,心有灵犀而创。 譬如顾剑棠的孤独九剑。 剑六蛟龙,乃观嘉陵江所悟。 剑四快雪,乃一夜赏雪所悟。 剑三海棠,乃游海棠园所悟。 而接下来这一招,剑二,割昏晓,当然真的能切割天地,一分昏晓。 第八十章 儒家的大意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双掌合一,却不是如佛家那般竖礼,而是横于胸前,掌心相抵。 这个手势很怪,无论佛道儒,还是诸子百家,都不曾有一招半式是这样起手。即便是兵家,也不见有人如此凝剑。 剑二本具大气象,不可以常情度之。 刹那间,任真双掌微错,上侧左掌前移,下侧右掌后撤,原本贴合的掌心间,出现了一线缝隙。 于是,光明大放,一道金色豪光从缝隙内刺出,十分纤细,却极其辽阔,疾速前行,同时朝左右两侧急剧延伸而去。 左掌为天,右掌为地。 天地相合,唯留一线。 这一线,便是一剑。 生杀予夺,只在一线之间! 这一线剑光速度极快,稍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是下一刻,前方虚空那些文字尽数破碎,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宛如正在上演的哑剧,这一幕异常怪诞。 更令人惊悚的是,任真胸前那片天地,所有事物被拦腰斩断,留下了一道明晰的剑痕。 岩石,草木,甚至连悬崖上那条瀑布,在某一瞬间,都被这一剑硬生生斩断,变成了两截! 泰山分阴阳,南北成昏晓,那是巍然顶天立地的大气象。 而任真这一记剑二,却是横向切割天地,在他面前不愿俯身低头的对手,都必须承受这一剑之威,难逃被一剑两断的厄运。 这才是真正的霸道! 在这霸道而疾速的一剑面前,赵香炉毫不犹豫地低头,逃过一命。 或者更确切地说,任真在斩出这一剑之前,刻意调高了剑的倾斜角度,让赵香炉保住小命。 毕竟是四先生赵千秋的亲生闺女,如果真把小赵杀死,老赵必定会雷霆暴怒,亲自追查凶手。到时候整个西陵禁严,会是最为凶险的境地。 就算任赵两家有仇,任真也犯不着为了碾死一弱女子,而毁掉整盘棋局。孰重孰轻,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此刻,赵香炉狼狈地蹲在地上,吓得脸上大汗淋漓,惨无人色。 有生之年,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剑,更没想到,书院还有如此强大的同龄天才,能逼得她不得不低下高傲头颅。 “阴阳割昏晓……”赵香炉眼神恍惚,喃喃自语片刻,隔岸颤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儒意?” 任真收敛锋芒,拾起地上那坛酒,啜饮一口,不急不慢地道:“起名字很重要吗?在这种事情上,我一向很随便的。”「注」 赵香炉哑然无语,站起来沉默一会儿,有些不甘地道:“其实我并未全力以赴,那首凝意诗还有四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没等她说完,任真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了。要不来一次?” 赵香炉语塞,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想挽回颜面,任真却根本不打算给她台阶下。 管你还有几句多少字,老子照样一剑斩之! 见她无话可说,任真不愿多说废话,转身离开,扔下赵香炉在那里发呆。 “前世看网络小说,一般这种套路下,女人被征服,很容易情窦大开,迷恋上男主角。可惜啊,对此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恶心……” 跳上牛车,任真按原路返回,心里嘀咕着,既然已经亲眼所见,所谓的西陵才俊也就那么回事,没必要再逛荡下去了,还是赶紧去办正事吧! 这次来西陵书院,他的目标很明确,去一个地方,悟一种意,见一个人。 至于复仇这件大事,以他目前的修为而言,还为时过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非急于此时。 走在林间,他正推演着接下来的行动,一道浑厚悠扬的钟声响起,像是从虚空云端飘来一样,响彻整个西陵。 任真抬头,循声望去,不出所料,钟声响起之处,正是那座桃山。 “据闻儒家传道受业,以讲经释疑为主。门下弟子闻钟声而聚,聆听书院教授讲解经典,看样子,大家又要去听课了。” 果然,没过多久,分散在深山各处的学子们纷纷走出来,朝桃山方向前行。 “听刚才响的钟声数,今天应该是公羊先生讲春秋!” “没错。这部春秋实在太艰深难懂,看来咱们今天又要听天书咯……” 大家边走边议论,神色凝重,显然待会要学的《春秋》非常重要。 儒家治学修行,以四书五经为根柢,博大精深。学问大成者,能从中获得真正强大的力量,俯瞰古今。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相较之下,那些诗词歌赋只是繁花绿叶,权当锦上添辉,算不得高深学问。 四书五经记载众多圣贤真言,微言大义,言简意深,对于寻常儒生来说,其语句晦涩难懂,极难明悟真意,成就真正的大道。 因此,便有博学鸿儒,根据自己的学识,对经书加以注解,进而传授后人,由此衍生出无数分支学派。 儒家有七十二学院,讲解所有经书,又各擅胜场。这西陵书院一脉,最擅长的是五经之一的《春秋》。 《春秋》可以说是儒家经典里最特殊的一部,没有之一。 首先,它是由大成至圣孔子亲自编写,“仲尼厄而作春秋”,可见其地位举足轻重。 其次,它的内容非常特殊,不像其他经典一样,记载修行立事的真言法则,而是囊括了八百年春秋时期的历史,饱蕴沧桑智慧。 最后,也是最奇异的一点,孔圣在编此书时,所用的手法极其玄妙精湛,几乎每句都意蕴无穷,让人参悟不透。 传说中的春秋笔法,至今无人能够领悟,成为儒家千百年来失传的至圣绝学。 即便是最擅《春秋》的西陵书院,也只能说略通皮毛,并未解得真意,获取八百年春秋沉淀下来的最高智慧。 不仅如此,同样一部《春秋》,同样是在西陵书院,又分成公羊家、左家和谷梁家三派,各执己见,坚持不同的注解理念,争执不休。 无法勘破真解,见仁见智,这正是为何儒家书院学派众多的根本原因。 任真此行,自然是为了来解春秋。 真正的春秋。 第八十一章 不配读春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没打算去听公羊先生讲解《春秋》,对此他不屑一顾。 由于《春秋》太玄奥,彷如天书一般,所以现在流传世间的,都不再是至圣孔子编写的原著,而是经过当今儒圣董仲舒修订过的《春秋繁露》版本。 即便如此,现行版本依然艰深难懂,无法被广大儒生参悟,于是又有了《公羊春秋》、《左氏春秋》和《谷梁春秋》三个进一步注解的版本。 这就相当于,一本经典教材,还需要带着辅导书的辅导书才能看懂,经过大家无数次翻译,多半早已流失它的本意。 对矢志攀登最巅峰的任真来说,不去听也罢。除了误人子弟以外,这种辅导书的辅导书还能有何意义? 读书就要读正版,这是他前世看小说保留下来的好习惯。 虽然下定决心要翘课,但是,跟随众多门徒来到桃山顶的书院后,任真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不认识路。 他只知道,原版《春秋》保留在书院后山,被铭刻在七十余块石碑上,坐落成一片经文碑林,却不知道这些四通八达的道路,哪一条才通往碑林。 这令他哭笑不得。他天生路痴,即便给他一副路线图,面对这复杂的建筑布局,他也难以找到那里。 他只能碰碰运气,四处瞎转。总不能随便拦住一个人,就直接打听书院最大的禁地在哪里吧? 于是,在书院里一通乱逛后,他异常尴尬地逛到正在上课的众师生面前。 春秋时,孔圣座下有门徒三千,人数众多。为了便于讲学,他在空旷之地建筑杏坛,登坛授课。渐渐地,这成为儒家讲学的固定传统。 此刻,公羊先生正站在露天杏坛上,为上百名学生授课,一转身就瞥见,任真骑着老牛晃晃悠悠赶了过来。 老先生顿时怒气上涌,一拍手中戒尺,吹胡子瞪眼地道:“蔡酒诗,老夫在为内门弟子授课,谁让你一个外门弟子闯过来的!” 任真本来还很不安,这下如释重负,搞了半天,原来这课我不用上啊,那敢情好。 他一拍牛屁股,掉头就要溜之大吉,这时,老先生的喝声从背后响起。 “回来!” 任真无奈,悻悻地跳下牛背,耷拉着脑袋,恭候公羊弘垂训。 公羊弘走到高坛边缘,居高临下看着任真,突然和蔼可亲。 “小蔡,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晋入三境了啊……老夫破例让你旁听一次,拎两坛好酒过来!” 任真听话地从牛车上取下两坛酒,搬到杏坛上,静静站在那里。 看着那两坛酒,公羊弘满意地点头,转身见任真还在那里,不由一怔,“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听课!” 任真摇头,没有听话回到学生席,而是伸手说道:“老师,你还没给酒钱。” 公羊弘神情骤僵,胡须一颤。老夫让你听课,就是抬举你,你还敢跟我要酒钱? 任真面带微笑,手一直停在老先生眼前,坚持要账收钱。 公羊弘见状,脸色异常难看。 他之所以临时起意,让任真留下旁听,哪是因为什么三境不三境,纯粹是想免费喝两坛酒罢了。 谁想到,这小子太不识趣,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心想刁难他。 众目睽睽下,作为师长,他肯定不能不付钱。喝酒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一旦给钱,他就等于认怂,被任真阴了一道,偏偏又不能恼羞成怒,再把任真赶走,否则无异于当众承认,自己是想占小便宜才留下人家。 公羊弘骑虎难下,狠狠瞪着任真,脸色铁青。他不是没钱,只是这哑巴亏,他不想吃。 任真看在眼里,心里冷笑,“老小子,敢跟我打小算盘,你是算计到祖师爷头上了!” 这时,台下人群里,一道刺耳话音响起。 “蔡酒诗,与其说你是耿直,倒不如说是愚蠢!” 任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后生站起身,正倨傲地看着他。 “先生乃当代大儒,学富五车,山下富商们奉送五花马、千金裘,都请不动他前去授业,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连区区两坛酒,都不肯孝敬老师!” 很明显,这人站出来解围,就是想踩任真一脚,趁机讨好公羊弘。 任真不动声色,暗骂道:“如此说来,一群女人争着献身,老家伙不稀罕,只想爆你菊花,你就会感激涕零?” 公羊弘脸色有所缓和,说道:“宫复同学,请你坐下。这小子买椟还珠,不识抬举,老师心胸宽广,岂会跟他一般见识!” 任真闻言,脸色微变,心里震惊不已,“我勒个去,原来这就是宫城的宝贝儿子啊!” 他挠了挠头,问道:“我不听课,是不是就能把酒拎回去?” 宫城哑然无语。这小子居然为了几文钱,情愿放弃听公羊先生的课,他是不是傻了? 这时,公羊弘掏出一串铜钱,隔空扔给任真,寒声说道:“朽木不可雕也!滚下去听课!” 他心生恚怒,已经决定,稍后答疑解难时,一定要好好羞辱任真,出这口恶气。 任真心明如镜,察觉到老头眼里那抹寒光,把铜钱揣进怀里,“学生才疏位卑,不配跟诸位才俊为伍,还是告退了!” 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在这里听课。是公羊弘为了赚几文钱的小便宜,随便破坏书院规矩,要他留下。 一群坐井观天的腐儒,只知玩弄这些小心思,哪能窥得《春秋》真意,哪有资格为人师表。 这样的课,更没必要听下去。 公羊弘感到诧异,表情很快恢复冷漠,“想不到,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像你这样的愚钝之徒,不配读《春秋》。赶紧滚吧!” 任真面带笑容,颔首告退。 “我算愚钝之徒?那你们算什么?等我解出真正的《春秋》,希望到时候你们的脸别太肿!” 短短一刻钟,公孙弘师徒没有令任真失望。果然如他印象中那样,越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越虚伪丑恶。 在他走后,杏坛下方的人群里,赵香炉凝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复杂。只有她,最清楚任真的实力。 “如果他算愚钝,那我们算什么?” 第八十二章 故事里总有扫地老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杏坛这场小意外,让心如止水的任真,罕见地荡出一丝涟漪。 他越来越想好好教训儒家一顿了。 阅《春秋》悟春秋,不是磨嘴皮子就能摆平的小事,他虽然对自身实力有信心,但心里更清楚,此事最大的考验在于时间。 他提前对北唐大势布局,就等于给自己预设了一个期限。这次解经,最迟不能超过两个月,否则,大风未起,苦心孤诣的百般筹谋都会随之破灭。 离开杏坛,任真不愿再耽搁,索性采用最笨、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无论眼前的纵横阡陌有多复杂,书院后山就在那里,大致方向不会改变。 一路向北,总会到达。 舍弃牛车后,他手提两坛老酒,顾不上藏拙,直接踏空而行,冲进那片深林。 日薄西山,后山光线昏沉。 无数高大松柏耸立,繁盛枝叶深邃,在它们衬托下,地面那一排排经碑,更像是些阴森的墓碑,沉寂在一股凝重肃穆的氛围里。 七十二块经碑,每一块都尺寸相同,约有三尺来高,笔直伫立在地上,排列整齐。 每一块经碑正面,都刻有样式古拙的篆字,篇幅大致近似,不会记录太多内容,不多不少,恰好囊括整座大陆在某个十年里的沧桑浮沉。 七十二块,分别对应着七百二十载春秋,按时间先后排列有序。 春秋十国青史,一部《春秋》,大多网罗详尽。 至于为何缺少最后八十年,是因为这部经典的作者,至圣孔子,那时候已经仙逝,自然不知身后事。 暮色里,任真走过来,将酒坛放在一旁,脚踏着松软的黑壤,来到碑林中间。 作为书院禁地,所有师生一律不得入内,终年不曾有人进出此地。但奇怪的是,这碑林的地面平整干净,找不到任何枯草和落叶。 就算有人负责清扫,若非严谨偏执到变态,也极难收拾得细致如斯。 任真并不在意这点细节,走到一块经碑前,蹲下身子,缓缓伸出左手,抚摸向碑面上的经文。 这些经碑不知由何时刻成,栉风沐雨,显然经历过无数岁月侵蚀,表面原本雕刻的花纹几近磨平,连古字的笔画都有些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其形状。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摩挲着龙飞凤舞的经文,任真神色沉凝,目光落在凹陷的笔画内部,不禁流露出异样情绪。 “相传孔圣仙逝前,麒麟现世,凝血成文,其后《春秋》绝笔。这碑文之漆,鲜艳如血,饱经沧桑,去始终不曾黯淡,难道,它染的是麒麟血?” 西狩获麟,圣道穷矣,因此《春秋》又被称作《麟经》。任真联想到这一典故,再次瞻仰经文时,有些动容。 “若真是麒麟血,那这七十二座碑,恐怕不止记录经文那么简单。说不定……” 他正凝眉沉思着,这时,茫然白雾忽然从树林里飘出,拂过碑林外围时,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那里。 这是名银髯老者,高大精瘦,面如清癯,一双凹陷的眼眸里光芒精湛,即便穿着破旧布袍,也难掩盖浑身的锐意。 他悄然出现后,蹲下身子,将手里扫帚放在一旁,又抄起地上那坛美酒,自顾畅饮。 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任真的任何警觉。 “我说过,别踏进碑林半步。” 过了一会儿,酒喝光大半,老者蹲在那里,终于开口。 任真悚然大惊,转身后才意识到老者的存在,冷汗直流。 在这种阴暗幽冷的“坟堆”里,突然从背后传来话音,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老者抬手擦拭着长须上沾满的酒渍,淡漠地道:“我还说过,闯进碑林的后果,就是砍断手脚,在里面自生自灭。” 任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老东西在这里!” 他站起身,微微一笑,答道:“前辈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若是觉得寂寞,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下棋,何必非要践踏我这只蝼蚁呢……” 老者恍若未闻,将手里的空酒坛扔掉,又拣起另外一坛酒,喝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说道:“知道得还挺多,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可惜,老子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任真心头微松,只要这老者没立即出手,给他留下说话的机会,他就能保证性命无虞。 “前辈面前,不敢班门弄斧。我进碑林,只想认真研读春秋经而已。您又不是儒道中人,没有守经职责,求您饶过晚辈,让我在这里参悟几天。” 他腆着脸一笑,“您就通融通融,我保证,以后每次奉送的美酒都加倍!” 老者闻言,这才抬头正视任真一眼,只是,眼神里却充斥着浓浓的讽刺,“读《春秋》?看来你不仅自作聪明,还自负至极!趁我这会儿心情不错,赶紧滚!” 任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幽幽说道:“自负又如何?前辈不妨让我试试,万一能放你出去呢……” 老者微微一滞,终于站起身来,隔着无数经碑,上下打量着任真,“原来你已经不是那个送酒少年了。” 任真面无波澜,心里却是咯噔一响,自从进入北唐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伪装! 他攥紧藏在袖里的拳头,竭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心里暗道,“不愧是一代枭雄啊!有此水准,才不枉我冒险跑一趟!” 他轻咳一声,按照自己先前的盘算,回答道:“对前辈来说,这不重要,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让我留下来解碑,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老者嘴角轻挑,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泛起笑意。只是,这笑容在别人看来,宛如鬼哭一般,极为难看。 “聪明又愚蠢,好多年没遇见你这样的少年。三境下品,连路都走不稳,就开始想着跑了。” 老人身形一闪,从原地凭空消失,浑浊话音还回荡在这片碑林里。 “你想浪费时间,老子不拦你,但是,只要你敢打扰老子清净,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让你生不如死!” 第八十三章 东山再起,江湖未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二月二,龙抬头。 宜开光,动土,开市,交易。 忌掘井,祭祀。 喜神西北,福神西南。 算是一个不错的黄道吉日。 天气晴好,北国的寒冬总算就要过去,和煦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气里也透着一抹春意。 山野间冰消雪融,冻土重新松软,踩在上面特别舒服。远方草甸里,不时能看到几丝嫩绿。 万物复苏,这是好兆头。 一对老少,牵手走在山水间。 老者步伐沉稳,或许是眼盲的缘故,走得慢一些。小家伙的性子比较野,一路蹦蹦跳跳,自由而欢快。 “老爷,咱们多玩一会儿,好不好?” 瞥见出现在眼前的前方小镇,小不起知道目的地到了,回头征求杨老头的同意,明显意犹未尽。 “就知道玩!我教你的观云识气,都学会了?” 瞎子杨老头训斥一句,话音里却听不出严厉,不像对待别人时那般冷漠怪异。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徒弟。 小不起低下头,怯怯地道:“老爷,回南方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北唐了……” 杨老头脸色缓和,拄着布幡走到他面前,笑道:“怎么,北方的糖葫芦不够甜?” 小不起摇了摇头,幽幽说道:“老爷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不会带我乱跑,净见些奇奇怪怪的人,一点都不好玩。” “这样啊……” 杨老头抬头,面朝远方那座小镇,眼皮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见他的深邃神情,小不起一慌,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老爷生气了,赶紧解释道:“不起还小,帮不到老爷什么。我怕被坏人盯上,连累老爷!” 别看他年纪太小,心灵却是澄澈无垢,聪慧绝顶,早就能看透,那些人和善亲切的眼神深处,无不藏着险恶狡诈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是杨老头的软肋。 杨老头微微一笑,揉着他的小脑袋,宠溺地道:“你才这么小,就学会胡思乱想了。我带着你四处走走,现在多见到一些坏人,以后你才能对付更多的坏人啊……” 小不起懂事地点头,此刻并不懂老头话里的深意,指着前方小镇问道:“老爷,这是什么地方?” 每到一处,杨老头都会耐心给他解释很多知识,今天也不例外,“这小镇叫饮马镇,从此地往北走不到十里,就是兵家祖庭,真武山。” 小不起眨了眨眼,反应很快,“那咱们是要爬真武山?” 杨老头摇头,“不是,咱们要去见一个人。” 说罢,他攥紧小不起的小手,左手上鬼神幡猛然挥动,施展起奇门遁甲术,两人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们出现在一家酒楼的客房里。 房间内酒气熏天,还夹杂着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小不起脸色一白,赶紧跑去打开门窗,通通风。 杨老头坐到桌前,端起茶壶想要倒水,发现是空的,不由眉头一皱,侧首“看”向床上醉生梦死的老人。 “活着干嘛?你怎么不去死?” 那老人头发稀疏,看他的苍老面容,明显要比杨老头年纪更大。 他没有脱掉那件破旧不堪的羊皮裘,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望着床顶的布幔,眼神空洞麻木,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这对老少。 杨老头冷冷一笑,神情更加轻蔑,“隋东山,你还是赶紧自杀吧!早点去地下跟你师父作伴,省得活着给剑道丢脸!” 这醉醺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流剑,前不久还在替剑圣守阁的隋东山。 听到这话,隋东山目光微颤,一抹杀意稍闪即逝,依然呆滞地盯着床顶,“道都没了,还要脸有什么用?” 云遥宗覆灭,他是上一辈元老里唯一的幸存者,成了心无所依的丧家犬。 跟傅清河那些掌权者不同,他心无旁骛,是真正以宗门为荣、痴迷剑道的人,是最纯粹的修剑者。 过去几十年里,他亲眼见证云遥宗的崛起,强盛,打心底里把这座宗门当成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种荣耀感,只有全身心投入和热爱过的人,才能懂得。 而现在,世上再没有云遥宗了。 杨老头闻言,信手拿起一只瓷杯,转弄把玩着,戏谑地道:“云遥宗就是剑道败类,自取灭亡,有什么好可惜的?一群败类,没了就没了。你敢说剑道没了,还真是大言不惭……” 隋东山瞳孔微缩,终于有了一丝生机,漠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来说风凉话。请吧!” 天底下瞎子无数,敢在他隋东山面前狂妄的,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阴阳家的玄机先生。 杨老头笑意愈浓,左手缓缓抬起,“既然你说道没了,那就没了吧!反正你的道已经没了,还留着沧流剑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榻边那柄沧流剑应声飞出,不受主人控制,落在杨老头手里。他枯手一振,真力迸发,竟将隋东山的这把本命剑震断,碎片散落一地! 噗! 隋东山神意遭创,口吐鲜血,直接喷到床顶帷幔上,染红一片。 他捂着胸口,立即从床上爬起,死死盯着桌边若无其事的杨老头,浑身剑意绽放,原先的酒气瞬间驱散殆尽。 “毁我本命剑,不共戴天!杨瞎子,你是要恃强凌弱,专程来羞辱我云遥宗不成?” 除了顾剑棠,云遥宗如今就剩他一个人。羞辱他,跟羞辱云遥宗没有什么差别。 风云榜上,杨玄机高居第四,而隋东山排在第十四,两人的实力差距不啻天渊。虽然如此,隋东山傲骨铮铮,就算拼死一战,也绝不忍受这奇耻大辱! 杨玄机身躯微倾,仿佛是在打量怒若雄狮的隋东山,讥笑道:“原来你还知道羞辱?在兵家眼皮子底下,终日醉生梦死,莫非你嫌云遥宗还不够丢人,想让整个剑道都看笑话?” 隋东山跌坐在地,眉关紧锁。杨瞎子这几句话的杀伤力,比毁他本命剑都大,句句诛心,刺中他最不愿面对的痛处。 “谁有功夫看我的笑话?你难道没听说,十二剑宗火拼,只剩其六?你难道不清楚,儒家野心勃勃,势必会吞并我们,独霸北唐!” 他痛心疾首,捂着胸口,悲愤地道:“覆灭的不只是云遥宗啊!整个剑道,都要没了!” 眼看剑道衰颓,濒临毁灭,作为剑道元老,这叫他如何不心痛。 至于剑道之外的其他兵家两脉,都是纸上谈兵的庸碌之辈,只知尸位素餐,在沧海横流的乱局面前,自顾尚且无暇,哪还有魄力齐心协力,重振雄风。 时至今日,就算他想力挽狂澜,云遥宗只剩他一个人,独木难支,无力回天,这叫他如何不绝望。 杨老头收敛笑意,凛然道:“弱肉强食,本就是颠扑不破的武道法则。区区几家落伍宗派,没了就没了,有何足惜!在吞并倾轧中生存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剑道强者!” 说着,他猛拍桌面,如当头棒喝,令隋东山心神一震。 “去芜存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枉你还是老江湖!云遥宗没了,你就敢称剑道没了?你看那剑渊剑冢,强者恒强,何曾像你这样动摇颓废!” 隋东山怔住,迟疑道:“难道朝廷不是要……” 杨老头冷冷打断,嗤笑道:“偌大剑道,何时学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庙堂江湖,若有人想一手遮天,你们为何就不能攒成一股劲儿,联手去捅破这个天!” 隋东山如梦方醒,这才明白杨老头此行的真意。 他朝杨老头深深一揖,目露锋芒,再无半点颓意,“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全力以赴,劝说他们齐心抗敌!”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沉声说道:“只可惜,如今的剑道缺少圣人坐镇,接下来的博弈,恐怕会异常惨烈……” 杨老头一滞,那两颗坏死的眼珠猛地转动,仿佛马上就要睁眼,去看这苍茫天地一般。 “我辈武修,岂能仰人鼻息?沧海横流,才显豪杰本色!隋东山,知道你比顾剑棠差在哪里吗?没有剑圣,那你为何不去当个剑圣,去撑起这片天下!” 他一抬手,鬼神幡挥动,一个狭长剑匣滚落出来,刚好在隋东山面前摊开。 正是真武剑! 第八十四章 痴与狂,共天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西方边陲,十万大山。 这片区域极其辽阔,弥漫着原始蛮荒的气息。树木高大繁茂,荆棘丛生,所有生物都在疯狂竞争生长。 山林深处的地势陡峻,毒沼密布,潜藏着无尽凶险。更有甚者,众多不知名的凶兽栖居在此,狰狞可怖,不计其数。 称霸整座山林的,却是一群人类。跟那些凶禽猛兽相比,他们身躯太过渺小,似乎不堪一击。 但是,每当遇到严峻挑战时,他们都眼放精光,不仅毫不畏惧,反而爆发出一股狂热的野性气息,迫不及待想要战斗一场。 他们身材魁梧,清一色穿着黑袍,额头系着一根玄色发带,收拢住披肩长发。他们的武器,都是一柄沉重铁剑。 不止在这片区域,即便放眼整座大陆,他们也被看作整体战力最强的剑修群体,没有之一。 他们所在的宗门,叫做秋暝剑渊。 他们最强大之处,不在于体魄和修为,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狂放不羁的战意。 千百年来,他们跟禽兽搏斗,跟残酷环境抗争,跟这方天地里的一切战斗。甚至在他们内部,也保持着可怕的流血厮杀。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推崇战斗,不懂得所谓的畏惧和臣服。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诸家圣人来此,也只有崭露强大斗意后,才能获得尊重认可。 他们之中最强的那人,在风云榜上名列第十一,因其性情狂傲,连剑圣都不放在眼里,被世人称为“剑狂”。 剑狂裴寂,剑痴顾剑棠,若只论剑法造诣,不拼境界修为,这两人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故而,在两朝剑修中间,盛传着这样一句话——痴与狂,共天下。 莽莽群山中央,有座山峰直插云霄,气势凌人,便是著名的秋暝山。尊为剑渊最强,裴寂并不住在山巅,而是隐居在山后深渊里。 出于那个天下皆知的缘故,已经有整整十年,他未曾踏出剑渊半步。 但是今日,他出关了。 跟门下剑修相同,他乌发垂肩,披着一件普通黑袍,离开剑渊后,平步走向秋暝山前。 由于在幽暗深渊里潜藏太久,他的皮肤不曾被光线晒过,在那身黑袍衬托下,白皙得极其妖异,宛如阴鬼行走世间。 一路上,他眼眸微眯,一边适应着外界强光,一边扫视群山深林,黑白眼瞳间神采流转。 若有人看见这一幕,必然会眼眸刺痛,泪水直流,生出跟烈日对视的错觉来。 情绪随意流露,剑气便油然而生,裴寂对剑道的领悟,跟顾剑棠一样,人如其剑,浑然合一。 更何况,还是一柄藏了十年的剑。他这一身剑气,已然臻至此生巅峰。 今非往昔,剑圣坠落尘埃,裴寂似乎能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剑首。当然,以朝廷现在的态度,想再获剑圣封号,已经不可能。 负手来到山前,他站在一座威风凛凛的石碑前,凝望着上面浩如烟海的名字,有些出神。 跟这石碑相比,他的六尺之躯不算高大。他需要仰起头,甚至微微踮脚,才能看清凌驾于众多人名之上的那寥寥几行。 当然,他并未真的踮脚去看。那些名字,他都不屑一顾。 真正值得他重视的那个名字,更不需要看,因为早就铭刻在心底。 之所以站在这里,他只想成全一种故地重游的情结。斯人旧事,依然历历在目,这让他唏嘘不已。 这座石碑,不是凡物,它是活的。 石碑上所有名字,随时都可以变换位置,重新排序。至于排序的依据,就在不远处的秋暝山坡上。 在那里,有一道道巨大石阶,整齐铺就,直通巍峨山顶,一望无际,彷如登天之梯。 每一道石阶,都恰有一丈之高,由一种玄青色岩石修葺成,在日光照耀下,略显深邃的石阶内部闪烁点点白光,很是好看。 这些石阶,跟那石碑的材质相同,更不是凡物,甚至被称作神物。 它有一项神妙之处,能够封闭附近的空气流动,使整片空间永远处于静止之中。当然,静止的肯定不包括时间。 听起来,青石的妙处似乎没啥用途,像是鸡肋。 但秋暝山的先祖何其聪慧,灵机一动,利用它们砌成一条山道,又布下玄妙阵法,用以磨炼后辈,奋发攀登。 这条山道因阵法得名,叫做无极神道。 登神道的规矩很简单。 每踏上一道石阶,剑修都要留下一道剑意。由于石阶上的空气绝对静止,从体内刺出的剑意也会跟着静止,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 只有你绽放的剑意,超过这层石阶预设的剑意强度,你才能踏上更高的一道石阶,继续攀登。 越往上,石阶预设的强度就会越大。如果失败,你只能乖乖退下。 与此同时,跟神道呼应的石碑会自动排名,不断更新你的攀登阶数。 无极神道会忽略你的修为,只检验剑意本身的强度,也就是剑道造诣。因此,这条神道很公平,对不同境界的人都一视同仁。 八百阶神道,只有天赋更强的剑修,才能登高望远,俯瞰下方群雄。 神道砌成至今,覆盖十国春秋,历经无数强者挑战,最下方那些容易通过的石阶上,少说也得留存了数万道剑意。 所以后来,剑渊不得不提高要求,只在石碑上显示最前一百阶的名次。这样一来,只有历代最顶尖的剑修,才会榜上有名,名垂后世。 想要登上神道最巅峰,何其艰难。 七百多年来,涌现出的妖孽天才不计其数,然而最终实现登顶的,只有寥寥十余人。 最常见的情况是,往往在连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内,都无人能登顶神道,一战成神。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留在榜首的寥寥名字,都是各自时代里的剑道最强者,风流一世,震铄古今。 很幸运的是,最近二十年里,曾有一人成功登顶,屹立于剑道之巅。 但这也就成了剑渊的不幸。 明明是自家的神道,他们却没有本事登顶,反而让时年二十岁的顾剑棠抢走风头,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这代剑渊门徒里,天才众多,尤为争强好斗,不只把它当成不幸那么简单,更当成是奇耻大辱,在云遥宗面前抬不起头来。 更尴尬的是,十年之前,顾剑棠登神道时,还有一名剑渊天才携手同行。最终,剑圣登顶,那人黯然退离,在心底留下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从那以后,失败那人便藏在深渊里,潜心修剑,再也没有走出来。 直到今天。 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要跨过这漫漫神道。 他要跨过顾剑棠,跨过那道心坎。 他要跨过这个日渐式微的剑道时代! “十年了……” 裴寂眺望着那茫茫尽头,眼神飘忽,面容上浮现出的情绪,既非胜券在握的自信,也不是前途未卜的忧虑,而是一抹淡淡的忧伤。 “你已不在人世,我就算登上神道,又有何意义?我想从你手里,名正言顺地抢走一个时代啊!” 狂傲如裴寂,十年居寒潭,最终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败顾剑棠,成为天下第一剑豪,至于登神道,只不过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步。 现在,那个终极对手没了,就算登顶,也只是持平,不能雪洗耻辱,这份挑战还有何意义? 裴寂叹息一声,剑意绽放,在疾风中吟啸悲鸣,仿佛是在哀悼故人,又像是倾诉寂寥。 他低声喃语着,“不能胜你,岂非遗憾?” 便在这时,一道吟唱声悠悠飘来,在裴寂耳畔回荡。 “秋暝山上行人稀, 常有剑客竞高低。 无极神道今犹在, 不见当年狂与痴!” 吟唱声落下,身后那人又长叹一声,“可惜,可惜……” 裴寂闻言,眉头微凝,转过身来,望向路旁那个卖糖水的小贩。而那小贩,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双眸红肿,泪如雨下。 敢正视剑狂的锋芒,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很有可能会重创视觉。但这人却不肯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像是一种无形的挑衅。 裴寂负手走来,瞥了一眼挑糖水的担子,淡淡地道:“从你第一天来剑渊,我便感知到了。其后你每天都在人前诵唱这首诗,就是为了让我听见?” 他的嗓音沙哑,说话如鬼哭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小贩笑而不语,擦了一把眼泪,舀起一瓢糖水,递给裴寂。 裴寂没有去接,问道:“你是谁?” 小贩不假思索,坦白道:“别人都叫我徐老六,但其实我真名叫徐凤年!” 他憨憨一笑,眼圈红肿,快要滴出血来。 裴寂面无表情,身上剑意陡然再盛,如日中天,锐不可当。 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他当然不在乎一个弱者的名字为何,他想知道的是徐老六的身份。 森白光芒里,徐老六固执地挺身,坚持不肯低头闭眼,更没打算移开视线。 “我本想寻个机会,拼上这条性命,冲进剑渊见你。没想到,时隔十年,你居然破关了!嘿嘿,我就算是死,也不辱使命了!” 徐老六话里带着笑声,那是一种由衷的喜悦。 裴寂沉默一会儿,收回绽放的剑意,淡淡说道:“宁愿瞎眼都不低头,看来你不会老实招供。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老六咳嗽一声,擦拭着划破面颊的血迹,平静地道:“我只是替别人来看一眼,你的剑有没有锈掉,顺便再捎一句话。” 裴寂嘴角一挑,罕见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发出声音,这副画面有些诡异。 剑痴好皱眉杀人,而剑狂的哑然一笑,同样也是很出名的杀人信号。 徐老六恍如未见,自顾说道:“那人的原话是,‘这座剑道,顾剑棠扛了十年,你扛不扛得起?’” 裴寂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又仰天大笑起来。 “滚回去,让他给我看仔细了!” 话音落时,他的身形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徐老六长舒一口恶气,刚才命悬一线,险些就要被裴寂杀死,还好幸不辱命。 任真让他转达这句话,是想玩激将法,拿顾剑棠来刺激裴寂破关,以便执行后续计划。 只是没想到,裴寂居然主动出来了。 徐老六转身,打算撤离这大凶之地,这时恍然发现,前方那座石碑上,一道名字正飞速从下方蹿升,朝着榜首位置冲去! 他不由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结果。 “坊主不出,这天下,怕是无人能与之争锋了!” 第八十五章 明月赵大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东方有座小镇。 镇名为“无名”,出自道家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句真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春秋八百载,无名镇从未出过一位圣人,但它却当得起这名头。因为小镇曾涌现出无数巧夺天工的巨匠大师。 连工匠祖师爷公输子,也就是家喻户晓的鲁班大师,都出自这无名镇。 千百年来,无名镇的历代匠师都不慕名利、沉默专注,只顾埋头雕琢手里的作品,情愿将毕生心血,奉献给他们热爱的事业。 倾尽全力,只为铸造完美杰作,这种信念被后世称为“工匠精神”。 小镇东头,有家铁匠铺子,生意常年惨淡。店铺主人是个小老头,整天抡着柄大铁锤,潜心铸剑,从不接其他生意。 在这巨匠云集的镇子里,老头手艺不算太好,但是论匠心,绝不比任何人逊色。 有时候开炉一次,他昼夜铸剑,能连续十来天不停歇,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老头叫赵大江,对镇上孤陋寡闻的匠师们来说,是个很平庸的名字,但在小镇之外,在芸芸众生眼里,却是如雷灌耳,威震天下许多年。 曾经的剑道三雄,除了剑痴和剑狂,还有一位,被称作剑隐。 剑隐心性坚忍偏执,如明月清风,孤僻独往来,从不受外界纷乱干扰。关于此人,江湖上还流传着一句老话。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赵大江! 高悬剑道的那轮明月,正是铁匠铺里这位赵大江。 当年老头巅峰时,曾辅佐世代铸剑的公输家,锻出名剑八千,一手将没落的斜谷剑冢壮大,坐稳巨擘宗派的宝座,领袖群伦。 他淡泊名利,只沉迷于剑道本身,功成之后,便急流勇退,隐遁到跟剑冢相隔不远的无名镇,潜心铸剑,默默无闻。 风云榜上,赵大江名列第十五。 他不在江湖,江湖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如果说,剑渊的扛鼎之道在于,门人弟子都像裴寂一样不甘人后,战意狂放,那么剑冢的灵魂,就源自这沉默的赵大江,始终坚韧自强,泰然不动。 杨老头说得没错,强者恒强,你看这些真正的强者,何曾自乱阵脚,有过片刻停歇? 赵大江藏身之处,只有执掌剑冢的公输家知道。不到最危急时刻,没人敢去打扰老头的清静。 今天,打铁铺子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微乱,身形佝偻,手里拄着一根铜拐,分明是个瘸子。 他站在空地上,默默注视着抡锤打铁的赵老头,纹丝不动,彷如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赵老头低着头,没有理会瘸子的到来,眼里只有炭火、大锤,以及那根烧得通红的铁条。 那瘸子极有耐心,似乎感觉不到疲倦,就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天色已晚,赵大江手头忙完,直身伸了伸腰,他才咽了口唾沫,吐出一道喑哑话音。 “佩服。” 连看热闹的人都觉得累,更别提卖力一天的那位。此等心性,绝非常人所能为。 赵老头侧过头,直至此刻才察觉到客人,老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然后抬手,将身旁的一个马扎儿丢了出去。 “听说坟里最近收了个瘸子供奉,就是你吧?” “冢”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其实就是坟墓的意思。剑冢,就是剑的坟墓。 瘸子躬身一礼,费力地坐下来。站立一天,他的残疾下身早已麻木,失去知觉。 “江湖盛传,前辈天赋平庸,之所以能称雄,纯粹是靠坚韧意念,以前我不以为然。直至亲眼所见,我才自知浅薄。您这一辈的豪杰,渊渟岳峙,真叫人望尘莫及……” 他由衷感叹着,眉眼间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恭维就免了,”赵老头微笑摆手,没有半点架子,跟普通乡里老人别无二致,“我比较忙,有话请直说。” 真名为陆小凤的中年瘸子起身,说道:“晚辈受人所托,想请前辈出手,帮忙铸一柄剑。” 赵大江点头,并不意外。他开店打铁,做的就是铸剑生意。主动找上门的人,自然是为铸剑而来。 “剑长几尺?宽几寸?是你自备胚料,还是铺里提供?” “几时交货?有无其他要求?” 他惜时如金,讨厌繁文缛节,一口气将所有问题提了出来。 陆小凤沉默片刻,不知是在回忆这些信息,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两条眉毛微微蹙起。 “剑长六尺,宽三寸,胚料自备。” 赵大江闻言,目光一颤。寻常铁剑,长一般三尺,宽两寸,瘸子让他铸的这剑,极长极粗,实在太怪异。 须知剑身越长,施展剑招时,越难收放自如。再加上这剑太粗,剑身必定很沉重,不仅丧失剑的轻灵优势,而且对剑修的神意也是很大考验。 作为铸剑行家,听到如此外行的要求,他有些后悔接这单生意,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陆小凤微微一顿,表情莫名凝重。 “时间不急,还请前辈闭门谢客,养足精神。两个月之后,自会有人前来,跟你联手铸剑!” 赵大江脸色剧变,“联手铸剑?” 他铸了一辈子的剑,还是第一次听说,需要跟别人联手,才能铸成一把重剑。 他冷哼一声,漠然道:“若是信不过我,何必登门来求?谁有这么大气魄,配跟我赵大江联手!” 强者自有强者的傲气。尊为剑道三雄之一,赵大江虽然心如止水,也绝不屑于自降身份,甘愿配合别人铸剑。 这个条件,他不能接受。 陆小凤下意识握住拐杖,后退一步。对于赵大江的态度转变,任真事先提醒过他,对此他有心理准备。 他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一旦说出接下来这句话,赵大江的反应将会变得难以预料,他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你付出的会很多,我的筹码也很大。凭你一人之力,如何铸成那开天辟地、扭转乾坤的一剑!” “开天辟地?” “扭转乾坤?” 赵大江满面寒霜,拖着那根名为“天地洪炉”的铁锤,走了出来。 “原来你是来耍我的。先接我一剑,再去想那么多吧!” 第八十六章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寒冬将过,江北气温回升,春意渐浓。 江南的天气却是变幻莫测,正当人们脱下棉衣,准备迎接春暖花开时,一场大雪倏然降临,天地再次银装素裹,重回料峭寒意中。 诡变气象让人措手不及。原本热闹的金陵城外,此时凄清萧索,路上行人稀少。 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士兵也无精打采,把脑袋缩在大毡帽下,浑身直哆嗦,懒得多看路人一眼。 雪霁,一道身影从远方群山间走来,来到金陵城外。 皑皑雪地里,她的曼妙身姿有些单薄,那件水蓝色长衫明显偏小,不太合身,更不合季节,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头戴斗笠,面遮轻纱,走路沉稳坦荡,没有女子的柔弱气质,反而透着几分江湖游侠的豪迈气度。 从北城的神策门而入,一路畅行无阻,这让她不禁叹息一声,心生无限感慨,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日逃出城时,险象环生。他用手段隐藏我的行迹,瞒过巡城将军搜查,当时我就该意识到,能如此可怕的本事,岂是寻常人物?若无底牌,他早就从我手里逃脱了……”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她淡淡一笑,脑海里浮现着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幕,明眸里不见丝毫仇恨,只是泛出一抹自嘲之意。 “缘分未至,纵使相逢也不识。手眼通天,我早该想到,他就是他啊……” 走在当日马车驶过的街道上,她思绪万千,开始复盘所有情形。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换成平庸的卧底,在面对我这种大宗师时,应该努力装傻,深藏不露,尽可能顺着我的意志行事,才更符合常理。” “但是,如果真这样做,在精明多疑的对手眼里,反而更容易露馅。同样的套路见过太多,即便是凡夫俗子,都学会了多个心眼,猜一句‘他是不是装傻?’” “所以,他选择了很少有人会用的套路,去装自作聪明。高估自己,低估对手,是聪明人更容易犯的错误。面对这种级别的对手,真的防不胜防啊……” 被灵台山的老僧救醒后,每每想到这些事,她的心境都很平和,没有太多复杂执念。 死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那些无谓的傲慢和虚荣,在死过一次的人眼里,算得了什么? 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里。破而后立,她跳出圈子审视自我,正在突破曾经的桎梏。 以前的顾剑棠,屹立于剑道之巅,为了提升实力,捍卫荣耀,磨灭掉太多真实自然的情绪,只剩下一身凛然杀气。 所谓人剑合一,像冷冰冰的剑一样活着,灭情绝性,死气沉沉,这就是她此生的终极目标么? 以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她心里有了新的答案。 此时,她来到那棵梧桐树下,站在那天那少年说书的位置。 她缓缓伸手,抚摸着最近精心编织的两条发辫,痴痴一笑。潜藏在心底更深处的那些记忆,如泉水般涌现出来。 …… 二十年前。 西楚皇朝,都城临安。 那一年,北唐大军势不可挡,连克十六城后,终于击垮最后这道防线,将八百载西楚气数一口吞尽。 那一年,她才十岁,青涩稚嫩,随父母混在逃难人群里,往北迁徙。 荒野里,某校尉率骑兵追来,烧杀掳掠,惨无人道。惊慌失措下,她摔倒在地,被残暴校尉盯上,眼看就要沦为刀下亡魂。 千钧一发间,一名银袍将军狂奔而来,一剑斩校尉于马下,救下绝望的她,更救下了上万流民。 那一刻的将军,在她眼里恍如天神,成为她此生最钦佩的大英雄。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迅速爬起来,哀求将军收她当弟子。她也想像将军一样,仗剑独行,一骑绝尘。 她永远记得那副画面。 当时,将军转身一笑,潇洒离去,“小姑娘家,修什么剑法!” 那句话,深深刺激到她,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谁说女子不能修剑! 从那一天起,她剪掉长发,扮成男装,独自尾随将军率领的大军,一路东进。 沿路打听之下,她渐渐知道,那位将军是名大剑修,出自北唐云遥宗,又听说了更多他的传奇轶事,崇拜之情无以复加。 于是,她拜入云遥宗门下,以将军为楷模,苦心修剑,只为有朝一日,能有资格追随将军麾下,向将军证明,当初那句话是错的。 谁说我不能修剑! 他虽是女子,但天赋绝伦,悟性极佳,修为一日千里,很快从众多弟子里脱颖而出,名气渐噪。 四年后,北方一统,将军荣归师门,上下欢腾。 这一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她才十四岁。 作为弟子中的佼佼者,她有幸跟将军讨教,被将军大加赞赏,闭门传授一招绝学,名为孤独一剑。 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当天夜里,她奋发悟剑,破境机缘降临,紧接着闭了死关。 这次闭关破境,异常艰难,一闭就是半年时间。就是在这半年里,沧海桑田,皇朝内部发生了太多大事。 将军被众人诬陷谋反,有口难辩,走投无路下,被迫归降南晋,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元武朝第一大案。 当她出关以后,兴冲冲想去投奔将军,却发现物是人非,那个救她于危难、被她当成楷模的大英雄,已经不在北唐,不在人间。 哭了整整一夜后,小小年纪的她心灰意冷,离开云遥宗,独自游历天下,数年之后,终成一代剑圣。 她始终铭记将军救命引路之恩,将自己领悟的八剑,跟那孤独一剑合在一起,命名为孤独九剑,以此祭奠将军亡灵。 再后来,她渐渐猜出,云遥宗凭空冒出的那座归云阁,应该是将军遗物,于是返回云遥宗,孤独守阁十年。 这就是顾剑棠的前半生。 没有人敢相信,一骑绝尘,傲视群雄的剑圣,会是一介女流之辈。 更没有人知道,她这前半生,心里一直都在追随那位将军。 当然,后来还是有心思深沉之人,隐隐猜出些端倪,故意泄露将军之子的消息,以此试探引诱她。 于是,便发生了后来的事情,剑圣南来,任真北往。 …… 曾经,称雄剑道,比肩那位将军,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标。 现在,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 故人虽死,希望犹在,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站在树下,望向北方,她灿烂一笑,明媚动人,“大姑娘家,还是叫海棠好听……” 同一时刻,北方那座碑林里,任真心有灵犀,怦然一动,莫名生出一种微妙难言的感觉。 这一日,顾海棠树下顿悟,再入知命境。 你就是我的本命。 (这段话必看。 从我开书第一天,我就忍辱负重。先是有人质疑我是基佬,嘲笑我写那句“任真痴痴看着顾剑棠”。特喵的,老子是直男好伐?当初喷我那位兄弟,麻烦你举个手让我看下,你的脸肿不? 然后,又有不计其数的人质疑我,把剑圣写得几把烂,一点都不霸气。丫的他不仅是女人,还是女主,你难道让她一上来就爆草男主? 我摸着自己的A杯平胸说一句良心话,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大家看过那么多女扮男装的戏,为啥就是猜不到?你们不读到完本,对得起老子的眼泪么? 最后,为了所有的委屈,暗形恭请各位客官大老爷,每人打赏500币,拜谢,再拜!) 北唐编年史1.0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由顾剑棠恢复女儿身,引发了部分网友对她年龄的质疑,故而把大概时间节点整理一遍,让大家有个清晰头绪。 这么说吧,这本书最严谨的就是时间。 一、20年前——春秋大乱战爆发 第一次提到这个节点,是丹青道老同志们开会时。那时候吴道梓说了一句,“二十年前,群雄出世”。后来在写云遥宗时,道出了这一年最大的一件事,北唐告急,任天行下山。 当然,这一年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没有写出来,就不剧透。 这一年,顾剑棠10岁。 在任真假装顾剑棠,和颜渊冰上聊天时,我就设定清楚他的年龄了。“十岁学剑,修剑二十年”。第五章,大家可以回看。 二、16年前——元武元年 年号很重要,在第六章里说了,今年是元武十六年,当然我说的过年以前。 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太多,主要有三件。 1.春秋结束,北方一统,北唐定年号为元武,这是以后所有往事的起点。 2.元武朝第一大案,任天行叛乱,关于详情,现在还没展开,我不剧透。 3.这一年,任天行回云遥宗,重遇顾剑棠,建立了归云阁。 这一年,顾剑棠14岁,任真出生。 三、今年 也就是结论。顾剑棠30岁,任真16岁。 「至于顾剑棠女扮男装,无人能发现,我能解释很多,但只说一句话,连你们这些拥有上帝视角的局外人,都不容易看出来,更何况当局者迷? 在所有人意识里,最强的都是男人,怎么会让女人称雄?这是局内外人都没有看破她的最重要原因。」 第八十七章 成也春秋,败也春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古今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边角处起手。而那些让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当把它们拆解开看时,更是由众多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阴谋家的智慧,不在于凭空捏造出奇兵神将,而在于洞察全局,充分整合能调动的力量,让手中棋子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就如眼前,在任真闭关悟春秋的半个月里,北唐大势渐趋明朗,剑道式微,儒家独尊,似乎已成定局,不会再生变数。 但谁又留意过棋盘上,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边角里,悄然涌起一股新的生机? 那个醉生梦死的老朽醒来。 那个深陷心结的幽鬼出关。 那个隐遁多年的铁匠重燃战意。 那个明明死去的女子破而后立。 这四位剑修的实力,都不足以匹敌十大强者,更无法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但若是把他们聚到一起,又会发生怎样的情形?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不过棋逢对手的那两位而已。 主动布这个局的任真心里清楚,打铁还需自身硬,他必须尽快提升实力。更何况,引爆全局的那根导火索,从一开始就绑在他自己身上。 所以,在春秋碑林里,他枯坐半月,苦苦冥思,始终没有离开一步。随着时间流逝,他神情渐渐疲倦,气息衰颓,似乎毫无进展。 《春秋》微言大义,名不虚传。 每块经碑上最多不过百字,却包罗十年天下事,要想解得其中真意,不仅需要渊博学识,更离不开阅历和眼界,谈何容易。 而那位神秘老者,每天清晨都会前来,一丝不苟地清扫碑林,其后便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面对着一副棋盘,一坐就是一整天。 两人彼此相安,专注于各自的事情,半个月里,硬是没有交谈半句。 直到第二十天,情形终于发生变化。 任真走出碑林,来到老者面前坐下,看向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形势。 老者凝眉,没有抬头,说道:“静坐二十天,无论结果如何,你的心性比我想象中还强一些。但是,我应该提醒过你,别来打扰老子清净!” 任真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我哪敢忘记前辈的忠告。没办法,春秋八百载,碑上还缺最后八十年,都装在您心里啊……” 老者抬头,眼神充斥着浓浓的嘲讽,“连《春秋》都还没领悟,哼,你就敢惦记最后八十年?赶紧滚!” 自《春秋》问世,距今也有八十年,有本事独立解经的人极少,无不是天下名儒。即便是他们,能得一知半解,就已心满意足,难以窥其全貌。 眼前这少年,却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开始惦记最后八十年,这口气何其狂傲! 任真对老者的反应并不意外。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后生,能凭一己之力,解开那部千古奇经的真意。 他微微一笑,说道:“不管前辈相信与否,我是真的只差您脑海里的记忆了。我想,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您更清楚,那段历史的来龙去脉。” 老者漠然道:“大言不惭,你以为能瞒过老夫眼睛?如果……” 任真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想说,如果我破解《春秋》真意,您现在早就挣脱压制,恢复自由了,对吧?” 老者脸色剧变,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撼,“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了解这个秘密!”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这个蔡酒诗是假的。不过他不以为意,只当是哪家宗门掌握一点关于他的信息,虚张声势而已。 哪想到,任真竟然连七十二经碑最大的秘密都清楚。他说得没错,这附近设有春秋大阵,将老者囚禁在此,而阵眼就是那些经碑。 只有领悟《春秋》,使其真意从石碑上剥离,整座大阵才会消散,将老者释放出去。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西陵书院的院长知道,再无他人。但眼前这少年,竟然一语道破玄机,难道……他真能看透《春秋》真解? 任真眯眼看向棋盘,漫不经心地道:“前辈终于相信我的话了。我静观半月,之所以没立即破解,就是想跟您谈谈条件,谈拢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老者正襟危坐,此刻再无半点傲慢之意,迟疑道:“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最后八十年的历史,作为解碑放我离开的条件?” “不错。我认为,这八十年的历史,并不比前七百多年更容易解读。正因为在这世上,还有不少像您一样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所以套听途说,以讹传讹的误读才更多,让人难以甄别真伪。”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认真地看向老者,目光锋锐。 “但是,您却不同。作为纵横家的首领,您纵横春秋十国,见识渊博,是各国兴衰变迁的最大见证者,由您亲口讲述,最为可信。更何况,春秋最后那场大乱战,还是您一手挑起的!” 这时,老者身躯猛然一颤,失手之下,竟将那棋盘打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他大惊失色,死死盯着任真,话音莫名颤抖起来,“原来,你连我的身份都知道!” 任真答道:“纵横家,廖如神,您智谋超群,不仅是曾经的天下第一谋士,而且棋艺精湛,被奉为棋绝。如此煊赫威名,我怎会不知。” 二十年前,元本溪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声名不显。在那个时代里,廖如神之才,天下无出其右,称得上是国士无双。 纵横之术,合纵连横,当年北方之所以爆发乱战,正是由于他游说其他五国,合纵结盟,共同讨伐强大的北唐所致。 凭借一副伶牙俐齿,他舌战群雄,成功煽动起五国瓜分北唐的野心。所以,说是他一手挑起的春秋大乱战,一点都不为过。 这样一位乱世魔头,原来一直被儒家动用强大《春秋》,秘密镇压在西陵后山,并没有为春秋陪葬。 真可谓,成也春秋,败也春秋。 而任真此行的目标,也不只是一部《春秋》那么简单。他要放出这位魔头,跟他联手来下这盘大棋! 第八十八章 冥圣登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廖如神脸色微白,沉默良久,才回过神来,感慨道:“二十年未踏江湖,想不到竟涌现出你这样的人物。看样子,八百载春秋,你是志在必得……” 任真不敢托大,在这位大野心家面前,他的态度温和而真诚。 “前辈谬赞。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这次混进西陵,不只是为了参悟《春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救您!” “哦?”廖如神眨了眨眼,躬身拾着一地棋子,问道:“直说吧,你是哪一家的人,为何要救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任真答道:“我算不上是哪家的人,非要算的话,我跟您一样,不会谋求具体利益,是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至于为何救您,很简单,我想让您出山帮我。” 只要纵横家肯入局,这天下必会异彩纷呈,生出无数不输春秋的大热闹! 廖如神坐回木凳上,将棋盘重新摆好,淡淡地道:“想驾驭到我头上,你的野心确实不小。说说看,你的对手是谁?” 聪明人不会把话说死,不给自己留回旋余地。无论是否愿意帮忙,他都想先探探任真的虚实,再做决定不迟。 任真说道:“我的对手很多,会扰乱天下大势,所以,才需要您这位乱世奇才出马。至于眼前,我需要对付的是儒家。” 廖如神看了一眼任真,说道:“小小年轻人,修为不过三境,就妄想颠覆天下。若非你刚才的话有些分量,我现在一定会笑掉大牙。” 任真想要解释,廖如神又继续说道:“以天下为棋,你凭的是什么?就凭那一腔野心?没有实力的人,连给别人当棋子都不配,更别想站稳脚跟,自立门户。” 任真开始沉默,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打动廖如神,让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更不会蠢到泄露自身秘密,把性命押上去。 “即便你真能参透《春秋》,那又如何?凭你一个人,就想对抗儒家七十二书院?醒醒吧,八境以下皆蝼蚁,妄图撼动大树,这是痴人说梦!” 嘴上这么说,廖如神却没有发笑,看着任真说道:“我泼这盆冷水,不是为了取笑你,恰恰是为了你好。你太年轻,还是少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修行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纵横家游说四方,空手套白狼,最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 任真凝望着棋盘,沉默半天,脸上没有多少失望情绪。只凭三言两语,就想收服这种桀骜不驯的枭雄,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前辈不必急于拒绝,我会以最快速度,向你证明我的手段。到时候,风起云涌,良机稍纵即逝,希望您能当机立断,助我一臂之力!” 关于廖如神,他掌握的情况其实并不多,只是大概知道,此人实力在七境巅峰。事关机密,就算北唐琅琊阁知道,也绝不敢把他排进风云榜,昭告天下。 更何况,纵横家最可怕之处,从来都不在于修为,而是那张嘴。 廖如神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未来之事,谁说得准呢……我可以把最后八十年的历史说出来,不过你得想清楚,到时无法破解经碑,你的小命就到此为止了!” 任真点头,凛然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我自然明白。请您指教。” 他非常期待,这位一生策划无数阴谋的老人,将会道出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天真相。 廖如神闻言,眼眸眯起,凝视着黑白棋势,脸上皱纹愈发沧桑。 “那可真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啊……” …… …… 西陵桃山下,来了一对老少。 自从回到北唐,这几个月来,两人跋山涉水,走过不少路,见了不少人。 好在老头精通奇门遁甲,遁天入地,移形换影,比普通御空飞行要快很多,才不致疲于奔命。 纵使如此,小不起还是厌倦,觉得太不好玩,“老爷,咱们今天又要找谁呀?” 他年纪还小,自然意识不到,今天这趟行程非常凶险,不像平时那样轻松。 杨老头拉着他的小手,仰起面颊,眼珠微动,像是在看那茫茫山巅,又像是在看天。 “老爷打算让你认个干爷爷,你说好不好?” 话音刚落,小不起猛然摇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好不好,我只想跟着老爷!” 他以为,杨老头是想把他送给别人。 杨老头哈哈一笑,满脸慈祥,“就是让你叫声爷爷,又不吃亏,你还能占很大便宜呢!” 话音轻松,他心里却不轻松。这一趟,压力很大,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带小不起一同前来。 作为阴阳家的首领,“冥圣”杨玄机,极少出现这种不安情绪。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停下摇头,“占什么便宜?” 杨老头笑道:“那老家伙姓廖。你要是认他当干爷爷,以后随他姓,名字就叫廖不起,这多了不起!” 小不起闻言,咧嘴一笑,双眼眯成一线,“了不起了不起,这名字好听!” 从懂事起,小家伙就跟着杨老头一起漂泊,相依为命。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很多次追问杨老头,迎来的都是一副古板面孔。 小家伙很开心,仿佛有了一个了不起的收获。 这时,杨老头想到些什么,再次抬头,仰望向山巅上空。 有一道极细微的云气,透着淡淡的明黄色,始终萦绕在那里,挥之不去。这是某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象。 只有自身气运太过强大,乃至能顺承天时、影响人间时,才会产生自然流露这种云气。 人世间,能够观云识气,洞察此等气象的人,无不是阴阳家的大宗师。而在当今天下,恐怕只有冥圣一人而已。 他虽然是瞎子,却能拨开迷雾,看清很多常人未知的事物。 他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幽幽地道:“我就知道,给你买糖葫芦的那个叔叔,也在这里……” 这话是对小不起说的。 小不起面露惘然,小脑袋瓜很快想起那日情形,笑得更开心了,“老爷,咱们是来找他的吗?” 杨老头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攥着不起的小手,左手持鬼神幡,踏上山道。 西陵书院,迎来一位圣人降临。 第八十九章 儒圣拦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天下有六圣,是屹立于武道最巅峰的存在。 圣人一怒,流血千里。他们要想去某个地方,即便是戒备最森严的两朝皇宫,世人也很难阻挡他们的步伐。 当初剑圣南下,独闯金陵,为了留住他,十大风云强者里的南晋四位,全部出动,才将他打成重伤,困在金陵城里。 今日冥圣登山,想去碑林见廖如神,即使西陵书院全体强者出手,也无法拦住他。 阴阳家和纵横家的这场会面,似乎势在必行。 但是,自从进入西陵境内,杨老头心里那股不安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阴阳家擅长推演,对未来的感应力极强,因此,他感知到的异样应该不是空穴来风。然而,西陵无人能与他匹敌,实在猜不出,此行会有何变数。 直到行至半山腰,他才找到这股情绪的来源。 桃树下,站着一名高大老人,穿一件洗得微白的青衫,气度儒雅,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这老人脑后发髻略散,或许是疾驰而来的缘故,插在霜发间的那根竹簪歪斜着,摇摇欲坠。 感知到这老人的存在,杨玄机拉着小不起的手一紧,微微侧首,老脸上浮出诧异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衣老人淡然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 能让杨老头感到意外,停下前进脚步,自然是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再加上这句反问里的主人口吻,老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北唐有三圣,儒圣,冥圣和剑圣。 剑圣失势,敢替西陵书院出头,站出来拦路的这位,自然就是当代儒圣,被天下读书人尊称夫子的董仲舒。 杨玄机微凛,眉头皱了起来。 夫子云游天下,神龙不见首尾,极少愿意驾临某家书院,此刻,他却突然现身西陵,出人意料。 回敬的这句话不温不火,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他明显没有要迎客寒暄的意思。 杨老头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跟儒家没有瓜葛,今日上山,只为去见碑林里那家伙。” 董仲舒若有所悟,悠然道:“这样啊……既然你已经挑明,不为书院而来,按理说,我不该拦你。” 凡是说出“按理说”这个词的人,一般都没有按理说的打算。 他向前一步,慢条斯理地道:“不过,那些经碑乃至圣遗物,也就是书院的一部分。所以,为了书院,我不能让你上山。” 廖如神是何许人物,他再清楚不过。这瞎子行事诡谲,更是不容小觑的劲敌。若让这两人会面,对儒家而言绝非好事。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书院是他的地盘,尊为天下第二强者,他完全没必要松口,放任外人在他眼皮底下活动。 对于董仲舒的作风,杨老头并不意外,喑哑地道:“我不是你的学生,不会看你脸色行事。先礼后兵,既然你不同意,那尽管动手便是。” 他这次来,本非只为见廖如神一面那么简单,而是要把对方救出来,大动干戈在所难免。 就算是儒圣出面,同为圣人,他也不会心生怯意,不战而败。 董仲舒呵呵一笑,表情依然和善,话意却强硬而霸气,“你打不过我,何必自取其辱?” 杨老头闻言,冷哼一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从那女人采纳你的方案,你连当初的谦逊姿态都不愿再装了?” 董仲舒笑容骤散,眼里傲意显露,“我本来就比你强,如今儒家兴盛,更有天下文运加于我身,放眼北唐,没人能胜过我!” 杨老头沉声道:“多说无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他现在强烈感觉到,自己当初的判断都是正确的。这一战,他必须要打赢! 他右手用力,将小不起抱在怀里,左手荡开鬼神幡,横在胸前。 只见布幡之上,黑气翻滚,而那“装神弄鬼”四字,却闪耀白光,璀璨夺目。阴阳二气绽放,桃树下顿时煞意凛然。 道生阴阳,阴阳生太极八卦,进而生天地万物。阴阳家修行,修的就是阴阳两气法门,蕴藏无穷变数,可谓气通鬼神。 董仲舒看在眼里,嗤然一笑,“盲眼单手,就敢挑战我?杨玄机,那个孩子就是累赘,你若不放下他,今天会死在这里。” 话音落时,他轻掸衣衫上的尘土,一股神圣清气从体内澎湃而出,浩浩荡荡,顷刻间笼罩山腰,恐怖意念主宰下,整片空间都陷入凝固,将杨玄机封锁在内。 “这里可是儒家书院,文人气运强盛至极,你拿什么跟我斗?莫非你不知道,那座义字脉泉就在桃山?” 董仲舒负手看着杨玄机,眼神怜悯,就像在看待宰的牛羊一样。 儒家修行,修的是四书五经,这些经典所述的内容虽然驳杂,可以总结为十个字,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这五纲五常,并称十脉,是撑起儒家法门的核心脉络。天下众生,每当有一人修行相关的圣人真言,就会为这一脉加持一份气运,使这一脉的脉泉更为旺盛。 譬如,有人修行发动“言必信行必果”这句真言,其属于“信”之一脉,信字脉泉就会自动注入一份气运。 再如,有人奉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一句,属于“义”脉,桃山上的义字脉泉就会旺盛一分。 十大脉泉,都是真实存在的,汇聚无尽灵力和气运,源自天下所有儒生,同时又反哺他们,使他们修行的那一脉法力更强。 儒家这套修行体系,将天下读书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休戚与共,难以割舍。 真正掌控儒家的少数人,也就是儒圣和其座下门徒,他们可以随意采撷十脉气运,据为己用,实际上是蚕食众生的阴损之道。 随着儒家独尊,被北唐皇朝推崇,他们会迅速疯狂膨胀,失去约束和制衡。读书人越多,儒圣师徒获得的利益就会越多,并且跟天下命运结为一体,难以动摇。 而眼前,儒圣董仲舒坐镇书院,可以随意调动那座义字脉泉,其真力空前强大,要想赢他,难上加难。 第九十章 内圣外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董仲舒绽放气势的一刹那,西陵书院所有儒生都感知到了。这种感知,并非从外部传来,而是源自内心。 十脉气机,将天下文人紧密相连,若有人猝然移走大部分灵力,能立即引发大家的共鸣,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怅然若失的错觉。 他们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体内某些微妙的东西,突然被人凭空抽走。 书院各处的人们,此刻停下手中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虚空,表情震撼。 在那片山腰正对的上方,硕大云团汇聚一处,似穹庐笼盖四野。一股浩荡气息凌驾其上,散发着可怕的青光,笼罩整座桃山,为之披上一层轻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是儒家浩然气引发的异象。 不远的另一侧,又有一道浑浊威势冲天而起,茕茕孑立,黑白两气翻滚奔腾,同样充斥着强大的神圣意味。 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幽冥之力,鬼神之机,实在变幻莫测。 二圣交锋,各自修为崭露,竟使天穹变色,仿佛要被撕成两半,随他们对峙! 桃树下,董仲舒猛踏一步,右手一抬,那只拳头隔空朝杨玄机轰去。 这一拳正大光明,没有什么花哨招式,只是简单直刺,速度不但不快,甚至有些迟缓,明显是要凭纯粹的内力取胜。 拳尖之上,罡风暴起,浩然真力如潮水涌出,凝成一道明亮拳影,没有丝毫外泄。它碾压向前,不像是在针对某个人,而是它前方的一切。 拳势正且直,让人生出一种无处遁藏的绝望,仿佛只要你敢站在它面前,无论如何闪躲,它还是会砸落到你身上。 儒圣这一拳,凝聚着儒家一往无前的精气神,决然之势足可撼天。 “我说过,在这北唐,没人能打赢我!” 董仲舒的话音响起,平淡无味,彰显出绝对的自信。 内圣外王,这是他给皇帝提的建议,更是他自身笃定的大道。作为儒圣,他要让儒家挫败百家,称霸天下! 这一拳,也是王霸之拳! 面对这前逼一步,杨玄机还是退了一步。 那完美一拳看似遥远,刹那间便刺透空气,只有咫尺之遥。 只见杨玄机抬起左手,掌心间真力狂涌,灌注到幡棍内部。 黑白交映的幡面上,“装神弄鬼”四字已然不见,化成强劲白气,同幡布黑气缠绕一起。 这两道真气,好似两条游鱼,头尾相衔,旋转追逐着,飘离幡面,悬浮在虚空中。 这正是太极阴阳鱼。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阴阳鱼汇聚了天地万物的生机,深邃不可测,竟是扭曲空间,旋转中形成一道漩涡,要把一切吞噬进去! 彼既攻之,我且陷之。 此幡号称“装得下鬼,弄得了神”,此刻迎面而上,就是要强行装下这圣王之拳! 桃树下,气浪翻滚,空间紊乱。 而天穹之上,那两道恐怖气息同样逼近,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冲击向对方,在虚空中碰撞出一道巨大层面,竖垂万里! 既金陵大战之后,天地间再现圣人对决! …… …… 书院后山。 两人站在碑林外,抬头仰视虚空,凝望着那两道滔天威势,脸上表情阴晦难明。 春秋八十载,付之笑谈中。尘封的故事刚刚讲完,没想到,更精彩的故事就在眼前上演。 “真是让人意外呐……” 廖如神负手而立,眯着双眼,感慨这么一句。 任真则沉默,表情变化不定。 “清气浩荡,昭如日月,应该是儒家夫子。吞吐阴阳,诡变难知,多半是阴阳家那个瞎子。他们两人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大战一场?” 他眉头微蹙,想不明白其中缘由。董仲舒现身,还好理解一些,毕竟这里是书院,但杨老头的到访,太莫名其妙。 “两家素无瓜葛,杨玄机突然到此,肯定有他的意图。西陵书院里,难道有他想得到的东西不成?” 一念及此,他开始盘算起来。 “春秋经?不可能,阴阳家不会看得上儒家法门。那座脉泉?以圣人修为,更不会在意此物。额,难道……” 他想到些什么,脸色微变,侧身望向廖如神。 几乎同时,廖如神同样侧身,朝他微微一笑,“你也猜到了?看来野心勃勃、想放我出山的,不止你一个啊!” 任真点头,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总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吧? 眼见那两道威势就要碰撞到一起,廖如神表情微凛,说道:“我猜,你肯定希望瞎子赢。不过,你们都想压制他,本身就说明,他已经很难被打败了……” 任真低头,脸色一沉,朝碑林里走去。不用别人说,他也能猜出这场大战的结果。 他对瞎子没有任何好感,但是,在云遥宗外,瞎子愿意放他离开,足够说明此人并无恶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是在跟敌人交战之时,他更应该帮瞎子一把。 他盘膝坐地,面对经碑,闭上了眼睛。 廖如神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好奇地问道:“你难道不关心这场胜负?” 任真没有睁眼,幽幽地道:“儒圣归来,咱们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到大阵边缘守着,我若不赶紧解碑,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廖如神闻言,神情剧变。聪慧如他,一点就透。 既然他们二人都猜出,杨玄机的目标是幽禁后山的廖如神,董仲舒当然也能意识到。打败对手后,他肯定会立即来这里,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以前,因为对春秋大阵充满自信,儒家有胆量让廖如神苟活下去。现在,被一家圣人盯上,夜长梦多,他们必然不会再冒这个险。 所以,任真的判断很正确。杨玄机被打败后,下一个要倒霉的,就是廖如神! 廖如神毫不犹豫,朝春秋大阵边缘跑去。以前,他还能在这里苟且偷生,但是今天,任真若无法解碑,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你若得手,老夫余生愿听你差遣!” 任真没有说话,心意微动,伸出左手,对准了那些经碑。 “还好有你在。这场大战的胜负手,就由你来当吧……” 第九十一章 董仲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圣王拳和阴阳鱼在空中相遇。 传承数百年的两家绝学绽放威力,当它们碰撞到一起时,荡出的恐怖气**悍至极,将四周所有空气挤压出去,这片空间顿时变得虚无。 身后那棵桃树,面对外泄的强大冲击波,被碾压成无数粉末,无声地散落瓦解,就是一面镜子支离破碎。 在混乱时空的中心,那记拳头砸在阴阳鱼上,大放光明。阴阳两气的旋转明显迟缓,与此同时,它产生的漩涡也在扭曲,艰难吞噬着那霸道拳芒。 “六圣之中,你们四人皆是八境上品。可我,已臻至圆满,立于八境最巅峰!就凭你蚍蜉之力,也想撼天?” 董仲舒话音强硬,毫不掩饰轻蔑之意。杨玄机若无法全力以赴,在谁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斗。 真力碰撞,简单直接。 儒家浩气轰碎了太极,也轰碎了它所处的那层空间。狂暴余威扑向杨玄机,将他足足震退十几步,已是走回下坡路。 他横幡于胸前,紧紧护住小不起,一口鲜血猛然喷了出去。 小不起抓着他的衣襟,眼眸里噙着泪花,只是没有哭出声来。 “老爷,别打了,咱们走吧!” 小家伙知道,是自己拖了后腿。若不是护着他,老爷就算不敌,也能自保无虞,肯定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杨老头脸色惨白,没有理会他的劝说,侧过头去,仿佛是在望向山巅。 他不甘心,“如果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身陷险境的那两人。 箭在弦上,进退不由人。这时,董仲舒踏步向前,步步紧逼上来。 每踏出一步,他浑身气机便暴涨一分,浩然气概冲天而起,在虚空中凝结出一道巨大虚影,巍然耸立在桃山前,神圣威严。 而杨玄机,被笼罩在他面前的阴影里,相比之下,格外渺小。 “只要在书院里,我就天下无敌,连南晋那位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你杨玄机!老夫正要翦除百家,既然来了,那就请你赴死!” 他的话音洪亮,震荡虚空,强大意念笼罩整个西陵。 这片天地间,他俨然成了无上主宰! 儒家法相,言出法随,他真正动杀心了! 下方地面,杨玄机眉头猛皱,老脸上浮出狠绝意味。 既然退不得,那便不退。 这一战迟早要打,再让无法无天的董仲舒这么膨胀下去,就不只是九境至圣的问题,而是一个狂悖魔王! 此时,他将鬼神幡插在地上,让小不起拄幡藏在身后,自己终于腾出双手来。 董仲舒离九境只有一线之遥,他的必杀一击,必如雷霆万钧,摧枯拉朽。 杨玄机不敢托大,这一击,他必须全力以赴! 儒圣法相高达万丈,顶天立地,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青色光泽,正是由无数浩然气凝成。 威严面孔上,巨大眼瞳流转,漠然俯瞰下方的杨玄机,眼神里充斥着杀意。 “诸子百家,纯属多余。实现春秋大一统,必须先使万众归心,礼教统一!你们若真想结束乱世,让天下太平,那就去死吧!” “天人感应,王权神授。这天地间,有我儒家足矣!” 董仲舒振声吟啸,浩浩如金石之音,响彻乾坤,震慑人心。 话音未落,他大手一伸,隔空抓向桃山某处,只见那里气机暴涨,浩荡灵气疯狂井喷,刺射向虚空。 杨玄机感知得真切,不禁倒吸冷气,“义字脉泉!” 儒圣法相,消耗太大,本来就是征用脉泉而凝。此刻,董仲舒又要用脉泉之力,发动猛烈攻击。 他是要不顾众多儒生死活,竭泽而渔! 就在这一刻,天下各地,所有修行义脉的读书人,灵魂深处同时开始战栗起来。 所谓“万众归心”,现在他们的心意全都被董仲舒绑在一起,共生死,同进退! 董仲舒那只大手微颤,结成儒家手印,下方狂喷的脉泉灵力受到感性,顿时凝出一道巨大无比的方正事物,横亘虚空! 那是一条戒尺! 儒家学塾里,每当弟子不遵教诲时,教书先生就会用一根木尺敲打弟子,以示惩戒。 而现在,儒圣要摆出先生师长的姿态,用此物来打杨玄机! “吾为天下师,汝可受一尺!” 杨玄机闻言,厉声喝道:“天下师,好大的口气!连当年的至圣孔丘,都不敢如此狂妄!” 董仲舒冷冷一笑,睥睨天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自我而始,儒教必会空前强盛,这天下师,老夫做得!” 说罢,他挥动那万里长尺,卷弄风云,铺天盖地朝杨玄机砸来。 杨玄机神情大变,不仅是因为这恐怖巨尺,更因为他从刚才的话里,听到一个更恐怖的字眼。 儒教! …… …… 数十里外,茅台镇。 一名白发男子立于檐下,凝望着远方阴晴变幻的虚空,手里则拎着酒坛。 “八境之巅,确实很难打败他……” 他皱了皱眉头,喝一口酒,不安地嗫嚅着,“你不是以为,哪家称霸都无所谓么?怎么现在又不甘了?” 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千百年来,儒墨两家理念针对,水火不容,可谓政坛死敌。自从儒剑称雄以后,墨家遭到残酷的血洗,羽翼折尽,不得不远遁山林,消极避世。 出现如此局面,身为墨家巨子的他,罪责难却。当年一场变故,爱妻因他去世,巨子剑丢失,他心灰意冷,萎靡不振。 他厌倦争斗,自以为看破红尘,以为天下之争此消彼长,谁来主宰都别无二致,于是便放下墨门信念,与世无争,过上隐居生活。 直到今日,亲眼目睹儒圣叱咤风云,狂啸天地,他才隐隐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 他开始不安。 他开始不甘。 他开始明白任真当初说的预言,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连妻子都救不了,现在的我,真能救得了世人么?” 他生性怯懦,消极畏缩,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又开始犹豫不决。 便在这时,一道红光从屋内冲出,倏然飘至眼前。 血色地戮剑伫立半空,急剧嗡鸣着,彷如某人在眼前催促他。 “战吧!” 第九十二章 墨守非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天空之上,那道万里长尺疾驰而来。 巨大阴影袭向杨玄机所在的位置,笼罩幅度之大,俨然一副要把整个山腰给打断的架势。 面对如此强势的一尺,杨玄机退无可退。他本来就不擅长防守,再加上,这种硬碰硬拼的是内力底蕴,在八境最巅峰的董仲舒面前,他肯定吃亏不小。 但是,有小不起躲在身后,他无法退缩,只能全力硬扛下来。 罡风呼啸,眼看巨尺就要落下,杨玄机双手高擎,阴阳两气从掌间疯狂涌出,准备凝成一幅太极阴阳图,迎接这一尺之击。 千钧一发间,一道身影遽然闪现,站在他的前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昂首注视虚空。 “这里交给我。你去杀他!” 李慕白持剑而立,满头银发在疾风里狂舞。此刻,他身躯挺拔,像是一座山峰,面对天降大难也岿然不动。 杨玄机神情一僵,显然没有料到,墨家巨子会在这关键时刻现身。 形势危急,来不及多思考,他凝重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下一刻,身形便倏然从原地消失。 墨家侠义,闻名天下。李慕白若是心存歹意,根本没必要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共同面对儒圣的攻势。 既然他愿意站出来,杨玄机没有任何不信任他的理由。 更关键的一点,李慕白不仅名列风云榜前十,防守能力更是天下第一,由他来保护小不起,再可靠不过。 除去后顾之忧,他就可以大展拳脚,趁董仲舒出手发难、疏于防备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这时,李慕白昂首挺胸,横剑于前,大喝一声,“山!” 只见,他身上黑袍猛然膨胀,墨色真气爆发,滔滔不绝,在身畔空间里凝结,呈现三角形态,宛如一座漆黑宝塔,将他和小不起庇护在内。 跟那宏伟巨尺相比,这座黑塔太过渺小,但它矗立在那里,临危不乱,坚定而沉稳,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这就是杨玄机放心托付的原因。如果天下只有一人,能硬扛这一尺,必定是墨家巨子无疑。 墨家由先圣墨子创立,自古以来便擅于防守,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是以赢得“墨守”之威名。 兼爱非攻,墨门无锋,这山字诀蕴含着墨守精髓。任它千丈巨浪,万钧雷霆,我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轰! 守势甫成,那道巨尺就凌空砸落下来。浩然之气拍打在地面上,澎湃汹涌,就像脚踩蚂蚁一样,瞬间将那小塔碾压在它的淫威下,不见踪影。 紧接着,整座桃山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滚滚气浪狂涌,朝四处扩散,不知将多少座土丘夷为平地。 这一尺,太可怕了! 漫天烟尘里,小不起手拄鬼神幡,瑟瑟发抖着,躲在李慕白身后。 这一刻,他感受到,面前这男人的背影如此伟岸,仿佛可以替幼小的他,遮挡住任何风雨。 宽厚而坚实,即便是杨老头,也没让他体会过这种父爱般的呵护。 当他抬起头,仰望向如山的背影时,无比惊愕地发现,这男人衣衫褴褛,浑身都是鲜血。 纵使肩膀被那股伟力轰塌,无力耷拉下来,他依然倔强挺立在原地,不曾倒退一步。 铁肩担道义,李墨白用墨家最强大的信念,替小不起挡下了这夺命一击。 小不起紧咬嘴唇,眼睑一颤,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这副鲜血淋漓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脑海里。 杨玄机带他游历江湖,是想让他识尽冷暖,看透人心。好在今天,他看到了江湖的柔情一面。 在若干年后,在他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转折后,他始终不忘提醒自己,当年危难之际,是墨家的巨子挺身而出,为新时代扛下了一次极严峻的考验。 他曾经沉沦过,但他的侠义之心,从未蒙尘。 此时,虚空另一侧。 董仲舒一击得逞,忍不住纵声大笑。 刚才这一击,他强行调动脉泉真力,耗费掉大量心神,使得自身体内气机混乱,面颊上涌起一抹异常的红晕。 他虽然修为臻至巅峰,还是第一次施展如此恐怖的攻击,竟让天下第四的杨玄机毫无还手之力,被碾压在他的霸道威势下。 他是如此狂喜,以至于没能意识到,前方尘埃里那道若隐若现的气息,更未察觉到,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飘落在他身后。 杨玄机脸色阴沉,刚才董仲舒将他打得吐血,现在是时候还回来了! 他心里默念口诀,双手结印,阴阳两气再现,凝结成一道古怪咒印,悄无声息地积蓄着力量,酝酿接下来的致命一击。 阴阳家有门秘法,名为《阴符经》,修炼大成者,可以结出数千种阴阳咒印,一旦侵入对方体内,能令其生不如死,极为可怕。 此刻他正凝结的,是九幽冥王印,幽冥之力阴寒无比,按属性推算,是儒家浩然气的克星。 “这道咒印,只要能取他性命,便可避免天下浩劫!” 蓄势已毕,他冷哼一声,双掌齐出,将那道咒印砸向董仲舒后背。 直到此时,董仲舒心底一凉,总算生出一股致命的危机感。他顾不上思考,出于本能反应,拼命朝右侧冲去。 轰! 那道强大咒印击中,只可惜,由于他最后时刻的移动,没能砸到心脏部位,而是落在他的左肩上,发出一阵清脆骨裂声。 董仲舒身躯前扑,跌落云端,嘴里鲜血狂喷不止。 他倒吸一口气,只感觉浑身冰寒,彷如坠入幽冥地狱一般,体内经脉正在被疾速冰封。 “阴阳咒印!” 他很快意识到真相,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只顾拼命朝山巅逃去。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料定杨玄机不会丢下小不起不管,却没有料到,还有名大宗师一直潜藏在西陵,隐忍不发。 此刻,他身负重伤,受到阴阳咒印侵蚀,哪里敢去拼命。只有躲进书院里,才是他最稳妥的选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瞎子,咱们走着瞧!” 望着他狼狈逃遁的身影,杨玄机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最后关头,还是功亏一篑。今日没能杀死董仲舒,纵虎归山,以后必成大患。 可惜,他和李慕白同样负伤,无力再去追杀董仲舒。 圣人未死,大盗不止。莫非这就是天意? 他苦笑一声,朝李慕白所在的方向走去,心里则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书院后山,我还要不要去?” 第九十三章 这乱世,谁来执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玄机之所以来西陵,之所以会爆发这一战,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进书院后山。 但是现在,他跟董仲舒拼成两败俱伤,后者又躲进书院里,这让他开始为难。如果闯进去,很可能又是一场恶战,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非明智的选择。 若是知难而退,那就前功尽弃,徒劳一场。 眼前,他没有立即决断,而是从云端回到半山腰。 感受着李慕白的伤势,他神情肃穆,被这位巨子的决然所触动。为了替他守护小不起,对方竟甘愿承受如此重伤,不曾退缩。 这份人情实在太沉重。 沉默一会儿,他坚定地说道:“以后你尽管开口。” 大恩不言谢,他性格直爽,不愿那般矫情作态。今天李慕白拼着重伤,不退半步,以后就算让他付出更重的代价,他也毫不犹豫,加倍报答。 李慕白脸色苍白,咳嗽一声,嘴角鲜血溢出,“我只是受人所托,轮不到你来承情。” 他胸襟坦荡,没打算隐瞒,也不愿意赚杨老头的人情。 杨老头一凛,微微侧首,感知着那柄嗡鸣颤动的地戮剑,隐约猜出一些真相。 “既然这样,我非得进书院不可了。” 他眼盲心明,在云遥宗外的那天,就已察觉出顾剑棠是假的。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并未道破,而是放任真离开,同时识别了后者的气机。 今天刚来到桃山,他观云识气,就看出任真也在书院。 既然是任真托人援助,杨老头觉得,唯有把他安全带出书院,才算还上这份人情。 李慕白转身,盯着他的瘦削身板,没追问他的决定,而是幽幽问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杨老头抬头,仿佛是在眺望那座山巅,“你又为何会来这里?” 场间再次陷入沉寂。 类似的对话,刚才在这里发生过一次。大家立场不同,各怀鬼胎,谁都不愿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很罕见地,小不起没有立即跑向杨老头,而是搀扶着李慕白,艰难坐在地上。 杨老头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 李慕白点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寒声道:“儒教,好大的野心!” 经过这一战,他们都深深感受到,董仲舒的修为今非昔比,离那传说中的第九境只有一线之遥,已非他们一人能够抗衡。 更令人忧虑的是,随着实力暴涨,董仲舒的野心同样急剧膨胀。他不仅说服北唐女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甚至还妄图开坛立教,尊享万世供奉! 儒家和儒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儒家,仅仅代表一家学派,持一家之言。无论地位有多尊崇,儒家也只是因其学问思想而流传下去。 但是儒教,则完全等同于一种宗教。一旦立教成功,世人对儒圣的敬畏,将不止于夫子之师礼,而是奉若神灵,顶礼膜拜,不得不迷信盲从。 再联系到董仲舒刚才说出的礼教统一、王权神授等等,他的野心大得无法想象,俨然正在酝酿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 千年以来,十国纷争,南北两地从未有如今的统一局面,更未出现过企图桎梏人心的宗教挑战。 任真说得对,这个时代即将暴走。 杨老头没有像李慕白一样,听过任真的预言。但他精通阴阳术数,卜算推演出神入化,能预见到一丝朦胧的未来。 他也能看清,儒家将会是下一场风暴的中心。 “你隐居十年,如今重出江湖。虽然不知你的意图,但我很相信你的品行。咱们不妨联手,阴阳家和墨家,一同力挽狂澜!” 说这话时,杨老头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充满信心。 “儒陨墨遁伞向西”,他相信董仲舒多行不义,必会陨落,只是没想过,隐遁多年的墨家巨子居然出山了。如此一来,百家势力里又多出一名强援。 若是再请动纵横家相助,游说百家,用不了多久,这盘死棋就能彻底活过来! 然而,李慕白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帮你。但是你可以放心,墨家绝不会跟你们为敌。” “为何?”杨老头闻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不明白,李慕白为了保护一个孩子,都愿意以命相守,在强大攻势面前毫不畏惧,怎么现在又拒绝他的邀请? “墨家秉持侠义,兼爱天下,为何不愿行此大义!董仲舒的野心,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他越说越激动,正打算疾声质问下去,这时李慕白抬手,打断了他。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没说不愿意对抗儒家,只是不愿当你的帮手而已。这盘大棋,还轮不到你来下。” 杨老头顿时怔住,“什么意思?” 李慕白起身,抬手指向茫茫山巅,凛然道:“真正有实力执棋的人,在那里!” …… 书院后山。 按照任真的要求,廖如神正坐在春秋大阵边缘,背对碑林,望着棋盘发呆。 任真若想解碑,必须动用左手天眼,才能像神游星海一样,窥测出《春秋》真解。 只有支开廖如神,他才敢睁开天眼,不用担心被发觉。 法天象地,皆入我眼。大道三千,自现本源。 这才是天眼最强大的神通。相比之下,那些易容隐形手段,不过是皮毛而已。 此刻,他的左手对准经碑,掌心间金彩流溢,那只天眼现出原形,神光湛湛,毫不眨动地盯着碑面。 碑面上,无数文字的红漆忽有灵性,自动从笔画间流淌而出,正是当年的麒麟精血! 它们蕴含着《春秋》精髓,闪耀鲜艳光泽,汨汨流向任真掌心的天眼,没入其内。 而那些文字,在失去麟血神韵后,不断破碎,从碑面上剥落下来。春秋经碑,就此毁灭。 与此同时,任真脸上双眸紧闭,全神贯注,疯狂冥想着。 八百年春秋,化作一幕幕波澜壮阔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浮现。画面上那些传奇人物栩栩如生,音容笑貌,呼之欲出。 一切皆在眼前。 拨开精简文字的迷雾,窥见历史背后的智慧,这就是《春秋》之真解、春秋之神韵。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既知前八百年之神韵,何惧后八百年之浮沉! 时间在飞快流逝,经碑上的七百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任真收起左手,自信一笑,这春秋经碑,他已经真正破解了! 脚下踏出一步,他正准备走出碑林,告诉廖如神这个喜讯,突然,他脑袋里响起嗡鸣,恍如炸裂一般。 紧接着,他便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 此时此刻,恰是彼时彼刻。 董仲舒的巨尺砸在地戮剑上,遭受冲击的不只是李慕白,还有这把剑的主人。 第九十四章 八百年春秋,一梦逍遥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本段故事纯属虚构,不符合任何史实。如有雷同,纯属做梦。」 任真觉得很累。 行走在一片白蒙蒙的雾境中,漫无目的,这让一直疲于奔命的他,感到分外空虚。 他打算停下来,坐在原地歇会儿,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根本不听使唤,飞快往前奔跑着,不知要往哪里去。 山川河岳在下方呼啸倒退。 岁月如风在心间。 …… 东方,临淄城。 一大群紫袍学子手持竹简,从稷门鱼贯而出,兴致冲冲地往城外走去。 他们的年轻面容上,无不流露出蓬勃朝气,尤其那些眼神,充满热切和兴奋。 “今天是哪一家的先生讲学?” “据说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巧簧如舌,极擅诡辩,每次都能语惊四座。咱们快点走,肯定会有好戏看!” 这群人从任真身旁走过,竟是无人看他一眼,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无视了。 任真挠头,喃喃地道:“公孙先生?我这是在哪里?” 他正在狐疑,下一刻,四周风景骤变,他已置身于一座高台上。 下方,众多学子正抬头仰视着他,目光炽热,有些人甚至面红耳赤,挽着袖管。 他悚然大惊,以为这是要打群架,慌忙倒退,这时,一道话音从他身后响起。 “那我倒要请教公孙先生,白马非马,可乎?” 任真闻言,再次一惊,这问题,似乎有点耳熟啊。 “可!” 他急忙转身,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起身,盯着他冷笑不止,眼里精光四射。 任真一愣,可你妹夫,你特么盯着我干嘛! 这时,刚才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何哉?” 白衣男子神态自若,笑答道:“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 任真站在两人中间,听着他们高谈雄辩,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像隐身一样,不会被四周众人察觉到。 “不对啊,我的天眼只能让别人隐身,不能对自己使用,”他挠了挠头,猛然醒悟,“难道……我是在做梦?” 刚才提问的男子话音再度响起。 “公孙先生谬矣。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 任真打量着这人,凝眉嘀咕道,“听他们的辩论,似乎是在讨论白马非马?那不是八百年前名家公孙龙提出的诡辩么?” 此刻,那白衣男子傲然说道:“我公孙龙何曾说错过!你给我听好了!求马,黄、黑马皆可致……” 任真瞳孔骤缩,险些惊掉下巴来,这人居然就是公孙龙! “八百年前!我这是回到了春秋之初!” 他环顾四周,扫视着满座学士,终于明白这是在哪里。 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起点。 …… 南方,郢城。 任真现身在一座宫殿里。 庭间有三人,一位穿着王袍的男人端坐其上,另外两人相对坐在下首。 左侧那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刚才远方赶来。 他起身行礼,对着右侧的中年男子说道:“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 中年男子闻言,沉默不语,明显不悦,只是碍于在王面前,忍着没有发作。 此时,任真正坐在王庭的台阶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神情唏嘘不已。 他饱览八百年春秋史,自然知道眼前正在上演的典故,就是那著名的墨子公输之争。 当年的墨子尚未成圣,为了阻止一场不义战争,不远千里,前去跟公输子斗法,以强大防御挡住公输子上千次攻击,从而使王放弃了征伐之念。 正是这一战,墨守之威,名扬天下。 对于这场斗法的过程,任真并不陌生,只是,当亲眼目睹这一幕时,他才深切体会到,原来历史只注重结果,并不在意过程。 世人只知道墨子赢了,谁会记得,他究竟赢得有多艰辛,留下多重的创伤。谁又记得,王在答应他的请求时,是有多傲慢和轻蔑。 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不到的,也是春秋史最宝贵的财富。 庭前,墨子和公输子的激战才刚开始。 任真站起身,不愿再看下去,意念微动,从这段历史里消失。 “前辈安息,墨家不会断绝!” …… 这一梦,他畅游春秋,阅尽诸国浮沉。 这一梦,他纵横天下,饱览无数风流。 随着时间的推进,他漫步走过七百二十载,循着廖如神讲述的记忆,继续溯游,离如今的大陆时代越来越近。 他来到西楚,苍梧剑宗里,数千名弟子站在广场上,修炼秋霜剑诀,整齐划一,震撼人心。 他恍然记起,自己在归云阁里,曾经读过《秋霜卷》,于是默念心诀,随着其他弟子,一起横剑,挥剑,劈剑…… 学会秋霜卷后,他又去了前秦,去了东吴,去了所有曾经存于世间的剑宗遗址。 在那些地方,他身临其境,终于有机会认真领悟剑经三千,将它们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 这一梦,不仅梦遍《春秋》,也梦到了剑道兴衰。 这一梦,悟的是儒剑合璧,笔剑写春秋! 此刻的他还无法意识到,随着感悟的加深,在外界,他体内气机正在不断暴涨。 同时,被吸噬进体内的麒麟血开始溶解,真正注进经脉里,而他的修为也在逐渐攀升。 三境中品。 三境上品。 三境圆满。 …… 最后,他终究还是去了最想去、又最不敢去的那个地方。 二十年前。 长安城西。 一座小院里,秋千上,一名青衣女子怀抱襁褓,在男人有力臂膀的轻晃下,晃悠悠荡起,面颊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秋千吱呀响着,时光仿佛正在凝固。 这幅画面,他永远记得。 他走到那对夫妇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他们的脸颊,透明身体却从中穿过,连如此简单的心愿都残忍拒绝了。 他的眼眸早就通红。 他默默陪在男子身旁,父子二人,恰好一样高。若是能真的站在一起,该有多好。 这时,女子明媚一笑,转身望向男人,好像也是在看他们多年以后的儿子。 这一笑,无尽温情,叫人心碎。 “天行,咱们的宝宝该叫什么名字好?” 男子眉头微凝,认真思考着,旋即爽朗笑起来。 “希望他能任性天真,就叫任真吧!” 这一刻,任真蹲下身,泪流满面。 “爹,娘……” 第九十五章 天要下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场春秋大梦醒来时,任真脸颊上泪痕未干,此刻,他已经跨过第三境,那无人之境近在咫尺。 这场梦,收获颇丰,既有春秋真解,又有三千剑经。 儒剑合璧,当两者合二为一时,便是新的一剑。 关于这第十一剑的名字,现在他还无暇去想。 当他睁开眼眸,神识重回真实世界时,蓦然发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蹲在地上看着他,大眼睛炯炯有神。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生疼的脑袋,一边环顾四周碑林,确认刚才的玄妙机缘是场梦后,视线最终落在仰着脑袋的小不起身上。 “你……” 他正想问小家伙怎么会在这里,话到嘴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蔡酒诗,根本不认识他,这句话要是说出口,那就露馅了! 他话题陡转,强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飘移,“你是谁?” 小不起眨着眼睛,笑容得意,“叔叔,你可真不会装傻!怎么样,你猜不到我会来这里吧?” 任真顿觉尴尬,心里五味杂陈,“我的易容手段以假乱真,啥时候变得这么差劲,连一个小屁孩都能看穿了!” 他低头打量小不起胖嘟嘟的小脸,假惺惺地道:“啊?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小不起不屑地白了一眼,蛮横地道:“叔叔,你再敢装傻,我就跑出去告诉老爷,说你欺负我!哼,看他揍不揍你!” 任真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小屁孩儿又玩这一套,搬出老瞎子吓唬人! 事已至此,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叔叔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乖,小家伙听话,这里很危险,你赶紧跟着老爷离开!” 他没有吓唬小不起,如今儒圣现身,西陵书院里凶险万分。他本以为,杨玄机是独自前来,在被李慕白援救以后,应该会知难而退,收手离开。 没想到,杨玄机不仅没离开,反而带着小不起闯进后山,简直是胆大包天! 小不起撅了撅嘴,很明显不吃这套哄孩子的小把戏,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开始往外面拉,“老爷说了,要让你带我去买糖葫芦,你别想赖账!” 任真闻言,表情骤凛,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听懂了,原来杨老头识破他的行藏,这次上山,不止是为了救廖如神,还想带他下山,离开这龙潭虎穴。 “那个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真能识破天眼神通?我跟他素无瓜葛,他为何会好心助我脱困?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看出顾剑棠是假的了……”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让他思绪凌乱,百思不得其解。 阴阳家,杨玄机,他的作为实在太古怪,毫无章法可循,偏偏又在一些很微妙的场合出现。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任真当然不能直接去问,但越来越好奇。他隐隐有些担心,这瞎子会扰乱他的宏图大计。 不顾他在发愣,小不起只想拽着他往外走,可是力气太小,拉扯半天,还是没能拖动半步。 任真回过神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容温和,“下次遇见时,叔叔再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他下山了。”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只要领悟春秋真意,放廖如神出山,就可以功成身退。 但是没想到,儒圣意外现身,崭露出恐怖实力,让他深切意识到,这盘棋比他预想中还复杂。如今的董仲舒,远比以前更棘手。 因此,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冒险留在书院,通过近距离观察对方,摸清一些底细。 “老家伙受伤,应该会闭门休养,我的危险不算太大。就怕他中止云游,选择回终南山疗伤,那样的话……” 他推演着接下来的变数,脸色阴晴不定。 小不起闻言,轻轻说了一声哦,脸上有些失落,明显还是想让任真陪他下山一起玩。 他咬着嘴唇,忽然想起老爷的嘱托,于是说道:“老爷说,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就转告你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是一个人。” 说完,小家伙耷拉着脑袋,朝碑林外走去。 任真愣在那里。 从他来到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你不是人,是鬼,而是说,你并不孤独,还有跟你志同道合的人,在为同样的目标而努力。 “难道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任真怔怔望着那幼小身影,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赌一把。小赌怡情,万一真的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呢…… 于是,他大声说道:“转告你家老爷,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 …… 后山石道上。 两位老者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茫茫云海,面容沧桑。 时隔二十年,纵横家廖如神终于离开这片山林,重现江湖。不过,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喜悦,跟杨老头一样凝重。 他知道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又将要面对什么。 董仲舒的话,他听到了。 任真的话,他也听到了。类似的话,刚才杨老头又讲了一遍。 巧合的是,面对杨老头的联手邀请,他给出了跟李慕白同样的回答,“真正能执棋的人,还没出山。” 没走出后山,或者说,还没在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再次被拒绝,杨老头只是微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在儒家的地盘上,纵横家、阴阳家、墨家,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就此达成默契。 此时,廖如神目光闪烁,突然问道:“你怎么不亲自过去见他?” 杨老头沉默不语,心里则默念着,“让这俩小家伙多打打交道,以后才不会太生分……” 小不起从里面跑了出来。 杨老头微微侧首,虽然双眼看不到,也知道任真不愿意跟他离开。 小不起走过来,笑嘻嘻地冲廖如神喊了声“干爷爷”,然后乖乖扑进杨老头怀里。 “老爷,英俊叔叔说,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离开,”他有些气喘,又认真地道:“另外,他还让我转告你,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两位老人闻言,身躯同时一颤,僵滞在原地。 四月十五,这么早就定下来了? 第九十六章 有朋党自远方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从后山走出来,有点怅然若失。前世他看网络小说,学到的套路可不是这样的。 那些乱世魔王被放出时,哪次不是天地变色,电闪雷鸣。那些妖孽主角顿悟时,哪次不是云开月明,神霞漫天。 而他,在破解《春秋》、放走廖如神时,没有弄出任何动静来。书院里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风头,看来是出不成了。 毕竟,在西陵书院,大家都知道后山是禁地,不得闯入,极少数人才清楚,里面藏着春秋碑林,和一名守经老人。 平时有资格进出碑林的,只有蔡酒诗一人。他负责给所谓的守经老人送酒,这正是任真选择易容成他的原因。 只有院长赵千秋心里明白,那位岂是什么守经老人,其实是被囚禁于此的春秋罪魁。 所以,无人能察觉异常,也就很正常了。 除了茅台镇之子最近半月没能如期供酒,让大家集体犯酒瘾以外,其他一切都没有破绽。 回到书院后,任真又骑着那头老牛,开始卖酒赚外快的生活。对别人来说,修行最重要,但对蔡家公子而言,这才是他能立足书院的价值所在。 最近这几天,任真依然四处逛荡,但范围明显缩小,一直都在桃山四周走动。 他试探过伙房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范师傅,雪庐最近有没有特殊的伙食供应。 他悄悄问过回春堂那个成天把“治不了、等死吧”挂在嘴边的炼药师,雪庐有没有从这里调走名贵药材。 他甚至套问过照料赵四先生起居的还珠丫头,有没有见到一位老先生来访。 以及等等。 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雪庐,是赵四先生清修的居所。据说里面遍布冰雪,幽寒之气能够压制他断腿处的伤势。董仲舒需要疗伤,雪庐是西陵书院里最合适的地方。 既然雪庐没有端倪,董仲舒又没离开,任真便猜到最后的可能性——他躲在义字脉泉里。 十大脉泉,是儒家立世的重要基石,汇聚了天下文人的气运。早在春秋时,它们就已存在,只不过当时儒生门徒太少,脉泉灵力也就微弱得可怜。 今非昔比,北方天下,儒家独崇,拜入儒家的修行者趋之若鹜,那十座脉泉,因而迅速扩张,如今恐怕不再是一泓小泉,而是辽阔湖泊了。 董仲舒若是躲在那里,多少会对疗伤有所裨益。猜到这点,任真开始心痒,忍不住想潜进去探个究竟。 他很想见识一番,传说中的脉泉究竟是何模样,是否有助于自身修行。他更想弄清楚,董仲舒现在伤势如何,以及这位儒圣未来的动向。 他之所以留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害怕董仲舒回终南山。如果有机会,他宁愿冒险将对方引到别处。 因为,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终南书院。 其后几天里,他一直苦苦等待接近脉泉的机会,却一无所获。 时间流逝,他备受煎熬,某一天终于忍耐不住,正准备等夜深潜入时,一场突变的风云降临在西陵。 午后,桃山之巅的铜钟再次响起,却不像平时那般舒缓悠扬,而是短暂急促,明显是突发急事,临时召唤大家集合。 任真赶着牛车,随众多师生一起,登上桃山。 对他来说,看热闹不怕事大,无论怎样,总比枯等董仲舒出关更有意思。 当他来到杏坛广场时,已是人山人海,聚集在这里的师生比往常上课时还多,显然整个书院都集结在一起。 大家七嘴八舌,人声鼎沸,纷纷议论为何临时集合。 人群里,任真眼尖心细,扫视着场间莘莘学子,很快发现不同寻常之处,瞳眸里浮现一抹趣意。 只见在广场一侧,有群年轻人聚在那里,他们清一色身穿雪白长袍,个个器宇不凡,眉眼间流露出天然傲意,在人群中犹为刺眼,彷如鹤立鸡群。 书院授课修行,一般不会对门生的衣着做统一要求,因此大家平时都比较随意。眼前这群青年,却打扮得光彩照人,根本不像是临时赶来的弟子。 并且,任真还察觉到很有意思的一点,这三四十人,修为全都是四境下品,无一例外。这未免太巧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同时凑齐这么多同品级的才俊,带他们来这里? 任真隐隐猜到一些真相,不由嘴角轻挑,笑容玩味,“今天有好戏看了!” 没过多久,书院师生都聚齐,随着一名长髯老者登上杏坛,全场顿时陷入死寂,没人再敢喧哗一句。 他们眼神里都透着惊异之情,这不是庄副院长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居然会亲自现身! 众目睽睽下,副院长庄墨寒目光矍铄,只是脸色却不好看,干咳一声,说道:“《论语》开篇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咱们西陵书院,迎来一群同道中人。” 说着,他左手轻捋长须,右手指向一侧的那群白袍青年。 台下的任真见状,冷笑一声,腹诽道:“还不亦乐乎,看你那副表情,怕是快要哭出来了。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何必非要做这些礼仪文章?” 这时,那群白袍青年里,为首之人迈步向前,朝下方众人拱手一揖,神采飞扬。 “小生叶三秋,携东林学院一辈弟子,前来拜会诸位师伯师兄!”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勃然色变,盯着彬彬有礼的这书生,目光一阵抽搐。 “什么?东林学院的人!他们竟敢送上门来!” 东西党争,水火不容,这是在北唐家喻户晓的事情。作为朝堂朋党的根源,东林和西陵两大书院更是剑拔弩张,势不两立,没有半点一脉相承的同门情谊。 无论何时,只要东西两院的门生相遇,不唇枪舌剑,争个面红耳赤,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想到,东林书院的青年一辈如此狂妄,竟敢来拜西陵山门! 他们的到来太过突兀,以至于西陵众人哑然无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三秋把人群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不止,脸色却愈恭,颇有君子之风。 “《诗经》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等今日前来,就是想讨教贵学院的精妙学问,跟在场俊杰们好好切磋一番!” 他是来踢场子的! 第九十七章 狼多肉少,虎口夺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读书人修行治学,讲究切磋琢磨,通过相互辩难较量,提升自身学识和境界,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因此,叶三秋率众上门挑战,这套说辞不仅毫无指摘之处,而且契合儒家的求学精神,让西陵学院无法拒绝。 即便赢下这场论战,作为东道主,西陵书院以众敌寡,也不会增光添彩,只能算保住颜面。但如果输了,就等于被人上门打脸,一旦传出去,书院的面子就荡然无存。 东林才俊前来挑战,想法很大胆,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践踏西陵书院的招牌,使之成为天下文人眼中的笑柄。 既然敢挑起这一战,东林诸人肯定有备而来,胜券在握。 “久闻西陵人才济济,俊贤云集,晚辈不敢狂妄造次。这次前来,只为向同辈师兄们讨教,希望庄副院长能成全!” 叶知秋神态恭谨,跟另一侧的庄墨寒对视着,笑容温和,看不出半点敌意。 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只跟同龄人切磋,西陵学院不能以大欺小,派出成名已久的中坚力量迎战。 年轻人交锋,拼的是天资和悟性,他们就象征着两家学院的未来。 庄墨寒闻言,本就细小的眼眸眯起,一抹寒意从瞳孔里稍闪即逝,“这是自然。公平较量,输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他心里却暗忖,东林书院真会挑时机,选择在这时候登门挑战,西陵书院就算想以大欺小,也办不到,甚至还没开始就落了下风。 按儒家修行法门,三境者在书院里潜居,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四境者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五境者同样也会外出,登山朝圣,以求感应命字。 换言之,此时的西陵书院,四五境门徒都已下山入世,所有后辈弟子里,只剩三境青年留在山里格物悟意,正是人才空虚之时。 听到这简短对话,台下青年们的目光一颤。既然庄副院长应战,接下来,捍卫西陵荣耀的使命,就落在他们肩上了。 叶三秋扫视着场间众人,顾盼神飞。 “庄师叔说得很对,公平较量,才能心服口服。所以,我们东林书院派出的,都是跟诸位同届修行的师兄弟。他们才凝意破境不久,此刻全都是四境下品。” 人群里,任真淡淡一笑,暗道:“我就知道,肯定会是这种情形。难怪东林党底气十足,主动挑衅,他们这一届门生里,竟有这么多人早早凝意破境。” 三境圆满,儒意大成时,就会破境晋升。 不久之前,这些白袍青年还跟西陵众人一样,忙着闭门冥思领悟,既然现在已破境,这本身就说明,他们的资质都出类拔萃,非常惊艳。 台下的西陵弟子陷入了沉默。他们面临的挑战,明显很严峻。 偌大广场,一时寂静。 白袍青年们见状,脸上不禁泛出轻蔑情绪,叶三秋却是笑意愈浓,满面春风。 “朝廷历年大朝试,都分为文试和武试,不如咱们也分别切磋文韬武略,这样才更公平。” 庄墨寒闻言,神情微凛。没想到,东林书院的信心如此之足,看今天这咄咄架势,竟像是要全方位压倒西陵,让他们颜面扫地。 “好!西陵书院同意你的请求!”他用力点头,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意。 院长赵千秋未露面,他有权代表书院接下这份战书。这里毕竟是西陵老巢,如果连战胜区区三四十人的自信都没有,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你们也得承担点风险才行。若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随意登门挑战,那我西陵书院的威严何在?不如这样……” 他阴恻一笑,心里冒出一个主意,要让这群天真的崽子付出代价! 只是,他的提议还没说出口,就被叶三秋打断,“庄师叔说得对。为了让切磋更有趣一些,咱们可以加点彩头。每场比试失败的一方,必须让出一个参加六月大朝试的名额,你意下如何?” 说完这话,他嘴角一挑,眼里精光四射。 庄墨寒脸色剧变。图穷匕首见,他总算明白东林书院的真正意图。 他们竟然想打大朝试的主意! 大朝试,是北唐朝廷为录用选拔官吏而设的一场考试。天下才俊要想平步青云,入仕从政,这是最重要的途径。 历年朝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都深得女帝陛下器重,被委以重任,在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炙手可热。 每年六月的大朝试,都是决定无数人一生命运的时刻。 但是,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进京赶考。每年大朝试的名额只有一千个,鉴于整座大唐拥有超过八千万人口,赴试名额可以说是少得极其可怜。 而这一千个考生名额里,又有一大半被儒剑两家道统分走,光是儒家七十二书院,就得占去三百多个。 作为儒家的中流砥柱,东西两院的待遇优厚,每年大概分别有七八十个名额。纵然如此,狼多肉少,对于一家收纳弟子数千人的书院而言,七八十还是太少。 每一个应试名额,都弥足珍贵。通过大朝试争夺的,是朝堂上的权位利益,书院派出的考生越多,赢得这场激烈战争的概率就越大。 在东西两党眼里,大朝试更是他们往各自党羽里输送新血液的良机。此消彼长,如果自家书院的成绩不理想,那往往就是对手取得硕果所致。 因而,大朝试历来是两党博弈的必争阵地。 由此可见,从叶三秋嘴里云淡风轻吐出的彩头,其实何等沉重。 东林党分明是想借这次比试,从西陵书院手里夺走应试名额,不等大朝试开幕,就提前锁定六月的胜局。 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太大胆了。 毕竟,如果输掉比试的一方是自己,那就等于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奉送给对手。 这场豪赌一旦开始,双方谁都输不起。 这也恰恰说明,东林书院志在必得,对这群白袍才俊报以绝对的信心。 第九十八章 未知之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叶三秋的神态很淡定。 老于世故的庄墨寒反而不淡定了。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东林学院下了一个套,在等着他钻进去。 大朝试的名额太重要,绝非儿戏,他既没权力,也没这个胆量拿它来赌博。但是被人家找上门来挑衅,这口气偏偏又不能忍。 “兹事体大,连我都不敢定夺,以师侄你的分量,更没资格替东林书院做主。我凭什么相信,你的师长们会履行这份赌约?” 庄墨寒紧紧盯着叶三秋,试图从对方的表情变化里看出一些端倪。 叶三秋哑然一笑,“师叔未免太多疑了。东西这场切磋,必会在天下文人间传颂,我东林书院岂敢食言?仁义礼智信,信字脉泉就在东林,师叔还是别质疑我们的根基为好!” 庄墨寒凝眉不语,心里的忧虑不降反增。 这时,一道话音隔空传来,在广场上空回荡。 “可以。” 简短而淡漠,听到这两个字,大家神情都变得恭敬无比。 叶三秋等人闻言,同样朝西方躬身,以示尊敬。 四先生,赵千秋,作为夫子座下十哲之一,在儒家是最顶尖的存在。他居然也在暗中关注着这里! 既然院长亲自开口,那么,东西两院的对决正式定下来了。 叶三秋嘴角笑意散去,认真地说道:“客随主便,先进行文试,还是武试,请庄师叔安排吧!” 来到西陵后,他言谈举止间,始终流露出强大的自信。此刻让庄墨寒来安排,更是一种无形的强势,等于是在宣示,无论对手怎么安排,赢的都会是东林! 庄墨寒脸色一沉,说道:“不如先进行武试,你们来了多少人,咱们就比多少场。” 他警惕性很高,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先进行武试的话,西陵的人出手重一些,等到文试时,东林剩下的天才就会少一些,这样能减少潜在的威胁。 叶三秋毫不犹豫,点头说了一声好,然后便带着东林诸天才走下杏坛,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准备迎战。 开场首战,至关重要,他们早就事先确定了人选。 坛上这人,眉目清秀,面颊温润如玉,清澈瞳眸里闪烁异彩,儒雅气质自然流露。 他手持一管玉箫,拱手朝台下一礼,“在下临川韩湘子,恭请各位师兄指教。” 他的嗓音清脆,如叮咚山泉,很好听,听不出肃杀之意。 无论容貌谈吐,都是一个容易讨人喜欢的俊书生。 西陵众人心头一紧,能被东林书院派来打头阵,绝对是极厉害的人物,不像外表一样文弱。 这一战,该派谁上? 庄墨寒站在古老杏树下,早有人搬来太师椅,他却没有落座,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冷雪,你来迎战!” 听到他的吩咐,人群里,一道身影飘然落到杏坛上,天蓝长袍微扬,颇为潇洒。 冷雪身材修长,笔挺如松,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怒而威,带着天然的傲意。 “同为四境下品,这场对决看似很公平,其实不然,人生来不同,遇到更强的天才,怎么比都会倒霉。所以说,韩兄的运气不太好!” 韩湘子微微一笑,没有愠色。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对方一上来就崭露锐气,这很正常,他并不觉得反感。 “今天的切磋,不拼修为,只比书生意。既然是意气之争,冷兄可千万别手下留情,让小弟钻了空子。” 冷雪剑眉一挑,“我不会客气。你远来是客,请吧!” 说这话时,他浑身气势遽然沉凝,仿佛变成一颗参天古松,刚劲而凛然,坚韧不拔。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冷雪格松而悟,悟的就是青松坚贞不移之意。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杏树下,庄墨寒捋须而吟,遥望着冷雪绽放的青松之意,满意地坐回座位。 他之所以派冷雪最先出场,其中自有深意。 东林书院这群青年,气势咄咄逼人,血气方刚,一旦意念受阻,往往容易缺失耐心。他派上冷雪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要磨掉对方的锐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打掉对方那股气焰,接下来,西陵书院就会占尽优势。 “慢慢耗吧!没有一个时辰,别想撼动冷雪的真意。” 庄墨寒狡黠一笑,悠闲地闭上眼睛养神。 另一边,叶三秋等人却不这么想。一看到冷雪的坚韧儒意,他们眼里都浮现出喜悦之情,仿佛已经看到胜利。 “敢在咱们东林的最强之矛面前,主动选择防守,这人的下场一定很惨!” “是啊,据说韩师兄意气最盛时,连首席长老都不得不弃守转攻,就凭区区冷雪?” 正当他们窃窃私语时,台上的韩湘子动了。 他只是踏出一步,左手洞箫一抬,整座杏坛上气息瞬间大变! 原本平静温和的空气,陡然紊乱,无数道冷冽疾风刺出,宛如实质刀剑一般,尖锐嘶鸣着,杀意凛然! 杏坛幽冷,一片肃杀。不见箫声,只闻鬼哭! 一念起,便能强行改变整个战场的气氛,令敌人沦陷进他的意境里,随他的心意而动。 这才是真正的儒意大成。 此时的冷雪,浑身冰冷,仿佛真的掉进冰天雪地里。尤其是他的灵魂深处,一股寒意不知从何处冒出,难以抑制,令他感到恐惧。 他知道,自己被卷进了韩湘子的真意里,接下来将要面临严峻考验。 他攥紧拳头,强行逼自己镇定下来。 意气之争,争的就是一口真意。一旦心乱了,也就输了。 他明白这点。只是,他想不明白,这韩湘子领悟的到底是何种真意? 对方手里明明握着一管玉箫,也没见他吹箫,为何幻化出的这股真意,却是如此幽冷,仿如暴雪寒冰? 风马牛不相及,此人的实力实在诡异。 他还没来得及再想,韩湘子再次踏出一步,吹动了玉箫。这时,杏坛上的意象再变。 明明是初春季节,这局部空间里竟飘出无数雪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在呜咽箫声催动下,从四面八方朝冷雪斩杀而去。 一管箫,一片雪。 「书看到现在,大家应该都能明白一点,不要急于开喷,耐心往后看再说。几章后揭晓,打喷子脸的情形还少么? 作者虽然水平一般,但是大部分你能想得到,我应该也能想得到。想不到你后面再来教训我也不迟,我虚心接受。何必非急于证明你很厉害呢? 故事总要慢慢看,我不可能一章之内能把所有东西都解释清楚了,是不是这个理?」 第九十九章 五音成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片雪当然并非真实存在,而是韩湘子以真意凝出的幻象,杀意凛然。 交战之前,庄墨寒吟了一句“大雪压青松”,韩湘子便以飞雪迎敌,倒要看看这青松坚挺不坚挺,还直不直。 庄墨寒想利用冷雪的坚韧意念,将首战拖成焦灼,韩湘子便正面强攻,粉碎这位副院长的算计。 天才就是可以这么任性。 他被称作东林最强之矛,攻击意志第一,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些雪片飘向对手,没有洋洋洒洒的美感,就像锋利刀片一样,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侵刺向冷雪身体的每一处,让人无从招架。 但冷雪也不是省油的灯。雄浑的青松真意笼罩全身,镀上一层玄青色光芒,宛如坚硬铠甲,试图挡住那些角度刁钻的雪片。 杏坛下,所有人凝视着这一幕,心脏紧悬。他们知道,双方的一攻一守,手法并不算精妙,碰撞之间却藏着无尽凶险。 今天所有博弈,拼的都将是意志。 “没用的。” 作为东林书院的主心骨,叶三秋此时坐在椅子上,微笑注视着战况。 “他们不明白,师弟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那支箫,如果执着于幻象,西陵永远都无法战胜他。” 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自然不会道破。 果然,当雪片切割在青光之上的刹那,冷雪脸色苍白,没有任何预兆地,他猛然喋血,苦苦凝集的真意不攻自破,凭空消散。 这一刻,只有冷雪心里清楚,他的防守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难怪从一开始,他心底就有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原来,那支箫曲洞穿他的心神,才是韩湘子感悟的真意所在。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雪花之所以出现,是因为韩湘子利用箫声窥破他的想法,才故意凝结出来,迷惑他和场间所有观众。 你想要雪?那我就给你雪! 象由心生,韩湘子能勾出对方心境,顺之衍生幻象,其箫意太过恐怖! 只可惜,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 随着护身的青松真意瓦解,那些雪片再无阻碍,全都割刺到冷雪的身躯上,仿如凌迟一般,溅起无数血花,场面血腥。 剧痛袭身,他带着真正的答案,昏死过去。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是韩湘子凝成的雪片击败了冷雪,大家根本无从察觉,那一抹幽寒之意的存在。 第一战,韩湘子一击制敌,东林书院获胜。 庄墨寒勃然起身,盯着台上的韩湘子,脸色极其难看。从头到尾,这场对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仅他想象中的酣斗场面没有出现,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冷雪居然会被最不畏惧的区区飞雪挫败。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现在,格青松的人倒下,格大雪的人反而赢了。 刚才这两句诗,现在沦为一个笑话,无异于被赤裸裸地打脸。 至于先前冷雪嘲讽的那句运气不好,也变成了对自己的反谶。 庄墨寒僵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了解韩湘子的底细,即便是庄墨寒这样的人物,也很难猜出其手段之精妙。 当然,韩湘子并非无敌。只是说,如果纯粹拼书生意,不以更强修为抵挡,难有人胜过这位吹箫书生。 轻松赢下这一战后,韩湘子波澜不惊,朝庄墨寒淡淡一笑,“接下来是哪位师兄赐教?”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他那云淡风轻的姿态,显然没把自己刚才的表现放在心上,这叫战败一方情何以堪? 庄墨寒闻言,脸色一阵青红不定。 他本来对冷雪很有信心,没想到会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惨败。失掉先机,西陵务必要把韩湘子打下去,才能扳回一城。 踌躇片刻,他下定决心,说道:“付俊杰,你来出战!” 人群里,任真微怔,付俊杰?这不是那天格梅花的老兄么! 目送那位谦谦君子上台,他嘀咕道:“刚才那一战,结束得太快,我都还没出门道来,就凭这书呆子,不见得能赢韩湘子。” 他对付俊杰的印象挺不错,当然希望这人能赢。只是,擂台决斗,从来拼的都是实力,而不是风度。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青松抵挡不了的寒雪,梅花抵挡得了吗? 台上,付俊杰作揖行礼,肃然道:“韩兄,恕我直言,既然你动用玉箫法器,我也不能赤手空拳,这样不公平。” 他很坦荡,直抒胸臆,也不拐弯抹角。说完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毛笔。 笔墨纸砚,皆可为读书人的法器。他手里这支笔,名为狼烟笔。书写江山,激扬文字,一笔万里起狼烟。 韩湘子点头,“付兄请。” 有前车之鉴,付俊杰不敢托大,手中狼烟笔抖动,只是一瞬,便挥洒出点点寒梅,飘舞在空中,飞向韩湘子。 梅瓣轻盈,看似柔弱无力,却暗藏坚韧之意,配合精妙笔法,威力绝不逊于冷雪的青松真意。 不仅如此,梅有幽香,沁人心脾,这种细微之处的攻势往往被人忽略,因而更容易得手。 面对付俊杰的写意笔法,韩湘子从容不迫,再次吹动玉箫。箫音起时,雪花再次飘起。 只是这次却不同,箫曲委婉柔和,不似刚才那般清越高亢。雪花也变得纤如棉絮,跟洁白梅花混在一起,这幅画面极为动人。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白,未必有用。香,也未必透得出来。 同样是凝雪,韩湘子这次的幻象手法颇细腻,竟是以雪团将梅花包裹起来,全部封藏其中。 当然,这些只能算防守,或者说是做做样子。真正的胜负手,依然是藏在箫曲里潜入的那抹寒意。 付俊杰到底是忠厚君子,执着于见招拆招,所有注意力都在空中的梅雪斗艳上。 毫不意外地,他被韩湘子偷袭成功,晕厥倒地。西陵的第二战,再败。 庄墨寒真的急了。他总算察觉出情形不对。 韩湘子的雪花明明没有触及付俊杰身体,但付俊杰依然倒地,这就说明,对方的门道并不在雪花上,那只是障眼法而已。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不能再从雪花应对,又该派谁来出战? 此时,任真会心一笑,隐隐猜出了真相。 “《礼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宫商角徵羽,五音成杀。他的箫声能透彻人心,有点意思。如果对手是我,他又能引出什么幻象来?” 第100章 格物与修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好久没打架,任真有点手痒。当然,也只是跃跃欲试而已,他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东西两院切磋,无论谁胜谁负,都是儒家内部的事情,不会对他造成影响。诚然,他跟西陵赵四有杀父之仇,但他对东林封五同样心生憎恶,绝没有帮谁的必要。 作为局外人,看热闹就是他唯一的立场,恨不得他们拼个两败俱伤,隔层断代才好。 “狗咬狗,一嘴毛,我还是别掺和了。如果我上台,把他们吊打一顿,风头是出了,又能占到什么便宜?” 他抱定主意,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不愧是东林书院的先锋,韩湘子连虐两名天才,上来就给西陵书院当头一棒,不仅重创对方士气,也抛出了一个难题。 面对他那谜一样的书生意,该派何种类型的天才上场,才能匹敌? 庄墨寒陷入了犹豫。但叶三秋显然不会给他拖延的时间,笑道:“庄师叔,莫非西陵无人能对阵韩师弟?” “这是什么话!”庄墨寒间色铁青,寒声道:“蓝玉,你来出战!” 在西陵,蓝玉算得上是号人物,但悟性绝不比前两人还强,若说他能赢韩湘子,连庄墨寒自己都不信。 只是,叶三秋出言讽刺,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口派人应付一阵,指望这场看透韩湘子的根基。 蓝玉上台,表情有些懵。他格冰而悟,凝的是千里冰封之意。 他想不明白,既然韩湘子先前崭露的是雪寒真意,跟自身属性相近,庄师叔为何还执意如此安排? 此刻,叔侄两人都还意识不到,这一战,不仅无法令他们窥探虚实,反而会颠覆所有人对韩湘子的认知。 在蓝玉绽放真意,试图冰封杏坛时,韩湘子箫动声起,异变陡生。无数明火凭空生出,无根自燃,整座杏坛瞬间沦为火海! 以火克冰,前两场还在飞雪的他,转眼使出蓝玉心里最恐惧的烈火真意。 这一场,令全场观众咋舌,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韩湘子竟然领悟了两重儒意!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幻象再如何千变万化,都是假的,韩湘子并非真能领悟多重真意,只是它潜伏到对方心里,无法被人察觉而已。 只要箫声一起,他就能窥测对方心意,随之幻化情景,让对方陷入恐慌,从而在心里露出破绽,成为他的可趁之机。 庄墨寒有些绝望。他付出一个朝试名额的代价,不仅没能让形势明朗,反而变得更混乱了。 三战皆败,那个吹箫书生仿佛无敌,西陵该怎么办? 场间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仰望着韩湘子,眼神复杂,既敬畏又无奈。 人群某处,赵香炉表情焦急,左顾右盼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人。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领悟的真意被韩湘子压制,毫无胜算。作为院长独女,她更不能上台自取其辱。 但是,她相信,那个人天赋绝伦,应该能跟韩湘子一战。 那日那一剑,此时若是施展,足以让东林群雄不敢小觑。 “那个饭桶呢?难道他还在山下卖酒,没来这里?危急时刻,西陵需要他挺身而出啊!” 她不知道,她眼中的救世主,此时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正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危不危急,关他鸟事! 任真嘴角微咧,心里迟疑,“洞箫何时有这特性了?他以箫入意透人心,这真意,不像是通过格箫而得,难道……” 格物致知,意思是根据事物本身特性,悟出跟它相近的真意。 而箫声,本身无法窥探人心,也就是说,韩湘子的真意,并非格箫而得,其中另有玄机。 他脸色一僵,忽然猜到某种惊人的可能性。 便在这时,虚空中,一道话音飘然响起,还是院长赵千秋。 “不错,孺子可教。让卓尔出战吧!” 前面一句话,是在称赞韩湘子。作为圣人门徒,四先生有大气度,犯不着贬低一个小辈。 至于后一句,则是他沉不住气,亲自出口点将了。大朝试至关重要,就算他是四先生,也不敢托大。 这一战,西陵不能输。 听到“卓尔”这个名字,西陵师生瞳孔骤缩,忍不住惊叹出声。 院长竟让此人出战! 大家之所以感到震撼,并非卓尔的身份或者天赋有多高绝,而是因为,卓尔是个离经叛道的疯子。 他桀骜狂放,目无尊长,从进入书院后,他做过太多疯狂的事,触犯了儒家的诸多戒律,为院众所不容。 为了惩罚他,四先生亲自下令,将他幽禁在十里竹海内。屈指算来,至今已关了五年。 今天,为了战胜东林的韩湘子,院长竟然愿意把他放出来! 让一个疯子应战,这样真的行吗? 不只是众人,庄墨寒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但这毕竟是院长之命,他不敢违逆,立即朝几位长老使个颜色,示意他们前去放人。 叶三秋看到众人的表情,眉头微微一皱,暗忖,看来卓尔绝非寻常之辈,不然平日里,他怎会从未听闻这位的天才? 赵千秋隔空传声,淡漠话音再次响起。 “老五暗藏杀棋,故意隐没这小辈的名气,就是为了今天吧?只可惜,他失算一着。师尊亲临桃山,此情此景,您怎么看?” 这几句话,意蕴极深,大家都听得云山雾罩。 只有任真一人,大概明白了其中深意。 格物致知,理从外求,这是当世儒家秉承的修行正道。然而,这个韩湘子的攻心之意,以及那个正在赶来的疯癫卓尔,却是坐照观心,并非正途。 东林书院敢启用韩湘子,安排他出战,这招出其不意,奇则奇矣,但被儒圣本人看到,又会是何情形? 他们应该不知,儒圣最近还在桃山潜居,并未离开。在他眼皮底下,安排这么一出,那就不再是奇兵,而是臭棋。 隔空传音,浩浩荡荡,儒圣必然也能听到。赵千秋一语挑明,那句“师尊,您怎么看”,明显是在向老师告状,把这韩湘子的风头抹杀殆尽。 连胜三场又如何? 是你们先重用堕落心道的韩湘子,那就别怪我放出狂徒卓尔! 第101章 新茶与老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自从赵千秋故意提到儒圣后,作为当事人,韩湘子的笑容便消失不见,神情若有所思。 一个是从外物悟道,一个是从内心溯源,两种方式截然相反。自身修行与儒家正统相背,为主流所不容,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赵千秋明显是看出了门道,才故意隔空说话给儒圣听,暗讽东林书院纵容妖孽。他看破却不说破,又是想干什么? “他明明可以取消我的比试资格,但还是派人出战,难道他很笃定,那个卓尔必定能赢我,夺回士气和名额?” 韩湘子心生困惑,越来越期待,卓尔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过多久,卓尔就被几名长老带来。 这是高大魁梧的青年,身材像是个猎户,看不出一丁点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他的头发很短,仿佛被一刀割后的韭菜茬般,再加上浓密凌乱的胡须,无不充斥着强烈的野蛮气息。 跟台下众多文士相比,他是那么格格不入,宛如一个不识教化的野人,误闯进文明世界。 一看到他,西陵师生面露鄙夷,都远远避开。若非院长开口,大家甚至不愿承认,这个异类也是书院的一份子。 卓尔站在台下,对别人的鄙弃熟视无睹,也没有去看韩湘子一眼,而是盯着杏树下的庄墨寒,硕大瞳眸里透着寒光。 “罚我格竹十年,时日似乎还没满吧?你们放我出来打擂,难道就不怕我故意输掉?” 卓尔冷笑着,姿态桀骜,粗糙的嗓音让人很不舒服。 人群里,任真微微错愕,“格竹子,难道他就是那天竹林里赶我走的人?”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有圣人王阳明格竹七日夜,吐血失败后,放弃旧有理学,转而发明本心,创立心学,这是著名的“守仁格竹”典故。 他本以为,选择格竹的会是气节清高、坚贞不屈的才子秀士,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恶汉! 庄墨寒闻言,顿时语塞。 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本来就是院长下的命令,他哪知道,该如何驯服这个桀骜不驯的粗人。 偏偏这时候,虚空再无话音响起。雪庐里有人至,赵千秋无暇再理会此处。 卓尔把他的难堪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若非敌人难对付,你们也不愿放我出来。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条件说清楚。” 另一侧,叶三秋感到意外。突然赶来的卓尔,不仅样貌粗犷,说话口气也很傲慢,现在竟然要提出战条件,根本不合儒家的礼仪。 卓尔的视线忽转,一边扫视东林诸人,一边说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们争的是大朝试名额。我把他们打败,你们放我自由,给我一个进京赴试的机会!” 说罢,他也不等庄墨寒的回应,径直跳上台,站到韩湘子的对面。 他虽然外表粗俗,心里一点不傻,知道眼前这人颇为棘手,西陵书院已无退路,只能接受他的条件。 果然,庄墨寒沉默片刻,脸色铁青,“区区一个名额,可以给你。不过,你要是输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走出竹林!” 卓尔不再理会场外,正视着面前的韩湘子。跟他的健硕身躯相比,这书生是如此弱小,似乎不堪一击。 “能把我逼出来,足以证明你很强。我叫卓尔,卓尔不群的卓尔,请指教。” 他淡淡说着,话语里没有多少情绪。 韩湘子回之一笑,只是眉宇间隐约多出几分凝重。他心里有种微妙的预感,或许这次,他遇到了同道中人。 “韩湘子,请。” 他右手背负,那支玉箫被藏在身后,没有吹起。这次,他的左手抬起来。 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捏在一处。 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声响,一道道无形音弧骤然晕出,挟带着某种玄妙难言的真意,潮水般扩散向四周。 音速极快,只是一瞬,便袭遍整个空间。所有人耳膜一震,心脏随之猛然一颤。 啪。 这次,韩湘子没再打响指,但是,人群心间诡异地再次响起一声。 像是在呼应,在共鸣。 啪啪啪! 此时,卓尔心里更是无数声音响起,心律彻底紊乱,狂跳不止。 韩湘子那一声响指,彻底扰乱了他的心境,在他脑海里幻化出无数异象,或诱惑,或痛苦,让人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而外界的杏坛,却平静如初,不再有先前战斗时的幻象。所有的凶险,都已尽数涌到卓尔心里。 攻心如魔。 这才是韩湘子最可怕的杀招。 …… …… 雪庐里。 一位青衣老人负手而立,淡然看着轮椅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披着白裘,腿上覆着绒毯,手里则捧着一只小暖炉。 这双翻过无数书页、也斩过无数头颅的手,此刻抑制不住地颤抖。 “无法行礼,请师尊恕罪。” 他的话音也在颤抖,面色虔诚,透着骨子里的谦恭。 青衣老人古井无波,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在我面前,就别装诚惶诚恐了。你不是很想见我吗?有什么话直说。” 须臾之前,赵千秋隔空传音,名为督导东西切磋,实际是在试探自己的师尊。 当日那一战后,儒圣负伤,仓皇逃进西陵书院,却并没来见他这个院长,而是躲进脉泉里疗伤。 这一躲,就是半个月。师徒二人,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同在屋檐下,却始终未见面。 对赵千秋而言,是摸不透虚实,不清楚夫子为何突然现身,又为何避而不见,因而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对董仲舒来说,则是在受伤虚弱时,绝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只有实力恢复,他才有底气以师尊的姿态现身。 “师尊,您的伤好些了么?我这雪庐,很适合疗伤,还有很多……” 赵千秋微笑说着,言语里透着关切之意,眼神却不敢直视董仲舒。 “无碍,”董仲舒摆手,打断了他的唠叨,淡淡说道:“你其实很想问,我为何会来西陵,对吧?” 赵千秋笑容微凝,然后迅速恢复自然,答道:“是啊!多年未见师尊一面,我不能尽弟子……” 董仲舒面无波澜,对座下第四弟子的面目和心性了如指掌,再次打断了他的伪装。 “你没猜错,我就是来问罪的。” 第102章 儒家的旧面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问罪,自然是因为有罪。 赵千秋在雪庐里藏了十余年,未曾离开桃山半步,能有什么罪? 见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他只是凄苦一笑,方正脸颊上没有其它诸如恐惧或者愤怒之类的情绪。 他早有预料,明白夫子指的是什么。 “漕粮被烧,动摇今年朝廷根基,这么大的罪,一个小小的汪惜芝担不起,是我御下无方。师尊若降惩罚,弟子甘愿认领。” 腿脚不便,他深垂头颅,算作跪地叩首。 无论庙堂上的西陵党,还是湘北以汪惜芝为首的地主豪绅,之所以能有滔天权势,背后最大的倚仗,都是出自西陵桃山的支持。 说到底,女帝对东西两院的敬重,才是她以前纵容朝堂两党争锋的根源。 如今,她施行新政,荡平党争不仅受阻,还捅出天大篓子,最深层的原因,自然是这位四先生没明确表态,让汪惜芝等人还抱有负隅顽抗的幻想。 山上的事,山下人不便插手。由夫子出面惩戒门徒,这在他意料之中。 董仲舒无视了他的认罪姿态,负手走进堂里,从果盘里捻起一颗雪莲子,没有放入嘴中,而是转动玩弄着。 “事前,我有所考量。老五脾气暴烈,所以我让老二劝皇帝,调他率兵平叛,从东林书院支走。你生性隐忍,又行动不便,为师于心不忍,所以没让你下山吃苦。” 他眼眸微眯,盯着那颗雪莲子,眼角皱纹里藏着难明的意味。 “现在看来,不敲打你还是不行。汪惜芝那种货色,已经被处决了。你是我的弟子,不能一概而论,不如这样,让你交出书院,进京去陪老二,如何?” 赵千秋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董仲舒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眸里生出一抹寒意。 “一个巴掌拍不响,师尊您也看到了,不是我成心想跟老五斗,他的人都敢上门挑衅,难道我只能忍气吞声?” 他不甘心就这样交出书院。儒家有十哲、七十二贤者,每人都把持一家书院。一旦西陵被夺走,以后他在儒家的威望势必受损。 更何况,他要交出的还是四大书院之一,一块巨大的肥肉。 董仲舒神情淡漠,将那颗莲子放回果盘,坐在了椅子上。 “你们杀了人家的封疆大吏,就不允许人家找回场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跟老二坐镇京城,听他吩咐,若再敢插手党争,休怪为师心狠!” 赵千秋闻言,噤若寒蝉,浑身一阵冰凉。 进京之事,就此成定论。 董仲舒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很委屈?你以为你的罪状就这一条?让廖如神逃脱,难道不应该也算在你头上?” “我……”赵千秋豁然抬头,欲言又止。 他本来是想说,连你这位圣人,都招架不住两大强者联手,我又如何阻拦? 但是这话明显不能说出来。 董仲舒看透他的心思,冷哼一声,眼里蔑意愈浓。 “就算杨瞎子闯进来,又如何?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能解开春秋经碑的,肯定是你们西陵内部的儒生!这条罪名,你如何洗清?” 赵千秋面容僵硬。这一点,他当然很清楚,甚至专门调查过此事。 “平时能进春秋碑林的,只有一个负责到处送酒的小子。我派人暗中查探过,在杨玄机登山前的半个月里,那小子一直失踪。然而……” 赵千秋皱着眉头,微微停顿,继续说道:“廖如神离开没多久,就有人亲眼目睹,那小子从后山走出来。更诡异之处在于,一个月前他的修为还是三境下品,出来时就已经圆满了!” 董仲舒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心里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没人比他更清楚,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有多难解读。即便是他这位儒圣,至今也没能参悟其真意,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破解了! 在脉泉里疗伤期间,他已猜出,肯定是内部的人出手解经。当时他以为,在西陵有如此造诣和野心的,多半应该是赵千秋。 这也是他迟迟没敢现身的原因。监守自盗,赵千秋若真能解碑,实力大增,绝对是致命威胁。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亘古绝今的奇迹,这连他都做不到的事情,竟是让一个年轻后辈做到的! 此事若传出去,必会令天下人惊掉下巴。 “具体说说此人的身世。” 董仲舒紧紧盯着赵千秋,从露面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凝重。事实上,他已很多年没这么认真过。 他不敢相信,就在他执掌下的儒家,竟然有人会比他的儒道造诣还高! 赵千秋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马虎,早把蔡酒诗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 “他叫蔡酒诗,是山下茅台镇长蔡京的独子,两年前被招进书院。蔡家世代以酿酒为生,家道渊源都很清白,没有任何疑点。” “自从注意到他后,最近我一直在派人监视他,发现他的表现也很正常,跟以前一样,还是整天在书院里四处卖酒,看不出异常。” 任真若是在此,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还好他没偷偷溜走,不然就彻底玩完了! 赵千秋一口气说完,望着眼神深邃的董仲舒,试探道:“所以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他误打误撞,偶然灵光一闪,破解开经碑,并非故意放走廖如神……” 董仲舒凝眉沉思,仿佛没听到他的结论。 雪庐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经过反复推敲,董仲舒还是没能想出破绽,黯然道:“连你我这样的人物,都没能得到上天垂青,没想到,却让一个凡夫俗子做到了!” 赵千秋问道:“最近这几天,我也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小子。无论是否有意,毕竟他放走了魔头,理应受到严惩!” 董仲舒不置可否,随口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赵千秋会意,“只我一人,守口如瓶。” 董仲舒点头,起身说道:“天纵奇才,杀掉未免可惜,更可惜了那重新现世的春秋真解。” 赵千秋闻言,瞳孔骤缩。他深知老师的心机和手段,隐隐猜出话里深意。 果然,董仲舒接下来的交代,印证了他的猜想。 “待会儿,你安排他出战。如果能看出端倪,就让他当你的小师弟吧!” 第103章 儒家的新希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战台上,卓尔跪倒在地,表情痛苦。 在他心里,无数幻象频频闪现,短短一小会儿,喜怒哀乐,万般情绪同时袭来,让他生不如死。 台下人群注视着挣扎的他,虽然没有幻象显现在外,但此时,他们都已渐渐猜到真相。 刚才韩湘子那个响指,明明声音细微,却令场间所有人心脏震颤,感受到一股可怕冲击力。 很显然,韩湘子领悟的某种真意,跟儒家的格物所致并不相同,它的威力不在于外物表现,却是由心而起,直攻对手内心,使之沦丧迷乱。 这种真意纵然强大,但由于它摧毁的是人的心志,令对方意念崩溃,因而被儒家正统视为歪门邪道,甚至贴上魔头的标签,严令禁止门人修行。 若想击溃这种心意,也只有依靠类似的门道,或者是心志异常坚韧之辈,才能做到。 凭这个狂傲不羁的卓尔,能做到吗? 他正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对面的韩湘子泰然自若,战局呈一边倒的态势。 韩湘子手抚玉箫,轻吟起来。 “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这段话,出自儒家五经之一的《礼记》,也是他融声凝意的学问根源。 他之所以明悟此意,的确是出自儒家经典,其实并非旁门左道,只不过与主流见识不同,才会被排斥。 他有资格站在这里,并不代表东林书院认可他的修行,只是把他当成棋子利用,出其不意打压西陵罢了。 凝视着卓尔一直在抽搐的面部,韩湘子叹了口气,眼神悲悯。 他心性善良,纯净无垢,虽然精通这种可怕的儒意,但并不滥伤无辜,往往击溃对手后,就适时收手,不愿给别人留下灵魂阴影。 他又抬起右手,准备抚平卓尔心湖里激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卓尔突然停止颤栗,缓缓站了起来! “谢谢你。” 他看着韩湘子,目光平静而澄澈,没有任何杂质,仿佛从未经历刚才的心潮激荡,也不像是在看待强大的敌人。 他的丑陋面容上泛起笑意。 “来的路上我在猜测,逼迫书院派我迎战的天才,是否跟我一样疯魔,敢无视那些狗屁礼法规矩。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韩湘子盯着他,面色微白,惊讶地说不出话。自他观心凝意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破除他设下的心障,从层层迷雾里走出来。 这意味着,卓尔战胜了自己的内心,也战胜了那些七情六欲。 他是真正强大的人。 他刚才说那句谢谢,是发自内心地感谢韩湘子,给他创造了这次难得的试炼机会。 “看到世上还有人,能跟自己的理念相同,这是很开心的事情。那些酸腐书生,总以为道理都在天地间,误导大家一起疯狂格物。其实作为天地的一份子,人的本心,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道啊!” 说到这里,他朝韩湘子洒然一笑,宛如遇到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 万众顺流,唯我逆行。此时若还能看到志同道合的人,如何不惊喜。 韩湘子缓过神来,用力点头,再次看向这个被视作异类的青年时,眼眸里流露着同样的愉悦。 “没错,心即理也,吾心即吾道,又何必外求?实不相瞒,小弟正是坐观本心诸般情绪,有所感悟,才凝聚成迷乱人心之意。卓兄既是同道中人,又悟何种心意?” 杏坛上的两人,彷似同窗好友一般,热切探讨学问,哪里还有争斗之意。 台下众人一脸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清楚,先前还在痛苦挣扎的卓尔,为何会瞬间安然无恙,更不清楚,目中无人的他,为何对韩湘子如此温和,彷如故友一般。 两世为人,任真对理学和心学都有涉猎,同时又看透了韩湘子的真意,因而猜出一些端倪。 “想不到,卓尔竟凭坚韧意志,从痛苦折磨中硬撑过来,有此心性,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事。” “我本以为,儒家已经腐烂到骨子里,无药可救。不期今日遇见这两位才俊,一个东林,一个西陵,他们若能让儒家破除董仲舒那套礼教,拯救蒙昧人心,就是新学改革的希望啊……” 他目光闪烁,似乎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儒家未来的新面貌。 台上,卓尔说道:“我被关在竹林里,强迫格竹十年。在这期间,我不断磨炼意志,是希望自己能像那青竹一样,铮铮傲骨,不屈服于任何淫威,不会向任何挫折低头!” 他缓缓抬起右拳,蓄势凝意,话音铿锵有力,“韩兄,准备接我这一拳!” 现在,他要出手了。 韩湘子神情凝重,能破开心障的人,都是大毅力大气魄者。卓尔这一拳,绝对非同凡响。 他横箫在前,微微一颤,一道道巨大音波旋即荡出,扩散的圆弧构成一面无形音盾,竖立在前方,准备迎接卓尔的攻势。 迷乱之意淋漓绽放,这一刻,场间所有人都痛苦捂耳,脑海里剧烈嗡鸣,生出无数幻象。即便是那些长老,也不得不动用修为,抵抗侵入的那道真意。 任真同样运起真力,偷偷用左手天眼对准太阳穴,强迫自己克服眩晕。 他的意志绝对强大,并非不能从幻象走出来。只是眼前,他不打算主动接受考验,因为他想看清,卓尔领悟的真意里又有何玄机。 杏坛上,卓尔凌空跃起,一拳猛然轰出,滚滚真意从拳芒里喷薄,碾压向那道硕大音盾。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深居竹林,他不是在格竹,而是磨砺心性,成就如岩竹般的傲骨雄心。他的心意,就是一份孤傲之意。 空中,拳芒和音盾相遇,两道恐怖心意碰撞,迸发出一股股意念波浪,袭遍全场。 这些波浪的可怕,不在于真元力量有多强大,而是它们直攻内心,猛烈震撼着人们的神魂。 一种迷乱,让人眩晕。一种强横,让人崩溃。 场间的青年们陆续倒下,昏迷不醒。 第104章 离奇的换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根基或者心志不够坚固的人,很难抵抗这股可怕波流。 除了那些长老,场间能够支撑下来的,只有寥寥少数年轻人,无不是两家书院最顶尖的天才。 任真站在原地,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凝视着台上那两位,忍不住赞叹一句,“这两人真强……” 无论比心意,还是体魄,都是卓尔稍胜一筹。对峙片刻后,他那只拳头爆发出的威力终究占了上风。 咔、咔,细微声响传出,只见两者交锋所在的层面上,无数细密裂痕生出,然后那道音盾随之破碎,迅速消弭不见。 强大冲击力将韩湘子震飞,口吐鲜血,重重摔在杏坛上。与之相对的反弹力也十足,使得卓尔倒退出很远,才站稳脚跟。 两位修心之人的对决,以一场如此直接而震撼的碰撞分出胜负。 结果不言自明,卓尔获得胜利。同时,他也获得了自由,以及进京赴试的名额。 他长舒一口气,走上前去,伸手将倒地的韩湘子搀扶起来,笑容温和,“跟你一战,很痛快。兄弟,回去好好休养,咱们六月长安再会!” 不打不相识,更难得遇见同样不拘一格的道友,这让他很开心。 韩湘子脸色苍白,显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不过他还是面带微笑,跟卓尔会心对视,颇具大家气度。 “这一战,小弟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不见得有资格参加大朝试了。以后若有机会,再向卓兄请教吧!” 他那支玉箫,被卓尔的强横真意震裂,碎了一地。 卓尔闻言,拍了拍韩湘子那柔弱的肩膀,低声道:“如今儒学僵固,泥古不化,没有你我出头之日。没关系,你只管坚守本心,韬光养晦,等未来大风起时,咱们携手再战,定要扬名立万!” 他眼神坚定,话音虽细微,却仿佛透着一股力量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卓尔的鼓励话语,犹如迎风而立的青竹,充满坚韧和自信。虽然饱受排挤,不被世俗认可,但他坚信,云开月明的那一天终会到来! 韩湘子莫名心安,朝卓尔用力点头,示意明白他的心意,然后转身走下杏坛。 任真远远看着这一幕,虽然听不到两人低语了什么,还是倍感欣慰。 “可恨之人,毕竟只是少数,不能将天下儒生一概抹黑。除掉那些狡诈贪婪的伪圣贤后,儒家又该何去何从?大厦将倾之时,但愿你们真敢站出来,拨乱反正,成为儒家的新脊梁……” 围观这场切磋,让他意外看到了新希望。 他原先还在担心,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使儒家这一大流派覆灭,成为毁掉儒学的罪人。现在看来,这份忧虑是多余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董仲舒倒下后,会有儒家的勇敢正直之辈取代,掀起新的潮流,这最好不过。 眼前,儒家的内斗还在继续。 韩湘子战败,大大超出东林书院的预料。他虽然只是被当做先锋官,实际却是这群人里仅弱于叶三秋的存在。 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韩湘子凭借诡异手段,能打败绝大多数西陵儒生,甚至都不用领队的叶三秋亲自出手。 没想到,仅仅在第四战,他就被狂人卓尔打败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一战,叶三秋必须要亲自上场。除了他,没人有实力挑战比韩湘子都强的对手。 叶三秋皱眉,凝望着败下阵来的韩湘子,脸色很难看。 韩湘子的底细,他是知道的。修心意虽不被儒家正统认可,但威力毋庸置疑,寻常格物而凝的真意,非其对手。 “那个卓尔,既然能打败他,恐怕也是个修心的异类,极为难缠。身为主将,我这么早上场,万一失手败给卓尔,后面的所有比试就更没戏了……” 叶三秋暗暗思忖着,额头上渗出冷汗。攻心之意犀利刁钻,神秘莫测,他并没有绝对把握战胜卓尔,因此陷入纠结,不知该不该立即出场。 杏坛上,卓尔傲然而立,盯着叶三秋,战意凛冽。 “韩湘子的实力,我很清楚。你们这些人里,比他的儒意更强的,不会超过三个。我猜,该轮到叶师兄出手了吧?” 东林众人目光一颤,这人太狂了,竟敢出言挑衅叶师兄! 叶三秋闻言,同样错愕,如此一来,他想不上场都不行了。被人点名挑战,他如果怯战不出,身后那些师弟的心气肯定顿时垮掉。 众目睽睽下,他离开座位,走上杏坛,站到卓尔面前。 卓尔面无表情,拳头攥了起来。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一道话音遽然在虚空响起,“卓尔退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隔空说话的,还是四先生赵千秋。 广场上,所有人都怔住。不只是西陵众人,连叶三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西陵书院要撤下卓尔! 这个决定太匪夷所思了。 “为什么?难道不应该一鼓作气,让卓尔乘胜出击?” “对啊,每场比试都对应一个朝试名额,没必要保留实力,该全力争胜才是!” “对面的叶三秋已经上场,此人肯定比韩湘子更强大,除了那个疯子,还有谁能与之一战?” 几位长老窃窃私语,无法理解院长的这个决定。他们都认为,主动换将殊不明智。 这时,赵千秋的话音再次响起,语气淡漠。 “蔡酒诗安在?你去挑战叶三秋。” 蔡酒诗?听到这个名字,西陵众人目瞪口呆。 让那个胆小怕事的酒贩子出场?并且迎战的还是叶三秋?这不是等于让他去送死么! 大家的视线转过来,齐刷刷地看向任真,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任真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这里围观东西内斗,从没想过登台比试,更没想到,会被赵四先生亲自点名出战。 让他去替下卓尔,这个决定太离奇。 回过神来,他眉头微皱,心里涌起一股很不安的预感。 “反常即为妖,换人本身就很古怪。换上的人又是我,一个毫不起眼的酒贩子,怎么看都是在故意针对我。莫非……我被识破了?” 第105章 云山雾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生性谨慎,极少粗心大意,赵四先生的临阵换人,立即引起他的警惕。 “他不会无缘无故派我上场,这里面一定有诈。如今我孤身犯陷,万万大意不得!” 心里这样想着,他脸上肌肉顿时抽搐,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颤声道:“院长大人,我……我打不过他,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他其实并不怕叶三秋。但蔡酒诗本人生性怯懦,非争强好斗之徒,他如果在场,绝对会百般推诿,不敢登台迎战。 虚空沉默,赵千秋没有回话。 他之所以急于换任真上场,是想把最强的对手留给任真。在叶三秋的威势压迫下,不愁任真不露马脚。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任真故意藏拙,不肯崭露春秋真意。 若是让卓尔先出战,先把叶三秋打败,后面出场的东林才俊,未必能逼出任真的最强手段。这样的局面,正是赵千秋最不想看到的。 杏坛上,叶三秋将众人的轻蔑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嘲讽一笑,心神微松。他大概猜到,这蔡酒诗应该是名胆小鼠辈,不足为虑。 见赵千秋迟迟没回应,任真吓得浑身直哆嗦,脸色比哭还难看,“我真的打不过他啊!大老爷饶命啊……” 这是考验演技的时刻。他几乎就要瘫软在地,死活赖着不肯出战。 “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上台应战,只要获胜,我可以送你一份奖励。要么废掉修为,赶紧滚下山!” 赵千秋话音很冷,没有留下回旋余地。被夫子训斥一顿,他现在的心情很差,若非奉师命,他才懒得搭理一名不到四境的弱者。 任真身躯一颤,打了激灵,失声喊道:“我应战!” 他意识到,事已至此,别无选择,自己只能上台出手,会会这个叶三秋。 他撒腿就跑,转眼间来到台上,速度极快,仿佛生怕被废掉修为一般。如此举动,令叶三秋眼里的蔑意又浓了几分。 叶三秋虽不知西陵的用意,也没打算浪费时间,抬起右手,就要速战速决,这时,任真仓皇出声,打断了他。 “且慢!”他脸色微白,仰望着虚空,怯怯地问道:“院长大人,要是侥幸赢了,我能自己选择奖励吗?” 既然非战不可,只有获胜,才可全身而退。既然有奖励,何不像卓尔一样,自己选择? 听到这话,叶三秋冷哼一声,眉宇间流露杀意,暗道:“这蠢货刚才还怯不敢战,现在却惦记奖励,莫非他以为能赢我?就凭这句话,我一样会废他修为!” 虚空中,玩味的话音传来,“你想要什么?” 任真眉关紧锁,假装苦思冥想,沉吟半天才说道:“我要是胜了,您能不能让我进脉泉修炼几天?” 他留在这里,是想找机会接近董仲舒,探清一些虚实。对方躲在脉泉里,在他看来,只要能正大光明走进脉泉,就能达成目的。 虚空寂静。 任真见状,慌忙补充道:“您要是不愿意,权当小人没说,随便赏点啥就好!” 赵千秋的笑声响起,讽意十足,“小家子气!只要你能施展全力,让我看清你的资质如何,别说进脉泉,我甚至可以收你作关门弟子!” 收领悟春秋真解的人当弟子,其实是他赚了便宜,哪会不乐意。不乐意的那位,到时自会跳出来抢徒弟。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陡然炽热起来。那可是关门弟子的名额啊! 四先生从未收徒,想不到,今日竟会垂青于酒囊饭袋一般的蔡酒诗! 幸亏赵千秋没直说出口,儒圣更想收任真为徒,否则这耸人听闻的奖励,会让全场观众怀疑人生。 任真闻言,神情似乎很激动,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区区儒圣四弟子,也配当我的老师?开出这个条件,其实是想诱惑我显露峥嵘,让你窥破根基吧?” 他隐约猜出赵千秋的动机,可惜,却做出南辕北辙的决断。 “跟那些见识短浅的年轻人交手时,我可以施展一两招剑圣绝学。但是,赵千秋眼光毒辣,我不能拿孤独九剑冒险。那就只好拿叶三秋练手,试试我这新创的剑十一!” 除了孤独九剑之外,他还修炼过剑经三千,手上绝技虽然层不出穷,但都出自剑道。 在赵千秋这位老江湖面前,他断然不敢施展这些武学,否则等于不打自招,坐实剑道奸细的罪名。 因此他认为,儒剑合璧的剑十一最合适。 剑十一,名为春秋,既蕴春秋儒意,又藏春秋剑气,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应该不会被看出端倪。 抱定主意后,他转身望向台下,目光落在刚被救醒的付俊杰身上,忐忑地道:“付兄,能否借你的狼烟笔一用?” 既然要演戏,就要演得逼真一些,配合儒家法器出手,才会有模有样。 付俊杰毫不犹豫,大袖一挥,那支狼烟笔激射而出,“蔡兄若能获胜,成为院长首徒,也是小弟的荣幸,送你又何妨!” 虽然神魂遭创,他说话还是这么豪爽。 任真接笔,横于胸前,朝叶三秋谄笑道:“叶师兄,我只是送酒水的小商贩,被逼出战,您可千万要手下留情!” 嘴上殷勤讨饶,他心里则念叨着,这一剑该如何隐蔽,才能见血封喉,直接杀死对方,以免后面陷入缠斗,被逼出更多招式。 叶三秋岂懂得他的真实想法,嗤然一笑,“蔡师弟,既然四先生安排你来送死,我哪敢违背他的意思?” 说罢,他右手抬起,隔空朝任真一挥。 他的手洁净如玉,五指纤长,只是简单一挥,动作自然而轻柔,明明并不快,但在任真眼里,却是稍瞬即过。 “看不清!” 任真眼眸骤眯,心头一寒。 刚才那一刻,他凝神盯着叶三秋的手,却没能看清对方手指,而是在脑海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幻觉。 他仿佛看到,一片白玉般的流云从眼前飘过,轻盈而迷幻,让人无法捕捉其轨迹。 云卷云舒,流云是形状最多的存在,因而也是无形的存在。 那只流云般的手柔软无力,同样蕴藏着流云般的无穷变化,令任真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叶三秋的右手落下,下一刻,幻象骤生。 不止是杏坛,任真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成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云山雾罩。 如坠云雾中。 第106章 螳螂捕蝉,三只眼在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叶三秋悟的,是那山间流云。 流云变幻不定,于温柔厮缠中饱蕴绵密杀机,无处不成杀势,防不胜防。 杏坛上的渺茫云雾自然不是真的。叶三秋的右手优雅一挥,便凝成这扑朔难解的幻象,将任真困在其中。 而他的身形,也随即隐藏云里,不知究竟在何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正暗中蛰伏在任真周围,不断变换视角,寻找任真的破绽,伺机发出致命一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是除了流云散手外,叶三秋的另外一大杀招。只要是在幻象里,他就可以做到神出鬼没,随心而动,又不会被察觉。凡是云雾存在的位置,都处于他攻击的范围。 此时,站在白茫茫的云雾里,任真没有尝试闯出去,而是原地静默,心有一种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 他知道,眼前杀机四伏,叶三秋随时都会从云后偷袭。然而,他并未放在心上,真正提防的还是那对儒圣师徒。 “云山雾罩,算是帮了大忙,能替我遮掩住剑十一的峥嵘,不被云外众人察觉。但是不清楚,这流云幻象能否阻挡住赵四的视线。毕竟他是七境强者……” 他眼瞳幽深,凝望着前方,目光仿佛比笼罩的云雾更深不可测。 “万一被董仲舒盯上,会更容易被看出破绽。事到如今,只好随机应变。这道幻象,我不能破掉,不如将计就计……” 他正思忖着,这时,一只白皙得毫无血色的长手,骤然从云里探出,宛如幽鬼一样,悄无声息地抓向任真后背! 随着叶三秋的玉手前袭,四周缭绕的云霭倏然涌来,抽丝剥茧般,游离出无数纤细丝缕,洁白而锋锐,如同天女纺织所用的云线,裹挟在那只长手上,一道刺向任真。 后背,是超出人类视线之外的盲区,同时也是最疲于遮护的软肋。即使察觉到背后的异样,人们要想转身应对,也得进行最大幅度的姿势调整,相对的速度也就最慢。 叶三秋的偷袭,神不知鬼不觉,势在必得,似乎不会有任何失手的可能性。 但是,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拍在任真背上,这一瞬间,毫无预兆地,任真猝然踏步向前,冲进云雾里,避开了这一击。 “这……”叶三秋脸色一僵,没想到任真会恰好同时离开,不禁暗骂道:“算你走运!看你如何躲避下一击!” 他以为,这只是个意外,任真运气稍好,误打误撞而已。 他并不知道,任真虽没有脑后长眼,但他那只长着天眼的左手,一直都在对准后方,上下晃动,监视着叶三秋的一举一动。 任真的视野足够开阔,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 不仅如此,流云幻象能遮掩住视线,让别人的视力和感知力都迷失。但在任真那只窥破万物本源的天眼里,流云就是浮云,跟不存在一样,它照样能熟视无睹。 从一开始,叶三秋就彻底暴露在他的眼前,毫无隐蔽可言,更谈不上偷袭。 但任真并不打算拆穿,恰恰相反,他要装成盲头苍蝇,配合叶三秋演好这出戏。 “叶三秋肯定以为,现在是我明他暗,我不知道他的位置,而他可以随时偷袭我。如此一来,他肯定以为自己绝对安全,从而会放松警惕,注意力全都用在偷袭上。” “明暗攻守都是相对的,嘿嘿,事实却是他明我暗。在他偷袭我的瞬间,他只会关注能不能得手,不可能意识到,那正是我攻击他的时刻!” 阴险如他,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岂会让别人阴到他。 胸有成竹的叶三秋,此刻明明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在螳螂捕蝉,根本不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他的身躯隐在云后,那只鬼手再次探出来。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偷袭,他没再选择正后方,而是飘然落在任真左侧,打算袭击脖颈部位。 缓缓地,他的胳膊显露在云外,而他的五指并拢,凝成掌刀,准备一刀斩下任真的头颅。 他全神贯注,紧盯着任真的雪白脖颈,故而没能察觉到,在同一时刻,任真的右手也已抬起,藏在胸前,以笔为剑,蓄势待发。 嗖! 叶三秋的掌刀砍了过去,干净利落,凌厉至极。他目光炽热,瞳孔张大,仿佛已然看到任真头颅落地、鲜血狂喷的淋漓画面。 这一刻,任真猛然侧身,让开这记刀锋。与此同时,他右手的笔剑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那条雪白的胳膊。 咔嚓! 一剑两断,叶三秋的半条手臂被斩断,咕噜滚落在地,剩余残肢处鲜血狂喷。 “啊……” 叶三秋躲在云里,仰天痛嚎,凄厉吼声透过幻象,传到外界观众的耳中,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能辨别出,这是叶三秋的声音,显然他受了很可怕的伤。 他们勃然色变,都十分好奇,饭桶蔡酒诗到底用了何种手段,竟能将叶三秋重创至斯! 流云幻境里,任真提着狼烟笔,拨开云雾,走到叶三秋面前。 叶三秋坐在地上,捂着鲜血淋漓的断臂,浑身痛苦颤抖着。他脸色煞白,瞪出的眼珠里血丝密布,看起来极为狰狞。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愤怒地盯着任真,话音凄冷如鬼,“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藏在这里!” 任真不愿多说废话,平静地道:“你输了,赶紧下台疗伤吧。” “我输了?”叶三秋喑哑一笑,眼神疯狂,“我叶三秋,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废物!” 此时的他,原形毕露,歇斯底里,哪里还有刚来时的温文尔雅。 果然只有在一个人落魄时,才能看清他的真性情。 任真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心里叹息道:“是不是每个天才,都无法接受输给自己看不起的人?” 叶三秋从地上爬起来,瞋视着任真,睚眦尽裂,咬牙说道:“你以为你赢了?敢砍掉我的胳膊,那就用你这条狗命偿还!” 幻象未破,这场厮杀还没结束。 叶三秋身躯一颤,从原地消失。下一刻,整片空间内的云雾陡然暴动。 第107章 一笔写春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叶三秋彻底癫狂,接下来这一击异常残暴。 只见,无边流云急剧收缩,不再试图笼罩这片空间,将任真从幻象里释放出来。 它们就近凝结,演变成硕大云团,朵朵悬浮虚空,无不充斥肃杀之意。 流云的形状最多变,它们并不满足于此,在疾速浓缩真意的过程中,轮廓渐渐明晰。 那是无数道手掌,密密麻麻,竖立虚空。每道掌心都对准任真,流露着威严意味。 彷如漫天神圣,镇妖伏魔。 气势恢宏。 这幅画面,极其震撼,令台下所有人瞠目结舌。 “这是……排云掌!” 一些老者学识渊博,认出了漫天掌印的渊源,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儒家的最顶级功法之一,由至圣先师所创。春秋中期,七十二家书院初立,这部排云掌被分到东林书院,成为镇院功法之一。 据说,当世只有五先生封万里修行过。眼前叶三秋既然使出,这自然说明,他是封五的嫡传弟子无误。 虽然只有四境下品,但传说中的功法被他施展出来,散发的神意浩荡无匹,连围观长老们都开始胆怯,后背直冒冷汗。 这一场,任真输定了! 这时,一道话音从云外飘来。 “伏魔功法,用在同门切磋上,仁义何在?蔡家小子,你若能接下这一击,老夫破例收徒,让你做儒家七十三先生!” 这道话音苍老遒劲,显然不是出自四先生。 众人仰视虚空,先是一怔,腹诽谁敢在西陵如此放肆,当听到“七十三先生”时,他们脸色剧变,震撼得毫无血色。 儒圣董仲舒,竟然要亲自收徒! 场间陷入死寂。这个真相实在太惊人! 没人会想到,夫子居然也在暗中窥视,关注这场切磋。他抛出圣人门徒的诱惑,难道是想激励西陵一方获胜? 一念及此,大家转身望向任真,表情异常复杂。 他们嫉妒。如此天大的奖励,怎么就没落到他们头上,而是便宜了著名怂货蔡酒诗? 他们又很不解。蔡酒诗的怂货之名,在西陵人尽皆知,他绝对不配被当成天才,有何德何能让圣人赏脸,亲自收徒? 所以他们开始惆怅。如果换成他们,就算拼上老命,也要扛住这一击,搏得未来的无限荣耀。只可惜,幸运儿和倒霉蛋都是蔡酒诗,一个毫无希望获胜的废物! 人群沉默无言,以复杂的眼光盯着任真,看他会如何收场。 此时的任真,心情远比旁观者更复杂。 他原本只是来凑热闹,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这场大热闹的焦点。 刚才赵千秋派他上场,并且抛出收徒的奖励,他还有些捉摸不定,对方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现在,董仲舒亲自开口,让他彻底确认了猜想,那对师徒在怀疑他的身份。 天上从不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连老奸巨猾的董仲舒都出面,形势显然到了最严峻的时刻。 “这其实是道选择题,我更害怕什么?害怕暴露剑道造诣,被识破伪剑圣身份,还是更害怕他们看出,是我解开了春秋碑?” 战场之上,容不得迟疑,他迅速做出决断,“回旋的余地越大越好。那就让春秋真解,成为我的保命符吧!” 他踏出一步,提起狼烟笔,注入滚滚灵力,其中蕴含一道真意,玄妙难言。 他要用春秋真意,让整个西陵为之动容! 只在一念间,杏坛上的景致骤变,俨然成了另外一方天地。 荒野广袤。 寒风悲啸,天地一片苍凉。 伏尸遍地都是,弥漫着血腥气息。 断刀残剑,插在被鲜血浸得紫黑的冻土上,缺口斑斑,像是两军烈士的无字墓碑,在疾风中不甘地嘶鸣。 旌旗还在漫卷,却是残破不全,污垢旗面上早已辨认不出,是哪两家王朝的惨烈厮杀。 一战功成万骨枯。 只留霸业,不记亡魂。 这是春秋古战场。 也是幻象,是任真的真意所在。 他执笔立于悲壮战场上,环顾着无情战乱践踏而过的遗迹,在猎猎西风里长吟。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这是他前世学过的《吊古战场文》,现在吟诵起来,不只为掩人耳目,更是他梦游春秋、身临其境时的真切感受。 春秋无义战。十国纷争,战火连天不休,前后八百载,都是为了争霸称雄,成就各位君王的宏图野心,根本没有正义可言。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真正受苦的,是亿万黎民百姓。他们置身水深火热之中,饱受荼毒。 梦游八百年春秋,他秉持一颗赤子之心,见证过无数征伐战乱后,才深深感受到,《春秋》真正想呈现给后世的史实,就是这五个字。 春秋无义战。 称雄称霸的野心,会使人变得不仁不义,残暴无道,会使百姓流离罹难,会使天下大乱。 人的膨胀野心,才是乱世的根源。 这是春秋赋予他的一种明悟。 剑十一春秋,是杀剑,也是止杀之剑,怀慈悲之心,行至上杀伐。 这一剑,饱蕴八百年风雨,无数人血泪。 这一剑,誓杀尽无道君臣,诛灭一切雄霸野心! 这一剑,要斩出一座太平天下! 幻境既生,笔剑将成。 前者具春秋之形,后者蕴春秋之神。 形神兼备,蕴于一笔。 这一笔,写尽春秋! 春秋战场上,任真抬手,举起狼烟笔,笔尖直指天穹上的万千掌印。 与此同时,叶三秋神意暴动,所有掌印疯狂砸落,宛如狂风暴雨! 也在这一刻,浩浩儒意,潇潇剑气,合为完璧,化作一道道凶戾狂暴的乌黑杀气,冲天直上! 这些杀气,像是春秋战场,更像是来自幽冥地狱,来自那些丧命于战火中的无辜冤魂。 它们割裂空气,愤怒咆哮着,仿佛饱含着无数人的悲愤和哭诉。 它们刺破虚空,一往无前,以千百年来最为慷慨决绝的姿态,轰然袭杀向漫天掌印! 凭这一笔,千臂且万手不能防!「注」 「注」该句化用自天龙八部主题曲《难念的经》。既是致敬,也契合《春秋》这部难念的经。 第108章 相看两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排云掌和春秋经,都是至圣孔子遗留后世的绝学。然而,两者在儒家的地位犹若云泥。 排云掌只是纯粹的武道功法,算不上圣人学问。但《春秋》却位列五经之一,作为儒家的至高经典,是所有读书人必修的法门。 其威力自然无法同日而语。 所以,任真和叶三秋的这场对决,结果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春秋真意贯通儒剑,锐不可当,强势刺破那漫天掌印。 在它的威势面前,叶三秋的排云掌不堪一击,只是一瞬间,它们内部的流云真意就被绞杀殆尽,在空中烟消云散,化为虚无。 藏在掌印后的叶三秋,更无法幸免,身躯被万千剑气洞穿,鲜血四溅,死得异常凄惨。 这副摧枯拉朽的画面,让所有人心脏骤缩,震撼无言。 按照他们的预想,此刻处于被碾压之势的,应该是蔡酒诗才对。 毕竟,排云掌是至圣绝学,威力恐怖,就凭小小的酿酒家族,绝无底蕴能与之抗衡。 但是,截然相反的情形在眼前上演,这无异于狠狠抽了他们一耳光。任真不仅赢了,而且是以如此强势的姿态获胜。 他刚才施展的春秋之意,杀伐气息极其可怕,令旁观者彷如身临死境,快要窒息过去。 大家心有余悸,再次看向杏坛上那个青年时,眼神里不觉充满敬畏。 如今的蔡酒诗,已不再是那个怂货“菜酒食”,而将是圣人门徒,未来的儒家小先生! 即便是院长赵千秋,也要称呼一声小师弟,而那些平时对他嗤之以鼻的书生,更是得以师叔尊称。 一战立威,蔡酒诗其人在世间的地位彻底改变。 但对任真而言,这算不上什么收获。 大战过后,他这时站在台上,心情莫名沉重。他很清楚,最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虚空中,那道苍老话音再次响起。 “不错,孺子可教也。速来雪庐见我,你将是我的最后一位亲传弟子!” 话音刚落,人群便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夫子此言,等于昭告天下,正式确认了蔡酒诗的身份。不仅如此,言外之意,他能得如此良材,已然心满意足,将不再收徒。 人们目光炽热,凝望着任真远去的身影,纷纷在憧憬,有两位先生坐镇,用不了多久,西陵书院必会更进一步,将其他同门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自然不知道,西陵的天,已经变了。 走在去雪庐的路上,任真百感交集。他从未想过,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形。 他跟儒圣董仲舒素昧平生,但早在金陵时,他网罗天下情报,就深知此人的性情和野心,颇为忌惮。 当他易容成剑圣,重回云遥宗时,在京城长安那里,董仲舒的勃勃野心也在实现。 他竭力游说女帝陛下,接受了自己的大一统思想,将儒家推上独崇的神坛。同时,他献言献策,大力排除异己,开始废黜兵家为首的诸家流派,为实现立教封神的野心荡平道路。 任真离开云遥宗,重踏江湖后,迅速意识到,儒圣已经露出獠牙,成为必须立即解决的当务之急。 所以,他制定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从湘北到西陵,以及之后的终南,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儒圣董仲舒。 他用尽一切手段,要在董仲舒尚未迈过八境界线之前,将之打落神坛。 如今的董仲舒,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他不得不冒险接近,引这头猛虎离开洞穴。 只是,不想对方也盯上了他,并且要收他为徒,这让他始料未及。 “人在屋檐下,总得曲意逢迎,让他先当几天师傅也罢。只要我不露破绽,无论怎样,他总不会无故杀死自己的弟子……” 心里这样想着,他一手推开木门,走进了雪庐。 雪庐果然跟传闻一样,地面积雪终年不化,冒着清幽寒气。 小院布置得简单素雅,正中间的石桌前,坐着两人。 任真扫了一眼,低头走向前。他知道,左侧的青衣老者就是董仲舒,坐在轮椅上的是赵千秋。 他跪倒在雪地里,朝董仲舒磕头,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弟子蔡酒诗,拜见师尊,祝师尊万……” 董仲舒呵呵一笑,俯身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起来,面容和蔼亲切。 “什么尊不尊的,都是虚礼,以后叫我夫子。万寿无疆嘛,就更不必说出口,连至圣他老人家,都只有五百年寿元,我哪敢万寿……” “好的,老师。” 任真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暗骂,老狐狸果然虚伪,你朝思暮想,盼着踏入第九境,不就是为了那五百年寿元么! 他脸色恭谨,一点礼数都不敢怠慢,再朝赵千秋行礼,“四师兄安康。” 说这几个字时,他头颅微沉,竭力隐藏着瞳孔深处的那抹寒意。 赵千秋笑了笑,没说什么。 虽然他是雪庐主人,但是今天这出戏,他只是看客,并没有利益关联。 董仲舒笑眯眯地打量片刻,点头说道:“后生可畏,比老四这些人强多了。我看,把西陵交给他打理,也挺不错。” 说完,他随意瞥了赵千秋一眼。 赵千秋笑容不减,只是摩挲着微白的指节。 任真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董仲舒端详着他,温和地道:“来日方长,这个不急。初次见面,我这当老师的,总得先关心弟子的状况才好。” 看着这副慈祥笑容,任真不寒而栗。他知道,这句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里,藏着真正的凶险。 他连忙点头,憨笑道:“应该的!老师,我家就住在山下茅台镇,世代酿酒。待会我立即下山,去取两坛佳酿,孝敬您和师兄。” 董仲舒满意点头,“你刚才崭露的儒意有点怪,跟大多数功法都不对路,所以我在犹豫,该送你点什么见面礼好呢?” 任真闻言,假装听不懂话里的试探之意,欣喜欲狂,“只要恩师肯赏赐,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董仲舒身躯微侧,若有所思地道:“依我看,你应该修炼过剑道,不如我找一部剑诀传你,如何?” 第109章 拿手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心神骤紧。 儒圣怎么会收藏剑诀?这句话看似是在关爱他,实际却藏着一个暗坑,很难回答。 按照正常逻辑,如果你确实私修剑道,听老师这么平淡一说,你多半心里会想,原来老师不在意这些啊,还愿意送我剑诀,真好。 然后,你就会喜出望外地回一句,好啊。 一旦答应,就等于招供,你真的修炼过剑道。不然,你一个儒生要剑诀有何用? 所以,肯定不能接受这份赏赐。 但是,又不能断然拒绝。董仲舒既然蓄意试探,显然他已经看出,任真的一笔春秋里藏着剑意。 如果不给出很合理的理由,明明修剑却拒绝剑诀,只会令多疑的夫子更加怀疑,任真是心怀叵测,故意隐瞒实情。 可见,要想通过这次试探,关键不在于是否接受剑诀,而是要巧妙表明心意,从而打消他的顾虑。 这很考验任真的演技。 这些关节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反应敏捷,迅速露出一副黯然神情。 “老师亲自赏的剑诀,必定非常厉害。唉,可惜,弟子是无福消受了。当年教我剑法的老师叮嘱过,他的剑道独出机杼,不能跟别的剑法混在一起修炼。” 说罢,他无奈地摊手,有些不舍。 “哦?”董仲舒眼眸微眯,闪过一抹趣意,“你那位老师是谁?” 这个回答,明显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想到,任真不仅没遮遮掩掩,反而大方坦承自己修剑,甚至主动提到师承。 赵千秋闻言,盯着任真,笑容玩味,似乎在嘲笑小师弟太嫩,心思太单纯,轻易就被夫子套出实情。 任真眨了眨眼,拙劣掩饰着得意之情,又开始装小聪明,演拿手戏。 “说起来,我那位老师有些名头,您应该也听说过。他有个美名,叫做‘诗中酒仙,酒中剑仙’,正是前不久刚辞世的谪仙人李牧!” 听到这名字,董仲舒眼眸最深处的冷意骤散,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 “原来是诗酒剑,李青莲……” 他本以为,自己诱出的,是哪座剑宗派来的卧底。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只是一介懒散野修。 李牧的名号,他自然听过。 此人曾是儒家门徒,饱读诗书,极有才华。只是,他生性狂傲放荡,目无礼纪,被逐出师门。 离开儒家后,他纵情诗酒,某天突然灵光乍现,自创出一套青莲剑法,颇为惊艳。从此他游遍江湖,以诗酒剑相伴,留下无数美名。 李牧其人,既有书生意气,又修三尺青芒,可谓异类。他无门无派,在修行道统的眼里,只是闲云野鹤,算不上人物。 听到李牧之名,董仲舒意兴阑珊,他意识到,先前的猜测是错的。 放走廖如神的,原来并非剑道卧底,这只是一个天真后辈的无心之举而已。 “你能得李牧真传,也算是机缘。如果为师所料不错,他之所以愿意教你剑法,是因为你家里珍酿无数吧?” 董仲舒微笑着。任真的解释太完美,简直顺理成章。 任真苦着脸,心疼地道:“不瞒老师,我从家里偷了足足二十坛窖藏,才填满李仙人的酒肚!” 他心头微松,知道总算过了这一关。 早在动身赴北之前,他就想好了说辞,应付儒家对他修剑的质疑。不仅如此,他甚至专门去见李牧,讨教青莲剑法,以保证天衣无缝。 以后,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儒家面前用剑了。毕竟,谁会在意第二个不成气候的诗酒剑仙问世呢? 董仲舒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传你剑法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他将任真刚才的一系列表情看在眼里,心底疑虑消散大半。 任真咬着嘴唇,斟酌片刻,试探道:“老师,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书院脉泉里似乎养着很多鱼……” 他没再说下去,怯怯盯着董仲舒的面容,生怕对方动怒。 董仲舒点头,侧首看向赵千秋,“他说的是血麒麟吧?老四,你怎么看?” 赵千秋眉头微凝。 蔡酒诗毕竟是自己人,能知道血麒麟的存在,他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真敢狮子大开口,打起血麒麟的主意。 血麒麟,并不是麒麟,而是鱼的名字。这些鱼极其稀少,只生长在西陵书院的义字脉泉里。 它们通身殷红如血,据说至圣擒麒麟后,曾用麟血滋养过它们。因而,它们体内蕴藏极其精沛的灵气,是绝佳的修行补品。 当年,在任天行谋逆案发前,赵千秋曾派人数次拜访书绝汪惜芝,请他伪造书信,都无功而返。无奈之下,他只好忍痛送出一条血麒麟,才打动汪惜芝,将其拉上贼船。 这血麒麟,乃是绝种,弥足珍贵。 赵千秋沉默一会儿,说道:“师尊开口,我岂敢违逆,稍后便赠与小师弟一条,助他晋升第四境!” 任真闻言,连忙朝董仲舒道谢,心里却默念着,日后翻起当年的旧案时,赠鱼求信这笔帐,绝对要找赵千秋清算! 董仲舒一直保持和煦友善的面容,此时见任真心满意足,便随口问道:“老师要考校一下功课。你悟的是哪种儒意?以后有何心志?” 直到此时,他才道出心里最在意的事情,语气依然那么温和,仿佛充满师长的慈爱。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弟子格的是剑,悟的是刚正杀伐之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弟子用剑,心志便不难选,愿为儒家执剑平天下!” 他明白,董仲舒大概对春秋真意起疑,所以这个问题还是在试探自己。 果然,董仲舒说道:“我观你刚才一战,幻化出整座战场来,杀气里隐藏着沧桑的意味,浑厚绵长,恐怕不止是格剑这么简单吧?” 事已至此,他不愿再煞费苦心绕下去,索性直接道出疑惑。 任真神色微凛,情知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将决定他的生死。 “老师果然慧眼如炬!不瞒您说,前些日子我去后山送酒时,站在那些石碑前看了一会儿,有点感悟。刚才激战正酣,便即兴发挥出来!” 说着,他憨憨一笑,眼神里却流露着得意,似乎是在炫耀——你们看,我是不是很聪明? 第110章 三人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董仲舒和赵千秋闻言,俱是一怔,对这样的回答始料未及。 他们耐着性子坐在这里,拐弯抹角地试探,就是担心任真不会老实交代,所以才想从言谈举止间窥出些隐情。 没想到,任真竟然直言不讳,一语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轻易得到答案,董仲舒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如此坦白,他总不能也直接说破,拉下老脸索要真解。 赵千秋双眸微眯,眼神幽深,心里想着,“如此轻浮,毫无城府可言,看来我们都太高估他了。凭这样的心性,真能解开经碑?” 任真神态轻浮,真实想法却无比深沉。 “要是我竭力掩饰,只会欲盖弥彰,让你们怀疑我的动机。现在我毫不设防,假装不知利害关系,你们只能认为我是误打误撞,无意中解开春秋。” “在你们这些老狐狸面前,我表现得越聪明,反而看起来越可疑。但是我装成白痴,省掉那么多麻烦,你们还会对我警惕戒备吗?” 沉默一会儿,董仲舒幽幽说道:“看来你还没意识到,你获得的感悟可不是一星半点,而是解开了整部《春秋》!” 任真闻言,神情微惘,“啊?老师您的意思是,我领悟到的是春秋真解?” 说着,他猛拍大腿,后知后觉一般,醒悟道:“怪不得,当时我沉迷其中,感觉自身修为离奇暴涨,原来我竟然看破了玄机!哈哈!” 他面色狂喜,顾不上眼前二人,激动地笑出声来。 看到他的反应,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苦涩意味。 他们都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唯一能破解春秋的青年,不仅不算是天才,反倒是个头脑呆滞的蠢货,其实只是运气好而已。 事已至此,董仲舒收起和善的伪装,淡淡说道:“为师有些累了,需要歇息。老四,你带他下去吧!” 既然已经确定,任真的脑子里藏着《春秋》真解,那就没必要再试探下去。来日方长,只要将他看紧,慢慢想办法诱骗出来就是。 赵千秋会意,说道:“师弟随我去取血麒麟,让师尊在这里静心休养吧。” 他猜得到,夫子肯定会绞尽脑汁,想办法诱骗任真。而他的任务,就是时刻监视着这个傻子,不能让他逃离。 任真满面春风,仿佛不知身处险境,开心地走到赵千秋背后,推着他的轮椅,离开了雪庐。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董仲舒脸色变幻不定,喃喃自语道:“该不该动手……” 他心里充满顾虑,不敢贸然出手逼迫。一旦撕破脸皮,就失去回旋的余地,万一任真不肯就范,情势只会更棘手。 距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他太清楚,能找到一份有所裨益的资源是多么难得。这一次,他绝对不能轻率。 另一边,任真担心的,却不是眼前的安危,而是时间。距离计划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从脉泉里领到一条血麒麟后,他就被安顿在雪庐附近的房舍里。 对于这些细节,他毫不在意,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吸噬掉血麒麟的精血,开始了疯狂的修行。 不愧是麒麟精血催化的异种,果然令他修为精进,成功突破桎梏,晋入第四境。 这让他又多了一份信心。只要能在四月十五之前,实现四境圆满,一切就都来得及。 两天后,他刚顺利出关,雪庐就派人来通知,夫子要带他离开。 难得放松下来的心,又紧悬起来。他匆匆赶到雪庐,跟董仲舒碰头。 “夫子,咱们要去哪里啊?” 说这话时,他已经追随董仲舒的脚步,走下桃山。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任真道出疑惑,装出一副平静表情,内心却很不平静,有股很不好的预感。 董仲舒没有回头,答道:“回终南山。” 终南山上,有天下第一书院,终南书院。那里,是董仲舒和颜渊的修行之地,被天下读书人尊为儒家圣地。 他这是要带任真回家。 任真默不作声,心情跌落到谷底。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答案。 他并非不想去终南书院,而是不想让董仲舒回去。 引对方远离终南,也是他冒险留在西陵的原因之一。 他正在斟酌,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董仲舒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身问道:“怎么,你不想去那里?” 任真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为何?” “四境无人,按咱们儒家修行之道,踏入第四境后,儒生应该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世俗间亲历艰辛,方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董仲舒明白了他的意思,边走边说道:“所以,你不想回终南书院,而是想外出游学,入世立心?” 任真点头。 董仲舒见状,呵呵一笑,“这好说。咱们这一路上,不腾云驾雾便是。为师陪你一起跋山涉水,正好可以在旁边指点一二。” 他当然不敢放任真离开。想方设法套出春秋真解,已经成了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任真笑逐颜开,“能让儒圣陪伴游学,这真是天大的福分!要是让师兄们知道,绝对会嫉妒我!哈哈!” 董仲舒微笑道:“你天资绝伦,能参透春秋真解,连为师都自叹不如。能跟你一起游学,说不定我也能从中获益,有所明悟。” 他主动把话题引到《春秋》上,继续说道:“子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为师解读《春秋》,常有诸多困惑,还得不耻下问,多多请教你才是!” 他言笑晏晏,说不出的亲切。 任真憨厚一笑,“好说好说,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您尽管开口便是,这都是作弟子的本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面露犹疑,“不过……” “怎么了?”董仲舒本来满心欢喜,见他吞吞吐吐,急忙追问道:“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天下之事,为师皆可做主!”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你肯吐露真解,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任真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我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的另一位老师李牧,被浔阳城的狂刀楚家杀害。可惜,我这当弟子的,本事低微,无法替他报仇!” 第111章 浔阳江头夜来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说完这话,任真故作惋惜之态,瞟了董仲舒一眼。 这无疑是在暗示,只要董仲舒愿意替他出头,他就会尽心解答关于《春秋》的疑惑。 他再次提起李牧,绝非真的想替落魄剑仙报仇,而是想调虎离山,把董仲舒引得越远越好。 终南山在西陵以西,浔阳城在西陵以东,两者方向正好相反。他若能将董仲舒带到浔阳城,对方返回终南山的路途就会很远。 不仅如此,浔阳城的楚家,作为兵家刀道的领袖,跟顾剑棠素有冤隙。任真伪装剑圣北上时,狂刀楚家就曾派人沿路截杀。这笔账,是应该清算一下。 董仲舒老奸巨猾,哪会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暗示,心领神会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难题,原来只是区区楚家。难得你有尊师重道的心意,为师岂能夺情,一定会助你复仇!” 诗酒剑李牧,修为只有六境。“刀霸”楚狂人,也不过是准七境,在堂堂一方圣人面前,根本不入流。儒圣若想杀他们,就如碾死蝼蚁一般容易。 董仲舒痛快答应下来,心里冷笑道:“拿春秋真解,去换一场无谓的风头,这小子果然愚不可及。反正逃不出老夫的掌心,陪他玩玩又何妨!” 跟曾经的剑圣一样,此刻的儒圣犯了同样的错误。他自恃修为高深,又自以为看透了任真的小心思,所以放松警惕,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他不会想到,自己正在迈进一个蓄谋已久的惊天陷阱。 任真低头前行,沉默一会儿,说道:“另外,我还有点小小的请求,希望老师能帮忙……” 董仲舒面带微笑,和蔼地道:“直说无妨,在自己老师面前,还客气什么。” 任真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老师,我听说,楚家珍藏着一块天外陨铁,异常坚硬,是铸炼神兵利器的绝佳材料。您看……” 董仲舒会意,满不在乎地道:“小事一桩,包在老师身上,到时顺手帮你夺来便是。” 为了能参透《春秋》,晋入第九境,别说强取豪夺,即使让他纵火屠城,他也毫不犹豫,在所不辞。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仁义道德本就是圣人制定,用以教化万民,他们拥有不容置疑的解释权,自身又怎会被这些规矩约束。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想用它锻造一柄利剑吧?” 董仲舒看透任真的用意,笑眯眯地道:“据我所知,那块陨铁的强度太高,普通火焰甚至无法将其炼化,更别提铸剑,因此楚家一直拿它没办法。你就算得到它,也未必能找到解此难题的铸炼大师!” 任真面色虔诚,由衷赞美道:“老师不愧为圣人,能洞察人心。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您。我确实是想铸剑,不管能否达成愿望,先把它收入囊中再说,万一日后能遇到天赐机缘呢!” 董仲舒只是微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踏上路途。 董仲舒心里想的是,死到临头,还贪得无厌,说出春秋真解后,你以为你还有日后? 任真心里却想的是,我早已机关算尽,铸剑之日,一定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 …… 七日后。 江州道,浔阳城。 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城里一派繁华,万家灯火闪耀,不仅将漆黑天穹映成醺红,连那条穿城而过的浔阳江,也被照得波光粼粼,仿佛铺洒上一江碎金,闪烁动人。 江水静谧,朵朵莲灯飘浮在波面上,摇曳不定,这副画面很是好看。 远处夜色里,一艘画舫游船缓缓驶来,船身张灯结彩,雕梁画栋,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耀眼辉煌的仙阁。 没等驶近,船上传出的嬉笑声便已传到岸边。女子娇笑,男子淫笑,扈从谄笑,这一串包含着各种情绪的杂音飘进耳里,让人不免想入非非,开始艳羡富贵人家纸醉金迷的生活。 前方,横跨江岸的石桥上,两人并肩而立,正凝望着这条游船。 “有钱真好……” 任真的面容被绚丽灯火晕亮,有些陶醉地道:“我要是楚家的大公子,肯定也会买这样一艘豪华游船,或许比它更大!” 董仲舒表情淡漠,深邃夜色衬托下,他的双眸显得愈发漆黑,深不可测。 “钱多有什么用?没有足够的本事,只会沦为强者的刀下鱼肉,任由宰割。大难临头,全然不知,还在那里作威作福,其实他们可怜得很……” 这几句话,似乎藏着弦外之音。 任真跟他预料的一样,全然不知,随口附和道:“老师所言极是。看楚天阔这副作派,多半又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公子哥。您且作壁上观,看我去把他擒来!” 把楚家大公子捏在手里,何愁狂刀楚家不乖乖就范,任他们随意差遣。 任真脚踏江面,如履平地,直奔那艘画舫。 还没逼近船身,就听见数道尖叫声响起。显然凭栏赏夜景的美女们,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 数名精壮扈从闻讯,从船舱里走出来,还没摆开架势,就被任真手拎小鸡一般,逐个丢进江水里。 那群女子吓得花枝乱颤,一拥逃进游船里。 “让楚天阔滚出来!” 任真拎起一把椅子,放在船头的木板上,傲然而坐,颇有几分江洋大盗的架势。 这一趟,他原本是打算跟墨家巨子同来,没想到又半路冒出个儒圣,如今有两大风云强者护驾,在这座浔阳城里,他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远处石桥上的董仲舒,把这一幕看得真切,冷笑不止。 很快,一名高大青年从船舱里走出,来到任真面前。 这人衣衫华丽,威风凛凛,显然就是少主楚天阔。 他眼眸微眯,盯着船头的任真,寒声道:“蠢货,既然知道老子是谁,还敢跑来打扰雅兴,你活得不耐烦了?” 在浔阳城里,楚家是无可撼动的霸主,没有任何势力敢正视其锋芒。今夜任真主动来挑衅,在楚家众人眼里,无异于送死。 任真懒得废话。既然确认此人是正主无误,他身形暴起,全部修为淋漓绽放,袭向楚天阔。 他骈指为剑,凌空挥舞着,清冽剑气喷薄而出,青白两色变幻,彷如青莲绽放,招式极为华丽。 在董仲舒面前,他故意卖弄李牧的青莲剑法,以证实自己的身份。 “这……”楚天阔见状,神情大变,踉跄倒退不及,摔倒在船板上。 他平日里荒淫无度,修为稀松,哪是任真的对手。感受到面前的强大气息,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楚家在浔阳城的势力太过强横,以至于他肆无忌惮,出入这种风月场合时,连护卫强者都懒得带。 而船上那些随游的,无不是溜须拍马之辈,最擅长见风使舵,此刻见任真气势汹汹,早已躲到船后,眼睁睁看着自家少主被擒。 他们胆战心惊,都万分好奇,是何人如此疯狂,竟敢公然擒拿楚公子! 第112章 浔阳楼里话十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第二天,浔阳城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 伴随春雨袭遍全城的,还有一则惊人的消息,楚家大公子被人抓走,而公然行凶的那对老少,据说不仅没逃离,反而有恃无恐地迈进了浔阳楼。 住在酒楼附近的街坊们,半夜时就已提前知晓。大地剧烈的震动,以及那一连串破空和痛嚎声,无不昭示着一场大动荡正在侵袭这里。 这样的热闹断断续续,贯穿了整个后半夜。 天未亮时,浔阳楼四周就已人去宅空,大多数居民都选择远远躲避,让这里变成一片空城。 酒楼气派堂皇的门楣,应该是被震飞轰出的人影撞塌,那两扇木门也瘫倒在泥地里,连门槛都没能幸免,被凶煞来客们踩烂,碎成无数木屑。 清晨的浔阳楼前,一片狼藉。 二楼雅间里,任真临窗而坐,看着细雨里寂静无人的街道,眼神迷离,却不是没睡醒的缘故。夜里,一批批杀手接连来袭,他实在睡不着,索性陪夫子喝了一夜酒。 此刻的他浑身酒气,满脸赤红,已然是醉醺醺,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留宿和喝酒的请求,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结果吃不消的人也是他。 董仲舒面颊微有红晕,但身形平稳,不像任真那样晃晃悠悠。他信手拨弄着满桌的花生壳,并未感到疲倦,只是略觉无聊。 他不太明白,为何不直接揪着楚公子,闯进楚府杀人夺财,而是在这里折腾一宿。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心里只把它当成年轻人故作高深,想装装排场而已。 “老师,你真强……” 任真嘿嘿一笑,醉眼惺忪,孟浪地摇晃着大拇指。 这一夜,无论楚家派来多少名强者,休说闯进房间,只要踏上二楼,他轻轻跺脚,那些人要么被硬生生震飞出去,要么被当场震晕,无一幸免。 这就是圣人的威严。寻常江湖角色,不仅没资格让他出手,甚至连见到本尊真容都难。 经过数番试探后,楚家总算意识到,这次是猛龙过江,有高人降临。在派出四五名长老,还是被震退后,他们便放弃了正面抗衡,只是不甘心作罢,执着地派手下继续骚扰。 现在,天亮了,不出意外的话,刀霸楚狂人很快就会亲自上门,解救自己的宝贝儿子。 董仲舒看着任真这副醉态,淡漠地道:“你也很强。能参透七百二十年春秋,你比我强多了。” 这一夜,他趁机请教任真,解开了《春秋》的不少疑难,获益匪浅。当然,他不知道,任真的很多解释其实是错的,而且跟真意相悖。 他更不知道,任真胡搅蛮缠的醉话里,实则暗藏很多在他意料之外的试探。任真最关心的,是他最近的修行进展,以及他心中对未来天下的谋划。 这一夜,任真深切感受到,董仲舒的野心和实力,都太可怕了。在这人眼里,连儒家和皇权,都只是利用的工具,他真正追求的,是王霸之位,是无上尊崇! 一旦让他踏入第九境,再获五百年寿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任真打了个酒隔,翻动着眼皮,说道:“老师,我还有个疑惑,一直想问你。现在成了你的徒弟,我就更想知道答案了……” “说吧。” “我以前在西陵修行时,听说过一些关于十哲的传奇故事。我很想知道,那些师兄们究竟是何真面目?” 说着,他咂了咂嘴,面露戚色,“他们都是人中龙凤,性情高深莫测,而我只是个酒囊饭袋,真怕以后会得罪他们啊……” 他这话合情合理,似乎在打听师兄们的脾气,为以后交往做准备,实则是在试探董仲舒对他们的态度。 董仲舒望着窗外的缥缈雨幕,沉吟良久,眼眸里仿佛也蒙着水雾,难以捉摸。 “先说你大师兄吧。颜渊性情温顺,隐忍稳重,算得上是号人物。‘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指的就是他这种人。说起来,连我都摸不清他的真实底细,你就别枉费心思了……” 他神色阴郁,明明是在叮嘱任真,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相比之下,老二就简单很多。颜渊能齐家,元方擅治国。他的智谋韬略,不用我多说,你应该听过很多。为师最信任的就是他。儒家之所以有如今的大好形势,他出了不少力。” 面对一个本就愚笨、又喝得醉醺醺的青年,他罕见地侃侃而谈,借着一丝酒意,将从来秘不示人的成见吐露出来。 “老三已逝,就不再说。接下来是老四,你生在西陵,自然对赵千秋最了解。窗含西陵千秋雪,老四性情外热内冷,又身有残疾,想法往往扭曲,我不喜欢他。” 任真这会儿酒劲上涌,脸色更加涨红,暗自腹诽道,“原以为你有多聪明,现在看来,你果然鼠目寸光,有眼不识泰山啊……” 董仲舒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继续点评道:“老五封万里,性子刚烈,跟你一样,立的心志也是平天下。他的缺点很明显,暴躁易怒,容易冲动,所以他行事最让我不放心。” 任真默不作声,手撑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老六薛饮冰,你应该很少听说。他是京城的世家子,难免会沾染一些纨绔作派。我不喜欢他,他满脑子都是豪情侠义,跟墨家的亡命徒走得太近。他有个妹妹很出名,跟你年纪差不多……” 董仲舒皱眉,联想到另外的人和事,神情鄙夷可憎,迅速跳过这一节,“然后是你七师兄,他行事颇有为师之风……” 这时,一道暴戾话音骤然从楼下传来,打断了他的点评。 “楚狂人在此,请楼里的朋友出来相见!” 任真这下被惊醒,于是站起身,望向楼下。 街道上,楚家的强者黑压压一片,将整座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高大威猛,金发披肩,面庞上斜着一道醒目刀疤,正冷冷盯着窗口,显然就是刀霸楚狂人。 任真俯瞰楚狂人一眼,招了招手,说道:“想救儿子,就自己滚上来。” 说罢,他坐回桌前,从下方众人视线里消失。 第113章 狐假虎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一夜袭杀无果,楚家众人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想到任真竟然探出头,说出让他们家主滚上楼的狂言,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很多人气得跺脚,但谁都没胆量冲上去。他们已深切领教过夫子的厉害。 “狐假虎威!区区四境,他算什么东西!” “要不是有强者护卫,老子早就一刀剁了他!” 大家只能过过嘴瘾,站在楼下无可奈何。 楚狂人脸色难看,挥手示意人群安静,然后提着那柄血饮狂刀,独自走进浔阳楼。 根据众人汇报的夜袭情况,他非常确定,楼上那名老人的境界肯定在七境之上。凭他的准七境修为,绝非其对手。 但是,为了宝贝儿子的性命,他不得不来走这一遭。 咚、咚,他的心情比脚步还沉重,推开房门,来到师徒面前。他深深看董仲舒一眼,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没见过儒圣本尊,但只是看这一眼,便被对方震慑人心的气势压制住,尤其是那双眼眸,宛如幽深漩涡一般,快要令他沦陷其中。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青衣老人的实力。 “晚辈楚狂人,恭迎两位驾临浔阳城。礼数不周之处,乞请前辈海涵!” 他朝董仲舒恭敬行礼,温顺至极,没有半点刀霸的狂霸气概。 他明白,这老人是真正的大人物。七境之巅,皆是一方大宗派的豪杰领袖,连南北两朝都要对他们毕恭毕敬,绝非浔阳城招惹得起的。 同时他又不明白,如此人物,往往自视甚高,何必无缘无故擒走楚天阔,欺凌到失势已久的刀道头上。 躬身礼毕,他的姿势凝固,不敢抬起头,静静等候老人的训示。 董仲舒沉默,扭头望向窗外,没有多看楚狂人一眼。堂堂圣人,不屑于在区区六境武修面前耀武扬威。 任真坐在桌前,不急不慢地喝了口酒,才启齿说道:“楚狂人,我猜你一定好奇,我为何会找你们楚家的麻烦。” 楚狂人点头,温和地道:“据下人回报,是你主动上船出手,擒走犬子。如果有什么过节,请你明示,楚某愿意赔罪。” “好,”任真微微侧身,盯着楚狂人那柄寒刀,悠悠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是青莲居士李牧的传人。前不久,你们楚家的人杀害我师尊,今天我为报仇而来!” 楚狂人神情骤凛,明白了这场祸事的由来,僵滞片刻后问道:“原来如此。你想怎么个报法?” 他紧盯着任真,知道楚家无数人的性命,都攥在这青年的手心里。如果青衣老人大开杀戒,势必无人能挡。 “杀人偿命。据我所知,杀死我师尊的,是你府上的大长老楚留乡。只要他肯自裁谢罪,我不会连累无辜之人!” 任真脱口而出。这场戏只是演给董仲舒看的,至于如何复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楚狂人瞳孔骤缩,陷入挣扎。 除他以外,大长老就是楚家的最强者。若为了救长子性命,就让其陨落牺牲,恐怕会让族众寒心,他不敢贸然做这个决定。 “要是我不同意,又该如何?” “不同意?”任真冷哼一声,用力一拍桌子,嚣张地说道:“要是不同意,那就杀掉你儿子,用他的命来偿!” 说着,他傲然望向董仲舒,无疑是在向楚狂人炫耀自己的强大靠山。 楚狂人脸色剧变,咬牙一狠心,厉声道:“好!我把他骗上楼来,偷袭杀掉他,不过,你们得先放掉犬子才行!” 任真冷笑道:“只要你能得手,我自会放人。” 他心里暗叹,世道不古,兵家刀道的掌舵大权,落在这种自私卑鄙的小人手里,岂有不衰落的道理。 楚狂人目光一颤,神情苦涩。自己的命门被人家掐住,他别无选择,只好走到窗前,朝楼下喊道:“乡叔请上楼,有要事相商!” 说完,他便站在门口,迎接楚留乡的到来。 咚、咚,楚大长老很快推门而入,朝楚狂人点头示意,然后望向师徒二人,正准备开口说话。这时,身后的楚狂人猝然偷袭,一拳轰在他的脑袋上,将其击杀。 可怜楚留乡,闯荡江湖一生,自诩看透冷酷人心,却想不到,最后会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楚狂人望着地上那副熟悉的身躯,长叹一声,怆然道:“公子,你师尊的仇已报,现在可以放人了。” 任真轻拍脑袋,这时又装出猛然醒悟的样子,“不好意思,你瞧我这记性,酒喝多了,竟然忘记跟你提另外一个条件!” 楚狂人闻言,勃然大怒,攥着拳头,喝道:“卑鄙无耻!” 任真打了个酒嗝,笑眯眯道:“楚先生息怒,若论卑鄙无耻,我哪比得上你,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连家族长辈都愿意出卖。” “你……”楚狂人又羞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 董仲舒转头,望向任真,眼神嘲弄,显然是看不起他仗势欺人太甚。 这一细节被任真察觉,他意识到演得有点过火,于是干咳一声,说道:“只要你交出珍藏的那块天外陨铁,这次我绝对放人!” 楚狂人气得脸色苍白,漠然道:“你太得寸进尺了!” 任真倚靠着窗口,嗤笑道:“事到如今,难道你想让楚留乡白白搭上性命?要是不服,你大可以上前拼命,我们乐意奉陪!” 楚狂人咬牙切齿,一挥拳头,“算你狠!” 任真说得对,大长老已经牺牲,到了这份上,他不得不再赌一把。如果真的动手,他相信,楚家绝无半点胜算,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走到窗前,吩咐其他长老回府去取陨铁。 过了一会儿,那块漆黑的陨铁取来,被呈送在任真面前。 任真这次没有食言,他走到床前,将昏迷的楚天阔拽起来,丢向楚狂人,“你可以把这废物带走了!”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不顾楚狂人的反应,自顾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折腾一整宿未睡,再者酒意上涌,此刻他确实很困。 楚狂人不敢逗留,扛起楚天阔火速下楼,率众离开此地。 董仲舒的气息太过强大,以至于他不敢生出半点战意,更别说妄想复仇。能将儿子救回,他已经感到庆幸。 事情已了,董仲舒坐在窗前,凝视着床上鼾声如雷的任真,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过后,一道话音透过濛濛春雨,从远处街巷的尽头飘来。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请教夫子,你们师徒今日所为,占了哪一样?” 这道话音很轻,但是回荡在董仲舒的心间,却很清晰,并且很刺耳。显然,此人的功力极为强大。 董仲舒眉尖一挑,豁然起身,望向窗外。 第114章 宿敌重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烟雨迷蒙,飘落在浔阳城的街巷间,泛起缥缈水雾,像笼上无数层轻纱一样,让人看不真切。 巷陌深处,出现了一道高大身影,在风雨里鬼魅飘忽着,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移向酒楼这边。 春雨润物细无声,这人没有打伞,不在意被细雨浸湿衣衫。黯淡景色里,他那身墨色长袍显得幽深,满头白发上沾染着细密水滴,宛如银线穿明珠,玲珑剔透。 黑袍白发,墨家巨子,李慕白选择现身。 他走出街巷,并未逼近浔阳楼,只是在十余丈远的地方驻足,面朝酒楼而立,隔着薄薄雨幕,跟窗前的董仲舒对望。 自从墨家发生动荡,惨遭儒家倾轧之后,这是他首次出现在儒圣面前。 若是以前,他可能踌躇很久,都不见得会做出这种强硬决断。好在不久之前,西陵桃山一战,让他克服了曾经的怯懦性情。 不仅如此,即便是为了挚爱的女儿,他也不得不走这一遭。 他右手微颤,将那柄地戮剑上的雨珠震掉,盯着董仲舒说道:“墨家兼爱,儒家尚礼,你我立场相对,注定会有一战,不如就在今日吧。” 千百年来,墨家博爱,不分尊卑贵贱,而儒家推崇的,却是礼法秩序,两者水火不容,互相视为宿敌,一旦碰面,这场交锋势在难免。 董仲舒居高临下,俯瞰着雨里那道黑影,没有出声回应,眉眼间藏着一股莫名意味。 桃山一战,他败逃回书院时,曾感知到山腰那道气息。后来经过反复推敲,他已然猜出,应该是有人挺身援助,杨玄机才放心抽身离开,背后偷袭他。 值得杨玄机信任、并能挡下那霸道一尺的,大概只有遁藏多年的墨守。 李慕白现身眼前,证实了他的猜想。逃离江湖的墨家残党,果然又重新出世了。 他嘴角肌肉微微抽动着,神情凝重。儒家权势如日中天,他的修为更是冠绝北唐,对于式微的墨家本身并不担忧。 他只是看不透,李慕白性情怯懦,为何敢在大局已定的情势下出山,又怎会跟阴阳家默契联手,跟他正面抗衡。 此刻,李慕白又突然现身,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妙的苗头。 “当了这么多年缩头乌龟,怎么,现在敢在我面前露出脑袋了?想去地下陪你的蠢女人,老夫可以成全你。” 他嗓音淡漠,毫不犹豫话里的讽刺意味。 他试图激怒李慕白,进而从对方的暴怒下窥探出一些底细。 可惜,李慕白并未像他预想的那样,生出怒发冲冠的激烈反应,只是眯起眼眸,说道:“看样子,你似乎没底气跟我交手,莫非伤势还没痊愈?”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心里清楚,对方为何迟迟不肯出手迎战。 董仲舒闻言,眉尖一挑,寒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找死?” 说罢,他转身回到屋里。 李慕白仰首,望着窗口消失的身影,目光骤凛,猜到董仲舒下一刻的意图。 如果想立即迎战,以他们这样高深的修为,根本不必返身从楼梯走下来,只需稍一动念,就能闪现在楼前。 很显然,董仲舒回屋,是想先处理掉某些后顾之忧。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唉,自求多福吧……” 房间里,董仲舒走到床前,默然注视着酣然入睡的任真。 任真仰面朝天,豪放地在床上摆了个“大”的姿势。一夜酗酒,这时他面颊赤红,仿佛快要燃烧起来,呼吸声也变得粗重,在安静房间里分外清晰。 “呼……” 鼾声如春雷,不时响起。 董仲舒目光闪烁,心里有些迟疑。李慕白在楼外叫阵,他不得不出去迎战。这样一来,就要让任真丢在房里,暂时脱离他的监视范围。 他有些不放心。虽然这一路上,他自认为看透任真的小聪明,认为这小子天真单纯,并没识破他的险恶用心,但是,春秋真解对他太重要,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万一任真想逃跑,稍后他跟李慕白缠斗厮杀时,就是绝佳的机会。 他干咳一声,俯身试探道:“小蔡,咱们该走了。” 任真纹丝不动,像是了无烦恼的婴儿,依然沉浸在美梦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董仲舒看在眼里,神情微松,心底暗笑,“这蠢货要是真有装疯卖傻的心机,又岂敢在我面前酩酊大醉,毫无戒备。” 他放松警惕,转身就欲破窗而出,忽然又转念一想,“要不然,我把他打晕,这样他肯定不会逃跑……” 想到这点,他再次转过身,悄然将手伸向任真的脑袋。 就在这一瞬间,熟睡的任真咂了咂嘴,轻声呓语道:“真好吃……” 看样子,他似乎正在梦里忙着享受美食,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未知。 董仲舒动作骤僵,在空中凝滞片刻后,还是将手收了回来,自嘲一笑,“我是不是太多疑了?连这个无药可救的白痴都不放心,未免有失圣人风度。真把他打晕了,等他醒来后,说不定还会记恨我!” 至此,他不再犹豫,身形遽然一颤,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李慕白面前,背对浔阳楼,负手而立。 虚空坠落的万千雨滴,尚未沾染到他的头发,就好似畏惧这位圣人的浩然气概,不得不避其锋芒,四散坠落地面。 跟率然湿衣的李慕白不同,他要的是一尘不染,触不可及。 他的视线落在李慕白身上,眼神冷酷,眼角那些细纹皱起,俨然透着一股霸气。 面对天下绝大多数人,他都可以漫不经心,随意应对。但此时,他面对的是墨家巨子,同为风云十强之一,实力绝不容觑。 强者对决,胜负只在一念间。他不敢分心,必须严阵以待。 “当日那一尺,看来没让你长够记性。这次你就没那么走运了!” 李慕白闻言,并不畏惧,从容地道:“何必虚张声势?别以为我不清楚,当时你之所以有那般威势,其实是借用天下文运之故。易地而战,你现在施展不出那样的道行了!” 董仲舒蹙眉,眼里杀意愈炽,说道:“别再废话了,来战吧!” 他心有顾忌,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 李慕白淡淡一笑,只要把董仲舒骗出楼,任真基本就能全身而退。 跟对方相比,他的修为虽然稍逊一筹,但论防御力和耐力,天下无出其右。他要想拖延时间,打焦灼战,即便是堂堂儒圣,也难以迅速抽身摆脱。 两人交锋,一场大战在浔阳城爆发。 就在同一时刻,二楼床上,刚才还在酣睡的任真豁然睁眼,迸发出精湛的寒芒! 第115章 风将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浔阳楼前的风云大战,令这片天地剧颤,震惊八方。 浔阳楼后,任真麻利地翻过后窗,第一时间从僻静后街里溜走。 为了得到这个逃跑的机会,他事先一番苦心谋算,确保没有破绽后,才感召地戮剑,通知李慕白前来。 之所以在酒楼下榻,而非硬闯狂刀楚家,是因为他要挑选地形复杂、同时耳目稀疏的地段,这样便于他迅速摆脱,不会被别人盯上。 而昨夜的宿醉,更是一个用来麻痹董仲舒的幌子。他喝得酩酊大醉,既能趁机从对方口里套话,又为刚才的昏沉熟睡做铺垫,可谓一举两得。 谁会时刻提防一个本就大大咧咧、又烂醉如泥的白痴? 李慕白调虎离山,任真走为上计,这条脱身之策完美成行。 最重要的是,陨铁到手,又引蛇出洞,任真的目标都已达到。 董仲舒被引到浔阳城,稍后发现嘴边的猎物逃脱,必定彻底暴怒,逼令楚家封禁全城,展开疯狂搜查。 这需要一些时间。 搜查无果后,他多半会重返西陵。这里是蔡酒诗的故乡,蔡家老小都居住在茅台镇上,他应该会挟怒登门,摆出一副拿人家父母为质的姿态,指望以此逼迫任真现身。 这也需要时间。 当然,他可能还会有别的选择,不过任真并不担忧。在这次逃脱计划里,李慕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董仲舒必定恨之入骨。 到时若是察觉出,他有返回终南山的迹象,李慕白只需再次现身,肯定能激怒他,一路追杀不舍,从而被引往别处。 无论如何,短时间内,他都不会再回终南山。并且他绝对想不到,任真真正的去处,恰恰是先前还很不愿去的终南书院。 这场巨大的阴谋,悄然拉开帷幕。 浔阳楼前,在任真逃出城外的一小会儿功夫,两位风云强者已交手百余回合,大半座浔阳城,都快被震塌成废墟。 李慕白脸色苍白,在董仲舒的圣王威势冲击下,气血狂涌,身躯仿佛快要炸裂。若非墨守坚韧,防御力最强,他早被震得魂飞魄散。 另一边,董仲舒的情况也不太妙。交手到现在,他不仅没占多大便宜,反而承受了不小的反弹之力。 久攻不下,他的情绪愈发烦躁。在他面前,李慕白宛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越想倚仗品阶优势,强行破防,偏偏李慕白就越挫越勇,丝毫不见颓势。 再这样打下去,要想分出结果,不知还要多久。无论谁胜谁负,双方都会付出惨重代价,难以全身而退。 这也是风云强者决斗的常态。 除了颜渊这个异数,风云榜前九位强者,修为皆是踏进八境。无论各自的法门和风格如何,他们都有一项共同之处,那就是生命力极其顽强。 换言之,只要公平对决,纵有强弱之分,谁也很难杀死谁,因为谁也无法阻拦对方逃跑。 若非如此,以董仲舒的强硬作派,早就将所有异己赶尽杀绝。 前不久,剑圣独闯金陵时,南朝四大强者联手,也只能将其重伤,没能当场杀死。由此可见,让一名巅峰强者陨落,是件异常困难的事情。 董仲舒不想再打了。 如今他有望得到春秋真解,迈入第九境,没必要逞一时之勇。他决定收手,回到任真身边。 与此同时,李慕白手里,那柄地戮剑忽然鸣颤,似乎在跟他诉说什么。 他淡淡一笑,收起坚韧守势,欣然道:“天色不早了,咱们改日再战。告辞!” 他知道,任真已经安全出城,自己也没必要再缠斗下去了。 说完这话,他身形一颤,消失在漫天雨幕里。 董仲舒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墨家巨子匆匆而来,匆匆又去,这让他生出一股很不安的预感。 “他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茅台镇的白痴青年,不会跟墨家首领有交集,更不可能串通合谋。因此,他看不破这个简单却有效的调虎离山计。 他收敛气势,转身回到酒楼。 人去屋空,床榻上那个烂睡如泥的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看见这一幕,他神情大变,嘴角肌肉急剧抽搐着,额头上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 …… 终南山下,仙都镇。 一名美若女子的中年男人到来,白衣飘舞,英姿飒爽,路上吸引了不少炽热目光。 有些路人见识稍广,或许是看过那幅盛传的剑圣一笑图,隐隐感觉这面容眼熟,痴痴凝望着,失神半晌。 他们自然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曾经的真武剑圣,会来到这方儒家圣地。 引开儒圣董仲舒后,任真才放心赶来,认认真真地走下一步棋。 他来到一座学塾前,站在大树下,静静望向屋里。 书声琅琅,一名教书先生负手游走于课堂上,捏着一把戒尺,聆听着学童们朗诵经书。 忽然,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窗外,恰好跟树下任真的视线相对。 于是他放下手中戒尺,大步走出学塾,站到任真面前。 他微微俯首,低声说了一句,“您怎么来了?” 任真轻笑,他跟此人素昧平生,但既然能深得李老头信任,这人应该可靠。 “你立即动身,去山上替我送封信。”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信封,递给教书先生,嘱咐道:“记住,别被人发现。” 这个名为崔巉的中年文士,明面上是在终南山教书多年的先生,名望地位颇高,实际却是绣衣坊深埋的心腹棋子,如无急事,基本不会启用。 崔巉神情骤凛,不仅因为他知晓任真的身份,更因为他听懂了,前一句话里的“山上”,指的是终南山上。 那么,这份差使就极为重要。 当他接过信封,目光落在封面那行小字时,脸色霎时雪白,嘴唇颤抖着,震惊得说不出话。 “大先生亲启” 这封信,居然是交给颜渊的。 任真淡淡一笑,拍了拍崔巉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来。 “别有压力,信里只是普通问候而已。以你在终南的威望,见他一面应该不难。只要把信交给他,不用说什么,他自然会来找我。” 第116章 文剑互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此行干系太大,很多事情他自然不敢、也不放心诉诸纸上,还是见面密谈最稳妥。 听到这句宽慰,崔巉心头稍松。如果只是送一封寻常书信,他进出书院承担的风险就小很多。 “请您进屋静候,我现在就上山。” 他不敢多嘴追问,将信封揣在胸前,也顾不上满屋学童,风尘仆仆而去。 任真盘膝坐在树下,闭目养神,聆听着学童们清稚的诵读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 “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三纲、五常,这两个词首出于董仲舒所著的《春秋繁露》,囊尽他在皇帝面前鼓吹的伦理秩序。若想神化儒家,教化万民,他势必把这套理论当作重要支柱。 如今,它被编进《三字经》,在北唐各地的启蒙学塾里推行,可见董仲舒已经开始行动,着手准备开家立教。 任真的谋划,也该展开了。 第二回合从湘北道开始,后来转入西陵书院,他亲自搅浑东西党争的形势。现在,他来到圣地终南,就是为了点燃那根引爆全局的导火线。 静坐半晌,崔巉送信返回时,身后果然跟着大先生颜渊。 云遥一别数月,颜渊还是那副穷酸打扮,穿着一件灰旧长衫,腰悬葫芦,面容透着平和,很容易让人做出轻视的评判。 静水流深,唯有眼光毒辣的人,才能看清他的可怕之处。 他拱手行礼,笑眯眯地注视任真,“剑圣大人,你还真敢来此地啊……” 初次在骊江上密谈时,他便主动邀请任真,弃剑从儒,归入终南书院。想不到,现在任真真的来了。 任真起身,深深看了崔巉一眼。身份暴露,此人必须立即撤离。 崔巉会意,躬身告退。 颜渊视而不见,感慨道:“你应该知道,早在半月前,皇帝就降旨昭告天下,夺去你的圣人封号。换句话说,你如今已经没了护身符,难道不怕我加害于你?” 任真站在原地,平静答道:“说实话,我很害怕。不过,我明白一点,你想要做的事情,只有我能帮你。” 在骊江上,他们密谈很久,并且达成结盟协议。他深知,颜渊在某件事情上很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才敢孤身赴约而来。 利用价值,就是存在的意义。颜渊没有杀他的动机。 颜渊闻言,眉眼间笑意愈浓,没有丝毫杀气,“开个玩笑而已。你能按照约定行事,颜某由衷开心。” 说着,他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邀请任真换个地方详谈。 两人来到镇外的幽静小溪边,并肩而立,凝望向远方。云雾笼罩下,终南群峰若隐若现,彷如仙境,让人看不清真面目。 沉默良久,颜渊率先开口,说道:“商量接下来的行动之前,我有些困惑,还想请你如实回答。” 任真没有说话。 颜渊问道:“那天在云遥宗外,我走以后,杨玄机对你说了什么?” 任真有些意外,侧首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何对这点小事好奇?” 颜渊脸色莫名阴沉,停滞片刻后,说道:“前不久,杨玄机强闯西陵,跟墨家李慕白联手,重创我师尊。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这件事。” “嗯。” 任真的回答很精炼,等着颜渊的下文。 在聪明人面前,尽量少说话,是避免犯错的最好办法。 颜渊低头,看向清澈见底的溪水,目光冷漠,“那瞎子能预见一丝未来,这点我是信的。他既然说服了墨家巨子,那么很显然,他先前去见你,应该也是存着同样的心思。” 任真随口说道:“什么心思?” 他不是不懂,而是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显露聪明。 颜渊眼眸骤眯,盯着溪底的一条银色小鱼。下一刻,那条鱼突然仰翻,漂浮在水面上,露出鱼肚白。 它死了,通体结冰,是被冻死的。但小溪还在潺潺流动,流畅无阻。 “你真不知道?阴阳家,墨家,以及廖如神所在的纵横家,他们贼心不死,无非是想联手抗儒。那么,先前他去见你,自然是想通过你,跟剑道结盟。” 任真不置可否,眨了眨眼,“我既然来见你,本身就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你还在怀疑什么?” 颜渊脸色渐渐和缓,解释道:“在我眼里,儒家的利益永远重于个人的得失,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绝不容许,那些残兵败将挑战儒家的威严,更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阳奉阴违。” 任真沉默,心里冷笑不止,暗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齐家?何必在我面前装出大义凛然的姿态,等到两者真正冲突时,你的本性自然会暴露出来……” 颜渊蹲下身子,一边往葫芦里灌水,一边说道:“你可以放心,在最终目标达成之前,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是,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依计行事。” 任真凛然答道:“这是当然,终南书院是你的地盘,我没有激怒你的必要。不过,我有点担心,毕竟你那位二师弟太精明,偏偏又不站在你这边。” 颜渊直起腰,仰头喝一口溪水后,淡淡说道:“精明又如何?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终究还是要靠拳头说话。只要我的实力够硬,他迟早得在我面前低头。” 说着,他转身看向任真,“我不妨快人快语一次。你也很精明,可惜实力一落千丈,已经不成气候,所以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配合我下完这盘棋,不是吗?” 任真点头,明白这还是在震慑他。 从一见面,颜渊就疑虑重重,显然,杨玄机的西陵之行,暴露了诸家联合的意图,让这位儒圣首徒有所警觉,甚至开始怀疑起盟友的动机。 “你多虑了。至少在重回八境以前,我不会再贸然与人为敌。不过,既然你提到实力,我确实有点难处,需要你帮忙。” 说罢,他认真地盯着颜渊。 颜渊淡然一笑,看透他的心思,“刚才见面时,我就猜出你的难处。原先咱们约定会面的时间,是在你四境圆满时。现在你刚到四境下品,就急于会面,肯定是想让我帮你。” 任真并不否认,坦然道:“我失去宗门供奉,急缺修行资源,如今想提升修为,越来越难了。为了不耽误咱们的谋划,我只能来找你。” 颜渊点头,说道:“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你想得不错,为了让那一天早点到来,我没有理由拒绝你。说吧,你想怎么做?” “我想进脉泉。” 第117章 剑圣登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儒家的这十大脉泉,分别坐落在不同的地方。 比如,义脉是在西陵书院,信脉归东林书院所有,而终南书院尊为儒家圣地,则同时拥有师脉和礼脉,在七十二书院里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 至于其他六座脉泉,虽然并非都在儒家,但要想入内攫取灵气,也是难如登天。 孤儿,任真用掉一次让颜渊帮忙的机会,选择进师脉修行,尽快踏入四境圆满。 颜渊爽快答应,让他披上一件黑斗篷,悄然跟在身后混进书院,潜入秘不见人的师脉。 接下来的几天,任真沐浴在气运泉池里,争分夺秒,昼夜不敢停歇。万事俱备,最后掀出滔天狂澜的大风,将从他身上吹起。 因为第五境,知命境,是武修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道坎,没有之一。 顺天承运,炼物知命,顾名思义,这层境界真正检验武修的气运和机缘,他们凝胎炼化的本命物,将决定其未来修行的前程,也就是上限所在。 换言之,一个人的气运越强,他炼化本命物的层级和程度越高,以后在上五境的修途中,它崭露的威力将比同修为其他对手更强。 知命知命,一入五境,余生之命,尘埃落定。 对平庸凡俗的众生而言,他们根骨浅薄,谈不上机缘造化之说,更无大气运去凝炼本命物,是以毕其余生,他们往往都止步于此,难以跨入五境,继续前行。 即便是应运而生的天才,到了这个关卡时,同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大意不得。古往今来,失足毁终生的惨痛教训不胜枚举。 天机固然重要,地脉和人道同样不容忽视。唯有天地人三才合一,才能成就完美的本命物,为辉煌人生奠定牢固的基石。 准确地说,这个关卡是在四境圆满时。本命物炼成,则福至心灵,顺利破境。炼物失败,则命途休矣,抱憾终生。 任真之所以急于修行,是因为他接下来的这步棋,要去赌命。 钓鱼必须要有诱饵才行,他布这个局所设下的香饵,就是自己的武道命途。 又或者说,是顾剑棠的命途。 他想看看,某些人是否甘心,愿意眼睁睁看着昔日剑圣迈入知命,重回武道巅峰! 当然,这些都是不久之后将会发生的大事。 行棋有先后,眼前,他要在终南书院,按照儒家的规矩,先知命一次。 儒家修行,五境朝圣,登高望远终知命。跟其他流派不同,儒家读书人的本命物,并非具体的某种器物,而是书本上的文字。 只要进终南书院朝圣,通过感应大典认可,就有机会获得一个本命字。从此之后,儒生在修炼跟此字相关或同脉的真言时,便会威势大增,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譬如,当初在湘北道,转运使宫城想一击轰杀任真,以浩然气凝成的那道“难”字,就是他的本命字。 早些年,宫城登终南朝圣,获得本命难字以后,便潜心修行所有经典里带难字的真言。凭借对那句“忿思难”的领悟,他曾打败过不少强敌,在大朝试中出了不少风头。 任真也想试试手气。 经过数天修炼后,四月初一,他顺利出关。 不愧是汇聚天下文运的脉泉,灵力极其强盛,果然助他晋入四境圆满。 明明早就进入书院,清晨时分,他却重新回到山脚,正大光明地再登一次。 同样是登山,前不久,杨玄机登桃山时,选择悄然潜入,因为他的目标是救人,不宜惊动书院。 任真则不同。他来登终南山,并非为了求字,而是要在天下人眼前,演一出大戏,当然得吸引观众才行。 站在山道的第一阶石梯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真武顾剑棠,前来拜会!” 在他的内力催动下,这道话音朝群峰深处飘去,回荡在那些清幽山谷里。 自报家门,这是最坦荡、同时也是最嚣张的拜山门方式。谁都知道,儒剑争锋,敌对多年,儒家的人绝不可能对顾剑棠有好感。 任真这样做,肯定会吸引整个书院的注意力,将很多人引出来。 果然,他没走出多远,就见无数流光从群峰里闪烁而来,凝滞在虚空,如临大敌一般,远远盯着他。 在刀子般的目光注视下,任真淡然说道:“我要见颜渊。” 他现在说这话,纯粹是在例行公事,演给别人看罢了。不用脑子想,他也能猜到,即将迎来的会是一波冷嘲热讽。 类似的境遇,他在云遥宗都切身经历过,更别提这是在老对手的老巢。 不出所料,一名中年男子踏步向前,神色冷峻,说道:“你也配直呼大先生之名?顾剑棠,我想不用我提醒,你现在已非钦封圣人,只是个不到五境的废物!” 任真抬头,冷漠说道:“我不跟无名之辈废话。至于我是何身份,还轮不到你来下定论。” 虽然身陷重围,众多儒生虎视眈眈,他心里毫无怯意。既然跟颜渊达成协议,眼前这群乌合之众,算不了什么,只是一群散播讯息的传话筒而已。 儒圣不在,颜渊当家。在这终南山上,此刻无人真能伤害到他。 听到这冷傲话语,很多儒生色变,气氛愈发紧张。他们已经准备好,只要得到书院首肯,就立即上前,将任真生擒活捉。 这时,又有一名瘦削老者飘出,观其衣着,显然身份不低。 “大先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既然来了,那就别想再逃走。反正剑道快覆灭,你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就乖乖在文狱里苟且余生吧!” 他一招手,数名强者顿时暴起,降落云端,将任真团团围困。 任真微微哂笑,说道:“你想多了,我原本就没打算离开。索性直接告诉你们,我应颜渊之邀,弃剑从儒,这次是来归入儒家门下。” 此言一出,所有人身躯僵滞,场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他们紧紧盯着任真,瞳孔收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剑棠要弃剑从儒,公然投敌?! 第118章 颜渊开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还是曾经那个桀骜不驯、心比天高的真武剑圣? 任真的话颠覆了大家对剑圣的固有认知,太过震撼人心。 书院群儒哑口无言,呆呆地凝视着任真,俱是措手不及。 任真没功夫在这里陪他们发呆,说完这话,便低头踏上石梯,开始登山。 “站住!”那名老者厉喝一声,他出言威胁,却被任真一句回应硬生生给噎住,这时脸色变得难看。 “我果然没说错,你沦为丧家犬,已经走投无路,现在竟不顾羞耻,来儒家摇首乞怜!” 身后众儒闻言,旋即醒悟过来。对啊,顾剑棠既然想寄入篱下,苟且求饶,现在岂非痛打落水狗、肆意逞威风的大好机会! 喧哗声响起,那些读书人纷纷施展起拿手的嘴舌功夫,开始隔空冷嘲热讽。 “想让我们不计前嫌,饶你一命,那便应该恭谨温顺,躬身听命才是!” “不错!我们儒家知书达礼,尊师重道,岂容你这狂妄之徒,在师长面前桀骜不逊!” “顾剑棠,凭你这副孤傲性情,就不配讲经修文,难登大雅之堂!你以为,你想修儒,我们书院就会收容你?醒醒吧,你根本不配!” 这些人言辞激烈,一个比一个机锋犀利。他们看不惯剑圣的姿态已久,今日难得有落井下石的良机,当然要直抒胸臆,痛快一吐心中恶气。 他们想当然以为,顾剑棠想进书院,就得乖乖在他们面前服软。 可惜,任真明显没有跟他们废话的兴趣。 “你们这些酸腐文人,真的很无聊。我刚才说过,我是受颜渊之邀前来,无论配不配修儒,都轮不到你们做主。真正不配的人,是你们。” 他随口说着,甚至没回头,自顾拾阶而上,留给虚空众人一道背影。 众人见状,全都脸色铁青,怒意炽烈。 顾剑棠实在太狂,沦落至此,竟然还敢无视他们,并且搬出大先生来压他们! 儒家圣地,岂能让一个落魄剑修如此放肆! 人群里,一名中年男子遽然冲出。他大掌一挥,浩然真气澎湃涌出,疾速凝结成一道“崩”字印,直袭任真身后。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人的本命字是崩,要将对方的气势崩裂瓦解,毁灭为虚无。 他自恃五境修为,凭这强大一击,绝对能重挫剑圣,粉碎那份不可一世的傲气。 “给我镇!” 崩字印出,挟着滚滚气浪,呼啸不止,碾压空间而去。 山道上,任真听见背后的疾风声,依然置若罔闻,埋头踏阶登山。 现身对峙的儒生,修为大都比他高。他虽是绝世天才,早早踏入第四境,但如果动起手,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他从不缺自知之明,既然如此,又何必转身应战? 他敢来终南山,倚仗的并非自身修为。如今儒家的人出手刁难,那就让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大先生出面摆平吧。 崩字将近时,一道清风起,拂过山道时,一名灰袍书生飘然现身。 场间众人目送字印袭去,眼看行将得手,此刻却见到这一幕,都不由一颤,惊惧之感涌上心头。 大先生居然亲自来了! “你一点力都不想出啊……” 这声话音细微,在任真心间响起。 颜渊一边感慨着,一边抬手,灰旧袍袖轻拂,动作写意而潇洒。 清风徐来,波澜不惊,宛如美人发梢滑落指尖,轻柔地将那道气势汹汹的崩字抹去,不留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虚空宁静,所有杀气烟消云散。 紧接着,咔咔骨裂声响起,清晰地传到人群耳中,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刚才出手的那人遽然坠地,被一股无形伟力碾压着,紧贴在地面上。他脸色惨白,面部肌肉剧烈扭曲在一处,明显异常痛苦。 “大先生……饶命!” 作为儒家弟子,他自然深知,这股让人无从捕捉、无法抗拒的力道,源于颜渊修炼的那滴水。 神秘而可怕的一滴水。 大江南北,问“水”色变,死在它之下的强者不计其数。连风云榜的巅峰九人,都对颜渊这滴水颇为忌惮,寻常武修更是畏惧至极。 果然水如其人。 哀嚎声凄厉,令书院群儒心惊胆战。他们望向任真身后的颜渊,心脏收缩,下意识地后退数步。 大先生现身,不仅信手抹灭那一击,更是降下惩戒,其态度不言自明,是要站在剑圣一边。 他们迅速降落地面,朝颜渊谦恭行礼,心里则涌起同样的想法,“看来顾剑棠没有乱说,他真的是应颜渊之邀前来。” 这个事实让他们费解。他们想不通,颜渊为何会同意收留剑圣?这二人又是何时谈妥的?这件事是否经过夫子准许? 颜渊站在石阶上,看着下方躬身的这群人,平静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这样做,有违儒家的待客礼仪,该罚。” 听到罚字,众人悻悻低下头,噤若寒蝉。 夫子云遥天下多年,终南书院的一应事务,一直都是由大先生做主。在他发号施令时,没人敢当面反驳质疑。 颜渊说道:“我知道,你们面服心不服,认为顾剑棠作为剑道余孽,跟咱们对立多年,没资格成为咱们儒家的客人,更不该心软收留他。” 山前一片寂静。 “俗语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咱们儒学既要远播四海,为天下万民推崇,自然应有宽广博大的胸怀,去接纳所有诚心求学的人。” 大家默默听着,没人敢辩驳一句。 “儒家以仁义为本,宽厚成德,若是心狠手辣,恨不得将对手赶尽杀绝,那又跟兵家何异?儒剑争锋,毕竟已有二十年,剑道在大唐根深蒂固,剑修不计其数,即便让我们放手去杀,杀得过来么?” 颜渊苦口婆心地说着,似乎是想劝服书院群儒。 任真默默听着,心里明白,这也是在演戏。当众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就是要堵住董仲舒的嘴,以免等他回来后,会驳斥这个决定。 “杀是杀不完的。我们需要做的,是以仁德去教化对手,让他们摒弃旧弊,自愿放下屠刀,转为咱们儒家的一份子。而剑圣归儒,就是天下剑修的表率,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说着,他转身朝任真拱手行礼,温润一笑。 “请顾师弟登山。” 第119章 天人感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顾剑棠本人,今年三十一岁,颜渊四十多岁,因此称得上一声“弟”。【注】 但“师弟”这俩字,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概念。毕竟加上的这个“师”,指的是巍巍儒圣董仲舒,可不能随便乱加。 他们老师这时候还在浔阳城四处瞎转呢,颜渊张口就来一声“师弟”,其中意味深长,分明是要代师收徒的意思。 听到“顾师弟”这个称呼,那些儒生顿觉头皮发麻,怔在那里。 素来谨慎持重的大先生,今天怎会如此莽撞?难道他就不怕夫子归来后责备他? 才入终南的年轻后辈们,可能还不明就里,那些书院元老却深知,这些年,夫子对众多弟子都随和宽容,唯独对大先生,要求极为严厉,甚至可以说是苛责。 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先生能有现在这般坚韧隐忍的性情,夫子要占很大的功劳。 所以,他今天的行事作风,让书院群儒们愈发费解。 颜顾二人岂会在意他人看法,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并肩朝山巅走去。 很多时候,人们竭力地表现出某些东西,往往是在掩饰另外一些东西。 …… …… 两天后,也就是四月初三。 承天殿前,迎来一场书院每月例行的盛典——感应大典。 这场大典的意义在于,让前来朝圣的儒生都有机会获得本命字,从而能晋入知命境。 儒家门徒何其多,每月都会有来自天下各地的书生汇聚于此,故而,感应大典每月都会召开一次,让大家分批次感应求字。 大典的流程并不复杂,但只有在终南圣地这一处,才能顺利进行。因为,能够感应上天、赋予文人本命字的儒家圣器,坐落在终南书院的承天殿前。 那是一座极其巨大的香炉,足足有十数丈,比后方的宫殿群都高,甚至站在书院外,都能远远望见,可谓宏伟雄壮。 如此威武的香炉,自然不会真的用来烧香。它由某种不知名金属铸炼成,炉身呈黑青色,黯淡无光,散发着一种沧桑的意味。 这座洪炉,名为天人感应炉。顾名思义,它可以上感天机,下应人道,实现真正的天人合一,是具有天大气运的圣器。 此炉的运行原理也很简单。 接受感应求字的儒生,需要站在感应炉前,先将大量精血灌注到炉内,作为敬献上苍的祭品,以示诚意。 献祭完毕后,儒修再继续注入一部分真力,然后静候片刻即可。 若是身负大气运者,便会得苍天赐福,降下本命之字,通过刚才注入的真力凝现出来,重归体内。从此以后,这人便承天知命,正式成为知命境强者。 当然,众多凡夫俗子福缘浅薄,无法得上天垂青,等待半天无果,就只能怅然而归,白白耗费精血不说,此生更无破境之日。 因此,天下儒修踏入四境后,往往都选择负笈游学,在朝圣途中继续修行。他们不远万里,来到终南书院后,修为往往已达到圆满,此时再求字知命,正好一气呵成,不会贻误时机。 这也是任真急于达成四境圆满的原因,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感应炉前,接受天人感应。 大典尚未开始,他站在承天殿前,跟颜渊并肩而立。两人都凝望向那座恢弘洪炉,目光深邃,各怀鬼胎。 沉默半天,颜渊幽幽问道:“你对这座感应炉,究竟了解多少?” 任真有些困惑,“我需要了解吗?你我都清楚,我名为修儒,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你的条件,帮你毁掉它而已。” 此刻若有人听到这句话,必会如五雷轰顶一般,呆若木鸡,震撼无言。 剑圣此行的意图,竟然是毁掉儒家的一大根基,天人感应炉! 不仅如此,更耸人听闻的是,真正想毁掉儒家圣器的那个人,则是大先生颜渊! 寥寥一句话,背后潜藏着太多信息,让人难以置信。 颜渊眉关紧锁,似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继续问道:“那你想过毁掉它的后果吗?” 任真漫不经心,随口说道:“毕竟是儒家基石之一,还能有什么后果,无非是夫子彻底暴怒,然后满天下追杀我。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吗?” 颜渊侧身,盯着他问道:“这还不够?你就不害怕?” 任真嗤然一笑,“夫子的心胸,你比我更清楚。即便我不招惹他,你认为他就会放任我再次崛起?” 颜渊摇头。 任真没去看他的反应,淡漠地道:“一场交易而已,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条件,我被他追杀又何妨?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机会继续合作。” 颜渊不语。这次交易,他提的条件是毁掉感应炉,而任真提的条件,同样非同凡响。 买卖双方,没有谁愿意吃亏,更何况毁炉一事,本身也对任真有利。 任真继续说道:“儒剑不两立,我来毁炉,在情理之中。你引狼入室,纵容我得逞,最需要担心后果的人,难道不是你?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沉默良久后,颜渊不安地握住腰间葫芦,说道:“你是否真的明白,夫子为何会暴怒?或者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让你毁掉它?” 这时,任真终于转身,认真地看着他,“自从骊江相见那天起,我就一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渊缩了缩脖子,眸光流转,看似是在随意扫视四周,实则警惕到了极点。 “世人把这座感应炉称为圣炉,是以为它能沟通上天,神圣无比。其实他们都被蒙在鼓里,所谓的天人感应,根本就不是天神赐福,而是一场天大骗局。” “哦?”任真剑眉一挑,心脏砰砰直跳,追问道:“什么骗局?” 他隐隐觉得,自己将会听到一条至关重要的儒家秘闻。 颜渊身躯侧倾,靠近任真身旁,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这座洪炉,其实是他的本命物。” 【注】这句话真是比较复杂。首先,任真已经在湘北过完年了,现在是元武十七年,所以顾剑棠要加一岁,大家应该能理解这点吧? 然后,事实真相大家也知道了,咱们剑圣大人是个老处女,还弟,弟你妹妹! 第120章 滴水藏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人炉号称能感应天意,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太高,因而大家都秉持敬畏,不敢对它生出亵渎和臆测,更别提把它跟具体的某个人联系在一起。 颜渊说出的真相,连任真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都从未考虑过。 颜渊看着任真的茫然神情,喑哑地道:“春秋之后,百家都以为看清夫子的手段和道行。其实你们还是低估他了,他比大家想象中更可怕。” 任真目光凝固,心情很复杂,感慨道:“拿整个门派的根基做本命物,瞒天过海,这样的人能不可怕么……” 按儒家道法,天下儒生要想迈入知命境,都必须通过这座天人炉,才能获得本命字。换言之,所有五境儒修的本命,都建立在董仲舒的本命基础上。 这里面蕴藏的意味,实在太深了。 颜渊幽幽说道:“自孔圣创立儒家以来,这座洪炉就一直存在,它最初只被用作祭天法器,象征儒家文运永昌而已。那时的修儒之法,简单自由,跟其他流派大致相同,也是炼化外物成本命。” “直至春秋末年,夫子来到终南后,大力弘扬新学,提出所谓的天人感应论,儒家道法才变得冗繁,形成如今的体系。而这座饱经沧桑的洪炉,在一系列天降祥瑞、地生共鸣之类的异象过后,也渐渐被世人尊崇。” 任真目光闪烁,心里暗忖,那些虚无缥缈的灵异奇谈,现在看来,应该是董仲舒蓄意捏造而成,目的是哄世人进入这个感应骗局。 “说起来,这骗局其实并不高明,之所以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它确实为众多儒生提供强大的本命,并且让他们变得独特,满足了他们标新立异的虚荣心。” 人们总希望自己是独树一帜的天命之子,所以,如果有某件事物能让你拥有区别于他人的标识,那么,大家就会如获至宝,为“上天赐予”的独特命字感到骄傲。 狂喜之下,真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任真若有所思,问道:“夫子苦心设局,究竟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颜渊说道:“明面上的好处,我想你也能猜到。他的本命炉,不断吸收天下儒生的精血献祭,饱经滋养,积蓄无尽威能,这就能解释,为何他会从十强中脱颖而出,最先逼近第九境。” 任真沉默,这一层他想到了。 这时,颜渊脸色骤沉,蒙上一层阴翳,与平日里的和善面目截然相反。 “不为人知的是,所有通过他的本命炉,接受本命字的儒生,都会受到他的压制,不仅永远无法超越他,还成为被他操控的傀儡。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任意一人本命毁灭,修为暴跌!” 任真目光一颤,侧身望向颜渊,终于醒悟到对方的真实意图。 颜渊寒声道:“我的本命字也是拜他所赐,所以每天都提心吊胆,处在他的阴影之下。当年察觉真相后,我毅然搁置本命字修行,甚至不惜堕回三境,转而修炼那滴水,纵使如此,依然难以消弭他的威胁。” 任真吸了一口气,总算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毁掉天人炉,是为了解除夫子对你本命的掌控。” 颜渊答道:“你应该清楚,我虽然压制修为境界,真实战力早就达到八境,如果开战,他杀不死我。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隐忍不发。但是,现在形势已然不同,他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意思却很明显。 俗话说得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以前董仲舒之所以容忍颜渊的存在,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把握铲除对方。 用不了多久,只要董仲舒踏入第九境,师徒之间的差距会瞬间拉大。届时,颜渊将再无立身的希望。 形势紧迫,隐忍多年的大先生,现在不得不卸下伪装,抢先动手发难。 “此时毁掉他的本命炉,一举两得。不仅能阻止他迈入九境,同时又解除他对你的压制,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放心破境暴升,显露真正锋芒了,对吧?” 任真淡淡一笑,他现在才明白,颜渊为何会一直停在三境,止步不前。 “夫子这个人,心胸狭隘,狡诈多疑,眼皮底下容不得任何强者。我很了解他的性情,所以一直苦心压制境界,避免让他产生危机感,进而对我萌生杀意。并且,越让他摸不清底细,不敢妄动,我就越安全。” 说罢,颜渊仰天长叹一声。多少心酸委屈,尽付其中。 任真凝视着他的萧索身影,面露怜悯,心里暗道:“可耻之人,也有可怜的一面。这对师徒之间的恩怨,恐怕早就辨不清对错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还有一点疑惑。既然你早就看破天人炉的秘密,为何不自己动手毁掉它,而是直到今天,才让我出面帮忙?” 颜渊闻言,苦涩一笑,“你以为我不想?所有儒家法力,都对此炉无效,我毕竟是儒道中人,即便不修本命字,根基也同样扎在儒家,无法跳出这个圈子。只有借助外力,才能毁掉它!” 任真顿时豁然。 诸子百家之力,皆可毁掉天人炉,而跌回四境的落魄剑圣,是颜渊最理想的合作对象,这样既名正言顺,他又不必担心反被利用,失去对大局的掌控。 任真凝望着高大洪炉前不断聚集的人群,问道:“我现在不到五境,实力弱得可怜,你确定我有足够功力毁掉它?” 毕竟是一方圣人的本命物,摧毁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而且还有一点,任真没有说出口,他可不想假戏真做,真的把大量精血献祭进去。 颜渊答道:“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会把那滴水借给你,混在你的鲜血里。到时候,你往天人炉里注入最强剑意,跟我的那滴水融合,合两人之力,应该能把它摧毁。”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如果我没记错,刚才你还提过,所有儒家法力,都对此炉无效。如此说来,你那滴水,应该另有渊源,并非儒门道法。它究竟是何来历?” 第121章 天命对天命(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颜渊这个人,素来以神秘著称,他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有两点。 其一,是境界之谜。书院大先生打遍大江南北,跻身十大风云强者之列,实力绝对不容置疑。这些年,他苦苦压抑在第三境上,不肯突破晋升,其中缘由成了一大谜团。 直至今日,迫于合作需要,他才首次对外人道出实情,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夫子。 其二,是功法之谜。跟其他儒生不同,颜渊的最强杀手锏并非本命字,而是一滴神出鬼没的水珠。它看似微不足道,却蕴藏着大海般的浩瀚伟力。 其寒足以封江,其重足以崩山,如此强大的一滴水,无人知其真正渊源。 任真刚成为知道第一个秘密的人,就立即抛出问题,开始探寻颜渊的第二个秘密。 他并非喜欢探听别人隐私,只是不确定,神秘水滴和自身剑意合力,能否真的破开天人炉,更不放心让它藏在自己的血脉里。 所以他想问明白。 可惜,颜渊这次不愿再如实相告,皱眉说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死得都很早。你确定要听下去?”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好吧,我就在你身上再赌一次。” 说罢,他伸出右手。 颜渊会意,同样伸手,一滴晶莹水珠从指尖涌出,然后滑落到任真的掌心间,迅速浸入皮肤里,消失不见。 它蛰伏在这只右手里,稍后进行感应求字时,只要任真划破指尖,它就会随血液流出,一同注入天人炉内。 到时,二人合力施威,必会对董仲舒的本命物发起恐怖的冲击。 任真收手,转身望着高炉前的人群,问道:“待会天人炉炸裂,肯定会引起骚乱,你打算让我如何撤离?” 他自己心里早有主意,不过还是想听听颜渊的安排。 颜渊微微一笑,刚才的阴冷面目早已不见,温和地道:“这倒好说,夫子没回来,这里的一切我都能做主。我比较担心的是,事成之后,你打算去哪里避难?” 可以想见,本命物被毁,董仲舒必然陷入暴怒,查出真相后,会把深仇大恨统统算在剑圣身上,展开疯狂追杀。 儒圣的怒火非同凡响,任真面对天大危险,若是计划不周,到时很容易被逼上绝境,万劫不复。 任真云淡风轻,仿若无事一般,随口说道:“你会担心?” “是啊,”颜渊轻声道:“你可得好好活着。摧毁本命炉,毕竟只是咱们计划里的一部分。你要是有何差池,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像你这样手眼通天的盟友……” 任真没再答话,负手离开屋檐,踏上殿前广场。 人心只可看破,不可说破。他很清楚,颜渊生出毁炉之心,主要目的是摆脱董仲舒的本命压制,看似身不由己,其实也绝不止于此。 颜渊若真愿抛开名利,逃离儒家保命,董仲舒欢喜尚且不及,岂会耐他如何。 更何况,风云强者逃遁,哪有那么容易追杀,即使他堕境不敌,真想归隐江湖的话,董仲舒也不敢拼个鱼死网破。 说到底,终究还是他贪心不足,惦记着儒家的权势而已。 不过,对任真而言,这未必不是好事。对方有欲望,就有互相利用的动机。有这样强大的盟友合作,胜过他一个人单打独斗。 他站在人群后方,观望着儒生轮流在天人炉前感应求字,某一刻,台上主持大典的长老瞟了他一眼,淡漠说道:“顾剑棠,到你了。” 这人主持大典多年,负责核验求字者的身份,遵照学院规矩,他要把混在里面的非儒家门徒剔除。 刚才,大先生派人来通知他,剑圣如今已是书院之人,可以参加典礼,所以他便随口将任真点了上去。 听到顾剑棠的名字,场间众人同时转身后望,脸上浮出轻蔑的神情。 剑圣登山,大先生亲自迎接,这件事早已在学院里传开,人尽皆知。大家惊诧之余,都想不明白,即便书院愿意收留剑圣,以他的资质,真的适合修儒吗? 在世俗看来,修剑容易修儒难。理论上讲,剑道的门槛比较低,只要有一副健壮身躯,就能把铁剑舞得虎虎生风。 而儒道则考验修行者的毅力和品质,毕竟经书典籍浩如烟海,要想牢牢记住它们,绝非朝夕之事。那些虎背熊腰的莽夫,往往无法静心读书写字,更别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 因此,在大家的潜意识里,作为一介武夫,真武剑圣应该也胸无点墨,不适合做斯文治学的读书人。 此时,目送任真登台,大家都幸灾乐祸,怀着同样的心思——他们想看剑圣耗费精血,然后无功而返。 这样的结果,会让他们产生优越感,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儒道比剑道更高明一等。 任真无视了那些嘲讽目光,走到高耸的天人炉前。无人察觉出,他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幽深的火焰。 高炉前光线黯淡,阴影将他笼罩在内。他抬起双手,左手凝剑,划破右手指腹,鲜血顿时涌出。 然后,他伸出右手,缓缓朝那光滑幽绿的炉壁上按去。 这一刻,不远处的承天殿前,颜渊眼眸微眯,遥遥盯着这一幕,脸庞上同样泛起狂热的意味。 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副热切期待的画面。 鲜血没入炉身。 剑气绽放其内,水滴寒意扩散。 双重威势下,天人炉猛烈抖动,炸裂成无数碎片。 山巅震荡,人群大乱。 …… 可惜,现实并非如此。 在血滴和水滴浸入炉壁的一瞬,两人神念暴动,同时灌注各自的精纯真力。 刹那间,他们脸色苍白。 只见原本黯淡无光的炉壁,突然微颤,然后青光大振,璀璨刺眼。 洪炉深处,一道极其强横的力量涤荡而出,通过水滴和手臂,溯源冲击向两人的心神。 他们同时颤抖起来,脸上的狂热之意消散不见。 他们察觉出,这座天人炉里承载的气机,此刻正疾速翻滚着,变得异常强大,强大得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对于本命物的这种异常状态,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万里之外的那人恰好在破境。 第122章 天命对天命(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青光强盛,如潮水般透射向四方,令广场上的一切都变得森白。 人群眼眸刺痛,不得不抬手遮挡视线,心里满是困惑,不明白为何会陡生出如此异象。 天人炉前,任真像触电一样,被那股强横力道猛然震退,不只是手臂,浑身都处于它的震慑之中,抑制不住地颤栗着。 这股力道跟寻常真力迥然不同,其可怕之处在于,它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严,让人萌发出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彷如瞻仰神明。 煌煌天威,大概如此。 耀眼光华笼罩下,任真紧闭眼眸,眉头皱起,脸色极其难看。 他和颜渊都没想到,天人炉竟会爆发出恐怖如斯的伟力,能将他们的攻击弹开。若只是如此,他最多感到吃惊,不会深深忌惮。 刚才那一瞬间,威压袭身,他迅速意识到可怕的真相。 作为本命物,天人炉潜藏着董仲舒的大部分气运,如同一头蛰伏沉睡的蛟龙,本身并不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 此时,董仲舒身在万里之外,即便神意再强大,也无法逾越这么遥远的距离,随心驾驭天人炉。按理说,天人炉不会被唤醒才对。 但事实就在眼前,他的气数苏醒,令天人炉焕发神光。 那么,就只剩唯一的那种可能,他正在晋升破境,气机暴涨,引得本命炉同时醒来,从而将两人的袭击弹开。 这场危机来得太突然。两人都不曾预料到,恰在此时,董仲舒即将踏入第九境! 承天殿前,颜渊嘴唇翕动,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眼瞳深处充满极度的震撼和惊恐。 夫子破境,他最畏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更可怕的是,天人炉的气机焕发,强盛程度绝非平时可比,在如此情势下,再想强行破开它,变得极其困难。 势成骑虎,进退两难。刚才那一击,肯定已经被董仲舒感知到,他们的阴谋暴露无遗。 如果选择收手,等董仲舒火速赶回,他们就将大难临头,再也没有联手毁炉的机会。然而,就算他们不愿放弃,想要毁炉谈何容易。 这次联手,颜渊受流派禁制,只能以任真为主。任真的修为只有四境,要想压制儒圣的强大命数,明显太不实际。 除非,他是所谓的天命之子,具备比董仲舒更强大的气运,这样就能以牙还牙,将天人炉的气焰正面粉碎。 想到这点,颜渊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懊恼之情。 在他看来,这条路行不通。顾剑棠坠落云端,被迫重新修行,气运早已随之暴跌,绝谈不上天命可言,更不敢指望拿它来压制儒圣。 “事已至此,只能先推迟行动。等夫子踏入九境之后,天人炉恢复常态,趁他在返回的途中,我们再尝试毁炉。” 他眉关紧锁,忧心忡忡。 这种选择太冒险了,毕竟谁都不清楚,传说中的第九境有多恐怖,到时再摧毁本命炉,是否会更困难,又会对董仲舒造成多少打击。 接下来的变数,只会更多。 他眯眼凝视前方,抬起右手,准备召回那滴水珠。 便在这时,他忽然怔住。 因为他察觉到,被震退的任真踏步向前,左手按在天人炉上,锲而不舍地发起第二次攻击。 他面带苦笑,喃语道:“蚍蜉撼树,你这又是何苦……” 他断然不相信,任真的执意尝试会带来不同的结果。 他走上广场,准备前去宣布感应结果,劝任真知难而退,暂时放弃行动。 他当然不知道,左手才是任真的最强杀招。 此时的任真盯着青色洪炉,眼里锐意绽放,不仅没有失败后的颓废,反而显得莫名亢奋。 “既然四境修为不足以撼动你,那咱们就来拼拼天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儒圣气运,如何抵挡我这只明慧通玄的天眼!” 他左掌微颤,一道道精悍的金光倏然激射而出,却并非锋利剑意,而是同那些青光一样,蕴藏着威严无比的气息,迎面刺杀在天人炉上。 砰! 金青二色强光浩荡,在炉壁上展开交锋时,无尽威势都凝于一点。它们甫一碰撞,便迸发出极炽烈的精芒,竟是比两者本身更为耀眼。 广场上的众人早已闭眼,还是感觉到,无数光芒刺进他们的脑海里。这些光仿佛来自天神的瞳眸,在它面前,一切好像无处遁藏。 不同于武修间的真力对决,炉壁上的两者碰撞,无关修为境界,比拼的是各自气运,更确切地说,是天命。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每个人生存于世间,虽然遵行自身的意志,又何尝不是契合天道至理,在滚滚历史洪潮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或正或邪,或衰或昌,在天道运行的整台大戏里,不同人的戏份轻重与否,何时登台,何时谢幕,何时辉煌,何时黯淡,这都是天命。 有些人存在的意义,或许并不能为天地间带来浩浩正气,而是扮演着磨刀石的角色,帮助那些真正引领时代潮流的扛鼎者,越挫越勇,越磨砺越锋芒。 对他们而言,这同样也是天命。 所谓天道昭彰,最终的体现方式便在于,它会让继承它意志的一方,拥有更强一些的命数,从而在历经无数角色碰撞后,最终艰难胜出。 董仲舒拥有的,是一种天命。任真肩负的,是另一种天命。 时代何去何从,或许就在这一刻,在这次天命交锋中,已悄然落笔。 天命对天命,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浩浩天光里,任真咬紧了牙关。 …… …… 万里之外。 董仲舒端坐城头,闭目凝神,面色惨白。 此时的他,正处在非常诡异的状态里。他浑身气息明明正在攀升,崭露出来的威势空前强盛,但是,他的意志却无比虚弱,仿佛被掏空一般。 他不曾想过,当渴求多年的破境契机降临时,自己偏偏又陷入相隔万里的天命之争中。 武修和本命物之间,心意相通,互为感知。刚才那一刻,他察觉出剑和水的杀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怒火狂烧。 这一刻,他又感知到一股更强大的气机袭来,丝毫不逊于他,这令他心烦意乱。 外强中干,冰火两重天。 内外煎熬之下,他脸色突然晕红,身躯前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意气之争,争的就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泄了。 城头瞬间轰塌。 第123章 真面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若论修为境界,四境的任真,绝非一家圣人的对手,甚至构不成一丝威胁。 但是,两人相距万里之遥,无论董仲舒的实力有多强,都鞭长莫及,无法通过本命物施展出来。 因而,天眼对天人炉,这场对决比拼的,只是纯粹天命,与其他无关。 更强的一方,很可能会成为未来天下的主宰。 终南书院。 湮没所有事物的漫天白光里,一道爆炸声响起,震耳欲聋,同时,整座山峰随之剧烈颤抖。 在金色神光的强大气势面前,屹立千年的巨大洪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曾经不可撼动的儒家根基,在这一刻彻底动摇。 这副画面,并未被场间众多儒生目睹,不是因为大家都闭着眼,而是他们早已抵挡不住可怕威势的冲击,纷纷晕厥倒地,不省人事。 也就在此时,天南海北,所有五境以上的儒修都莫名颤栗,紧接着,一道白汽从体内飘然散出,让他们如释重负,浑身说不出的轻松。 本命犹在,他们都意识不到,一直深藏体内的那道桎梏,悄然随风消散。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自由了。 这份功劳,按理说应该算在任真头上。 可惜世人难察真相,当滔天风暴席卷北唐时,他们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会恩将仇报,遵从儒圣意志,对真正的功臣到处追杀。 现在,天人炉毁,董仲舒怒,任真的当务之急就是逃。 好在天命强强碰撞时,波及在场所有人,这让他省去很多麻烦,在颜渊的护卫下,火速奔向山下。 对颜渊而言,形势一片大好。对任真来说,却是最凶险的情形。 颜渊神清气爽,多年郁气一吐而尽,顾盼间神采飞扬,“真不敢想象,你会有如此强盛的气运。破而后立,重修武道,竟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任真没有他这样的好心情,踏空步伐加快,问道:“本命被毁,夫子的修为势必大跌,被你甩在身后。你打算何时晋升八境,一鸣惊世?” 他随口说着,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神经却高度紧绷,对这个问题极为关切。颜渊的打算,将会决定未来的天下大势。 当初在骊江上,颜渊也曾说过,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那么,他将如何抉择? “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我很清楚他是何等人物,在确定他的真实状况前,我不会急躁冒进。毕竟,我若想破境晋升,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颜渊微笑说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志得意满的轻浮,沉稳有度,一如既往。 任真心头暗凛,明白他所说的代价,指的是什么。 誓不过三,这是天下皆知的典故。当年为了麻痹董仲舒,颜渊曾立下道心誓,誓不破开第三境,否则道心就会蒙尘,承受不小的侵蚀。 正因如此,董仲舒才敢对颜渊放松警惕,任由天才首徒在自己的麾下崛起,渐渐成为风云强者。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先会承受更沉重的打击。 颜渊性情隐忍,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越是到这种关键时刻,他越不敢大意。他更年轻,没理由沉不住气。 任真凝望山间的缥缈云雾,说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圣。你要想取而代之,执掌儒家,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否则,等他休养过来,实力恢复,你的麻烦将会更大!” 他很想看到颜渊出手,师徒二人火拼一场。如果儒家出现内斗分裂,一家独大、立教神化的格局就不会出现,北唐朝野也将不是铁板一块。 彼消此长,这些对他最有利。 颜渊摇头,淡淡说道:“短时间内,他都无法痊愈,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更何况,现在儒家的形势正佳,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得失,而断送大好前程。” 任真默然不语。 董仲舒的奸猾,他是知道的。前不久,在西陵受伤后,董仲舒潜居不出,连七境的赵千秋都不敢见,更别说风云第十的神秘颜渊。想要赢他,依然不是易事。 而颜渊的选择,明显不是任真想要的。 “那你想怎么办?” 颜渊沉默一会儿,说道:“这次冒险出手,本就是迫于他快要破境,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被打落下来,我已经占据上风。年轻就是优势,我没必要急躁,只需耐心等待良机就行。” 果然,他还是坚守一贯风格,想慢慢拖垮老迈的董仲舒。 说话功夫,两人已降落山下。 颜渊笑眯眯地道:“他不敢来找我,但一定会去找你算账。所以,在下次联手的时机到来前,你可千万要保重,别被他盯上才行。” 任真点头。 颜渊注视着他的平静神色,好奇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躲到哪里?” 任真答道:“那你先告诉我,那滴水出自何处?” 颜渊笑而不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两人的交易完成,就又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 任真转身离去。 颜渊的选择,早在他计算之内。他无须临阵变招,只需按部就班,将这步棋走下去。 接下来的数日里,天人炉一事震惊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世俗虽不知天人炉的真相,但它毕竟是儒家天人感应的根基,被剑圣公然摧毁,无异于斩断了儒家感应知命的源头,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其后,儒圣在某家书院露面,亲自向全天下发出一道文诛令,号令天下文人缉捕诛杀顾剑棠,可谓声势浩大。 然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颜渊,董仲舒却秘而不宣,恍如未知。他知道,自己现在重伤堕境,已非颜渊的对手。出于儒家大局考虑,他更不能跟自己的首徒撕破脸皮。 这个哑巴亏,他必须得吃。所以,他全部的怒火,都落在了任真的头上。他恨不得将任真立即找出来,当众碎尸万段,方解心头大恨。 可惜,他找不到。 任真一路西行,为了隐藏行迹,先后换过三十六次装扮,变过七十二次面容。 孤身赴北以后,他先是以剑圣的身份,重回云遥宗,其后又以蔡酒诗的面容,混进西陵书院,意外地成为儒圣门徒。 现在,他决定动用第三张面孔。 剑圣座下大弟子任真,首次在世人面前现身时,便要会一会大名鼎鼎的秋暝剑渊。 第124章 风暴将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等于给了他一个追杀任真的理由。钓饵已经设好,那么,这副钓钩该抛到哪里? 一场坑儒大战,难道会在秋暝剑渊上演? 任真自有妙计。 十万大山边缘,有座小镇,名为云集镇。任真来到这里,找到了蛰伏已久的徐老六。 两个月前,徐老六见到剑狂裴寂以后,并未立即撤走,继续留在此地,监视着剑渊的动静,同时汇集绣衣坊其他几组的行动情报,等待任真的到来。 在进剑渊前,任真需要先了解全盘计划的进展,再决定该如何跟裴寂谈判。 找到徐老六后,他没有急于听取汇报,而是先给自己的老伙计号脉,检查其身体状况。 “咱们这四组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裴寂狂傲无边,你的任务又是激怒他出关,很容易遭其毒手。说实话,让你冒这个险,我于心不忍,又别无选择。” 坐在徐老六面前,任真如见亲人。只有见到这几位凤梧堂元老时,他才能感受到回家般的温馨。 徐老六憨憨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叔皮糙肉厚,挡得住那妖人的邪门剑气。此事非同小可,要是换其他人来,很容易耽误你的大计,叔也不放心啊!” 那日在秋暝山前,他冒着致盲的危险,倔强直视着裴寂的锋芒,双眼流血都不肯低头,收到很重的挫伤。 不过,也正是这份宁折不弯的气概,让裴寂心生触动,没有痛下狠手,严刑逼供。若非如此,他绝无幸还之理。 任真这次拿自己当诱饵,把性命托付给绣衣坊几人,而他们也都视死如归,不惜一切代价执行任务,保证全盘计划无碍。 “我还没用激将法,裴寂就主动出关,看情形,他的那柄剑已经养成。不仅如此,他强势登神道,对剑的领悟明显加深,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黯,“我的伤不值一提,倒是陆瘸子那里,情况有点严重。听下属汇报说,为了挡下赵大江一锤,他那根铜拐被砸断,至今还下不了床……” 任真默默听着,眼睛润红。 “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徐老六佩服!你不必担心,大不了多休养些时日,他照样能活蹦乱跳!” 说着,他轻拍任真的肩膀,宽慰道:“瘸子没拖你的后腿,赵大江已经答应,愿意帮你铸剑,出面盘活斜谷这局棋。” 任真嗯了一声,嗓音低沉,“老王呢?” 徐老六答道:“他那里一直风平浪静。毕竟咱们还没下钩,鱼儿不肯出来游动,也很正常。” 老王去的是松山郡平岗镇。那处是咽喉要地,从京城长安到东方的斜谷剑冢,途中必然会经过那座小镇。 任真安排老王守在那里,是要等一个人。 “清河郡的情况,却是一喜一忧。她俩到达清河以后,见过了崔家家主。多亏墨雨晴使出你教的一剑,他们才相信她是剑圣心腹,愿意把崔家的陨铁交出来。张寡妇亲自护送,现在已送达剑冢。” 任真点头,神情不见轻松,“这算是一喜,一忧呢?” “那位强者还没找到。崔家只知道他的大概位置,墨雨晴已经动身去找了。” 任真皱眉,“果然。” 徐老六看在眼里,问道:“已经有这么多人手,还不够?” 任真面带忧虑,“肯定不够,对方的人手也不少啊。而且,他将是很关键的一枚棋子。” “那怎么办?” 任真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老六灵光乍现,这时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说道:“对了,半个月前,隋东山来过剑渊。” “隋东山?”任真有些意外,“他不是在真武山下醉生梦死么?来这里干什么?” 徐老六摇头说道:“不清楚。从他走后,整个剑渊就封闭山门,一副要有大事发生的架势。看样子,他们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协定。” 杨玄机拉隋东山入局一事,任真并不知情。 他只知道,那日在西陵桃山,他让小不起转告过一句“四月十五,天要下雨”,这老瞎子到时应该会去凑热闹。 他若有所思,“东山再起,难道是廖老头发威了?看来没白请他出山,说不定能带来更多惊喜……” 徐老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提醒道:“山门封闭,现在想混进后山,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你打算用什么身份见裴寂,总不会拿剑圣的面孔去刺激他吧?” 任真站起身,说道:“这倒无所谓,我知道一条路,能迅速进入后山,并且不会受到阻拦。” 徐老六跟着起身,担心地道:“因为当年的旧事,剑渊对顾剑棠恨之入骨,你可千万别用他的脸闯山!不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任真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座位,笑道:“放心,我自有打算。剑渊那群人,脾气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们争强好胜,不敬鬼神敬斗士,这点很合我的胃口。” 说罢,他拿起徐老六用的铁剑,转身走向门外。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徐老六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怜惜。 “小小年纪,就得抗住这么大的风浪,不容易啊。别人都艳羡绣衣坊主运筹帷幄,呼风唤雨,谁又能看懂,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命去赌……” …… 从徐老六那里离开后,任真没有改头换面,以真面目进入西方的莽荒深山。 没走多远,他便被剑渊安插在外围的岗哨拦下。 不过,对方稍一盘问,就将他放行过去,因为任真说了一句话。 他想登神道。 第125章 剑圣首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千百年来,秋暝剑渊崇尚竞争,对于那些有胆量挑战无极神道的外来剑修,一直保持应有的尊重,不会刻意刁难他们。 因而,当任真说明登神道的来意时,沿途岗哨便不再阻拦,让他顺利通过。 作为剑渊的核心地带,秋暝山各处都已禁严,他们并不担心外人敢擅闯,这无异于死路一条。 至于神道那里,则不需派人把守。它毫无机密可言,本就是让人去闯的,能登上神道巅峰的人,当世也仅有痴、狂而已。 任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要去登神道。想顺利见到裴寂,这是最直接、同时也是最困难的一条路。 秋暝山的四面八方,有很多条斜坡。无极神道在其中一条,宗派坐落的建筑群在另外一条,而裴寂潜居深渊所对的悬崖绝壁,又是一条。 无论哪一条路,都有一个共同的交织点,那就是山巅。 既然剑渊设立重重封锁,外人难以闯入悬崖前的深渊,那么,任真只需先登上山巅,然后跳下来就行。 登顶所踏的神道无人把守,由山顶坠落深渊的那面悬崖,更无人把守。 只是,这种选择看似很简单,实际却很难。毕竟,能有大胆的想法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神道并非是谁都能登的,如果无法达到痴狂二人对于剑的领悟程度,即便有再强的境界和战力,也无济于事。 它只考验武修的剑道造诣,并不管你手里是否长着一只眼。 任真很想试试。 作为一名剑修,若能通过神道考验,在那浩如烟海的排行榜首留下姓名,将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所以,任真才显露本来面目,想要一鸣惊人,让自己的真实名讳流传天下。 有了这次登神道扬名,等他去长安之后,再揭开剑圣弟子身份,就能遥相印证,不会因凭空出世而惹人怀疑。 这虽是后话,狡猾如任真,在心里已开始预谋。 …… 任真来到神道前。 神道旁,有一群黑袍人正围在那块高大石碑前,仰望着上面飞速变化的名单,议论纷纷,似乎在争辩什么。 任真知道,那就是神道的榜单,便凑上前去,默默旁听他们的讨论。 只见一名老者捋须感慨道:“才过半年,这些小家伙的造诣就有如此精进,后生可畏啊……” 身旁另一人立即附和,“是啊,半年以前,这辈青年还勉强只能登两百阶。想不到现在,他们都已能逼近三百阶了!” 任真见状,暗暗嘀咕道:“剑渊之人喜黑袍,看他们的言谈举止,似乎是在围观剑渊后辈登高。我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可以压过他们,出出风头。” 又有人说道:“我记得上次的获胜者,是苏不离,不知道这次,赢的人还是不是他,又能将最好成绩改为多少层。” “苏不离嘛,踏过四百五十阶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老柳,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上次我徒弟刘青闭关,没能赶上比试,这次他同登神道,成绩绝不会比苏不离差!” 另一人讥笑道:“四百五十阶?老彭,你真敢信口开河。他们还是刚入四境的孩子,翅膀没长硬,就想破四百阶的大关?别忘了,你这当师傅的,现在也才将将过五百阶!”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喧哗。大家纷纷驳斥那个老彭,都不认同四百五十阶的预估。 任真旁听得津津有味,心道:“八百阶神道,连五百阶都过不了,还能算是天才?看来剑渊的同辈青年,水平都不咋地!” 这时,刚才那名老者干咳一声,示意大家肃静。 “有什么好争的?古往今来,登神道从来都不是靠年龄和境界,比的只是资质悟性。柳钢,你还别不服气,单论剑意感悟,你能胜得过苏不离?” 名叫柳钢的中年男子满脸涨红,不敢再争执半句。显然老者没说错,他的造诣确实要比年轻人差,只是当前境界稍高一些。 那老者继续说道:“这次若有人能过五百阶,那最好不过。宗主如今出关,有意收一两名嫡传弟子,如果达不到五百阶,还有何资格作天下剑首的门徒!” 话音刚落,大家都立即点头,罕见地达成一致意见。 剑圣堕境以后,南北两朝剑修,以剑狂裴寂最强,这天下剑首的名号,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再加上他强势破关,登顶神道最巅峰,真正跟剑圣比肩,正是风头最盛之时。故而剑渊众人终于洗脱多年屈辱,扬眉吐气,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人群后方,任真再也忍不住,弱弱问道:“五百阶很难吗?要不我试试?” 众人闻言,同时回头望向任真,眼神淡漠,像是在看待一个傻子,“小小年纪,连神道的厉害都不知道,就敢跑来口出狂言!快点走吧,这里只属于强者!” 任真刚来时,他们就已察觉到,见他是个透着稚嫩的后辈,也就没放在心上。任真的话让他们不悦,他们才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赶走。 谁知任真毫不气馁,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各位前辈,你们刚才所说是真的吗?五百阶就能当裴宗主的弟子?” 此时,为首那老者剑眉一挑,寒声说道:“哪家的小毛孩儿,敢来剑渊撒野!既然出言不逊,我倒要看看,你能登上几阶!” 说着,身躯一闪,来到任真身前,准备将他一把丢到神道上。 任真看破他的意图,不等他出手,便径直跑到石碑前,咬破食指,用鲜血在碑面上写下“任真”二字。 剑渊众人面露茫然,注视着他来到神道前,回身嘻嘻一笑,“区区五百阶,就配当裴寂的弟子,原来堂堂剑狂,这么小家子气!” 众人脸色剧变,他们没料到,这毛头小子如此狂妄,不仅对裴寂直呼其名,还敢讽刺他小家子气! 他们勃然大怒,正准备教训任真,这时,任真已迈上神道第一阶,开始了攀登。 他手挥铁剑,在石阶上留下一道玄妙剑意,脚步同时踏前,明显对自身的剑意充满信心。 倏忽之间,他便越过四五阶,速度极快,在众人视线里渐行渐远。 “不登八百阶,岂配当剑圣首徒!” 第126章 好久不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剑渊众人有点懵,没有回过味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大概理解,这小子是以剑圣首徒的身份自居? 那句话的意思是,给剑狂裴寂当徒弟,只需要五百阶的天分就行了,而给剑圣顾剑棠当徒弟,没有登顶八百阶的资质都不够格。 也就是说,剑圣比剑狂还要高三百阶! 通过收徒条件的对比,任真无疑是在吹捧剑圣,贬低剑狂。 当然,寥寥一句话里,其实还藏着更深层次的挖苦,只是以剑渊众人的情商,没有意识出来罢了。 “不登八百阶,不配当剑圣首徒”,换言之,“登上八百阶,就配当剑圣首徒”。前不久才刚登顶的剑狂,新晋的天下剑首,原来只配给剑圣当首徒。 不愧是金陵一大毒舌,任真拐弯抹角骂起人来,依然这么贱。 剑渊将裴寂奉若神明,此时被任真含沙射影地嘲讽,一干人气得脸色苍白,恨不得立即冲上神道,将任真碎尸万段。 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等任真走下神道后,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当然,他们绝对没有想过,任真可能不会从原路返回。 经过他这么一折腾,这群人哪还有心思在意后辈的比试,他们都紧紧盯着碑面,密切关注任真的攀登进度。 说他是剑圣首徒,一开始大家是不信的。 但是,当他后来居上,不仅迅速超过剑渊后辈,甚至在五百阶以上一往无前时,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刚才那个狂放少年,居然连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都已超越,而且离神道最巅峰越来越近。 他是真正的剑道妖孽! 人群目瞪口呆,凝视那殷红的“任真”两字,见证着一名绝世天才正在强势崛起。 现在他们信了,这少年,很可能真是剑圣首徒。 小小年纪,就能参悟神机,成就如此高深的剑道造诣,此人的禀赋,怕是真有资格跟痴狂二人并驾齐驱。 然后,他们忽然萌生一种念头,神情顿时绝望。 前不久,剑狂才刚刚走出剑圣的阴影,这剑圣首徒又横空出世,大有问鼎巅峰之势,难道偌大秋暝剑渊,注定要被顾剑棠踩在脚下?! 他们怔在原地,转身望向早已不见人影的缥缈神道,心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落。 …… 神道之上,任真仗剑奔驰,一骑绝尘。 当跟剑渊的后辈们擦肩而过时,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而那些青年,则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震撼无言。 同样是天才,有些人鹤立鸡群,稍有进步,便忍不住回头去陶醉,自己在凡俗面前是多么高高在上。 而有那么几个人,一开始便志存高远,或者说是目中无人。他们努力去挑战的、想要去超越的,压根就不是芸芸众生。 自命不凡,命自不凡。 他们的眼里,只有最巅峰。 顾剑棠是这样的人,裴寂也是这样的人。 任真更是这样的人。 或许,这就是为何登上最巅峰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吧。 脚踏在神道的最后一阶上,任真满头大汗。他没心情去俯瞰来时的漫漫神道,而是眺望着茫茫云海,心里生出一种空明之感。 “神道且有极,大道终无极。登这神道又有多大意思呢?唉,其实我也不想装逼,奈何这是一条很好走的路啊……” 飒飒风中,他吸了口清凉空气,心情感到舒爽,却不打算回味,于是抬起左手,拂向自己的面庞。 以真面目登神道,是为了日后出世作铺垫,而跳崖去见裴寂,需要的是剑圣的身份。 唯有刺激到裴寂那颗不甘人后的强者之心,点燃他的一身战意,任真才能跟他联手,一起下山驰骋江湖,会一会天下英豪。 痴与狂,共天下,是时候共邀天下了。 易容完毕,任真走到不远处的那座悬崖前,攥紧手中铁剑,纵身跳进了云海。 狂风呼啸,一落千丈。 铁剑拖曳在坚硬石壁上,一路划出无数蓬火花,很是好看。 任真心中豪情陡生,觉得此时应该清啸几声,才算酣畅,忽又记起前世喜欢的一首歌,于是便纵情高唱起来。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浩浩之气,穿云裂石。 袅袅之音,响振林樾。 长歌尽时,任真轰然落地,惊起无数飞鸟。 他随手丢掉废弃铁剑,向幽静深林里走去。 人间早已春深,悬崖下的这方小天地依然清冷。湿寒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颤栗。 任真踩在湿滑青苔上,步伐不急不缓,心里默念着,“我辈喜学剑,十年居寒潭。为求一胜,自囚十年,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 万籁俱寂,漆黑林影里,此时忽有一道笑声飘来。 “好歌,好气魄。” 任真抬头,朗然答道:“好久不见。” 第127章 剑首令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剑痴顾剑棠,剑狂裴寂,两人已有整整十年未见面。 上一次相见时,他们的境界虽未登峰造极,都已是名震江湖的剑道翘楚。并肩站在神道下,那时的两人意气风发,胸膛里燃烧着的勃勃雄心,无外乎问鼎巅峰、睥睨群雄。 那场同台比试,最终的结果天下皆知。 更痴的那人强势登顶,风头更盛,被奉为百年不遇的剑道第一天才,更为后来的八境封圣写下一道强有力的起笔。 更狂的那人傲气受挫,锋芒渐黯,向来自命无敌手的他接受不了残酷结果,一气之下,躲进后山深渊里,闭了死关。 当时在很多人看来,败给剑痴并不是件丢人的事,裴寂此举未免心胸狭隘,自尊心太强,这无异于另一版本的“既生瑜,何生亮”。 但是,后来从剑渊传出的消息证明,他们的看法是错的。 剑狂虽潜居不出,负责起居清理的弟子却发觉,他那一身剑气愈发狂放,丝毫不见衰颓,修为更是一日千里,跟闭关前不可同语。 他的闭关,原来并非消极避世,而是在韬光养晦,藏锋悟剑,为日后复出雪耻积蓄战力。他的眼里始终只有剑道第一,对外界的招摇风光没有半点兴趣。 这是绝世强者应有的心性。 是以世人都在期待,有朝一日,剑狂强势复出时,能上演痴狂一战的惊世大戏。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十年之后,剑狂悟剑大成,破关复出,另外那人却遭逢重创,坠落云端,早已不复当年神勇。 故人犹在,只是如今的差异不啻天渊,世俗期盼多年的那场痴狂大战,终究难以再上演。 今日重逢,一句“好久不见”,其中蕴含着太多意味。 任真本人对此没有太深感触,但为了配合裴寂的情绪,他得把这出戏做足,才能忽悠对方入局,联手下好这盘棋。 他负手来到茅屋前,站在那座寒潭旁,俯身凝望着深不可测的潭底,瞳眸幽深。 “这就是你养的那把剑?” 裴寂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盘膝坐在潭后的草席上,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从任真走进深林的那一刻起,裴寂感受到他的浑身剑气,便开始血脉贲张,压抑多年的战意快要破体而出。 此时,昔日宿敌近在眼前,更让他心潮澎湃,难以克制自己的狂气。 他甚至不敢睁眼去看,不愿将隐藏十年的极致剑意,用在一个已然只有四境的人身上。 不是因为对手不配,而是他不愿胜之不武。对他来说,这样的胜利毫无意义。 在他心里,剑痴已非那个剑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雪耻了。 他深深皱着眉头,表情尤为痛苦。 “你不该来激怒我。” 寒潭底部,一道道银光骤然刺出,紧接着,无数白鱼浮露水面,显然感知到了裴寂的杀意。 它们体型颀长如剑,浑身透出的白光强烈刺眼,瞬间将寒潭四周的漆黑天地映亮,恍如白昼。 深渊里,剑气纵横。 空间仿佛被割裂一般。 鱼腹藏剑气,这便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寒潭白鱼。 炽烈强光下,任真脸色森白。他没必要像徐老六一样,非要直视其锋芒不可,于是闭眼离开潭边。 “越想战,就越容易输。你的剑快要失控,而我还没亮剑。” 任真淡淡说着,手里其实渗满冷汗。 对付裴寂这样的狂人,最好也是最危险的方法,就是激怒他。 顾剑棠这张脸,对他最有效。 裴寂的嗓音颤抖,凄厉如鬼,沙哑地道:“你应该明白,我只是在尊重自己的对手而已。走吧,别逼我杀你!” 正因为尊重,他才不愿在对手落魄时落井下石。 任真叹了口气,心里对裴寂的敬重之情越来越深。 这一辈豪杰,气度果然极致不凡。 剑痴其痴,为了故人情愿守阁十年,为了故人之子又孤身赴险。 剑狂其狂,明明可以轻易打败自己,破开整整十年的心结,却依然苦苦支撑,不肯做有辱身份的凌弱之事。 这种执念,超脱胜负本身,永远刚直如剑,坚定不移,正是任真最想从山外的江湖里看到的。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激怒你,而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裴寂不语。 任真补充道:“一个公平战胜我的机会。” 裴寂闻言,豁然睁眼。 这一刻,一草一木,深渊里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变成了剑,无不散发着冷冽杀意。 裴寂起身,侧首凝望向任真,黑白瞳眸里锋芒大盛。 “什么机会?” 十年寒暑,多少春秋,他唯一思考的都是如何战胜顾剑棠,成为天下剑首。 出关之后,听闻剑圣境遇,他怅然若失,本以为会成此生遗憾,无法弥补。 没想到,顾剑棠今天亲来,竟说出公平一战的机会,这如何不令他振奋。 如能痛快一战,夫复何求! 任真背过身,避开他那锐利无匹的眼神,说道:“四月十五,我想邀你决斗。咱们只比形和意,不斗气和力,公平一战,你愿意吗?” 裴寂剑眉一挑,“也就是说,让我放弃七境修为不用,回到剑道最初的起点,跟你一招一式地厮杀?” 这种战斗方式,听起来有些无聊。因为脱离修为境界再比试,就跟用掏耳勺吃西瓜一样,各自发挥的威势都太弱,还不如登神道更有挑战性。 可惜,神道只有八百阶。 任真幽幽说道:“你我胜负,因登神道而起。就算你登上巅峰,也只能说明,你十年磨剑,终于勉强追平我当年的造诣而已。若不打一场,世人会真以为你能跟我比肩!” 裴寂嗤然一笑,“你有何底气,敢跟现在的我如此说话?就凭你新悟的天降一剑?” 数月前,任真在云遥宗领悟剑十,引得群星流坠,震惊八方。那一夜,裴寂目睹了那浩瀚一幕,深受刺激。 巨大压力逼迫下,他超越自身极限,终于悟剑大成,自信能胜过那剑十如来,才选择出山。 一饮一啄,皆已前定,此时方见分晓。 在他看来,他连任真的底牌都了如指掌,这一战无论怎么比,他都必胜无疑。 任真微微一笑,说道:“我本来还担心,你怯不敢战。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再好不过。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时,裴寂忽然神色一凝,说道:“不过,日子得由我来定。最近这段时间,我还有些要事去做。” “什么事?”任真问道。 裴寂看着他,玩味地道:“这座剑道,你扛了十年,如今大势已乱,该轮到我来扛了!”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徐老六拿来激裴寂的这句话,自然是他教的。 “你想如何去扛?” 裴寂微凛,望着渐渐恢复幽暗的寒潭,说道:“道家有句话说得好,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宗派林立多年,剑道是时候拧成一股绳了!” 任真若有所思,试探道:“所以,你要去跟斜谷剑冢结盟?” 裴寂点头,“不错,我们这些巨擘领袖,理应做个表率,拿出力挽狂澜的气魄!” 任真闻言,不由笑起来。 “这就巧了。” …… …… 无极神道前。 剑渊的一众老少还围在那里,不愿散去。 他们仰望着排行榜首新添的那个名字,神情各异。 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必会震惊天下。 又有一位剑道天才,横空出世了! 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他们是想等任真下山,然后一拥而上,将任真的底细彻底打探清楚。 剑渊推崇竞争,以实力为尊。此时他们再不敢轻视任真,反而对他生出许多敬意。 不愧是跟剑狂比肩的天才,果然少年英气逼人! 等了半天,他们也没能等到任真的身影。 就在他们行将返回时,秋暝山后的深渊里,两道身影冲天而起,并肩立于云端。 一黑一白,新老两位剑首,衣袂飘舞,气概绝伦。 “宗主!” 剑渊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面色虔诚,不敢抬头冒犯。 云端之上,裴寂启齿,话音洪亮,在这片天地间震荡不已。 “四月十五,剑出斜谷。 痴狂一战,会盟江湖!” 「儒家下了文诛令,要杀剑圣。 剑道出了剑首令,要去结盟。 四月十五,群雄齐聚斜谷,这座江湖终于迎来一场大热闹! 这是免费章节最后一章,晚些时候,会有上架感言。今夜12点,本书上架。 走到今天,感谢有你。」 上架感言——争分夺秒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上架是在夜里零点以后,争分夺秒先感言了吧。 1.感谢 感谢美女编辑虎牙。嗯,我想追她。 感谢绣衣坊的兄弟们,以及还游离在组织之外、冷眼旁观着作者自嗨到高潮的闷骚书友们。 尤其感谢几位老兄弟们,陪我度过了曾经想放弃写作这件事的最艰难岁月。 2.总结 虽然挂着新人新书的名头,但是算起来的话,也算从业三年,写过130万字了。自我感觉,这本书到现在,是我写得最认真、也是状态最巅峰的30万字。故事写得精彩与否,这是大家的评价,老夫没打算在这里吹一把,只能说我尽力了。 有一些不足,更有很多争议。我比较心累,懒得辩论计较了。老话说得好,日后再说。 接下来争取更尽力。 3.这是正事 我真没存稿。 但是,还是想在上架时爆发一波,哪怕只加个一两章也好。 写完这段感言以后,吃个晚饭,今天就不打算再睡了。一直写下去,写到明天天亮再说吧。 至于能写多少,这个真没法预估。我臭不要脸地说一句,老夫毕竟是质量型选手,这种写法对状态要求比较高,没法像无脑小白文一样,随便拿脸滚滚键盘就有一两万字。 还是那句话,尽力。 …… …… 一路走来,感谢有你们。 来日方长,我会继续努力,对得起大家的每一分钱,对得起自己的野心。 为了让咱们都能度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美好时光。 为了到最后,硝烟散尽时,你我会心一笑,听任真坐在驴车上说那一句——你看这故事俗套么? 此致敬礼 2018.3.31 第128章 一步,三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位置是相对的。 站在不同角度的人,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物时,由于各自的眼界以及获取信息的局限性,他们的看法也会随之不同。 譬如最近的北唐江湖上,陆续发生了很多大事,它们无不惊世骇俗,意蕴深远。 但对市井间的黎民众生来说,那些传奇巨擘离他们太过遥远,因而变得神秘莫测,只不过被搬到桌上,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其背后潜藏的、真正惊人的内涵,岂是世俗所能看透的,世俗又何需在意这些?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永远只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冥圣杨玄机强闯西陵书院,打得儒圣董仲舒负伤逃窜,世人便一致称赞冥圣太强,却并不明白,其实当时还暗藏着一位墨家巨子。 不只是凡夫俗子,连那些地位超然的大修行者,也都无从知晓,这场大战最重要的意义不在于胜负,而是被幽禁多年的阴阳家廖如神,悄然重新入世。 其后,儒圣东临浔阳城,在城头上破境失败,剑圣西登终南山,毁掉天人感应炉。无论局外人有多精明,只要不知天人炉的真相,便无法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在他们看来,夫子亲下文诛令,无非是讨伐毁掉儒家根基的死敌,顺便宣泄一下破境失败的怒火而已。 而他们不知道的,恰恰才是最重要的。正是从这件事起,师徒二人离心,儒家内部的分裂根源被挑起。 再后来,剑圣突然降临秋暝山,跟剑狂裴寂联手发出剑首令,要在斜谷剑冢进行万众翘首的痴狂之战,邀请天下豪杰前往会盟。 这件事,看似是最简单的一件,实则最为复杂。因为,它跟先前发生的诸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并且是将所有矛盾汇聚到一处的聚焦点。 四月十五,明明只是两个人的对决,当它爆发时,却足以引燃整座北唐江湖。 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只有身在局中的极少数阴谋家,才能隐隐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要来了。 …… …… 远上青云间。 缥缈一孤峰。 云雾缭绕,意境空灵。 山腰的一棵古树下,一块平滑的白玉巨岩横卧在那里。 岩上有棋枰,两方各端坐一老者。棋枰旁,一名小童蹲在中间,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 静默良久,下首的银髯老者微侧脑袋,凝望着黑白棋势,忍不住嘀咕道:“真他娘的古怪!” 杨老头坐在上首,眼眸虽看不到廖如神的表情,也知道他现在满脸疑惑,不禁嘲笑道:“天下还有棋绝大人看不懂的棋?” 廖如神懒得理会这刻薄讥讽,皱着眉头苦思半天,捻在指间的棋子在岩面上敲个不停。 “到底是谁在下棋?难道顾剑棠也是你的棋子?” 说着,他深深看了杨老头一眼。 阴阳家联合墨家,将纵横家的魔头救出来,这明摆着是一副合纵百家以抗儒的棋势。因此,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到处走动游说,试图跟其他式微的家派结盟。 但是他没想到,一个只有四境的废黜剑圣,竟能折腾出比他更大的动静,先登终南,后入剑渊,大有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 这让他很不爽,也很不解,眼前的这盘棋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支博弈势力。 杨老头说道:“你说错了,他不是我的棋子,不是在按咱们的计划行事。恰恰相反,咱们应该做他的棋子,辅佐他来执棋。” “凭什么?”廖如神冷笑道:“就凭他的四境修为,也想凌驾到这么多强者的头上?老夫不服,更不会为他的戏份搭台,我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杨老头也不生气,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岂会看不懂,说穿了,还是想摆大国手的架子,不愿低头服软而已。” 廖如神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拿自己当诱饵,先去终南书院激怒儒家,再进秋暝剑渊勾结裴寂,拿结盟的剑道来收官,这种小把戏连我都骗不过,还想赢元本溪?” 说着,他将那枚黑子丢回棋盒,淡漠说道:“靠剑道的几块废铜烂铁,就想杀棋收官,实在太天真。难怪他会被人骗去送死……” 杨老头闻言,收敛笑意,说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李慕白会听他的,我也会听他的,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藏着一股势力,那才是我愿意让他执棋的原因。” 廖如神微怔,“什么意思?云遥宗不是已经覆灭了么?还有谁愿意替他撑腰?” 杨老头抬头,面对廖如神,沉声说道:“下了这么多年棋,难道你还不懂?明面上的棋子,永远都是幌子。藏在幕后秘不示人的,才是真正杀人的刀子。” 廖如神哑然无语。 杨老头起身,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还是想坐收渔利的老狐狸……” …… …… “元方,你怎么看?” 北唐皇城,凉亭里,一对男女也在下棋,下的却是象棋。 这盘棋刚进中局,红黑双方就杀得血流成河,只剩残兵败将。盘外堆满了被吃掉的牺牲品,像是一座小山,尸骨累累。 中年女帝抬头,认真端详着元本溪的方正面庞,试图从天下第一智囊的眉眼间解读出某些情绪。 元本溪知道她在看自己,感觉有些不自在,苦笑道:“陛下,能不看么?” “不能,”女帝淡淡一笑,抚摸向己方九宫里那枚黑士,眼神怜爱,“你是我的心腹谋士,又是儒家的二先生,所以,这盘棋谁都可以不看,唯独你不行,你必须要看。” 元本溪闻言,叹了口气,盯着棋盘上陷入围困的红车,说道:“正因为我的身份复杂,才不愿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其实以陛下的棋力,哪里还需要我来指手画脚……” 女帝不置可否,“跟胜负相比,我更在乎你的态度。” 元本溪沉默片刻,斟酌好措辞才答道:“依我看,老师肯定会入这个局,不仅是为了阻止剑道合盟,死灰复燃,更因为他很愤怒,愤怒于有人敢算计坑害他。杀敌立威,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女帝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如何帮你老师?” 元本溪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想全力以赴,还是打算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女帝神情微凛,随手走了一步平车吃卒,说道:“虽然我很想看看,大唐的江湖里到底潜着多少蛟蟒,但夫子是必须要保的。你尽管全力行棋,铲除那些残党余孽,不必顾忌我的看法。” 元本溪闻言,松了口气,起身朝女帝行礼致谢。 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元本溪尊师重道,很想对夫子施以援手,但一直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害怕她在心底忌惮夫子的滔天威势,准备趁机借敌人之手削弱他。 现在得到肯定答复,他便可以放开手脚,专心谋划这盘棋。 “就目前形势来看,杨玄机和李慕白已经走上台面,所以,老师和大师兄肯定也得入局,风云十强相匹敌,这样才算均势。”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面带忧虑,“不过,这两组对决可能会生出变数。据我所知,老师似乎受伤不轻,而大师兄他,最近行事有些诡异,让人琢磨不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两句话,明显是指前不久的浔阳和终南两地之变。颜渊纵容剑圣进入书院,又让其全身而退,这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女帝眨了眨眼,悠悠说道:“如果未来真有那一天,你会站在哪边?” 这句话意蕴更深,以元本溪的心智,断然不会明确表态,迅速答道:“这取决于陛下站在哪边。” 女帝莞尔一笑,调侃道:“既然如此,我就派你也去斜谷。若真出现那样的局面,我准你全权决断,看你如何见风使舵。” 没想到,元本溪这次果断拒绝,摇头说道:“士象不离宫,陛下身边需要有人护卫。有他去就够了,我不能离开京城。” 女帝倍感意外,诧异追问道:“为何?你应该很清楚,斜谷那里最需要你去主持全局。” 元本溪皱眉,沉吟半晌,才说道:“我有种预感,这盘棋不只斜谷会盟那么简单……” …… …… 南晋金陵,承露台上,恰好也有一盘棋正在进行。 皇帝陈玄霸坐在枰前,眼神却望向远方的茫茫皇城,不在意对面陷入长考的李凤首。 “小家伙的棋力,比我想象中稍强一些。” 听到他的感慨,李凤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错愕,才意识到这是在评价任真,于是附和道:“确实,我也没想过,他的第二步棋会把这么多势力牵扯进来。” 皇帝淡淡一笑,等李老头行棋后,便抬手按住那枚小卒,再次往前拱了一步,显然早就想好后手,正等着李老头入彀。 “虎父无犬子。北唐江湖将会大乱,他总算没让朕失望。这样一来,咱们也不好再袖手旁观,冷眼看他的热闹。” 李老头心领神会,起身听候皇帝的旨意。 “吩咐下去,准备动身吧。” 第129章 蚁聚,鹰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最近这两个月里,北唐江湖上发生了很多事,不只是关于各家圣贤的大事,还有一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小事。在波诡云谲的江湖浪潮里,它们似乎太不起眼。 但是,正如某位哲人曾经说过的那样,古今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边角处起手。而那些让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当把它们拆解开看时,更是由众多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谁又敢说,眼前这些不太起眼的事,当它们汇聚在同一处时,不会成为扭转乾坤、决定大势的胜负手? …… …… 渤海郡,易云山。 坐落在此地的太玄宗,曾经是北唐十二大剑宗之一,势力超群,称霸一方。 当然,它现在依然是剑道名门,只不过,今非昔比,已不再是十二剑宗那么简单。 自从三大巨擘之一的云遥宗覆灭后,剑道内部互相火拼倾轧的大幕便拉开。在这场巨大的纷乱里,太玄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诸家残弱剑宗鲸吞蚕食,整体实力急剧膨胀。 如今,十二大剑宗只剩其六,而太玄宗如鹤立鸡群,威势已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江湖上渐渐改口,把太玄宗吹捧为新晋的剑道巨擘之一,将云遥宗取而代之,跟剑渊和剑冢齐名。 这个曾经不温不火的宗门,之所以能在残酷的纷争中脱颖而出,奠定如今的超然地位,与他们宗主裴东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初在围剿云遥宗时,任真为了借刀杀人,曾以孤独九剑为恩赏,鼓励其他剑宗对云遥宗出手。 裴东来极善察言观色,当时见清河真人想偷袭任真,毅然挺身而出,从而得到任真的认可,一下子就获得了两剑绝学。 正是这两剑,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悟性极佳,返回宗门后潜心修炼,没过多久,他便领会其中真意,使战斗力大幅提升。 也正是由于这两剑,他才能在接下来的剑宗兼并战中,顺利斩杀对方的主力强者,令太玄宗屡战屡胜。 某种程度上说,是任真伪装的剑圣,为太玄宗的崛起提供了强大的支持。在如今的裴东来心里,剑圣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他绝非正人君子,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的蛇蝎之辈,面对日渐衰颓、惨遭儒家打压的残酷现状,他未尝不感到痛心,也想为重振剑道贡献一份力量。 因而,当剑首令一出,痴狂大战、会盟江湖的消息传来时,裴东来毫不犹豫,便决定率领本宗主力,启程前往斜谷。 愿意去看痴狂对决的人,自然大部分都是剑修。剑首令传递的信息也很明显,就是要召集天下剑修,来一次剑道大结盟。 无论是为了响应剑圣,还是想重振剑道,裴东来身为新任巨擘领袖,都想去帮帮场子! …… …… 松山郡,平岗镇。 镇西头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很多行人过往,络绎不绝。 这里是从京城长安往东方去的辐辏之地,客流众多,故而官道旁的那个茶水摊子,生意一直特别红火。 两个月前,茶摊主人王五叔病重,不得不回老家休养,就把这摊子转给了乡下来的侄子。 这位小王老板接手后,勤勤恳恳,起早贪黑地煮茶卖水,生意不仅没荒废,反而更加兴隆。 可惜就是有一点缺陷,这人沉默寡言,每天只顾埋头牵马倒茶,嘴上不是那么伶俐讨喜。 小王老板的真名,叫王凤武。 这一日,他扛着扁担,正从溪边挑水回来,便远远望见,官道尽头烟尘冲天,马蹄声疾,显然有大批人马正往这边奔驰,声势浩大。 这让他心头一动,警觉地意识到什么,从铺子里拉出一条板凳,坐在了道旁。 没过多久,大地震荡,千骑卷平岗,浩浩荡荡出现在他面前。 高头大马,清一色雪白,甚是威武。而马上那些汉子,则身披黑袍,斗笠掩面,神秘之中透着肃然杀气,让人莫名胆寒。 老王看在眼里,心脏骤缩。以他的眼界,自然能辨认得出,这数百人应该都是军伍出身,不仅如此,他们的修为竟全部在五境以上!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支人马! 他坐在那里,露着茫然无措的神情,心里则迅速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这时,为首一人抬手,示意大家停住,自己则跳下骏马,坐到茶水摊前的长凳上。 “老板,来壶茶。” 说罢,他摘掉斗笠,放在桌上,露出一张丑陋得有些狰狞的面孔。 老王点头,然后走到一旁的火炉旁,拿着一把蒲扇,只顾卖力地扇火烧水。 茶水摊前陷入沉寂。 而那些骏马站在原地,诡异地纹丝不动,连呼气的声音都极其细微,明显是受过严格的训练。 自从坐下后,那名男子没有看老王一眼,只是盯着自己的斗笠,眼神木然,看不出丝毫情感。 某一刻,他忽然眼睑微颤,用粗糙嗓音说道:“根基不错,跟我走吧。” 这话是对老王说的。他看破了老王的真实修为。 老王也不装傻充愣,转身看向丑陋男子,平静说道:“谢谢。我不喜欢当兵做官,这样就挺好。” 那人的视线依然停在斗笠上,沉默一会儿,再次说道:“那你喜欢什么?” 老王闻言,放下手中蒲扇,直起腰来,“我喜欢安静地修行。” 他的话很平淡,也很朴实,没有藏着任何试探和机锋,让人听起来感觉无趣。 那男子却是笑了一声,说道:“你的性格很好,适合做我们这一行。我这八百兄弟都跟你一样,别无兴趣,只爱修行。” 老王低头,沉思不语。 炉上的水壶渐渐开始鸣叫,似乎是在催促他,火候到了。 那男子等得很耐心,并未急着赶路。他很清楚,能遇到有如此心性和修为的同道中人,太过难得,所以不忍放弃。 老王没有再拖下去,问道:“当官的人,不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修为。我怀疑你来路不正。” 他能感受出,这木讷男子的气息幽深如海,若非用眼睛看见,旁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自然明白这人是谁。但是按照坊主的嘱咐,在这人面前,表现得越呆板执拗,就越容易讨其喜欢。 所以他才敢如此倔犟地拒绝邀请。而这份差使,确实也最适合他来做。 “怀疑我?”男子听到这话,笑得生硬,“既修武道,可识此伞?” 倏忽间,他手上多出一把黑伞,不知是从何处取来。 …… …… 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 江水浑浊,翻滚的浪尖上,突然冒出一道人影,宛如水鬼出没。 这水鬼生得俊逸,一身白衣洁净无垢,此刻明明浸在江里,却没有沾染上半点水滴,诡异到了极点。 “整天在河底捞石头,终于能来江里泡一泡!” 他咧嘴一笑,邪魅面容上流露着令人惊叹的风采。 或跃在渊,猛龙过江。 第130章 壁立千刃,无欲则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四月十五。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在剑首令发出后的数日里,蚁聚鹰扬,江湖群雄纷纷从天下各地赶来,齐聚大唐东方的斜谷,都热切期待这一天。 痴狂对决,八方候此一战。 对于局内人来说,此战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义,诱使他们不得不来。 但在为数众多的纯粹看客眼里,此战主要有两大看点。 其一,自然是痴狂对决本身。 他们的剑道造诣登峰造极,这毋庸置疑。既然要公平一战,那么,他们选择的战法必然与众不同,需要照顾剑圣如今的修为弱势才行。 如何对战,这点跟胜负结果同样重要。 其二,则是儒剑两道的正面交锋。 前不久公开的文诛令,已经让整座江湖沸沸扬扬。儒家门徒何止百万,都在叫嚣着诛杀剑圣,以报毁天人炉的大仇。 痴狂一战定在斜谷,便意味着剑圣今天必会现身,眼见如此良机,众多儒家势力岂会不来斜谷,守株待兔。 更微妙的则是剑首令。“痴狂一战,会盟江湖”,这明摆着是邀请剑道群雄来结盟,共赴时艰。 以痴狂二人的智力,也绝不会预料不到儒家聚众来袭的情形。儒剑齐至,一场恶战势在必行。而他们把决战之地定在斜谷,又打算如何应战强敌? 带着这些悬念,一大早,所有远来的江湖豪杰纷纷动身,赶往斜谷剑冢。 周边的小镇全都人去屋空,剑冢山门前则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可谓万人空巷。 剑冢以斜谷为名,是因为它真的坐落在一座幽深山谷里,四周地势险峻,都是悬崖绝壁。 而剑冢之所以为剑冢,是因为这里是剑的坟墓。 这片山谷,无论是在硬石地里,还是在那陡峻崖壁上,都插满了成千上万的剑。 它们的样式各异,长短不一,姿势或正或斜,锋芒间无不充斥着沉闷压抑的死气,让人莫名心悸。 剑如死尸,汇成一片剑的坟冢。 这里面有无数好剑,而且其中许多剑的品质,虽然不足以媲美当世五大名剑,但也绝对名列前茅,令好剑者心驰神往。 它们是剑冢历代先贤筑成的杰作。剑冢始祖公输家,便是冶铁铸剑的世家,其后千百年来,剑冢传人秉持铸剑技艺,锲而不舍地往这里注入新剑,渐渐便形成如今的面貌。 站在斜谷入口,观战人群规模虽然庞大,派系林立,但很罕见地没有喧哗。 这份沉默,不仅是出于对东道主的敬意,更因为面对如此浩瀚的剑海,以及凝重得让人窒息的杀意,谁又能不动容。 剑道底蕴深厚,积淀着无数代人的心血,饱经沧桑。这斜谷剑冢,岂非就是最好的证明。 百年兴衰,荣辱浮沉。曾经辉煌一时的剑道,如今没落至此,被迫结盟合一,难免会让人唏嘘。 时空静默,所有人等候着新老两位剑首的现身。 朝阳初升,光线明媚,透着蓬勃生机,刺过谷里微湿的空气后,洒落在道道剑身上,折射出清冽光辉,在上方交织成一座重叠的光幕。 山谷都被映亮了。 在某一刻,那万千铁剑忽然微颤,整座光幕便开始颤抖,谷内的光线也随之明暗闪烁,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 这幅画面极为震撼。人们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开始找寻这股动荡的源头。 引发无数名剑的共鸣,让它们想破土而出,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唯有真正的剑道大成者,人剑合一,才能对剑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召力。 显然,是那两位来了! 人群里一道惊呼响起,大家循着那人的指向望去时,这才愕然发现,北面的那堵绝壁间有两道渺小身影,各端坐在一柄深插壁内的铁剑上,岿然不动。 一黑一白,相去不远,正是数十年来最强大的两位剑修。 痴与狂,江湖久候十年的对决,总算要开始了。 事实上,这两人早就到来,在悬崖上养精蓄锐,坐了一天一夜。 只不过,他们的浑身气息恍如真剑,跟整座剑冢融为一体,以至于无人能辨认出来。 直到此刻,二人心意微动,准备开战时,激起了万千铁剑的欢呼,才让无数观众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天下名剑,只要入了流品,皆有其灵性,能跟剑修沟通心意,宛如一体。越是强大的剑,其灵性越强,自身对剑修的挑剔程度也越高。 名剑配豪杰,那些真正强大的剑豪,才能令名剑臣服,甘心成为他们手中的杀人利器。 大战在即,两人手里却无剑。故而,冢里的群剑欢呼雀跃,都想被两人挑中,成为这场传奇佳话的一部分,随之载入史册。 任真手中无剑,因为地戮剑还在李慕白手里,至于真武剑,更是早就成为隋东山的利刃。 而裴寂无剑,是因为他准备破鱼腹取剑时,被任真制止了。 这场大战,之所以被定在斜谷剑冢,真正的意图就在于剑。 他们要用的,是剑冢里的剑。 此时,任真俯瞰远方谷口的人潮,朱唇轻启,清亮话音在山谷间震荡。 “我跟裴寂这一战,只比剑招和剑意,以造诣定胜负。我二人都用四境下品修为,共拼三千剑,谁被对方斩断的剑更多,就算谁输!” 话音落后,斜谷内陷入沉寂。 片刻后,人群反应过来,顿时掀起一阵躁动,人声鼎沸。 任真道出的对决方式,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痴狂一战,居然要对拼足足三千剑! 而他们衡量胜负强弱的依据,却是要斩断对方手中的剑! 数百年来,江湖上还从未有人,想出以这种难以置信的规则决斗! 纵然在场的都是顶尖豪强,心性非比寻常,但听到任真的话,还是忍不住交头议论,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之情。 难怪这两人会把决战之地定在藏剑如海的剑冢里,原来他们的比拼方式,需要消耗如此多的铁剑。 对剑三千,未知会断几何,他们这样做,剑冢的主人会答应吗? 第131章 剑道归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作为东道主,剑冢之人至今未露面,显然默认了这两人的决斗方式,任由其取剑断剑。至于其中缘由,目前还不得知晓。 正当人们还在为决斗方式惊诧时,裴寂也开口了。 “这场决斗,本是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能劳众多豪杰不远万里赶来,共同见证,裴某足感荣幸。不过,决斗开始前,还有件大事要跟诸位商议,想必你们也都已猜到。” 此言一出,山谷里再次安静下来。 下方众人神色凝重,心里暗忖,果然,痴狂一战只是幌子,目的是将天下剑修都引来。 兵家剑道,真的要合盟了么! “时至今日,剑道衰颓之势有目共睹。不久前,朝廷已查封各地的铸剑工坊,并且严禁再公开论剑讲武。更有甚者,儒家书院挟众上门挑衅,抢夺霸占各家剑宗的领地,简直欺人太甚!” 场间很多剑修闻言,不禁攥紧拳头,眼里怒火燃烧,流露出不甘的恨意。 裴寂所言非虚,这几个月来,北唐剑修无不遭受到强力镇压。 朝廷取消对剑道的认可,将修剑之人排除在军伍录用范围内。官方不再承认剑道的正统地位,而是将其视作扰乱治安的躁动暴徒,禁止平民配剑进城。 而面对儒家书院的联手侵袭,诸剑宗势单力薄,被各个击破,掠走了太多修炼资源。自从二十年前,儒剑从龙辅国以来,他们还从未蒙受过如此多的屈辱。 再这样消沉下去,用不了多久,北唐剑宗将沦为流寇草莽之辈,届时修剑者心灰意冷,不得不铸剑为犁,放弃心中坚持的大道,甚至改换门庭,拜入如日中天的儒家。 大道已危,该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了。 这时,沉默的任真挺身而出。 裴寂只是个孤僻武夫,这些煽动情绪、带头造势的口水活儿,他还是更放心让自己来。 “朝廷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儒家之所以能仗势欺人,皆因为咱们剑道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连我这位曾经的八境剑圣,都遭受算计,陷入圈套,试问大家,还有谁能凭一己之力苟安?” 万众皆喑,无人敢反驳这不争的事实。唇亡齿寒,面对儒家的强大威势,没有哪家宗派能独善其身,置身乱潮之外。 “不提在场诸位,就说已经覆灭的云遥宗,之所以有此下场,便是因为他们人心涣散,贪婪自私,这些年从未诚心对待同道,以至于大难临头时,无人能站出来,无人愿站出来。” “只顾一己私利,鼠目寸光,就会倾覆灭亡,这前车之鉴,难道不足以令大家警醒?我修为废弃后,被云遥宗当作笑话,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的诸剑宗看待云遥宗,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言辞锋利,如利剑出鞘,令在场的剑修勃然色变。 “我顾剑棠,不屑与你们为伍,也不会像你们一样苟且偷生,任由对手宰割。你们应该已经听说,独闯终南山,毁掉天人炉,连我这个不到五境的废人都敢迎战,你们这些以强者自居的剑修,还有何脸面佩剑!”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那些剑修都紧盯着任真,脸色铁青。 谁也没想到,曾经被群雄威逼,放言跟剑道恩断义绝的剑圣,会在这种落难关头,反过来羞辱他们。 任真并没有一味说理,而是连激带讽,充分撩动大家的情绪,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说完,他淡淡看裴寂一眼,示意是时候发起号召了。 裴寂会意,振声说道:“危难之际,只有诸家宗派抛弃门户之见,紧紧抱成一团,共同迎战强敌,才能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只要人心都在,何愁无法东山再起!” 人群闻言,再次议论不停。虽然对结盟之事早有预料,当裴寂亲口说出后,他们还是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抉择。 毕竟,一旦同意入盟,他们将会放弃原先的权位,在别人麾下听候差遣,这并不是能轻易取舍的抉择。 这时,人群最前方,一道浑厚话音响起,“请教裴宗主,你打算如何做?” 众人望去,原来是另一位裴宗主,太玄宗的裴东来。 裴寂答道:“我秋暝剑渊,已经跟斜谷剑冢达成协议,自今日起,两家合为一派。剑是死的,人是活的,诸位若还有勇气提剑,可从这里任取一剑,随我去秋暝山结盟!” “什么?!” 所有人心脏猛然抽搐,忍不住惊呼出声。 剑渊和剑冢,当今剑道最大的两家宗派,竟然愿意放弃各自的根基,结盟为一派! 最强的剑修群体,再加上最强的铸剑者,这两强合璧,将会诞生出一座何其可怕的剑宗! 连底蕴最深的两家,都愿意抛弃门户之见,将各自的丰富资源分享出来,相比之下,其他的小门小户,还有何脸面再舍不得那丁点微薄之利? 如果愿意结盟,他们付出的只是自身一小部分资源,获得的却是无比强大的盟友,能够保障他们不再被儒家欺压,在纷乱江湖间苟延残喘。 不仅如此,在场众人都迅速意识到另外一层,开始惶恐不安。 如此庞然大物一旦崛起,放眼剑道内部,绝无宗派能与之抗衡。到时候,即便其他人不愿入伙,又如何能抵挡他们的吞并? 三大巨擘之二,归为一家,剑道形势已然明朗。而今天的会盟,其实只是两家出于同道的仁义,不愿再因兼并而产生内耗,所以主动征求大家意见而已。 这个盟,谁敢不结? 人群里,还属裴东来的反应最快,立即高声说道:“我太玄宗愿意入盟,大家同气连枝,剑锋一致对外!” 他的表态再次引起喧哗。连新晋升为巨擘的太玄宗都同意了,他们再试图负隅顽抗,抵挡剑道归一的大势,已然是痴心妄想。 “秋水阁愿意入伙!” “我长天道也同意加入!” …… 大家不敢再观望下去,纷纷表态归顺。 跟任真预想的一样,只要两家巨擘同意,这次结盟其实并不困难。 强敌环伺,大势所趋,没有人会蠢到不肯抱团生存。 这时,裴东来忽然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结盟以后的新宗主,不能是剑渊和剑冢之人。否则,这跟我们被吞并掉无异。” 他现在俨然成了中小势力的代言人,这个条件刚提出来,就获得场间众人的附议。 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如果让裴寂当上宗主,大权在握,这跟秋暝剑渊一统剑道毫无差别,其他人更像是缴械投降,臣服在他的麾下。 这样的结果,大家肯定不能答应。 裴寂闻言,俯瞰着下方群雄,淡淡说道:“这点不需大家操心。新的宗主早就选好了,不是我裴寂,更非剑冢的某位,而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第132章 要成为剑圣的男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家都熟悉的人,必定是剑道名宿。既然不能出自剑渊和剑冢,可供选择的人选已经很少。 人群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不约而同地望向裴东来。 那些眼神仿佛是在说,先跟两家达成统一战线,再带头忽悠我们答应结盟,内定的新宗主该不会就是你吧?怪不得你急着提条件,原来是个托儿!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以裴东来现在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除了那两家之外的最热门人选。而他刚才的表现,也异常激进,有内应之嫌。 但是,大家这次误会了裴东来。 他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岂会看不清形势。那宗主之位,看似凌驾于剑道之上,风光无限,实则是架在油锅之上,每天都得看渊冢两方的脸色行事,徒有其名而已。 这个坑,他绝对不能跳。 看到大家的眼神,他立即意识到不妙,连忙高声喊道:“我提议,由顾剑棠担任新宗主!” 这个提议,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一方面,是出于当日剑圣传授两剑的感激,另一方面,则因为剑圣并非出自任何一方,在渊冢两家面前也有底气,处理问题时能不偏不倚。 然而,他的提议刚说出口,便遭到全场所有人的坚决反对。 甚至包括任真本人。 其他人反对,是因为顾剑棠号称跟剑道恩断义绝,刚才又那般口出狂言,已然不得人心。另外,让一个不到五境的人来领袖群伦,也难免会让人不服。 裴寂反对,是因为他跟剑冢有另外的共识。 至于任真,则有很多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不是不想把剑道收进自己麾下,但他的身份决定了,这样会有很多不便。 此间事了,他很快就会离开江湖,前往京城混迹官场,无法跟这些人朝夕相处。群龙不能无首,因此他无法胜任。 想要振兴剑道,绝非整合一个庞大宗派那么简单。江湖庙堂,都需要打通关节,如今的剑道,最需要有人能在朝堂上站出来。对任真而言,这才是他能提供的最大援助。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潜入北唐,表面上是奉南朝之命,以一人乱一国,其实是在替父母报仇,铲除那些策划当年冤案的元凶,只要别让自己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就行了。 接下来,他还会得罪很多人,所以,他不愿亲近很多人,给自己留下软肋。谋大事者当慎独,慎已有,岂敢不独。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这个风头。 裴东来显得有些懵,想不通自己的提议为何会招致全场反对。他没敢再说话,开始后悔多嘴说这一句,让自己变得里外不是人。 裴寂负手立于崖间铁剑上,凛然说道:“剑渊和剑冢,共同推举隋东山担任宗主。” 隋东山? 这个名字明明很熟悉,人们还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居然是云遥宗的沧流剑! 大家在考虑宗主人选时,潜意识里都从现存的宗派里挑选,无意中都忽略了一点,已经覆灭的云遥宗,其实还幸存着一位修为高深的剑道名宿。 谷里众人没再说话。因为他们发现,无论是声望资历,还是境界实力,隋东山都足以力压群雄,让人无可挑剔。 而且,隋东山的出身特殊,云遥宗已灭,这样一来,大家就不用担心,新结盟的宗派会被某一家操控。以沧流剑的倔脾气,也绝对不容人越权干涉,这样再好不过。 沉默,往往就代表着默认。 沧海横流,方显剑豪本色。 现在正是沧海横流的时局,老迈的沧流剑出山,能扛得起风雨飘摇的剑道吗? 裴寂说道:“我还有一个能让你们心悦诚服的理由。剑渊和剑冢愿意推举他,因为正是他,从中牵线搭桥,游说撮合,才促成了今天的结盟局面。宗主之位,他当之无愧!” 人群闻言,恍然大悟,同时心里涌起一股钦佩之情。 宗门虽亡,仍心系剑道兴衰,以力挽狂澜为己任,无愧于沧流剑的赫赫威名。老一辈豪杰的胸襟如此宽广,叫他们凭什么不服? 正当他们肃然起敬时,一道苍老话音从虚空响起,透着莫名的意味。 “浪子回头,你可有悔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头儿踏空而来,身上穿着件破烂不堪的羊皮裘,白发稀疏,看起来有些寒碜。 他的腰间悬着一只酒葫芦,右手倒提一柄长剑,锋锐无匹,正是剑圣曾经的本命物,真武剑。 剑道合盟将成,隋东山现身。 下方众人纷纷行礼,恭迎他们的新宗主降临。 隋东山伫立虚空,无视大家的问礼,一直盯着悬崖间那道白衣身影,目光闪烁,“只要你肯回来,我愿意把宗主之位让给你。” 他之所以从醉生梦死间醒来,是因为杨玄机当日那番话。他之所以万里疲奔,劝说剑道结盟,本就不是贪图区区宗主之位。 他的心里,只有道。 他一直坚信,只要顾剑棠振作起来,愿意扛起圣人使命,剑道复兴是早晚之事。 任真负手立在铁剑上,瞥一眼他手中的真武剑,淡淡说道:“那是你应得的,不必让给我。” 隋东山摇头,神情复杂,“你懂我的意思。” 任真微嘲道:“不回来又如何?我还想学学你,去真武山下喝酒呢……” 隋东山老脸一僵,懊恼之意陡然消散,眼神锋锐如剑,沉声喝道:“不回来就算了,那就由我来当这个圣人!” 话音落时,他浑身气息绽放,滚滚剑意震荡谷间,令所有铁剑都剧烈嗡鸣起来。 有的剑甚至抑制不住亢奋,破土离开地面,准备去追随这位老人。 同样开始颤抖的,还有谷里的所有观众。浩荡威势笼罩下,他们脸色苍白,写满难以形容的震撼情绪。 “这是……第八境!” 当日在真武山下,杨玄机说过一句,没有剑圣,那为何不去当个剑圣,撑起这片天下。 现在,他做到了,一入八境,他要扛起整个剑道! 便在这时,一道笑声响起。 准确地说,是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陡峭绝壁间,裴寂神态冷峻,讥讽道:“哼,你也配当剑圣?” 任真傲然道:“大言不惭,我才是要成为剑圣的男人!” 三人锋芒毕露,锐意狂涌,谁也不肯服软相让。 宗主之位可以让,所以他们不稀罕。 圣人之位,一家之尊,从来只有最强者居之,何时是别人让出来的? 剑与剑修,本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忽然间,又有一道大笑声响起,更加刺耳,却是从谷外袭来,“你们是在争谁先死吗?” 第133章 由王入霸董夫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谁是剑圣,谁就先死,最后这道话音不止是狂那么简单,还彰显出强烈的杀意。 先不提痴狂二人,既敢视迈入八境的隋东山如无物,此人必然名列风云十强无疑。 剑道群雄想到这点,神情骤凛,如临大敌,循声望去时,只见一名老迈文士踏空而来,双鬓霜白,青衣飘舞,浑身包裹在一团澄明刚烈的气流之中,威势自显。 随着他的降临,在这一刻,谷里的光线骤然刺眼,空气莫名灼热而躁动,仿如一轮烈日坠落其间,让人油然生出备受煎熬的压迫感。 儒家威仪,如朝阳播撒天地,温暖光明,其品德柔顺,恩泽于万物。 儒家讲求不言自威,王而不霸,但青衣老儒的气势却是霸道到了极点,如日中天,强盛逼人,让人不敢直视。它的光芒,似乎要将所有事物都融化掉。 儒圣之威,明显比先前更霸道了。 夫子董仲舒立于谷顶,负在背后的手里捏着一柄戒尺,俯瞰向下方人群。只是这一眼,所有人便同时低头,不由自主地后退,畏避他的强势眼神。 隋东山踏步向前,挡在半空中。场间只有他一名八境强者,儒圣降临,这时是该由他来出头。 “孤身赴险,你还真是目中无人。” 隋东山话音冷漠,仰视着居高临下的董仲舒,身畔剑意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动手迎战。 董仲舒置若罔闻,全然无视了这位剑道盟主的存在,视线绕过他,落在后方悬崖间的那道身影上。 “你拿自己当诱饵,诱我入局,现在我来了,你能奈我何?” 说着,他再次瞥一眼下方人群,眼神轻蔑,众人只觉头晕目眩,神魂一阵刺痛,随时都要崩溃。 任真立于剑上,脸色阴晴不定。 无论阴谋阳谋,最终都要靠实力说话。董仲舒的实力明显比剑道众人都强,所以他底气十足,明知这是陷阱,仍然有恃无恐地前来,就是想看看,任真能掀起多大波澜。 无论是仁者、智者还是勇者,都不会无敌。 无敌者才无敌。 任真双眸眯起,皱眉说道:“你是不是怕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董仲舒哑然一笑,嘲弄地道:“怕?我怕什么?就凭这些废铜烂铁?”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董仲舒占尽上风,确实没有害怕的必要。而任真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虚张声势。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从准九境到八境下品,修为明明暴跌,却还要强撑出一副霸道姿态,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是底气不足,才故意虚张声势?” 董仲舒闻言,笑意骤散,额头上青筋暴起。破境时堕境,任真的话戳中痛处,成功激怒了他,让他原形毕露。 “要捏死你这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八境足矣!” 他脸上笼满寒霜,阴戾地道:“你以为,老夫是你的笼中猎物?蠢货,最后死在局里的,恰恰是你们!” 话音未落,他的气机暴涨,如烈日当空,喷薄热气充斥整座山谷。 他冷笑一声,大手一挥,那把戒尺霎时变得无比巨大,宛如擎天石柱一般,轰然砸向任真所在的位置,碾压之势直欲摧毁整座山崖。 这时,隋东山身形闪烁,出现在悬崖前,面对呼啸而来的霸道尺风,一剑斩出,锋利剑气扶摇直上,毫无惧意。 轰! 剑意锋利,儒意霸道,两者碰撞到一起,刹那间爆发出狂暴的气浪,引得地颤天摇,整座山谷都摇摇欲坠。 翻滚气浪里,隋东山倒飞而出,如同断线风筝,被董仲舒的王霸之意撼动,跌落在地面上。 虽然同为八境下品,他毕竟才刚破境不久,底蕴明显不足,尚无法娴熟驾驭八境的玄妙力量,在老辣的董仲舒面前,他还无法构成威胁。 隋东山单膝跪地,插剑而立。他嘴角渗血,脸上涌起不健康的红晕,体内更是气血沸腾。 他现在才意识到,想成为真正的一家圣人,绝非踏入八境那么简单,唯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脱胎换骨,超凡入圣,像董仲舒一样炉火纯青,成为绝对力量的主宰。 董仲舒懒得看他一眼,不仅出于狂傲,更现实的原因是,如今的他还不够格。 谷里众人见状,不由倒吸冷气,神情震骇,先前的喜悦之情顷刻消散。 他们本以为,隋东山晋入八境,强势崛起,会是剑道止住颓势的中流砥柱。没想到,跟董仲舒初次交锋,他便完全落在下风,看不到半点希望。 如此一来,谷中还有谁能匹敌如日中天的儒圣? 人群面露绝望。看来,剑道结盟并没有太大意义,剑圣陨落后,两家实力失衡,在顶尖战力方面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董仲舒依然没有理会隋东山,冷冷盯着任真,“一群徒有虚表的废物,还有何存在的意义?既然你们都聚齐了,那就都覆灭在此吧!” 嘴上这么说,他伫立原处,没再前进,已经感知到什么。 任真注视着董仲舒的身影,感慨道:“我原以为,你只敢行其风,不敢入其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董仲舒神情微变。 “儒家推崇内圣外王,以王道立世,反对霸道。怪不得你明明堕境,还敢来赴会,原来是王霸兼修,背弃了儒家的根本。董仲舒,你现在还配当儒圣么?” 自古以来,儒家就对王霸之争有明确的界定,认为“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 如果将这种观点详细阐述,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简单地说,王道就是,如果你肯夸我服我,和而不同,我可以让你站着活着。 霸道则不管那么多,无论是谁,只要不肯跪我舔我,无论和不和,都特么得死! 董仲舒以前行事,已有霸道之风。在他的意识里,诸子百家都是多余的,不管理念正确与否,只要不是儒家派系,就没必要存于世间,恨不得统统灭之。 换言之,非我流派,其心必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次堕境后,他急于恢复实力,竟然不择手段,在修行方面也堕入霸道。 王霸兼修,如今的儒圣体内运行的法力,已不再出自正统儒脉。 由王入霸,这也是他敢来剑冢的底气所在。 第134章 难知如阴杨玄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霸道易修,能迅速提升战力,却难守本心,近乎残暴化魔,因而被儒家正统排斥。 董仲舒急功近利,迫切想恢复修为以巩固权势,看似走了捷径,实则利令智昏,无异于自掘坟墓,只是现在的他还意识不到罢了。 被任真一言道破玄机,他老脸变得极其难看。儒圣背离儒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必令他威望大损。 他寒声说道:“论儒家修行,无人配在本圣面前评头论足。别以为我看不破你的伎俩,不就是所谓的合纵百家以抗儒吗?今日把你们这些余孽统统铲除,哪还有什么王霸之争!” 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问题就会被解决掉。没有异己,何来争论? 这正是他的治世之道。 刚才说话的功夫,他已然感知到那股气息的存在。而此时,一道黑气漩涡在前方虚空中冒出,旋转着消散后,一名手持布幡的盲眼老者现身。 这次,他没有带小童一起前来。 杨玄机要全力以赴,跟董仲舒再战一场,把桃山大战时受的那一拳还回去! 董仲舒见状,眉头紧紧皱起来。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甚至连二先生元本溪,也没能算到,对方开场迎战儒圣的,会是杨玄机。 无论在西陵,还是浔阳城,百家里对阵儒圣的,一直都是墨家李慕白。儒墨两家势不两立,今日这场生死大战,偏偏对手换了人。 如此安排,看似无关紧要,却蕴藏着任真很深的算计。 李慕白擅守,杨玄机擅攻。以往董仲舒立于八境最巅峰,手段蛮横强势,因此,让李慕白以墨守相对,最能牵制对方。 但今非昔比,董仲舒跌至八境下品,威势大不如以往,没必要再保守,用守强攻弱的李慕白兑子,反而改用诡变莫测的杨玄机,更容易占据上风。 至于李慕白,任真另有打算。 相较之下,就轮到董仲舒头疼了。 他旧伤未愈,故意绽放霸道气势,确实存着虚张声势的心思。如今对上神鬼通玄的阴阳家,跟隋东山之流不可同论,即便他不会吃亏,也一定会被拖入持久战,消耗严重。 一上来就失算,这让他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谷顶虚空,杨玄机微侧脑袋,仿佛是在扫视下方群雄,沙哑地道:“百家抗儒,大势已定。这里的战局,不是你们能掺和的,都赶紧去无名镇!” 今日会盟前,他已跟任真见过一面,因此知道全盘计划。按照任真的缜密谋算,这一战会被分在两地同时进行,一处是在这剑冢内,另一处就在相距不远的无名小镇。 剑道群雄见多识广,认出这位是阴阳家的冥圣,岂敢不从命,迅速从斜谷撤离。圣人打架,他们若是逗留此地,只会被无辜牵连进去,起不到任何作用。 既有百家相助,分担儒家来袭的巨大压力,剑道理应听从安排,全力以赴。 凝望着退出谷口的人潮,董仲舒目光闪烁不定,犹疑地道:“你凭什么笃定,无名镇上将有大战?我们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杨玄机嘿嘿一笑,嗓音阴恻,“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 话音未落,他身形稍闪即逝,只在刹那之间,他便鬼魅般飘临董仲舒上方,擎起鬼神幡,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疾!” 他暴喝一声,鬼神幡倏然展开,化作一幅无比巨大的阴阳太极图,将董仲舒笼罩其内。黑白两气疾速旋转着,在他四周生出无数道漩涡。 有的中心汇聚,试图吞噬一切; 有的向外扩散,能把人像纸一样撕裂; 有的则如大漠流沙,看似静止,只要对手踏入,就会难以自拔,被慢慢夺走生机。 …… 太极生两仪,进而生出无限变化,每一种变化,都足够致命,让人无从招架,可怕至极。 《孙子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阴阳术数,变化莫测,动静之间,如阴云遮天,不见星辰,使敌人难以琢磨。 冥圣杨玄机,正契合着六如中的“难知如阴”。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董仲舒丧失先机,一念之差,便被困在这阴阳太极图里,苦苦跟那些诡异气象斡旋。 他那把戒尺,也非凡俗之物,乃是至圣孔子遗留的法器,当年曾以之战遍百家群雄。 随着他上下挥舞,尺落法随,浩然正气滂湃,不污不灭,任它千变万化,皆能以一尺镇压。 怎奈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两气生生不息,衍生变化更是无穷无尽,非一尺一尺就能打光的。 董仲舒虽能自保不败,但也难以破局,疲于招架。 太极图外,杨玄机眉关紧锁,全神贯注地驱使鬼神幡,催生无尽杀劫,跟图内的董仲舒较量斗法。 两人这一战,一上来便陷入焦灼。 当日在西陵桃山,杨玄机需要守护小不起,难以心无旁骛展开阴阳图,因此没能显露绝学。而董仲舒占尽地主之谊,即使阴阳图现,他也能假借脉泉之力,以万丈法相破解。 彼时与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其结果自然也不同。 今日杨玄机全力以赴,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除这两人之外,此时斜谷内还有三人。 自从二圣交手后,再无旁人干预,痴狂二人的对决便同样开始。 在世俗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噱头,目的是吸引天下剑修前来围观,以达成结盟的真实意图。只有在两位当事人眼里,对决本身才最重要的事情。 为了这一天,裴寂苦苦熬了十年。 十年养剑,只为有朝一日,能战胜面前这个人,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剑豪。 所以,他不太关心其他局中人的厮杀,这些自有人去运筹帷幄。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争胜。 没有人能阻挡他停下来。 而另一侧,任真的想法却不相同。 他成全了裴寂的心愿,全力迎战,同样也是在利用对方,尽可能毁掉更多的名剑。 毁剑是为了铸剑,铸就他的本命剑。 第135章 让不如死裴剑狂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寻常武修在知命前,都是将已存于世的器物炼化,与自身命运相通。这样的本命物,被称为后天本命。 任真想要获得的本命物,叫做先天本命。它先前并不存在,是由知命者亲手打造成,在它问世时,武修当即将其炼化为本命物。 铸炼者和炼化者都是同一人,并未经过其他人染指和炼化,因而先天本命物的感知灵力异常强大,其威力远胜于后天本命。 铸炼本命剑,一共分两步,以灵力凝练剑灵,以精铁打造剑胎。 两者合一时,本命剑成。 任真将决战之地定在斜谷,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这两步顺利完成。 他要铸炼的本命剑非同凡响,甚至可以说是亘古绝今。 打造剑胎的精铁,取自两块来自天外星陨,坚硬材质千年难遇,光是锻造它,就必须靠最顶级的铸剑师消耗强大功力,方能将其熔冶锻打。 这一步骤,由剑隐赵大江亲自出手。为了能在世间留下最伟大的杰作,这位巨匠大师已闭关休养数月,养精蓄锐,静待这一天的到来。 而凝练剑灵,离不开精纯的灵力元素。跟修行所用的普通灵力不同,这种元素孕育自天然矿物里,非常稀少,难以撷取。其纯度越高,本命物的灵性就越强。 世间大部分灵器,都只能采用一丁点灵力元素,无法同时聚集大量元素。这也是造成灵器品阶参差不齐的主要缘由。 为了解决这条难题,让本命剑空前强大,任真想出一条最霸道的方法,毁掉别的灵剑,夺取其中灵力元素,用以凝练自己的剑灵。 毁剑铸剑,听起来很容易,实际做起来很难。 天下之大,何处能找到那么多名剑? 唯有剑冢一家而已。 名剑强韧,如何能迅速摧毁它们? 唯有两名势均力敌的剑道大师,以强大造诣碰撞对拼,才能将剑身震断,从而将剑灵释放出来。 于是,便有了这次的痴狂一战。 所以今日的斜谷会盟,不仅是一个引诱儒家上钩的巨大陷阱,更是辅佐剑圣重新知命、再回巅峰的转折点。 剑道三雄联手,共铸一剑,为的就是力挽狂澜,扭转儒兴剑颓的现有格局。 一剑未出,已引得天下群雄云集,进入局中,其阵仗何其宏大! 当然,选择在这种危急时刻知命,任真同样承着巨大的风险,将自身气运全部押了上去。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里面潜藏着太多精密的计算。 比如两地分战,比如跟某人的宿怨…… 富贵险中求,唯有如此,他才能一举捕获所有大鱼,让未来的北境,呈现出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眼前时间紧迫,为了能毁掉更多的剑,任真必须尽快出手。 悬崖绝壁间,痴狂二人同时抬手,各有一柄铁剑从浩荡剑冢里飞出,如鱼跃龙门一般,被他们挑中,成为对战的利器。 裴寂手里那柄,纤细修长,看上去就像白雪堆砌,散发霜意,利刃在阳光照射下,透着让人胆颤的寒芒。它挥过之处,气温骤降,仿佛快要飘起雪来。 阳春舞白雪,这是大名鼎鼎的阳春剑。 任真挑选的那柄,却是浑身赤红,灼热火气激荡,看上去就像炉火里的铁胎,烧得明亮通红,正等待着千锤百炼。 此剑之名同样如雷贯耳,叫做火麟剑。 一冰一火,这对强大的名剑相遇,又是在同样强大的两人手里,一旦交锋,将会迸发出多强的威力? 裴寂眼眸微眯,凝望着远处剑上的任真,神情凛然。这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巅峰的一战。 “请!” 话音吐露,他身形爆射而出,那条黑袍卷动,如乌龙出水,裹挟着幽暗的杀气,朝任真袭杀而来。 那柄阳春剑被他高擎头顶,举火燎天,看似是一招很基础的剑式,但在他身躯的旋转带动之下,却俨然成了苍龙利角,寒光四射。 “荡剑式!” 任真心头一颤,识出这一剑出自剑狂的著名绝学,沧海三十六式。一代大宗师出手便是绝招,显然他在脑海里早将今天之战推演过无数遍。 这一剑,很棘手。 任真不退反进,同样迎了上去。两人都用四境修为,只拼招式和造诣,这种公平条件下,他不能一上来便气馁。 只见他双手握剑,直刺地面,真力灌注其中,然后向上撩动,炽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轨迹诡异,以宽实剑身迎面砸向裴寂的一剑。 “血月当空!” 这是他梦游春秋时学到的一招,其实并非剑诀,而是西楚大戟士纵马猎杀时的惯用动作,以重戟之力将猛兽挑飞,还能刺破下腹命门,非常凶残。 既然是初次交手,他有心要试试裴寂的力道深浅,接下来才好拿捏分寸。 对裴寂来说,最重要的是胜负,必会灌注毕生之力,但求一胜。 但对他而言,更关心的是断剑数量,而非压过裴寂一筹。与之相应的,他必须拿捏好火候,尽量匹配裴寂的实力,争取不分上下,让两剑同时震断。 求和往往比求胜更难,他需要不断摸索。 砰! 双剑碰撞,阳春剑居高临下,锋锐钻杀的剑芒切割在火麟剑的半截剑身上,摩擦出无数火花,两股剑意的交锋,使得四周空间扭曲起来,生出破碎之感。 猛力爆发,两人的手臂都颤抖起来。 裴寂睚眦尽裂,厉啸道:“给我破!” 他倒垂的身躯再次扭动,真力疯狂爆发,竟直接钻断火麟剑,将其上半截挑飞! 任真的双手紧握剑柄不放,强横的威慑力却将他震退,瞬间在悬崖间跌落数丈,比之先前更落下风。 “好强!” 他浑身气血奔腾,忍不住惊叹出声,知道自己太过托大,低估了裴寂的决心和实力。 他本想刻意相让,保守一部分实力,只求个双剑齐断的局面。没想到,剑狂如此强大,现在看来,哪怕稍有松懈,别说均势,他甚至都无法支撑三千剑,会被无情碾压! 他心脏砰砰直跳,亢奋得颤栗不止,“他娘的不愧是剑狂!” 虚空中,裴寂挟剑降落,如流星坠地,朝着任真穷追不舍。 他怒吼一声,却不是在给自己提气,而是愤怒于任真的表现,不能让他战得酣畅痛快。 “宁求死,不求让!不能真正赢你,我生不如死!” 疯狂气概,震荡山谷。 第136章 藏器于身颜先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宁求死,不求让,这一战对裴寂太重要。 强者之所以成为强者,在于他们有着远超常人的求胜欲,甚至偏执而扭曲。 裴寂就是这样的人,他后半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堂堂正正地战胜顾剑棠,雪洗曾经战败的耻辱。 高手过招,最忌讳故意认输,这无异于羞辱对方。任真刚才的一剑,明显有所保留,这让裴寂倍感愤怒,所以激动地咆哮出来。 凝视着裴寂的暴怒神情,任真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在亵渎一代宗师的尊严,不禁心生悔意。 利用对方毁剑,已经有失坦荡,若还不肯全力一战,未免太下作了。 战场之上,一切以剑说话,任真没有矫情地道歉,而是亮出真正道行。他左手一扬,隔空掠来一柄长剑,迎着俯冲而下的裴寂,正面劈了上去。 轰! 一剑起蛟龙,剑六是孤独九剑里最刚猛的一招,强大罡气缠绕剑身,轰然砸落在裴寂的剑上,势大力沉,不仅将其一斩两断,还将裴寂本人重重震飞在崖壁上。 一剑还一剑,两个回合结束,双方各断一剑,未分胜负。 裴寂咧嘴一笑,鲜血从嘴角溢出,却看不出狼狈,反而透着豪迈气度。 “再来!” 任真沉默不语,攥着那柄长剑冲了过去。 斜谷里,狂风呼啸,剑气纵横。痴狂二人脚踏剑林,闪躲腾挪在半空中,各逞神威,铁剑碰撞爆发出恐怖的气浪,令整座山谷陷入持续的震颤。 地面上,隋东山盘膝而坐,观望着二人的对决,神情震撼难言。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那些朴实无华的动作里,实则暗藏精妙无穷的真谛,已经远远超脱招式本身。 游刃于毫厘之间,毕其功力于微末,这就是两人的造诣体现,也是他们踏上神道最巅峰的凭恃。 能达成现在的造诣,裴寂靠的是天赋和磨砺,任真靠的……是更多的天赋。 所谓天道酬勤,永远是针对还在半山腰的人说的。 走着走着,当你发现前方没路了,必须要飞起来才能继续攀登,这时你就会明白,不管你是否努力,巅峰都只欢迎能飞的天才。勤能补拙,但不能让你变聪明。 任真只有十六岁,论阅历和实战经验,他无法跟裴寂媲美。但是就像前面说的,武道永远青睐天才,他的头脑悟性,以及手心那只天眼,能帮他不需经历磨炼,就看清所有招式的本质,剥离华丽外表,返璞归真。 天赋这种东西,有的人溢出,有的人贫瘠,本就毫无道理可言。 所以任真能在这里,代替剑痴,跟剑狂并驾齐驱,势均力敌。 除了感到震撼,隋东山的敬佩之意溢于言表。他也看得出,这两人真的是在拼命,毫无保留地迎战最强之敌。 目睹如此盛况,他悠悠喟叹一句,“不愧是敢跟我抢剑圣的人啊……” 山谷另一侧,还有一场激战正在进行。 两位圣人根基迥异,比拼的是各自的家学底蕴,较量起来虽不会招招角力搏命,但太消耗心神,一点也不轻松。 不过他们的态势却很明显,跟上次不同,杨玄机这次占据攻势,而董仲舒被迫防守,疲于招架。 整场博弈战牵涉太深,杨玄机心知肚明,因而并不急于强攻,他就是要耗下去,慢慢折磨带伤来战的董仲舒。 果然,董仲舒脸色微白,越来越沉不住气。某一刻,他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大叫道:“你还想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这焦躁话音传出太极图,飘向斜谷外的天地。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并非孤身赴险,同为儒家砥柱,他的得意门生肯定会来助战。只是没想到,那位居然一直作壁上观,迟迟不肯现身入局。 再这样拖下去,他迟早会被拖垮。 他的话音落下,沉寂片刻后,一道温润笑声在谷里回荡,令众人心头骤凛。 “弟子姗姗来迟,还请师尊恕罪。” 远处天际,一个黑点出现在大家视线里,倏忽间,便飘然近在眼前。 一个中年书生风尘仆仆赶来,腰间悠荡着个装水葫芦,看他的模样,真像是急匆匆救场一般。 大先生颜渊终于露面。 他从云端漫步而下,落在谷顶的一块岩石上,隔空观望着二圣,笑眯眯拱手行礼。 “晚辈见过杨老先生。” 他说话本就慢条斯理,此时陷入困境的又不是他自己,更不会像某人一样急不可耐。 太极图里,董仲舒冷哼一声,脸色难看,却没再说话。若非落在下风,他绝不想看见自己的大弟子。 为了毁掉天人炉,颜渊出手暴露野心,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关系已然破裂,只是碍于维护儒家阵营,不好撕破脸皮罢了。 这次重逢时,两人必须联手对外,捍卫儒家,但彼此都深深戒备,提防对方的偷袭。因而,虽然多了个帮手,董仲舒不但没感到放松,反而压力陡增,浑身都不自在。 当然,颜渊的现身,还是化解了他眼前的危机。 杨玄机眉头紧皱,撤回鬼神幡,放弃了对董仲舒的围困,退回到一旁。 想用太极图困住对手,就必须全神贯注,无法分心应对旁人的袭击。有颜渊这种级别的强敌在侧,他丝毫大意不得。 颜渊看在眼里,温和一笑,干净眉眼间流露着友善的意味。 “杨老先生,当日在云遥宗相遇,您曾说过一句‘儒陨墨遁伞向西’,现在看来,您的预言似乎不对啊……” 他慢吞吞说着,目光流转,瞥向另一边面色阴沉的董仲舒。 此时的斜谷上空,明明是两家阵营,却呈现三足鼎立的态势。师徒二人遥相对视,疏远得很,谁也不敢将背后托付给对方。 “家师健在,风采依然如故,这个陨字从何谈起?至于那位墨家巨子,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是你们为我预留的对手吧?” 颜渊故作惋惜之情,仿佛是在懊恼杨玄机的预言失准。 董仲舒闻言,脸色愈发铁青,但还是没有发作。他清楚,颜渊才是今天最强势的存在,儒家绝不能内乱,他必须咽下这口恶气。 杨玄机冷眼相对,默不作声,看着颜渊在大家面前扬眉吐气。 颜渊不急不慢,摘下葫芦喝了口水,脸上笑意愈浓,“不过,您好歹也蒙对一回,铁伞西来,萧大先生总算跳出那座迷城了……” 第137章 临危受命隋盟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十大风云强者里,北唐共占据六席,儒圣董仲舒、冥圣杨玄机、剑圣顾剑棠、墨家李慕白、儒家颜渊,还有一位,就是铁伞萧夜雨。 如今剑圣堕境,六强变为五位,分成两大阵营。儒家有师徒二人,百家有杨李联手,正成均势,难分高下。 如果真像颜渊说的那样,铁伞西行,也来到这座斜谷,那么平衡局面将会打破,无论他站在哪一方,都会形成以三敌二的优势。 可见,那把铁伞的分量举足轻重。 萧铁伞其人,身份屡经更迭,且性格怪异,神秘而不可琢磨。他为情所困,在京城长安蛰居二十年,不曾踏入江湖半步。 为了这场大战,他愿意重出江湖,今天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听到颜渊云淡风轻地吐出“铁伞”二字,杨玄机神情剧变,握着鬼神幡的手指微白,力道不觉加重几分。 他深知那把名为“千机变”的铁伞有多厉害,而且更清楚对方在这一战中所处的立场。 铁伞与真武,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太深。 颜渊轻抖草灰色袍裾,端坐在岩石上,审视着杨老头的阴沉脸色,笑吟吟说道:“萧铁伞肯出长安,自然是为了剑圣。如此一来,我实在看不出,你们能有何胜算。” 杨玄机沉默不言,情知他说的是实话。以二敌三,这道难题无解。 另一旁的董仲舒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面色稍有和缓。从一开始,他最急切想要看到的转折,就是铁伞入局。 萧铁伞实力虽强,却从不按自己意志行事,只听从女帝一人差遣。既然他得到准许,罕见地出城助战,这就说明,那个女人没有抛弃自己。 有朝廷的鼎力支援,再加上元本溪的运筹帷幄,董仲舒顿觉信心大增。此时他暗暗感慨着,在生死关头,果然还是忠心孝顺的二弟子最为可靠,值得他以命相托。 场间数人陷入沉默,山谷里响起的,只有铁剑碰撞的剧烈切割声,极为刺耳。 痴狂二人彷若未知外界形势的转变,还在万丈绝壁间拼命酣战,斗得难解难分。 片刻后,任真挥舞着铁剑,依旧没有转移注意力,只是忽然振声说道:“大先生应该不急于出手吧?” 从开场到现在,这场大戏的每一点细节,他都精心推算过。对于颜渊的现身,他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连萧铁伞赶来,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不担心这些变数,只是,他需要一些时间。 颜渊侧身,看向忙于厮杀的任真,笑容里多出一抹寒意,“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这一问一答,虽然简短,暗藏着太多深意。 杨玄机和隋东山还听不太懂,董仲舒的心脏却是猛然一跳,紧紧盯着颜渊,神经再次绷了起来。 颜渊站起身,眼神淡漠,说道:“我原以为你足够聪明,现在看来,你还差得远。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自作聪明,试图算计我,你却敢擅做主张,挑战我的底线。” 毁掉天人炉后,两人的合作便告一段落。对于今日之局,颜渊并不知情,皆是任真一手谋划,将他也算计在内。所以,他才很罕见地当众动怒。 远处悬崖上,任真示意裴寂先停下来,然后立在一柄横插石壁的铁剑上,隔空跟颜渊对视,说道:“隔岸观火,予取予求,这样的局面你难道不满意?” 颜渊生性谨慎,虽然早有取代儒圣之心,却不敢冒险行动。即使董仲舒堕境,他还是选择忍耐消耗,不想让儒家早早陷入分裂。 至少在铲除百家、大势落定前,他都不打算再出手。 因此,任真设下此局,引蛇出洞,一边让杨玄机出手牵制董仲舒,另一边给颜渊创造观战的机会,引诱他趁机偷袭董仲舒,从而公然挑起师徒的争斗。 对颜渊来说,这确实是天赐良机。董仲舒同样谨小慎微,若非这一战牵涉的利益太深,不得不来,他也不会冒险出动,肯定还在潜伏养伤,隐遁不出。 能营造出这样的局面,太不容易。一旦错失,颜渊很难再等到下一次。 颜渊冷哼一声,眉宇间怒意渐炽,“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我以前也说过,在我眼里,儒家的利益永远重于个人得失。你们这些百家余孽,妄图蚍蜉撼树,我岂会让你们得逞!” 他想要夺得的,不仅是一个儒家,还是原原本本、空前强盛的儒家。 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儒家由盛转衰的罪人。 所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选择的是家国天下,而非偷袭老师,正中敌人的下怀。 明知眼前的机会难得,他毅然决定放弃。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搅局,而是要破局,粉碎任真的真实意图。 “要打败我们儒家,那就尽管动手吧!这些借刀杀人的小伎俩,在我眼里只是笑话。” “我们儒家……”听到这大义凛然的话语,董仲舒长叹一口气,降落在崖顶上,唏嘘之中透着宽慰。 “连座下弟子都分得清利害轻重,我这当老师的又岂会糊涂?在外人面前,永远都只有一座儒家!” 作为儒家的圣人,他明知今日凶多吉少,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还是毅然前来,因为他跟颜渊一样,都始终秉持坚贞不屈的儒家气节。 从古至今,为了牟取各自利益,儒家文人往往明争暗斗,相互倾轧,但是当外敌来犯,家国危难之际,他们从不乏团结,表现出强硬的骨气,联手一致对外。 这就是儒家奉行的忠义气节。 这对儒圣师徒,纵然有千般丑恶,在这百家抗儒的乱局里,他们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任真眼神嘲讽,悠悠说道:“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真叫人刮目相看。难道我们兵家的人,就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他望向下方谷底,深深看了隋东山一眼。 在他的计划里,这位新晋的盟主必须要挺身而出,扛起这至关重要的一战。 隋东山起身,抽出竖插在地的真武剑,凌空而起,踏步走向颜渊。 “颜大先生,希望战到最后,你还能坚持住这副硬骨气。” 真武剑大放光华,潮水般奔涌向前,如沧海横流,湮没虚空。 第138章 锤炼天地赵大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隋东山从未如此强大过。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臻至七境圆满,迟迟无法再进一步,本以为此生会就此停滞,无缘涉猎那武道巅峰之上的风景。 同在云遥宗,他一直被年轻剑圣的风头盖过,当了十年的宗门老二,他也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望洋兴叹。 直到数月前,他躲在真武山下醉生梦死,听完杨玄机的一番话,这才幡然醒悟,察觉自己跟剑圣的差距所在。 很多人以为,先拥有王者实力,才生出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其实谬矣。人的眼界心性决定了他能达到的高度。 如果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能够成为最强王者,又凭什么成为真正的王者,让其他人臣服在脚下? “没有剑圣,为何不去当个剑圣,”从听到这句话的那刻起,隋东山的人生就已然改变,他终于拥有一颗王者之心。 所以他破开桎梏,踏入第八境。 现在,任真让他去挑战风云第十,他便毫不犹豫仗剑而上。如果连战胜对方的信念都没有,又凭什么真能获胜,跻身最巅峰强者之列? 这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 他释放全部修为时,剑势淋漓挥洒,宛如无数条奔腾的江流,一道涌向颜渊。 颜渊站在岩石上,跟董仲舒刚来时的反应如出一辙,也没有看汹汹杀来的隋东山一眼,只是盯着任真,哑然一笑。 “矮子里面拔将军,这么快就技穷了?你是太看得起萧铁伞,还是看不起我颜渊?” 颜渊神态自若,一边说着,缓缓抬起右手。 他清楚,墨家李慕白肯定就在附近,之所以没有现身,应该是被任真派去迎战萧铁伞,而将自己视作更弱的一方,交给隋东山来应付。 如此安排,确实像是在小觑他。 他并未感到愤怒,只是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轻视他的手段。 他右掌挥动,隔空拍向隋东山,轻松写意,既缺乏雄浑力度,也没有浩荡真力轰出,甚至有些寒酸。 一滴细微不可见的水珠弹向虚空,下一刻,以它为中心,一股分外暴戾的气浪凭空掀出,宛如万丈骇浪,朝着正前方的剑意砸去,排山倒海,声势极为浩荡! 滴水藏海,他的这滴水珠里,真的蕴藏着大海般磅礴的能量。相比之下,隋东山的剑意川流则显得微不足道,迅速沦陷在它的恐怖威势下。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先生的滴水之力,俨然真要吞噬掉隋东山的滔滔川流。 虚空中,杨玄机侧首,“看”着两道澎湃气浪撞击到一起,神情有些古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颜渊出手。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颜渊,你用的当真是儒家法门?” 他念的这段话,出自道祖老子的《道德经》。阴阳家跟道家渊源颇深,因此他对道家经典有所了解。此刻,他能隐约感知到,颜渊的手段里似乎藏着一些道家真意。 话音落时,剑与水的气浪狂潮碰撞,令整座虚空震荡。 那些宛如实质的锋锐剑意,试图将水珠里迸发的真意切割,却发现它是如此浩瀚,根本绞杀不尽,源源不断涌来,强势碾压一切。 董仲舒的刺耳话音响起,是在回应杨玄机刚才的疑问。 “既知老子,岂不闻太一生水?我这位座下首徒,学问真是渊博得很,连我都琢磨不透,你这瞎子又能看出些什么!” “太一生水……” 杨玄机喃语着,神色微惘,试图推断出具体的师承根源,却一无所获。 颜渊淡然一笑,说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儒家真言博大精深,难道就没有水的法门?更何况,连孔圣当年都曾问道于老子,即便我修炼一些道家神通,谁又敢说我是错的?” 董仲舒沉默,脸色阴晴不定。 颜渊话锋陡转,啧啧称赞道:“你们有功夫关心太一生水,倒不如多留意这位隋盟主,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 说这话时,他面前的虚空已恢复平静,那两道可怕气浪交锋后,最终结果竟是不分上下,同时消散殆尽。 “我很好奇,那把剑明明是顾剑棠的本命,怎么现在又落到你手里?看你刚才出手的阵势,似乎……他又成了你的本命剑?” 颜渊盯着隋东山手中的真武剑,眼眸里泛起趣意,“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隐隐察觉出一丝异样。 隋东山凝眉,没有回答,只是漠然说道:“要战便战,何必那么多废话!” 其实他也不清楚,名剑为何能轻松易主。杨玄机将真武剑交给他时,他只是感知到,施加在剑里的神魂标记已经消失,它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世上或许只有任真,才知道藏在背后的真相。 那日在金陵城外,为了骗过南朝皇帝的眼睛,顾剑棠确实死过一次,当时主人与剑的本命关联便已解除。 不久前,顾剑棠死而复生,重新知命,本命换成别的“东西”,如今跟真武剑再无任何关系。 但是在世人眼里,任真假扮的剑圣回归,从未死过,不可能自动解除牵连,所以甘愿舍弃本命剑,将它赠给隋东山,这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无数人梦寐以求。刚才隋东山能化解颜渊的真水一击,很大程度上,也是倚仗着真武剑的威力。 颜渊目光闪烁,转身凝视着远处的任真,幽幽地道:“我原以为,那天你去求感应字,只是个幌子,想不到,你真的已经丧失本命了……” 董仲舒听到这话,眉尖猛挑,明显被戳中痛处。 他眼眸微眯,迸射出精湛寒光,说道:“多亏你提起此事,让我忽然猜到一点。顾剑棠此刻正是四境圆满,莫非他在选剑入知命?!” 颜渊闻言,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将决战定在这里,想不到,他的真正意图竟然是剑!” 这对师徒,都是老谋深算之人,联系前因后果,一瞬间便想通其中关节。 董仲舒脸色阴沉,冷冷盯着还在决斗的任真,眼里杀机骤起,“你敢毁我本命,一报还一报,我怎可能让你在我面前炼化本命!” 颜渊反应过来,也凛然说道:“如果真让他炼化出强大本命,顺利知命,无异于养虎为患。咱们必须要除掉他!” 第五境,是修行境界里最为重要的一层,将直接决定武修一生的修行上限。 拥有足够强大的本命物,能让武修在上五境里大放异彩,力压群雄,其威力不同凡响。 尤其是对进过八境的剑圣来说,已经积累了足够充沛的修行经验,只要再获得强大本命,重回巅峰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再有多大悬念。 儒圣师徒深知这一点。他们意识到,一旦让剑圣崛起,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会倒回到原先的格局。 所以,他们必须立即出手,斩草除根。 一念及此,师徒二人同时踏步,朝悬崖间的任真冲去。 杨玄机和隋东山见状,分别迎向各自的对手,阻截在半空中。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整座大地猛烈震荡起来! 众人神情剧变,都明显感知到了什么,几乎同时转身,视线投射到同一方向。 东方,天昏地暗。 无尽云层在天穹之上汇聚,疾速纠缠旋转着,形成一道巨大漩涡,深不可测,充斥着可怕的威压。 乌云厚重阴沉,深邃如幽冥地狱,闪电不时浮现其间,滚滚雷音从漩涡里透出,沉闷得令人心悸。 只是眨眼间功夫,那方天地竟风云突变,恐怖如斯。 他们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深思,大地再次暴烈抖动,震颤之下,插进地里的万千铁剑都被弹起,在斜谷里飞舞。 轰! 这时,一道沉重而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圈圈声浪从漩涡下方的地面荡出,蕴涵着惊人的能量,波及向周围天地。 这一声,响彻八方。 与此同时,赤红的火光冲天而起,如火山喷发一般,炽烈而凶猛,将天穹映照得通红,仿佛连空气都燃烧起来! 然而诡异的是,那些喷薄升腾的滚滚火气,并未朝外界扩散,而是在某股伟力的禁锢下,形成了一道无形而紧密的风墙,将所有灼热的能量封锁在内,没有丝毫外泄。 从远处眺望,无形巨墙竖立在天地之间,赤红而通透,光华璀璨。 观其形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洪炉,熊熊燃烧着,要将那一方天地融化在内! 洪炉内部,那道宏大清亮的敲打声又响起,引得大地再次震颤共鸣,几欲崩塌轰裂。 看到这一幕,斜谷之上的数名强者目光抽搐,都猜到惊天异象的来源。 距离斜谷不远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无名镇。 而那铮铮金石之音,分明是工匠打铁发出的声响。 只是开炉打铁,便能惊天动地,搅乱风云,铸成一座天地洪炉,很显然,此人正是那剑隐,赵大江。 第139章 合纵百家廖如神(为凛音美女加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巨大洪炉内部,那座无名小镇已被夷为废墟。 镇上的匠师们提前撤了出来,此时站在洪炉之外,凝视着炉里挥动大铁锤的瘦小身影,神情震撼难言。 在他们眼里,赵大江的形象从未如此高大过。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赵老头,竟能爆发出强横至斯的气势,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炉里的火堆前,熊熊赤焰映照着他的面庞,彷如鎏金一般,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也流溢着明亮的光芒,看起来神圣庄严。 他手里那把大铁锤,此刻也焕发崭新面貌,不复有以往的黝黑黯淡,而是散发出刺眼的神芒,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此锤名为天地洪炉,虽是锤形,却具剑魂,乃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此剑雄浑厚重,无坚不摧,每锤断一柄利剑,便能积蓄一分剑气,自身威势愈隆。 赵大江开炉铸炼,之所以能荡开气势,震烁天地,正是由于此剑大放神威,在他毕生功力催动下,施展得淋漓尽致。 每一锤砸落下来,都令方圆百里内的大地剧烈颤荡,宛如惶惶末日。 数月前,当陆瘸子登门拜访,提出联手铸剑的请求时,他原本不屑一顾,甚至在恚怒之下,大打出手。 然而,陆瘸子在昏迷前道出,竟是让痴狂隐三雄合一,凝聚千剑之魂,铸就一柄绝世好剑,顿时令他怦然心动。 作为天工巨匠,谁不想创造出一件惊世之作,能名垂青史,震古烁今,为千秋万代所瞻仰。这是所有匠师毕生追求的夙愿,赵大江更不例外。 更何况,不仅要铸剑,还要将天下群雄卷进局中,这样宏大的气魄,更让古井无波的他心生波澜,按捺不住胸中豪情。 三雄联手,共铸一剑,将会成为后世佳话,成为他一生中莫大的荣耀。 于是,静养数月后,便有了今天的开炉铸剑。 任真托人交给他的两块精铁,无不坚硬异常,以寻常的锻造工艺,甚至无法将其烧红软化,极为棘手。 因此,他不得不绽放修为,以全身功力来攻克这两块难啃的硬骨头。 单是打造剑胎,就如此费劲,这把剑一旦出世,其威力必定难以想象。 此时他心无旁骛,像与世隔绝一样,无视外界的纷乱喧嚣,只顾埋头倾注心血,打造他今生最伟大的杰作。 洪炉外部,进出无名镇的必经路口处,黑压压站满了一大群人。他们衣饰各异,显然出自不同的势力,纷纷抬头仰视着那座巍然矗立的洪炉,面露崇敬之情。 不远处的稻草垛上,一对中年男女坐在顶部,脸色沉凝,目光并未投向洪炉,而是望着斜谷所在的东南方。 男人叼着根草杆,看起来心事重重,低声道:“张姐,坊主如此安排,会不会出大乱子?隔着这么远……” 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抬手打断,话音沉重,“他算无遗策,从未失手过,啥时候需要你来瞎操这些闲心!闭嘴看你的戏吧!” 嘴上这么说,张寡妇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变得更加积郁。不只是徐老六,其实她自己也很担心任真的处境。 他们都知道,把李慕白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斜谷里会出现以二对一的劣势,任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无论他的安排里藏着多少玄机,毕竟,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拿命在赌。 打谷场的磨盘上,两名老者各坐一头,瘦骨嶙峋,面容沧桑,显然这辈子都经历过不少风浪。 左侧那位穿着一件长袍,样式很是古怪,仔细看时才会发现,上面画着星星点点的棋子,构成一幅复杂图案,让人摸不着头脑。 离开桃山后,廖如神的精神明显好很多,此时捋着短髯,随意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友。 “我现在有点后悔,不该拉你来趟这浑水。一群神仙打架,连咱们这样的人物,居然都成了陪衬。江湖事,终究要靠拳头来了结啊……” 说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跟那些大修行者相比,他这位靠阴谋诡辩为生的纵横家,在一决雌雄时,还是上不了台面。 右侧那老者穿戴整齐,腿边平躺着一把二胡,看这行头,像是个江湖卖艺的说书人。 “能见神仙,自认凡俗又何妨?我们小说家游走街头巷尾,听遍无数神仙轶事,总不如亲自涉身这场大风流,来得更酣畅痛快!” 这位刘三爷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更何况,瞧今天的形势,最后的胜负手,很可能正是咱们这些七境的小人物,哈哈!” 廖如神闻言,淡淡地道:“这倒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要是咱们不出手,谁来抵挡那些精兵甲胄?我可从不指望,萧铁伞真会孤身前来……” 说着,他站起身,朝不远处的农家群雄点头示意。 那群威猛大汉中间,一名肥胖臃肿的矮男子走出,对着磨盘旁的两位老人抱拳行礼。 农家首领,田归农,在廖如神的力邀之下,也愿意前来联盟,共襄盛举。 北唐一统后,他们农家跟儒家的纷争并不少,尤其是在湘北清河两地,跟儒家羽翼下的地主们势同水火,曾经发生过很多激烈冲突。 因此,他们爽快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兵家、墨家、阴阳家、纵横家、农家、小说家,以相对强大的六家为首,北方诸家流派都聚集此地,共同迎战儒家的来袭。 这里面,既有任真的穿针引线,更少不了廖如神的合纵游说。 赵大江开炉,震荡八方,势必会吸引儒家的注意力,他们守候在无名镇外,就是准备迎战被引诱来的那支兵马。 果然,没过多久,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大地随之颤抖,愈演愈烈。 场间人群同时转身望去,只见远方大地烟尘弥漫,一行铁骑驰骋而来。 清一色雪花白的骏马上,那些黑袍骑兵个个英武不凡,带着凛冽的杀意,宛如冷血无情的夺命刺客,气场极其强大。 “这是……”众人眼眸里闪出惊异之色,“皇家雪影卫!” 这时,人群后方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那名白发男子走了出来。 第139章 暗夜刺客萧铁伞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跟琅琊阁一样,雪影卫是北唐三大组织之一,不隶属于朝堂官场,没有品秩官阶,但直接受皇帝调派,拥有杀伐大权。 雪影卫只能算组织,而非正编军队,他们平时蛰伏在皇城里,遵照皇帝意志,被秘密派出行动,不会在战场上公开厮杀。 像今天这样全体出动,奔袭数千里作战,应该是史上第二次。 至于第一次,则发生在十六年前。这正是任真把他们视作死敌的原因。 雪影卫最可怕之处在于,其中每个人的修为都在五境以上,并经过严格遴选和训练,个个性格坚忍,擅长潜伏暗杀,如影随形,令对手闻风丧胆。 为了保住儒圣,将诸家残余势力斩草除根,女帝竟然派雪影卫倾巢而出,显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这场会战的胜利。 八百人齐出,将会爆发出多恐怖的杀伤力? 群雄凝望着呼啸奔来的骁勇铁骑,眼眸里涌起一股寒意。 以前他们还只是郁郁不得志的江湖人士,今天跟这个神秘组织交手后,等于彻底跟朝廷撕破脸皮。但他们别无选择,总不能束手待毙。 雪影卫出现,说明女帝已把他们当成眼中钉。侠以武犯禁,历代君王无不忌惮江湖修真高手,想除之而后快。 看来,她认为这是个将计就计、一举全歼的好机会,所以敢兵戎相见。 凛冽杀意在人群间弥漫而出,他们都攥紧兵器,清楚接下来就是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 刹那功夫,雪影卫赶到面前,为首那名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抬手,铁骑迅速朝四周散开,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将人群困在里面。 大家盯着马上这个人,心头俱是一震,躁乱片刻便沉寂下来。 他们感知到那深如渊海的宗师气度,迅速猜出此人的身份。铁伞萧夜雨,他果然亲自来了。 萧夜雨身材高大,笠帽遮面,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浑身气息普通,看不出强大威势。 但在千军万马间,他无须说话,无须动作,只是出现在那里,就给人一种随时被他杀死的错觉,不自觉地畏惧于他。 他勒马而立,没有摘掉斗笠,前檐微微翘起,从下面透出淡漠目光,应该不是在看众人,而是望向远方那座洪炉。 “知命。” 生硬话音从他嘴里吐出。 简单两个字,道破他此行的目标,也是眼前正在上演的景象。 那人要重入知命。 于是,他的手伸向身后马腹,握住了那把黑伞。 人群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看到这一动作,所有人下意识倒退,都感受到致命的危机。 那把伞,一直是修行界最可怕的杀人利器,没有之一。 很多法器的存在,或为制胜,或为证道,往往点到即止,而铁伞“千机变”,不择手段,只为杀人。 它囊括数百种杀人秘法,招招刁钻狠毒,岂能不让人生畏。 萧铁伞身形微颤,没有发出声响,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飘然降落地面。 他手持铁伞,踏前一步。 人群退避。 再踏。 再退。 …… 无一人敢拦。 他的杀威,竟可怕到这种地步。 他走上打谷场,这时,廖如神跳下磨盘,表情幽暗。 “怎么,元本溪没来?” 风云强者降临,自非廖如神所能挡,因此他一开口,便径直问及自己的老对手。 二十年前,春秋大乱战,那时他合纵五国伐唐,被风华正茂的元本溪挫败,沦为阶下囚。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败绩。 他本以为,今日斜谷之局,会是他雪洗前耻的最佳良机,憋着一股心气,要跟元本溪当面斗一斗,赢回天下第一国士的荣耀。 谁料士不离宫,无须蹈险,遥遥掌控全局,相比之下,他却要亲自下场,成为局中的棋子。 两人高下,不言自判。 萧夜雨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铁伞,准备出手。 廖如神见状,慌忙避其锋芒,碰了一鼻子灰,敢怒又不敢言。 他以舌辩见长,想在大名鼎鼎的铁伞面前逞逞口才,谁料对方根本懒得理他,只是抬了抬手,就让他悻悻败退。 萧夜雨抬步,继续向前,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谷场旁的那株槐树下,一直独坐的白发男子起身,沉默拦在萧夜雨面前。 萧夜雨停步,持伞的右手微紧,指节发白。 风云榜上,李慕白排名第七,萧夜雨排在第九,两人同为八境中品,正是劲敌。 萧夜雨主动开口,“我赶时间,请你让开。” 以他的性情,愿意说话就已很罕见,说出这种请求式的客套话,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换作其他人,他绝对不会费话,直接以铁伞开路,杀向那座洪炉,毁掉剑圣的本命物。 但是,拦在面前的是李慕白,情况便不同。墨守之名,名不虚传,他虽然手段诡变,也自认没把握取胜。 即使他能打赢墨家巨子,也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到时,剑圣已成功知命,逃之夭夭,他的目的就会落空。 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为了摧毁顾剑棠,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开口请求李慕白,请他让路。 李慕白手按地戮剑,面露嘲讽,“从很久以前,我就看不起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你有什么资格痛恨顾剑棠?” 萧夜雨身躯微滞,下一刻,撑开了那把黑伞。 他这辈子最恨的人,是顾剑棠,最恨的两个字,就是叛徒。 十几年前,他意气风发,也曾是跟顾剑棠齐名的兵家天才,肩负着真武山一脉的希望,被看做未来的兵家首领。 然而,在刀剑阵三脉的青年会武中,他被顾剑棠强势挫败,恼怒之下,拼着堕境的危险,动用秘法偷袭顾剑棠,不仅没能得手,反而遭到众人唾弃,身败名裂。 其后,他不堪忍受众人的鄙夷眼光,背弃兵家,投靠北唐朝廷,行走在黑夜里,成为杀人的走狗爪牙。 再后来,相貌丑陋的他,迷恋上一位年轻女子,无法自拔。对于她,他言听计从,百般依顺。 但是,他却绝望地发现,那女子心里倾慕的,竟然正是他最痛恨的、丰神俊朗的顾剑棠! 新仇旧恨累加到一起,令他备受煎熬,于是他便不顾女子反对,执意去刺杀顾剑棠。 可惜,那时的顾剑棠已剑道大成,排名始终压他一头。他的屡次报复,都变成自取其辱,无一例外地被打败。 顾剑棠并不杀他,任他像狗一样狼狈逃脱,任他锲而不舍,卷土重来,也从没把他看成威胁。 这让脆弱的他倍感屈辱。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暗无天日的阴影里,也活在顾剑棠的阴影里。 摧毁剑圣,践踏剑圣,成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第140章 不动如山李慕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眼见萧铁伞屡战屡败,遍体鳞伤,连那女子都看不下去,对他下了禁足令,让他不得再离开长安。 萧铁伞向来唯命是从,便乖乖守护在她身旁,不再去找顾剑棠拼命。 数月前,顾剑棠堕境,被打回原形,萧铁伞欣喜欲狂,想离开京城复仇,却被女子再次阻拦,严厉斥责一番。 他无可奈何,只得继续隐忍待机。 为情所困,寸步难出,成了他这些年的真实写照。 直到这次,斜谷之局干系太大,形势危急。萧铁伞以前作为中立棋子,被用来平衡双方,现在不得不亲自出手,才能破解乱局。 因此,他终于得以离开那座围城,率军前来救火。 这次杀掉顾剑棠,不仅名正言顺,不再受那女子反对,恰好又是剑圣破境的紧要关头,如能得手,他才会痛快泄恨,酣畅淋漓。 他主动请求李慕白,是不想横生枝节,但是李慕白只用一句话,就揭开了他的逆鳞,这场苦战势在必行。 李慕白手中的地戮剑,是当年任天行曾用来纵横天下的杀剑,威力无穷。 而他那把铁伞,同样威名赫赫,不落下风。 当今天下五大名剑,除了真武剑以外,其他四把都不是以剑的形态现世。 酒徒的花间一壶酒,剑狂的寒潭白鱼,剑隐的天地洪炉,最后一把,就是萧夜雨的千机变。「注」 两大强者,两大名剑,一朝交锋,必会载入史册。 萧铁伞以杀伐闻名,他的伞剑抬起,便衍生无限杀机。 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就见他的身形无声前冲,在空中留下一道连绵而变幻的虚影,鬼魅至极。 他凌空一跃,擎起铁伞,以颀长伞身为刃,劈斩向李慕白。 一刀,屠虬龙! 李慕白默立,横剑于头顶,乌黑的墨家真力涌出,包裹着地戮剑身,仿佛变成了那把方正的墨眉,不躲不闪,正面抵挡可怕黑伞。 砰! 李慕白岿然不动。 萧夜雨被震退数分。 刀意刚猛雄浑,以铁伞化刀,毕竟不是真的钢刀。以萧铁伞的功力,这一刀足以逼退绝大多数人,但他的对手是墨家巨子。 萧夜雨从容再进,双手握伞,挺起伞尖上的寒芒,刺破虚空,扎向李慕白。 一枪,崩云裂! 不愧是曾经的兵家翘楚,萧夜雨深谙十八般兵器的神髓。 枪乃百器之王,这伞剑一刺,霸道如强,使得前方的空间快要崩裂开来。 李慕白冷哼一声,长剑一挥,并未绽放锋锐剑意,而是以它为中心,凝成一面无形之盾,挡住了这一枪。 墨家巨子剑,方正厚重,严格意义上说,不算是剑。使用起来时,它更像是一把尺,制定方圆规矩的标尺。 规矩之内,坚不可破。 如今墨眉不在,他只好以地戮代替。他不擅用剑,但这不妨碍他施展墨守。 萧铁伞一击再败,动作明显凝重数分。他双手握住伞柄,竖在胸前,朝李慕白跑去。 李慕白见状,双眸眯起,神情异常凝重。 他看得出,萧夜雨的整个身影,都已变成一把剑,锋芒直指向他。 接下来,将是萧夜雨最擅长的剑斩。 一剑,仙人跪! 萧夜雨气势暴涨,随着伞剑扬起,恐怖的剑气喷薄向上,在上空凝成一道巨大的虚无之剑,杀气破云,死意氤氲,凌空斩落下来! 这一剑,你跪不跪?! 李慕白不退反进,脚步坚定,身躯显得雄健而高大。 墨色劲气磅礴涌出,弥漫在他的四周,化作一座黝黑铁塔,面对狂啸而来的一剑,巍然屹立! 当初,在儒圣的逆天一尺下,他都能以此塔岿然不动,未退半步。就凭萧夜雨的伞剑,也想让他跪服? 砰!萧夜雨再次被震飞。 李慕白的墨守,越挫越勇,能给敌人带来巨大的反弹力,连董仲舒也束手无策,萧夜雨更不例外。 他止住败退的步伐时,双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而他头上那顶斗笠,竟被反弹而归的剑气劈开,掉落在地,露出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孔。 他脸色难看,乱眉间杀意凛然。 对这种局面,他有所预料,知道李慕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这也是他开口求人的原因。 想不到,李慕白比他预料中更强势,一身兵家绝学,竟无法撼动他半步。再这样打下去,他绝对无法去毁剑圣本命。 为了目标,是时候拼命了。 “挡我者,死!” 萧夜雨嗓音凄厉,如鬼哭狼嚎。 他持伞胸前,左手回抽,中空的伞棒里,一柄细长利剑出鞘,寒芒精湛。 他的右手依然攥着伞柄,神念微动,硕大黑伞陡生异变,迅速肢解开来! 伞面上,那张漆黑的大伞布飘起,宛如一副被浓墨淋透的画卷,变幻着鬼魅的姿态,裹挟向李慕白。 李慕白的视线瞬间被遮住。 这卷伞布密不透光,像是黑夜里不见星辰的天穹,潜藏着无尽的凶险,让人迷失其中。 攻守之间,蒙蔽视野最为致命。李慕白骤惊,挥舞长剑,剑气射出,斩向笼在四周的伞布。 伞布厚实而油腻,不知浸透过多少污垢,当地戮剑芒刺入时,像是打滑一般,被歪斜错开,丧失了凌厉之势。 如泥牛入海,李慕白的剑未能破开伞布的围困。 李慕白见状,神色沉凝,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他倒要看看,藏在飘舞伞布后的萧铁伞,又将如何破解墨守。 千机变,以变著称。 变的是无尽杀机。 掀开遮蔽的伞布后,黑伞骨架暴露出来,紧致而繁复,至少有上千个部件构成,密密麻麻,顿时引起观战人群的惊呼。 难以想象,一把黑伞的构造,竟然比庞大仪器还要精密。 不愧是天下第一杀器。 萧夜雨冷喝一声,无数伞骨自行拆解,分成大小不一的各式暗器,以某种玄奥的规律排列虚空,同时激射向李慕白。 迷失视线,便如黑夜。 白天里,李慕白正在被暗杀。 ………………………………………… 注:还记得在云遥宗里,任真引发群星流坠时,曾有四方豪杰观望么?在那段情节里,其实天下五大名剑就全部亮相了,只是大家当时意识不到。 不仅如此,那时候也已经交代过萧铁伞的人生经历,杨老头复盘时也提过,现在只不过是挑明了。大家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第142章 姗姗迟来薛先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风云强者绽放真力时,若是普通暗器,无法伤到他们分毫。 但这是最强刺客萧铁伞的暗器,其中大有玄机。 兵家祖庭真武山,以阵道一脉为主,讲演兵法韬略,排兵布阵。萧夜雨叛出真武山前,曾是精修各种阵法的集大成者。 为了铸炼这把铁伞,他费尽心思,将机关术和兵家阵法结合在一起,衍生出无穷变化。 在内力催动下,铁伞真正分解时,像孔雀开屏一般,所有零件错落有序,巧妙排布成各种阵道,协作配合下,可以迅速爆发出远超暗器本身的杀伤力。 所以,此时激射向李慕白的无数暗器,虽然密密麻麻,实际蕴藏玄妙阵法,极为精巧。 最前端,银针细如牛毛,无孔不入,自成一阵; 中排的是内部伞骨,锋利如锥,又是一阵; 再往后,则是蛛腿般修长的核心伞架,柔软而坚韧; …… 层层叠叠,绵密繁复,于无声处起杀机。 被漆黑伞布障目的李慕白,无法看到外界这震撼的一幕。但征战多年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致命的危机正在袭来。 出于本能,他再次凝出墨色巨塔,罡气罩身,严阵以待未知的凶险。 忽然,黑布被掀开,让出攻击空间,那潮水般一层层的恐怖杀阵,瞬时暴露在李慕白眼前! 前方的细密银针率先刺来,却没有像寻常一样,被坚韧墨守弹射纷飞,而如跗骨之蛆,凭借着微不足道的细芒,黏附在黑塔表面。 刹那间,一股股细微的波澜荡起,彷似美女眼角的鱼尾纹,看似纤弱,却令整座黑塔猛然一颤。 阵法催动,那些针尖居然透出破罡之力,正以温柔得让人麻木的攻势展开,悄然朝内部渗透。 力道虽弱,其势头却异常迅猛,须臾之后,李慕白面前的墨色屏障上,布满无数细微的白色裂纹,像是蛛网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难以想象,这座连滔天伟力都无法撼动的塔形壁垒,竟会被一些渺小的银针侵蚀到内部,根基开始动摇。 李慕白见状,震骇失色,正打算再次发力,将银针之力强行逼退,这时,一层又一层的暗器涌上来,前赴后继,扑打在那道已是蛛纹密布的屏障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细微的腐蚀,越难以招架。萧铁伞的手段极其高明,没有再跟墨守强力硬碰,而是选择了最细腻的杀招。 轰! 号称坚不可摧的墨守,就此被萧铁伞的连绵攻势击溃,瞬间土崩瓦解。 随着墨塔的破碎,一股强盛气浪爆裂而出,将李慕白本人以及那些暗器各自震飞出去。 李慕白口吐鲜血,以铁剑拄地,支撑着遭创的身躯,没有倒地。他的银发凌乱,这一刻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侧,萧铁伞同样倒退,脸色雪白。 将这把铁伞淋漓尽致地展开,释放全部杀伤力,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心神。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使出这招杀手锏。 但对方是墨家巨子,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虽然攻破墨守,他受到的神魂冲击也不小,只能说是略占上风。他无法再用暗器齐发的手段,但也成功扫除了最顽固的障碍。 他微调气息,手持藏在伞骨里的细剑,紧逼向前。 李慕白起身,一把擦掉嘴角血迹,冷漠一笑,眼里浮出狠戾的意味。 以地戮剑荡开的墨家守势,并非完美。若是有墨眉在手,他自信绝不可能让萧铁伞得逞。 他白发飘舞,挥剑大笑道:“进攻这种事情,我不太懂,你也别想懂!” 话音落时,墨色劲气再起,横亘成一条剑气长城,将前往洪炉的去路封锁。 既然答应任真的请求,他今天就算拼得油尽灯枯,也要坚守住墨家的信义,让萧铁伞无法再前进一步。 场外,八百雪影卫见他们首领寸步难行,纷纷拔剑出鞘,奔驰向前,试图替铁伞开路。 诸家群雄也不含糊,在刘三爷和田归农带领下,迅速涌上前,抵挡住雪影卫的步伐。 便在这时,裴东来率领的剑道群雄恰好赶来,从后方包抄动手,里应外合,反而将雪影卫包围起来,展开惨烈的厮杀。 眼前形势,跟任真推演的如出一辙。 他之所以布这个局,除了诱钓那对师徒上钩以外,另一个猎物就是萧夜雨和雪影卫。 这些人常年蛰伏京城,想要找他们复仇,除非率军攻克皇城,否则难如登天。 能出现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当然,任真并不认为,这已经是对方的全部战力。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迟迟没有现身。 廖如神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投入乱战,依然坐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对手来临。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青色身影从虚空飘来,降落在打谷场上。 来的是一名俊朗的男子,器宇不凡,观其清秀面容,最多也就三十岁,眉宇间透着一股飒爽的英气,所以看起来格外年轻。 这人穿一件青色儒衫,样式华美,显然价值不菲,应该是个家底丰厚的读书人。然而诡异的是,他腰间却悬着一柄长剑,有些格格不入。 他走到场间,扫视一眼混战的局面,剑眉微皱,生出厌恶之情,当看到挥剑厮杀的两大风云强者时,又眉关舒展,明眸里透着喜悦。 他率然拱手,远远行礼,恭谨说道:“晚辈薛饮冰,拜见李大侠。” 说罢,他深深一揖,举止儒雅,流露出崇敬之情。 不远处,廖如神看在眼里,神色骤然凝重,走了过来。 六先生薛饮冰,是儒圣座下十哲里最年轻的一位,天纵奇才,英气逼人。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 廖如神对这人有所耳闻,更曾听说过,薛饮冰轻狂不羁,为人仗义豪爽,跟墨家的一些游侠交往甚密。 看他此刻的举动,竟是对李慕白行师礼,果然传闻不虚。 李慕白忙于厮杀,仍是侧首点头示意,虽然立场不同,但看他的神态,似乎对这六先生颇为欣赏。 薛饮冰微笑点头,然后转过身,眺望向东南方的天际,眼神忧虑。 “两位师兄去了那里,恐怕他会凶多吉少……” 第143章 百思不解元本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望着虚空,薛饮冰有点失神。 京城有六公八侯十世家,薛家是其中之一,在朝野间拥有超然地位。作为薛家大公子,他早年拜入儒圣座下,成为十哲之一,地位再次攀升,可谓炙手可热。 世人只当他声名煊赫,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桩拜师,并非他所情愿。名门望族的子弟,不得不以家族利益为重,哪有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做抉择。 薛家这一代,涌现出两名天才后辈,被分别派往儒剑两道修行。如此一来,不管哪方将来势大,薛家两边下注,都稳赚不赔,打得一手好算盘。 薛饮冰被迫投入儒家,当上令人艳羡的六先生。但他性情直率,内心深处更痴迷于修剑,尤其羡慕同龄的顾剑棠,可以任侠使气,仗剑江湖。他却只能做笼中鸟,在枯燥书海里屈心抑志。 他还有个妹妹,天赋惊艳绝伦,后来被安排到云遥宗门下,成了顾剑棠的剑侍。她叫薛清舞。 他一直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不知道,妹妹也很羡慕他。 今天,他跟两位师兄来到这里时,主动选择了无名镇一方,让那两人去斜谷助战。 因为他不愿意亲眼目睹,自己神交已久的剑圣下场凄惨。 “儒家人多势众,何苦来哉……”他心生惋惜,轻轻喃语道:“若还有以后,希望能跟你见一面,交个朋友。” 他喜欢喝酒,喜欢交朋友。 这时,苍老的话音从身后幽幽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别发呆了,你的对手是我。” 廖如神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尖一挑,侧身问道:“你就是二师兄说的廖如神?” 廖如神答道:“可惜,来领死的不是他本人。” 薛饮冰面无表情,抽出腰悬佩剑,寒芒指向廖如神。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险恶残酷的阴谋家。” …… …… 斜谷剑冢。 烟尘弥漫,气浪翻滚。 任真对裴寂,冥圣对儒圣,隋东山对颜渊,三场大战同时进行,场面极度火热。 幸亏剑道群雄早已撤出,否则被这恐怖的冲击波卷进去,他们绝无幸理。 痴狂一战,不觉已对剑两千。双方默数着对方的断剑数,此时相差无几,大致处于平局。看情形,只有在最后关头,才能决出胜负。 二圣对决,以比拼内力为主。杨玄机执着于消耗董仲舒的体力,不过,他没有再展开太极图。一方面,他是怕颜渊伺机偷袭,另一方面,他又想让颜渊偷袭自己的老师。 战况最明朗、同时也是最惨烈的,是最后一组。 作为风云十强的守门人,大先生颜渊的实力毋庸置疑,只要他愿意,早就能踏进第八境。 而隋东山苦熬多年,才勉强迈过那道门槛,单是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两人的差距。 交手百余合过后,颜渊依然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倦意,但另一旁的隋东山,却浑身鲜血淋漓,被颜渊的太一生水洞穿数次,受了极重的伤。 他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除了刚才临阵新生感悟以外,最主要的还是倚仗真武剑之威。 这场陷入焦灼的大会战,很有可能率先从他这里崩盘,分出强弱胜负。 但是,无论从隋东山的表情,还是掌局的任真反应来看,都察觉不到惊慌之意,显然他们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 相对的,颜渊心里却是惊疑不定,猜不透任真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经过两次合作后,他很清楚任真是何等人物。 某一刻,战局再次出现新的转折。 远方虚空中,两人联袂而来。 西陵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在儒家危急时刻,赵千秋和封万里这对党争死敌,毅然联手入局。 此时,封万里站在赵千秋的轮椅后,凝望着场间战况,沉声说道:“想不到,二师兄竟然算错了。” 按元本溪的推算,迎战大师兄的应该是李慕白才对。 赵千秋捧着手炉,温和地道:“看来,萧铁伞那里要吃尽苦头了。不过无所谓,反正咱们儒家人多,无论怎么打,结局早已注定。” 封万里点头,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浮出一抹讽意,“他们的底牌已经出尽,咱们俩却还没对手,岂非白跑这一趟?” 赵千里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这种群雄齐至的大场面,百年难遇。能亲眼看上一看,也是极好的。” 封万里轻哼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这时,一道桀骜不驯的笑声从云外飘来。 “少了我付江流,也配叫大场面?!” 下一刻,不只这对师兄弟,全场众人都神情剧变,同时朝那处望去。 …… …… 北唐皇宫。 棋枰间的形势渐趋焦灼。 女帝面容依然波澜不惊,对面的元本溪却是眉关紧锁,凝视着犬牙交错的乱局,沉思不语。 “先生似乎还不满意?” 女帝笑吟吟地说着,率性地伸了个懒腰,在元本溪面前像是小家碧玉,浑不在意什么帝王威仪。 她的驭下权术,可从来不是靠什么王霸气概。 元本溪摇头,凝眉说道:“越是占据优势,我就越想不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 女帝温柔地道:“或许对方就是太傻呢。” 元本溪继续摇头,“我们师徒本就人多势众,不怕他们兑子。即便能全部兑掉,变成割据之势,他们又能获得什么?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很古怪。” 女帝歪着脑袋,微抿嘴唇,若有所思。 元本溪自顾说道:“对方布这个局,应该是把我师尊当成猎物,想骗他上钩。但是,猎物太大,他们又凭什么来收官?杀棋是需要杀招的……” 虽然远隔万里,他却洞若观火,料定此刻的斜谷里会出现焦灼局面,难分难解。而随着他的师弟们陆续到场,接下来胜负将失去悬念。 所以他才看不透,敌人的胜机究竟藏在哪里。 难道对方劳师动众,只是想把大家都吸引进来,热热闹闹打一场,然后两败俱伤,一拍两散? 元本溪再次摇头。 不,下棋的人都想赢棋,如果无法吃掉对方,这盘棋就毫无意义。那么,敌人究竟拿什么来赢棋,一口吃掉那些庞大棋子? 他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坐立不安。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些很重要的细节。 便在这时,一名侍卫急匆匆跑过来,慌忙禀报道:“陛下,神武门外来了一个白衣人,说是要见二先生!” 元本溪闻言,豁然抬头。 第144章 猛龙过江鱼莲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元本溪快步走上城楼。 强敌来临,这时候他的心情并没有很沉重,反而开始有些放松。 像他这样的人物,从来不怕遇到棘手的问题,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最怕的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这盘棋走到现在,他一直摸不清任真的真正意图,故而惴惴不安。刚才听到长安城外有人来,他忽然生出些期待。 看来,果然跟他预想中一样,对方是想玩一出调虎离山,要在斜谷之外的其他位置落子,趁虚而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被派来单枪匹马闯京城的,会是何方神圣。 作为儒家二先生,他的修为在七境最巅峰,除了两大风云强者,他就是儒家当之无愧的第三人。 论及文武双全,元本溪若称第二,天下谁敢称第一? 此时,北方六强已齐聚斜谷,所以他很自信,只要有他坐镇城头,长安城便稳如泰山,牢不可破。 他之所以没离开京师,参加斜谷会战,防的就是对手这一招偷袭。 在数名强者簇拥下,他来到城楼之上。 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独立在城前,身材高大而瘦削,仪态雍容,那袭白衣不染杂尘,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手持无字古扇,遥遥看见那群人出现,微微一笑,如沐春风,眸里透出邪魅的神采。 “我只是随口说说,想不到二先生真的还在京城。” 他话音飘进众人耳里,清晰却不聒噪,听起来很温和,显然他的内力精湛,修为极高深。 元本溪闻言,眉尖轻挑,神情有些惊异。 步入七境巅峰的强者,不过寥寥之数,且都叱咤风云,名声远播四海。即使初次谋面,以元本溪的见识,也能大概猜到他们的身份。 但眼前这白衣男子,却让他脑海一空,想不出与之相近的人物来。至少在风云榜前二十里,绝没有这样一位存在。 莫非他一直隐居世外,不为人知? 元本溪皱眉,微微摇头。对方的语气不阴不阳,风雅气质里又透着一丝难言的邪气,这让他感到不自在。 “阁下是何人?何不进城?” 元本溪淡漠说着,余光扫视向那人身旁。守城士兵的尸体横倒一地,应该都是遭了他的毒手。 那人轻摇折扇,从容答道:“在下的名讳,二先生大概没有听过,叫做鱼莲舟。你若有耳闻,还敢邀我进城吗?” 元本溪一怔。他确实没听过这名号,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还自诩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身旁的一名老者,却是失声惊呼出来,“他是鱼莲舟!” 这老者一袭白衫,银髯飘飘,气质飘逸出尘,矫如仙人。此时他脸上写满震撼,甚至还隐藏着些许惊惧之情。 元本溪见状,疑窦丛生,“梅老阁主认识此人?” 南绣衣,北琅琊,这名仙风道骨的老者,居然是琅琊阁主梅煜。【注】 梅煜凝重点头,眉宇间的惊意尚未消散。 “白衣龙首鱼莲舟,他是我们琅琊阁的老对手。红白紫黑,绣衣坊四堂首领素来神秘得很,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元本溪释然。难怪风云榜上未见此人,原来是南朝绣衣坊的核心人物。神龙不见首尾,他不认识龙首,也就不足为怪。 紧接着,他目光狠狠一颤,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直到此时,他才幡然醒悟过来。他刚才还苦思冥想,在这盘棋里,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听到绣衣坊的名头,终于提醒了他。 从博弈一开始,他的视线就始终盯着北唐朝野内部,挖空心思铲除残余势力,以新政推动皇朝大一统,却渐渐淡忘了沉默蛰伏的南方。 南晋崇尚佛道思想,近年来一直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致力于强国富民,已经很久没大动干戈,兴兵进犯北境。 老虎酣睡太久,便容易让人放松懈怠,以至于低估其野心。 元本溪只看到,如今两国偃旗息鼓,相安无事,便以为正是革弊兴政之时,可以趁喘息机会,扫清内部异己,追赶南晋的富强步伐。 他不曾想过,对方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绣衣坊这个名字出现,就意味着南晋已经出手了。 元本溪终于明白,在最近的这两步棋里,他算来算去,算的一直都是自己眼皮底下的棋子,却没考虑过,那头冬眠的老虎会把爪牙伸过来,偷偷挠上一挠。 站在城楼上,他如坠深渊,浑身冰凉。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真正的敌人并不在内部,对方既然派绣衣坊潜入,这就说明,此时的斜谷会战中,应该也出现了在他意料之外的棋子。 那才是杀招。 城楼下,鱼龙首的话音再度响起,听起来气定神闲。 “有大名鼎鼎的二先生在,我可不敢进城。更何况,谁敢独闯那雷池大阵……” 元本溪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难看,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你想干什么?” 他想不明白,神秘的鱼龙首现身,却不进城,难道只是故意来示威,炫耀这场博弈的胜利? 不,绣衣坊没那么无聊,南晋那位雄主擅于忍耐,更不会有这种小心思。这里面一定藏着很深的用意。 鱼龙首昂头,眺望着神武门上的元本溪,大笑道:“虽然你很聪明,但是就算我说出来,你也听不懂。我只是来火上浇油的。” 说罢,他脚尖一点,身形倒退,轻盈朝后方飘去。 只是刹那,他便消失在众人视野尽头。 按绣衣坊规矩,只要往金陵的护城河里扔筹码,三日后就会出现飘浮的纸船。 这交易方式听起来离奇诡异,谁又能猜到,在那护城河底,会潜藏着一座无比强大的龙渊堂! 这叫潜龙在渊。 鱼莲舟赴北,便是猛龙过江。 他的真实意图,则是奉南朝皇帝之命,来给元本溪带句话,来给北朝提个醒,绣衣坊来了。 仅此而已。 至于火上浇油,火会烧在哪里?烧的又会是谁? 此时的元本溪自然听不懂。 他只是迅速反应过来,要尽快亡羊补牢,要将盘内那颗最危险的棋子除掉。 望着鱼莲舟消失的方向,他目光闪烁,嘴角肌肉抽搐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动身去收官,等所有棋子散退后,再出手杀死他!” 注:琅琊榜梅长苏的人气太高,我可实在不敢拿他恶搞。最主要的是,我本人很喜欢古月哥欠。 第145章 顺势而为吴道梓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丹青城,吴府。 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奢华房间里,令人作呕。 大公子吴鸢浑身缠着绷带,还在微微呻吟着“替我报仇”,他的父亲吴道梓已怒冲冲破门而出。 这位丹青绝走在通往议事堂的树荫里,气得发青的面容蒙上一层阴影,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为了跟别人争抢一女子,他的爱子被打成重伤,不止斩去一臂,甚至连本命物都给毁掉,这口恶气让他如何咽下。 二公子吴酬陪在身旁,不时观察着吴道梓的脸色,谨慎措辞道:“父亲,这笔账您想怎么清算?” 吴道梓没有回答,只是大步向前,衣袂掀动得呼呼生风。 他一迈进大堂,早已在此聚集多时的长老们纷纷起身,目送家主落座,各自脸上都挂着愁容。 这次的事情太棘手。出手重伤丹青绝长子的,不仅不是凡夫俗子,还是吴家最不敢招惹的势力。 岳钟麒,儒家十先生岳松涛的独子,素来横行霸道,肆无忌惮,遇上平时跋扈也不懂收敛的吴鸢,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前不久,吴道梓安排吴鸢前去岳麓书院求学,是想攀上十先生的高枝,进而依附儒家如日中天的权势。 上次冒犯大先生后,他愁眉不展多日,好不容易想出这条门路,谁想到,又因为这桩飞来祸事,给彻底搅黄了。 在这多事之秋,越是想世故圆滑,攀附权势,往往就越适得其反。以后再跟岳麓书院照面时,可就不是无冤无仇了,这令本就势弱的丹青绝备受煎熬。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一名不懂观望形势的男子贸然开口,率先跳出来触这个霉头。 话音刚落,吴道梓猛然一拍桌面,整张长桌直接被轰得粉碎,“我**哪知道怎么办!”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今天陷入雷霆暴怒,再难隐忍下去。 他实在悲愤攻心,自己越是想讨好儒家,对方就越欺负到他头上,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 先有大先生上门逞威,后有十先生纵子行凶,屡屡践踏他那卑微的尊严,偏偏他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权势滔天呢? 议事堂里顿时死寂。 所有人对着狼藉的地面,噤若寒蝉,气都不敢多喘。 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吴道梓本人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绝望地道:“不忍又能如何?都散了吧……” 说是商议对策,其实哪有什么对策可言,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众人如临大赦,纷纷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下首的吴酬忽然开口说道:“父亲何不考虑考虑那人的建议,从这潭浑水里抽身而退?” 极少数知情人闻言,心脏猛然一颤,急忙望向吴酬,忍不住惊呼道:“你疯了?!” 他们都清楚,吴酬提到的那个建议有多可怕,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吴酬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只是默默盯着吴道梓的表情,试图看清父亲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自从听到“抽身而退”这个词,吴道梓的眉头便紧皱起来,一直不见舒展,似乎是在认真权衡利弊关系。 吴酬所说的那条路,实在太凶险了,不只是投靠哪一家势力那么简单,而是叛国。 半月以前,曾有南晋密使前来,劝说吴道梓率丹青城势力投诚,里应外合,协助南朝大军强渡骊江,神不知鬼不觉攻陷北岸城池。 丹青城位于北唐南端,吴道梓若肯归顺起事,等于打开北唐国门,将沿岸疆土暴露在南晋铁骑之下,这会给北唐朝廷带来沉重的打击。 当时,吴道梓犹豫不决,并未当即回绝,断掉这条后路,也没爽快答应下来,还想脚踏两只船,再自矜观望一段时间。 此刻被吴酬再次提起,吴道梓未免心动起来。 “大争之世,当何以自处?以前您曾教诲孩儿,当顺势而为。孩儿以为,既然南晋有这份诚意,何不顺了他们的势,赚取这南北一统的首功?” 话音落下,大堂里一片哗然。 很多人先前还被蒙在鼓里,此时听到这话,岂能不感到震惊。这对父子竟然在讨论叛国! 嘈杂话语声中,吴道梓依然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心。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话音从堂外飘出,不阴不阳,透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之意。 “想不到堂堂丹青绝,还不如自己的儿子更明事理。” 众人循声望去,那人却如鬼魅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凭空出现在吴道梓身旁的空位上。 他们悚然大惊,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眼神里充满恐惧。这人的实力太过可怕! 突兀降临的鱼龙首瞥了吴道梓一眼,转而望向年轻的吴酬,面带趣意,“二公子说得不错,与其留在北唐忍气吞声,还不如归附我们,赚个开国功名!” 如此强者现身,吴道梓不敢再沉默下去,试探道:“这次你们真打算率军北伐,一口气打到长安?如果先前提出的筹码不变,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怕南晋这次北伐,又是雷声大雨点小,浅尝辄止。若真是那样,他的处境将会异常尴尬。 鱼龙首没有再看吴道梓,而是欣赏着自己那双洁净修长的手,目光湛湛。 “北唐现在的形势,你到底了解多少?” 吴道梓一怔,不知他此言何意。 鱼龙首自顾说道:“连大势都看不清,你还有何资格跟我还价?不瞒你说,无论你愿不愿意起义,这次北伐都势在必行。到时咱们再见面,你恐怕就是阶下囚咯……” 吴道梓神情剧变。 他以为,自己的投诚会是南北征伐的关键,举足轻重。没想到在对方嘴里,竟成了可有可无的彩头。 “你们这些唐人啊,天天忙着内斗,哪有心思提防我们的北伐之师?我刚从长安赶来,你们那位元军师,呵呵,这会儿还在忙着算计诸子百家呢!” 众目睽睽下,鱼龙首起身,直了直腰,浑然没把丹青道群雄放在眼里。 “没错,你们沿江一线的城池上,确实驻扎着二十万军队,但在我举国雄师面前,还算得了什么?别忘了,你们的后援大军如今分散在各地屯田,难道能立即插翅飞来不成?” 说到这里,鱼龙首拍了拍脑袋,猛然醒悟一般,补充道:“对了,就算援军真能赶来,短时间内,你们从哪里筹集那么多粮草?据我所知,湘北开春的漕粮似乎已经被付之一炬,荡然无存了。” 吴道梓脸上惨白无色。 他不止震惊于这人对北唐现状了如指掌,更隐隐感觉到,这似乎是一场早就展开的巨大阴谋。 分兵屯田,粮草被烧,江湖会战,所有纷乱汇集到一起,都在推动着这场国战的开幕。 第146章 狂歌酒徒付江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渐渐昏暗下来。 幽深的斜谷里沉寂无声。 刚才还在厮杀的几位强者都停下来,木然而立,同时仰视着虚空,神情震撼难言。 在他们视线里,一个矮小男人踏空而来,身躯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会从云端跌落。 这人长发散乱,遮住其面容,衣衫更是污秽不堪,散发着浓郁酒气,还未近前,那股强烈刺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众人目光凝滞,顾不上嫌弃这些,思绪全都沦陷在这邋遢酒鬼的到来上。 “少了我付江流,也配叫大场面?!” 矮个酒鬼刚才这句话,口气何止狂傲,简直无法无天,根本没把场间三大巅峰强者放在眼里。 儒圣师徒没有愠怒,眼眸里都闪过一抹惧意。这个人的降临,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风云第八,江南酒徒,号称“上可敌六圣,下可输孩童”的付江流,为何会现身斜谷,卷入北唐的江湖内战? 董仲舒眉头深皱。他不相信,付江流不远万里赶来,只是为了冷眼看热闹。对视北唐为膝下卧榻的他来说,这是个大凶兆。 他悠悠开口,话音里听不出情绪,“阁下此来,有何贵干?” 此时形势危急,明知酒徒来者不善,他还是打算客套一番,尽量避免跟对方为敌。 “贵干……”付江流耷拉着脑袋,分明还未醒酒,豁然抬头骂道:“干/你妈的干!老子就是来打架的!” 说着,他摇了摇葫芦,发现酒已喝光,便甩手隔空砸过去。 颜渊等人神色大变,仓皇后退。 然而,那只葫芦上却没有半点内力,没飞出多远,便坠落在地,啪的一声碎裂。 付江流揽起污发,环顾着草木皆兵的儒圣师徒,纵声大笑,狂放嗓音极其刺耳。 董仲舒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挥尺便欲袭去,这时,付江流忽又抬手,口齿含糊地道:“别过来,老子不跟你打!” 董仲舒闻言,像吃到苍蝇屎一样,老脸都绿了,快被酒徒的癫狂举止给气出内伤来。 付江流看在眼里,嘿嘿一笑,醉醺醺说道:“八境下品,你这种货色,还是交给瞎子对付吧!让我来欺负你这俩废物徒弟……” 说着,他颠颠倒倒,朝赵千秋和封万里走去。 这疯癫酒徒,竟然要以一敌二! 那对师兄弟大吃一惊,急忙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恐惧。 他们的修为都是七境巅峰,付江流却是八境中品,在风云榜上高居第八,不可同日而语。 而赵千秋腿脚受限,加起来只能算一个半人,碰上战力起伏不定的酒徒,他们真未必能占到便宜。 刚才他们还在自鸣得意,没有遇见对手,没想到一转眼,就摊上如此可怕的怪物! 杨玄机见状,神色微松。大战开场前,他没听任真提前透露过,南晋酒徒也会入局。 不过他隐隐猜到,会有超乎寻常的帮手来助战。正如他跟廖如神说过的那样,他早就看出,任真背后还藏着一股势力。 或许,说不定,他已看破任真的真实身份。 任真也松了口气。千钧一发之际,幸好付江流及时赶来,否则这场会战很快将会崩盘。 付江流现身,不只对付儒家两先生那么简单,更暗藏着此战最重要的杀招。他若不来,诸家联盟纵然取胜,也难以达成理想效果。 酒徒浪迹江湖,行踪飘忽不定,又不受南晋朝廷差遣,要想立即找到他,是件很困难的事。 好在任真曾听崔鸣九提起,不久前,崔家刚跟酒徒做过一笔买卖,应该知道他其后的去向信息,所以派墨雨晴和张寡妇前往清河。 张寡妇拿到陨铁后,便火速赶到斜谷。而墨雨晴得知,酒徒竟然去了天山之巅,要在那座凶险无比的玄海深处闭关。【注】 于是,墨雨晴便冒着天大危险,奔走在茫茫雪山间,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幸不辱命,找到付江流本人,向他转达了任真的原话。 任真和付江流虽同为南晋臣民,以前并无交集,更没有交情可言。想请动对方破关相助,谈何容易。 任真为此付出极重的筹码,不仅包括归还到手的花间一壶酒,还有孤独九剑里最强的那一剑。 剑一,孤独,是当年任天行传给顾剑棠的一剑,也是付江流最想得到的绝学。至于更深的隐情,大概当世只有付任二人清楚。 如今,付江流来了,任真唯一的顾虑也就消除了。 这盘棋,他赢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崔鸣九赠予的花间一壶酒,隔空抛掷出去,高声喊道:“接剑!” 付江流回头,心意微动,大笑着伸手。 只见那红玉葫芦骤然爆裂,里面盛着的清冽酒水却未洒溅下落,而是延伸成细长一线,宛如一剑,横亘虚空。 剑气漫天。 付江流伸出的手指一凝,彷似鹰爪,隔空抓起那道酒剑,斩向儒圣两门徒。 长剑当空,看似细弱无力,不堪一击,但赵封二人瞳孔骤缩,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 封万里失声怪叫着,仓皇逃离原地。赵千秋行动迟缓,便没那么幸运,还未来得及转身,下一刻,那道酒剑斩落下来。 炽烈酒气夹杂着狂放剑气,两者完美交融,瞬时笼罩四方。 轰! 整片空间都剧烈燃烧起来! 熊熊火焰,无根自燃,湮没了赵千秋的身影。 此时,付江流回首,睥睨着场间群雄,纵声狂歌,长发乱舞。 “千舸竞渡时,谁堪立潮头?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 他再次伸手,前方弥漫的火光酒气里,有水珠凝聚而出。 一滴,两滴…… 千百滴。 串连成线。 花酒再凝剑,剑锋直指颜渊。 颜渊倒退。 隋东山心领神会,真武剑同样调转,指向惊魂不定的封万里。 场间形势骤变。 注:此处对应第27和28章,关于天山玄海,那里已经提过,名剑花间一壶酒和珍贵的玄海冰茅酒,都是用里面的冰水酿成。 所以酒徒去那里,并不是很突兀的安排。 而崔家得到花酒,是因为对酒徒提供了进天山玄海的方法。这笔交易不复杂,我就不在正文里介绍了。 第147章 沉默刺客王凤武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无名镇这边,剑隐赵大江还在卖力打铁,大锤锻打陨铁响如雷鸣,不知何时才能功成。 洪炉远处的打谷场上,混战愈演愈烈,地面被鲜血染成一片殷红,到处都是尸体。乌云笼罩下,这里的气氛血腥而阴森。 战至此时,双方都已伤亡过半。雪影卫展现出强大的杀伤力,而另一方的百家联盟,更没有丝毫怯意,都杀红了眼睛。 在兵家尚未颓败以前,也就是在儒剑争锋的时代,朝廷虽然排斥其他学派,也只是不给他们提供入朝从政的机会,最起码没有兵戎相见,赶尽杀绝。 随着董仲舒献策,儒家一方独大,朝廷对百家的态度越来越霸道,演变到现在,真成了狭路相逢、顺昌逆亡的局面。 雪影卫坚决服从皇命,百家没有退路,若无重大转机,这场大战很难停止,只会一直进行下去。 没有转机。 没有援兵来。 儒家再没有派哪位先生来助阵,似乎对萧铁伞的生死漠不关心。任真一方本就捉襟见肘,更顾不上接应李慕白,只能任凭他俩决生死。 两人的战斗早就进入白热化,一直拖到现在,始终看不出胜负苗头。 李慕白的防守太强,能立于不败之地,偏偏进攻水准不够,无法给萧夜雨造成压力。萧夜雨很想赢,但要想跟李慕白拼耐力,就是自讨苦吃。 一矛一盾,双方的长处恰好相对,谁也无法占到便宜。 直到某一刻。 一道桀骜笑声从东南方飘来。 然后,那人念了一首诗。 两人神意强大,都有所感知,同时后退收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预料不到,大名鼎鼎的酒徒居然入局了。 此人现身,不仅会使斜谷的局势陡变,更意味着蛰伏已久的南晋很可能出招了。 李慕白不在意这点,萧铁伞却不行。 主帅身边有一对士象守护,大象无形,国士无双。 现在象离九宫,只有国士在侧,南晋强者若是趁虚闯长安,主帅危矣,他岂敢不在意。 更何况,这主帅还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他迅速反应过来,不能再执着于剑圣,还是保帅要紧,必须立即撤离此地,回守京城。 他转身,吹一声呼哨,通知雪影卫火速退出战斗。 这时候,李慕白也反应过来,恍然记起任真的交代,萧夜雨如想撤退,一定要拼命缠住他,至少要锁死他那把铁伞。 难道任真早就料到一切? 李慕白顾不上这些,转守为攻,沉默挥剑杀向萧夜雨。 萧夜雨仓皇招架,明显感到意外,李慕白居然会试图用平淡的攻势困住他。 他嘴角噙着冷笑,舞动伞剑遮挡,准备伺机抽身离去。 便在这时,一道暴喝声从李慕白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名魁梧男子举起大刀,朝萧夜雨砍去。 “巨子休慌,我来助你!” 显然,事先收到任真叮嘱的,并非只有李慕白一人。 李慕白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任真还藏着一出偷袭的把戏。只是,就凭刚进六境的徐老六,能伤到八境铁伞么? 心里这样想着,他动作上不敢大意,不惜一切代价,扑向萧夜雨持伞的右手。 萧夜雨大惊,一名八境强者搏命,这是何等恐怖的威慑力,他哪敢托大,手上铁伞大开,全力应对李慕白的一击。 同时,他身形倒退,想要摆脱那步步逼近的刀锋。 “来人!” 他怒吼一声。六境虽弱,在这关键时刻,倒给他造成不小的威胁。 只要有人挡住徐老六的偷袭,他缓过这口气,就能摆脱李慕白的纠缠,离开这场乱局。 话音刚落,一阵沉闷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显然是雪影卫的兄弟闻讯,赶来接应他。 “我来帮你!” 萧夜雨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于是心神一松,侧开身躯让出空间,这时,一道幽冷剑光暴涨,径直斩落下来。 这一剑,斩的却不是徐老六,而是萧夜雨! 咔嚓! 萧夜雨整条左臂被斩掉! 他居然被自己人偷袭了。 他脸色霎时惨白,断臂处鲜血狂喷,剧痛之下,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周围其他雪影卫见状,迅速一拥而上,将他救了出来。 很多人义愤填膺,朝刚才那名偷袭者怒吼道:“王老五,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他们都不敢相信,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竟敢背后偷袭首领! 那名汉子擦拭着剑上的鲜血,并没有答话,只是跟徐老六并肩站到一处。 萧夜雨满脸冷汗,一边封住左肩穴道,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想到,临时投靠的人会是卧底!” 剧痛之下,他脸部肌肉扭曲,此时的话音更是凄厉难听,透着深深的悔意。 刚才他疲于应对李慕白,电光火石间,哪能想通这么多关节,一听出是老王的嗓音,便放松了警惕。 现在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他已经痛失一臂。 李慕白站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手里冒出冷汗,暗道:“刚才换做是我,恐怕也会中招。还好我跟他站在同一边,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了……”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为了让这一剑偷袭成功,早在数月前,任真便派老王动身,提前赶到平岗镇上卖茶,恭候萧夜雨的来临。 精心筹划之下,临时过路的萧夜雨自然看不出破绽。老王越是推辞他的邀请,他就越容易放松警惕,不会怀疑老王的身份。 毕竟,如果真是卧底,只会求之不得,哪能如此固执地驳他的面子? 任真的可怕,不只是掌握丰富情报那么简单。他对敌人心性的揣摩,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他知道萧夜雨是怎样的人,也了解老王是怎样的人,所以才精心埋下这一杀招。 若在平时,凭一名六境武修,就想斩断风云强者的臂膀,并且此人还是深居皇城的萧铁伞,这无异于白日做梦。 但是,在这场混战的特殊情形下,任真的目标成功实现了。这正是他苦心孤诣布这个局的意义所在。 他之所以拿铸剑布局,将众人分作两地而战,是担心人多眼杂,强者们扎推一处,出手偷袭时,一旦有人就近阻拦,便前功尽弃,非常可惜。 萧夜雨被拦在无名镇,然后被人成功偷袭,这一处的战局尘埃落定。 而在斜谷剑冢,同样也有一场偷袭即将上演。 只不过,那一场的情形更为复杂,并将震惊天下。 第148章 天下起雨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斜谷剑冢。 酒徒的出现,令双方决战的形势发生第一次转变。 原先隋东山一直被颜渊压着打,落尽下风,这时候换成付江流,风云第八和第十交手,便不再有任何差距。 有意思的是,两人不仅旗鼓相当,还刻意有所保留,对对方心存忌惮,没敢全力以赴。 这点不难理解。他们的最强道法都是水滴,真正施展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提防,恐怕会两败俱伤。 并且他们各怀鬼胎,立场模糊,不像董仲舒那样,充斥着强烈的复仇意念,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这两人,像是在敷衍兑子。 另一边,被压制许久的隋东山,终于缓过气来。 对手变成封万里,八境的他占据修为优势,把积郁的闷气发泄出来,封万里被打得四处躲闪逃窜,岌岌可危。 落在下风的一方,暂时变成了儒家。 激战之中,董仲舒渐有焦急神色,不过没打算就此收手,撤离这局猎杀。 他有他的底气。他座下有弟子三千,踏足六境的有七十二人,而著名的儒家十哲,更是都在七境上品以上。 老大已在,老二不能来,老三早殁,老四刚被烧死,老五正在挣扎,老六去了无名镇,还剩七八九十这四位没来,他还是有盼头的。 所以他不甘心放弃。对方都敢苦苦支撑,撑到酒徒降临,他为何不敢拖延一会儿,等到其他弟子赶来? 儒家人多,只要再来两位,跟封万里联手压住隋东山,他就自信,笑到最后的人还是他。 他一面挥尺招架杨玄机的攻势,一面厉声训斥道:“顾剑棠,你敢勾结南晋狂徒,公然叛国,真是胆大包天!自今日起,北唐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 他用这些话扰乱大家心神,试图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惜,任真没有理会他,只顾跟裴寂拼力比剑,一小会儿功夫,痴狂二人又斩断七八柄铁剑。 他们所在的那面悬崖间,灵气氤氲,精沛至极,白茫茫一片,宛如人间仙境。 弥漫的白雾充斥灵性,扑朔飘忽,正是游离出来的剑灵元素。名剑一断,它们无处可依,只得悬浮在谷里,挥散不去。 任真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只需以自身神意,降服它们甘愿被役使,共同凝聚成一道空前强大的剑灵,这次铸剑知命便完成大半。 现在,他还在耐心地比剑。 对剑三千,不觉已过两千九,只剩最后一百剑。 两人都已进入无我状态,摒弃诸般杂念。 他们挥出每一剑,都专注于剑术本身,力求完美,胜过对方一筹。至于对剑结束后的琐事,以及荣辱得失,他们都已然忘记。 此中真意,欲辨已忘言。 …… 时间流逝,就在封万里行将崩溃,陨落在真武剑下时,远方云端疾风再起,又有人来。 这次来的,又是两人。 七先生李成蹊,十先生岳松涛。 董仲舒见状,欣喜若狂,大叫道:“你们快去帮老五!”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弟子看起来如此顺眼。 两人欣然领命。 三名七境强者联手,威势非同小可,他们共同迎战隋东山,瞬时将后者逼入绝境。 三人不似赵千秋有巨大缺陷,隋东山又没有酒徒那等造诣,刚一交手,就呈现碾压之势。 只要他们杀死隋东山,就能转头对付杨玄机,接下来是付江流,顾剑棠…… 董仲舒看在眼里,顿觉大局已定,无法压抑心头激动之情,纵声狂笑起来。 “这北唐,终归是我儒家的天下。一群忤逆之徒,都葬身在此吧!” 狂喜之下,他精神抖擞,连力气都开始增加几分,以旺盛气焰迎战杨玄机。 杨玄机神情骤凛,猛然跳出圈外,侧首“看”向董仲舒身后,大声喊道:“还在等什么!” 话音苍遒有力,震颤山谷。 这句话,是一种明显的信号,像是在通知对方,是时候做某些事情了。 董仲舒怔住,不明所以。 这时,杨玄机举起鬼神幡,厉声喝道:“疾!” 只见一道漆黑旋风遽然冲上虚空,扩散消失不见。紧接着,本就黯淡无光的天穹上乌云翻滚,阴风嘶吼,迅速变得幽冷起来。 高空中,云气里的水汽疯狂汇集,在那道阴阳之力的牵引下,急剧压缩凝结,湿意愈发浓重。 墨色浓云低沉,仿佛要轰塌下来。 很快,一滴水珠凝聚成型,脱离云团束缚,自由坠下。 两滴,三滴…… 下雨了。 一场毫无预兆的阵雨倏然降临,洒落在斜谷的这方天地,蒙上一层缥缈雨幕。 斜谷里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起来,如梦似幻,让人看不透。 忙于酣战的众人也不能幸免,猝不及防之下,被浸在这漫天雨帘里,打湿了衣衫。 这场雨来得太急,分明不是自然形成,而是杨玄机以阴阳法力征召而来。 阴阳家精通天文地理,对于天候气象有着超然的感应力。作为阴阳家首领,杨玄机要召唤出一场小规模的降雨,更非难事。 问题是,在这场大战的关键时刻,他为何要招来一场雨?难道只是为了助兴? 湿意并非诗意。 此事还要从桃山说起。当时在书院后山,任真曾让小不起转告过一句话,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今天,杨玄机便如他所愿,真的让天降一场大雨。 也就是说,这场雨是任真预谋已久的一个变数。 现在,变数已生,任真又计将安出? 下一刻,杨玄机迈步,挥动鬼神幡,全力攻向董仲舒。 董仲舒脸色霎时苍白。 他惊惧的不是杨玄机,而是忽然想到某些细节。于是,他以为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为自己看懂了这个局。 雨幕里,他仓皇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想抽身离开。 然而,为时已晚。 在杨玄机的纠缠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力道就凭空从背后冒出,随那些降下的雨水一起,落在他的背部。 噗! 他身躯前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攻击没有到此为止。 杨玄机似乎早有预料,正等着他被偷袭后的这次前扑。他的鬼神幡已提前扬起,同时一挥,将董仲舒拍向后方。 砰地一声,董仲舒被拍飞,跌落在颜渊面前。 第149章 跳进骊江也洗不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继萧铁伞之后,董仲舒也被偷袭了。 同样是偷袭,这两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萧铁伞中招,完全是因为大意,没料到自己人中出了叛徒。否则,就算有李慕白纠缠,他也断不至于以痛失一臂为代价,才能躲开一名六境武修的攻击。 董仲舒的情形要复杂太多。 刚才那一刻,他已经猜到,会有人背后偷袭他,但还是无法躲避,不仅因为杨玄机的纠缠更可怕,还因为偷袭那人的手段,绝非老王所能比拟。 偷袭他的,是一滴水。 而偷袭那人的实力,本就不弱于现在的他,又有洋洋洒落的漫天雨水做掩护,这叫他如何躲避? 很显然,这是个早就合谋好的杀局。 杨玄机先是大喊一声,让偷袭之人做好准备; 然后,他再招来骤雨,为那人的滴水成杀做掩护; 其后,他再全力困住董仲舒,为那人创造偷袭机会; 现在,他又挥动鬼神幡,将董仲舒打落在颜渊的面前…… 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所以,偷袭的人是颜渊? 董仲舒倒在泥泞里,脸色雪白,身躯不停颤抖着,不知是身受重伤的缘故,还是被某人给气的。 此时,他的瞳眸里倒映出那张熟悉面孔,只是,那平庸五官间流露着惊讶的情绪,像是事不关己,始料未及一般。 颜渊俯身,想将自己老师拉起,董仲舒却是瞳孔骤缩,如临大敌,一掌将那只伸来的手轰开。 他迅速爬起来,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闪退,躲在封万里三人身后。故而无人察觉到,他背部的衣衫已殷红一片。 事已至此,他只能信任这三位弟子了。 他紧攥戒尺,雨水打湿他那凌乱霜发,累累若丧家之犬,狼狈不堪。他从没想过,此生竟会有如此境遇。 他嘴唇发紫,愤怒地吼道:“孽障,可还记得你刚才说的话?!” 开战以前,颜渊还曾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声称儒家利益高于个人得失,摆出一副要跟老师同仇敌忾的姿态来。 没想到才过一会儿,他的老师就被偷袭,还是被闻名天下的一滴水偷袭。 观其言察其行,对比之下,无疑是赤裸裸的讽刺。 颜渊闻言,满脸苦涩,急忙解释道:“老师,你得相信我!大敌当前,我怎会做出这种蠢事!” “混账!”董仲舒怒不可遏,打断他的辩解,呵斥道:“你当我们都是瞎子?” 众目睽睽下,刚才并无任何人出手,要想悄无声息地偷袭夫子,唯一行得通的可能,就是从天而降的雨水。 而这恰恰是颜渊的拿手好戏。 瞎子?杨瞎子眉头一皱,不过没说什么,继续冷眼旁“观”这师徒二人的内讧对峙。 颜渊神情悲愤,辩驳道:“师尊您难道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擅长驭水,能出神入化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旁边幸灾乐祸的付江流身上。 酒水也是水,若论驭水之道,天下还有人能跟大先生相提并论的话,自然非酒徒莫属。 眼前他恰好在场,确实也有暗中偷袭的嫌疑。 付江流闻言,不怒反笑,嗤然说道:“老子一生光明磊落,天下皆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作?” 颜渊闻言,脸色冰凉,额头上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竟出现如此局面,而姗姗来迟的酒徒,才是这盘棋里最厉害的杀招。 这时,董仲舒的话音再次响起,如雷霆炸裂,“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你以为我不清楚,什么是太一生水?!” 背伤犹且痛入骨髓,他自然能清晰辨认出,那滴水留下的气息,正是道家的太一生水。 这也正是颜渊用以纵横七境的神通。 铁证如山,还能如何辩解?颜渊就算跳进骊江,也洗不清了。 他百口莫辩,被气得浑身发抖。他实在想不到,刚才偷袭老师的居然也是太一生水! 这出嫁祸设计得实在天衣无缝,骗得董仲舒深信不疑。 平心而论,他确实处心积虑,想将儒圣置于死地。但他更清楚,如今儒家霸业未成,又有这些百家残党虎视眈眈,绝非内讧争斗之时。 所以他选择隐忍,以大局为重,暂时搁置师徒间的裂痕。他今天赶来救场,也是出于这个初衷。 他压根没想过,要在这种危急形势下,当众跟老师撕破脸皮。 然而,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有三位师弟在场,他们都会是目击证人,证明是他这个大弟子偷袭老师。矛盾昭然,再也藏不住了。 最关键的是,发生这么一出后,就算他想继续隐忍,董仲舒被公然偷袭,以后也不会再忍,更不会相信他言行不一的大局观。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原来任真苦心布这个局,真正的目标并非董仲舒,而是他这位大先生。从一开始,儒家的判断就错了。 即使能杀死董仲舒,儒家损失圣人,但还有一位风云强者补位,照样能撑起这片天,算不得毁灭性打击,不会像剑道那样彻底崩颓。儒家独大的局面,依然不会动摇。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公然揭开师徒二人的裂痕,让儒家陷入分裂的境地,这样一来,两虎相斗,自相残杀,不需外人出手,儒家势力也会一落千丈。 如此意图,又恰好破解所谓大一统的北唐方略,何其阴险老辣! 想通这点,颜渊叹了口气,面露绝望。 箭在弦上,明知已经中计,他也不得不争了。毕竟,他跟夫子迟早会有一战,看现在情形,夫子重伤,确如任真所说,正是极难得的机会。 反正都会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那又何必再伪装下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迈出那一步,取而代之,成为儒家唯一的圣人! 此时的斜谷里,局面有些微妙。 杨玄机、付江流和隋东山三人知晓内情,都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站在靠近痴狂二人的地方,一边戒备守护着,一边旁观儒家师徒的对峙。 被夹在中间的封万里三人,则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根本不清楚,为何自己的老师和大师兄会突然大打出手,更不知道经过天人炉一事后,这两人已然势同水火,只不过今天挑明而已。 此刻,是需要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 如果选择老师,那么,以四敌一,绝对能够一战。 如果选择师兄,则老师必死无疑。 第150章 天下乱起贪与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封万里三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若只论实力,颜渊迟迟不肯崭露真实境界,虚实莫测,目前的状态也明显强过董仲舒,他们选择大师兄更明智。 但是,跟其他流派不同,儒家推崇礼义道德,信奉天地君亲师,公然背叛师长,将会面临文人阶层的舆论谴责,甚至引起他们治下书院的哗变。 此事干系太大,他们没有颜渊那样的实力凭恃,便不敢立即颠覆师徒名份,脱离董仲舒的阵营。 无论如何站队,都会得罪另一方,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三位先生凝眉不语,场间众人陷入沉默。 如此情形,令董仲舒备受煎熬,惴惴不安。现在处境最凶险的人就是他,颜渊进可攻退可守,但他被偷袭致伤,再也经不起背叛。 他紧紧凝视不远处对峙的颜渊,面色阴戾。 “你想跟我一决生死,我可以成全你,不过,得等他们离开以后。你应该也害怕被别人偷袭吧?” 说罢,他瞥了旁边一眼。 颜渊会意,同样转过身,眉宇间漠意十足,“你们的目的已经达成,难道还贪心不足,想留在这里坐收渔利?” 很明显,儒家阵营人心涣散,无力再跟百家联盟争斗,现在只求自保,师徒都不打算再招惹杨玄机等人。 杨玄机干咳一声,哂笑道:“已经坐拥无尽权势,却还觊觎圣人之位,若说贪心不足,谁能比得过大先生?连这么多年都忍了,你何必急于这片刻功夫?” 天下乱起贪与痴。剑痴之名远播四海,这贪字却深藏不露,原来杨玄机暗指的那个人,是看似淡泊宁静的大先生颜渊。 北唐最近的乱局,岂非正是由贪痴二人造成的结果? 听着杨玄机的嘲讽,董仲舒表情愈发难看,此时更加认定,颜渊跟这些人早就串通好,为篡夺儒圣之位而设下此局。 颜渊没再理他,而是望向雨雾深处的那座悬崖,目光冰冷,“敢陷害我,就要付出代价。知命又如何?就怕他没命回八境!” 杨玄机冷笑一声,正想继续出言陷害他,这时,一道凌厉话音骤然响起,彷如利剑出鞘,气势冲天。 “剑成!” 众人闻言,同时转身望去,只见那片乳白色灵雾里,一道道炽烈金光暴射而出,精湛而耀眼,蕴含着神妙难言的意味。 大家神情骤变。 他们都是巅峰强者,眼光犀利过人,看出强盛金光的非凡之处。那股庄重威严的意味,难道是来自任真凝聚而成的本命剑灵? 答案是不是。 茫茫灵雾里,任真伸出左掌,对准面前虚空,金光滔滔如潮,从那只天眼里涌出,挟带着一种强大的威慑力,刺向悬浮的剑灵元素。 虽脱离原先的名剑,那些灵气仍有灵性,出于本能,它们试图逃脱恐怖手掌的牵引,然而这些金光太过强横,竟让它们难以抗拒,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 弥漫的白雾开始疯狂收缩,循着天眼的霸道牵引,迅速流淌到一处,在掌心前方汇聚,然后挤压,浓缩,凝结,渐渐成型。 那是一道通透的剑型,极为巨大,通体洁净无垢,静静横滞在空中,流溢着灿烂而灵动的光芒。 明明没有锋芒,它却让人脊背冒寒,生出一种锋芒毕露的观感。杀气天然,不怒自威,这正是剑本来应有的气质! 任真双掌齐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剑灵的形态,仿佛是在呵护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颤抖的目光里充满狂喜之情。 “断剑两千,终成一剑,总算凝出剑灵了!” 明澈光芒映衬下,他的白皙面容如美玉净美,此刻流露着惊人神彩。 在不远处,裴寂坐在崖间的铁剑上,衣衫被汗水湿透。他眸光闪烁,微白面庞泛出由衷的赞叹之意。 “一战胜,一剑成,他这笔买卖真赚。” 深渊养剑十年,终究还是略输一筹,他知道,这次是他最后的机会。而随着这把名剑问世,两人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自己此生再无获胜的希望。 这一战,他心悦诚服。 不仅因为眼前的“顾剑棠”展现出的造诣太过精深,更因为在决战中,他心里那股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恍惚觉得,自己面前的对手不再是一名强者,而是整座剑道。 三千剑经归于一人,凝聚了无数先贤的智慧,在任真手里发扬光大。他裴寂还凭什么不服? 斜谷另一侧,那些强者同样看着这一幕,震撼无语。这副剑灵显露出的强大灵意,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众目睽睽下,任真的身躯徐徐升腾起来,掌控着凝聚的剑灵,踏上虚空。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前世很喜欢的一句台词,于是沉声说道:“剑在手,跟我走!” 杨玄机闻言,率先反应过来,遽然冲到他身旁,手持鬼神幡护卫。 这把剑,会是这场大战的完美收官。眼看大功告成,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毁掉这件杰作。 付江流和隋东山见状,紧随其后,护送任真赶往远方那座洪炉。 儒家众师徒依然留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事到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已无心理会外部的纷扰。 儒家产生内斗纷争,这样的代价,远比失去一位八境强者更惨重。 这次会战过后,北唐天下又将迎来新的格局。 此时的斜谷里,没了外人,气氛反而更尴尬而紧张。 颜渊眉关紧锁,望着挡在董仲舒身前的三人,喑哑地道:“师弟们,你们当真要为一个冷酷无情的伪君子陪葬?” 说着,他将腰间的葫芦摘下,倒出一泓清水,凝滞在空中。 封万里大惊,连忙倒退,颤声说道:“大师兄,非要同室操戈不可吗?” 颜渊嗤然一笑,“我也不想这样,要怪就怪咱们老师疑心太重,又太霸道。你们以为我不想晋升八境?我是怕遭受无端猜忌,死于他的毒手啊!” 封万里哑口无言,心里已萌生退意。 “这一切,都是他逼的。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间,唯有一人活着离开,才不会让儒家分裂,不是么?” 颜渊冷笑着,迈步向前,恐怖威压淋漓绽放。 董仲舒见状,微微沉吟,说道:“我还有个好主意,能解决眼前的僵局。” 颜渊一僵,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主意?” 董仲舒眼眸微眯,“其实……”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骤然一闪,消失于原地。 他选择逃跑。 第151章 六合,以及离别(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有三名八境强者守护,任真浩荡奔向无名镇,一路畅行无阻。 如此大的阵仗,放眼天下,也没有人能阻挡这一剑出世。 越往前走,温度渐升,空气愈发狂躁不安。任真掌控的那道剑灵,也开始微微鸣颤,感知到了什么。 强大的剑灵需要同样坚韧的剑胎承载,珠联璧合,完美交融,才能发挥出各自最极致的威力。 此时,任真赶到天地洪炉外,静静等候。还在洪炉里经受锤炼的,就是它的天作之合。 为了两块天外陨铁凑到一起,有人历经艰辛,为了能炼化它,还有人呕心沥血,不吝燃烧真力。 铸造这一剑,真的太不容易。 任真俯身看着下方,神情肃穆。 伏尸遍地,血流成河,战场极其惨烈。 三雄联手,六家合力,此剑在跟儒家的争锋战火里淬炼而成,背后凝聚着无数人的鲜血,无数人的寄托。 他们不仅为自己而战,也想助剑圣重回巅峰,一剑斩开这个儒教称霸、赶尽杀绝的冷酷世道,还北唐子民一份充分选择的自由。 无论天下是否一统,人们都应该有保持各自思想的自由,有坚持践行自身意志的自由,最起码有一份对儒教说不的自由。 春秋乱世,孕育诸子百家。但谁敢颠倒黑白,反过来说成是诸子百家造成乱世? 生在那个狼烟四起的年代,对平民而言是不幸,对胸怀壮志宏图的豪杰来说,何尝不是幸事? 没有霸道君王,没有强制政令,不同的思想种子就能寻觅适宜的土壤,遍地开花,自由怒放。 百花斗艳,百家争鸣,不仅是因为恰好群雄聚世,更因为他们活在了一个自由的年代。 现在,任真接受诸家联手送上的馈赠,持剑在手,他便要还天下人一个自由! 如何得自由? 杀至最巅峰时,自身自由,才能给人自由。 凝望着那些战死的豪杰,任真没有说话,心里暗暗憋了一股劲。 在他身后,酒徒付江流咂咂嘴,戏谑地道:“剑圣大人,你这次玩得比独闯金陵更刺激,是不是该感谢我把你打成残废啊……” 这话音很刺耳,即使在同一阵营里,他也毫不收敛狂放姿态,让人反感。 当初剑圣闯金陵,引得南晋四大高手齐出,付江流便是其中一位。他之所以愿意参战,倒不是为了皇家,只是纯粹想会会北方圣人。 今天再次相逢,大开眼界,这让嗜战的他又开始心痒。 任真沉默。他对这位酒徒很陌生,对某些事情更是琢磨不透,因此不敢妄言。 付江流踉跄上前,笑眯眯地道:“我很好奇,你如何会知道我的武学渊源,知道我也修炼过那门……” 话没说完,任真用力一咳,转过身来。 “酒徒兄,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践的真豪杰,不过,你以后若酒后失言,一不小心说漏嘴,到时候背负下作偷袭骂名的,还不是你自己?” 付江流神色微变,正经地道:“不劳提醒,付某虽然大大咧咧,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酒剑已经归还,至于那孤独一剑,就不必给我了。” “哦?”任真诧异道:“这是为何?” 付江流慢悠悠走到一边,幽幽说道:“故人神采,无以凭吊,让人唏嘘不已。若非你是他那一剑的传人,我又岂肯出面帮你?” 任真微凛,杨玄机脸上也浮出惆怅之情。 付江流话锋陡转,“原想着琢磨琢磨那一剑,排遣当年被他打败的憾意。刚才看你跟裴寂拼剑,似乎造诣比在金陵时更高了。这样也好,等你重回巅峰,我再来拿你泄气,好好战一场!” 任真闻言,心里一惊,“剑一孤独,是我爹的绝学,听他的话意,果然跟我猜得差不多,是当年旧敌。单凭这份气度,就远胜于萧铁伞。” 萧铁伞战败于顾剑棠,便处心积虑谋害刺杀,不择手段复仇,心胸狭隘至极。 付江流截然相反,观其言行,应该是曾败在任天行手下,但毫无记恨之意,反而乐于等到对手的传人变强后,再痛快一战。 这两人同列风云十强,相比之下,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真君子,胸襟之差真是不啻天渊。 任真点头,以顾剑棠的口吻说道:“他日我在长安,备下陈年家酿,恭候酒徒兄一战!” 付江流闻言,潇洒大笑,此时再无半点醉意。 “李慕白太闷,杨老头太怪,其他人更不入流,放眼北唐江湖,大概也只有剑圣大人,算得上是重情义的豪杰!” 见李慕白踏空而来,他不愿再停留,拱手说道:“山高水远,咱们江湖再会!” 说罢,他扬长而去,在虚空中留下一串笑声。 杨老头抬头,望着酒徒远去的身影,凝滞片刻,忽然对任真说道:“酒徒这个人,值得信任交往,但不可欺之以方。” 任真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道:“你那首诗,前两句已大概应验。至于后两句,盲瞋酒洒佛开口,又会是什么光景……” 杨老头脸色一沉,教训道:“你的缺点,就是心太急。一口气到五境,未必是好事。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扎稳根基,慢慢来吧!” 任真点头,苦笑道:“不错,确实有点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难道让我拿三境修为去闯荡京城?” 杨老头闻言,叹息一口气,脸色古朴沧桑,“我还是那句话……” 任真径直转身,迎向李慕白,不愿听他的劝解。 隐遁江湖?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从来不是属于他的路。 李慕白赶来,端详着任真掌上那道剑灵,赞叹道:“真是绝世好剑!” 失神片刻,他恍然记起来,将手中地戮递过去,“剑归原主。这把剑不适合我,你一定要帮我找回墨眉!” 任真点头,腾出右手,正要去取地戮,这时,杨老头一把夺了过去。 “酒徒的酬劳是花间一壶酒,巨子的是墨眉,隋东山的是真武,我也该得到一把剑才行!” 任真哑然无语。 你一个瞎子,又不修剑,瞎凑什么热闹! 他刚要开口,杨老头却不打算给他商榷的余地,将剑收进装神弄鬼的幡里,转口问道:“你的本命剑,打算叫什么名字?” 任真愈发无语。 那可是我爹的佩剑啊!你说不给就不给,我还能怎么办! 他苦涩一笑,无奈地道:“此剑,名为六合。” 第152章 六合,以及离别(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六合,是一个意蕴很复杂的词语。 它最广泛的含义是指天地宇宙。一剑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气吞天地如虎,霸不霸气? 当然,任真以它命名,不只是为了追求霸气。六合同时包涵一系列复杂的哲学思想,契合古人对天地万物的理解。 和合为贵,此剑之所以能铸成,倚仗着以“六家”为首的众多流派鼎力“合作”,又融合了无数名剑的灵气,才凝聚出这把集大成的绝世一剑。 除此之外,此剑更有一项极神妙的威能,也藏在这个“合”字里。 因而,只有六合这个名字,才能充分融会任真对它的寄托,又不失大气。 六合既出,天地当合! 身旁的李慕白点头,说道:“好名字。剑道三雄共铸,我很想见识见识它的威力!” 任真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那座巨大洪炉猛然一颤,无形禁制凭空消除,同时,赵大江的苍老话音从里面传来,让大家心神震荡。 “快来!” 任真闻言,精神随之一振,明白这是在呼唤他前去,凝练本命,晋升知命! 他手托洁白剑灵,迅速冲到滚滚热浪里,朝洪炉中心奔去。 刚一踏进去,无比炽烈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压迫力骇人,仿佛要将他的毛发灼烧掉。他强忍着滚烫热意,来到赵大江面前。 此时,赵大江赤裸上身,露出瘦小嶙峋的躯体,髭须皆被烧光,皮肤被烈火染红,显然遭受不轻的灼伤。 为了完成杰作,这位老一辈剑师耗尽心神,倚着那根大铁锤,面容疲惫不堪。然而,当他看到任真掌心的剑灵时,浊眸里顿时射出精湛的光芒。 他连连点头,满意地赞叹道:“果然是绝世好剑!” 任真朝他躬身,恭敬行礼,由衷表达谢意,然后便走到熊熊火堆前。 案台上,一柄宽大的铁剑躺在那里,赤红如血,明明由漆黑陨铁打造,看上去却像是玲珑剔透的红水晶,很是绚丽。 剑身火气激荡而出,还未被剑灵主宰,已然夹杂着丝丝剑意,蒸腾向上时,宛如幽幽舞动的火焰,强大得让人动容。 任真动容不已,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仿佛要迎娶新娘一样,今生还从未如此激动过。 他双掌托动白色剑灵,缓缓放在殷红剑胎上。 两者甫一触碰,竟没有产生任何抵触,显然都对面前的强大伙伴很满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对方,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 这样的结果最完美。眼见两者合一,六合剑成,任真赶紧割破手指,将自身精血滴在上面。 淬血开锋,这是最后一步。 此时,他心意微动,由他亲手凝练的剑灵接收到主人的召唤,蹭的一声刺射向虚空,划出一道红艳的剑芒,美丽至极。 任真仰视着当空飞舞的本命剑,这一刻,体内的气机也随之暴涨,如那炽烈长剑一般,迸射出赤红夺目的剑芒! 附近的事物,都湮没在这岩浆般的红光里,变成了美丽的珊瑚。 本命剑成,任真晋入第五境! 洪炉里,赵大江仰视着那把剑,嘴角噙笑,心满意足。 洪炉外,杨玄机等人看着那把剑,震撼难言。他们事先都不清楚,任真要铸炼的,竟是一把如此巨大的重剑! 巨剑呼啸而至,任真也从洪炉里走了出来。 他抬手一招,六合剑迅速飞回,落在主人掌间。 杨玄机等人围了上来,几乎同时开口,道出心中的疑问。 “如此重的剑,驾驭时太耗心神!” “你带着它,未免太过惹人注目!” “这样的剑,适合你的九剑绝学?” 话音刚落,三名强者微窘,对视一眼,没想到会都沉不住气。 毕竟是赋予无数寄托的名剑,虽不属于他们,他们也希望看到,这把剑能震古烁今,承担得起这一代豪杰的荣耀。 但这把剑的形状,确实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连赵大江本人,当初听到锻造条件时,也摸不着头脑。 剑,不应该如此笨重。 任真没有解释,只是微微一笑,心神微荡。 啪地一声,只见六合剑倏然一颤,细微火花泛起。 在众人注视下,它的庞大体态疾速缩小,像是一条鲜艳红鲤,盘旋游走在掌心间。 众人俯身凝神,目瞪口呆。 “缩剑成寸,你还会这样的神通!” 他们脸上挂满震撼,所有的疑惑瞬间不攻自破。 任真看在眼里,心道:“若是看到它真正的威力,你们怕是会怀疑人生……” 这时,那道红剑游到他的手腕上,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没有再变小,而是变弯,缠绕在手腕间,成为一道鲜红手镯,很是好看。 “这……”几人彻底无语。 隋东山目光一闪,忽地想起什么,正准备开口,任真却抢先一步,“别太贪心,真武剑都归你了,就别再打这手段的主意!” 他猜得到,对方也想学剑镯的手段,用在真武剑上。只可惜,剑跟剑是不能比的,人也是。 隋东山老脸一僵,为了避免尴尬,立即转移话题,“如今剑道结盟,儒家内斗,北唐形势再变。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主持大局。” 老话重提,并不新鲜,任真摇头拒绝。 “这种话,以后就别再提了。盟主之位很适合你,你们进驻十万大山,也很安全。短时间内,朝廷很难再对付你们。” 隋东山不再说话,只是神情惆怅。 任真若有所思,说道:“临别前,有几句话想送给隋盟主。毕竟咱们同出云遥宗,即便没有情分,总还要讲几分道义。” 隋东山抬头,目光骤凛。 “云遥宗覆灭,在外人看来,皆是因我坠落,群敌入侵,但你我都清楚,柱梁腐朽侵蚀,大厦倾覆只是早晚的事情。再强大的个人,也无法永远支撑一盘散沙的宗门。” “前有任天行,后有我顾剑棠,都没能改变云遥宗,只是暂时提升它的地位,却没有让它拥有真正的领袖风范。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我现在提起这点,是想提醒你,坐在盟主位子上,最重要的不在于招揽多少强者,而是别再让诸宗各谋私利,蝇营狗苟。凝聚人心,融合成真正的一体,剑道才不会重蹈往日的覆辙。” 第153章 再见,北唐江湖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的话里流露着对剑道的担心。 新结盟的这个大剑宗前所未有,若无法让万众归心,真正融入成一家,那么合盟也只是让他们搬到一起而已,终究还会分裂开,跟各自为战的时代并无差别。 这是云遥宗的前车之鉴。隋东山对此体会最深刻,所以他当上盟主后,迫切要解决的就是这点。 隋东山沉默一会儿,点头说道:“放心吧!” 会盟结束,是到了分别的时候。隋东山转身,带着刚经历过血战的剑道群雄离开此地。 剑狂和剑隐两人很快也来道别,一路向西而去。 自从剑圣堕境后,整个剑道便腥风血雨,动荡不安。直到今天,在熬过千锤百炼后,剑道合一,总算进入短暂的宁静。 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不过只要剑心还在,希望就在。 剑道撤离后,廖如神很快也带领游说来的诸家群雄离开。他之所以愿意帮忙,很大程度上为了酬谢救他脱困的“蔡酒诗”。 那小子不在,他便懒得再来找这些陌生人叙话,临走前,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杨玄机。 紧接着告辞的,是墨家巨子。 他走的很犹豫,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命门被任真掐住,接下来只怕身不由己了。 任真看破他的心思,坦白说道:“墨眉的下落,确实有了线索,我已经派人去找。至于晴儿,按照原先约定,她现在应该在平岗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平岗镇,是东进长安的必经之地。墨雨晴事先知道,任真会去京城赶考,心甘情愿追随在他身旁,充当一名侍女,故而提前在那里等候。 任真不想欺瞒李慕白。父亲去找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于女儿愿不愿意认自己的父亲,那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李慕白叹了口气,碍于杨玄机在场,不便道破,幽幽说道:“如果她不肯随我离开,希望你能念在故交情分上,帮我好好照顾她……” 所谓故交,自然是指他和任天行之间的友谊。 京城乃龙潭虎穴,强者云集,作为风云十强之一,他如果也尾随进京,一旦暴露行迹,势必会像剑圣闯金陵那样,掀起轩然大波。 届时,他不仅会承受那座大阵的封杀,还可能给任真带来更多麻烦。若无必要,他不会贸然进长安。 任真明白他的话意,用力点头,答道:“我会照顾好堂妹。” 父亲的兄弟的女儿,叫堂妹。按上一辈的交情来论,任真这么称呼墨雨晴,没毛病。 李慕白一怔,表情旋即更加复杂起来。这声堂妹,顿时让他明白,自己的宝贝女儿是多么痴傻。 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带晴儿离开。 他没再说话,消失在东方天际。 望着匆匆远离的背影,任真脸上终于浮出掩饰得很好的情绪,显得愧疚而懊悔。 知道墨雨晴身份后,从云遥宗到现在,他一直都在算计这对父女,想将他们收为可以利用的棋子。 如今顺遂心意,他本该心满意足才是。但是,看到这个惦念女儿安危的白发父亲,他的良心又不安起来。 他对不起这对父女。 好在瞎子无法看见他的情绪。 杨老头干咳一声,说道:“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任何情分,为天下故,才联手走了这步棋。按理说,咱们互不相欠。” 任真轻嗯一声,转回身来,等着他的不按理说。 “不过,既然夺走你的地戮剑,我总得还你点什么,才算两清。” 说着,他伸出右手,凝聚真力,结成一道精湛的阴阳咒印。 “此印叫做不动明王印,我把它种在你的体内,有益无害。以后你若受到致命重创,它会被激发出来,替你抵挡一击,算是救你一命。” 任真闻言,目光倏然一颤,还有这种好事?! 杨老头挥手,那道咒印迅速飘向任真眉心,隐没其中。 任真赶紧拱手道谢,心道,难得他愿意主动交换,这笔买卖似乎不亏! 杨老头眼睑微动,转身离去。 没走出多远,他忽然停步,却没有回头,冷冷说了一句,“勿忘初心。” 说罢,他不再停留,这次真的离去。 目送这些人先后离开,任真忽然想起前世的武侠小说里,总会说到一句——从今日起,咱们就是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 这时候,他便感到生出几分不舍之情。 今日一战,应该算是同生共死,可惜,他知道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心机婊,骨子里从没有那么多推心置腹。 “勿忘初心……”任真轻轻喃语着,自嘲一笑,“我希望能活得任性天真,这能实现么?” 张寡妇和徐老六一直站在远处,不想引人注目,直到此刻才迎上来。 “坊主,接下来你真要去长安?”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说说家里的情况吧。有这么大的热闹,咱们陛下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张寡妇答道:“凤首大人传信来说,北伐大军顺利渡江,在丹青城吴道梓的接应下,一举攻克沿江四郡。如果我没猜错,嘿嘿,北唐朝廷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任真沉默听着,似乎对这份情报漠不关心。 “凤首大人还说,他遵照约定,已经亲自来到北境。对了,他还让我提醒你,似乎龙首和猫首两位也来了,看来陛下这次要动真格的!” 张寡妇兴高采烈地说着,任真脸色却是骤沉,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 李凤首的汇报,他绝对信得过。但是,在赴北前商定谋略时,陛下并未说过,会让另外两堂首领也来凑热闹,更没提前通知过他。 龙首鱼莲舟素来神秘,连他这个当坊主的,也只见过寥寥数次。至于那位猫首,他更是完全不了解,俨然被蓄意隐瞒这个人。 对这两位属下,他没有半点亲近感。 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拽了自己媳妇一把,示意别再说下去。 任真沉思良久,抬手说道:“这些事都得从长计议,还是先到京城再说吧!” (上架剧情写到现在,我一直在很努力刻画这些人物,试图勾勒出北唐江湖的众生相。一方面,这是我个人的美好愿景,我很羡慕总管大人对配角的传神塑造,现在的我远远达不到那个水准,但是如果不敢尝试,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进步,是不是这个理? 另一方面,第三卷开始后,这些人就都下线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出现,我很害怕大家把他们忘了,所以才苦心安排每人一章,争取留点可怜印象。我真没水字数。 我知道,有些人是跳着看的,诸位读者大大都是上帝,我没有权力要求大家每章必看。我只是有个小小请求,少数跳着看的朋友,希望你们将来想要喷剧情不合理时,能多少有点恻隐之心,想起自己曾经忽略很多内容,再决定是否给暗形个薄面,稍微嘴下留情? 拜谢。来群里打农药内战吧!) 第154章 有人前来收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无名镇地形狭隘,藏在相对封闭的角落里。 从这处角落的出口往东,走过小块平地后,是一片不算高大的山丘,草木长得蓊郁。 阵雨已停,繁茂树叶被雨水洗刷过后,看起来翠绿鲜嫩,林间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沁人心神。 一棵古树枝叶葳蕤,遮掩严密的树冠后,两双眼眸蛰藏在那里,目光锋利,像是静候猎物的鹰隼一般,盯着林外那块空地。 山丘上空,不时有大规模流光划过,或强或弱,闪烁落向远方。 参加这场会战的双方都陆续撤离,匆匆返回各自的巢穴,准备迎接北唐接下来的新格局。 曲终人散后,这场惊世大战似乎已尘埃落定,不会再有新的戏份。 但是,蛰伏在矮小山丘里的这两人,明明早就赶到,却始终没有选择露面,不知在等待什么。 他们的真实意图并非卷入乱战,而是在敌人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志得意满的时候,悄然亮出獠牙,一口咬断暴露在他们眼前的脆弱脖颈。 隐忍而狡猾,这种沉默潜藏的对手,才最可怕,也最致命。 “付江流,隋东山,李慕白,杨玄机……” 树冠深处,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人坐在枝干上,眼眸微眯,盘算着这些大人物的名字,手里则在不停摩挲着指节。 他身披一件白色斗篷,不只是用何种布料织成,表面竟透着淡淡光点,不那么刺眼,而且很好看。 他嘴里念叨的这些人,刚才都先后从他们头顶飞过,离开此地。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勒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性情孤僻,独来独往,果然如前辈所料,不愿跟别人同行,如此倒是方便了咱们……” 说着,他眸光流转,望向并肩而坐的那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同样是能隔绝气息的白色斗篷,穿在他身上时,则显得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听到肥胖男子的笑声,老者姿势不动,目光依然落在那片空旷之地,说道:“你漏算三人,裴寂,赵大江,廖如神,他们也已经走了。” 男子神情微窘,嘴上没说什么,却暗自腹诽道,“装什么高人,你梅煜若真有本事,何必在这里遮遮掩掩,直接出去干一架便是!” 老者古井无波,淡淡道:“贤侄说得不错,他踽踽独行,倒省得咱们再辛苦追踪了。稍后等他出来,琅琊阁不会抢你们夏侯家的风头。” 这白发老者,正是琅琊阁主梅煜。 他奉元本溪之命火速赶来,不是为了解救无力回天的斜谷危局,而是要在敌人最容易懈怠的时刻,出手扳回一城。 杀掉剑圣,就能勉强收官。 经过这场会战,元本溪终于意识到,任真假扮的顾剑棠,才是北唐江湖里最危险的存在。 这个局由他而设,若是再让他继续兴风作浪,顺利重回巅峰,北唐未来的形势将失去掌控。 所以,元本溪迅速应对一记暗招,让梅煜在最后关头动手,除掉剑圣。 没了性命,徒然知命又如何? 至于同行的夏侯明,则是元本溪的挚友,这次主动请缨,想替京城夏侯家报仇雪耻,亲自手刃剑圣。 他是大将军夏侯淳的胞弟,也是夏侯霸的叔叔,要雪洗的不仅有族里老祖的战败旧辱,还有前不久夏侯霸败阵丢剑之耻。 听出这话里暗藏的讽意,夏侯明眼神晦暗,没说什么。 他的修为在六境上品,梅老阁主却是七境下品,孰强孰弱,这点形势他还看得明白。 静默片刻,梅煜目光一颤,豁然起身,“出来了!” 夏侯明跟着站起来,眯眼去看时,发现四道身影从远处飘出,正朝这边奔驰。 “怎么会这样!” 他神色一僵,明显感到意外。 按照他们的预判,以剑圣素来独行的作派,应该不愿有人作伴,但是此刻,他身旁分明还跟着三个人。 老王,张寡妇,徐老六。 绣衣坊三位元老的修为,都是六境下品,跟这两位袭杀者相比,还有不小差距。然而,他们胜在人多,这是个麻烦。 夏侯明有些迟疑,问道:“老阁主,稳妥起见,咱们是否先尾随其后,再从长计议?” 梅煜决然抬手,否决他的提议,“夜长梦多,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若是放他们走进人烟稠密的地带,只会生出更多变数。” 跟夏侯明不同,琅琊阁作为密探机构,对局势和时机的判断都很敏锐。梅老阁主更是身经百战,绝不会害怕这一丁点变故,就轻易放弃刺杀。 “三个六境下品的娃娃而已,贤侄何故忌惮?”梅煜轻捋银须,笑道:“我来对付他们三个,你只管杀掉顾剑棠就是。” 在七境强者眼里,六境下品当然算不了什么。他们的刺杀更是出其不意,绝不可能再生出变数来。 因此,梅煜很有信心。 夏侯明闻言,眉峰稍散,点头说道:“好,我会迅速抹杀顾剑棠,赶去支援你。” 以六境上品修为,对付五境下品,他更不会没底气。梅煜愿意以一敌三,让他轻松得手,那他岂有推脱之理? 两人商议已定,眼见四人靠近,同时从树林里激射而出,拦截在他们面前。 任真等人见状,不由大吃一惊,没料到这时候居然还有敌人赶来。 “阁下是谁?” 任真感受到两人的强大气息,危机感陡升。 高手之间博弈,哪怕细微的失算,都可能是致命失误。而且,对方现身的时机挑得实在太准,让他措手不及。 梅煜手拄千年桃木杖,打量着任真,神采奕奕,“老朽梅煜,不知剑圣大人可曾有耳闻?” 任真等人闻言,神情骤变,彼此对视时,都看到同伴们脸上的震撼之意。 想不到,琅琊阁主居然现身。如此一来,岂非是两朝密探之间的对决! 南绣衣,北琅琊,两大密探首领,竟在这意想不到的关节上相遇! 梅煜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自然不明白他们因何如此震惊,还以为对方很看重他的威望,于是呵呵一笑,神态怡然。 “能让剑圣如此震骇,真是受宠若惊。要是能收下你的脑袋,就更好不过了!” 任真剑眉一挑,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注】,却顾不上那么多,明知故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梅煜笑意愈浓,看破他的用意,“不必再拖延时间。你的帮手都已离开此地,他们更不可能料到,此时还有敌人赶来。也就是说,没人能来救你!” ………………………………………… 注:调皮一把。这话是开篇第三章,他们杀剑圣时说的原话,现在还施彼身一次。 关注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第155章 兵者,诡道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梅煜说得对。 北唐这半边棋盘内,能帮到任真的援手都已在会战中露面,功成而身退,他们预料不到还有杀机暗伏,也就不会返回来救他。 除非天女下凡,否则无论他如何拖延时间,都等不来救星。 这点小伎俩被识破,任真神色一黯,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她为何要杀我?为了一个狂妄霸道的夫子,她就真的忍心舍弃我?” 梅煜淡淡一笑,关于女帝和剑圣之间的传闻,身为琅琊阁主,他自然很清楚,所以,听到这个问题后,他看着任真的眼神里充满嘲弄。 像是在说,你太认真了。 当然他不会说破,平白惹来一份诋毁圣上的罪名。 夏侯明开始不耐,反感于被人无视,阴恻地道:“顾剑棠,你的废话太多了,还是乖乖领死吧!” 任真侧首,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杀死你的人,叫夏侯明。” 一听到这姓氏,任真便恍然明白,原来是夏侯霸的亲戚,难怪。 夏侯明的耐心在树林里已经被消耗大半,这时候,他只想速战速决,便提剑逼向任真。 梅煜则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盯着另外三人。 任真眼疾心快,一眼看透他们的分工,便迅速撤到三人身后。 四人同时后退,紧贴在一起。 张寡妇神情微慌,急忙问道:“怎么办?他俩都很强,那老头应该是七境强者!” 这时,身旁的老王低声说道:“看这情形,只有一个办法。我们两口子拖住梅煜,老六拖住夏侯明,给剑圣争取逃跑的时间。” 这种关头,他可不敢以坊主相称。 徐老六脸色凝重,望着步步紧逼的两人,点头说道:“不错,只能这样。只要他逃回去,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说着,他攥紧拳头,准备冲向夏侯明。 任真一把拽住他,俯身上前,沉声喝道:“少自作主张,这里我说了算!要是这样做,咱们谁都活不了!” 他虽然性情狡猾,但不是灭情绝性、贪生怕死之徒。他一直将这三位视作亲人,绝不忍心让他们为自己送死。 即使他真有逃跑的机会,也只是短暂苟且,很快还会被那两人追上。这样的计划,肯定行不通。 “那怎么办?”形势迫在眉睫,张寡妇愈发心慌。 任真压低嗓音,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夏侯明是想杀我,让梅煜拖住你们仨。那咱们就反其道行之,我拖住梅煜,你们迅速杀掉夏侯明!” “什么?” 三人脸色骤变,急忙望向任真,异口同声地道:“不行!” 任真盯着前方前庭信步的敌人,寒声说道:“我自有深意,来不及解释了。你们真想救我,那就听我命令,速速杀死夏侯明!” 说罢,不等三人回应,他长啸一声,身形暴射而出,冲向另一侧的梅煜。 他没有虚张声势,欺骗这三人。如此安排,确实是最佳选择。 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他们四人的修为全都落于下风,若按照常规思路对阵,只会被各个击破,无疑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只能出奇制胜,集合最多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先抹杀掉相对较弱的夏侯明,才能缩小劣势,营造出以四对一的均势。 只是,这个奇招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能否顺利施行,完全取决于作为下等马的任真,能否拖住梅煜这匹上等马,为三人争取到抢攻时间。 以五境下品抵抗七境下品,这现实么? 听起来就很悬,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任真已经冲了出去,不由得他们三人再犹疑,只好拼命扑向夏侯明,将他团团围住。 同为六境,两名下品加一名中品,对付一名上品,差距不是很大,又以三敌一,应该能稳操胜券,获胜只是时间问题。 若想救回任真,三人必须尽快制胜。 他们都清楚这点,眼眸顿时通红,沉默中爆发出极致的杀意。 另一边,任真浑身剑意绽放,缓缓逼近梅煜。 梅煜明显感到意外,下意识后退数步,哑然一笑,“你想要送死?” 任真面色平静,回答道:“送死?梅煜,枉你见识过人,未免也太低估一家圣人的底蕴。” 他的任务是拖时间,当然不介意跟梅煜唠一会儿嗑。 梅煜闻言,盯着谜一样淡定的任真,瞳孔里闪过一丝惑意。 “你是指孤独九剑?呵呵,好歹是进过八境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在下五境里,要想越两层境界而战,是天方夜谭!就算你是曾经的圣人,也休想做到!” 任真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左手。 一道道金光从他掌心间透射而出,灿烂明亮,只不过,被他刻意隐藏掉原有的天道意蕴,更没有显现出天眼的真正形态。 “梅阁主,你识尽天下英雄,可认得这是什么功法?” 他有意炫技,要考一考学识渊博的琅琊阁主。 梅煜脸色难看,显然没能认出来,漠然道:“休想再拖时间!无论你是什么功法,今天都要丧命于此!” 任真从容不迫地说道:“既然你如此自信,那咱们不妨来赌一把,五招之内,如果我无法把你的桃木杖斩断,情愿将九剑绝学奉上,并且自刎谢罪!” 梅煜沉默不语,眸里却是精光骤射。 那可是剑圣绝学,没人会不心动。 任真侃侃而谈,“不过,我要是成功做到,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我虽死无憾。我顾剑棠向来言出必践,梅老阁主应该也是信义之辈!” 梅煜脱口而出,“什么事?” 任真笑眯眯地道:“帮我杀死夏侯明,把他的脑袋送回夏侯家!” 不远处的夏侯明闻言,神情骤惊,手上分寸随之一乱。老王三人见状,各自加速紧逼。 梅煜闻言,脸色变幻着,阴晴不定。 任真当然不急,静静等他考虑。 梅煜心思急转,当机立断,答道:“好,你称得上是一代豪杰,我信得过你,愿意跟你赌这一把。放马过来!” 只要能得孤独九剑绝学,得罪夏侯家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事后谎称,夏侯明是壮烈战死就行。 任真点头,暗暗感慨道:“实在是拖不下去啊……不过有了这份赌约,至少在前五招之内,他会专心防守,不愿取我性命。事已至此,只能拼了!” 他大吼一声,狂奔向前,“看掌!” 他双掌齐挥,同时轰向梅煜。 梅煜神情微凛,横起桃木杖迎战,目光紧盯着任真的左掌。他知道,那些金光怕是大有名堂,不容小觑。 然而,任真让他失望了。 掌风呼啸而来,忽然,一道红光从任真的右掌上凭空冒出,巨大而凌厉,瞬间便斩到他的脖颈前! 第156章 六合的真面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锋利赤芒出现得太突兀,令梅煜始料未及。 他惊慌失措,哪里还有机会招架,甚至连从容躲避的功夫都没有,情急之下,索性将身体朝后摔了出去。 纵然如此,他那引以为傲的长髯还是没能幸免,被锋芒齐齐斩断,狼狈不堪。 只是一招,便逼得梅煜割须退避,任真剑走偏锋,诡谲至极。 六合缩成的剑镯,一直束在他的右腕间,随时都能释放出来,发起雷霆一击,让敌人防不胜防。 见突袭不成,他心意微动,再次缩剑成镯,回到腕上,不给梅煜留下看破之机。 梅煜接连倒退十数步,以桃木杖猛力拄地,这才稳住身形,额头瞬间惊出不少冷汗。 他稳稳喘息着,紧盯任真空无一物的右手,脸上涌起不健康的红晕,“你这是什么门道!” 这招剑镯神通,是任真偶然从绣衣坊的密档里找到的,据说是一种春秋以前的古法,早已失传千年。 绣衣坊能无意中搜罗到,都纯属侥幸,凭画虎类犬、仿效对手而建的琅琊阁,自然识不破这古老秘法。 任真面不红心不跳,信口胡诌道:“这是我新创的剑十一,夏冬!” 梅煜冷哼一声,说道:“如此短的距离内,绝不可能毫无征兆地凝成剑气,而且如此巨大,你肯定是修炼过某些歪门邪道!” 任真淡淡道:“这才是第一招,你就无法招架,连胡须都被割掉。接下来,你可要小心脑袋了!” 说罢,他脚步前踏,双掌再次轰杀而出,跟刚才如出一辙。 梅煜镇定心神,目光矍铄,凛然道:“虚张声势,我不会再着你的道了!” 片刻功夫,他已猜出任真刚才的险恶用心。 交战之前,任真故意绽放左手金光,表面上是故弄玄虚,刻意拖延时间,实际却在告诉梅煜,他的左手有古怪神通,必须要小心提防。 所以一交手,梅煜的注意力就在左掌金光上,并未料到,右手那道赤芒才是致命杀招。 奇兵一旦暴露,便不复有奇效。现在,他既然已经领教右手突袭,自然不怕任真再故技重施。 他怒吼一声,“来吧!” 任真双掌杀来,果然如他所料,赤色的六合剑再次闪现,锋芒直砍向他的脖颈。 他面带冷笑,桃木杖上真力暴起,迎向六合剑。 然而,他又要失望了。 兵法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第一回合时,任真左掌为虚招,右掌为实招,这次恰恰相反。 右掌之剑斩出时,任真的左掌全力轰出,凝成一道金灿灿的真气掌印,流转着无比可怕的威压,试图将梅煜封杀! 梅煜见状,瞳孔骤缩,只觉灵魂深处都被漫天金光洞彻,慌乱之下,他只好随手轰出一掌,抵抗这天眼之威。 轰! 剑与杖相对,掌与掌相拼。 猛力冲击之下,两人同时被震飞出去。 任真坠落在地,体内气血翻滚,大有破体狂涌之势。 梅煜那一掌,虽然只是仓促应付,来不及施展功法,却蕴含着精湛的七境内力,这是五境的他无法避免的威胁。 另一边,梅煜情况更糟一些。再次被迫倒退时,他嘴角渗出血迹,明显被任真的天眼神光挫伤了。 对掌那一刻,他感受到浩瀚的气机迎面砸来,宛如排山倒海般,这绝非普通五境能够驾驭的力量。 连他这位七境强者,都生出一股死亡的危机感。若非占尽境界优势,他甚至怀疑,自己难以从掌印下全身而退。 再次望向任真时,他神情凝重,不敢有半点托大之意。 “不愧是往日剑圣,老夫承认,确实低估了你的底蕴。不过,你之所以能占据这两回合的上风,完全是因为偷袭耍诈,侥幸得逞而已。” 梅煜手持木杖上前,七境修为绽放,身躯被笼罩在一团强大的气流里。 “你的双掌手段都已暴露,接下来,将是正大光明的对决,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任真凭借巧妙算计,一上来占得先机,虽然压制住梅煜的气势,但并未造成致命杀伤。要想支撑下去,只靠心机是远远不够的。 巨大的六合剑凝滞在虚空,这次没再被收回。接下来要拼硬实力,任真就要亮剑了。 “第三招!” 他站在原地,神意暴动,驭使着六合剑激射向前,行将刺在梅煜面前时,异变陡生。 只见那巨大剑身突然裂开,从中间分成两半,化作两柄极细极长的利剑! 难怪他铸造的六合剑如此粗重,原来,他是要一分为二,当作两柄剑来用。 取名六合,重点不在于六不六,而是它能分合自如,合二为一。 前不久在云遥宗时,杀手毕盛曾在他面前使过一招劳燕分飞,能产生类似的效果,充当出人意料的杀招。 当时,他便有所启发,何不铸炼一柄能分合自如的本命剑? 这样一来,就等于同时拥有两件本命物,又像是时刻有强者联手,威力必定无与伦比。 毕盛那招劳燕分飞,只是分合之术,一剑分开后,两半都是死物,并非独立的灵剑,因而无法同时施展不同的剑式,只能死板前刺,威力要小太多。 以任真的野心,显然绝不满足于此。 虚空中,梅煜看着这一幕,眼眸里泛起一抹异色,“有趣,剑圣大人重新知命,竟然修的是双剑!” 他话锋陡转,笑意讽刺,“我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自作聪明?你应该明白,大道所归,归于精一,最忌花哨驳杂。你这般分心二用,徒耗心神,岂非入了歧途?” 任真怎会不懂他所说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请赐教。” 话音落时,只见左侧那柄细剑斩出,一道纤细辽阔的光芒刺杀而去,朝左右两侧横向延伸着,似要将面前的天地一剑两断! 这一剑,真的太快。 一线即一剑,这正是剑二,割昏晓! 与此同时,另外那柄细剑也动了,却是冲天而起,从上到下,朝着梅煜劈落下去。 疏忽之间,又是一道迅猛而锋锐的细线斩出,跟那横向的剑二如出一辙,只是它却是竖着的。 这一剑,也很快。 一横一竖,两线交成十字,而十字杀的中心,正是梅煜。 横斩天地,竖劈乾坤,这才是最极致版的剑二! 梅煜见状,宛如活见鬼一般,失声惊呼道:“你为何能一心二用!” 同时驾驭两柄灵剑,这不算太难,只不过需要消耗大量心神。但是,要驾驭它们施展不同的剑招,这才是真正天大的难度。 一旦做到这点,那将会是一人身,二人战。 一心二用? 任真面无表情,答道:“因为我比你们多个心眼。” 第157章 终于等到你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剑二以快著称,杀意乍泄,瞬息切割天地。这加强版的横竖十字凝成,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当梅煜惊呼出声时,锋利剑光已斩落在他的护身罡气上,干净利落,将那团气流割裂开来。 这一剑虽强,也只能勉强破罡,撕开七境强者的防守。 不过对任真来说,这便足够了。 第三招破罡,至于第四招,他想彻底扰乱梅煜的阵脚。 他行事向来缜密有序,当剑二斩出之后,他便径直冲上前,将双剑合一,攥在手里蓄势,不打算给梅煜留下喘息的机会。 十字绽放,罡气破裂,梅煜身躯一震,这时候,第四招到了。 任真右手擎剑,臂膀挥动,六合剑凌空刺向梅煜。随巨大剑芒一道刺出的,却并非一道无形剑气,而是密密麻麻,不可计数。 像是一阵剑雨,遮天蔽日,浩荡至极。 剑气呼啸,尖锐嘶鸣,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剑十,如来! 面对这万剑归宗的浩然气势,梅煜神色震惊,倒吸一口冷气,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片刻迟疑,他大吼一声,奋力轰出桃木杖。 “龙蛇阳神盾!” 桃木杖顶端,雕刻的那条蛇头猛然前击,砸在前方虚空中。 只见浩瀚真力澎湃而出,如潮水般扩散,疾速凝成一面巨大气盾,竖立在梅煜身前。 这气盾里真意流窜,泛着明黄色泽,宛如真龙游走其内,氤氲着无比强大的意味。 嘶、嘶…… 剑气如暴雨般飞卷,凌厉无匹,纷纷斩落在阳神盾上,试图以锐意洞穿防守。 它们前赴后继,杀伐之势决然,使得气盾竖立的那层位面,都在剧烈颤荡不止。 “七境武修,内力果然浑厚!”任真看在眼里,嘀咕一声,眼眸里透出狠厉意味,“一剑不够,那就再来一剑!” 这时,他手中六合剑再斩,裹挟着一道凶戾狂暴的黑气,轰然劈杀在阳神盾上。 这道乌黑剑气翻滚咆哮,雄浑而强势,仿佛汇聚无数意念,锐不可当,一刺到气盾上,便令其猛烈暴动,四散炸裂开来。 剑十如来,再加剑十一春秋,两剑合一,终于击溃了梅煜的防守。 失去阻挡的六合剑,便势如破竹,鲜红剑身一往无前,砍在真力溃散的桃木杖上,咔嚓一声,将那条蛇头整齐剁了下来。 受到杀伐剑气的冲击,梅煜再次被逼退数十丈远。 他胸前的衣襟被割开一道口子,渐渐渗透出殷红,在雪白衣衫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五招已毕,赌约结束。 任真不仅斩断桃木杖,更让七境的梅煜负伤,取得让人瞠目结舌的胜利。 他落回地面,将六合剑插地,微微喘息着,脸上泛起潮红。 虽然赢了赌局,他消耗的体力太大,并未赚到多少便宜。尤其是后面三招,使的都是极其宏大的剑招,需要耗费大量心神,更为艰辛。 若非梅煜贪图剑诀,抱定主意坚守不攻,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完整施展出这几剑,更别提斩断对方武器。 毕竟对方是七境强者,境界差距太大,能争取到如此局面,他已经心满意足。 “梅阁主,怎么样,我这位昔日剑圣没让你失望吧?”任真眉尖微挑,脸上带着清冷笑意,看不出半点真正的喜悦。 他煞费苦心,成功拖过五招,可惜在另一边,以三敌一的围猎还没结束。夏侯明的韧性出人意料的好。 也就是说,他还得再拖。 他表面上硬撑着,心里已经快崩溃了。 他清晰察觉到,对面的梅煜被彻底激怒,马上就要陷入暴走状态。也就是说,接下来,他将承受暴风雨般的疯狂报复。 一名七境强者,被一名五境武修挫伤,这是何等羞辱,梅煜真的怒了。 他随手扔掉残余的断木杖,沉默走了过来。 在他身畔,一股股幽黑真气喷薄而出,此时不再静如渊海,而是不断升腾着,像是无声燃烧的鬼火,弥漫出寂灭的杀意。 他缓缓走向任真,每踏前一步,杀意便狂暴一分。 白衣梅煜,俨然变成幽冥老妖。 任真双手持剑,步步倒退。 “我履行赌约,事后会杀死夏侯明,”梅煜面颊蒙上一层阴影,沙哑地道:“现在,你先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的身躯弹射而出,如炮弹一般。他伸出拳头,凌空轰砸向任真。 “虬龙符!” 狂暴拳芒翻滚,与之同时砸落的还有一道虚无符印,极其巨大,将任真的渺小身影湮没其中。 轰! 龙符强势碾压降临,使得任真所站的大地,整体深陷下去。 任真试图以剑锋抗衡,却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被那股恐怖的威势震飞,重重摔在地上。 他浑身浴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体内骨骼都在咔咔作响,显然遭受了严重的创伤。 梅煜的暴怒一击,实在太过可怕。即便他用尽全力,依然没能正面阻挡下来。 并非他的招式和造诣不够,而是对方纯粹靠强大修为碾压他。 这是最不讲理的打法。 到了现在,他一人承受不来。【注】 梅煜攥着拳头,缓缓逼近,眸光冷漠如冰。 “你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都不值一提。更何况,你落到孤立无援的绝境,足以说明你彻底输了,玩阴谋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任真剧烈咳嗽着,脸色雪白,嘴角血流不止。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他目露不甘。 便在这时,远方天际,一道绝妙身影疾驰而来。 此人细眉秀目,肌肤雪白,穿着一件水蓝裙衫,恍如月下独立的仙子,透着高洁清冷的气质。 “谁说他孤立无援?” 这女子蛾眉轻挑,眼眸里波光流转,这一刻,她浑身绽放精湛的剑意,淋漓尽致。 听到这清脆话音,梅煜顿时一颤,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去。 刚才他计算得分明,局内人都已撤离,怎么还会有援兵赶来! 他凝视着那女子的绝美容颜,神情竟有些恍惚,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错觉。 这副面孔……似乎在哪儿见过? 任真同时望去,看清女子真容的那一刻,他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你特么终于来了! 女子御空而立,俯瞰向梅煜身后的任真,冷哼一声,喝道:“剑六!” 注:孙楠有首歌,歌词是,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第158章 这一剑,不再孤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俩字。 任真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女人没打算关心他的伤势,一上来就发号施令,指挥他联手对付梅煜。 他不敢迟疑,从地上爬起来,咬牙支撑着痛楚,朝梅煜冲过去。 剑六曰蛟龙,任真挥舞六合剑,只见巨大剑身在真力搅动下,以右臂为中心,疾速旋转成一道可怕的龙卷,横亘虚空,笔直绞杀向前。 梅煜见状,神情凛然,不禁开始倒退。 此时不比刚才,还有一人虎视眈眈,他不敢贸然全力相抵,再拿所有内力跟任真比拼,只能暂时退避观望。 蛟龙剑气卷杀迫近,这时,那蓝裙女子也动了。 她手中长剑一振,锋利剑芒划过虚空,竟留下一大串剑气虚影。 以她左臂为中心,那道道虚剑铺展成一副硕大的扇面,宛如凤凰展开绚丽羽翼,绽放在梅煜的另一侧,杀意凛然。 “这是……” 梅煜瞳孔骤缩,止住后退步伐,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剑九?” 身为琅琊阁主,他见识极为渊博,虽然比不上身后的绣衣坊主,但对孤独九剑的威名还是有所耳闻。 他自然能认出,这女子使出的,居然是剑圣绝学的最后一剑,凤舞九天! 他目光僵滞,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世上竟然有两人,同时施展剑圣的独创绝学! “他何时收过女传人?” 他以为,那女子是顾剑棠秘而不宣的嫡传弟子,这是首次公开崭露锋芒。 但是,就她展现出的造诣来看,未免也太高了,简直是一位女版剑圣! 他不可能想到,这女子才是昔日剑圣,真正的顾剑棠。而他身后那位招摇过市的男装剑圣,反倒是假的。 一女一男,真假剑圣,首次联手对敌时,两人用的都是孤独九剑。回溯因果,缘分其实皆已前定。 此时,左有剑六,右有剑九,六九式合璧,果然是龙飞凤舞,呈现出一副辉煌浩荡的大气象。 蛟龙绞杀,凤羽狂舞,梅煜刚从惊愕中缓过来,两剑已同时到了,滔天剑意前后涌来,快要将它吞没。 情急之下,他仓促应对,哪里还来得及蓄势凝力,随手化出一座星河圣王鼎,以无形厚鼎护住身躯。 轰、轰…… 疯狂剑气如潮,一波接一波地轰击在星河鼎上,很快将其斩破,炸裂开来。 梅煜的雪白长袍被密集剑气切碎,身上留下无数伤痕,而他那飘飘长发也凌乱不堪,显得很狼狈。 他跌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着,嘴里血流不止,却一直死死盯着虚空的顾海棠,眼神充满惊怒和不甘。 他惊怒,是因为他不敢想象,这女子的剑道造诣远比外表看起来更恐怖,他毫不怀疑,她绝对已经超越昔日剑圣,有资格问鼎巅峰。 他感到不甘,则是因为他能感知到,女子的修为也只在五境上品而已,对七境的他来说,依然无法构成威胁。 若非他恍惚失神,轻视了两人联手的杀伤力,断不至于遭受如此重创。如果能重新来过,他绝不会给两人轻易出手的机会。 可惜没如果。 他昂着头颅,表情狰狞,不再有平素的庄重,嘶吼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孤独九剑!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女子负手而立,虽然换上女装,还是不改往日的作派,气度傲然。 她深深看任真一眼,然后挑眉答道:“我叫顾海棠,是剑圣大人的姐姐。” 海棠?姐姐?任真顿时一愣。 顾海棠俯瞰着梅煜,淡漠地道:“至于其它事情,你没有知情的必要。” 顾剑棠已不是以前的顾剑棠,皱眉杀人的习惯却仍未改。她没打算让梅煜活着离开,死人又何必知道这么多? 任真无奈地摇头,心道,虽然恢复女身,你也只是换了身打扮,这副臭屁架势,果然还是改不了呐…… 顾海棠似乎心有所感,豁然转头盯着他,寒声说道:“剑呢?” 对他说的第二句话,又是俩字。 任真被这杀人眼神盯得脊背发凉,心意微动,那柄六合剑自动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破空飞向顾海棠。 “真武剑送给别人了。这是我的,你先用着吧。” 他看得出,顾海棠手里的剑很普通,算不上什么好货色,稍后要是再使更强的剑招,很可能会像他在云遥宗时那样,关键时刻断剑掉链子。 先前铸炼本命剑时,他便有此考虑,故而发明出分合自如的六合剑。两人同使一剑,能更好地提升默契,联手爆发更强的战斗力。 既然你拼着性命去找我,那以后就乖乖待在身边,拿着我的剑,给我当保镖吧! 顾海棠伸手,接住那一半六合剑,抚摸着鲜红剑身,秋波流转,不掩饰对它的动容。 任真若有所思,正打算问一句,既然重新知命,为何不见你的新剑,这时梅煜站起来,一身战意重燃。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赢我?” 梅煜眼珠凹陷,苍老面庞阴森可怖,“无论是顾剑棠,还是顾海棠,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话音落时,他的两只拳头紧攥,疯狂积蓄着真力,无数黑色灵气翻滚,竟将他整个身躯笼罩,不断膨胀,愈演愈烈。 他在酝酿自己的最强一击。 顾海棠神情凛然,凝视着那漫天黑气,沉声说道:“剑一!” 任真闻言,心脏怦然一动,握紧了手中长剑。 剑一,名曰孤独,不仅是九剑里的最强杀招,更是当年任天行传授出来的独家绝学。 之所以命名孤独,并非取独孤求败之意,而是因为创出此剑的人,仗剑活在这世上,心里很孤独。 学会此剑的人,也很孤独。在继承剑一的那天,她闭关修行,从此便再也没能见到自己仰慕的大将军。 后来,无论是在外云游,还是回宗守阁,她都很孤独,心里容不下任何朋友,成了独来独往的孤傲剑圣。 再后来,终于又有人学会此剑,可惜这时候她却死了。 这个学会此剑的人,心里更孤独。 一个从小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儿,孤苦无依,提心吊胆提防所有人。这些年来,无人知晓他吃过多少苦,默默流过多少泪。 他心里的痛楚,更无人可诉说。 所谓孤独,莫过于此。 直到今天,世间终于有两人,可以使出这一剑。 他俩要联手共出孤独一剑。 从此,这一剑,不再孤独。 第159章 一层窗户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孤独一剑,不是复杂一剑,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暴的一剑。 它的强大威力,并非源自花哨绚丽的招式动作,而在于施展这一剑时的辽阔意蕴。 任真和顾剑棠同时举剑,高擎头顶。 这是武学典籍里很常见的动作,通常被叫作举火烧天。 但当这两人使出时,梅煜却是勃然色变,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两人的剑岿然不动,一股磅礴剑意从锋芒间荡出,引而不发,气势愈发恢宏。 像是汪洋大海上掀起的惊涛骇浪,不断在向高空攀升,虽然还没拍打下来,倾泻出翻天覆地的伟力,它汇聚的浩大威势,已足以令被笼罩在阴影里的渺小生灵颤抖,心生绝望。 梅煜的拳芒也在汇聚,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这股错觉,让他未战便开始胆寒。 面对高高擎起的两剑,他感觉自己彷如一叶扁舟,正漂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眼看两道万丈巨浪行将拍落,它却无从闪躲,只能眼睁睁等着灭顶之灾降临。 无能为力,无法抗拒,无路可退,这两道剑势让他深切感受到,何为绝望和孤独。 虚空中,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纵身挥剑斩落下去。 排山倒海,天崩地裂。 梅煜的恐怖拳头还没轰出,就被这两道巨浪吞噬,湮没在一片滚滚烟尘里。 整座大地都在猛烈震荡,而梅煜所处的位置也全部塌陷下去,如坠落成深渊。 两人合力使出剑一,虽然境界差一些,但各自的剑道造诣都登峰造极,百年不遇,其威力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 刚才剑意喷薄那一刻,不止是六合双剑交相呼应,两人内心里也生出某种微妙难言的共鸣,仿佛随剑身一起,构成和谐交融的一体。 仿佛这两人,就是同一人。 顾海棠自然清楚,这究竟是何缘故。但任真还被蒙在鼓里,兀自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他踏空走过来,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没想到,咱俩初次联手,就能释放这么可怕的杀伤力,真是天作之合啊!” 顾海棠没有看他,依然盯着下方烟尘,淡淡说道:“滚远点。” 任真笑容凝固,套近乎不成,反被人家嫌弃,他感到异常尴尬。不过,这次她说了三个字,好歹也算有进步。 “顾姨,咱们要不再补一剑?”任真学着她看向下方,锲而不舍地道:“毕竟他是七……” 话刚出口,他瞥向顾海棠,便看到一对刀子般的锋利眼神,立即噤若寒蝉。 海棠蛾眉一挑,寒声道:“再敢乱喊,我割掉你的舌头!” 任真吓得赶紧闭嘴,有苦难言,憋了一肚子牢骚。 “你跟我爹是同辈,我喊你一声姨,这特么都有错?三十岁的黄花老闺女,还真指望我喊你姐?脾气这么凶,又没有胸,以后谁愿意娶你!” 便在这时,另一边的厮杀结束。经过苦战,绣衣坊三人终于杀死夏侯明,赶了过来。 看到顾海棠的面容,徐老六又瞥一眼任真,只觉头皮发麻,像见鬼一样,“你们……” 他是想说,你们俩怎么长得一模一样,话到嘴边,忽然猜出惊人真相,激动得差点闪了舌头。 梅煜猜不到真相,是因为他不清楚,眼前的剑圣是假的。这三人却知晓内情,猜测起来便简单许多。 张寡妇同时醒悟,神情剧变,如临大敌,“你是剑圣?你怎么还没死!” 为了保密起见,当初任真救走剑圣时,瞒过了所有人,等凤梧堂众人撤离后,才将她的尸体送走。因而这三人都不知情。 眼看张寡妇就要抽刀,老王急忙一把拉住。 他眼明心细,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凛然说道:“想不到,剑圣大人会来救场,原来竟是自己人。” 顾海棠看着这三人,冷哼一声,眼里流露出敌意,“看在你们坊主的面子上,我不计较当日杀我之仇。你们立即去除掉梅煜。” 梅煜被打落在地,势必遭受重创,再想杀死他,已经轻松很多。 任真被夹在中间,异常尴尬,难得有机会开口,于是说道:“此事一定要保密,我日后再跟……”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烟尘从下方深坑里冲出,却并未迎面杀来,而是朝远方狂奔。 毕竟是七境强者,梅煜果然没死。保命要紧,他不敢再战,选择伺机逃窜而去。 任真骤惊,凝望着那疾速闪烁的身影,急忙说道:“你们赶紧去追!” 张寡妇一直是急性子,没等他开口,就已经冲出去。徐老六也不甘人后,跟去追赶。 老王行事更沉稳一些,看了顾海棠一眼,说道:“梅煜重伤,由我们去追就问题不大。坊主受伤也不轻,还要劳烦剑圣大人照料。” 任真明白他的深意,点了点头,“都是自己人,你们放心去吧!” 他和顾海棠都是五境修为,若论奔跑内力,并不比三人更强,贸然跟去,只会使自身伤势恶化,还不如留下来原地休息。 老王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空旷地上,只剩下真假剑圣二人。 任真席地而坐,开始运功疗伤,顾海棠则静立一旁,相对无言。 气氛冷寂。 任真心里疑惑太多,终究还是忍不住,怯怯开口道:“咱们需要对对账。谁先问?” 两人心知肚明,彼此之间必须要开诚布公谈一次,接下来才敢推心置腹地相处。 顾海棠负手而立,没有回头,“你先。” 任真闻言,凝眉沉思良久,才理清头绪,开始问道:“你跟我爹,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外人无从知晓的问题。 当初剑圣潜入金陵,苦苦寻找任真,任真却不敢坦诚相见,就是因为摸不清她的真实意图。 毕竟,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她跟任天行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寻找任真是为了断其血脉,斩草除根。 后来虽然确定她并没有恶意,但其中真正渊源,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是我的恩人。” 顾海棠说完这句,再次陷入沉默,眸子里涌起极度复杂的情绪。 “就这么简单?”任真一怔,明显对这份不能更简洁的答案不满意,追问道:“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聊天这种事,最怕的就是言简意赅。而顾海棠的态度,简直让他无语。 “不能。” 第160章 烟雨剑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一刻,任真心里万马狂奔,想起前世好不容易泡到一个妹子,然而人家一天到晚懒得回聊天信息时的苦逼情景。 那简直是场噩梦。 他心有余悸,不禁说道:“你再保持这种态度,就没法好好聊天了。不管你找我有多辛苦,我没必要将一尊活菩萨带在身边供着,还得看你的脸色说话。” 顾海棠转过身,凝眉盯着任真,沉默片刻,清冷神情渐渐缓和。 任真闭目养神,继续说道:“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是我猜,你愿意换回女装,是想真实地重活一次,不再做那冷冰冰的剑圣。既然这样,你就更该尝试改变,多一点烟火气息。” 顾海棠眉峰散去,很罕见地主动一次,脱口问道:“什么是烟火气息?” 任真睁眼,侧过头跟她对视,“我不奢望你能立即变成女人,首先,你要先学着做个正常人,正常地说话处事,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 顾海棠沉默一会儿,轻声说道:“在我年纪很小时,你父亲救过我一命。后来,他又把孤独一剑传给我。所以,他对我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师长之恩。” 任真眨了眨眼,认真端详着她,“就这么简单?” 她神情微惘,“不然呢?” 任真如释重负,仿如逃过一劫,“好险!毕竟你的岁数不上不下,万一这里面还藏着别的事,我岂非要喊你姨娘?!” 刚见面时那声“顾姨”,原来是这么来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警惕地望向顾海棠,已经做好对方暴怒的准备。然而,她神色看起来平静,没有像他预想的一样生出波澜。 “我跟将军,总共只见过两次,恐怕他都没把我放在心上。对于他,我只有钦佩仰慕,想要成为他那样的强者,仅此而已。” 仰慕这个词,表示对另一个人很崇拜,当然有喜欢的意思,但不一定都是男女情爱的那种喜欢。 谁说女子不能修剑?剑圣大人可能只是崇拜力量、渴望强大而已。 任真小心试探道:“难道你不喜欢他?” “喜欢?”顾海棠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在我们这种境界的强者眼里,男女情欲只是无谓的杂念,自寻修行羁绊罢了。” 她神态从容,不像平常女子般忸怩羞意,只当是在谈论平常的琐事。 任真看在眼里,哭笑不得,心道,明明正是干柴烈火的年龄,却连半点情欲都没有,果然不能拿她当女人看待啊。 “也就是说,你费尽周折找我,是想报答我爹的恩情,替他保护我的安全?” 顾海棠朗然答道:“如果没有他,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死了,更不可能登顶封圣,成就如今的声名。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我要是无法照顾他的骨肉,还有何颜面自称豪杰!” 任真干咳一声,无奈地道:“既然换上女装,就别再以豪杰自居了。往后你跟着我去长安,如果摆出这副派头,简直是再明显不过的破绽!” 顾海棠问道:“你要去长安?” 任真点头。 顾海棠神情骤变,“你真的要替南朝卖命?不用我提醒,你应该也很清楚,大将军最终死在谁手上……” 任真望向远方那片密林,目光幽深如渊。 “凡事皆有因果,果是结在金陵,根源却要从长安寻起。我爹的债,我会回金陵清算,那我娘亲的呢?所有人欠下的债,都得如数偿还!” 顾海棠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任真负手而立,问道:“当年的冤案,你了解多少?” 顾海棠摇头答道:“不比你多。” 任真继续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得到那节断剑的?” 顾海棠闻言,表情变得复杂,感慨道:“你这次赴北,野心实在太大。要凑齐那七节断剑,开启烟雨剑藏,远比你想象中困难。” 任真低着头,嗓音沙哑,“你先回答我。” “是你父亲托人秘密捎给我的。当时我还在闭关,并不知情,后来出关时,他就已经战死金陵了。其后烟雨剑藏的传闻四起,我才隐隐猜到,这大概就是开启剑藏的密钥之一。” 任真幽幽说道:“如此说来,他心里很认可你这个传人。那你清不清楚,拥有断剑的人还有哪些?” 顾海棠黯然道:“他是分别单独寄的,我们这些人互不知情。不过,我能确定,有一个人也有断剑,可惜他已经转交给别人。” “谁?” “丹青绝,吴道梓。” “早些年,他跟你母亲叶大小姐有交情,经常去你家拜访。他嘴舌油滑,很讨人喜爱,所以我猜,你父亲可能会信任他。” “他?”任真先是一怔,旋即猛然醒悟,“你南下金陵前,曾去丹青城见过他,莫非是想索要断剑?” 顾海棠点头,“不错。可惜他这个人口蜜腹剑,太爱见风使舵。我以武力逼他就范,他才供认说,你父亲降晋不久,他就已主动把那节断剑交给皇帝,跟大将军撇清干系!” 任真眯着眼眸,攥紧袖里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顾海棠说道:“所以我才说,要找烟雨剑藏难如登天。咱们不清楚另外几节的下落,好不容易确定一节,又落在了北唐皇城里。”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这次进长安,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顾海棠看着他瘦削的身板,叹了口气,眼里充满忧虑。 “南晋陈玄霸迟迟没有杀你,坐视你长大,未必不清楚你的底细,也有可能是在利用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千万不能大意!” 任真答道:“这次他瞒着我,派两堂首领秘密来北唐,怕是另有图谋,对我不利。若非你及时赶来,我确实捉襟见肘,缺少值得信任的帮手。” 顾海棠欲言又止。 她本来是想说,何不提前收手,远离这趟浑水。但她何尝不清楚,被幕后那只眼睛盯着,早就身不由己了。 任真踏步向前,昂首东望,如同一头终于露出獠牙的伏虎。 “下一步棋,是时候攻城略地了。” 第161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斜谷以西,有群山连绵,静谧而幽深。 某一刻,某处密林里,忽然传出一道爆炸声,震耳欲聋。紧接着,鸣叫声响起,无数鸟禽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四散飞去。 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不是被切断的。 一名老者浑身是血,撞断这棵古树后,重重摔倒在地,苟延残喘着,收缩的瞳孔里流露出极度惊恐。 他拼命奔跑,终于躲过后方三人的追杀,本以为已逃出生天,准备停下歇息,这时候,在他前方出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人。 一个拄着布幡的瞎子。 只是一个照面,梅煜就被打翻在地,全身经脉尽断。六圣之一,岂是区区一名七境所能招惹。 此时他躺在地上,死死凸出的眼珠里,充斥着无以复加的震撼。 “你……怎么会回来!”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亲眼看着杨玄机离开,为何在最紧要时刻,对方又突然折返回来,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按照二先生的计划,不可能这样的。 想不通其中关节,他便死不瞑目。 杨老头拄着鬼神幡,慢悠悠走到梅煜身前,微微侧首,像是在俯视这位无力回天的琅琊阁主。 “我可以解答你的困惑。不过,作为交换,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我挺好奇,你好歹是七境下品,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他不敢相信,以五境任真的实力,竟能将梅煜重伤成这种地步。早知如此,他就不必赶回来了。 梅煜叹了口气,表情绝望,开始讲述刚才那场大战的经过。 杨老头站在那里,默默听着,眼珠子不停转动着,神态若有所思。 当梅煜说到六合一分为二时,他面带笑意。 当说到女子降临时,他微感迷惘。 当说到六九式合璧时,他的老脸上浮出前所未有的情绪变化,异常精彩。 震惊,不解,然后再次震惊,明悟,最后这一切情绪消散,只剩下淡淡笑意。 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着,“想不到,你是你,你是你……” 梅煜听得云山雾罩,猛烈咳嗽几声,哀求道:“杨先生,能否饶我一命?” 杨老头嘿嘿一笑,脸色骤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漆黑天穹,阴森可怖。 “你敢杀他,还指望我能饶你?” 梅煜惊骇无言。他越来越糊涂,阴阳家的冥圣,为何会如此关心剑圣的安危? 杨老头步步紧逼,寒声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回来?蠢货,我出自阴阳家,当然会在他体内种一道咒印,监视气机!” …… …… 斜谷以东,有三川三岳,十里桃花。 漫山遍野,簇簇粉红,远远望去时,彷如一大片朝霞。馥郁清香弥漫,沁人心脾,惹人沉醉在盎然春意里。 两匹雪白骏马穿过芳丛,向东奔驰在平原上,跟那桃粉交相辉映,很是好看。 马上的男女容貌如一,俊美标致,洁白水蓝的衣襟飘舞着,矫若天仙,羡煞旁人。 剑圣神扑朔,剑痴影迷离,双剑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此时,任真挥舞马鞭,兴致颇高,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好的雪花骢,落在萧铁伞手里,简直暴殄天物。等我进京,一定要狠狠折磨他一番!” 顾海棠并驾齐驱,皱眉问道:“就算不告诉我行动计划,你至少也该说清楚,我要以何身份示人?” 任真回头看她一眼,胯下骏马一蹬,窜了出去,“到时候再说,有我这手活在,咱俩搭档,还不是神出鬼没,变化自如!” 顾海棠纵马跟上去,寒声说道:“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你擅做主张,替我收了一个女徒弟?” 任真恍然记起,赶忙说道:“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除了我以外,你名下现在还有三个弟子。等到了京城,你都会见到的。” 顾海棠脸色骤沉,“我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带上你都觉得累赘,没心情理会这些凡夫俗子!” 任真抚摸着柔软的马鬃,摇头说道:“你搞错了,师徒只是幌子,你跟他们一样,实际都在追随我。去京城混,咱离不开他们的伺候!” 顾海棠脸色愈发难看,正准备争论,任真急忙调转话题,“对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替你出过不少风头。有几招剑法,我得教给你,免得穿帮。” “你教我剑法?”顾海棠不怒反笑,眼里充满蔑意,“自我出道以来,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没人配教我剑法!” 任真闻言,猛然拉住缰绳,停下马来,怒冲冲道:“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如何把硬剑掰弯!” 说着,他伸手一指,顾海棠背后的半片六合剑弹出,自动收缩变弯,化成一道鲜红剑镯,缠绕在她的玉腕间。 跟任真右手上那只恰好成对,宛如情侣的定情信物。 任真抬手,微微摇晃剑镯,顾海棠手上那只也开始嗡鸣,相互呼应。 顾海棠嗤之以鼻,不屑地道:“它本就是你的本命剑,有什么好神气的。” “呀呵!”任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纵身跳下马,指着顾海棠说道:“不服是不是?有本事就来打一架,不把你治得服服帖帖,以后这日子没法过!” 从见面到现在,他憋了一肚子气,有心要灭灭顾海棠的威风,省得她以后不肯听话。 当然,他更想趁此机会,把剑十和剑十一传给她。 顾海棠二话不说,凌空跃下,跳到路边的桃树下,傲然说道:“以桃花为剑,你若能沾到我的衣裙,就算我输!” 桃下人独立,粉面桃花相映红。 任真看得有些痴了。 顾海棠却不懂这些情调,玉手一伸,隔空转向那万千桃蕊,只见无数粉瓣疾舞,在她掌心间凝成一柄桃花长剑。 她脚尖一点,轻盈飘入桃花深处。 任真见状,追随其后。他大袖一挥,遍地落红纷飞,同样凝出长剑,朝闪烁花丛间的曼妙身姿斩去。 “今天不辣手摧花,你就不知道何为任家家法!” 漫天桃花飘舞,这对玉人双飞其间,一时如画。 (第二卷完) 第162章 风云榜上起风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故事,有点意思哈……” 路边上,任真穿一件寒酸的文士长衫,打量着略带南方口音的说书老先生,旁听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调侃。 “我说三叔,早这么诚心讲故事,至于在南方混不下去,大老远来长安讨饭吗?哎呦,一看到你这张老脸,我就很想念当年那头母驴……” 围观群众转头望过来,脸上露出趣意。 大家听得出来,年轻秀才跟说书老头是老相识,他乡遇故知,一见面不忘讥讽一把,这张嘴也是够贫的。 老头神情淡漠,耷拉着眼皮说道:“出门在外,得靠朋友帮衬,你还是少贫几句嘴吧。说我讨饭吃,也不先瞧瞧你俩这德性!” 嘴上这么说着,他扭过头时,深深看了一眼任真身旁。 这一次,剑圣终于懂得收敛,头戴着遮面斗笠,身上换成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这身行头,更像是当初赶车糊口的那个任真。 任真嘴噙笑意,淡然说道:“还是免了。我蔡酒诗迟早平步青云,不需要你来帮衬,只求你免开金口,别给我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头脸色骤变,眉头深深皱起,显然听懂了话里的深意。 这下观众们不乐意了,看向任真的眼神里充满鄙夷。唐人性格粗犷豪爽,仗义直率,尤以京城长安最甚。 他们看不惯任真的市侩嘴脸,心生厌恶,纷纷起哄要赶他走。 这时,老头猛然一拍惊堂木,令大家回过神来,凛然说道:“人各有志,不管他,咱们继续说书。” 任真已经被赶出老远,又锲而不舍地跑回来,悻悻站在人群后,想听这位黑衣凤首究竟要唱哪出戏。 “接下来,咱们说点别的,就评一评那风云换榜,真可谓‘龙虎斗折损龙虎,风云榜再起风云’!” 老头嗓音洪亮,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精神大振。数天前风云双榜才刚换榜,今天这老先生便要点评豪杰、细数风流! 端的是好大气魄。 任真闻言,摇头嘀咕一句,“无聊。排位只是虚名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转身想要离去,却被一直沉默的顾海棠拉住,“我要听。” 任真无奈,只好转回身来,满足这位剑圣大人的勃勃野心。 “先说风榜前十五强。排在第十五的,是剑狂裴寂,他先前还高居第十一,这次出关后,却排位暴跌,着实出人意料。” “排在第十四的,是东林书院的五先生,封万里。” 刚听完这两个位次,任真便忍不住摇头,对顾海棠说道:“我就说吧,琅琊阁搞的名堂,肯定无聊。封万里怎么可能打得过裴寂?还不是存着打压剑道的心思!” 顾海棠不假思索,点头认可他的分析。 她对裴寂的实力再清楚不过,绝不可能逊于封万里之流。琅琊阁如此编排,必然是在遵从朝廷意志,故意抹黑剑道群雄。 原先儒剑争雄,两家都被朝廷推崇,所以琅琊阁不偏不倚,风云榜相对公正。而这次的排名,显然有了非常强烈的偏向。 李凤首点评一会儿,继续说道:“第十三位,是被誉为国士无双的二先生。他如今屹立于七境最巅峰,的确是实至名归。” 一说出元本溪的名头,众人交口称赞,纷纷议论起他吓退南晋强敌的传闻。所说的那位,自然是不战而退的鱼龙首。 任真呵呵一笑,腹诽道:“琅琊阁被迫把他排在这里,恐怕因为前面都是八境强者,他们也不敢把世人当傻子愚弄吧?” 果然,李凤首继续说道:“排在第十二的,是如今的剑道盟主,沧流剑隋东山。大家都知道,斜谷会战改变了北唐的格局,隋盟主晋入八境,也是左右形势的变数之一。” 如他所说,琅琊阁之所以选择换榜,是由于不久前的斜谷会战,使不少强者的实力发生变化,原先的排名已无法被世人接受。 “位居第十一名,引领后方群雄的微妙名额,却是落在一个声名不显的人物头上。” 李老头微微停顿,干咳一声,故意卖起关子来。 这时,人群后方的任真嘴角一挑,喃喃地道:“开始有意思了……” 斗笠下,顾海棠眨了眨眼,轻声说道:“我原来的席位闲置,十强本就缺一,需要有人补位。隋东山明明是八境下品,却未能迈进十强,这就说明,又有黑马杀了出来。” 任真点头,“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南晋强者。” 他的话音刚落,李老头恰好开口说道:“此人八境中品,是南晋强者,法号玄悲。” “和尚?” 人群顿时鼎沸,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看他们的神情,应该以前都没听过这人。 任真脸上笑意愈浓。 顾海棠看在眼里,问道:“你认识?” 任真不置可否,感慨道:“才几个月没见,就强到这种地步,他还是那么变态……” 顾海棠听出了答案,同样感慨道:“若在以前,八境中品就能名列前十,现在却屈居第十一名,修行界确实妖孽辈出。” 任真说道:“我比较好奇,实力比玄悲小和尚还强,补位十强的那位又是谁?” “小和尚?”顾海棠敏锐听出这个关键词,不由一怔,“你今年才十七岁……” 任真立即摇头,“并非你想的那样。等你以后遇见他,就明白了,我刚才说的变态,跟你说的妖孽是两码事。” 李老头的话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大家的议论。 “好了,接下来,就是立于武道最巅峰的风云十强。” “第十名,铁伞萧夜雨。想必大家都已听说,在斜谷会战里,萧大人身受重伤,失去一条臂膀,所以排名下跌一位,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默默听着,出奇得安静。 在这长安城里,敢公然议论萧铁伞,需要很大的勇气。大家都心照不宣,生怕稍有失言,被暗藏的雪影卫听到,招来杀身之祸。 任真微微摇头,似乎是在否定,如今的萧铁伞比那小和尚更强。 “第九名,又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也是最近崛起的新晋强者,叫做曹春风。” 人群再次喧哗。 顾海棠早有预料,第一时间扭头看向任真。 任真面无表情。 “一个活死人。” 第163章 我有百种开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顾海棠面露疑色,本来想追问什么是活死人,但看到任真的阴沉表情,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隐隐感觉到,他似乎跟那个曹春风有很深的过节。 恰在这时,李老头的视线转过来,看向任真。同为南朝人,他应该知道其中内情。 “诸位看官须知,在上一届风云榜中,北朝囊括六席,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然而,随着剑圣的堕境,这曹春风的补位,南北两朝平分秋色,已经不存在人数差距。” 换言之,如果有差距,那就是各自五人的实力差距,以及他们之间的默契程度。 剑圣闯金陵时,南晋四强联手迎战,其融洽关系毋庸置疑。反观北唐这一边,却刚经历一场大规模会战,忙于自相残杀,不可同日而语。 这便是巨大的隐患。 “第八名,酒徒付江流。我想不用我多作介绍,当日斜谷会战,他以一敌二,干涉咱们北朝纷争,出尽了风头。此人上可敌六圣,下可输孩童……” 他的点评还没说完,任真已不愿再听,转身低头离去。 顾海棠跟在身后,沉默一会儿,说道:“你说得对,这届榜单确实无聊,刚才不该留下来旁听。” 走在僻静小路上,任真说道:“董仲舒堕境受创,却依然被排进前八,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女皇陛下眼里,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儒家的面子万万丢不得。” 他娓娓道来,继续分析道:“还有一点,原来排在第十的颜渊,终于闯进前列,这就意味着,很可能他已经破境,要跟儒圣分庭抗礼了。” “破境?”顾海棠不了解很多内情,疑惑地道:“他不是誓不过三吗?为何要违誓破境,甘愿实力受损?” 这件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任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淡淡一笑。 “崭露真正境界,就会给皇帝带来最大威胁,不得不承认他的正统地位。我猜,过不了多久,北唐就会又多一位文圣……” 儒圣文圣,对北唐而言,是由颜渊增补一位圣人的空缺,对儒家而言,是不得不面对的内斗纷争。 外有大军侵境,内有动荡争斗,北唐正面临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顾海棠皱眉问道:“我回来时听说,你跟颜渊一度走得很近,现在看来,你们应该是互相利用,努力营造出这样的局面。” 任真坦言不讳,答道:“皇帝该好好考虑一下了,还敢不敢再坚持她那狗屁新政。要是还不愿求同存异,一致对外,到时候,北唐绝对赢不了那场巅峰大战!” 听到“巅峰大战”四个字,顾海棠目光猛地一颤,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兴奋。 儒圣和铁伞都实力大损,冥圣、李慕白和隋东山三人又被排斥在外,如果南晋强者集体来犯,这座长安城,真的岌岌可危。 无论是边境国战,还是巅峰对决,现在的北唐都处于劣势。一切动乱源于所谓的新政,源于女帝的内心。 这盘棋下到现在,任真处心积虑,不仅要血债血偿,还要逼那高高在上的女帝低头。 低头,或者掉头。 顾海棠思索片刻,说道:“所以说,在这场南北之战里,你的立场很重要。” 任真摇头,答道:“不,还不够重要。我有自知之明,现在我手里的牌太少,还无法将一座皇朝攥在手里。换句话说,在这副棋盘边上,还没有让我坐下的那把椅子。” 说到这里,他直了直腰,昂首眺望向远方的巍巍皇城,正色说道:“我来长安,就是要让他们给我让出一把椅子。” 顾海棠幽幽问道:“人已经来了,你想如何混进这潭深水?” 任真收回视线,笑眯眯地看她一眼,“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有一百种开局,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 顾海棠冷哼一声,明显不悦。这时候,她又想起在金陵遭他算计的旧事。 “不管你有多少种开局,赶快找地方安顿下来,我不想再陪你瞎逛下去了。” 任真闲庭信步,信口说道:“本来还想再转一会儿,探探朱雀大阵的玄机。既然这样,吃、喝、嫖、赌,这四样乐子,你来选一种吧。” 顾海棠神情淡漠,抻了抻头上的斗笠,说道:“随你。” 任真无奈,叹口气说道:“圣人果然不食人间烟火,不懂及时行乐。那就跟我走吧!” 说罢,他迈步朝城西走去。 顾海棠跟在身后,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儿?我是女人。” 这两句话看似毫无关联,实际是在提醒任真,你可别带着女人去青楼嫖娼。 任真没有回头,笑呵呵地道:“我跟你说,我在金陵赶车时就听过,逛长安的窑子特别烧钱,这里的娘们不仅屁股……”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扯远了,纯属对牛弹琴,尴尬地干咳一声,苦笑道:“长安居,大不易,就算我想带你嫖,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顾海棠翻了个白眼,鄙夷地道:“那你还让我随便选?” 任真腆着脸笑道:“我也就是吹牛过过嘴瘾。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带你来赌一把,先赚点银子。” 说罢,他抬手指向路边那家赌坊。 赌坊门面偏小,门楣上挂那副横匾倒是挺气派,上书四个字。 银钩赌坊。 顾海棠望着那块匾,坦白说道:“我不会赌。” 任真嬉皮笑脸,“这就巧了,我也不会。” 顾海棠想到某种可能性,眼睛微眯,“这是你们坊里的生意?” 任真摇头,“长安这里一直由莫鹰首经营,具体有哪些生意,我也不清楚。而且,我不想让他们早早知道,我已经来了。” 这次来长安,他不打算依赖任何人。 没有信任,便没有背叛。 顾海棠转头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任真胸有成竹,说道:“不过,不久以后,这家赌坊会成为我的生意。” 说着,他一把拽着她,朝赌坊里走去。 “想在长安买房成家立业,走上人生巅峰,就全靠今天这一把了!” 第164章 既然不是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银钩赌坊,对京城本地人来说,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不只是任真走进的这一家,长安城里大大小小数十家赌坊,都挂着这同一块招牌,背后藏着同一位东家。 换句话说,京城虽大,但大半个赌博产业,都被一股幕后势力所掌控,被某家财团垄断成自家田地。 但凡做赌场生意,只靠雄厚财力是远远不够的。 东家必须要有足够深厚的背景,以及一大批打手,才能通吃黑白两道,镇得住场子,撑得住盘口,让那些嗜赌如命、撒泼耍赖的地痞不敢滋事。 赌坊的水素来很深,尤其是在豪强林立的京城,能坐得了如此大的庄,更非易事。 因而,别看这家赌坊的门面不大,其能量却不容小觑,绝非单独哪个武修就敢招惹的。 关于这一点,不知道外地来的门外汉任真,是否真的清楚。 走进坊内,映入眼帘的装潢算不上豪华清贵。稍显局促的赌场里,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在几张赌桌前,吊悬着烛火灯笼,映亮牌面。 或许是午后的缘故,人的习性偏倦怠闲散,活跃的赌徒相对稀少,并未如任真想象的那样,呈现出一副喧闹嘈杂的画面。 回想起前世电影里的赌神风采,再意淫着自己稍后大杀四方的画面,任真既激动又紧张,忍不住搓了搓手,走到门口的柜台前。 浑身上下全部家当,总共不到一百五十两银子,他都兑换成筹码,没打算保留一点糊口的盘缠,显然是成竹在胸,要搏一把大的。 掏出那些散碎银子时,他能清晰捕捉到,柜台后那名女荷官的明眸里闪过一丝蔑意,然后别垂下眼皮,不再多看他一眼。 自小混迹街坊的他,从不知脸皮为何物,依然满面春风,一边往袖子里揣筹码,一边肆无忌惮地瞥向人家的高耸胸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问清下注底限后,他带着顾海棠走进一旁的场地里,随意游走在各处赌桌间,不急于立即下场。 “别怪我抠门哈,”他眼神飘忽,游离在四周角落间,随口说道:“您是真豪杰,出手不在乎轻重,我要是把家底分给你玩,转眼就能败光。” 顾海棠摘下斗笠,低头跟在身后,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她痴迷修行,对其他事毫无兴趣可言,听到任真碎碎念,未免觉得聒噪。 “想赌钱就快点动手,我没功夫陪你在这里耗日子。” 任真慢慢悠悠,挑了个角落里的座位歇脚,眼光依然四处飘忽,“着什么急啊,赌钱跟修行一样,也得耐心等待火候,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顾海棠落座身旁,淡漠地道:“你不是说,替我收了几个京城世家徒弟吗?直接找他们要钱就是,何必这么麻烦。” 任真叹了口气,“你的心眼太直了。我说过,别轻易相信任何人,现在火候不到,咱们不能贸然现身。再说,我难得来赌一把,又不只是为了赌钱……” 顾海棠微怔,忽然想起他在门外说的话,“你真要打这家店的主意,以后做赌坊生意?” 任真感慨道:“想在长安混日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得烧钱?赌钱一时爽,花光后不还得继续找进项?有钱能使磨推鬼,说穿了,只要钱赚得多,何愁大事不成?” 顾海棠一僵,觉得这个道理不对,想要辩驳一番,却又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任真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微笑说道:“我先前没说错,你就是不知人间疾苦,有一座宗门供奉着,衣食无忧,信手拿来,就理所当然地以为,银子在修行者眼里一无是处。” 顾海棠没有争辩,若有所思。 “以前你高高在上,可以潜心修行,不问世事。但现在不行了,你得自食其力。武修也是人,能龟息整月,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吃饭?莫非你真以为,云遥宗都是土匪,靠搜刮抢掠来供奉你?” 顾海棠微微垂首,视线落在身穿的那件布衫上,忽然有些怀念以前白衣飘舞的日子。 买衣裳是要花钱的,所以,装高人风范也是要花钱的。 “这样就能理解,儒剑两派当年为何愿意下山,插手俗世皇朝间的争斗。因为他们过够了清贫日子,想享受跟你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作派,所以才要争取皇朝的进贡供奉。” 说完,任真往后仰在椅背上,慵懒地道:“所以啊,只要还没修成仙,咱们就离不开钱。反过来说,只要足够有钱,我就有那把椅子。” 顾海棠豁然开朗,明白了他的真实用意。 既然不是仙,就都得花钱。他要用尽各种手段,包括钱在内,让自己在棋盘里有一席之地。 至于眼前,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先将修行搁置一段时间了。 “该怎么做,才能把这家赌坊赚到手?” 话刚说完,剑圣大人难得灵光乍现,说道:“莫非你想引诱幕后庄家下场,拿这家铺面来赌一场?” 在她看来,这个办法似乎可行。 任真闻言,五味俱陈,暗暗腹诽道,前世的大学霸往往都是书呆子,现在看来,痴迷修行也会有智力衰退、导致痴呆的后遗症呐…… “怎么,难道不对?” 任真淡淡一笑,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说道:“我刚才测了下风水,这赌场里布的是青龙泄水局,赌客的财运晦暗,流财不止,能赢钱才怪!” 说着,他负手来到一张赌桌前。这个方位,是整个布局里唯一的漏洞,可保财气无虞。 赌桌上玩的,是最简单的赌法,骰盅猜大小。 因为最简单,所以能快速决出胜负,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暴富或者倾家荡产,赌局往往异常刺激而惨烈。 盅内有三颗骰子,荷官摇盅落定后,让赌徒来猜点数大小。以九点为界分大小,最大的结果便是三个六,豹子通杀一切,最小的是三个一。 任真找了个座位,在赌桌前坐下来。 他只会这一种玩法。 当然,他很喜欢这种玩法。 玩骰子他会输钱?不存在的。 第165章 卧虎藏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敢来赌钱,玩这种简单粗暴的赌法,是因为他有足够的作弊手段,对付眼前这只黑漆漆的铜制骰盅。 知命境武修的念力感知都很强大,若是连区区一层骰盅薄壁都看不破,那还拿什么驾驭沉重的本命物,飞天遁地? 五境知命,是修行境界里最大的一道坎。它考验武修的先天气数,并非勤奋刻苦就能逾越,是以将世间庸碌众生挡在门外。 五境往上,强者的数量愈发稀少,不像菜场买豆角一样,一抓一大把。他们都是人中龙凤,有资格被称作大修行者。 跨过这道坎的人,绝无寒酸之辈,即便家庭出身不好,单凭这一身修为,也足以鱼跃龙门,谋到不错的差事,混得有头有脸。 作为堂堂大修行者,至少不至于为了混银子,撇下知命强者的脸面不要,跑到赌坊里扮猪吃虎。 为了一点银子,便作弊挑衅庞大赌坊的规矩,不惜承担身败名裂的风险,这太不明智。 很不巧,此刻坐在赌桌面前的,正是一位脸皮很厚的知命境。 站在赌桌后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荷官,身材更是火辣诱人,若在往常,任真的注意力必会沦陷在那深深沟壑间,再也拔不出来。 然而此时,他将右臂撑在桌上,以手托腮,坐姿看似懒散,微眯的眼眸却一直盯着那只在青葱玉手摇晃下不断翻滚的大骰盅,眼睑许久没有眨一下。 在他的强大感知里,骰盅仿佛根本不存在。里面的那三只骰子,也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变幻着,每一面的点数都异常清晰,近在眼前。 对他来说,这种赌法没有任何难度。 长安城鱼龙混杂,每天进出的武修不少,赌坊并非没有防范。眼前这只骰盅就暗藏一道夹层,内刻符文,足以隔绝三境武修的神意,以防有人自恃修为作弊。 可惜今天来的,是知命五境。 大修行者想破坏市井规矩,本就不困难。 这一桌没有多少人,除了任真两人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一名年轻公子,以及一名老者,气氛沉寂很多。 铜盅里骰子疾速撞击着,发出的声响格外清脆,无形中给人一股压力。 啪! 女荷官的雪白小臂一振,大铜盅被用力扣在桌面上,尘埃落定,撞击声响让人心脏怦然一跳。 在这一刻,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从任真瞳孔里闪过,他的脑袋微微下垂,像是快要睡着一般。 甜腻的嗓音响起,美艳女荷官环顾四周,一只手按在骰盅上,笑盈盈地道:“请诸位买定离手。” 话音刚落,一只肥厚的手伸了出来,是那名中年男子。 看他的衣饰随性简约,似乎像是清静淡雅之人,但肥头大耳的面相,还是暴露了他的阔绰身家。 他抓了一把筹码,随手抖搂下去,少说也得有三百两银子,全都压在买大的一方。 任真看在眼里,心里偷笑,看来这一桌没有选错,果然都是人傻钱多的主儿,能赢的油水不少。 他朝那男子温和一笑,开口说道:“赌局嘛,当然要有对头,才有意思。小生自不量力,来陪这位先生玩一把。” 说着,他推出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压在了买小的一方。 两堆筹码相对,对比之下,任真那堆要少太多,看起来寒碜。 两人各坐一头,隔着桌子对视。任真的书生打扮,就显得更加寒酸了。 “一,二,一,能不小么……” 任真心里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那名老者,询问道:“老先生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主动邀人下场,这分明是志在必得,而且嫌场间的筹码太少,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中年男人见状,冷哼一声,看向任真时,眼里漠意尽显。 老者面带趣意,笑道:“年轻人,老朽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收敛些,你对面那位财神爷,很不好惹啊……” 听他的话意,似乎知晓那中年男人的底细。 任真挠了挠头,坦诚说道:“多谢老先生教诲。实不相瞒,小生初到京城,手头有些紧,就指望……” 中年男子轻叩桌面,打断了他的话,示意女荷官开底。 女荷官缓缓抬起骰盅。 一,一,二。 小。 任真毫不意外地赢了。 女荷官朝男子歉意行礼,然后伸出一根细竹尺,将那堆筹码推到任真一侧。 一百五十两,瞬间翻了好几番。任真双眼眯成一线,将筹码搂过来,笑容里透着知足。 虽然他是绣衣坊主,实际一直生活在金陵陋巷里,日子过得孤单清贫,哪有所谓的高官厚禄。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钱,怎能不开心。 那老者把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幸灾乐祸地道:“崔四先生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儿,小家伙,你今天不输个精光,就甭想离开这张赌桌了!” 姓崔的男子似乎对输局并不意外,说道:“我本来只想随便玩玩,既然叶老这么说,崔某若是再输,就太没面子了。” 说罢,他瞥了女荷官一眼,漠然道:“这小子好歹是知命境,让玉罗刹亲自出来摇盅吧!” 任真闻言,目光不由一颤,这位崔四先生竟能识破他的根基! 如此说来,这人岂非也是五境以上的强者? 他轻吸一口冷气,此时终于明白,老者刚才说的“收敛些”是什么意思了。 敢情这桌上的人,都是五境以上的高手,没有一个是傻子。自己班门弄斧,反倒成了傻子! 至于他赢的这一局,多半已经被他们看破端倪。原先他们坐在这里,只想凭运气玩玩而已,没打算跟钱较真,现在却是要动真格的了! 那位叶老先生凑过来,笑眯眯看着脸色难看的任真,说道:“玉罗刹是这家赌坊的掌柜,由他亲自掌盅,你就甭指望再动神念了。留下银子,赶紧走人吧!” 话音落下,任真还没开口,崔四先生便冷笑道:“我会稀罕银子?崔某从不是大方之人,不自废修为,今天他休想走出这间屋!” 被一语道破底细,任真愈发尴尬,心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随便选了一桌,竟然会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这场赌局,肯定不能输得身无分文。如此一来,那就只好得罪人了。 第166章 局中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站起身,朝崔四先生真诚行礼。 明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不会轻易放过他,他还是躬身道歉。赔罪过后,如果崔四不依不饶,他就不再理亏。 “小生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崔先生。我愿将全部筹码奉还,向您赔罪。请先生高抬贵手,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说罢,他将面前所有筹码推了出去。 他当然舍不得,但是先礼后兵,这套礼数少不得。 崔四身旁的贵妇闻言,神色平淡,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夫君说了,不稀罕你那点银子,只有废掉你的修为,他才会息怒。” 说着,她轻翻眼皮,傲慢地瞥了任真的寒酸衣衫一眼。 见对方得理不饶人,顾海棠沉默站起来,一缕清冽剑意从体内透出,要跟崔四先生较量一番。 她和任真的剑法都出神入化,双剑合璧,连七境的梅煜都不是对手,甚至险些丧命在剑下。 他俩要想离开,锋芒毕露时,她不相信,就凭崔四的道行,真能拦得住他们。 即使不敌,只要闯出此间,龙入大海,以任真的易容神通,瞬间就能消失无踪。无论崔家势力多强大,也休想查出他们的行迹。 赌桌前,杀机骤起。 崔四先生脸色一寒,正准备开口,这时,那名老者赞叹道:“一个五境的女娃娃,竟然有如此精湛的剑意,真是了不得!” 他抬头望着顾海棠,老脸上浮出惊讶之情。再次看向任真时,他的眼神里充满好奇。 连侍女都有强大造诣,这年轻人恐怕只强不弱。不说他俩身世如何,单凭这份天赋,就足以威震京城。 这样的天才,莫非出自哪方世家? 想到这一层,他轻拍桌面,当机立断,要把这两人收进麾下,结一份善缘。 “崔更,人家明明已经向你赔罪,你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他侧身看向崔四先生,正经说道:“连老朽都看不下去。这两个娃娃,我叶家今天收留了。你若还想废他修为,那就来找我算账吧!” 任真闻言,满脸震撼,片刻后才缓过神来,赶忙向叶老行礼致谢,激动地道:“多谢老前辈仗义出手,晚辈愿意追随叶家,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任真之所以感到震惊,并非由于老人为了救他,不惜得罪强大的崔家,而是后知后觉,直至此刻才醒悟,叶老叶老,这里是京城长安,还能是哪个叶家? 有时候,世界真的太小了。 这时,老者身旁的那名公子轻咳一声,笑如春风和煦,“五境才俊,何时变得一文不值了?崔家固然豪富,也不能说废就废吧!” 这公子朝任真点头,算是打招呼。 听到这句嘲讽,崔更面笼寒霜,冷冷地盯着叶老,说道:“为了区区两名五境,难道叶家就要得罪我崔家不成?” 话音刚落,叶老的笑声便响起来,在外人听来爽朗,传到崔更耳朵里,却是非常刺耳。 “在两个小辈面前,还想装腔作势,你恶不恶心?别忘了,今天是你们崔家主动约我出来求和,而不是我在求你!” 任真恍然大悟,这下总算看清真正的形势。 闹了半天,原来是叶家约崔家在此会面,出于某些矛盾主动求和,他们的意图本非为了赌博,只是在交谈之余,随手玩玩而已。 任真却是真的只想赢钱,无意中走上这张赌桌,闯进了两家的和谈。 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叶家正处于强势地位,并不害怕得罪崔家,所以叶老愿意帮任真,不过是举手之劳,顺便收服两个五境下属罢了。 崔更脸色愈发难看,看向任真的目光如毒蛇狠辣。 刚才交涉时,叶家的态度异常强横,本就让他心情烦躁,任真的搅局无异于火上浇油,更加激起了他的怒火。 叶老一语戳破他的虚荣,让他难堪,他便下定决心,要在这俩小辈身上把面子找回来。 “敢顶撞我的小辈,叶家说保就保,难道我崔家就不要面子?叶老想收留他们,不是不可以,得从赌桌上赢回去才行!” “哦?”叶老银眉一挑,轻蔑笑道:“你想怎么赌?老朽就陪你玩玩!” 他肯搭救任真,只是出于一点心奇,故意想气崔更,并非真的在意任真死活,自然更不介意拿任真当筹码,再跟崔家斗上一斗。 崔更轻敲桌面,寒声说道:“他得罪了我,本就该死,这条命该是我的。咱们来猜一局大小,如果你赢了,他的命就归你,如果我赢了……” 他微微一顿,神情冷戾,“他不仅得死,你还得额外赔我三万两银子!” 叶老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的命值三万两银子,我想带走他,就得承担掏三万两的风险?” 崔更点头。 这时,那位公子轻轻拊掌,“花三万两,就能买走一名五境的性命,这笔买卖似乎不亏啊!” 对面的崔更阴笑道:“既然天命公子觉得不亏,不妨来玩一把?你要是能赢,还可以一分钱不花!” 公子叶天命点头,然后看向任真,“好,既然是赌你的命,那就由你来替叶家下注,掌握自己的生死吧!” 任真闻言,报之一笑,重新坐回座位。 他面带笑容,不是为了表示感激,更非感到开心,而是觉得这场赌局很搞笑。 拿我的性命当赌注,你们真以为能掌控我? “叶公子,感谢您赏给我一次求生的机会。不过,我心里有点顾虑,担心负责摇骰的荷官会作弊,暗中偏袒他们崔家。” 说着,他侧首看向不远处。 赌坊掌柜玉罗刹早已赶来,但迟迟不敢近前。作为局外人,他幕后的势力并不想卷进叶崔两家的争斗,不想得罪任何一家。 叶天命同样转头,一边向玉罗刹招手,一边笑吟吟地道:“这点你放心,沐家的人比你精明多了,你就算让他出老千,他们也不会趟这浑水。” 玉罗刹走了过来,先后朝叶崔两家行礼,然后深深看了任真一眼。 他躲在旁边,早已看清赌桌间的形势。无意中走上赌桌的这个年轻人,不仅是激怒崔家的导火索,更可能成为激化两家矛盾的炸药。 这一局干系太大,输的人可能会恼羞成怒。只要幕后东家没表态,就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出老千。 第167章 看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玉罗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在颤抖。 初来乍到的任真或许不知情,但他如何不清楚,坐在赌桌两侧的双方是何等人物。 长安作为北唐的京城,是江北最大的城市,在政治、经济等各层面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可以说,长安就是金钱和权力的世界。 以六公八侯十世家为首,长安城内望族林立,掌握着整座京城的大部分财富资源,他们呼风唤雨,深深影响着北唐皇朝的命运。 眼前的叶崔两家,跟银钩赌坊背后的沐家一样,都跻身其列,拥有的能量难以想象。 所以,玉罗刹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从双方一进门,他就知道事情不妙,火速赶往沐府请示。 他收到的命令是,不准插手两家的谈判,装聋作哑就好,权当不知他们的身份。 刚才被崔更喊出来,他就意识到,终究还是躲不过,被卷进了这场纷争。 他垂手立在赌桌后,等两家定下规矩后,便抄起自己专门带来的一只硕大骰盅,轻轻一摇,将桌面的三颗骰子裹挟在内,继续用力摇晃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落在任真身上,说道:“这只骰盅是沐家法宝,里面有一道夹层,铭刻着符文阵法,能屏蔽七境以下的武修神念,所以你还想作弊,是不可能的。” 任真没有说话。 玉罗刹继续说道:“至于七境强者,虽然有实力破开符文,可惜这样会弄出很大动静,让所有人都看到。所以,你可以放心,崔四先生同样无法作弊。” 任真点头,温和说道:“多谢教诲。” 玉罗刹看在眼里,倍感诧异。任真神情平静,不仅没有像他预想的一样惊慌,反而出奇得淡定,仿佛被压上赌桌的筹码,并非自己的性命。 叶老也在观察任真的反应,不禁满意地点头。 “临危不乱,生死度外,这年轻人展现出的心性坚韧,颇有大家气度。如果能捡回一条命,以后倒是可以栽培他一下。” 他们当然不清楚,任真之所以从容不迫,是因为他有足够强大的底牌,可以继续作弊,保证万无一失,根本没必要紧张。 至于上一局的念力感知,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骰盅内,三颗骰子高速翻滚撞击着,发出的响声愈发清脆密集,显然快要到盖棺定论的时刻。 忽然,玉罗刹的白皙长手一扬,将骰盅猛然砸落,啪的一声按在了赌桌上。 “两位,请下注。” 崔更欠了欠身,肥胖身躯压得座下竹椅直响,冷冷瞥向任真,“你先。” 任真闻言,眉头皱起,紧盯着前方那只大骰盅,不自觉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指腹划过鼻孔。 这一细微动作,如果按照细节心理学来解读,通常被看做是人在紧张时的自然反应,折射出内心不自在或者不自信的情绪。 然而对任真来说,这个随手动作,却是决定赌局胜负的关键。 气氛沉寂,场间数人静静注视着他,以为他在踌躇不决,却无从察觉到,在任真弯起的左手手指间,一道极隐蔽的微光稍闪即逝。 彷如人的目光,扫过那只骰盅。 “三,四……”任真心里默念着,通过天眼窥破骰盅壁垒,已然看清了骰子,“一,小!” 骰盅内的阵法可以屏蔽神念波动,任真用的却是天眼的目光,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又怎会被一概屏蔽掉? 看破,他真的是用眼看破。在他的天眼里,骰盅彷如不存在,一览无遗。 他心底暗笑,脸上依然假装沉思的神情,迷惑其他人。 崔更等得不耐烦,催促道:“生死有命,快点吧!” 任真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买小。” 崔更目光一寒,“那我就买大。开吧!” 双方买定,玉罗刹移开骰盅,揭晓答案。 三,四,一,果然是小。 任真赢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朝叶家老少躬身行礼,“多谢两位庇佑。” 他心里却暗骂道:“去你妈的,老子凭本事赢的赌局,还得像拿奥斯卡金像奖一样,虚伪地感谢明明什么都没做的看客!” 然后,他又朝崔更行礼,满面春风,“多谢崔四先生高抬贵手。” 崔更脸色阴冷,快要滴出水来。 叶老见状,呵呵一笑,流露出欣赏之情,点头说道:“小伙子运气不错,待会儿随我离开,以后就是叶家的人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崔更,挑衅道:“不用花一分钱,就将两名五境收到麾下。崔四先生,叶家鸿运正当头,你还是阻挡不了啊……” 这话里藏着弦外之音,是在影射赌局之外、生意场上的两家较量。 崔更冷哼一声,扶在椅把上的手用力一捏,它顿时碎为齑粉,洒落一地。 “叶老,既然你如此自信,不妨咱们继续玩下去,如何?” 越是资本雄厚、挥金如土的富豪,赌徒心理往往就越重。 他们自尊心强,不愿意容忍失败,输了还想把输掉的赢回来,赢了还想继续赢下去,使自己的占有欲得到进一步的满足。 崔更和叶老,明显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纵横商场多年,野心极大,都不容易满足。 对崔更来说,他想挽回颜面,弥补接连两局的失利。 对叶老而言,他运气正旺,商场得利,赌场得意,何不继续玩下去,狠狠压制住崔更的气势? “好啊,老朽奉陪到底。你想怎么玩?” 崔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眼眸骤眯,精光绽放,如饿狼般凶残。 “下一局,如果你赢了,我愿奉送五万两银票。如果我赢了,你只要给我三万两就行,顺便再把这条狗命搭上。” 说着,他抬手指向任真。 叶老闻言,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侧身看向任真,笑容慈祥和蔼,似乎很体恤下属。 “看崔四先生的架势,咄咄逼人,还是不肯饶你啊。作为叶家人,咱们不能让他太嚣张,你说是不是?” 他明明想赌,却先假惺惺征求任真的意见,一点损失都不想承担,他既要赢钱,又不打算冷落任真的心。 任真用力点头,配合着他的虚伪表演,仿佛受到煽动,激动说道:“不错,咱们奉陪到底!崔先生,你要是真的出手阔绰,那不如玩得再大一些!” 第168章 清河崔家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更一怔,眼眸里浮起疑惑神色。 任真的反应超乎寻常,不仅不把自身性命当回事,随意押上赌桌,竟然还如此自信,主动要求增加筹码。 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表现。他已经无法作弊,这份信心又从何而来? “你想怎么赌?” “对崔家这样的顶级豪族来说,五万两未免太少。我猜,如果这局崔先生又输掉,一定会锲而不舍地请求再赌。既然如此,索性就十万两吧!” 任真微微一笑,“如果叶家输了,相应会奉送七万两,另外,我情愿自刎谢罪,让崔先生泄恨,如何?” 说着,他同时望向叶老,征询自家人的意见。 叶老刮目相看,没想到任真会看淡生死,表现得像嗜赌如命的疯子,“好,好气魄!你都敢舍命去玩,区区七万两银子,老夫岂会舍不得!” 他对任真越来越赏识。 “这局要是赢下来,咱们七三开,三万两当成给你的赏钱!” 崔更脸色铁青。这年轻人的锐气太盛,连命都敢堵,他要是再心疼那十万两,传出去一定会沦为笑柄。 他拳头砸在桌面上,阴森地道:“好,我跟你赌!” 见双方达成约定,玉罗刹大手一挥,再次摇动骰盅,开始第三轮赌局。 任真云淡风轻,有叶家在一旁撑腰,他更没必要胆怯,有心要狠狠坑崔更一把。 “虽然这个崔四,很可能跟那小子有关联,但是他想置我于死地,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这时,玉罗刹摇骰已毕,骰盅落定在桌面上。 任真脸色沉凝,率先说道:“崔先生,既然我是拿命在赌,恕我不能让出先手,没必要为了跟你较量,故意违背自己的运气。” 说话的片刻,他已经看破骰盅,里面的骰子分别是三、一、二,依然还是小。 崔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赶快下注。 “前两把,我都是买小获胜。看来今天运气如此,这一局,我依然买小!” “那好,我便买大,取你狗命!” 玉罗刹抬手,打开骰盅,结果当然毫无悬念,还是小。 盯着骰子上的点数,崔更额头的青筋陡然耸立,没想到自己这么背,居然又输了。 连续三次输给同一个人,难道是天命克星不成?! 他不信这个邪,愤然一拍桌子,浑身怒气狂涌,“我不服!咱们再来,我不信任玉罗刹,这次我要亲自摇骰!” 见崔更暴怒失态,叶老抚掌大笑,赞叹道:“真是妙不可言!年轻人,只要你想赌,尽管放手去搏,老朽今天全力支持你!” 任真求之不得,朗然说道:“崔先生成心要杀我,一直这么追赌下去,我不可能全胜不败。公平起见,这次得加筹码才行!改成五十万两,如何?” 崔更已经丧失理智,一把夺过骰盅,开始猛摇起来,“五十万,就这么说定了!” 在任真的刺激下,他的赌瘾爆发,彻底被冲昏了头脑。 陪他同来的妇人见状,蛾眉轻皱,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她本想提醒崔更,自家目前周转艰难,手头资金紧张,不敢再放手挥霍,但又深知夫君的暴脾气,最终没敢开口。 啪,崔更猛力砸下骰盅,迫不及待地催促任真,“赶紧押!” 他眼里布满血丝,明显输红了眼睛。 任真停顿片刻,待天眼看破骰盅后,从容说道:“我还是买小,不信你能摇出大来。” 他非常确定,自己这一把取胜毫无悬念,说这句话是在故意激崔更,继续较劲赌下去。 崔更豁然开盅,果然又是小。 一小会儿功夫,他屡战屡败,已经输进去六十万两,并且像中邪一样,连续被小数挫败。 叶老这时也看出来,任真今天的运气简直逆天,必须要抓住机会,利用他狠狠打击崔家。 “崔更,还是别玩了,你命中犯小,赢不了我家的下人。” 他火上浇油,故意诱崔更越陷越深。 “你……”崔更气得一身肥肉乱颤,眼珠快迸射出来,“赢钱就想走人?你们叶家也不能毁掉赌桌的规矩!”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语无伦次的崔更,说道:“崔先生,你这样纠缠下去,未免欺人太甚。你要真想赢我,咱们最后一局定胜负,无论结果如何,就此收手,如何?” 崔更眼神怨毒,寒声说道:“只要能让你死,我怎么赌都行!” 任真冷哼一声,拍案而起,装出怒冲冲的样子,“这可是你说的,一百万两,你敢赌么!” 一百万! 这不是小数目。连叶天命都大吃一惊,任真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穷秀才,却有这么大的胆子,简直是赌徒里的疯子。 崔更气血上头,跟任真隔着桌子怒目对视,像暴走的狮子一样,怒吼道:“不就是……” 话还没说完,那名妇人豁然起身,用力拽着崔更的衣襟,脸色莫名苍白,“收手吧!这一局咱们不能赌!” 她其实是想说,崔家柜台上现在捉襟见肘,在跟叶家的生意争斗中,陷入资金断流的险境,一旦再凭空蒸发一百万两,那简直是致命重创。 放在以前,对在京城的崔家一系来说,一百万两算不得什么。但现在情势危急,这笔钱很可能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拉下面子,主动跑来找叶家求和。 在妇人提醒下,崔更神志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的现状,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这一局,他确实不敢赌。 一旦输掉,崔家雪上加霜,在京城的所有生意就都完了。 便在这时,叶老的笑声再次响起,看似温和如春风,实则充斥着强烈的讽刺。 “年轻人,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你知道一百万的分量有多重吗?崔家虽号称天下第一豪商,但是在眼前的京城,他们也拿不出手啊!” 崔更脸色骤僵。 “今年大唐粮食紧缺,为了做霸盘生意,垄断长安粮市,崔家疯狂收购市面上的粮食,想要哄抬粮价,一家独大。他们在京城的现银,都已经变成粮食,囤在库里了!” 崔更脸色雪白,被戳穿老底以后,惊怒交加。 “这位崔四先生,赚钱的手段不行,花钱的本事倒不小!吃喝嫖赌,这几年在京城没少折腾,明明亏空不小,又不敢如实上报,欺上瞒下,简直是清河崔家的蛀虫!” 第169章 六六六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叶老欣赏着崔更便秘似的表情,慢吞吞说道:“所以啊,一百万两银子,对现在的崔家来说,真的是笔巨款。崔四先生不是不想赌,而是输不起咯……” 杀人诛心,叶老这一番话,句句属实,句句刺中崔更的痛处,似乎在羞辱陷进囹圄的崔家,实际上还是想激怒崔更,引诱他跳进更大的坑。 一百万两,崔家玩不起,但是叶家玩得起。刚才任真已经替他赢下六十万,即便输掉这局,也只是亏损四十万而已,九牛一毛。 但如果赢下这局,无疑等于重创面前的商战对手,给崔家致命一击,产生的效果足够完美,叶家怎能不动心。 此时,在叶老眼里,任真宛如从天而降的福星,将对手循循诱进局里,为他提供了绝杀崔家的一步棋。 说完,他不急不躁,把玩着手里的筹码,等候崔更上钩。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崔更才刚平复情绪,此刻被当面揭开丑事,哪能咽得下这口气,顿时面红耳赤。 “你欺人太甚!区区一百万两,我奉陪就是!” 话音刚落,那妇人立即开口,焦急喊道:“不可!这青年应该是个托儿,故意想引你上钩,你可千万不要中了叶家的诡计!” 崔更如梦方醒,盯着对面的任真,恍然道:“对对,难怪他在我面前淡定自若,原来是叶家安排的托儿!我不能再被他们骗进局里!” 任真闻言,哑然一笑,暗骂道,你们真是戏精,这脑洞不写小说可惜了。 叶老也很无语,心道,你们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咋就没想到这招呢? 不愧是老江湖,他迅速反应过来,嗤笑道:“骗你?崔更,你不是装傻,是真的傻。赌局上公平较量,我拿什么骗你?别忘了,骰子是你自己摇的!” 崔更眉头紧皱,琢磨着老头的话意,觉得好像有点道理。如果自己运气好一些,输的就会是叶家,赌局很公平,谈不上谁欺骗谁。 叶老见他陷入挣扎,趁机煽风点火,“你不妨换个思路想想,咱们对赌一百万,如果你赢了,一百万到手,或许能缓解崔家的危机呢?” 对崔家而言,赢一百万,杯水车薪。输一百万,雪上加霜。 叶老算度老辣,料定赌这一局并不亏。 听到这话,崔更眼眸骤亮,像是饥渴大汉突然看到了赤***,被勾引得怦然心动。 那名妇人也无可辩驳,不知该不该再阻拦这局。毕竟他们眼前孤立无援,的确找不到筹钱的路子。 崔家在京城的生意陷入僵局,最要命的软肋在于,这些年崔更挥霍无度,导致银库空虚,实际财力跟账面相差太多。 崔更欺上瞒下,心虚得很,在这紧要关头,他万万不敢向清河老家求援,一旦惊动家主崔茂,他的斑斑劣迹败露出来,到时下场会更惨。 打碎牙只能往肚子里咽,这就是为何崔家号称天下第一豪商,在京城却会沦入缺钱受制的窘境,乃至到了一百万两都不敢出手的地步。 他想过找其他世家借钱,然而谁敢借给他?大家心知肚明,这崔更就是家族败类,迟早要完,借给他银子无异于打水漂。 更重要的是,他们恨不得崔家立即撤离长安商界,让出手头肥肉,又怎会施加援助,帮他起死回生。 事已至此,除非有任真这样手眼通天的奇才出手,就凭崔更,绝对是死路一条。 而赌博是无本的买卖,可以空手套白狼,对崔更来说,似乎能行得通。 他本就是赌徒,赌瘾很深,这也是他把地点定在赌坊的原因。叶老的寥寥数语,让他看到了希望。 反正都是死路,还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就能运气爆棚,起死回生呢! 他攥紧拳头,终于下定决心,凛然说道:“好,那咱们再赌一把。还是由我来摇骰!” 这是生死攸关的豪赌,他害怕别人串通作弊,必须要亲自掌盅,才能放心。 任真忽有所思,转头望向叶老,诚恳地道:“属下斗胆有个请求,我已经为叶家赢下六十万两,如果下一局再赢,您能否看在我以命相搏的份上,赏我一半赌金?” 他来这里,目的就是为了赢钱。 刚才弄清崔更的身份后,他又多了个心眼,以后万一崔鸣九掌权,求他这个当老师的解局,少不了还得筹钱,不如眼前先从叶家手里抠出一点来。 叶老爽快地点头,鼓励道:“理应如此。叶家从不亏待有功之人,只要你能赢下这局,不仅赌金分半,我还会委任你当二管家,掌管银库钱粮!” 他虽不知任真为何如此自信,但深知一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手下人赏罚分明,加以激励,才能他们心甘情愿地卖命。 这些驭下之术,他岂会不懂。就凭任真展现出的气度,就值得他去大力栽培。 任真受宠若惊,赶紧朝叶家老少行礼,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不作死就不会死,你们这是要打开粮库养老鼠呐…… 崔更神情凝重,擦了擦手心冷汗。这一局的胜负太过重要,很可能会改变他的命运。 那只大骰盅拿在手里,变得异常沉重。 他猛力一摇,将三颗骰子吞噬在内,然后一丝不苟地摇晃起来。 这一刻,他心脏砰砰狂跳,肥胖面容上渗出密集的汗珠,像是一只盛满水的大水缸,在夏季里被放进冰窖。 场间一片死寂。 哗哗哗…… 骰子在疾速撞击,任真眼眸微眯,侧耳聆听着,仿佛听到白花花银子流进口袋里的声音,动听极了。 叶老笑容僵硬,说不紧张是假的。 叶天命正襟危坐。 气氛凝固,连玉罗刹的神经都莫名紧绷。此时的他还意识不到,自己明明只是看客,接下来却将生不如死。 啪! 崔更终于承受不住煎熬,怀着无尽的希望和恐惧,将那只骰盅狠狠拍在桌面上。 所有人心脏砰地一跳。 崔更脸色苍白,深吸一口冷气,抬手指向任真。 其他人的目光随之移过去,紧紧注视着面前这个青年,期待他的选择。 任真皱着眉头,装出沉思神情,然后故技重施,再次以掌心天眼偷窥骰盅。 下一刻,他嘴角肌肉倏然抽动。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被其他人察觉,心里的震撼情绪却无以复加。 苍了个天的,这特么是何等运气啊! 六,六,六! 不止是大,还是个通杀一切的豹子! 如果他没记错规矩的话,如果哪位胆大包天的赌客押了豹子,而揭开的骰子恰好又是豹子,那么,不止其他赌客要赔钱,坐庄的赌坊东家也得跟着陪赔。 发生这种情形的概率,估计跟连续三天让六名女子怀孕差不多,简直小得可怕。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 任真即将成为百万富翁,走上人生巅峰。 第170章 君子以自强不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强忍着心头狂喜,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立即喊出六六六,押到豹子上。 正因为出现豹子的概率太低,稍后他再押对豹子,奇迹般猜中,势必会引起所有人的强烈怀疑。 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尤其还是在对赌百万的高端局,他们很容易就能猜到真相,任真是在作弊。 所以,立即下注等于作死,他必须先为接下来中大奖做足铺垫。 在其他人注视下,他眉关紧锁,盯着那只大骰盅,迟迟没有说话。 气氛愈发沉闷。 崔更按捺不住,干咳一声,催促道:“快点下注!” 任真闻言,没有看他,而是侧首看向叶老,眉眼间异色愈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叶老一怔,不理解他的异常表现,问道:“什么感觉?” 任真微欠身子,不确定地道:“这局似乎……是豹子?” 豹子? 听到这话,崔更和玉罗刹同时笑起来,眼底充斥着讽意,“你知道何为豹子?你知道出现豹子的可能性有多低?” 他们冷冷看着任真,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叶家老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任真摇头,表情依然凝重,沉声说道:“家父嗜赌多年,我自小常跟骰子打交道,对这玩意的亲密程度异于常人,感觉一向很准。” 叶老陷入沉默,没有说话。 感觉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无凭无据,很多时候事与愿违,算不得数的。把百万现钞押在豹子上,风险太大,等同儿戏。 任真眨了眨眼,明白沉默意味着动摇,于是说道:“实不相瞒,属下出自西陵书院,对《周易》颇有研究,不妨课上一卦,加以印证。” 叶老目光一颤,诧异地看着任真,惊喜说道:“原来是儒家弟子,难怪气度不凡。那就快点卜卦吧!” 他没想到,任真还有这么一层身份。儒家如日中天,能跟他们增进关系,那再好不过了。 崔更同样感到惊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任真迅速掏出三枚铜钱,当场卜算起铜钱卦。【注】 “六爻皆阳,乾上乾下,此乃周易第一卦,乾为天,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铜钱,解释道:“通俗来讲,这是名利双收之象,大通而有利,宜把握机会,争取成果。简言之,这一局豹子,应该可以押!” 叶老听得云山雾罩,哪懂得什么六爻,见他文绉绉说半天,一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样子,索性狠下心,豪赌这一把。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咱们就押豹子!” 赌命的人都敢押,他这个赌钱的,更没理由退缩才对。 崔更见状,喜出望外,忍不住放声狂笑,“蠢货,既然你想送死,那我就成全你!这一百万,老子赢定了!” 说着,他伸出左手,准备开盅。 “且慢!”任真疾声喝止,看向一旁的玉罗刹,说道:“按赌坊规矩,赌家要是押中豹子,庄家也得跟赔一百万,对吧?” 玉罗刹神情剧变,没想到自己这个看热闹的,居然还摊上大事了。若真的出现豹子,血赔一百万,东家沐府就算将他剥皮抽筋,都不解恨。 然而,赌坊规矩人尽皆知,确实是这样,这点无法狡辩。 “是又如何?沐家信义,誉满京华,从未破坏行规,不过,就怕你没命来拿这一百万!” 本来是一百万的赌局,瞬间变成两百万。叶老拍案而起,大笑道:“只要能赢崔家,赌坊赔的一百万我也不要了,全都赏给你!” 沐家那位是何许人也,他的一百万是烫手山芋,以叶老的奸猾,也不愿贸然去招惹,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转手抛给自家下人。 对他来说,只要能赢崔家,就心满意足。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如此一来,诱骗赌坊的计划倒是省去麻烦,变得轻松许多。 “开吧!” 崔更满脸狞笑,志在必得,这局只要不是豹子,就算他获胜,胜面何其巨大,简直必胜无疑。 他激动地扬手,掀开骰盅时,目光落在那三颗骰子上,不由猛然打了个激灵,差点当场晕厥。 六,六,六。 果然是豹子。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 崔更颓然瘫在座位上,瞳光涣散而麻木,充满了绝望。 他又输了,连输四局,加起来共有一百六十万。对如今的崔家而言,丧失这笔钱后,雪上加霜,他们真的要完了。 玉罗刹怔在那里,呆若木鸡。他纵横赌坛数十年,还是第一次在百万高端局上,见有人押中豹子。 这下,沐家真得跟赔一百万了。 任真如沐春风,笑眯眯地道:“玉掌柜,我无意冒犯你们沐家,实在性命攸关,不得不押豹子,还请见谅。” 玉罗刹神情僵滞,这时候脑海里想的是,自己没能控制局面,该如何跟东家请罪。 任真佯装沉思片刻,说道:“不如这样,你们不必赔我一百万,就把这间赌坊盘给我,如何?至于剩余的银两,也就免了,权当小人给沐侯爷赔罪,送份薄礼,请务必笑纳!” 玉罗刹闻言,再次怔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区区一家赌坊,数张赌桌,也就地皮房屋值点钱,哪能值一百万两?剩下的银两绝非小数目,竟然就免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任真这么做,无疑是主动给沐家一个台阶下,既达成自己目的,又卖给沐家一个面子,还显得自己很识大体,何乐而不为。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垂涎这家赌坊,是打算以后拿它做一笔大买卖。想在京城安稳开赌坊,得获得沐家认可才行,所以他才演这么一出戏。 事后,沐家如果再上门找茬,反倒衬托得他们太小气,跟一个下人较劲,没有豪门气度。 叶老听懂其中暗藏的深意,忍不住赞叹道:“举重若轻,收放自如,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年轻人,好好追随我,叶家不会亏待你!” 他站起身,傲慢地瞥向木然的崔更,“崔四先生,记得尽快把银两送到我府上。若是迟了,我就把今日之事传遍长安!” 说罢,他恣意大笑,志得意满,转身朝门口走去。 任真见状,对玉罗刹说道:“接手之事,改日我再来叨扰。” 他赶紧走到叶老身后。崔更还没走,他不愿留在这里,以免发生无趣的冲突。 顾海棠沉默跟随。 临到门口时,叶老的脚步突然停下,望向柜台上方那块木牌,目光矍铄。 木牌上写的,是最近京城里很火爆的一场赌局。 “谁将是朝廷这次委任的平南大军主帅?” 叶老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叶天命昂首,扫视着上面的几名热门人选,感慨道:“看这盘口,大家都很看好夏侯家,就怕大热必死啊……” 任真低头,显然想到什么,眼眸里闪过一抹森冷的杀机。 ………………………… 注:铜钱卦简单易操作,想研究一下的朋友可以进**流,老夫略通后天六十四卦皮毛。 第171章 霸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走出银钩赌坊的大门,任真的心情轻松许多。 这一场赌局,跟他预想中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他不可能料到,自己会卷进京城两大世家的商战里,并且意外地投进叶家麾下。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是想尽可能多地赢钱,逼幕后庄家现身后,他再亮明自己的某层身份,软硬兼施,给对方造成压力。 现在也好,由叶家在背后撑腰,沐家应该不至于毁誉抵赖,这样能减少一些麻烦。 而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加入叶家本身。这是他全盘计划里的另外一项任务,由于赌场的邂逅,结果提前完成,不用再煞费苦心筹谋。 叶家,是他来长安的重要目标之一,跟他有千丝万缕的恩怨。 敌明我暗,此时的叶家老少,还不清楚面前这青年究竟是谁。但是,任真对自己跟这对老少的关系心知肚明。 有些旧账,是时候清算了。 他让顾海棠先找家客栈住下,自己则跟叶老前去当差,走马上任二管家。 城东叶家,根基远非一方世家那般简单。 豪华府邸的门楣上挂着的牌匾,并非书写“叶府”二字,而是“献国公府”。 献国公叶无极,列六公之一,按当朝的爵位品秩算,位极文臣,是异姓臣子眼里的至高荣耀,就跟皇族后裔分疆封王一样。 跟其他公侯不同,献国公的爵位虽然也是在开国时受封的,然而叶知冬功勋不显,成了最大的黑马,在当时一鸣惊人,引起不小轰动。 其后二十年间,叶家的权势一直不温不火,不像某些高官那样,圣眷日隆,步步高升,也没有遭受冷落和沉沦,相对平淡一些。 长安居,大不易,能在波诡云谲的宦海里平稳驶船,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外人不知福从何来,莫名其中之妙,对叶家既嫉妒又忌惮。 叶家底蕴很深,修葺的府邸更是深似海。 任真一路跟在叶老身后,小心谨慎,不敢东张西望,心里默记着叶府的各处细节。 走在曲折迂回的游廊里,沿路碰到不少下人,纷纷退避两旁,向叶老行礼,恭谨至极。 “见过老太爷,少爷。” 原来这位叶老,正是献国公本人,而公子叶天命,则是他的亲孙儿,叶家的少主。 任真虽有预料,心里还是生出许多感慨,“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咱们这么早就会相遇……” 叶老负手走向庭院深处,忽然想起新来的任真,便招呼大管家叶明华过来,将委任令交代一番,让这两人交接安顿下来。 叶明华是个高大精瘦的中年人,既能胜任大管家,打点阖府上下,自然也是心思玲珑的人物。 见老太爷亲自委任,叶明华情知这年轻人备受器重,岂敢托大怠慢,他亲自带任真在府里逛了一圈,介绍大致情况,态度很是温和。 作为重中之重,两人一起去了银库、粮仓和账房,盘点叶家的库存钱粮过后,当面交接清楚。 其后,叶明华又将所有账房伙计召集过来,宣布完任命后才离开。 叶家敢跟崔家叫板,争夺整个京城的粮食生意,其财力资本足够雄厚,光是算账先生和库房伙计,就足足有数十人。 当这些手下站在自己面前,齐刷刷行礼时,任真满面春风,心里很是舒坦。 “如果放在前世,这应该算是财务总监了吧?万万没想到啊,这辈子居然会迈进财务会计这一行……” 他轻咳一声,转身坐到搬来的椅子上,开始上任后的首次训话。 “在自我介绍之前,让我先猜猜,你们一定好奇,我是如何挤掉前任管家,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对吧?你们是不是也想学学?”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看情形,这位新上任的年轻管家,又是个不好应付的猴精呐。 “我叫任真,按府里规矩,以后就叫叶真了。不瞒你们,我也是刚进京城不久,以后很多琐事,还要靠诸位费心。” 他微微一顿,认真地道:“至于为何荣升,是因为我帮咱家老太爷,狠狠教训了崔家一把。所以,由我接手钱粮,以后对付崔家,大家就得更加拼命!” 众人闻言,都浮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叶家最近在做粮食生意,跟崔家争霸盘,要垄断整个长安粮市。钱粮管家的位子举足轻重,难怪会委任这年轻人,原来他正是靠挤兑崔家起家的。 新任管家上位后,势必会精打细算,更卖力地合计着搞垮崔家,以报答老太爷的知遇之恩。 “你们几个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他留下的这几人,都是掌管钱粮的叶家心腹,对当前的情势了如指掌。他混进叶家,首先就要摸清对方底细。 “你们先汇报一下,咱们和崔家的粮食存量。” 一名主管上前,恭敬说道:“根据咱们安插在崔家的卧底汇报,两家目前在市场上收购的粮食差不多,都囤积了五十万石左右。” 先高价收购外部的粮食,囤积起来,一家独占,造成市面上粮食紧缺、供不应求的行情,然后再以更高的价格抛售出去,操控粮食市场,这就是所谓的霸盘。 为了争霸盘,叶崔两家都在不遗余力地高价收粮,把手头现银转换成粮食囤积。 谁要是坚持不住,无法再囤粮,将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受控于对方,被迫以低价兜售,赔得血本无归。 这就是崔家急于求和的缘故,他们快撑不住了。 任真点头,记在心里,“两家的库房里,现在还剩多少现银?” 负责保管银库的先生站出来,答道:“咱们家还剩九百万两,至于崔家,应该不到五百万了。不过,不排除双方家主手里,还有一些压箱底的银票。” 任真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开始盘算。 他需要根据当前市价,大致估计出崔家还能撑几天,另外双方如果选择减持,又该卖掉多少粮食,才能将对方噎死。 这是很复杂的计算。 这时,又有一名账房先生补充道:“还有个情况,您需要了解。崔家之所以按捺不住,还因为崔更在外面欠下不少赌债,这次耗尽财力,使那些债主坐立不安,纷纷上门逼债。” 任真睁眼,精光四射,听懂了他的意思。 第172章 吹水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墙倒众人推,眼看崔更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那些债主上门讨债,无疑于往伤口上撒盐,使崔家面临最危急的时刻。 “他欠了多少赌债?” 那名账房嘿嘿一笑,“他是个嗜赌如命的疯子,据我估计,至少得有两百万。” 任真点头,站起身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按照老爷吩咐,继续收粮食,密切盯住市面的动向。如果有变故,我再通知你们。” 说完,他朝府外走去。 现在他大致清楚,崔家内忧外患,很难熬过这几天。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崔更身上。 若非崔更罪孽深重,不敢向清河老家求救,断不至于被叶家扼住咽喉。只要将清河的银两调来救急,眼前困局自然破解。 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清河距京城有数千里之遥,从传信求救,到运来大量银钱,少说也得要十来天,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更何况,崔家的当务之急,还要先拨乱反正,割掉崔更这块毒瘤。 若无现银,想救崔家太难。 任真走出叶府,心意微动,感应着另外一半六合剑的位置,很快找到顾海棠栖身的客栈。 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银钩赌坊,准备接手生意。 但是,掌柜玉罗刹神态傲慢,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 “我们东家说,你在他眼里没有面子可言,他不接受你的赔罪,更看不上你这点小伎俩。你就不必再惦记赌坊了,沐家不在乎区区一百万两!” 说罢,他拍拍手,伙计很快从屋里搬出两只大箱子,打开看时,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任真一脸茫然,绝想不到沐家竟如此强硬,宁肯如数赔钱,也不想顺从他的意思。这种行事风格,着实罕见。 “东家还说,如果你想赌钱,只能进沐侯府,京城所有赌坊都不欢迎你。还有,你别妄想染指赌坊生意,长安虽大,没有容你之处。” 这两句话太霸气。显然,之前任真在赌坊的举动,激怒了幕后那位高傲的沐侯爷,以至于下令整个赌博业都封杀他。 他眼眸骤眯,寒光绽放,“沐侯真能只手遮天?如果我想开,又如何?” 玉罗刹瞥他一眼,笑容淡漠,“你可以试试看。” 任真沉默一会儿,上前扛起一只银箱,朝门外走去。顾海棠见状,如出一辙。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稍停,没有回头,冷冷丢下一句话。 “我住在吹水居,日后等他来谢罪。”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他肩扛银箱的背影,玉罗刹嗤然一笑,眼里蔑意尽显,“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叶家的一条狗,也敢如此猖狂!” 两人扛着银箱,走在大街上,一路引来无数异样目光。 顾海棠对此熟视无睹,问道:“吹水居是什么地方?” 任真答道:“咱们以后住的地方。” “你真要开赌坊?” “嗯,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还不敢招惹沐家,等到亮明身份之后,我会让他登门求我开赌坊。” 顾海棠一怔,“你还有什么身份?坊……” “不是,”任真打断了她,“你很快就知道了。” “那咱们现在去哪里?回客栈?” “不用这么费劲,直接扛着银子去买房子。” 几个时辰前,两人身上只有一百两银子,还是长安城居无定所的旅客,此刻走在大街上,他们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百万富豪,开始规划买房安家的事情。 正应了某部电影里的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顾海棠哦了一声,沉默走出一段路,又问道:“怎么买?” 任真已经习惯这位对生活一窍不懂的剑圣,没拿她当居家妇女看待,解释道:“买房子,当然找黑中介啊!” 说完他又想起来,这世界没有中介所这种机构,补充说道:“拍卖所里应该有富商寄卖的旧宅,咱们手里有一百万,应该能盘一处宽敞点的宅院。” 顾海棠没说话。她并不关心这些,只是随口问问,既然任真熟悉流程,她就放心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任真挑选了京城最大的四海拍卖行。跟沐家的银钩赌坊一样,长安城的拍卖业同样被豪族垄断。 称霸这行业的是谢家。 谢家的服务态度比沐家好太多,接待的前台小姐见这俩人扛着银箱进来,霸气各种漏,小脸顿时笑开花,像极了前世商场里的导购小姐。 任真不打算跟她废话,直接说明来意。 那小姐一听是豪掷百万买宅子,丝毫不敢大意,赶忙去请后台的主管。中年主管捧着几幅地图走出来,静静等候贵客挑选。 长安城地域辽阔,人口众多,闲置出售的高端宅院却不多。好在任真对这些事情也不太在意,很快便挑中坐落在东城的一处。 东城人烟较少,环境清幽,适合喜好清静之人居住,任真相中的就是这点。 海棠有些不解,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要做生意吗?东城街巷冷清,恐怕以后不方便。” “没关系,我又不会把赌坊开在里面,宅子另有用处。” 说着,他将地图交给中年主管,示意就是这套宅子。 中年男子喜出望外,知道这笔买卖就要做成,激动地朝任真行礼致谢,打算转身去办交割手续,却被任真叫回来。 “宅子的事,先不着急。我还有笔买卖,想跟你们谈谈。” “哦?”中年主管喜上眉梢,谦恭地问道:“贵客请讲。”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遇上了大金主,很可能会再赚一笔不菲的酬金。 任真若有所思,眨眼问道:“我要拍卖的东西有点多,打算在你们这里办一场个人拍卖会。” 中年主管闻言,心脏狠狠一颤,脸色变得苍白,“个人拍卖会?” 想办一场个人拍卖会,绝非嘴上说说这么容易。拍卖的嘉宾至少要拿得出十几件拍卖品,并且件件都是珍贵藏品,才能撑得起场面。 尤其是让掌控京城拍卖业的龙头谢家,亲自替他办专场拍卖,届时势必惊动整个长安,更得满足极其严苛的审核要求,才有资格举办。 但是,眼前这青年就这样开口了。 他真有那么丰富而珍稀的收藏品? 中年主管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话音颤抖起来,“您想拍卖什么?” 第173章 三千剑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顾海棠也很好奇。两人空手来到长安,哪有值得拍卖的珍藏品。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要卖功法。” 任真微微停顿,补充道:“准确地说,是很多部剑经。” 他这次进京,轻裘快马,看似没带值钱的宝贝,脑海里却盛着一座浩如烟海的藏经阁,随便抄出一些典籍来拍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如果只是小富即安,对他而言,挣钱这回事太容易。显然他有更远大的野心。 眼前他肯抖搂家底,办一场个人拍卖会,主要是想尽快筹集到巨款,帮崔家挺过这道难关。 帮崔家就是在帮自己。他帮崔家保住京城的生意,既能卖给商绝父子一个天大情面,又可以借刀杀人,利用助崔家的势力扳倒叶家。 他要悄悄入局,扭转这场霸盘争斗。 谢家主管明显不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能有深不可测的豪族底蕴,真的拿出多部强大剑经。 他并未直接道出质疑,而是说道:“这么大的买卖,非小人能定夺。贵客须知,拍卖行必须核验功法的价值,再上报东家参考。” 言外之意,他要先看一看任真手里的功法,是否真的价值连城,值得谢家专门承办一场拍卖会。 任真明白其中规矩,从袖里掏出事先誊写好的两卷帛书,递给他。 “这两部剑诀并不完整,各有一小部分。但是,以行家的眼力,足以据此鉴别其威力。而且,它们的名气很大,应该能认得出来。” 谢主管捧在手里,心脏砰砰直跳。见任真早有准备,这时他已经相信,对方没有夸夸其谈,真是一位家藏无数的顶级卖家。 “一部是秋霜卷,乃昔日苍梧剑宗的绝学。另一部叫沧海弄潮诀,是澜沧派的失传绝技。这两卷你都可以呈给谢府,仔细品鉴。” “不过,”嘴上说着,任真站起身来,“我的耐心很差,希望谢家别让我等太久。如果有意向,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谢主管心领神会,将帛书小心收起来,笑容可掬地走在前方,“我这就带您去验收宅子。” 坐着一辆豪华马车,三人很快赶到东城,走进那座宅子。 庭院很宽敞,虽然荒废已久,杂草丛生,但布局雅致,轮廓浑然大气,亭榭假山间暗藏沟壑,确实是一套别具韵味的院落。 任真很满意,海棠无所谓,吹水居的院址就此定下来。 签完文书,收好地契,谢主管恭谨告退,空荡荡的庭院里,只剩下这对男女,望着荒芜空地失神。 海棠坐在门口石阶上,没有看任真,淡漠道:“我不会收拾。” “不会”的意思,既是不懂如何收拾,也是别指望我去收拾。 孤男寡女,毕竟有别,海棠打算约法三章,先把日后同居的规矩说清楚。 “我随你同行,只为保护你的安全,而不是充当丫鬟伺候你。所以,最好别拿日常琐事打扰我。我挑一间房屋闭门修行,你要外出时,我自会现身。” 任真扭头,看向那张完美侧脸,眼神幽怨,“顾护法,才刚搬家就分家,这样不太好吧?” 顾海棠起身,自顾朝屋里走去。 任真望着她的修长背影,忍不住喊道:“晚饭怎么解决?我下面给你吃啊……” 顾海棠没有理睬。 任真心里来气,低骂一声,“果然人如其剑,真剑……” 顾海棠如离弦之箭,疾速倒退。 任真大惊,情知被她听见,骤然跳到院子里,如临大敌。 顾海棠负手站在门口,眼眸微眯,盯着任真,“你再说一遍?” 任真连忙摇头,腆着脸赔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吃饭问题总得解决。要不,咱们出去下馆子吧?” 顾海棠冷哼一声,忽然想起某事,问道:“如果我没记错,那两家剑宗早已覆灭,各自绝学失传,只有归云阁里还藏着孤本。” 任真收敛笑意,正经说道:“不错,我以你的名义进过归云阁。剑经三千,都在我脑海里。接下来,我打算对外抛出一部分。” 顾海棠沉思片刻,说道:“这是好事。” 三千部剑经,凝聚无数代豪杰的心血,没有因战乱失传,这当然是好事。 任真将它们抛售出去,让它们后继有人,代代传承下去,更是好事。 现在看来,恐怕当初在云遥宗时,任真蓄谋带走它们,就已经安着这份心思,想以此搅弄风云。 “形势不同往日,你是否考虑过后果?” 任真没有犹豫,说道:“尊儒毁剑,确实不是好形势。不过,在这节骨眼上,形势又变得微妙起来,值得我冒险试一试。” 顾海棠皱眉,思忖着他的话意。 “南北两朝开战,兵荒马乱,正是朝廷最需要兵将杀伐立功的时候,指望文人那张嘴,抵挡不了南晋大军。女帝的决心,会不会有所动摇?” 任真坐回台阶上,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顾海棠弯腰,坐在他身旁。 “史上最宏大的剑经拍卖,势必惊动整个京城。到时候,群雄毕至,不止是陛下的心思,连京城众多权贵的割据态势,也看出些端倪。” “先攘外,还是先安内?”任真目光深邃,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副盛况,“就让我来搅一场大热闹,替诸子百家试试水吧……” 顾海棠沉默一会儿,说道:“就怕他们空有贼心,没有贼胆,不敢进你的局。” “不要老是用圣人的眼光衡量世俗。那些渴望立战功的世家子弟,没有孤独九剑,真需要拿起刀剑走上战场时,三千剑经就是保命的宝贝。” 任真搓了搓手,嘴角挑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而且,当前的时点颇为微妙。不止是南方战火重燃,你别忘了,马上就是六月,还有一场大热闹快要来了。” “六月……”顾海棠喃语一声,眼里光芒乍现,明白了他的话意,“你是指大朝试?” 任真点头,笑道:“所以啊,面对这些横空现世的失传绝学,没人能抵挡住诱惑。大朝试在即,谁会拒绝让自己变强呢?” 第174章 猫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唯有自强不息,不断提升实力,才能在强者林立的舞台上,搏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无论是去南方战场,还是留在京城参加大朝试,长安的世家子弟都得先谋取一些功名,在女帝陛下眼前露露脸,才好堂而皇之走进官场,继承祖辈的勋爵荣耀。 因此,确如任真所说,他们很难拒绝这场大热闹。 顾海棠默默听着,渐渐降临的夜色下,她的神情有些晦暗不定。 “这就是你俩最大的区别。他活得更潇洒,率性而为,不计得失。而你太可怕,机关算尽,不敢任性放纵地做事……” 听着她的感慨,任真眉头皱起,知道她是在拿父子俩作对比。 “在目标达成以前,我不想做太多无谓的思考。何必这么麻烦?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一生便已无憾。” 他站起身,望着黯淡深沉的天空,说道:“我不喜欢被算计,被当成南北博弈的棋子,所以,我要算计所有人,成为这盘棋的掌控者。” 他走下台阶,走向门外的繁华世界,“至于眼前,我想让外面的很多人偿债,所以,我就得想尽办法收账。” 顾海棠闻言,跟着站起来。 “你要去杀人?” 她知道,京城里的很多人,都是任天行谋逆案的合谋者。任真这次来京城,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复仇。 “不是,”任真转回身,摆手说道:“你就不用跟着了。” 顾海棠将信将疑,迈步向前,“不行,京城藏龙卧虎,独自行动太危险。” 任真满脸苦笑,不知如何说好,斟酌着措辞,“我跟你说过,我有百种开局,一切尽在掌控中,你就放心吧!” 顾海棠沉默,仍然站在身后,没有回屋。 随便进家赌坊,都能遇见两大世家交锋,长安城龙蛇混杂,无法掌控的变数太多了。就算是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也难保不会失算于人。 任真干咳一声,低下头,只好老实交代,“我没骗你,我真的有百种开局。吃喝嫖赌,赌完钱以后,就该去干点别的了……” 顾海棠一怔,开始以为他真要去下馆子,旋即反应过来,不带她去,是因为她消受不了。 任真瞥见她骤然寒冷的眼神,就知道她猜出真相,无奈解释道:“你刚才不还夸我机关算尽么?这也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赌,是为了赢钱,顺便试探那位沐侯爷的态度,争取能插手博彩业,为后续计划作铺垫。 至于接下来的嫖,当然也并非真想找乐子,任真主要是去找一个人,打探清楚很多事情。 顺便考察长安的风俗人情。 自带美女逛青楼,这种操作未免也太讲究。 顾海棠朝他翻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 任真自嘲一笑,摸了摸袖里那一百两银子,扬长而去。 既然是见人,自不必真跟逛青楼一样,到处走马观花,挑肥拣瘦。 穿过流光溢彩、香粉漫天的烟柳巷,任真直入京城这片红灯区的深处,最终站在一栋二层阁楼前。 “枫林晚……”任真望着头顶那块牌子,嘀咕道:“难道这世上也有那句停车坐爱的名诗?” 他敛了敛身上略显寒酸的长衫,把头一沉,以最低调的姿态走进长安城最娴静的销金窟。 楼里灯火通明,大堂宽敞而空旷,不像前世影视作品里演的那样,到处都是花花公子左拥右抱,香艳女子凭栏而立,一副纸醉金迷的作派。 桌明几亮,布置雅而不淫,环境清幽,偶尔有袅袅琴音,从那翠玉珠帘后飘出,婉转而不妖媚,颇有雅韵。 大堂里的人三三两两,坐在桌间把酒谈欢,你侬我侬,各得其乐,哪还有心思左顾右盼。 任真没有直奔正主,而是挑了一方僻静酒桌,在角落里坐下。很快有小厮上前听询,他随便点了一壶清酒,两盘瓜果,静静独饮。 又有一名粉衣女子款款走来,侧坐在任真身旁,身段婀娜,眼神销魂,笑吟吟地道:“公子可有雅致,与奴家剪烛对饮?” 这话再直白不过,是邀任真上去坐坐。 任真眉尖微颤,淡漠说道:“不必了,我想静静。” 那女子闻言,咯咯轻笑,如银铃悦耳,“公子真是俏皮,一边冷眼拒绝奴家,嘴上又说想奴家……” 说着,她娇躯一软,顺势要扑到任真怀里。 任真脸色骤黑,我勒个去,该不会你就叫静静吧? 他赶紧撤开身躯,冷冷说道:“我已有约,请恕失陪。” 静静扑了个空,气得起身一甩水袖,瞪他一眼,愤愤而去。 他懒得理会这些货色,一边小口饮酒,一边留心观察着楼里的动静。 “还在金陵时,曾听李老头提过这家枫林晚,说是猫扑堂在北唐的总舵。不愧是专门做这一行的,本坊主坐了这么久,硬是没能看出破绽。” 绣衣坊有四堂,龙渊、凤梧、鹰视、猫扑,各司其职,从不同渠道搜集情报。 其中,猫扑堂是最特殊的,因为它的成员全都是女子,无一例外,更准确地说,该堂正是靠青楼妓女来打探信息。 自古以来,女人的枕边风最为厉害。多少英雄豪杰,撑得过刀光剑影,却挡不住巫山云雨,耳鬓厮磨,情愿拜倒在石榴裙下,乖乖吐露实情。 所以,猫扑堂的实力不比另外三堂差,而且她们结识达官显贵较多,有的密探甚至已被赎身,嫁进豪门,拥有极高的身份地位。 身为绣衣坊主,任真不仅对猫扑堂在长安的底蕴一无所知,甚至连猫首本尊都不曾见过,可以说对这一堂所知太少。 这正是他不敢贸然现身的原因。 他知道,在南晋皇帝授意下,紫衣猫首悄然北上,摸不清是何意图。这件事既然瞒着他,那么,很有可能会对他不利。 若非只有通过猫扑堂,才能弄清京城的很多消息,他也不想走这一遭,担心被对方盯上。 事到如今,他只好以凤梧堂的名义,来试试猫扑堂的深浅,顺便再问问鹰视堂的虚实。 第175章 琅琊阁的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坊主做到这份上,我找谁说理去?” 任真苦笑着啜饮一杯,将手里那颗花生捏得粉碎。 从五年前接手起,他表面成为绣衣坊的最高首领,实际却没有绝对控制权。至少在人事任命和调遣方面,绣衣坊还被皇帝陛下掌控着。 他拥有的权力,就像走进典籍馆的学生一样,可以翻查所有密档,了解过问坊里的日常运行。他所做的一切看似自由,背后都有只眼睛在监视着。 龙猫鹰三堂不能算作心腹,跟他关系很疏远,更谈不上生死相依。若非从小跟凤梧堂朝夕相处,积淀下深厚的感情,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如此活着,怎能不累? 他低头对付着桌上的瓜果,心里则不停盘算,稍后该查哪些事情,该如何说话,才能不着痕迹,不致引起对方怀疑。 这会儿功夫,楼外走进一位年轻公子,衣衫华贵,玉树临风,一看就是出身名门贵族。 这公子站在大堂里,随意环顾四周一眼,正准备轻车熟路地上楼,目光瞥在角落的任真时,微微一怔,旋即泛起一抹趣意。 他调转方向,转而走向任真,毫不客气地在对面落座下来。 “想不到,你也好这口。” 任真闻言,抬头看向眼前这副面孔,然后立即站起来,躬身低声说道:“见过少主。” 这位公子正是叶天命。作为明面上的叶府二管家,他怎能不起身行礼。 叶天命点头,示意他坐下来,脸上笑容温和,“你现在好歹也是身家百万的人,怎么,还过得这么清淡?” 说着,他瞥一眼桌上的简单果盘。暴富之后,不但没有花天酒地,反而独坐角落,喝着闷酒,眼前这位下属的行径着实有趣。 任真听懂话意,有些尴尬,想要解释什么,叶天命却是恍然如悟,“莫非你还是此中新手,不知深浅,忸怩放不开?” “额……”任真无语,心里骂道:“你就想说我是处男呗!老子守身如玉,岂会跟你一样整天鬼混……” 叶天命哈哈一笑,伸手轻拍任真的肩膀,看起来挺豪爽,“放松放松,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有少爷在,一定帮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尖叫一声,“翠姨!” 看这做派,显然是枫林晚的老主顾。 周围其他几桌客人转身,同时望向这位轻佻的叶家少主,眼神鄙弃。 任真暗道不妙,这是要给我点姑娘的节奏啊。 果然,当那名满脸堆笑的老鸨麻利跑过来后,叶天命仰着头,傲然说道:“翠姨,这是我家老太爷面前的红人,难得肯来赏光,你们可要给我伺候好了!” 听叶家少主如此说,那老鸨眯眼谄笑,朝任真蹲了个万福,脸上皱纹折起,宛如枯黄的菊花。 “哟!瞧叶少说的,您府里的贵客,老身何时没把他们伺候舒坦?” 说罢,她隔空拍掌,有数名花枝招展的女子从楼上走来,腰肢妖娆,一拥扑向任真,拉扯着他的衣襟,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剥。 任真脸色涨红,别看平时表现得猥琐淫荡,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在这男欢女爱的妙事上,还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历经两世,都没能把初夜送出去,此时一下子左拥右抱,他心脏砰砰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今夜就要破瓜?我特么不是来嫖的啊! 那群女子簇拥着他,岂容他磨叽,不由分说拉他离开座位,就要推搡到楼上。 他心慌意乱,隔着浓妆粉黛,失声喊道:“少爷……” 他本来是想说,少爷不要,叶天命自以为会意,看着他羞红无措的神态,眼里笑意愈盛,挥了挥手。 “自家人,不用客气!今晚算少爷我请客!” 他性情豪爽,还以为任真是想道谢呢。 任真神情苦恼,眼看就要被拉扯上楼,心里五味杂陈,“表弟请表哥嫖妓,还是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呐……” 便在这时,一道白色身影从楼外走了进来,风风火火。 这人身材高大,容貌极其英俊,穿一件白袍,透着灵动飘逸的气质,单看这身打扮,神采飞扬。 “翠姨!” 他打了响指,尖叫一声,这一举止跟刚才的叶天命何其神似。 显然又是一位豪门阔少,常来寻欢买笑的楼里熟客。 看到这白衣公子,那名老鸨笑逐颜开,眼里波光流转,仿佛看到无数金灿灿的珠宝抬进门一般。 她咯咯笑着,连忙跑到那公子面前,无形中将叶天命晾在一边。 “哟!梅公子,您有些日子没来了,莫不是被掏空身子?” 叶天命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眯起眼眸,一道寒光稍闪即逝。他当然认得这位梅公子。 梅公子阴阴一笑,抬手用力拍在翠姨的臀上,令这老鸨依旧纤细的老腰一颤,“妈妈不亲自上阵,就想掏空我的身子,可没那么容易!” 翠姨撅了噘嘴,故作幽怨,“小不正经,天天拿老身开玩笑,又不敢真拿十八般武艺,找我比划比划……” 梅公子坏笑一声,不再理这茬,问道:“清音姑娘还没安歇吧?好些日子没见,本公子时常惦记着她呢!” 说着,他往翠姨手里塞了一张银票。 翠姨脸都笑成了花,点头不迭,“在呢在呢,专等着……”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叶天命干咳一声,面无表情说道:“你来晚一步,清音姑娘今晚已经有主了。” “哦?”梅公子笑意骤散,走上前打量叶天命一眼,寒声说道:“只要我来了,清音姑娘就不可能有主。” 同样混迹京城,他当然认得叶天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低头,他还没把叶家放在眼里。 叶天命闻言,不怒反笑,讥讽道:“梅琅,你不该来这种场合,这时候,你难道不该替你爷爷守孝?” 白衣公子名叫梅琅,琅琊阁的琅。 梅琅脸色剧变,嘴角肌肉剧烈抽动起来。 叶天命熟视无睹,继续嘲讽道:“只有孙子,没有儿子,你不去守孝,梅老阁主的灵位前恐怕会很冷清啊……” 第176章 身世和底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叶天命这句话太狠了。 长安贵族圈里都知道,琅琊阁主梅煜年迈无子,然而在十几年前,膝下却凭空冒出个孙子来。虽无血缘关系,老阁主对梅琅异常宠溺。 仗着琅琊阁的权势,梅琅骄横跋扈,京城少有人敢招惹。 但是不久前,梅老阁主奉旨去斜谷办案,被人发现死于荒岭间,琅琊阁群龙无首,方寸大乱。 而公子梅琅,不仅失去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唯一的靠山。 不同于寻常江湖门派,宗主尊位可以由子孙承袭,琅琊阁是皇帝亲设的密探组织,负责网罗情报、监察百官,干系重大。 梅煜一死,阁主之位就会被收回,由朝廷重新任命,而非落在梅琅手里。 换句话说,如今梅琅成了彻底的孤儿,手里没有权势,便没资格再有以前的威风。 所以,叶天命毫不畏惧,一言戳中他的逆鳞。 梅琅眼眸瞬间猩红,死死盯着高他一头的叶天命,浑身杀意凛然,“死者最大,敢嘲讽侮辱我爷爷,今天……” “打住,”叶天命打断他的狠话,冷冷说道:“我对老阁主没有半点不敬,倒是你,如果真有孝心,就不该来这里寻欢作乐。” 他说得没错,梅琅的身世固然可怜,但老阁主尸骨未寒,他就出来恣意取乐,这才是最大的亵渎。 两人对峙,早已吸引四周客人的关注。他们听到叶天命的话,嘴上不敢声张,心里暗暗附和,梅琅忘恩负义,不尊孝道,真是个白眼狼。 梅琅闻言,脸色异常难看,咬牙切齿道:“叶天命,不管你是何身份,只要激怒我,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身躯一颤,全部修为淋漓绽放,大有以命相搏的架势。 叶天命看在眼里,冷哼一声,神态轻蔑,“你确定要跟我动手?” 老鸨翠姨本来打算上前劝阻,见这两人剑拔弩张,要大打出手,哪还敢掺和进来,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 梅琅目光狠戾,阴恻地道:“区区四境上品,也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此刻要动手,谁能赶来救你?” 他的修为是五境下品,压过叶天命一筹。两人青楼买笑,自然都是孤身前来,如果单打独斗,叶天命绝无胜算,必会在他手里丧命。 然而,叶天命不仅不惧,反而愈发倨傲,“那你要失望了,今晚吃亏的会是你。” 说罢,他扭头大喊一声,“叶真!” 这是任真混进叶家后的新名字。 叶天命早就知道,任真已晋入知命,剑道造诣非凡,有此强援在旁,两人联手,又何惧一个小小的梅琅。 此刻,任真被围在女人堆里,站在楼梯口一直没走,见叶天命求救,顿时如临大赦,纵身跃进大堂里,站在了两人中间。 “好强大的气息!” 梅琅感知着任真的修为,心脏不由一颤,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此人既然也姓叶,应该是叶家的打手,这下真的要吃大亏了。 另一侧,叶天命貌似淡定,手里也捏了一把冷汗,心有余悸。幸好,这位年轻管家也在场,不然今夜多半会被梅琅欺压一头。 看着任真的背影,他心里一暖,信任感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隔着任真,挑衅道:“梅琅,你不是要动手么?那就先打败我的管家吧!” 作为场间最强者,任真站在中间,默然不语。 “有什么好骄傲的?这个窝囊的叶家表哥,实力这么差,还需要我来保护,真不明白哪来的优越感。” 梅琅眼眸微眯,盯着沉默的任真,寒声说道:“我不会跟你打。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而是你身份下贱,没资格跟本阁主动手!” 叶天命闻言,正欲反唇相讥,忽然怔住,本阁主? 任真同样怔住。梅琅的真实身世,他非常清楚。难道皇帝会允许梅琅继任阁主? 梅琅看着主仆二人的惘然神情,狰狞笑道:“叶天命,赶紧滚吧!想跟本阁主争,你还不够格!” “你……”叶天命气急,却又无言以对。 他刚以武力压过梅琅一头,没想到,梅琅能反过来用身份羞辱他。 如果梅琅真的已经继任,凭琅琊阁主的地位,足以跟献国公叶无极相提并论,确实不会把他这个叶家少主放在眼里。 叶天命想不通,梅琅平素横行霸道,在坊间的名声太差,何以能获得皇帝认可,将琅琊阁交到他手上? 眼见叶天命语塞,任真终于开口,“梅阁主,即便你身负高位,不可一世,要在勾栏间寻花问柳,也得遵照规矩,讲究个先来后到。” 梅琅嗤笑道:“我要是不遵规矩呢?” 任真平静答道:“把你打成残废,然后我离开京城,换个地方快活。你无亲无故,又不占理,信不信,没人会替你出头。” 梅琅神情剧变,想不到眼前青年如此强硬狠厉,颤声道:“你敢?!” 任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在本坊主面前,你这阁主就是个废物。 梅琅进退两难,踌躇片刻,犹有不甘,争辩道:“既然你想讲规矩,那就该明白,清音姑娘今晚接待谁,要让她自己决定,才最公平。” 叶天命站在任真身后,漠然道:“你又想拿阁主身份,欺压小小一名弱女子?” 梅琅讽刺道:“本公子丰神俊朗,能俘获美人芳心。说到底,是你对自己的本事没信心。” 叶天命哑然无语。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不错,这样很公平。咱们各送清音姑娘物品,愿赌服输,无论她选择谁,另一方都得知难而退,不得再纠缠。” 梅琅微感诧异,意外于任真敢爽快应战。 他唤翠姨过来,取出一枚令牌,说道:“把此物交给清音姑娘。以后若有人想欺侮她,可出示令牌,再敢放肆者,等同于妨碍琅琊阁办案,过后我会派人收拾他!” 叶天命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琅琊令!” 此令一出,就算是王侯公卿,也不敢无理违逆持令者的询查。 任真笑容玩味,说道:“梅阁主,此令象征着琅琊阁的权威。你拿它来争风吃醋,取悦青楼女子,亵渎职责,只怕会引来非议。确定要跟我斗?” 梅琅脸色阴森,狠狠地道:“井底之蛙,哪里知道本阁主的厉害!” 他有他的底气。 任真淡淡一笑,明白他的底气所在,却也不说破,掏出一个锦囊,转交给翠姨。 “我馈赠的宝贝,当然不如琅琊令威风。不过,要想赢琅琊阁主,还绰绰有余。” 第177章 绣衣坊的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的锦囊里装着的,也是一块令牌。 不像琅琊令那样,将“琅琊”二字写得龙飞凤舞,生怕不够威风,他的令牌很质朴,上面刻着一只蜘蛛。 蜘蛛吐丝结网,交错纵横,构成一张捕杀猎物的陷阱,这寓意着绣衣坊的使命所在。 如果非要给它起名,大概是叫绣衣令?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清音姑娘见到它,就不会再有任何收琅琊令的理由。 除非她想叛国。 梅琅浓眉一挑,骂道:“想跟我比较,你算什么东西?清音姑娘怎看得上你这下三滥!” 翠姨这两家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哪还敢拄在这里看热闹,慌忙捧着这两件事物,上楼去找清音姑娘。 叶天命忐忑不安,拽了拽任真的衣襟,凑近低声说道:“靠谱吗?咱家的面子全压在你身上了。” 清音姑娘是京城第一名妓,又是这里的头牌,见过无数大世面,眼界自会很高。 而任真只是小小的管家,拿不出多少上好货色,恐怕难入人家姑娘法眼。 任真看出他的担心,微微一笑,并不压低自己的话音,“放心,若论讨女人欢心,他还差得太远。” 叶天命嗯了一声,仍然愁眉不展。刚才任真在女人堆里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 咚、咚,翠姨的急促脚步声响起,走下楼来,踩得楼梯直响。 三人同时上前,听候她的消息。 翠姨微喘,脸色有些潮红,扭头看向梅琅。 梅琅一喜,理所当然地认为被挑中的是他,正准备得意,却见翠姨蹲身行礼,赔笑道:“梅阁主海涵,清音姑娘改日再扫榻相迎,向您赔罪。” 言外之意,他才是今晚被淘汰的人。 梅琅笑容骤然凝固,恼羞成怒,一把夺过退回的琅琊令,摔了个粉碎。 他盯着叶家二人,瞳孔里杀意爆发,“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无颜在此逗留,拂袖而去。 任真转身,望着离去那道白衣身影,轻轻喃语道:“我们不一样……” 南绣衣,北琅琊,这两位年轻的密探首领,从小都失去双亲,又都身居要职,看似经历相同,实则人鬼殊途,注定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对于江北梅琅,任真清晰地知晓他的身世,故而没觉得他有多可恨,反倒有些心生怜悯。 叶天命见他失神,用力推搡一把,畅然笑道:“愣着干什么!春宵苦短,还不赶紧上楼快活!” “我?”任真一愣,“少爷,我是帮……” 叶天命推他上前,满不在乎地道:“其实我无所谓,也不是非要见清音不可。你能帮我气跑那个败类,少爷我已经很开心!” 任真见状,便不再推脱,他原本就是来找清音的。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少爷赏赐,那我就去了!” 他拱手道谢后,踏步走上楼梯,暗暗感慨道:“这位表哥,倒是待人不错。若非当年那笔旧账,我又何苦为难叶家……” 心里这样想着,他在一名丫鬟的引领下,推门走进了清音的厢房。 房间里布置淡雅,熏香袅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让人感到清静心安。 正面桌上,放着一张焦尾琴,任真看在眼里,嘀咕道:“难怪名叫清音,看来这姑娘弹得一手好琴。” 他伸出手,正要按在丝弦上,这时,一道话音从左侧的青色帷幔里飘出。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她的嗓音很甜美,如猫爪轻搔在心窝里,叫人莫名心痒。 任真怦然一动,抬头应答道:“抛开世事断愁怨,相伴到天边。” 话音落下,那道青幔无风自散,像是在欢迎任真进入。 任真走进内间,只见一名女子立在窗前,正背对着他,身着一袭草青色长裙,瀑布般乌发披在肩后,显得婀娜动人。 女子没有回头,嘴里话音再度飘出,继续轻吟坊里例行的接头暗号。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 任真欣赏着她的曼妙身姿,心里赞叹道,这身材可以啊,估计容貌不比海棠差多少。要是把初夜送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他从容答道:“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 暗号对到此处,前世老歌《铁血丹心》的高潮也唱完了,只见那女子轻盈转身,上前一步,朝任真颔首行礼。 五官清丽灵动,肤白如雪,容貌堪称完美无瑕,似仙子下凡,叫人惊叹动容。 任真心脏微颤,咽了口唾沫,视线移在跳动的烛火上,恍惚说道:“凤梧堂,任真,奉命前来接洽。” 妙龄女子眼眸清澈有神,朱唇轻启,“猫扑堂,绣绣,长安的事务暂时由我负责。” “秀?”任真假装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随口问道:“秀色可餐的秀?” 绣绣闻言,嫣然一笑,粉颊上冒出浅浅的酒窝,很是好看。只可惜,坊主大人眼神飘忽,并没留意到这迷人风景。 “是绣衣坊的绣。” 任真伸出无处安放的手,想要端起茶盏,忽然觉得这样太随便,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又缩了回来。 “嗯,很大气的说法。” 绣绣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任真的紧张,温和地问道:“这块令牌既然在你手上,是坊主大人派你来的?” 任真心神稍缓,暗暗自嘲,对啊,老子是堂堂坊主啊,就算你长得再美,也是我下属,我紧张个屁! 他扭过头,正视着绣绣,发现她笑容甜美,并没有青楼中人的媚态,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自然。 他收起那点绮念,开始谈论正事,“不是,这是我们凤首大人让我带来的。他说,见此令牌,如见坊主,你们没理由拒绝我的要求。” 绣绣不置可否,轻声道:“听说凤首也来长安了,他为何不亲自来碰面?” 在这长安城里,她就是猫扑堂的最高元老。所以她这句话里,其实藏着一些强硬的意味。 任真答道:“咱们做属下的,最忌讳揣摩首领的心思。除非猫首大人现身,否则谁又能惊动凤首他老人家?” 言外之意是,想见凤首,你还不够格。 绣绣听懂了,款款走到任真面前,认真看着他,“先把坊主搬出来,凤首大人想提什么要求?” 第178章 旧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双明眸近在面前,专注地盯着任真,让他浑身不自在。 “姑娘误会了。凤首命我出示令牌,并没有拿坊主压你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理解,咱们应以大局为重,互相配合,而非各自为战。” 他倒是想以坊主之尊压她,问题是,她真的会乖乖就范么? 绣绣眨了眨眼,面容没有情绪,“想让我怎么配合?说说看。” 任真转身,避开她直视的眼神,踱步走到墙壁前,凝视悬挂的那柄宝剑,开始照本宣科。 “凤首的第一个问题,是想弄清,鹰视堂跟北唐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绣绣坐到桌前,说道:“既然要互相配合,凤堂又何必打探鹰堂的底细?猜忌提防其他堂的兄弟,不是顾全大局应有的行径。” 这位长安花魁神态娴静,看起来波澜不惊,不失礼节,但是话语里始终透着一股无形的淡漠,有点排斥任真的到访。 任真伸手,抚摸着剑柄上的淡紫色穗线,目光幽深莫测。 “我们之所以关心鹰堂,并非出于猜忌提防,而是担心凤堂初来乍到,不知北唐深浅,会无意中触动鹰首大人的利益,造成不必要的摩擦。” 此言大有深意。绣绣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莫鹰首蛰伏北境,苦心经营多年,自然有他的羽翼势力。如果凤首大人所料不错,他的老巢恐怕也在长安城里吧?这些隐私,两堂不便当面说破,我们只好来叨扰猫堂。” 绣绣沉默片刻,答道:“你们没猜错。我只能透露一点,鹰首真的姓莫。” 这条消息很短,包含的信息量却很大。任真确认了心里的猜想,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转过身,从袖里掏出一张纸,笑道:“这是一份名单。凤梧堂需要摸清这些人的起居和出行习惯,还要劳烦姑娘费心。” 绣绣接过来,看着名单上的一串名字,细长睫毛顿时颤动。 这上面所写的,几乎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位高权重。要把他们的生活隐私通通摸清,谈何容易。 “你怎么不去找鹰视堂?在长安城里,他们的耳目眼线远比我灵通。” 任真似乎对墙上那把剑很感兴趣,再次走过去,说道:“我们更想了解的,是这些人的生活细节,而非其他秘密。在这方面,女人才是行家。” 绣绣心思机敏,猜出其中可能性,神色微变,“你们要潜伏暗杀这些人?” 只有试图接近名单上的大人物,才会关心他们的作息规律。熟悉猎物,这也是杀手出动前必做的功课。 任真伸手,抚摸着那条紫色剑穗,随口说道:“我只是奉命前来,将名单转交给你。至于背后的用意,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作为下属,最好别揣摩首领的心思。” 绣绣没猜错,这的确是份暗杀名单。 名单上的每个人,都是当年任天行谋逆案的涉案元凶,也就是任真的复仇对象。 要想陷害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让他麾下的三军信服,堵住悠悠众口,绝非一件易事。 何况,任天行还是当世第一强者,想彻底杀死他,同时铲除他的心腹党羽,更要耗费巨大的心血。 因而,策划冤案的幕后黑手处心积虑,纠集了不少势力,做出极其精密的分工,最终成功将任天行打落云端,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归降南晋。 功成以后,当年那批人各有封赏,获得了合谋出力的酬劳,都飞黄腾达,一夜间跻身入豪族之列,大红大紫。 再加上后来的另外两大案,奠定了如今的北唐格局。 可以说,他们顶戴官袍,都是用无数鲜血染红的。 任真此行,就是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当然,他没必要把真相告诉外人。 绣绣眉峰轻蹙,沉吟道:“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主,需要请示上峰后,才能给你答复。” 任真转身看着她,笑容玩味,“听说猫首大人也已赴北,你请示起来应该很方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绣绣是猫扑堂在北唐的最高首领,她要想请示上级,自然是去见猫首。 任真说这话,就是不想给对方推脱的余地。 绣绣脸色微僵,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只好站起身,准备立即出门见那位猫首。 任真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道:“姑娘先不急。还有几件事,凤梧堂也需要打听一下。” 绣绣的表情一直很温和,但此时开始有些清冷,默然坐下来。 “当年襄王高澄谋反,被满门抄斩,是否还有血脉遗留人间。你知道,凤梧堂只监察金陵,对北唐机密知之甚少,还要请你们指点。” 元武朝三大案,有太多扑朔迷离的谜团。以前他专门在南晋的档案库里查过,但没有找到答案。 这次来北唐,他更想解开这个谜团。 绣绣不悦地道:“我会替你转问猫首大人。只是,这跟你们凤梧堂的任务有关系吗?” 任真赔笑道:“我只是跑腿传话的,其实一窍不通,连襄王是谁都不知道……” 绣绣没有说话。 “另外,我们想借走庸王高瞻的所有资料。” 绣绣脸色愈发阴沉。大唐总共只有两位亲王,都被凤梧堂惦记上,喋喋不休地打听,到底要干什么? 任真把她不再掩饰的漠意看在眼里,歉疚地道:“还有最后一桩小事,这个干系不大,应该不必请示猫首。” “说。” “是关于清河崔家。数月前,二公子崔鸣九来到京城,不久便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找不到踪迹。你们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绣绣一怔,“这也是凤首问的?” 任真憨厚一笑,“不是,这是我的私事。我跟崔公子交情颇笃,心里难免挂怀,还想请姑娘卖些情面,稍稍透露消息。” 绣绣讥笑道:“刚才楼下喧闹,你是站在叶家一边。现在又关心崔家,脚踏两只船,看来你的野心不小啊……” 任真起身,朝绣绣行礼,恭敬地道:“请姑娘指点。” 绣绣眨了眨眼,心里暗忖,反正此事跟坊里关系不大,告诉他也无妨,权当卖个人情。 “崔家在京城的生意,是由崔更执掌。他害怕二公子夺权,又做过不少丑事,担心被传回清河,就将崔鸣九幽禁在府里,不得外出。” 第179章 襄王血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豁然开朗。 “难怪我去崔府找人时,他们不仅没说崔鸣九的去向,反而盘问我为何要找他。原来是崔四先生做贼心虚,将自己的侄子秘密幽禁了。” 在云遥宗分别时,他曾跟崔鸣九约定,在京城不见不散。听崔府的话意,崔鸣九显然来过,却不知下落,当时他便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他早该猜到,崔更最怕清河老家来人,这次来的又是二公子,一旦查起帐来,纸里包不住火,他的老底很容易败露。 看这情形,应该是崔鸣九看出端倪,打草惊蛇,逼得自己的四叔显露狰狞,抢先将他控制起来。 如此一来,任真必须先除掉崔更,将崔鸣九救出,才能让崔家为自己所用,进而对抗强大的叶家。 绣绣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情,提醒道:“崔更掌握崔家的大权,想从他眼皮底下救走崔鸣九,难如登天。你势单力薄,别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暴露绣衣坊的行迹。” 任真点头,说道:“不必担心。我跟他的交情远没到那份上,不值得我拿性命冒险。” 他精于谋算,自然不会蠢到擅闯崔府,此刻已经有了主意,说道:“多谢姑娘指点。这份人情,我会记在心里。” 绣绣见他没有别的疑问,起身说道:“既然你们急于得到情报,我立即去请示上峰。” 说罢,她走出房间,将任真留在这里。 四堂的关系虽然疏远,毕竟同气连枝,都效力于南晋,又有坊主令牌在此,猫扑堂没有理由拒绝任真的请求。 过了很久,当绣绣重回房间时,身旁多了两名丫鬟,手上都捧着厚厚一大堆卷宗。 绣绣神态认真,对任真说道:“你想要的资料,大部分都在这里。如果搜集到新的相关情报,我会再通知你。” 任真眼眸一亮,准备道谢,绣绣又说道:“首领说,希望你们能看到猫扑堂的诚意,以后坦诚相待,必要时也全力配合我们。” 任真连忙说道:“这是自然。我如果抱着密档走出去,破绽实在太大,还是先派人将它送到我的住处吧!天亮以后,我再回去。” 其实他更担心,梅琅狼狈离开后,会派琅琊阁的高手监视这里,寻找机会暗杀他。等天亮以后离开,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绣绣点头,挥手让丫鬟退下后,说道:“至于襄王血脉,既然凤首问起此事,说明他也听过那个传闻。可惜,大海捞针,无人能查证,那个流落民间的遗腹子是否真的存在。” 任真沉默。这话等于白说,看来猫扑堂也不知情。 绣绣坐回座位,继续说道:“我们首领大概能猜出,凤首为何关心此事。所以,她给你们一个忠告,北唐这潭水,不要陷得太深。” 任真点头,“我会转告凤首大人。” 关心这件事的人,当然并非李老头,而是他自己。他打探北唐两位亲王的消息,其实是在思考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如果女帝死了,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这个问题,将决定北唐的未来。 这也是任真的野心所在。 公事谈完,绣绣便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任真亦是如此。 一夜无话。 天亮后,任真不想惊动叶天命,悄悄离开枫林晚,独自回家。 推门而入,他一眼看见,顾海棠正坐在台阶上,冷冷盯着他。 任真悻悻地走过去,讪笑道:“起得真早啊!” 他将手里包裹着热腾腾包子的荷叶递过去,顾海棠却没搭理他,淡漠说道:“你的老相好来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去鬼混。” “老相好?” 任真怔住,紧接着便看到,墨雨晴兴冲冲跑了出来。 一同从屋里走出来的,还有凤梧堂三位元老。 任真顿觉头大。 完了,看来是过不成孤男寡女的清静日子了。 墨雨晴笑靥如花,端详着任真的俊朗面容,问道:“你一夜未归,是去哪里了?” 任真语塞。 顾海棠看到他的尴尬神色,冷哼一声,眼神轻蔑,身形从原地消失。 她彻夜未眠,担心任真孤身外出,遇到不测凶险。只要手腕的剑镯鸣颤示警,她就能迅速赶去救援。 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任真似乎真的去嫖了。 这时,张寡妇开口,及时化解他的尴尬,问道:“听说凤首大人也在长安,你有没有见到他?” 任真说道:“他重操旧业,还是在到处说书。你们可以抽空去找他,顺便跟他索要人手,搬进这座吹水居,最好能连他本人也请来。” 三人点头。 他如今家大业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安置扈从,保护自己的安全。 他很清楚,吹水居很快会成为全京城关注的焦点,也将有不少麻烦找上门来,到时再抽调人手,就太显眼了。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驶到门前,将猫扑堂提供的密档运了过来。 任真招呼众人,将它们搬进书房里,却没打算立即翻阅,而是派徐老六上街,大量采购笔墨草纸。 时间紧迫,他还有件急事要忙。 三千剑经都装在脑海里,要想将它们拿出去拍卖,必须尽快誊写出来,接下来几天,他得躲在书房里,潜心抄剑诀。 一书万金,对他来说,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刚想到这茬,四海拍卖行的人也到了。宅子是谢家手里买的,他们自然能找上门来。 来的还是那位谢主管,这次他的态度极度恭谨,进门以后,他脸上的笑容便没消散过。 “叶先生,我们家主很乐意交您这个朋友,承办这场个人拍卖会。不过,他想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开诚布公,这样能消除很多麻烦。” 谢家的消息很灵通,已经迅速打探清楚,任真初到长安,真人不露相,目前的身份还只是叶府二管家。 除了嘲笑叶家有眼无珠,谢家现在最好奇的,就是任真的身份。 他所说的麻烦,也正基于此,毕竟剑道今不如昔,拍卖剑经要担很大的风险,谢家也需要权衡个中利弊。 可以预料的是,拍卖消息散播出去后,势必会有很多豪族暗中找谢家打探底细,这也会给谢家造成压力。 任真摇头,笑道:“抱歉,想做这笔买卖,其他筹码都好谈,唯独这一条,是我的底线。” 谢主管并不意外,对此早有预料,迅速说道:“既然如此,谢家要额外加筹码。除了按照规矩收取手续费以外,谢家要提前无偿获得两部剑经。” 任真爽快答应。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 谢主管笑意愈浓,问道:“那么,咱们可以谈谈具体细节了。您打算何时举办,具体拍卖多少件藏品?” 任真微微一顿,随口说道:“时间定在五日后。至于拍卖数量,暂时先定十二部吧!” 他不确定以自己的手速,这几天奋笔疾书,究竟能抄出多少本来。 谢主管暗暗咋舌,暂时先定,听这话意,分明还有更多存货啊! “好的,我们拍卖行马上发布公告。五日后,一定会让您的威名,轰动整座京都!” 第180章 别有用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送走谢主管后,任真便把自己关进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抄诸剑经。 时间就是金钱,他眼前的状况正应了这句话。 在任真笔走龙蛇的几天里,凤首李老头也搬了过来,白天依旧飘在外面说书,夜里则将这里当成不花钱的客栈,蹭吃蹭喝。 他北上带来的凤梧堂心腹,大概有二十余人,被他分散安插在吹水居周围,严密监控这片区域,确保不会有人逼近刺探。 而在外界,整个长安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跟任真商议妥当后,谢家当天便广发请帖,邀请各大豪门势力竞拍,专场拍卖会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轰动全城。 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市井街坊,京城居民们热议的焦点,都汇聚在这场拍卖会上。 据说,随邀请函一道发出的,还有一份花名册,上面罗列着即将拍卖的所有藏品。而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剑经。 这条消息的震撼之处在于,里面隐藏着太多难以琢磨的意味。 首先是拍卖品本身。 那份花名册上的十二部剑经,都享誉盛名,无不拥有极强大的威力,是世人公认的顶级剑经。 譬如那部《秋霜卷》,被誉为西楚第一剑法,威名赫赫,曾令世人艳羡憧憬,可惜当年,苍梧宗惨遭血洗,它未能传承,成为一大憾事。 十二部剑经,都跟《秋霜卷》一样,是春秋时期的经典武学,曾经煊赫青史,后来却都失传,随着北方五国的覆灭,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而现在,它们重新出世,并将同放异彩,光芒璀璨,这将是一场何其辉煌的武道盛宴! 春秋绝学,凝聚着一个时代的智慧,让它们传承后世,这场拍卖会承载的意义太沧桑而厚重,远非寻常拍卖能比拟。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万众瞩目,心驰神往。 然后,是与之俱来的第二个悬念。 能找到一部失传剑经,并且舍得将它卖出,就已经极为难得。而这场个人拍卖会,却是拍卖整整十二部,藏在幕后的那位超级卖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们对此疑惑不解。很多人抱定主意,虽然自己并不修剑,也要去现场共襄盛事,只为能有机会亲眼见证,幕后高人的神秘面纱揭开。 不过,有些豪族世家的大人物,已经猜出端倪。他们位高权重,掌握的机密内情显然更多。 他们知道,当年凭空建立的归云阁,其实就是春秋大乱战的战利品之一。如果有人同时集齐十二部剑经,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个人进过归云阁。 因而,他们隐隐预感到,举办这场拍卖会的人,肯定跟云遥宗有关,或者说,跟覆灭云遥宗的剑道内斗有关。 想通这点,他们便产生了更大的疑惑。 最近这半年时间里,儒家独霸朝纲,对剑道赶尽杀绝,剑道的人还敢公然在京城拍卖剑经,到底想干什么? 在女帝眼皮底下,大肆传播剑经,难道就不怕惹来雷霆震怒吗? 一系列的疑团,让京城上下都意识到,这场拍卖注定会是一场大热闹,甚至出现让人始料未及的局面。 他们都拭目以待,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对任真来说,这场战斗已经提前开始。 拍卖会本身就是一种试探,试探朝廷如今对剑道的态度。 先前推行重文轻武的新政,是建立在没有战乱的和平情境下。但现在边境战火重燃,朝廷急需兵家提供战斗力御敌,这是一种变数。 原先推崇儒家独尊,而如今儒圣师徒的矛盾公开,连内部都无法统一,更别提什么罢黜百家的大一统方略。这又是一种变数。 穷则变,变则通,在新的双重变数下,女帝未必不会暂缓先前的方略,先想办法应对眼前的困局。 只要她想接纳,这场拍卖会或许可以变成一个信号,她对诸家流派释放的善意信号。 他没有算错,当拍卖会的消息流传开来后,朝廷果然选择了沉默,没有派人出面阻挠,更没有试图擒拿任真。 确切地说,如他所料,那位女帝陛下也产生了兴趣,想继续冷眼旁观,看他要玩什么把戏。 就算女帝并未回心转意,要一条路走到黑,降下灭顶之灾,那也是拍卖会后才发生的事情。 任真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形。 …… …… 五日之后。 拍卖会的大日子总算到了。 像往常一样,任真起了个大早,奋笔疾书几个时辰后,总算抄完最后一卷,将那些剑经装订完毕。 不过,他没有急于出门,而是拿起毛笔,又继续写了两封书信,交给老王。 “这两封信,你派人帮我送去,确保要送到对方手上,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老王捏在手里,看到信封上的名字,目光猛然一跳,意识到信的分量,“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任真摇头说道:“你是六境强者,替我这个五境当信使,破绽也太大了。那两位都是精明人,在他们面前,我不能犯半点错误。” 老王懂了,转身离去。 任真又看向张寡妇,问道:“我让你找的人,你找到了没?” 张寡妇点头,忧心忡忡地道:“就在门外。你非去不可吗?我们都可以替你去交货收钱。” 她担心任真会遭遇不测。 任真面带微笑,看不出紧张之意,“我举办这场拍卖会,正是想借机见识京城那些大人物,当然得亲自去才行。” 说着,不等张寡妇再劝,他瞥了顾海棠一眼,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站在那里,见任真出来,恭敬称呼一声,“坊主。” 宽大斗篷包裹身躯,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任真从袖里掏出一块毛巾递给这人,然后说道:“咱们走吧!” 顾海棠在左,黑衣人在右,两人护卫着任真,跳上谢家派来的马车,动身前往拍卖行。 拍卖会在夜里举办,但是谢家验货需要一些时间,他们不得不提前出发。 路过拍卖行的朱红色铜门时,他们看到已经有众多嘉宾,在那里排队等候入场,热闹非凡。 望着人山人海,任真暗暗咋舌,心道,我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 第181章 游戏新规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下了马车,在谢主管引领下,任真三人径直走进拍卖行后台。 在这场盛大的拍卖会里,任真扮演的角色非同寻常,他不是财力雄厚的买家,而是坐观虎斗的卖家,自然不会出现在嘉宾席,当着京城豪强的面出尽风头。 他的目标不是装逼,而是赚钱,是看热闹。 所谓幕后黑手,当然应该躲在幕后。拍卖后台才是属于任真的位置。 穿过隐蔽通道后,任真被带进一个贵宾间。 房间里光线阴暗,装潢异常简单,只有一条铺着松软绒垫的长椅横在正中央,令房间看起来很空旷。 而在长椅前方,一面高大的单向透镜伫立在那里,宛如墙壁。镜面的另一侧下方,正是宽敞宏大的拍卖会场。 透镜只是单向通透,房间里的人站在透镜后,可以将下方拍卖会的状况一览无遗,而全场嘉宾们却看不到这房间的存在,更意识不到他们正被暗中窥探。 这个贵宾间,向来是幕后卖家的观景台。 任真站在巨幕后,躬身瞥了一眼下方的众多席位,便慵懒地坐到舒适长椅上,来了个葛优躺。 顾海棠和黑衣人站在身后,谢主管则带着两名老者,在任真面前仔细翻阅剑经,鉴别它们的真伪。 “谢主管,这场拍卖会既然由我个人主办,那么,拍卖规则也应该由我来定,对吧?” “规则?”谢主管一愣,抬头望向懒洋洋的任真,眼里流露出困惑。 拍卖会哪有什么规则,无非是藏品轮流上台,竞价高者得之,连外行人都知晓这套简单的流程。 任真没有看他,也知道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个人呢,做事喜欢不落俗套,对于你们的拍卖手法,我认为太老套了,根本无法赚到更多的钱。” 谢主管一僵。 “所以,这次拍卖会要按我的规矩来,也算是给你们示范一次,有助于你们效仿学习,以后改进拍卖这一行的经营手段。” 谢主管哑然无语。 任真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按照你们的老规矩,会把所有藏品按照价值大小排序,最廉价的藏品先出场,依次累进,最珍贵的藏品都放在最后,对吧?” 谢主管点头,心里嘀咕道,如果没有压轴宝物,一上来就先把值钱的卖出去,尘埃早早落定,谁还愿意耐着性子观看下去? 难道你要先卖贵的不成? 任真说道:“不知你是否留意过,正因为大家都垂涎后面出场的少数藏品,不愿提前花太多钱,消耗自身实力,所以前面的众多藏品都成了陪衬,很难卖出高价。” 谢主管皱眉琢磨着他的话意,不由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主持过无数次拍卖,自然深知,那些顶级富豪前来,往往都是冲着最后的压轴宝物,对前面的拍卖品不屑一顾,有的索性直接先闭眼睡一觉。 “十二部剑经,都是我的藏品,我想让它们都卖出高价,就不能任由那些嘉宾挑选出手时机,全都拖到最后出手。我要让他们一上来就开始撕咬,拼个你死我活。” 从全盘考虑,最后几件藏品赚大钱,肯定比不过全部藏品都赚大钱。任真追求的,必然是利益最大化。 不仅如此,拍卖会都出现另一种情形。有三四名富豪手握巨资,前面一文钱不花,都只为争夺最后一件藏品。 但是,最后的赢家只可能有一个,其他竞争对手的钱都没有花出去。从拍卖行和卖家的角度来看,就等于没赚到另外几人的钱。 所以,想办法让大多数银子都流出来,这才应该是拍卖行牟取暴利的王道。 谢主管是精明之人,迅速理解任真的意图,目光锋锐,“您是说,要刺激他们一开场就火拼,哪怕他们本身不想买前面的藏品?” 任真交代道:“剑经的出场,主要按价值由低到高排序。另外,我让你们提前泄露清单,就是想提前摸清,哪几部备受热捧和期待,你们都调查清楚了吧?” 谢主管点头,凛然道:“您放心,拍卖次序都已排好,绝对非常合理。”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那就好。咱们加一条规则,将十二部剑经分成两个批次。竞拍获得前八部的嘉宾,才有资格进入最后四部的竞价争夺。” 谢主管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惊喜地道:“您的意思是,想竞争最后的珍贵藏品,就得先竞争一个入围名额?” 他彻底明白了任真的算盘。 这主意相当于强行拔高前面藏品的价值,捆绑在一起销售,将竞拍嘉宾主动选择出击的权力剥夺,实在太阴险了。 你想买最后四件?好啊,你得先买一件前面的藏品。 你嫌前面的不好?嫌前面的太贵?那不好意思,就算你手里握着再多的钱,也没资格掺和后面的大热闹。 如果志在最后的四轮角逐,必须从一开始就出手竞拍。名额只有八个,狼多肉少,为了能晋级,激斗在所难免,谁还在乎藏品本身值不值钱呢? 即便最后竞拍失败,没能得到压轴藏品,这本身也是一种荣耀,可以骄傲地向别人展示,“你看,在强者如云的拍卖盛典上,我可是力压群雄,撑到了最后。” 任真创造新规则,给大家设立层级,而大家为了晋级,为了最后的胜利,以及虚荣心理,向任真掏出更多的钱。 这就是他的营销手段。 谢主管佩服得五体投地,搞了半天,眼前这位青年原来不是富二代,而是一个商场大行家啊!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忍不住问道:“这次前来竞拍的嘉宾,很多都是精英人物,睿智而高傲,他们看破这个手段,会不会反感?” 任真淡淡一笑,“你的顾虑,其实可以换成另外一个问题,最后四部剑经,是否具有让他们难以抵挡的诱惑。” 谢主管连忙点头,对任真愈发钦佩。他这一句话,又准确地说到根儿上。 游戏就是这样。只要足够吸引人,让玩家无法自拔,即使他们厌恶霸道的规则,甚至已经看透实质,但还是克制不住欲望,不得不乖乖就范,继续花钱,继续被规则玩弄。 任真是游戏的掌控者,自然深知,诱惑力是捍卫规则的关键。 “至于诱惑力,也很简单,我可以再加一条规则,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我。” 第182章 六公八侯十世家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人在这里讨论新规则的功夫,下方的拍卖大厅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四个入场口同时打开,到场嘉宾排成长长的队伍,鱼贯而入,拿着请帖对号入座。 受邀参加这场盛会的,大多都是长安的名门望族,或者是朝廷命官,拥有一定的背景和地位。 纵使如此,毕竟是京畿重地,就像现在的首都一样,大小官吏遍地走,实在不缺少领导,随便在路上撞翻一人,都可能摊上袭官的罪名。 没过一会儿,偌大拍卖场,便坐得满满当当。 那些达官显贵,坐在最前面数排的贵宾席,他们都带领数名下属,占据一片座位,象征着某个家族的到场,而且隐隐跟其他势力保持距离。 如果站在任真的位置,居高临下,会看得更加直观,嘉宾席上山头林立,服饰颜色各异,颇有意思。 在观众席后方,还有不少普通席位,同样人满为患。坐在这里的嘉宾,除了身份稍低以外,还有另外一类人,同样不容小觑。 大朝试临近,不少外地的青年才俊提前进京,为六月的考试做准备。能获得稀少的考试名额,这些外地人的身份显然也不低。 适逢这场大热闹,他们当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要来观望京城的龙争虎斗。 所以,今天的拍卖会龙蛇混杂,形势扑朔迷离,难保不会杀出黑马,一鸣惊人。 此时,任真负手站在透明屏障后,俯瞰着下方的嘉宾席,悠悠说道:“谢主管,我初来乍到,在座的各路神仙还认不全,要不你来给我介绍一下?” 谢主管垂手立在身后,恭谨地道:“叶公子说笑,凭您的大手笔,震烁京城,敢在您面前充神仙的大人物,不见得会有多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给任真带上这顶高帽后,他才笑眯眯地道:“不过,既然您开口,我自然愿意效劳。” 他走到任真身畔,侃侃而谈,“您应该也听说过,京城权贵众多,以六公八侯十世家为首,我刚才稍微扫了几眼,发现他们很给您面子,大多数都已到场。” “六公者,是指六位国公,他们尊为文臣之首,分别是献国公、晋国公、梁国公、护国公、燕国公和靖国公。”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手便指向某一方位,向任真简要介绍他们的情况。 最后,他微笑着道:“说心里话,我很好奇,以公子您的气魄,为何甘愿当献国公府的管家?叶家如果知晓真相,绝对会目瞪口呆,无地自容。” 作为生意人,谢家何其机警,早将任真进京后的经历查得水落石出。他们知道得越多,就越看不透任真的底细,态度越尊敬谨慎。 任真没必要跟他解释,只是随口说道:“叶家人的反应如何,或许你待会儿就能看到。” 谢主管不敢再试探,继续介绍道:“八侯者,是指八大军侯,他们是武将之首。最近朝局变化很大,他们多数已离开京城。” 任真点头,明白他的话意,“即便他们都在京城,为了避祸避嫌,也不敢来这里。” 半年前,以八侯为首的武将遭到贬弃,皆是重文轻武、独尊儒术的缘故。在这种情势下,他们作为兵家代表,若是参与剑经拍卖,难免会遭到朝廷猜忌,惹火烧身。 他们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 “接下来是十世家。他们有的官居六部堂官,执掌一部大权,有的则垄断某个行业,掌控着京城乃至皇朝的经济命脉,是不好招惹的庞然大物。” 任真默默听着,目光闪烁不停。 “薛家、范家、夏侯家、莫家、崔家、袁家、叶家、沐家、柳家、谢家。跟叶家一样,其他九家背后各有凭恃,绝非财力雄厚那么简单。” 谢主管面色真诚,说道:“就比如沐家,您已经知道了,经营整个京城的赌坊,不容外人插手。它背后站着的那位沐侯,身份太过棘手,仅凭金钱手段,是斗不过他的。” 这话并非他多嘴,而是谢家主特意叮嘱过他,可以适当提醒任真,最好别去招惹沐家,这样也算卖给任真一个面子。 任真望向下方,问道:“哪位是沐侯?他本人来了没?” 谢主管答道:“他没来。” 任真有些失望,忽然想起某事,又问道:“袁家那群人里,哪位是袁白眉老先生?” “他也没来。” 任真转身坐回长椅上,感慨道:“崔四先生真有意思,明明手头紧得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跑来凑热闹。” 说这话时,他随意瞥了顾海棠一眼。 顾海棠神情淡漠,没有搭腔。 此时,下方拍卖场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拍卖会开始了! 只见一道耀眼光束骤然从会场的顶棚上投射下来,在拍卖台的帷幕前晕成一个明亮光圈,顿时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 光圈之中,一个妖娆女子映入大家眼帘。她一袭鲜红绣袍垂地,犹如滴血玫瑰,娇艳动人。 “四海拍卖行,欢迎最尊贵的你们!” 这女子长发轻抖,向台下嘉宾深深鞠躬,胸前那抹坚挺迷人的弧度一览无余,引得台下不少年轻公子销魂尖叫。 京城王牌拍卖师琳琅,一出场就令观众们眼花耳热,气氛沸腾。 琳琅挺起胸来,眼眸里波光流转,嗓音魅惑动人。 “本场拍卖的藏品极其珍稀,诸位贵宾想必都有耳闻。正因为它们有价无市,难得同台拍卖,所以,按照藏品主人的要求,本场拍卖额外增加两条新规则。”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大家议论。 拍卖不就是价高者得么,为何还会有新的规则? 琳琅微微一笑,说道:“规则很简单。第一条,只有获得前八件藏品的嘉宾,才有资格角逐最后四轮的竞拍。” 此言一出,全场彻底炸开了锅。 有些人心思机敏,迅速看清这条规则的强硬之处,是要诱使他们从头拼到尾,不能选择性沉默。 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深思,琳琅敲响手里的拍卖锤,示意大家肃静。 “至于第二条规则,对大家来说,是一项天大的福利。藏品主人决定,为最后两轮获胜的嘉宾,免费送上一份神秘奖励。” 琳琅笑容神秘,眨着性感的眼眸,补充道:“这份大礼非常神秘,连我们拍卖行都不知情。据藏品主人说,它的价值比每一件拍卖品都高!” 第183章 沐大小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附赠品比拍卖品还贵? 全场嘉宾都感到不可思议,最后两轮的规则太过奇葩,居然能赚这么大的便宜! 嘉宾席上人声鼎沸,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名银袍老者目光矍铄,赞叹道:“不愧是握有十二部剑经的超级卖家,果然有大气魄,舍得花本钱来玩!” 邻座的精瘦男子附和道:“是啊,我现在愈发好奇,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天大的便宜摆在面前,咱们岂能错失良机!” 不远处,另一家的家主面露趣意,期待地道:“最后压轴的两部藏品,已弥足珍稀,神秘的赠品居然更值钱,它又会是什么?” 贪小便宜是人的本性,更何况,还是惊天大便宜临头,足以激发人们的贪欲。相比之下,第一条规则里耍的小心机显得微不足道,不再让大家排斥反感。 不立即揭开赠品的面纱,让它保持神秘,是任真的又一高明之处。 越是神秘未知的事物,就越让人期待。吊足大家的胃口,他们会更想参与其中,亲手揭晓谜底,给自己一份惊喜。 任真制定的第二条规则,利用的是人的趋利性和猎奇心,通过营造未知悬念,将玩家的欲望煽动起来,难以抗拒这次拍卖散发的诱惑力。 他的手段一向阴险。 嘉宾席上的豪族权贵,把这场拍卖会当成游戏,那些藏品是他们眼里的玩具。 而任真同样也在玩游戏,只不过,他是这局游戏的掌控者,规则由他来制定,他玩的不是玩具,而是在场的所有玩家! 此刻,他站在二楼的隐秘房间里,负手俯瞰着下方嘉宾,欣赏着他们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态,自己也觉得挺有趣。 谢主管站在旁边,眼见现场气氛火热,大家的情绪都被点燃,脸上洋溢出由衷的崇敬之情。 “叶公子的谋略太高明,足以颠覆整个拍卖界。还好您无意涉足这一行,不是谢家的竞争对手。用不了多久,您发明的规则就会激发行业的改革浪潮!” 他略一停顿,俯身问道:“不过,我有一点疑问,您奉送的神秘大奖是什么?您这样做,会不会有所亏损?” 任真微笑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水涨船高,这场拍卖会的整体收益,肯定会超乎你的想象。” 他心里却嘀咕着,这些东西是他顺手牵来的,都是没本钱的买卖,怎么可能会亏本? 这时候,琳琅的甜美话音在场间响起,正式开始拍卖。 “第一轮拍卖的,是《秋霜卷》,出自西楚苍梧剑宗。关于它的玄妙之处,在花名册里有详细注解,想必大家都已清楚,我便不再赘述。” 琳琅伸出青葱玉指,轻轻按下拍卖台的按钮,一座水晶展柜从地下缓缓升起,呈现在众人面前。里面盛放的,正是那部《秋霜卷》。 “它的起拍价,是二十万两官银。” 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即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拍卖功法武技的情形并不罕见,由于拍卖双方都是武修,基本以蕴藏精元的灵石作为交易筹码,像这样兑换成巨额金银,还是头一次。 要掌控国家命脉,靠的是金钱财力,而非一大堆灵石。任真若是一心只想修行,压根就不会来长安,更不会玩这场金钱游戏。 拍卖一开场,《秋霜卷》的起拍价就创下前所未有的最高纪录。苍梧宗毕竟尊为西楚第一大派,它的镇派绝学绝不止这个价。 大家事先收到通知,都是有备而来,袖子里揣足了银两,琳琅刚报出起拍价,就有人立即高声竞价。 “二十五万!” “三十万!” “五十万!”一名年轻公子喊出报价后,淡然道:“在座各位都很清楚,这种品级的功法有价无市,难用金银来求。就别再小打小闹了,都痛快一些吧!”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萧家的五公子,萧金散。 萧家门户不算鼎盛,更不在公侯世家之列,然而,大家看向萧金散时,眼神都藏着一丝畏惧。 因为这位萧五公子,是萧夜雨的侄子,还在雪影卫里挂着闲职。 背后有那把铁伞当保护伞,萧五公子的底气自然十足。 然而,今天到场的大人物比比皆是,公平竞价,就算是萧铁伞的侄子,也有人浑然不惧。 “一百万!” 这人居然直接加价五十万。 嘉宾们神情微变,并非因为金额本身。喊出这口价的话音清亮悦耳,显然是女子。 众人扭头望向另一边,那群俱着银袍的强者中间,一名妙龄少女面如清霜,明净无暇,正傲然凝视着萧五公子。 “沐清梦!”人们当然认得这绝美少女,豁然明朗,“难怪敢挑衅萧家的招牌,原来是沐侯的千金小姐!” 没想到,率先较上劲的,会是萧家和沐家。而代表这两方报价的,是各自年轻一辈的天才男女。 萧金散跟沐清梦对视,温和一笑,“沐大小姐,如果换个地方,萧某绝对不会驳你的面子。但是,今天不行。你应该明白,我主修剑法,路数跟这秋霜卷相近,绝对不能错过。” 萧铁伞作为兵家叛徒,修为承自兵家,他最欣赏的侄子自然也会浸淫此道。 萧金散情知,沐家很不好惹,经营赌坊的人更不可能缺银子,所以,他想劝沐清梦知难而退,尽量避免一场正面硬拼。 然而,沐清梦根本不理会他的说辞,冷哼道:“我不需要你卖面子,咱们在价钱上见高低便是。沐侯府何时惧怕过谁?” 她说话的语气很淡,在场众人却是心头一跳。 虎父无犬女,沐大小姐果然跟那位沐侯一样,高傲而犀利,继承了软硬不吃的强硬脾气。 看她的态度,这第一轮沐家势在必得,绝不会拱手让人。 沐家横行京城,以他们的行事风格,只要放出狠话,就没有认怂收手之理。要打败沐家很难,要让他们知难而退,更是难上加难。 众目睽睽下,萧金散脸色难看,哑口无言。沐家人的狠辣,满京城皆知,他若不想收手,就只剩死磕这一条路了。 在场的其他世家子弟,则有些幸灾乐祸,庆幸跟沐家这个大刺头为敌的,不是自己。 “沐家……” 二楼巨幕后,任真眼眸微眯,看着傲然而坐的银衣少女,笑意轻佻,“还是个冷美人……” 第184章 北唐的女人们(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沐家的狠劲,任真不仅听过,也已经领教过。 宁愿付出一百万两,都不肯将小小一间赌坊交出来,沐侯父女行事,果然如传闻那般肆意,骨子里透着一股剽悍。 此时,任真笑容玩味,腹诽道:“她的强悍脾气,跟身边这位很有一拼,哪个男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她俩过门哪……” 心里这样想着,他想偷瞟顾海棠一眼,却惊悚地发现,她正在冷冷盯着自己,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意一般,眼神能够杀人。 他脊背一凉,赶紧转身继续看戏。 下方嘉宾席上,萧金散被无数目光盯着,陷入两难的境地,明知道跟沐家斗殊为不智,又碍于颜面,不能怯懦退缩。 “沐大小姐,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沐家应该不修剑吧?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既非急需这部剑经,后面机会还多的是,又何必为难萧某,不如……” 没等他说完,沐清梦冷冷打断,“谁说我不修剑?大朝试在即,我正打算修剑,将侯府的爵位保留下来。” 萧五公子语塞。 场间众人听出话里玄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这少女崭露的野心太大了。 重男轻女,这是大陆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原先难以动摇。但是,自当今女帝登基以来,她试图慢慢蚕食这种固化思想。 关于这点,在很多事情上都能看出苗头。 最突出的体现就是,北唐朝廷开始加大对女官的选拔力度,三年前,更是放宽大朝试的性别限制,允许女子自愿参加朝试,跟众多男子同台比试。 女帝如此安排,煞费苦心,是刻意想通过这些细节,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徐徐瓦解世俗不敢表露出来的、对她的抗拒和质疑。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天下万民虽然表面臣服,但悠悠士子心的向背,始终是最大的心病。 因为,女子掌权,颠倒阴阳,违背传统观念,这是别人反对她的最大理由。 所以,她很想改变这一点。 所以,她很欣赏近年来涌现出的那些武道女天才,比如薛清舞,比如西陵赵香炉,再比如眼前的沐清梦。 可惜她不清楚,自己倾慕多年的那位俊美剑圣,恰巧也是女子。 女帝为沐清梦提供了大朝试的舞台,强势如她,也拥有跟女帝如出一辙的野心。她想利用这次举国瞩目的机会,证明女子的强大,让所有男人刮目相看。 不仅如此,沐侯膝下无子,百年之后,他的勋爵将无人继承,到时诸多分支争抢权位,对沐家无疑是一种危机。 沐清梦这次赴试,就是想以女儿身,争取踏上战场的官职,然后通过杀敌建功,让父亲的爵位一脉相承。 有女帝在背后扶持,她的野心大得出奇。 而眼前,她想获得《秋霜卷》,就是为了大朝试。 所以她压根没想过,要将这部适合她修炼的剑经让给任何人。 随着她说出这句话,崭露勃勃野心,场间的世家权贵都陷入沉默。他们看出了她的决心,也意识到,谁敢对立争下去,就会彻底得罪沐家。 萧金散也不是傻子,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叹了口气,不甘地道:“既然如此,我岂敢夺你所爱?沐大小姐,下月大朝试,咱们到时候再分高下!” 他之所以争剑经,何尝不是在为大朝试做准备,为出兵南征做准备。不只是这两人,场间诸多家族都抱有同样的心思。 主持人琳琅冰雪聪明,将眼前形势看得透彻,情知不会再有人竞价,招惹剽悍的沐侯府,于是敲下拍卖锤,宣布结果。 “第一轮,由沐大小姐获胜,成交价,一百万两!” 听到宣判,二楼的任真不禁摇头,皱眉说道:“开局不利啊!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戏,一百万两就拔得头筹,便宜沐家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他心里想的是,日后肯定要找补回来。 谢主管笑眯眯地劝道:“要多少是多啊,一百万已经不少了!” “第二轮拍卖的藏品,是《沧海弄潮诀》,出自东吴澜沧派。起拍价是四十万两!” 琳琅的话刚出口,只听一道报价声立即响起,毫不犹豫,坚决而强势。 “一百一十万两!” 开口的正是萧金散。说出这个数字时,他扭头深深看了沐清梦一眼。 他的用意很明显,是要以此来告诉大家,我萧家并非出不起高价,被沐家压过一头,而是情愿成全沐家,不想拼得两败俱伤。 对这些挥金如土的豪族来说,很多时候,面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这一轮,萧金散要捍卫他的面子。 可惜,他的面子并不像沐家那么大,能让万众齐喑。很快,就有一道报价声从他身后传出。 “一百二十万两!” 萧金散闻言,眉尖猛然一挑,转身望向后方。 这道话音,并非出自前排贵宾席,却是从后排的普通席上传出来的。也就是说,报价的人不是京城豪族,而是外地人。 萧金散起身,神情阴恻,寒声说道:“在下雪影卫萧金散,刚才是哪位报价?” 他把身份亮了出来,摆明想拿自身名头来欺压那人,让对方知道深浅利害,知道他也绝非软柿子。 可惜,他又失望了。 普通席位上,一名年轻公子懒洋洋抬手,示意他在这里,然后倨傲地道:“雪影卫又如何?你的腰牌很值钱吗?” 众人闻言,戏谑看着这歪着头的公子,冷笑不止。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不知天高地厚,连萧铁伞的亲侄子都敢招惹! “一百五十万两!”萧金散漠然出价。 那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百万两!” 全场哗然。 普通嘉宾里,居然有人敢出两百万,强压萧家一头! 萧金散气得脸色苍白,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也能拿得出两百万?!” 报价这人年纪轻轻,从外地来到京城,即便家中豪富,也不可能带这么多盘缠。随身携带两百万巨款,这人得多有钱? 听到萧金散的辱骂,这人收敛笑意,目光骤然冷戾,看表情就知道,绝对不是善类。 “从我岳钟麒出生以来,你是第一个敢当众骂我的。我是野种?你以为有萧铁伞撑腰,你就可以当众侮辱一方贤哲?” 观众神情剧变。 他们都猜到了岳钟麒的身份。 ………………………… 群里有个读者,对萧铁伞恨之入骨,整天劝我写“萧铁伞QJ女皇帝”。于是我就想问了,万一真写出来,这算不算剧毒,会不会被寄刀片? 第185章 北唐的女人们(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贤哲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儒圣座下有七十二弟子,被世人尊称为贤者,其中前十位又被称作十哲。所以,贤哲一词,成了儒圣门徒的代指。 他们都是文人领袖,治理各自书院。尤其是十哲,作为中流砥柱,在儒家享有莫大的尊崇,世俗岂敢当众辱骂他们。 岳钟麒太过年轻,自然不可能位于贤哲之列。他把侮辱贤哲的罪名扣在萧金散头上,是因为对方骂了一句野种。 这也是在骂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是十哲之一。 在场众人反应极快,一听到岳钟麒的姓氏,就猜出他的父亲,应该是岳麓书院院长,十先生,岳松涛。 “难怪如此阔绰,如此嚣张,原来是十先生的独子。” 人群心里都有同样的想法。 岳松涛宠溺爱子,那是出了名的。前不久,岳钟麒将吴道梓的大公子打成残废,还曾轰动一时,让人感慨他的飞扬跋扈。 想不到,眼前这位就是他本尊。 岳钟麒初进京,就要在这位萧太岁头上动土,这场热闹有的看了。 萧金散的脸色异常难看,才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吃两次憋,踢到的还全都是铁板。 沐侯不是省油的灯,这儒家十哲又岂是好惹的? 他耐着性子,拱手向岳钟麒赔罪,眼神却毫无善意。 “是我失言了,原来是岳麓书院的岳公子。所谓不知者无罪,十先生海量,想必不会跟我这小辈计较。” 岳钟麒冷哼一声,傲慢地道:“诸位都看到了,并非我儒家仗势欺人,而是某人想欺负我这个外地人,不得不亮明身份!” 他盛气凌人,此刻故意说出这种话,哪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意味,分明是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 萧金散淡漠一笑,“岳公子言重了。我只是担心有人漫天喊价,在这场盛大的拍卖会上,若有人诈拍,拿不出现钱来,岂不扫兴?” 话里带刺,暗藏机锋。 岳钟麒坐回席位,翘着二郎腿,狂妄地道:“区区几百万两,我还拿得出手,就怕你没底气跟我斗!” 众人心里感慨,看眼前情形,十先生老年得子,确实太过娇惯,致使岳钟麒如此目中无人。 萧金散眼眸微眯,坐回座位时,眼里杀意凛然。 “两百五十万!” 不争剑经争口气,他这次绝不轻易收手。 “三百万!” 岳钟麒素来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反正背后有他家的书院扛着。 “三百五十万!” “四百万!”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俨然无视了场间其他嘉宾。 大家也都沉默,冷眼旁观两位纨绔公子的厮杀。 忽然,嘉宾席前方,一道话音冷冷响起。 “八百万!” 所有人心脏猛烈一颤,呼吸都快凝滞了。是谁,居然直接加价到八百万! 这才第二轮而已,只是在争夺最终席位,还远没到全力厮杀的时候,一言不合,就豪掷八百万,这样真的好么! 最关键的是,谁这么大胆,敢强势插手两人的对决? 大家循声望去,那话音出自薛家所在的方向。 “薛家,怪不得……” 他们神情豁然,想明白其中关节后,甚至面带趣意,愈发期待接下来的局势。 萧金散陷入了沉默。 八百万不是小数目,以萧家的财力,还做不到像大世家那样,挥金如土,眼皮都不眨。 萧家之所以能在京城站稳根基,依靠的从不是家族底蕴,而是那把铁伞。他敢站出来竞价,也是想吓退大家,并非真打算以财力制胜。 现在,又有真正的大豪门卷进来,他不能不退出了。 岳钟麒惊怒交加,豁然站起来。 他不是不敢争下去,凭岳家在湘西的势力,他完全争得起。问题是,他手里没那么多现钱,而拍卖会当然没有欠账一说。 “今天这笔账,我记下了!报上名来,以后你就是岳麓书院的敌人!” 他怒发冲冠,已经决定,稍后立即通知家里,报复敢跟他叫板的这方家族。 他不会想到,此时在围观者心里,都充斥着对他的嘲笑,幸灾乐祸地期待着,他知道真相后会浮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们很清楚,别人或许会怕十先生岳松涛,但薛家不会。 因为薛家有一位六先生。 既是儒家内部的较量,岳松涛还能拿什么吓唬对方? 若论起辈分,薛饮冰算老六,你岳松涛又算老几? 可惜,外地来的岳钟麒并不知情,还想盘问底细,想秋后算账。 薛家的席位上,一人清冷开口,还是刚才报价那位,却不是六先生本人。 “我敬重沐侯,所以第一轮,我沉默不争,以表敬意。但这不代表,沐小姐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说这话的,是一名青衣女子。 不远处,沐清梦转身正视,紧盯着这女子,如临大敌,瞳孔深处战意燃烧。 身为女人,在战胜更多男人之前,她最大的目标当然是,成为当今第一女天才。 而眼前这女子,就是一座需要她先跨过的高峰。 薛清舞。 作为剑圣曾经的剑侍,薛清舞的傲气如出一辙。她没有站起身,仍然坐在那里,话锋直逼沐清梦。 “第二部剑经,我收下了。希望大朝试时,沐小姐还能有今天的锐气,不要让我失望。” 女人善妒。 刚才沐清梦锋芒毕露,让全场嘉宾退避,颇有女中豪杰的神采。眼见风头被抢,身为剑道第一奇女子,薛清舞当然不甘人后。 无论是修行,还是风头,她都不想输给任何同龄女子。从小到大,谈论起女天才,满京城都会竖大拇指,首推薛家女娃,她何曾输过谁? 她出席这场拍卖会,同样是为大朝试做准备。现在,大朝试还没开始,最强劲的两名女天才就当着京城群雄的面,开始叫起劲来。 争芳斗艳,互不相让。 见此情景,人们不禁期待,大朝试时会是怎样一番盛况。 二楼房间里,任真看得直摇头。 入北唐以来,他最厌烦的人就是薛清舞,没有之一。难得他心情不错,居然又看到了这个扫兴的女人。 作为现代人,他接受男女平等,没有性别歧视。但他更相信,男女两性各有不同的优缺点,如果不能意识到这点,总想着变得跟异性一样,就会心理扭曲,偏激,乃至变态。 所以他一直认为,女人理应让自身强大,但不能太要强,太强势。一旦太强大,饱经忍耐的性格缺点就会爆发出来,丧失约束。 女人可以追求平等,但不能过度强调和在意平等。否则,看什么都会是不平等的,在她们眼里,只要不是女尊男卑,就不算男女平等。 不只是眼前的薛清舞、沐清梦、顾海棠,让他生出这些感慨。 事实上,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毫不怀疑,女帝武清仪统治下的北唐,迟早会因为她的女人心性,惹出无数乱子来。 知其雄,守其雌,要双方接受自我太难了。 “女人呐,啥时候能学会温柔贤惠,善良体贴,干嘛一个个非要活成男人模样?” 第186章 群雄并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只是在心里默念,并没有说出口。 每个人想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权力和选择,旁观者没资格去充当老师,干涉他人的生活。人家就想当女汉子,任真管得着吗? 没人管得着。所以他选择冷眼旁观,从没想过改变或者挽救谁。他知道,女人一旦疯狂起来,往往比男人更无可救药,他救不了。 他能做到而且将会做的,就是在某些偏执的女人行将威胁到自己、乃至天下苍生时,迅速出手除掉她。 当然,这都是后话。 眼前,他将薛清舞的表现看在眼里,浑身都不自在。 他转身看向顾海棠,低声说道:“这脾气也是你教的?” 顾海棠神态平静,淡淡道:“她身上确实有些我的影子,这是我愿意收她的原因。可惜,她年少轻狂,心性和定力都太差。” 当初,薛家苦心将薛清舞送到剑圣身旁,寡女配孤男,又脾气相投,不得不说,这份安排里藏着很大胆的想法。 然而,两个女人在一起,又怎会擦出火花?这正是主仆不亲密的根本原因。 “我把第八剑传给她了。现在的你,能打过她吧?” 顾海棠表情不变,答道:“你那老相好,根骨不错,我只要指点她一天,就足以打败薛清舞。” 言外之意,打败自己的侍女,也配让她亲自出手? 任真听着别扭,苦笑道:“还得跟你汇报下,我那……小侍女,也学了一剑,是替你收的弟子。如果你看着顺眼,收她当剑侍便是。” 顾海棠冷哼,“不夺人所爱。” 谢主管很识趣,以为这对年轻夫妇在商议家事,早乖乖躲到一旁,专注地凝视下方的状况。 下方,沐清梦听到薛清舞的话语,眼里战意愈炽,不过没有说话。 大朝试时一决高下,远胜过现在毫无意义的唇枪舌剑。 另一边,岳钟麒按捺不住了。明明他才是竞拍的主角,却一直惨遭无视,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叫他如何能忍。 “大朝试?你给我等着,到时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清舞打断,呵斥道:“在京城群雄面前,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儒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这句话是以他哥的身份说的。按辈分算的话,她确实比岳钟麒还高一辈。 “你……”岳钟麒无语伦次。 薛清舞这时才起身,环顾四周,凛然说道:“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依小女所见,还是省去无谓的装腔和恫吓。既然是竞拍,咱们就在价格上见真章!” 这段话很合情理,迅速获得大家认可。 沐家是真的强势,目空一切,至于萧金散和岳钟麒,都是在装腔作势,实则腰包里的底气不足。 琳琅一直在台上观察着局势,洞若观火,见火候差不多,便开口问道:“诸位,还有比八百万更高的竞价吗?” 场间沉默,无人应答。 先不说薛家志在必得,八百万的出价过高,明显远超常理。现在才到第二轮,若跟薛家斗下去,早早折损元气,很不明智,还不如暂时放弃。 琳琅见状,立即敲下拍卖锤,一锤定音。 沐家和薛家,都位居十大世家之列,他们能收获前两轮的胜利,都在人们意料之中。 而接下来的几轮争夺,虽然大多很激烈,但获胜方也都出自公侯世家,没有爆出冷门。 靖国公、晋国公、柳家、莫家和梁王,分别拍得第三到第七轮的剑经。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七轮拍卖中,梁王武九思仅付出两百万的筹码,跟第一轮沐家的情形相似,获胜得异常轻松。 无人敢跟他争。 因为当今女帝也姓武。 梁王是她的亲弟弟,深得眷顾,可谓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北唐无出其右。 不仅如此,女帝未生育子女,百年过后,如不愿还政于旧皇族高家,梁王很可能将是储君人选。 纵然梁王没有亲临,谁又敢与之争锋,得罪未来的皇帝陛下? 当他的下属出手,摘走第七个晋级名额后,场间的众多权贵都只剩最后一线之机。 如果无法获得第八轮的胜利,就意味着他们被淘汰出局,无缘参与最后四轮的竞拍。 所以第八轮,成了群雄的必争之地。 这种情形不难预见,因而任真设立了很高的起拍价,三百万。但竞拍的火爆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原先还想观望的权贵们,已经失去退路和余地,无法再顾忌对手的实力,只能放手去搏。 一路抬价过后,竞价迅速飙升到一千万,这时候,场间还剩三家僵持不下,不愿退出血拼。 晋国公、袁家和范家,都是底蕴深厚的真正豪族,在长安城呼风唤雨。 晋国公柳如晦,是女帝陛下最信任的武将,当年襄王起兵谋反时,正是他率军死守皇城,立下了平叛首功。 新政推行后,朝廷重文轻武,兵家遭受排挤,而晋国公却丝毫未受影响,女帝对他的信任和恩宠,可见一斑。 而袁家,同样地位煊赫。 家主袁白眉,官居太学祭酒,是长安城里最德高望重的博学鸿儒,对于诸多疑难学问,拥有不容质疑的解释权。 据传,他还当过儒圣的伴读书童,曾经跟董仲舒同窗读书。 在他的威望影响下,他的长子袁崇焕如今担任兵部尚书,作为儒家掌军的核心人物,同样举足轻重。 至于范家,则拥有截然不同的根基。 家主范开河,深谙治国之道,他的满腹经纶,却并非源于儒剑两道,而是承自势力衰微的法家,可谓朝堂的一股清流。 法家又称刑名之学,主张以法度治国,以强国为己任,不断变法革新,革除旧弊。 女帝之所以推行新政,很大程度上是听取了范长河的谏言,认同当前正是变法图强的良机。唯有新政,才能助她巩固国本,富国强兵,进而平定天下。 外儒内法,是女帝心中笃定的治国方略。由此可见,范家作为法家独苗,在朝堂上能一枝独秀,其根基又岂能被轻易撼动。 三足鼎立,这三座庞然大物展开角逐,最后一轮拍卖步入白热化。 ………………………… 长安城里无弱者,各家都有发家致富的道道。 这一章介绍了很多新势力,也藏了不少铺垫,不知道大家能否感觉到,有些故事主线开始浮出水面了。 第18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先道个歉。昨晚状态太差,急于尽快更新,犯了低级错误。杜如晦是武将,而国公是文臣之首,他不可能被封为晋国公。现在已经改过来了,杜如晦是武安侯。 感谢书友滑头鬼少指出错误,也欢迎大家及时提意见。 唉,这也再次证明,我写书真心不敢追求速度。)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任真最乐于看到这种局面。 前七轮拍卖,他总共赚到三千万两,离他预估的四千万有不小出入。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梁王和沐侯这两方太过强势,让众人望而却步,各以两百万筹码轻松锁定胜局。 好在这第八轮,比他预想中还热闹一些。三雄角力,愈演愈烈,令作壁上观的他大过眼瘾。 袁白眉父子都是国之重臣,不会为了争夺剑经而抛头露面,有失体统,出面的是少主袁承方。 范家的情况也是如此。长子范东流,同样是这次大朝试的热门天才,备受瞩目。他出现在这里,目的自然跟其他人一样。 诸子百家里,法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是最纯粹的流派,浸淫于学术思想,并不独辟法门,将大量精力用在修行上。 所以,这位范大公子不拘一格,修行时博览众长,师百家之法,颇有几分集大成的宗师气派。 拍卖开始前,他特地查过资料,这部《一树玉庭花》出剑大开大合,潇洒坦荡,最合他心意。 明知第八轮的竞争最激烈,他还是冒着被淘汰的风险,隐忍不发,直到这一轮才出手竞拍。他沉得住气,也耐得住诱惑。 适者方为佳。在他看来,如果得不到这部理想的剑经,临时再学他法,也难以速成,更无法胜过莫家那位宿敌。 所以,他出价异常痛快,如他的平时风格一样,干净利落,坚定果决,这样的态度给竞争对手造成了很大压力。 价钱飙升到一千三百万,远远超过前几轮。对功法拍卖而言,这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武安侯的人率先支撑不住,将战场拱手让给儒法两派。而袁家也同样惊异于范东流的大气魄,开始踌躇不决。 其他人争夺这一轮,是为了夺取最后的竞拍席位,当然不至于真的血拼到底,大伤元气。 但这位范大公子,专为《一树玉庭花》而来,心无旁骛,更不觊觎最后的大奖,所以出手毫无保留,全力以赴,怎能不让人心悸。 终于,在琳琅的催促下,袁承方慌了,承受不住压力,愤然说一句“算你狠”后,便投子认负。 范东流如愿以偿,以天价抢得那部剑经,同时斩获了最后一个席位。 在其他人看来,他的举动太愚蠢。就算勉强晋级,范家付出惨重代价,已无力再参与最后角逐,只能充当看客,不过是徒有虚荣,得不偿失。 而范东流淡淡一笑,面对大家的炽热目光,他面不改色,并未放在心上。 谁说好高骛远的人,就一定会赢呢? 前八轮结束,拍卖会进入短暂的休息,让大家稍微放松心神,准备迎接更为精彩而猛烈的最终决战。 二楼房间里,谢主管站在任真面前,微笑道:“叶公子,接下来的大戏,由我上台主持,恕不能奉陪了。” 任真还以微笑,“有劳你了。这是最后两轮的附赠奖励,请你到时再当场打开。”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根密封的竹筒,交给谢主管。 谢主管心神一紧,接过神秘的奖励,躬身行礼后,退出了房间。 刚走出门外,闭上房门,他便朝角落里招手,有三四名蛰伏的暗哨现身,立即走过来。 “给我盯紧了!不要打草惊蛇,等我回来再处置他!” 谢主管眼眸微眯,寒光迸射,透着狠厉的意味。 拍卖会开始前,他就收到家族的命令,一定不能让任真走脱,务必把他困在这里。 现在的任真,既是众矢之的,又是怀璧匹夫,已经被无数双眼睛锁定,准备拿他开刀。 玩弄完京城群雄,就想溜之大吉? 门儿都没有! 那几名大汉点头,目露凶光,“您放心,那小子今天插翅难飞!” 谢主管宽心,暗忖道:“区区三名五境,就算战力再强,也不可能无声逃遁,从眼皮底下消失,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他放心离开,去主持最后的拍卖。 至于真正的赢家,当然只有谢家。 …… …… 月光黯淡。 皇城建筑本就幽深,此时笼罩在漆黑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 勤政殿里,一灯如豆,微微跳跃着,将女人面前的书桌映亮。 夜已经深了,不知是因政务繁琐,还是心事萦怀,女帝毫无倦意,独自坐在书桌旁,望着那堆奏章发呆。 这位千百年来的首位女帝,当得很艰难。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更艰难的时局。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是亟待休养生息之时,她也正准备大展宏图,以雷霆手腕振兴朝纲。 偏偏在这时,南晋大军压境,国战爆发,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屯田刚一开始,她的军队化整为零,被派往各地不久,就被迫再次集结,开往战场,所谓新政只好不了了之。 不得不说,南晋将火候拿捏得太精准了。 战争是一场连锁反应,前线告急,后方的经济首当其冲,就得承受严峻的考验。 北方本就贫瘠,春秋乱战使得北唐财力空虚,物资匮乏,此时再爆发战争,巨额的军饷耗费就像是无底黑洞,在等着她去填补。 而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使这个黑洞再度放大,成为无解的难题。相持战,历来比拼的就是钱粮,北唐的钱粮又从何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问题原本无解。 但是眼前,她仿佛又看到一线希望。 今夜的长安城里,有无数白花花的现银,正在往同一处汇聚。 这笔巨款原本分散在众多树大根深的权贵囊中,想从虎口拔牙得到它,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即便身为九五之尊,她也不敢触犯众怒,跟满朝文武为敌。 但是眼前,一向自私贪婪的老狐狸们主动把它交了出来,交给了一个势单力薄的毛头小子,再想拿它充公,充当军费,就容易多了。 所以,自从听到拍卖会的消息,她便没有阻止,而是沉默期待着,期待豪族世家们慷慨解囊,主动将那些军饷筹集到一起。 算时辰的话,此刻应该快到拍卖会的最高潮了。 她也该收网了。 她收回深沉思绪,抬头望向书桌前的空地上。 一名黑衣男子沉默站在那里,右腋下夹着一把铁伞,左侧的袖管则空荡荡地耷拉着。 她朝他嫣然一笑,仿佛还是多年前初次相遇时的那个明媚少女。 从她嘴里吐出的话,却无比阴森。 “要活的。” 第188章 明珠暗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对于谢主管的离开,任真其实求之不得。 因为他要趁机易容。 以他的绝顶聪明,绝不会天真地以为,满城豪杰任由他卷走巨款,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拍卖结束后,势必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围猎,被盯上的猎物自然是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任真怀里揣着的,还是两块玉璧。 没人会傻傻地认为,他拿出的剑经是孤本,手里没有留存抄本。也就是说,谁将任真攥在手里,就等于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得到全部剑经。 另外,只要收服任真,以他的名义向谢家索要拍卖金,谢家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付款。今日的拍卖轰动京师,有目共睹,谢家不敢赖这笔账。 所以,拍卖会后,才是更大的热闹。 任真岂是池中物,他也要展开他的计划。 他筹谋已久的计划,不可能只满足于易容成别人,悄悄从这里逃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吹水居是从谢家手里买的,就算偷偷溜回家,照样会被人家找上门来。 再说,他来长安,不是为了东躲西藏。 他举办拍卖会的最大意图,就是要在全京城,乃至巍巍皇城面前,以最华丽的方式闪亮登场。 他自然不会用真面目亮相。 他抬起左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缓缓朝下方扫过,换上另一副面孔。 不同的面孔,代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立场。 此刻坐在这里的任真,已经不是刚才谈笑风生的叶府管家了。 有一处细节不容忽视,那就是,房间外被拍卖行的人监视,无法随意进出,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人,也不会凭空消失一人。 任真算无遗策,怎会疏忽这点。 他此行带着两名随从,除了顾海棠以外,另外那名黑衣人正是他的替身。当这人取下黑斗篷递给任真时,他显露出来的浑身衣饰,刚好跟任真一模一样。 任真偷梁换柱,再次施展天眼神通,将那人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坐在长椅上。他则披上斗篷,成为神秘的随行者,默默站在身后。 装逼的最高境界,不在于如何向别人展示你很强,而是让别人主动发现你很强。 所以,任真不会立即露面。 他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等着那些人主动揭开自己的面纱。 一楼的拍卖场里,最后四轮拍卖进行得如火如荼。 前八轮的获胜者,沐家、薛家、靖国公、护国公、柳家、莫家、梁王和范家,都崭露真正底蕴,展开激烈争夺。 出人意料的是,在第八轮豪掷1300万的范家,并未选择沉默,反而异常活跃。决战刚一开始,范东流就喊出700万的高价,看不出半点颓势。 沦为观众的嘉宾们感到诧异,他们都清楚,范家虽地位超然,财力也绝不可能远超别人,完全不受第八轮的影响。范东流这么做,有虚张声势之嫌。 范东流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对当前的形势,他有自己的判断。 既然进入决战,大家心里都惦记最终两轮的附赠大奖,惨烈厮杀势在必行,而范家早早受损,明显落在下风。既然如此,何不调整定位,转而争夺第九和第十轮? 毕竟,这两轮的剑经也价值连城,如果能收进囊中,肯定对范家有所裨益。至于其他对手,注意力都放在最后两轮,应该不愿提前折损实力吧?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当他喊出700万报价时,另外七家都选择沉默,不屑于跟他较量,他们的目标依然只有最后两轮。 就这样,范家以700万斩获第九轮,以两部剑经的收获,结束这次拍卖会的竞争。 第十轮的竞价依然惨淡,成交价是400万两,甚至比前几轮的拍价都低,让众多出局的嘉宾看得惆怅不已。 前八轮的藏品,真实价值明明都比第十轮的低,但由于涉及决战名额的缘故,富豪们大抢出手,将价钱抬得太高,让人望洋兴叹。 到了第十轮,有资格买的人不愿意买,愿意买的人又没资格买,如此状况,怎能不可惜。 拿下这一轮的是莫家。 莫家愿意出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家族里有位天才叫莫染衣,从小天资绝艳,跟范东流并驾齐驱,两人的差距不大,并且莫染衣略胜一筹。 既然范家得到两部,他们也不愿让莫染衣落于下风,于是试试这一轮的深浅,没想到轻易便得手。 十轮结束后,最终的决战终于到来。 拍卖会场寂静无声,气氛异常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连空气都快凝固。 明明早就知晓后两轮藏品的底细,他们还是倍感紧张,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因为躲在幕后的任真,给他们制造了巨大的悬念,让他们充满期待。 他们都想知道,那神秘的附赠大奖究竟是什么。 当谢主管满面春风地走上拍卖台时,所有人盯着他手里的竹筒,这一刻心都要悬到嗓子眼上了。 “不瞒大家,其实我也很期待。因为我也是刚从卖家手里拿到附赠品,并不知道里面的玄机。” 他面色潮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拧开了任真标记好的那只竹筒。 竹筒里装着的,是倒数第二轮的附赠品。 他从里面抽出一卷帛书,打开定睛一看,目光骤然抽搐,愣在了那里。 众人紧紧注视着他,见他神情木然,愈发好奇附赠品的内容,心急之下,纷纷高声催促起来。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磨磨唧唧,急死老子了!” “操!” …… 一片怒骂声中,谢主管回过神来,看向台下观众时,表情极其精彩。 “万万没想到,倒数第二轮的附赠品,居然是最后一轮的拍卖品!斩龙十九剑!” 什么? 全场一片哗然。 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所有人都陷入无以复加的震撼之中。幕后的卖家实在脑路清奇,居然能想出拍这一轮、提前送下一轮的玩法,完全颠覆了他们对拍卖会的认知。 如此一来,可不是赠品比卖品都贵么! 交头接耳喧哗半天后,大家渐渐平静下来,都意识到一点。谁要是能赢这一轮,就相当于在普通规则下,同时获胜最后两轮。 明明任真早就告诉大家,会“一份钱买两件”,但稍稍换种说法,变成“一份钱拍两轮”,听起来就变得震撼,让人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可见很多时候,表达方式比内容本身更重要。 第189章 图穷匕首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七家竞争者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们原先还想观望形势,把最后一轮当作重中之重。任真这波操作,彻底点燃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再顾不了那么多,决定提前开始大决战。 “这一轮的起拍价是800万,诸位请!” 谢主管说完,扫视下方观众一眼,然而便垂手沉默,静观群雄逐鹿。 公子柳青峰率先出价,“1000万!” 他父亲柳承言,官拜户部尚书,掌管户籍、税赋、田亩等一系列财政,可谓是朝堂上的财神爷。 再加上他出身西陵学院,靠山强硬,要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易如反掌。所以柳家财大气粗,底蕴深不可测,大家都心知肚明。 莫家不甘示弱,迅速跟价,“1100万!” 紧接着,另外几家也掺入其中,争强斗富,加价声此起彼伏,几乎不断,场面异常火爆。不仅场间观众,连任真也看得目眩神迷,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价钱很快攀升到2000万,终于有人支撑不住,陆续退出战局。渐渐地,场间只剩下梁王、柳家和靖国公三方。 又经过一阵争夺,最终价格停留在2500万两,再无人竞争。 梁王武九思如愿以偿,获得倒数第二轮的大胜,一举斩获最后两部剑经。 其他七家虽不甘心,还是纷纷起身,朝梁王派来的心腹大臣贺喜。竞拍归竞拍,稍后离开拍卖场,这些人仍然比梁王低一头,必须俯首躬身。 只要皇储谜底还未揭晓,东宫闲置,梁王就是女帝之外最尊贵的存在。 迄今为止,任真在前八轮收获3000万,第九轮700万,第十轮400万,第十一轮2500万,合计赚到6600万两白银。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匹敌在场任何一家的家当。换言之,就等于任真夺走某家豪族的全部资产,而且还是最顶级豪族,将之据为己有。 若仅从财富而论,相当于任真独自一人创立出一座顶级豪门,在偌大京城强势崛起。这是一股多么可怕的能量! 难以想象,会有人凭借自己的私藏,一夜之间,从豪绅们身上搜刮出如此巨资。 在最短时间内疯狂敛财,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最重要的原因是,任真手里的剑经本就价值连城,都是备受追捧的剑道名籍。 他们愿意买。 原因之二在于,拍卖剑经的时机很微妙。如果换作平时,那些富豪的兴趣不会如此强烈,也不至于较劲攀比。即将到来的大朝试,以及参军青年们的博弈,让这次拍卖变得非常重要。 他们迫切想买。 除此之外,任真的拍卖手段也让大家备受刺激,一开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为了晋级而神经紧绷,纷纷出价竞拍,跟寻常拍卖会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们只能用高价买。 这三条原因缺一不可,它们共同交织在一起,促成了这场惊心动魄的豪门盛宴,让任真能疯狂席卷6600万巨款。 当然,盛况并未就此结束。最后一轮竞拍,千呼万唤始出来。 起立恭喜梁王之后,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拍卖台上,热切等待最后的压轴大戏。 谢主管心潮澎湃,能够主持注定载入史册的拍卖盛会,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拿起剩下的那只竹筒时,双手忍不住颤抖。 这里面装着的,是今晚拍卖会的最后一个悬念。 比压轴卖品还珍贵的赠品,究竟是什么?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台上的谢主管。死一般的寂静,令大家的紧张情绪愈发浓烈,仿佛快要窒息。 谢主管抽出了帛书。 这卷帛书,却不是一份,而是两份。 谢主管凝神,仔细看向第一份,最上面打头写了一行字。 “海棠” 难道叫海棠剑诀?他眉头一皱,恍惚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然后,他又看向另一份帛书。 “快雪” 他的脸色剧变,苍白如雪。 看见“快雪”二字,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手里捧着的这两份帛书是什么。 他缓缓抬头,眼神飘忽,心情也变得迷惘。他当然会感到震惊,但更多的则是困惑,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诸位贵宾,最后一份赠品绝对超乎大家的想象。连孤独九剑里的两招,都被拿出来送人了!”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大家没能反应过来,刚听到“孤独九剑”时,都没立即联想到剑圣身上,稍微停顿一会儿,才总算明白赠送的究竟是什么。 嘉宾席上掀起山呼海啸般的惊呼浪潮。 他们的感叹话语惊人的一致,全都是那句“怎么可能”。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居然出现了最意想不到的剑法。 真武剑圣的绝学,孤独九剑。 天下最强剑法,被当成了拍卖会的压轴大礼。这份礼不仅太大,而且太诡异。 众所周知,孤独九剑是剑圣的独创绝学,从未外传过。但这两剑,却出现在这拍卖现场。 难道剑圣才是藏在幕后的真正主使? 一猜到这点,大家的表情都异常精彩。 有些人忍不住高声喊道:“谢主管,幕后之人是不是顾剑棠?” “不错,谢家要给我们交代!他拍卖的东西,我们绝不敢买!” “竟敢无视法度,跟朝廷重犯串通一气,谢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情沸腾。 此刻,大家关注的焦点已非拍卖本身,而是转向神秘的拍卖主人。如果那人真是顾剑棠,那么,形势就会变得极为复杂。 北唐新政施行后,最初只是尊儒抑剑,取缔顾剑棠的剑圣封号,将兵家享有的地位打压下去,并未大张旗鼓,赶尽杀绝。 斜谷会战的爆发,则将双方敌对立场公之于众,不再是潜在水下的暗流。既然撕破脸皮,朝廷便要斩草除根,发布通缉令,悬赏捉拿顾剑棠到案。 一名通缉犯举办的拍卖会,谁还敢参加? 原先即便猜出剑圣的身份,只要没彻底公开,他们还可以装作不知,心照不宣地来竞拍这些宝贝剑经。 但现在,任真亮出孤独九剑,大有挑明身份的意图,他们就不敢再继续装傻。毕竟都是朝廷重臣,在明面上,他们必须跟顾剑棠划清界限。 如果不揭开幕后主使,他们便不敢再竞拍下去。 第190章 大弟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谢主管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刚才打开竹筒帛书后,他的情绪很复杂,既震惊又困惑,没来得及考虑太多,就在众多嘉宾催促下,草率地说出孤独九剑。 早知道是这般情形,会被大家误以为谢家跟剑圣串通,他断然不敢公布实情,只会临时中断拍卖,去通知谢家主定夺。 可惜木已成舟,娄子已经捅出来了。 面对大家的质问,他心急如焚,既不敢随口解释,怕给人落下话柄,又无法平息乱局,给出合理的解释。他本就不知情,还能怎么解释? 他现在才想明白,任真之所以设置神秘的附赠品,可能压根就不是为了激励嘉宾,而是悄悄埋下这颗炸弹,从而形成这样的局面。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玩得阴险啊。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难道他不惜泄露身份,想跟谢家同归于尽? 此时人声鼎沸,谢主管顾不上那么多了。既然是任真在从中作梗,索性就把他推出去,自己赶紧把责任摘干净。 他示意大家安静,振声说道:“抱歉,诸位想必清楚,卖家有权力对身份保密,所以拍卖行事先并不知情。早知如此,谢家绝不会引火烧身,承接这场拍卖会!” 说着,他抬起手,按下桌面的那只按钮。 “剑经的卖家就在这里,并非大逆顾剑棠本人。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如何得到这两剑绝学,可以由他自己来交代。如果确是大逆同伙,谢家自会将他扭送报官!” 随着按钮按下,场间响起一阵轰鸣,只见拍卖台上方的墙壁忽然开始上升,显现出一片独立的空间。 那堵巨大透镜撤走后,二楼房间里的三人暴露在众人面前,跟他们隔空相对。 “任真”端坐在长椅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正式跟京城群雄会面。 “竟然是他!” 看到他的面容,嘉宾席上同时响起三道惊呼声。 叶家、崔家和琅琊阁主梅琅都在场,并且都认识任真,因此一眼便认出来,这正是不久前叶家新收的二管家。 由于争霸盘的缘故,叶崔两家手里资金紧缺,这次出席拍卖会,纯粹是硬撑场面,走个过场而已,并没有闲钱参与竞拍。 至于梅琅,更没有足够资本掺和其中。琅琊阁是密探组织,无法跟众多豪绅比拼财力。 他们只想来看热闹,未曾料想,会看到这么大一场热闹! 轰动京城的拍卖盛事,居然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穷秀才举办的! 这样的事实太过离奇,让他们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此时,崔更正坐在嘉宾席上,看清“任真”的面容后,哑然一笑,眼神充满嘲讽,“怪不得敢帮叶家对付我,原来是大逆顾剑棠的同党!叶家真是请了一位好管家!” 他指桑骂槐,言外之意是说,叶家跟顾剑棠勾结在一起,原来是窝藏逆犯的贼窝。 私藏罪犯,这是天大的罪名,他当众说这话,分明是想趁机攻讦叶家,以此摆脱崔家的霸盘危机。 少主叶天命勃然大怒,正准备出言反击,却被他的二叔叶之凡拉住。此时叶家理亏,确实有藏凶之嫌,在他看来,没必要包庇一个下人,撇清干系才是当务之急。 叶之凡冷冷说道:“听崔四先生的口气,应该是此刻才知晓他的身份。连崔家和谢家这样的望族,都被这逆贼蒙骗过去,我叶家又岂能识破忠奸,叶家是无辜的!” 叶天命闻言,神色一慌。叶之凡不问青红皂白,就断定任真是逆贼,显然想丢卒保车,不管任真的死活。而他对任真颇有好感,不忍心就此舍弃这位二管家。 叶之凡站起身,拱手说道:“诸位朋友,是我叶家一时失察,误收了逆犯,稍后会亲自擒下他,送交官府,请大家做个见证。” 这种时候,他急于洗脱罪责,哪还在意是否另有隐情,更不会考虑任真为叶家立下的功劳。 听到这话,崔更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梅琅却站起来,傲然道:“你说失察就是失察?据我亲眼所见,你家天命公子跟这逆贼交往甚密,两人狼狈为奸,四处横行霸道,得严加审讯才行!” 所谓横行霸道,指的自然是那天在枫林晚争风吃醋一事。梅琅此时出头,正要雪洗那天的耻辱。 刚才一看到“任真”,他便恍然大悟,心里思忖着,难怪此人能得清音姑娘青睐。当初他只以为任真是花丛老手,深谙取悦女人芳心之道,现在看来,大概是拿出某些奇珍异宝的缘故。 “至于送交官府,就不必了。琅琊阁肩负察查机密的职责,正应该接手此案。让我把他带回去审问,哼,一定能将他所有的同伙揪出来!” 他已经想出无数种办法,要将任真屈打成招,进而陷害到叶家头上。 一直冷眼旁观的沐家诸人,也都听出了端倪,意识到楼上这位卖家,似乎就是试图接手赌坊的那个年轻人。 跟梅琅一样,他们也自以为看清,任真敢染指赌坊生意,原来是因为剑圣在背后撑腰。一念及此,他们愈发幸灾乐祸。 这时,二楼房间里,“任真”微微一笑,按照任真原先的交代,开始演戏。 “诸位争论半天,为何一口咬定,我就是顾剑棠的同伙?” 此言一出,所有人一怔,终于将注意力调转到当事人身上。自从“任真”现身,大家便先入为主,从未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难道不是?”梅琅眼神冷戾,漠然道:“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若不是顾剑棠的同伙,你怎么可能有孤独九剑!” 顾剑棠,孤独九剑,这两者紧密捆绑在一起,确实无法分开。想要狡辩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事情。 “任真”平静说道:“事已至此,也就不瞒你们了。我名叫任真,曾是剑圣座下的大弟子。这两剑绝学,正是他亲手传给我的!” 人们闻言,目光一颤,没想到他会供认不讳,轻易交代自己的底细。 他们对“任真”的供述半信半疑。众所周知,顾剑棠生性孤僻,这些年独来独往,从未听说他开门收徒。至于这位大弟子的身份,还有待验证。 任真…… 在座有人记性颇佳,念叨着这名字,忽然联想起旧事,“前不久,有名剑道天才横空出世,登上无极神道的巅峰,那人好像也是自称剑圣大弟子……” 经他这么一提,很快又有人记起这茬,连忙说道:“对对,我记得那青年就叫任真,继剑狂之后,成为剑道第三天才!” 听到这两人的话,大家渐渐回忆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还曾轰动一时。 如此说来,剑圣大弟子任真,应该确有其人,就是眼前这位。 第191章 偷梁换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算你识相!”梅琅冷笑道:“既然你已承认身份,那就跟我回阁里慢慢谈吧!” 他吹了个呼哨,很快有十余名高手闯进来,都披着琅琊阁标志性的白袍,冲到拍卖台前。 梅琅虽然财力不足,无法插手拍卖环节,但他率领不少下属前来,也存着不小的野心,打算等拍卖结束后,他再以捉拿兵家嫌犯为名,将任真公然劫走。 刚才“任真”主动招供,给他提供了名正言顺出手的理由。 在场嘉宾都是官场老手,深谙浑水摸鱼之道,岂会看不透梅琅的用意。他们很多人都抱有同样的心思,在拍卖行外埋伏下不少高手,准备稍后伺机掳走任真。 然而,琅琊阁办差公干,若无圣谕,任何人不得横加阻拦。 梅琅当众抓人,这样一来,大家只能放弃绑架的算盘,心里暗骂便宜了这小野种。 没等琅琊阁动手,“任真”从长椅上站起来,俯瞰着下方的梅琅,微笑道:“梅阁主,你能否耐心一些,让我把话说完,你再下令动手不迟。” 梅琅冷哼一声,坐回席位,“死到临头,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任真”环顾全场嘉宾,轻咳一声,开始背诵任真事先教好的说辞。 “我曾是顾剑棠的大弟子,这点不假,但是,我并非朝廷重犯,跟兵家早就划清界限,你们想捉拿我,是没道理的事情,至少应该先弄清我的身份背景。” 此时,任真本人站在后方,手里捏着一把冷汗。他对自己的计划并不担心,担心的是这替身心性不够沉稳,会在中途忘词,露出马脚来。 “在我登神道以前,你们肯定都没听过我的名号。这很正常,因为我是顾剑棠从金陵逃回后,半路收下的徒弟。当时他的伤情很重,为了助他疗伤,我家倾尽财产,替他买了不少丹药。” 全城众人静静听着,心底思忖,难怪以前没听说剑圣收徒之事,原来是他落魄后的无奈之举。为了报答对方,顾剑棠破例收徒传道,这样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果然,“任真”继续说道:“顾剑棠心存感激,当时便将这两剑传授给我,算作谢礼。他说,等他回云遥宗后,会再取几部剑经,赏赐给我。他果然没食言,后来又送我十二部剑经,也就是今晚所有的拍卖品。” 说到这里,所有人恍然大悟,总算明白这些剑经的出处。原来,它们是顾剑棠从归云阁里拿出来的。 嘉宾席上,薛清舞神色剧变,联系起前因后果,此时才如梦方醒。 当初她就在顾剑棠身边,听他说出进阁取经的意图时,她还不屑一顾,甚至出言嘲讽。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任真编造的谎言,可以说丝丝入扣,毫无破绽,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我为何要说这些?我是想让诸位明白,在我拜他为师时,他只是落魄潦倒,徒有圣人名号,却还没成为朝廷的通缉重犯。也就是说,我当时拜师,天经地义,并不违反朝廷法度。” 剑圣真正被扣上大逆罪名,是在斜谷会战前后。那时,剑圣毁掉儒家的天人炉,又联合群雄对抗朝廷推崇的儒家,并且重伤铁伞萧夜雨,才有了确切的通缉罪名。 在那之前拜师,确实还不算是罪过。 然而,梅琅面带冷笑,反驳道:“那又如何?顾剑棠犯的是聚众谋逆大罪,当诛九族,所有亲友都会被牵连。你是他的弟子,理应伏诛,要怪就怪自己倒霉,没有挑对师傅!” 人群闻言,不禁暗暗点头,梅琅说得没错,就算任真不是故意从犯,毕竟有师徒之实,无论是在何时拜师,都无力回天。 “任真”神态从容,缓缓说道:“梅阁主此言有理。我深知其中利害,意识到必须悔过自新,将功赎罪。于是,在朝廷下达通缉令后,我便弃暗投明,主动招供认罪。现在,我已经不是剑道的人了,更不再是剑圣的大弟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一愣,弃暗投明,你是如何弃暗投明的? 梅琅岂甘让他洗脱罪责,步步紧逼,讥笑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以为你是谁?谁又有资格赦免你的罪过?在本阁主眼里,你依然是十恶不赦的大逆之徒!” “任真”眨了眨眼,凛然说道:“一个月前,我已经向儒家的高人主动认罪,得到宽恕和收留。现在,我已经是西陵书院的人了。换句话说,其实我是儒家弟子。” 什么? 众人对他的解释始料未及。明明是剑圣大弟子,怎么又变成了儒家弟子? 此时,缩在斗篷下的任真终于松了口气。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事先推算好的解释说辞里,藏着一系列偷梁换柱的手段。双方对峙到现在,争论和关注的焦点已然被偷偷调换。 从顾剑棠,到顾剑棠的弟子,再到现在的儒家弟子,“任真”的身份被一步步洗清,由罪无可赦的大逆,演变成备受朝廷推崇的儒家书生。 谁再想问罪追究,就等于是在跟儒家为敌,跟西陵书院为敌。 嘉宾席上,叶天命万分懊恼,侧身看向叶之凡,愤懑地道:“叶真早就说过,他来自西陵书院,是儒家的人,你们为何就是不信!” 叶之凡盯着“任真”,脸色变幻不定。他隐隐预感到,叶家不止是痛失一名儒家天才,可能还将得罪意料之外的人物。 另一侧,梅琅脸色骤变,也没料到会发生如此大的转折,剑圣弟子居然能摇身一变,成为儒家书院的人,拉出这么强大的保护伞来。 “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证明,自己是儒家的人?别以为随便拜个废物师傅,就能洗白自己。除了皇帝陛下,无人敢赦免你的罪责!” “废物师傅?” “任真”呵呵一笑,坐回长椅上,神态淡然自若。 “实不相瞒,我早就把这些剑经上交书院,不敢私藏。也就是说,举办这场拍卖会,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我,而是我师尊。他尊为一家贤哲,却被梅阁主称呼为废物,这样似乎不妥吧?” 第192章 本来我不想装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又是贤哲。 刚才就有两方贤哲的家属,为了竞拍而亮出背景论资排辈。 现在,连幕后卖家都变成了儒家贤哲。 莫非真是贤哲如狗遍地走? 经过短暂的惊愕后,梅琅缓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嘲讽神情。 “贤哲?你指的是哪位贤哲?你号称出自西陵书院,别告诉我,你师尊是已故的赵四先生。死人可没法授意你办拍卖会!” 以前,西陵只有一位儒圣门徒,便是四先生赵千秋。众所周知,在先前的斜谷会战里,他不敌酒徒付江流,被一把大火活活烧死。如今的西陵书院,已没有贤哲坐镇。 梅琅的话虽然尖刻,却说到了点子上,让大家都听出“任真”的破绽。 他自称是贤哲门徒,又是出自西陵书院,这明显自相矛盾。至于说拍卖主人正是贤哲,这岂非无稽之谈。 梅琅眼眸微眯,冷笑道:“虚张声势,居然又想冒充儒家门生,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任真”站起身,盯着梅琅,一板一眼地道:“你给我听好了。” “我师尊姓蔡,名酒诗,号吹水居士。” “他祖居茅台镇,求学于西陵。” “他虽排在贤哲之末,却是儒圣的关门弟子。” “他擅解《春秋》,连儒圣都自叹不如!” 他的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在拍卖会场回荡。 全场观众鸦雀无声,随着他的话音吐出,心脏莫名一阵震颤。 他们总算明白这位剑圣首徒的新师尊是谁了,居然是不久前新晋的儒家小先生。 关门弟子,是指老师收的最后一名弟子,此后则宣布收山,不再收亲传弟子。凡是收下关门弟子,就代表老师对此人非常欣赏,心满意足,无意再教诲新的弟子。 所以,关门弟子往往是老师最钟爱的弟子,在众弟子中地位特殊。若按江湖帮会的规矩,关门弟子甚至被称为“小老大”,地位仅次于大师兄一人。 由此可见,小先生虽是后起之秀,排在最后一位,地位却绝对不容轻视。 那日在桃山,董仲舒隔空宣布关门首徒,响彻整个西陵。这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北唐,让世人都知晓了蔡酒诗的存在。 其后,为帮青莲居士李牧报仇,儒圣竟陪爱徒赶往浔阳城,亲自出手惩戒狂刀楚家。这件事更是疯狂传播,一时甚嚣尘上,让世人深刻领会到,夫子对小先生何其疼爱器重。 在斜谷会战爆发前,蔡酒诗一度成为北唐朝野议论的焦点,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小先生有何神通,能平步青云,令夫子如此青睐。 想不到,他的名号再次响起,会是在这场震惊京城的拍卖会上。 原来他才是藏在幕后的真正卖家。 如此一来,刚才还漏洞百出的说辞,一下子就都合情合理。蔡酒诗出自西陵学院,他的弟子行走在外,可不是自称贤哲门徒么。 “任真”俯瞰着目瞪口呆的梅琅,平静地道:“你现在还敢说,我师尊是废物么?” 梅琅无言以对。 “任真”继续问道:“你现在还认为,我师尊没资格赦免我么?” 如果连小先生都没资格,那么放眼北唐,也就只有女帝、儒圣和文圣了。 梅琅哑然,脸色青红不定。 这时候,崔更明显体现出老江湖的阅历来,他沉吟片刻,幽幽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小先生是你师尊,你该如何证明?” 他的话直戳要害,道出问题的关键。 蔡酒诗固然地位尊崇,但眼前并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他就是幕后卖家。所有的话,都是“任真”的一面之词,如何证明他没撒谎欺骗大家? 梅琅幡然醒悟,高声质问道:“不错,我们对小先生本就不熟悉,更不知他是否收你为徒。今天你拿不出证据,就是罪加一等!” “任真”反问道:“你又如何证明,我不是他的弟子?” 梅琅笑容阴戾,“我没法证明,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想请你先去琅琊阁喝茶,有的是时间验明正身。” “任真”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手里哪有什么证据,到此为止,他的戏份已经唱完了。 梅琅见他沉默,以为他技穷,大手一挥,准备号令下属冲过去抓人。 这时,一道话音从角落里飘来。 “本来我不想露面。” 一直站在后方的任真走到前方,取下头顶的黑斗篷,显露出一副平淡无奇的面容。 “但是,你们欺人太甚,非要逼我撕破脸皮。” 梅琅顿时怔住,盯着任真问道:“你是谁?” 任真没有看他一眼,而是朝下方众人拱手行礼,“在下蔡酒诗,见过京城诸位朋友。” 所有人瞳孔骤缩,他就是小先生本人!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大家浑身僵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回礼吧,人家毕竟是儒家小先生,不可礼数怠慢。回礼吧,突兀现身,谁知道他是不是假的? 崔更神情变幻,试探道:“你真的是小先生?” 任真看着他,淡漠地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该如何证明?” 崔更沉默不语,代表着默认。 其他人更不会开口。 任真扫视人群一眼,说道:“看来诸位都心存怀疑。既然如此,那就请稍等一会儿,证据马上就到。” 说着,他转身坐到长椅上。 假冒任真的那人幸不辱命,又回到了他原先的位置。 任真安排这么一出,有着非常深的用意。 一方面,今晚过后,整个长安都会认可蔡酒诗和任真这两人,以后,他就可以自由切换身份,在适当的情境下使用真容,再不会见不得人。 另一方面,通过这出异常复杂的大戏,任真将剑圣首徒的身份挑明,并且洗白,以后在别人面前施展孤独九剑,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再也不用担心惹出乱子。 毕竟,孤独九剑是他的最强杀招。如果无法随意施展,会对他在京城的活动造成诸多约束。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意,接下来他会揭晓。 此时,众人心头俱是一惊,看任真的姿态,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早有预料,已经准备了验明身份的证据。 崔更愈发惊疑不定,忐忑地道:“蔡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任真冷笑一声,“任真先我一步进京,他已经跟我说了,在银钩赌坊里,他侥幸赢你几局,你就想废他修为,不依不饶,可有此事?” 崔更胆战心惊。 任真调转视线,望向沐家一方,“沐侯爷性情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会把我的徒弟放在眼里。请你们转告他一句,一百万买间赌坊,算我不给面子,还是他不给面子?” 沐家的人默默听着,没敢作声。 若论身份地位,小先生能跟公侯世家的家主们平起平坐,而抛头露面的这些人,当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 任真再次转头,看向叶家,淡淡说道:“我原以为,叶家心胸开阔,愿意帮助任真,以后咱们或许可以联手合作。不过,看你们刚才的态度,避犹不及,还是算了吧!” 任真此时的从容,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是真的。 叶之凡看在眼里,懊恼不已。 叶家难得结下一份莫大的善缘,却因为他的见风使舵而前功尽弃。如今被小先生鄙弃,他回府以后,肯定要面对家主的雷霆震怒。 便在这时,拍卖场的大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跑了进来。 “我能证明,蔡师叔是真的!” 第193章 真正的强大,在于包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众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清丽女子站在通道口,白衣胜雪,浑身透着水一般的灵气,面颊则晕起微红,显然是仓促赶来所致。 看着现身的这少女,很多人先是一怔,然后陆续从座位上站起来。 混迹京城,众人的消息都很灵通,因而都清楚她的身份。她本人来了,就足以证明蔡酒诗是真的,再无半点疑问。 此时,任真端坐在长椅上,看到这一幕,不禁生出些感慨,又想起了那句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 能证明蔡酒诗身份的,自然只有西陵书院的人。 这少女不是赵香炉,又是何人? 数月前,儒圣董仲舒降临桃山,追究西陵书院的罪责,让四先生赵千秋辞去院长之职,进京城辅佐二先生,以示惩戒。 于是,这对父女来到了长安。 没过多久,斜谷会战一触即发,二先生派赵千秋前去参战,没想到后者当场陨落,赵香炉就成了遗孤,陪伴在二先生身旁。 赵香炉天资绝艳,堪称西陵史上第一天才,名气直逼薛清舞,也是不可多得的女中豪杰。元本溪对她很是欣赏,又出于对四师弟家属的照顾,便破例收她为徒。 老四遗孤,老二爱徒,有这双重身份,她说出的话,谁还敢质疑? 场间的气氛变得死寂,沉闷而压抑。 沐家、薛家、崔家…… 伴随着簌簌的衣衫摩擦声响起,嘉宾席上的观众尽数起身,开始整理衣襟。 甚至连梁王那位心腹,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凝重。 既然已经铁证如山,那么,他们便不能再装糊涂了。 至少以他们的身份,都没资格再端坐下去。 “见过小先生!” “见过小师叔!” 不同的问候声,同时响彻全场。 人群齐刷刷躬身,朝着二楼高处的任真行礼。 敬的是一方贤哲,敬的是儒圣的关门弟子。 出身儒家的人,理应对师长问安,表示对小师叔的尊敬; 儒家之外的人,又岂敢不敬畏儒家如今的权势,仅凭他是儒家的第三号人物,这一礼就行得下。 任真坐在高处,瞥向下方时,黑压压的俯首人群构成一面庞大的扇形,这副画面很是震撼。 睥睨群雄,真是一个装逼的好位置。 全场寂静。 他的淡漠话音响起,没有丝毫倨傲的情绪,反而透着一丝厌恶。 “免了。” 厌的是欺软怕硬,恶的是前倨后恭。 这时候,赵香炉大步走来,脚尖轻点,身姿飞升到二楼的高台上。 她轻轻一礼后,认真端详着任真,说道:“我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 上次他们见面时,还是在西陵桃山。当时,东林书生登门挑战,出尽风头,是任真伪装成蔡酒诗,大展神威,击退强敌,令台下围观的她心悦诚服。 再往前,便是任真吟出那句经典的“日照香炉”…… 今日重逢,已物是人非。他们的院长大人丧命九泉,而他们俩,也不再是曾经的西陵师姐弟。 赵香炉神情恍惚,黯然唏嘘。 任真却没有半点怀旧情愫,对她也没有好感。仇人之女,不见面眼红就不错了,还怀哪门子的旧啊。 赵香炉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在拍卖会前,任真特意送出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交给二先生元本溪。 对于今夜的谋划,他当然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一帆风顺,早就有充分的认识和准备。来到长安这座龙潭虎穴,他能动用的力量不多,而蔡酒诗的身份,是他最大的凭恃之一。 所以,他要先劝说元本溪,争取获得这位无双国士的支持。 只要二师兄认可,愿意在女帝面前庇护师弟,那么,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写的那封信里,远非请赵香炉来相认这么简单,还详细阐述了他举办这场拍卖会的意义,他要给幕后看客们一个完美的解释。 此时,他站起来,负手扫视场间,开始自己的忽悠戏份。 “我刚才说过,本来我不想露面,只想顺利完成拍卖。但是你们这些人太过嚣张,欺负到我的弟子头上,非要逼我现身。现在,既然我亲自出面,索性就把话说个透彻。” 他瞥向拍卖台时,谢主管只觉头皮发麻,浑身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此刻他五内俱焚,肠子都快悔青了。他自以为聪明,以为将幕后主使推出来,就可以撇清干系,作壁上观,却万万没想到,那个房间里,居然还潜藏着这么大一尊真神!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算彻底玩砸了。 “儒家的人拍卖剑经,这听起来很荒诞,但是,诸位既然敢来竞买,心里肯定都明白一个事实——儒剑争锋二十载,平分秋色,在这大唐天下,两者早已根植骨髓,难以祛除了。” 任真侃侃而谈,云淡风轻,下方众人却是心脏狂跳。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先生这是在玩火,要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啊! “这些年,儒修浩荡如潮,剑修又岂在少数?除去窝在十万大山里的那群余孽,在场诸位又何尝不是脚踏两只船?如果剑修都该死,这芸芸天下众生,杀得完吗?” 人群噤若寒蝉,不敢应声。 前些年,儒剑两道制衡,成为均势,不少世家都派后辈分往两家修行,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薛家,既培养出了儒家六先生,又有剑圣侍女薛清舞,可谓顺风顺水。 二十年根基,指望能一朝铲除,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说这些,并非要煽动你们从贼从兵,更不敢违背陛下的大政方略。我只是想说明一点,儒剑互为表里,已经无法彻底分清。只要大家心向朝廷,确保手里的剑锋是指向南晋大军,又何妨让这剑,再锋利几分!” 任真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 女帝也知道,兵家根基太深,本就难以根除,此时边境战火重燃,她不得不再次启用兵家将士御敌,但又骑虎难下,不能朝令夕改,改口自折颜面。 这时候,最需要人站出来,站在中间唱这出戏。 “儒家修身治国,精义奥妙,如高山大海,深不可测。而兵家,虽然只是奇技淫巧,但也有些可取之处。譬如排兵布阵,利刃杀敌,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琐事,焉能用牛刀?如果以儒家重器来做,事无巨细,未免大材小用。” 儒家修行,以浩然真气为根基。上阵杀敌时,要是指望凝练浩气,以本命字应对蚂蚁一般密集的敌人,估计还没杀掉多少人,自己就先真力枯竭,活活累死在战场上。 临兵对阵,这是兵家的强项。一剑杀一人,见血封喉,这才是最简洁有效的杀敌方式,儒家的文弱书生们自然干不来。 任真这番话,明显是站在儒家立场说的。 大家都是精明人,都渐渐听懂了,小先生这是在给女帝找台阶下!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个真正强大的皇朝,应该有海一般辽阔的胸襟,去包容万物,不计长短,让所有人各司其职,贡献各自全部的能量。文武兼修,齐心御敌,这才是当务之急!” 他生怕自己说的不够接地气,迅速回归主题,适时地喊起口号来。 “所以,我才决定拿出这些剑经,办这场拍卖会。时局艰难,我希望诸位都能报效家国,勤加修炼,以自己手里的兵器,上阵杀敌,捍卫咱们北唐的每一寸疆土!” 众人闻言,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 蔡酒诗,你特么也太能装了吧!骗大家钱就直说,你还拉出拥军爱国的名头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敢情好事全都是你家的! 任真慷慨陈词,凛然说道:“话都说到这份上,无妨告诉大家。你们以为,我蔡酒诗会稀罕这点钱?我是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替朝廷筹措军费!” 第194章 疯狂暗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嘴上这么说,他实际却心疼不已。 他并非真想将拍卖款充公,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他潜心研究女帝好几年,将对手的狡诈伎俩揣摩得透彻。躲在幕后冷眼旁观,最后再出手收官,窃取所有成果,类似的把戏,那个女人已经玩过无数次,屡试不爽。 早年的那些旧案,哪一桩不是这么来的? 当初在计算拍卖会的诸多细节时,任真就很清楚,女帝一定会压轴登场,夺走他的拍卖巨款。 如果无法解决这道最大的难题,无论前面的谋略有多精巧,也不过是替他人作嫁,徒劳一场。 他甚至可以确定,皇宫的人此刻正在路上,朝这里赶来。 他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话,当然是想给女帝一个台阶下,为自己与众不同的仕途铺路。但最现实的原因在于,他主动提出捐献军费,有目共睹,女帝就不好再找借口,独吞所有银子。 即便是九五之尊,也得矜持着自己的吃相。 任真只想尽可能多的留住资财,至于最终捐出多少,就要看自己在稍后的那场谈判里,究竟能谋取到多大的利益。 他心知肚明,今晚的博弈远未结束。跟即将到来的风暴相比,刚才这些都算是过家家,根本谈不上凶险。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观者当然没必要考虑这些。听任真说出“筹措军费”时,嘉宾们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还涉及这一层。 “今晚拍卖筹集的款项里,我愿意抽出其中的一半,犒赏即将南征的主力大军。所以,在最后一轮里,希望大家别太吝啬,也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说罢,他坐回长椅上,将全场关注的焦点重新拉回拍卖上。 一方面,他很想看看,压轴的拍卖大戏能获得多少银两。另一方面,他也在等皇宫的人来,来将他带到女帝面前。 这场拍卖,是晋身之举,他又何尝不想跟她较量一番? 场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 嘉宾们坐回席位后,便不再那么舒坦。尤其是八家晋级的势力,心里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卖家身份已挑明,再加上筹措军费的名头,他们想有所保留都不行了。 这时候,薛清舞站起来,仰望着半空高台上的任真,说道:“小先生……” 任真眉尖一挑,本就憎恶薛清舞,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比你小,更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我。我别号吹水居士,你们可以称我吹水先生,或者蔡先生。” 薛清舞有些难堪,见他不留情面,只好改口道:“吹水先生,我有一些顾虑。孤独九剑毕竟跟其他剑经不同,是大逆顾剑棠的绝学。您能担保,我们拍下它之后,不会遭到朝廷的株连吗?”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如果是其他剑经,倒还好说,以前就有无数人修剑,让他们废掉修为太不现实,再多练一部也无大碍。但是,如果修炼九剑,那将会跟顾剑棠有瓜葛,情节明显严重很多。 任真闻言,心里冷笑不止。 他怎会不记得,在云遥宗里,他已经将剑三海棠传给薛清舞。她这时候问起,假装在探讨拍卖品,分明是想套出自己的话,为她以后施展剑三做后盾。 这蠢货何时变精明了? “请大家放心。我刚才说那番话,并非夸夸其谈。内功修儒,外练剑道,是切实可行的修途。我本人便格剑成儒意,立心平天下,连本命物都是剑,这些都被家师认可,更没被鄙弃。” 此言一出,人群骤惊。他嘴里的家师,自然是儒圣董仲舒。夫子居然会默许关门弟子修剑! “难怪刚才他会讲出那番话,也不担心激怒陛下,原来他早就儒剑同修,而且已经得到儒圣的支持!” 他们意识到,这位小先生是个修行异类,走的并非纯正的儒家路数。儒剑同修,早有先例,青莲居士李牧,便是此中代表。连六先生薛饮冰,也时常佩剑,对剑道心向往之。 然而,他们都不敢像任真这样,正大光明地拍卖剑经,标榜自己,甚至有煽动大家修剑的意味。看他刚才的口气,宣扬儒剑兼容,似乎是要在长安大有作为啊! “至于孤独九剑,你们更不必担心,我已亲自练过那两剑了。我明日会进宫面圣,到时禀明情况,替你们讨一份赦免令便是。不过我想,无需我开口,陛下应该也已知晓今晚之事。” 众人心脏又是一跳。听小先生的口气,这是要主动跟陛下聊修剑的节奏啊!难不成,他真的要帮她走下这道台阶,默许儒剑并行的风气? 越往下想,他们越预感到,小先生举办这场拍卖会,绝非筹款捐饷这么简单,背后恐怕大有深意,是在暗示着什么。 “错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剑。以顾剑棠为首,兵家居功自傲,拥兵自重,的确应该狠狠打压。但是我认为,大家也别杯弓蛇影,耽误了各自的修行。” 仿佛是担心大家还没领悟,任真说得更露骨一些,诚挚地道:“我很希望,能有同道中人跟我并肩前行。我的吹水居,也随时欢迎各位造访,一起修文论剑!” 这几句话,大有自立门户之意,已不只是单纯的讨论修剑。在场嘉宾都是精明之人,都能听懂所谓的同道中人,分明是想招揽同伙、壮大势力。 面对他的疯狂暗示,大家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都默契地看向拍卖台,等候拍卖开始。 谢主管打了激灵,知道这是将功补过的最后机会,不敢再迟疑,立即敲下拍卖锤,“我宣布,最后一轮的起拍价是一千万!” 话音刚落,薛清舞便立即开口,“一千两百万!” 她心里有鬼,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拼下这轮。唯有如此,她才敢公开自己学会剑三的事实,否则,她只会被当作顾剑棠的同党。 “一千五百万!” 又是一道女子话音响起。显然,沐大小姐不甘示弱,也想夺得剑圣绝学,压过薛清舞一头。 两名强势少女,一开始便较上劲。 二楼高台上,赵香炉站在任真身旁,紧盯着下方的两人,眸光湛湛。 当代北唐的三位女天才,首次聚在一起时,便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然而,任真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他正襟危坐,似乎是在注视着拍卖台,眼睛余光却一直瞟向通道入口。 藏在他身后的顾海棠,也悄然侧过身,同时盯着那里,眼眸最深处涌起一股杀意。 他们都看到了那个默默走进来的黑衣男子。 以及他手里那把铁伞。 真正可怕的对手,终于还是来了。 第195章 铁伞依然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早就知道,皇宫里会有人来,但没想到,是萧夜雨亲临。 看见那把铁伞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来了。 在此刻的长安城里,萧铁伞是最强大的存在,没人能反抗他的意志。任真毫不怀疑,即使他跟海棠双剑合璧,也无法抵挡那把铁伞。 虽然断掉一臂,八境终究还是八境。 而铁伞的到来,恐怕不止召他进宫那么简单。 举世皆知,萧铁伞是兵家叛徒,跟这一流派有极深的过节。他之所以叛出兵家,源起于当年败给顾剑棠的耻辱。再加上视剑圣为情敌,他怀恨在心,已是不共戴天。 显而易见,目睹剑圣的首徒和绝学同时出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如果只针对剑经,倒还好说,大不了把它交出去。棘手的是,万一萧铁伞想抓走假任真,带回去审问剑圣的讯息,那么,任真的谋划极可能会暴露,满盘皆输。 他岂敢把性命压在替身身上。 一看到铁伞出现,他就联想到这一层,后背陡然冒出冷汗。 进京以前,他不是没想过,该如何对付萧铁伞。按他的想法,对方钟情于女帝,只要没激起圣怒,表面归顺朝廷,便不会面临这位八境强者的威压。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进宫面圣,就先碰上了对方。 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了。 嘉宾席上,几大世家的竞拍陷入白热化,高潮迭起。 后方入口处,萧夜雨夹着铁伞,默立在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按照女帝的吩咐,要等到拍卖结束,所有成交金额都确定下来,他再出手抓人,抄没更多的钱财充公。 一名嘉宾从后排座位上起身,悄然溜到他身旁,俯身低语些什么,应该是在汇报拍卖场刚才的情形。 萧夜雨默默听着,神情跟平时一样僵冷,但丑陋面容上罕见地时有异色,显然拍卖手法令他也感到惊艳。 “他的弟子……” 当听到假任真的身份时,他脸色骤沉,眯起的眼眸里迸发杀机,幽冷无比。任何跟顾剑棠有关的人和事,都能立即刺激到他。 果然如任真所料,他的注意力已经锁定在假任真身上。 这时候,拍卖也已进行到最后的高潮。 “2700万,一次!” 谢主管的话音响起,拍卖进入倒计时阶段,即将一锤定音。 薛清舞和沐清梦,这两位少女一路争斗,毫不犹豫地竞价,终于,在沐清梦喊出2700万后,薛清舞陷入剧烈的心理挣扎。 “2700万,两次!” 薛清舞岂会甘心,但陪她同来的族老拉住了她,示意她就此收手。她不想理会别人的意见,然而,钱是家里出的,族老不同意,她也无可奈何。 “2700万,三次!” 伴随一道清脆的锤击声,这场拍卖会的压轴藏品成交,一切尘埃落定。 最终,沐家大小姐以2700万的天价,竞得斩龙十九剑,同时获赠孤独第三和第四剑,成为这次拍卖的最大赢家,笑到了最后。 然而,真正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嘉宾席后方,萧铁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大声说道:“奉陛下旨意,擒拿公然售卖剑经的逆犯归案!所有交易银两,一律上缴国库!” 与此同时,一大队黑袍人冲了进来,个个气息幽深莫测。 黑袍雪影卫,白袍琅琊阁,北唐的两大神秘组织,很罕见地同时在场,又都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 众人转身望向萧铁伞,脸上写满震撼,有些人甚至僵在那里,忘了要跪拜接旨。 拍卖会才刚结束,圣旨就准时降临,这时间掐得极其精准,分明是早有预谋。劳驾萧铁伞亲自出马,看来陛下志在必得! 人群万分惶恐,黑压压跪成一片,生怕自己作为竞拍者,也会遭受株连。 二楼高台上,任真看着萧铁伞大步走来,从长椅上站起,不由叹了口气。果然,那个女人还是爱玩趁火打劫的伎俩,乐此不疲。 萧铁伞站在下方,跟任真隔空对视,嗓音沙哑刺耳,“小先生勿怪,这是圣旨原话。如果事先知晓你的身份,陛下想必会客气一些。随我进宫吧!” 说这话时,他以伞拄地,姿态随意,看不出对任真的尊重。 尊为风云十强之一,即使碰见儒圣本人,萧铁伞也毫无敬意,率然以对,又更何况是儒圣的弟子。 任真的小先生身份,对场间其他人都有震慑力,唯独在萧铁伞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任真点头,微笑说道:“劳烦萧大人亲临,晚辈过意不去。您先请!” 说着,他纵身跃到萧铁伞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铁伞看他一眼,又抬头看向高台,冷冷说道:“来人,把逆贼任真押回去!” 任真勃然色变,倒退一步,厉声道:“萧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以萧铁伞的性情,怎么可能饶过就在他眼皮底下的剑圣首徒。 萧铁伞面无表情,答道:“只要陛下没赦免他,他就仍是逆贼同党,理应关押起来。” 任真脸色阴沉,盯着萧铁伞说道:“萧大人有所不知,任真已弃暗投明,拜入我门下。稍后见到陛下,我会当面替他求情。看在他主动献出剑经、为朝廷筹措军饷的份上,陛下肯定会开恩赦免他!” 他料到萧铁伞会这么说,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然而,萧铁伞冷哼一声,不为所动,“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如果陛下真的赦免他,到时我再放他出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看向雪影卫,示意属下前去拿人。 任真眼明心细,立即激射回高台,站在假任真的前方,寒声道:“萧大人不讲情面,那就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跟顾剑棠的恩怨家喻户晓,谁知道你将任真带回去,会不会屈打成招,公报私仇?”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让人把假任真带走。否则,一切都可能会穿帮,那时情形将糟糕到极点,不只是得罪一个萧夜雨这么简单。 萧夜雨闻言,眉头猛然一挑。旧日恩怨,是他最大的逆鳞,此刻被任真当众揭开,他怎会不愤怒。 他脚步踏前,冷冽的杀意透体而出,弥漫在场间。 “就算我要公报私仇,你又能怎样?!” 第196章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斜谷会战那一大段,细节和伏笔很多,我知道有很多人是跳着看的。所以,如果大家没看那里,对这章出场的这位大佬不够了解,请您保持沉默,不要随意喷我。毕竟并非我没写,而是您没看。) 仅以武力而论,萧铁伞就是长安的天。 天若不讲道理,就算你心声不服,又能怎样? 萧铁伞大怒之下,讲出这句话,有违他平日的孤僻性情,此时透着霸道而嚣张,令人胆寒。 然而,任真未露惧意,依然挡在假任真的前方,丝毫没有退避的打算。后退就是绝境,他还能往哪里退? “我不能怎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你拼命!先圣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儒家从不缺浩然正气,想伤害我的弟子,那就先从我这当老师的尸体上跨过!” 他声色俱厉,不仅没有胆怯,反而瞋目直视着萧夜雨,慷慨激昂。 听到他这话,场间众人无不心惊肉跳。他们没想到,儒家小先生竟是如此坚毅刚烈之辈,全然不惧萧铁伞的淫威,为了袒护自己的弟子,竟然以命相抗! 危难见本色,忠义照乾坤,足见蔡酒诗是值得坦诚交往的人。 萧铁伞面笼寒霜,狞笑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们儒家内斗,夫子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情理会你这蝼蚁之命!再不闪开,休怪我铁伞无情!” 他无所畏惧,之所以潜居长安,消极无为,只为守护心爱的女人。顾剑棠被他视作眼中钉,为了能有机会除掉情敌,他什么都敢做,杀掉区区小先生,更不在话下。 任真昂首挺胸,凛然道:“恃强凌弱,当众杀死我,你无需对夫子交代,你需要对天下文人交代,对陛下的万千臣民交代!你可以公报私仇,但你对得起陛下的信赖么!” 他很清楚,萧铁伞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女帝一人。唯有抓住这根软肋,才能让他不敢太放肆。 果然,萧铁伞停下脚步,漠然不语。 任真铁骨铮铮,占据义理上风,刚才他盛怒之下,又承认自己想公报私仇,今日之事,是非已有公论,世人只会推崇任真的风骨。 他不在意世俗的舆论,但他在意女帝的感受。让她面对文人士子的非议,因纵容自己而失去儒生拥戴,这是他不愿看到的景象。 这位小先生,杀不得。 “陛下未开口,我不杀你。但是,我想抓走任真,你也拦不住!” 八境强者出手,非同凡响,不是五境强者所能抗衡。萧铁伞执意要抢走假任真,任真也无力阻挡。 萧铁伞飘上高台,准备出手。 顾海棠迈步,挡在前方,跟任真并肩而立。 萧铁伞见状,神情微凛,紧紧盯着顾海棠,惊疑道:“你是何人?” 他跟剑圣为敌多年,对她的剑意和气息颇为熟悉。虽然海棠已脱胎换骨,浑身气势跟往日大有不同,然而,萧铁伞还是隐约感知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意味。 顾海棠不语,冷眼相对。 任真害怕露馅,寒声道:“拙荆名讳,不劳萧大人过问。” 拙荆,是丈夫在介绍妻子时的一种谦称。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势下,任真自然没心情占顾海棠的便宜。 他只是想给她一个合理的身份,顺便再提醒萧铁伞一点,眼前这人是女子。 萧铁伞闻言,意识到这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会跟自己的情敌神似,便消除疑虑,将注意力从顾海棠身上移开。 有朝一日,如果他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嫉妒多年的情敌竟然真的是女人,或许他会丧乱心智,变得疯疯癫癫也说不定。 “螳臂当车,你们拦拦看吧!” 萧铁伞举起铁伞。 任顾二人抬手,六合剑出。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一道冰冷话语隔空飘来,令众人心神一震。 “萧铁伞,你是在欺负我儒家无人?” 众人循声望向场外,只见一道魁梧身影破门而入。 此人器宇轩昂,身穿一件青色儒衫,行走间姿态潇洒,散发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众目睽睽下,他凌空踏步,走向萧夜雨,俊逸眉眼间泛起可怕的战意。 “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在京城群雄面前,你还要不要脸?” 他是真的怒了。 他为人坦荡豪迈,大气磅礴。他虽是儒家书生,却仗剑行侠,路遇不平时,慷慨出手,颇有一代豪侠风范。 更何况,今天被人欺负的,还是自家师弟。 为了保护弟子,小先生可以挺身而出,抗衡铁伞的威压。他这位六先生,又岂能坐视不管,任由别人践踏儒家尊严? 薛饮冰早已赶到,一直躲在暗处,此时忍无可忍,他必须要出手了。 “我讨厌阴谋诡计,故而小师弟最初的表现,我并不喜欢。但是他后来的言论,令我深感钦佩。儒剑同修,亦是正途,你们这些庸人,何以非得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薛饮冰边走边说,眼前仿佛浮现出前半生的心酸境地。 出于家族利益,他自小便被送往儒家,屈心抑志,当上令人艳羡的六先生。世俗只当他春风得意,少年声名鹊起,却不知在他内心深处,更痴迷的是修剑。 他羡慕兵家剑师,可以纵横疆场,快意杀伐;他羡慕墨家游侠,可以纵马江湖,任侠使气。然而,他却只能做笼中鸟,被囚禁在儒家的诗词文章里。 十年寒窗,如履寒冰,不曾感受到暖意。 可是他的一腔热血,从未冷过。 这些年,他不顾礼教束缚,经常跟墨家的一些游侠交往,因而被儒家师兄弟相轻,为清流名士所不齿,并未得到他想要的认可。 大道孤独,他是一团在寒夜里燃烧的火苗。 儒与剑,争了二十年。 直到今天,他才在漆黑中看到另外一线光。终于,有人想让它们融合在一起,成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经世学问。 真正的强大,在于包容,这正是他苦苦追求的那份大气概! 直到今天,他才遇到真正的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只要能帮小师弟实现那份宏图,就算把这条命送给他,又有何妨! 仓啷一声,他手中利剑出鞘,锋芒直指萧铁伞。 “欺负我师弟?你试试看!” 第197章 我们女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一刻,任真站在六师兄身后,好生感动。 他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人自私自利,甚至连他名义上的老师董仲舒,都有一副无比丑恶的嘴脸。 因而,他并不想当然地认为,薛饮冰站出来为他拼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千万人里,又有几人,称得上是真豪杰?今日初次相见,为了道义二字,薛饮冰敢挺身而出,这着实太难得。 果然,薛饮冰的侠义名不虚传。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把正人君子引诱入局,此时,任真莫名感到愧疚。 拍卖会开始前,任真派人送出两封信,一封送给二先生元本溪,另一封正是送到六先生薛饮冰手里。既为儒家小先生,他请动两位师兄出面,这场危局便能迎刃而解。 元本溪国士无双,想以师兄弟之谊打动他,太过天真。任真不天真,他送出的书信里,真诚吐露了自己的用意。他着眼于家国天下,阐述这场拍卖对朝廷意义重大,并非只为满足他一人私欲。 元本溪是聪明人,看得清天下大局,明白任真所说的居中调停,的确在给那女人铺台阶下,所以,他才同意让赵香炉赶来相认,没有从中阻挠。 对付薛饮冰,则需要截然不同的方式。 任真的信里不谈家国大计,只称颂对师兄侠义的仰慕和钦佩,同时坦言自己儒剑同修,想在京城施展抱负,以辽阔心胸推动学派融合,从而博得他的认可。 不出所料,薛饮冰欣然而来,在这危急关头,挡在了最前方。 他的修为在七境巅峰,论实力,依然不是铁伞的对手。 但是他的现身,使儒家一方的分量陡然增加。如果萧铁伞还敢无视,公然出手,就是同时跟两位贤哲为敌,无异于对儒家宣战。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只为抓一名弃暗投明的小辈,未免太大张旗鼓。 萧铁伞虽然暴戾,但不愚蠢,情知强行出手已不可能,冷冷盯着任真,说道:“在长安城,没人能逃出我的掌心。” 言外之意是,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雪影卫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神出鬼没,长安又是他们的巢穴,提供了地形便利。只要被萧铁伞盯上,几乎没人能躲过他手下爪牙的刺杀。 有夜色的地方,就有雪影卫。 现在,剑圣首徒假任真,成为被雪影卫锁定的猎物。 萧铁伞放弃今天的捉拿,取而代之的,将会是悄无声息、永无休止的暗杀。 如果换作常人,可能会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然而,面对这份威胁,任真只是淡淡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开玩笑,老子以后只要不用真面目,你就算把整座长安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 他向薛饮冰行礼道谢,肃然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马上进宫面圣,今夜还要劳烦师兄,帮忙照拂任真。” 薛饮冰点头,眼里充满对师弟的欣赏,“放心去吧!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他!” 嘉宾席上,薛家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浮出复杂神情,感到无可奈何。薛六先生行事,爱憎分明,快意恩仇,从不考虑家族利益,更不愿受俗人的意见左右。 他一表态,薛家的立场再难撇清,就此跟萧家结下梁子。 萧夜雨转身,拄伞朝通道口走去。 任真跟在身后。 这时候,出人意料地,一道淡漠话音忽然响起。 “我们女人,都讨厌心胸狭隘之徒。连他的阴影都走不出来,你又凭什么胜过他,赢得女人的芳心?” 众人感到诧异。 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沉默的顾海棠。 在他们看来,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没有独立的立场,此时危机化解,她更没必要开口,激怒萧铁伞。 唯有任真明白,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女子,才是造成今夜对峙的最关键人物。 也只有他能听懂,她说这句话,其实是想劝萧铁伞幡然醒悟。在她眼里,萧铁伞不算可恨,只是可怜。 心胸太小,难以容人,又岂能怪罪别人? 铁伞依然是那副丑态,多年不见长进。 而她,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昔日的剑圣了。 萧铁伞闻言,身躯猛然凝滞,却没有转头,驻足停顿片刻后,迈步走进通道尽头的阴影里。 凝视着他的背影,海棠目光闪烁,在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任真却是微微咋舌,意外地打量着海棠,惊异于她当众说出这句“我们女人”来。 能记住自己是女人了,不错,果然大有长进。 海棠收回视线后,读懂任真眼神里的戏谑意味,眼眸微眯起来。 任真陡然打了个寒颤,迅速叮嘱道:“别到处瞎逛,回家时注意安全。” 说罢,他灰溜溜离开拍卖会场。 好戏落幕,曲终人散,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 顾海棠抬手,望着腕间那道红艳的手镯,瞳孔里闪过一丝杀意。 他最后那句叮嘱,当然并非没用的废话,而是隐晦的提醒。 别到处瞎逛,换句话就是,赶紧去办正事。 注意安全,意思是说,路上要死人了。 …… …… 夜已深。 皇城的夜色愈深。 关卡重重,走廊曲折,宫殿群幽深似海。 跟着那袭黑袍走在夜色里,任真感觉背后嗖嗖直冒凉气,说不出地瘆人。 若说不怕死,那是假的,这趟进宫,是真正意义上的单刀赴会,等于把命赌了上去。他赌的是前程,赌女帝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给他一份封赏。 而其中的过程,却注定波诡云谲,充满未知的凶险。 潜心研究对手多年,他自然清楚,那个女人的坦荡胸膛里,藏着一副多么不坦荡的心胸。他更清楚,自己在拍卖会上的表现,已经令女帝感到厌恶。 妄揣圣意,这是古往今来历代臣子的大忌。而他选择的拍卖开局,恰恰是建立在预判圣意的基础上,怎能不令虚怀若谷的帝王反感。即便他是儒家小先生,也得承担风险。 不过,他有他的想法。 在萧铁伞引领下,他走进御书房。 一名中年妇人正坐在书桌前。 烛光带着暖意,洒落在她的娇小身躯上。 满头青丝披散在她肩后,有些凌乱,看起来随意而率性。 此刻的她一如既往,不像帝王,更像是个小家碧玉般的小女人。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她微微抬头,看了任真一眼,唇角噙着笑意,视线又重新落回手里的草纸。 草纸上密密麻麻,墨迹未干,详细记录着任真今夜的表现。 任真站在阶前,低垂着脑袋,没好意思抬头正视。刚才一路上他都在纠结,该不该下跪,此时仍没想好。 你是山下帝王,我是山上修士,也不算一介草民呐。 “草民……” “坐吧。” 第198章 三角戏(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不分前后。 看起来很和谐。 任真以草民自称,表示对皇帝陛下的敬意。 女帝主动赐座,对儒家小先生礼遇有加。 山上山下,相敬相安。 内监领命,迅速搬过一张椅子。椅子是侧放的,任真落座后,正朝西面对大殿的巨柱,出于礼数,目不能斜视,他只好盯着它发呆。 他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看似很拘谨,实则气定神闲。既是应召进宫,他没理由急于开口,更何况谈判这种事情,向来是矜持者占据上风,急不得。 女帝低着头,阅看琅琊阁关于今夜拍卖的密报,眸光平稳而有神,看不出什么情绪,更没有倦意。 漫漫长夜,两人无言,书房里陷入寂静。 某一刻,女帝将数页草纸合在一起,显然终于看完,却还是拿在手里,没有放到书桌上。 她抬起头,看着任真的侧脸,微笑道:“小先生似乎有些紧张?” 任真低头答道:“出于敬畏。” 寥寥四字,不能更完美的回答。 山上道门的大修行者实力强横,下山以后,往往傲慢孤傲,对俗世皇朝有所轻视,继而产生龃龉摩擦。说到底,便是不懂得敬畏,不愿臣服于朝廷法度。 在不曾修行的女帝面前,刚下山的小先生心存敬畏,主动放低姿态,既显得儒雅有礼,也是在传递一种很友好的信号。 女帝认真打量着他,惊讶于他的完美作答,脸上笑容愈浓。 “我敬夫子如师如父,你既然是他的关门弟子,我肯定大加照拂,怎么会为难你?咱们只是随便聊聊,你不必紧张。”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说话一贯亲切温和,很少露出严厉神态,更不会摆出帝王威压。今夜跟任真初次相见,她便如此随和,仿佛对他的到来颇为欣喜。 任真点头应是,侧过脸来,第一次认真注视女帝的面容。 肤色偏黯,脸颊微胖,眉线极淡,容貌没有出彩的地方,毫无姿色可言。 面前平淡无奇的中年妇人,就是那个令无数枭雄竞相折腰、乃至灰飞烟灭的千古女帝? 任真对此早有了解,亲眼目睹后,还是怅然若失。虽说人不可貌相,但那些英雄豪杰,灵魂深处无不蕴藏神韵,又有哪一位像眼前这女帝,平庸得着实没有任何风采。 “就算她擅长利用男人,精通各种卖萌发嗲,这底子也忒差了吧?真是搞不懂萧夜雨,怎么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作为一名颜值控,任真心里很费解,这样的对手让他感到枯燥乏味。 女帝旁若无人,伸了伸懒腰,将手里草纸递向他,笑道:“这是琅琊阁呈给我的密报,将你写得如神似鬼,近魔状妖,唯独不像是人,你要不要瞅一眼?” “额……”任真一怔,对她的坦诚始料未及,尴尬地道:“这是朝廷机密,不适合给我看,还是算了吧!” 女帝哦了一声,随手将草纸丢在桌上,然后揽了揽肩上的玄青色大氅。 “刚才看密报时,我就在纠结,该让你担任何种官职,才算合适。毕竟你的身份煊赫,又捐出这么多钱,我担心封赏太低,会让你误认为我太小气,不肯重用你啊!” 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把最敏感的话题挑明,并且说得很直白,让人很难有委婉斡旋的余地。 好在任真深知她的风格,没有措手不及,而是立即露出一副忧虑的神色。 “陛下,其实山上的大修行者,对官爵功利看得比较淡,我这次下山进京,本意不在于此,只是想替您排忧解难,化解眼前的危机。儒家和大唐休戚与共,我作为夫子门徒,实在不忍隔岸观火,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以直对直,既然女帝想试探他的意图,他索性就切入正题,放弃兜圈子。 女帝喜出望外,随口问道:“你这次出山入仕前,夫子和大先生是否叮嘱过什么?若是两位圣人有所指示,能化解眼前的危机,我一概照办便是!” 她这两句话,看似随意,实则陷阱重重。 一上来,她率先提到官职,任真没有接茬,而是将话题转向危机。她岂是等闲之辈,轻描淡写,迅速调换主题,开始试探任真的立场。 任真如果回答,自己出山前,没有请示两位圣人,这便意味着,先前他在拍卖会上发表的所有言论,都只是他的个人看法,并未获得二圣的认可。 儒家默许儒剑同修的幌子,不攻自破。 结果可想而知,她必然不会重用任真,至少在没摸清二圣的底线前,她不会立即对外传递出妥协的信号,让兵家余孽看到复苏抬头的希望。 如果任真的回答,是夫子或者大先生说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代表其中一位的意志而来,女帝就能看清,在儒家的二圣内斗里,任真究竟处于哪一方,又持有何种态度。 在当前的朝局里,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儒家两派已经斗得不可开交。比如说,关于平南大军的主帅人选,朝堂展开激烈的争论,迫在眉睫,却找不出合适且折中的方案。 作为儒家名义上的第三号人物,任真此时搅进来,如果不先摸清他的立场,女帝也不敢真的重用他,让他贸然改变双方博弈的态势。 所以说,这个试探犹为关键。 任真迅速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坑,无论如何选择,都会让女帝看清他的底细。 于是,他沉声说道:“这大唐,是您一个人的天下,岂能由他人左右?恕我直言,此时二圣的态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决定。儒家奉行忠君爱国,君在师之前,我既然入仕,理应尊奉您的旨意,任您差遣!” 他绕开了这个坑,没有在二选一的题目上纠结。 事实上,这是他的肺腑之谈,也是早就预想好的立场。 蔡酒诗的身份如今已经泄露,儒圣董仲舒一旦知晓,恐怕会亲赴京城,来打春秋真解的主意。文圣颜渊闻风而动,很可能也会赶来。 如果他提早选择立场,站在其中一方,到时二虎齐至,势必会得罪另一方。以他现在的修为,主动得罪一位八境强者,绝非明智之举。 所以,他得选择中立,至少在明面上跟女帝站在一起。 没等女帝继续追问,他勃然起身,说道:“如果非得选择,那就让我效仿二师兄,也做一位国士吧!” 这些年,元本溪一直夹在老师和大师兄中间,不偏不倚,从未跟其中一位走得过近。在他的意识里,忠义为先,国事为重,所以,他甘愿躲在皇城里,替皇帝出谋划策。 任真把二先生的名号抬出来,就是想以此打动女帝,消除她的顾虑。 第199章 三角戏(中)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国士不是谁都能当的,中立也不是谁都能选的。 以元本溪的才智和修为,根本无需依附别人,只会让人感到敬畏,故而,他能以独立的姿态处于权力漩涡里。 “二先生智谋无双,不拘于一家格局,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最合适不过。不知小先生又有何擅场,能胜任何种官职或者角色?” 她没有正面质疑任真的实力,而是趁机把话题引回来,成功地绕到官职上。 她很在意的是,任真这次进京,究竟想干什么。 了解一个人的欲望和动机,就等于掌握了他的弱点,就能加以驾驭和利用。最怕的是无欲无求、至刚至烈,因为这种人无所敬畏,不甘心被驾驭,是难以控制的威胁。 元本溪眼界高远,是人中龙凤,但也还是人,也有自己的野心。他志在四方,想名垂千古,女帝便让他站在权力巅峰,运筹帷幄,施展胸中的才学和抱负。 两人各取所需,相敬相安。 而任真,既然主动进京,必有所图,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至于所谓的救民水火、挽救时局,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而已。 如果贪恋功名,他心里自然有渴求的官位。如果有的放矢,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通过他的回答,她能或多或少看出端倪。 所以,她执著于让任真开口,主动提出请求。 然而,任真志向高远,胸怀天下,比之元本溪毫不逊色,又岂会在意一官半爵。 “我的确不是为谋官而来。今夜发生的事,陛下都已知晓。我儒剑同修,学问驳杂而兼容,并不局限于一家之言。如今,我想推动新学改革,在这动荡时局里,独树一帜,引领新的风潮!” 女帝闻言,似有所思,端起桌上茶盏,轻抿几口。 “什么风潮?” 任真起身,正视着女帝,说道:“要想统一天下,必先消除内部隔阂矛盾,使文武共济,万民归心,您的大一统方略,绝无任何谬误。只是,您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方法,也同样能达到目标。” 女帝眨了眨眼,琢磨着任真的话意,“说下去。”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各擅胜场,都扮演无可替代的角色。北唐开国以来,之所以文武不睦,党争激烈,其实是因为他们从山上而来,泾渭分明,保持着鲜明的派系,没能真正融为一体。” “排斥剑道,尊崇儒家,朝廷将大量人才拒于门外,尤其是在战乱之际,无异于自废武功。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要想消除异己,除了以武力翦除外,还可以同化对手,让不同权党融合在一起。” 女帝认真听着,好奇地问道:“何为同化?” 任真意识到,说出了前世特有的词汇,连忙解释道:“同化的意思是,让对手渐渐变得跟自己一样,潜移默化之中,再难分清彼此,融化为一体。” 女帝身躯前倾,显然对他的话意很感兴趣,“依小先生看来,该如何同化?”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很简单,让兵家修行儒文,让儒家学习兵剑。双方取长补短,研究对方擅长的领域,时间一久,大家都成了儒将,精通文韬武略,哪还会有儒剑争锋?” 女帝目光一滞,“儒剑同修?” “不错。千百年来,大家各修己道,秉持门户之见,对其他流派不屑一顾。其实两者并不矛盾,儒家更追求内心境界,而兵家讲究武功体术,各自的侧重点不同。儒剑同修,便是内外兼修,互补共融,完全行得通。” 女帝完全听懂了,“也就是说,你想让所有人跟你一样,横跨儒剑两道,不再有明确的立场,也就无所谓敌我对立。儒剑同修,这就是你想推行的新潮。” 任真点头,说道:“这正是我举办拍卖会的意图。儒剑同修,可以成为新的选择,让兵家看到效力朝廷的希望。陛下,您可以保持沉默,事情由我这个小先生来做。” 沉默就代表默认。重用儒剑同修的小先生,就意味着女帝认可这种选择。 任真的存在,等于是给女帝一个台阶,让她在无损颜面的同时,通过小先生的过渡,重新启用兵家将领去救火。 而任真,将成为北唐朝廷的中流砥柱,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接下来,诸多文臣武将见风使舵,投入他的麾下,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党派。 这无疑是对当前朝堂格局的猛烈冲击。除了儒圣和文圣两派,小先生一派强势崛起。 他想要的,不止是中立,而是三足鼎立。 这听起来很美好。 女帝岂会看不透其中用意,没有立即答复。 任真见状,继续说道:“实际做起来也不困难。譬如这次大朝试,陛下可以调整规则,采取儒剑双试,鼓励天下士子双修。另外,我打算在京城开馆收徒,接纳儒剑双修之辈,他们都会成为平南大军的骨干。” 只要得到女帝认可,任真可以想出更多类似的办法。 她沉默一会儿,问道:“夫子同意你的看法吗?” 独尊儒家,以及尚未来得及施行的兴立国教,都是董仲舒一人的建议。如果他不同意,就会成为巨大的隐患。 任真正色道:“这北唐,是您一个人的天下,当然由您做主。老师作为您的臣民,也不能公然越权,违背忠恕之道。更何况,事急从权,现在到了国家危难的时刻,老师也会体谅您的良苦用心!” 女帝依然沉默,没有作声。 任真看得出,她已经心动,正陷入最后的挣扎之中。一旦她选择退缩,前功尽弃,再想劝服她,将会难上加难。 于是,他沉声说道:“有一点忧虑,不知陛下是否考虑过。如果南晋的巅峰强者齐至长安,以武力偷袭皇城,陛下该如何应对?” 女帝闻言,脸色骤变。任真这个问题,关系到她自身安危,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情形。 风云换榜后,南晋已有六名八境强者,阵容空前强大。反观北唐,同样也有六名,却有半数出自其他流派,被女帝视作流寇狂徒。 杨玄机、李慕白、隋东山,这三人哪还愿意听从号令,赶来救驾。 凭断臂的萧铁伞,以及忙于内斗的儒圣文圣师徒,怎么看都赢不了那场巅峰大战。 风起云涌,形势剧变,女帝只依赖儒家一派,已无法再应对如今的危机。 她必须要妥协了。 意识到这点,她终于拿定主意。 但她生性谨慎,并未立即表态。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抉择上,他素来最信任二先生的谋断。 她温和一笑,说道:“为君分忧,凭小先生今夜这番话,就值得将一项重任托付给你。” 第200章 三角戏(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 ?? ? ?????? ?  ???%?`??" ???? ?  ???%?`??0????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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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不想早早露面,但是今夜的动静实在太大,直接影响前线战局,她不得不敲山震虎,不敢再坐视任真肆意折腾下去。 她的现身,便是一种巨大威胁。 没人敢无视紫衣猫首的名头,就算是坊主任真,以后也会如芒在背,对躲在暗处的她深为忌惮。 至于今夜之事,该如何处置任真,她没有权力做决定,不敢擅自杀人,只能等待金陵方面的通知。 此刻,她正准备返回潜居的住所。 走着走着,她无意中感知到什么,陡然停步,如临大敌。 万籁皆寂。 咕嘟。 一道冒泡声音响起,是从路旁的那口古井里传出。 这水声虽然极细微,但以袁紫衣的境界,自然能听得真切。她之所以如此紧张,并非因为咕嘟冒泡,而是井底冒出这道气泡的缘由。 她转过头,死死盯着花岗石砌成的井沿。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井里伸出,扒住井沿,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无声跃出,坐在井沿上。 深更半夜,古井里竟然冒出水鬼! 这是名高大男子,身着一袭白衣,乌黑长发披肩,裸露的皮肤森白如纸,毫无血色,跟水鬼别无二致。 他嘴角挑起,坐在那里跟袁紫衣对视,笑容邪魅至极。 袁紫衣看在眼里,毛骨悚然,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耸立起来。她虽是强者,但也还是女人,从小对妖魔鬼怪有难以克制的恐惧。 眼前这人的打扮和现身方式,活脱脱就是一只水鬼。 她持剑在前,颤声问道:“你是何方神圣?” 男子无声而笑,挑起掩面长发,透射出一双诡谲的眼眸,在白衣倒映下,显得格外冷冽。 “你不该威胁坊主。” 他的话音很轻,在她心里却如惊雷炸裂,掀起无数狂澜。 毕竟是猫堂首领,她迅速镇定心神,揣摩着这句话后的深意,神色变得凝重,“原来你一直都在。” 白衣男子沉默,笑容让人胆寒。 见他默认,袁紫衣隐隐猜出他的身份。 能从水井里冒出,说明此人水性极佳。能偷听她跟任真说话,却丝毫未被察觉,只可能是他躲在地底河道里。能知晓她跟坊主的身份,说明他也是绣衣坊之人。 所以,他应该就是白衣龙首,鱼莲舟。 他果然也在长安。 想通这些,袁紫衣凛然说道:“怎么,龙首大人有意见?我奉命监督坊主,提醒他别再做出格的事,刚才说的话并不过分。” 她心里很好奇,龙渊堂究竟持何种立场。对皇帝唯命是从,还是任真的亲信? 鱼龙首起身,收敛笑容,“我知道你是奉命而来,但你贸然现身,半路拦截坊主,却是自作主张,未经陛下同意。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袁紫衣蛾眉猛挑,寒声说道:“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鱼龙首踏步上前,离开古井,淡漠地道:“不敢指点猫首,我只是不想看到陛下的苦心绸缪,因为某些下属的草率而毁于一旦。他亲手配制的鱼饵,别人没资格去触碰。” 袁紫衣脸色冰冷,没有说话。 “别低估坊主的智慧。你以为你能吓倒他?这时候,他甚至都已想好杀你的计策了!对付他这种聪明人,你越想威胁逼迫他,他就越不会屈服于你的意志,乖乖听命。所以陛下一直都放养纵容他,从未开口命令他,应该如何做。”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服,不相信我的判断。那就等着瞧吧!我敢打赌,收到你的密报后,陛下绝不会有任何指示,只会让你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袁紫衣此时渐渐后悔,一时情急,她确实有些冲动,不该现身威逼。但是,碍于颜面,她当然不能承认失误,在鱼龙首面前示弱。 “井水不犯河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虽不清楚你的任务,但肯定不是派来管教我的!” 鱼龙首凝滞片刻,转身走向那口水井。 “我知道你忠于陛下,所以才现身相劝。红白紫黑,并非所有人都靠得住,希望你好自为之,永远别轻视坊主的实力。否则,你若出事,我不会救你。” 袁紫衣冷笑不止,“你若是被瓮中捉鳖,我也绝不会管。” 鱼龙首闻言,眼眸骤眯,寒光四射,却没再针锋相对,纵身跳进井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懂得隐忍就会吃亏,他在金陵的护城河底潜藏多年,心性坚韧,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 既然劝不住袁紫衣,那他便不再理会。对他来说,隐忍不发,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小小猫扑堂,算得了什么? 潜龙在渊,他当然知道,自己才是这次行动的大杀招。 第204章 师徒齐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夜不归宿的人,折腾一晚后,睡眠质量都会很高。 任顾两人这一睡,就直睡到黄昏。 不出他们所料,在他们酣然沉睡的一天里,吹水居迎来浩浩荡荡的访客潮。各路人马齐聚城东,争先恐后地求见任真。 小先生横空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亮后再次轰动京师。拍卖会前后的诸多细节,被传得神乎其神。最让人震惊的是,任真被夤夜召进宫,足见陛下对此事的重视。 如果他没能走出皇城,锒铛入狱,那倒也罢。只要他安然回家,便说明陛下对他的言行不予追究,选择了默许,甚至很可能还会降下封赏。 后半夜,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吹水居。现在,任真回家了,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他们此时不来拜访,更待何时? 来的人身份不同,求见的意图也就不同。 比如其中很多官吏,出身七十二书院,是正统的儒家文人,按辈分算,他们都是任真的后辈门生。 儒家讲求礼仪,更讲求尊师重道,作为后辈门生,他们前来拜见小师叔,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当然,他们也存着趋炎附势的念头,指望能得到提携,鸡犬升天。 与之相对的,是另一拨人。那些被贬职、甚至赋闲的武将,更迫切想见小先生。他们很想知道,昨夜任真跟陛下谈了什么,是否提出儒剑同修的主张,最终结果又如何。 这关乎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允许儒剑同修,是对兵家的变相宽赦,只要陛下认可这种立场转变,重新启用他们,他们多读几卷经书又何妨。 非儒即剑,这两拨人占据了大半个朝堂。剩下的一些人,心思就更为实际,他们想让自己或者子女拜入小先生门下,成为这股新崛起势力的附庸。 既是拜访贤哲,大家岂能空手上门。从早到晚,府门外络绎不绝,运载礼物的车马来来往往,颇有菜场一般的热闹气氛。 好在如今的吹水居,不只有孤男寡女二人,新添了很多人丁。鉴于其他人都在睡觉,接待各路来宾的差事,只好交给墨雨晴负责。 夜里没能一起外出行动,小姑娘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索性搬着板凳坐在门外,将访客们统统打发走。 礼物一概拒收,至于谢客的理由,清一色都是主人在睡觉,请改天再来。 访客们心照不宣,理解任真这一夜的疲累,说过几句客套话后,便扫兴而归。 然而还是有几个人,墨雨晴没能将他们赶走。 并非他们位高权重,令墨大小姐忌惮,而是因为他们早就相识。 第一位是薛清舞。 上次两人相见,还是在云遥宗。那时候,薛清舞的身份还是剑圣侍女,墨雨晴则是剑圣弟子。在归云阁前,两人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关系差到极点。 如今再见面,双方脸色都不好看。薛清舞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果然你也背叛了顾剑棠”,刻意加重了背叛二字的语气,讽意十足。 她以为,墨雨晴跟那个假任真一样,都是见风使舵,临时投靠了儒家,并未联想到更深层次的端倪。 墨雨晴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准备转身关门,却被薛清舞强行挡住,闯进了院子。 她硬闯的理由也很正当,要进去找兄长薛饮冰。这让墨雨晴无从拒绝,毕竟,薛饮冰是任真的大救星,他连夜护送假任真回来,此时还留在客房里歇息。 无奈之下,墨雨晴只好将她放进屋里。 她来吹水居的真实目的,自然并非为了找兄长。她要等任真醒来,听他亲口讲述夜里面圣的情形。女帝陛下是否允许别人修炼剑圣绝学,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只要得到确定的答案,在下个月的大朝试上,她就可以放心使用剑三海棠,到时力挫群雄,大放异彩。 原先她还提心吊胆,一直秘不示人。任真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公开杀手锏的机会。 当然,她不可能想到,此刻急切想见到的小先生,正是当初亲手传她剑诀的假剑圣。 天色将暗时,墨雨晴又见到两位熟人。 崔鸣九和夏侯霸联袂而来。 夜里崔更刚被当街杀死,崔家就变了天。树倒猢狲散,原先拥护他的下属见势不妙,情知清河老家会派人来接手,丑事迟早败露,便迅速将崔鸣九放出来,戴罪立功。 被幽禁数月后,崔二公子终于重见天日,掌管了崔更手里的大权。 崔鸣九刚否极泰来,就听到昨夜剑圣首徒现身的消息,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剑圣已是通缉重犯,而他拜剑圣为师一事,原先只有三师兄夏侯霸知晓,两人休戚与共,不必担心对方泄密。 但现在,那位素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师兄,居然出现在京城,叫他如何不怕。谁知道师尊有没有把此事告诉大师兄?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来不及整顿家务,迅速去跟夏侯霸碰面,商议对策。 夏侯霸此时也一筹莫展,正苦于无人能合计此事,见久违的崔鸣九赶来,眼眸骤亮,感到莫名亲切。 师兄弟二人商量半天,结合夜里拍卖会的情形,初步断定,既然大师兄投靠小先生,那么小先生应该也知情,如今他的态度最为致命。 当务之急是,趁他才到京城,还没有揭发他们的迹象,必须尽快前去试探口风。 然而,对于试探清楚后又该如何应对,两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夏侯霸认为,如果小先生知情,他们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效仿大师兄的做法,弃暗投明,投靠小先生门下,成为儒剑同修的新生力量。 既然小先生肯收容大师兄,看在崔家和夏侯家的面子上,又有大师兄引荐,他断不至于拒绝他们。有这两大世家的示好,他在京城的助力会提升很多。 小先生现在炙手可热,能顺水推舟攀附到他的权势,这未尝不是天赐良机。 但是,崔鸣九破口大骂,厉声斥责夏侯霸背信弃义,反叛自己的剑圣师尊,毫无廉耻可言。 那夜拜师时,任真曾说夏侯霸脑后有反骨,以后会叛出师门,当时崔鸣九还不以为然,直到此刻,他才佩服师尊有识人之明。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奸。 两人面红耳赤,激烈争执一天,快到黄昏时,依然没能说服对方。最后他们只好决定,先来试探口风,到时再见机行事。 人各有志,谁想坚守,谁想变节,都不必强求对方。大路朝天,他们各走一边就是。 心怀忐忑来到吹水居,他们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墨雨晴。 师尊顾海棠,大弟子任真,二弟子墨雨晴,三弟子夏侯霸,四弟子崔鸣九。 师徒五人,齐聚长安。 第205章 干妹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墨雨晴将两位师弟领进屋时,坐在大堂里的薛清舞瞥了他们一眼,眼神淡漠。 她以为,这俩纨绔子弟来凑热闹,是想拜小先生为师。她却不知道,两人早已是任真的弟子,只是不明真相而已。 师姐弟三人进了客房。 崔鸣九迫不及待,问道:“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 他意识到,她可能跟大师兄一样,都背叛了师尊,一起投靠小先生门下。 夏侯霸见状,拽了拽他的衣襟,示意他别张扬,小心隔墙有耳。 墨雨晴答道:“我是跟咱们大师兄一起来的。” 昨夜发生的事,她都已知晓。现在她终于明白,当初在云遥宗,任真为何会将自己也排进弟子之列,还说日后自有分晓,原来一切都是为现在的局面做准备。 走一步看十步,他的眼光实在太过高远。 崔鸣九闻言,神色一黯,显然对她的回答很失望。 “世态炎凉啊!想不到,师尊共收四名弟子,三人都弃他而去……” 夏侯霸看着他的惆怅神情,心里冷笑,嘴上劝解道:“师弟别乱说,我可没背叛师尊。小先生奉行儒剑同修,不会反对咱们修剑,只是再多一位儒道恩师而已!” 他侧身看向墨雨晴,热切地道:“师姐,既然你已拜入小先生门下,那我……”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没有将崔鸣九考虑在内。 还没说完,墨雨晴就听懂了他的话意,冷冷打断,“这种事情我管不着,收不收你们,全凭小先生的喜好。” 说罢,她推门而出,不愿再看到夏侯霸的嘴脸。 那夜二人拜师时,她也在场,关于任真对夏侯霸的评价,她听得真切。 此刻见夏侯霸原形毕露,她既感到恶心,又庆幸还好及时看清,没有栽在反复无常的小人手里。 该如何处置他们,是任真的事情,她懒得操这些闲心。 时间过得很快,夜幕就要降临。 正当他们以为等不到小先生,准备打道回府时,终于睡醒的任真走进了大堂,看起来神采奕奕。 这场酣睡恰到好处,既让他的疲倦一扫而光,又顺利地帮他挡掉一众应酬,眼不见为净。至于赖在这里不肯走的年轻人,就容易对付多了。 见他进屋,薛清舞赶紧上前行礼,恭谨说道:“打扰先生清修,还请您海涵。小女子有些许疑惑,想请您指点一二。” 任真虽然很憎恶她,还是面带微笑,落座后说道:“昨夜多亏六师兄援助,我欠他一个大人情。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薛清舞神情微松,“我想知道,先生昨夜进宫,可曾跟陛下提过儒剑同修一事,她是否已经准许这种修行立场?” 似乎觉得直接提问太可疑,她连忙补充道:“我曾是大逆顾剑棠的侍女,也算继承过她的一些衣钵,剑法略有造诣。陛下如不肯宽宥此事,我的实力难免会大打折扣。” 任真对真相心知肚明,眨了眨眼,“昨夜我当众许诺,会跟陛下进言,又怎会食言?我只能告诉你,除非你继承的是剑圣绝学,其他剑法问题都不大,你可以放心。” 明知她学的是剑三,他有心要戏弄她一番,让这个屡次嘲讽他的蠢女人提心吊胆。 薛清舞心脏猛然抽搐,脸上强装淡定,眼神还是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 任真欣然说道:“由我亲口说出,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只要你回去后,经常跟六师兄一起研习儒学,儒剑双修,再施展强大剑法时,便不会惹出麻烦。” 薛清舞点头,心里失望到极点。 人算不如天算,她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剑圣手里套出一剑,还没来得及锋芒毕露,剑圣就成了逆犯,这一剑绝学随之变成禁忌。 到头来,她白忙活一场。 她忽有所思,问道:“先生,依您刚才所说,顾剑棠的孤独九剑仍是禁忌,那么一视同仁,沐家小姐竞拍得到的那两剑,应该也不准修行吧?” 她很关心竞争对手的情况。如果沐清梦享有特例,可以修行两剑,那么在大朝试时,她就会落在下风,难以保住第一女天才的名号,形势岌岌可危。 任真岂会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摇头说道:“不,她的情况特殊,算是例外。毕竟那两部剑经是我卖出去的,我得对买家负责。昨夜我已恳请陛下,对沐大小姐法外开恩。” 薛清舞目光一颤,脱口而出,“这不公平!” 任真收敛笑意,沉声道:“既是从我手里得到剑法,难道连这点特权都不配拥有?薛姑娘,听你的话意,似乎也学过孤独九剑,大不了让六师兄也替你去要个特许!” 薛清舞猛醒,意识到自己失言,万分懊恼。 她若能求来特许,又何必多此一举。沐清梦得到两剑,是在公开场合下,正大光明,没有任何通敌嫌疑。 而她不同。她以前是剑圣侍女,陪伴顾海棠多年,瓜田李下,若是再使出剑圣绝学,嫌疑实在太大,难免会被女帝猜忌。 事实上,自她从云遥宗归来,女帝一直未宣她进宫聊天,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跟以前深得圣眷相比,不啻天渊。如此情势下,她岂敢再冒险抖露出剑三,引火烧身。 更何况,她哥一直儒剑同修,又跟墨家游侠走得太近,被儒家正统视作叛逆之徒,在女帝心里的印象并不好,怎么可能求得到这份特权。 情急之下,她慌忙跪地,俯首说道:“恳请先生看在家兄的情面上,收我为徒。小女子感激不尽,愿尽心服侍您左右!” 她已经想明白了,只有得到任真的庇护,她才可以肆无忌惮,挂着儒剑同修的幌子,修炼辛苦得来的剑三。也只有如此,她才有机会再学到一剑,在大朝试上战胜沐清梦。 任真这条大粗腿,兵家修士皆想抱之。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她,任真连忙摆手,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万万使不得!你是我师兄的妹妹,原本跟我平辈,要是再成为我的弟子,岂非乱了伦理!” “我……”薛清舞六神无主,激动地哀求道:“我也可以当你的干妹妹!” 干妹妹? 任真目瞪口呆,有些哭笑不得,“这种事,我更不能干,不能干!你快起来,要是让六师兄看见,成何体统!” 他真没想到,为了能修炼孤独九剑,为了捍卫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向来自负高傲的薛清舞,会拉下颜面来哀求他。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吗?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薛饮冰的爽朗话音从屋外传来,“师弟,你要是觉得欠我人情,就别再推辞,赶紧收了她吧!” 第206章 忠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薛饮冰出面请求,让任真难以拒绝。 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只好将薛清舞扶起,收下这个强扭的干妹妹。 实际上,他只是讨厌薛清舞的性情,还谈不上记恨在心。 世态纷扰,人性复杂,除非是大善大恶之徒,否则,很难用好或坏这样的字眼,武断地去评价一个人。 对于薛清舞,从初次见面起,他对她的评价就是高傲而冷漠,强势又虚荣,自以为聪明,实际很愚蠢。 然而,又不能说她心狠手辣。即使垂涎于剑圣绝学,她屡次对任真冷嘲热讽,也始终未巧取豪夺,更没做伤天害理的坏事,充其量只算自私狭隘。 她是坏人吗?不算。 她的兄长薛饮冰,又是另一种极端。此人未必没有丑陋消极的因素,但整体而言,他行事豪放直爽,义薄云天,如霁月高风,颇受任真欣赏。 他是好人吗?当然。 为了跟六师兄统一战线,扛起儒剑同修的大旗,任真愿意勉为其难,忍受一个脾气差劲的干妹妹。 他朝薛饮冰行礼,温声说道:“多谢师兄拔剑相助,帮我化解夜里的危机。以后用得着师弟的地方,请尽快开口,我义不容辞!” 薛饮冰也不推辞,哈哈一笑,眼里充满对小师弟的喜爱,“我现在就有个请求,想把妹妹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以后不吝指教她修行!” 任真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很别扭,连忙点头应是。 薛清舞喜形于色,见缝插针地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能否传授妹妹一剑?” 她的心思很单纯,又不擅长含蓄委婉的表达艺术,见任真对自己兄长非常尊敬,便径直说出最终的诉求。 “这……” 任真语塞,面露为难之情。对方如此直白,又是当着薛饮冰的面,他不好断然拒绝。 薛饮冰看在眼里,歉意地道:“师弟若是不想传授,也不必勉强。我愿意出1500万两现银,替她买下其中一剑,另有薄礼酬谢,你看如何?” 昨夜在拍卖会上,沐家以2700万拍下压轴藏品,其中包括降龙十九剑,以及附赠的两剑。此时薛饮冰出价1500万两,算是比较公道的价钱。 任真微微沉思,欣然道:“既然她是我妹妹,又有师兄亲自过问,我再收你的钱,未免太俗了。不如这样,作为交换,你帮我在京城找一枚云青丹,如何?” “云青丹?”薛饮冰一愣,“这样的话,你岂不是太亏本?” 云青丹是大修行者破境时服用的灵丹,既能护住人的心脉,也会提供非常精沛的灵力,威力极大,也特别稀有,往往顶级豪门强者珍藏起来,有价无市。 当然,即使它的价格再昂贵,也绝对贵不到1500万。薛饮冰心里很清楚,任真的交换条件里,包含着很大一份人情。 任真答道:“实不相瞒,贱内即将破境,急需服用此丹。但是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很难迅速弄到手,还得倚仗师兄相助。” 薛饮冰闻言,神情豁然,“原来如此,事不宜迟,我立即就去找丹药,等我的好消息!” 他雷厉风行,说完便大步离去。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暗道,这位六师兄果然跟传闻中一样,耿直爽快,是值得交往和信赖的朋友。跟这种人做买卖,吃点亏积攒善缘,也是明智之举。 他转身看向薛清舞,问道:“剑三海棠,剑四快雪,你想学哪一剑?” 其实是明知故问。 薛清舞毫不犹豫,“剑四!” 任真点头,“天色已晚,你先回府,抄写剑诀需要时间。” 薛清舞欣喜若狂,极罕见地以女子姿态,朝任真蹲了个万福,“多谢兄长,我明日再来讨教。” 她没想到,这位干哥哥如此给亲哥哥面子,远比当初的剑圣痛快多了。 她兴冲冲地道别而去。 对于这笔交易,任真比较满意。 他很清楚,跟闯荡江湖不同,要想在官场上混得有模有样,在长安撑起一片天,离不开其他势力的拥戴。培植羽翼,是他眼下的当务之急。 六先生和他身后的薛家,日后或许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他将墨雨晴喊进来,附耳交代几句,又让她把那两位久违的世家子带过来。 两人并肩而至,一起朝端坐堂上的任真行礼。 眼前这一幕,跟那夜两人竞相拜师的情景颇为相似。然而如今,各自的际遇和立场都不同了。 任真收起思绪,淡淡说道:“两位执意要见我,不肯离开,所为何事?” 论身份,儒家小先生跟两家家主平起平坐,这两人虽然跟蔡酒诗同龄,但只能以晚辈自居。 崔鸣九恭谨答道:“家兄崔鸣人,拜在七先生门下,算是您的师侄,我理应替他向您问安。日后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得请师叔多多包涵。” 代替兄长前来请安,明显有些牵强,但他为试探而来,顾不上这么多了。 脚踏两只船,中立于儒剑两道,这主意并非薛家首创,而是出自商绝崔茂的手笔。 早在薛家兄妹之前,崔家便安排长子崔鸣人拜师儒家,又派次子崔鸣九修炼剑道,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让这两人往不同方向发展,相互展开竞争。 谁崭露锋芒,在各自领域取得更大成就,谁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豪族的未来继承人。 拜师那天夜里,崔鸣九曾隐隐透露过此事。当时,任真不仅猜出些端倪,也曾预感到,来京城以后,或许会卷进崔家的家主之争。现在看来,他的预感似乎是对的。 崔鸣人的宝,压在七先生身上。而崔鸣九,就指望昔日的剑圣,以为奇货可居。可惜沧海桑田,奇货变成通缉重犯,这位二公子如果还坚守赌注,不愿撒手,似乎会输得精光。 即便如此,为了坚守道义,他还是不想改弦易辙,背叛剑圣。 这时候,夏侯霸启齿说道:“晚辈虽一直修剑,但对儒家同样瞻仰已久,以儒家奉行的‘仁义礼智信’要求自己。今天前来,是因为对先生宣扬的儒剑同修之道心驰神往,渴望追随于您,以效犬马之劳!” 他开门见山,等不及试探任真的心思,一上来便表明忠心。 任真听明白了,夏侯霸是来拜师的,面带关切地询问道:“你以前修剑时,授业恩师是谁?你今夜来拜师,可曾得到他的准许?” 夏侯霸心神一紧,沉声答道:“晚辈的剑道老师,是一位无宗无派的散修,先生应该未听过他的名号。他云游天下,此时不在京都,故晚辈无法获取他的准许。” 任真点头,若有所思,“儒剑不两立,这种修行理念在北唐根深蒂固。你那位老师知情的话,未必同意你的选择。师命难违,如果他反对你修儒,非逼你二选其一,你又该如何?” 夏侯霸面色凛然,斩钉截铁,“大义为先,我会跟他划清界限,坚持儒剑同修,为国家效力!” 任真是儒家小先生,他要想表示效忠,自然要显露这种姿态。 任真面带微笑,露出满意神色,心里则冷笑不止。 他转头望向崔鸣九,笑眯眯地道:“崔公子,你跟夏侯公子同来,是否也有儒剑同修的意愿?” 崔鸣九略微沉吟,答道:“我师尊的脾气,您应该很清楚,他不会同意我修儒。我当然遵从他的意愿,坚守道心。” 任真疑惑地道:“你师尊是哪位?我认识吗?” 下方两人闻言,同时转身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喜情绪。 太好了,小先生并不知情! 第207章 柳愈暗,花渐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人联袂而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试探小先生。看他此刻的反应,应该并不知情,他们可以放心一些。 对崔鸣九而言,接下来,只要再试探大师兄,确保二师姐不会泄密,他就能高枕无忧,不必再为这件事担忧。 他回答道:“小先生既不相识,也就算了。听闻您的高足任师兄风流潇洒,晚辈很是仰慕,想结识一番,不知他是否在府里?” 夏侯霸会意,却未出言附和。对他来说,秘密没有泄露,固然是好事,但他今天前来,也已经抱定改换门庭的心思。 试探大师兄,交给崔鸣九去做就行,他要留在这里,恳求小先生收他为徒。 他的身份低微,母亲只是一名小妾,并非家主夏侯淳的嫡子。进云遥宗以前,他天资妖孽,修行速度迅猛,藉此才从众多兄弟里脱颖而出,得到家族的精心栽培。 然而,他被家族派去羞辱剑圣,不仅功败垂成,而且修为尽毁,丧失了原先倚仗的天赋。即使他将开山剑送回来,也受尽嘲讽和冷落,多亏崔鸣九帮忙出面求情,才逃过恐怖的家法。 现在的他,虽然能重新修行,但光景大不如前,只是勉强恢复到二境,沦为他人笑柄,更别提重新变回曾经的耀眼天才。 那夜拜剑圣为师,是形势所迫,为了讨回开山剑。如今再拜小先生为师,在他看来,也是形势所迫,唯有借助小先生的声望,他才能走出困境,让旁人刮目相看。 当前的时机微妙,他父亲夏侯淳,是这次平南的主帅热门人选,很可能会带兵出征。 若能打通小先生的门路,以儒剑同修之名谋得官职,随大军一道出征,上阵杀敌,他就有机会收获军功,换取朝廷和家族的重视。 在他眼里,拿小先生当敲门砖,这是稍纵即逝的良机。即便担着违背道心誓的风险,他也要豪赌一把。 任真将两人的心思看得透彻,也不说破,佯装未知,点头说道:“青年一辈多交往走动,是应该的。晴儿,你带崔公子去吧!” 墨雨晴一直守在门外,听到这话,便按照任真事先的吩咐,引领崔鸣九离开。 房间里再无旁人,夏侯霸便不再伪装,径直跪倒在任真面前,谦卑地道:“先生,我对儒学景仰已久,只是苦于未遇明师,不敢走儒剑同修的大道。求您看在夏侯家的面子上,将我收入座下!” 说罢,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此情此景,跟那夜苦苦哀求何其相似。 任真淡漠地道:“我座下不收无名之辈,以你在夏侯家的地位,似乎还没资格有这么大的面子。” 对于夏侯霸的背叛,他早有预料,本就没予以信任,因而也谈不上失望。 夏侯霸闻言,神情惶恐,急忙说道:“我不敢瞒您,其实我和崔鸣九以前有共同的师尊,正是大逆顾剑棠!我愿效仿任师兄,弃暗投明,戴罪立功!” 为了谋求升官发达的捷径,情急之下,他竟然把实情招供出来,转眼功夫,就把有恩于自己的崔鸣九出卖了。 若非小先生本就是任真假扮的,恐怕所有当事人都会被蒙在鼓里,尚且不知。 任真脸色铁青,默然不语。 来长安后,他没有以剑圣的面容去找这俩人,果然是无比精明的选择。否则,夏侯霸绝对会像此刻一样,卖主求荣,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夏侯霸看在眼里,以为任真愤怒于真相,立即说道:“我自知有罪,所以不敢抱侥幸心理,一进门就坦言相告,不曾欺瞒。先生胸襟宽广,定能宽宥我们师兄弟,让我跟任师兄一样,为您效力!” 他这两句话,用意极其险恶,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不惜将崔鸣九踩在脚下,又将大师兄任真拉进来,利用他的名义为自己说情。 为了拜师,他不择手段,如任真当初所说,毫无底线可言。这般狼心狗肺,谁敢与之为伍? 任真点头,沉声说道:“难得你坦诚相待,看在任真的面子上,我就破例一次,收你当个记名弟子。你起来吧!” 夏侯霸欣喜若狂,拼命地磕头道谢。 所谓奇货可居,本就是商人牟取暴利的手段,无情谊可言。只要有利可图,就可囤积居奇。 既然看透夏侯霸的小人心性,他只须小心提防就是。总有一天,他会将计就计,充分利用对方的反复手段,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眼前,他恰好也有利用夏侯霸的地方。 …… …… “师姐,你会害我吗?” 崔鸣九跟在墨雨晴身后,走在通往院后的小路上,踌躇很久,还是没想出委婉的说法,索性开门见山。 墨雨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害你?你想说什么?” 崔鸣九沉默一会儿,说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跟大师兄投奔儒家门下,那是你们的志向。我还是想继续修剑,不愿……” 他本想说背信弃义,不忠不孝,话到嘴边,怕墨雨晴羞怒,又咽了回去。 墨雨晴说道:“你没说错,不必强求。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担心,我会出卖你的剑圣弟子身份?” 崔鸣九点头。 墨雨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问道:“你拜师顾剑棠,是经商绝大人授意而为。他是否警告过你,应该保守秘密,跟剑道划清界限?” 这话当然是任真教她的。他想对崔鸣九再考验一次。 崔鸣九坦诚相待,“数月前我来到京城,不久便被崔更幽禁,无法收到清河老家的传信。不过以家父的作风,肯定会提醒我这一点。” 墨雨晴继续问道:“商家唯利是图,拜入小先生麾下,前途一片光明,难道不是最有利的选择?你想争家主之位,小先生能助你一臂之力。” 崔鸣九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墨雨晴说的是实情,而且是一份巨大的诱惑。 在父亲那一辈商人眼里,天大地大,利益最大,忠义又值几文钱?如果崔茂在场,绝对会毫不犹豫投诚。 但是,他就是他。即便真能继承崔家,他会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商人、被囚禁在钱眼里么? 挣扎很久,他才说道:“我还年轻,率性而为,不想活得太功利市侩。儒学艰深晦涩,我静不下心去读书,儒剑同修这条路不适合我。” 他真正向往的,是顾剑棠那样的一代豪侠。就算经商,他也会坚守商人应有的信义,断然不会为了利益,蒙住自己的本心。 不发国难财,不坑穷人钱。 他的商路,会是另外一条路。 墨雨晴嘴噙笑意,“装装样子,翻翻四书五经,也是可以的,总好过不被重用,没有出头之日。听说你那位兄长,远比你更有抱负。” 崔鸣九不再犹豫,“还是算了。我就是我。” 墨雨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说道:“大师兄就不必见了,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人。” 说罢,她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崔鸣九一怔,跟了上去。 走过柳暗花明,视线豁然开朗,一座小楼呈现在面前。 两人推门而入。 一眼看到房里那人,崔鸣九目瞪口呆,缓过神后,脸上涌起惊喜之情,激动得话音都在颤抖。 “师尊!” 第208章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鸣九从阁楼里走出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师尊果然没有爽约,冒着天大的风险,来京城跟我赴会。” 云遥宗覆灭之日,任真曾对他说过一句六月后长安见,而刚才他见到的,是货真价实的真武剑圣。 按照任真的吩咐,墨雨晴事先通知顾海棠,暂时恢复男装,出面稳住崔鸣九,允许他投靠在小先生门下,听候差遣。 “难怪我的身份没被揭露,原来师尊跟小先生竟是至交,都敢将性命托付给他。不过,为何不让我告诉夏侯霸?莫非他们担心那小子会叛变?” 回想起先前夏侯霸的态度,他大概猜出保密的原因,便决定守口如瓶,将师尊到来的消息埋在心底。 他当然想不到,以前见到的剑圣跟小先生是同一人。 他再次返回候客厅。 夏侯霸拜师成功,早已心满意足地离开,哪还会等他。 任真还坐在那里,等着他回来拜师。 崔鸣九跪地叩首,神色虔诚,“崔鸣九愿拜先生为师。” 任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任真和墨雨晴愿意追随我,并非因为他们背叛你师尊,不忠不孝,而是奉师命行事。如果你像夏侯霸那样,迫不及待想投靠我,就不会有资格知晓真相。” 崔鸣九起身,朗然说道:“我误会师兄师姐了。以后老师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愿效犬马之劳!” 任真点头,并不怀疑他的真诚。 一红一白,一忠一奸,崔鸣九和夏侯霸的真实面目,刚才已显露无遗。 “眼前我还没遇到棘手的事,不用麻烦你,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正困难重重,其实更需要老师的帮助。” 夏侯霸急于投诚,看似形势所迫,实则奴颜媚骨,反复无常。与之相比,反倒是身陷囹圄的崔鸣九,依然坚守住气节。 崔鸣九闻言,神色一黯,“四叔被杀,这副烂摊子落在我手里,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也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收拾局面。” 任真若有所思,“粮食霸盘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大师兄当过叶家的钱粮管家,对他们的底细很清楚。你若想继续斗下去,这次我可以帮你一把。” 斗倒叶家,是他的重要目标之一,绝非只为帮崔鸣九那么简单。 通过拍卖会,他手里已持有大量现银。通过卧底叶家,他知彼知己,摸透行情。通过杀死崔更,他能轻松接管崔家的砝码。 万事俱备,只要他插手入局,叶家必败无疑。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崔鸣九并未露出太多喜色。 “不瞒老师,其实以我个人意愿,非常排斥做这个粮食霸盘。但是现在骑虎难下,大量粮食囤在手里,想放弃都不行了……” 放弃霸盘很容易,只需抛售囤粮即可。然而这意味着,粮价会被叶家一手操控,崔家高买低卖,势必血本无归,在京城的生意全盘垮掉。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不争也得争。 任真倒不关心这点,而是好奇地道:“垄断粮市,掌控粮价,这是每个豪商都梦寐以求的大手笔,你为何不想做霸盘?难道你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 崔鸣九摇头,沉声道:“粮食关系国计民生,无数人的饥饱。即使朝廷不加干预,我也不能昧着良心,从贫民百姓那里搜刮钱财,眼睁睁看着太多人断粮饿死!” 粮食是人的命根子,谁都离不开它。霸盘会使粮价飙升,使那些最基层的长安市民买不起粮,这无异于从他们碗里夺食,是再缺德不过的勾当。 若在往年,想垄断偌大长安粮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今年的形势太特殊,给叶崔两家创造了机会。 先是开年时,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长安度春荒的供粮断绝,粮价瞬间暴涨,引发了剧烈的缺粮危机。朝廷虽然削减不少用度,怎奈前方战事一起,军粮必不可少,一个无底黑洞急需填补。 更严峻的是,一场大旱不期而至,席卷北唐,各地农田干竭无数,秋收虽未至,但今年的收成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旱灾加剧了当前的危机,使得人心惶惶,大户人家纷纷提前储粮,更令粮价离奇飙升。 在这种节骨眼上,大发国难财,是权贵豪绅们最擅长的本事。叶崔两家一直从事贩粮生意,岂会错过良机,同时倾尽全部资财,拉开争做霸盘的商战帷幕。 崔鸣九进京时,两家激战正酣,崔家初步露出资金短缺的苗头。他敏锐意识到这点,通过查账盘存,发现了崔更一手造成的严重亏空,因而被软禁起来。 现在即便他主持大局,也已积重难返。 任真前世学过政治经济学,深知市场供求关系的规律,于是说道:“你不做,叶家也会继续做,粮价膨胀在所难免。你会甘心收手?” 崔鸣九叹息道:“我明白,以老师的财力,足以帮我继续收粮。但我最纠结之处在于,实在不想走这条路。”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其实还有一条路。” 崔鸣九闻言,豁然抬头盯着任真,表情难以置信,“您说的是真的?” 任真点头,没兴趣卖关子,直接说道:“搞垮叶家。” 崔鸣九有些失望,“这么说,还是要收粮跟叶家斗?” 任真避而不答,忽然转移话题,“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何始终没插手,放任你们两家争霸盘,令粮市危机愈演愈烈?” 崔鸣九怔住,对他的提问始料未及。 朝廷出面干预粮市,平抑粮价,这是最强有力的控局手段,任何商家都无力抵挡。然而,迄今为止,那位女帝一直在冷眼旁观,任由粮价膨胀,百姓饥荒,似乎没有出手救急的打算。 “为什么?” 任真答道:“很简单,坐山观虎斗,朝廷想让你们先分出胜负。叶家是陛下的心头肉,崔家的根基又不在长安。两家树大根深,要想同时拔根而起,谈何容易?出于私心,陛下更不愿这么做。” 崔鸣九默默听着。 他没想到,小先生敢如此评价陛下,更没考虑过,陛下如何看待这件事。 “所以,她想让你们先斗下去,垄断长安粮市再说。到时她再出手,拿获胜者开刀,没收你们的战利品,坐享其成。届时,两大巨头都被搞垮,无人能再掌控粮市,当前危机就能缓解许多。” 崔鸣九听明白了,却不太赞成,“您是说,我们两家都无法成为最终的赢家?” 他想不明白,难道叶崔两家都无法意识到这点?朝廷真敢以莫须有的罪名,公然抄没一方豪门世家? 任真不置可否,“我只想让你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棋盘上不止有你们两家。你不想做霸盘,也很容易,只需借刀杀人,让幕后之人认为时机已到,出手除掉叶家!” 第209章 计将安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鸣九听得心惊肉跳,任真所说的主意,明显是要将朝廷算计在内,把陛下看作可以利用的棋子。 小先生的胆量,未免也太大了。 “陛下圣裁独断,耳通目达,想骗过她的眼睛,诱导她对宠信的叶家动手,绝非容易之事。老师,您确定这样能行得通?” 任真看出他的疑虑,淡淡道:“那你是否知道,陛下为何一直宠信叶家?献国公的爵位,当年又是如何得来的?” 崔鸣九一脸茫然。 任真目光闪烁,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神情渐渐晦暗。 “叶无极曾替她做过某些不光彩的事,这既可以当作功劳,也可以理解成捏在手里的把柄。如果旧事重提,有被泄露出去的嫌疑,你觉得,她还会饶过叶家吗?” 崔鸣九听得头皮发麻。他虽然不清楚,任真所指的究竟是何事,但却强烈预感到,能让女帝忌惮的秘事,肯定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机密之一。 沉默半晌,他认真地问道:“老师,为了这场霸盘,值得您冒险去触碰陛下的逆鳞么?” 任真眼里的杀意稍闪即逝,然后浮起笑容,“我只是临时起意,想到这一层,未必真会这么做。我有足够的手段,能帮你铲除叶家。” 他处心积虑对付叶家,当然不只为了帮助崔鸣九,而是为了复仇。 献国公姓叶,他母亲也姓叶。 母亲早被北唐朝廷处决,娘家人却稳如泰山,步步高升,其中的关联错综复杂,三言两语岂能言尽。 好一个献国公。 崔鸣九松了口气,问道:“老师既然胸有成竹,我听您吩咐就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说到底,他已经无计可施,又倚仗任真手里的雄厚资财,不得不言听计从。 任真说道:“你我虽是师徒,账还是要先算清楚。我可以借给你两千万,事成之后,你不必给我利息,但是,崔家在京城的所有生意,我要入股三成。” 崔鸣九爽快点头。 联手经商,傍上小先生这棵大树,崔家求之不得,崔茂若是在场,只会答应得更干脆。 任真继续说道:“眼前当务之急,并非拿我的钱去收粮,而是先挖出崔家内部的奸细。眼皮底下藏着这么多卧底,崔更竟然一无所知,生意不赔本才怪。” 崔鸣九悚然一惊,“您怎么知道有卧底?” 任真答道:“你大师兄当过叶府管家,他们对你家的钱粮现状了如指掌,摸得一清二楚,说明你家肯定有内鬼在暗中监视。必须尽快找出他们!” 崔鸣九豁然起身,寒声说道:“我这就回府,将府里所有人都排查一遍!” “不,”任真阻止了他,“你这样做,不仅查不出内奸,还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所警觉。以后行事,你得多动动脑筋,不要意气用事。” 崔鸣九只好坐下来,追问道:“那该怎么办?” 任真幽幽说道:“待会你离开时,我会派人抬着银箱,正大光明地送到你府上。你稍微声张一下,最好当众露出里面的银锭,故意让那些奸细看见。” “这……”崔鸣九迟疑道:“这样一来,岂非等于直接告诉叶家,崔家已经化解手头危机,让他们有所准备?这才是打草惊蛇吧!” 任真微微一笑,心道,少年,你还是太年轻了。 “为了谨慎起见,你家里的人都不能再用了。我派去送银的下属会埋伏在府外,严密监视崔家人的进出,到时奸细外出通风报信,自然会露出马脚。” 崔鸣九点头,这一点他想到了,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将崔家周转过来的重要情报泄露出去。 任真看出他的困惑,提醒道:“等他们送信回去后,你千万别拆穿他们。这些人还有大用,以后会成为咱们散布假消息的通风口。” 崔鸣九闻言,惭愧地道:“还是老师高明。若非您提醒,按照我的性子,一定会拿那些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点天灯!” 任真对他的马屁很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我所料不错,叶家会煽动崔更的债主上门讨债,一来试探你的虚实,二来釜底抽薪,抽走你的银子。” 崔更暴毙街头,那些债主本就六神无主,一旦听到叶家透露的情报,必定会聚众讨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崔鸣九会意,阴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债,他们找谁要去!我可不负责帮四叔擦屁股!” “不,”任真再次否决了他的想法,“这样只会让叶家以为,你是在虚张声势,其实并未借到大量现银。你大师兄查探过,崔更欠下的赌债最多不过四百万,为了这点钱毁掉信誉,太不值得。” 这时,崔鸣九再也忍不住,直接问道:“老师,您为何非要让叶家知道,崔家已经缓过这口气?出其不意,杀他个措手不及,岂非再好不过?”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你想争霸盘,继续高价囤粮,自然不必这般煞费苦心。可惜,谁让你忧国忧民,不愿看到一家霸市呢……” 崔鸣九低头,汗颜道:“让老师为难了。” 任真说道:“我不为难,除了借你银子,我无需做任何事情。不过,你得去求你三师兄帮忙,他才是你的救星。” 崔鸣九一愣,“三师兄?” 任真答道:“嗯,刚才你离开时,我已经收夏侯霸为徒。你比他晚了一步,当然要……” “什么?!” 没等任真说完,崔鸣九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这他妈的是不是命里相克!居然又让那混蛋抢先一步!” 当初在云遥宗,由于半途而睡,他便迟了一步,让夏侯霸当上师兄。造化弄人,想不到再次拜师时,他又摊上如此悲惨的境遇。 “看来是命中注定,当不成小三啊……” 他有些愤愤不平,为何好人没好报,没骨气的人反倒能占便宜。 任真没理会他的悲痛,再次提醒道:“你先别急着找他,等平南主帅确定下来后,你再登门拜访。” 崔鸣九收起小情绪,深深看任真一眼,“您是说,这次平南大军的主帅,会是大将军夏侯淳?” 任真点头。 崔鸣九惊讶地道:“这您都知道?” 朝堂上足足激辩了大半个月,吵得不可开交,依然无法确定主帅人选。兵家颓败后,只能从儒家内部选,满意人选本就不多,又涉及二圣派系的内斗,众人莫衷一是。 夸张的是,京城各大赌坊甚至为此专门开出赔率,供大家押注。由于儒家意见不统一,迄今为止,反倒是没有明确立场的夏侯淳,成为呼声最高的热门人选。 对于这一点,任真是知道的。但他之所以如此确定,并非是出于赌坊赔率的缘故。 “昨夜我进宫面圣,陛下正为此事头疼。由于我立场中立,不偏不倚,她便将这难题抛给我,想听取我的意见。我对夏侯淳的印象还不错,就随口举荐了他。” 其实哪是印象不错,他心里想的是,或许可以通过夏侯霸,影响到夏侯淳,进而左右南方战场的局势。 崔鸣九神色一僵,旋即猛然起身,匆匆跟任真道别。 他已经决定,要火速去赌坊下注。 第210章 其实我很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看着崔鸣九离去的身影,有点无语。堂堂天下首富家的少爷,见过金银财宝无数,怎么一听见赚小便宜的机会,就激动到这种地步。 可能这跟“妻不如妾,妾不如妓”是同样的道理? 打发走访客,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出大堂。 白天一直在睡觉,此时他刚醒来,精神正抖擞,生物钟彻底混乱,哪还能再睡得着。 百无聊赖之下,他只好在后花园里负手踱步,难得有时间欣赏这座斥资百万购置的豪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皎皎光华洒落在庭前,如清莹秋霜。 见此情景,他诗兴大发,当即吟咏道:“庭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正沉浸于剽窃前人智慧的快感里,他忽又意识到四下无人,缺少观众在旁赞美吹捧,孤芳难自赏,顿觉索然无味。 “低头思故乡,故乡,我这辈子还回得去么……” 月下独处,没有了刀光剑影,远离了鼓角争鸣,这时候他感到空虚寂寞。 前世,他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和高粱。那时候,他是个屌丝光棍,但是他有个漂亮的妹妹啊!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带着翠花偷偷去菜地里,刨别人家的白菜泡制酸菜。然后…… “嘿嘿嘿……” 任真浮想联翩,猥琐地笑起来。 遗憾的是,这一世他依然是光棍,穿越而来后便是孤儿,连翠花和酸菜都没有了。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唉,我特么连妻都没有,又哪来的妾?” 他转身朝顾海棠住的那幢小楼瞟了一眼,眼神幽怨。 “漫漫长夜难以排遣,只能去勾栏瓦肆间找乐子了……” 回想着绣绣姑娘那曼妙的身段,他莫名开始燥热,刚才那股客居异乡的愁绪顷刻间烟消云散。 回到古代当嫖客,是无数现代男人渴望穿越的重要诉求之一。古代人思想蒙昧,还没有觉悟去建立民主平等的文明社会。那时候,天是蓝的,木耳也是黑的,逛烟柳场所也是合法的。 作为成功迈过穿越门槛的幸运儿,任真一直怀有这方面的诉求。可惜他穿越时拥有的身躯还是婴儿,力不从心呐。 上次去烟柳巷,是有事公干,这次必须要左拥右抱,千金买笑,才对得起自己如今的豪富身家。 他脑海里想入非非,转过身时,蓦然发现一道白色身影正站在面前,猛地踉跄,险些吓丢魂儿。 “大半夜的,你能不能别神出鬼没!” 他长吐一口浊气,额头冒出冷汗。或许是专注于意淫的缘故,他刚才浑然没察觉她的到来。 他睡了一天,她又何尝不是,这时候也精力充沛。 盯着惊魂甫定的任真,她淡然说道:“要是不忙的话,陪我喝点?” 说这话时,她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赫然拎着一只酒坛子,另一只手捏着俩酒碗,分明有备而来。 任真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怀疑月亮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主动邀请别人陪她喝酒,这还是那位冰冷孤僻的剑圣大人么? 窑子可以随时去逛,得剑圣相邀却不常有,他毅然放弃钻进外面的野花丛,还是留在家里陪……陪护卫。 两人走进凉亭,在石桌前坐下。 顾海棠瞥他一眼,很罕见地主动开口。 “倒酒。” 任真闻言,义愤填膺,“明明是你邀请我,怎么能让我一个大老爷们……”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已经老老实实地伸手去搬酒坛,当看到她的淡漠眼神时,更是悻悻地闭嘴,连抱怨的勇气都没了。 一物降一物,家有悍妇,唉,没办法。 他乖乖倒满酒,然后端起自己那碗,静静注视着她。 她端碗一饮而尽,然后抬起衣袖擦拭嘴唇,动作豪放如故。 任真始料未及,错愕道:“就这么干喝?” 按照他的想象,花田月下,郎才女貌,如此良辰美景,两人浅斟低唱,即便没能渐入佳境,相拥入巷,至少总得聊聊星座血型人生理想吧? 万万没想到,喝酒真的只是喝酒。 “要不然?”她没有看他,指了指空碗,示意他赶紧再倒满。 他悲痛欲绝,抄起酒坛时,心里万分懊恼,早知如此,自己绝不会放着窑子不逛,却接受这份“美好”的邀请。 她又干了一碗,还是没有想说话的意思。 夜色静谧,凉风习习。 两人对坐,气氛冷清到了极点。 任真浑身不自在,干咳一声,忍不住试探道:“咱们随便聊聊?” 说这六个字的功夫,顾海棠已经又喝下一碗,脸颊不仅没有晕红,反而显得愈发白皙,像极了地上的霜,天上的月。 “你随便。” 言外之意,你随便说话,我未必会接。 任真一脸黑线,我勒个去,这样岂非更尴尬?怎么跟我前世把妹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咬了咬牙,学着她的姿态,艰难地将那碗酒灌进肚子里,然后鼓足勇气说道:“复活之后,你为何选择恢复女儿身?” 按照他前世学习的攀谈技巧,跟别人开始聊天时,最好将话题关注点放在对方身上,然后尽量提出能开放性作答的问题,让对方多一些倾诉,而非轻易回答是或不是,然后迅速冷场。(咳咳,单身的书友注意了) 当然,这本身就是他一直很关心的问题。 可惜对面这位不是普通女子,对付普通人的套路,对她无效。 一上来,她便选择沉默,端起酒碗轻抿一口。 他的问题提醒了她,如今是女儿身,喝酒不能再像剑圣那样痛快。 任真碰了一鼻子灰,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我真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是如何隐瞒过去的?整天在男人堆里厮混,肯定吃过不少苦吧?” 又是两个开放性的题目。 人性往往爱夸大苦难,怨天尤人,谈起自己的艰苦经历时,更喜欢对别人倒苦水。这一招对女人更有效。所以,任真抛出了教科书式的经典话题。 然而,回应他的是沉默三连。 任真心灰意冷,放弃了对她的攀谈。得,还是老老实实喝酒吧! 他给自己添满,也不管她的碗还空着,端起来一饮而尽。 酒入衷肠,饮者自醉。任真脸颊绯红,回想起这些天,乃至这些年,见过的无数人,听过的无数话,千愁万绪涌上心头,然后凝出一声怅叹。 “其实我很累。” 顾海棠依然没接话,但是她拿起酒坛,默默地替他倒了一碗。 做男人很难,她做过,所以她有体会。所以她知道,自己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静静聆听。 (等我办完离职手续,更新就会稳定。其实我很累。) 第211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几碗酒下肚,任真渐渐有了些醉意。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让我来说吧。” 除非像当初遇见墨雨晴那样,存着算计之心,否则以他的复杂性格及身世,几乎不会主动吐露心事。 但今夜例外。 一方面,最近经历了太多,让他感到心累,也很孤独,想找个人倾诉。另一方面,陪在身边的海棠,是这些年来首位知晓他底细的朋友,不是敌人,很多话终于敢倾诉出来。 我有故事你有酒,是个好机会。 “你知道,我来长安是为了复仇。但是,就算我放得下仇恨,难道就能不来这里,不会沦为别人的木偶?昨夜从皇宫回来的路上,若非她心有犹豫,我恐怕等不到你了。” 袁紫衣的现身,让他深切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吓出一身冷汗。南晋抚养他长大成人,这是首次对他崭露杀意,怎能不令他心悸。 顾海棠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她不笨,能大概听懂,绣衣坊主是份身不由己的差事,而昨夜应该只是南晋的警告,下次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嘴里吐出,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故作老成,呵呵,谁又能体会我经历过的冷暖艰辛?” 喝了这碗微凉的酒,任真目光冷冽,心里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 “我还在襁褓里时,就被交给一个姓蔡的奶妈抚养。她脾气冷漠,待我很凶狠,每天除了给我喂饭,其他一概不管,还喜欢叫我小野种。当时的我听不懂这词有何含义,但是她那副冷酷神情,深深印刻我的记忆里。” 这几句话,不算是实话。奶妈对他不好是真的,但他的灵魂是穿越而来,拥有成年人的心智,那奶妈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辱骂,他都能听得懂,故而,还在蹒跚学步的阶段,他就已明白,未来的人生注定坎坷。 “在我四岁时,奶妈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后来听街坊邻居说,她是失足溺水而亡。但我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任务完成,被组织调走。之所以确信这点,是因为我接手绣衣坊后,曾无意中看见过她的背影。我想,或许他们以为,三四岁的孩童不可能有这么深刻的印象?” 任真面带苦笑。还好他两世为人,心智成熟,否则即便是天生神童,也绝不可能在如此小的年纪,看穿成年人的险恶心机。 “没有奶妈照顾,我年纪又小,没法独立成活,便过上饥寒交迫的日子,只能依赖街坊邻居的接济。他们你都认识,就是住在院子里的那几位。从这时候起,绣衣坊开始走进我的生活。” 顾海棠望着前方的那几点灯火,神情释然。 “难怪在金陵时,你们在树下插科打诨,看起来默契而自然,毫无破绽。原来你们真是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并非临时凑到一起。” 任真继续说道:“没过多久,我们巷子里又多出一名教书先生,很显然,也是为我而来。跟奶妈不同,他的性情很温和,每次跟我说话时都带着笑容,满面春风,这让我一度以为,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顾海棠静静看着他,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里会有转折。 “这位先生破例将我收进学堂,教我读书识字,算是我的启蒙恩师。在我八岁那年,有天傍晚散学后,他将我单独留下,把我父亲当年的冤案和盘托出。他还说,南晋皇帝已经知道我的身世,认为我很可怜,派他来教导和保护我。” 顾海棠忽然开口,“关于当年的真相,你究竟知道多少?他们告诉你的,是否都是对的?” 任真幽幽地道:“我明白你在怀疑什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完。” 他喝了一大口酒,“他告诉我,想找北唐的奸贼们报仇,必须要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得磨炼出处变不惊的心性。当天夜里,他带我进了坟场,让我以后练习刨坟,睡在棺材里,跟死人为伴。当然,他一直也陪在那里。” 说到这里,他脸部肌肉抽搐着,痛苦地闭上眼。 纵是见过无数世面的剑圣,海棠脸色微变,对于教书先生的手段感到发指。让一个小孩子做这种勾当,未免太变态了。 “于是,我白天跟着他饱读诗书,夜里刨坟掘尸,跟死人抢棺材。背不好书,会挨戒尺。挖不好坟,会挨皮鞭。整整三年,我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每次看到那副温和笑容,都觉得他比死尸还可怕,简直就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 “对了,你听过他的名字,叫曹春风。” 顾海棠闻言,迅速看向任真,神情震撼,“那位新晋的风云第九?” 这时,她恍然记起来,刚进京城那天,当说书的李凤首提到曹春风后,任真脸色异常难看。原来,两人之间竟有这么深的渊源。 任真点头。 春风得意,满面春风,如沐春风,那位启蒙老师有个好名字,可惜心性和手段都很变态,跟春风二字格格不入。 “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绣衣坊的人,后来才知道,他的身份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事后再想,他这种大人物亲自去教我念书,绝对另有所图。或许,他是想在我身边细心观察,我有没有生出第三只眼?” 他目光闪烁不定。这几年来,他一直没想明白曹春风的动机。 顾海棠问道:“那日在金陵,你当着我的面崭露左手神通,我一时没有猜到,后来才大概意识到,你的那只眼长在手上?”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讲述自己的过去。 “过了三年,我十一岁,也就是在五年前,我顺利出师,被任命为绣衣坊主,踏入江湖。‘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绰号,一夜传遍天下。南晋的极少数人,只知我智谋卓绝,精通易容,却没见我当众用过左手,更不会明白,我是真的手眼通天啊……” 顾海棠听懂了。 “曹春风走后,李云龙又来了。皇帝将我编排在凤梧堂里,以在金陵赶车为营生,这何尝不是一种软禁?幸好,李老头和凤梧堂这些人,这些年待我确实极好,推心置腹,不是演戏。这点我能感受得到。” 顾海棠说道:“我能看得出来。若非如此,你也不敢让他们待在你身边。” “当上坊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查当年的旧案密档。让我惊喜的是,关于父亲在北唐的遭遇,坊里收集到的资料异常齐全,甚至精确到一些细枝末节,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他心里明白,皇帝之所以允许他活下来,是为了让他去北唐复仇。至于曹春风的变态训练,绣衣坊的浩瀚密档,都是南晋为他提供的复仇利器。 “但是,在密档里,我发现一点端倪。父亲当年蒙受诬陷,被逼上绝路,不得不孤军逃离,归顺南晋。北唐固然是元凶,但逃到南晋后,他的经历却扑朔迷离,尤其是临死前的情形,档案里只是一笔带过,似乎不想被我知道。” 顾海棠沉默一会儿,说道:“你的判断没错。” 任真眼眸微眯,幽幽地道:“后来,我千方百计,想从其他渠道弄清这段空白历史,却一无所获,应该是被人故意抹去。但我依然猜测出了真相,因为我还发现,无独有偶,关于那次南北议和,南晋的记载也异常模糊……” 第212章 黑衣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春秋大乱战,爆发于二十年前,结束于十六年前。经过这场史诗般浩瀚的战争,北唐南晋各自完成吞并,划江而治,进入南北朝时代。 在这四年里,南方战乱的惨烈程度远超过北方,生灵涂炭,那些曾经富饶繁华的城镇,都变成废墟,满目疮痍,农渔业经济遭受毁灭性重创。 相比之下,北方的形势要更乐观一些。北强南弱,这是两朝形成初期的态势。 因而,在元武元年,大唐平定北方后,当时众多将领纷纷主张乘胜南下,一举荡平南晋,统一天下。 就在这节骨眼上,大将军任天行被诬陷谋逆,走投无路,只好率领一支孤军冲破封锁,归降南晋,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元武第一大案。 任天行叛逃,给北唐太祖提供了出兵的借口,他趁机派出三路大军,浩浩荡荡进犯南晋,凭借更占上风的经济优势,想要完成统一大业。 然而,失去了任天行这位开国第一元勋,北唐的南进作战并不顺利,没有任何占据上风的迹象,更像是陷入泥潭,进退两难。 在这时候,南晋朝廷主动求和,派出使团进行谈判,想为恢复战后经济争取时间。北唐顺水推舟,经过一番激烈交涉,最终同意收兵,依然划江而治。 这就是著名的南北议和。 这场议和,从当时来看,是北唐获利,强势攫取不少利益。但现在再回头去看,形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正收获长远利益的却是南晋。 佛道两家主张慈悲和无为,说白了,就是不瞎折腾,清静自然,这对于当时百废待兴的南晋而言,具有极其积极的意义。 两朝议和后,南晋朝廷开始休养生息,充分发挥水土丰沃的优势,渐渐后来居上,逐步缩小国力劣势。 反观北唐,则陷入了愈演愈烈的倾轧纷争,自相残杀,刀光剑影,朝野动荡不安。 任天行谋逆案,已令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后来又爆发轰动天下的襄王谋逆案,太祖皇帝遇刺身亡,女帝武清仪临危即位,好不容易稳住朝局,紧接着又掀起北海讨武檄文案,流血三月,风雨飘摇。 元武朝三大案,使北唐元气大伤,无暇并且无力顾及南方强敌的复苏。直到现在,女帝才想起新政强国,追逐敌人的步伐,为时已晚。 可以说,南北议和改变了当时的大势,又奠定了如今的大势。 对于这场深深影响历史的议和,南晋史书上本可以不吝笔墨,详细记述当时双方的交涉博弈。 然而,任真翻遍绣衣坊所有典籍,都无法确切查出,北唐当时提出的具体筹码有哪些,南晋最终又是如何回应的。不得不说,这太过蹊跷。 联系前因后果,他不禁开始怀疑,父亲的死可能跟议和有关。南晋之所以对他隐瞒这些,是不想让他发现,与任天行有关的那场肮脏交易。 此刻,当听任真提到南北议和,顾海棠便明白,他已经猜出了真相。 她感慨道:“所以,这才是你最大的痛苦。明知真正的敌人就在背后,明知他想利用你,你又无法摆脱,不得不在他眼皮底下成长,然后遵从他的意志去杀人。” 任真神色黯然,“偏偏他想让我杀的人,也正是我想杀的,我遵从自己的心意,就等于遵从他的意志。那些人确实该死,但是,我还该不该杀?” 顾海棠点头,“一招借刀杀人,南北两朝皇帝玩了无数次。你说的这些真相,我早就知道,却无力改变什么。毕竟你手眼通天,而我不能。我能做的,就是找到你,保护你去做那些事。”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这两天的经历,让我的立场有些动摇。” 顾海棠微怔,“什么意思?” 任真蹙眉道:“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太狭隘了。仇当然要报,或许我应该再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非太过功利,执著于复仇这件事本身。” 顾海棠似懂非懂。 任真解释道:“崔鸣九说,他想做生意赚钱,但不想发国难财,赚穷人的钱。我很欣赏他这点,所以我忽然觉得,或许不该为了复仇,将更多无辜的唐人牵连进来。” 顾海棠还是不太懂。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可以理解为,咱们在复仇杀人的同时,或许也应该顾及那些无辜百姓,那些年轻后辈。至少,不能因为我的个人恩怨,让北唐变成一副烂摊子。” 顾海棠有点听懂了,“你这算是忏悔?” 任真打了个酒嗝,摆手笑道:“最近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活在历史里,注定名垂后世,与其做个千古罪人,还不如现在多做点好事。否则,我们跟那些仇人又有何异?” 顾海棠微哂,“终究难逃名和利。原来小先生在意的是身后名。” 任真似乎没听出她的讽意,红着脸道:“如今在长安城里,我成了一棵树。树大招风,但是树也能挡风,保护很多栉风沐雨的可怜人。我这个小先生身上,也寄托着很多人的希望啊……” 顾海棠看着他,淡淡地道:“你喝醉了。” 任真咧嘴,憨厚一笑,“我跟你啰嗦这么多,是想让你明白,也是想让我自己记住,咱们来京城,是为了找一把能入局的椅子。如果哪天真能坐上去,就得对得起那把椅子……” 刚进京的那天,他对她说,现在的博弈双方依然是两位皇帝,他还没资格落座入局。而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感觉到,权力同样对应着担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把椅子下面,势必会垫着无数效忠者的尸骸。 就像一名有良心的作者,要对得起忠实支持的读者,他也要对得起诸如崔鸣九之辈的追随者,乃至北唐的万千黎民。 为了复仇,但不止于复仇。 他想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北唐。 顾海棠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说道:“我明白了,其实你不是在诉苦,而是想说服自己放宽立场,帮北唐跨过这道坎。” 任真站起身,伸了伸懒腰,答道:“只要把里面的沙子挑出来,这袋稻米还是好的,没必要一概丢弃。对吧?” 此言大有深意,不像是从一个醉汉嘴里说出来的。 顾海棠摇了摇酒坛,发现已经空了,忧虑地道:“你想挣脱南晋的枷锁,该如何处理前院那些人?” 她知道,他现在的立场已经渐渐偏向到北唐一边。 任真走向亭外,头也不回地道:“有些话,很难当面说破。我不怕他们背叛,只是不舍。” 顾海棠见状,紧随其后离开。 在两人走后不久,凉亭旁那株大树上,一名黑衣老者悄然跃下。 他走到石桌前,望着空空的酒坛,喟叹道:“小家伙,你这是在逼我啊……” 第213章 吹水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任顾二人走进凉亭前,原本坐在这里的人是李凤首。 见这对孤男寡女拎酒赶来,月下独处,以为两人别有私情,他一时顽童心起,便藏进旁边的树冠里,想偷听他俩的甜蜜情话。 不曾想,却偷听到了任真的心里话。 刚开始,听见任真回忆辛酸童年,李老头暗自唏嘘不已,心疼小家伙这些年的悲惨遭遇。一出生便落进圈套,被南朝苦心算计,他何尝不知,陛下的手段太残忍阴毒。 然而接下来,任真渐渐坦露真实立场,令他心神震骇。听其话意,似乎打算挣脱南晋的操控,临阵倒戈,帮助北唐拨乱反正。 所谓定数,皆存变数,当日在骊江上的戏谑之言,想不到就要实现了。 如果真是这样,最左右为难的人,就是他和凤梧堂的几位元老。跟另外三堂不同,这些年来,他们跟任真朝夕相处,结下非常深厚的情谊,难以轻易断绝,反目成仇。 任真若公然归唐,那么,凤梧堂会被夹在中间,无所适从。追随任真,还是效忠南晋?他们迟早得做出抉择。 站在那里,李凤首心情沉重,开始后悔不该偷听。 如果没有偷听,并不知情,就不必早早陷入两难的境地,还可以和睦相处。然而,既然已经知晓,那就很难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提早筹划,准备自己的退路。 “不怕背叛,只是不舍……你是想赌老子的良心么?” 望着酒碗失神片刻,他似乎下定决心,转身走出凉亭。 在他离开不久,道路另一侧,两道身影从黑暗里显现出来,目光闪烁不定。 “用这种手段考验他,会不会太没诚意?” 顾海棠凝视着道路尽头,眉宇间泛起一丝忧虑。她觉得任真玩这种小手段,还不如坦诚布公,以真诚争取对方的支持。 任真黯然道:“我刚才说过,有些话,不适合当面说破。如果那样,双方只会更为难,与其撕破脸皮,还不如分道扬镳,好聚好散。” 进北唐以来,凤梧堂众人愿意支持他,除了私交甚笃以外,最主要的是因为,任真先前部署的计划,都对南晋有利。但是接下来,他不确定,那些人是否还会支持他,以及他的新立场。 所以,才有了这场酒后吐真言。 顾海棠思忖片刻,问道:“或许,现在试探为时过早。等到复仇成功后,再跟他们摊牌也不迟。” 任真明白她的担忧,眼神深邃,“我怕来不及。” 猫首示威,龙首潜藏,他现在愈发强烈地预感到,南晋皇帝正在瞒着他开展一项隐秘行动,会对北唐极为不利,甚至可能威胁他的安全。 若不事先排除身边的隐患,只怕以后会腹背受敌,面对更大的危机。 反正迟早都得摊牌,考验双方的交情,晚说还不如早说,早些看出凤首的抉择,至少能让他安心一些,不必顾虑重重。 顾海棠幽幽地道:“你承受得起他的背叛吗?” 如果李凤首想背叛,将此事密报回金陵,皇帝一怒之下,可能会揭开任真的卧底身份,让他同时面临南北两朝追杀,那将是最糟糕的境地。 任真沉默了很久,才摇头说道:“我以后做的事,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北唐子民,立场迟早会公开。即使李老头不说,南晋那位不是傻子,也会看得出来。” 顾海棠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我心里有分寸,那位极擅于忍耐,只要我还没对女帝出手,他就没必要急于收网。不然,岂非白养我这么多年?” 说罢,他迈步走向前方。 …… …… 又是一夜未眠。 天亮后,任真刚躺下不久,就被吵了起来。 跟昨天不同,一大早来搅他清梦的是薛饮冰,他不能不见。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从昨夜他提到云青丹,六先生匆匆回府,连夜差人四处打探丹药的下落,经过薛家的整夜忙碌,终于觅得一枚,他便火速送来。 任真大喜若望,对六师兄雷厉风行的性情愈发喜爱,连忙将云青丹交给顾海棠。 顾海棠深知,任真眼前处境微妙,急需强援护卫,要想杀死名单上的仇敌,更离不开她的联手合璧,便当即服丹闭关,争分夺秒地准备破境。 刚送走薛饮冰,吹水居又有贵客上门,这次更是不能不见的主儿。 司礼监的洪二痒手持圣旨而来,刚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跟任真道喜,满脸皱纹褶在一处。 任真心领神会,明白朝廷是要对他进行封赏,准备摆香案、开正门,郑重其事地接旨,却被洪公公一把拉住。 “小先生有所不知,陛下素来敬重贤哲高人,临行前特意嘱咐,让您别拘谨于俗世礼节,那些繁杂仪程统统都免了。” 说着,他将那卷明黄圣旨递了过去,示意直接打开看便是。 任真见状,不好再说什么,感到莫名期待,好奇女帝会如何安置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儒家蔡酒诗,乃圣人门徒,一方贤哲,其道德忠义,可昭日月,其丹心赤诚,愿倾五千万资财,襄助大唐抵敌……” 他瞳孔骤缩,攥着圣旨的手猛然一颤。 苍了个天的,这是趁火打劫啊,居然要从老子手里抢走五千万! 他咧了咧嘴,感觉浑身肉疼。自己苦心孤诣筹谋许久,辛辛苦苦从富豪身上搜刮一笔,却架不住那个女人坐享其成,狮子大开口。 “对半分都不知足,一口就吞掉一大半。都说最毒妇人心,这也太毒了!”他心脏抽搐着,狠狠腹诽道:“要是不重重补偿我,这事绝不算完!” 只见圣旨上继续写道:“朕感其忠义,甚为宽慰,特封蔡酒诗为吹水侯,可持剑上殿,以示皇恩。” 读到这里,任真不禁一愣,封侯? 按北唐官爵例制,侯爵是武将享有的封赏,公爵才是文臣的至高荣耀。任真作为儒家小先生,是正儿八经的文人,按理说,应该册封为国公才对,怎么会是封侯? 身旁的洪公公把他的疑惑神情看在眼里,微笑解释道:“陛下说,先生您募捐军饷,为大军平定南敌立下首功,应该算是军功,理应封侯。” 任真没有搭腔,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果然,圣旨后面还有几行。 “另,素闻蔡酒诗儒剑同修,文治武功,独领风骚,兹命其暂领礼部侍郎一职,主考本次朝试,为大唐遴选栋梁之才。钦此!” 任真顿时释然,合上圣旨。他终于明白女帝的深意。 封儒圣弟子为武侯,这本身就说明,她已经承认他儒剑同修的身份。他如今不仅是儒生,更是朝廷的武官,可以为日后过问军事提供便利。 大朝试历来由礼部负责,至于礼部侍郎一职,拥有实在的权力,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主考官。 圣旨特意挑明,皇帝知晓他儒剑同修的渊源,还让他担任这份要职,这无疑是在向天下人明示,朝廷已经默许了儒家同修的新立场。 那夜任真的谏言,她最终还是采纳了。 通过这道册封圣旨,任真曾经当众宣扬的儒剑同修,终于得到默认和推行。 吹水侯领礼部侍郎,武侯加文官,他将成为北唐开国以来独树一帜的存在。 第214章 云烟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份封赐非同寻常,是在特殊时期形成的特殊产物,其中蕴藏着特殊用意。 若非先前女帝太强势,对兵家阵营残酷镇压,现在便不至于骑虎难下,碍于情面,只能用这种特殊手段挽回局势。 领导是不会犯错的,即使她错了,下属们也得视而不见,主动替她找台阶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任真领到这份差使,官袍加身,就意味着他得替女帝排忧解难,让北唐恢复战时的文武秩序。 等任真读完圣旨,洪公公恭敬地道:“老奴出宫时,派夏侯淳挂帅出征的旨意也刚刚上路。大概半天功夫,这两道圣旨就会轰动京城。陛下称赞侯爷有大气魄,您将如何执笔行文,她拭目以待。” 让夏侯淳挂帅,也是出自任真的举荐。两道任命同时颁布,都在昭示着,陛下有意通过重用中立一方,消弭当前的内部矛盾。无论是儒剑争锋,还是儒家内斗,都不该成为当前的主旋律。 她的态度昭然若揭,至于接下来如何破题解题,这是需要任真去完成的使命。 送走洪公公,任真这下睡意全无。山雨欲来,眼看京城形势即将大变,他必须要好好合计一番才行。 长安城传播消息的速度异常惊人。事实上,司礼监还在拟旨的时候,这两道任命就已通过各方的复杂关系,悄悄泄露出去。 洪公公的判断太不准确,只过了两个时辰,京城的诸多权贵便都知晓,小先生蔡酒诗一飞冲天,凭借儒剑同修,成为当朝第一位兼具文武双职的重臣。 那些大人物心思深沉,收到密报后,都迅速琢磨出非同寻常的意味。儒剑同修被陛下认可,这象征着兵家修士有了新的出路,有机会重回庙堂,北唐似乎又要变天了。 作为儒剑同修的倡议者,任真被推到礼部侍郎的座位上,执掌主考大权,这更是非常强烈的信号。不出意外的话,一股新势力即将在朝野间崛起。 按历年朝试的风气,那些望族子弟想暗通款曲,朝中权臣想培植党羽,都绕不开主考官这一关,必须客客气气打点好,才有徇私舞弊的可能性。 就算有真才实学,考生的卷子都会交到主考官手里,要想名列前茅,脱颖而出,进入最终的殿试,必须得经过主考官的认可。 所以,一旦让小先生担任主考官,这次朝试选拔出的人才极可能都是儒剑同修,深得他的赏识。而那些人成为他的门生,身上贴的标签非常显著,日后在朝堂上便是他的羽翼,令儒剑同修一派发展壮大。 女帝明知这点,仍然把这份大权交给他,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如今为任真撑腰,支持他的立场。 按照很多世家的计划,他们想让青年后辈先在朝试里崭露头角,然后再随大军出征,谋求军功封赏。现在他们意识到,无论是哪一点,都得去走吹水侯的门路。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被贬黜赋闲的武将们。儒剑同修,眼下已经成了任真竖起的大旗,唯有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为伍,才有机会得到朝廷的复用。 平南主帅已经确定,大军即将开拔南下,再不去找任真说情,争取参战的机会,等战事结束后,兵家无用武之地,他们就彻底玩完了。 兵贵神速,大家的反应都很快,还没到中午,各路人马便齐聚城东,再次造访吹水居。 今天的阵势,远比昨天更浩大,有些势力较弱的家主甚至亲自前来。 毕竟,昨天拜访只是出于礼数,而今天则是有事相求,极为迫切,想见炙手可热的新晋侯爷,得拿出更多的诚意。 今天负责迎客的仍然是墨雨晴。她给所有人的答复都一致,侯爷一大早就已出门,不在府中,请改日再来。 连续两天扑空,那些访客岂肯罢休,执意在院门外枯守着,排队等候侯爷的接见。 实际上,墨雨晴并未说谎,任真确实不在家。 他料敌机先,情知今天的拜访人潮只会更加凶猛,以睡觉为名恐怕再难推脱过去,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跑出来避避风头。 他挑选的避风港也很讲究,是一座茶楼,叫云烟坊。 早在南朝金陵时,他就听过云烟坊的大名。这家自产的云烟茶色绿味醇,香气似烟雾袅袅,意韵如纤云绵长,深受北唐贵族的喜爱,更被女帝钦点为贡品,极具盛誉。 这家茶楼虽以云烟为名,但极少出售云烟茶,据说每天仅限三壶,还要视客人的雅俗身份而定,并非有钱就能喝到,可见茶楼主人对茶道的敬重程度。 任真并不浸淫茶道,之所以躲到这里,既是为了求清静,也有更重要的目标。 他曾对顾海棠说过,自己有百种开局,吃喝嫖赌,任她挑选。 这句话并非信口胡诌,他的确准备过这四种方式,其中嫖和赌,他都已试过,算不上顺利。而其中的喝,便是来这座云烟坊,喝上一壶香茗。 想喝云烟坊的茶,很不容易,对此他不强求,只要能远远看那人一面,就已心满意足。 走上云烟坊的二楼,他开了个雅间,临窗而坐。 这家茶楼的建筑布局很有特色。整栋楼的内部空间像是圆柱,而大堂中间搭建着一座戏台。楼上所有雅间都围绕这座戏台,只要打开窗扉,向下俯瞰,便能将戏台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虽是戏台,上演的未必都是京戏。很多时候,茶楼也会请些说书先生或者善口技者,登台奉上精彩表演。 譬如此刻台上的黑衣老者,是新来长安的唐家三叔,据说这些日子声名鹊起,火遍全京城,颇受市井街坊的欢迎,才破例受邀进茶楼说书。 任真随便点壶茶,趴在窗沿上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直摇头。 “最近的水准下降了不少啊……” 今天来这里,他指望能跟那人邂逅,当然他也不想枯等,于是还约了另一人见面。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鸣九兴冲冲走进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弟子恭贺老师高升!” 第215章 联手陷害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消打探,吹水侯的名声这会儿已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崔鸣九坐在任真身旁,一边为老师沏茶,一边笑道:“这次您当主考官,学生能不能高中,就全靠老师高抬贵手啦!” 他心里想着,幸亏昨天剑圣授意他拜师,提前攀上高枝,否则,等尘埃落定后再献殷勤,就更高攀不起了。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你家里很看重这次朝试?” 崔家的家主之争,他也有耳闻。 崔鸣九神色沉凝,“父亲故意刺激我跟兄长竞争,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兄长修儒,这次入仕考取功名,是他大出风头的最佳时机。” 崔鸣人饱读诗书,学问深厚,又拜在七先生门下,有很强大的后台。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而崔鸣九专注于修剑,武试面临的压力更大。 说到这里,他开心一笑,“原先我还担心,会在朝试上输给他。未曾想,由老师来当座师,可以关照弟子,这真是天大的运气!” 若论走门路,摆在他面前的是通天捷径。 任真没有接茬,转而问道:“你府上的情况如何?” 他约崔鸣九相见,是关心粮食霸盘的进展。要对付叶家,离不开崔家这枚棋子。 崔鸣九答道:“果然如您所料,我抬回银子的第二天,内奸就偷偷跑去跟叶家汇报。那些债主纷纷上门,我按您的嘱咐,已经所有债款偿清,我猜叶家肯定大吃一惊。” 任真满意地点头,“吩咐下去,各处店面继续收粮,每斤稻米加价三文,要让叶家知道,咱们奉陪到底。” 崔鸣九眉尖一颤,“老师,您不是答应过我,和气生财,不再争做霸盘么?” 面对他的质疑,任真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了,夏侯将军被任命为主帅,即将出征,现在你可以去夏侯家了。” 崔鸣九说道:“对,我正准备跟您提这事。陛下果然对您言听计从!昨天我走得太匆忙,忘记问您,我去夏侯家干什么?” 任真眨了眨眼,“老实交代,你昨天在夏侯淳身上押了多少钱?” 崔鸣九挠头,憨厚笑道:“都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老师您喝茶!” 任真啜饮一口,从容说道:“夏侯淳出征前,必然会为粮草一事忧虑,正愁着无处筹粮。你去见他,谈谈卖粮的生意,这样做合情合理。” 崔鸣九眼前一亮,“您是说,用咱们囤积的粮食供给军需,赚朝廷的钱?” 说是朝廷的钱,其实就是从任真手里敲诈的那笔拍卖款。空有饷银,筹买不到粮食,军方也得为此犯愁。 任真摇头,“我只是让你去谈,做做样子,并非真的卖给他们。你可以放心,叶家肯定会从中作梗。咱们的意图,就是要引诱叶家入局。” 崔鸣九听糊涂了,“什么意思?难道您想让叶家做这笔生意?” “朝廷的生意历来最不好做,”任真慢悠悠地道:“卖价太低,会亏本,无利可图。卖价太高,既赚朝廷的便宜,又有官商勾结吃回扣的嫌疑,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有理也难说清。” 贿赂官员,牟取暴利,是女帝难以容忍的大罪。 这话里大有名堂,崔鸣九敏锐捕捉到关键,蹙眉品味着话意,陷入沉默。 任真侃侃而谈,“叶家想跟你争这笔生意,难免会贿赂夏侯家。你不仅要顺水推舟,还得促成夏侯家跟叶家达成协议,最好能有个暗中分利的条款……” 崔鸣九脸色骤沉,质问道:“老师,这么做岂非把夏侯家也陷害进去?夏侯霸是您的弟子啊,您这么做,有何情义可言?” 任真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一声。 同样是关乎自身利益,夏侯霸早已卖友求荣,毫不犹豫地出卖崔鸣九,蒙在鼓里的崔鸣九还处处替夏侯霸着想。这两人对比鲜明,差距实在太大了。 “此事最大的意义,在于给陛下提供一个除掉叶家的名义,而非事情本身。案发后,只要夏侯家肯站出来指证,不仅无罪,还会有功。” 他拍了拍崔鸣九的肩膀,“放心吧!夏侯家远比你想象得更能看清形势,到时候会明哲保身,将自己洗脱干净。” 崔鸣九眉峰未展,不明白任真的信心从何而来。 “如何案发?由咱们出面举报,还是夏侯家?陛下不是傻子,知道咱们的关系,难道还猜不出真相么?您凭什么断定,她想拿叶家开刀?” 任真无奈地道:“只要他们的协议达成,无需别人弹劾,陛下自会知情。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她真信得过叶家,没有派人暗中监视?” 崔鸣九顿时语塞。 既然叶家能在崔家安插奸细,女帝为何就不能在大臣府里埋下卧底? 任真不愿再解释这点,说道:“既然你已确定内奸的身份,那就带着他去夏侯家,由他把消息传给叶家。鱼儿自会主动上钩。” 崔鸣九点头,“我明白。” 任真继续交代,“等那两家谈成以后,你立即出手,将家里的内奸全都铲除。然后,你再暗中开仓放粮,偷偷把囤粮卖给叶家。” 崔鸣九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找您借银子,对外宣布继续收粮,其实都是幌子,为了避免引起叶家怀疑。” “不错,”任真解释道:“我调查过,叶家手里有五十万石,只凭现有粮食,难以满足军需,他们肯定会抬高市价,跟你抢粮。你趁机出手,稳赚不赔。” 崔鸣九问道:“卖多少?” “越多越好,我只怕叶家没那么大的胃口,无法全部吞下。等着看吧,陛下到时出手,会把这些囤粮尽数充公,一分钱都不用出!” 崔鸣九明白这些关节,心里那道疑惑却始终无法解开,“您究竟凭什么确定,陛下不会再宠信叶家,决心忍痛动手?” 跟夏侯家联手,是为了让女帝有发难的借口。暗中向叶家卖粮,是为了替女帝养肥宰杀的猎物,凑足军粮。 这份计划的基础,始终建立在女帝的心意上。前提是她想动手。 任真不想回答这个关键问题。 他手捧热茶,将视线转移向窗外。 恰在这时,一楼大堂里,一名个头很矮的肥胖男子走进来。 任真身躯前倾,凝视着晃悠悠的那人,眼眸里精光骤射。 第216章 庸王高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来云烟坊,看的就是他。 在一名小厮引领下,那名看起来很臃肿的中年人走向楼梯。 由于过度肥胖的缘故,他的步履很慢,每踏出一步,塞在鹅黄绸袍里的赘肉都猛烈颤抖,仿佛随时会破衣而出。再加上他的身材太矮,以至于远远看去,像一团肉球在蠕动。 肥成这种程度,此人必定身家豪富,是平时游手好闲之辈。 砰! 他抬步踏上楼梯,分明没有用力,可怕的体重压在木板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整架楼梯都随之一震。紧接着,当另外那只脚更上一层时,无数细微声响从木板缝隙里传了出来,似乎快要散架。 他的到来,早就吸引了大堂众人的注意力。然而,没人敢嘲笑他的体态,甚至不敢以直视的眼神去看他。大家恍若未闻,用余光偷偷扫视着他那宽厚身影。 此人的身份太过煊赫。 他是当今北唐唯一的亲王,庸王高瞻。 按大陆传承已久的爵位制度,亲王是所有王侯里的第一等,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按祖宗旧制,唯有同姓皇室后裔,才有资格封王。能封亲王者,必定是皇子和皇帝的亲兄弟。 庸王便是已故太祖皇帝的亲弟弟。 太祖高觉共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大哥高澄,封为襄王,六年前因起兵谋反,被满门抄斩,子嗣断绝。 庸王高瞻最小,如今不到四十岁,不仅是太祖本支血脉的唯一幸存者,也是旧皇族高家被女帝留在京城的唯一代表。 太祖高觉龙御归天后,纵然膝下并无子嗣,武清仪身为女流之辈,在乱局中登基即位,依旧激起了天下百姓的强烈反对,饱受非议和谴责。 直至今日,为了巩固皇位,她费尽周折,已经足够艰难,岂敢再将自家兄弟封为亲王,主动去挑衅那些保守的旧派势力。 故而,武九思也只是被封为梁王,在名义上要低于庸王一等。 女帝百年之后,若想还政于旧皇族高家,那么,庸王就是最可能继位的新君人选。 有这种可能性存在,谁还敢招惹这位肥胖的亲王? 满长安皆知,庸王酷爱云烟茶,十几年如一日,经常来云烟坊品茗,一坐就是大半天。 茶叶有去腻减脂、利便通尿的功效,特别是对肥胖的人来说,还有降低血压的作用,大家都很理解庸王的这一癖好,不以为意。 任真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要见庸王一面,云烟坊便是最好的场合,因此才来到这里。 他很想亲眼见识一下,以肥头大耳著称的庸王,真如传闻中那样麻木呆滞,庸碌无为,还是在韬光养晦,为了避免女帝的猜忌,苦苦隐忍胸中锋芒。 如果是前者,他不会失望,不过,当未来京城有变后,他便不再将此人视作拥立辅佐的选择之一。 如果是后者,他也不会欣喜,反而会深感忌惮。能屈能伸者,都拥有可怕的心性和手段,庸王若真如此,能成功瞒过女帝多年,绝对是恐怖的存在,他断然不敢招惹。 闻名不如见面,总要远远瞅上几眼,他才会稍稍心安。 坐在身旁的崔鸣九见状,同样俯身往下看,目光落在庸王身上时,好奇地道:“怎么,老师对庸王很感兴趣?” 任真闻言,佯装一愣,“什么?你是说,那个肥胖男子就是庸王?” 崔鸣九点头,笑道:“老师初到京城,很多情况还不知道,也很正常。您虽然封侯,圣眷日隆,但有两位王爷,地位在您之上,还是不可小觑。” 任真若有所思,“梁王的威名,我早有耳闻,自然不敢招惹。只是不清楚,这位庸王的性情如何。” 崔鸣九俯身,低声说道:“庸王柔弱怯懦,据说很怕死,不像梁王那样飞扬跋扈,只要您别欺负到他头上,其实也不足为虑。” 任真认真点头,追问道:“崔家跟他交情如何?若是方便的话,你可以帮我引荐一下,我如今既已入庙堂,还是前去拜见一下为好。” 崔鸣九答道:“老师,这点您就别费心了。您不知道,庸王太过孤僻,不愿意见生人,也不过问朝堂上的任何人和事。若非陛下禁止他出城,他恐怕早就躲进深山老林里,当一名隐士了。” 任真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他当然掌握这些情报,只是不敢相信,庸王真能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所以对后者露出的面目有所怀疑。崔鸣九的评价跟世俗一致,显然没有新见解。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下楼去找掌柜,以我的名义试试看,能否买到一壶云烟茶?” 崔鸣九眼眸骤亮,拊掌说道:“好啊!不瞒您说,我刚进京城后,就来这里试过,掌柜嫌弃我们崔家一身铜臭,毫无风雅可言,不愿将上好的香茗葬送在我的腹中。” 任真会意,笑道:“那你今天要沾老师的光了!毕竟我儒剑同修,又是儒圣关门弟子,要是连我都没资格饮茶,恐怕天底下也没有几人能喝得!” 崔鸣九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没错,以前我就很好奇,这家茶楼的幕后主人究竟是谁,居然敢不卖给崔家面子。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在您面前摆架子!” 说罢,他兴冲冲走出雅间。 任真凝眉沉思着,喃喃地道:“他说得对,连绣衣坊都查不出云烟坊的后台,幕后那人必定非同凡响。庸王天天往这里跑,恐怕不是巧合……” 想到这里,他从袖里取出一枚铜钱,伸手抛向楼下。 他并非真的想喝云烟茶,只是想把崔鸣九支开,以免被其他人知道,他就是稍后那场剧变的主使。 此时,庸王正迟缓地走在楼梯间,白皙脸颊透着微红,额头渗出不少汗珠。 那枚铜钱坠落,从他的背后划过,继续下坠。 它的目标不是庸王,而是正在戏台上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 黑衣李老头有所感应,忽然微微仰头,抬手接住那枚铜钱。 他的视线往上,刚好跟任真隔空相对。 二楼窗前,任真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转头瞥向楼梯间的庸王。 李老头心领神会,瞬间懂了任真的心意,然后微微颔首。 心有灵犀,只需一个眼神即可,这就是两人相处多年培养出的默契。 台下众人正聆听地出神,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将要发生什么。 任真缩回脑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等候那壶上好的云烟茶。 下一刻,李老头无声起身,拿起二胡的琴弓,朝上空弹射而去。 嗤地一声,他左手猛然发力,只见无数劲气破薄而出,缠绕在那把琴弓上,俨然化作一道长剑,偷袭向浑然未知的庸王身后! 第217章 任真的破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有刺客!” 大堂里的茶客惊呼出声,神色苍白,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一转眼就成了暴起行凶的刺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胆敢当众刺杀庸王,这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庸王的反应明显迟钝,此时听见背后的高呼示警,虽然意识到危险降临,无奈身材太肥胖笨重,根本无法灵活闪躲。 情急之下,他竟选择向前扑倒,狗吃屎一般,将自己重重砸在楼梯上。 轰! 响声沉闷,整架楼梯随之剧烈颤抖。 纵使如此,他依然没能躲过这一剑,绸袍后背被刺破,显露出来的不止白皙肥肉,还有从皮肤里喷溅的鲜血。 他趴在台阶上,纹丝不动,没有爬起来逃跑。 这一剑远不足以致命,充其量只能造成皮外伤,但他还是没了反应。 要么,是他在装死,要么就是,这位亲王大人吓晕了过去。 李凤首落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庸王,笑容里泛起莫名的讽意。 今天他到这里说书,虽未事先经过任真授意,两人的意图却惊人得一致。他对庸王和云烟坊早有耳闻,而且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生出怀疑,所以也来暗中窥探。 刚才,任真只是看他一眼,他便心领神会,明白小家伙是想让他假装刺杀庸王,试探这家茶楼幕后的反应。 如果云烟坊真的只是茶楼,从事正经生意,那么,就算他们反应再灵敏,也无法一下子召集大量高手,现身保护王爷。 反之,若是云烟坊崭露底蕴,急于而且全力救人,就证明它的真面目绝非茶楼那么简单,背后肯定跟庸王有深不可测的关联。 在庸王猝然遇刺的危急时刻,无论云烟坊如何应对,两人都能从中窥出一些端倪。 所以,李凤首保留实力,故意放缓动作速度,等着云烟坊的强者现身救援,而他刺出的那一剑,其实也没使出几成功力,根本没想伤及庸王的性命。 然而,眼前的情形很尴尬。 云烟坊不像两人预想的那样,藏龙卧虎,暗伏高手无数,会如潮水般涌出,奋力救下他们真正的主子。 不仅没有冲出任何高手,云烟坊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真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对眼前的剧变措手不及。 李老头僵在那里,被那群呆如木鸡的看客们盯着,心里进退两难。 他扮演的角色是刺客,目标庸王就昏倒在他面前,要想痛下杀手,现在正是良机,却不上前补刀,在这里干站着,这算哪门子刺客! 还好很快有人冲过来,化解了他的尴尬处境。 庸王随行的数名侍卫都守在门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居然有人敢公然行刺,慌忙挥舞长刀冲进来,将李老头团团围困。 作为四堂首领之一,凤首的修为在七境上品,凤毛麟角,是很罕见的顶尖强者。他胆敢刺杀试探,自然不把这些小角色放在眼里。 但眼前,他却不得不借坡下驴,趁势逃离此地,否则将无法收场。 他冷哼一声,凝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庸王,漠然道:“算你走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高唐国祚断绝!” 说罢,他微微跺脚,身形冲天而起,以凌厉速度掠向楼外,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要想走,凭这些五六境的护卫,岂能阻拦得住。 他最后放的狠话也有点意思,故意说出高唐二字,想将这次刺杀的动机,转移到北唐国运上。 皇帝姓高,北唐就叫高唐。而如今的皇帝姓武,自然就是武唐。未来的北唐姓什么,说白了,就取决于庸王和梁王的储君之争。 那么,想断绝高唐的人,肯定是支持武唐的人。 李凤首这句话,显然是在嫁祸武家。 至于庸王能否中计,都是后话。 二楼雅间窗边,任真探出头,一直冷眼旁观着局势。 李凤首当局者迷,应该没有留意到,他却观察细致,将某些细节看在眼里。 当那一剑快逼近庸王背后时,二楼的地字号房里,分明有数道身影急剧闪烁,眼看就要破门冲出,前去护驾。 在千钧一发之际,对面天字号的房门被推开,有名中年书生大步走出,凭栏而立,隔空旁观那场刺杀。 于是,地字号房瞬间沉寂,那些身影消失不见。紧接着,便发生了庸王倒地的那一幕。 这些细节瞬息万变,虽然很复杂,也只在片刻之间。若非任真有心观察,又处于视野开阔的位置上,大概也很难发觉这些。 他收回视线,重新坐回席位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面对七境的威胁,都能隐忍得住,长安这潭水果然太深……” 一阵喧闹声从楼下传来,应该是大家在救护庸王,准备报官,这些后事已无关痛痒。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崔鸣九提着一壶茶跑了进来,神情有些激动,“出大事了!有人刺杀庸王!” 任真站起身,凝重地道:“我看到了。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说罢,他抬步准备出门。 崔鸣九急忙拉住他,劝阻道:“老师,您千万别去掺和此事!咱们犯不着得罪另一方!” 他深深看向任真,眼神急切。 最想杀死庸王的人,肯定非梁王莫属。如果那名刺客真是武家派来的,任真出去探望庸王,此举无异于表明立场,势必会得罪梁王。 任真岂会不明白他的担忧,沉声说道:“所以,咱们得赶紧溜走。我可不想当目击证人,替庸王指证武家。唉,我刚才真不该让你出去。” 循着他指的方向,崔鸣九转身瞥向那壶云烟茶,恍然大悟。 崔鸣九下楼买茶,已经对掌柜透露他们的行迹,庸王醒后,可能会了解到这点。 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破绽。如果庸王心思缜密,想拉任真下水,共同对付梁王,这还不算棘手,就怕他怀疑到任真头上,猜出真正的刺杀主使。 吹水侯难得到此,就有强大刺客出手,算不算是巧合? 任真也是此刻才意识到,支开崔鸣九的借口编得太随意,或许以后会惹出麻烦。 不过,眼下还顾不上这么多。 李老头暴露行踪,必须趁这个机会,让他离开长安才行。 第218章 离别,是为了重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场刺杀。 在李老头看来,这是对庸王底细的试探。 而在任真看来,这场刺杀背后的寓意更深,真正目标并非庸王。 昨天夜里,他故意将自己的心志泄露给李老头,此时还摸不透,这个陪伴多年的老家伙会何去何从。 交情归交情,死生至大,他对李老头并不放心。 刚才看见李老头在场,他便感到惊异,不知其意欲何为。 老头若是想动真格的,为刺杀庸王而来,眼前正是好机会。任真恰好也在茶楼,他刺杀成功后,朝廷严查起来,很可能会对任真起疑心,令任真陷入凶险的境地。 他若站在南晋立场上,心怀叵测,要陷害倒戈的任真,此举可以一箭双雕,充斥着难以错失的诱惑力。 任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点,所以他才想赌一把,既赌云烟坊深不可测,又赌李老头情谊未泯。 如果是真杀,则违背任真的意志,说明李老头已背离,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当然,他未必能刺杀成功。 退一步讲,即使庸王真的遇刺身亡,任真也有办法自证清白,撇清关系。毕竟,一切得靠证据说话。 如果李老头遵从任真的心意,适时收手,甘愿放弃杀死极可能是未来唐帝的庸王,那就说明,他没有选择效忠南晋,心里还是以任真的命令为重。 所以说,被试探的对象其实是李老头。 他最后收手而去,已经足够体现出自己的心意。当然,他自己未必意识得到。 任真如释重负,带着崔鸣九走下楼,却未趁混乱溜走,而是跟掌柜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改天再来,才从容不迫地离开。 若是悄悄撤退,说明他做贼心虚,嫌疑只会更大。 走出云烟坊后,任真提醒道:“你得尽快去夏侯家。大朝试在即,你那位兄长也快进京了。他要是接手生意,你就会错失这次表现自己的绝佳良机!” 崔鸣九面带苦笑,“霸盘的水太深,怎么做都难顺我自己的心意,我倒情愿让大哥来接手,早点脱离苦海……” 任真狠狠瞪他一眼,训斥道:“笨蛋,要争家主,就不能有妇人之仁!煞费苦心斗倒叶家,你以为只是争霸盘这么简单?” 崔鸣九一愣,“要不然?” 任真严肃地道:“这次要是处理妥当,能让清河对你刮目相看。接下来,我会举荐你做皇商!” 听到皇商二字,崔鸣九彻底怔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师扬长而去。 任真没有立即回府,刚走出不远,便立即拐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里。 片刻后,李老头出现在他面前,果然没有匆匆逃离,而是在暗中等候他出来。 李老头问道:“如何?” 任真明白,他问的是刚才观察到的收获,于是答道:“云烟坊的水很深,至少跟庸王关系密切。看来,你我的猜测都没错。” 他们先前的猜测是,庸王可能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庸碌无为,对朝政国事漠不关心,安心于做个享乐的亲王。 若真是如此,他又何须苦心经营云烟坊,在京城埋下这样一枚暗棋? 李老头皱眉说道:“刚才我完全没看出破绽,还好有你冷眼旁观。” 云烟坊能深藏不露,至今未被看破,自有其道理。刚才那场刺杀,明明危及庸王性命,他们依然沉得住气,没出手护驾,这是何等的耐心。 要不是任真细心,李老头胆大,旁人就算心生怀疑,也无法通过如此凶险的手段,幸运地看出破绽。 任真沉声说道:“此事绝不简单。对方临时收手,说明他们有底气相信,你杀不死庸王。或许,他身上大有名堂……” 李老头对他的分析并不惊讶,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凛然说道:“你要是志在北唐,最好尽快查清这件事,否则会成隐患。” 任真点头,听懂了话里的别样意味。他当然志在北唐。 李老头转过身,说道:“七境上品,寥寥可数,如今我已暴露,就不能再留在长安了。你自己保重,我得返回金陵。” 之前他只是名说书先生,没人会在意他的起居和行踪。今日出手后,作为巨大威胁,他势必会被雪影卫盯上,再留在京城,也无法为任真帮忙,只可能添乱。 任真一言不发。 两人背身相对。 李老头沉默一会儿,幽幽地道:“或许,你早就想到这一层了。” 昨夜他偷听到任真的心声,明白任真已经不信任他。以这小家伙的可怕心机,安排他出手,很有可能也存着让他离开长安的动机。 任真依然默不作声。 李老头负手而立,长叹口气,“关于你的身世,我知道一些,所以设身处地去想,我没资格说你是错的。除了怜惜,我对你不曾抱有别的企图。” 临走之前,他不想让两人的芥蒂继续存在下去。无论任真相信与否,他都要把心里话说出来。 任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小徐和小王夫妇,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得无条件信任他们。如果不把他们安全带回金陵,老子绝饶不了你!” 听他交代后事,任真略有动容。 李老头眼神惆怅,感慨道:“你进北唐以前,我原想着,拼上这副老骨头,也能帮你一把。现在看来,你的格局太大,我留在这里也是累赘,不服老不行咯……” 任真不忍再沉默,开口说道:“回去养老也挺好。我回金陵时,希望你能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到!” 当他选择回金陵时,可能已经跟南晋为敌。到时候如果见面,敌对立场分明,两人心里只会更挣扎,还不如不见。 李老头哂笑道:“养老?你想多了,就算陛下开口,我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隐退。相信我,如果没人留在他身边,替你说好话,只怕你会死得很早!” 他已经想好,回金陵后,他得时常替任真辩解,在任真没彻底挑明立场之前,尽量消除掉潜在的威胁。 任真表情复杂,想说的话明明有很多,到嘴边时,又只剩一句。 “谢谢。” 李老头轻哼一声,似乎没放在心上,眼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 “还有一桩事。猫首和龙首都在长安,意图不明,我会尽快从陛下那里打探清楚,然后通知你。” 任真说道:“伴君如伴虎,你不必太勉强,自己保重就好。他们想对付我,也没那么容易。” 李老头笑道:“糟老头子用不着你来担心。照顾好自己吧!等你以后大婚时,我争取回来喝你的喜酒!” 任真一僵。成婚?他还真没考虑过这桩大事。 李老头踏步走向巷外,忽又停下脚步,将一本小册子丢过来。 “这本《两仪参同契》,你一定要勤加修炼。万分危急时,虽相隔万里之遥,我李云龙也能给你帮帮场子!” 第219章 请帖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接过来,望着泛黄的封面,狐疑地道:“道家功法?” 李老头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你懂阴阳术数,要领悟这门神通应该不会困难。其中,最值得潜心修炼的是第七层,明两知窍。待到大成时,你自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任真点头,好奇地道:“南北相距万里,你真能像神仙一样,隔空施法助我?” “我能帮你几成,取决于你能修炼几成。” 李老头负手消失在街巷尽头。 任真将册子揣进怀里,深深看那道背影一眼,转身走向街巷的另一方。 李老头没猜错,他临时起意,安排一出刺杀庸王的戏,确实也想借此机会,把他从自己身边支走。这样做虽然不近人情,对两人来说,都是最自在的方式。 两人就此别过。 天色已晚,任真回到吹水居。 担心被执意留下的访客逮住,他没敢走正门,从宅后菜园的偏门里溜了进去。 这份担心并非多余,他刚进书房,墨雨晴便阴着脸走过来,埋怨他只顾外出躲避,将这么大的摊子丢给她应付。 堂堂墨家大小姐,被当成侯府管家使唤,也难怪她会不乐意。 她将一份花名册放在桌上,努了努嘴,“这是今天收的礼单,他们没能见到你,都不肯把礼品带回去,放下就走,我也拿他们没辙。” 任真扫视着长长的清单,忍不住咋舌。 白纸黑字,写着无数人名,看这阵势,估计满京城的豪门望族都来齐了。他们送的礼品也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很多光是看名字,就能知道价值连城,得花费不少本钱。 墨雨晴站在书桌前,沉声说道:“再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大朝试之前,他们肯定锲而不舍,想求你通融。你打算怎么处理?要不你明天登门回礼?” 任真没打算告诉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清单,忽然问道:“沐侯府有没有派人来?” 墨雨晴不假思索,答道:“有。是沐家的大小姐亲自前来,听她的意思,似乎想拜你为师。” 沐清梦貌美如玉,气质清冷似冰,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她脱口而出。 任真嘴角一挑,微嘲道:“那对父女的脾气又臭又倔,一向不是屈尊求人的主儿。看来,沐家并非铁板一块,软硬不吃,也有明显的软肋呐……” 墨雨晴对沐家的情形并不了解,问道:“什么软肋?” 任真慵懒地道:“就跟你们墨家一样,后继无人。李叔隐退后,巨子之位该由谁传承?你这位大小姐,还是他招的上门女婿?” 当初李慕白能接任墨家巨子,除了自身出类拔萃以外,最重要的是前任巨子只有一名爱女,膝下并无儿子,为了避免大权旁落,墨氏被架空,只好破例传给他这个女婿。 到了墨雨晴这一辈,同样的难题再次出现。沐侯府的烦恼亦是如此。 墨雨晴垂下脑袋,睫毛颤动着,低声说道:“我不介意把巨子尊位让出去……” 既然已有传给女婿的先例,何妨再传一次? 任真仿佛没察觉她的反应,眼神依然盯在名单上,淡淡道:“你是墨家巨子的女儿,论天赋资质,不比这些名门闺秀逊色。如果你愿意,到时也可以登台比试,跟她们一较高下。” 墨雨晴嗯了一声,凝视着跳动的烛火,有些失神。 片刻后,任真说道:“沐家的事情,先放在一边,不去管它。我刚才仔细看了一遍,没有找到袁家的名字。他们有没有派人来?” “没有。” 袁家位列十世家之一,地位高贵煊赫,尤其是在这半年,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掌管兵马大权,袁家的威势更是如日中天。 按理说,任真被封为军侯,跟袁尚书都是武将,理应多相互配合扶持。以袁家的官场见识,不至于连道贺高升这种基本的礼节都不通晓。 “莫非他们不给面子,看不上我这个小先生?” 任真自嘲一笑,不指望墨雨晴能解答疑惑,“看来,改天我得亲自去拜会这位兵部大佬……” 这时,墨雨晴猛然记起一事,急忙说道:“对了,幸好你早早赶回来。下午梁王府派人送来请帖,邀你今晚过府赴宴!” “梁王?”任真一愣,“他要请我吃饭?” 邀请对方来家里做客,是交情颇深的朋友才享有的礼数。他跟梁王素未谋面,没有任何交集,平白无故,为何突兀邀他作座上宾? “这有点反常。梁王的桀骜脾气,我以前就有耳闻,他怎么会主动跟我攀交?凭他的身份,没必要如此重视我吧?” 任真感到费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还摸不清梁王的意图。如果是场鸿门宴,暗藏杀机,那就麻烦了。 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墨雨晴试探道:“要不你再出去躲躲,假装一夜未归,并不知情。” 任真沉默一会儿,摇头道:“还是不躲了。难得他主动邀请,我不能驳人家的面子。反正迟早都得见面,还是乖乖去吃敬酒吧!” 事实上,他对梁王和庸王这两位储君人选都感兴趣,很想看清对方的真实面目。他想提早确定好,以后该把皇位交给谁,才对得起这座北唐江山。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跑到云烟坊,冷眼旁观庸王的一举一动。 现在,梁王主动相邀,虽然不知其动机,正是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他没有道理拒绝。 打定主意后,他站起身,走出书房。 庭院里,顾海棠负手而立,正淡淡看着他,神出鬼没一般。 他诧异问道:“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说道:“无碍。我跟你一起去。” 任真断然拒绝,“不行。梁王门下强者云集,不乏奇人异士,你跟着我去,万一被识破身份,只会更棘手,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海棠说道:“宴无好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任真抬手,示意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停在她身畔,幽幽地道:“大半夜的,你要是实在闲不住,咱们就分头行动,你替我去杀人吧!” 第220章 软硬兼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梁王府很大很气派。 夜色茫茫,任真虽看不真切,在管家引领下一路穿梭过曲折回廊,还是深切感受到梁王武家的阔绰底蕴。 都说豪门深似海,跟这座真如渊海一般的偌大王府相比,他的吹水居更像是小池塘,谈不上王侯气派可言。 他被领进会客厅。 大堂里灯火辉煌,顶灯的光芒照遍每处角落,无数精美装饰流光溢彩,显得极为奢华。 他坐到客位上,环顾着眼前的奢华布置,一边等候梁王出来相见。 若是寻常的京城权贵,能请到炙手可热的吹水侯当座上宾,这是何其荣耀的事情,恐怕早就亲出府门迎候,哪会把他独自晾在会客厅里,迟迟没有露面。 梁王毕竟是女帝的亲弟弟,深受恩宠多年,权柄滔天,是真正的位极人臣。再加上他那出了名的傲慢性情,敢如此托大怠慢,也不出乎任真的意料。 这明摆着是一个下马威,先让这位新晋侯爷认清尊卑差距,稍后说话时摆正自己的位置。看来在梁王眼里,儒家小先生的身份还是不够分量。 任真没有气愤,只是心里愈发好奇,对方邀自己前来,又故意拿捏做派,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梁王终于走进来。 武九思异常魁梧,身上随意穿件青色绸衫,裸露出健硕的肌肉。他走路步伐不算急促,由于高大身材的缘故,给人一种虎虎生风的感觉,自然流露出皇家气度。 跟矮肥的庸王相比,梁王的仪态是另一种极端。 落座主位后,他瞥任真一眼,从果盘里拿起一块西瓜,一边吃着,一边随口问道:“长安可还住得习惯?” 他的嗓音浑厚,仿佛夹杂铮铮之音,把一句寻常问候说得颇有气势。 任真微笑道:“托王爷的福,还算比较适应。” 他心里却有些不悦。无论衣饰打扮,还是言谈举止,梁王都太过肆意,看不出半点待客之道,更像是在询问奉命进见的下属,甚至都没正视过他。 梁王嗯了一声,没再立即说话,伸手又拿起一块西瓜,似乎忘记自己是在会客。 大堂陷入沉默。 任真干坐片刻,问道:“王爷邀我前来,是否有事相商?” 既然梁王心存轻视,故意想摆架子,他便没必要再虚与委蛇,留在这里看对方脸色。本无交情可叙,还不如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梁王闻言,抬头看向他,浓密剑眉微挑,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脸上浮出淡漠的笑意,“没事就不能请先生吃顿便饭?看来在先生眼里,本王似乎没有多大的面子啊……” 任真嘴上笑称不敢,心道咱们初次相见,摆出王爷姿态就想让我臣服,你不愿给我面子,那我还给你个屁的面子。 梁王见状,起身说道:“请先生随我赴宴。” 说罢,他走向堂外。 他本打算趁寒暄时,先把任真最近的旺盛气焰打压掉,等其谦卑俯首后,酒席间再加以笼络,恩威并用,何愁无法收服这位新晋宠臣,让其听命于麾下。 然而看这情形,任真表现得不卑不亢,不仅对他的威仪不买账,反而露出排斥之意。话不投机半句多,事已至此,就没必要再寒暄下去。 寒暄毕,宴席开。王府没有摆出山珍海味的大排场,只是上一些新鲜时蔬和精巧菜碟,颇有清贵气息,这点倒是让任真刮目相看。 两位王侯宴饮,级别极高,再加上梁王揣着心事,故而没安排诸多旁人作陪,只留一名谋士在侧,负责斟酒伺候。 偌大一张圆桌,两人各坐一端,隔着无数菜碟,难免显得冷清。 不过,此时梁王的态度热情许多,放弃原先的策略后,不仅开始不断敬酒,拿出主人应有的待客热情,还主动询问起西陵的风土人情,乃至于开玩笑,以后考虑去茅台镇合伙开窖酿酒。 任真明显感受到对方的转变,便也不拘谨,顺着他的话茬闲聊,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活络许多,不像刚才那般冷淡。 不过,任真心里那根弦儿始终没放松,暗暗提防梁王话里的陷阱。宴无好宴,他绝不会天真地认为,以梁王的傲气,会屈尊跟他结交朋友,背后必有所图。 果然,眼花耳热后,梁王身躯前倾,微眯着醉眼,醺醺然笑道:“听说小先生推崇儒剑同修,兼顾内外,本王心里很是钦佩。不过,有个疑问还想当面请教你。” 任真端着酒杯,欣然道:“王爷请说。” 梁王说道:“世上没有绝对冲突的大道,有的只是为了利益而对立的人。你主张儒剑同修,大道固然行得通,只是我想知道,你真的认为让他们换层皮,就不会掐起来?” 任真还没开口回答,梁王又盯着他问道:“只要人还在,问题就依然在。当问题摆在面前时,总得做出现实的选择。你真能中立得了?” 任真若有所思,反问道:“你指的是?” 梁王停顿片刻,说道:“比如,当东西两党才俊的卷子同时摆在你面前,你该如何选择?再比如,剑修转儒和儒修转剑,你又该如何选?” 他举的例子直指任真。毕竟,蔡酒诗出自西陵,又是儒家的人,本身就带着足够鲜明的立场,谁知道他是否假公济私? 所以他有理由质疑,任真能否真的当一个中立者。 任真闻言,眉关紧锁,看似是在思索,心里却暗暗惊叹,这位梁王的眼力着实犀利,一言命中关键,哪还有外界盛传的京城霸王模样。 他沉声答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王爷既然是陛下的亲弟弟,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担任朝试主考,只会遴选陛下当前最需要的那些人才,其实并不在意他们的出身立场。” 说着,他喝光杯中酒,神情认真,“儒剑同修的提议,本身就是在为君分忧。所以,我是否中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站在陛下身边。” 他不相信,梁王会看不出来,他是在给女帝找台阶下,重点在于启用兵家旧将,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略有偏袒。 这是他的权力,也是陛下赏给他的奖励。 梁王满意点头,“先生忠君爱国,能为君王分忧,实在是北唐之幸。不过,考虑到你一直在世外修行,可能对朝堂的情况还不够了解,本王担心,你会无意中漏掉那些享有盛名的栋梁之才。” 任真脸色微变,立即意识到什么。 果然,梁王从袖里掏出一张帛书,微笑道:“一场朝试嘛,难免会有人心神紧张,临场发挥失常,若是就此遗落民间,岂非可惜?所以我想,先生应该对这些饱学之士稍加留意,不能让他们错失报效朝廷的机会啊!” 第221章 两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份帛书被推到任真面前。 上面写着十余个人名,皆是这次参加朝试的考生。至于他们是否真如梁王所说,有真才实学,还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他们必定都身世煊赫,否则难以攀上梁王的高枝。 任真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立即伸手拿起。他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不能贸然去接。 在来的路上,他曾联想过朝试这一桩,不过鉴于梁王世子年纪还小,不会、也没必要参加朝试,他便将这种可能性排除,没再多想。 想不到,梁王的胆子这么大,居然一下子列出这么多考生,试图通过任真的门路,统统选拔进朝廷里,成为他自己的羽翼。 身为未来的国之储君,很可能会坐拥北唐天下,梁王又何须再结党营私、安插羽翼? 任真敏锐感觉到,梁王的意图太危险,不是一个位极人臣的王爷应有的本分。 又或许,是对他这位主考官的考验。 他温和答道:“王爷体恤士子,才是北唐之幸。您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官初出茅庐,确实对俗世的舆论学风体察得不够透彻。好在最终的殿试结果,是由陛下圣裁,想必不会出现录用失误的情形。” 他避重就轻,将话题转到女帝身上,并不打算当面许诺,自己会遵照对方的意志,为帛书上这些人大开绿灯,让他们顺利晋入殿试名单里。 梁王脸色骤变,没想到任真毫不犹豫地拒绝,没有卖给他面子的意思。 看来,下马威和套近乎都未奏效。 他眉头一皱,准备说些什么,这时,任真忽又拿起帛书,揣进袖里,“不过,既是王爷举荐的才俊,下官理应多加照拂,届时亲自鼓励一二,尽量消解他们的紧张情绪。” 他补充的这句话更像是废话,又不得不说,否则断然拒绝梁王,会令对方颜面无光。至于实际监考时,当然还是那句话,你有个屁的面子。 梁王闻言,眼眸微眯,盯着捏在手里的酒杯,噙着一抹寒意,“莫非先生信不过本王的眼光?还是说,你早已确定中意的考生名单,眼里容不下那些真正的俊杰?” 这话的分量很重。 任真朗然答道:“下官说过,我没有自己的立场,更不会涉足党争,只想为陛下分忧,替朝廷网罗人才。至于我是否以权谋私,任人唯亲,无法蒙蔽圣聪,更有天下人心可鉴。” 对付官职比自己高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官腔,搬出更大的官作挡箭牌。 任真再次提到女帝,强调自己是陛下钦点的主考官,梁王没资格插手过问,更别想拿身份逼自己就范。 梁王转动着酒杯,冷冷一笑,眼神锋利如刀。 “好一个为君分忧!陛下百年之后,就怕你没资格再为君分忧!到时再懊悔不该中立,没能及时挑好阵营,就已经晚了!” 图穷匕首见,他终于锋芒毕露。 他的意思很明显,自己是新皇族武氏的后人,很可能会君临天下,继承北唐皇位。现在他主动提出请求,是给任真一个效忠的机会。 任真如果拒绝,意味着他不愿接受招揽,投入武氏阵营,就会被梁王视为敌人,埋下很深的芥蒂。日后梁王登基,绝不会再起用任真,到时一身功名被收回,再谈为君分忧,只会是笑话。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任真沉默不语。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梁王刚才这番话,让他彻底绝望,放弃了拥立武氏的想法。 梁王并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是在犹豫挣扎,寒声道:“我刚才说过,实际问题摆在面前时,你必须要做出抉择。这北唐天下,要么姓高,要么姓武,没有让你中立的余地!” 换言之,要么支持我,要么支持庸王,你别无其他选择。 任真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对面霸气外露的梁王,幽幽地道:“王爷现在就让我做选择?会不会太早了?” 梁王侧身,靠在椅背上,傲然道:“你说呢?” …… …… 梁王的坐姿很霸气,此时此刻,另一位王爷却很狼狈,正赤裸着上身,像王八一样趴在榻上,表情痛苦不堪。 庸王妃坐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碟药膏,细心地往他后背的伤口处涂抹。 每抹一下,卧室里都会传出一阵杀猪般的痛嚎声,哪还顾得上害怕被仆人们听到,嘲笑自家王爷是窝囊废。 世子高基坐在桌旁,翘起二郎腿,审视着榻旁父母的举动,仿佛是在欣赏一出云烟坊大戏台的精彩京戏,神态怡然自得。 “我说老高,你能不能动动猪脑子,以后出门多带点侍卫?明知武家不是省油的灯,你还敢天天往外跑,莫非在云烟坊里给我藏了一位姨娘?” 庸王紧闭双眼,只顾哀嚎,对这个狂悖爱子的嘲讽充耳不闻。 王妃起身,狠狠瞪高基一眼,绝美面颊上泛起淡淡的怒意,“没大没小,骂你父亲是猪,岂非连你自己也一起骂了!” 她训斥几句,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款款走出卧室。 高基身躯前倾,翘望着王妃的曼妙身影,眼神里流露垂涎之色,嘴上继续调侃道:“行了,别装了!狐狸精已经走了……” 庸王没有答话,依然哀嚎不止,嘴角却勾勒出一抹淡淡笑意。 高基起身走过去,坐在榻旁,一掌重重拍在老爹屁股上,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他的拍动,臀部那两瓣肥肉剧烈抖动,整张床榻都在吱吱作响。庸王痛得咧了咧嘴,这次没再哀嚎。 “什么怎么回事?你小子能不能下手有点分寸,真打算一巴掌拍死你爹,霸占那婆娘?” 高基哈哈一笑,伸手揉捏着庸王的屁股,说道:“在亲儿子面前,就别再玩装傻的小伎俩了。你要是真动起手来,放眼整个京城,能伤到你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庸王依然闭眼,享受着儿子揉胸一般的细腻手法,懒懒地道:“那人的修为是七境上品,我打不过他。” 高基脸色微变,旋即松弛下来,正经地道:“七境上品又如何?我不信,他能破得了你的防御法门,在你背上划出这道伤。除非,你这老狐狸压根就没想抵抗!” 庸王没有说话。 在他背后伤口处,一道道金色佛光如潮水涌出,无比神圣威严。 “你到底是咋想的,面对七境强者的刺杀,你居然敢坐以待毙?”高基有些焦急,催促道:“赶紧老实交代!难不成你活腻歪了,想丢下我一个人跟武家斗?!” 此时,庸王睁开眼,回头扫视房间一遍,确认没有外人以后,才眯着那双本就细小的眼眸,轻声说道:“因为那人没想杀我,只是在试探我的虚实。” 第222章 天虽未雨,人各绸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高基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没想杀你?武家何时变得这么心慈手软了?” 自从女帝即位后,东宫储君之位空悬,以梁王为首的新皇族便从未停止对庸王的刺杀,想铲除旧皇族争储的最大威胁。 可惜,庸王虽呆滞迟钝,看似不堪一击,但身边总有强者及时现身,每次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逆天运气让武家束手无策,只好作罢。 运气是强者的谦辞。只有眼看得手、却最终丧命的精英刺客们才看清,这位像肥猪一样臃肿的庸碌亲王,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实则是深藏不露的武道强者。 他的外在境界不高,但修炼过一门神秘的道法,显出真正法相时,连七境强者都无法轻易撼动,其防御力异常强大。这才是他能避开所有刺杀、拖到援兵赶来的关键。 大象无形,庸王不庸,那副大腹便便的外表形象,实在太有欺骗性,即使是卧底在他府里暗暗监视的奸细,也没能窥破他的伪装。 连相伴多年的爱妃都骗,还有谁是骗不过的? 庸王拖着肥大的下巴,懒洋洋地道:“他不是武家的人。” 高基再次怔住,“这你都知道?老爹,你是在玩命啊,万一猜错了,你的后背就会多出一个透明窟窿!” 庸王侧头,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眼眸锋锐逼人,哪还有半点平素的僵滞模样。 “你老爹实力不强,但眼光不差,见识过七境出手的真实威力。那名刺杀的老者动作太慢,剑招也太轻盈,明显没有一击致命的杀势,哪是合格刺客应有的表现?我佯装受伤倒地,他却没趁机杀我,仿佛犹豫不决,这也是一处破绽。” 他分析完当时的情形,笑眯眯地下定结论,“所以,这人是在演戏。他出那一剑所用的时间,足够让坊里那批死士冲出来救我……” 高基闻言,目光骤凛,认真地琢磨老爹话里的深意。他是聪明人,当然能听出,这件事背后大有玄机,不止是一场简单的刺杀。 “你的意思是,那人其实是试探咱们的底细,想引诱云烟坊露出峥嵘?若真是如此,对方的用心何其可怕!” 他凝重地跟庸王对视。父子俩以云烟坊为幌子,表面上云淡风轻,幕后经营的勾当太过惊人,想不到,有人居然盯上了它,而且敢公然出手试探。 庸王淡淡说道:“我天天都去云烟坊,对那里的地形太熟悉,再加上茶楼人多眼杂,绝非进行暗杀的最佳地点。除了试探云烟坊,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出手动机。” 高基点头,认可他的推断,忧心忡忡地道:“机会摆在面前,如果是武家的人,绝不会匆匆收手。既然不是武家,又会是谁别有用心,盯上了咱们?” 刚说出这话,他便立即想到某种恐怖的可能,脸色剧变,“莫非是宫里?” 庸王摇头,目光湛湛,“不是她。我大概能猜出,真正主使是个很有趣的人物。” 高基最讨厌他这点,每次都惜字如金,不肯把话说透,气得抬手就想拍他屁股,却被他急忙喝止。 “别问了。对方既然没有杀意,点到为止,就不算是敌人。虽然我猜不到他的真实意图,但是凭他的身份,咱们还是别去主动招惹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消停点吧!” 他重新趴回榻上,闭目养神,心里则在想,那小家伙到底是何居心?莫非有择木而栖的想法不成? 高基看着他流血的后背,气愤地道:“这都不算是敌人?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真该让他一剑捅死你,看你还能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庸王微笑道:“缩头乌龟又如何?我觉得挺好,至少能多活几年,不会像你的襄王伯父那样可怜,空有满腔热血,顶天立地,却早早丧命在宵小之辈手里。” 听到襄王的名字,高基冷笑一声,神情鄙夷。 “你当乌龟装怂,难道她就会饶过你?别做还政高唐的春秋大梦了,以那女人的心肠,临死前肯定先让你殉葬,下场比高澄好不了多少!” 庸王缩了缩脖子,慢吞吞地道:“是啊,所以我才没躲那一剑。” …… …… 夜宴已散。 任真已离开,梁王还坐在席位上,额头青筋隐起,狰狞可怖。 他没想到,面对自己的强势逼迫,任真毫无惧意,依然没有做出选择,想在二王的皇位之争里保持中立。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哪还有中立一说?在他看来,任真果断拒绝他,就会偏向庸王一方,成为自己的敌人。 这场夜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不仅没能收服任真,让这位新贵帮自己安插羽翼,反而在两人空白的交集里添上尴尬的一笔。 他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挽回颜面,让任真见识到什么叫天高地厚,让任真明白,失去他的保护,就算是儒家小先生,也别想在长安为所欲为! 这时,一名高大老者从屏风后走出。看情形,他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两人的交谈。 老者身材精瘦,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长袍,上面画着黑白两色棋子,星星点点,构成一副复杂的图案。 任真若是看到这一幕,必会大吃一惊。 梁王见状,眉宇间的怒意骤散,取而代之的是虔诚神色,朝老者点头示意。 “本王按您的指点,耐心跟蔡酒诗交涉半天,然而您也看到了,那小子软硬不吃,今夜真是自取其辱。廖老,您何以认为他能助我一臂之力?”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没有丝毫对老者的轻视和不敬,只是感到困惑不解。对于纵横春秋廖如神的眼光和韬略,他不会有任何怀疑。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担着窝藏逆犯的风险,将对方恭请进府里,奉为首席谋士。他深知,要让女帝甘心把皇位传给自己,只靠煎熬等候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机关算尽,以强大的谋略征服女帝和元本溪,让他们心悦诚服,才能如愿以偿。元本溪号称国士无双,那么,他请出廖如神相助,才算棋逢对手。 他当然意想不到,自己言听计从的廖老先生,其实跟蔡酒诗早就相识,而且有很深的渊源。 他自以为洞察廖如神的野心,两人联手谋划大事,正是良臣遇明主,珠联璧合。殊不知,廖如神的眼界远比他想象中更辽阔,又岂会局限于北唐的半壁江山。 “王爷原来误解了我的用意。我说他能助你一臂之力,意思并不是他愿意辅佐你,而是说,你需要放下身价,主动请求他的帮助。而你刚才表现得太傲慢,明显适得其反。” 梁王目光一僵,诧异地道:“区区一位儒家贤哲而已,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就算见到夫子,本王也素来礼到即止。先生何必如此高看那个年轻人?” “高看?” 廖如神冷笑一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骂道,你这个鼠目寸光的蠢货,哪知道那小家伙搅风弄云的手段啊! (由于皇帝是女的,又没有子女,所以这会是一场非典型的皇位争夺战,有别于宫廷剧里常见的皇子夺嫡,请勿自行代入错误的戏份。) 第223章 替天行道,明净高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离开梁王府后,任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兜兜转转,走向城隍庙。 城隍庙旁有条小街,叫做流亭巷,里面多是些捣腾古玩珍宝的店铺。 巷子深处有家西山居,主人财大气粗,收藏了不少珍稀宝贝,在长安城颇有名气。时常来店里观赏的行家不少,知道东家身份的人却不多。 任真知道,西山居的东家是刑部侍郎廖青山,官居三品,跟他平级。 他还知道,廖青山少时家境贫寒,后来一夜暴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酷爱收集字画文物,是个不折不扣的古董痴。 自从开了这家店,廖青山便经常来店里过夜,守着那些名贵藏品睡觉。 他更知道,廖青山缘何能突然暴富,平步青云。 此时,他负手站在流亭巷口,凝望着灯火阑珊处的西山居,眼神幽深。 他没打算走进巷里。他的确为廖青山而来,但没有见对方的必要。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位视财如命的侍郎大人很快就魂归地狱了。 停顿片刻,他转身走向一侧,确认四下无人后,身形闪入城隍庙里。 这种僻静的城郊地段,本就比较冷清,又是在大半夜,谁还会鬼鬼祟祟跑过来,留意到同样鬼鬼祟祟的任真? 庙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那尊城隍爷塑像阴暗模糊,显得格外阴森。 任真坐在供桌前的台阶上,闭目凝神,开始那部《两仪参同契》。 黑夜寂静无声。 某一刻,细微的推门声响起,任真豁然睁眼,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冲进来,站在任真面前。 任真仰头,朝这人微微一笑,然后轻拍地面。 这人会意,坐到他身旁,随手摘下绑在头顶的黑布,乌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任真说道:“猫扑堂的情报,再加上我的隐身手段,杀掉六境的廖青山,问题应该不大吧?” 去梁王府赴宴前,他安排顾海棠外出,就是来杀这位侍郎大人。 两人同时行动的好处在于,他一直在梁王府,有无数人陪在身边,可以洗脱凶手嫌疑,以后别人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顾海棠闻言,感慨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南晋为何煞费苦心把你养大,非要借你的刀来杀人。原来有你这只手的帮助,杀人太容易了……” 任真哈哈一笑,傲然道:“被我的左手扫过后,两个时辰内,你会彻底隐身,无人能察觉你的行踪。只要你的身体别沾水,别闯进那些禁制和阵道,暗杀对手简直易如反掌!” 庙里漆黑,顾海棠看不见他的得意神情,淡漠道:“既然对自己的手段充满信心,又何必亲自跑过来?难道你还怕天会下雨不成?” 天眼的隐身神通并非万能,也存在一些既定缺陷。 比如遇水立即现形,万一赶上雷阵雨,那还真是大麻烦,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再比如,隐身之人无法自由逾越禁制,否则,他一定会让海棠跨过雷池,进宫刺杀女帝。 任真收敛笑意,认真地道:“我无法对自己隐身,接近廖青山,只能让你帮我杀人。若非如此,我爹娘的大仇,又何须由别人去报?我总得来走这一趟。” 顾海棠嗯了一声,问道:“在当年那桩冤案里,廖青山扮演过怎样的角色?” 任真望着窗外的夜空,目光闪烁不定,脑海里回忆起那些被他查得水落石出的情节始末。 “他以前叫叶青山,是随我母亲一道出嫁的仆人,颇受我家信任。案发时,父亲带兵在外,母亲回长安省亲,正是他跑到父亲面前,谎称母亲突然发病,引诱父亲连夜赶到京城,钻进了他们的围猎圈套里。” 顾海棠默默听着,心情非常震撼。 按她以前听过的坊间版本,分明是任天行擅离职守,偷偷返回京城,试图勾结当时的九门提督,想里应外合,篡位谋逆,却败露行迹,被迫仓皇逃离长安。 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 “他是叶家的人,事实上,他跟随我母亲嫁到任家,本就是充当卧底监视我父亲。按朝廷的说辞,我父亲之所以暴露行踪,是因为他那夜曾探望过亲家,也就是叶家。叶家‘大义灭亲’,诬陷父亲谋逆,叶青山就是证人之一!” 听到这里,顾海棠说道:“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晋升为刑部大员,其实是因为当年的冤案。而他的幕后主使,是你母亲的娘家。” 任真点头,“别小瞧这个叶青山,他异常机警。案情了结后,他情知自己身份低微,很可能会被叶家杀人灭口,于是趁机逃离叶家,躲起来写信勒索叶无极。说穿了,就是在要挟宫里那位。” 顾海棠听懂了。 叶青山的手段不算高明,无非是说他已经把秘密转交给某某保管,朝廷若是不许他高官厚禄,想暗中杀害他,到时真相自会揭开,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桩丑恶的勾当。 于是他改换身份,就成了如今的廖青山。 顾海棠反应很快,问道:“如此说来,献国公叶无极和那位九门提督,肯定也是策划冤案的重要同伙。” 任真说道:“不错。那些人深知父亲是绝世强者,实力太过强横,若是让他跟那些心腹将领在一起,极难铲除,所以才想出这条引蛇出洞的计策。当然,他们还是低估了父亲的修为,最终被他逃出长安。” 顾海棠释然,“接下来,咱们的目标是谁?你外公,还是那位提督统领?” 任真摇头,“来日方长,别太心急。这只是当年他们谋划里的一部分,步步紧逼,咱们的敌人还有很多。至于外公,我不想亲自动手,叶家的底蕴也绝非廖青山这种小门小户能比,万万不可大意。” 说罢,他转身看向她,“对了,我让你在杀人现场写的‘替天行道’,你没忘记吧?” “你是想敲山震虎,让当年那些人提心吊胆,都猜到将军的传人回来了?” “我不想让世人以为,廖青山死得不明不白,冤有头债有主,他是死有余辜。另外,这四个字是用来收拾叶家的。” 说着,任真起身,眼里杀意更重。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写出替天行道四个字后,可能会打草惊蛇,让宫里那位看出些端倪。所以,为了自身安全,咱们得干点别的,将她的注意力引开。” 顾海棠跟着站起来,“你想怎么做?” 任真答道:“冤死的亡魂又不止一家,索性顺手帮他们复仇,再杀一拨别的孽障。” 顾海棠似懂未懂,“你指的是……” 任真嘿嘿一笑,目露黠光,“待会儿咱们再写‘明净高悬’!” “明镜高悬?” 单凭话音,她当然听不出,任真说的是明净,而非明镜,但她还是隐隐猜出了真意。 因为这里面有个高字。 高唐的高。 第224章 浑水摸鱼,小卒乱阵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言而喻,他指的是高澄谋逆案。 同为元武朝三大案之一,此案曲折离奇,震惊天下,令北唐皇朝掀起翻天覆地的大波澜。 襄王高澄素以仁德著称,誉满四海,被赞为一代贤王,当时备受北唐士子拥戴。 然而,七年前的那夜,襄王本人奉旨出巡,不在长安,他府里的护卫和门客却突然起事,想趁守城禁军不备,偷袭闯进皇宫,弑君篡位。 不知为何,他们的叛乱异常顺利,一路势如破竹,甚至有几名强者冲破重围,竟然杀到太祖高觉的面前,将其刺成重伤! 此案一发,举国哗然。 谁也没想到,贤德的襄王会行此大逆,更不敢想象,以皇城禁军的强大战力,竟然会被一群王府死士击溃,从而伤及太祖皇帝。 叛乱很快平息,但太祖伤势极重,一连数日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边缘。偏偏又无东宫太子暂理朝政,国本未立,一时人心惶惶。 危急时刻,皇后武清仪站了出来。 在一些朝臣的支持下,她雷厉风行,迅速下达数条命令,一边派人将襄王擒回长安,满门抄斩,一边强势血洗襄王的所有门生故吏,斩草除根。 在她的雷霆手腕下,朝局很快恢复稳定,跟襄王有关的痕迹全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但是,太祖虽然苏醒过来,却留下致命的病患,从此卧床不起。数月之后,他龙御归天,撒手人寰,无力处置身后北唐的烂摊子。 可以说,是扑朔迷离的襄王谋逆案,彻底改变了北唐的国运。 今夜,任真提起这桩旧案,那句“冤死的亡魂不止一家”,显然蕴藏着深意。 顾海棠听出弦外之音,惊愕地道:“你是说,襄王一案也是她暗中策划的?” 任真幽幽说道:“要想战胜对手,你就得了解她的一切。她之所以能登基称帝,说到底,是因为此案要了太祖的老命。你说,我能不查么?” 顾海棠闻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他说的这种可能性,坊间并非没有流言,很多人也都猜测到这层。但是,他们仅限于猜测,纯属消遣,无从查证。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盯着,普通老百姓只要过得安稳,谁还关心皇帝轮到哪家做。 任真不一样。身为绣衣坊主,以他的职务之便,查察此案不算太困难。若想打击女帝软肋,这可以成为一大突破口。 而且,襄王早年和任天行交情甚笃,两案之间难保不会有交集和重叠,任真理应把它查探清楚。 既然他这么说,看来高澄真是被冤枉的。 “此案直指她的皇位,是她心里最大的逆鳞。明净高悬,这四个字一出,她的神经被刺痛,会畏惧旧皇族借题发挥,揭开真相。这样一来,咱们就相对安全。” 这次他来长安报仇,要杀掉的合谋凶手不少,势必引起剧烈轰动,这会有很大的风险。 如果只杀任天行案的元凶,一方面目标太明显,还没被杀的人会部署严密护卫,使暗杀难度加大,另一方面,任真担心自己的到来会被猜出。 “有件事,我一直很担心。那女人既然暗中泄露给你,任天行的孩子在金陵,诱你南下,就说明她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甚至还可能知道,我就是绣衣坊主。” 顾海棠点头,“不错。你说到这点,我就明白你的用意了。如果只针对将军一案的目标,可能会让她猜出,手眼通天的坊主来了。” “所以啊,咱们得把两个案子搅到一起,让长安这潭水变浑,才好从中摸鱼。我敢打赌,她更害怕的不是我,而是隐忍多年的高家。天道昭昭,明镜高悬,能不怕么……” 顾海棠若有所思,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如何应对?” 任真摇头,“没必要想,因为主动权在我手里。下次咱们出来杀人前,先写好一份口供。如此一来,每杀死一个人,襄王案的真相就会揭开一点。” 口供是事先写好的,但是外人并不知情,只会以为是那些人临死前招供出来的,内容真实无误。 “她会提心吊胆,害怕咱们继续杀下去,让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不错,到时候,她一定会抢先行动,赶在咱们之前,把那些人保护起来,或者统统抹杀掉。我猜,她还是更相信死人。” 顾海棠默认他的预判。 “至少有一个人,她肯定会对他痛下杀手。因为这人身份微妙,同时参与过两起冤案。他知情太多,一旦招供,对武清仪的打击太大。” “谁?” “我外公。” “献国公?” “嗯,叶家手里攥着大量粮食,估计那女人正想拿它当军饷呢。咱们翻开这两桩旧案后,她想饶叶无极一命都不行!” 以扰乱粮市为罪名,行杀人灭口之实,任真替女帝将出手的动机和借口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海棠释然,“你刚才说,不想亲自对叶家动手,原来是要借刀杀人。” 任真冷笑道:“杀女献国,换取荣华富贵,世上竟有如此残忍无情之人!既然他喜欢装成大公无私,那就让他再抄家献国吧!” 说罢,他走出城隍庙。 顾海棠跟在身后,问道:“下一个目标是谁?” “太常寺卿,欧阳钦。我让你看的那堆密档里,应该有他的资料。” “嗯。” “他的实力不强,问题不大。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用剑架住他的脖子,帮我提个问题。要是形势不妙,也不必勉强,你的安全最重要。” “嗯。” “民间盛传的襄王遗腹子,是否确有其人?他以前是襄王的幕僚,或许会知情。” “嗯。” 任真交代完毕,道了声小心,便独自回家。 顾海棠隐身杀人,他就算一同前去,也帮不上忙,反而容易暴露,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养足精神。 刚迈进吹水居的大门,墨雨晴便快步迎上来,埋怨道:“你可算回来了,宫里的洪公公来传陛下口谕,已经等候你多时。” 话还没说完,任真就看到洪二痒笑眯眯地走出来。 “先生真是日理万机,深夜都要出门。” 任真憨憨一笑,装出醉酒的样子,慢吞吞地道:“梁……梁王请我去喝酒,本侯爷真是高兴!” 洪二痒看着他的醉态,忍俊不禁。 “陛下说,先生久在世外修行,恐怕不太熟悉庙堂的规矩。平时也就罢了,明日早朝要商议一些军国大事,少不了要倚仗先生出谋划策,您可不能迟到。” 原来这所谓的口谕,是要提醒任真,明早记得上朝。 任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嚷道:“迟到?当年在西陵,本侯爷可是……” 明面上在装醉吹牛,他心里骤紧,女帝特意派人来通知,就说明早朝时要谈的事,肯定跟他有莫大关联! 第225章 朝天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一夜没睡好。这一世,他还没上过早朝,心里难免有点小激动。 前世他看过的清廷剧里,无不是千篇一律的画面:一众大臣鱼贯而入,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等皇帝示意平身后,再按文武分立两列,开始常规的君臣奏对。 当然,这只是明清时才出现的画面,那时君主专制已达到巅峰,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地位差距极大,因此早朝时,臣子作为“奴才”,必须稽首跪拜。 而在元代以前,由于士族门阀林立,文人阶层的地位很高,大臣们都比较有尊严,不必在皇帝面前奴颜婢膝。除非是重大场合,他们一般上朝时都是作揖站立。 任真对中国历史略通皮毛,所以穿越到异世大陆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世界的变迁跟中国历史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无法跟具体某一朝代相对应,但能从中看出不少朝代的影子。 比如这个世界的八百年春秋,跟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很像,都有群雄逐鹿,百家争鸣; 同时,以骊江为界,大陆南北相对割裂,各自纷争演变,又像是在中国的南北朝时期; 乱战结束后,南北各自统一,划江而治,由于经济和文化差异,两朝的发展历程又不同。 前期,南朝受战乱破坏严重,朝廷不得不休养生息,佛道两家并行,无为而治,极像是中国的西汉初期; 北朝的状况稍好一些,所以社会发展相对较快,出于加强统治的需要,皇帝接纳夫子的谏言,推行大一统方略,独尊儒术,跟西汉中期何其神似。 不仅如此,独尊儒家的另一面是重文轻武,皇帝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不断打压兵家,这一幕又跟宋朝初期如出一辙。 无论是西汉中期,还是宋朝初期,文臣士子的地位都很高,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敢藐视群臣,激起众怒。 在眼前的北唐,情况尤其如此。毕竟满朝文武背后,还有强大的修行门派撑腰。那些顶尖武力的存在,使皇权并非至高无上。 皇帝不敢无所顾忌,所以,在决定一系列重大国事时,她也无法忽略群臣的意见,自行其是。 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解释皇帝的很多无奈。当然,最起码能解释的一点是,早朝时,北唐群臣是不需跪拜的。 那天夜里,任真在御书房觐见女帝时,就曾纠结过是否跪拜的问题,今日早朝,他站在朝班里,随满朝文武一同作揖,验证了心里的猜想。 果然不用跪。 作为儒家小先生,地位尊崇,君臣单独相见时,他就更不用跪了。 礼毕,他手按佩剑,跟其他武将站在右侧。他兼任的礼部侍郎,虽是正三品文官,品秩又不比武侯高,再加上他如今的使命,理应站在武将一方。 朝廷重文轻武,把诸位武侯贬出京城,远离权力中枢,今日上朝的一干武将里,只有他这一位武侯,故而以他为首,让他站在了最前端。 站在他下首的那些将领,无不身经百战,功勋赫赫,很多人都已发华鬓白,依然没能封侯,反倒是年纪轻轻的任真,轻易排到他们前面。 既得面对文臣诘难,又要遭受武将嫉妒,这个位置太显眼,无疑是风口浪尖。 这时候,任真目不斜视,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石砖,心里已有分寸。他深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女帝的话音在大殿里响起,“众卿可有本奏?” 此言一出,朝班里立即有人回应。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 任真侧首去看时,竟有七八人同时出列。 “我滴个乖乖,第一次来上朝,居然就赶上这么大的热闹!” 他暗暗感慨着,目光扫过出列的这些大臣,发现他们互相对视,都面露异色。 “看情形,他们似乎并非联名上奏,只是凑巧同时开口,或许说的未必是同一件事。” 他正这样想着,只听女帝说道:“司马翼,你先说吧。” 司马翼向前一步,朗然说道:“陛下前日降旨,拜夏侯淳为平南大都督,臣认为此举不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就见数人附和道:“臣附议。” 任真目光一颤,心道:“区区兵部侍郎,就敢直言犯谏,这些臣子的胆量真大,难怪主帅人选迟迟定不下来。” 女帝神态平和,似乎并不意外,问道:“有何不妥?” 司马翼沉声答道:“禀陛下,夏侯淳曾修行于真武山。兵家门派已公然反叛,您虽然仁德,不愿将他牵连在内,但他终究出身不正,绝不能再率军出征,把北唐兴亡押在这种人身上!” 武将队列里,夏侯淳听到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却没有立即出列争执,静候女帝表态。 女帝淡淡一笑,“你们反对的理由,是夏侯淳出自兵家,对吧?” 司马翼点头称是。 说到底,还是学派之争。 女帝也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举荐谁挂帅出征?” 关于这个问题,朝堂上已激辩过无数次,司马翼显然感到疲倦,答道:“臣持旧议,举荐兵部尚书袁大人。” 他的话刚说完,立即有人出班反对,“臣认为,赋闲的封万里更合适。” 然后,两拨人就又开始吵起来。 任真旁观着,对这两方的立场心知肚明。 封万里平定东吴叛乱有功,算是本朝第一位儒将。作为儒家五先生,他不仅出身很正,更是东林党的党首,牵连着无数人的利益纠葛。 相对应地,袁崇焕在桃山修行过,是西陵党的主心骨,又跟袁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必须得跟封万里争下去,才能捍卫兵部尚书的权威。 说到底,还是东西两党之争。 开年时,女帝曾使出雷霆手段,震慑湘北和东吴两地的豪绅集团,试图强行平息党争。连董仲舒也亲自出面,登桃山惩罚赵千秋。 然而,任真采取一系列举动,打破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漕粮纵火案还在其次,最棘手之处在于,东西两党的争斗矛头,已不止局限于农商,而是牵涉到儒家的根本。 上次斜谷会战爆发,儒圣和大先生的矛盾挑明,儒家陷入二圣内斗。封万里当时护送老师离开,选择支持儒圣,这也成了东林党的立场。 西陵党恰好相反。儒圣罢免赵千秋的院长职位,惩罚西陵书院,引发西陵党的不满。他们果断站在文圣一系,充当大先生颜渊的助力。 如今,东西党争愈演愈烈,其根源已落在儒家二圣身上。女帝就算再想平党争,也已无力插手。 这双方,都不能轻易得罪。 内忧外患,这也是她明知战事吃紧,依然迟迟没有派主力出征的原因。 她很清楚,不只是主帅人选,今天还有更多麻烦,会将这朝堂搅成一锅粥。 所以,她才特意把任真喊来。 第226章 论吵架,不是针对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起用夏侯淳的主意,本就是任真出的。女帝顺水推舟,把他拉出来平息争论,合情合理,再省事不过。 她干咳一声,示意群臣肃静,然后看向任真,问道:“吹水侯,夏侯淳由你举荐,此事你怎么看?” 听到这话,大家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地望向上首那个年轻人。直至此刻,他们才知道,原来这道旨意并非圣躬独断,而是采纳了任真的谏言。 众目睽睽下,任真出列,朝女帝颔首行礼,神态自若。 东西两党刚开始交锋,他就醒悟过来,女帝特意提醒他上朝,是要让他出面说服群臣,堵住悠悠众口。 这也很简单,站出来吵赢他们便是。任真从小混迹金陵,以毒舌著称,若论嘴上功夫,他还真没怕过谁。 “臣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认为,诸位大人关心社稷安危,都想建言立功,理应让他们争辩下去,谁能吵赢对方,就采纳谁的建议,我也会心悦诚服。” 话音落下,不止殿内群臣,连女帝都微微错愕,对任真的态度感到意外。夏侯淳是他举荐的,他应该申明自己的主张才对,为何说出这种话。 不料任真转身,环顾四周,微笑说道:“我建议诸位再争几个月,把战机贻误到底,等南晋大军势如破竹,占领长安后,你们都是南晋的大功臣!助敌人拖住大唐援军,这可是开国奇功!” 大家神情剧变,没想到看似温和可亲的任真嘴里,会吐出如此尖酸讽刺的话语,竟非针对在场某个人,而是嘲讽所有人。 大殿里鸦雀无声,一时无人站出来反驳他。 刚才争吵不休的一众文臣,都出自儒家门下,他们之所以敢在朝堂上喧哗,反对女帝的意志,是因为他们紧抱成团,背后又有强大的儒家撑腰。 但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儒家小先生,地位仅次于二圣,再想搬出朋党威势吓唬他,简直就是笑话。 更何况,他的话虽然尖刻,但不无道理,再这么拖延下去,主力大军迟迟没南下支援,必会使北唐越来越被动,乃至陷入亡国危机。 兵贵神速,不能再争了。 眼看同党们被这几句嘲讽噎住,不敢还嘴,有向任真屈服的势头,袁崇焕按耐不住,终于亲自站了出来。 “小先生虽被封为武侯,却从未掌兵,应该还不懂,欲治兵者,必先选将。前方军情固然紧急,如不能任命上佳的主帅人选,贸然出兵迎战,只会损兵折将,造成更惨重的损失。” 袁崇焕直视任真,眼神淡漠,“诸位臣工坚持己见,并非出于私利,不顾战机,恰恰相反,是为了谨慎起见,不敢草率地将大军拱手送于敌方。侯爷,一口气吃不成胖子,您该稳重些才是。” 明明就是结党营私,他却把话说得正气凛然,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事实本就如此。不得不说,他的官场厚黑功夫极精湛。尤其是最后那句,腔调十足,分明是在警告任真,初来乍到,最好别咄咄逼人。 女帝何等精明,听出袁崇焕话里的机锋,饶有趣味地望向任真,期待他如何回敬。 任真脸上笑容愈浓,心想,敢说我不懂,还敢教育我如何行事,你特么算哪根葱! “袁大人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然而在本侯看来,可笑至极。你说你们争执半天,是为了谨慎起见,想挑出最佳人选,那你来告诉我,论排兵布阵,行军打仗,更懂行的人是夏侯淳,还是你们这些只懂纸上谈兵的书生?” 任真笑容骤敛,声色俱厉,“他要是不合适,你们还有脸说自己合适?!” 袁崇焕见状,目光狠狠一颤。任真的锋芒如此之盛,直言讽刺他们纸上谈兵。但是,他又不能正面驳回这句话,因为术业有专攻,论治兵能力,他确实比不过夏侯淳。 “侯爷此言太荒谬!夏侯淳是何许人也?他是兵家真武山的门徒!兵家现在……” 他言辞激烈,正准备厉声驳斥任真,却被任真强行打断,以更凶猛的攻势反击回来。 “兵家又如何?难道就不允许人家悔过自新,今后儒剑同修?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咱们儒家奉行忠恕之道,这些道理都被你当饭吃了?” 任真冷冷盯着袁崇焕,大有一副将其生吞活剥的架势。 袁崇焕脸色僵滞,显然被任真的锋锐气势震慑到,迟疑片刻,不甘地道:“儒剑同……” “怎么,你又想质疑到我头上?”任真冷笑一声,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留有反击的余地,“实话告诉你,我修行伊始,就是儒剑同修,拜师之前,夫子他老人家清楚我的底细,依然收我为徒,未曾训斥过我半句!” 他踏前一步,眼神犀利,如利剑出鞘,让人不敢直视,其话锋更是凌厉到极致,在偌大宫殿里震荡。 “要否定我的立场,除非是二圣驾临,就凭你?还不够资格!” 说这话时,他摘下腰悬的佩剑,连带着剑鞘猛然插地,一股冷冽剑意喷薄而出,令全场所有人浑身颤栗。 袁崇焕更是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密布,僵在那里噤若寒蝉。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小先生外表稚气未脱,看似涉世不深,年幼可欺,实际吵起架来,却如此锋芒毕露,比他们这些老江湖更强势,宛如狂风暴雨一般,让人无从招架。 吵架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得机得势,一旦势没了,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更何况他也不敢继续反驳,因为任真已经把儒圣搬出来了。 再想质疑夏侯淳,质疑任真的儒剑同修,就等于质疑儒圣。袁崇焕还没蠢到这种地步。 任真知道,他已经怂了,便不再理会,转身瞥向刚才还争执不休的文臣。 这一眼,霸气外露。 全场死寂。 明知任真是在以势压人,大家依然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 谁让他们也是儒家的人,都在同一条船上。谁让任真是圣人爱徒,占尽威势。 尘埃落定,任真没再说话,默默走回朝班。 女帝坐在龙椅上,感受着安静的气氛,笑容恬淡,眼神里藏着一抹欣赏,几许意外。 “下一个。” 第227章 疑人不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站回队列里,任真的心情有些沉重。 袁崇焕敢强硬反击,这点并未超出他的预料。毕竟,他插手干预主帅人选,等于损害了东西两党的利益,对方跳出来争夺,也在情理之中。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他要凝聚出儒剑同修的第三方集团,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利益划分平衡,碰撞和交锋在所难免。下次再交手,就不会再这么容易了。 刚才他能镇压袁崇焕的气焰,是因为他假借儒圣的威势,将对方引进陷阱,使其不敢再辩驳下去。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自身同样存在巨大的隐患。 “用不了多久,董仲舒就会知道我来长安的消息,为了春秋真解,他可能会不顾朱雀大阵的凶险,亲自来找我。到时候,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一系列举动,真是伤脑筋啊……” 在桃山时,他确实跟董仲舒说过,自己儒剑同修,这点不假。但问题是,他从没提过,要在朝堂上自成一派,推行儒剑同修,更没征求董仲舒的同意。 一旦两人相遇,他该如何交代? 他思忖这事的功夫,又有大臣走出朝班奏事,这次是户部尚书柳承言。 户部执掌国库、税赋、田亩等一系列财政,柳承言大权在握,可谓是朝廷的财神爷。不仅如此,他跟袁崇焕早年有同窗之谊,也是西陵党的核心人物之一。 眼见袁崇焕无功而返,他站出来圆场,试图挽回一些颜面。 “陛下,您若执意任命夏侯将军为主帅,臣等无话可说,愿遵旨行事。不过,有一桩事宜,臣不敢苟同,万望陛下三思。” 女帝淡淡道:“说吧。” “按朝廷法制,战时筹措粮草一事,历来由户部主管,从国库里拨付支出。然而,这次大军南征前,您却派夏侯将军督办。此举有违祖制,逾越户部职责,实为不妥!”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群臣议论,喧哗声再起。 柳承言直起腰后,侧首看向任真,眼神里流露出挑衅意味。 在他看来,既然无法撼动夏侯淳的帅位,那就从其他方面给予一击,既能捍卫户部的权力和威严,又能出刚才的恶气,让任真意识到,西陵党绝不是好惹的。 他很自信,这次任真无法再以势压人,崭露刚才的霸气。 户部督运粮草,这是祖宗制定的法度,不容置疑,他依照规矩抗议,完全符合常理。就算是小先生,也不可能再搬出儒圣,强词夺理。 听到他的话,一些大臣纷纷附和,请求女帝遵循祖制,将督办粮草之权还给户部。 女帝见状,蛾眉微蹙,苦涩地道:“众卿所言确是实情,但现在是非常之时,赶上天灾人祸,不比往年,须行非常之法,柳尚书得体谅朝廷的难处。” 她没再说下去。 阶下群臣陷入沉默,他们都明白女帝的无奈。 若在往年,国库储粮充足,足以供应军需,督办粮草一事,无非就是负责沿路监督押运。 但今年不同,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使得国库空虚,旱灾又雪上添霜,北唐正面临空前严峻的粮荒,筹备粮草犹为困难。 不止如此,南晋大举进犯,已然渡过骊江天险,侵占沿岸城池,北唐腹地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视野内。抄截唐军粮道,变得切实可行,也成为敌方很有力的作战方案。 所以,无论筹粮还是运粮,都太过艰巨,需要军方花很大精力谋划,不能单单依靠户部的力量。 另外,还有一个深层次的缘由,群臣未必能想得到,却是女帝心里最大的顾忌。 监守自盗,向来是导致国库亏空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屡禁不止。户部掌管钱粮,肥得流油,官员们都是老手,要想在筹粮运粮的过程中做些手脚,简直轻车熟路,易如反掌。 自尚书往下,都很难辨出清白。若在以往,国泰民安,只要别肆无忌惮,皇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容忍少数粮老鼠的存在。 但现在是困难时期,粮食异常短缺,快要到斤斤计较的地步。若还有人不肯以大局为重,继续中饱私囊,这将会彻底激怒女帝。 疑人不用,其实是她信不过户部。 柳承言显然没想过这最关键的一层,执意说道:“朝廷的难处,臣自然清楚。正因如此,臣才斗胆请求陛下,将这份重任交给我。毕竟,督办粮草是户部的专长,去市面采买粮食,也比军方出面更方便。” 他心里盘算的,还是一己私利,想着把这份大权争取过来,能从中捞取不少油水。 听到买粮二字,朝班里有人迅速出列,朗然说道:“柳大人此言差矣。若说采买粮食,军方固然不通行情,难道户部就擅长跟民间做生意?既是朝廷官方采购,理应由我们采买司出面才对!” 说话这人,正是采买司主事,曹银。 北唐有三大组织,直属皇帝管辖,分别是琅琊阁、雪影卫,以及采买司。 采买司就相当于现在负责政府采购的部门,专门替宫廷置备购办各种物资,满足皇家日常需要。从花木景观,到胭脂水粉,甚至连女帝的私人癖好,都得通过采买司的外购,才得以解决。 由于皇宫的耗费量巨大,又必须保证不会中断供应,故而采买司跟一些民间商家联系密切,建立起稳定而庞大的采购体系。 那些商人往往被称作皇商,而采买司,则是沟通皇家跟皇商的中间桥梁。 对于采买物资,曹银无疑是朝廷里最懂行的那位。他的商人嗅觉很敏锐,此时迅速意识到,既然陛下不愿通过户部购粮,那么,他何不主动站出来,抢走这份肥差! 柳承言转身,看到曹银的肥胖面容后,脸色顿时难看。他本是据理力争,没想过会把采买司也吸引进来。 曹银身后的曹家,是东吴当地数一数二的豪族,可以说是富甲一方。若论起政治立场,他们当然会站在东林党一方,成为西陵的敌人。 这下,跟户部争抢大权的不只是夏侯淳,已经变成三足鼎立。 任真侧首打量着富态的曹银,微感诧异,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采买司来。按照他原先的想法,计划帮崔家以后成为皇商,跟采买司搭上线,进而扼住皇宫的咽喉。 这个曹银,倒是不能随便得罪。 女帝慧眼如炬,自然看得透这两方的花花肠子,不动声色地道:“吹水侯,这事你怎么看?” 她如法炮制,又把这个烂摊子抛给任真。 任真顿感无语,累觉不爱。 喵了个咪的,你明明信不过他俩,直接开口否决就是,干嘛非得让我来得罪人? 第228章 反咬一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无奈之下,任真只好再次出列。 毕竟,此事还跟指控叶家行贿相关联,到时需要夏侯淳站出来检举,他不得不出面支持后者。 “臣认为,祖宗规矩固然重要,但一味固守,不知灵活变通,也断不可取。既然当下形势严峻,粮草一事又干系重大,由夏侯将军来督办,利于配合大军作战,确实是更佳的选择。” 说完这话,他微微侧身,看柳承言一眼,回敬刚才对方的挑衅。 女帝没有应答,只是微笑,知道西陵党不甘再败,肯定会反击任真,继续作壁上观。 果然,柳承言脸色阴沉,嘲讽道:“说得轻巧!督办军粮,涉及朝廷财政,需统筹各地粮库,程序极其复杂。侯爷真以为自己是圣贤,无所不知,事事都想指手画脚!” 言外之意是,你一个门外汉,对北唐财经一窍不通,还没资格在老夫面前指指点点。 任真并不气恼,温和地道:“柳大人所言极是,我确实不如你们懂行。不过,我倒是明白一点,自古以来,官吏贪墨屡禁不止,腐蚀朝廷根基,而户部执掌财政,离钱财最近,往往首当其冲。” 柳承言闻言,神情骤凝,显然明白任真的用意,正准备怒斥,任真却无视了他,自顾说下去。 “当然,我没有证据能指控,户部同僚们有贪污劣迹。同样地,这次采购军粮时,你们这些懂行的老手会不会故技重施,坐盗官粮或者索取回扣,也不得而知。” 他看着气得发抖的柳承言,笑道:“柳大人何必恼羞成怒?我又没说你有贪污之嫌,只想说明一点,越懂行的人,往往越容易耍弄手段,徇私舞弊。眼前粮荒严重,朝廷没必要太倚仗户部,拿你们的品行做赌。” 这话说完,不止柳承言,曹银也听懂了,终于看清女帝的真实意图。原来,朝廷已经伤不起了,不敢再让他们继续折腾。 女帝作壁上观,看着场间的任真神采飞扬,舌战西陵党,心里则在感慨,小先生出现得太是时候了。 他不仅让她跳出党争束缚,有了新的选项,更成为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木偶,帮她说不方便说的话,做不方便做的事,不会再有那么多顾忌。 朝堂互怼这一点,是军师元本溪和护法萧铁伞都无法做到的。 柳承言不甘示弱,开始发起反击,“朝廷之上,你休要血口喷人!怀疑户部作奸犯科?哼,蔡酒诗,你接连袒护夏侯淳,替他谋取大权,诸位都有目共睹,我有理由怀疑,你才徇私舞弊,跟夏侯淳狼狈为奸!” 早朝一开始,任真就力挺夏侯淳,举荐他为平南主帅,现在又得寸进尺,继续帮他争夺督粮之权,看起来的确有很大嫌疑。 西陵党羽们早想到这层,只是不敢说破,此刻柳承言挑明,正是群起攻之的大好时机,他们岂会错过,纷纷出列指责任真,唾沫四溅。 女帝看在眼里,趣意愈浓,也开始好奇,任真是否真的跟夏侯淳有勾结,又该如何应对西陵党的群攻。 只见任真冷冷一笑,瞥视着面前的群臣,说道:“说我徇私舞弊?就算诸位大人想诬陷,也麻烦你们搞清楚,我跟夏侯淳非亲非故,至今尚未谋面,何来私情一说?” 柳承言寒声道:“暗通款曲,或未可知。” 任真若有所思,“说到徇私舞弊,我忽然想起,我也出身西陵学院,跟诸位都是同门师兄弟,这才算是私情。我若想徇私,理应找师兄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才对!” 西陵群臣闻言,像吃了苍蝇屎一样,哑然无语。 你特么现在才想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早干什么去了!有话好好说,何必自己人打起来! 柳承言冷哼一声,说道:“你这样的师弟,我们可不敢认。别以为现在转移话题,就能掩盖你的嫌疑。你支持夏侯淳督办军粮,还不是想跟他以权谋私,中饱私囊!” 这本来是他自己想干的勾当,此时却扣在了任真头上。 任真闻言,哑然一笑,确认道:“柳大人,你真的这么怀疑我?” 柳承言漠然不语。 任真收敛笑意,沉声道:“柳承言,我看你是利令智昏,算账算糊涂了!你怀疑我中饱私囊,那你知不知道,这次买粮的饷银都是我一个人捐的!笑话,我要是惦记这点钱,用得着自找麻烦?!” 柳承言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僵在了那里。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于攻击任真,一时恼怒,竟然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场拍卖会后,任真曾向朝廷捐出巨资,用途正是买粮! 任真若有贪财之心,这样做岂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群臣,瞬间陷入死寂,大家面面相觑。 柳承言的反咬一口,简直是昏招,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打倒任真,反而主动把他大公无私的形象抬到了最高点! 见西陵党哑火,包括曹银在内的东林党都幸灾乐祸,心道,还好没主动招惹吹水侯,隔岸观火,否则吃苍蝇屎的就是他们了。 任真见状,情知现在正是发动最后一攻的良机,振声说道:“既然到了这份上,那不妨把话说明白。钱是我捐的,理应由我指定买粮人选。而我最不信任的,就是你们户部这些人!” 说这话时,他心里则想着,等以后整顿吏治,一定要先拿户部开刀,除掉柳家这只硕鼠。 夏侯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作为当事人,一直躲在朝班里,不敢跟儒家叫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任真以一敌众,实在太不像话。 任真说不信任户部,这正是他站出来表明忠心、一锤定音的时候。 他慌忙出列,躬身行礼,激动地道:“臣一定不辱使命,以最快速度筹齐粮草,绝不敢贪墨舞弊,让每一文钱都换成粮食!” 殿内群臣见状,心知大局已定,没人能撼动任真的立场。这一场争论,他又赢了。 女帝欣慰点头,淡淡一笑,“众卿既无异议,就这么办吧!” 今日早朝,她对任真刮目相看。她着实没料到,任真锋芒毕露时,竟是如此强势,似一柄诛心的杀人剑,令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纷纷败下阵来。 “还有事要奏吗?” 第229章 时代的脊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消停是不可能消停的,这场纷争不可能轻易平息。 为了争夺巨大利益,西陵党跟任真交锋两回合,都败下阵来,颜面扫地。 如果就此收手,会在朝野间传递出一道强烈的信号,让世人误以为西陵党已经失势,以后只会有更多利益被夺走。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找回场子。前两回合,他们还是就事论事,但任真跳出来,破坏了他们的算盘。 他们怒不可遏,接下来必须主动发难,扳回一城,才能从任真手里夺回声势。 女帝的话刚出口,朝班里又有人出列,禀报道:“臣有本奏。” 此人是礼部尚书,徐元直。 任真皱眉,侧身看着对方,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 他兼任礼部侍郎,这位徐尚书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虽然还未正式上任,礼部如果发生大事,两人应该先提前商量才对。 “何事?” “禀陛下,按朝廷旧制,大朝试虽由礼部主持,但历年来,皆聘任德高望重的大儒当主考,批阅考卷,唯有如此,方能使天下士子信服。” 他微微一顿,道出真实意图,“今次陛下命吹水侯担任主考,有违旧制,不能令人信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换句话说,我们都不服你蔡酒诗! 任真不由一怔,初次跟领导见面,就要先掐一架,这可真是刺激。 朝试主考官固然是块肥肉,无数人垂涎不已,但刚才自己那般强势,都没能震慑住徐元直,对方甚至当面叫板,多半也是西陵党的人。 朝内共有六部,这才一小会儿功夫,兵部、户部和礼部就站了出来,西陵党果然羽翼庞大。 前两次争锋的焦点,还只停留在夏侯淳身上,而这次,是直奔正主了。 想通其中关节,任真没再等女帝发话,径直走出来。他知道,以她的性情,肯定又交给他自己来摆平。 “我身为儒圣的关门弟子,又是礼部侍郎,无论是师门出身,还是官位职责,都有资格当主考官。徐大人何以不服?” 徐元直轻捋银须,神态从容,丝毫不惧任真的气势,眼眸里透着矍铄的精光。 “主考官只能由文官担任,你是礼部侍郎不假,但还有武侯加身,按品秩算,取更高者,你其实是一品武官,不符合礼法。这是其一。” “你是儒圣弟子,地位尊崇不假,但眼前你还太年轻,毫无学问建树,哪比得了那些博学鸿儒,更没资格当众多士子的座师。这是其二。” “你初入俗世,对世间儒学风气尚不熟稔,行事又太偏激,眼高于顶,非名儒气度,恐难沉稳持重,秉公取材。这是其三。” 他正视着任真,继续说道:“鉴于这三点,老夫认为,你没资格当这次主考。” 他侃侃而谈,言谈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一口气便抛出三条理由,试图令任真其顾此失彼,无从招架。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后方群臣的附和声如潮水般涌起,将任真湮没在内。 “徐夫子鞭辟入里,合理又合礼,说出了我的心声!”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朝试何其重要,绝不能让一个年轻人随意主考!” …… 虽然刚才目睹任真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众人依然纷纷开口,声援徐元直。 这并非因为他们不忌惮任真,而是涉及各自的切身利益,不得不发声表态。 大朝试关系到年轻官员的选拔,举足轻重,不仅决定所有考生的命运,更影响众多家族门派的兴衰荣辱。 朝堂上的这些官吏,哪个身后不是拥有深厚的势力背景。从他们的亲生儿女,到远房子侄,乃至下属的后辈,都是家族未来的希望。 为了培植接班的年轻新人,将其安插在朝廷里,每年百官都会花费不少心思,打点门路,谋求或大或小的官职。 世风如此,礼部的考官们收钱办事,徇私舞弊,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大家都司空见惯。 若在往年,无非就是京城那几位名儒轮流主考,大家同在官场厮混,都老于世故,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乐得卖一些人情。 但是今年,一切都不同了。 自打朝廷推行新政,重文抑武,军队里的一些兵家将士便被抽走,或降职,或罢黜,很多职位都空缺出来,需要有新人填补。 新政尚未收效,南晋又趁机进犯,两朝战火重燃。对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说,这正是崭露头角、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不可错失。 时势决定了,今年朝试的分量十足。 或许是奖励太诱人的缘故,原先一直未入世的天才俊杰们,都不约而同地盯上这次朝试。今年考生的含金量也必定十足,竞争异常激烈。 水涨船高,赶上这种朝试大年,主考官的权力无形中被放大,相对应的利益也随之猛增,成为东西两党的必争之位。 偏偏在这时候,任真出现了,夺走了他们垂涎已久的肥肉,打破了原有的官场平衡,也颠覆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这叫他们如何容忍! 昨天女帝颁布的两道圣旨,无异于晴天霹雳,击碎了很多人的美梦。 今天上朝之前,两党就已暗中合计好,要争主帅,争主考! 那些明哲保身、不涉党争的官员,这次也很罕见地想参与进来。 这些人的动机很单纯,他们昨天跑去给任真送礼说情,结果却吃了闭门羹,无功而返。在他们眼里,小先生从世外来,果然不食人间烟火。 既然此路不通,又无别路可走,那就只能刨开挡路的这堵墙了!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如果反过来说,众人齐推时,墙又会不会倒呢? 任真正面临着这样的形势。利益驱使下,大家都抱成一团,准备先合力将他推倒,再进行后续的争夺。 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神情,任真笑了。 这些人越恼怒,越想跟他抗争,就越能体现他当这个主考官的必要性。 多录用几个真正忧国忧民、有气魄有担当的能臣志士,让这混乱的庙堂上少几分腌臜,多一股正气! 而他,可以去做遮风避雨的保护伞,去栽培和保护那些真正的贤才。 去做时代的脊梁。 第230章 五日约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看更多正版好书 下载 第231章 将计就计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徐元直还没从震撼情绪里缓过来,甚至没有听清任真的后续反驳,思绪依然停在开坛讲《春秋》上。 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是缓兵之计,还是恃才傲物,有真才实学? 他皱着眉头,表情复杂,“既然你许下五日之约,不怕被天下人耻笑,那就说定了。到时你若不能拿出真本事,让众人信服,那就乖乖让出主考,休再以小先生的身份招摇过市!” 他绝不相信,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真能高屋建瓴,在春秋领域大有造诣,成就非凡的造诣。这场赌博,他肯定只赢不输。 他已经想好,等开坛之日,一定要纠集京城的众多名儒,前去拆台砸场子,在无数儒生面前,拆穿任真的虚伪面目,使其无地自容。 任真淡淡一笑,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好说。” 对西陵党来说,这似乎是个打压报复任真的好机会。但对任真而言,他主动提出开坛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这个由头而已,真正意图绝不止是为了让群臣服气。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第一点,他想堵住董仲舒的嘴。 刚才在激辩儒剑同修时,他就担心董仲舒会闻讯前来,逼他交出春秋真解。反正迟早都要外传,那还不如自己主动把它解囊授出,博取一份博古通今的美名。 到时,他的《春秋》解法流传四海,董仲舒就没必要再进京,威胁到他。 其次,他想在北唐朝野树立起巨大威望,得到天下人的推崇和拥戴。 前有抛出剑经,传承绝学,后有注释春秋,解惑世人,这两者相呼应,无疑能为他塑造出一个传道济世的伟大形象。 日后,即便出了别的差池,女帝忌惮他的影响力,也不敢贸然拿他开刀。他甚至可以登高一呼,煽动舆论风潮,反过来掣肘朝廷。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为天下师。 当然,他肯定会藏私,故意解错一部分经文,让真解的威力打些折扣,相信也没有人能甄别出来。 五日之约既定,到时自见分晓,双方没必要再在朝堂上争执此事,各自走回朝班里。 至此为止,任真取得压倒性胜利,不仅捍卫住他的所有主张,更在满朝文武面前崭露强大的威势。今天他们总算领教到,吹水侯是一个何等厉害的角色。 真的惹不起。 女帝笑容依然温和,心里则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担心,任真顶不住压力,会被东西两党的口水湮没,不得不放弃立场。现在看来,她太低估任真的嘴上功夫了。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绕开东西两党,就无所谓偏袒谁,这样一来,有任真执行她的意志,不必再正面跟儒家发生龃龉,朝堂会相对消停许多。 她再次问道:“还有何事要奏?” 任真闻言,虎躯一震,心里千万只草泥马在奔腾。今天早朝到底还有多少屁事啊,这是把所有麻烦攒到一起丢给我的节奏! 这时,一名年轻文官出列,哭诉道:“臣高基,今日代父上朝。家父昨日遇刺,背部伤情严重,恐怕时日不多了。乞请陛下准他回乡下养病,了此残生……” 见高基泪流满面,哭得情真意切,群臣都唏嘘不已,有些同情平日里忠厚老实的庸王。 昨日云烟坊的刺杀一事,已传遍京城,他们都听说了,只是没想到,庸王的伤势如此严重,竟有性命之忧。 可怜这么一位贪生怕死的亲王,终究还是无法躲过厄运,惨遭“歹人”的毒手。 女帝叹息一声,怅然感慨道:“我跟庸王相识多年,他性情温顺,从不敢招惹是非,我是知道的。此番怎会祸事上身,无端遇刺?” 高基仿佛触动衷肠,顾不上君臣礼仪,嚎啕大哭。 任真看在眼里,百感交集,心道,演技这种技术活,难道也是遗传的? 作为刺杀的幕后主使,他很清楚,李凤首刺出的那一剑很轻,根本不是真杀,更不可能危及庸王的性命。庸王老奸巨猾,这诈病的小把戏自然瞒不过他。 “怪不得,云烟坊的人没有出手救驾,恐怕他们也看出些名堂,所以选择将计就计,想借这个由头,帮庸王逃离京城,摆脱女帝和武家的监视。” 他不知道的一点是,庸王自己就有实力接下那一剑。故意受伤,是他的选择。 再次看向高基,任真愈发佩服这位世子,哭得有模有样,仿佛跟父亲真的病逝一样,毫无破绽。 女帝沉吟片刻,劝说道:“乡下的环境太差,不像在京城里,名贵医药应有尽有,能迅速施救。还是留下来吧!传旨下去,皇宫御医要随时配合庸王府,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庸王!” 她显然还是不放心,不敢让旧皇族高家的最后希望脱离自己的视线,龙入大海。 纵然知道庸王胸无大志,庸碌无能,这些年她始终小心提防,不准他离开京城半步。 自从登基后,她内心深处最畏惧的局面,就是旧皇族高家企图复国,煽动北唐各地揭竿而起。而庸王高瞻,无疑是保守势力眼里的那面造反大旗。 高基恸哭得更厉害了。此刻他是真的想哭。 女帝安慰道:“你先回去伺候着,散朝后,我会亲自前去探望庸王。” 只有亲自看上一眼,她才敢确认,庸王的重伤是不是真的。 高基扑通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道:“陛下,我怕那些人贼心不死,还会继续刺杀啊……” 他原想直接挑明,刺客很可能是武家派出的,转念一想,女帝何其精明,哪会怀疑不到自己的娘家人头上,说破反为不美。 女帝蛾眉一挑,想到令她头疼的储君人选一事,感到莫名烦躁,正准备让高基退下,余光忽然扫到任真身上,改口说道:“吹水侯,此事你怎么看?” 任真身躯微僵。 这种事你特么也问我?你心里难道没点逼数吗! 虽然心里疯狂吐槽,表面上他还是得云淡风轻,走出来回话。 “臣刚来京城不久,对很多情况还不太了解,不敢随意发表看法,以免对陛下产生误导。” 第232章 南山南,北海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随便发表看法,是很愚蠢的行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想在官场上混得久,就必须要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就像眼前这个问题,任真就没必要多嘴,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会得罪人。 如果他说,可以让庸王离开,那就等于支持庸王,得罪梁王;反之,则会支持梁王,得罪庸王。 双方都是虎狼之辈,只是外在表现不同,只要不涉及切身利益,任真何必去得罪他们? 女帝听到他的回答,明白他是不想掺和进来,却并不打算顺他的心意,“只是让你就事论事,不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这……”任真脸色犹疑。 女帝微笑说道:“如果你了解情况,就有徇私情的可能性,我也就不会问你了。正因为你是局外人,我才想听你的看法。” 任真当然明白她的话意,但不得不装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说吧。” 任真无奈,只好说道:“臣对庸王不了解,只是眼见世子以泪洗面,挺可怜的。要不……就成全他的孝心,准许庸王告病回乡?” 庸王假痴不癫,阴鸷可怕,任真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但对梁王的印象更差,再加上他的伤本就是任真派人刺的,非要表态的话,任真还是宁愿还他一个人情。 女帝不置可否,俯瞰着跪在堂下的高基,淡漠地道:“吹水侯心软,我何尝是心狠之人?依你父亲的意思,是想回北海疗伤?” 她的话音很轻,但是传到群臣耳中,却如惊雷炸裂,令他们毛骨悚然。 告病回乡,回的自然是故乡。 庸王的故乡是哪儿?是北海郡,那里是旧皇族高家的发迹之地,也是高家祖陵所在。 在春秋乱世时,北唐还只是并立的皇朝之一,定都在北海。后来北方统一,高觉迁都向南,移到现在的长安,北海的地位才渐渐衰落下来。 高觉死后,以其开北朝疆土,谥号为太祖皇帝,但这并不意味着,北唐史上只有他一位皇帝,恰恰相反,北海高家拥有极其悠久的历史底蕴。 女帝武清仪继位后,皇姓虽更易为武,但她并非明目张胆地篡位,依然对旧皇族高家保持足够的尊重,不敢对北海郡大动干戈。 因而,高家治理的北海,一直是保守旧势力的大本营。当时震惊天下的讨武檄文案,就是爆发于北海书院,足见当地的人心所向。 所以,女帝的问题看似云淡风轻,却透着非常强烈的杀机。 让庸王回北海,无异于放虎归山,给他提供收拢旧部、起兵伐武的机会。女帝岂会不知这点,她随口提起北海,就是在试探高基的心意。 一旦高基回答不好,就会招致灭顶之灾。 任真心头一紧。 他想杀女帝,骨子里还是更倾向于还政高家,不禁替高基捏了把汗。 高基抬手,擦了把泪水,眼眸通红。 “父亲说,北海熟人太多,恐怕会打扰他的清净,回去也没意思。他听说南溪山四季清凉,有利于缓解背伤,所以想去那里。” 任真闻言,眉头不觉皱起。他心思急转,隐约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感觉有些古怪。 “这样啊……”女帝心神暗松,北海在北,南溪山在南,庸王若居心叵测,此举等于南辕北辙,离老巢越来越远。 倒也无妨。 任真想到些什么,似笑非笑道:“庸王真会享福,挑了个云雾缭绕的仙境当高人。只可惜生在帝王家,终究无法挣脱俗世羁绊。” 高基低着头,瞳孔骤然收缩,强行克制住快要颤抖的身躯。他意识到,这位吹水侯已经看破其中玄机。 女帝嘴角轻挑,“吹水侯这话,莫非是在暗讽我小肚鸡肠,不肯成全一个重伤之人?” 任真躬首,脸上也带着笑意,“臣不敢。” 女帝摆手,“罢了,你没说错,庸王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当王侯公卿,就由着他去山里当闲云野鹤吧!” 高基闻言,连忙叩首谢恩。 转身走向殿外时,他深深看了任真一眼,眼神复杂。 有恐惧,也有疑惑,更多的还是感激。 女帝不再理会这茬,站起身来,“大军出征在即,待会还得商讨作战方案,就先议到这里吧!” 她一边走向殿旁,一边说道:“蔡酒诗,夏侯淳,随我去御书房。” 很显然,这两人不能下朝回家,还得参加接下来的作战会议。 任真满脸苦涩,只好跟上去。 一大早发生的事情够多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君臣三人走进御书房时,已有两人在此等候。 女帝最信任的两人。 文有元本溪,武有萧夜雨。 只要有这两人在,她的皇位便稳如磐石。 女帝坐到宽大的书案前,吩咐内监赐座,目光已经落在平铺在面前的地图上。 墨线纵横,皆是北唐山河。 也是这次南北较量的战场。 女帝没说话,倒是元本溪先开口,看向任真,“师弟好口才。” 他是布衣之身,没有任何官衔,所以不便现身朝堂。但每次早朝,他都跟萧夜雨坐在女帝背后的屏风里。 两人既可以护卫女帝的安全,又能在幕后洞察朝堂形势。 任真颔首致意,“赖陛下信任。” 萧夜雨冷哼一声,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时,闹得很不愉快。 “是儒剑同修,还是杂而不精?” 任真眼眸微眯,“同境界内,不妨一试。” 只要双方压制境界,任真有信心,在五十回合内将萧铁伞打趴下。 萧铁伞乱眉一挑,正准备回应,被女帝阻住,“自己人,有什么好打的?” 在她眼里,当前最值得信任的就是这三人。她跟任真相处虽短,但截止目前为止,任真的作为都符合她的心意,看不出半点私心和歹意。 有大局观,有大抱负,有能力,这是她对他的评价。所以,暂且听之任之,以观后效。 夏侯淳噤若寒蝉,捏了把汗,这里哪有他插嘴的份儿。 元本溪盯着夏侯淳,再次开口,表情古井无波。 “身为主帅,你想怎么打?” 高考加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祝福明天奔赴战场的所有兄弟们! 考不好?不存在的,连手眼通天这么牛逼的书都能看懂,兄弟们的智商毋庸置疑,随便写几笔就足以碾压大多数了,就是恐怖如斯! 另外,我已经奔波劳碌一天了,湖南的事情彻底搞定,现在正赶往湖北武汉的总部。手机也快关机了,实在更不了,相信大家也能体谅我的难处。 明天在武汉,后天去荆门,大后天回家,我争取一切时间码字! 最后,还是祝兄弟们笔走龙蛇,大笔如椽,如朕的大迪奥! 带着朕的祝福,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第233章 百将争雄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自从昨天接到圣旨,夏侯淳就一直在思考这道难题。此刻被元本溪问到,他稍微思忖,进行作战会议的首次发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次南晋大兵压境,我朝全力以赴,双方已没有秘密可言。以正合,以奇胜,初期形势还不明朗,咱们只能先匹敌对手,遏制住他们进攻的锋芒。” 元本溪没有说话。 这些道理他怎会不懂,他想听的是具体战略部署。 “敌方分三路进军,上路白启攻桐城方向,中路陈庆之取道濮阳,下路赵阔进犯长平。相应地,我军也应该分三路迎击。” 夏侯淳躬身,不时以手指向地图上的几处关隘,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计划。 “跟早年交战不同,南晋这次偷渡骊江天险,而且已占领沿岸城池,可以说根基稳固。我军的思路应该是,不惜放弃部分城池为诱饵,诱敌方孤军深入,再借助地形优势剿灭他们!” 另外四人默默听着,神色凝重。 南北交锋,以往的主战场在骊江之上,以水战为主。但这次,南晋开战的时机巧妙,又有吴道梓里应外合,导致骊江一线失守,故而战火在北唐境内燃烧。 形势空前严峻。 夏侯淳看向女帝,温声说道:“作为主帅,臣理应率军去会会白袍。至于另外两路副将的人选,需请陛下钦定。” 主帅之位确定下来,副将就容易筛选许多。毕竟,朝廷一旦启用某一方势力的将领,副将也应从该阵营里挑选,各路兵力才能配合呼应,避免发生各自为战、见死不救的内乱。 夏侯淳出自兵家,由任真举荐,那么,另外两路大将也得如法炮制,不能再以儒家的人辅佐他。 女帝沉默。 这只是夏侯淳的个人看法,她未必会真的采纳,还要听过其他人的意见再做决定。 元本溪淡漠说道:“以正合,是在双方旗鼓相当的情况下。你的部署平淡无奇,不会收到多少效果,因为对方很有耐心,而我们拖不起。” 他没有点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仅是因为粮食,更因为两朝国力已不对等,消耗战只会让步步为营的南晋进一步扩大优势。 “而且,最近的情报你也收到了,南晋的两翼进攻很稳健,密切呼应,从不轻兵冒进,你想引诱他们深入,只怕是一厢情愿。” 他面无表情地反驳夏侯淳,大战在即,根本无暇顾及对方的个人感受。 “至于最致命的中路,更非嘴上说说这么简单。我不想打击你的信心,但是,千军万马避白袍,若没有布置精妙战法,你打不过他。” 你打不过他。 元本溪平静说着,夏侯淳平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情绪。 他知道,元本溪不并非刻意贬低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千军万马避白袍,陈庆之太可怕了。 “所以,你只说对了一点,我们必须分兵迎战。” 夏侯淳无言以对。 元本溪话锋虽盛,表情却古井无波,继续说道:“我不出战,派谁去抵挡陈庆之,区别都不大。你的任务不是求胜,而是缓败。” 换句话说,别输得太快。 夏侯淳听懂了,用力点头,“我会尽可能拖住他,为另外两路争取时间。” 女帝看着元本溪,终于开口,“所以,另外两人是谁?” 以下驷对上驷,夏侯淳的任务固然艰巨,但那两位副将,才是这场浩大战争的主角。 元本溪的部署,是想剑走偏锋,先打掉两翼,让陈庆之的中军孤立无援。 面对女帝的询问,元本溪凝眉思索,没有立即点将。兹事体大,他其实也没想好。 空气突然安静。 萧铁伞望着地图,忽然说道:“白启的战法偏守,应该派个擅攻的大将去打他,才能压制住。” 听到他的提议,女帝和元本溪对视一眼,都表示认可这个思路。 “论攻城拔寨,非血侯闵染莫属,由他领兵前去最合适。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元本溪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任真。 夏侯淳是兵家代表,闵染也出自兵家。前不久,他被调离京城,此时还在西南边陲屯田,估计正憋着一肚子怨念。 要把他调回京城,必须得保全女帝的颜面,以名正言顺的理由启用他。这份差使,当然得落在任真头上。 任真会意,“我回去后立即写信,劝他抽空多读读四书五经,平心静气,顺便请缨出战。” 女帝微微一笑,容颜无法倾城,但看起来很真诚,“像你这种没立场的人,能随心所欲地应变,反而比有立场更风生水起。” 任真笑而不语。 萧铁伞冷哼一声,将话题移开,“下路的情况相反,赵阔攻强守弱,若是碰上坚韧防御,被拖进泥潭里无法抽身,实力就会打折扣。” 元本溪接话,“不错,敬侯李存啸,或者贞侯黎靖,都是合适的人选。” 夏侯淳说道:“这么说的话,主攻点应该是闵染,要把最精锐的主力交给他。中下两路负责拖住,不能使对方赶去救援。”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成功缠住陈庆之的主力大军,是很多将领想都不敢想的事。 元本溪答道:“闵染有多大胜算,还要打过才知道。好在他那一路上,本就有十万守军,到时合兵一处,有充足的底气跟白启较量。” 女帝点头。 萧铁伞点头。 夏侯淳点头。 初步的作战部署就此确定。 元本溪的眉关并未舒展,因为还有一道很大的难题没有解决。 “我最担心的一点,还是在粮草押运方面。毕竟,敌方已经侵入境内,他们若派轻骑兵绕到后方,断绝我方粮道,局面会失去控制。” 不止是他们,相信敌方也都了解,北唐受制于粮食危机,软肋尤为明显。只要骚扰粮道,再毁掉一部分粮草,北唐大军就会陷入绝境。 萧铁伞嗓音沙哑,摩挲着手里的伞柄,“明知对方可能试图劫粮,攻击最薄弱的环节,咱们就得提前布置好。这位运粮官,会成为左右全局胜负的关键。” 夏侯淳问道:“那么,谁来运粮?” ……………………………… 很多人可能没留意目录,这盘象棋里,车马象士将炮皆有特定的指代。 这一章写完,“有百将争雄”,陈庆之等人呼之欲出。至于其他棋子对应的人物,大家都可以剖析猜测一下。 第234章 暗流潜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运粮从来都是战争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在眼前北唐缺粮的形势下,这份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在粮草环节上,北唐再经不起任何乱子。 夏侯淳作为主帅,拖住陈庆之便已任重道远,得有更可靠的人站出来才行。 “我去。” 萧铁伞盯着地图,面容僵硬,显得格外丑陋。 “要想出其不意,顺利抄截粮道,南晋多半会派顶尖强者袭击。只靠寻常兵卒护卫,咱们很难抵挡得住。” 若有八境强者在场,无异于定海神针,能令局面安稳许多。 “不行!” “不行!” 他的请战刚说完,女帝和元本溪就异口同声地否决。 元本溪决然道:“皇城离不开你。你得明白,最大的隐患始终是在长安。只要陛下无恙,北唐就变不了天!” 萧铁伞没再执意请求,知道元本溪在担心什么,有些无奈,“麻烦就在这里。眼前咱们能用的强者不多。” 说完后,他又摇头,觉得自己的表述不够准确,改口道:“还是人心不齐。” 朝野间,儒剑不合。庙堂里,党争掣肘。 这都是严重的内耗,怪不了别人,要怪就怪最近几年,北唐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权力的争夺和制衡上,勾心斗角的风气太盛,尾大不掉。 元本溪叹了口气,皱眉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到时两军对垒,南晋肯定会派道家强者出战,邀咱们阵前斗法……” 他没再说下去。 道家的符咒秘术,可结阵困人,阻挡百万大军,北唐的兵家何尝不谙此道,同样高手辈出。双方针尖对麦芒,本应势均力敌才是。 可惜,那些人如今都躲在江湖深处,已经彻底寒心,再想驱使他们为国效力,谈何容易。 夏侯淳忽有所思,欲言又止。 女帝看在眼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夏侯淳受到鼓舞,胆子大了一些,“北唐兴亡,匹夫有责,仁人志士都不忍坐视国难。何不让小先生西行,前去试试?” 他说的有点隐晦,没直接道破,就是为了保住某人的面子。在场的都足够聪明,只需一点就透,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所谓西行,自然是去西方的十万大山。 大敌当前,此去便等于求和,结盟一致对外。 女帝脸色骤沉,冷冷看着夏侯淳,很罕见地露出帝王威严,“你说什么?” 她能接受任真的谏言,默许儒剑同修,已经颇为难得。毕竟是儒家小先生全程出面,起用的人又都还在朝为官,她的面子上会好看一些。 但是,你以为她真不要面子的啊? 合盟一处的剑道群雄,被她贴上大逆狂徒的标签,四海通缉。让她彻底否定自己的新政,放下姿态主动求和,被迫就范,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夏侯淳自知失言,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再作声。 萧铁伞看着他,眼神更是锋利如刀。这位兵家叛徒,素来跟顾剑棠领袖的剑道势不两立。 气氛陡然凝固。 任真一直沉默寡言,原本没打算掺和,但见夏侯淳太天真,令女帝恼羞成怒,不得不跳出来圆场。 “运粮一事,或许我可以试试。” 他又不蠢,不会再提西行的馊主意,主动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回主题。 女帝闻言,神色稍缓。 萧铁伞却不为所动,表情依然冷峻,毫不掩饰地挖苦道:“你还记得自己是修行者?” 由于剑道的缘故,他初次相见时就很憎恶任真。再加上两者的修为差距太大,任真又在五境徘徊不前,被他蔑视也在意料之中。 任真并不气恼,坦然笑道:“最近琐事太多,的确耽误修行。改天还要请萧大人不吝赐教。” 在身份没暴露前,他很想先跟萧铁伞交手几次,摸清对方底细。这样等以后真正杀人时,知彼知己,他心里就会更多几分获胜的把握。 萧铁伞冷眼相对,“五境的运粮官,还是别去前线丢人现眼了。” 任真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女帝,认真地道:“让我跟六师兄联手,应该问题不大。” 女帝顿感意外,“薛饮冰?” 元本溪也面露异色,没想到任真会抛出这样一个选项。 “儒剑同修,非我开创的先河,六师兄早有此立场。让他当我的副手,师兄弟配合运粮,共同运筹,陛下还有何不放心的?” 他修为虽低,最近在京城的一系列表现足以证明,他自己足智多谋,是跟元本溪一样不可多得的奇才。 薛饮冰则相反,修为在七境巅峰,实力无愧于十哲之列,但他的性情太过刚直,对官场政治不屑一顾,因为一直未受重用。 这对师兄弟,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搭档起来刚好取长补短,又意气相投,简直天作之合。 元本溪心思急转,明显想通这点,满意地点头,“我倒是没想过这一层。小师弟跟老六搭档,就如同我跟萧大人联手一样,相得益彰,值得陛下托付。” 女帝欣慰一笑。 任真的提议,不仅帮她解决了眼前的运粮难题,更让她找到对薛饮冰的任用方法。 以前她厌恶薛饮冰的豪侠做派,不愿委以重任,只能白白浪费一名七境强者。 如今则不同,任真入朝后,有跟薛饮冰同样的幌子,通过他去利用薛饮冰,既能随心调遣,又不会令薛饮冰反感排斥,正是一举两得。 当然,无论是她,还是元本溪,此时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两人还有一个潜藏的交集——墨家。 这才是任真最深的用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当转运使,督运三军粮草,薛饮冰当你的副将,听你差遣,如何?” 女帝眉眼舒展,心情轻松许多。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臣有信心保证,粮草押运万无一失。但是,臣有一个请求。” “哦?”女帝笑道:“吹水侯的口气未免太大了。” 萧夜雨冷哼一声,不以为意。 元本溪问道:“什么请求?” 任真沉声答道:“我要的兵马有点多。” 说罢,他伸出一只手。 五根手指,五万兵马。 元本溪微微色变,“押运粮草,何须如此庞大的军队?你到底想干什么?” 任真斟酌着措辞,正要说出心里的计划,这时,有名内监匆匆走进来。 “禀陛下,京兆府尹莫问天在殿外等候,有急事要觐见。” 第235章 红衣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京兆府尹,官拜正四品,虽然品秩不高,却是朝廷里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一官位的职责在于,治理京畿地区,维护长安的秩序。如果放在今天,就相当于首都的市长,地位可见一斑。 京官遍地走,能震慑住龙蛇混杂的京城,获得无数权贵认可,京兆尹绝不可能是庸碌卑微的小角色。 女帝轻语道:“他来做什么?” 她心生疑惑,吩咐宣莫问天进来。 很快,一名穿大红官袍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入,朝女帝行礼,虽然低头躬身,魁梧身材仍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女帝坐在书案后,笑道:“赐座。” 任真见状,审视着莫问天的身形,暗暗诧异。 区区四品京官,就享受到御前赐座的礼遇,实属罕见。这位京兆尹,果然很不一般。 他正这样想着,莫问天抬起头,朝书案旁的另外几人行礼。 “下官见过萧大人,二先生,小先生。” 拱手看向任真时,莫问天嘴角微扬,看似是敷衍一笑,瞳眸里却掠过一抹隐晦难明的意味。 任真心神一颤,盯着莫问天的非俗仪态,表情异常精彩。 怎么会……是他! 鲜艳红袍,锐利鹰眸,雪白长眉。 京兆尹莫问天,正是他当初见过的红衣鹰首! 他难以置信,红白紫黑,经略鹰视堂、侦查北境的莫鹰首,其明面上的身份竟是京城父母官! 难怪莫鹰首能悄然蛰伏多年,既对北唐情报了如指掌,又从未招致怀疑和暴露。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原来他一直隐藏在北唐朝廷里。 凭他的京兆尹身份,可以自由巡查长安,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任真对眼前的事实震撼无语。 那夜去见绣绣姑娘,听她说出“莫鹰首真的姓莫”后,他只是隐隐预感到,或许鹰首跟豪族莫家之间有关联。 未曾想,这两者岂止有关,还潜藏着如此惊人的真相。 京兆尹不必早朝,若非任真今天刚好在场,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女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误以为猜到其中缘由,解释道:“不必惊讶。若没有强大修为,莫大人如何镇得住京城这潭水?” 莫问天境界高深,处在七境上品,关于这一点,不止是女帝,朝廷里的大人物都知道。 他们对此从未生疑,是因为莫问天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长安,是土生土长的唐人。而他身后的莫家,底蕴悠久,是当年北唐开国的中坚力量之一。 有如此强大的家世作掩护,他无疑很安全。作为京兆尹,他通吃京城黑白两道,又充分利用手里的鹰视堂,掌握着无数信息和资源,堪称京城一霸。 女帝对他犹为忌惮,以至于每次召见他时,都会让萧铁伞或者元本溪暗中护卫,提防他图谋不轨。 任真迅速回神,趁机佯装醒悟,“怪不得,莫大人刚一进来,我就有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的气息幽深莫测,实在佩服!” 莫问天坐到椅子上,笑容温和真诚,“多谢侯爷谬赞。不知为何,我一看到您,便觉得特别亲切,仿佛神交已久。”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当两人在客套寒暄。 任真却是目光微凝,立即听懂这话的用意。莫问天分明在暗示他,自己已经知晓他的真面目。 那晚在拍卖会上,任真编出一系列说辞,足以骗过无数人,却无法逃过莫鹰首的眼睛。毕竟,他一开始就知道,北归的剑圣是假的,那些说辞根本不成立。 所以,他能猜到蔡酒诗也是假的,也就不奇怪。 任真付之一笑,没再说话。 彼此知根知底,等于互相要挟,也就不必担心对方泄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或许还能结成最密切的盟友,不用害怕背叛。 女帝问道:“你有何急事?” 莫问天答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两起命案。刑部侍郎廖青山,太常寺卿欧阳钦,都被杀死在自己家里。” “你说什么?!” 在场几人闻言,都心脏一颤。 一夜之间,两名朝廷大员遇刺身亡,此案传扬出去,足以轰动京师。是谁敢公然蔑视朝廷威严,犯下如此胆大包天的大案! 女帝有些失神,或许是想到什么,脸色尤其苍白。 元本溪眉头紧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声道:“你先把情况详细说一遍。” 莫问天点头,“今天一大早,两位死者的家属去我的府衙报案,说他们老爷遭人谋杀,离奇地死在家中,夜里并无半点动静。” 说这话时,他随意地瞥了任真一眼。他当然猜得到事情的真相。 “臣当即赶往现场,勘察寻找破案线索。廖青山一案,现场没有任何异样。他被一刀封喉,毫无挣扎搏斗迹象,甚至面容平静,仿佛死在梦中。” 被隐身透明的顾海棠杀死,死得稀里糊涂,能有机会反抗才怪。 “倒是欧阳钦,虽然同样被割破喉咙,没能来得及反抗,但他的表情异常恐惧,应该是在临死前经历过某些可怕的事情。” 任真默默听着,知道这是因为,顾海棠按照他的委托,试图从欧阳钦嘴里逼问出襄王血脉的线索,所以让对方多活了一会儿。 御书房里气氛死寂。 元本溪沉默片刻,分析道:“也就是说,刺客的实力或者手段很强大,让这两人无从察觉,无力反抗。” “不错。” 莫问天又看任真一眼,继续说道:“现场没有其他线索,反倒是凶手本人,猖狂至极,在现场留下了两张字条。” 诸人目光再次一震。 刺杀朝廷命官还不罢休,居然敢留字示威,这个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 莫问天从袖里取出字条,分别摊放在他们面前的书案上。 “替天行道” “明净高悬” 盯着这八个字,他们神色困惑,开始揣摩其中的深意。 元本溪聪慧过人,他的脸色率先变了。 紧接着,女帝的脸色也变了。 然后是萧夜雨。 这三人都是当年那两桩旧案的策划者,结合死者曾经的身份,他们很容易猜到真相。 “替天行道”,里面藏着“天行”二字。 “明净高悬”,故意写错的“明净”,是“澄”的意思,再加上后面的“高”字,正是襄王名讳。 惩奸除恶,替天行道。 天理昭彰,明镜高悬。 显然,有人要来翻案了。 第236章 震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夏侯淳不明真相,自顾推测道:“目前虽不清楚凶手的杀人动机,但从这八个字的表面意思来看,或许另有隐情。” “不错,”任真故作沉思,凝眉说道:“惩奸除恶,替天行道,向来是江湖侠士推崇的做派。莫非这两人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激起江湖人的不平意?” 莫问天情知他在演戏,煞有介事地配合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为了安抚人心,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必须尽快将案情查清,公之于众,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 夏侯淳哪知他们的鬼心思,趁机建议道:“既然现场没有线索,那么,就应该从死者入手,翻查他们生前的遭遇,是否真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招来……” “够了!” 女帝猛拍书案,勃然大怒。 在场数人见状,迅速站起身,低头迎接女帝的怒火降临。 女帝平时从容温和,极少在旁人面前失态,像今天这般雷霆震怒,甚至可以说是首次。 夏侯淳胆战心惊,屏住呼吸,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在据实分析案情,为何会突然引发陛下的暴怒? 元本溪却心知肚明,眼前的杀人案渊源太深,直刺她内心的逆鳞,让她感受到深深的恐惧。 尤其是襄王谋逆案,背后隐藏着她君临天下的秘密,一旦被揭开,不仅会令她众叛亲离,更将背上千古骂名。 举世讨武,是她最大的梦魇。 元本溪转身,看向任真和夏侯淳,说道:“作战计划就商议到这里,你们先回去吧!” 任真闻言,便行礼告退,走出御书房。 他知道,元本溪是担心局面失控,让自己跟夏侯淳看出端倪,所以将他们支开,才敢跟女帝商量案情。 虽然离开御书房,但他对里面的情形了如指掌,能够大致猜到,那三人是何等烦躁的心情,又将会合计些什么。 所以,他此时走在殿前广场上,沐浴着明媚阳光,心情格外舒畅。 拜你们所赐,老子生下来就是孤儿,被血案的阴影笼罩了整整十六年,现在也让你们尝尝,什么是煎熬的滋味! 夏侯淳跟在身后,发自肺腑地道:“侯爷力排众议,帮下官保住帅位,实在万分感激!恳请您务必到寒舍坐坐,给我个侍奉您的机会。” 他受宠若惊,事先不可能想到,决定让他担任主帅的,会是这位跟自己素不相识的吹水侯。 而刚才在朝堂上,任真舌战群雄,力保他的帅位,更是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决心。 这让他惶恐不安,不知任真到底意欲何为,更不知自己该如何报答。所以他想邀任真过府,笼络感情的同时,探探任真的心思。 任真负手前行,没有看他,“这些俗礼就免了。我保举你当主帅,纯粹为朝廷考虑,没有半点私心。若非如此,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夏侯淳唯唯诺诺。 “不过,群臣未必会这样想。在他们眼里,你我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所以,希望夏侯将军以后慎重行事,别辜负了本侯的苦心。” 夏侯淳听懂了,连忙点头,“以后若有可以效劳之处,侯爷尽管差遣便是。我夏侯家于公于私,都会鼎力拥戴您的立场!” 任真淡淡一笑,“立场?我没有立场。就算有,我也是站在陛下一边,以大局为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夏侯淳笑容僵硬,暗暗腹诽道,你可拉倒吧,都是自己人,还尼玛装什么装! “陛下之所以对你委以重任,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大敌当前,她眼里容不下任何有私心的人。换句话说,你要是敢假公济私,就会被立即拉下马,万劫不复。” 说这话时,他侧过身,深深看夏侯淳一眼。 夏侯淳会意,沉声道:“您放心。军国大事,关乎社稷存亡,下官万不敢大意。” 任真点头,“那就好,希望你能记住自己今天的承诺。” 他之所以敲打这一番,就是想利用夏侯淳弹劾叶家,将叶家行贿串通之事抖搂出来。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走出皇城,来到各自的马车旁。 任真挥了挥手,说道:“我有点疲累,想先歇一会儿,你先走一步吧!” 夏侯淳闻言,恭谨行礼告退。 任真则坐进车厢里,闭目养神,没有急于离开。 他在等莫问天。 御书房。 三人垂手而立,沉默望着女帝娇小的背影,谁也没主动触霉头。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转身看着莫问天,问道:“除了这两张纸条,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莫问天摇头。 女帝继续问道:“除了你,还有哪些人看过纸条?” 莫问天微微思忖,答道:“在报官以前,死者府里就已经骚乱不安,很多下人都亲眼目睹过,所以,实在无法确认具体人数。” 他心里则在冷笑,事到如今,纸里包不住火,你还想杀人灭口,将这件事掩盖过去不成? 女帝脸色阴冷,沉默一会儿,说道:“就算这两人多行不义,死有余辜,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关乎朝廷的颜面。这件事,不能传扬出去。” 莫问天答道:“臣明白,接下来查案时,绝对不会声张。” 女帝幽幽道:“你明白就好。不过,死者既非寻常百姓,情节严重,不适合再交给京兆府审理。你只负责保密就行。” 莫问天微怔,然后点头应是。 他知道,女帝是信不过他,害怕他顺藤摸瓜,继续追查下去,真将当年旧案翻出来,重见天日。 女帝坐回椅子上,说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莫问天领命离开。 只剩下相伴多年的君臣三人。 元本溪此时才开口,说出酝酿许久的想法,“这件事很诡异。” 萧夜雨坐下来,感慨道:“想不到,有人把它们一起翻了出来。” 女帝无暇感慨,直接问道:“是什么人干的?” 元本溪望着两张字条,说道:“无非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任天行和高澄的残党余孽。他们这么做,意在报仇雪恨,试图揭开真相,雪洗当年的冤屈。” “第二种,是心怀叵测的敌人。这两桩旧案,跟他们自身无关,只是被当做攻击咱们的武器,想以此离间民心,煽动内乱。” 女帝点头,“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幕后主使很可能是旧皇室高家。” 高澄被满门抄斩,若说还有忠心耿耿的同党遗留,也肯定归附于北海高家,两者合为一处。 如果流言属实,襄王遗腹子真的存在,那么,高家夺回皇位的欲望就会更强烈。 说到这里,元本溪微微一顿,补充道:“当然,还可能是那位绣衣坊主。” 第237章 鹰视狼顾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由于某些未知的缘故,这君臣三人早就知道,绣衣坊主是任天行的遗孤。 年前,他们正是利用这条消息,将剑圣骗到金陵,意欲借南晋的刀杀死她。 所以他们此时意识到,任真身上也有谋划此案复仇的动机和嫌疑。 女帝揣摩着话意,问道:“北海高家,绣衣坊主,你认为在这两者之间,谁的可能性更大?” 元本溪脸色沉凝,答道:“如果是那位坊主出手,目的在于替他爹任天行报仇,就没必要刺杀参与襄王案的欧阳钦,这对他毫无意义。” 他并未考虑到,麻痹对手也是一种意义。更何况,任真志在北唐,野心远超出他的想象。 “而高家不同,他们的终极目标不是复仇,而是颠覆陛下的皇位,重掌北唐。所以,他们翻出任天行案,无非是借此攻讦陛下,让您丧失民心拥戴。” 听到他的分析,萧夜雨若有所思,提醒道:“有个细节,可以证实这点。欧阳钦的修为比廖青山还低,他反而能察觉到刺客的存在,面露惊恐,这说明什么?” 元本溪明白他的意思,“这说明,刺客在杀人前,应该曾主动现身,跟他交谈过什么。但对于廖青山,那人一刀毙命,并没有关心之意。” 女帝盯着“明净高悬”四字,眼神冷冽无比,“也就是说,刺客更在意高澄案,任天行案只是他们挑起非议的手段。” 元本溪答道:“如果对手是为报仇而杀人,那么,高家的嫌疑最大。但是,不排除还有南晋或者兵家余孽在暗中作祟。” 女帝寒声道:“这些年,朕对他们还是太仁慈了!” 她最畏惧的,是高家复辟之心不死,煽动北唐各州郡起兵讨伐。所以,一听到元本溪的分析,她便先入为主,笃定地认为,这是高家在为讨武造势。 为了营造出平易近人、仁德亲民的形象,她平时从不以朕自称,但此刻,当感觉自己的皇权遭到挑战,她的伪装便烟消云散,露出真面目。 “传令下去……” “且慢!” 元本溪抬手,不顾君臣礼仪,打断了她的命令,劝说道:“陛下切不可冲动。贸然出手,等于不打自招,只会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 萧夜雨也急忙说道:“谋定而后动,高家的余孽注定跑不了,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两人伴君多年,都知道她这次动了真怒,势必会对北海动用雷霆手段。 女帝攥紧拳头,脸上仿佛蒙霜。 “你们应该明白,杀死这两人,应该只是开始。如果不早点出手,让他们畏惧退缩,接下来形势将失去控制!” 元本溪叹息一声,表情复杂,“不错,敌暗我明,形势确实很被动。但咱们必须沉住气,保护好其他旧臣,耐心等对方的下次出手。” “等?”女帝冷哼一声,被触痛逆鳞后,明显失去耐心,“这也算是办法?就怕刺客还没暴露,真相就已天下大白!” 萧夜雨皱眉,情知她担心的局面很可能会出现,于是说道:“咱们可以抢先一步,将那些涉案之人全部封口,以免真相彻底暴露。” 女帝漠然道:“这样做,岂非主动帮他们报仇?参与合谋的有多少人,你很清楚,弄出太大的动静,只会欲盖弥彰!” 元本溪沉默,一筹莫展。 女帝抓起纸条,撕得粉碎,狞笑道:“事已至此,只能杀一儆百!高家不是想谋反吗?那朕就先找个借口,把高瞻那头肥猪点天灯!” 萧夜雨闻言,豁然起身,“难怪他想逃离京城!我亲自去把他抓回来!” …… …… 皇城外。 上朝的必经官道旁,吹水侯府的马车依然停在那里。赶车的马夫似乎是小解去了,迟迟没有回来。 官道另一侧,同样有一辆马车并排而停,车外空无一人,这副画面颇为诡异。 任真和莫问天,各自坐在车厢里,没有露面,谁也没主动开口。 矜持和提防是官场的常态。谁先沉不住气,挑明身份,谁就容易受制于人,落在下风。 终于,身份更低的莫问天打破僵持,隔着车厢,幽幽说道:“侯爷手眼通天,初入京城,就能平步青云,着实令属下钦佩!” “千人千面,手眼通天”,这是坊主的绰号,他自称属下,而非下官,这是在委婉地试探任真。 任真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莫大人仪表非俗,鹰视狼顾,也是人中豪杰。据说有此面相之人,往往藏反叛野心,不知在你身上是否应验。” 莫问天轻笑,话音依旧温和,神情却极阴戾,可惜任真无法看到。 “属下以为,人不可貌相。就像这世上有很多人,表面装出道貌岸然,实则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谁又敢说,他就是表里如一的真君子?” 这句话讽意十足,分明是在挖苦任真,虽没有鹰视狼顾之相,却对南晋朝廷阳奉阴违,背叛之心愈发明显,没资格反过来怀疑别人。 任真哑然一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莫大人不必当真。以后同朝为臣,但愿你我各自相安,不会生出龃龉。” 他的意思也很清楚,你想继续效忠南晋,那是你的选择,我懒得计较。但是,你最好别招惹到我头上,否则,一旦撕破脸皮,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走出车厢,拿起马鞭,正准备自行赶车离开,这时,莫问天的话音再度响起。 “我们四人里,身份最微妙的是我,对你帮助最大的,也是我。” 四堂首领,红白紫黑,只有鹰首的根基在北唐,家大业大,难以轻易舍弃私利,所以说,他的身份最微妙。 如果任真想经营在北唐的势力,渐渐脱离绣衣坊,其实跟莫问天所走的路很相似,两人可以相互扶持。 任真收回马鞭,眨了眨眼,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斗起来,我随时能跑,但你未必舍得。所以,你应该换个说话的态度。” 莫问天沉默一会儿,诚恳地道:“属下谨遵教诲。” 任真满意点头,心里暗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个鹰视狼顾的反骨仔。 第238章 貌离神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庸王府的马车一路呼啸,疾驰着冲出南城。 车厢里坐着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 可惜却不是庸王本人。 城外一条乡间小道上,穿粗布衫的高基搀扶着大腹便便的父亲,走得不急不缓。 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应该是往南,而非北海所在的北。 烈日炎炎,才走一小会儿,年轻力壮的高基,就已大汗淋漓,庸王反而气定神闲,那身赘肉没有令他感到燥热。 高基抻了抻头上的斗笠,一路上喋喋不休,显然对父亲的选择极为不满。 “我知道你怕死,但是这也太过头了!放着舒适的马车不坐,还要拉我一块步行,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看着高基愤懑的眼神,庸王哈哈一笑,本就细小的眼眸眯成一线,流露出宠溺之情。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你不了解那个女人,她可不管什么君无戏言,说不定中途就回过味来,再派人将咱爷俩拦回去。”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预判极其精确,而且很关键,挽留了父子俩的性命。 此时,萧铁伞正御空南奔,气势汹汹,要亲自将他抓回去处刑。 他俩走得匆忙,还不知道昨夜京城发生的杀人案,否则他们肯定吓得心惊肉跳,绝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惹出畏罪潜逃的嫌疑。 这件事巧就巧在时机。如果莫问天上朝,早一步禀报案情,那么他们就彻底跑不掉了。 高基不以为意,讥笑道:“你整天忌惮那女人如何如何,她有那么可怕吗?或许是你太怕死,高估了对手的实力。” 庸王伸出手指,抹着八字胡,认真地道:“你爹胆小,这是真的,那女人心狠手辣,也半点不假。若非如此,以你伯父的才智,当年也不会死在她手上。” “又来!” 高基叹了口气,踢飞地上一块石子,无奈说道:“你怎么老是把高澄挂在嘴边?别跟我说手足情深,名门望族从来都不兴这套!”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就有尔虞我诈。尤其是那些豪族内部,因为继承家业等一系列的纠纷,亲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形不胜枚举。 更何况,还是冷酷的帝王家,在至高无上的权力诱惑面前,什么夫妻情,兄弟情,都只是假惺惺的冠冕堂皇而已。 庸王也不反驳,悠悠说道:“前车之鉴,让人警醒。这些年,我时时刻刻想着高澄,就是在不断提醒自己,永远别活得太天真。” “嘁……”高基不屑地道:“你倒是不天真,问题是,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么?” 庸王唏嘘道:“我不算窝囊,他才窝囊。我们兄弟三人里,就数他最有才华,偏偏他又淡泊名利,追求什么虚名,结果倒好,不争的人成了逆贼,死不瞑目……” 高基停下脚步,用力拍着父亲的肩膀,凛然说道:“无论造不造反,都会被那毒妇杀死,所以,咱们必须要反!” 庸王不置可否,望向前方的群山,眼神深邃,仿佛已经看到千里之外。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现在还没到揭竿而起的时候,撕破脸皮为时尚早。还是耐心等吧!” 高基神情焦急,催促道:“你还要忍到何时?咱们已经安全逃离,接下来只要赶回南陵山,率领蓄养的甲士北上,趁着南北战乱,突袭长安,北海那群老家伙们见风使舵,自会遥相呼应,形成夹击之势,到时光复大业可成!” 庸王嗤笑一声,没有收回视线,“你比高澄还天真。凭种云烟茶的三千死士,就想让天下响应,赢粮景从,你以为你是太祖再世?” 高基哑然无语。 庸王负手前行,“举世讨武,最大的关键不在于,谁来振臂一呼,而是如何掌控军队,攻城险地。” 说到这里,他眼神嘲讽,“民心能值几文钱?你跟高澄一样,都太看重所谓的民心。老百姓只管自己饥饱,哪在乎谁坐江山?先得到天下,才有机会骗得民心!” 高基闻言,沉默一会儿,不甘地道:“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武家肯定不敢让咱们高家的人执掌兵权!” 庸王神情渐冷,“那就让掌兵的人倒向咱们。” “谁?” “何必着急?咱们作壁上观,先等南北两朝打完这一仗再说。谁有本事击退敌军,军权就会落在谁手里。” 高基若有所思,“经此一战,一些先前被罢黜的兵家将领重回军队,他们肯定心怀怨念,到时咱们应该大胆争取一番。” 庸王侧身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最缺乏眼力。换句话说,总是把复杂的事情想得简单,又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 高基一怔,“什么意思?” 庸王不想多做解释,叹息道:“今天早朝,你真是白去了。” 高基语塞。 每次见父亲认真起来时,他都莫名崇敬,甚至感到恐惧。 庸王转而问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蔡酒诗真说过云雾缭绕这个词?” 高基用力点头,明白父亲为何关心这个,“不错,通过他的言谈举止,我敢肯定,他已经猜到真相了。” 云烟茶得此名号,是因为茶树生长在云雾缭绕的山巅,终年汲取缥缈灵气。 而南陵山意境空灵,四季清凉,正是种植云烟茶的绝佳之地,每年从这里运往京城云烟坊的茶叶不在少数。 只要确定,云烟坊的真正主人是庸王,就能瞬间想明白,南陵山是庸王的秘密据点。 他酷爱喝云烟茶,哪是因为消脂减肥,其实是在通过云烟坊,暗中经营南陵山的局势。 他主动提出去南陵山,哪是因为不愿回北海,此举才是包藏杀机,为起兵谋反做准备。 昨天下午,任真刚试探过云烟坊,看出破绽,所以很容易推测出真相。 与之相应的,通过茶楼掌柜汇报,庸王知道任真去过云烟坊,也就等于知道,任真看破了云烟坊的幕后勾当。 那么,任真还敢站出来,替他在女帝面前求情,放虎归山,就足以说明问题。 “那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可惜咱们仓皇逃离,不然,我一定要去会会他!” 第239章 玲珑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任真的帮助下,庸王顺利逃走。 当然,这算是举手之劳,他并没有要跟庸王联手的打算,仅仅想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庸王以后多闹一闹,总没有坏处。 至于女帝想拿庸王敲山震虎,以此镇压凶手重翻旧案的野心,就更不是他能预见到的。 对他来说,只要别人没有怀疑到他头上,就已万事大吉。 散朝后已近中午,任真回到吹水居,累得精疲力尽,随意吃了些点心,就昏昏睡去。 吵架是个体力活,他事先不可能想到,今天会在朝堂上连吵三架,以一敌众。 争主帅、争督粮、争主考,面对东西两党的连番舌战,能保住不败实属不易。 想夹在中间,保持中立,就得拿出实力震慑群雄。这场架吵完,他在朝野间的地位算是正式确立下来了。 从今日起,任真的双修派将成为庙堂的第三股势力。而眼前,除了他这个扛旗的司令,旗下还只有夏侯淳一人,势力太过单薄,必须尽快收揽羽翼才行。 任真毕竟是人,而非主宰一切的神明。当前这副局面,跟他最初的设想有不小出入。或者说,他没能想到,进展会如此顺利。 这次孤身赴北前,按照他的规划,应该要参加大朝试,鱼跃龙门,从而步入仕途,然后循序渐进,徐徐谋取到如今这样的权势。 当时的他怎么可能想到,儒圣董仲舒会突然现身西陵,并且主动收他为关门弟子,一步登天。 儒家小先生的身份,是个超出他预期的变数,帮助他另辟蹊径,无需登台考试,就获得了煊赫的地位。 由考生变成考官,这是始料未及的惊喜。 最大的益处在于,他不必以同年及第的由头,将其他人笼络到自己身边,而是搬出座师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招纳门生,收为己用。 这样既简单,又关系牢固,可以让他迅速在朝廷里开枝散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手伸进各省部的角落,隐隐掌控朝局。 这比他原先的谋划顺利多了。 只是,可惜了他那满腹才学,不能在万众瞩目的大朝试上淋漓挥洒,独领风骚,实在是明珠暗投。 任真这场午觉,再次睡到黄昏。 天色已黑,家里还是有人拜访,正等着他醒来。 崔鸣九和夏侯霸不约同至。经过上次争执后,两人的关系不温不火,不像以前那般亲近。 崔鸣九前来,是想跟老师汇报,他已经见过夏侯淳,估计这会儿叶家收到消息,正在合计如何抢走军粮生意。 而夏侯霸前来,主要目的是表示感谢,感谢老师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力挺他父亲挂帅出征。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想邀请任真一起,去参加玲珑宴。 玲珑宴,是历年大朝试的考生们自发组织的一场晚宴,由于地点固定设在玲珑塔里,故而得名。 名义上是宴会,实际就是考生们按捺不住,都想提前跟别人较量一番,既能窥探竞争对手的底细,又能早早适应朝试的氛围。 如果把大朝试比作如今的高考,那么,玲珑宴就相当于一轮模拟,不是高考,但很重要。 玲珑宴享有盛名,因为这些年来,有不少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宴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留下无数锦绣诗篇,在世间广为传诵。 有才华的人,想借此扬名,轰动京城。腹内学识平平的人,则想着长长见识,说不定考试时能用到呢。 所以到后来,年轻士子都想前去赴宴,共襄盛举。 甚至有一些高门大户,通过玲珑宴挑选气质不俗的才子,招赘入婿。由此可见,玲珑宴是一场热闹非凡的聚会。 任真早就听说过玲珑宴,也早就想凑这个热闹。 在他的开局计划里,有吃喝嫖赌四样,其中排在最前面的吃,就是去玲珑塔吃这场宴席。 以前他想去,是以考生的身份,想目睹这一届考生的风采,提前锁定强劲的竞争对手。 现在他想去,是以考官的身份,想物色一些优秀才俊,听其言观其行,确保不会出现录用失误。 说白了,还是在为自己的扩张做准备。 于是,当夏侯霸道出邀请后,任真爽快答应了。 不过他未立即动身,而是让两人先等一会儿,自己返回书房,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后,他走到后院,敲响顾海棠的房门。 海棠正在凝神修行,见他进来,依然闭目坐在榻上,没有说话。 “欧阳钦是怎么说的?” 任真坐到桌前,倒了杯茶,捏在手心里啜饮着。 他关心的还是襄王血脉一事。 他不喜欢庸王,如果那个遗腹子不存在,以后把皇位交给谁,就是棘手的问题。 “他说不知道。” 任真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昨夜咱们只是杀人,敲山震虎,已经初步奏效。今早散朝后,那女人大发雷霆,显然是怕了。” 顾海棠睁开眼,听他讲述皇宫的情形。 “他们肯定严加戒备,今夜你再行动时,一定要小心。来日方长,若是见势不妙,就立即撤退。” 说着,他取出刚才写好的纸条,放在桌上。 “这是写好的供词,你杀完人后,将它留在现场,用死者血手印画个押。等明天事情传播出去,我倒要看看,她能怎么办!” 白天他在皇城外等莫问天,一来试探对方的态度,二来是嘱托这件事,下次再有人报官时,别把消息严密封锁。 两人达成协定,可以相互扶持,必要时共同反水,跟南晋划清界限。 顾海棠点头,“你也准备出门?” 任真起身,说道:“今夜有场玲珑宴,人多眼杂,我去那里,能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应该没有危险。” 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向她,“倒是你,以后行动会越发困难。我很担心,萧铁伞和雪影卫会蛰伏在暗处。” 两人都是五境时,联手可战七境强者。如今海棠即将迈入六境,他却停滞不前,想匹敌萧铁伞,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走到榻前,抬起左手对着顾海棠,从上到下扫过。 “你最重要。” 第240章 难上一层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除去巍巍皇城,玲珑塔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登高望远,可睥睨整个长安。 早些年,北唐施行朝试科举伊始,玲珑塔还只是座荒废的佛塔,无人问津,更不用说在里面宴会群贤。 后来,有一些考场失意的才子,游玩至此时,赌荒景伤怀,即兴在塔内墙壁上题诗,聊以慰藉。 年岁日久,塔里的诗词越来越多,也就变成长安城的一道盛景,吸引不少文人骚客前来,观瞻前贤风采。 渐渐地,玲珑宴演变成一项约定俗成的盛事,流传开来。 正如一轮模拟跟高考相似一样,玲珑宴的风格跟朝试规矩也差不多。 在往年,朝试分为文试和武试,各自单独比试,分别考察录用儒剑两道的人才。所以,玲珑宴也相应分成两场。 文宴以诗文会友,跟墙壁上的佳作相辉映,才思敏捷者,可步步高升;武宴更为纯粹,群雄各展绝学,竞相登高,出人头地。 玲珑塔有八层,塔内又有八面,不同实力层级的人,会停留在不同塔层里。 最终登上塔顶,领袖群伦的人,就是今年玲珑宴的魁首,一夜成名天下知,从此人生到巅峰。 大陆有“八面玲珑”一词,形容人面面俱到,左右逢源,其出处就是这玲珑宴。 但是,今年的情形似乎不同。 据宫里的小道消息,女帝有意革新朝试制度,激励北唐青年才俊们文武兼备,成为全面发展的综合型高素质人才。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横批——不偏科。 所以,这次朝试很可能变成一场当今的学业水平测试:文科生要做到武科科目达标,武科生也得通过文科的基础测试。 所谓儒剑同修,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与之相应地,今年的玲珑宴也有所调整,不再单分文宴和武宴,索性直接合在一起,来一场大热闹。 夜幕降临,长安城里灯火辉煌,如果站在高处俯瞰,那一定美不胜收。 在崔鸣九和夏侯霸的随同下,任真来到城南的玲珑塔。 墨雨晴性情活泼热烈,喜欢凑这种热闹,很想一同前来,但任真担心她又犯大小姐脾气,惹是生非,拒绝了她的苦苦哀求。 他披着一件黑斗篷,将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跟在两名弟子身后,走进灯火通明的塔内。 要是被人发现,主考官蔡侯爷亲临,绝对顿时炸开锅,局面失控。他的身份特殊,必须要低调行事。 一楼大堂人头攒动,原本场地很宽敞,但架不住赶来赴宴的人太多,还是变得局促拥挤。 场间整齐排列近百张食案,俱摆着几盘简单的瓜果,用以招待各路才子们。 任真环顾四周,只见在场地四周,八角形的塔壁前都挂着青色的纱帐,跟外面隔绝起来。微风吹起时,青帐轻舞,隐约露出食案的边角。 “帐子里面,应该就是VIP席位,”任真心里嘀咕道:“我最好能混到里面去,省得待会被人识破……” 他正这样想着,崔鸣九忽然转身,低声说道:“老师随我来。” 然后,三人便走进其中的一方纱帐后,落座下来。 任真对崔鸣九的安排颇为满意,打量着帐外的人群,欣喜地道:“朝试将近,城里豪强云集,能弄到贵宾席位,怕是要花不少心思吧?” 崔鸣九笑道:“老师有所不知,这场玲珑宴虽是人人皆可参加,但这一应场地布置,免不了还是要有人出面主持。” 夏侯霸抢过话茬,淡漠地道:“太学是京城的最高学府,由朝廷钦立,是他们组织玲珑宴。崔师弟财气通神,还有买不到的席位么?” 任真听明白了。想开个VIP包间,都得走太学的路子,京城居,果然大不易。 “如果我没记错,现任太学的祭酒是袁白眉吧?” 太学祭酒,就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校长,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都拥有极崇高的地位。 崔鸣九点头,说道:“袁老爷子儒学造诣精深,被奉为长安的文坛领袖。他还跟夫子交情匪浅,算是您的前辈,您理应抽空去拜访。” “前辈?”任真闻言,不禁发笑,“不过是夫子的书童,他算哪门子前辈?要论儒家学问,他就更没资格在我面前排辈分了!” 崔鸣九神情微变,扭头扫视周围一眼,然后俯身说道:“老师慎言。文人拉帮结派的风气盛行,又性子倔犟清高,您虽然身份煊赫,也还是别得罪他们为好!” 夏侯霸笑而不语,眼眸里藏着一抹讽意。 崔家世代经商,在朝廷内部的眼线并非特别灵通,还不知道今天早朝的事。但他却听说,老师已跟袁家为首的西陵党正面交锋。 既然如此,哪还有怕得罪袁家一说?在他看来,老师身为小先生,威胁到袁白眉的京城领袖地位,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较量。 任真看出崔鸣九的好意,欣慰地道:“既然由太学主持,那么,今晚玲珑宴的评判,应该也是袁家一系的人吧?” “不错。” 任真嗯了一声,“给我说说晚宴的规矩。” 崔鸣九沉吟道:“今年有所变动,主持人会在上方放出一盏灯笼,里面写着赋诗的要求,谁先抢到灯笼,或者以最快速度咏出相应的诗,就能更上一层楼。” 任真若有所思,“抢灯笼,这是在比武力,算是武试。抢作诗,这是在比文思,算是文试。文武同宴,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夏侯霸也有所思量,“如此说来,每放出一只灯笼,就会有一文一武登楼?” 崔鸣九摇头,“不止如此,规则还有一条,如果有人反应稍慢,但紧随其后,一下子做出两首诗,那么,他也能登上一层楼。以此类推,再下一个人,就得三首才行。” 任真听懂了,“除了抢到灯笼的那位,第一个人要做一首,第二人两首,第八人就得八首!” 夏侯霸倒吸一口冷气。 在有限定要求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临场发挥,谁能一下子写出这么多诗来,简直是文曲星下凡! 第241章 云榜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鸣九感慨道:“想在大朝试前抢尽风头,率先登顶,是极困难的事。尤其是今年,文武合宴,天才云集,竞争会空前激烈。” 登楼不易,但相应的好处也很诱人。玲珑宴备受京城关注,考生若能抓住机会,大放异彩,就会声名鹊起,成功引起考官乃至女帝的注意。 届时,朝廷自会大加青睐。就算考生临场发挥失常,只要不是太差,主考一般会酌情通融,爱惜他的才华。 换句话说,玲珑宴就是个加分项,能增加考生的印象分。 夏侯霸深以为然,叹了口气,怅然道:“是啊,所以还是安安分分坐在这里,陪老师看热闹吧!这个风头,咱们可抢不到……” 这两人都修剑,志在参加武试,以身手抢灯笼,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崔鸣九年长,修为在四境下品,希望渺茫,夏侯霸的情况就更惨了,他堕境重修,如今好不容易恢复到三境,哪是场间众人的对手。 隔着轻薄纱帐,任真望向喧闹的场间,说道:“朝试规矩,三十五岁以下者,皆可登科应试。跟中年武修比,你俩确实还有差距,但在同龄人里,已算难得的天才。” 他说这话,纯粹是鼓励两人,不想看到他们消极低落,早早对朝试失去信心。 崔鸣九黯然道:“老师不必安慰,我们有自知之明,如果按真实成绩,大概只能排在中游。即使在同龄人里,也比不了最妖孽的天才。” 有真实成绩,相应就有不真实成绩。武试以切磋定输赢,规则看似客观公正,舞弊的余地却更大。 就跟云遥宗的试剑大典一样,只要在编排对阵时稍做手脚,刻意安排较弱的对手,考官就能开方便之门,让受关照的考生多晋级几轮,排名更靠前一些。 这就能解释,东西两党为何执意争夺主考之位,不惜跟小先生撕破脸。因为主考官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任真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好奇地问道:“我听说,这次应试的考生里,有些是颇负盛名的当代天才。他们到底有多强?” 说起来,蔡酒诗今年也才二十五岁,若非任真幸运地混到小先生的身份,强行拔高地位,其实也该是崔鸣九一辈的同龄人。 至于任真本人,实际只有十七岁,甚至不能算同龄人,却拥有五境修为,这才是亘古绝今的变态天赋。 跟他比起来,其他人都只能算渣渣。 崔鸣九答道:“视年龄而定。二十刚出头的青年里,能到四境就算难得,但也有异数,譬如准五境的赵香炉。” 任真点头。 上次他跟赵香炉邂逅时,她就行将踏入第四境。身为西陵第一女天才,她如今又拜元本溪为师,修为突飞猛进,并不奇怪。 世间并非只有他一个天才。 “至于二十七八的那一拨,在京城里有寥寥数位,已经快要逼近第六境。他们的天赋,实在太可怕了……” 三十而立,还没到三十岁,修为就达到这种地步,确如崔鸣九所说,那几位惊才绝艳,配得上“天才”二字。 夏侯霸反应机敏,迅速奉承道:“老师您初露锋芒,就正式迈进五境,等到那时,绝对能轻松超越他们!” 崔鸣九缓过神来,惭愧地道:“把老师给忘了。夏侯霸说得没错,毫无疑问,您是当今北唐最耀眼的天才人物。” 任真淡淡一笑。 五境知命,是修行路上最大的坎。只要跨过这道坎,武修的实力就会产生本质性的蜕变。 他若想参加朝试,那么,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人。至于那几个天才,他还没放在眼里。 “我还没看过名单,很想知道,这次会不会有云榜强者应试……” 他轻语着,眸光湛湛,脸上浮出期待之意。 五境知命,六境破云,七境乘风。 江湖有风云双榜,七境以下的武修,被编排进同一份榜单里,由破云境领衔,故而叫云榜。 达到七境后,武修的实力超群骇俗,都是世间顶级强者,单独进行排名点评,此为风榜。 历年来,称雄云榜的翘楚,基本都是人族的中青代力量,他们被视作两朝未来的希望,成为下个时代的领袖主宰。 不过,在云榜榜首,始终有一个异类。 誓不过三的大先生。 由于诸多复杂的原因,这些年,颜渊一直苦心压制境界,在三境上停滞不前。 按照排榜规矩,琅琊阁不得不把他排在云榜里,但他的实力举世皆知,若不放进风榜里,又有失公允。 于是,他就成了世间唯一同时跻身双榜的强者。云榜第一、风榜第十,颜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前不久,他终于破开誓言,跻身八境之列,放弃霸占的云榜魁首席位。 自此,沉寂多年的榜首争霸战终于爆发,愈演愈烈,成为最近江湖的一大热门话题。 如果,在这次大朝试上,再有云榜强者现身,让两大热点合在一起,必会高潮迭起,成为后世佳话。 夏侯霸明白他的心思,沉吟片刻,说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毕竟,许多声名远播的云榜强者,都还隐身世外,迟迟没有入仕。他们要想出山,这次是个好机会。” 崔鸣九点头,望向帐外的场地,“中青代强者齐聚,你们这么一说,我也特别期待这场玲珑宴了!” 夏侯霸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老师,稍后的登楼争霸,您是否想大显身手,去欣赏那塔顶的风景?” 任真笑而不语,从果盘里拿起一块西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当个吃瓜群众,似乎也不错啊。 此时,场间的宾客越来越多,原先空荡的近百张坐席,如今全都坐满。大家本非为宴饮而来,后来者索性就站在空处,跃跃欲试,等候玲珑宴的开始。 须臾过后,二楼的围栏后,一名中年男子现身,俯瞰向人满为患的一楼。 随着他的露面,原先嘈杂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 中年人干咳一声,淡然说道:“本官乃太学博士袁天罡,负责主持今年的玲珑宴。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242章 你们太菜,欣赏不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袁天罡,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也是袁家的心腹。显然,太学已经成了袁家的一言堂。 袁天罡徐徐说道:“诸位想必知道,今年的会试规则有所变动。所以,今晚玲珑宴也实行合宴,先夺灯,后赋诗。” 循着他抬手所指,众人仰头望去,只见在中空的塔内上方,大概是在第七层的高度处,一盏大红灯笼悬浮在那里,未被点亮。里面藏着的,就是这场盛宴的第一道题目。 袁天罡抬起的手并没放下,继续说道:“想要夺灯的才俊,现在可以出列准备了。” 下方人群闻言,顿时骚动,不少人冲进宴席间的空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帷帐后的贵宾席里,任真则拿起酒壶,从容斟满酒杯,期待着激烈争夺的开始。 众目睽睽下,袁天罡的手猛然挥落,“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有七八道身影倏然暴涨,激射向上空,凌厉到难以置信,将反应稍迟钝的众人甩在后方。 “快看,那是莫家的莫染衣!” “还有范东流!” “太学翘楚解三千,他果然也在那里!” 下方响起阵阵惊呼。 沉浸在紧张的氛围里,大家都莫名感到亢奋,仿佛自己也冲在前方,置身于强势碰撞中,心潮澎湃。 这俨然成了一场百米飞人大战,而这些人,是真的在飞。 第一梯队的领头羊们身手敏捷,赢在起跑线上,但并不意味着,只靠速度就能斩获胜利。 玲珑塔雄伟高大,塔内空旷无物,有足够宽敞的空间,供他们在疾速攀升的同时,展开厮杀搏斗。 当掠到第五层时,跟灯笼距离渐近,这些人心照不宣,几乎同时朝旁人出手,试图将竞争者打落下去。 很多起跑稍慢的武修趁机赶上来,加入战局。 轰、轰…… 强大的气浪在塔内掀起,人群昂首去看时,上空已乱战成一团。 看情形,只要没展现出超群的实力,谁也别想浑水摸鱼,偷偷抢到灯笼,先拔头筹。 观众们纷纷起身,哪有心思饮乐,都凝神仰视着上空,欣赏这场精彩的大乱斗。 此时,崔鸣九侍立在任真身后,忍不住赞叹道:“他们真强!” 夏侯霸情绪受到感染,闻言说道:“是啊,还好咱们有自知之明,没上去凑热闹,不然只会沦为别人的陪衬。” 刚才先声夺人的那拨天才里,修为最弱的都在四境上品。 而这两人还太年轻,一个二十三,一个十八,明显没到出人头地之时,现在强行出头,等于自取其辱。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空中那些闪转腾挪的身影,脸上没有多少震撼之意,反而怅然若失。 在这群人里,修为最高的当属莫染衣,在五境上品,固然算是惊艳天才,但也得看跟谁比。若是拿来跟任真比较,自然算不了什么。 任真如今的眼界,已不再停留在年轻人身上。 他更期待看到的,是那些迈进六境的中年强者。他们修行多年,根基深厚,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在他们手里,境界修为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给敌人构成致命威胁。 尤其是雄踞云榜前列的成名强者,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栉风沐雨,才成就如今的排名和威望。 实力跟天赋是两回事,同时身负这两种资本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也是任真必须重视的对手。 可惜,仅从现在的局面来看,那些云榜强者似乎没来赴宴,只有一群富家子弟在酣斗。 这让他有些意兴阑珊,感慨道:“我虽然跟你们同龄,然而身份实力摆在这里,更像是在看晚生后辈表演……” 俩弟子哑然无语。 他们看得情绪激荡的较量,却入不了老师的法眼,看来这代沟是真实存在的。 任真继续说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发现,以武力夺灯,这本应是兵家武修的强项,但是此刻出手的人里,却没有几人修炼刀剑。” 崔鸣九闻言,再次留神观察,这才意识到,情况确实如此,于是说道:“北唐的剑修不计其数,他们这次没有露面,想必还是有所顾虑,担心朝廷随时变脸,再次镇压放逐兵家。真正有胆量应试的,也只有少数权贵子弟。” 话音刚落,任真努了努嘴,笑道:“真让你说着了,看看那是谁……” 崔鸣九望去,只见一名青衣少女持剑而入,虽然以轻纱笼面,但他还是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清舞?” 任真点头,“你们二人是剑圣的弟子,才刚入门不久。那位薛姑娘,却追随剑圣五年,第一女天才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崔鸣九神情凛然,“听说她回京城后,修为陡增,即将迈进六境,着实厉害得紧。老师若是跟她交手,不知胜负几何?”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两成。” 夏侯霸愕然,“这么低的胜算?老师是否太悲观了?” 任真摇头,“我说的是她。” 俩弟子同时沉默,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充满怀疑,暗道:“你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 任真知道他们不信,也不打算解释,只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薛清舞当众交手,验证一下自己是否高估了她。 三人说话的功夫,上空的夺灯大战已经分出胜负,最终,是修为更高的莫染衣眼疾手快,惊险地抢到灯笼。 再稍晚片刻,或许获胜的就不再是他,而是范东流。 尘埃落定后,其他人纷纷落回一楼。莫染衣则站在二楼,当众从灯笼里取出木牌。 木牌上写着的,正是这一轮赋诗的要求。 他还没念出口,袁天罡便走出来,抢先说道:“诸位饱读诗书,寒窗多年,以前都写过或看过不少诗词。但玲珑宴考察大家的敏捷才思,不允许拾人牙慧,所以,稍后你们吟出诗作,如果被他人道破出处,不仅判作无效,而且会被剥夺入席资格。” 人群连忙应声称是。 任真听到这条规则,不禁嗤然一笑,腹诽道:“我只是不想参加而已,否则随便照搬几十首诗词,你们能知道谁是李太白,谁是杜工部?” 这时,莫染衣念道:“第一轮的题目是,咏剑。” 第243章 吹水党的锋芒(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很多文人才华横溢,能即兴当场赋诗,率性发挥,这不算很罕见。 但如果由别人命题,而且刻意出冷僻的题目,再想出口成章,其难度就会爆炸性增长。要想再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非天纵奇才不能为。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回应兄长的咄咄相逼,为万代传颂,今天这场玲珑盛宴上,是否会诞生那样的千古名诗? 莫染衣念出题目后,在场的所有才子都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在腹中构思酝酿诗作,各自脸色凝重。 第一道题目很难,恰好出在大家吟诗的盲点里。 众所周知,当代北唐儒剑争锋,文人儒生素来对剑道不屑一顾,平时吟诗作对,他们的注意力往往不放在剑上,更热忱于那些风花雪月。所以,想要套用以前的旧作,几乎不可能。 在这种比拼速度的关键场合,又出现冷门题目,难度可想而知。偌大玲珑宴,此时鸦雀无声,大家凝眉沉思,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任真安然高坐,自顾饮酒,仿佛置身事外。 崔鸣九不通诗文之道,百无聊赖,见老师如此怡然自得,忍不住问道:“老师,您是否已得妙笔?” 话刚说完,夏侯霸冷哼一声,驳斥道:“这话是你该问的?老师身为主考官,岂会落了下乘,屈尊跟一群晚辈后生争强斗胜!” 他为人圆滑世故,情商明显比崔鸣九高。他虽然也想知道答案,但清楚这样发问,会将任真置于难堪的境地。 若是胸有成竹倒也罢,否则,无异于逼老师承认,自己腹里没有多少墨水。 任真淡淡一笑,并没有觉得尴尬,反而更欣赏崔鸣九的直率性情,说道:“我儒剑同修,终日以诗酒剑为伴,难道会写不出区区几首吟剑的诗来?” 夏侯霸闻言,眼眸豁亮,吹捧道:“题目刚出,老师就已成诗,不愧是儒圣嫡传,果然才气盖世!” 崔鸣九微微皱眉,对夏侯霸的谄媚姿态感到反感,不过还是喜形于色,“反正还未公开身份,老师何不隔着帷帐吟诵出来,让世人都惊叹于您的敏捷才思!” 任真笑着摇头,“还是算了。” 夏侯霸见状,深深看崔鸣九一眼,眼神嘲讽,心道:“真是愚不可及!老师碍于颜面,吹吹牛而已,你何必非要拆穿他的谎言,惹他恼羞成怒。” 崔鸣九心性纯良,哪有他这么多丑陋心思,正欲再说话,任真抢先问道:“莫染衣抢到灯笼,已经登上二楼,难道下一轮比试时,他会从二楼起跳,比大家领先一步?” 夏侯霸以为他是在引开话题,急忙答道:“那倒不是。每轮吟诗的时间较长,在此期间,大家可以停在各自楼层里歇息。但下一轮开始时,公平起见,所有人必须都回一楼。” 任真恍然点头,若有所思,“为了减少上下楼的麻烦,参与者是否可以始终留在一楼,只是让自己的位次朝上移动?” “当然可以,”夏侯霸意外于他的问题,“才子们争芳斗艳,只为脱颖而出,扬名立万,谁会在意是否真能登上顶楼?宴席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试。” 任真释然,拊掌一笑,说道:“那就好办了。不如这样,你俩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在幕后作诗,你们出面吟诗登楼,如何?” “这……” 崔鸣九和夏侯霸闻言,俱是一怔,没想到会有这么奇葩的提议。 “我不便出面,跟一群晚辈争较长短,但是我的门生,总不能甘于人后,躲在幕后怯不敢战吧?既是儒剑同修,就得拿出真才实学,而非徒有虚名,为师可丢不起这面子。” 任真语重心长,认真地看向两人,颇有师长仪表,心里却打着算盘。 “今夜我帮这俩人作弊,让他们一夜成名,朝试时再稍微关照一番,世人也没话说。过后,师徒名份就顺理成章,省得引起非议,被人怀疑我跟两家暗中勾结。” 夏侯霸听懂了,老师是在刻意提携自己,为新崛起的吹水党树立威名,又岂有拒绝之理,惊喜地道:“老师愿意成全,学生感激不尽,日后必定……” 任真打断他的套话,爽快地道:“就这么说定了。” 见崔鸣九还犹疑不定,他狠狠瞪一眼,说道:“小崔,你要听好了。” 崔鸣九反应过来,急忙躬身垂首,聆听老师的赐诗。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这首诗当然非任真所作,作者是唐代的李峤。身在异世,他信手拈来,无须担心被其他人识破。 崔鸣九拜谢,由衷赞叹道:“此诗豪气干云,如利剑出鞘,酣畅淋漓,实在是绝妙!老师大才,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任真被夸得不自在,摆了摆手,“废话少说,赶紧出去吧!” 崔鸣九转身,正欲撩起帷帐,迈步而出,目光忽然一颤。恰在此时,场外宴席间,有人捷足先登,开始当众吟诗。 也就是说,第一个吟诗的登楼人已经诞生。接下来,只有作出两首,才有资格登楼。 崔鸣九转过身,朝任真摊了摊手,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不碍事,”任真笑道:“为师最擅长的就是赋诗填词,不过是再多一首而已,不在话下。若非如此,我岂敢让你俩出头!” 崔鸣九咋舌,感到难以置信,“真的?”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五精初献术,千户竞沦都。匣气冲牛斗,山形转辘轳。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 任真朱唇轻启,娓娓道出,随口又念出一首诗,一气呵成,没有经过丝毫的停滞和思考。 崔鸣九目光一僵,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如果说,第一首诗是任真才思敏捷,临场一蹴而就,那么这第二首没有半点酝酿的时间,除了提前写出以外,崔鸣九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夏侯霸此时也感到惭愧。 刚才他还在妄自踹度,老师明明写不出诗,却强撑颜面,转移话题,没想到,老师不仅出口成诗,胸中更藏着深不可测的才华。 现在他信了,任真真能凭一人之才,帮他们俩同时吟诗登楼。 任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边抬手拿起西瓜,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去吧,小崔。” 第244章 吹水党的锋芒(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鸣九推帐而出,走到场地中间,在无数炽热目光的注视下,微微一笑,神采飞扬,“清河崔鸣九,有两首拙作,请在座诸兄赐教。”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喧哗四起,大家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第一个人吟诗刚结束,崔鸣九就立即作出两首,紧随其后,这反应速度也太夸张了吧! 崔鸣九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趁着脑海里的记忆还未消散,朗声吟诵起出来。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 两首诗,赞颂的都是同一把剑,再从同一人嘴里念出,前后呼应,天衣无缝,自然不会惹人怀疑。 吟咏完毕,满座皆寂,人群无不动容。 他们本以为,匆忙之中,崔鸣九临时吟出两首诗,其韵律和意蕴必定都很牵强,谈不上文采可言。 但从他口中诵出的这两首,大气磅礴,豪迈胸襟尽显,字句见流露着大家之风,不仅不是仓促应付的打油诗,反而是堪称惊艳的上乘佳作! 须臾过后,人群从回味里缓过来,纷纷交口称赞,“好诗!” 崔鸣九一鸣惊人,博得满堂彩。 有些人认识崔鸣九,知道他是清河崔家的二公子,心里的惊叹之情愈浓,还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将满腔才学深藏在腹里,专为今日诗惊四座,扬名京城。 崔鸣九满面春风,向在座诸位行礼致意,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老师真是神通广大,傍到如此强势的靠山,自己何愁不会功成名就,成为人生赢家! 满座赞美声里,一道沙哑话音忽然传出,格外刺耳,“哼,区区两首粗俗小诗,难登大雅之堂,诸位何必大惊小怪?” 此言一出,立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崔鸣九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锦衣书生,手摇折扇,从一方帷帐里走出,神情倨傲。 “杨德祖……” 崔鸣九眼眸微眯,迅速认出这人。 太学有弟子三千,其中不乏饱学之士,杨德祖便是翘楚之一,在年轻一辈里久负才名。他的确才思敏捷,以恃才傲物著称,此时站出来叫板,莫非也有诗作写成? “杨德祖是第三个出列的人,他得一下子念出三首才行啊!” 人群这样想着,不禁变得期待起来。有对立,有博弈,这场斗诗宴就会更加精彩。 杨德祖昂首挺胸,撩着袍裾走到场地间,傲然道:“杨某不才,有诗三首,是否胜过崔兄,还请诸位听好了!” 吟诗三首,已经够出风头,但杨德祖胸襟狭隘,对此并不满足,他素来迷恋虚名,岂容别人在他面前收获夸赞,故而非要踩崔鸣九一脚。 崔鸣九眉头一皱,对此人的傲慢举止极为憎恶,恨不得立即再念四首,扳回一城,方能出这口恶气。 便在这时,他的余光扫过一旁,看见夏侯霸从帐后走出,正朝他点头。他迅速会意,便不再逗留,走回帷帐后。 帐子里,任真正浅斟低吟,对外面的情形浑不在意。 崔鸣九有些不安,躬身问道:“老师,您能顶过这一阵吗?夏侯霸再想出头,就得赋诗四首了!” “四首?”任真欣赏着手里的白玉酒杯,喃喃地道:“很多吗?” 外界,夏侯霸的清亮话音响起,在塔内回荡。 “在下夏侯霸,幸会诸位俊杰,今夜也想吟诗四首,以襄盛宴!” 惊呼声骤起,如潮般袭遍全场,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崔鸣九瞠目结舌,呆滞地盯着饮酒的任真,仿佛看到天神下凡,“老师真乃神人也!” 他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外界观众只是听到连写四首,便惊为天人,又岂知这前后六首,皆是出自一人手笔,这才是真正的盖世奇才! “古剑诚难屈,精明有所从……” “龙剑昔未发,泥沙相晦藏……” “闻君得折剑,一片雄心起……”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 场外,夏侯霸按剑长吟,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幕后,任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畅然自足。 “这小子的记忆力虽不错,也还是背错了不少地方。好在这种场合下,旁听者来不及深究,有点瑕疵倒无所谓。” 这些牢骚,他当然在肚子里嘀咕,不会在崔鸣九面前说破。中华上下五千年,名诗绝句不计其数,随便搬出几十首,就足以碾压外面这一撮见识短浅的青年。 他不担心自己词穷,只怕对手不够强,变成他一个人的唱诗会,就索然无味了。 棋逢对手,方能成就千古名局。好在天公作美,没有令任真失望,给他安排了一群并不强大、但有备而来的对手。 今夜的玲珑宴,注定永垂青史。 当赞叹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涌向夏侯霸时,另一方的青色帷帐后,一名白衣秀士健步走出,气度雍容不凡。 “我听说,夏侯老弟修剑,去年还曾拜入云遥宗门下,何时变得如此才华横溢,弹指间便吟出四首佳作,真叫人叹为观止!” 白衣秀士走到夏侯霸面前,谈吐温文尔雅,但说到“云遥宗”时,却刻意提高了话音,透着讽刺意味。 夏侯霸强行破境,导致修为尽失,此事早已传遍京城,沦为贵族圈里的笑柄。原先天赋耀眼的他,跌落凡尘后,遭受无尽羞辱。 此人含沙射影,当众提起云遥宗的旧事,分明是要打压夏侯霸的势头。而且,他道破了很关键的一点,夏侯霸以前修剑,众所周知,此刻却吟诗如泼水,这里面恐怕另有名堂。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都听出此人话里的猫腻,转而望向夏侯霸,看他该如何解释。 夏侯霸神情淡漠,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云遥宗时,我的剑道修为虽然丧失,但也给了我一次重新修行的机会。现在,我已经转而修儒,准确地说,是儒剑同修。” 他眨了眨眼,打量着白衣秀士,激将道:“何晏兄,难道这样做有问题?” 他顺水推舟,将话题引到儒剑同修上,给何晏挖下陷阱。对方若是继续在这方面追究,就等于否定吹水侯的主张,踢到一块最硬的铁板上。 同时,他的确没说谎,为了攀附任真的势力,他最近在努力研习儒家经典,争取成为名副其实的吹水党。 借着玲珑宴,他恰到好处地泄露自己的立场,多少存着些耀武扬威的心思。 何晏不是傻子,看出话里的玄机,温和说道:“既是儒剑同修,当然没问题,难怪老弟学问大为精进,让人刮目相看。” 夏侯霸见他认怂,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不料何晏并没打算就此收场,而是转身扫视向宴席间的众人,笑道:“儒剑同修固然精妙,不过,论诗文之道,当然还是专心治学的儒修更精通一些。作为太学弟子,小生不妨献丑,试试能否写出五首诗来!” 第245章 太学的伎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五首?看这架势,真能把写诗当成拔萝卜一样,想拔几根就拔几根,都不用动脑子的么? 谁也无法预想到,在夏侯霸一口气连吟四首之后,居然还有人敢出来叫板,令玲珑宴的首轮斗诗就达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包括夏侯霸在内,所有人愕然盯着何晏,看他如何兑现自己的豪言。 何晏满面春风,“我们这些心无旁骛的儒家弟子,怎能输给三心二意的半吊子?诸位且听我吟来!” 夏侯霸闻言,神情剧变。他敏锐机警,隐隐意识到,何晏的话里另有玄机,似乎不仅冲着他本人,更是在讽刺任真推崇的儒剑同修。 何晏脸上泛着笑意,开始了他的表演。 帷帐后,任真侧坐在食案旁,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玉杯,目光则刺射向帐外,心思在疾速运转着。 “在限定内容的前提下,世上无人能临场作出五首诗。何晏念的这些诗,肯定是事先写好的。他既不像我一样,是穿越而来,拥有前世的丰富学识,又非钟情于剑,为何会准备好这么多咏剑的诗?” 任真陷入沉思。他不相信,何晏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从对方刚才春风得意的表情来看,这里面一定藏着某些名堂。 “既是有备而来,莫非……他早就知道题目,提前做好了准备?”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眼眸一亮,“主持玲珑宴的是太学博士,负责今晚的出题,他若想关照太学弟子,事先泄题给何晏,合情合理。如此一来,门生大出风头,太学一脉也会脸上增光。” 至此,任真豁然开朗,渐渐推测出事情的真相。 “若在往年,朝试主考官由京城名儒担任,那些人老于世故,跟权贵势力牵涉太深,很容易被疏通关节,所以考生们犯不着对玲珑宴作手脚,承担日后被无情拆穿的风险。” 任真思绪急转,盯着场间滔滔不绝的何晏,眸光湛湛。 “但今年不同,西陵党看得清形势,恐怕猜到我要培植党羽,不会卖给他们面子。所以,他们想借玲珑宴,提前宣扬门生的才名,到时候,我便不敢无视公论,让这些人名落孙山,跌出榜单。” 杨德祖和何晏都出自太学,太学以袁白眉为首,所以,太学的幕后其实是西陵党。面对咏剑这种冷僻题目,他们露出成竹在胸的姿态,显然早就串通一气,来演这场戏而已。 刚才夏侯霸挑明立场,不仅没有吓退何晏,更让对方看到立威的机会,想胜过夏侯霸,趁机证明他们才是儒学正统,而吹水党只是“三心二意的半吊子”。 主意是好主意,可惜,用得有点太急了。 想通所有关节后,任真侧身看向神色焦急的崔鸣九,鼓励道:“有老师在,今夜绝不会输。不就是六首诗么,包在我身上!” “真的?”崔鸣九半信半疑。 那毕竟是六首诗啊,在场的众多才子,连一首诗都还没写出来,任真就一口气吐出这么多锦绣诗篇,接下来还要再做六首,这真的现实吗? 任真笑道:“不必惊慌,用心记好就是。” 说罢,他开始向崔鸣九传授诗句。 宴席间,何晏顾盼神飞,声情并茂地吟咏着诗作,心里则懊恼不已。 确如任真所料,他收到太学泄露的题目后,便连夜召集家里的长辈,绞尽脑汁共写出十首诗,又费力记忆下来。 他原想着,凭借手头充足的存货,今夜必会连连告捷,一口气登上两三层楼,俯瞰群雄。谁想到,居然有人能连写四首,逼得他被迫现身,倾出五首,才艰难登上一层。 早知如此,他哪还顾得上担心露馅,绝对一开始就锋芒毕露,抢先登楼。 现在倒好,剩下的五首诗已经废弃,毕竟下一个登楼者要连作六首,即使无人跟他匹敌,他尚缺一首,也甭想更上一层楼。 五首诗念起来并不容易,他边想边念,一句一顿,完全念完时,半柱香的功夫已经过去。而在另一边的帷帐里,崔鸣九也在争分夺秒地背诗。 何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转身看向夏侯霸,眼神里充满挑衅意味,“五首诗毕,侥幸胜过夏侯老弟一头。我猜,你很不服气吧?” 夏侯霸脸色冷峻,却又无法反驳,心里暗暗祈祷着,蔡老师,你可千万别江郎才尽啊,这一仗咱们不能输! 何晏嗤笑道:“还是一心攻读圣贤书吧!儒剑同修,说穿了就是学业不精,吹水侯能做到,莫非你以为,你也是他那样的天才?” 这话既在恭维任真,又不耽误贬低儒剑同修,是想警告所有儒生,别被任真的主张蒙骗,可谓用心歹毒。 夏侯霸反唇相讥,“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从不修剑的人,反而能一口气连写五首咏剑诗。我很怀疑,你是剑道的叛逆余孽,一直做贼心虚,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 “你……”何晏怒气上涌,寒声说道:“是非自有公论,我不跟你胡搅蛮缠。要是不服气,那就作出六首诗来!” 夏侯霸哑口无言。 何晏的叫嚣还在塔里回荡。 此时,崔鸣九迈步而出,回敬道:“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六首诗么,我们今夜奉陪到底!” 何晏脸上的傲慢表情陡然凝固,看着负手走来的崔鸣九,不知如何是好。 夏侯霸则松了口气,激动得险些泪奔,老师,你特么太牛逼了! 所有人注视着场间,震撼无言。 何晏代表的太学正统,跟任真奉行的儒剑同修,两方借助斗诗,展开正面交锋,高潮迭起,攀升至连赋六首,堪称历年玲珑宴之最! 崔鸣九冷冷瞥视一眼,生怕强记的诗句会突然忘掉,不敢再跟何晏斗嘴,径直吟诵起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宝剑不可得,相逢几许难……” “灵剑经年匣,决云谁为高……”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崔鸣九闭目而吟,嗓音连绵,这最后一首《侠客行》,写的不仅是剑,字里行间更透着剑客的一腔豪气。仗剑而行,任侠使气,其精神饱满,每一字仿佛都蕴藏锋利剑气,震荡人心! 任真最喜欢的是这首,崔鸣九刚才听到这首时,也深深沉醉在它的豪迈意境里。这正是无数剑修毕生追求的精神境界所在。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正当他徜徉其中,纵情长吟时,旁边宴席里,有人勃然而起,大声斥责道:“这首诗不是你写的!” 第246章 故人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一声怒斥,如惊雷炸裂,打断了崔鸣九的吟诵,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只见一名年轻书生拍案而起,阔步走向场间,朝崔鸣九瞋目而视。 他峨冠博带,器宇轩昂,看起来很有气度,不知为何,他的清逸眉眼间流露出一股怒意。 崔鸣九神色微慌,这首诗确实不是他做的,难免会有点心虚。但在这种场合下,势成骑虎,他断然不能老实坦白,将幕后的老师供出来。 “阁下是何人?为何出言不逊,污蔑我的清白?” 他很困惑,这首诗是任真刚才当面相授,没有外人在场,这书生是如何识破的?难道,《侠客行》并非老师所作,他也是抄袭别人的不成? 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不愿接受,但隐隐感觉到,真相或许正是如此,否则,如何解释老师能不假思索,赋诗如流? 何晏见状,喜出望外,对突然闯出来的书生点头示意,笑眯眯地道:“师弟果然博学,竟连这么冷僻的诗篇都曾读过,愚兄实在钦佩!” 他以为,《侠客行》出自某部名不见经传的冷僻诗集,鲜有人知,故而被崔鸣九盗用后,在座众人都无从察觉,幸亏有师弟博学多识,站出来指证。 崔鸣九沉默,心里陷入绝望。此人被何晏称作师弟,肯定又是太学的门生,要是当众道破出处,真相大白,那么自己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师抄诗帮我扬名,想不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没猜错,任真的诗确实是抄的,却非抄袭这世间任何人的作品,而是源于另外一片大陆上那个叫做李太白的谪仙人。在这片大陆上,断然不可能出现作品完全雷同的情形。 既然如此,这书生又何以断定,此诗是抄袭他人呢? 难道他也是穿越而来? 那是不可能的。 帷帐后,任真面带苦笑,凝视着外面那个怒气冲冲的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时,只听那书生愤然说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首诗的作者,是我的同窗好友,也就是如今的儒家小先生,蔡酒诗!我曾当面听他吟诵过此诗!”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在众人看来,真相实在太意外了,此诗的作者居然是吹水侯! 场间另一侧,崔鸣九却是傻了眼。苍了个天的,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啊! “我就是受老师所托,站出来念诗,你又替他打抱不平,以为我在剽窃他的智慧,这特么算哪门子事!” 他恨不得冲上去揪住书生,暴打一顿。 夏侯霸站在任真身后,同样哭笑不得,问道:“老师,那人真是您的朋友?” 任真一脸沮丧,点头说道:“不错,他叫付俊杰,是我在西陵书院的师兄。以前,我经常骑牛卖酒,有次喝到兴起,在他面前念过这首诗。想不到,他居然记住了!” 当初,他刚顶替真正的蔡酒诗,混进桃山,借着酒意吟诵此诗时,路过付俊杰所在的梅园旁,还受到对方的一顿盛赞。(第77章,走牛观花)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付俊杰还开玩笑说,要拾他牙慧,拿这首诗充当自己的大作传扬出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付俊杰进京赶考,今夜恰好在场,见到有人偷诗,这叫他如何不愤怒,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替好友讨回公道。 于是,酿成了现在这场闹剧。 付俊杰不明就里,盯着欲哭无泪的崔鸣九,怒斥道:“连侯爷的诗作都敢公然抄袭,简直胆大包天!你休想抵赖,现在就跟我去找他对质,真伪自现!” 何晏幸灾乐祸,趁机发难,“既是抄袭侯爷的大作,不能算数,按玲珑宴的规矩,理应取消蔡酒诗的资格!付师弟,你快带他去见吹水侯吧!” 他心里窃喜,腹诽道:“抄袭抄到自家人头上,反倒被外人识破,吹水党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席间众人纷纷出言声讨,斥责崔鸣九的卑劣行径,要将他赶出玲珑塔。 “这……” 崔鸣九进退两难,情知付俊杰的本意并不坏,但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搅局,无疑是在为西陵党推波助澜,偏偏自己又无力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形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已不是他能摆平的。 此时,一道淡漠话音幽幽飘出,令众人心头一震,“对质就不必了,本人就在这里。”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任真掀开帷帐,走了出来。 这一刻,所有人心脏抽搐,脸上都浮出异常精彩的表情。这场晚宴为朝试考生准备,结果主考官也来到这里! 僵滞片刻后,他们总算缓缓过神来,陆续起身行礼。 “晚生拜见蔡侯爷!” 偌大玲珑塔里,回荡着同样的声音,震撼人心。 任真漫步在躬身的人群间,负手走向场地中央,说道:“本来我不想现身,破坏诸位的兴致。但是涉及到一名考生的名誉,本侯不得不出面说两句。” 全场寂静,无人敢出言回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崔鸣九和夏侯霸两人,刚才都坐在那方雅间,此时吹水侯又从里面走出来,很显然,他们三人是一伙儿的。既然同行,当事人都在场,还谈什么抄不抄袭? 任真走到付俊杰面前,眼里带着会心的笑意,“付师兄,许久不见,没想到你依然记得这首诗,师弟心里很是感动。” 付俊杰连忙行礼,同样面带笑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您已是小师叔,不可再如此称呼我。咱们西陵,这次来了不少你的熟人。” 说着,他朝宴席一隅招手,数名青年迅速起身,朝任真颔首示意。 为首那人高大健硕,威风凛凛,正是当初格竹的卓尔。 赵千秋死后,他被放了出来,眼前换上鲜亮衣衫,穿戴整齐,浑身透着逼人的英气。 旁边的冷雪、蓝玉等人,任真先前也都见过,算是旧相识。 而在卓尔身旁,赵香炉一身白衣如雪,跟任真隔空对视,笑意盈盈。 第247章 吹皱一池春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乡遇故知,虽然以前谈不上交情,再次看到西陵这些人,任真还是感到莫名亲切。 若非成为小先生,可以自立门户,按他最初的计划,此时应该跟这些人并肩而立,站在西陵党的旗帜下才对。 可惜,世事难料,双方的立场已针锋相对。 任真收起感慨,环顾四周宴席上的才俊,淡然道:“崔鸣九并未抄诗,确是原作者无疑。我跟他早有旧交,以前从他那里听过此诗,颇为喜爱,后来饮酒正酣,即兴在付俊杰面前吟诵出来。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造成了刚才的误会。”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量着何晏,“事实就是这样,你可有异议?” 何晏脸色一僵,面对任真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些茫然无措,只好答道:“既是侯爷亲口所述,学生岂敢放肆置喙?” 双方虽处敌对阵营,但地位差距太过悬殊,以何晏的太学弟子身份,根本没资格跟任真叫板,明知是党争之敌,他也不敢当面冒犯,只能退避锋芒。 任真的现身,将西陵党打了个措手不及。毕竟谁能想到,他会亲赴玲珑宴。 出头的何晏都没异议,其他青年岂敢多言,蠢到顶撞主考官的份上,场间立时寂静,气氛有些冷清。 任真自知,既然被迫公开身份,就没必要留在这里,让所有人都不自在。众目睽睽下,再想帮两名弟子登楼,容易被人看穿,反倒自讨没趣,还不如见好就收,顺势离开。 “我跟在座诸位,其实都是同龄人,只是身份略有不同。本想着凑凑热闹,免得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抱歉,我就不打扰大家的雅兴了!” 他神态温和,抱拳行礼,这几句话也说得诚挚恳切,没有丝毫公侯架子,传到众人耳里,说不出的舒服。 众人纷纷起身,为吹水侯送别。 任真走向门外,崔鸣九和夏侯霸见状,立即跟上去。 便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道不阴不阳的话音,“侯爷鲜衣怒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出席这种年轻人的聚会,再合适不过,何必匆匆离去?” 任真闻言,转身望向二楼,说话的正是太学博士,袁天罡。 袁天罡嘴噙笑意,眼神不善,挑衅道:“随你前来的这两名青年,都才华横溢,惊艳四座。您是儒家小先生,又是主考官,必不会输给两名随从,何不让这些后辈大开眼界,一睹您的才华!” 这几句话的用意歹毒,句句堵住任真的退路,想把任真留下来,看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对对,”何晏迅速反应过来,此时正是让任真出丑的良机,恭谨地道:“侯爷是这一届考生的座师,难得今夜相见,您若不题几首佳作,就此匆匆离去,会令学子们失望,以为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放肆!”袁天罡大喝一声,假装怒斥,教训道:“侯爷深得圣人嫡传,自是名副其实的奇才,哪轮得到你来质疑!你如此胡言,难道还想讽刺侯爷华而不实,是个绣花枕头?” 这两人一唱一和,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无非是想逼任真自证清白,留下来继续参与玲珑宴。 如果任真不肯就范,选择扬长而去,等于印证了这两人的嘲讽,自己真是胸无点墨的草莽,不过凭借身份忝居高位而已,不能让人心悦诚服。 任真何等精明,哪会看不透这点小花招,不由玩味一笑,顺水推舟,“袁大人既如此说,本侯便无顾虑,留下来继续宴饮便是。不过,诸位切莫顾忌我的身份,变得束手束脚。” 他心里则冷笑不止,“我本来只想捧红弟子,没打算亲自装逼,既然你们非逼我出手,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于是,他率领俩弟子返回席位,这次没再放下帷帐,而是公然对饮。 其他人看在眼里,不禁生出许多期待,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边。他们很想目睹,吹水侯究竟会如何回应嘲讽质疑。 作为师长,莫非他的才思真能胜过连赋六首的崔鸣九? 宴席另一侧,赵香炉忧心忡忡,替任真捏了把汗。她看得出来,太学这群人有备而来,分明是想趁机羞辱任真。任真浑然不知,还敢留下来,多半会招架不住。 身旁的付俊杰洒然一笑,把她的忧色看在眼里,宽慰道:“你就放心吧!若论诗文之道,这世上无人能胜过小师叔!” 当初在格梅之时,他便领教过任真出口成诗的恐怖造诣,故而对此充满信心。他甚至已经猜到,那首《侠客行》很可能就是任真写的,只不过传诵给蔡酒诗而已。 这时,袁天罡站在二楼,说道:“第一轮咏剑,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是第二轮,侯爷难得有雅兴,不妨一试。” 在高空处,又有一盏灯笼飘出。 任真泰然自若,心道:“自我进京以来,从未当众出手过,就凭你们这群渣渣,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这盏灯笼,你们随便抢去吧!” 随着袁天罡一声令下,无数人激射向上空,再次展开激烈的角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鉴于第一轮获胜的是莫染衣,大家都心照不宣,无形中达成一种默契,先把莫染衣围困住再说。 所以这一轮,他没能脱颖而出,最终抢到灯笼,再上一层楼的人是薛清舞。 截至目前,处在第三楼的只有崔鸣九,第二楼的则有莫染衣、陆子涵、夏侯霸、杨德祖、何晏和薛清舞,共六人。 薛清舞取出灯笼里的木牌,定睛一看,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第二轮斗诗,要求大家写闺怨诗。” “什么?”众人闻言,目光俱是一颤,“要不要这么开玩笑,前来应试的大都是男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写得出闺怨诗!” 闺怨诗,顾名思义,主要抒写古代民间弃妇和思妇的忧伤,或者少女怀春、思念情人的感情,这类诗的风格幽怨凄婉,基本都是女子所作。 让男子写闺怨诗,可以说是难度相当之大了。 震惊过后,大家都保持沉默,不仅是因为陷入沉默,更有些沮丧。不少人准备放弃这坑爹的一轮,等待后续厮杀。 这时候,任真站了起来,微笑说道:“这就巧了,我恰好填出一首《谒金门》,符合这一轮的要求,而且足以证明,我并非抄袭自他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任真身上,流露出好奇之意,到底是什么样的词,居然还能验证作者的身份? 任真微微沉吟,酝酿过后,抬首吟诵出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玲珑宴上,吹水侯填词赋诗,吹皱了这池春水。 第248章 唇枪舌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难怪他说,这首词能体现作者身份,原来开头第一句,就藏着吹水二字。” 进入京城后,任真自号吹水居士,将自己的宅院命名为吹水居,女帝钦封的爵位又是吹水侯,他即将招揽到麾下的能臣,还会被世人称为吹水党。 吹水二字,已经成了任真独有的标识。把它藏在词句间,足以自证,无人会怀疑任真是抄袭别人的。当然,他确实是抄的。 任真吟咏完毕,并未立即引起轰动。众人默然细品,都在回味这首词的意境。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两句是双关语,表面写景,实际写情,象征着词中女主人内心的波澜起伏,堪称借景抒情的妙笔。 尤其是那个皱字,将春风吹水,拟作美人颦蹙,用得何其传神,足以彰显出作者出神入化的文字功力。 明日这首词流传开来,必会如春风吹水,在朝野间晕出道道涟漪,激起文人墨客的传诵和赞叹,惊艳了整个大唐。 “实在是绝妙!” 亲眼见证这首神作的诞生,未尝不是幸事。席间才俊们无不起身,朝任真躬身致敬,脸上洋溢着钦佩之情。 “不愧是儒圣嫡传,侯爷的诗词造诣让人望尘莫及!” “若非侯爷亲口道破,谁能想到,吹水侯的爵号,原来出自一句饱蕴风流的好词!” …… 众人被任真的诗文才华所折服,纷纷不吝溢美之词。 刚才太学师徒的质疑和嘲讽,瞬间不攻自破。任真只用一首词,就引来好评如潮,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把主考官的交椅,他绝对有资格坐。 任真微笑着,没有太多倨傲或者得意的情绪,平静说道:“献丑了。闺怨诗很难写,我只是偶得妙笔,并非专长。我抛砖引玉,接下来就看诸位的发挥了。” 说罢,他坐回席位,斟酒自饮,不打算再参与这轮斗诗。 为防止考生套作,玲珑宴的题目历来怪僻,今夜更是达到极点,连闺怨诗都搬出来刁难人。这样一来,便于有备而来的太学弟子施展。 任真前世虽熟读诗词,文学功底深厚,但对闺怨诗不感兴趣,所以说,这轮题目也出在他的盲区里。贸然跟太学相斗,殊为不智,还不如见好就收,顺势避开这一轮。 这一退避,倒让二楼的袁天罡产生误解,以为任真胸中并无多少才学,只是侥幸套作一首,运气而已,所以心虚露怯,放弃继续吟诗。 “侯爷这首词有些韵味,然而今夜是才子聚会,只要给足时间,哪个不能写出好句?玲珑宴比的就是赋诗的速度和数量,仅凭区区一首,侯爷难以胜出,恐怕只能站在下方,仰望塔顶的真俊杰!” 他自认为看破任真的虚实,于是继续出言嘲讽,笃定任真无法拿出真本事回应。 任真淡漠一笑,没有仰头去看袁天罡,而是扫视向宴席间。 “并非我不想参与,而是你们太学吹毛求疵,为了提高斗诗难度,连这种题目都敢拿出来。谁不知道,参加朝试的大都是男人,你却非要逼我们假惺惺地作女儿之态?” 说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本侯以为,面对这种古怪题目,若还有人能文思泉涌,连赋数首,要么,他是心理变态的娘娘腔,要么,他就是提前知晓题目,今夜在众人面前作弊!” 场间众人神色骤变,显然听出任真的弦外之音。如果太学的人想作弊,事先泄题给门下弟子,那么,连吟四五首诗不在话下,无人能跟他们相抗衡。 一念及此,他们纷纷转身,看向崔鸣九和夏侯霸。 夏侯霸毫不犹豫,辩解道:“我和崔兄皆非太学门人,没有任何作弊的渠道。诸位应该有耳闻,今日在朝堂上,家父还跟兵部袁尚书争夺帅位,势同水火。你们认为,太学会愿意帮我?” 他冷哼一声,视线落在何晏和杨德祖身上,“反倒是这两位仁兄,出身众所周知。就算有人作弊,也应该是他们才对。” 何晏闻言,心脏猛然一颤,面对投来的无数目光,不知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袁天罡开口,寒声说道:“没有证据,侯爷休要污蔑太学的清白。如果只凭猜测就能定罪,那我还怀疑你的两名随从作弊呢!” 任真坐在席位上,表情波澜不惊,悠悠答道:“袁博士何必激动,我可没说有太学弟子作弊。不过,接下来的斗诗过程中,大家可以稍加留意,看看那些出口成诗、惊为天人的才子,是否都出自太学。” 任真心知肚明,西陵党安排太学作弊这一出,是想利用舆论造势,强行干预他作为主考的监考和阅卷。既然如此,他索性当众道破,看太学弟子还敢不敢再站出来,肆无忌惮地抄诗。 政治家从来不问对错,只问利弊。同样是抄诗,关系到自身和西陵党的利益冲突,他当然要毫不犹豫地反击对手。 袁天罡对此始料未及。任真的话等于给大家提了个醒,这下太学再想作弊,等于不打自招。有了顾忌,原先的计划就彻底作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太学弟子才华横溢,明明写出锦绣诗篇,难道因为侯爷的无端猜测,就不能当众吟诵出来?如此一来,还有何道理可言?” 他眼眸微眯,居高临下看着任真,心里怒意升腾。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道理?本侯素来最讲道理。袁博士觉得不公平,那也很好办,把提前出的题目全部作废,当场重新再出一次就是。我信得过你,还是由你出题!” 袁天罡哑然无语。 题目被作废,小抄就会随之一道作废,更谈不上作弊。任真这一招简单有效,直接断掉了太学的作弊途径。 任真戏谑地道:“既然你说,太学弟子都才华横溢,我很想看看,重新出题后,他们还能否像那个何晏一样,接连写出五首诗来。” 何晏脸色苍白,顿时惊出冷汗。 袁天罡心有不甘,“太学按职责行事,岂能因你一人之言,废掉精心设计的题目!何晏连写五首,才思敏捷,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容不得他人指手画脚,随意污蔑。” 说到这里,他忽然狡黠一笑,阴戾地道:“如果你真想换题目,也行,用实力来说话。我给你出个题目,你如果能胜过所有太学弟子,太学采纳你的建议也无妨。” 任真侧身,捏着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你们似乎很质疑我的文采学识,一直揪着不放。要是我拒绝你的提议,恐怕明天满长安都会疯传,小先生仗势欺人,亵渎太学权威,对吧?” 袁天罡不语,只是冷笑。 任真微微抬手,欣然道:“请出题。” 第249章 蔡侯斗酒诗百篇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见任真爽快答应,袁天罡嘴角勾勒起一抹冷笑,眼前仿佛浮现出对方当众出糗的情景。 他锲而不舍地刺激任真,是因为有充足的底气。自从任真进京后,西陵党反应迅速,便立即派人前往桃山,深入调查蔡酒诗的底细。 根据他们得到的情报,蔡酒诗不学无术,平日里醉生梦死,功课成绩历来很差,绝算不上是才子。他之所以能当上小先生,纯属误打误撞,幸运地斩断东林叶三秋的臂膀,在夫子面前出了把风头。 他们由此得出结论,蔡酒诗只是走狗屎运的小人物,侥幸发迹,实际上并无真才实学,不足以令世人信服,这是能加以攻击的软肋。 这也能解释,今日早朝时,西陵党为何拿儒学造诣质疑任真,他们的决断正是基于此。 他们掌握的资料准确无误,只可惜漏了最致命的一点——蔡酒诗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蔡酒诗了。 所以,他们注定满盘皆输,沦为任真扬名天下的垫脚石。 袁天罡笑容阴森,说道:“为了避免被指责太学以多欺少,我特意照顾侯爷,为你们出的题目,是侯爷从小就朝夕相处的物品。” 说着,他伸手指向食案,“诸位可能不知,蔡侯爷祖居茅台镇,世代以酿酒为生,先前在西陵求学时,就整天到处贩酒。我如果以美酒作题,让他们赋诗,绝不算徇私舞弊,故意刁难侯爷,对吧?” 当着无数俊杰的面,他故意掀开蔡酒诗的老底,美其名曰照顾任真,就是想羞辱任真出身低贱,只是一时走运而已,骨子里不配跟上品豪族为伍。 被当众羞辱,任真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沉声说道:“诗文乃陶冶情操之雅物,非争强斗胜之巧技。我本不认同玲珑宴的规矩,想着点到即止,既然太学逼我见真章,事已至此,我也就不藏拙了。” 说话功夫,他已走到场间,抄起旁边食案上的那坛酒,回身冷冷扫视太学群儒一眼,眼里不仅涌起醉意,更透着澎湃的战意。 “给我听好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步踏上楼梯,不急不慢地朝二楼走去,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白居易在饮酒,饮的是米酒,敬的是挚友。 玲珑塔里无人作声,唯有任真的清亮嗓音在颤荡作响,仿佛在撩动着人们内心深处的脆弱神经。 这首诗吟罢,他已登上二楼,举起酒坛海饮一口,姿势狂放至极。 袁天罡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心道,斗诗比的是数量,就凭你临时臆造,也想胜过我们人多势众,真是自不量力。 他踏前一步,俯瞰楼下人群,正准备让人出来迎战,只听任真的嗓音再度响起。 任真压根没打算在二楼停留,只是饮了口酒,便继续朝三楼走去,甚至都没看袁天罡一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是王翰在饮酒,饮的是红酒,醉的是疆场。 “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樽……” 这是柳宗元在饮酒,饮的诗清酒,醉的是闲适。 任真毫不停顿,接连将这两首诗吟诵出来,一气呵成。诗成之际,他恰好已登上三楼,再次举起酒坛灌一口,浓烈酒水溅撒在胸前衣襟上,湿了一大片,更透出几分豪迈气概。 楼下众人全都抬头,怔怔仰视着三楼那道身影,震撼无语。 吹水侯不仅能吟出绝句,连作诗的速度也恐怖如斯,完全不需思考。才弹指间功夫,他就已连赋三首,而且还不失诗作水准,简直是旷世奇才! 袁天罡脸色难堪,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心里开始怀疑,派去西陵的人是不是搞错了,如此惊世才华,真是那个庸碌怯懦的酒贩子? 他们正沉浸在惊愕的情绪里,此时,任真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继续响起。他又在登楼了! 任真脸颊晕红,眼神有些迷离,嗤笑一声。区区三楼而已,岂值一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瞧,诗仙李白终于来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李白挥金如土,浮一大白。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李白酒入佳境,痛饮三百杯,开始醺醺然。 又是三首诗吟罢,任真踏上第四楼。 由于视线受阻,一楼的众多才俊已看不见其身影,只能听到那酒酣时纵情的长啸声,徒然望洋兴叹,不能望其项背。 “世间若有诗仙,也不过如此吧……” 太学弟子都面带苦笑,彼此对视一眼,满是惆怅和无奈。楼上那位对手强得让人发指,即使他们不顾脸面,真的一拥而上,凭人数优势取胜,也胜之不武。 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天下自有公论,后世又多一段风流。 吹水侯真乃神人也! 独立高处的任真,醉意渐渐上涌,眼里早已没有那些宵小之辈,甚至也不把斗诗放在心上。他要赢的,不是他人,而是这大好时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有此机会,如不痛快发泄出来,苟活人世还有何意义! 他提着酒坛,晃晃悠悠继续攀登。 管它是不是高处不胜寒,先登上去再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若饮酒,若吟诗,怎能少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若论独酌,谁能比得了太白月下的寂寞。 …… …… 塔有九层,斗诗八轮,合计三十六首。 任真手提酒坛,吟啸徐行,这些名诗从他嘴里喷涌而出,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 一壶酒尽,一人立于塔顶,这一夜美名就此成就,注定震铄古今。 北唐有诗仙,遗世而独立。 站在塔顶的烈烈风中,俯视着夜幕之下的茫茫长安,任真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份飘然欲仙的感觉和意境里,快然自足。 今夜这酒,喝得值了。 他昂着头颅,振声清啸,皎洁月色下,那一身白衣飘舞。 “蔡侯斗酒诗百篇,玲珑塔上独自眠。天子呼来不上殿,自称臣是酒中仙!” 第250章 京城流血夜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首诗为杜甫所作,用以赞美诗仙李白。 此时,任真独立塔顶,俯瞰京城,之所以改编此诗,一方面,是酒兴使然,想效仿李白的狂态,为这场千古风流完美收官。 另一方面,他登高长啸,在浑厚内力激荡下,话音会传遍长安,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行踪,耳闻他的醉话。 这样,有利于他接下来去做更重要的事,伪造出不在场的证据。毕竟,没人会怀疑到一个刚出尽风头、正酩酊大醉的人身上。 这首诗吟罢,他没有从楼梯返回一楼大堂,而是纵声大笑着,弃众人不顾,踏空狂奔而去。 胜负早无悬念,他相信,在无数人见证下,即使袁天罡没有老实换题,太学也不敢再肆意作弊,将脸面全都丢尽。 今夜,他借酒狂吐诗篇,可谓名利双收,不仅拆穿太学蓄意造势的阴谋,还成功在世人面前证明了自己的才气,赢得诗仙的美名。 当然在赴宴前,他并未萌生这个念头。他本想深藏身与名,躲在幕后成全弟子,没想到会因为付俊杰闹乌龙,被迫现身,成就这场风流。 事已至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副更大的手笔,双炮齐鸣,让明日的京城彻底炸开锅。 他高调踏空,故意在空中呼啸而行,好让不少人亲眼目睹到,他已酒醉回府。 踉跄走进书房后,他迅速收起伪装的醉态,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匆匆写着些什么,看起来精神抖擞。 一炷香时间过后,书房的门被推开,顾海棠走了进来。 任真抬头,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清冷神情,知道暗杀顺利完成,笑道:“明天我做东,好好酬谢剑圣大人。” 顾海棠无动于衷,向来这般不食烟火,目光落在书桌上,问道:“下次出手的时间提前了?” 任真正在写新的口供状。 他沉声道:“我在玲珑宴上弄出大动静,刚好能吸引注意力,是不错的幌子。索性今晚就大开杀戒吧!” 顾海棠点头,拿起写好的纸条,默默读着。 任真笔走龙蛇,一边交代道:“要杀的仇家很多,你一个人分身乏术,忙不过来。待会我也去,咱们分头行动,同时出手暗杀。” 顾海棠侧头,看了他一眼,“你的隐身手法只对别人有效,你自己如何隐身刺杀?” “你用隐身,我用易容。伺机杀掉目标身边的下人,再易容靠近,不算棘手,就是多了一道程序而已。” “程序……是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速战速决。你在城西行动,我在城东行动。每隔一个时辰,咱们在城隍庙碰头一次。” 天眼的隐身神通有时间限制,顾海棠无法一整夜都神出鬼没,必须重新加持。所以,准时碰面必不可少。 顾海棠提醒道:“刚才暗杀那两人时,我发现了雪影卫的踪影。他们有所警戒,你要出手,恐怕并不容易。” 任真停笔,说道:“那女人选择的余地不多,派雪影卫保护目标,不给我借题发挥的机会,算是一种相对温和的应变。” 女帝不会怜惜被刺杀的旧日同伙,她对此求之不得,真正畏惧的是,他们会供出实情,让真相大白。 她当然不知道,任真借助南晋的强大国力,耗费无数心血,早已将案情差得水落石出。复仇是真,所谓供状,只是在借死人说真话,说给蒙在鼓里的天下人听。 顾海棠盯着纸条,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不抢先出手,把同伙都杀人灭口?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再害怕泄密了。” 任真闻言,笑意嘲讽,不是在针对海棠,而是嗤笑那个只手遮天的女人,也会投鼠忌器。 “要是敢这么做,她早就出手了,还会姑息养奸,拖到今天?该死的人太多,连根拔除,不仅令朝廷伤筋动骨,更会惹起无数怀疑。” 他拿起纸条,吹着未干的墨迹,幽幽道:“牝鸡司晨,这些年来,她本就没能收服人心。贸然出手,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再拼个鱼死网破,你说,那座龙椅能不烫屁股么……” 顾海棠听懂了,“所以,她只能选择保护那些人,守株待兔,等咱们出手时,再一举擒住咱们。” 任真心情压抑,联想着十六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杀人夜,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咱们只有两人,势单力薄,今晚只杀三成,算是敲山震虎。至于剩下的,就借刀杀人吧!” …… …… 杀人不是有趣的事情。 尤其是复仇杀人,自身背负着太多血海深仇,就更不可能有趣,只会让人感到沉闷压抑。 手上沾满鲜血时,复仇者往往体会不到快感,甚至看着倒下的尸体,会忍不住想要呕吐。 所以说,复仇杀人,本无对错,更谈不上输赢。 这是一条走在黑夜里、看不见光明的路。 任真走上这条路,固然建立在“血浓于水”的人性伦理基础上,想替父母双亲报仇,但很大程度而言,他也是被逼的。 他的灵魂来自异世,降临在婴儿躯体内,就意识形态而言,或许天性凉薄,最初只把自己当成游客,没把血海深仇当回事。 然而,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南晋的阴影笼罩下。自懂事起,他经历的所有苦难、被灌输的各种思想、被磨炼出的强大意念,皆是源于那桩血案。 他的生活里,满满当当被人写满“复仇杀人”四个字,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所谓借刀杀人,刀的存在,本就是被借以杀人的工具。 他这一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让他作呕,但别无选择。 无论他是否发自肺腑地复仇,还是单纯地只想挣脱这朵巨大的阴云,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就是,来到长安,复仇杀人。 让该死的人死掉,这条夜路就能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光。 令他感到庆幸乃至感激的是,命运是相对公平的。他无辜饱受折磨,背负上任天行的血仇,与之相对的,他也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传承。 手心里的天眼。 如果没有它,或许他早就死了。 如今有了它,他就有复仇杀人、安身立命的根基。 感谢苍天,让他有眼。 所以,当他出现在陌生的仇敌身后,一刀割破对方喉咙时,他的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悲喜。 只是多了一声叹息。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以眼还眼,买卖公平。” 第251章 恶人先告状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北唐五日一朝,平时不上早朝,女帝往往会在清心殿下榻,起得稍迟一些。 由于是女人的缘故,她登基掌权后,后宫彻底闲置,不存在嫔妃侍寝一说。前几年,民间还曾传过她私蓄面首的流言,甚至揣测她跟萧元二人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 这些流言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至少在明面上,女帝宿寝清心殿,一人独居,这是宫里内监们司空见惯的常态。 今夜是个例外。 天尚未亮,她就已起身,没有吩咐侍女伺候梳妆,就这样身穿睡袍,脑后披散着细长青丝,在清心殿里来回踱步,面容冷峻如霜。 很罕见地,萧铁伞和元本溪同时被召来,伫立在阶下。两人凝眉沉默,听着女帝的脚步声,焦虑情绪并不比女帝轻。 除此以外,台阶下还跪有一人,战战兢兢。夤夜进寝宫面圣,足见事态之紧急。 此人身材魁梧,一袭黑袍裹身,背负颀长铁剑,明显是名大修行者。只是,在三位屹立皇朝最巅峰的大人物面前,他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额头冒出冷汗,准备迎接随时降临的雷霆怒火。 二统领暗形,身手轻盈超绝,踏雪无痕,在雪影卫的地位仅次于萧铁伞,是备受女帝青睐的心腹爪牙。 按先前的圣旨,他此时应该潜伏在城里,亲自指挥雪影卫保护一众旧臣。他火速进宫,就说明任真的行动得手,已然引起雪影卫的恐慌。 雪影卫把差事办砸,萧铁伞身为大统领,同样无法推卸责任。见女帝备受煎熬,还在强忍怒火,他心里感到内疚。 他攥着一叠草纸,嘴角不断抽搐,怒骂道:“若非擅离职守,目标就在你们眼皮底下,怎么可能被人无声抹杀?都是一群没用的饭桶!” 暗形闻言,身躯猛然战栗,将额头紧贴在地上,颤声道:“从凶手的作案手法来看,他们对目标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所以才能出现在最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发起致命一击。” 他咽了口唾沫,见萧铁伞没再训斥,斗胆说道:“能做到这些,而且迅速杀死这么多人,足以说明对方实力强大,且蓄谋已久。并非属下失职,实在是敌明我暗,防不胜防……” 萧铁伞正准备继续怒骂,元本溪憎恶地皱了皱眉,“事情败露,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一夜之间,这么多人被杀,形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纸里包不住火,还是先想办法化解危机吧!” 上次顾海棠出手,杀人现场是在死者家中,事后目击者不多,所以消息没有大规模传播出去。但这次不同,她杀掉一些人,是在赌坊、妓院等公共场合,没过多久,就被外人发现,闹得沸沸扬扬。 更关键的是,现场不仅写有“替天行道、明净高悬”的字样,还出现伪造好的口供状,将两桩血案的原委拆解成诸多环节,陆续呈现在外人面前。 世人很快就会明白,降晋的任天行本无反心,只是功高震主,在女帝的计谋下被逼走上绝路,而襄王高澄,更非聚众攻打皇宫的真凶,其实是沦为武清仪弑君篡位的幌子! 一旦真相大白,所有矛头都将对准女帝,激起强烈的民愤,不仅会失去本就不稳固的民心,更是给蠢蠢欲动的旧势力提供起兵名义,号召天下伐武复国! 元本溪表情复杂,“前天那两人被杀,我就觉得不妙,却没想到,事态竟恶化成这种局面。人言可畏,复仇跟翻案结合在一起,这是想离间人心,恐怕会滋生叛乱……” 萧铁伞目光骤寒,阴冷地道:“这件事怪我,没能把高瞻抓回来。难怪他迫不及待,想逃离京城,原来他蓄谋已久,早想好翻案造反的计划!” 元本溪没再说话。 此时女帝豁然转身,盯着跪倒的暗形,“你刚才说,今夜死了多少人?” 暗形答道:“共计十六人。” 女帝闻言,跟元本溪对视一眼,眼神晦暗,“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还没结束。” 当年为了铲除那两位重臣,为谋逆篡位扫清道路,他们煞费苦心,纠集在一起的同伙远不止这些。既然对方没有全部杀掉,就说明接下来,京城还会继续爆发杀人案。 萧夜雨捏着腰间的伞柄,寒声道:“我亲自去蹲点,蛰伏在暗处,这次一定要将逆贼揪出来!” 元本溪摇头,“对方的杀害目标太多,你分身乏术,只会顾此失彼。事已至此,咱们不能再冒险了。跟抓住凶手相比,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再有新案情被揭开,让矛盾更加激化。” 萧铁伞莫名烦躁,反问道:“不抓住凶手,你如何阻止他们兴风作浪,继续杀人翻案?” 元本溪沉吟良久,看向昏暗灯火下的女帝,狠戾地道:“既然死人无法避免,与其等对手翻案,咱们不如主动出击,抢先一步将剩下的人灭口!” 女帝眉关紧锁,脸色变幻不定,“所有人都死掉,朝廷会伤筋动骨,出现巨大的官员空缺,届时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你想过没有?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保全他们,不愿成全那群逆贼的心意。” 她擅长借刀杀人,当然明白,自己亲自出手,就会沦为别人的杀人之刀。 元本溪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何尝不知,这是下下策。但形势所迫,趁现在泄露的只是部分真相,没有和盘托出,亡羊补牢不算太晚。而且,咱们还有一招反手,或许能将形势扭转过来。” “哦?”女帝眼眸骤亮,仿佛看到了希望,急切追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咱们抢先出手,把剩余的人抓起来,等于抢到话语主动权。至于抓人的名义,就说他们是高瞻的同党,策划这起杀人案,利用旧案构陷陛下,损害朝廷威严,以行聚众谋逆之实!” 这是最典型的恶人先告状。谁先开口,先入为主,谁就成了无辜的原告,更容易获得旁观者的认可,占据言论优势。 女帝幡然醒悟,“把他们当成凶手杀掉,可以了结已经发生的杀人案。日后再有人翻案,也会被默认为高瞻的同党,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以前,她投鼠忌器,担心那些同伙藏有后招,所以迟迟不敢灭口。如今,传言已起,她顺势杀人,反咬一口,也就不必再顾忌别人翻案。 反正所有的锅,都由庸王高瞻来背。 元本溪补充道:“这两起旧案,有一个共同的核心人物,献国公叶无极。所以他必须死,否则,一旦落在高瞻同党手里,他会将所有实情都招供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萧铁伞忽有所思,“遵陛下旨意,雪影卫派叶明华在叶府卧底,担任大管家监视多年。他昨日密报,说叶家去拜访夏侯淳,想联手勾结,套取饷银。既然如此,索性杀掉这只硕鼠,抄没他家的存粮!” 第252章 你可有悔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跟萧元二人一样,叶无极也是最早效忠女帝的下属之一,当年为了帮她铲除异己,窃取朝纲,参与过不少密谋,手里掌握着很多核心机密。 萧铁伞追随,是出于男女之情,死心塌地; 元本溪拥戴,是因为郁郁不得志,太祖又怯懦无能,非他眼里的明主,扶持皇后摄政,如此大手笔才能施展他的勃勃野心; 叶无极愿意上贼船,动机更简单,也更实际。他贪婪无度,难以抵抗财宝的诱惑,偏偏女婿任天行又为官清廉,不仅不肯扶持他,还反对他插手政事,借自己的名义收受贿赂。 为了能博得女帝信任,牟取荣华富贵,他不惜出卖自己的亲闺女,当作晋身求荣的筹码,最终换来献国公的爵位,居六公之列。 正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女帝对他心存忌惮,所以这些年一直恩宠于他,同时又派雪影卫潜入叶府,时刻监视着他的举动。 如今东窗事发,叶无极已经成了最大的隐患,随时都会引爆京城。 听到萧铁伞的汇报,女帝眼眸微眯,阴恻地道:“你们提起他,让我想明白一点。高瞻在京城势单力薄,如何能查清全部资料?或许,这些人里就有内鬼变节,出卖了咱们……” 叶无极唯利是图,反复无常,要是为了好处,把秘密泄露给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本溪闻言,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留他了。他好歹是六公之一,地位显赫,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杀他,恐惹人怀疑。不如借粮饷做文章,让夏侯淳上奏检举,抄没叶家充公!” 这个主意绝妙,既能杀人灭口,又解决军饷的燃眉之急,算是一箭双雕。 可惜,正中任真下怀。 他不想亲自手刃外公,让叶无极自食苦果,死在效忠多年的女帝手里,这才是最具讽刺意味的惩罚。 女帝点头,“就这么办。当务之急是去抓叶无极,将他关进大牢,以防生变。至于其他人,先不必着急,等京兆府奏报后,我会把查案之权交给雪影卫,到时候,你们再名正言顺地抓人!” 匆匆抓人,有不打自招之嫌,跟先查再抓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元本溪深以为然,补充道:“不能忽略蔡酒诗,他会成为化解危局的关键。夏侯淳负责买粮,是由他举荐,就让他敲打夏侯淳,立即弹劾叶无极。除掉那批人后,出现的职位空缺,也得靠他从朝试里物色人选!” 商议到此时,应急方案终于定下来,三人脸色和缓许多。 抢先斩草除根,嫁祸到逃走的高瞻身上,再指鹿为马,将旧案供状说成煽风点火的污蔑,如此手段虽会两败俱伤,但对女帝来说,已是相对可行的稳妥之计。 总好过真相大白,举世伐武。 这一夜,任真和顾海棠联手,暗杀不少旧案元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天亮以后,风雨不仅不会平息,即将迎来的,更是一场席卷京城的剧烈动荡。 血洗朝野,流言四起,北唐要变天了。 …… …… 长安城东,火光四起。 黎明虽未至,献国公府里烈焰滔滔,将夜幕映照得通红,恍如白昼。 四周的街坊邻居被吵醒,纷纷跑到街上,怔怔看着火海里的那座豪华府邸,都下意识地揉了揉眼,以为出现错觉。 他们都不明白,权势滔天的叶家,何以一夜之间葬送于火海,付之一炬。 半个时辰前,一队黑衣长剑的雪影卫冲进府里,擒拿叶无极入狱。 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叶无极就意识到大祸临头,女帝隐忍多年,终于还是对自己出手了。 伴君如伴虎,对女帝狡诈多疑的性情,叶无极心知肚明,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暗暗提防,私下蓄养不少江湖强者,以防出现灭门之灾。 他当机立断,选择逃跑,在忠心耿耿的死士护卫下,想通过府里密道出城,却被充当卧底的叶明华拦截,断绝了最后的退路。 于是,国公府里爆发惨烈的殊死搏斗,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行将全部覆没之际,多亏少主叶天命急中生智,点燃粮库,引得雪影卫被迫救火,这对祖孙才逃出重围,躲在街巷角落里,苟延残喘。 此时,叶无极浑身是血,胸前被一剑刺穿,伤及肺腑,眼前已撑不到天亮。 他倚在墙角,艰难喘息着,浑浊眼眸里透出不甘的怒意。 “那个毒妇……真是蛇蝎心肠!老夫鞍前马后,追随她多年,想不到她无动于衷,还是要杀我灭口!” 他低声咆哮着,胸膛起伏不定,牵扯到致命伤口,顿时血流不止,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叶天命蹲在身旁,用手按着他喷血的胸膛,泣不成声,“祖父,您别说了!我这就去求咱家的世交,让他们派人救您!” 叶无极伸手,轻抚着孙儿的头,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傻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世态炎凉,咱们家一夜覆灭,谁还敢伸出援手,跟朝廷为敌?” 他仰天长叹一声,话音沧桑而悲凉,“当年是我,把她扶上龙椅,现在我却丧命在她手里。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叶天命伏在怀里,嚎啕恸哭,从没想过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朝廷既然派兵抄家,必会封锁城门,满城通缉,让两人插翅难逃。他俩无处可躲,流落街头,只要等到天亮,就会暴露踪迹,很快落入朝廷的落网。 从女帝起杀心的一刻起,祖孙俩的命运就已注定。 叶无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武清仪狼心狗肺,既然她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你不必管我,快趁着夜色逃出城,把当年的证物都取出来!” 叶天命猛力摇头,悲痛地道:“不!孙儿要留在这里,陪您走完最后一程!家都没了,要证物还有何用?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叶无极闻言,伤心欲绝。 “至死都没能翻案,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月光如水,洒落在陋巷里,照在祖孙俩身上,显得格外凄冷。 巷子另一头,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道黑影,静静伫立在那里。 他走过来,俯瞰着躺在地上的落魄祖孙,眼神比月光还冰凉,“你可有悔意?” 叶无极心头大骇,以为是女帝派来的杀手,借着月光看清年轻人的面容后,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任真……你为何在这里!” 他记得这张脸。 半个月前,他跟这青年在赌坊相逢,欢喜之下,将其收进府里,变成二管家叶真。再后来,任真在拍卖会上揭开身份,自称是剑圣首徒,就此脱离叶家,进入小先生麾下。 叶天命抬头,凝望着这副熟悉的面孔,同样非常惊愕,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这个意料之外的青年会出现。 任真嘲弄一笑,神情并未得意,而是充满愤怒。 “为何?你不是知道我姓任么!” 第253章 让流言飞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坏消息的传播速度总是极其惊人。 不到半日,夜里爆发的一连串杀人案便轰动京师,闹得家喻户晓,一时甚嚣尘上。 从市井百姓,到豪门显贵,朝野无不在密切关注此案,却又不同于往日的热议话题,大家都嗅到危险的气息,只是竖起耳朵,探听着外界流言,不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出现在杀人现场的供状,是本案最能看出端倪的突破口,同时也是让人感到震惊乃至惊惧的焦点,里面蕴藏的信息太过可怕,字里行间,隐隐在指向某人,却又未明确道破,耐人寻味。 这就是任真的高明之处。 他并未立即杀掉核心元凶,而是由表及里,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给世人呈现出连贯周密的逻辑顺序。这样,大家不仅能明白死者的被杀之因,更能循序渐进,引导着他们的好奇心,一步步揭开谜团。 眼看真相快浮出水面,最焦急的自然是罪魁祸首,任真这种遮遮掩掩的翻案手法,就是要让女帝备受煎熬,不得不抢先杀人灭口,从而落入他的彀中。 借刀杀人,本是她的惯用伎俩,任真这次却要还施彼身,以最阴险的方式实现复仇。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辩得清真伪黑白。通过供状里丝丝入扣的合理陈述,他们渐渐意识到,或许那上面写的是实情。当朝两大逆案背后,其实是庙堂权力更迭的阴谋争斗。 策划阴谋的胜利者,正是如今高高在上、执掌天下的当权者。以累累尸骨铺平道路,真相原来如此残酷。 想明白这些,世俗在为两位冤死的忠臣惋惜之余,更对当前的朝廷感到心寒,敢怒而不敢言。 皇城外传得沸沸扬扬,在皇城内,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一干官员已尽数到齐,等候觐见女帝,禀报这起特大杀人案的详情。 作为御用机构,琅琊阁和雪影卫也在殿外候旨,随时准备全员出动,应付流言四起的乱局。 经过长达一天的朝议,最终,女帝圣躬独断,绕开所有办案部衙,将查案之权交给雪影卫,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揪出幕后凶手。 当然,夜里早有决断,这只是在群臣面前演一场戏而已。 两日后,雪影卫上奏,宣称查出真凶,并列出一份合谋名单。得到女帝的默许后,这群鹰犬便使出看家本领,在京城里展开大规模缉捕。 雪影卫嗜杀,以残酷著称,名声狼藉。他们一出手,城里顿时人心惶惶,居民们提心吊胆,生怕遭受牵连,沦为这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雪影卫的动作很快,一大批官吏迅速锒铛入狱,被扣上谋逆同伙的罪名,即日当街问斩。令人发指的是,连那些官吏的家属也没能逃脱,全家老小一概处死,不留活口,血溅菜市场。 杀人案的死者,不过才十六人,而追查出的凶手,却足足有数十家,处斩者将近千人,这是一场何其血腥的屠杀! 为防止真相泄露,事后再有人翻案,雪影卫宁枉勿纵,不惜滥杀无辜,这残忍手段超出了任真的预期,也再次唤醒世人对当年的记忆。 任天行谋逆案、高澄谋逆案、北海檄文案,当年三大案爆发时,女帝也是大肆诛杀异己,血洗朝野,令北唐臣民闻风胆寒。 今日这场血案,名义上是铲除高瞻同伙,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世俗虽无法证明高瞻是冤枉的,那些供状也是假的,但通过现在女帝的强势回应,再次加深了对她的认识。 看似温和可亲,如沐春风,微笑面容后,却藏着暴戾狠绝的心肠。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事已至此,人们已不敢再关心真相。即便知道真相,他们也无力改变什么,只想祈求风波早早消散,让女帝的雷霆怒火平息,让京城尽快恢复正常。 然而,某些人注定不愿忍气吞声。 女帝大开杀戒,让任真倍感愤怒。他原以为,面对重重舆论压力,她应该有所顾忌,不敢恣意妄为,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疯狂,竟视近千条人命如草芥。 他感到愤怒,所以再次反击。 那天夜里,在叶无极临死前,任真赶去见最后一面,从外公嘴里得知,叶家当年保留了不少信件,足以证明一干人犯下的罪行。 当时,他答应叶无极,会收留表哥叶天命,将其护送出城,同时作为交换,他必须要得到所有证据才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叶无极对当年的罪行心生悔意,答应了任真的条件。于是,任真按他提供的地址,迅速拿到那些遗留的信件。 如今,女帝指鹿为马,把高瞻拉出来当替罪羊,妄图颠倒黑白,他其肯罢休。 他跟顾海棠誊抄旧信件,写成无数份,然后连夜散发出去,如雪片一般,展开传单轰炸,遍及长安城所有角落。 第二天清晨,当市民们醒来,推开门时,铺天盖地,到处都是证据满满的信件。夸张的是,甚至连雪影卫刺客的家门口,都被塞满了传单,即使想收缴摧毁,哪还来得及。 整座长安城,都沦陷在任真疯狂的传单攻势里。这一次,不再是循序渐进,娓娓道来,而是和盘托出,一股脑倒出真相,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元本溪苦心编织出的谎言,顿时不攻自破。 这下,真相彻底大白,蒙尘多年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 开国伊始,兵权掌握在忠心耿耿的任天行手里,效忠于太祖皇帝高觉。女帝武清仪等人企图篡位,但无法逾越任天行这道屏障,便合谋捏造出一系列伪证,构陷任天行,令太祖信以为真,这才下令围剿任天行,夺回兵权。 绊倒庙堂的最大障碍后,还有高澄这座大山挡在前面,女帝依然无法窃取大权。即使她派人杀死太祖,凭高澄的贤王名望,势必会被北唐士子拥立,继承皇位,她依然无法得逞。 于是,她串通高澄麾下的幕僚,趁其奉旨出巡时,假借襄王名义谋反,攻打皇宫。此举一箭双雕,不仅铲除高澄的威胁,而且里应外合,重伤太祖,为她的继位埋下铺垫。 这两人含冤死去后,纵观北唐朝野,再无人能跟女帝朋党抗衡,权力完成更迭。 太祖病发身亡后,东宫无储君,襄王已死,庸王又昏庸无能,除此之外,再无正统皇室血脉。于是,武党顺水推舟,将武清仪扶上龙椅,君临天下。 时至今日,这两桩血案同时揭开,就意味着,所有北唐臣民都已明白,女帝武清仪登基,根本不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而是一场瞒天过海的篡位阴谋。 当今皇帝,实为窃国贼! 第254章 你以为还能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真前世不信这句话,如今也是。 按照他的历史观,民意从来只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要想真正颠覆武清仪的北唐政权,仅靠民意沸腾,无异于痴人说梦,最终还得靠大军打下江山。 唯有真正成气候,民意才肯顺水推舟。反之,水就只能用来煮粥。 任真不天真,所以,当血案真相大白,京城人心浮动后,他并未去做登高一呼、号令群雄的蠢事,而是安然若素,有条不紊地执行计划。 替父报仇的重任,现在只算完成一半。更艰难的另一半,是杀死构织血案的幕后主使,武清仪、元本溪和萧夜雨。要实现这个目标,前路还很漫长。 至于眼前,任真觉得,应该先保证自身安全,稳住藏在幕后的南晋威胁。既然双方还没撕破脸,他不介意委曲求全,充分利用好这种微妙的关系。 所以,在即将登坛讲春秋的前一夜,任真再次走进枫林晚,当一次回头嫖客,点名让清音姑娘作陪。 妓名为清音、代号为绣绣的妙龄密探现身相见后,不知是厌烦任真又来找猫扑堂求助,还是憎恶他本人,态度明显比上次还冷淡,自顾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任真这次不再紧张,笑眯眯说道:“绣绣姑娘,劳烦通禀一下,在下受坊主派遣,想见猫首大人。” 绣绣无动于衷,上下扫视他一眼,淡然道:“见面就不必了。猫首大人刚离去,不在京城。坊主若有指令,你直接跟我传达便是。” 任真闻言,表情波澜不惊,对绣绣的回复并不意外。 “指令谈不上,坊主让我转告猫首,想劳烦她将长安的形势详尽汇报上去,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一番,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前段时间,任真替北唐募捐军饷,官场春风得意,激起袁猫首的愤怒。为了保险起见,任真想利用这次大开杀戒,赶紧表表忠心,打消南晋对他的猜忌,以免对方采取更激进的动作。 绣绣唇角轻挑,听懂他的话意,浅笑道:“坊主的手段非同凡响,如今已震惊天下。就算猫堂不上报,金陵老家也能看到坊主的诚意。陛下明辨忠奸,从不会误解坊主。” 任真起身踱步,朗然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后,会将猫堂的态度转达给他。” 说完这话,他来到悬挂长剑的墙壁前,伸手摩挲着剑柄上的淡紫穗线,笑意玩味。 “刚才所说,只是第一个目的。坊主还命我通知你们,北唐主力大军即将开往前线,他将担任总转运使,负责督运三路军马粮草。” 绣绣目光骤凛,听到这份绝密情报,犹为动容,“这是真的?”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两朝开战,若是在北唐的中枢军营里潜伏卧底,能准确提供作战机密,这样一来,南晋对战局了如指掌,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这绝对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仅如此,南北国力出现倾斜,北唐粮草短缺,成为明显的软肋,也会是接下来两军对垒的博弈关键。如果连转运使都是自己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南晋岂会有战败之理? 任真说道:“不止如此,坊主已摸清北唐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接下来,他还会陆续提供更详尽的军情。所以,请你立即回报金陵,派人跟他对接,以便在行军路上,保持情报畅通。”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副密封的卷轴,递给绣绣。 为了稳住南晋,博取信任,这里面写的所有情报都是真的。当然,兵法真假虚实,总是不断转换,无处不可深埋陷阱,真亦假时假亦真。 绣绣拿在手里,知道此事太大,表情凝重,“我会亲自回金陵一趟。” “这样最好不过,”任真笑容温和,继续道:“另外,还有件小事,坊主想跟猫扑堂打听一下。” 绣绣收起傲慢情绪,认真地道:“只要有利于统一大业,我会知无不言。” 任真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到满意,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琅琊阁主梅琅,应该是女帝的私生子吧?” …… …… 今年夏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夏至未至,金陵的天气先燥热起来。 皇城深处,偶有清脆蝉鸣响起,不算聒噪,反而透着些趣意。 午后,御花园的一方碧湖中央,武帝陈玄霸坐在湖心亭里,捏着一根钓杆,姿态懒散,昏昏欲睡。 在他身后,黑衣李凤首侍立一旁,手里也没闲着,将拌好的饵料搓成小小颗粒,放在石桌上备用。 “越是看起来容易的事,做起来往往越难。譬如钓鱼,看似只要坐在这里,耐心等着就行,但是,谁又能一直枯坐下去,锲而不舍地等鱼上钩?” 武帝眯着眼眸,话音散漫,听不出情绪,瞳孔深处却藏着一抹讽意。 “陛下所言极是,像您这样屹立巅峰的强者,最让人望尘莫及的,不是先天禀赋,而是超绝的后天心性。所以,手持钓竿的人是您啊!” 李老头嘴上恭维着,心里则忐忑不安,认为这番话在影射时局,会对任真不利。 回金陵后,他时常惦记着,想从武帝嘴里套出实情。他知道,关于如何对付任真,这位城府深沉的帝王必定有一份周密部署。 问题是,伴君如伴虎,伴的还是一头能活五百年的老虎精,极善隐忍,这个秘密就更难试探出来。 武帝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道:“这点道理,我早就明白,此时说出来,无非是想让你也明白。无论做何事,得沉得住气,哪怕鱼儿在拼命挣脱,也要耐心遛着,不可强行收杆……” 说这话时,水面上的浮漂开始不停晃动,显然鱼儿已经上钩。 武帝熟视无睹,持竿的右手纹丝不动。 李老头沉默一会儿,越琢磨越觉得,这话里的自信心太强,分明是把水底那条小鱼吃定了。 “陛下赐教,老臣谨记在心。只是,您何以笃定,凭那条鱼的力气,无法做到挣脱而去呢?莫非,您不介意让它活着逃走?” 武帝闻言,转身侧头看着他,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气概。 “鱼钩早已刺进腹里,你以为它还能活?” 第255章 百家讲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离开枫林晚,任真心里放松一些。 他总担心在关键时刻,南晋会从背后捅刀子,将自己置于绝境。虽然迟早要翻脸,但就目前而言,他的地位还是虚的,倚仗女帝器重,手里并未掌握真正的权柄。此时暴露身份,只会前功尽弃。 有了这场重创北唐的杀人案,相信南晋对他放松警惕,暂时不会撕破脸皮。尤其是大战即将爆发,南晋需要他以转运使身份做内应,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在战场上,任真如何取舍,又如何对付南北两朝,都是后话。 第二天清晨,吹水居门前热闹起来。府里的下人热火朝天,忙着搭建高坛,摆设桌案,准备迎接来旁听的儒生。 按上次早朝的五日之约,今天正是任真兑现诺言的日子,他要登坛讲学,在京城群儒面前,讲解《春秋》精义,证明自己的儒学造诣。 任真夜里美美睡了一觉,起床后精神饱满。洗漱完毕,他穿上一身整洁儒雅的书生袍服,头戴纶巾,气度翩翩,颇有名士风范。 待到日上三竿,估计想要围观的儒生在外面到齐,他手持羽扇,大步流星走出府门。 “好家伙,这么多人!” 推开门,人山人海的大阵势映入眼帘,令他暗暗咋舌,“他们还真给我这个小先生面子,不知是来诚心求学,还是想看我当众出丑……” 事实上,自从那日散朝后,任真筑坛讲春秋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整个京城。 最初,人们对小先生的底细一无所知,只是报以好奇心,想到时凑凑热闹,并不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真能成家立言,以独到见识开辟出新的《春秋》解法,肯定还会走上老路,拾起前人牙慧。 然而,任真大闹玲珑宴,借酒赋诗,才气狂涌,一口气狂吐数十首,字字珠玑,惊为天人。尤其是在塔顶长啸那首,一举成就他的诗仙美名。自此,京城上下一片赞美,再无人怀疑他的才学。 有喷诗在前,满城文人充满期待,很想见识一番,吹水侯是否学冠古今,在注解《春秋》领域也有真知灼见,振聋发聩。如果他真的高瞻远瞩,语惊四座,届时谁若错过,必会悔青肠子,成为一大憾事。 所以此时,长安城万人空巷,吹水居水泄不通,有名望的群贤尽数到齐,所有人翘首以待,等候这场京城最大规模解经的开始。 当任真的身影出现时,全场响起一阵欢呼,众多儒生齐刷刷行礼,山呼海啸一般。 “拜见小先生!” 在这种纯粹探讨学问的场合,没有身份贵贱,也没有官爵品秩,大家只尊敬博学鸿儒。在他们眼里,由衷敬重的是小先生,而非吹水侯。 换句话说,如果待会任真没能拿出真才实学,令众人心悦诚服,他们也不会顾及他的颜面,嘘声四起,将任真轰下讲坛。 众目睽睽下,任真阔步走向高坛,要说心里没有压力,那是假的,但他知道,此举意义深远,必会被载入青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否则贻笑千古。 站在高上,他居高临下,环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凛然道:“文章千古事,重在载道,并非玩物或者游戏。小生今日之所以讲经,扬一家之言,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更不是沽名钓誉。我只想把自己的见解分享出来,抛砖引玉,为大家解读春秋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视角。”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和而诚恳,这时候面对的,已不止是眼前的长安才俊,还有天下无数学子,乃至后世万代的读书人。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今日开坛讲经,是要传授真解,破开谜团,让所有人得以窥见八百载春秋的真实面貌。此举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这份历史赋予的厚重感,已远远超出当代。 “当然,治学者,贵在切磋琢磨,在讲经过程中,如果诸位持有异议,可以当场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印证,争取辨明正确的观点。唯有如此,今日之举才更有意义。” 说这话时,他余光瞥向人群一侧,恰好看见袁崇焕和袁天罡二人,被一大群太学弟子簇拥在中央,神情冷峻。 “所以我希望,这不是我一人的讲坛,而是百家讲坛。” 这句话,则是名副其实的客套话。他当然有信心,自己的解法就是春秋真解,但他相信,无论如何,西陵党那群人都会寻衅滋事,故意当众刁难他。 想找茬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今天丢脸的人是谁! 下方众人见他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心里都生出钦佩之情。仅凭这份严谨治学的立意和胸襟,就配得上儒家小先生的尊崇。 说完开场白,任真抬手打开面前案上的竹简,开始逐字逐句讲解起来。 偌大场地间,唯有他一人的话音在回荡,虽然不够宏大,但坚定有力,飘进众人耳朵里,如清风拂面,似清冽山泉,让人感到舒爽悦耳,很难排斥和反感。 众人都很专注,静静聆听着,随着他的讲解剖析,脸上浮出不同的神态。有的凝眉沉吟,有的面露疑色,有的豁然顿悟,还有的人望向任真,眼神里充满崇拜。 连太学众人,都哑然无语,眼眸里噙着些许茫然意味。他们没想到,任真崭露出来的实力,竟如此强大。 他不仅学问精深,而且表达能力极强,往往能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将很复杂的道理以浅显语言阐述出来,通俗易懂,又不会让人产生歧义。 面对强到这种程度的对手,就算想找茬,恐怕也很难啊。 袁崇焕站在那里,脸色难堪,心里开始懊悔,早朝时自己太轻敌了,不该把争主考这种大事,草率地押在对方身上。看眼前情形,不仅没让任真出糗,反倒是会成就他的又一美名! “西陵那群饭桶,提供了错误的情报,这次可把我们坑惨了!” 他心里兀自暗骂,只听高坛上的任真说道:“接下来,咱们再来讲解这句‘纪侯大去其国’。” 这时,袁崇焕目光骤亮,嘴角挑起一抹阴鸷的笑意。 发难的时机到了。 第256章 讲春秋,论复仇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刚开始看这章时,可能会有些不耐烦。但是我保证,沉下心读懂这段历史后,就能明白我写这段的必要性了。任真是要借古喻今。) 纪侯大去其国,是《春秋》里备受争议的一句话。寥寥六字,背后却蕴藏极深刻的意蕴,引起后人的无尽揣摩,莫衷一是,至今未有定论。 这句话说的是一桩史实,纪国被齐国灭掉。 在春秋初期,有很多弱小诸侯国,它们要么成为大国的附庸,要么被灭掉,这是混乱割据的常态,屡见不鲜。 对于这种常态,至圣孔子是不认同的,他认为春秋无义战,所以在修撰《春秋》时,他往往直抒胸臆,批判礼乐崩坏后的弱肉强食。 譬如记载楚国灭萧国,他就直接写“楚子灭萧”,笔锋简短有力,以楚子称呼楚王,毫无敬意,抨击这场无道吞并战。 然而,在齐国灭掉纪国这件事上,《春秋》的写法却不一样,并未像看待楚王那样,写成“齐子灭纪”,而是委婉地换作“大去其国”,其中的态度转变耐人寻味,琢磨不透。 春秋笔法严谨,微言大义,诸多细微的表达差异背后,都别有隐情,绝非至圣随意而为。所以,后世诸家学派在注解这句话时,各执己见,产生巨大的分歧。 擅解春秋的学派有三家,其中,公羊家在《公羊传》里如是写道:“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 这段话很晦涩,翻译过来就是说,孔子之所以没直言齐灭纪,是为了表达对贤者齐襄公的敬意,认为这场战争是齐襄公的复仇之战,雪洗当年蒙受的屈辱,并非不义之战。 一言蔽之,公羊学派认为,至圣孔丘将复仇看成天经地义的事,足以赢得他的赞赏,所以他支持齐襄公的讨伐,才没一概而论,按通常笔法来写。 然而,针对同样一句话,左家学派的观点却截然相反。“大去其国”,在《左传》中的注解是,“不见迫逐,故不言奔。大去者,不反之辞。” 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并非齐军荡平纪国,驱逐百姓,而是纪侯主动选择离开故国,率领百姓外逃避难,所以用“去”。“大去”的意思是,永不复返也。 纪侯举国逃难,这一举动非常震撼人心。在国破人亡的悲惨境地下,纪侯连夫人都无法埋葬,就大去其国,这是何等的悲壮。 所以,在左家学派看来,至圣如此记载史实,不但不是对齐国的褒奖,反而是对纪国灭亡的悲愤,充斥着强烈的谴责。 两家自圆其说,从一句话里能衍生出针锋相对的理念,可谓背道而驰。在解读《春秋》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到处都有争议,而“纪侯大去其国”,则是最泾渭分明的一例。 所以,当听任真念出此句,袁崇焕就立即意识到,反击的机会来了。 自《春秋》传世以来,两家争了数十年,始终未分高下。无论任真持何种观点,都无法让另一方信服。即使他语出惊人,提出新的见解,也无法驳倒现有两家的观点。 这是个著名的死结,任真一旦触及,绝无解开之理。 高坛上,任真仿佛一无所知,依然淡定自若,徐徐说道:“对照前面的例子来品味这句,我认为至圣的态度很明显,他意在维护齐襄公,推崇齐国的复仇之举,所以没有一概而论。” 他选择站在公羊家的立场。 他当然知道,春秋无义战,齐国伐纪也不例外,历史上的真相并非复仇,同样是一场恃强凌弱的兼并战争。换句话说,他心里明白,左家的立场才是对的。 但是,他支持公羊家。一方面,他不想把春秋真解倾囊而授,存心想藏一些私货,故而刻意曲解真意,小小地误导世人。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缘由,他要宣扬复仇这种行为。 几天前,他在京城大开杀戒,将两大血案同时翻出,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让沉冤昭雪。如此举动,已然赢得京城百姓的认可,他们心里替任天行和襄王打抱不平,庆幸苍天有眼。 此时,他在万众瞩目的场合下,于情于理,都应该借前事喻今事,从治学角度,为自己的复仇大义提供理论支撑。 连至圣他老人家都赞成复仇,谁还敢认为这是狭隘之举? 任真话音落下,场间群儒立即听出来,他的观点跟公羊家吻合,跟左家相反。 于是,还没等太学门人出面,承袭左家学说的书生们就先不乐意了。 一名中年文士起身,打断任真的宣讲,振声说道:“先生认为,齐襄公出兵是为复仇,在下不敢苟同,心里有一些疑惑,想请先生当场赐教。” 任真朝此人淡淡一笑,并不意外,“说吧。” 中年文士不假思索,“众所周知,先生所说的两国之仇,并非在齐襄公当政时结下,而是远在齐哀公时期。两者足足隔了九世,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齐襄公还喊着替老祖宗复仇,这难道不荒唐么?” 他陈述的这些,确是事实,也是左家拿来反驳公羊家的惯用手段,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死结,双方谁也无法推倒对方的证据。 所以,中年文士开口,老话重提,一点都不新鲜,很容易将解经拉回到旧有的轨道上。任真若无法提出新观点,回击这一质疑,那么这场讲经也只是循规蹈矩,并无新意可言。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许多文人的声援。袁崇焕盯着任真,也感到幸灾乐祸,看他如何解决这道由来已久的难题。 任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不慌不忙地道:“齐襄公在出兵之前,曾卜筮问凶吉,得到的卜辞是‘师丧分焉’,也就是说,预期的结果很不好。当时,齐襄公又是如何回答卜卦者的?” 中年文士一怔,没料到任真会提起这桩史实。 任真朗然道:“襄公说,‘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意思是,即使他本人死于这场战争当中,也是吉利的,因为他是为了复仇而战。古人对卜筮的信奉程度,我不必多说。试问,若非心怀正义,齐襄公何以如此慷慨凛然,勇不畏死?” 中年文士哑然,无言以对。 场间也陷入了沉默。任真的反击,是前所未有的新套路,一时让左家学派茫然无措。 眼见局面失控,袁崇焕按捺不住,冷冷开口说道:“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测而已。你不是齐襄公,又怎么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为九世祖宗复仇,真是荒诞至极!” 第257章 父子齐上阵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主观臆测?”任真侧首看向袁崇焕,淡淡说道:“我不是齐襄公,难道你就是齐襄公,知道我所说的不对?就算是臆测,我也是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你有何依据,指责我的观点荒诞?” 袁崇焕闻言,双眸眯了起来。 任真继续说道:“解读历史,本就是要根据现有资料,尽力还原事实真相。大家都非古人,没有身临其境,无法目睹客观事实,照袁大人的评判,谁又不是主观臆测?” 袁崇焕正准备驳斥,却被任真抢先打断,“自古忠孝为先,九世祖宗,难道就不是祖宗?照袁大人的意思,祖宗受辱,可以置之不理,那么我倒要问一句,若有人刨开袁家祖坟,你袁大人管是不管?!” 袁崇焕神情剧变,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陷入窘境,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儒家奉行忠孝礼义廉耻,无论双方如何争辩,都不敢把矛头移到祖宗头上。任真的反问锋芒毕露,他绝不敢正面回击,否则,改日自家祖坟真的被刨,他有苦说不出,可就是赔了祖宗又折兵。 见袁崇焕哑然无语,任真嗤笑一声,凛然道:“九世难道就不能复仇?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祖宗受辱,虽百世,亦不敢忘!” 袁崇焕碰了一鼻子灰,有口难辩,太学众人见此光景,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辩驳。 任真舌战群臣,庙堂扬威,此事早已家喻户晓。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自诩口才不凡,定能压过任真的风头,辩得他哑口无言。 今日在京城群儒面前,任真再次口灿莲花,咄咄逼人,才让他们深切见识到,这位小先生是多么难缠的对手。 场间一片沉寂,唯有习习风声。 任真见无人辩驳,低头看向竹简,打算继续讲解后面的经文,这时,远方忽然飘来一道话音,浑厚绵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替先祖报仇,更是天经地义。吹水侯言之有理,只是,齐襄公他是懂得忠孝廉耻的君子吗?” 任真目光一滞,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白衣老者踏空而来。 这老者高大清瘦,雪白须眉飘飘,一身仙风道骨,彷如仙人下凡,浑身散发着清逸出尘的气息。 “他是……” 善者不来,任真眉头皱起,凝视着老者的银白长眉,正揣测其身份,这时,全场儒生同时起立,向降临的老者躬身行礼。 “拜见袁老先生!” 任真见状,心里咯噔一亮,原来他就是久负盛名的袁白眉。 袁白眉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被尊为儒学界的泰山北斗,门生故吏遍布北唐。他既跟儒圣交情匪浅,又担任太学祭酒,是朝廷公推的第一鸿儒,其地位非同凡响。 是以,京城流传这么一句话,“学儒未拜白眉袁,皓首穷经也枉然”,足见其威望之盛。 任真听过袁白眉的大名,甚至早有预感,自己作为小先生,迟早会跟袁白眉有场交锋,争一争京城首儒的地位,争一争天下文人的向背。 没想到,就在今天。 袁白眉笑容和蔼,一边点头朝众人示意,漫步走下云端。 他来到太学众人前方,跟高坛上的任真隔空对视,眼眸里泛着矍铄的精光。 “侯爷进京后,声名鹊起,无人不知,叫老夫好生心奇。今日一见,果然英姿勃发,气势逼人,不愧是夫子的闭门弟子。” 任真闻言,并未起身,只是颔首一笑,算是行礼问安。对方话里潜藏机锋,他怎会听不出来。 儒家切磋学问,不以官爵为尊,所以众人都称他为小先生。袁白眉却故意叫他吹水侯,避开“先生”二字,分明是在端着架子,提醒任真,在他老人家面前,区区年轻人还不配当先生。 所谓“好生心奇”,又是一种暗示。在袁白眉看来,自己是京城大儒,德高望重,任真又是儒圣弟子,理应主动上门拜谒,以示敬畏遵从。任真却无动于衷,所以今天初见面,他率先提起这茬,讽刺其目无尊长,不懂礼仪。 至于“气势逼人”,则是讽他锋芒毕露,不懂得收敛,太不沉稳。 最后,他又提到夫子,借儒圣来提高自己身份,想给任真一个下马威。 我可是跟你老师平辈的高人,在老夫面前,你最好识趣一些,休想搬出儒圣嫡传来吓唬我。 寥寥数语,潜藏着如此多的机锋。袁白眉不愧是当代名儒,将儒家含蓄委婉的文章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古人说姜是老的辣,诚不欺人。 可惜,在两世为人的任真眼里,这点小伎俩算不了什么,只会让他看清,袁白眉不过是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之辈。 “晚辈久仰老先生盛名,只恨公务缠身,一直无暇登门拜会。等今日讲经结束,寒舍奉茶,让我也好讨教一二。” 他态度不卑不亢,心里则冷笑,你只是董仲舒的旧日书童而已,敢在我面前插葱装象,我连儒圣本人都照样算计,岂会把你放在眼里? 寒暄功夫,早有太学门人让出席位,请袁白眉落座。 袁白眉干咳一声,说道:“既然说到讨教,就不必换地方了,诸位在此讲论《春秋》,老夫恰好有些看法,跟侯爷相左,不妨印证一二。” 任真微笑不语,腹诽道:“刚教训完小的,老的就主动跳了出来。这样也好,在京城儒生面前,将袁家父子的气焰打压下去,看他们有何脸面,再以领袖自居!” 只听袁白眉说道:“犬子糊涂,一时失言。然而,这并不能证明,侯爷的观点本身正确。复仇固然契合忠孝之道,但齐襄公本人,绝非忠孝之辈,又何谈替祖宗复仇?” 任真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但不急于辩驳,只是默默听着。 “齐襄公是何许人也?他在位期间,荒淫无道,昏庸无能,这些都见诸史册。《诗经》说他是‘鸟兽之行’,试想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哪能想起自己的九世祖宗,哪能替祖宗报仇呢?” 第258章 泰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袁白眉的反击策略很清晰,既然无法诋毁基于忠孝的复仇之举,那么就从当事人本身着手,想办法证明这场战争并非出于复仇。而齐襄公道德败坏,为史书所不齿,正是可以切入的突破口。 事实也的确如此。任真以天眼解春秋,又一梦游春秋,自然知晓齐襄公是何德行,只不过是假复仇之名,行侵略之实。 但此时正值双方对垒,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能退缩示弱,败在袁白眉手里。那么,就只好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黑白强行颠倒过来。 任真望向傲然而坐的袁白眉,从容说道:“咱们是在探讨伐纪之战,老先生却牵强附会,硬扯到其他的事情上。难道因为齐襄公以前存有过失,便能证明他这次出兵不是为了复仇?” 袁白眉微怔,没料到任真的反应如此之快,寒声道:“一个盗窃惯犯,你指望他拾金不昧?一个杀人魔头,你指望他慈悲济世?一个市井无赖,你指望他通情达理?在昏君身上谈忠孝之道,简直荒谬至极!” 听到这连珠炮似的驳斥,太学门人精神一振。不愧是祭酒大人出马,竟在顷刻间想出如此强有力的质问,让人难以招架。看来今天这一阵,他们赢定了! 谁知,袁白眉话音刚落,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琢磨,任真便拍案而起,根本不需思考时间,立即展开更凶猛的攻势。 “你见过哪个偷窃惯犯,偷自家财物给别人?你见过哪个杀人魔头,将父母子女杀个精光?你又见过哪个市井无赖,欺辱的是自家亲人?即便无恶不作,也分得清亲疏,也有最起码的廉耻。自己祖宗受辱,没人能咽得下这口气!” 任真眼里精光四射,厉声道:“就因为齐襄公做过错事,你便不分青红皂白,全盘否定他。那我倒想问问,如果查出你们袁家恃强凌弱,鱼肉百姓,那么,老先生你的道德文章,是不是也都变得荒谬至极!” “你……”袁白眉恼怒,血气上涌,老脸憋得通红,“你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任真冷笑一声,盯着暴怒的袁白眉,不急不慢地道:“我只是按照你的观点,继续推演下去而已。对于一件事的评判,只应该由事情本身决定。搬出当事者的其他作为,难道就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袁白眉,转身看向坛下的众多儒生,作出定论,“齐襄公非贤君,但这不妨碍他行复仇雪耻之举。袁老先生是高士,但这也不代表,他所说的话都是至理真言!” 袁白眉气急,豁然起身,指着任真破口大骂,“老夫的话不是真言,难道你这出身低贱的小畜生,说的就是真言?” 谁对谁错,由谁来定夺? 任真面无表情,讥笑道:“都是斯文人,何必气急败坏,出言如此粗俗?借此机会,我也想让大家明白,不要太迷信盲从,把那些名士的话奉若圭臬,不容置喙。或许,他们是泥古不化,误人子弟!” 不唯上,只唯实,这出自前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任真今天说出这番话,既是在规劝众人,别太推崇所谓的儒学领袖,而贻误学问本身。最好连他今天讲述的学问,也能明辨对错,持以理性的态度。 袁白眉听出来了,任真这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想撼动太学的正统地位。他攥着拳头,两条长眉气得乱颤。 “老夫治学六十载,写就锦绣文章无数,以严谨著称,从未出过大的谬误,故为世人所推崇。想质疑我的学问主张,就凭你这小畜生,还不够资格!” 事已至此,他只好搬出资历,拿自己积攒的名望来压任真。 何为春秋真解,世上本无定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人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衡量标准。天下读书人只能以名儒大家为标尺,参照他们的主张,读自己的圣贤书。 所以,袁白眉这种人,才得众望所归,成为难以撼动的学术权威。 任真说得固然正确,但是,要想打倒权威,只能由更权威的人站出来。袁白眉说得也不错,不信他这位博学鸿儒,难道要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不成? 任真默然不语,脸色沉凝,心知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辩论也需要裁判,只要争执不下,没有形成压倒性优势,那么,就无法盖棺定论,仲裁出最终的结果。 换言之,这场讲经又是徒费口舌,今日过后,在世人眼里,春秋笔法依然是未解之谜。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纵然任真是对的,又该如何让世人信服? 袁白眉得机得势,继续出言攻讦,挑衅道:“你不尊师重道,也配读圣贤书?当年我跟你的老师一起,寒窗苦读,连一家圣人都敬佩我的学识,时常跟我切磋,你只是后辈弟子,还有何脸面跟我叫板!” 任真眼眸微眯,问道:“听这意思,你学问比圣人还高,可以无视夫子的权威?” 袁白眉冷哼一声,眼神阴鸷,“小畜生,你休想狐假虎威,激将于我。我对儒圣虔诚敬畏,从不冒犯,但也仅仅是对他。除此之外,就算是儒圣弟子,也入不了老夫法眼!” 他傲然负手而立,睥睨着场间群儒,一派泰山北斗的气概。 任真沉默,本想诱他说些大不敬的话,日后也好跟董仲舒说道说道。但这老儿甚是机警,识破了他的圈套。 “这可如何是好?” 袁白眉一甩长袖,振声说道:“什么开坛讲学,不过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诸位若信得过老夫,就随我一道离去,进太学听我讲经论道。若是信不过,哼,那就分道扬镳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分明在拿太学的权威地位,要挟旁听众人表态离开,强行拆任真的台。 众人闻言,心里开始犹疑。这袁白眉受天下儒生拥戴,门人弟子遍布,根基渗透在朝野内部。如果得罪这位泰斗,日后怕是很难在北唐文坛出头,获得文人士子的认可。 读书人谁不求名,袁老爷子得罪不起。但吹水侯又权势滔天,受女帝倚仗,同样是不敢招惹的人物。 他们权衡着利弊,都陷入两难的境地。 任真暗道不妙,绝不能让袁白眉得逞。万一众人真的随他离去,那就等于强行宣判,自己是这场争辩的败方。届时,不仅颜面无光,更会丢掉主考官的乌纱帽,毁掉全盘计划! 他连忙踏出脚步,准备出言说服众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一道话音从天际飘来,令所有人心头一震。 “想滚就都滚,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听!” 第259章 儒圣降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跟那夜玲珑宴不同,今天前来旁听的人群里,不止有参加朝试的年轻一辈,更有众多京城名士,其中不乏袁崇焕这样的高官,可以说是群贤毕至。 敢目中无人,让大家统统滚蛋,来者是何方神圣?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望向高空,然后同时僵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身青衣,面容清癯,手捏着戒尺,霜发里斜插竹簪,这副容貌装扮在他们脑海里异常熟悉,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北唐夫子庙无数,哪里没有这么一尊塑像! 夫子云游天下,想不到今日会降临长安,出现在他们眼前。 亲眼目睹圣人真容,众人将刚才的狂言抛诸脑后,震撼过后,不顾所处的位置,纷纷跪地叩首,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直视董仲舒。 “拜见夫子!” 自北方一统、大唐开朝后,儒剑二圣便不再进京,亲自出面干预政事。这样做,既为了成全皇室颜面,也是忌惮那座能压制八境的朱雀大阵。 虽然,阵道由儒剑两家联手所布,毕竟它缺乏自主意识,无法识别来者的身份,就算是自己人,只要动用八境修为,同样会招致恐怖镇压。 所以若非必要,八境轻易不敢闯长安。 时隔二十年,儒圣终究还是来了。 董仲舒漫步而下,负手走在跪倒一地的人群间,并未理会他们,而是望向高坛上行礼的任真,笑容和蔼可亲。 “小蔡,你要开坛讲春秋,也不提前通知老师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也想聆听你的高见啊……” 他没说平身,众人谁敢自行爬起来,听到这句话,心脏不禁猛然抽搐,“什么意思?难道以圣人之尊,都推崇小先生的学识不成!” 袁白眉同样跪在地上,顿时面如土色,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刚才他还声称,除了夫子,天下谁都不服,转眼间夫子来了,这场辩论的裁判也就有了。 人还在空中,董仲舒就想独自听课,此时又说出“青出于蓝”的谦辞来,莫非是要力挺爱徒、驳自己的颜面? 一念及此,他迅速跑过来,生怕对方再说出让自己下不了台的话,谄笑道:“夫子,多年不见,您依然……” 啪! 话还没说完,一道耳光声响起,在寂静的场间分外清脆。 众人不明所以,抬头去看时,就见袁白眉已跌落在地,伸手捂着脸颊,嘴角血流不止。 他们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儒圣竟当众打袁老先生的耳光! 董仲舒眼眸微眯,俯瞰着地上茫然无措的袁白眉,寒声道:“这些年,你狐假虎威,借我的名头在长安招摇,欺世盗名。我对你一忍再忍,没想到,你竟敢倚老卖老,欺凌到我的弟子头上!” 袁白眉本就面容白皙,此时更是惨无人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下彻底完了,夫子为了袒护爱徒,居然亲自出面收拾自己。 他心里万念俱灰,怎么也想不明白,台上那小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令董仲舒宠溺到如此地步! 董仲舒的怒火并未平息,步步逼近袁白眉,训斥道:“你以宗师自居,连我的弟子都不放在眼里,你算什么东西!说穿了,你不过是伺候我的小小仆人,有何资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袁白眉一向以跟儒圣同窗为荣,这些年来,在公开场合,他时常拿夫子挚友的身份吹嘘,标榜自我,说他是狐假虎威,一点都不过分。 他本以为,董仲舒四处云游,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专门来找他的麻烦,怎料到会有谎言拆穿的这一天。 如今他被打回原形,落得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他招惹了任真。 人群噤若寒蝉,听着董仲舒的训斥,心道:“都说夫子宠溺蔡酒诗,视如己出,从眼前情形来看,世俗只怕还是低估了小先生的分量!” 高坛上,任真洞若观火,静静看着董仲舒的表演,将其中用意猜得一清二楚。 “在这老狐狸眼里,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提升境界。他肯冒险进京,自然是为春秋真解而来。现在他当众示宠,装出替我撑腰的样子,还不是想骗取我的信任?” 看破不说破,任真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心说,你就可劲儿装吧,我要是主动说一句,就算我输。 董仲舒偷瞟任真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于是狠狠瞪视袁白眉,将火气都发在这老头身上。 “小蔡不仅得我真传,其春秋造诣更是远胜过我,你这蠢货也配相提并论!刚才他据理力争,明明高下已分,你却仗势欺人,靠资历胡搅蛮缠,要强行拆他的台。如此厚颜无耻,还留你何用!” 说着,他抬起戒尺,做出一副要清理门户的架势。 身后的袁崇焕大惊失色,危急关头,他来不及多想,挺身挡在父亲身前,扑通跪倒在地,却不是跪向董仲舒,而是朝向任真。 他反应很快,明白这场大祸的根源,就在于袁家招惹任真。要想平息夫子的怒火,唯一的办法是向任真赔罪,才能化解危机。 面临圣人威压,只要能救父亲,他哪还舍不得脸面,颤声哀求道:“我等资质愚钝,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先生。当着京城群雄的面,我愿向您赔罪,发誓绝不敢再与您为难。恳求您能宽恕我父亲!” 说罢,他朝任真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 他心里那个悔啊,早知今日,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来聚众寻衅。谁能想到,眼看要让任真颜面扫地,却将圣人逼了出来,反而性命不保! 此时此刻,他的第一念头就是,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提供错误情报的门人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董仲舒见状,脸上怒意消散,转头看向任真,温和地道:“徒儿,不必感到羞辱,有为师在这里,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他又环顾四周,看着仍跪在地上的群儒,眼神淡漠。 “我身为一家圣人,断然不会像这对父子一样,作出仗势欺人的行径。你们若心有不服,可以留下来继续听讲,看看我这徒儿的见识,是否高屋建瓴,独领当代风骚!” 在这世上,只有他和廖如神知道,任真的春秋解法,就是最精准无误的真解。谁质疑任真,简直有眼无珠。 所以,他打算让观众们都留下来,这样,任真就没理由收摊,只能在他面前继续讲经。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至于袁家父子,徒儿,你想如何处置?” 董仲舒笑眯眯看着任真,一脸慈祥。只要能让任真满意,他不介意杀掉这对父子,替任真当众立威。 袁家父子闻言,肝胆俱裂,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在儒圣面前,他们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抵抗。如今是死是活,皆在任真一念之间。 任真暗自盘算着,要杀袁家父子容易,但没必要借董仲舒的手,欠下一个人情,否则日后对方提出条件,自己还真不好拒绝。 于是,他说道:“还是算了吧。他们充其量只是来滋事捣乱,罪不至死,如果杀掉他们,天下人恐怕对老师有非议。” 董仲舒淡淡一笑,还没开口回答,远处天边,再次有人呼啸而来。 “敢欺负我师弟,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第260章 今非昔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以师弟称呼任真,必是儒家贤哲无疑。 众人闻言,心里感慨着,吹水侯年纪虽小,当真是万万招惹不得的大人物,今日算捅了马蜂窝,不仅儒圣亲临,连他的师兄都来撑腰了! 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那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书生时,更是震撼无言,只好再次行跪拜大礼。 来的哪是一方贤哲这么简单,更是昔日的大先生,如今的文圣颜渊! 二圣同临,都来给任真讲学镇场子,这场面简直大到了极点,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享受如此盛大的待遇。 在山呼海啸般的问礼声中,不少人替袁家感到绝望。什么西陵党,什么太学,都只是圣人博弈的棋子罢了。既然二圣都想为任真出气,这爷俩注定万劫不复。 同时,他们又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贸然跳出来,找任真的麻烦,否则也绝无幸理。 一别两月,颜渊依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腰悬水葫芦,装束寻常。然而,他浑身气息强大,神采飞扬,再不是那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书生。 为了封圣,跟董仲舒平起平坐,他已然破开誓言,晋入第八境。今非昔比,他随意站在这里,便给人一股可怕的压迫力,已是名副其实的风云强者。 颜渊踏步走向高坛,笑容如沐春风,亲切地道:“我虽跟小师弟素昧平生,但听闻你在京城的大手笔,真是钦佩之至。放心,有大师兄在这里,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说罢,他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瞥了董仲舒一眼。 斜谷会战后,这对师徒的矛盾公开,彻底达到白热化,整个儒家随之陷入分裂,展开激烈的内部较量。时至今日,颜渊扬眉吐气,无需再隐忍,更不会忌惮董仲舒。 事实上,这些日子里,董仲舒一直都在躲避颜渊的追踪。 从八境圆满跌落到八境下品,再到身负重伤,儒圣接连遭创,江河日下,早已不复有先前的实力。反倒是颜渊一日千里,修为精进,逼近八境圆满。 强弱之势倒转,如今,颜渊的实力占据上风,又身强气盛,对董仲舒构成致命威胁。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踪董仲舒,试图寻觅机会,出手杀死自己的老师。 一路追赶至此,他没有料到,董仲舒会来见新收的关门弟子。 他虽不知,老师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他生性谨慎,果断选择现身,倒要看个究竟。 董仲舒皱眉,看出颜渊眼神里的挑衅意味,阴阴地道:“你居然敢跟过来。” 八境强者都忌惮长安城里的朱雀大阵,害怕被其压制修为。这座大阵,又是当年儒剑两道联手所设,儒家出面的正是董仲舒。 所以,他虽不能无视大阵的威力,但多少对它有些熟悉,相对其他人而言,受到的压制要稍轻。换句话说,在长安城里,董仲舒占据地利,师徒二人的差距会缩小。 颜渊明白他的话意,回以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居然敢停下来。” 他的神情里充满自信。即便受到朱雀阵压制,无法施展全部修为,他也有信心战胜董仲舒。老师在斜谷受的旧伤还未痊愈,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董仲舒冷哼一声,脸色阴冷如冰,不再理会。 颜渊抬头,认真端详着任真的面容,说道:“刚才有人口出狂言,说就算是儒圣弟子,他也不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小师弟,咱们别太大度,不能就这样算了。” 袁白眉闻言,瞳孔骤缩,险些当场晕过去。 刚才他趾高气扬,正是最狂傲之时,说这番话无非想贬低小先生,哪能想到还有大先生这一层。 只敬重儒圣,不把文圣当回事,他当众把这种话说出来,颜渊岂有饶他之理。 袁崇焕万念俱灰,知道父亲这句话捅了大篓子,一时半会圆不回来,仓皇跪在颜渊面前,颤声道:“家父失言,罪该万死,恳求文圣看在西陵书院的面子上,念他……” 没等说完,颜渊骤然转身,脸上笑意瞬间消散,“亏你还记得自己是西陵人!” 随着二圣决裂,朝堂的东西两党也迅速站队,成为两人较量的一大战场。 当日封万里护送儒圣撤离,东林党理所当然地站在儒圣一方。而赵千秋被儒圣罢免,引起西陵党的记恨,他们甘心成为文圣手里的棋子。 既是颜渊的羽翼,袁白眉又说出这种糊涂话,确实不该。他只顾着搬出儒圣的交情唬人,却忘了自己的立场,算是死有余辜。 颜渊脸色一沉,训斥道:“我提醒过你们,要以大局为重,将大唐利益放在首位,你们又是怎么做的?我何时让你们跟吹水侯在朝堂对峙!让你们来这里滋事拆台!”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杀气腾腾,令众人听得心脏狂跳,呼吸都快凝滞。 他既是在演戏给任真看,也是在向麾下羽翼表态。 他最近虽然忙着追杀董仲舒,但对朝局了如指掌,知道北唐形势严峻,更知道女帝是在借任真之手,缓解尴尬局面。 他分得清轻重,不愿在此时掣肘,令北唐雪上加霜。所以,他不得不严厉敲打下属,卖给任真这个面子。 而在刚才,董仲舒亲自现身,刻意讨好任真,又被他看在眼里,让他察觉出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目前虽不知其中的端倪,但他隐隐预感到,这位在京城翻云覆雨的小师弟,绝对不能得罪。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表态力挺任真,压过董仲舒的气势。 袁崇焕哪料到,颜渊会突然追究这茬,吓得浑身战栗,脑海里一片空白,只顾拼命磕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颜渊神情鄙夷,寒声道:“你父亲老迈昏聩,我姑且饶他一命。至于你,贻误朝政军机,罪不可恕。陛下碍于情面,不愿处置你,我眼里却容不得沙子!你自行了断吧!” 说这话时,他并未在看袁崇焕,而是将视线转向街巷尽头。 几乎同时,任真和董仲舒的目光也都望向那处。 一名独臂男子手拄黑伞,出现在巷口,正冷冷注视着这里。 数息过后,吹水居的侧门打开,一名白衣女子悄然走出。 第261章 高攀不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萧铁伞和朱雀大阵,是长安城最大的两道屏障。 朱雀阵本身的威力,足以匹敌任何一名八境强者,阵眼又掌握在萧铁伞手里,两者相得益彰,紧密配合,能轻松应对两名八境的挑战。 再加上无数皇室强者、庞大的守城禁军,想要攻克这座雄城,除非北唐江山尽失,社稷倾覆,否则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这正是朝廷从不担心有大修行者前来偷袭的信心所在。 半柱香前,董仲舒刚降落在长安城头,皇宫里的萧铁伞就有所警觉,暗中锁定其气息。随后颜渊赶来,让他感受到非同寻常的意味,亲自来查探。 虽然儒家受朝廷尊崇供奉,应该不会有敌意,但二圣先后而至,架势太大,又意图不明,身为长安的守护者,为了谨慎起见,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此时,他出现在巷口,冷眼旁观,监视着二圣的举动。 二圣明白他的来意,不约而同地朝他点头,表示友好的打招呼。 任真眉峰微蹙,心里有些不自在。三大强者先后赶来,搅乱他的讲经授课,这是事前不可能预料到的变数。 这三位来捧场,在外人看来,会当作是天大的荣耀,但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麻烦。 上次他不辞而别,趁着董仲舒跟李慕白酣斗的机会,逃之夭夭,势必会令董仲舒愤怒。待会散场后,他要先把这点解释清楚。 然后,不可避免地,他得把春秋真解交出来,再无任何逃脱的机会。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次开坛讲经,本身就没打算藏私。 最后,也是最棘手的一点,他担心二圣会逼他表态,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 进京以后,他打着儒剑同修的幌子,自成一派,看似两不相帮,实则为了自身利益,将双方都一起得罪。二圣眼界高远,或许不会为这些事情计较,但也不会再放任他独揽朝政,占尽好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二圣自然明白这点道理,拱手让出核心利益,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随着他们降临,这些都成为任真迫在眉睫的难题。 这几人各怀鬼胎,正心有所思,这时,袁崇焕激动申辩,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这天大的罪名,我万万不敢领受。当仁不让于师,为了抵御外敌,下官义不容辞,只能全力去争帅位。就算您不认同我的才能,非要治罪,也应该把举荐我的人算在内,把争执不休的东林群臣算在内!” 眼看死到临头,他哪还顾及什么党争立场,为了保命,他只能当众顶撞颜渊,将一干群臣都拉下水,看颜渊还如何问罪。 颜渊眼眸微眯,不复有平素的温顺神态,冷笑道:“好一个当仁不让于师!你说这话,是在讽刺我和夫子?” 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应当站出来承担重任时,即使跟老师相争,也不能退缩谦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在颜渊看来,这是在讽刺他跟老师争夺儒家大权。 袁崇焕侧过头去,咬牙说道:“我不敢!” 他料想,法不责众,在京城群儒面前,就算是儒家圣人,也不能以武力欺人,无理取他性命。 可惜,他低估了颜渊的心性。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谦恭隐忍的大先生了。 颜渊踏步向前,眼神锋利如刀,直刺向袁崇焕。 “在我面前逞弄口舌,就是找死。你还没资格跟我辩论,谁若不服,咱们明日早朝时见吧!” 话音未落,一股神圣威压迸发而出,洞彻袁崇焕的灵魂。他身躯瘫软,就这样一命呜呼。 众人目睹着颜渊的强悍姿态,只觉毛骨悚然。 袁崇焕毕竟贵为兵部尚书,就这样当众杀死他,未免太蛮横无理。果然,越擅长韬光养晦的人,一旦得势,原形毕露后,就会展现出越嚣张霸道的一面。 颜渊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仿佛什么都没做一般,转身看向任真时,脸上云淡风轻。 “小师弟放心,师兄会为你撑腰。再有人敢打着我的旗号,为难于你,就是跟袁崇焕同样的下场!” 他说这话,分明是不甘示弱,故意在董仲舒面前,跟任真示好。既然任真深得女帝倚仗,有成为第二个元本溪的趋势,他当然要尽量赢得任真的支持。 任真没说什么,只是报以微笑,算作感谢。 董仲舒看在眼里,极为不悦。他冷哼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转身望向南方,神情凝重至极。 紧接着,颜渊也迅速感知到异样,同样抬头南望,忍不住惊呼道:“他们来干什么!” 他俩神念强大,都感知到了城南出现的剧变。 又有人来了。 见二圣反应异常,众人不明所以,都一脸茫然。 而在街巷尽头,萧夜雨的身影消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 …… 西方,十万大山。 秋暝山巍然耸立,直插云霄,渺茫不见峰顶。 半山腰云雾缭绕,空气舒畅。一座别院里,两名黑衣男子坐在石桌前,凝视着桌上的棋局。 奇妙的是,看这两人的容貌,应该都是在中年,却白发如雪,垂在肩后。 由于爱妻早逝,李慕白当年心灰意冷,一夜白头。 坐在对面的剑狂裴寂,则因为在斜谷决斗中败给假剑圣,十年心愿一朝破灭,同样心力交瘁,朝如青丝暮成雪。 剑道结盟后,这两人聚在一起,如今守着秋暝山,清闲之余,又多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两人中间的石凳上,小不起捧着肿胀通红的小手,疼得眼泪快掉下来,又不敢哭出声,只好抿着小嘴。 他可怜巴巴地盯着裴寂,怯声道:“裴叔叔,下次能不能别打手心……” “不能,”裴寂低头看棋,没有去看小不起,淡淡地道:“再有下次,少砍一根木桩,多打手心三下。” 小不起这下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是个大坏蛋!” 整个小院里都回荡着清稚的哭声。 李慕白放下棋子,看裴寂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擦拭小不起哭花的脸蛋,心疼地道:“乖孩子不哭,义父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不起闻言,哭声渐小,委屈地钻进李慕白怀里,一双大眼睛瞪着裴寂,“哼!等老爷回来,我让他打你十下!” 李慕白哭笑不得。 小不起吸了一口鼻涕,扭头扯着李慕白的衣襟,明眸里多了几分期待,“今天讲谁的故事?是我父亲的,还是我师傅的?” 这时,表情古板的裴寂心意一动,抬头凝视着小不起,轻轻喃语道:“小高攀,快快长大吧……” 第262章 四强聚首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城南,宣武门外。 一对老少从远方群山里走出,只在须臾间,便倏然来到护城河外,身上透着淡淡灵气。 老的头戴斗笠,布衫芒鞋,装扮朴素,左手挽着拂尘,后背一柄木剑,显然是名道士。 小的约莫十来岁,五官匀称,生得极俊俏,只是脑门刮得锃亮,九点香疤分外醒目。他胸前挂着偌大一串佛珠,手敲木鱼,是个小和尚。 佛道殊途,这两人却联袂而来。既是同伴,他们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提防。 走到护城河旁,两人心照不宣,驻足而立,抬首凝望着眼前这座巍巍雄城。 北唐以儒剑为主,南晋奉佛道为尊,看这对老少的身份,似乎是从南方来,不打算贸然进城。 沉默良久,老道士抻了抻斗笠,侧身打量着小和尚,肃然说道:“临行前,贫道收到消息,说是佛家会派强者同行。本以为是方寸大师亲临,想不到,前辈竟愿意来凑这场热闹。” 论年纪,老道士不知比小和尚超出几何,却甘愿称其为前辈,这真是奇哉怪也。 小和尚闻言,嘿嘿一笑,双眸精光湛湛,“长生真人,我来陪你玩玩,比那老秃驴有趣多了。再说,我从不屑于欺负后辈,你大可放心。一路上老是偷偷掐手印,你难道不嫌累?” 见自己的戒备被说破,长生真人波澜不惊,微笑道:“他如果肯来,我能理解。倒是玄悲前辈,向来无欲无求,这次怎会乐意来蹈红尘?” 这小和尚,竟是风云榜上新晋的第十一位,传说中的玄悲大师! 既能跟玄悲并驾齐驱,这位长生真人也绝非等闲之辈。 玄悲眨了眨眼,望着前方城墙上攒动的人影,叹息道:“我啊,就是爱看热闹。上次他们在斜谷打群架,我没能赶上,好生惋惜,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长生真人目光微凝,提醒道:“你既然应允陛下,奔袭千里,赶来偷袭长安,光看热闹可不行。那位前去破阵,咱们负责主攻,你选择缠住萧铁伞,还是想杀进皇城?” 原来,这一僧一道的意图,竟是要出其不意,闯进皇城刺杀女帝! 南晋大军已然入侵,此时若能杀死女帝,北唐必然爆发内乱,再无力抵御外敌,在内忧外患中覆灭。这场偷袭,似乎挑的正是时候。 玄悲敲了声木鱼,满不在乎,“好说好说。” 长生真人看在眼里,顿时感到不安,摘下斗笠,郑重地道:“咱们以身犯险,稍有疏忽,就会陷入绝境,到时都难逃脱。唇亡齿寒,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有些担心,这小和尚只想来玩玩,会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把他抛下不管。 若真是如此,就算他和另外那人能全身而退,辛苦跑这一趟,也徒劳无功,白白错失偷袭良机。北唐有所警觉,日后再想偷袭就难上加难。 玄悲歪着脑袋,看破他的心思,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来的人是方寸,那就好办了。他敢不听话,朝廷可以派人把灵台山的秃驴都杀了,对不对?” 长生真人语塞,捋着胡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何苦要冒这趟险?就算你是孤家寡人,无欲则刚,只要敢激怒陛下,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玄悲嗤之以鼻,傲然道:“陈长生,你是在威胁我?” 长生真人表情复杂,苦口婆心地道:“不敢。你想贪玩胡闹,回去后有的是机会。南北不两立,你两世为晋人,总该出份力才好。” 玄悲见他态度软下来,没有一味用强,这才感到满意,傲娇地道:“那好吧!你去引开萧铁伞,我来……” 话音戛然而止。 小和尚的脸色忽然绿了,仿佛活见鬼一般。 只见前方城门大开,两人并肩而出,正是儒家二圣。 长生真人心神大骇,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会来长安!” 由于朱雀大阵的缘故,八境强者都不愿进京,这些年,只有萧铁伞一人坐镇,儒圣师徒从没来过。所以,南晋在谋划偷袭方案时,并未把这俩人计算在内。 若在往日,一人破阵,一人斗铁伞,一人火速弑君,这份方案出其不意,都能顺利实施。偏偏在今天,二圣被春秋真解引来,令他们的偷袭落空。 董仲舒手持戒尺,隔着护城河望向玄悲,问道:“你就是排在第十一那位?” 玄悲置若罔闻,懒得搭理董仲舒,侧身对长生真人说道:“有点意思。咱们大老远跑来,不能空手而回,总得打过一场才行。” 长生真人皱眉,说道:“他们占尽地利,一旦纠缠下去,咱们无法赚到便宜。此事恐怕有蹊跷,还是立即撤退,回去查查是谁走漏了消息!” 玄悲不乐意了,讥笑道:“亏你还是道祖,刚见到儒家圣人,就想灰溜溜逃走。这么怂包,难怪你始终是千年老三,以前被儒圣压着,现在连他的徒弟都怕。” 斜谷会战后,风云榜排名发生变动,儒圣董仲舒由于堕境,从第二的宝座上跌落。为了维持南北平衡,挽回北唐的颜面,琅琊阁无奈之下,只好让文圣颜渊接替老师,登上第二位。 所以,道家圣人长生真人,也就是南晋的道祖,一直被压制在第三位,无法更进一步。他若心有不甘,想证明自身实力,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 颜渊就在眼前,只要打败他,长生真人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第二。 长生真人沉默不语,显然有些心动。 玄悲见状,在一旁怂恿道:“打吧打吧!我有个朋友以前跟我说,你只会些鬼画符的本事,不值一提。我也正想开开眼界,看你是不是配得上天下第三!” 长生真人神色微变,沉声道:“你休想激我。稳妥起见,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嘁……”玄悲鄙夷地撅了撅嘴,嘲讽道:“要是当缩头乌龟,才能得长生,这长生我还是不修了吧!” 说着,他背过身去,作势要往回走。 “对了,我朋友的母驴快临产了,回去以后,你记得帮我画张母崽平安符哈!” 第263章 各显神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生真人闻言,脸色微寒,知道这还是在激他出手。 跟武帝陈玄霸一样,他也极擅隐忍,若没有充足的把握,几乎不会跟人大打出手。所谓清静无为,不是不敢,而是不为。 此刻偷袭不成,又身在北唐境内,天时地利尽失,他自然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走为上计。 但他想不通,为何玄悲如此亢奋,分明很想留下来打一架。对于玩世不恭的小和尚,他从不敢大意,一路谨慎提防。他深知,这副嬉皮笑脸后,藏着多么深不可测的根基。 所以,他有些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抓住难得的决斗机会。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想走,”他看着背身而立的玄悲,凝重地道:“让我出手,不是不可以,但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何愿意听命而来,又为何想打这一架?” 摊上这么一位不靠谱的队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玄悲转过身来,瞟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真是婆婆妈妈,我老人家活了两世,看淡功利,就想出门找点乐子,还不行?闻风丧胆,不战而退,日后传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想要脸面哪!” 长生真人一僵,“这……” 玄悲摆手,示意他别再啰嗦,迈步向前,“反正迟早会有一场巅峰大战,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先打一次吧!姓董的伤势未愈,咱们怎能放着眼前的便宜不赚?” 说这话时,他的幼小身躯已飘然而起,从容奔向董仲舒。 长生真人见状,心道,他说的不无道理,与其无功而返,还不如探探对手的虚实。若真能重创董仲舒,赚得便宜,也不枉走这一遭。 董仲舒站在护城河对岸,将玄悲的话听得真切,眉头耸立,寒声道:“大言不惭,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吧!” 他大手一挥,那条戒尺猛然砸出,一端被他握在手里,另一端则陡然暴涨,不断延展伸长,宛如一座方正的山岳,凌空砸向对岸。 罡风呼啸,巨大戒尺遮天蔽日,将玄悲的身躯笼罩在阴影里,有迸发出排山倒海的威势。 泰山将崩于前,玄悲面不改色,笑嘻嘻地道:“老衲生就金刚躯,小书生,你这根烧火棍只怕不结实啊……” 说着,他将敲木鱼的小槌插在后背衣襟里,肉乎乎的手攥成拳头,作出顶天立地的姿势,迎着那巨大戒尺,隔空砸去。 只见拳芒迸发,一道金黄而澄明的拳影轰出,碾压空间而上,恢宏佛力如潮水般荡出,推动着圈圈光晕,跟戒尺前端碰撞在一起。 砰! 无边法力爆发,摧枯拉朽,竟将戒尺直接轰断,在虚空中折成两截! “这怎么可能!” 河对岸,董仲舒脸色瞬间苍白,险些就要口吐鲜血。 这条戒尺,乃是至圣遗留的宝物,虽非他自己的本命物,也相伴多年,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兵器。折腰在尺下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被小和尚随手一拳给砸断了! 他这一拳,实在太过变态。 另一侧,长生真人看着这副画面,忍不住赞叹道:“不愧是先天金刚躯,今朝佛子入世,江湖会有大热闹了!” 对面的颜渊闻言,目光不由微颤,心里五味杂陈。 他跟老师交手多次,自然清楚那条戒尺的坚硬程度,连他都无法损坏分毫,这小和尚却能徒手断尺,当真是绝顶妖孽。 江湖代有天才出,如此人物横空出世,对北唐而言,绝对是一大威胁。 他正暗暗感慨着,这时候,长生真人轻扬拂尘,大喝道:“不必失神了,还是当心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他高高擎起另一只手,结成一道古怪手印,如鹰爪般朝颜渊挥去。 道家真力从指间涌出,不像佛家那样庄严浩荡,却足够纯正精沛,如清风流水,浑然天成,氤氲着一股玄妙难言的气息,令人油然敬畏。 道道灵气凝聚,瞬间结成一道古拙的大字,居高临下,向颜渊头顶碾压下来。 这是“临”字。 颜渊神情凛然,丝毫不敢大意,手指一弹,那滴太一真水刺进护城河里,紧接着,一道粗壮水柱激射而出,在空中同样凝成一道古字。 这是“仁”字。 两字正面相对,分别蕴涵着道家和儒家的精深奥义,碰撞到一起后,由于真力势均力敌,同时溃散开来,消散于无形。 长生真人见状,并不感到意外,精神一振,纵声啸道:“接招!” 说时迟那时快,只在一息之间,他身形急遽变幻,竟在原地同时凝出九道虚影,姿态各异,结成的手印也是无一相同,从不同方向齐齐攻向颜渊。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这正是道家的九字无上真言! 护城河上,顿时疾风大作,灵气翻滚,这九字法印并排而列,不分先后,强势碾压向前。 颜渊大惊,猛然倒退一大步,双掌同时朝护城河轰出,滚滚河水遽然暴涨,垂直冲天而起,竖立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水幕,将南北斗法的两人从中隔开。 紧接着,水幕中央,又浮出十道大字,闪烁着潋滟水光,迎着道家九字印而去。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这正是儒家的五纲五常! 南有九字,每一字都饱蕴道家真力。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真言奥妙无穷。 北有十字,每一字都凝聚儒家至理。天地正气,赋诸流形,儒家真力浩荡澎湃。 这是一场道家和儒家的巅峰之战! 双方各有九字正面交锋,而颜渊凝成的那道“天”字,则是直奔长生真人而去。 这道字的威力最大,因为它里面蕴藏着那滴太一真水。 长生真人严阵以待,紧盯着前方的天字,眸光豁然,“今日交手方知,大先生得到了那人的真传!” 与此同时,他取出自己的本命物,那柄桃木剑。 而在河的另一侧,玄悲和董仲舒的斗法同样激烈。 伏天巨尺被震断后,董仲舒不仅没有颓废,反而怒气狂涌,一腔战意剧烈燃烧。这里是北唐境内,是在他的地盘,他绝没有退缩之理。 他攥着拳头,狞笑一声,“小和尚,听说你的身世有些渊源,知命却无本命,那就休怪老夫欺负你了!” 他侧身而立,没有像颜渊那样,借用护城河水,而是把手伸向城内。 数十里外,长安城西。 历代皇帝用以祭天的天坛,没来由地一颤。 地底有眼灵气浓郁的泉水,此时破土而出,冲垮天坛,如飞龙在天,掠过京城上空。 这正是天字脉泉。 第264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独坐在坛上。 遵照他的意思,听课的儒生们早早散去,改日再来。 此时,他正眺望着南方天际,神情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海棠站在讲坛前方,摩挲着腕间那道红艳剑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警惕地感知四周,如临大敌。 以两人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感应到城南的实时情形。但是,要猜出真相并不难,能将三大巅峰强者都吸引走,无外乎一种可能。 南晋的强敌来了。 既是这种可能,就意味着京城正面临无尽的凶险。对任真而言,则是始料未及的变数,相应地,也在考验着他对形势的判断。 顾海棠站了一会,没有回头,问道:“你打算帮哪一方?” 任真如今的立场极为微妙,跟北唐亦敌亦友,跟南晋藕断丝连,被夹在中间,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 若想帮南晋,那么,趁着三大强者被调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外,他可以冒险进宫,跟顾海棠联手,伺机抹杀女帝,挑起皇城内乱,从而报仇雪恨; 若想帮北唐,他只需按兵不动,置身事外即可。毕竟,这里是京城长安,禁军和强者无数,要是连京畿防卫都抵挡不住,他出手与否都没有太大意义。 事发突然,南晋事先没跟他打招呼,李凤首又没通风报信,眼前局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当机立断,作出最正确的选择,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他目光闪烁,幽幽地道:“如今双剑合璧,咱们的极限在哪里?” 顾海棠闻言,盘算片刻后,答道:“遇到八境下品,能全身而退。” 进京城之前,两人在斜谷外迎战梅煜,将七境强者抹杀,当时,她的修为还在五境。现在她成功破境,两人联手的战斗力明显有提升。 但是,“全身而退”跟“正面迎战”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受限于任真的修为,要想跨越境界鸿沟,立即匹敌八境,等于天方夜谭。 这样的答案,显然无法令任真满意。 如果只能自保,无法谋求胜利,冒险出手就没有意义。更何况,董仲舒和萧铁伞都是八境中品,就算能杀死女帝,到时他们火速回援,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任真心思急转,迅速想通,这样做孤注一掷,希望渺茫,会将苦心经营的大好形势断送,殊为不智。 而且,女帝暴毙,群龙无首,北唐社稷大乱,黎民将陷入水深火热。这样的局面,并非他想看到的,他更不想当这个千古罪人。 如此一来,他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作壁上观,不插手这场决斗。 顾海棠略微思索,补充道:“皇宫不同于大臣府邸,那里强者密布,还有不少隐秘机关。想火中取栗,只靠咱俩,还远远不够。” 任真起身,走到高坛边缘,说道:“所以我刚才在想,南晋的计划应该不简单。只靠巅峰强者还不够,或许城里藏有他们的暗招。” 他很了解南朝武帝的性情,对方心思缜密,谋定而动,绝非一时兴起、异想天开之人。这场奔袭,很可能还会有变数。 顾海棠若有所思,转身看向他,“你是指绣衣坊的人?” 任真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忧虑地道:“他们明明是来刺杀女帝,但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预感,此事仿佛是冲我而来……” 顾海棠一怔,觉得这种预感太自恋,微嘲道:“你想多了。” 任真有些失神,喃喃地道:“但愿吧……” …… …… 吹水居位于城东。 同样是在城东,数里之外的陋巷内,一名中年男子踽踽独行。 此人异常高大,蓬乱长发遮掩面容,穿一条半阴半阳的古怪长袍,由于身材枯如竹竿,衬得袍子犹为肥大。 他步伐轻浮,身姿摇摆不定,从远处看,更像是飘在半空中。 确切地说,形如幽鬼。 此时,若有修行者路过,看到这一幕,必会惊愕万分,忍不住吐槽一句“活见鬼”。 因为这人浑身毫无生气,死物一般,如果不用肉眼去看,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这名鬼一样的男子,有一个好听而阳光的名字,曹春风。 为了形容他的神出鬼没,南朝还专门有一句好听的诗,忽如一夜春风来。意思是,就如黑夜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的身影便飘落敌人身后。 好听归好听,只有死人最明白,这名字和这句诗何其狰狞可怖。 在城南爆发大战之际,这位新晋的风云第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东,离吹水居不远的地方。 他以独门功法,屏蔽了浑身气息,一路闪烁不定,按理说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引起京城强者的注意。 然而,在他行将走出巷口时,一名黑衣男子出现,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微微侧首,从污发缝隙里透出一道幽冷目光,冷得没有生机。他盯着对方手里的黑伞,生硬地道:“你有这么强?” 他对自身实力很有信心,所以,他有些意外,不相信凭萧铁伞的境界,能迅速感知到他的存在,将他拦在这里。 萧铁伞面无表情,答道:“在长安城,我能掌控一切。” 借助朱雀大阵的加持,他的神识空前强大,扫过的区域比寻常八境更广阔。 刚才他就在不远处的吹水居,心意微动,察觉出此地异常安静,没有气机波动,隐隐透着古怪。 当时他只是看出端倪,却没想到,竟有一位巅峰强者潜入蛰伏。 曹春风听懂了,忽然一笑,白皙的脸庞反倒更加阴森,“口出狂言。天下之大,至少有三人进城,你就无法感知到。” 他并非信口胡诌,除自己以外,另外两人他都认识,有天眼神通的任真,便是其中之一。 萧铁伞神情微变,不愿跟他在这里费话,冰冷说道:“我是不是口出狂言,你马上就会知道。” 说罢,他踏步向前,持伞刺向曹春风。 在朱雀大阵里,他有绝对的信心战胜曹春风。这时候,他也猜出大概,城南那两人是明面上的主攻,这曹春风无声潜入,应该就是南晋派来破除朱雀阵的暗招。 曹春风并不惊慌,脚尖一点,身形微颤,整个人宛如无骨的柳絮,柔软至极,以鬼魅而夸张的弧线避开铁伞,同时飘上虚空。 萧铁伞看在眼里,震惊不已。此人的身法着实古怪,竟能施展超出人体极限的动作,仿佛不受自然定理拘束,真是武学奇才。 不仅如此,他以神念催动朱雀大阵,试图引来阵道的雷霆之威,却惊悚地发现,大阵竟无法锁定气机,浑然察觉不到曹春风的存在。 难道他是鬼? 曹春风没把萧铁伞放在眼里,身形疾速后掠,望着前方,悠悠叹息,脸上浮出一抹惋惜之情。 “本想来看看,果子熟了没,终究还是差一步……” 第265章 再度联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京城大地震动了足足两个时辰。 萧铁伞对曹春风,董仲舒对玄悲,颜渊对长生真人,六大巅峰强者对决,声势浩大,威震百里。 如同阔别重逢的小夫妻,时隔多年后,两朝巨擘再次大战一场,一上来就干柴烈火,遏制不住心里的躁意,都毫不吝惜体力,爆发出强烈的求胜欲望。 可谓高潮迭起,荡气回肠。 最终,双方未能决出胜负,南朝三人各自散去。 八境武修的共同之处在于,生命力都极旺盛,只要不被一击抹杀,就有足够的速度和耐力逃脱,即使存在上下品的境界差距,也能顽强存活下来。 当日,剑圣以一敌四,尚且能落荒而逃,更何况这场偷袭战,还是势均力敌的三对三。 所以,激战爆发后,京城群雄便大概预见到,若无新的强者入局,基本会以平局收场。这样的结果,北唐完全能接受。 毕竟,南晋强者奔驰万里,贵在出其不意,偷袭京城皇宫。能粉碎他们的阴谋,使其无功而返,北唐已经算走大运,惊险过关,哪还敢不知足,生出更多想法。 硝烟散去后,人们如释重负,都感到庆幸,多亏上天垂青,儒家二圣恰好正在京城,否则,那三名强者锐不可当,大唐朝就要亡了。 相比之下,关于恶战的详细情形,他们无从得知,也没有兴趣去关注这点。 北唐这边,只有二圣最清楚,大战绝非世人想象的那样,可以轻描淡写地用“平局”来形容。 通过这一战,他们充分见识了对手的恐怖,也意识到两朝顶级战力间的差距,深切的危机感让人清醒。 不过,最直接的结果却是,某人受了重伤。 …… …… 天色渐黑。 吹水居里华灯初上。 顾海棠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在院后的阁楼里闭门修行,而是坐进一间厢房,出神地望着烛台上跳跃的火焰。 她的注意力,全都用来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家里今夜来了一位客人。 此时,任真坐在墙壁另一侧,面带笑容,正跟名义上初次相见的大师兄寒暄。 颜渊造访,出乎他的意外。 在他预想中,率先登门的人是董仲舒才对。毕竟夜长梦多,对方担心他再次逃跑,急于得到春秋真解,应该会夤夜前来求教。 所以,他感到有些蹊跷。 “虽然该称呼您大师兄,但您尊为一方圣人,师弟我如坐针毡,难免有些惶恐,您别怪我怠慢才好。” 他笑容生硬,装出一副忸怩不自在的神态,心里则想着,颜渊人面兽心,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最好有事直说,没事尽快把他打发走。 颜渊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盏,温文尔雅地道:“对外是圣贤,对内是自家人,用不着太客气。师弟比我早来长安,对这里的民风人情更熟悉,未来几天,还得麻烦你带我四处游览才是。” “好说好说。” 任真嘴上应承着,心头疑虑陡生。 听这话的意思,颜渊似乎没有立即离开的打算。一山难容二虎,一家难容二圣,莫非董仲舒会走?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难道女帝会答应? 颜渊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品了一口香茗,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南晋有位小僧,道法着实可怕,白天打伤了咱们老师。不出意外,他老人家会归隐山林,静养一段时间。” 他说得比较含蓄,最直白的意思就是,董仲舒如今的状况很糟,更害怕他这位首徒,不得不远遁江湖,躲避他的追杀。 任真闻言,神色微变,却不是惊讶于董仲舒被打伤,而是没想到,那个小和尚居然下山了。 颜渊继续说道:“吃一堑长一智,发生这次偷袭,宫里警醒过来,认为京城的护卫还不够强,想请我留下来驻守一段时间,以防再次生变。” 任真点头,明白了女帝的应变,转而问道:“老师人呢?现在何处?” 颜渊随口答道:“他啊,素来最信任二师弟。在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个迂腐的书呆子,才懂得忠孝礼义。若非如此,他怎会不来见你?” 说罢,他漫不经心看任真一眼。 任真没有说话,这时候忽然想起,当初在浔阳楼上,董仲舒略带醉意,点评自己座下的十哲时,确实曾说过,他最信任元本溪,视其为得力心腹。 可惜,他此生最致命的错误,就是看错了自己的大弟子。 颜渊放下茶盏,转身正视着任真,认真地道:“我今夜来此,是想问问你,你对师兄白天的处置可否满意?” 他话锋陡转,看似突兀,其实不然。 儒家最核心的四人,就是儒圣,大先生,二先生和小先生。老师跟老大争斗,既然老二选择站在老师身旁,那么,老大理应将任真拉拢过去。 今夜颜渊登门,无疑是一种试探。 任真心知肚明,满脸真诚,“我很感激师兄,替我当众化解尴尬。只是我担心,杀死袁崇焕,会给师兄添不少麻烦。毕竟太学和西陵,以前是支持您的。” 颜渊笑容亲切,答道:“敢欺负师弟,我绝不答应。只要你能领情,即便失去太学那帮文人的拥戴,那又何妨?” 任真闻言,眼神里充满感激,“最近我一直担心,师兄会因为我跟西陵文人的交锋,记恨于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当仁不让于师,以后若有需要我效劳之处,师兄尽管开口就是!” 这次赴北,为了能达成目的,借刀杀人,他曾以剑圣的身份跟颜渊结盟,不仅从云遥宗之乱中浑水摸鱼,更是击碎了董仲舒独霸五百年的野心,屡屡得手。 眼前颜渊送上门来,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的作为无愧本心,就算与虎谋皮,利用那些伪君子真小人,又有何妨。 颜渊笑逐颜开,拊掌说道:“好一个当仁不让,师弟果然深明大义!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做。至于皇宫那个书呆子,你以后还要胜过他才是……” 言外之意,二圣之争,无需任真插手。任真需要做的,是在朝廷内部博弈,想办法打败元本溪,令儒圣失去朝廷的推崇。没有了官方认可,文圣才能取而代之,当上一家之主。 战胜当今第一谋士,难度可想而知。颜渊别无选择,而且对任真颇有信心。自任真进京以来,一系列的举措足以证明他的智谋和能力。如此分工合作,双方正是势均力敌。 任真说道:“以后若有倚仗师兄的地方,也得请您出面相助!” 颜渊欣然应允。既是交易,双方自然各取所需。 默契已经达成,他便不再逗留,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转身看向那堵墙壁,微笑调侃道:“剑意如此幽深,师弟难免要惧内咯……” 第266章 真相呼之欲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颜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送走大师兄后,任真没有立即洗漱就寝,依然坐在会客厅里,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回想白天发生的种种变故。 开坛讲学,是他早就定下的赌约,旨在以才学服众,堵住西陵那群质疑者的嘴,同时,争取在天下文人心目中赚些威望。 对于袁崇焕等人的搅局,他并不意外,出乎预料的是,在关键时刻,董仲舒及时降临,主动替他平息了争端。至于随后赶来的颜渊,更不可能在他掌控之中。 其后,南晋强者突袭,才是今日最大的变数。人算不如天算,幸亏儒家二圣恰好在长安,不然,北唐只能拼尽满城战力,拖延消耗那三位,形势岌岌可危。 这算是一场连锁反应,某种程度上说,是任真无意中化解了南晋的阴谋。 危机虽已消弭,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会轻易翻篇。今日的偷袭,不仅彻底激起北唐的危机感,而且直接形成了新的局面——儒圣重伤归隐,文圣暂驻京师。 接下来,为了拱卫京师,女帝应该还会采取新的举措,那些都是后话,眼前,令任真忧虑难眠的,是南晋武帝心里的那副算盘。 凭三位八境强者,想暗杀北唐女帝,在平时只有萧铁伞一人的情况下,不是不可能实现,但也绝非摧枯拉朽,易如反掌。 毕竟,北唐如果下定狠心,用人海战术困住三人,不惜牺牲众多高手,那么,只要是肉身之躯,迟早会感到疲累,那三位是否还敢纠缠,会成为不可预知的变数。 所以,任真凭借对武帝的了解,绝不相信,对方的作战行动会如此冒险,孤注一掷,应该还潜藏着某招隐秘的杀手锏。只不过,由于二圣意外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后手才没能浮出水面。 而这个暗招,才是最令任真忌惮的地方。 他闭着眼眸,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人和事,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靠三个人,南晋难有很大把握取胜,不排除还有其他人暗中潜入。如果临时进城,会被萧铁伞察觉到,但是,如果他们像我一样,提前混进来,萧铁伞自然无从知晓。” 一念及此,他眉头猛然皱起,联想起另外的关键人物,“龙首,猫首,鹰首,这三人都在京城,莫非,他们是今日偷袭之局的后手?” 武帝瞒着他,派龙首和猫首来长安,一度让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后来他渐渐知道,猫首的任务是监视着他,防止他突然变节,出卖南晋。 而龙首鱼莲舟,一直没在他眼前露面,潜藏不出,此人意欲何为,还是个未知的谜团。李凤首离去前曾说,会从武帝嘴里探出些口风,至今杳无音信,应该是还没有进展。 对于龙首,他的了解甚少,相比之下,他还是对莫鹰首更熟悉一些。 莫家世居长安,莫问天掌握偌大家业,又身居要职,跟北唐的联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这些年,他虽然对南晋唯命是从,但左右逢源,利用间谍之便,为自己牟取不少私利,享尽荣华富贵。 任真有理由相信,以此人鹰视狼顾的本性,未必会舍得押上经营多年的基业,跟南晋一起玩这场豪赌。一旦偷袭不成,反而身份暴露,那么他的心血就会化为泡影。 “莫问天盘踞长安,固然会有嫌疑,不过,鱼莲舟肯定背负使命而来,他的嫌疑更大。这两人修为一致,都是七境上品,一旦露面出手,绝对敌不过元本溪等人……” 他摩挲着指节,不禁摇头,“也就是说,他们不会逞匹夫之勇,凭微弱的一已之力,充当三大强者的内应。硬拼不成,若想智取,他们又计将安出?” 他眉关紧锁,凝视着瓷碗里的淡黄茶水,思绪陷入了死结。 某一刻,他灵光乍现,眼眸骤然一亮,忍不住惊呼道:“莫非……” 随着他身躯摇晃,浮在表面的那片茶叶微微颤动,晕出一道细微的涟漪,如同他豁然开朗的思绪,层层扩散开来。 恰在此时,门外的深沉夜色里,飘来一道猥琐笑声,“大半夜的,坐在这里思春啊?” 任真眉尖一颤,思绪被打断,感到异常烦躁,正准备抬头训斥下人,却忽然发现,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 任真神情剧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白日里明明离开的玄悲,竟会去而复返,三更半夜跑来他家里! 没等玄悲搭腔,他一把将其拽进屋里,确认外面无人后,慌忙把会客厅的门闭上。 玄悲看在眼里,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笑嘻嘻说道:“我猜你会说,长安高手云集,我孤身一人前来,必定凶险万分,对吧?” 任真无言以对。 他也是人,不是神,既会有失算中招的时候,也有对付不了的苦主。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令他无可奈何的命中克星。 当年在金陵时,玄悲经常跑下山,爱去秦淮河畔找青楼姑娘玩。他小小年纪,进出不便,一开始又不谙风土人情,便雇着任真的马车,一来二回,成了老主顾。 俩人年纪相仿,任真虽是穿越而来,心智成熟,但在转世重生的玄悲面前,不仅赚不到便宜,反而总是受欺负。小和尚顽皮狡猾,而且修为不浅,占尽上风,没少捉弄任真,让他吃尽苦头。 在外人看来,这俩小家伙只是打打闹闹,哪懂什么交情,对此不以为意。唯有这俩人,看破了对方的秘密,故而惺惺相惜。 后来,玄悲闭死关修行,冲击第八境,不再踏足俗世红尘,两人的联系便从此断绝。 今朝再次相见,却是远在异国他乡,夜半无人时。 任真注视着这张熟悉面容,心头暖暖的,嘴角噙着笑意,问道:“不过也是,既然来了,总要顺道见一面最好。” “嗬……”小和尚却没有叙旧的情怀,嗤之以鼻,“说得轻巧,什么叫顺道见一面?老夫狂奔万里而来,就是为了找你!” 任真愣住,“找我?” “要不然?”小和尚翻了翻白眼,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老子不问世事,为何会知道蔡酒诗是你?” 他乡遇故知,任真由衷开心,光顾着叙旧,经他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世外的小和尚,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中必有隐情。 “你冒险来见我,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 小和尚点头,依然翘着二郎腿,神情却极罕见地凝重起来。 “我受说书老头所托,特地跑来提醒你,你的身体里有名堂。” 第267章 大概就是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有名堂?” 任真有些恍惚,没有立即听懂。 小和尚眼神幽深,说道:“如果钓小鱼,可以用蚯蚓或者虾米当香饵。要想钓大鱼,就得拿小鱼来作诱。鱼钩刺进腹里,那条小鱼即使能挣脱,遁入江海,你认为它还能活下去吗?” 任真凝眉,揣摩着话里的深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现在他彻底听懂了。 他就是那条小鱼,被南晋武帝当作诱饵,抛进北唐江湖里。而李凤首托玄悲前来,是想转告他,他体内应该被人做了手脚,就算能借用天眼神通,易容逃离江湖,恐怕也命不久矣。 小和尚叹了口气,怜悯地道:“刚才这番话,并非我自己的解释,而是武帝在垂钓时,亲口对那老头所说。唉,看你的反应,大概跟我们想法一致。这下有大麻烦了……” 任真没有说话,身体前倾,双手抱着脑袋,强迫自己克制住崩溃的情绪,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如同被诊断出绝症一样,当得知体内潜伏着致命隐患时,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镇定。更何况,治病救命的药方又落在敌人手里,这更是天大的绝望。 这些年,他被当成杀人工具来培养,从小遭受跟年龄不相符的折磨,时刻被南晋暗中监视着,就像缸里的金鱼,囚禁在金陵,始终不得自由。 好不容易,他被放回江海里,以为已经得到自由,能无拘无束地畅游,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尤其在杀死众多仇敌后,他心里如释重负,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他本以为,接下来只需操控朝政,稳住北唐局势,再伺机除掉那三个罪魁祸首,就能沉冤昭雪,摆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 到那时,他权柄在握,不仅可以无视南晋的威胁,而且能倚仗北唐国力,日后挥师南下,攻破金陵,让亲手杀死父亲的元凶伏诛。 先夺北唐,再灭南晋,是他早就定好的全盘大计。 如今在北唐稳扎稳打,形势大好,前半部分计划眼看就快完成,他正得意地想着,接下来去前线战场,他为北唐立下汗马功劳,就会赢得朝廷的绝对信任,从此再也不必担心,南晋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谁会怀疑抗敌功臣是通敌奸细?到时候,世人只会认为,这是南晋的离间计,想借刀除掉劲敌而已。如此一来,任真就真正安全了。 谁想到,就在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条噩耗如一瓢冷水,当头浇灌下来,令他如坠深渊,浑身冰冷。 想借北伐南?不存在的。 原来武帝早就在他体内埋下钓钩,虽相隔万里,始终牢牢掌控着他的命脉。天下再大,就算他能易容,会隐身,可以千变万化,又能逃到何处? 诱饵终究只是诱饵,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无法抗拒的人生,大概就是命。 任真猛然抬头,眼里充满对命运的愤怒和不甘,低声嘶吼道:“我命由我不由他,大不了拼得鱼死网破!” 小和尚很理解他此时的悲愤心情,拍了拍肩膀,安慰道:“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有的是大好时光,何苦非要想着拼命呢?” 虽然嘴上这么劝说,他心里也莫名凄凉。南晋那位可是九境之人,拥有五百年寿元,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躲在深宫里耗着,谁又能活得过他? 被天下第一扼住咽喉,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任真神色阴沉,紧攥着衣襟,寒声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以曹春风的特殊身份,为何亲自陪我多年。以前我认为,他是器重于我,才亲自教我,现在我终于懂了,我体内的名堂就是他弄出来的!” 小和尚闻言,眼前浮现出那道状如幽鬼的身影,感慨道:“那个活死人,的确精通此道,所以这事很棘手,想通过别的方法,破解他苦心精研的鬼门道,恐怕异常困难。” 任真感到绝望,沉默一会儿,说道:“咱们甚至都不清楚,他在我体内设下的是什么东西……” 小和尚凛然道:“这正是我亲自赶来的用意。武帝派人来袭,曹春风白天就在城里,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才主动请求同行。” 任真闻言,目光不由一颤,想起了白天的情形,“你们在城外激战时,不知为何,我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此事跟我有关。如此说来,难道是我体内那东西,对附近的曹春风产生感应?” 小和尚凝重地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更糟糕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确认你体内的隐患。李老头请我下山,另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动用佛门秘法,来检查你的身体,争取能根除威胁。” 任真眼眸微亮,盯着外表活泼可爱的小和尚,心情稍微缓和,“谢天谢地,幸亏当年认识了你,不然,我可能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小和尚傲慢一哼,一副不屑的样子,嘴角却微扬起来,“行了,别婆婆妈妈了,咱们赶紧动手吧!” 说罢,他走到任真身后,运足真力,一掌拍在任真的背上。 金光如潮水,顿时湮没整个房间。 滔滔佛力将两人裹挟在内,此时,小和尚阖上双眸,面色沉凝,没有半点平时的滑稽,在佛光映衬之下,显得无比庄严。 与此同时,任真也没闲着,将左手按在胸膛上,运行天眼神通,开始坐照内观,窥视自己的五脏六腑,试图找出症结所在。 夜色寂静,时间缓缓流逝。 紧闭的房间里,只有道道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满头大汗,皱着眉头,看表情似乎并没有进展。 “不行,这样消耗太大了,”任真收起神通,沮丧地道:“京城凶险,你还得连夜离开,要是为了我精疲力尽,只怕出城时会有麻烦。” 小和尚也很无奈,只好撤回佛力,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息,说道:“出城倒无妨,老子跳出尘世内,不在五行中,区区一座朱雀阵,还无法捕捉到我的气机。” 白日里,曹春风曾对萧铁伞说过,至少有三人能自由进出,此言诚然不虚。他自己是活死人,形如干尸,不会被大阵识破行踪,另外两人,就是指任真和玄悲。 任真有天眼,可以隐身匿迹,而玄悲小和尚,则是转世重生之人,身世渊源极深,不受俗世羁绊。 任真知道他并没吹牛,放心一些,擦着汗说道:“不知你想过没有,武帝素来谨小慎微,缄默寡言,为何会将秘密泄露给李老头?是绝对信任,还是无心之失?” 小和尚答道:“我在路上想过这点,大概是他有恃无恐,认为就算你知情,也绝对无法破解那鬼门道吧?” 任真眯着眼眸,幽幽地道:“没这么简单。” 第268章 说走就走的一日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高手博弈,不会走毫无意义的废棋,尤其是武帝这样老谋深算的对手,肯主动吐露玄机,自然有他的用意。 任真揣测道:“大概有两种可能。其一,这是在试探李老头的心意,看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毕竟,我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小和尚点头,“不错,有这种可能。你知道真相后,必定全力尝试破解玄机。一旦被南晋的人察觉,便说明李老头已经泄密,不再可靠,他就会遭到毒手,从武帝身边消失。” 回想起那天老头离开时的佝偻背影,任真沉声道:“所以,我只能秘而不宣,悄悄寻找出路,以防打草惊蛇,这样才能保他安全。” 小和尚提醒道:“不止如此,在未找到出路前,你也别再做可能激怒南晋的事。否则,你体内的火药就会被引爆!” “你说的是另一种可能。他故意道破玄机,其实是想借李老头之口,向我传递死亡威胁。我知道这件事后,只能任由他摆布,再不敢生出反叛之意。” 说这话时,他忽然醒悟过来,李老头在武帝眼里不足为虑,这第二种可能,多半就是此举真正的意图。 尤其是这节骨眼上,他在北唐的权势越来越大,过不了多久,还会担任粮草转运使,亲赴前线战场,将直接左右战局,决定天下大势。 为了这次北伐,南晋苦心绸缪多年,志在吞并北唐,一统天下,绝不能容许失败。如此宏图大计,要是毁在自己培养的奸细手里,那将沦为千古笑谈。 或许,武帝正是基于此,才提前泄露底牌,牢牢扼住任真的咽喉,想迫使他就范。 对任真来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抛弃原先的计划,在两朝战场上,绝不能露背叛南晋的迹象,否则,付出的将是生命代价。 如此一来,他的行动难度将无限增大,被夹在两朝中间,既不能损害自身的军力,又不敢挫败南晋,这可真是瞻左顾右,左右为难。 此时,他开始后悔,早知会有此劫,他绝不敢再把军情提前泄露出去。本想着引蛇出洞,没想到,反而成了拥蛇入怀。 小和尚没考虑这么深远,忧虑道:“以陈玄霸的狡诈心性,这甚至会是一箭双雕,同时在试探你和李老头。接下来,这将真正考验你的心意。” 所谓心意,无非是在南北两朝之间抉择。以前,任真打算借北伐南,以后他还敢这么做吗? 任真越想越乱,感觉脑袋都快炸了,索性不再去想,烦躁地道:“既然身不由己,那就活一天算一天。即使有再大的麻烦,也等到时再说吧!” 小和尚见状,说道:“离开金陵前,李老头让我提醒你,好好修炼那部《两仪参同契》。他说,一大把年纪,就只能为你做这么多……” 说罢,他站起身,向任真告别。 “此间事毕,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你重回南晋时,记得去灵台山找我。” 任真不由一愣,“灵台山?你要跑到那里?” 他分明记得,玄悲是在雪窦寺修行。 小和尚叹了口气,“说到底,谁叫方寸老秃驴非认为,你跟佛门有缘呢?上次为了帮你救活剑圣,他元气大伤,至今还出不了寺。唉,他帮你,我再帮他,都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孽缘!” 他转过身,不再唠叨,深深看了那堵墙壁一眼,便扬长而去。 任真走出门口,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眼眶早已湿润。 李老头,方寸大师,玄悲小和尚,他在南晋的朋友总共就这么几位,都愿意舍生忘死,鼎力助他,怎能不叫他感激。 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一袭白衣出现在身后,静静陪他站在夜色里。 “这条命是我欠的,你不需要内疚。” …… …… 哪怕即将世界末日,生活总得继续。 任真彻夜未眠,在会客厅里枯坐了一宿。天亮以后,他便带着顾海棠出门,离开东城。 既然知道了某些事情,那就不能坐以待毙,要为之做些事情。 两人先是去了城西,在闹市里漫无目的逛半天,又沿着城墙根,徒步走到城北,匆匆吃了碗臊子面后,再踏上纵贯长安城南北的朱雀大道,一直走到最南端的宣武门。 最后,他们还没打道回府,天色已黯淡下来,夜晚将临。 简单地说,这对名义上的夫妇,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长安一日游。 昨夜发生的对话,顾海棠在隔壁都听到了,所以一开始,她以外他是心情郁闷,想出来散散心,排解下愁绪,便没有说什么,默默陪在身边。 然而,当任真沿着城墙量步数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这绝不是散心,而是在有意识地做些什么。 头顶着炎炎烈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任真负手前行,只顾盯着脚下的步伐,没有抬头,“偌大长安城,逛到现在,你可曾看出一些门道来?” 顾海棠一愣,隐隐猜到话里的深意,摇头道:“没有。你有收获吗?” 任真闷声答道:“我也没有。” 顾海棠顿时恼火,只是考虑到他突遭变故,难免情绪失常,便没有发泄出来,耐着性子问道:“还要逛下去吗?” 任真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囚禁猛虎的笼子,有一天破开了缺口,老虎随时可能钻出来咬人。你说,该怎么办?” 顾海棠再次愣住,无言以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任真均匀地迈着步子,又说道:“不知道就算了。” 陪女人逛街,居然是这么个逛法,活该他上辈子孤独一生。 顾海棠忍无可忍,这次终于丧失耐心,寒声道:“咬死活该!” 她转身就要离去。 任真这才抬头,拉住她的胳膊,将话题移开,“刚才咱们走过很多地方,你觉得哪处的人气最旺?” 顾海棠白了他一眼,随口敷衍道:“城北,钟鼓楼附近。” 任真眯着眼,略微回忆片刻,恍然道:“就是咱们路过戴春林时,你偷偷瞄过几眼的那地方吧?” 戴春林,是享誉南北的百年老店,从事的是脂粉香件生意,相当于异世地球上的迪奥香奈儿,素来为女子所青睐。 顾海棠被一言戳破,迅速背过身,雪白面颊上罕见地漾出微红,这副画面美到了极点。 任真仿若未见,眼里却噙着笑意,径直走向城北。 “我去把整个铺子买下来。” 第269章 发家致富道道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有钱就是任性,可以为所欲为。 任真二话没说,直奔钟鼓楼。戴春林的掌柜做不了主,请出东家后,认得这是吹水侯本尊,战战兢兢,哪还敢矢口拒绝,迅速办妥店铺的交接手续。 临走前,那东家还偷偷看他一眼,眼神充满钦佩。 他见过不少纨绔公子,千金买笑,以名贵香粉博取女子欢心,像任真这般豪阔,送出整座胭脂铺,还真是头一回。此事传扬出去,必会羡煞京城群芳,成为风流佳话。 弥漫着清雅粉香的铺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守着木架上那一排排名贵香盒。 顾海棠没有像正常女人一样手舞足蹈,兴冲冲跑过去挑选,站在原地失神一会儿,“就算你有钱,也用不着这么奢侈吧?” 任真欣赏着她的绝美侧脸,笑道:“你喜欢就好。” 随口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开始下移,不由暗暗感慨,优秀的女人,果然连胸都是A的。 从年龄看,他确实要比她……额,稍小,但论心理年龄,他在穿越之前,是快四十岁的单身猥琐大叔,若是看上哪家待嫁的熟女,便只能算老牛吃嫩草,干柴擦烈火。 而且,海棠认识他父亲时,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绝谈不上成为他的长辈。因而从一开始,他这个猥琐大叔,虽然嘴上喊着顾姨,心里却有些小激动。 “喜欢?”海棠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淡然若素,“你想多了。咱们路过时,我之所以多看几眼,只是出于好奇,这些胭脂水粉到底有何魅力,能将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 “大概这就叫女人味?”任真试着给出答案,然后玩味地道:“反正它们都是你的了,带回家慢慢研究吧。你平时多涂抹一些,说不定就弄明白了呢……” 海棠似乎没听出别的意味,扫视着房间里的精致装潢,说道:“把它们打包买走就是,连整家店面都买下来,未免多此一举。” 任真起身,示意她先离开,然后拿着钥匙,锁上了店铺的门。 两人走到大街上,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南前行,继续今日的长安游。 “我看这钟鼓楼附近,人烟稠密,气息鼎盛,很适合做生意。刚才那家铺子,我准备把它改造一番,成为咱们在京城开的首家赌坊。” 赌坊? 顾海棠闻言,神色微凛,立即回想起,两人刚进京城时,任真的确曾说过,要在长安经商致富,闯出一片天地。 “当初,咱们揣着几百两银子进京,无片瓦遮身,你想安身立命,我能理解。但是,你现在尊为吹水侯,又财力雄厚,何苦再操这些闲心?” 顾海棠扭头看着他,隐隐觉得这事不简单,想从任真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任真笑了笑,说道:“既然站的位置变高了,眼界就得随之提高。现在只是养着几位老下属,以后吹水居会招揽更多幕僚。想想看,每天一睁眼,就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坐吃山空,不挣钱能行吗?” 顾海棠将信将疑,追问道:“以你的身份,随便做点什么生意不好,为何非要认定开赌坊?沐侯府不是善茬,虽然咱们不惧,也没必要主动树敌才是。” 任真扫视着热闹的街市,有点心不在焉,“赌坊是没本的买卖,只要有家店面,不需投下本钱,就能坐庄经营,并且一本万利。哪天咱们混不下去时,可以立即卷铺盖跑路,不用忍痛抛弃置办的产业。” 顾海棠思忖着,觉得合情合理。 任真忽然靠近,在她耳畔低声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阴阳风水,讲究的是气运。天地人三才里,人多的地方就有人气,以此类推,财多的地方就有财气。” 顾海棠顿时糊涂了,“你开赌坊,难道不是为了聚财,而是所谓的财气?” 两人靠得很近,任真微微一嗅,没能闻到里常提的女人体香,不禁有些失望,转身朝前方走去。 “这里面的门道玄之又玄,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你只需要明白,其他生意靠本分赚钱,而开赌坊靠的是财运,不止赚钱,还能聚气。分店开得越多,我在长安城扎下的根就越深……” 顾海棠边走边琢磨,继续问道:“你野心不小,但有没有想过,赌坊谁都能开,赌徒并非遍地都是,这算一种人脉资源。那些老玩家,凭什么要放弃熟悉的银钩赌坊,转而捧咱们的场子?而且……” “而且,”没等她说完,任真替她接了下去,“沐侯还可能派人来捣乱砸场子。” 顾海棠哑然,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此时走到偏僻区域,四周清静许多,任真沉下心来,说道:“商场如战场,从来都免不了争斗。我既敢开赌坊,就不怕跟沐家为敌。他们的老主顾,我会想办法抢过来,全盘接手他们的生意。”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顾海棠听他口气很大,脱口问道:“什么办法?” 任真对她绝对信任,更没必要藏拙,坦然道:“我会创造一种新玩法,将那些赌徒吸引过来。我在赌坊内设下擂台,招揽很多武修组队决斗,而赌坊的玩家们,则通过竞猜决斗的胜负,进行押注赌博。” 他咽了口唾沫,补充道:“这种玩法,我准备把它命名为英雄联盟,或者王者荣耀。” 他心里自鸣得意,老子可是从先进文明的21世纪穿越而来,什么玩法没见过,要想玩弄这群思维落后的古代人,简直易如反掌。哪天玩嗨了,说不定再给你们办一届世界杯! 顾海棠是聪明人,虽然没在世上见过这种新型赌博,但大概听出,这玩法挺有新意,应该能吸引不少人。 她眉头微皱,问道:“想法很不错,问题是,沐家如果跟着效仿,也开始玩英雄联盟,咱们就失去独家优势,又该怎么办?” 任真淡淡一笑,脸上流露着强大的自信。 海棠反应很快,又想出关键的问题,“还有,你如何招募到很多武修,愿意为你打擂,出力卖命?” 任真摩挲着腕间的剑镯,毫不犹豫地道:“很简单,登台比试的人都是自愿报名。我拿出几部当初从云遥宗带走的剑经,当作参赛获胜者的奖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京城那些大鳄们会不上钩!” 规则是他定的,巨额奖励也由他出,即使沐家有心抄袭他的创意,拿不出足够诱人的彩头,就没法承办这项赛事,跟任真叫板。 而任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坐在幕后,一边看热闹,一边数钱就行了。 第270章 战争预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回吹水居后,任真开始划拨凤梧堂下属,着手筹划赌坊事宜。 早在他最初的计划里,此事就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关系着他未来一系列举动。原先,他并不着急,打算等南征归来后,再腾出精力跟沐侯斗法。 然而,南晋三强突袭,不仅让他感到威胁,更隐隐猜出些真相。事已至此,他必须及早着手布局,为日后最凶险的形势作准备。 他惯于谋定后动,提前在脑海里将各项细节推算得精确,所以此时筹划起来,有条不紊,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局面。 按他的吩咐,府里一拨人调往原先戴春林的店铺,对房间进行重新设计和改造,除了仿效赌坊的传统格局,又特意在后院搭起宽阔擂台,当作S1赛季的主战场。 关于新赌坊的名号,任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它以后会成为博彩业第一大招牌,家喻户晓,不得不慎重。 前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屌丝,不敢赌也没得赌,从没去过高档赌场,只是知道澳门、拉斯维加斯等赌城的名头,即使他存心恶搞,把地名用在赌坊也太牵强,读起来别扭。 他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前世跟哥们吹牛时,曾听说亚洲第二大赌场在马来西亚,好像是云顶山庄,名字挺有意境。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跟沐家的银钩赌坊相对,他以后在京城开的所有连锁店,统一叫云顶赌坊。 兵分两路,另一拨人马则散布京城,白天四处发传单、贴小广告,为新店开业宣传造势。 “惊!这家赌坊竟然……” “刺激!男人女人都爱它……” 任真模仿前世浮夸的广告格式,在这座古老大陆上展开商业营销,决心在京城一炮而红,彻底抢走沐家的生意。 他对主打的新型模式很有信心,毕竟,此举是将博彩和竞技结合在一起,跟前世的电子竞技极为相似,对孤陋寡闻的当代人来说,显然充满新奇和诱惑力,他相信,到时肯定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在广告传单里,任真详细介绍了规则和奖励,提醒大家注意很多细节,鼓励他们踊跃报名。 跟传统的角斗分胜负不同,英雄联盟采取的是团战模式,双方各派五人组队,讲求的是分工明确,紧密配合。所以,京城群雄要想参战,就得提前找好队友,制定合适的作战策略。 而评定胜负的标准,也并非以打倒对面五人为胜。对战时,赌坊会将战场分为两个阵营,同时在参战者后方摆上一块水晶。谁先摔碎对手的水晶,就判定他们获胜。 任真之所以采用这种规则,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六月将近,初七至初九这三天,会是万众瞩目的大朝试。此时,大部分考生已赶到京城,称得上天才云集。 中榜的很多学子,会被派往军伍任职,随主力大军南下御敌,这既是对他们的磨砺检验,也是抽调修行者出战的无奈之举。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能发挥多大作用,还不得而知。 行军打仗不像登台比试,不靠单打独斗取胜,至关重要的是执行命令,跟战友配合行动,更考验将领们的大局观和分析能力,这恰恰是血气方刚的新人不具备的品质。 冲动激进,爱逞英雄,恃才轻敌,乃用兵之大忌。任真有些担心,今年这批新人会很差劲,失误葬送北唐的大局,所以他想通过这场模拟的战争,提前考察他们的水准。 五对五作战,谁的意识清晰,反应灵敏,判断精准,旁观者能一目了然。单是挑选队友这一点,往往足以看出双方的差距。谁能势如破竹,屡战屡胜,谁就更适合统军作战。 如果发现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他身为主考官,可以酌情为他们行个方便,甚至向女帝举荐,主动将其招进麾下。日后开赴战场,这些人就能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不至于出现无人可用的窘境。 除了赚钱,这场竞技博彩,也是他站在全局高度上,替北唐采取的举措。至于女帝能否看出其中深意,能否领他的情,对他而言,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能为了私仇,而覆灭整个北唐,更不能让南晋得逞,失去自己博弈的棋子。 明知体内有名堂,为了拼得最终的胜利,他也得保住北唐。 在下属们分头行动的同时,任真去了趟京兆府。 京兆府维护京城治安,有权力以暴乱为名,阻止由个人组织的聚众搏斗事件,所以,他不得不提前报备,征求京兆府的许可。 他如今是吹水侯,身世煊赫,他本人亲自出马,京兆府一众官员奉承还来不及,岂敢刁难,火速替他办好备案。 但是,任真来的目的不止于此,他想见见莫问天。 前些日子,红白紫黑齐至长安,是绣衣坊前所未有的局面,连他这个坊主都不清楚,其中有何玄机。经过这次突袭,他渐渐明白,四人里必有内应,执行隐秘行动,配合南晋三强行动。 他今天前来,打算悄悄试探莫鹰首,看那记暗招是不是他。 另外,莫家雄踞长安,通吃黑白两道,手里不仅掌握京兆府,还养着最大的黑帮,势力深不可测。 而赌坊生意,常跟市井之徒打交道,不怕有人闹事,就怕有人暗地里使绊子,威胁吓走那些顾客。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手沐家若想出阴招,任真明面上还真不好办。 所以,他需要莫家这条地头蛇,暗中罩着赌坊,以黑吃黑,才能对得上强势的沐家。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莫鹰首称病谢客,婉拒了他的会见请求。 他无可奈何,无功而返。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时光如流水。 眨眼功夫,任真进京一月有余,期待已久的六月终于来了。 六月初一,喜神正东,财神正北,宜开业。 一大早,城北钟鼓楼附近,群雄毕至。 放完鞭炮,赌坊门户大开,无数权贵豪强鱼贯而入,静候这场大戏。 第271章 雏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里原先是戴春林的脂粉铺,铺面不算太大,但在店后附带一处很宽敞的四合院,为赌坊改造工程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赌坊里拆分成无数嘉宾包间,并排在一起,此时坐满了人,都隔着珠帘,望向院后的巨大战台,等候这场匠心独运的团队竞技开幕。 在大堂柜台后方,竖立一块粉白石碑,上面用炭笔写满了首轮的对阵名单,以及相应的押注赔率。任真派数名心腹守在这里,负责管理赌客的下注筹码,同时更新每轮的对阵次序。 刚才进门时,众多豪客便一掷千金,提前买定首轮的胜负。他们虽不熟悉全部参赛团队,但对一些京城天才早有耳闻,将筹码押在久负盛名的大热门身上,胜率总比那些外地考生更靠谱。 除此之外,盘口出现的另一种情形,就是赌客更支持自己家族的青年。 按事先定下的规则,这次竞技跟大朝试一样,只允许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参加,俨然变成朝试的预演。诸多望族不甘人后,都花费重金聘请打手,当族内后辈的队友,既能助其大出风头,又让他们在赌桌上春风得意,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开盘的形势,任真早有预料。作为庄家,盘口赔率直接决定这笔生意的收益,他当然不敢托大。 院子东厢房的门紧闭,里面响着密集的啪啪声。 十余名账房先生在疾速打算盘,持续进行大量运算,根据盘口不断变化的下注情况,算出令庄家稳赚不赔的适宜赔率。 这些人手指如飞,额头渗出汗珠,也顾不上去擦。时间紧,任务重,他们要帮东家算无遗策,才能赢得过这座京城。 西厢房里更是挤满了人。所有参赛选手都在这些歇息,等候登台比试。 关于报名队伍,赌坊并非来者不拒,而是经过严格筛选,最终只录取三十二支战队。 毕竟,后台的博彩是重头戏,赌客们想看到有名望有实力的天才碰撞,这样才有期待和刺激感,吸引他们下注。所以,赌坊不能让默默无闻之辈混进来。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任真从中赚了一大笔手续费。想赢取极品剑经,又想不付出任何代价,这还有王法吗? 而在战台北面,也就是四合院的正房,两位庄家对坐在窗前,侧身注视着外边的热闹,宛如超然世外的高人。 一个月前,那场拍卖盛会轰动京城,幕后的主使就是任真。如今,这场豪赌盛会再次万人空巷,引领潮流的人依然还是他。 再擅长利用规则,也比不过擅长制定规则。而任真,始终是规则制定者,是操控整个大局的主宰。所以对他来说,赚钱轻而易举。 如今,顾海棠对他的能力再无怀疑,她早就明白,绝不能拿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当小孩子看,他比所有中年人的心性更成熟。 在她的潜意识里,两人之间早已没有年龄代沟,抑或是障碍。 “咱们就这么看着?” 她渐渐习惯了放下修行的生活,经常跟任真相处,也会生出想跟他聊聊天、试图了解这个人的念头。 比如此时,她就觉得有些无聊,觉得人生如果太容易成功,反而失去很多乐趣。 任真托着下巴,瞟她一眼,“要不然?让你不劳而获,坐着数钱,这都不乐意?” 她打了个哈欠,表情有些索然无味,“你精通易容,不如扮成不起眼的小角色搅局,以黑马姿态爆冷夺魁?如此一来,咱们赚得会更多。” “还是消停点吧,”任真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道:“你没玩过这种游戏,还不知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就算我的实力再强,也很难靠单打独斗获胜。” 海棠有点不信,“有这么夸张?” 任真想起前世玩游戏时的暴躁心情,无奈苦笑,“队友神坑,谁都带不动。我如果打排位,去哪里凑四个给力队友,来辅助我上王者?” 海棠一脸茫然,“神坑?排位?给力?王者?” 任真叹了口气,情知解释不通,只好说道:“五人团战,最重要的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我办这场竞技的用意,就是想让新人们觉醒团队意识,找到适合搭档的队友,未来在战场上得心应手。” 海棠有点懂了,却不关心他的用意,锲而不舍地问道:“如果出战的是你,你需要四名什么样的帮手?” 见她难得好奇,他解释道:“首先,这取决于我的特点。我精通剑术,杀伤力惊人,所以在团战时,我的策略是尽快杀掉对手的核心威胁,而不是被防御力极强的人缠住,无法发挥特长。” 海棠点头。 “说到这点,就引出我需要的第一位队友。此人必须肉身强横,擅于防守,能够挡在前面扛住对手的攻击,为我突袭刺杀提供机会。我喜欢把这种人叫做坦……罢了,这个词你也听不懂,就叫战士吧!” 海棠若有所思,开始回忆自己认识的人里,是否有这种类型的强者。 任真继续说道:“谈到防守,就必须提起一个词,墨守非攻。所以,让我任意挑选的话,我肯定先选一名墨家的高手。” 说这话时,他脑海里迅速想起李慕白的身影。若是由墨家巨子出马,这位国服第一坦克充当保镖,那简直美滋滋,一路顺风顺水。 “有队友贴身肉搏,与之相对地,就需要有队友隔空骚扰,凭借强大法力,破坏对方的阵型。只是,这类队友内力消耗过大,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无法随时发动。” 海棠心思机敏,脱口而出,“你是指儒家强者?” 任真点头,笑道:“不错,儒家的本命字强则强矣,但是从凝聚到爆发,需要一定的时间酝酿,而且很忌惮被人欺身厮杀。在五人团战里,儒修的缺点能最大化弥补,扬长避短。” 海棠问道:“莫非你想联合诸家,构成一队强大的人马?” 任真不置可否,“儒家的修行法门决定了,他们不适合战场上真刀实枪的厮杀。而兵家却相反,他们修炼的是器,不是气,不需要耗费太大真力,就可以发起迅猛攻击。” “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我需要的第三位帮手,是兵家的暗器高手,最好是名神射手,能利用强弓利箭破开对手防御。” 墨家,儒家,兵家,任真需要的队友出自不同家派,果然很难同时聚齐。 “战场之上,流血负伤在所难免,谁能尽快恢复,再次投入战斗,谁就有更强大的力量辅助。所以,还需要医家圣手参与,才能实现完美协作。” 说罢,他想起自己体内的未知秘密,不禁神色黯然。 目前为止,他一筹莫展,还没想出能解救自己的那位神医。 他罗列的四个伙伴,又都在哪里? 第272章 北唐第一主播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海棠听完他的讲解,沉默一会儿,眼眸深处有抹失望情绪,不过开口说话时,语气如往常平淡。 “这么说,我不适合当你的帮手。” 任真列出坦克、法师、射手、辅助四种角色定位,分别对应着墨家、儒家、兵家、医家这四方流派,特长和职责明确,其中的每一项都不适合由她担任。 跟任真一样,她最擅长的也是取敌头颅,凭三尺剑,于战场间游走自如。可以说,两人的角色完全重叠。在五人制对战中,收割人头的刺客,只需一位就够了。 任真心思细腻,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转头看着她的清冷面容,认真说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六合剑一分为二,分别束在两人手腕间,存在着紧密而无法分割的感应。两人灵犀相通,双剑合璧时,绽放的威力非同凡响,毫无悬念地要在一起,不会分开作战。 她不是他的帮手,而是影子,如影随形,自然无处不在。 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嘴角挑起细微的弧度,不易察觉地一笑,没说什么。 他顺着先前的思绪,感慨道:“其实江湖之大,各有千秋,取众家之长,方见大道之源。如果真能聚齐四家强者,又有你相伴在侧,到时在这世上,就已经近乎无敌……” 她回答道:“正因如此,有实力跟你我联手的人,才会太少,太难寻找。不过,既然你心里有明确的搜寻目标,来日方长,以后慢慢物色就是。” 任真嗯了一声,微笑道:“你激我上场,才谈到这个话题。今天的主角不是咱们,只要端坐在这里,欣赏年轻人的表演就行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到赌坊掌柜登台,开始宣读本场竞技的细则。 这位年轻掌柜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表哥,叶天命。那夜女帝出手,派雪影卫抄没叶家,杀死叶无极,替任真复仇的同时,也在叶天命这唯一的幸存者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冤有头债有主,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是女帝,他没道理把血仇记在并未出手的任真头上,只会恨女帝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更何况,叶无极在临死前,终究还是忏悔当年的罪行,跟自己的外孙相认。叶天命被托付给任真,作为表哥,他理应帮表弟对付皇室,才能洗清叶家的灭族深仇。 那一夜后,任真将他带回府里,给他换上一副新面容。考虑到他熟悉京城情形,又精通经商之道,任真便委任他当赌坊掌柜,一方面观察他的能力,同时考验他的忠心如何。 如果他表现优秀,而且没有异心,任真不介意以后派他去做更重要的事。毕竟血浓于水,两人以前相处也很融洽,任真心里其实不排斥这个老表。 叶天命读完规则,英雄联赛的战火迅速点燃。 作为开场重头戏,赌坊安排的出战双方都享有盛名,备受赌客们瞩目。一方,是以范家少主范东流为核心的法家战队,他们的对手,是被范东流视作天生宿敌的莫染衣。 当初在拍卖会上,任真就见过范东流一面,谈吐不俗,颇有大家风范。对于莫染衣,他也在玲珑宴上见过,知道此人正是莫鹰首的爱子,白衣飘舞,出尘不染。 这两人狭路相逢,注定是一场酣战。所以,任真心里有些期待,想看看跟他同一代的天才,究竟有几分成色。 两大战队登场,比试一开始,局面就白热化,十人奋勇激战,陷入僵持阶段。 任真觉得枯坐无趣,便对海棠说道:“观看这种团战,最需要有人在旁边解说,点评双方的策略和形势。要不,我亲自给你讲解一番?” 他心里则感到遗憾,可惜啊,这世上没有电子产品,不然他还能根据这项赛事往外拓展,再开通像某鱼、某牙那样的直播业务。 凭他的伶牙俐齿、油腔滑调,不去当一位网红主播,煽动全场喊666,未免有点可惜。 海棠翻了翻眼皮,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你随意。” 任真咽了口唾沫,盯着场内战局,开始说道:“既然以争夺水晶分胜负,而非打群架,就没必要扎堆聚在一处。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意识到这点,有了明显的线路划分。” “范家冲在上路的那位老铁,高大剽悍,一看就是皮糙肉厚的硬茬,不好对付。如果让他碾压向前,把节奏带起来,莫家会很被动。所以,莫家的应对就有点机智。” 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那名大汉举着巨斧,另一只手持有盾牌,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汹汹气势。 他的对手则很狡猾,没有选择跟他正面碰撞,比拼力量,而是不断闪转腾挪,避开那柄势大力沉的斧头,让他无处发力,同时又伺机刺射毒针,缠住他的身形,让他疲于招架,难以完成碾压。 “上单对下单,坦克对射手,这俩人的修为都在五境,不相上下,如果双方没调整对阵,估计一时半会难分高下。” 上单,是单人在上路活跃的意思。而方向是相对的,我方眼里的上路,自然对应的是敌方下路。 海棠摇头,“有时候,你说话用的词很古怪,不明所以。” 任真嘿嘿一笑,“我跟你讲解这些,是想让你提前适应我的表达方式。否则日后,咱们出现在前线战场上,我担心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到时再临场解释,肯定耽误工夫。” 海棠知道,他策划这场竞技,本身就在为行军打仗作准备,就没再追问下去。 “下路的形势,就截然不同。你也看得出来,莫家那位的实力很强啊,不仅晋入六境,拳法更虎虎生风,应该是战队的最强主力。所以,范家派俩人缠住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样一来,中路的人数也不会对等。范东流的内功路数很杂,剑法也很潇洒,如果我没看错,用的应该是从我手里拍到的《一树玉庭花》。可惜,他的战力虽有精进,架不住对面有三人啊……” 上路一对一,下路二对一,范家如此安排,在中路就只能以二对三,让范东流承受莫染衣的巨大威胁。 从当前排面上看,莫家有莫染衣和下路那人,实力超群,而范家只有范东流一人表现扎眼,明显感到捉襟见肘。 海棠看在眼里,问道:“整体实力偏弱,如果是你,你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机?” 任真闻言,凝视场间的激战双方,眼眸里闪着睿智的精光。 “范家现在虽然艰难支撑,但已经露出颓势,要想扭转局面,缩小战力差距,最好的选择是先找到一个突破口,换线秀出骚操作。” 说着,他抬手指向战台,“也就是他。” 第273章 你们偷水晶!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指的是中路那名精瘦书生,手摇折扇,看外貌没有奇特之处。但从对战一开始,此人就引起了任真的注意。 他始终守在莫染衣身旁,并非场间杀伤力最强的人,但他一直挥动折扇,释放出大量的寒冰真气,阴煞刺骨,是令范东流头疼不已的苦主。 若按角色划分,他应该是法师,还是最难缠的冰冻系。 海棠刚才也留意到这人,见任真把他当作突破口,不禁说道:“不错,有此人在旁辅助,范家在中路吃尽苦头,的确应该先解决掉他。只是,范家只有两人,实际操作起来,绝没那么简单。” 任真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我选他当目标,不仅因为他很难缠,还因为他是全场防御力最差的一个。你没看到,他一直躲在莫染衣后方,不敢露面么?”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在实战对决中,能力均衡最为重要。法师和射手的威力固然很大,但他们偏科严重,往往防守很差,容易被敌人针对,轻松抹杀。 就像木桶容量取决于最短的木板一样,在对面五人都很强的情况下,谁的弱点相对更明显,谁就会首当其冲,被当成打击的目标。 话虽如此,海棠说得不无道理。对方有自知之明,始终藏在后面,即使想主动攻击他,在僵持情势下,操作起来也很困难。 任真点头,目光落在范东流身上,悠悠说道:“所以,这就考验那小子的能力了。穷则变,变则通,眼前他们陷入挣扎,唯有主动求变,才可能捕捉到一丝战机……” 他前世打过不少游戏,在游戏里,遇到逆风局时,最好的选择是稳住不慌,通过打野来发育,积蓄实力,等时机成熟后再发起反击。 可惜,这只是模拟游戏,并不具备野怪这种存在,所以,范家的选项里并没有这一条,只能寻求变通,险中求胜。 海棠若有所思,忽然联想到,如今南北两朝开战,北唐不正像范家一样,处于不利局面么? 如果任真出现在战场,又会带去怎样的变数? 任真没有看她,望着窗外说道:“那夜在拍卖会上,我很欣赏范东流的表现,不急不躁,沉稳果决。后来翻看猫扑堂的密档,发现这位范大公子跟我有些神似,在修行领域也是不拘一格,博览众长。” “所以,你看好他能逆转局势?”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时至今日,诸子百家大多消亡,范家能坚守法家理念,在朝堂上艰难立足,殊为不易。我很钦佩范家父子,所以,你应该理解成,这场对决是我设下的收徒考验。” 海棠看着任真,有些诧异。她听出来了,范家和莫家的揭幕战原来是任真一手安排的,用意在于考验范东流。竟有人能打动他,让他愿意主动收徒! 此时的范东流,正在战台上卖力挥剑,艰难招架对方的猛攻,还不明白这一战,全是拜他未来的老师所赐。 但他也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他们俩迟早会被对方攻破,中路一旦崩溃,这场对决就结束了。 “不行,必须要镇定下来,想出瓦解对手的策略。” 他咬牙盯着面前一脸冷漠的莫染衣,心里的焦急情绪平复,开始冷静分析敌我态势。 某一刻,他脑海里灵感乍现,顿时计上心来。 他忽然侧身,朝下路大喊道:“三哥,拐了啊!” 先前在组队时,他们就商量好行动暗号,这句“拐了啊”,有着特定的指代意义。 莫染衣三人闻言,微微一怔,有点不明觉厉,然后便发现,范东流以最快速度冲向下路,而那个三哥也变换线路,同时朝中路奔来。 上中下三线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一恍惚的功夫,莫染衣眼睁睁看着对面完成了一次换线。 他反应过来,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斥戏谑的意味,“雕虫小技,换人又如何?连你这千年老二都招架不住,别人来了也是送死!” 说罢,他浑身战意余盛,全力朝那位三哥袭杀而去。 他跟范东流是发小,从小便在同一座私塾念书,每次他的成绩都比范东流更优秀,略胜一筹,但又拉不开差距。这么多年,范东流一直屈居第二,被他占尽风头。 正因如此,京城赌客们都乐于看到,这对渊源极深的天才上演宿命对决。或许也正因如此,任真才会授意让他俩交战。 莫染衣说得没错,范东流是范家战队的最强主力,连他都无法以二敌三,换谁来中路都照样被吊打。所以,单纯的换人并没有任何卵用。 倒是作壁上观的任真,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我这未来的徒弟,想法挺不错,接下来就赌你的速度了……” 他隐隐猜出范东流的用意。 果然如莫染衣所料,范东流离开后,范家在中路的实力更弱,雪上加霜,那两人节节败退,眼看快要败下阵来。 范东流见状,被迫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喊道:“三哥,拐了啊!” 然后,他又迅速返回中路,准备吃这回头草。 一回生二回熟,莫染衣这次听懂暗号的意思,知道范东流准备回来,哪能任由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身形激射而出,如猎豹扑食,无声而迅猛,偷袭向跑往下路的那位三哥背后。 出其不备,他果断出击,似乎发现了锁定胜局的良机。只要一掌重伤对面一人,接下来就是五打四的局面,莫家就能初战告捷。 “聪明反被聪明误,范东流,你这是自取……” 他面带狞笑,傲慢地瞥范东流一眼,笑意瞬间凝固。 他默然察觉到,在他冲向三哥之后,范东流并未赶来救援,而是半路调转矛头,径直杀向后方的那名寒冰法师。 原来,范东流之所以去下路,并不是真的只想换人,而是敏锐地发现,那寒气法师的站位不仅靠后,而且更靠右一些。 他选择去右翼下路,再从右翼无功而返,这样能让莫染衣放松警惕,更关键的是,在返回途中,他就能离那法师更近一些,便与他出其不意,突然发起偷袭,拔掉这根肉中刺! 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莫染衣竟然冒进,离开原先的位置,如此一来,那法师失去最强大的护卫,他再突袭铲除,就变得更容易了。 就算以一换一,用可怜的三哥换那碍事的法师,这波操作也稳赚不赔! 莫染衣大惊失色,那还顾得上三哥不三哥,仓皇往后倒退,失声喊道:“快去保护四弟!” 随着他的暴喝,莫家另外三人来不及思考,迅速听从口令,同时朝那位法师四弟收缩而去。 场面顿时大乱。 范东流手持长剑,一往无前,面对行将合围的莫家四人,脸上毫无惧色。他不仅不退,反而更决绝地杀向那名法师。 “我来拖住!” “你们偷水晶!” 第274章 沐侯而冠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过于此。 莫家几人深知那名法师的重要性,断然不能失去他,更知道他的防御力很差劲,弱不禁风,若是被范东流欺身缠住,恐怕无法幸免。 听到莫染衣的高声示警,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不上判断和犹豫,都以最快速度朝中路靠拢,决然要保住法师。 面临火速驰援的敌人,范东流此时孤身犯险,如果选择尽快撤退,放弃偷袭对方法师,不是不可以,但会前功尽弃,让对手缓过这口气,见识到这种套路后,后面再想偷袭就难了。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范家翻盘的最后机会,就算身陷囹圄,他也不能贸然撤退,让希望彻底破灭。所以,他选择豪赌一把,将自己当成诱饵,趁对方的阵型被扰乱,指挥队友们前去偷水晶。 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最初,他的换线是虚,偷袭是实。此时形势变幻,偷袭又成了虚,调虎离山变成真实的杀招。 范家另外四人情知,范东流心意决绝,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拼下胜利,便狠下心不去支援,同时从两翼扑向莫家的大本营。 莫染衣见状,脸色霎时苍白,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继续玩这一招。他心里懊恼,都怪自己懈怠大意,低估了范东流的求胜意志。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你们保护老四!” 喊出这句话时,他头也不回,已经拼命冲向自家阵营,想以最快速度拖住对方四人,争取一线希望。 只要他能及时赶到,就会跟范东流一样,都处于以一拖四的绝境,谁先崩溃下来,谁就会成为输家。到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只是,他还来得及吗? 战局风云突变,两名天才的决断都在一念之间,双方都争分夺秒,眼看就要分出胜负。 场外,刚才还慵懒侧坐的赌客们,感受到激烈的战场气氛,神经都紧绷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精彩的情节。 至于范莫两家的长辈,此时哪还坐得住,都站在包间的窗口,神情忐忑不安,额头上渗出汗水。 尤其是莫家的人,心脏砰砰狂跳,直直盯着莫染衣的背影,恨不得他能插上翅膀,立即出现在水晶前,挡住对方的猛攻。毕竟,这局不仅关系到莫家的颜面,更将决定一场千万巨资的豪赌。 有位长老恨铁不成钢,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发出低沉的嘶吼。 “快啊!” 而在北屋窗前,任真和顾海棠并肩而立,同样注视着莫染衣,替范东流捏着一把汗。 “我现在认同你的观点了。五人团战,确实更依赖策略和配合,只靠一人之力赢不下来。” 海棠目光闪烁,感慨道:“范东流的实力,最多跟莫染衣打平。再比较另外四人,范家明显处于下风,按理说胜机渺茫。” 任真闻言,面带笑意,“但是,范东流凭借他的智慧,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巧妙创造出了眼前的局面。能实现这点,足以证明团队协作的重要性。” 海棠点头,继续道:“我也赞同你刚才的说法,从他身上能看出一些你的影子来。所以,你收他为徒,是很明智的选择。” 冷静、睿智、果断,同时有大局观,不因个人得失葬送全局,这些不仅是范东流展现出的优点,更是任真能一路走到今天的最大倚仗。 确切地说,这才是他的金手指。 他沉声说道:“所谓大朝试,只靠一份卷子,几场比试,就能甄别人才的优劣吗?当然不能。既然由我主考,就要追求最大限度的公正。像范东流这样的人,才应该出现在北唐朝堂上,出现在两国战场上!” 在他眼里,真正的大朝试已经开始。 而刚才这一局,结果并不重要,范东流通过优异表现,获得任真的认可,这就足够了。即使他在考场上大失水准,任真也会徇些私情,甚至替他舞弊,只为不让人才埋没。 只要结果美好,无愧本心,任真并不介意过程肮脏。 海棠眉头微皱,话音里透着一抹忧虑,“你难道不觉得,你已经在朝廷里树敌不少么?众怒难犯,只按你心里的准绳去考量,维护公正,恐怕接下来的敌人会更多……” 任真没有说话。 强极则辱,此言不虚。为了尽快攀上顶峰,掌控北唐局势,这一个月里,他表现得确实太强势。别的不论,光是东西两党,就统统被他得罪干净。 而数日后的大朝试,更像一块巨大的蛋糕,等着众多权贵去分配。他如果真的秉公监考,遴选精英,驳掉那些望族的面子,到时候,绝对会遭满朝记恨。 人言可畏,这样做固然对北唐有利,对得起良心,但对他日后行走官场,真的有利吗? 任真坐回席位,陷入沉思。 房间寂静。 海棠依然立在窗前,某一刻,忽然说道:“你看那人。” 任真走过来,循着她手指的方向,视线落在院子入口,眼眸顿时眯了起来。 一名既矮且胖的男人走进来,衣衫华丽,手里拄着一根金灿灿的拐杖,左脚始终没有着地,显然是瘸子。 他步伐极缓,走进院子后,没有侧头看战台哪怕一眼,只是沉默前行,看方向,正是直奔任真所在的北屋。 在他身后,两名枯瘦老者相随,一人腰别玉箫,一人背负古琴,俱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 见此光景,顾海棠神情微异,说道:“江湖多奇人,这三位虽气息普通,似乎道行不深,但你最好别轻视他们。” 任真捏了捏蹙起的眉峰,说道:“我哪敢轻视他们?麻烦找上门了。” 顾海棠听出异样,问道:“怎么,你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是啊,”任真苦笑一声,解释道:“我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见那胖子戴了顶高高的帽子。这顶高帽,就是明显的身份标识。” 顾海棠一直在云遥宗守阁,极少来京城,对俗世之事漠不关心,不认得这个俗人,也很正常。 但任真身为绣衣坊主,掌握天下情报,又岂会认不出,是大名鼎鼎的沐侯来了。 第275章 无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爱戴高帽,拄黄金拐,是沐侯最著名的两大癖好。 这顶帽子所过之处,权贵百姓无不退避,跑得远远的,唯恐招惹到这位京城第一霸王。 衣饰打扮,往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情和风格,这条规律在沐侯身上彰显到极致。 沐侯楚跋扈张扬,行事霸道而狠戾,一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势,连众多望族世家都不敢得罪他。由他称霸的赌坊行业,从未见哪个市井无赖敢撒泼滋事。 那夜在拍卖会上,任真便领教过他的威势。沐侯府的人一站出来,其他嘉宾不战而败,深知这家人蛮横,不计后果,于是都主动放弃争夺。 然而,沐侯虽骄横,也不算是作恶多端的恶霸,不屑于欺凌百姓。他这个人,素来吃软不吃硬,确实喜欢戴高帽,爱听别人的阿谀奉承。所以,京城普遍达成共识,跟沐侯打交道,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不可直言顶撞,当面忤逆他的心意。 对于沐侯的强势作派,任真早有耳闻,但不以为意。由于某些原因,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畏惧沐家,乖乖俯首称臣。 在此之前,两人素未谋面,实际上,交锋早已开始。 刚进长安时,任真放着百万赌资不要,只想接手那家小赌坊,算是卖个人情,没想到却被拒绝。沐侯为了赌气,宁肯损失百万,都不愿顺从任真的心意。 不仅如此,他更是在博彩业内下达封杀令,严禁任真进场赌博,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最近,任真张罗着赌坊开业,满城散发广告,一时甚嚣尘上,却迟迟没有登门拜访沐侯,事先征求赌场霸主的认可。 任真并非不懂规矩,依然这样做,传递的态度便非常强硬,分明是在告诉沐侯,开门做生意,他不会承认谁当老大,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双方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以刚克刚,恰恰犯了沐侯的大忌。敢跟他玩强势,以他的暴戾脾气,又怎甘心忍气吞声,咽下这口闷气。 所以,云顶赌坊刚开业,他便亲自赶来,要会一会吹水侯。 院前的赌坊里,众多赌客看见那顶高帽走进院里,脸上都浮出精彩的表情,甚至想跟着一起前去。 二侯会面,两虎相斗,这出大戏,远比年轻人厮杀精彩多了。 沐侯走进北屋。 哒、哒,那条黄金拐戳在地板上,传出沉闷有力的响声,节奏听起来很平稳。 任真望向窗外,无动无衷,仿佛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沐侯来到他面前方桌的另一侧,将从门口搬过来的椅子放下。 吱呀,木椅承受着巨大的重量,发出一道细微的呻吟。 然后,房间陷入了寂静。 总不能一直装傻,顾海棠瞥他一眼,见他还是没反应,又继续看向窗外。 如他所愿,沐侯沉默片刻,终于主动开口,淡淡说道:“听闻你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今日一见,却是老气横秋,我很失望。” 任真这才扭过头,侧视着沐侯,并未立即调转身姿,跟他正面相对,“你俩都没修行,难怪会当苦命鸳鸯。秘闻是真的,我没太失望。” 此言极有深意。 沐侯勃然变色,攥着木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后方两位老者,显然没听懂话意,以为任真是在拿修为恐吓沐侯,猛然踏前一步,护卫住自家主人。 沐侯抬手,示意二老退下,然后紧紧盯着任真,眸里透出精湛的寒意。 “你既然清楚我的底细,就应该明白,刚才这句话是大不敬。” 污蔑祖宗、侵犯帝王尊严,方为大不敬。任真是在嘲讽沐侯,为何会犯大不敬之罪? 海棠心思机敏,隐隐猜到些什么,再次看向这个肥胖的瘸子时,心里充满震撼。 难怪此人称霸京城。 任真没再回头,只是轻笑一声。这笑声很轻,飘进沐侯耳朵里,却是异常深沉,似乎夹杂着无尽的嘲讽。 很多事只能藏在黑暗里,就说明它见不得光。既然不敢挑明,又如何定罪? 大不敬,很可怕吗? 沐侯沉默着,神情变幻不定,没察觉到背后已经冒出冷汗。 来的路上,他还在脑海里设想,如何在吹水侯面前表现,才能足够强硬,让他见识到自己的厉害,乖乖就范,任由自己驱使。 然而,事情的发展趋势截然不同,他所有的说辞和谋划,还没成行,就都变成一厢情愿的意淫,毫无意义。 任真只用一句话,就戳破他最深层的根基,同时也是他的致命软肋。在任真面前,他仿佛成为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小丑,被对方看得透彻,没有隐私可言。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征服对方? 屋内长久的寂静。 沐侯深思熟虑后,再次开口说道:“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小先生博学,必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他已经想通,两人同为侯爵,本就无爵位上的尊卑,任真看透他的底细,更不会怕他动用隐秘靠山。说到底,任真敢有恃无恐,还是因为小先生的身份。 但是,这里毕竟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长安。他自认为,这笔买卖还有的谈。 任真明白他想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道:“沐侯爷,我敬你是长辈,不想把话说得难听。我开不开赌坊,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无权干涉。你若想插手,那就尽管来压压看,看谁能压得过谁。” 沐侯是真小人,他也绝非柔弱可欺的天真君子。就算玩下三滥的阴损招数,他自问不会输给谁。 他早就清楚,赌坊是他的必争之地,岂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沐楚,便自毁全盘大计。 沐侯冷哼一声,看向窗外的战台,傲然道:“你以为,只有你能办这种无聊比试,我的银钩赌坊就学不来?” 任真背对着他,懒得再搭理。 沐侯看在眼里,神情冷峻,“我手里没有破烂剑经,值钱的东西倒有的是。别的不说,我如果设下擂台,比武招亲,你以为你这里还会有生意?” 比武招亲? 顾海棠淡淡道:“我们家珍藏武学无数,你却只有一个闺女,还想怎么斗?” 沐侯嗤笑道:“小娃娃,你还是太嫩了。赌桌上拼的就是钱,我若找一家豪族联姻,倾尽财力来砸场子,就凭你蔡酒诗的本钱,还坐不起庄!” 他说得没错,并非空言恫吓。沐家若真能筹集巨资,请高手来云顶赌坊玩玩,任真作为庄家,未必能支撑得住。 任真闻言,不愿回头看沐楚的嚣张嘴脸,冷冷地道:“送客!” 既然想斗,放马过来就是,何必在此互放狠话,继续做无意义的挑衅。 沐侯闻言,脸色骤僵,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并未扬长而去,僵滞一会儿后,终究还是松口,叹息道:“我承认,我不想跟你斗。” 第276章 前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若有外人在场,看到这一幕,必会非常惊讶,不敢相信这种认怂的话,会从以强势著称的沐侯嘴里吐出。 向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儿,今天他怎么会怂了? 任真望着窗外,目光波澜不惊,并未对他的态度急转感到意外。 如果沐侯真想放开手脚,跟他斗上一场,根本没必要亲自跑来逞威,这样做无疑是在给他提醒,让他事先警惕防范,简直再愚蠢不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既然来了,就说明有事相商,否则凭他的暴躁脾气,也不会忍到现在。 任真心里雪亮,继续保持沉默。 在谈判场合里,说话越少,越不主动表态,就越能体现出强硬姿态,掌握话语权。 见沐侯突然服软,顾海棠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嘲讽道:“不想跟我们斗,你还跑来装腔作势。原来你徒有虚名,只是欺软怕硬的纸老虎罢了。” 沐侯眼眸微眯,嘴角肌肉抽搐片刻,沉声说道:“二虎相斗,必有死伤。双方殊死拼斗,都会大伤元气。恰恰相反,如果咱们抛开意气,坐下来谈谈生意,联手合作的话,才能实现共赢!” 海棠轻笑,对这份说辞不屑一顾。 “谁说跟你斗下去,我们会大伤元气?要损伤也是沐家,我们不怕你那一套,随时乐意奉陪。想继续吓唬我们的话,还是免了吧。” “至于所谓的共赢,只是你在夸夸其谈而已。赌市上总共就那么点利钱,都会进你我的腰包。此长彼消,我们分走一杯羹,你要是不介意,认为这算共赢,那咱们坐下来怎么谈都行。” 一山难容二虎,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赌坊又不像其他生意那样,为百姓日常所需,玩家基本都是固定的,即使他们联手经营,也毫无意义,到头来还是会互相争利,分走沐家的既得利益。 所以,沐侯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被海棠轻易拆穿了。 沐侯凝视着任真的背影,见他始终无动于衷,脸色愈发难堪。 “事已至此,我就不兜弯子了。沐侯府从不畏惧任何对手,更容不得别人骑在头上撒野。但吹水侯也非等闲之辈,既想插手赌坊生意,这点面子,沐某还是要给的。” 他腿脚不便,不能一直这么剑拔弩张地站着,重新坐回席位,说道:“但是,我也是要面子的人,不会无故忍让。面子这种东西,总得互相成全才行,所以,希望吹水侯能帮点小忙,还给我一个面子。” 他的话似乎很绕,其实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不肯拉下脸面,向任真服软而已。 任真何其精明,迅速听懂话意,此时才转身坐下,第一次正式面对沐侯。 “没那么复杂。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别人给不给,我都会努力得到。所以,你想让我帮忙,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开赌坊,还由不得你作主,更不可能成为你的谈判筹码。” 刚才这会儿功夫,他隐隐想通沐侯的来意,心里渐渐确信,自己今天吃定他了。 沐侯目光微颤,沉默片刻后,黯然道:“唉,谁让我有求于人呢!我就直说吧,只要你能帮小女在朝试里高中,并且在战场上立功,我可以承诺,日后不仅不会阻挠你的生意,还有重礼相酬!” 他虽然吃软不吃硬,性子极倔,但试探到现在,他已然明白,自己是遇到了更强势的对手,今天注定占不到上风,只能老实摊牌。 任真闻言,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表情却古井无波,“你是说沐清梦?” 那夜在拍卖会上,他曾目睹过沐家大小姐的表现,虎父无犬女,她性格蛮横,简直跟沐侯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沐侯点头,“不错,只要你能达成我的心愿,条件可以任由你提。” 任真眨了眨眼,没有立即提条件,而是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想开创史无前例的先河,让自己的闺女继承侯爵,对吧?” 沐侯沉默不言,蹙眉盯着任真,心里冒出一阵寒意。 任真没有猜错,这正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膝下无子,又不想让爵位落到旁系亲属手里,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沐清梦来担此重任。 男尊女卑,根深蒂固,要达成这个目的,何其艰难,沐清梦唯有立下大功,被北唐朝野所认可,才有可能颠覆传承观念,看到一丝女承父爵的希望。 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绝佳良机。只要通过这次朝试,她在战场上积累功勋就容易许多。 然而,无论大朝试,还是国战,任真手握大权,都将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成了沐侯绕不开的那道坎。 若非如此,沐侯大可以让女儿参加下届朝试,不必屈尊来求任真。 任真注视着沉默的沐侯,忽然微笑起来,“沉默就是默认。爵位传承一直是你的心病,既然如此,那我肯定要狮子大开口。” 沐侯叹了口气,眼神流露无奈,“说吧。” 任真踌躇一会儿,抬头道:“我要接手沐家一半的赌坊。” “什么?!” 沐侯大惊,险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哪是狮子开口,简直是万里鲲鹏张嘴要吃人了! 连顾海棠都吓了一跳,不敢想象任真的野心如此之大,竟想一口吞掉沐家的半数产业。 任真侧身而坐,欣赏着满脸震撼的沐侯,微笑道:“如何?” 沐侯斩钉截铁,“我不会答应。” 任真也不意外,做生意本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皆在情理之中。 “三分之一。你若想继续还价,那就免谈了,恕不再奉陪。” 沐侯心脏一阵抽搐,表情复杂地看着任真,“你究竟哪来的底气,敢这么信口开河地要价?天无绝人之路,就算不走你的门路,我也能另辟蹊径,全力达成心愿。” 他想不通,任真为何如此强势,丝毫不担心买卖谈崩。 任真笑意骤散,认真地道:“我连你的根底都一清二楚,又怎会猜不到,你为何执意要让女儿继承爵位?” 沐侯彷如触电,脸色瞬时雪白。 “据我所知,很多年前,你曾是贫苦度日的一介草民,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权势,并非靠你的本事。沐侯这个爵位,是你的妻子被人抢走后,对方加在你头上的补偿。” 任真侃侃而谈,不在意沐侯的反应,“爱妻已失,你心不心痛,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若是再留不住爵位,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这笔买卖岂非赔到家了?” 顾海棠目瞪口呆,“他是她的前夫?” 任真点头,证实了这份惊人的猜测。 沐侯这顶高帽,原来竟是绿帽子。 第277章 骨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得到证实,海棠还是难以置信,觉得真相太匪夷所思。 沐侯是谁的前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他的前妻。结合他的封侯缘由,答案不言自明。 想不到,那个女人走进皇宫前,已是有夫之妇。 难怪任真故意说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原来这就是沐侯最大的心病,也是他想让侯爵传承下去的原因之一。哪怕让女儿挑起重任,也绝不愿做赔本买卖,到头来人财两空,一场痴梦。 海棠愕然问道:“那沐清梦……” 任真摇头,明白她的意思,答道:“沐大小姐是侯爷跟现任夫人生的,跟原配没有关系。” 从刚才开始,沐侯便僵在座位上,如遭雷击一般,眼神呆滞,脑海里浑浑噩噩,仿佛失去意识。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那场噩梦会被人翻出来。尤其是在前妻登上皇位,凤仪天下后,早将当年所有的痕迹悉数抹灭,他本以为,世间不会有人再知道的,也没人敢旧事重提。 但是今日,面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竟然一语道破天机,打得他措手不及,瞬间坠入千愁万绪里,久久未能缓过来。 过了许久,他才紧皱眉头,死死盯着任真的面容,如临大敌,“这件事早成绝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任真神情云淡风轻,跟沐侯的坐立不安形成鲜明对比,说道:“绝密?你也太天真了。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她不忍心杀你灭口,别人就有迹可循。” 这是个顺序相反的逻辑问题。 如果有人蓄意查女帝身世,会很难找到突破口,毕竟她心机幽微,早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但是反过来,如果对方想查沐侯,出其不意,就简单许多,抽丝剥茧之后,终会将目光落到女帝身上。 “我既想开赌坊,跟你为敌,当然要事先探清你的底细,知彼知己,才能稳操胜券。沐楚,你现在还认为,自己有胆量跟我叫板吗?” 沐侯是长安的核心人物之一,地位显眼,早在金陵时,任真为了另一件事,曾在他身上花过不少心思研究。今日掀开对方的老底,不过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沐侯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回味着任真刚才的话意,狐疑道:“你才进长安不久,根基尚浅,怎么可能会有雷霆手段,将绝密旧事翻出来?” 顾海棠目光微凝,有点替任真担心。 任真冷笑,毫不犹豫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你们夫妻还是市井百姓时,京城可有豪族沐家和武家?不过是一夜暴富,引来远房亲戚攀附罢了,毫无世家底蕴可言,真当自己是密不透风的墙?” 寥寥数语,道破了沐家的现状。七大姑八大姨,自然算是亲戚,然而真有不可分割的亲情味吗?答案是明摆着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如果大难临头,树倒猢狲散,这些人比谁跑得都快。 沐侯对此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至于赶鸭子上架,非要自己闺女承袭爵位。只有沐清梦,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沐侯豁然开朗,至此再无疑问。 但他毕竟在长安横行已久,见惯风浪,稳住情绪后,漠然道:“知道真相的人,都该死。就算你如数家珍,又能奈我何?想拿这点事要挟我?只要你敢泄露,到时哪用得着我出手!” 他说得没错,此事一旦传出去,遭受影响最大的人并不是他。 强抢民女,矛头直指先帝的德行。而三从四德,妇女贞操,更是世俗看得最重的名节。到时四海皆知,令女帝大怒,整个长安都会爆发地震。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桌上的青花瓷碗,幽幽地道:“要挟侯爷,我可不敢。我提起此事,只是想让你明白,沐清梦的事对你最重要,你瞒不过我。所以,三分之一的筹码,一点都不过分。” 沐侯不假思索,决然道:“我说过,我拒绝你的条件。大不了我再想别的门路,若是连家业都盘出去,我沐楚还有何颜面再混迹长安!” 说罢,他拿起旁边的黄金拐,就欲起身离去。 任真见状,一本正经地道:“不肯接受这份条件,你稍后会后悔的。” “后悔?”沐侯不怒反笑,冷冷瞥视他一眼,“蔡酒诗,你太高估自己了。敢惹到我头上,后悔的人会是你!” 任真侧身而坐,姿态慵懒,随口说道:“你不想走我的门路,那就算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笔买卖,你肯定有兴趣坐下来谈谈。” 沐侯此时已离开席位,以为他回心转意,不耐烦地道:“如果你的条件还是夺走赌坊,那么一切免谈。” 任真不置可否,打量着沐侯身后那两名老者,说道:“事涉机密,你确定能让他俩听到?” 顾海棠微怔,不清楚任真又想耍什么名堂。 刚才揭开沐侯前妻如此绝密的事,他都没提醒要屏退下人,此时再说起这茬,还有何意义? 沐侯不为所动,寒声道:“两位都是肝胆相照的心腹,就算我让他们跟你拼命,他们也毫不含糊。” 这话里有赤裸裸的挑衅意味。 任真哑然一笑,“只要你放心就好,我无所谓。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坐下来再听,否则会情绪失控。” 沐侯冷哼,依然站在原地。 任真无奈地道:“那好吧,我想告诉你,你儿子其实没死。” “我儿子?” 沐侯先是一怔,然后心脏猛然一颤,紧接着,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 啪的一声,那根金灿灿的拐杖同时摔落,响声清脆悦耳。 两名老者惊骇,急忙搀起沐侯,将他放回座位上。 任真见状,耸了耸肩,“我就说吧,他应该坐下再听的。” 顾海棠一脸黑线,对任真的吐槽倍感无语,“你说他儿子没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沐侯缓缓睁开眼,苏醒过来。 “当年他媳妇被抢走时,已经怀有身孕,也就是他的儿子。你应该清楚,先帝掳走人妻,哪肯当后爹,替别人养子,于是在孩子出生后,便命人将其掐死。” 顾海棠悚然一惊,当年竟有这么多秘闻! “然而,当今陛下不愿看到,自己的骨肉惨死在襁褓之中,苦苦哀求动手的那名宫女,最终成功打动对方,将婴儿悄悄送出皇宫,另寻一名婴儿代替。所以说,沐侯的儿子其实尚在人间。” 狸猫换太子,沐侯和女帝的孩子被救了出来,当然,他能不能当上太子,还都是后话。 顾海棠醒悟,原来沐侯晕厥,是一时情绪激荡引起。 沐侯气息微弱,看着面前的任真,仿佛在暗无天日的永夜里,寻找到一抹充满希望的光明。 “我儿子……在哪?” 顾海棠忽然表情古怪,调侃道:“该不会就是你吧?” 她真有点相信,凭任真的猥琐性格,冒充对方儿子,然后骗取家业,这么恶心的事也是干得出来的。 任真扭头跟她对视,笑容温和至极。 “滚。” 第278章 赌坊幕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刻意无视沐侯的问题,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这些年,女帝一直都知道,那孩子还活着,也是她唯一的骨肉。但沐侯并不清楚,以为孩子早被杀死,所以耿耿于怀,无法解开这道心结。”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瞟沐侯一眼。 “这桩旧事,更激发了他的信念,一定要把沐清梦培养成才,继承自己的爵位,然后就能在女帝面前替他炫耀。‘你杀死咱们的孩子,孤苦伶仃,我却还有一个很争气的女儿,’这应该算是报复心理?” 说到此处,顾海棠终于理解,沐侯为何执意要让女儿继承爵位,原来是在跟女帝暗暗斗气。 “至于女帝为何欣赏沐清梦,时常召她进宫相见,也就不难理解了。我想,她大概对前夫心怀愧疚,而且看到沐清梦跟自己有些神似,所以动过几分慈母之爱吧……” 顾海棠听着一系列分析,不禁点头,认可他的推论。 任真怜悯地看着沐侯,微嘲道:“本来,你只需交出三分之一的赌坊,就能实现夙愿,出掉这口恶气,多么划算的买卖。可惜,你却偏偏不听,非要选择更难的路。” 沐侯的脸色渐渐缓和,此时哪还在乎任真说了什么,反复嗫嚅道:“我儿子在哪……我儿子在哪!” 任真不温不火,“想知道这个秘密,至少需要一半的赌坊。” 从见面到现在,他跟沐侯交锋数次,想得到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沐家的银钩赌坊。不惜揭开当年的惊天秘闻,也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这时,沐侯忽然安静下来。 他低下头,内心斗争良久,颤声说道:“除了赌坊以外,我愿用其他任何东西作交易,哪怕当牛做马都行!只求你告诉我,我的儿子究竟在哪里!” 说这话时,他眼里已经噙着泪光,分明是在苦苦哀求任真,哪还有半分刚进门时的倨傲,显得极为可怜。 任真叹息一声,知道他绝非在演戏,而是中老年人盼子心切,真情流露所致。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我素无冤仇,我不想为难你,也无需让你当牛做马。我是个生意人,跟你做这笔买卖,就只想要你家的赌坊,其他条件都免谈。” 顾海棠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沐侯再次沉默,只是这次思考的时间很短,黯然道:“事情重大,关乎沐家兴衰,我不能草率行事,容我回去斟酌几天,再给你答复,行吗?” 任真点头,淡淡道:“可以,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别耍花招。否则激怒了我,不仅不会告诉你答案,还会让你痛不欲生。” 他的话音很轻,意思却很狠辣,是在赤裸裸地威胁沐侯。 沐侯连忙点头,拄着拐杖站起来,转身走向屋外时,终于克制不住情绪,泪如泉涌。 他做梦都无法想到,自己气焰嚣张而来,志在打压任真,最终离开时,却是涕泗横流,被任真治得妥妥帖帖,险些就要跪地乞求。 吹水侯这潭水,太深了,他吹不动。 屋里,任顾二人相对而坐,都在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神情各异。 “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太可怕。连一个跟你素无交集的人,你都能捏住他的命门,让他意志崩溃,甘拜下风。或许,世上不该有无所不知的人存在。” 海棠认真注视着任真,清秀眉眼间透着一抹难明的情绪。 “这不是偶然,跟沐楚相见更非意外,一切早在计划之内。我知道,刚才看见他的泪水,你动了恻隐之心,不喜欢我这么做,但你想过没有,他是怎样的人,他那个儿子又是怎样的人,值得可怜吗?” 海棠没有说话。 任真说道:“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我,而是将我培养成这样的人。我看似无所不知,手眼通天,实际上掌握的大多数情报,都是用来打击北唐,攻讦对手的弱点。说穿了,我就是别人手里的工具罢了。” 老话重提,并不新鲜,海棠问道:“那你回答我,你的计划里为何要开赌坊,为何会针对沐楚,为何要煞费苦心,夺走他家的赌坊?别跟我说,你只是为了钱。” 任真沉默一会儿,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沐楚生性要强,把面子看得太重。他为何宁肯含泪哀求我,都不愿让出半数赌坊?你觉得他是视财如命的人?” 顾海棠怔住。刚才她只是不忍看到,任真拿沐楚的儿子威胁他,却没有留意过这一层。此时听任真说出,她才察觉到一些端倪。 “你苦心争的,是赌坊。他不肯给的,也是赌坊。赌坊究竟意味着什么?你那天所说的财气,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任真有些无奈,只好说道:“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那我只能说,赌坊是沐家的,又不算是沐家的。” 海棠表情错愕,“什么意思?” “赌坊表面上经营敛财,是沐家的产业,实际却凝聚长安城的气运,被别人当做它用,绝不止赚钱这么简单。沐楚有所顾忌,担心我接手后,会撕破赌坊的真实面目,所以不敢交给我。” 赌坊多的是人,就有人气。 赌坊多的是钱,就有财气。 赌坊的人要想赚钱,得靠运气。 所以,每家赌坊都是一座凝聚气运的气眼,将天机、地脉、人道合为一处。 长安所有赌坊都被沐家掌控,星罗棋布,散落在四方各处,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沐家的银钩赌坊,背后实际是长安气运的监护者。 任真想要赌坊,就是要监控住长安气运。 “长安的气运……很有用吗?” 任真听到这个问题,哑然一笑,知道再解释下去,就只能和盘托出了。 “这座雄城的气运,就是维系朱雀大阵的力量驱动,而沐家的赌坊,相当于朱雀阵的无数枢纽。赌坊无处不在,所以,朱雀阵笼罩全城。” 顾海棠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赌坊掩人耳目,藏在它幕后的,竟然是守城的朱雀大阵! 财气通神,阵道杀神。 任真争赌坊,其实是在夺阵。 第279章 应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先有大阵,后有赌坊。确切地说,赌坊就建立在朱雀阵的各处要塞,将气运与之相融,密不可分。只要掌控赌坊,就能严密坚守住朱雀阵。而沐楚,就是女帝认为值得托付的护阵者。” 顾海棠彻底懂了,转而问道:“事涉皇朝安危,赌坊和大阵的关系必然是绝密,不会外泄,你又如何知晓?” 任真苦笑一声,眼前又浮出童年时的痛苦回忆。 “从进绣衣坊后,我就着手研究北唐,提前筹备多年。为了寻找朱雀阵的破绽,我整日观看地图,无意中发现,银钩赌坊坐落的位置很奇特,从阴阳学的角度看,都是气机旺盛之处,似乎暗藏玄机。” 顾海棠默默听着,心想,若没有数年如一日的钻研,恐怕连看出破绽的希望都没有。 “有了这个发现,我便派坊里密探前来侦查,经过长期观察,大概能断定,银钩赌坊跟朱雀阵存在关联。于是,我的赴北计划里定下这一项。吃喝嫖赌任你挑,我那天真不是吹牛皮。” “等等……”顾海棠忽然想到什么,瞪视着任真,“你是说,除你之外,绣衣坊还有其他人,也知道银钩赌坊的秘密?” 任真点头,沉声道:“你的猜测是对的,我无论做什么,都瞒不过身后监视的眼睛。所以,这次南晋派三人前来偷袭,我便迅速意识到,会有人来破坏朱雀阵。” 在正常情况下,长安城只有萧铁伞一名八境强者,那么,对方三人的分工就不难推测,肯定是一人斗铁伞,一人破阵,还有一人弑君。 “我本想着,等战后回长安,再慢慢着手开赌坊的事。但这次偷袭让我醒悟,夜长梦多,计划宜早不宜迟。所以第二天,我就带你游遍长安,实地观测朱雀阵的布局。” 海棠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清楚记得,任真在买下这家胭脂铺时,曾隐约说过一句,钟鼓楼附近人气旺盛,现在想来,恐怕也另有用意。 她问道:“如果得到银钩赌坊,你打算怎么办?暗中毁掉朱雀阵,还是留为己用?” 任真心道这是个好问题,嘴上答道:“你得明白,无论南晋再度来袭也好,还是我率军诛杀女帝也罢,长安城迟早会爆发一场巅峰大战。朱雀阵是好东西,关键在于落到谁手里。” 这并非他第一次提起巅峰大战,她心里有所准备,微哂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舍不得它,想用它去对付别人。” 任真不置可否,望着窗外仍在进行的团战,目光深不可测,“没那么简单。沐楚能否下定狠心,把赌坊交给我,还存在不小的变数。但愿他把我当成不懂风水的外行人,愿意在我身上豪赌一把。” 海棠脸色由晴转阴,“能达成这笔交易,最好不过,一旦交易失败,你筹谋已久的心血岂非泡汤?到时又该怎么办?” 任真朝她微笑,示意她不必忧虑,“来日方长,沐楚下不了决心,我可以利用他儿子的消息,慢慢诱逼他就范。我既然自己开赌坊,就说明也有别的对策,不会把胜负系于他一人身上。” 海棠嗯了一声,愁眉未展,“你说,他会不会向女帝禀报此事?毕竟,赌坊牵涉到京城安危,他未必敢擅做主张。万一被宫里猜出端倪,怀疑你的动机,恐怕会惹来麻烦……” 任真摇头,否定她的想法,“你多虑了,沐楚跟女帝并不同心。女帝要是想让他找到孩子,何必隐瞒至今?现在既然知情,他肯定会偷偷寻找孩子,担心她察觉还来不及,怎会主动跑去招供?” “也对,”海棠松了口气,“我很好奇,他的儿子究竟在哪里?女帝作为母亲,不至于折磨自己的孩子,应该会让他生活在某种优渥的环境里。” 任真哈哈一笑,调侃道:“夫人,你可真聪明!他儿子不但没有吃苦,而且成了纨绔子弟,比他爹更飞扬跋扈。如果我没记错,你似乎也见过他!” “我见过?” 海棠一怔,没心情追究任真对她的称呼,蹙着蛾眉,开始在脑海里回想,自己见过的纨绔子弟里,究竟哪一位才是女帝的亲生儿子。 任真抛出难题后,独自走到屋外,长吐一口浊气。他开始关注战台上的团战,不愿再想这些长远之事。 “真希望这些年轻人能长点记性,通过这场竞技,意识到团队协作的重要性。尤其是那几位,日后会进入我麾下,可千万别给老师丢人呐!” 他站在那里,将余下的比赛一场不落,全部看完,心里渐渐物色出数名表现惊艳的才俊,准备在大朝试后,带他们出征。 “法师,射手,辅助……有海棠在侧,目前我还不需要太多帮手,不过,找到那名能揭开我体内玄机的神医,是迫在眉睫的急事。” 这次南晋突袭,给任真心里造成巨大的冲击,一方面,意识到,即使远在长安,也凶险四伏,大战随时一触即发。另一方面,让他终于明白,晋武帝为何有恃无恐,原来已经在他身体里做了手脚,不怕鱼儿挣脱。 立即开赌坊,试图操控朱雀阵,是他对前者的应对。而后一项,则是真正的难题。除了尽快见到曹春风,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正在发愣的功夫,墨雨晴走过来盯着他,眼神幽怨,“自从有了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假夫人,我看你的魂儿都丢了,整天就知道陪着她!” 说罢,她噘了噘嘴,一脸妒意。 “额……”任真有点头大。 他最近忙于公事,难得摆脱她的纠缠,清静几天,结果刚闲下来,又被她缠住。 这样不行,必须得想办法支开她。 他打定主意,面带笑意看着墨雨晴,说道:“真巧,我刚想起你,你就跑过来了!” “真的?”墨雨晴一脸不信,大小姐的脾气依然如故,“你该不会是又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吧?” 她其实不傻,这段时间已经想明白,他俩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性。像任真这样机关算尽的人,能把她当妹妹看,就算是感情爆发,很有人情味,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能帮到喜欢的人,替他排忧解难,让他因为自己而开心,这就足够了。 他快乐,所以她快乐。 他尴尬一笑,“咱俩真是心有灵犀。晴儿,最近有没有想你父亲?分开一段时间,我还挺挂念李叔呢!” 墨雨晴斩钉截铁,“没有!” 任真收敛笑意,索性开门见山,真诚地道:“我就不瞒你了,眼前有件急事,需要有人去秋暝山跑一趟,替我捎个口信。除了你,我真的信不过别人。” 自斜谷会战后,隋东山便率领剑道群雄,进驻秋暝剑渊,暂时躲避朝廷的弹压。其他家派由于式微,无处容身,后来陆续拜访剑渊,成为门客,跟剑道抱成一团。 以巨子为首的墨家,也在秋暝山上。 见他一脸严肃,墨雨晴没再开玩笑,当即点头应允。 “首先,请你转告李叔,让他派遣墨家强者下山,助我一臂之力。先约定好,我跟他们在虎丘会面,不见不散。” “其次,请隋盟主集结群雄,等待我的消息,随时准备下山。我有一件匡扶社稷的奇功,等着他们去建。” “最后,请杨老先生尽快来长安,我会派人在城西的春风亭等他!” 第280章 朝试改变人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六月初一。 云顶赌坊开业,一炮而红,长安城万人空巷。 柜台账面盈利两百万两,创下赌博行业历史之最。 初二至初六。 云顶赌坊热度不减,英雄联盟如火如荼,高潮迭起,一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今天你买哪家赢”取代“吃饭了没”,变成街坊邻里见面时必说的打招呼用语。连很多曾对赌博嗤之以鼻的妇女,都忍不住开始关注赛事的进程,甚至偷偷跑去赌坊,为自己最倾慕的英俊公子买一注。 任真勇立潮头,通过改革玩法,成功让博彩业赢得民众的认可,对他而言,最直接的回报,就是那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 今年夏天,长安热,博彩更热。 任真并未稍富即安,让银子躺在仓库里睡觉,而是趁着这股热潮,乘胜追击,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区又盘下几家铺面,开起连锁分店,拉开S2赛季的帷幕。 于此同时,任真推出新玩法,征战新赛季时,先在四大城区进行海选,激烈角逐出进入总决赛的队伍。 如此一来,不仅能增加比赛名目,而且会让各个城区的居民把它们当成主队,倾注热情,密切关注,支持当地主队战胜其他队伍,最终夺魁。 推陈出新,才能维持热度,任真此举更加成功,令英雄联盟大红大紫,真正融入到基层群众里,被广泛认可,进一步成为大众娱乐。 与之相应地,则是居高不下的收入额。任真走进银库,看到架子上堆满的银块金条时,脸都笑成了花,眼睛眯得快睁不开。 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京城富豪。 这些天,他宅在家里没有露面,一边琢磨着,以后要不要推广足球,真的办届世界杯,一边则开始计划着,在京城内外开设粥场,学学前世的社会名流,多做一些慈善。 只赚不花,不愿回报社会,这样不仅会遭人嫉妒,长此以往,更容易被朝廷盯上。缴纳赋税倒还好说,任真深谙女帝的性情,到时见财起意,拿他抄家充公,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 所以自古至今,做慈善都是破财消灾、讨好掌权者的有效途径,同时也能让为富者赚点好名声。 而在眼前,开场施粥,有更实际的社会意义。 自南晋入侵,沿岸城池沦陷后,战火在北唐疆土蔓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被迫大规模北迁避难。一路向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早在半个月前,就有一部分难民到达长安,然而,为了维护京城秩序,防止引发暴乱和瘟病,朝廷下达命令,将他们拒于城外,置之不理。 城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城外难民遍地,风餐露宿。 这副画面对比鲜明,让人不忍直视。 连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北唐各州郡的情形,可想而知。 任真知道这些情况,也知道相关奏章都被女帝选择性无视,更深知,只要战火不熄,两朝继续打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难民涌来,无法安抚。 他能做的,就是尽快随大军出征,将南晋打回江南,而在眼前,他只能慷慨解囊,用自己的积蓄来广开粥场,让更多的难民填饱肚子。 好在最近赌坊生意红火,他手里有足够的资金,来支撑他做这些善事。 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他只希望尽可能救活一些无辜百姓,至于乐善好施的美名,相比之下就微不足道了。 一边赌坊赚钱,一边施粥花钱,外面的世界很喧嚣,他心如止水,安静地蛰伏在家里,等候沐楚的消息。 从自身利益出发,他只想掌控朱雀大阵。 然而,沐侯府迟迟不见动静,这几天沉默下来。 面对云顶赌坊的大肆扩张,银钩赌坊选择避让,并未暗中作梗捣乱,还是如往常一样经营。彼涨此消,沐家的生意就大不如从前,门可罗雀,赌坊里再看不到多少主顾,全都被吸引到任真旗下。 人们无暇在意沐家的隐忍,但任真在意,他知道,沐楚一定寝食难安,陷入痛苦的挣扎中,只是不知道,还会挣扎多久。 交出赌坊,不等于完全交出朱雀阵,毕竟,核心阵眼还在萧铁伞手里;但是,得不到赌坊,就一定无法触碰到朱雀阵的边缘,更休想彻底掌控它。 所以,任真只能等。 初七。 举世瞩目的大日子终于到来。 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朝试,正式拉开帷幕。 天刚破晓,任真便穿上官服,早早启程进宫。按历年规矩,朝试首日先进行文试,地点设在宣文殿内,他身为主考官,必须提前赶去,主持考场准备工作。 跟往年不同,今年的规则又有些变动,所有考生都得参加文试和武试,不过侧重点有所不同。 以文试为主的考生,只需通过武试的简单考试即可,无需经历重重比试,获得优异成绩。 而以武试为主的人,也得一同进宣文殿,做一份容易许多的文试卷子。当然,里面的题目重在考教儒学常识,不会真的为难所有人吟诗作赋。 所以,开考第一天,所有考生都要到宣文殿前报到。 熹微晨光里,任真骑着骏马,走在长安街上,看见诸多外地考生从客栈里走出,结伴走向皇城,当地人则由父母陪同,送往考场。 更多的是为大朝试服务的生意人,考生要吃喝拉撒,那些卖豆浆油条的、卖瓜子水果的摊贩,起的明显更早,仿佛自己也要去应试一般,说不出的瞎激动。 还有一些,则是凑热闹的观光者,但又不能说,他们跟大朝试无关。关于朝试名次,赌坊早就开出赔率,利用这个大热点赚一笔,很多人心系赌注,哪还睡得着觉,都想赶往考场外,及时掌握考场动态。 一大早,街道上便络绎不绝。 此情此景,让任真不禁想起前世。说巧不巧,地球上的中国高考,恰好也在六月七号到九号,开考第一场也是考语文。在同样改变命运的日子里,那时的热闹程度远比眼前夸张多了。 “知识改变命运,朝试成就人生?呵呵,放在前世,我得乖乖坐在考场里答题,让阅卷老师毁灭我的人生。这下好了,你们的命运都在我手里!” 第281章 四大书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宣文殿雄壮恢宏,殿前是一座无比辽阔的广场,极尽皇家气派。 清晨的日光透过薄雾,洒在广场地面铺着的白玉方砖上,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很是好看。 渐渐地,应试的考生们陆续赶来,再加上一些送考的亲友,广场上人头攒动,颇像一场集会。然而这里是皇城禁地,大家深切感受到威严,用不着守卫警示,就都自觉地保持肃静,无人敢高声喧哗。 大朝试的名额固定,只有一千人,但考生水准良莠不齐,所以,历来有大年和小年之分。像今年这样,惊艳天才云集,竞争异常激烈,可以说是百年难遇的朝试大年。 之所以出现这种群星璀璨的局面,并非偶然,那些书院或者世家的长辈们都清楚,时势造英雄,如今两朝开战,狼烟四起,正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所以,从书院学派,到豪族世家,各方势力都不再保留,派遣门下的最精英弟子入世,竞逐风流的同时,也是在为北唐皇朝输送战力,共度时艰。 此时,他们聚在一起,不仅没有私语攀谈,而且还保持一定距离,心照不宣地分成不同阵容,从远处看去,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若在往年,儒剑争锋,两家大体成均势,各自分走三百多个名额。剩下的不足四百名额,交给朝廷分配,实际上,都被京城和全国各地的权贵瓜分掉。 沧海桑田,北唐大势变迁得太快,在分配今年名额的时候,朝廷正忙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剑道大力排斥,因而,这次朝试已是一家独大,儒家文人足足占据七百个名额。 即便同为儒家,又有七十二书院林立,同源而不同宗,很多家的学说立场存在分歧,甚至利益冲突激烈,敌意明显。文人相轻,若无外敌在侧,当他们同处一地,必会拉帮结派,各占山头。 站在广场最前方、同时也是占地盘最大的人群,共有四个,正是儒家内部地位最高的四大书院——东林,西陵,终南,北海。 东林书院弟子众多,清一色都是褚色长衫,整齐而儒雅,在广场上极为显眼。领队的是一名长髯老者,五先生封万里并未亲临,还在会稽六郡平叛。 他们的人数明显偏多,则是源于今春三月,东林才俊赶往桃山,跟西陵书院较量一场,夺走不少名额。此事众所周知,让东林门人扬眉吐气,好生得意。 正因如此,跟他们相对的不远处,西陵弟子聚成一小团,都冷冷注视着他们,眼神里充满敌意。 四先生赵千秋战死,院长之位空悬,西陵书院便群龙无首,形势日渐衰颓。为首的正是四先生爱女,如今也是二先生爱徒,赵香炉。 “师妹,我真想揍他们一顿!” 说话的是付俊杰,他性情高洁,是位格梅君子,原本不喜争强斗胜,但这时候,他也无法忍受东林人的挑衅表情,开始挽袖子。 没等赵香炉开口,卓尔哼了一声,漠然道:“韩湘子不在对面,我都懒得出手。” 赵香炉闻言,蛾眉皱起,“别闹了。咱们处境艰难,不到万不得已,别去主动招惹他们。” 失去赵千秋撑腰,西陵本就实力大损,前几天袁崇焕又被颜渊处死,雪上加霜。无论是山上书院,还是山下庙堂,西陵都遭受惨重打击,一落千丈,再难跟东林抗衡。 长达二十年的东西党争,似乎就要分出高下了。 赵香炉看着对面那群人,明眸里闪过一丝不甘,低喃道:“如果他想回来,不至于这样的……” 东西之外,南北也遥相对望。 终南弟子站在场地中央,虽然整体实力不算突出,但从其他儒生的表情能看出,他们依然对圣地之人心存敬畏。 原先,有夫子和大先生坐镇,终南在儒家的地位最高,除了倔犟不屈的北海,无人敢与其一较长短。 后来变数陡生,颜渊封圣,跟老师反目成仇,二圣同时离开,终南书院的院长名存实亡,再无人负责打理。本就平庸的年轻一辈更加懈怠,如今远无法跟其他书院比较,只能靠圣地的名头混日子。 但是在当年,终南书院行事凌厉,杀伐果断,绝无半点颓废。剑拔弩张的东西党争,跟曾经的南北党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二十年前,太祖高觉刚继位不久,便爆发春秋末战,他东征西讨,疲于奔命。同年,在一次出征途中,他偶然邂逅沐楚夫妇,对武清仪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于是,他秘密派人将武清仪掳走,封为贵妃。 十六年前,春秋结束,北方大统,太祖君临中原。他不顾太后反对,无故废黜原先的皇后,要立武清仪为后。太后年事已高,一气之下,急火攻心,竟猝然辞世。 太祖不为所动,仍然一意孤行,引得群臣上书力谏,乃至在皇宫外长跪不起,此事轰动朝野。 当时站出来领袖群臣,怒斥太祖逆行的,正是北海书院的院长,三先生魏铮。 太祖勃然大怒,直接将御案掀翻,然而对此无可奈何。 因为,北海郡是高家发源祖地,也是皇室最核心的力量所在。北海一派带头反对,即使他尊为皇帝,饮水思源,也不敢无视祖地,否则等于自掘坟墓。 想诛九族?那得杀了他自己。 而三先生魏铮,又是儒圣最得意的弟子,深受喜爱。太祖纵然对他起杀心,但涉及世外修行门派,干系重大,他深为忌惮,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群臣激愤,愈演愈烈。 最危急关头,还是武清仪心机深沉,将二先生拉拢到自己身边,然后请他火速上终南,征求儒圣支持,平息乱局。 最终,董仲舒亲赴北海,一掌将三先生击毙,以武力震慑北海群雄,紧接着,又在朝堂内展开清洗,最终才强行压下反武浪潮。 武清仪顺利当上皇后,而恩怨却未罢休。南北两大书院的党争,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北海文人犯言直谏,铁骨铮铮,让天下人折服。 转眼已是七年前,京城爆发剧变,襄王高澄的幕僚杀进皇宫,重伤太祖。数月后,太祖伤势加重,无力回天,还没来得及确立储君,便撒手人寰。 太祖膝下无子嗣,兄长襄王被满门抄斩,皇族高家的直系血脉里,只剩庸王高瞻一人。高瞻聪慧绝顶,猜到襄王案的真相,唯恐得罪武清仪,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假装痴呆,死活不肯继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此情形下,武清仪同党趁机献言,倡议拥立皇后称帝,主持朝政。 有元本溪亲手谋划,此计原本天衣无缝。既无储君可立,在他们看来,那把龙椅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然而,他们失算了。 北海文人又站了出来。 第282章 敲山震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北海是高家龙兴之地,当地文人引以为荣,对于北唐国事抱有极强烈的责任感,仿佛这北唐天下,都是他们北海的。 正出于这种特殊情愫,他们才敢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到底。 他们反对改立皇后,并非跟武清仪有私怨。 按儒家传统观念,太祖无故抛弃正妻,喜新厌旧,是为不义;无视父母之命,致使太后猝死,是为不孝;一意孤行,将群臣谏言置若罔闻,是为不仁。 不仁不义不孝,这就是他们执著抗争的道德论据。 但武清仪勾结二先生,以强大的阴谋权术,挫败了他们的凛然大义,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这令他们对武清仪产生前所未有的愤怒,以及忌惮。 阴鸷狡诈,不择手段,北唐落在这样的女人手里,那还了得! 于是,当朝堂拥立武后的呼声愈发高涨时,北海文人联名上书,力排众议,捍卫高家的皇权。 他们集合万人血书,列举十条理由,誓死力争。 此书慷慨激越,气贯长虹,就是著名的讨武檄文。 趋炎附势者无数,唯有北海,死守高唐! 但今非昔比,武清仪已执掌朝权,得到争立新君的群臣拥戴,有恃无恐。 她彻底怒了。你们写万人血书?那我就让你们流尽鲜血! 在萧铁伞率领下,雪影卫夤夜奔袭北海,按照血书上的名单,将上万读书人全部杀害,无一幸免。一夜之间,北海血流成河! 举世震惊。北唐臣民战战兢兢,再不敢言。 一将功成万骨枯,践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武清仪强势登基。 任天行案,高澄案,北海案,这三桩血案的遇害者,少说也有五万人,无不是北唐的精英俊杰。在女帝窃取皇权的阴谋里,他们都成了悲惨的垫脚石。 血的教训证明,空有一腔正气,永远斗不过权谋诡计。 而在北海案中,忠贞不屈的是北海书院,出手杀人的是董仲舒,他坐镇的终南书院自然就成了武唐的拥趸。 女帝领教过北海文人的骨气,颇为忌惮。再者,北海乃高家祖地,如果再进一步打压,赶尽杀绝,等于告诉天下人,她对高家历代帝王并无敬意,甚至会激起怀疑她篡位的非议。 故而最近几年,她才对北海姑息容忍,不敢寻隙报复。 东西两党纷争,争的只是农商国策,一己之利。而南北争斗,则是围绕北唐国本,争一国之姓。 北海世代食高家之禄,文人气节坚贞,生生不息。有一点毫无疑问,未来朝堂若生变数,在册立储君之位时,他们会最坚定地站在高家一方,而非当朝武家。 这一点众所周知,因此,在殿前广场上,终南门人站在中央位置,如众星捧月。而北海弟子处于人群边缘,被其他书院隐隐隔离疏远,不受欢迎。 未几时,考生尽数到齐,宣文殿的铜门大开,任真率领礼部一众监考官走出,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任真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扫视广场一眼,各处派系林立,不禁暗笑。 “儒家虽大,忙于勾心斗角,不过是一盘散沙。等到强敌来犯,再临时指望这群人团结,恐怕北唐危矣。” 他目光流转,望向广场四周的角落。那里零星散布着一些年轻人,不像儒家书院一样,结成紧密团体,看他们衣饰各异,更像是没有门派的散修。 但是,这些人几乎都有同一个特点——手持佩剑。 “如今剑道衰颓,隐藏在西陲十万大山里,极少入世。他们敢来应试,替剑道撑撑场面,最好不过,省得无人呼应儒剑同修的主张,让我这个主考官太尴尬。” 他自嘲一笑,心里这么想着,视线落在更后方的数人时,神情骤凛。 有草鞋少年蹲在地上,虎背熊腰,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男子眯着眼,正眺望向这里,眼神幽深; 有青衣女子蒙着面纱,身姿婀娜,远离人群而独立; …… 任真修为虽停在五境,但神意异常强大,能清晰感知到,这几人的气息纹丝不动,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压力。显然,他们都踏入六境,是考生里真正的佼佼者。 “云榜强者么……” 任真的心跳渐渐加快,升腾起跟他们竞逐高下的战斗欲,于是攥紧袖里的拳头,嘴角一挑,轻声喃语,“许久未出手,真是心痒呐……” 这时候,考生们都聚过来,整齐站在众考官面前,同时作揖行礼。前来送考的家长则停在后方,远远观望着,神态有些紧张。 大朝试要开始了。 在无数敬畏目光的注视下,任真干咳一声,准备开始考前的训话。 按往年旧例,此时无非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话,警告勿要作弊,同时勉励大家不必紧张,充分发挥云云。然而,最不拘一格的任真,当然不会老老实实,遵循这些陈腐教条。 对于这次主考,他抱有很大的野心,旨在肃清吏治,为朝廷选拔一批真正优秀且有用的人才,那么,他势必要让很多幕后权贵失望了。 “鼓励的话,本官就不多说了。很多人是初次会考,而我也是初次主考,说实话,其实我比你们还紧张。理解万岁,咱们互相支持!” 任真温和地说着,目光瞥见有人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暗笑一声,话意陡转。 “我想说的是,自从任命我为主考官后,吹水居真是贵客盈门,络绎不绝。同僚们送去不少礼物,盛情难却,我只能一概收下。但是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安。” 人群闻言,盯着愁眉苦脸的任真,心脏不由颤抖起来。吹水侯怎会如此愚蠢,竟当众把受贿的事说了出来! 即使潜规则再明显,也见不得光,不能公然挑明。如此一来,陛下势必会知情,若是派人追查,大家岂非都要玩完! 任真对无数眼色熟视无睹,诉苦道:“殿试名额有限,我收礼又太多,来者不拒,无法同时满足所有人的要求,你们说该怎么办?要是拿钱不办事,让一些人落榜,你们会不会到陛下那里弹劾我?” 说着,他缩了缩肩,目光里透出恐惧之情。 更加感到恐惧的,是后方那些行贿过的考生家长。他们见任真如此表现,都心脏怦然一跳,生出一股很不妙的预感。 果然,只见任真直起腰,收敛伪装,眉宇间蓦然泛起寒意。 “你们想告,那就去告吧!不妨告诉诸位,昨天夜里,我已经将收到的贿赂列成清单,然后把它们全部捐给国库,充当军饷。”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帛书,在众人面前轻轻摇晃,冷笑道:“诸位似乎忘了,我跟你们初次相见时,便献出数千万饷银,岂会看得上这点小钱?!” 第283章 天大地大,公平最大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盯着任真手里那份清单,很多人神情剧变,意识到大事不妙。 刚才他说那番话,原来是在演戏。先将赃款充公,再当众把清单拿出来,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当众揭发,将行贿舞弊的考生一锅端啊! 如果他们所料不错,接下来,就该是宣读名单,逐一抓人了。 纵观古今,大朝试徇私舞弊之风盛行,屡禁不止,早已成为权贵们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诸多流程都只是走个过场。难不成,今年要爆发科考舞弊案? 若真是如此,势必会将满朝文武牵涉进来,群臣身上都不干净,仅凭吹水侯一人,真敢激起众怒?尤其是在南晋入侵的危急关头,他蔡酒诗真敢挑起内乱? 众人想着这些,心脏砰砰直跳,仿佛已经看到,一道阴沉可怕的乌云降临北唐上空,就要掀起狂风暴雨。 任真居高临下,眯着眼,看见不少人心虚,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冷笑。竞相行贿,肆无忌惮,朝试早无公平可言,直到今日,你们终于怕了。 “现在好了,我分文不取,悉数交公,就不必再担心你们反咬我了。不过如此一来,我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只能秉公主考,绝不会受制于人,徇私枉法!” 人群噤若寒蝉,依然紧盯着他手里的清单,暗暗叫苦。事已至此,他们哪还在意朝试的结果,不敢奢求任真关照,只求他别把清单抖搂出来,引爆京城官场,就谢天谢地了。 很多外地考生闻言,则忍不住拍手称快,精神振奋。 放在八方诸州郡里,他们也都出身豪绅官宦之家,若非如此,几乎不可能得到应试名额。然而,在京城望族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乡巴佬、土包子,根本不值一提。 即使这些人有行贿之念,也苦于门路不通,更担心自己的心意会变成绣花针搅水缸,翻不起多大浪花,不够人家考官塞牙缝。 所以,同样是贵族,对多数外地人而言,其实在京城讨不到好处,他们更期望看到的,是真正的选拔公平,让所有人凭真才实学竞争。 放在以前,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三甲前列,都是板上钉钉的关系户,普通人无出头之日,最好不过是混个末席,然后再疏通吏部关节,争取分配到相对富庶的郡县,担任品秩低微的小吏。 然而今天,他们从这位同龄的年轻主考身上,似乎看到一线希望。莫非他真能革除朝试弊端,做到一视同仁,量才而取? 他们窃喜之际,任真的清亮话音再次响起。 “行贿这条路走不通,我猜此刻,有些人已经在打作弊的主意了。作弊手法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一点本官是知道的。我又是首次主考,确实缺乏经验。嗯,这有点难办。” 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挥手说道:“本官懒得逐个搜身,索性就撒手不管了,你们都进去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稍后在考场上,要是被我抓个现形,别说我吓唬你们,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此言一出,众人如临大敌,站在原地没敢动弹。连他身后的其他监考闻言,都心头一震,不明白他指的后果是什么,会让人承担不起。 任真看破众人心思,转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懒洋洋地道:“法不责众,关于行贿名单,我没打算交给陛下,算卖诸位一个面子。但是,名单上的人若不识趣,还敢当场作弊,那就休怪我无情,将这两笔账一起清算!” 听到这话,纸上有名的那些人神情复杂,五味俱陈。任真没把名单公布,固然是幸事,但看他此时表现,拿名单要挟别人就范,又成了巨大威胁。 看来,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别想在朝试上耍弄手段了。 旭日东升,阳光照射过来,任真下意识地眯眼,侧着脑袋说道:“至于名单之外的人,我想,你们总归属于某家书院,哪方门派。本官好歹是小先生,只要我开口,让书院开除你们,扒光了游街,应该问题不大吧??” 作弊被抓,当众出丑,丢人的不仅是考生,更让书院丧失颜面。如果任真开口,那家书院必然将该考生扫地出门。 扒光衣服游街,这下场何其凄惨,不止是跟仕途无缘,而且有辱斯文,注定遭别人唾弃,此生甭想再抬起头来。 广场一片死寂。 任真看这光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适可而止,便指着殿门口的箩筐,微笑道:“我给你们悔过的机会,把夹带的小抄丢进里面,我既往不咎。如果还心存侥幸,也无所谓,正好让大家见识本侯的手段!” 众考生一寒颤,哪还敢犹豫,一拥而上,趁着人多眼杂,一股脑往箩筐里丢东西,然后跑进大殿里。 片刻功夫,刚才还拥挤的广场顿时空荡,只剩远处的少数家长。 箩筐里却堆成小山,臭鞋纸屑,遍地都是,乌烟瘴气。 更恶心的是,箩筐顶上赫然覆着一条内裤,居然有人把小抄缝在里面,刚才惊慌失措,一时撕扯不出,干脆把内裤都留了下来! 杀人诛心,足见任真这番敲山震虎,在考生心里产生多么深的阴影。尤其是他那副眯眼的微笑,看起来越和善,说出狠话时,反差就越鲜明,越让人毛骨悚然,直冒冷气。 想作弊?不存在的! 把这群年轻人吓唬住,任真负手走向大殿,经过让开道路的监考官们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行贿、作弊,这两项罪名不算太大,充其量只是丢官、丢人而已。但是,身为监考官员,胆敢渎职枉法,以权谋私,下场可就凄惨多了。诸位大人都是行家,应该明白其后果。” 一众监考连忙俯首称是,手心里攥着冷汗。 这位吹水侯是圣人亲传,又有文武双职在身,根本不会忌惮他们,要是真想惩治下属,他们拿什么跟他斗? “不瞒诸位,我怀里还揣着一份名单,由梁王亲自举荐,甚至不惜以未来储君之威压我,逼我就范。可惜,本侯不吃这一套。所以你们得明白,这次我当主考,天大地大,公平最大!” 说罢,他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大步迈进宣文殿里。 第284章 最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公平永远是相对的。 在此之前,无论考生是以何种方式获得名额,本身公平与否,既然他们走进宣文殿,任真就会创造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遴选出相对更优秀的学子,为北唐效力。 评判优劣的标准,是一份份空白待填的文试卷子,摆放在无数条文案上。在足够宽敞的宣文殿里,文案之间的距离都很均匀,拿捏精准,恰好为目力所不能及,让考生无法偷窥他人答案。 从高处望去,文案整齐,卷白如雪,这副画面很美观。 如果留意观察,还会发现一处细微的区别。偏近中央的两排桌案中间,那条走廊的间隔明显很大,将整个考场分成两片区域,左区稍小,右区更大。 这是礼部官员特意布置的。不止如此,两区文案上的试卷也截然不同。虽然考的都是儒家经典学问,以四书五经为主,但跟右区试卷相比,左区的题目难度明显偏小,更侧重于基础知识。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今年革新朝试制度,推行文武合试,鼓励天下士子文武双修,全面发展。左区的简单测评,是为重在参加武试的考生们准备的。 只有在文试达标的前提下,武试成绩才会有效。相应地,明天武试时,也会有专门为文试考生准备的测评。 悠扬钟声响起,千名考生按秩序站成几列,鱼贯而入,在左右两区文案前落座,纷纷润笔研墨,清心凝神,开始做考前准备。 任真穿过中央走廊,来到正堂之上,面对考场众人,居中而坐。 按往年文试规矩,其实主考官不必亲自坐镇,只是例行走个过场,挂上座师的名头,便去殿后静室里品茗养神。具体的监考工作,当然由下属们去处理。 如此安排,绝不止是为了清闲。 能当主考官的名儒,都是老奸巨猾,他们离开考场,出现作弊犯科的行为,也是让下属们纵容包庇。万一出了茬子,日后追究责任时,他们并不在场,最多只是担驭下不严的罪名,无关痛痒。 儒家学问里,中庸二字,便是为官精髓。这些老狐狸浸淫官场浑水,早揣摩得炉火纯青,哪能轻易湿鞋。 但任真不同,无视了属下的好心建议,执意坐在这里,亲自负责监考。他不会湿鞋,也不怕湿鞋。 这次主考,他脑海里想着的,只有公平,公平,还他妈的是公平。 有他的三只眼全程盯着,绝不给任何人留下作弊的空隙。他要保证选拔公平,带着一批最优秀的精英才俊赶赴战场。 见他态度坚决,那些下属都暗暗叫苦,情知自己收取贿赂后的许诺,看来都无法兑现了。 第二道钟声响起,答题开始。 考生们开始翻卷,沙沙纸声响起,如细雨坠地,似春蚕食桑。除此之外,大殿里再无别的声音,气氛莫名凝重。 有的人面带笑容,胸有成竹,笔走龙蛇,显然答题非常顺利,都是先前研习过的知识点; 有的人则凝眉沉思,一上来就遇到难题,表情有些苦恼; 还有人额头渗出汗珠,提笔的手瑟瑟发抖,到此时还没平复紧张情绪; …… 考生姿态迥异,如同佛庙里的诸罗汉,各显众生相。 寂静之中,任真凝视着这些考生,心里感慨着,世事难料,命运总是无法预知。 如果当初没去西陵,就遇不到董仲舒;遇不到董仲舒,就当不上小先生;当不上小先生,此时就会坐在对面,跟其他人一样奋笔疾书,还在为在朝中立足而绞尽脑汁。 不同的选择,通往不同的人生。 “如果让我来应试,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想到这点,他嘴角微挑,目光落在某处考场角落里。 有个名叫任真的考生,正在那里埋头答题。 他的替身也来了。 就在他神情恍惚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名考生起身,拿着试卷迎面走过来。他要提前交卷! 这人弄出声响,惊动了所有考生。大家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充满惊愕。 要知道,此时才开考不久,多数人刚读完第一道题,都还没来得及作答,这人就神速交卷,分明是要弃考。 众目睽睽下,这人走到任真面前,将一张空白的答卷递给他。 任真眼眸微眯,抬头打量着面前这青年,有些诧异。 刚才没进考场时,他就已留意到此人。一方面是因为,此人高大魁梧,衣服却很破旧,脚穿草鞋,喜欢蹲在地上,从外貌装扮看,极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子。 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虽未刻意绽放修为,但隐隐透出一股粗犷浓烈的气息,宛如火炉在无声燃烧,这令任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任真没想到,文试一开场,此人就做出反常的举动。 莫非他真是个农夫,胸中没有半点墨水? 任真这样想着,视线扫过试卷左侧,瞥见上面写着一个蹩脚难认的名字——牧野。 “看你的座次,应该是为武试而来。但是,按照本次朝试的规则,你如果弃考文试,那么,即使武试成绩再优秀,你也无法进入殿试。所以,你要考虑清楚,是否还要弃考?” 听到任真的规劝,牧野不禁挠头,浓密凌乱的眉毛皱起,毫不掩饰懊恼之情,苦着脸嘟囔道:“啊?规则啥时候改了啊?你们咋说改就改……” 他的口音很古怪,听不出是何方人士,再加上那股淳朴嗓音,以及憨厚的表情,莫名有些滑稽。 任真无语,心道,你是住在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了么? 早在一个月前,女帝采纳他的谏言后,朝廷就广发文书,通告北唐各州郡。敢情这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他见牧野表情委屈,有些不忍,于是站起身,语重心长地勉励他。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文试从来没有固定答案,只要作答别太离谱,阅卷考官都会多少给点分数,不至于判为零分。更何况,参加武试的人,对文试成绩要求也不高,建议你还是尽量多写一点吧,别轻言放弃!” 他看得出来,牧野肉身强悍,修为能早早达到六境,必定是武学奇才。如果真因为文试的缘故,让北唐错失这样一名冲锋陷阵的虎将,未免太可惜。 牧野闻言,表情愈发不自然,捏着卷子怔在那里,支支吾吾半天,才难为情地挤出一句话。 “我不识字。” 第285章 暴怒的牧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殿很安静,这句话就显得格外刺耳。 很多考生停笔,向牧野投以嘲讽的目光,仿佛是在说,难怪你交了白卷,原来你只能交白卷。 这让牧野尴尬至极,方正脸庞憋得涨红,硬着头皮争辩道:“我昨天才来长安,听说今天所有人都要进宫,哪知道……是这么回事!” 任真恍然,看着白卷上歪歪扭扭的名字,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你进京一趟不容易,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为你一人破例。还是早些回去吧!”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生出疑惑。 观牧野的言谈举止,憨厚老实,不像在伪装,多半真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这就蹊跷了,此人如何能有强大修为,而且获得朝试名额? 牧野听懂了,任真这是要赶他走,顿时又气又急,猛然一跺脚,激动地咆哮道:“凭什么!武试比的就是拳脚功夫,你们这些瘦弱书生,打得过我吗!” 他眼眸通红,如一头暴怒的蛮牛,死死盯着任真。 他不甘心啊,他为武试而来,自信满满,凭什么要因为区区一支笔杆子而被淘汰。 这一跺脚、一咆哮,皆是他的情绪自然宣泄,无意中迸发出强大的神念,如潮水般扩散而出,竟令很多修为偏弱的考生猝然晕厥,连整座宣文殿都随之震颤! 这股神魂冲击,太恐怖了! 其他还清醒的考生勃然而起,倒退到数丈以外,紧盯着牧野的健壮背影,表情异常凝重,哪还敢有半分嘲讽之意。 任真离牧野最近,就站在他面前,对这股念力感知得最真切,因而最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人嘲笑不识字的青年,实力究竟有多强横。 他注视着牧野,脸色平静,正准备说话,牧野却以为,他还是无动于衷,想让人轰走他,怒气狂涌之下,竟轰出那只沙包大的拳头。 “你要是真汉子,就接我三拳!招架不住,就允许我考试,怎么样!” 这只拳头呼啸生风,却并未真的攻向任真,而是在他胸前强行停滞,正对着他。 牧野竟要向他宣战! 全场一片哗然。 考生当众挑战考官,千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形。 面对牧野的挑战,任真波澜不惊,拍了拍那只拳头,示意他先放下,有话好好说,然后走向他身后,看着躲避到远处的众人。 “牧野的实力,诸位已经见识到了。如此勇猛,若不能为国效力,未免太可惜。我想,不妨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你们看如何?” 众人闻言,不由怔住。听这话的意思,任真是想接受他的挑战! 他们旋即想通,反正待会挨打的又不是自己,看热闹不怕事大,他们干嘛要阻止这场挑战? 你蔡酒诗不是很嚣张么,既然自不量力,就让六境的牧野修理你一顿,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看你还有何脸面,坐在这里监考我们! “我们支持您!” “侯爷大公无私,真是胸襟宽广!” “不错,侯爷都不跟他计较,我们怎会反对!” …… 吹捧声如潮,众人幸灾乐祸,存心想看任真的笑话,都爽快赞成他的提议。 任真点头,没有转身去看牧野,而是走向殿外。 “替朝廷选拔人才,正是本官的职责。我并非拘泥死板之人,也自问是条汉子,想打赢我,那就来吧!” 牧野闻言,紧攥着拳头,气势汹汹跟了上去。 此时还在考试时间内,众多考生自然无法跑去围观,他们坐回座位,却哪还有心思答题,纷纷转身看向殿外,翘首以待。 监考的官员们见状,苦笑一声,都无可奈何。今年这场文试,注定是要载入史册了。 广场上,两人隔空相对。 明知对方是六境强者,任真并不惊慌,淡淡说道:“我虽不清楚,你是真的恼羞成怒,还是演戏想引开我,但是,你的天赋不错,我不忍心错失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情愿包容你的委屈,跟你一战。” 牧野对任真的话似懂非懂,但情绪沉静许多,真诚地道:“感谢大人给我证明的机会。不过,为了我的前途,我只能使全力,不会手下留情。以后我会向您赔罪,任由您责罚!” 任真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做了个请的姿势。 手下留情?谁给你这么大的信心? 这时,只见牧野的高大身躯跃起,没有立即冲向任真,而是凌空擎起那只拳头。 他的臂膀上肌肉耸立,血管如蛇般暴动,紧接着,道道恐怖真力澎湃而出,在拳头处凝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光圈。 这光圈急剧压缩着,散发出的光芒愈发精纯洁白,显然在疯狂汇聚力量,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一拳砸下来,寻常武修势必会筋骨尽断,当场吐血而亡。即便是知命境,恐怕也会本命破裂,十天半月内下不了床。 这个牧野,是真真正正的强。 任真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惊叹,此人究竟出自何方门下,动作也不含糊,一挥之间,召出半片六合剑,握在右手里。 “来吧!” 他将剑一拧,大步而行,如同提着烧火棍一般,以宽厚剑身迎向牧野。 牧野爆喝一声,身躯向前俯冲,并未采用任何花哨招式,那道拳芒便裹挟着劲爆气浪,强势碾压而来。 轰! 一拳一剑,在半空中相遇。 纯粹的真力碰撞,掀起阵阵狂澜,竟将白玉石砖卷飞无数,震出老远,在地面冲击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广场上狼藉不堪。 烟尘散去后,一道身影持剑而立,岿然不动。 “你现在还觉得,需要向我赔罪么?” 任真笑意不散,凝视着前方的牧野,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日后也要把此人收到麾下。 牧野闻言,并不气馁,而是豪爽一笑,回应道:“是我小瞧大人了!大人最好小心,刚才我只是用蛮力,现在要动真格的了!” 话音未落,还是那只拳头,他再次以同样的姿势擎起。 然而,任真敏锐察觉到,一股野蛮不羁的气息从牧野体内喷薄出来,而那道拳芒,迅速变成血一般的猩红,极为暴戾。 “就是这种力量!” 任真神情骤凛,心跳加速,用力握紧了右手的长剑。 第286章 承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刚才面对牧野的咆哮时,他便深切感知到,此人体内蕴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力量,炽烈而雄浑,让他心悸,甚至产生一股荒诞的错觉。 他仿佛看到,正置身于远古荒原上,天风狂啸,大地苍茫,头顶有雷霆滚滚,正欲凌空劈下,令他血脉贲张,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博览群书,见识渊博,却辨认不出,这种野蛮力量究竟为何,也顾不得再想,眼见更狂暴的第二拳就要降临,他左手按剑向前,亮出自己的左手。 天眼有诸般神妙技能,潜入北唐以来,他频繁使用的是易容和隐身,在不同局势里斡旋,很少施展其它威力。对于牧野的神秘力量,他不敢托大,决心挡下这一击。 此时,那道血色拳影轰然砸来,如同一颗剧烈燃烧的天外陨石,煞气喷薄。 它掠过之处,空间渐渐扭曲变形,竟生出丝丝明亮的裂痕! 其力道之强悍,无以复加。 大殿里,众考生哪还有心思答题,目睹这震撼一幕,都忍不住惊呼出来,“太强了!” 一些监考官也看得失神,喃喃自语道:“他是什么怪物……” 他们神情惊愕,已经忘了惦记任真的安危。 此时,任真站在拳影前方,承受着窒息的压迫力。他心脏狂跳,血液急剧流动着,仿佛快要破体而出。 “妈的,这难道就是小说里的金手指?” 他忍不住吐槽一句,脚尖猛然蹬地,如离弦之箭射出,与此同时,他挥动左掌,绽放出一团璀璨耀眼的金光,包裹向那道拳影。 金光强盛,整座广场都被晕亮,如烈日坠落一般,让人无法直视。而那道拳影,也被湮没其中,不见踪影。 除了徐徐风声,场间再无其他声音,更没有像拼第一拳时那样,掀起猛烈的气浪。 安静得很诡异。 金光很快退去,殿里众人眯着眼眸,再次看向广场时,只见任真高举左掌,正对准前方半空。 那道拳影凝滞在空中,既没消散,也未炸裂,彷如被施了咒语,纹丝不动。 一掌一拳,一小一大,隔空相对,恍惚有时间静止的既视感。 “这……” 牧野怔在那里,一脸茫然,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这个主考官使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将拳威凝固,于无声处,正面化解他的恐怖一击。 呆滞片刻后,他咽了口唾沫,一边挠头,一边嘀咕道:“难道……他是我老乡?” 这时,任真撤回左手,那道拳影失去封印,却也再无冲击力,好似镜面破碎,瓦解成一片片光斑,消散在风中。 他呼出浊气,心里感慨着,这人的拳威太强,要想强行禁锢住它,远比当初对付夏侯霸的飞剑困难多了。 “还有最后一拳。” 他面带微笑,真诚注视着不远处的牧野,期待对方施展更强大的道行。 牧野摇了摇头,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没有刻意掩饰。 他确实还有一些功法没用,但都建立在凶猛蛮力的基础上。任真既有神妙手段,能封印那股力道,在他看来,再出第三拳便没有意义。 他微微垂首,黯然道:“不必了,我……” “认输”二字还没出口,就被任真打断,“我刚才劝诫过你,不要轻言放弃。只有拼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你才能坦然接受结果,不留遗憾。” 牧野明白,任真是在鼓励他,并没有恶意,犹豫一会儿,感激地道:“大人愿意接受挑战,就是给我机会,我得领你的情。既然你这么说,好,那我就再来一拳!” 说着,他攥紧沙包大的拳头,再次蓄力。 然而这时,任真忽然叹息一声,摇头说道:“你能跨过这道坎,重振起精神,就已经赢了。没必要再比了,我认输。” 牧野闻言,眉头一皱,生气地道:“我虽然技不如人,也不需要别人可怜我。你的用心不坏,但这样做是对我的侮辱!” 他气冲冲走向场外,准备离开皇宫。 任真大步走上前,拽着牧野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宣文殿里。 众考生连忙低头,装出一直认真答题的样子,不想让任真发现,他们刚才在看他的笑话。 同时,他们也暗暗嘀咕,还有一拳未比,怎么就停下来了? 任真坐回席位,咳嗽几声后,有气无力地道:“刚才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牧野拳力着实惊人,险些把我击溃。论体内真元储藏,他毕竟是六境修为,要胜过我这五境下品。” 说着,他作出擦拭汗水的姿势,“我虽然撑过两拳,体力明显消耗过大。我的道法当然更强,但是,鉴于还得继续监考,第三拳嘛,就不用比了。” 身旁下属见状,赶紧递上茶水。 众人低着头,装作未闻,纷纷开始腹诽,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非要找这么多借口,没能看见你被打得满地找牙,真是太可惜。 牧野怔在阶下,看着气喘吁吁的任真,有点不知所措,“我……” 他不确定,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该相信任真认输的理由。不过有一点他很确定,这位大人真的对他很好。 任真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算你过关,记得明天来参加武试!” 牧野喜出望外,“真的?”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似乎连作揖拜谢都不会,只好用力点头,憨笑道:“感谢大人,明天见!” 任真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哭笑不得,“明天见,明天见,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下方考生强忍笑意,要被憋出内伤。 目送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殿外,任真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幸亏是我本人在监考,替身在考试。要是反过来,保证会被活活打死!” 这时,一名考官凑过来,斟酌着措辞,低声道:“侯爷,这人……” 任真猜到他要说什么,漫不经心地道:“弄出这么大动静,陛下肯定已经知晓。放心,过后我亲自去解释,这点人情还能求下来。” 那考官谄媚一笑,附和道:“这是自然,您尊为……” 任真不胜其烦,抬手打断,嘱咐道:“立即派人,去把牧野的档案取来。” 第287章 最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朝试历来由礼部负责,对于每一名考生,他们都会进行详尽的身份核查,再把相关信息造册在案,以备过后查察。 身为礼部侍郎,任真要提取牧野的档案,是在职权范围内,轻而易举,无需向任何人请示。 不一会儿功夫,那名下属返回殿里,将一份公文袋递给他。 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开始阅看起来。 “姓名:牧野 性别:男 年龄:二十八 祖籍:天南道,丹青城 ……” 任真静静读着,眉头渐渐皱起来。 据密档记载,牧野是丹青城牧家的旁系子孙,修行天赋过人,曾在方外之地修行,刚回家不久,便被牧家破格举荐,进入大朝试。 纸上的叙述文字并不复杂,寥寥数行,若让旁人来看,察觉不出异常,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望族子弟的寻常轨迹,缺乏亮点可陈。 任真也没有太多收获,只是有一点,引起了他的警觉。 “丹青城……如果我没记错,吴道梓的老相好,那位丹绝,好像是叫牧云吧?”(第8章) 牧云,牧野,看来是一家。 那么问题就来了,吴道梓引狼入室,献城叛国,丹青城已被南晋占领,夫唱小三随,牧云没道理不一道归降。 既然如此,牧野还敢光明正大地来应试,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是真不知情,还是不怕被抓? 放下密档,他心里的疑惑不仅没解开,反而越来越重,于是闭上眼眸,开始静静思忖。 “最好别跟吴道梓有关,否则就没法查下去了!” …… 半个时辰后,陆续有考生交卷。 参加武试的考生,卷子题目明显简单很多,只要提前认真备考,通过测验的问题不大,因此,他们率先离开考场。 文试的考生就倒大霉了。今年的题目太难,难度远超前些年,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还不知道,为防止有人泄题,这份试卷是由主考官大人亲手所出,煞费苦心。 任真过天眼不忘,学识渊博,他出的题目涉及到的知识面,当然会很广。不仅如此,他奉行学以致用,知行合一,重在考察学生的实践能力,所以,他打破陈规,出了很多应用题。 用死记硬背的经典名言,临场来解释剖析案例,这还是大朝试历史上头一遭。再加上刚才牧野的纠纷,大家看热闹浪费不少时间,情急之下,就更难作答出来。 考生们翻动卷子,越往后看,越心灰意冷。只要缺乏真才实学,连生编硬套都费劲,今年还怎么蒙混过关? 刚才还嘲笑牧野交白卷,这下倒好,报应立即就来了。 很多人起身,交上空白一大片的卷子,黯然走出考场,在殿外留下绝望的叹息。 “这题目也太变态了吧?” “就算把所有经典丢给我,我也不知从何抄起啊!” “命题者肯定是在家怕老婆,只好把气撒到咱们身上……” 任真听力极佳,当听到怕老婆这句抱怨时,豁然睁眼,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将那人暴打一顿。 你才怕老婆,你全家都怕老婆! 他狠狠咒骂一声后,目光扫视向殿里,发现只剩下最后十余人,文试步入尾声。不管怎么说,能坚持到现在,还提笔有话可写,就足以体现他们的学识。 任真比较满意,起身走到堂下,负手穿梭在考场的走廊间,不时驻足俯身,从后面旁观一些考生作答。 “如何看待醇儒和儒修两者的优劣?” 醇儒,意为学识精粹纯正的儒者,这类人只研习儒家道德学问,不治修行之道,在世人看来,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儒修,带了一个修字,顾名思义,兼顾儒家的学问之道和修行之道,是儒者,同时也是修者。 任真凝眸细视,只见这名考生答道:“窃以为,此题本身便有谬误,两者并无优劣之分,唯侧重不同耳……” 他读完这句,情不自禁地咧嘴,好家伙,这年头的学生都会开放性作答了嘛! 后面继续写道:“《大学》开篇,便言三纲,后更有八目,道尽儒家精髓。无他,唯三不朽耳。醇儒所求,在于立德、立言,成就道德文章,启蒙世人;儒修者,养浩然正气,为除暴安良,报效家国,此立功也……” 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八目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三纲八目,构成儒家的宏观框架。无论醇儒还是儒修,都必须遵循这个纲目。 所以,此人的观点深中肯綮。既在规则之内,大家向往的理想彼岸,又有何优劣之分? 只是为达成目标,各自采取的手段不同而已。 看完全部答案,任真神情变得凝重,目光望向卷首那个名字。 邬道思? 这个人我要定了! 敢在文试卷子上直抒胸臆,乃至指责题目本身就错了,又见识如此高远,这份气魄和才情打动了任真。 他知道,自己想找的,正是这样的大才。 但是他不知道,这名叫邬道思的考生,此时看似在专注答题,其实心里紧张至极,生怕惹得座师不悦,愤愤离去,让他名落孙山。 他敢如此作答,是见出题者不拘一格,题目新颖,似乎真想考察学生的眼光和见识,所以,才刻意剑走偏锋,有点哗众取宠的想法,希望博得考官认可。 见任真站在身旁,迟迟没有离开,邬道思意识到,鱼儿上钩了,窃喜之余,暗暗打起精神,继续往下作答。 这时候,他已写完前面所有题目,只剩最后的压轴大题,而时间也不多了,考场上只剩他最后一人还没交卷。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交卷者都能写满卷子。恰恰相反,而是所有人都没有写最后一题。 不仅因为他们不会写,更因为不敢写。 这道题目是——南晋犯我疆土,前线告急,请拟出退敌之策,多多益善。 这是再实际不过的应用题。 此题无人敢答,因为谁都知道,北唐形势严峻,各方面落在下风,并没有万全的退敌之策。 连当朝的父辈臣僚都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他们又岂敢信口开河? 更关键的是,万一随手写的建议被陛下看到,甚至被采纳,导致北唐大败,到时候,这就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邬道思读完题目,心脏怦然一跳,睿智如他,也迅速意识到妄议朝政的后果,眉关不由紧皱起来。 任真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却误解了他的心思,开口鼓励道:“不用担心时间,我等你做完再收卷。” 第288章 我从凡间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邬道思心里苦笑,本来准备放弃最后一题,见任真如此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提笔作答。 关于这次国战,他在闲暇时曾分析过数次,故而无需临场思考,落笔行云流水。 “夫战者,胜在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相协,即见胜机。 此战因南晋进犯而起,交战时机为敌方所定,又逢大唐天降旱灾,仓廪空虚,故天时不在我; 奸佞叛国,献城投敌,令骊江天险失守,敌军长驱直入,侵进腹地,其势难挡,地利也已丧失; 然,孟子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唐虽失天时地利,若得多助,军民齐心,未尝不可战胜,全歼敌军于江北!” 写到这里,邬道思简略阐述敌我态势,并点出北唐的取胜关键,就在于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要人心不散,北唐就不会覆灭。 任真微微点头,赞同这段开篇叙述,期待他将如何定计,以谋求人和。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邬道思笔锋陡转,紧接着一语惊人。 “惜乎!愤乎!我泱泱大唐,民心尽失!” 任真目光顿时一颤,隐隐预感到,此人恐怕要写出更多惊人的话。 只见邬道思咬着牙关,紧握笔管,继续奋笔疾书。 “孟子又云,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敌之坚甲利兵矣。此谓:仁者无敌。纵观当今所为,空想君临天下,可有分毫仁爱之心?” 最后这句反问,笔锋犀利至极,毫不掩饰,直指女帝武清仪! 任真脸色剧变,以近乎嘶吼的声音,低声训斥道:“你疯了!” 他抬头环视四周,见无人留意此处,便迅速夺过邬道思手中的笔,将整段文字涂抹掉,变成乌漆漆一团墨色。 “你想找死吗?” 他声色俱厉,狠狠盯着邬道思,眼神里充满惊怒。 正因为他很欣赏邬道思,爱才心切,所以不惜亲手涂改卷子。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才子狂言无忌,写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言论。 虽然他写的都是事实,但跑到皇帝面前说这种话,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任真瞪视着他,怒形于色,心里仍有余悸,庆幸自己提前发现此人此卷,不至于让一名栋梁之才愚蠢地死去。 邬道思侧身抬头,朝任真温和一笑,干净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先生,您不该阻止我。” 看着这副淡然神态,任真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把拽走卷子,低声斥责道:“就算你不怕死,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好好活着,大好年华在等着你!” 邬道思闻言,笑容散去,郑重地问道:“先生认为,我刚才写的不对么?” 他目光澄净,专注地盯着任真,想从这位跟自己同龄的主考脸上,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变化。 任真冷哼道:“对与不对,很重要吗?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你只图一时痛快,写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连性命都没了,就算你是对的,还有何意义?” 邬道思莞尔一笑,听出任真已经变相表露自己的态度,感到心满意足,于是起身行礼,恭谨说道:“谢过先生。” 任真注视着他的举止,隐隐有些不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太过淡定从容,非同寻常,准确地说,更像是生死度外。 “你的卷子,我刚才大致看了一遍,问题不大。就算不做最后一题,也能名列前茅。回去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口无遮拦,朝廷需要你建功立业!” 从主考官嘴里说出这话,绝对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等于在告诉邬道思,放心,只要你别找事作死,我保你能金榜题名。 邬道思嘴角微挑,算是报之一笑,却没有道谢,转身告退。 刚走出不远,他又倒退回任真面前,认真问道:“先生久居世外,跟醇儒打过交道么?” 儒修在世外书院修行,醇儒在凡间读书入仕,两者虽然同归,毕竟殊途,平时几乎不会打交道。邬道思突然问起这个,是何用意? 任真反问道:“你不是认为,两者没有优劣之分吗?既然如此,何必在意这些?” 邬道思摇头,解释道:“您如果跟醇儒多打交道,应该就能明白,世外的儒修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或者说,缺乏文人骨气。” 任真若有所思。 “实力强大的人难免会自负,有意无意间,把平凡人的性命看得太轻。不曾柔弱无助,便无法真正理解,那些柔弱文人的坚守,是何其珍贵。” 任真似懂非懂。 邬道思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情知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总结道:“生命并非唯一珍贵。为了坚守某些美好的品质,很多人虽死无悔。” 听到这话,任真总算明白过来,说了半天,原来刚才的自负强者是指他,柔弱文人是指邬道思自己。至于虽死无悔,应该是邬道思想解释,为何敢在试卷上犯颜直谏,视死如归。 任真哑然一笑,“五境上品,你算是醇儒吗?” 邬道思不置可否,凛然道:“先生高居庙堂,执掌大权,就更应该懂得敬畏弱小,尊重气节。冲您对我的关照,晚辈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他一揖及地。 任真见状,感到好奇,刚才暗示他能中举时,他都没有拜谢,究竟是何事,值得他如此郑重。 “说说看。” 邬道思抬头说道:“我想请您抽空,去北海郡看看。那里有很多我说的那种人,真正的读书人。” “北海……” 任真轻声嗫嚅着,目光闪烁,联想起当年万人赴死卫道的悲壮冤案,神情庄重肃穆。 如果有机会,是应该去瞻仰读书人的气节。 见他陷入沉思,邬道思不再打扰,悄然退向殿外。 任真忽然转身,望向快出殿门的他,问道:“你从何处来?” 他心里已经猜出答案,只想当面确认一下。 邬道思站在远处,正色道:“我从凡间来!” 第289章 但余钟磬音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朝试首日,文试就这样结束了。 任真在宣文殿前敲山震虎,整顿盛行已久的舞弊风气,此事传遍京城,大快人心。 对平民百姓而言,朝试结果如何,谁中举谁落榜,虽然跟他们没直接关联,但是,人人心里都渴求公平,不愿看到良才落寞、小人得志,更害怕以后会栽在靠舞弊上位的贪官手里。 任真此举,让他们眼前一亮,难得看见北唐官场上的一股正气,能有人站出来,不畏权贵,替更多人做些好事。 此时,任真还在为明日的武试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外界对他的风评,当然也不会太在意。 他做这些事的初衷,不在于赢取哪群人的赞赏,而是不愿昧着良心,一味地做损害北唐利益的事,更不想背上颠覆北唐的元凶骂名。 他追求的理想结果,是北唐拨乱反正,在他推翻武氏政权后,并没变成一副烂摊子,而是步入正轨,渐渐国泰民安,直至战胜强敌南晋。如果最终能一统天下,就再好不过了。 不求名垂万世,但求别背黑锅,仅此而已。 所以,当他坐在礼部衙署内,亲眼监督下属们誊抄、密封、糊名、阅卷时,心中惦记着的,全是自己的私事。 白天文试时,他安排替身以任真的名义现身,在考场答题,是因为他本人想参加武试,明天跟北唐的顶尖天才们同台竞技,一较高下。 之所以冒出这个念头,原因很简单。 自从进京城以来,他忙于混迹官场,应付各种局面,最近很少把心思用于修行,导致境界一直卡在五境下品,停滞不前。 强者为尊,实力始终是第一位的。他并非不着急,这些日子经常感到手痒,很想跟人比试切磋,通过实战调整状态,最好能激发新的感悟,让实力得到提升。 而且,他即将前往战场,激烈厮杀在所难免,恢复状态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这场大朝试恰好是良机,在舒展筋骨的同时,又能帮他对那些年轻人形成准确的认知,可谓一举两得。 白天文试时,他没有亲自答题,而是派替身上场,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其一,为武试考生准备的测验很简单,卷子又是他本人所出,自己出题自己做,实在无趣,还不如让替身随便应付过去; 其二,他虽然擅谋大局,在细节方面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一人分饰两个身份,容貌易改,但字迹绝对不能相同。他身为朝臣,以后会向女帝上奏章,若跟卷面字迹相似,被有心人察觉,将是致命的破绽。 现在回想起来,任真心有余悸,幸亏监考官是他本人,否则,替身虽同为五境,绝挡不住牧野的蛮力,下场肯定很惨。 今天的三拳,只是小试牛刀。明天的武试,才是他崭露头角的舞台。 …… …… 武试地点设在上林苑。 上林苑位于皇城后方,是一处规模宏伟的皇家园林,占地极辽阔,既有不少宫殿,又有大片山林湖泊,景色秀美怡人。 这里不仅是历代皇帝的避暑胜地,也是私人狩猎围场,据说,修建此苑的那位皇帝尚武嗜斗,还曾把这里当作闭关之地。 在上林苑内进行武试,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 第二天清早,所有考生在门口聚齐,在监考官员的带领下,走进上林苑。 让大家意外的是,主考官大人今天安静许多,不像昨天那样锋芒毕露,只是负手走在前面,似乎不打算插手武试事宜。 他们对此求之不得,自然不敢想象,真正的任真此时就在人群里,跟他们一起等候考试。 武试的规则最简单直接,竞争也最残酷激烈,一切都靠武力定胜负。 按往年惯例,礼部会将所有考生分成很多小组,同时进行淘汰比试,角逐出小组胜者,然后再竞争六十四强、三十二强……直至诞生出本届武状元。 实际上,最终的殿试主要是为参加文试者准备,武试在今天就会决出成绩排名,确定面圣的三甲人选,然后到女帝面前露露脸而已。所以,他们必须全力以赴。 然而,朝廷今年进行朝试改革,推行文武合试,规则注定会有变动。正如武试者得做文试卷子一样,文试者今天前来,必须通过一关测验,昨天的成绩才算有效。 这关测验,所有人都要参加。 此时,众人来到一座莽莽深林外,听着涛声阵阵,因未知的全新规则而感到忐忑不安。 “诸位不必担心,这场测验没有任何危险,只是让你们做个游戏而已。” 负责带队的考官看出大家的紧张,振声解释道:“这座深林叫做鸣磬林,占地极大,但里面并无野兽存在。稍后你们一起入林,在规定时间内走出去,到达指定位置,就算通过测验。” 众人闻言,不由一怔,这么简单? 既然没有野兽拦路,大家又都腿脚健全,走出深林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那名考官继续说道:“森林周围设有一座大阵,你们进去以后,整座深林会被迷雾弥漫,看不清方向和道路。我们会在林外不时击磬,发出的磬音传递入林,就是你们辨别方位的凭据。” 众人恍然,闻磬鸣而出林,鸣磬林的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座大阵布下迷雾,必定异常浓郁,令视线完全蒙蔽,肉眼便失去作用。磬音即使再强,也难以长时间维持,必定越来越小,很快散去。 所以,这道测验要考察的,应该是大家的意念感知力。感知力越强,哪怕磬音消散退去,能感知到的时间就越长,辨别方位也会更准确。简言之,少数人听到一次磬音,等于普通人听到好几次磬音。 想通这点,众人神情凝重,再也不认为测验简单。恰恰相反,这道题一视同仁,其实并未让文试者得到照顾。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我需要提醒你们,磬音是唯一的路标,换句话说,其他任何出林手段都算作弊。我们也会通过阵眼监视大家的举动。” 考官的话音再度响起,“一旦发现有人结伴同行,或者尾随他人而行,那么,你们的成绩都被判无效!” 第290章 你们是最差的一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规则不算复杂,考官让考生们在林海边缘散开,准备听候指示入林。 这时,尖锐的鸣啸声响起,一道烟花从林海深处窜出,在高空中炸裂。几乎同时,脚下大地微微颤动起来。 那座设置迷雾的大阵启动,幽深森林里迅速弥漫出乳白雾气,急遽扩散向四方,很快,众人视野内便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见那些墨绿的参天大树。 “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指示方位的磬音响起,当烟花再次绽放时,就意味着测试结束了。” 时不我待,考生们纷纷动身,消失在浓郁白雾里。只剩任真一人,还站在原地,望着茫茫雾气失神。 “题目是我出的,根本不可能难住我。我虽然只有五境修为,但神念之强,足以匹敌六境,感知磬音绰绰有余。而且,迷雾遮望眼,也只能挡住肉眼凡胎,岂能瞒过我手心的天眼?” 天眼一开,这漫天雾气就仿佛不存在,林海原貌都呈现在他眼前。消除掉方位干扰后,届时他只需听到一次磬音,确定目标方位即可,用不着反复感知定位。 “要拿第一,根本没有难度,问题是这些虚名毫无意义,只会引起非议。我现在的身份是吹水侯首徒,真凭五境修为拿到第一,他们心生嫉妒,反而会怀疑主考官徇私舞弊。” 想通这点,他负手走进林海,闲庭信步,不急于前进。 “还有一条规则,那名下属没有直说。待会考生出林的先后顺序,将成为小组赛的划分依据。出林用时越少,实力就越强大,为了避免过早出现强强碰撞,他们最初分到的小组对手也会弱很多。” 他既是考官,又是考生,提前知道后续情形,却并未因此抢夺第一。 他参加武试,不是为了金榜题名,只想跟真正的强者切磋,积累战斗感悟和经验。既然如此,能分到死亡之组便求之不得,岂会畏惧那些劲敌,生出退缩之意? “倒是那两个徒弟,不让人省心。大朝试凭实力说话,只看真实表现,可不管你天赋资质如何。他俩还太年轻,难免要靠我出手相助。” 想起崔鸣九和夏侯霸,他无奈地摇头。 他虽然追求公平,但公平永远是相对的,让未来有利于社稷的人晋级,才是真正的公平。 崔鸣九心性正直纯良,公私分明,以后有崔家支持,便于治理北唐的商贸经济,眼前实力虽弱,但不能不录取;夏侯霸身后是夏侯家,涉及到他在国战的布局,同样也得力保。 所以,他昨夜交代过替身,稍后在分组时,还是要出面偏袒这两人一些,将他们分配到偏弱的小组里。 至于墨雨晴,他确实同意她参加朝试,然而,由于京城最近发生太多事,他不得不派她去联络秋暝山,原先的计划只能作废。这样也好,他能省不少心。 这时候,一道洪亮的击磬声从空中传来,振彻林樾,令雾里的众人心神一震,竞争真正开始了。 这道磬音极为悠扬,没有迅速消弭,而是渐渐变弱,在考生的神念感知里逐步淡却,给他们以追踪和判断的时间。 迷雾里,不同方向的众人闻声而动,都快步如飞,按自己的感知朝磬音尾声追去。 不同人的神念强度不同,方位判断也就不同。最初,磬音极强,大家奔跑的方向还大概一致,随着磬音消退,很多人的感知就出现偏差,偏离了正确的轨道,各自往错误的方向奔跑。 林海极辽阔,考生们分散开后,出发地不同,能遇到别人的概率本就很小。即使能遇见,也没人敢确认,自己的判断就是错的,别人才是对的。 所以,他们只能相信自己,明明看到有人往右跑,也执意转道向左。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嗯,我就是天才,你才是疯子。 磬音完全消失后,考生们的方向感彻底乱了,往哪里跑的人都有,像是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这副情景呈现在监考官们眼里,显得非常滑稽。 不过,也有一些人,感知力虽弱,但很明智,只要方位开始模糊,犹豫不确定,就立即停在原地,等候下一次磬音,而非冒险激进。 任真穿梭在林中,看到这些站在原地待时而动的人,不禁心生感慨,还是这种实际测验,最能有效监测出考生的综合能力。 很多人固然有实力,可惜却没脑子,明明已经朝正确方位迈出九十步,但不懂得理性分析,急于求成,贸然尝试最后十步,结果只能是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跟胜利擦肩而过。 临危不乱,并非谁都能做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任真朝正确方向走了一会儿,担心自己领先太多,成绩太优秀反而不好,于是在一株大树下歇息,等候下一次磬音。 就这样,每有一次磬音鸣响,他就前进一段,在神念和天眼的双重配合下,既不偏离方向,也不急于赶路。 在第九次磬音过后,他终于走出林外,达到目的地。 一张方桌摆在那里,桌上放着一只沙漏,一叠纸,一名监考官坐在桌后,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恭喜你,过关了。” 任真一边走上前,一边环视四周,发现除他之外,已经完成测验的考生居然只有三人,不禁大失所望。 妈的,老子白白等你们这么久,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那名考官看出他的失望,有些意外,于是鼓励道:“你排在第四,成绩非常优秀。你看,另外三人都是六境,而且年纪比你大。” 这人怕他不信,将手里的纸递给他,让他看上面的登记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年龄几何?” 任真接过来,眯着眼眸看时,漫不经心地答道:“任真,今年二十四。” 那考官婆婆妈妈,惊讶地道:“哎呀!难怪如此优秀,原来是侯爷的高徒!我看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哪有二十四的样子,啧啧,分明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然而任真无暇理会,凝视着名单上的三个名字,神情微凛。 “不愧是云榜,没叫我白让。” 第291章 北境之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很清楚,这三位是绝不容忽视的劲敌。 按江湖规矩,七境强者进风榜,七境以下入云榜。故而,排在云榜前列的强者都在六境巅峰。 一旦步入后五境,修行速度都会变得缓慢,很难迅速攀升。与之对应的,处于不同层次的武修,身份地位也尊卑分明,跟自身实力紧密相连。 五境是修行最大门槛,刚跨过这道坎的,主要是那些青年天才,是大陆未来的希望; 六境人数急剧减少,青年们经历时间沉淀,迈进中年后,长期在此境界里浸淫。而立之年,这些人往往接替父辈,成为各大家族和宗派势力的精英骨干,也是南北两朝的中坚力量; 达到七境者,如凤毛麟角,不过寥寥百余人,皆是各自势力的掌门领袖,一方巨擘,称得上是真正的宗师; 至于八境,十数人并立,叱咤风云,是人族的至高巅峰。 这种森严的身份等级决定了,历年大朝试的主角都是中青两代。作为家族和宗派的代表,他们肩负殷切的期望入仕,不止是在争个人荣誉,更关系到一方豪门的兴衰。 云榜前二十强里,北朝占据的席位较少,共有八人。这八人之中,又有五位早就入仕,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其中最著名的,是云榜第六的暗形,他成为萧铁伞的副手,是雪影卫二号人物。 而剩余三人,就是名单上的这三位。他们先前潜居在家族里,静心修行,如今风起云涌,正值朝廷缺人之际,于是他们同时入世。 强者同台,一场龙争虎斗在所难免。颜渊既已离开云榜,魁首空缺,他们更有必要全力争胜,从而提高自身排名。 任真转身环顾四周,然后便发现,一名男子倚靠在大树下,以斗笠掩盖住面容,似乎是在睡觉。 他眼尖心细,看见对方怀里的那把刀,刀鞘表面镂刻着云纹,神情不由一凛。 “破云刀……他应该就是洛守城。” 此人世居颍川,排在云榜第十三位,以破云刀驰骋江湖,杀人无数。 刀名为破云,是取六境破云之意,还是想破开整个云榜? 任真暗忖,此人能快速出林,不算是意外。不过他很好奇,如果全力以赴,只凭神念追踪磬音,不知能否胜过洛守城。 想着这些,他的目光移向一侧。 不远处的草地上,中年书生闭目端坐,面容洁净如玉,眼角噙着细微皱纹。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心正中间有点小痣,不偏不斜,生出一股匀称的美感。 “司马冬梅,云榜第四,听说此人不仅有洁癖,还有龙阳之好,整天四处追着美男子跑。我长得这么帅,趁他还没注意到,我赶紧躲得远一些吧……” 想起相关流言,他菊花一紧,为了保住节操,迅速扭头走向另一侧,然后看到了最后一人。 那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任真,眺望向茫茫林海。他披散头发,不短不长,随疾风舞动,凌乱中透着不羁。 尤其是他微微昂起的头颅,从侧面去看,宛如一头雄狮站在山巅,睥睨自己统治下的领地,流露出王者气概。 任真知道,此人名叫王桀,还有个霸气绝伦的绰号,北境之王。 这绰号有大逆之嫌,冒犯皇家威仪,自然绝非哪个江湖草莽给起的,而是太祖当年亲口所赐。 在任天行未入世前,王桀的父亲王彦章,是北唐第一名将,当年在春秋末战中救过太祖数次,最后之所以战死,也是因为掩护太祖撤退,被乱箭穿心。 太祖感念恩情,以前就想封王彦章为王,碍于异姓不得封王的祖训,只能作罢,故而朝野上下,都称赞王彦章是无冕之王。 王彦章战死后,太祖痛心疾首,亲自到王家吊唁,当时王桀在襁褓之中哭泣,令太祖深为触动,抱着他抚慰半天,当场说出一句承诺,“故人已逝,后人若立,必让你做北境之王!” 这句承诺,饱含太祖对王家的愧疚,他是想作出补偿。故人没能在生前封王,已成为无可挽回的遗憾,所以等王桀长大后,让他代替父亲做北境唯一的异姓王。 这便是北境之王的绰号由来。 可惜世事难料,后来王桀长大,太祖还没兑现诺言,就溘然病逝。女帝继位后,更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的打算,置之不理。王家失宠,地位一落千丈,只能黯然离开京城。 于是,北境之王,这天大的荣耀就化为泡影,甚至沦为别人嘲讽王桀的笑柄,让饱受屈辱,抬不起头来。 从云端到尘埃,打击何其沉重。王桀是个无辜的孩子,同时也是极要强的孩子,并没有因为命运的捉弄,而成为一蹶不振的落魄少年。 既然你们不肯封我为王,好,那就让我自己来当北境之王! 少年在心里发下重誓,他要刻苦修行,打败北唐所有名字里带王的人,睥睨群雄,当上真正的北境之王。 从那一天起,北境之王便不再是笑谈,更非荣耀,而是成了他最大的信念。 所有的成功都源于执念,王桀执著了三十年,始终没有放下。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离达成信念也越来越近。 他疯狂挑战王姓强者,越战越勇,屡战屡胜,北境之王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威震北唐。 如今这份荣耀,不是别人赏赐的,而是他用血泪打出来的! 数年前,他刚晋入六境巅峰,便做出更疯狂的举动,震惊天下。他要刺杀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个对手,南晋大将王钦。 王钦曾是唐人,后来随任天行一同降晋。王桀本可以不必将其算在北境范围内,但他执意要去杀对方,做名副其实的北境之王。 王钦的修为是七境下品,纵横疆场多年,战斗经验非常丰富,身边又有重兵保护,凭一个六境青年,就想于万军丛中取他首级,简直痴人说梦。 人们对此不以为然。 狠话放出来了,同时,他本人也消失了。 就在世人几乎淡忘这件事时,两个月后,王桀终于回来了。 他浑身重伤,奄奄一息,刚走进长安城,便轰然倒在街上。 手里提着王钦首级。 北境之王,他终于做到了。 当日,琅琊阁换榜,他登上云榜第二。 第292章 活不到那时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王姓乃北唐第一大姓,香火极盛,虽然没能培养出七境宗师,但六境强者无数。王桀能走到今天,成为王姓第一人,其实经历了很艰难的奋斗过程。 男儿当自强,北境之王实至名归。 刺杀王钦后,他的实力得到朝廷认可,尤其是军方,热切希望他能入伍,成为日后对抗南晋的利刃,屡次向他发出邀请,然而都被拒绝。 王桀捍卫荣耀后,便回到老家隐居,成为北海王氏的幕后靠山。这两年,他极少露面,据说境界已臻至圆满,离七境只有一线之遥。 当然,他一直停在云榜第二,并非因为世间还有比他更强的六境,而是大先生颜渊压制在三境,八境以下,谁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 如今,颜渊破境成圣,跳出云榜,魁首之位自然落到王桀头上。恰在此时,他主动入世,而且选择参加大朝试,而非凭威望直接跟朝廷打招呼,耐人寻味。 坊间很多人揣测,这位状元热门还在为当年封王一事,对朝廷耿耿于怀,所以想通过朝试彰显自身实力,名正言顺地博得封荫; 也有人认为,他是想以战悟道,借朝试切磋的舞台,寻找破境晋升的良机。而其他同台竞争的考生,在他眼里只是工具罢了。 这些都是主观臆测,至于真相如何,当然只有王桀本人最清楚。 王桀、司马冬梅、洛守城,这三人前来赴试,意味着云榜顶级强者都皆已入仕,愿意在艰难时期替朝廷出力。 对任真而言,这也是好事。他们达到战场后,会成为不小的助力,如果被分到他麾下,就更好不过。行军途中,多跟六境强者打交道,观摩他们的修行习惯,有益无害。 当然,还是要离那个品味出众的司马冬梅远一点。 任真望着王桀背影,正在想这些的时候,王桀似有感知,转过身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眸里泛出一抹趣意。 “五境?”他上下打量一眼,仿佛能把任真看透,点头道:“不错,神念确实很强。你是哪家的子弟?” 他今年三十有二,并不能算是青年考生们的长辈,只是略长几岁,但他此时跟任真说话的神态,俨然是一位宗师在指点后辈。 任真听说过北境之王的遭遇,比较欣赏他的傲骨,也不在意他的口气,答道:“在下任真,家师吹水侯。” 王桀闻言,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若有所思,“五境拜五境为师,他能教你什么?” 听他的话意,显然是知道吹水侯的修为,又自恃六境无敌,所以连任真的另一身份也没放在眼里。 任真不动声色,准备离开。 王桀忽然又开口,“你想攀附权贵,那个所谓的小先生挺适合你。如果你想踏实修行,成为真正的强者,我可以考虑收下你。” 这是要抢徒弟? 任真停下脚步,哑然一笑,“多谢你的赏识。不过我不认为,我家先生到你这年龄时,实力会比你差。” 说罢,他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王桀怔在那里,望着任真的背影,脸色变得难堪。片刻后,他眯起眼眸,目光里透着威慑人心的霸气。 “可惜他活不到那时候。” …… 任真挑了一株大树,坐在树荫里乘凉,等候这轮测试结束。 半个时辰后,从林海内走出的考生渐渐增多,其中有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比如薛清舞、邬道思这些人。 他此时的身份是任真,并非吹水侯蔡酒诗,先前跟他们并无交情,所以只能装作不认识,无法上前打招呼。 没过多久,赵香炉、卓尔等西陵门人陆续走出。令任真哭笑不得的是,场间发生了一点状况。 原本正襟危坐的司马冬梅,忽然起身走上前,主动跟付俊杰攀谈起来,两人眉飞色舞,聊得不亦乐乎。 付俊杰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难免会成为司马冬梅的猎物。可怜付俊杰,心胸坦荡,并未多想,见司马冬梅热情坦诚,还以为是遇上知音,两人促膝而谈,颇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 任真幸灾乐祸地远观着,有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想过去解救付俊杰于水火之中,又碍于身份,只能看着这位仁兄落入虎口。 “付俊杰啊,你不是喜欢格梅么?这下好了,你以后要天天格这枝冬梅了……” 又过一会儿,牧野慢吞吞走出来,累得满头大汗。 任真稍微一想,便明白此人虽然肉身强悍,体内潜藏着神秘力量,不容小觑,但神念感知应该不强,所以没能取得领先,也很正常。 他有心想去结识牧野,转念一想,现在还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谨慎起见,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渐渐地,桌上计量时间的沙漏快要流光,他不免开始焦急。崔鸣九和夏侯霸修为比较弱,到现在都还没出来。要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实在爱莫能助。 幸好在最后关头,他们的身影终于从迷雾里出现,让任真长舒一口气。 两人看到他后,兴冲冲过来行礼,“大师兄,你果然早就出来了。” 任真板着面孔,沉声道:“平时不好好修行,关键时候掉链子。待会如果不能从小组赛中晋级,等着师尊严惩你们吧!” 两人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今年参加文试的考生有七百人,武试有三百人,按礼部预定的计划,文试拟录用一百人,而武试的人数明显偏多,足足有一百三十人。 如此安排,也是迫于无奈,毕竟如今战火重燃,战场上最缺的就是强大武修,为了救急,朝廷只能放宽遴选限制。 所以,在小组赛过程中,大概能有半数考生会被淘汰,晋级者将会有很大概率进入三甲,荣登进士。 正因如此,小组分配极为关键。而在历届朝试中,这也是考官们行使权力的大好时机,若想徇私舞弊,只要故意把考生放进整体实力弱的小组里即可。 今年由吹水侯主考,以前那些潜规则当然行不通。 时间一到,鸣磬林的初步测验结束后,晋级名额确定下来,考官便带领考生们离开此地,前往上林苑的演武场。 而任真的那名替身,则按照他的授意,亲自前去监督小组赛的分配,顺便帮那俩不成器的徒弟一把。 未到晌午,小组赛开始了。 第293章 我被纳妾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武试考生共有三百人,先前在鸣磬林里,神念较弱者基本被淘汰。在小组赛开始前,恰好还剩两百六十人。 于是考官们决定,共分成十三组,每组二十人,小组比试过后,各组前十名进入复赛。也就是说,晋级的一百三十人将被朝廷录用,委任或大或小的官职。如今战事紧急,他们大多会被派往战场。 任真被分在第六组。当他走到本组集合场地,看见其他竞争对手时,顿时感到无语。 他对那些耀眼天才都有耳闻,然而,这一组里压根看不到熟人的影子,全是陌生面孔。换言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群兔崽子,为了拍主考官马屁,把我这位首徒跟一群菜鸡放在同组,让我顺利通关。” 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肯定是监考官们主动献殷勤,才故意如此安排。只是这样弄巧成拙,反而让他很不爽。 他参加武试的用意,就是想以战悟道,当然对手越强越好。这下倒好,想不虐菜都不行了。 组里众人见状,脸色微白,心里开始惶恐。 他们的修为停留在三四境,见五境的任真走过来,都清醒认识到,这一组的头名已没有悬念,大家只是来争第二的。 强弱差距肉眼可见,要接受这点现实并不困难,他们迅速抱定主意,稍后跟任真对阵时,可以选择认输,保留体力,反正也不会立即淘汰。 小组赛采取轮流比试,根据综合战绩决定排名,而非一场定胜负。这样最公平,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晋级三甲大名单的人都实力不俗,而非运气使然。 当然,还是无法摆脱考官对分组的控制。 任真扫视这些人一眼,看出他们的畏惧之情,无奈说道:“我只要能晋级就行,不在乎名次。胜场数积攒差不多后,我可以适当输几场。” 众人闻言,脸上写满不信。 任真懒得解释,不再跟这些人废话,静候比试开始。 片刻后,随着考官一声令下,分散在各处擂台的十三个小组同时进行比试。 任真跳上战台,也不拖泥带水,速战速决。对方如果识趣,主动认输最好,如果要战,他便直接搬出境界碾压对手,没有半点见招拆招的意思。 很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他轻而易举,迅速斩获十一连胜。考虑到每组共二十人,这样的战绩已稳稳进入前十,他便不再参战,而是向考官示意,后面剩余的八场比试,他全部放弃。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离开了本组场地。 小组赛比试场次最多,同时也是淘汰人数最多的一轮,可以说成武试最关键的环节,要耗费大量时间。 任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弱者身上,锁定晋级名额后,他便游走在其他组擂台前的人群里,观看那些强劲对手的表现。 虽然考生良莠不齐,多数比试乏善可陈,没有观摩学习的意义,但毕竟只有十三组,难免会有几名天才同组,碰撞出激烈的火花,这也令任真没有失望。 比如说,他很快发现,第三组比试挺有意思。可能是考官们看热闹不怕事大,竟然将三名冰火难容的天才分配到一起。 薛清舞,号称北唐第一奇女子; 赵香炉,西陵史上第一女天才; 沐清梦,受女帝青睐的沐家大小姐。 北唐最耀眼的三少女,这么早就相遇了。 她们的存在感太过强大,连相邻几组的考生都吸引过来,大家比试休息之余,都想亲眼一睹她们的芳容,见识女子里的最强天才究竟有多强。 擂台前围得水泄不通,任真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个吃瓜看戏的前排好位置。终于,在所有人期盼下,三人之间的正面对决打响。 “下一战,薛清舞对阵沐清梦。” 考官念出名字后,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望向战台上。 一袭青衣飘然落在战台,薛清舞手持长剑,俏丽绝美; 对面,沐清梦白衣如雪,一尘不染,如仙子下凡,气质毫不逊色。 两人修为俱在五境上品,又同在京城屋檐下,知根知底,都视对方为眼中钉,早就想通过今日一战,彻底分出胜负,将第一女天才的名头牢牢占据,再无悬念。 还未开战,薛清舞便冷哼一声,讥讽道:“你是不是以为,最近修炼了孤独第三和第四剑,就能稳稳胜过我?” 很多女人胸不大,心眼更小,容不得其他女人出风头,薛清舞就是鲜明的例子。 她从不是聪明人,偏偏以聪明人自居,此时故意挑明沐清梦的底细,既是想打压沐清梦的心气,又想让对方无法在气场上胜过自己。 沐清梦睫毛微颤,没有说话,白皙面颊上泛起霜影。她在拍卖会得到这两剑,虽说人尽皆知,不算秘密,但也是毋庸置疑的强大杀手锏,薛清舞何以如此自信,浑然不把它放在眼里。 她心里感到诧异。 只见薛清舞挺胸,傲然道:“不妨告诉你,吹水侯跟我家交情深厚,他已经认我为干妹妹。你会的功法,我岂有不会之理?你不会的,我义兄也会教给我!”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以及炫耀。 任真就在台下,听到这话,尴尬癌都快发作了。他本就讨厌这个傲气冲天的小女人,此时更是憎恶到极点。 “妈的,真不该看六师兄面子,把剑法传给你!待会你最好别碰上我,否则休怪老子辣手摧花!” 他正在咒骂她的时候,台上的沐清梦开口,话音冰冷,显然是较上劲了。 “干妹妹?你以为很了不起?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恼羞成怒。我父亲正在托人说媒撮合,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喊我嫂子!” 薛清舞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嫂子?她下意识想到亲哥哥薛饮冰头上。 沐清梦把她的茫然神情看在眼里,顿时觉得痛快,嗤笑道:“你应该听过,吹水侯的赌坊开业时,我父亲曾亲自登门拜访,他就是专门去谈亲事的!” 薛清舞这才醒悟,原来是这个意思,要是真让沐清梦嫁给任真,她到时不喊嫂子又喊什么? 吹水侯的妹妹,很了不起么?我以后会是吹水侯的女人! 战台下,任真已经彻底懵逼。 这都是什么鬼! 沐侯确实提过要嫁女儿,但啥时候说是要嫁给我的! 你们争风斗气,尽管斗便是,为啥要把我拉进来当炫耀资本? 战台另一侧,赵香炉听到这话,双手紧攥着衣襟,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师兄他,要纳妾了么……” 她盯着台上的沐清梦,明眸深处泛起一抹凄伤。 这时,只见沐清梦脸颊微红,又洋溢着说不出的得意,“我父亲也进宫求过陛下,由她降诏赐婚。所以,这声嫂子你叫定了。” 第294章 纳妾买卖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沐清梦从小到大,府内谁都没把她当姑娘家看待,甚至包括她自己。 此时,她主动说出这桩婚事,脸颊虽然晕着娇羞,却也并非真的羞于示人,主要目的就是跟薛清舞斗气。 她成功了,薛清舞气得脸色雪白,仿佛快要结冰。能得陛下赐婚,这是何等宠幸和荣耀,她心里的妒意开始疯狂燃烧。 年幼时,她是女帝面前的红人,常被领进宫陪着说话,俨然被当成小公主对待,那时她恩宠正盛,要胜过沐清梦一筹。 但世事难料,她被派到剑圣身边,充当卧底身份,跟长安失去联系。去年回来后,物是人非,她再没被宣召进宫,陛下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沐清梦深得圣眷,取代她在女帝心目中的地位。更有甚者,女帝还曾夸赞沐家小姐,说从她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足见宠眷之重。 天恩难测,薛清舞受到宫里冷落后,妒意大发,将沐清梦视作仇敌,凡是在两人都出现的场合,她都要争抢风头,想将对方踩在脚下,证明自己的优秀。 眼前,沐清梦拿赐婚来示宠,戳中薛清舞内心最敏感的神经。毕竟,皇子公主才享受被赐婚的待遇,陛下既然同意,就说明她很喜爱沐清梦,将其当作女儿对待。 你薛清舞,有这种恩赏么? 薛清舞紧攥剑柄,眼神冰冷,凛若晨霜。 她当然不知道,女帝和沐侯之间有着难以割舍的羁绊。女帝之所以赏识沐清梦,以至于同意赐婚,更多的是因为对沐侯心存愧疚,想弥补一些罢了。 她不明真相,台下的任真却不糊涂。 经过短暂的惊愕后,他迅速猜出此事背后的真相,表情变幻不定。 赌坊开业那天,他拿沐侯儿子的下落要挟对方,试图得到沐家赌坊,沐侯犹豫不决,决定考虑清楚再说。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他竟想出如此妙计。 按理说,要么把赌坊给任真,要么不给,沐侯只有这两种选择,但他把女儿嫁给任真,这就比较绝了。 沐侯的想法如下。 我是你老丈人,百年之后,会把全部家业留给你,都是一家人了,没必要再苦苦相逼。你既然娶我女儿过门,以后在朝试和战场上,不用我多说,你也会主动照拂她,对吧? 至于我失散多年的儿子,也就是你小舅子,我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当然,你要是不近人情,非得立即接手赌坊不可,那也无妨。 我会向陛下提议,让女婿帮我看护赌坊,接过守护大阵的使命。女婿承父业,名正言顺,我有如此说辞,不必担心陛下生疑。她如果拒绝,那我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你处置你岳父了。 综上所述,沐侯此计进退自如,能完美化解自身难处。 而且,此计切实可行,沐侯料定,女帝必会同意这桩婚事。 我想让女儿继承爵位,你畏惧祖制和公议,不敢答应,那我请你给我女儿赐婚,促成美满姻缘,你总不能拒绝吧? 任真将沐侯的算盘想透,心里一阵悲凉,看情形,自己会被逼婚成功,难以摆脱这桩孽缘。 “妈的,看来我只能逃婚了。家里已经有头母老虎。要是再娶回去一头,这日子还有法过么!” 他随口骂这一句,忽然惊恐地反应过来,该如何跟顾海棠交代,还是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她会不会反对这桩婚事?” “本来就是名义上的夫妇,演戏而已,她没道理干预我的生活。她要是反对,嘿嘿,我正好跟陛下说,臣畏妻如虎,万死不敢从命!” “等等,她要是不在乎呢……” 想到这点,他神情一黯,怅然若失。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他摇头苦笑,自嘲道:“任真啊任真,少自作多情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你的。” 他怔怔望着地面。 这时,一条白皙手臂从身后探出,在他肩头一拍,这轻柔的动作,吓了他一大跳。 转身去看时,赵香炉的清丽容貌浮现在眼前,笑容带着歉意,“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事,”任真一怔,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有事?” 收起情绪后,他迅速意识到,此刻自己这张脸是任真,而非蔡酒诗,应该跟赵香炉不相识才对,所以不能做出了解对方的表现。 赵香炉点头,嫣然一笑,“我如果没记错,你似乎是蔡侯爷的大弟子,名叫任真,对吧?” 此时若有西陵门人在场,看到这一幕,必定目瞪口呆。说话如此温柔,这还是那位冷傲自负的赵大小姐么! 任真不寒而栗,他很清楚赵香炉的性格,见她如此说话,浑身都不自在,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是在下,请问你是?” 赵香炉答道:“我叫赵香炉,跟尊师是故友,以前曾在西陵同窗过。不过他的经历特殊,现在算起来,我得称他为小师叔。所以,你我可以平辈相交。” 任真心中诧异,听她的话意,似乎是想跟自己结交,她绝非趋炎附势之辈,无事献殷勤,究竟要干什么? “原来是赵师姐,久仰久仰。” 他拱手行礼,表面热情,却没再说什么,等着赵香炉的下文。 赵香炉上前一步,跟他并肩而立,凝视着战台上那对妙龄女子,说道:“她们刚才说的话,师弟想必听到了。” 任真点头,“不错,看来我快要多出一位师娘了。” 赵香炉闻言,眼里的情绪稍闪即逝,继续说道:“师姐不是外人,很关心侯爷的处境,所以想问问你,你家里那位师娘,是何时跟他结成连理的?” 数月前,蔡酒诗还在西陵书院,尚未婚配,一转眼功夫,他来到京城时,就身边冒出一位夫人,难免会让赵香炉起疑。 任真眉头微皱,“咱们做后辈的,在背后议论师长家事,未免失礼。” 赵香炉有些惶恐,连忙说道:“是我失言了。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先前远观那人一面,见她仪容清冷,不苟言笑,故而担心侯爷回家后,不太好处理此事。” 任真没有说话,心里哭笑不得,连外人都看得出来,海棠那一关会不好过。 赵香炉以为他在生气,解释道:“我真的无意冒犯尊师,以前习惯跟他平辈相称,算是朋友。换做是你,朋友身处烦恼,你肯定也会关心他,对吧?” 任真哦了一声,表示没有误会她,心里却道,我啥时候跟你是朋友了?我咋不记得了? 难道就因为那句“日照香炉生紫烟”? 赵香炉松了口气,眸光流转,感慨道:“其实我很想登门拜访故人,但如今身份悬殊,我跟他已形同陌路,贸然打扰也不好。” 任真默默听着,暗自嘀咕一句,难得,有人愿把我当朋友,可惜,你父亲却是我仇人。 赵香炉看着此间的沐清梦,话意里透着莫名的意味。 “我很想知道,能被他看上的女子,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295章 缘来如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看似是对海棠好奇,实则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任真听出来了,表情有些复杂,说道:“你其实更想知道,他会喜欢怎样的人。” 被戳破心事,赵香炉看着战台没有说话,心湖荡起涟漪。她如果知道,站在面前的正是任真本人,肯定会羞得无地自容。 任真沉默片刻,答道:“你算问对人了。有次陪师尊喝酒,酒酣后他曾随口说过,他是个俗人,骨子里缺乏高洁志趣。他心仪某个女子,无非看中两点。” 一听是任真亲口所说,赵香炉转身盯着他,眸光里泛着期待。 “首先,要长得好看。” 以貌取人,确实是很俗的择偶标准,然而,谁会真的不在意伴侣的容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是每个人的天性。 感情这种东西,本身并不复杂。只要她很漂亮,只要你不眼瞎,那么相处之后,你喜欢上对方,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任何其他理由。 至于一见钟情,就更没道理可言,大概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赵香炉翻了翻眼皮,看向他的眼神值得玩味,仿佛是在说,哼,你们男人。 “我承认,她气质惊艳,绝色动人。但世间的美丽女子不在少数,以前怎么就没见他对身边人动情?” 即使她心生嫉妒,也不得不承认,顾海棠仪容完美无瑕,如仙子出尘。 事实上,就连她乔装成男人时,都令不少男子产生性取向的扭曲,更不用提,那副剑圣一笑图早已传遍长安,俘获万千少女芳心,甚至让女帝感到惊艳,常想亲自见剑圣一面。 任真跟她在金陵相遇时,便痴痴地看着她出神。或许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动心了。 如今她恢复女儿身,跟她朝夕相处,还能坐怀不乱,心如止水,大概只有宫里的公公们,才能轻松做到。 此时,任真哑然无语,听出赵香炉的弦外之音,是在委婉地埋怨,她自己长得也不差,为何在西陵相处时,就没见他对她动情。 “这……”他随口搪塞道:“缘,妙不可言。只有在对的时候,才能遇到对的人。我觉得他俩就很般配!” 赵香炉低头,没再打岔,等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点,师尊他敬重强者,唯有实力强大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并非信口胡诌,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辛辛苦苦,才变得这么优秀,绝不能随便找个女人将就。她要是娇小柔弱,弱不禁风,以后如何能跟我仗剑同行,纵横江湖! “实力?”赵香炉冷哼一声,明显不服,“据我观察,她应该已三十多岁,修为却仅有六境下品,这也算强大?至少我们三人,日后肯定远胜于她!” 她今年才二十三岁,就即将步入五境,天赋足够惊艳,等到三十岁时,晋升到六境不成问题,故而没把海棠的实力放在眼里。场间的薛沐二人,资质也无需多言,她们前途不可限量。 任真这下不乐意了,冷笑道:“大言不惭!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哪知晓我师母的厉害!别说三十岁,你这辈子都无法胜过她!” 他不能容忍,别人在他面前贬低海棠,而且还是以如此愚蠢的方式。要跟海棠比修为?笑话,她可是千百年来唯一的女圣人! 赵香炉脸色微变,意识到不该当面说这话,但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又见任真出言讽刺,便不想再攀谈,于是淡漠说道:“来日方长,时间会证明一切。” 说罢,她冷冷瞥了一眼,转身走向远处。 任真刚对她稍有好感,至少不像以前那样憎恶,这几句话的功夫,印象再次跌回到原点。 “不错,时间能证明,跟她相比,你算什么东西!” 他有些恼怒,心道,这三个小女人头顶天才光环,平日里被世俗宠坏了,何止目中无人,简直没胸没脑子。 真把同样傲娇的沐清梦娶回家,以后的日子肯定没法过了。 他正这样想着,台上,薛清舞举起剑来,阴恻地道:“擂台之上,死伤自负。想让我叫一声嫂子,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气势汹汹,朝沐清梦刺杀而去。 死伤自负,这话听着就狠毒。她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沐清梦被打成重伤,甚至损坏某些零部件,一年半载内,就无法再顺利嫁入吹水居,成为她的兄嫂。 也就是说,她要下狠手了。 任真立即听懂,心意陡然转变。刚才他还对薛清舞极为憎恶,此时却殷切盼着她能获胜,最好真如她所说,将沐清梦狠狠毒打一顿。 如此一来,纳妾之事就可以拖延,日后再说。 经过这番闹剧,他已经心烦意乱,哪还有兴趣观摩别人的对战。眼不见为净,他不想再看到这俩狭隘自负的蠢女人,于是转身离开,回到本组的擂台。 两个时辰后,晌午已过,漫长的小组赛终于结束。 各组的晋级人选确定下来,这一百三十人,就是本届武试的中榜考生。 但武试并未就此结束,截至此时,只能确定他们会被朝廷录用,至于上任的州郡和官职等,都要经过后续的比试,根据最终成绩决定。 排名越靠前,他们的品秩官位就越高。故而,没人会心满意足,就此放弃比试。 小组赛之后,接下来就要角逐出三十二强。 一百三十人,这次被分成十六组,第一组十人,其他组各八人。而这一轮淘汰赛,每组只能有两人晋级。 经过小组赛的漫长考核,场上的竞争者已很少,而且实力都很强劲,所以在后面采取单场淘汰制,既省时省力,也可以相对保证公平。 考生进入短暂休息,考官则忙着重新分组。 很快,对阵名单出炉。 中央战台,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位考官拿着名单开始公布。 “每组的晋级名额都是两个,但第一组有十人,这就意味着,他们要面临的竞争会更激烈。谁被分到第一组,谁的压力就会更大。” 考生们闻言,心里骤然紧张起来。 能坚持到现在的,个个都是精英人物,多出两个强劲竞争者,晋级的难度自然就会提升。谁被分到第一组,只能自认倒霉。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商量决定,按照某种规律抽取十人,这样大家就能放心,我们一视同仁,绝非故意针对或刁难被选出的考生。” 众人一怔,某种规律? “莫染衣,卓尔,萧金散,邬道思,薛清舞,范东流,岳钟麒,夏侯霸,崔鸣九。” 考官依次念出第一组的考生名字。 众人默默听着,暗暗揣摩着,旋即恍然大悟。 衣,尔,散,思,舞,流,麒,霸,九。 缘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考官微微一顿,最后念道:“第十人,任真。” 第296章 只是看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前九位考生的名字里,各有一字是数字的谐音,故而能证明,考官只是按顺序选取,而非刻意针对谁。但这最后一人,为何会是任真? “按理说,第十人应是名字带‘十’音的考生。然而,晋级名单里并无此人,只能任意挑选一人补位。” 任真站在台下,腹诽道,这特么都可以,你们城里人真会玩。我的另一身份是蔡酒诗,诗,十,恰好完美契合数字排列,难道真是缘分所至? 同组另外九人,他先前分别在不同场合见过,不算陌生。 渡江北上时,他在江面初遇薛清舞。 在云遥宗里,他收夏侯霸和崔鸣九为徒。 在西陵桃山,他向竹林里的卓尔卖过酒。 京城拍卖会上,他在幕后窥见范东流、萧金散和岳钟麒。 玲珑宴,他目睹莫染衣展露锋芒。 最后,也就是昨天,在文试考场上,他结识了邬道思这位大才。 茫茫人海里,能够相识就已是缘,他又岂能预料到,未来有这么一天,这九个看似没有关联的人,会同时聚在他眼前。 回顾一路走来的历程,他有些唏嘘,面前的九人却没有那么多情绪,他们警惕地打量着彼此,等候下轮比试开始。 负责主持本组的考官走来,说道:“你们组有十人,要角逐出两人晋级,可能有些麻烦。这样,我把你们分成五场对决,同时进行,哪一场最后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那两人都会被淘汰。” 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八晋四,四晋二才对。但是,不可能每届考生的人数都不多不少,恰好符合赛制安排,难免会出现类似情况。 十人闻言,神情俱是一凛。 考官特意说明分组依据,并非没有道理,分进第一组确实要倒霉许多。比其他组多出这条规则,就意味着,他们仅靠获胜还不够,必须以最快速度制胜,否则会徒劳无功,同样遭到淘汰。 “莫染衣对范东流,萧金散对岳钟麒,卓尔对薛清舞,夏侯霸对崔鸣九,任真对邬道思。” 考官念出对阵次序后,他们的神情再次一变。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莫范两位天才,自幼便是发小,这些年从未停止争斗,京城人尽皆知。不久前,他们还在英雄联盟的战场上酣斗一回,这么快就要进行宿命对决了。 至于萧金散和岳钟麒,两人原本没有交集,然而那夜在拍卖会上,岳钟麒曾搬出十先生的名头,当众压过萧金散一头。他们当场结下冤隙,想不到,竟会在这关键时刻做了断。 另外一组,薛清舞占据修为优势,看似能稳胜卓尔,任真却很清楚,卓尔修的不是格物致意,而是发明本心,攻心法门无孔不入,令对手难以招架,这一组对决注定会很激烈。 而夏侯霸和崔鸣九,更是一对冤家。从云遥宗拜师开始,两人的较劲就开始了。任真易容进京后,他俩的态度出现分歧,已经貌合神离。好不容易撑到这一轮,竟需要在他们之间分出高下。 相比之下,倒是任真和邬道思这一场,看起来最平淡无奇,也没有那些激斗的迹象和噱头,有些难以预料。 十人同时走上战台,对立行礼,只等考官令下,便开始一场激战。 这时候,异变陡生。 “我认输。” 一道话音响起,将其他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大家都经历不少战斗,很不容易。只要能再进一步,就将获得更大的荣耀、更光明的仕途,无数美好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即使是不幸负伤的考生,也不会轻言放弃,宁愿全力一搏,也不抱憾认输,不战而退。 是谁要拱手让出大好前程? 在惊诧目光注视下,邬思道面带微笑,举手朝考官示意。 他不想比了。 任真怔在那里,盯着神态从容的邬思道,心情复杂,“为何此人总是哗众取宠?看他才华横溢,学识过人,不像是精神错乱的神经病啊……” 那副淡定的笑容,他始终看不透。 邬道思出于礼貌,朝任真颔首一笑,征求考官同意后,走下战台。 为了摆脱被淘汰的命运,五场比试本就需要争分夺秒。这下倒好,比试还没开始,已有一场分出胜负,其他八人顿觉压力再次增大。 崔鸣九感慨道:“第一组,真是死亡之组……” 夏侯霸点头,“不战而胜,大师兄的命真好!” 任真走下战台,追上准备离开的邬道思,问道:“兄台,你能不能给我个认输的理由?” 反常即为妖,他亲眼目睹了邬道思这两日的反常举止,直觉告诉他,其中必有蹊跷。 邬道思反问道:“能轻松晋级,这是好事。我认不认输,这对你而言重要么?” 任真点头,沉声道:“不瞒邬兄,我身份有点特殊,是主考大人的弟子。你突然认输,难免会让外界误以为,你是家师帮我作弊,暗中安排好的托儿。事关家师清誉,我必须要问清楚。” 这个借口言之有理,邬道思是正人君子,又对吹水侯印象极佳,便不再推脱。 “说穿了也不复杂。其实,我是文试考生,这次中榜的重点放在文试上,参加武试只是玩玩,适可而止,没必要看得太重。不想比了,认输便是。” 任真恍然,此时才记起,昨日在宣文殿里,邬道思做的分明是文试卷子。也就是说,他其实是文试考生。 历年来,朝廷从不限制考生的报名自由,只要精力足够,考生们可以同时参加文武两场朝试。 只不过,文武双全者极少,再加上儒修在实战中消耗过大,若非境界强大,内力深厚,会比剑修吃力一些,所以同时参加文武两试的人很少。 邬道思恰恰就是这种人。 任真微微思忖后,半信半疑,“只是玩玩?武试过程漫长,恐怕不好玩吧?” “既是蔡侯高徒,无妨告诉你实情。按武试规则,小组赛过后,榜单就已确定,后面只是名次之争。而所有中榜者,都有机会进那地方修行。” 说到这里,邬道思一笑,“而我,想进去看看。” 任真彻底懂了,“文试赢功名,武试进脉泉,邬兄打得好算盘!” 儒家有十大脉泉,其中仁智二脉,就在皇城之内,为皇家享有。作为奖励,武试中榜者能得到机会,进入其中一脉修行。 其实,这份奖励也算不上大气。毕竟,只有儒家文人,才能大幅度汲取脉泉灵气,发挥其威力。但武榜中儒生极少,多是兵家修士,他们也只作一瓢饮。 邬道思笑容不改,轻声道:“只是看看。” (希望上天显灵,让盗版看这本书的人丢一百块钱,算作对我的补偿。阿门。) 第297章 吊打薛清舞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此时并不懂这句话的用意,打算攀谈下去,多积累些交情,以便日后能将邬道思拉拢到麾下。 邬道思却心存戒备,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解释清这件事后,便匆匆离开,令任真有些失望。 任真回到战台旁,开始观看另外四场对决。 “京城的年轻一辈里,男子翘楚以莫范二人为首,境界都在五境圆满。至于最强女天才,原本薛沐二人难分伯仲,但刚才那场决斗过后,已经有了定论。” 在小组赛里,薛沐二人相遇,一番唇枪舌剑后,她们大动肝火,全力一战。最终,有资格当剑圣侍女的薛清舞更胜一筹,凭借剑道领悟,打败沐清梦,捍卫了第一女天才的名头。 不过,两人差距不算很大,要想重伤沐清梦,是困难的事情。她只是被削掉一缕青丝,再无其它损伤,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女帝赐婚的事已成定局。 任真注视着战局,心里盘算道:“我所在的第一组,都是青年天才里的佼佼者。大家都在六境以下,我要打败他们,易如反掌。这一轮过后,恐怕就要碰上六境了……” 对他而言,同龄人根本构不成威胁,他不必放在心上。他真正的对手,皆是要逆势挑战的六境精英,甚至是云榜强者。 在他想这些事的时候,四场对决几乎同时结束,获胜者分别是范东流、薛清舞、夏侯霸和萧金散。 范东流获胜,超出大部分人的预料。按京城赌坊开出的赔率,外界普遍看好莫染衣能走得更远,毕竟,在两人的常年交锋中,范东流屡战屡败,几乎从没赢过莫染衣,背负着千年老二的头衔。 但是这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战,范东流竟然赢了,可以说爆出今年盘口最大的冷门。 前些日子,英雄联盟的团战胜利,给他增加不少信心,让他开始摆脱莫染衣的阴影。在后续团战里,他频繁使用竞拍得的两部剑经,短时间内快速加深领悟,战力提升不小。 某种程度上说,任真的到来,为他提供了机缘,从而促成他的蜕变。 莫染衣颜面扫地,无地自容,气得拂袖离去。 另一场,薛清舞虽然赢了,却神情阴沉,看不出喜悦。战斗的艰辛程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她没把刚入五境的卓尔放在眼里,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碾压,但卓尔并不像寻常儒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凝聚本命字,而是席地而坐,专心弹奏一张铁筝。 筝音宽厚清亮,统统飘进薛清舞识海里,如长江大河,倾泻而入,澎湃着雄浑的气势,令她气血翻滚,随着浪潮起伏不定,产生一种眩晕之感,好几次都快抵挡不住。 危急关头,她还是靠着更强大的修为和内力,才艰难稳住心神,压制下滔滔筝音的冲击,继而以剑法破开卓尔的法门。 她虽不愿承认,但心里明白,卓尔的攻心之术太可怕,若是两人境界相同,她并没有足够手段战胜对方。 儒家的年轻人,战力何时也如此强大了? 卓尔的铁筝,韩湘子的玉箫,东西二人若能重逢,共奏一曲,必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杀伤力。 相比之下,其余两场对决乏善可陈,俨然是菜鸡互啄。最终,夏侯霸获胜的速度稍慢一些,纵然获胜,也只能饮恨出局。 任真站在场下,观看了两名弟子的较量。他们还年轻,目前修为弱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其中一些苗头,让他加深了对他们的印象。 面对自己的师弟,夏侯霸出手狠辣,且急功近利,充斥着不少阴险的小算计,表现跟在云遥宗时如出一辙。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真清楚,此人注定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崔鸣九则截然相反,修炼的剑法路数大开大合,光明坦荡,可惜实战经验明显不足,有些过于呆板,还需要旁人指点纠正。 “收徒到现在,光想着借崔家扳倒叶家,却一直没指导他修行。作为老师,我是该传他几剑,至少要胜过薛清舞才行!” 他正想到薛清舞,这时,薛清舞的名字就在耳畔响起。 “接下来,薛清舞对任真,范东流对萧金散。胜出的两人,即晋级三十二强。” 考官的话音落下,任真的嘴角扬起。 老子早就看她不顺眼,平时太忙,终于有功夫吊打她了! 他跳上战台,站到薛清舞面前,做了个手势,“请!” 当街对骂,是泼妇才喜欢做的蠢事。他懒得跟她废话,直接干就完事了。 薛清舞冷哼一声,果然对做蠢事乐此不疲,说道:“没有教养,见到师叔,难道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她倒是把辈分记得很清。任真是吹水侯的弟子,她是吹水侯的干妹妹,这么算起来,她确实是任真的师叔。 任真皱眉,看不惯她的倨傲神态,只好还击,“战台之上,实力为尊。你若被我打败,师叔的称呼就是个笑话。” “很好!”薛清舞气极反笑,“既然你自取其辱,那我就替你师尊,好好教你做人!” 话音未落,她长剑一振,直取任真面门,剑势狠辣逼人,哪有半点跟师侄过招的姿态。 任真站在原地,眼见她来势汹汹,依然纹丝不动,心中默念一声,六师兄,对不住了。 剑芒越来越近,行将刺到他的眼眸,这时,他右手猛然扬起,一道巨大剑影凭空而出,裹挟着呼啸气浪,直接将猝不及防的薛清舞,连同她的剑,一道拍飞! 砰! 薛清舞倒跌而回,足足踉跄十余步,才稳住身形,一边喘着气,一边望向任真手里那把巨剑。 “你敢偷袭!” 刚才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狼狈。 她想不通,那把剑究竟是如何凭空出现的,竟令她毫无察觉,仿佛随他的意念而生。 任真懒得答话,端详着手中剑。 此剑并非六合,名为天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把剑是很出名的杀人重器。 朝试考场上,为了不露出破绽,以防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不能公然亮出六合,哪怕是半片,所以花重金买下此剑。 它虽稍显笨拙,用来吊打小小薛清舞,足够了。 (第一次骂人,不太擅长,温和了些,我争取以后学会。起点和QQ同属阅文旗下,是正版渠道,这两处的兄弟们放心,我不是在骂你们。) 第298章 辣手摧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薛清舞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不仅因为任真的力道,更多的是惊怒使然。 “歪门邪道!” 她怒斥一声,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没再欺身向前,而是以神意驭剑,破空刺杀向任真。 跟持剑出招相比,神意驭剑自然更高明,缺点也很明显,虽然摆脱空间限制,进退自如,但它对体内真力的消耗更大,无法长久运用。 她上来就吃亏,哪还敢再托大,那柄本命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去势极凌厉。 因为太快,所以直来直去,纯粹是奔着洞穿任真而去,似乎她并没有采取华丽剑招的打算。除非达到极致的快或者狠,这样的剑是杀不死人的。 任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依然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恭候薛清舞的杀招。如果没有变数,那么,他将会以更简单的姿势,直接将那柄剑拍飞。 就像在云遥宗时做过的那样。 “她是五境上品,仅从境界而言,确实胜过我,真正内力却未必占优。我儒剑同修,不像卓尔那么好欺负,只凭飞剑欺身,她还威胁不到我。” 他握着天诛剑,玄青色真力从指间流出,缠绕在剑身表面,整个人虽纹丝不动,却给人一种随时会动如雷霆的预感。 飞剑渐近,离他数尺之外,倏然一顿,强行遏制住冲劲,紧接着,锋锐剑尖急剧颤抖,在空中闪烁出点点光芒,如漫天飞舞的花瓣,同时飘落下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无数剑光扑朔迷离,不仅难以辨清虚实,而且,它们看似轻盈飘舞,只在一瞬间,便悄然降临任真身前,快要触及他的肌肤。 任真脸色不变,暗笑一声,“班门弄斧!” 这一剑,正是他亲自传授的剑三海棠,不仅如此,刚才剑势突兀凝滞,然后再猝然变急,分明能看出剑四快雪的影子。 用这两件剑来对付他,不是班门弄斧又是什么。 这时,前方薛清舞的话音响起,语气里充满傲意。 “我知道,你也修行过这两剑,故而敢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但是,你以为你真的学会了么?人的天赋不同,领悟的精髓就有差异,施展出的威力更会大相径庭!” 言外之意,他的资质肯定不如她,同样是两剑,即使他略懂其中法门,在她的高深造诣面前,依然无法招架,只能败下阵来。 眼见点点剑花裹住任真,她眉宇间的蔑意愈浓,讽刺道:“师侄,你还差……” 话音戛然而止,她本想说还差得远,却蓦地发现,幻化出的那些剑影消散后,任真并未道剑刺中,而是伸出左手,正隔空对着她的剑。 她神念一动,想驾驭本命剑,刺透任真手心,这才真切感知到,那剑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受她的控制,已经动不了。 “这……” 她脸色苍白,表情难以置信。 她不明白,就凭任真的造诣,怎可能会看破道剑真身,又怎可能匪夷所思地锁定道剑。 还差得远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任真扬起左手,如掷废铁一般,将薛清舞的本命剑抛了回去,插在她面前的地上。 “这才是自取其辱。” 薛清舞拔起本命剑,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战台下,夏侯霸和崔鸣九二人都在观战,看到这一幕,不禁愕然,连师叔的剑法都能窥破,大师兄也太强了吧! 崔鸣九正欲发表感慨,这时,一道话音飘进他的识海。 “接下来,你要认真看清,这是我替师尊教给你的一剑,名为海棠。” 他正感到迷惘,便看见任真按剑向前,朝薛清舞走去。 然后,他瞥了夏侯霸一眼,发现后者并无异常反应,便明白过来,大师兄是在暗中单独传他剑法。 一念及此,他全神贯注,紧盯着任真手里的天诛剑。 “这两剑出自剑圣绝学,非世间凡品可比。孤独九剑,每一剑都代表一种方向的极致。我要教你的剑三海棠,则是幻剑的极致,如真如假,如梦如幻,如花团锦簇,如落英缤纷。” 崔鸣九闻言,心头一震,明明是剑圣绝学,大师兄却一语道破本源,难道他真能施展出来? “薛清舞狂妄自大,一味追求招数花哨,华而不实,其实已经偏离剑道正途。你记住,要想发挥出剑三的最大威力,并不在于能弄出多少虚幻的剑花,而是让每一剑都尽可能真实。” 崔鸣九听得满头雾水,这时,任真已踏步走到薛清舞面前,缓缓抬起手中长剑。 “用心凝聚每一道幻剑,这是对平常修炼的要求。当你经过千锤百炼,再临阵使出来时,就能从心所欲,随意而舞,连你自己都忘了哪一剑是真的,对方如何能辨别出来?” 任真手腕用力一抖,只见剑尖轻盈颤动,立时在空中闪烁出点点剑花,飘向薛清舞,在外人看来,这副画面跟先前大致相似。 只有两位当局者最清楚,之前薛清舞的剑三里,每道幻影都是假的,若能找出气息稍强的那一道,即可看破本源。但任真这一剑,似乎都是真的,真有无数剑芒在绽放。 “真亦假时假亦真,你要明白,真实才是最大的虚幻。剑三看似只有一剑,其实是千万剑的合体。至于哪一剑能伤敌,到最后一刻再决定也不迟。” 那些剑花不算稠密,却气息真实,彷如无数真正的剑在游走,直到落在薛清舞青衫上的前一刻,都还没有破灭。 薛清舞眼神呆滞,辨别不清这一剑,又如何格挡招架。 茫然看着这些剑花,她心里困惑,为何同样的剑法,两人施展出来的威力却截然不同?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剑三?他的悟性真比我强?” 她咬了咬嘴唇,心有不甘,准备提剑反抗。 嗤地一声,她雪白无暇的脸颊上,一道红艳细线出现,然后鲜血流溢下来,彷如玫瑰娇艳欲滴。 这一剑,割破了她的面容,也割破了她的虚荣。 任真收剑,跳出数丈外,问道:“你可认输?” 薛清舞恼羞成怒,满脸鲜血,厉声嘶吼道:“我怎么会输!” 任真闻言,脚步踏前,再次出剑。 这一剑,不再是轻柔花蕊,成了狂风骤雨。 嗤、嗤、嗤…… 每一剑都变成真实。 青衫,乌发,粉颊,她浑身都被狂暴一剑割破,体无完肤。 第299章 妇人之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薛清舞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毁在她费尽心机得到的剑三之下。 当初,任真回到云遥宗,一路上她便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为的是逼他就范,从而乖乖交出剑诀。从那时起,他就对她憎恶无比。 后来任真进京,在拍卖会上出售剑三,再次目睹她的丑陋嘴脸。事后,她更是上门求剑,非要缠着他当干妹妹,这让他不胜其烦,很想找几个机会教训她一番。 刚才,她为了跟人争强斗狠,又主动把他的名头搬出来,这令他勃然大怒。积怨爆发,于是,这场较量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会落得如此下场。 剑三斩杀过后,她的青衫褴褛,手臂上,面颊上,到处都剑伤弥补,鲜血淋漓,引以为傲的清秀眉目,此时已模糊不清,分外狰狞。 任真辣手摧花,她的容貌就这样毁了。京城的神医虽不少,却不知能否帮她疗伤修复。 任真收剑,转身走向台下,嘴里淡淡道:“强极则辱,这是给你的教训。等你哪天明悟,何为知雄守雌,我会传你一部天下溪神剑,算作补偿。” 她诚然很可恶,毕竟是六师兄的亲妹妹,如此出手或许狠了一些,所以,他最后给她留下悔过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并不后悔,觉得出了这口恶气,心里很痛快。 望着他的背影,面目全非的她忽然笑起来,如厉鬼可怖,“教训?等着吧,你们会死得很惨!” 台下,夏侯霸迎上前,对任真说道:“恭喜大师兄,此战获胜,你已经顺利晋级三十二强了!” 任真敷衍一笑,漫不经心地看着崔鸣九,“这一剑,你可满意?” 崔鸣九正色道:“此剑变幻多端,玄妙无穷,不愧是咱们师尊的绝学。不过有一点,我认为大师兄做得不对。” 任真有点意外,“你说。” 崔鸣九无视夏侯霸使的眼色,诚实答道:“论辈分,薛清舞确实比咱们高一些。师兄分出胜负即可,最后又补那一剑,毁其容貌,未免太狠毒。” 夏侯霸脸色微变,心里骂道,你懂个屁,无毒不丈夫,再说这算什么狠毒。 任真若有所思,解释道:“以德报怨,往往只会滋长对方的丑恶气焰。薛清舞行事太张狂,让她遭受打击,不是坏事。当然,难得你能有仁慈之心。” 崔鸣九岂会不知她的嚣张,继续争辩道:“可是,她跟六师伯是亲兄妹,你伤了她,即使咱们老师不说什么,恐怕也会得罪薛家。” “你不了解六先生,”任真不想再争论,转而反问道:“师弟,如果你的亲朋飞扬跋扈,鲜仁寡德,甚至想加害于你,难道你会碍于交情,纵容她作恶不成?” 崔鸣九看出他的不悦,笑道:“师兄不必动怒,我只是随便说说。薛清舞确实欠揍,你教训她也是应该的。” 任真明白,他心服口不服,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暗中感慨,此人还是太年轻,有点妇人之仁。 三人交谈的功夫,另一组对决结束,范东流轻松战胜萧金散,获得另一个晋级名额。 他走下战台,来到任真三人面前,拱手行礼,“任兄,接下来咱们就要并肩作战了。” 任真还礼,笑道:“能够同组晋级,便是不小的缘分,咱们要互相关照才是。” 官场上人脉错综复杂,很多人会建立起关系团体,其中最常见的情况便是,以他们入仕时的主考座师为核心,其他同届门生聚拢在一起,念及同学情分,互相照应。 所以,两人的寒暄再正常不过。 任真存心想拉拢范东流,收为己用,于是说道:“按理说,咱们之间还有场比试,确定先后名次。范兄的风采令我折服,这一场就不必了,我甘拜下风,只求日后能多多提携小弟。” 排名越靠前,后面的对阵就越有利,范东流听得出,任真是在卖人情,有结交之意,连忙说道:“任兄抬举,用得着范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于是,第一组就此确定,范东流第一,任真第二,两人联袂晋级。 约半个时辰后,所有小组的比试就结束,三十二强出炉。 人数又少了一半,接下来将不再分组竞争,所有晋级者都聚到同一战台前,听考官念到谁,谁就登台出战,胜者晋级,败者淘汰。 任真站在人群后方,正环顾四周,这时范东流说道:“除了咱俩,其他人都是六境修为,也比咱们年长。看这情形,咱们只能止步三十二强了。” 他脸上浮出一抹不甘之意。 任真看在眼里,鼓励道:“没事,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以范兄的天赋,晋入六境指日可待,待到而立之年,冲击第七境都大有希望,又何必在意一时长短?” 范东流点头,心里微松,暗道:“此人倒是看得开,没把名次放在心上。” 他自然不知道,主考官大人只是凑凑热闹,更不知道的是,任真没有失望,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普通六境。 高台上,考官念道:“下一场,任真对阵崔鸣人。” 任真不由一怔,这名字耳熟啊,他依稀记得,崔鸣九的哥哥似乎就叫崔鸣人。 他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崔鸣九,两人视线正好相交,崔鸣九苦笑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以前他曾说过,家主崔茂精明老辣,把两个儿子当成筹码,分别押在儒家和剑道两边,稳赚不赔。两兄弟殊途同归,在各自领域努力表现,都是为了争取家主之位。” 任真回想起崔鸣九的倾诉,忽然觉得肩头的担子变重。 “崔鸣人是儒修,拜在七先生门下,若按常理,他只需参加文试即可,不必报名武试。我猜,他应该知道,崔鸣九跟我交往甚密,怕我这主考暗中偏袒,故意让他落榜吧?” 无论文武,大朝试都是必争之地,崔氏二子断然不会放弃这个表现良机。但文试考题没有标准答案,很容易受阅卷考官的偏好影响,任真要想坑崔鸣人一把,简直易如反掌。 武试则不同,比拼的是拳脚功夫,谁胜谁负,一目了然。只要崔鸣人实力够强,即使身为主考官,任真也无法判定他的成绩无效。 所以,他选择文武同试,显然是在提防任真做手脚。 “崔鸣九没能晋级,他哥却脱颖而出,两人高下已分。即使我打赢崔鸣人,让他止步于此,也还是于事无补。早知如此,我就该安排一下。” 自从叶家覆灭,粮食霸盘平息,这些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的确没对崔家的事太上心,疏忽了崔鸣人进京这一茬。 但是,崔鸣九是一定要保的,毕竟争的是天下第一豪商的家业,任真怎会不动心。有首富当靠山,以后在很多关键问题上,他都不用再束手束脚,没钱可花。 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可选。 “小崔,我这都是为你好,别怪我心狠手辣哈!” 第300章 战鸣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鸣人走上台,手里捏着一支笔管。 这支笔并非兵家常用的判官笔,而是样式再普通不过的毛笔。但它极其巨大,光笔管就有半人之高,前端垂下雪白的羊毫,宛如仙人银发,无风自动。 这是它的法器,名为神仙笔。 儒修不擅近战,本命字固然强大,但太消耗内力,更关键的是需要凝聚时间,无法像真刀实剑一样,信手拈来,随意挥舞。所以,他们通常也会炼化趁手的法器,以文房四宝为主,配合浩然气作战。 提笔可写锦绣文章,也可挥洒真气杀人退敌。 崔鸣人盯着负手登台的任真,目光淡漠,透着一丝杀意。 “我看过你刚才的决斗,别藏了,我知道你有凭空出剑的小伎俩。” 被一语道破手段,任真也不意外,问道:“你是崔鸣九的兄长?” 崔鸣人答道:“要不然,我才不愿去看一个五境弱者的比试。” 这句话里蔑意尽显,任真却从中听出更深的意味。 看来,崔鸣人已经知晓弟弟和吹水居的来往,所以,他才对吹水侯首徒格外关注。只是,这份关注又有何意义?他想干什么? 任真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这时,崔鸣人的话音再度响起,却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以神念传递到任真耳畔,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 “这几个月,我不在京城,却不代表无法掌握这里的状况。我弟弟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吹水侯的手段,我也有耳闻。你们想利用他,干预崔家的买卖,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 任真眼眸微眯,以神念回复道:“我师尊不仅没利用你弟弟,牟取任何私利,而且还替崔家解了霸盘危局,有利无害。你想兴师问罪,未免太牵强了。” 崔鸣人脸色渐冷。 任真继续说道:“你选择文武同试,就说明你在忌惮我师尊。说白了,你并不在意崔家的买卖,在意的是我们支持崔鸣九,帮他争夺崔家产业。” 崔鸣人沉默片刻,答道:“不错。吹水侯的身份和实力,北唐人尽皆知。他若是站出来表态,以手中权柄威逼利诱,我父亲为了大局,很难拒绝合作。所以,你们会坏我的大事。” 任真有恃无恐,嘲弄道:“你说得全对,又能如何?” 他想支持谁,是他的自由,即使崔鸣人心有不甘,又能怎样?难道他还能去刺杀吹水侯不成? 崔鸣人攥着拳头,嘴角肌肉剧烈抽搐,“蔡酒诗有眼无珠!我弟弟是怎样的人,你们应该看得清楚,他有何德何能,值得你们支持信赖!跟我相比,他就是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任真闻言,侧首望向台下的崔鸣九,对方也一直在看着他。 跟在场其他人一样,崔鸣九明白,这两人站在台上纹丝不动,必然是在以神念交流。 他虽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看到任真复杂的眼神后,他还是报以微笑,对这位很少接触的大师兄充满信任。 如果真有歹意,刚才又何必煞费苦心,隔空传授他剑诀? 从他的真诚笑容里,任真想出一些答案,“你弟弟没有太强的争斗之心,或许在他眼里,你最重要的身份是哥哥,而非对手。至少他不会恼羞成怒,在外人面前,骂你是一滩烂泥。” 他想通了,他最看重崔鸣九的一点,是心性。无奸不商,他见过听过不少奸诈小人,为了牟取暴利而不择手段,置他人死活于不顾。商场尔虞我诈,最缺乏的恰恰是崔鸣九的仁义之心。 这样的商人,或许赚不了大钱,但赚的每一文都是干净钱。跟他合伙,任真会放心托付,不用提防他会暗中耍诈,坑害自己。 崔鸣人眉尖一挑,额头青筋若隐若现,显然怒意愈炽。 “这只是你的愚蠢看法,而非吹水侯的态度,并没有意义。你刚才嘲笑我,又能如何,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会当众废掉你,然后再负荆请罪,上门拜吹水侯为师,偿还给他一个更厉害的弟子!” 他的眸光冷冽,如同利刃出鞘,让人不寒而栗。 任真哑然一笑,“就凭你?” 他明白了,崔鸣人是想拿自己当垫脚石,证明他的强大实力,以此博取吹水侯的赏识,从而釜底抽薪,把崔鸣九最大的倚仗夺走。 想法很美好,可惜是痴人说梦。 崔鸣人抬起神仙笔,面带狞笑,嗓音阴恻,“你应该感谢我,给你一个死得瞑目的理由。” 台下众人听见这话,明白这俩人的谈判破裂了,接下来,势必会是一场殊死搏斗。 崔鸣九站在台下,眉关紧锁,心里陷入煎熬。 一方是他的兄长,另一方是他的师兄,手心手背都是肉,稍后拼命起来,他究竟该支持谁获胜?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温和话音,“不必烦躁,你只管清心凝神,盯着我的剑,我要教你的第二剑,叫快雪。” 崔鸣九心头骤凛,在这种生死关头,任真竟然淡定若素,还在想着传他剑诀! 要知道,不同于五境上品的薛清舞,崔鸣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六境下品,各方面实力都非薛清舞能比,任真还敢如此托大,难道他不知道隔境如隔山吗! 任真手腕一抖,天诛剑显现出来,青色真元流溢其上。 “剑四快雪,此剑代表着速度的极致,不仅包涵极致的快,还有极致的慢。你要明白,在人的意识感知里,快和慢是相对的。一直很慢,提速少许,就成了快。一直很快,忽然减速,这就是慢。” 说着,他左脚轻轻迈出,动作明明迟缓,但当脚尖落在地面时,整个人已跨过战台,倏忽降临在崔鸣人面前。 咫尺即天涯。 “好快!” 崔鸣人悚然大惊,下意识向后倒退,同时挥出神仙笔,磅礴真元从雪白笔锋处喷出,如一座巍峨大山,凌空朝任真压来。 任真不闪不避,神念一动,剑身上的真元竟然燃烧起来。他挥舞重剑,只在刹那间,便幻化出道道火影,疾速迎向神仙笔。 眼看就要碰到那团精纯真元,无数剑火瞬间又慢下来,缓缓向前推移,就像是一名练拳的老者,专注蓄势,沉稳而浑厚。 跟刚才的极速化虚相比,这又太慢了。 “快则凌厉,慢则厚重,快慢之间,游刃有余,才能灵动自如。剑四的精髓,不在于纯粹的快和慢,而是寻求节奏变化,在不同情境下,采取最适宜的速度。如此,对手便无所适从,难以预判你的下一步。” 说话功夫,火影跟笔锋在半空相遇。 崔鸣人身为六境,深厚内力毋庸置疑,然而,它却没能碾压道道虚火,双方势均力敌,碰撞然后消散,竟是打了个平手。 若非任真只有五境,存在境界差距,这一招他便已败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惊魂甫定,这时,任真踏出第二步。 依然慢慢悠悠。 第301章 失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鸣人眼眸骤缩,流露出惧意,本能地往后退。 儒家法门的优点是真力浑厚,浩荡恢宏,缺点是防御不足,畏惧贴身缠斗,这些特征天下人皆知。蛇打七寸,近身消耗是对付儒修的公认策略,尤其是兵家修士,最得心应手。 眼见任真逼近,崔鸣人真的怕了。 他虽有六境修为,也只有正面碰撞时,才能全部施展出来。一旦对手闪转腾挪,避实就虚,即使他的内力占据上风,找不到发力点,便于事无补。看任真的表现,显然明白这一点。 “这小子很精明,现在用出的剑法,跟对战薛清舞时截然不同,时快时慢,飘忽不定,让我无法硬拼真力。我最怕身手敏捷的敌人,他的步伐太快了……” 他意识到,任真选择剑四快雪,是刻意针对他的弱点。 他还没避开距离,任真的剑便劈空斩落下来,看似不温不火,没有挟带多大气势,但他能感知到,这寂静一剑蕴藏着惊人的杀意。 他举起神仙笔,正准备隔挡,忽然间,任真左手一扭,剑锋调整方向,主动劈空,落在崔鸣人身侧。 崔鸣人一怔,还没弄清状况,这时,剑锋陡然转回,自下往上又挑了回来,速度依然不快,斜斩他的脖颈。 反观任真的身形,歪歪扭扭,重心摇摆不定,一伏一起,颇像是喝醉酒一般,率性随意,让人无法预测。 而在崔鸣九识海里,任真的话音从未停止,一边攻击对方,一边详细讲解示范。 “如果你无法理解,如何在快慢之间变换,灵动自如,不妨想想酒醉时的感觉。举手投足,即兴而起,时而畅快疾行,时而缓步蹒跚,都非刻意而为。” 这时候,任真厮缠在崔鸣人身畔,剑锋四处游走不定,随兴致变换节奏,每一剑都可能刺中崔鸣人,让他不得不招架,却都以诡异角度侧开,令他虚惊一场。 任真颠颠倒倒,似乎真的醉了。 崔鸣人急得满头大汗,空有一身内力,无法施展出来,更难以摆脱任真的鬼魅纠缠,始终被罩在铁剑的锋芒之下。 “师弟,我刚才看过你的比试,发现你的问题在于,出剑姿势呆板僵滞,太拘泥于固定招数,不懂得灵活变通。形势瞬息万变,你要及时调整,没必要非得……”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锋陡然一转,疾速斩杀出去,招式之凌厉,远远超出他刚才所有的表现。 嗖! 不止是崔鸣人,围观人群都已习惯他的颠倒踉跄,对这一剑始料未及。 他们只觉瞳孔里寒光一闪,如雷电划过,然后便看到,那道剑芒斩落在崔鸣人身上。 嗤…… 血花从他身上溅出,准确地说,是从面部。 这一剑恰好刺中他的双眼。 他竟被刺瞎了! 全场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崔鸣人作为六境强者,竟会被一名五境重创成这种地步! 人们望着台上的任真,震撼无语。虽然早就看出,他完全不落下风,但大家还是不敢相信,这场对决会以如此惊人的方式收场。 崔鸣人跪倒在地,眼眶里鲜血狂涌,划破面颊。他痛苦地嘶嚎着,宛如一头踩到捕猎夹的狮子,嗓音凄厉而绝望。 “不可能!我怎么会……瞎了!”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想找到那支神仙笔,却徒劳无功,双手按进那滩鲜血里,场面令人心悸。 任真见状,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复杂,“我这招剑法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事先无法预判落点。虽然你想取我性命,但我真没打算刺瞎你的双眼。” 这般解释,不知某人是否会相信。 崔鸣九火速冲上台,神色悲痛,试图搀扶起哥哥,“哥你别害怕,我是老二。” 未料想,崔鸣人用力将他推倒在地,歪着脑袋吼道:“滚!你这吃里扒外的废物,肯定早就盼着这一天!现在你满意了?” 他血流满面,表情异常狰狞。 崔鸣九闻言,热泪夺眶而出,“哥,咱不争了,我回去告诉父亲,由你来当家主!” “别装了!”崔鸣人冷哼一声,笑容阴森可怖,“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不糊涂,你一定在嘲笑我,蔑视我,对不对?收起你的虚仁假义,赶紧滚!” 崔鸣九欲辩无言,站起身擦掉眼泪,转头冷冷盯着任真。 任真耸了耸肩,无奈地道:“你知道,我刚才一直在跟你说话,一心二用,难免会失去分寸。我也跟你解释过,这一剑……” 崔鸣九不愿听他解释,决然走下战台。 任真叹了口气,望着崔鸣九愤然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你把他当亲哥哥对待,他眼里又何曾有手足亲情?豪族内部的争斗,从来冷酷无情,只认权和利,崔鸣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否则,以你的柔软心肠,迟早会栽在你哥手里。” 这些心里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让崔鸣九记恨他一辈子。但事实就是如此,只要能保护这个善良的徒弟,他不介意在恶人身上做一次恶事。 任真没有看崔鸣人,淡漠说道:“虽然我并非故意伤你,但你想杀我,拿我的性命晋身,我出手惩罚你,便不算过错。这是你的报应。” 他从崔鸣人身边走过。 “功名利禄,皆是过眼烟云。眼不见为净,希望你能回去踏实过日子,多一些良心和亲情,少一些虚妄的贪念。” 说罢,他走下战台。 这场比试就此结束,任真晋级十六强。 崔家的家主之争,似乎也尘埃落定。 但任真的心情并不平静,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没再理会其他比试。 “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如果我没有刺瞎他,让他继续跟崔鸣九争下去,对崔家乃至北唐来说,是好还是坏?到时再去杀他,还有意义吗?” 他心里想着这些,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何必在意无谓的对错。对更多人有利,就是对的。但愿他以后能理解,少一些妇人之仁。” 不过,他转念又想,崔鸣人咎由自取,自己对薛清舞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像她那么丑陋可恶的女人,不狠狠教训一顿,真是说不过去。” 第302章 难以逾越的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十六强争夺战异常激烈。除了五境的范东流被轻松淘汰外,剩余场次俱是六境之间的较量,打得难分难解。总共只有十六场,用时却比上一轮还多。 激战结束后,晋级的十六人被请到战台上,并排成一列,面向观众,气势极为雄壮。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数站在最末端的任真无疑。 论境界,他是十六强里唯一的五境武修,其他人都晋入六境,而且排在云榜百强以内,毫无疑问,他看起来是最弱的那个。 然而,又不能说他是凭运气,侥幸撑到现在,毕竟在上一轮,他不仅战胜了六境的崔鸣人,甚至将其刺瞎双眸,场面非常血腥,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武试进行到现在,关注的焦点都落在他身上。 台下观众们有些期待,任真还能否更进一步,创下五境进八强的朝试神话,台上其他人则跃跃欲试,将他视作嘴边肥肉,期望接下来能跟他对决。 柿子要挑软的捏,跟其他对手相比,他们战胜任真的信心强大太多。 面对那些炽热的目光,任真熟视无睹,自然清楚他们各自的想法。站在这里,固然很风光,但截至目前为止,他并不认为,参加这趟武试有所收获。 “薛清舞、崔鸣人,我在这种货色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如果自由选择,我宁愿早早遇上王桀之流,恶战一场,哪怕惨败出局,也比现在更有意义。” 他不在乎名次,想要的是在跟强者碰撞过程中,能启发出新的东西,帮他实现质的飞跃。 五境知命,是修行最大的坎,并非一味吸纳真元,就能轻松越过这道坎,进入下一层境界。知其本命,唯有跟本命物高度融合,人剑合一,才算是真正的知命。 “海棠是重新修行,已经拥有充足的经验,快速破境不在话下。我没有她那样的资本,初次修行,就得脚踏实地,稳扎稳打,才能为后五境奠定坚实根基。” 他有自知之明,明白天赋无法取代磨炼,挫折和考验是修行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会站到这里。 主持考官站在战台一侧,手里拿着签表,说道:“本轮第一场,任真对阵洛守城。”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嘈杂起来。不少人望着任真,眼神里透出惋惜之情,仿佛是在说,可惜你到此为止了。 任真闻言,心头同样一震,洛守城,终于碰上劲敌了么! 颍川洛守城,六境上品,排在云榜第十三位,是在场最强大的三人之一。他刀法精绝,以破云刀纵横江湖,杀人无数,据传其战力已超越修为本身。 这下任真遇到大麻烦了。 众目睽睽下,洛守城头戴斗笠,走出队列。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抱着那柄威名赫赫的破云刀,一股无形威势散发出来,让人莫名敬畏。 任真走到前方,眼眸微眯,打量着沉默的洛守城,心里思忖,此人暗藏刀意,一旦爆发出来,必定非同凡响。面对这种老江湖,万万大意不得。 这时,只听考官又说道:“这里毕竟是大朝试,而非血雨江湖,重在替朝廷遴选人才。洛守城,你的对手还年轻,点到即止,没必要伤人性命。” 他显然在担心任真,不想看到他的性命断送在洛守城手里。 洛守城没有说话,抻了抻斗笠。 这斗笠遮挡视线,有些碍事,然而,一路比试下来,甚至无人能逼他摘掉它,露出真面目。 任真表情凝重,抬手召出天诛剑,行礼说道:“请。” 他脚下健步如飞,冲刺向洛守城,长剑被他拖在地面上,蓄势凝力,随着疾速奔跑,一路摩擦出剧烈的火花。 “来战!” 任真大喝一声,决战就此爆发。 他双手握剑,猛力向上撩动,炽热铁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倾斜着斩向洛守城,轨迹格外诡异。 血月当空。 这是他梦游春秋时学会的一招,演变自西楚大力戟法,同时也是他跟剑狂裴寂对决所用的第一招,可谓威力无穷。 痴狂一战时,两人事先约定,不拼境界内力,只比剑道造诣,故而斗得难分难解。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毫无约束的洛守城,这一剑还能奏效么? 眼见剑势呼啸而来,洛守城反应敏捷,脚尖轻点,身躯灵活斜向另一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避开任真的鬼魅一剑。 跟六境的崔鸣人不同,他自幼练刀,饱经江湖死斗暗杀,身手极其矫健,显然不存在同样的弱点。 他的意图并不限于躲避,这时候,他举起破云刀,却没有拔出鞘,直接以宽大刀身砸向天诛剑。 任真意识到什么,想临时撤剑,哪还来得及。 砰! 刀剑正面碰撞,隔着刀鞘,一股霸道刀意澎湃而出,浑厚力道滔滔不绝,倾泻在天诛剑上,将任真连人带剑震飞出去。 咚咚咚,任真连连倒退十几步,艰难站稳身形。那柄天诛剑撑在地上,剧烈嗡鸣颤动着,仿佛快要崩裂开来。 任真的手也在颤抖,甚至有些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他没有留意到,右手虎口已震裂出血。 不愧是云榜强者,无须拔刀,只凭刀意,就足以正面瓦解剑招。 “这就是境界差距么……” 任真震惊不已。赴北以来,他连风云强者都见过不少,但真正跟对方交手,承受强大的内力,这还是第一次。 此时,他深深体会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精妙的招式也会显得华而不实,徒有虚表。 这一剑并没输在招式,而是力量。 他紧紧攥住剑柄,振作起精神。他不相信,洛守城就是那座他无法逾越的山。 洛守城站在原地,轻咦一声。 素来缄默寡言的他,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这足以体现出他对任真的认可。 他的嗓音刺耳,像是寒夜里嘶鸣的北风,“你确定用这把剑?” 任真一怔,暗道,你果然看出来了。 他没有答话,继续按剑向前。 这时,洛守城又说道:“别浪费时间,直接用那两剑吧。” 在他眼里,只有剑圣的两剑绝学,能令他感兴趣,其他招数都不值一提。 第303章 你是我的本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面对区区五境下品,洛守城有绝对的信心获胜。 任真从他的话里听出这份自信,同时也清楚,孤独九剑是他的杀手锏,面对如此劲敌,他不得不用尽全力。 “那就如你所愿!” 他凌空而起,再次杀到洛守城面前,挥舞着长剑,斩出漫天剑影,如同狂风暴雨,轰然砸落下来。 如今施展的剑三,经过他数次改良,其实跟海棠所创的剑三,已有不小区别。准确地说,是威力大有提升。 当初在云遥宗时,他曾在墨雨晴面前点评过,孤独九剑有些花哨,女子气息稍重,并非特别实用。而他改良后的剑三,虽然还是遵循虚实变幻,实际上已经有了别的影子,更像是虚化版的剑十如来。 顾海棠追求各种极致,于是先后悟出八剑,封圣扬名。任真同样在不断感悟,但他理想中的完美剑法,却不会有那么多种,而是包罗万象,将所有极致汇聚在一剑之内。 万物一剑,他已经在尝试,先将孤独九剑合一,再陆续把脑海里的三千剑经都融合进去,集天下剑法之大成,成就亘古绝今的一剑。 就眼前而论,受周围环境限制,他不可能再大喊一声剑来,拘禁万剑成海,跟洛守城斗上一斗。这招剑三海棠,同时蕴藏剑十的神韵,已经是他目前能达成的极限。 洛守城抬头,眼眸微眯,盯着空中降临的无数剑影,眉宇间泛出一抹趣意。 他眼光毒辣,自然能看出这一剑的不凡,远胜过跟薛清舞的小打小闹。这一剑,透着一股大宗师的浩荡气度。 一名五境武修,极难得有此心境和胸怀。 斗笠之下,他嘴角微挑,笑道:“配得上一刀!” 只听仓啷一声,那把破云刀从鞘内拔出,寒光如雪,划出一道皎皎月牙般的刀气匹练,狂霸至极,斩向那些剑影。 破云刀,重在一个破字,那道强悍刀气呼啸破空,以无法描述的速度扩张着,将所有剑影一道绞杀,在空中爆发出炽烈的白光。 砰! 当幻影破灭,最后的天诛剑被击飞,再次将任真震退到战台边缘。 这一次,他受到刀气压迫,浑身气血激荡,仿佛快要爆体而亡。他那件衣裳,乃至裸露的皮肤,被划出些许细小破口,透着血迹。 台下陷入死寂,观众们看得瞠目结舌,震惊无语。 这一剑,再度败下阵来。 它已经很强,奈何那一刀也绝非凡品,两者之间的差距在于,这是以五境下品的内力,去挑战六境上品,几乎快差了两层境界。 这差距实在太大。 任真的惨败,也在情理之中。 洛守城既已出刀,便不愿再轻易收回。他凝视着远处的任真,脸上并没有任何轻蔑意味,相反,他对这个年轻人愈发敬重。 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他,面对如此悬殊的境界差距,恐怕连逼对手出剑的希望都没有。 所以他隐隐期待,任真不会就此作罢,继续给他带来更多惊喜。 “再来?” 他持刀而立,战意澎湃。 任真气喘吁吁,弯腰拾起被震飞的剑,正准备答话,这时,一道细微的声响传出,引得台下惊呼。 洛守城的斗笠,从中断裂开来。 也就是说,刚才还是有一道剑影,冲破了霸道刀气的碾杀,以微弱气势刺到他面前。 任真吐出一口浊气,意外地笑了笑,脸色苍白难看。他望着洛守城脸上的醒目刀疤,答道:“再来!” 接下来,是剑四快雪。 他拖曳着长剑,颠颠倒倒,第三次朝洛守城走去。 洛守城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这一剑我刚才看过,你还是不行!” 他脸色阴沉,任真揭开了他的狰狞面目,这令他心生嗔怒。 任真置若罔闻,似乎真的喝醉了,自顾往前走去。 他当然知道,剑四的威力不比刚才那一剑强,多半还会败阵,遭受到可怕的冲击。然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不战而败,主动认怂,这不是他的风格。只要全力以赴,即使输了也不丢人,他问心无憾。 他暗暗想着,这次只能掌剑齐出,配合左手天眼,有希望占得上风。最好能让洛守城受点小伤,这样他就值了,回家后可以跟海棠好好吹嘘一番。 这时,一道话音在他心间幽幽响起。 “你想送死?” 任真脸色骤变,怔在原地,转头扫视向台下四周,寻找声音出处。 这是海棠的声音,他怎么会听不出。这是皇城重地,她怎么混进来了! 海棠的话再度响起,俨然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不在附近,你就别找了。听我的话,放弃认输吧。” 任真脸色再变,仿佛活见鬼一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无视她的劝阻,在心底想道:“我没对你传音,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你说你不在现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对面的洛守城也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停下来。 “只要你想到我,我就能感知你的心意。” 任真瞪大眼睛,在心里惊呼,“心有灵犀?这也太夸张了吧!” 这简直是异界版的打电话。刚才他只是想着,回家跟她吹嘘,没想到竟拨通了对方,实现相隔两地的灵魂通话。 “别废话了。挑战六境上品,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求虐,回家后我好好招呼你。” 任真脖子一缩,“你别转移话题。为何你能感知我的心意,我却不能感知你的?这算哪门子心意相通!” 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何以前他在心里说她坏话时,她都会用杀人眼神盯着自己。搞了半天,原来她都知道。 有了这作弊式的监视手段,他绝无秘密可言,以后别说出轨找小三,连骂她的胆量都没有了。 任真心里冰凉冰凉的。 “这重要吗?” “重要!” “现在是讲故事的时候吗?” “是!” 任真倍感委屈,家里出了乱子,他哪还有心思找外人打架。 海棠沉默,于是,他的识海里陷入寂静。 “妈的!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一个连哑巴都不如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暗骂一句,忽然又想起,她肯定能感知到,脸色瞬间更苍白了。 前方的洛守城见状,还以为他是内伤发作。 犹豫片刻,海棠的话音终于响起。 “你是我的本命。” 第304章 将心合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一脸懵逼,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主人对本命物拥有强大的感知力,两者气机相连,这就是我能感知你心意的原因。反过来,本命物却无法驾驭主人,所以,你无法感应到我。” “主人?”任真一怔,“开什么玩笑?哪有把人当成本命物的?我又不是东西!” 话音刚落,他猛然醒悟过来,那夜遭遇袁猫首拦截过后,海棠确实曾说起,她的本命物不是东西。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虽然真相太惊世骇俗,令人难以置信,他还是迅速相信了。以前藏在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由此同时解开。 两人重逢时,正赶上他被梅老阁主截杀,危难之际,她火速赶来救援。当时他就疑惑,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能及时赶到现场。 现在,真相水落石出。她当时就在斜谷附近,自己作为她的本命物,体内遭受重创,她必然能感应到气机变化,寻踪而至。 这同样也能解释,为何当他跟袁猫首碰面时,海棠匆匆赶去救援,恰好在途中激发出破境契机。 原来,那时候她心系他的安危,对本命的感知欲望和力度达到极点,急于赶到他身边,才促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至于他以前最好奇的一点,为何不见她召出本命修行,却晋入六境,就更显而易见了。 难怪她经常想跟着他出门,难怪她会在破境关头找他喝酒,难怪她在他面前说话越来越多。 陪伴,就是她人生莫大的修行。 不仅是她的性情变了,她的宿命也变了。 一切豁然开朗。 任真此时好奇心太重,甚至没功夫去考虑,自己的心意是否早被她窥到,急切问道:“咱们南北相隔,遥遥万里,你当初知命时,怎么可能会把我……炼化?”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众所周知,炼化本命方能破境。他踏入五境,便是在斜谷铸剑、六合出世后。海棠又是如何在分隔异地的情况下,成功破境知命? 海棠说道:“来不及解释了!” 任真刚抬头,便见洛守城已然杀来,那把破云刀呼啸而至,瞬间离他的面门近在咫尺!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思考,不顾一切地将身躯抛向后方,狠狠跌了出去。 嗤地一声,锋锐刀罡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更削掉他鬓角的那缕长发。他摔倒在地,拄着天诛剑爬起来,痛得咧了咧嘴,显得很狼狈。 他只顾着关心跟海棠的人生大事,高估了洛守城的耐心。 洛守城目光冷漠,“没本事再战,就乖乖滚下台,何必强撑颜面,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以为,任真嘴上答应再战,却站在那里发呆,是色厉内荏的缘故。他并不知道,正是刚才那一刻,令这场决战出现了转折点。 任真闻言,攥紧剑柄,在心底说道:“你先安静一会儿,等我回家再说。” 海棠冷笑道:“你好歹是我的本命,就算你脸皮厚,我也丢不起面子。我来帮你打赢他!” 任真愣住,“你怎么帮?” “闭上你的眼睛,摒除其他杂念,脑海里只想着我,不要试图控制身体。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任真猜到她的意图,不禁哑然无语。这算什么,让我变成你的傀儡,托管挂机躺赢? 虽然不甘心,他还是遵照她的吩咐,紧闭着双眼,神情平静祥和,仿佛在森林里呼吸新鲜空气一般,忘记自己置身险境之中。 而脑海里,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渐渐明晰。 两人的意念,就此合一。 洛守城看在眼里,还以为任真已经绝望,正准备让他认输,这时,只见他毫无征兆地弹射而出,僵直的身躯像是离弦之箭,凌厉而决绝。 洛守城脸色一僵,隐隐感觉古怪,却又说不出问题所在,于是横刀胸前,等候任真来攻。 任真平掠向前,完全颠覆人体发力的常理,似乎要笔直撞向洛守城,然而,在行将逼近的某一刻,他又陡然冲上高空,强行来了个九十度大拐弯。 “喂喂,你在干什么?” 任真闭着眼,听到下方人群的惊呼,意识到正在发生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海棠把他的身体给玩坏了。 “初次尝试,控制起来不太顺手。” 任真险些晕倒,我勒个去,你这是要毁号坑爹的节奏啊! 他正打算吐槽,这时,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从他丹田处涌出,迅速凝聚到他手中的天诛剑上,蓄势待发。 “这是六境真力!” 他脸色微变,感知着体内的精彩变化,终于明白海棠的信心来源。 当武修实现人剑合一时,便可隔空实现真力转移,发起完美攻击,这也是知命境的最强状态。换到这两人身上,同样能行得通。他们实现心意合一时,也能配合产生类似的效果。 简言之,任真现在能调动的修为,已经不是五境了。 “集中意念,千万别分心!” 海棠厉声警告,打断他的联翩浮想,这让他顿时醒悟,要达成人剑合一的状态,绝非易事。这样强行抽走真力,远距离跟他交融,势必会对她自身造成不小的损伤。 疾风呼啸。 任真居高临下,擎起天诛剑。 一股磅礴剑意从锋芒间荡出,气势恢宏,如海面的滔天巨浪,攀升到最高点,虽然还没拍打下来,浩荡威势却足以令海上的所有生灵震颤。 天地隐隐变色。 这正是孤独九剑的最强一剑,孤独。 任真既想求胜,她便不惜代价,直接动用杀招。 这是真正的不再孤独。 上次在斜谷外,两人合使剑一,虽然没能像现在这样,完成心意合一,爆发的威力却七境的梅煜砸进地里。 眼前面对的洛守城,尚未迈进七境,这一剑下去,胜负应该毫无悬念。 任真嘴噙笑容,戏谑地道:“夫人,一言不合就出杀招,你可真是乱来!” 咳嗽声忽然在心间响起。 他笑容骤散。 这一剑的代价,原来很大。 他凝聚心神,前所未有地、认真地想念着她,挥剑斩落下去。 第305章 两败俱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洛守城望着任真,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他能清晰感知到,这一剑的威力远远超出任真先前的表现,更非五境修为能施展得出来。在浩荡威势压迫下,他开始躁动不安,不明白为何在对方身上发生如此剧变。 他持刀后退。然而,只要在战台范围内,无论躲在哪里,这一剑都能斩击到他身上。一旦他离开战台,就等于主动认输,臣服在这一剑下。 于是他停下脚步,双手紧握刀柄,用力一咬牙,眼眸里浮出决绝意味。 “我虽然不知,你刚才为何故意藏拙,就凭这一剑,还不足以从我面前全身而退!” 他怒吼一声,腾空而起,全力挥舞起破云刀,强横真力爆发出来,竟搅出一道狂暴的气浪,急剧切割着空气,如苍龙吟啸,凌空直上,绞杀向任真。 “龙狩!” 他使出压箱底的一刀,再加上六境的雄厚内力,要强势破开任真这一剑。 这时候,任真的剑劈落下来。粗大的剑气滔滔不绝,似蓄势已久的惊涛骇浪,倾泻而下,砸在龙狩刀卷上,迸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势。 一刀一剑,在半空中交锋。 真力碰撞产生剧烈波动,虚空都在颤抖。 两者掀起道道狂潮,波澜壮阔,使得风云色变。 甚至,有雷电若隐若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上林苑外,一批护卫皇城的黑衣人现身,感知到这两股强大力量的交锋,还以为是有七境强者突然闯入,开始严阵戒备。 这些人哪想到,这么大的动静,是由两名考生弄出。更夸张的是,其中一位当事人只有五境。 在战台一侧,王桀负手而立,凝视着虚空两人的身影,目光闪烁,喟叹道:“能打成这种地步,无论结果如何,洛守城都输了。” 的确,尊为云榜强者,却被一名五境逼出最强刀法,即使洛守城赢了,也毫无光彩可言,只能衬托出对手的强大。 王桀身后,同居云榜的司马冬梅闻言,盯着狂暴剑气内的那道身影,邪魅一笑。 “你错了。即使论结果,洛守城也没有赢。” 话音落时,空中二人皆遭受震撼冲击,跌落回地上。 众人的视线迅速移过去,只见他们的位置相隔甚远。洛守城被震飞到战台下方,而任真,则飘落回战台。 结果不言而明。 任真胜了。 人群先是沉寂,片刻后,涌起潮水般的惊叹声。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五境下品的任真,竟能上演惊天逆转,战胜六境上品的洛守城! 要知道,这可是隔了将近两层境界啊! 这一战,必将载入史册,成为大朝试历史上的经典传奇。 他们自然不知道,洛守城输得不冤。连七境的梅煜都败在这一剑下,何况区区一个六境。 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司马冬梅见状,瞥了王桀一眼,嘴角微挑,“怎样,我没说错吧?毕竟那小家伙儿曾是剑圣首徒,洛守城太低估这块招牌了。” 他把此战获胜的关键,归功于精妙的剑圣绝学,并未意识到,那股不被察觉的六境真力才是最重要因素。 王桀眼神微惘,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而是指向地面某处。 “你看。” 司马冬梅望去,目光狠狠一颤,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洛守城身后不远处,那柄著名的破云刀分落两处。它竟然被一剑斩断了! “一刀两断,那可是他的本命啊……” 司马冬梅表情复杂,看向口吐鲜血的洛守城,替他感到心疼。连本命刀都被斩断,他败得如此惨烈,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本命被毁,不仅意味着实力暴跌,一落千丈,对武修来说,更是天大的耻辱。尤其还是被弱者逆袭毁掉,恐怕他这辈子都难以摆脱阴影。 王桀说道:“相比之下,那把剑被毁,就算不了什么。司马兄应该看得出,它并不是任真的本命。” 司马冬梅盯着任真的身影,有些失神,似乎在自言自语,“换作是咱们,能接下这一剑么……” 王桀显然听到了,沉默一会儿,答道:“他无法再使第二剑。” 这一剑恐怖如斯,耗尽任顾二人的真力。况且,海棠隔着很远距离操控,不像普通联手那么简单,能打败洛守城,已然太过吃力,绝对无法连使两次。 司马冬梅沉默不言。他是聪明人,见王桀没有正面回答,便意识到,这位北境之王也没把握匹敌,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他又权衡自身实力,认真思索片刻,觉得没把握必定获胜,于是摇了摇头。 “跟五境打平手,也很没面子啊!” 事实很快证明,他想多了。 任真没有给他战平的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朝远处的洛守城真诚一揖,然后对场外的考官说道:“晚辈内力枯竭,再无法参试,只能弃考认负。”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状况很差。 他没有说实话。 实际上,他只是气血激荡,并未遭受严重创伤,完全可以继续比下去。然而,让他万分恐慌的是,决出胜负后,他识海里再没了海棠的回音。 他怀疑,真正受到创伤的是海棠,很可能,她正处在极度虚弱的险境,昏迷不醒。 所以,他顾不上朝试,想立即赶回家。 考官点头,同意他弃考。最终,他的名次定格在八强。 在无数敬佩目光的注视下,他匆匆走向场外。 身后,一道羸弱话音响起。 “好好活着,下次我也会毁你本命!” 任真听在耳中,没有丝毫停顿,大步走出考场。 他脸色越来越慌,脑袋里都是海棠的模样。 为了逆袭六境,这代价太重了。 他开始懊悔,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跟洛守城拼斗,两败俱伤,连累海棠遭受重创。 “千万别吓我啊!等我回家,你想听我说什么都行!” 识海里长久的死寂,让他彻底乱了分寸。 他攥着拳头,终于做出决定。只要回家后,能看到海棠安然无恙,他不会再拖了,他要立即吐露心声。 去他妈的三十,去他妈的十六,老子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谁敢指手画脚,老子一剑捅了他! 谁敢…… “你是认真的?” 心底突然有了回应。 任真瞬间呆若木鸡。 第306章 敬侯进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以伶牙俐齿著称的他,红着脸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两世为人,在感情方面就是一张白纸,毫无经验可言。刚才他心系海棠安危,害怕失去她,一时情急下,才冒出想要表白的冲动。 海棠的话音响起,听起来,她应该感知到了他的冲动,才会这么问。此时正是表白的大好时机,就差临门一脚,他偏偏又紧张胆怯,硬是没憋出一个字。 两人无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她忽然咳嗽起来。 他这才缓过神,借坡下驴,连忙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受伤了?你等着,我马上回家替你疗伤!” “没什么大碍。只是体力有点透支,歇一会儿就好了。” “哦,那就好。” 两人再次沉默,显然还在想着表白的事。 这种隔着一层窗户纸、将破未破的关系,最为微妙,往往也最难逾越。明明各自心里都清楚,但谁都没有勇气去戳破,面对那条相差十四岁的年龄鸿沟。 任真不知该说什么,漫步走在林道上,一时竟有点害怕回家,跟她当面相处。 他的所有心思,她自然都知道,包括此时。 “不必担心我,你忙完回来再说。” 任真嗯了一声。 这时候,身后有人喊道:“任真,你等一下。” 任真转身,便见那人朝他走来,正是他的替身,假蔡酒诗。 此人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别人,于是凑上前低声说道:“我以关心你的伤势为由,跑出来见你,是想通知你,刚才宫里传来口谕,让你监考结束后前去面圣。” “面圣?” 任真有些意外,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替身处理得很对,这种大事还得由他亲自出面。 替身补充道:“传旨的太监透露,敬侯今日进京,刚才正在觐见陛下。看情形,大概是找你商量前线军事。” 任真点头,应该就是这种可能。 由于南方战事紧急,两日前,夏侯淳率领五十万主力军出师,南下迎战陈庆之。早在十日前,原本在西南边陲屯田的血侯闵染开拔,就近前往桐城阻挡白启。 而敬侯李存啸,去年被贬到北地幽州,离战场最远,这次挥军南下,需经过长安一带,故而,他顺路进京面圣,是情理之中的事。 “咱俩互换身份,你替我回家,我进宫面圣。” 趁四下无人,他跟替身跑进上林苑内的树林,匆匆易容换衣服。 他心里暗暗庆幸,这趟圣旨来得正是时候,免得自己回家后,把关系弄得更尴尬。 很快,他切换成吹水侯的身份,来到御书房。 房间内还是上次开作战会议时的布置,那副北唐地图铺在书案上,萧铁伞和元本溪都已到来,各自凝视着地图思考。 唯一不同的是,夏侯淳已出征,原本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指着地图说些什么。 此人佩戴红缨盔甲,身材矮胖,正是大名鼎鼎的敬侯李存啸。 女帝端坐在中间,见任真迈步而入,微笑招呼他落座。 任真行礼完毕,又分别朝萧元二人点头示意,当看向李存啸时,对方只是淡淡瞥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讲解,显然没把他当回事。 “长平一线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赵阔出身将门,是名将赵射的爱子,据说精通兵法布阵,乃天生奇才,不容小觑。到时再有变数,臣会及时奏报,请陛下定夺。” 女帝点头认可道:“我原本还担心,将你派到北地幽州驻守,你会怨恨懈怠。现在,亲耳听到你为战事做的准备,我就可以放心了。” 说着,他指向坐在下首的任真,朝李存啸说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举荐启用你的吹水侯,也是负责粮草的转运使。你们有过书信往来,日后也要齐心配合才行。” 李存啸闻言,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朝任真点头,算是对刚才的回礼。 元本溪这时开口,问道:“师弟,朝试的情况如何?” 任真答道:“今年这批考生,整体水准确实要超过历年,不负朝廷所望。但我认为,将他们补充进军伍,还是要谨慎任用,不可放权太重,毕竟,他们初次从军,对战场还很陌生。” 大幅增加录取名额,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朝廷渴求人才的急切心态。如今北唐占据下风,需要往军伍里输送新鲜血液,争取刺激三军,盘活全局。 欲速则不达,此举的利弊都很明显。大胆启用新人,就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他们年轻气盛,又经验不足,比老将们更容易犯错。而在战场上,牵一发动全身,任何细微的错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作为战略谋划者,在场几位都必须意识到这点。 李存啸淡漠一笑,不以为意,“听吹水侯的口气,似乎久经沙场,深谙用兵之道。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是不信任他们的能力,又何苦把他们拉到战场上?” 任真眼眸微眯,一开始不理解,为何此人会对他存有敌意,略微一想便释然。 他年纪轻轻,没有立下任何军功,就封为军侯,难免要遭受质疑。而且,不像被贬的其他军侯一样,他留守长安,在朝班中引领武将,地位超然,不引来同僚嫉恨才怪。 果然,李存啸继续说道:“况且,小先生文武双全,被陛下破格封侯,难道其他年轻人就不该得到信任,建功立业?据我所知,这届朝试里就有几人,武艺超群,沉稳持重,有大将之风,堪当重任!” 元本溪问道:“谁?” 李存啸恭谨答道:“臣这次进京,除了给陛下请安,另有一事相求。恳请朝廷任命王桀和洛守城为副将,派往臣麾下效力。” 他微微一顿,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我跟他二人略有交情,故而深知他们的能力。知人方能善用,他们若随我上阵杀敌,必不负陛下所托!” 任真恍然,他是来要人的。 所谓知人善用,显然是在讽刺任真,对考生们不够了解,就下定断言,不具备知人善用的为将素质。 女帝聪慧,自然听出这话里的机锋,却不打算阻止,微笑道:“我相信吹水侯的能力,所以,让他全权安排朝试选人事宜。你想要人,不必向我请旨,只要吹水侯答应就行。” 李存啸一怔,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敬侯说这二人有大将之风,我没亲眼见过,不敢妄下定论。不过,说到武艺超群,我只能说,要让侯爷失望了。” 其他四人都愣住。 “我门下劣徒任真,在武试中不小心失手,废掉了洛守城的本命。” 第307章 帝王猜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对于洛守城的实力,他并非不尊重认可。但在这种场合下,李存啸刻意以此来挖苦他,不由他不出言反击。 李存啸目光一颤,明显不相信任真的话。一名五境年轻人收下的弟子,又能强到哪里去,在他看来,绝对无法战胜洛守城。 一直沉默的萧铁伞闻言,也感到意外,开口问道:“你徒弟是什么修为?” “五境下品。” 话音刚落,不止是萧铁伞,连元本溪的表情都精彩起来。 云榜翘楚是北唐未来的希望,备受朝廷关注,这二人都对破云刀的名声早有耳闻。他们是武道宗师,自然深知,在后五境内越级挑战,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以五境下品,逆袭六境上品,而且还毁掉对方本命,这听起来荒诞至极。 任真看着他们的惊愕神情,心想,还是赶紧把话题引开,免得他们太过关注自己,看出破绽。 “这是刚才发生的对决,有目共睹,我自然说不了谎。在我眼里,任真资质平平,不算太惊艳,他能打败洛守城,多半是对方名不副实的缘故。” 说到这里,他朝李存啸淡然一笑,“所以,敬侯称赞他武艺超群,我不敢苟同,恐怕是你的见识存在偏颇。他本命被废,伤势一时难愈,你如果还执意提拔他当副将,我看不出意义所在。” 李存啸脸色青红不定,任真顺势反戈一击,而且有理有据,他很难再就此事争辩下去。 然而,他寒声道:“洛守城没能去战场杀敌,反而遭到自己人的毒手,我怀疑,你那名弟子居心叵测。他要是真有本事,就再挑战王桀,否则,这俩人我要定了!” 这是明显的恼羞成怒。 任真面无愠色,平静说道:“刀剑无情,比试难免有人受伤,这么简单的道理,敬侯怎会不明白?你想讨要王桀,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女帝这时才开口调停,“好了,你们都是一方主将,理应互相扶持,犯不着为了副将而争执,吵得面红耳赤。派王桀去敬侯麾下,就这么说定了,不必再议。” 她轻描淡写,为此事盖棺定论,没有太在意。此时,在场几人都不可能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决定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 等到事态发生后,再去后悔,一切都为时已晚。 女帝表态后,作为挑起这个话题的人,元本溪说道:“两位说得都有道理。至于哪些人该大胆重用,哪些再谨慎考察,这是考验几位主将眼力的难题。到时,你们自行决定即可。” 大敌当前,内部不宜出现立场分歧,所以他的话模棱两可,是在两位军侯中间和稀泥。 然而,李存啸冷哼一声,并不善罢甘休,说道:“听吹水侯刚才的话意,是对今年的新人不放心。我也有一点顾虑,倒不是针对新人,而是担心某些年轻将领,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到时贻误军机大事!”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里锋芒直指任真,还是揪住他战场经历不足的软肋,不肯松口。 任真脸色一沉,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御书房的气氛顿时冷峻,弥漫起火药味。 眼看就要爆发更激烈的争吵,元本溪身躯微颤,低头咳嗽几声。 “按理说,我应该站出来,支持同门师弟才对。但是,国事为重,军伍里抱有相同质疑的,绝不止敬侯一人。你缺乏带兵打仗的经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认真注视任真,虽然脸色微白,透着病态,目光却深邃有神。 任真淡漠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顶转运使的乌纱帽,本来就不是我主动争取的,你们随时都可以收回,我无所谓。” 他心里则冷笑,搞了半天,今天召我过来,是这伙人临阵反悔,想收回对我的任命。 这样也好,老子就留在京城,专心陪你们斗到最后! 元本溪又咳嗽一声,解释道:“师弟,你误会了。朝廷连那些新人都敢任用,又岂能错失你这般足智多谋的奇才!依我之见,督运粮草干系重大,唯有你才能胜任。” 任真没有说话,心道,那你还在这里逼逼什么。 “考虑到这是你初次出征,在军队里没有熟悉的心腹和搭档,或许会力不从心,难以立威服众。所以我建议,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监军,充当你的副手,辅助你治理军务。” 图穷匕首见,任真听到这话,终于醒悟今天的真实用意。 所谓监军,美其名曰配合任真,弥补他资历不足的缺陷,绕了这么大弯子,其实就是信不过他,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时刻监督着他,防止发生意外。 诚如元本溪所说,粮草干系重大,直接决定三军将士的命运。但敬侯为首的军方抗议,只是表象,背后真正感到顾虑不安的,其实是女帝。 一旦帝王猜忌,那么,为臣子者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表忠心。 任真心思敏捷,爽快答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对社稷有利,能让将士们打胜仗,臣绝对服从任何差遣,怎样都无所谓!” 他面带笑容,一副胸襟坦荡、问心无愧的神情,仿佛还不清楚,监军代表着权力的争衡,基本是主将最不愿面对的刺头人物。 萧铁伞见状,适时说道:“眼前就有个合适的人选,我的副手暗形,也是雪影卫的副统领,让他跟随在你身边,既能保证你的安全,又可以出谋划策,一举两得。你意下如何?” 任真不假思索,“好啊,能得萧大人器重,暗形统领必定是位深不可测的顶尖强者。能跟他联手出征,是蔡某莫大的荣幸!” 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现在只是征求他的意见。 如果他不同意,或者露出惊慌犹豫,那么,他不仅会失去转运使的差事,更将失去女帝的信任,迅速跌落尘埃。 女帝对他的应对很满意,拊掌笑道:“如此甚好。不愧是夫子最器重的徒弟,你果然能识大体,以社稷为重。朕给你吃颗定心丸,行军途中,暗形只负责建言献计,不会越权,一切皆由你作主。” 任真脸上笑眯眯,心里mmp,当然不会把这种套话信以为真。 他敢断定,自己日后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暗形密切监视,禀报回京城。 女帝看向敬侯李存啸,说道:“如此处理,想必你不会再有异议。时间紧迫,你赶快动身启程吧!朕在长安城,等着喝你的庆功酒!” 李存啸单膝跪地,躬身行礼,然后退出御书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女帝才转过身,微笑审视着任真。 “公事谈完了,咱们再谈谈你的私事吧!” 第308章 帝王权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君臣相对,还能谈什么私事。想都不用想,任真就猜到,肯定是要谈给沐清梦赐婚一事。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怔怔地道:“私事?” 女帝点头,笑意盈盈。 萧铁伞起身告辞,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元本溪仍然坐在那里,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女帝说道:“爱卿为国事操劳,功不可没,为了表示嘉奖,我决定赐你一桩亲事。沐侯有一爱女,国色天香,惊才绝艳,芳名传遍京城。我打算让她下嫁于你,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她开门见山,任真也不好再装下去,试探道:“您说的是沐清梦?” 女帝答道:“不错。我平时很欣赏这丫头,视如己出,所以你俩大婚,将按照公主的最高规格操办。如此一来,也不辱没夫子爱徒的身份。” “这……” 任真面露迟疑,踌躇片刻后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家中已有糟糠之妻,若将沐大小姐娶过门,让她放下高贵身份,委身作妾,也断然不合适。您的厚爱,臣感激涕零,要不然还是……” 没等他说出口,女帝笑容微凝,反驳道:“作妾?小先生真会说笑,梦儿嫁进你府里,自然要当正室。至于你的原配夫人,我也曾听说过,出身低微,默默无闻,根本配不上你,理应退位让贤才对。” 任真脸色骤变,决然说道:“臣与拙荆感情深厚,患难与共,此生至死不渝,绝不会为了功名,对她始乱终弃!” 他语气真挚,态度坚决,在这件事上毫不犹豫。 “况且,她性情刚烈,臣若提出此事,她绝不会容忍退让。到时候,夫妻感情破裂,家门不睦,惹外人耻笑还在其次,最受委屈的人是沐大小姐。臣不忍心毁掉她的终身幸福,故而斗胆直言,请陛下明鉴。” 说罢,他一揖及地,没有直起身。 政治联姻,从来都把儿女情长当成牺牲品,冷酷无情。 沐侯主动请求嫁女,是想保住赌坊利益,同时弄清儿子的下落。女帝同意赐婚,是想收买忠心,让他娶妻生子,扎根长安。有了羁绊,还谈什么无欲则刚。 既然深知婚事背后的玄机,他就更不能被束缚住,难以抽身而退。让一个貌合神离的女人追随身边,始终是潜在的隐患。 当然,他不确定,海棠是否会介意此事。 毕竟,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逢场作戏,如果海棠并未对他产生情愫,那么她就不会、也没有必要干预。 反之,他刚才的陈述就变成事实,以堂堂剑圣之尊,孤傲至极,怎么可能愿意输给别的女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桩婚事,任真都不想接。 女帝盯着他,表情有些难看,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烈反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本来是桩美事,一旦被拒绝,她势必颜面无光。但她已答应沐侯,君无戏言,要是收回成命,更将损害她的威仪,令她遭受前夫鄙夷。 元本溪见状,开口缓解僵局,“早听说师弟惧内,想不到是真的。堂堂男儿,有个三妻四妾,皆是常情,你何苦为了区区一名妇人,当面顶撞陛下,视皇命如无物?” 任真抬头,正视着元本溪,凛然答道:“妇人又怎么了?陛下面前,还请师兄慎言。强扭的瓜不甜,虽然男尊女卑,但我认为,还是要尊重女子,为她们的幸福着想。” 元本溪神情僵滞,一时无言以对。 女帝不仅是妇人,还是被强掳进宫的有夫之妇,身不由己,当然最明白作为女人的苦楚。她是曾经的受害者,还忍心利用手中权力,让别的女人痛苦一生吗? 元本溪不是傻子,听出话里极其犀利的机锋,只能乖乖闭嘴。 女帝启齿,淡淡说道:“你多虑了。梦儿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崇拜英雄,敬重强者,她其实很单纯。你文武双全,名满天下,跟她是天作之合,她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幸福?” 任真眉尖一颤,正准备反驳,女帝却抬起手,没打算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婚姻大事,自古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沐侯已欣然答应,至于你的父母,住在茅台镇非长久之计,我会派人将他们接进京城,跟你团聚,相信他们深明大义,也不会拒绝这桩亲事。” 任真面色平静,心脏却猛然一跳,这才醒悟过来,女帝出招了。 把蔡酒诗父母接来,表面上是为了一家团聚,实则把他们当成人质,捏在手里。如此一来,她就高枕无忧,牢牢攥住他的命脉,再不必担心生变。 让暗形当监军,原来只是小招数,真正厉害的权术留在后面。 任真心里泛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蔡酒诗一家不是他的亲人,他不必有所顾忌。而且,他这次出征,本来就没有叛变之意,一心只想击退敌军,保卫北唐疆土,所以,这家人不会被牵连受累。 但是,假的毕竟就是假的,他无法拥有蔡酒诗的所有记忆。以后跟蔡家亲友朝夕相处,他难免会被看出破绽,这才是最棘手的麻烦。 女帝并不知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至于媒妁之言,这更好办。文圣颜渊就在京城,由他和你二师兄出面作媒,再加上朕降旨赐婚,蔡酒诗,你还想拒绝吗?” 自任真进京以来,这是女帝第一次直呼其名。 可见,她是动真格的了。 任真无可奈何,怅然道:“陛下如此厚恩,臣自惭形秽,不知该如何报答。婚姻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样吧,请允许臣回府,对拙荆陈说利害,征求她同意后,再回来复旨,如何?” 他心里想的却是,回家后立即跟海棠表白。 如果她接受自己的爱意,并且反对婚事,那就坚决抗旨,大不了撕破脸皮,扬长而去,过后再另寻复仇之计,总不能毁了终身幸福。 如果她无动于衷,压根就没有生出绮念,那么,算他自作多情,只能死了这条心,奉旨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至于弑君复仇,两不耽误。 他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反应灵敏,一瞬间便想好所有可能性,同时确定应对之策。 然而,女帝接下来的话,直接将他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 “不必了。你跟梦儿成婚,又不急于一时,眼前战事紧迫,你安心出征就是。至于你的原配,就让她进宫住段时间,朕会亲自说服她!” 第309章 帝王忧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闻言,虽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情绪,身躯还是微微一颤。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 女帝执意赐婚,又派人接蔡家老少进京,无非是想牢牢控制住他,防止他率军在外,趁机兴风作浪,断送北唐基业。 以往,在她眼皮底下,任真仗着恩宠招摇过市,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去管,是因为她自信,没人能凭一己之力,颠覆这座龙潭。 但这次不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将帅应该明白的道理,同时也是君王最忌惮的威胁。有任天行功高震主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对任真不防,故而煞费苦心,想在任真脖子上套一根缰绳。 刚才,任真急于争辩,想推掉这门亲事,一时措辞不慎,暴露出真正的弱点,并且让女帝精准地抓住了。 就是海棠。 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敢当面违逆女帝的意志,就说明,在他心里,海棠的地位太过重要。 既然如此,女帝迅速做出决断,召海棠进宫。 她终于戳中任真的软肋。 这下麻烦就大了。 任真尽量保持平静,说道:“陛下,臣刚才说过,拙荆的脾气刚烈,冲动易怒,若是让她进宫面圣,臣担心她会触怒您,甚至犯大不敬之罪。这万万使不得!” “无妨,”女帝微微一笑,“我的胸怀又不狭隘,连天下大事都容得下,还容不下一介女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保证,即使无法说服她,我也不会治罪,让她毫发无损。” 既已找准命门,她岂有放手之理。 任真的危机感愈重,沉声道:“并非臣抗旨不遵,实在是拙荆身体不便。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合练双修功法,她最近走火入魔,内伤受损,必须跟随在我左右。” 他害怕女帝多疑,连忙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太医前去察看,便知臣所说皆是实情。” 恰好刚才武试时,海棠遭受创伤,倒是不怕女帝派人查验。 听到双修二字,元本溪脸色微变,似乎在怀疑任真沾染邪魔外道,但这明显不是问题关键,便没有说出口。 他越固执推辞,女帝越觉大有必要,温声道:“有伤在身,就该好好静养,哪能随你到处颠簸?你得相信太医院的医术,更何况,有你师兄这位圣手在宫里,你还怕治不好她?” 元本溪机警,接过话茬说道:“不错,若论珍稀药材,何处能比得上皇宫?你也知道,宫里有咱们儒家的几座脉泉,灵力充沛,我可以准许弟妹在里面疗伤。” 俩人一唱一和,把任真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识海里响起海棠的话音,“如果你没打算翻脸,还想安然返回长安,我进皇宫一趟也无所谓。” 三人争论的焦点是她,任真满脑子想着的也是她,她要是还感知不到,那才活见鬼。 她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暂时没有反心,就不怕女帝的要挟。如果再争执下去,反而会令对方生疑,以为他是做贼心虚。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在心底说道:“话虽如此,你不擅长权谋心术,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你露出破绽,被看穿身份,咱俩又相隔万里,我救你都来不及!” 海棠说道:“没事,我没工夫搭理他们。对我来说,这也是一场机缘,既能进脉泉修行,又能帮你寻找那节断剑,何乐而不为?” 要想开启烟雨剑藏,必须同时集齐七节断剑。其中,原本在吴道梓手里的那节,被他进献给女帝,如今就藏在皇宫某处。能自由进出皇宫,这确实是个机会。 任真笑容苦涩。 女帝见他还在犹豫,决然说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安心在外征战,等到凯旋之日,我会将妻妾二人一起送还给你!” 言外之意,任真回京城后,就将举办他跟沐清梦的大婚。 任真哪敢再推辞,只好说道:“如此,就有劳师兄多多担待,替我照顾好拙荆的安全。” 他惴惴不安,总觉得海棠这次进宫,会捅出大乱子来。 元本溪点头,“你放心去吧!陛下辛劳已久,咱们也该告退了。” 说罢,他站起身,示意任真该离开了。 任真行礼告辞。 元本溪却站在那里没走。 女帝望着任真的背影,轻声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太多疑了?” 元本溪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再谨慎都不过分。他初涉朝政,心性还没完全显露,咱们必须提防。唯有通过这关考验,他才有资格成为肱股重臣。” 女帝眉峰未展,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元方,咱们都老了,百年之后,大唐江山,都会交给这群年轻人……” 元本溪触动衷肠,咳嗽几声,苍白脸颊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 “惜乎,不见天下一统!” 君臣二人都年近半百,元本溪又身染沉疴,注定没有长寿。一代无双国士,空有满腹韬略,到头来,终究要把风流让给新人。 如果身体允许,他根本不甘心重用任真,而是亲自统兵上阵。 可惜没如果。 作为携手多年的知己,她深知他此生的抱负,顺势说道:“没关系,只要有明君贤臣,勠力同心,天下迟早是大唐的,你我可以含笑九泉。” 元本溪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女帝叹了口气,埋怨道:“为何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都想着明哲保身,不肯表态?想听听你的选择,就这么困难吗?” 元本溪转身,行礼说道:“东宫储君,关乎大唐国祚,理应由陛下钦定,为臣子者,不敢有僭越之想。” 女帝面露失望之情。类似的回答,她已听过不下百遍。 “朕无天伦之福,选择原本就不多。庸王高瞻逃出长安,又自动排除一项,还位高家已不可能。” 元本溪低头看着地图,心道,你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 “要么,是我弟弟武九思,要么,就是那个天生命苦的小家伙。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总得狠心一回。” 上次,她没能狠下心,于是哀求执刑宫女,将她和沐侯的亲生子救了下来。这次,他会对谁狠心? 元本溪的头更低了。 女帝旁若无人,仿佛在自言自语,话意却是明显指向元本溪。 “我问过你数次,能否出谋划策,像当年拥戴我一样,设法将那小家伙的身份公开,名正言顺地扶他坐上龙椅。你却总是沉默。” 女帝嗤笑,“元方,你是不是年老怕死,害怕下地狱遭报应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神情黯然。 女帝笑意渐散,眼眸眯了起来。 “你不肯帮他,就只好由你师弟代劳了……” 第310章 我怕来不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黑。 任真心里一团乱麻,诸多思绪都还没理清,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没有立即打道回府,漫无目的走在灯火街巷里。 城东有条稻花巷,里面酒肆林立,贩卖一种名为稻花香的佳酿,隔着老远,就能嗅到飘溢出的酒香,令人陶醉。 任真路过巷口,闻着这股浓郁香气,心意微动,转头走进巷里。 他酒量很好,但平时不喜好饮酒,此时坐在酒肆的僻静角落里,点了两大坛陈酿,无非是想借酒浇愁,派遣心中的苦闷。 又或者是,他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回家以后,要么他倒头就睡,自动将某些话题搁置,要么,酒壮怂人胆,他可以吐尽胸臆,把所有想坦露的感情都倾泻出来。 女帝赐婚,即将改变他的私生活,也会打破他和海棠之间维持的微妙平衡,原先的名义夫妻做不成了。 一旦沐清梦介入进来,纸里再包不住火,除非两人假戏真做,行夫妻之实,否则海棠就无法再以妻子的名份留在身边。 让她离开,即使她愿意,他难道会舍得? 他心里清楚,事已至此,那层窗户纸必须要捅破,不能再不清不楚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以他自身的冷酷性情而言,只要能成功复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忍辱负重留在京城,娶一个小小的沐清梦过门,根本不算什么,大不了始乱终弃。 然而,他最在乎的是海棠。她会不介意吗? 任真灌了口酒,脑袋里思绪凌乱。 成亲之日,必然在出征归来后,时间原本充足,足够他俩在征途中从长计议,寻找合适的情境坦诚布公。 然而,女帝使出杀手锏,将海棠扣留在京城,无法随他前往前方,这令时间突然变得很紧迫。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大朝试结束,后天他就得押运粮草启程。这意味着,今明两晚,是他表白的最后机会。等回到京城后,大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晚了。 别看他平时能言善辩,无所不知,但在儿女私情这方面,其实一窍不通。他本来就紧张胆怯,不知如何开口,经过女帝这么一折腾,赶鸭子上架,逼他立即行动,他不慌乱无措才怪。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躲在这里喝闷酒。 至于待会该怎么办,四个字——听天由命。 两坛酒下肚后,他面红耳赤,起身时脚步轻浮,已经踉跄不稳。 走出酒肆,不知是何时辰,街上灯火阑珊,夜空里繁星点点。 初夏的微风舒爽而温柔,拂过路人脸颊,如同少女的纤细玉手,又似那乌黑飘柔的长发,撩人心弦,醺起沉醉的红晕。 任真心猿意马,醉意朦胧,恣意在府门外排溺一通后,把提着裤腰走进家里。 书房在东,睡房在西。 任真向北。 穿过阴暗花园后,视线开朗,一座小楼呈现眼前。 他揉着惺忪醉眼,用力拍打房门,响声在寂静夜里分外聒噪。 房里黑灯瞎火,无人应答。 敲了片刻,他痴痴一笑,喊道:“睡了?” “嗯。” 任真挠头,哦了一声,在门外傻站一会儿,倒头往回走。 走在后花园里,他忽然停步,意识开始清醒,自嘲道:“是不是傻?哪用得着见面……” 俩人心意相通,自己在想什么,她都能感知到,又何必非要见面,自寻尴尬? 或许,她也不想看到自己这副酒后丑态吧? 他摇头苦笑,回到自己房间,既没开灯,也没脱衣,就直接趴在床上。 床很柔软,像是丰腴女人的怀里。 他闭着眼,脑海里全都是她的面容。 酒后的他呼吸有些粗重,欠了欠身,喃语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大概就是古典版的数羊催眠术? 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睁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顶,“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夜很寂静。 当下很忧郁。 他拍了拍微胀的小腹,缓缓移向裆下,脑海里生出一丝绮念。 这时,一道清冷的话音响彻脑海,“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他猛醒,赶紧将手移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只要在想她,哪怕是**(手动和谐),她都能准确感知到。 “你不是睡了么?” “你很吵。” “我没说几句话啊……” “但你在想。” 任真语塞。 他每想她一次,她就会收到一次。所以很吵。 他红着脸道:“那怎么解决?我浑身难受,睡不着。” “变态!” “你干嘛骂我?是你自己想歪了。” “去死吧。” 任真身子一哆嗦,闭着眼没再意淫下去。 脑海里寂静无言。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说这话的是海棠。 任真懒懒道:“我就要睡了。” 海棠沉默一会儿,说“白天你是怎么说的?” 任真没答话,睁开了眼睛。 眸光明亮,像是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微光。 “你想听吗?” 他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不知她是否感应到心跳。不知她是否也这样。 “说说看。” 她的语气很淡,一如既往。但这三个字,明显是一种鼓励。 任真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时间正在变慢,快要凝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海棠轻哼一声,准备接话,却想不到,他还有下文。 “但是我害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或许在外人眼里,我只是十六岁的孩子,还处于懵懂未知的年纪。但是相处到现在,你应该最清楚,我不仅是手眼通天的坊主,更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 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止话音,身躯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有人说,真正爱上一个人,应该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忠于人品。” “颜值?问世间,谁比你更美?” “才华?拜托,你可是剑圣大人,无数人崇拜的偶像。” “性格,嗯,我觉得,有人说就得有人听,刚柔并济,冷热相宜,这样才算绝配吧?” “善良……你如果不善良,不去金陵,咱们又如何能邂逅?” “人品,你人品确实不咋地,明明心里很清楚,非要逼我说出来。” 任真嘴角微挑,打开话匣子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重新闭眼,开始享受这份交心的倾诉。 “我想了很久,发现这些特质在你身上都不欠缺。但是……似乎……这些并不能完美阐释,我对你那种心动的感觉。” “于是我开始回想,从我们相遇、离别、重逢,一直到现在,走过的所有的路,我才意识到,所谓的标准其实都是扯淡。” “爱上你,只要第一眼就够了。” “这是天意。” 第311章 幸好爱有天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天意还有一种说法,叫做缘分。 “缘分这东西,就像是透明不可见的细线,将天涯海角的有缘人牵连在一起。所以民间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用在咱们俩身上,再合适不过。” 任真认真感慨着,一幅幅往事在脑海里浮现,他嘴角不觉扬起来。 “你我在金陵邂逅,就是上天开的玩笑。诱杀剑圣的计谋,是我定的,明杀暗救,更是我出于我的心意,但我当时哪知道,自己玩弄于掌剑的真武剑圣,会是日后令我钟情的绝色女子?” 再聪明的人,也难以算尽一切,逃过天意。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 “那日我还自鸣得意,以为把你蒙在鼓里,让你看不透我的真面目。到头来,是我没看透你啊……” 海棠静静听着,任真无法看到,她眼里也噙着笑意。 “在我意识里,对你最深的印象,是你在车厢里质问我是谁时。我都不敢相信,当时竟会对一个男人看痴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一定会认为我是个gay。” 海棠一怔,忍不住问道:“盖……是什么意思?” “就是男人相中另一个男人。” 任真不想过多解释,破坏难得的表白状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现在想想,那就是一见钟情,我怦然心动,只是没敢深想。后来重逢,你恢复女儿身,我对你的爱意就悄然萌发了。” 海棠习惯性沉默,没有打算表态的意思。 任真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斜谷外,我一直追问,你跟我父亲是何关系,虽然嘴上开玩笑,喊你顾姨,其实心里挺害怕,担心你俩存在男女之情,变成我的长辈,让我的爱慕之情破灭。” “你想太多了,”海棠毫不犹豫,立即解释道:“我跟你父亲萍水相逢,总共只见过两面。那年我只有十岁,还懵懂无知,你父亲却已近三十,跟你母亲成婚,我怎么可能跟他同辈!” 任真点头,相信她的解释。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大恩,恩同再造。我对他只有感激,不惜万里前去找你,就是想向他报恩,不愿让他的香火断绝。” “所以,你跟我说过那番话后,我就下定决心,日后哪怕没法跟你成为眷侣,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停顿片刻,终于鼓足勇气。 “海棠,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意吗?” 她还在沉默。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两世为人,他从未如此慌乱过。 他神经紧绷,默念道:“一定要答应我啊……” 她自然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斟酌着措辞,说道:“想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你说。” 此时,她也躺在床上,如任真一样,仰视着漆黑房顶,思绪联翩。 “从小我就很要强,不肯服输,不甘心被男孩子欺负。长大后,我成为剑圣,更是眼高于顶,没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以前,你父亲是我唯一钦佩的男人。而你,算第二个。” 任真闻言,心里骤凉,有股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要给我发好人卡? “那日在金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自鸣得意,以为将你的性命攥在手里,任我宰割,所以由着高傲自负的性情,一步步踏进你的圈套。我根本不敢相信,世上会有拿自身性命当诱饵的猎人。” “我对你最深的印象,就是你满脸得意,自称是天才时。那一刻,我恼羞成怒,但心里其实已经承认,我输给你了,你是我见过最狡诈的人。你那副神情,真的很贱。” 任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极少服人,并不是因为我逞强嘴硬,而是有资格征服我的人太少。你连我的性命都能夺走,我还凭什么不服你?临死之前,我还想,死在你的神仙局里,我并不冤。” 任真收敛笑意,不清楚她为何讲起这些。服与不服,跟他的表白有半毛钱关系? 海棠自顾说道:“早年行走江湖,看到别人家的姑娘出嫁时,热热闹闹,我也曾想过,自己对男人不屑一顾,以后若要嫁人,得是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 任真咧了咧嘴,很想提醒她,高傲自负的老毛病又犯了。 海棠心有灵犀,继续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认同实力,敬畏强者,唯有战胜我,才有资格做我的男人,让我甘心顺从。而在这世上,真有把握赢我的,却只有几个老家伙。” 风云榜上,剑圣曾排第六。武帝陈玄霸,儒圣董仲舒,道祖陈长生,冥圣杨玄机,活佛方寸,这五位,无一不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同龄人里,海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想战胜她,从而娶她过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你做到了。” 杀人诛心,任真凭的不是修为,而是卓绝的智谋。 如果要嫁,也是嫁给这个让她心服口服的男人。 任真听懂了,原来他在那个局里最大的收获,是被绣球砸中! 他欣喜欲狂,从床上豁然跳起来,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呐喊庆祝。 海棠的话却没说完。 “在灵台山上,我起死回生,迫切想知道真相。可惜方寸大师修闭口禅,三十年没说话,无法道破疑惑,于是我下山后,重回金陵。” 任真一愣,平复激动的心情,问道:“你去干嘛?” 他易容成她,返回云遥宗,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想必她也能沿途听说,没必要再进龙潭虎穴冒险。 “故地重游,我想温习跟你的回忆。” 于无意中动真情。 任真哑然,她补充道:“主要是跟过去的自己道别。” 死而复生,人生既然重来,当然要活出不一样的自己。如此算起来,金陵邂逅,就是促成她涅槃重生的契机。 “我沿着那条路,重走一遍,恍如隔世。一路上,我看到了过去,看清了那个冷僻、高傲、虚荣、可怜的自己,也看透了人生的意义。” “最后,在那棵梧桐树下,我知晓天命,重获新生。我庆幸真的有天意,让我遇到赐予我蜕变的那个人,给我一个真实生活的机会。” “有朝一日,希望能携手重回那里,让人生有完美的结局。” 第312章 约泡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念旧的人最喜欢故地重游,还有哪种方式,比两人牵手一起去回忆,更为完美? 任真听到此处,动容且动情,第一次见她坦露心扉。如果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继续陪伴,就是对告白最深情的回应。 相濡以沫,何不相伴于江湖? 静谧长夜里,两人躺在各自床上,脸颊上荡漾着会心的笑意。 “你成为我的本命,根源便在于此。我站在梧桐树下,之所以能勘破知命,本身是受你所赐,脑海里又在想你,巧合的是,在同一时刻里,你恰好也在想我,两心相印,才实现心意共通。” 任真困惑问道:“你凭什么断定,那一刻我在想你?为何我没有印象,也没有产生异常感应?” “我体内气息暴涨,逼近破境边缘时,不知为何,我忽然能看清你当时的情境。你正坐在一座古怪的墓地里,对着墓碑闭目而坐。” “墓碑?” 任真怔住,沉思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时自己正在西陵桃山,破解春秋七十二经碑。 “你仔细想想,当时肯定有感应。我望向北方天穹时,脑海里看见,你忽然睁开眼,同时抬头南望,仿佛在跟我隔空对视。从那一刻起,只要你再想起我,我就能及时感知到了。”(第86章末) 经她这么一说,任真恍然记起,某天自己在解碑时,曾生出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觉得南方有人在隔空窥视他。 他一度猜测,是晋武帝动用某种通天道法,能在暗中监视他的举动。没想到,真相原来是他被知命了。 “我为了知命,把北唐群雄搅在一起,大动干戈,你只是逛逛街,就能顿悟破境,气运比我强太多。你放心,日后我肯定带你回去。说不定,咱们能当场踏进第九境呢!” 任真调侃着,心里也明白,再回金陵时,就将面对武帝的绝顶修为,必会凶险万分。如果他俩无法晋入九境,就无法杀掉这位最强的仇敌。 在她面前,他没法言不由衷,真实想法自然藏不住。 她答道:“死而复生后,我最深刻的领悟就是,应该真实温暖地活着,希望你也能做到。以前你孤身一人,可能会不计后果,孤注一掷。但从今以后,就算为我考虑,你也不能再铤而走险。” 需要改变的不止是她,同样还有他。 “这是我的条件。” 完整地说,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条件。 任真沉声道:“我答应你。” “嗯,那我睡了。” “别啊!”他早无醉意,这时正精神亢奋,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屋顶看星星吧……” 脑海里再无回音。 海棠姑娘雷厉风行,果然下线睡觉了。 任真苦恼难眠,心里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当面表白才对。说不定……后续还能摩擦出激情美妙的火花。 …… …… 朝试第三天,步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殿试。 按历年规矩,殿试被安排在午后。在此之前,也就是上午的两个时辰里,还有一项仪程,是让三甲进士入脉泉。 沐浴更衣,只是觐见陛下的最基本礼节,中榜才子整洁衣冠,以示尊敬。进儒家脉泉,接受灵气洗礼,则能让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以最饱满的精气神出现在御前。 在一些豪族子弟眼里,这项奖励甚至比大朝试本身更重要。他们身份煊赫,家中豪富,或许对当芝麻大小的官儿不感兴趣,但是,即使是再阔绰的权贵,也不敢说,自己有门路进脉泉。 十大脉泉是儒家至宝,汇聚天下文人气运,每座都被视为禁地,绝非想进就能进。 终南圣地有师和礼两座,东西北三大书院各有一座,其余五座皆归皇家掌控,也就是说,若不能得到四大书院和朝廷认可,任你手眼通天,也无法闯进脉泉半步。 进脉泉的好处不言而喻,哪怕能取一瓢饮,吸收灵气为己用,都会是天大的机缘,能让修为陡然暴涨。当然,在两个时辰内,能吞纳几许,就要靠自己的气运了。 昨天下午,武试榜单就早早确定,傍晚时分,文试也放出成绩,公布中试榜单。 今天一大早,金榜题名的学子们便兴冲冲赶到皇城门口集合,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之情,等候进入脉泉。 任真也在人群里。进脉泉这等好事,他怎舍得让别人替他去享受。 虽然他是小先生,在儒家地位超然,也不便跟女帝开口请求。毕竟,脉泉乃天下文人气运所汇,如果被他贪婪汲取,占为己有,肯定会被世俗所不齿,玷污名声。 天下共有,理应天下共享,是以此作为朝试奖励的初衷所在。 时辰已到,负责主持的考官现身,在人群前方说道:“朝廷对外开放的脉泉有两座,请选择仁脉的站在左侧,选择智脉的在右侧。”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迅速站队,划分出两组阵营。 关于这个选择,恐怕在进京的路上,他们就憧憬过无数次,哪还用得着临场考虑。对儒修而言,自身修行偏于哪一脉,极容易作出决定。至于儒家以外的散修,去哪座都无所谓,更没必要纠结。 任真选择了仁脉。 他随意打量身旁,发现在相距不远处,邬道思峨冠博带,显得器宇轩昂。 这时,考官开门通行,人群一起上前,他趁机凑到邬道思身畔,搭讪道:“邬兄,莫非你也主修仁脉?” “啊……”邬道思侧身看着他,敷衍应答一声,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任真并不介意,笑嘻嘻地道:“昨天回府后,家师对你不吝溢美之词,称赞你答题行云流水,文采斐然,令小弟好生钦佩。” 邬道思报之一笑,这才想起,此人是吹水侯的首徒,脚下步伐却没放缓,显然不想多作交谈。 任真还记得他昨天说的话,调侃道:“既然只想看看热闹,邬兄用不着这般匆忙吧?实不相瞒,家师嘱咐我,要多向你这位博学才子讨教,不如咱们约好,一同进去泡泡,如何?” 明明是入脉泉修行,却被他说出去温泉泡澡的味道来。 邬道思莞尔一笑,“待会一刻值千金,反正我只想看看,任兄不嫌浪费良机,难道我还吝时不成?” 第313章 智者寡仁,仁者弃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于是,两人联袂向前。 准确地说,两座脉泉并非在皇城内,而是在后方的山丘附近,被上林苑包围在中央,皇宫就是进出的唯一通道。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故,仁脉坐落在山腰平地上,越过山丘后,可见一片静湖,湖心即是智脉。 考官带领下,士子们一同登山。 此时日头初升,山林清凉幽静,众人踏着松软土壤,沿蜿蜒小道向上,脚步轻快,心情都很愉悦。 任邬二人并肩而行。 任真有心结交邬道思,问道:“孔圣曾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邬兄认为,此言何解?” 邬道思不假思索,朗然道:“如果断章取义,从字面理解成,仁者喜欢山,智者喜欢水,则谬之远矣。至圣的意思是,仁者如山,智者如水。” 任真点头。他的观点是对的,这道小题果然难不住他。 邬道思继续说道:“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似于山,故乐山。至圣以山水比拟,蕴涵大智慧,仁智两脉的精髓皆在其中。” 任真若有所思,“邬兄的见解精妙,跟家师如出一辙。我看你沉稳有度,平静如山,应该是主修仁脉吧?” 刚才他提过这个问题,邬道思避而不答。 此时,邬道思摇头,低声道:“我以为,仁义礼智信,下五脉重在修身,成就美好品德,对经世治国而言并无用处。这不是邬某追求的大道。” 换言之,天地君亲师,上五脉才是大道所归。他志存高远,似乎对仁道不屑一顾。 任真凝眉思忖,说道:“咱们儒家主张仁政,以民为本,可以说是核心理念。邬兄为何认为,仁脉无法经世致用?” 邬道思闻言,轻哼一声,眼神玩味,“仁政思想,是对朝堂上的当政者们提出的。仁或不仁,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岂是平民百姓所能左右?” 任真脸色微变,此人话锋直指朝廷,乃至女帝本人,虽说观点本身正确,但对自身安危而言,绝无半点益处。 敢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他就不怕被检举告发么? 邬道思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一介布衣书生,空有仁爱之心,却无法施政于民,就只剩夸夸其谈罢了。朝廷若残暴不仁,即使你再精通仁道,又有屁用!” 任真默然。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无奈。通达者未必肯兼济天下,而更多的仁人志士,却又处在穷困窘境里,即使心系社稷,也只能独善其身。 满腹经纶,治国良策,又有屁用? 邬道思看在眼里,以为他不明其意,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微微哂笑,准备抛下他独行。 任真大步追上去,说道:“听邬兄的意思,上五脉就能让人摆脱困境,真正造福万民?” 邬道思无动于衷,没有继续深谈的意思。 任真见状,只能先换个话题,诱开他的话匣子。 “当政者未必都昏庸,在我看来,至少家师就心存仁义,想为大唐子民谋福祉。可惜他势单力薄,做再多好事,也会被人说成天下乌鸦一般黑……” 邬道思心意微动,联想起任真的吹水侯首徒身份,脚步不觉放缓。 “我对尊师了解不多,只听说他少年得志,有夫子做靠山,在朝堂上风生水起。至于他的仁义之举,我实话实说,也不怕得罪你们,我听到的见闻,都是他在京城疯狂敛财,门庭若市,仅此而已。” 任真一僵,没想到自己口碑这么差,竟被人当面讽刺,连忙辩解道:“师尊经商致富,绝非强取豪夺,为富不仁,他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邬兄难道没听说,他慷慨解囊,捐出数千万饷银,助大唐抵御外侵么?” 邬道思眨了眨眼,并不买账,“你师尊是精明人,在我看来,这只是他谄媚求宠,初来长安的晋身之策。只能算钻营投机,绝谈不上忧国忧民。” 他顿时气急,不甘地道:“那他以一人财力,在城外开设粥场无数,救急流亡难民无数,这些也都是钻营投机?没有赚来的血汗钱,他拿什么爱国爱民,拿什么兼济天下!” 邬道思哑然无语。这是铁打的事实,他没法反驳。 任真还不解气,愤然道:“别的不说,如果这次的主考官不是他,没有革除舞弊的决心和手段,不想主持选拔公平,哼,只怕你就没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邬道思僵住,躬身朝他行礼,真诚说道:“是在下失言,亵渎尊师品行,愿意向你赔罪。确实,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前日文试,如果任真没有夺笔,涂抹掉他的大逆言论,他此时不仅没法中试,还会锒铛入狱,性命不保。 任真出了气,不解地道:“我不明白,你跟家师素无过节,他又没作恶多端,声名狼藉,你为何对他的评价这么差?难道精明处事也有错?” 邬道思转身,望着山下的密林,感慨道:“智者寡仁,仁者弃智。当政者太过精明,从来都不是好事。” 任真没听过这句话,一时怔住。 邬道思也不急于跟随人群,徐徐而行,解释道:“一个人如果太聪明,能轻易算计别人,利用心机手段达成目的,那么,他往往会轻视多数单纯朴实的平民,从而缺乏敬畏和仁爱。” 任真琢磨这话,智者寡仁,似乎是这么回事。 他聪明绝顶,平时忙于尔虞我诈,对于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对手,他难免心生鄙夷。而且,他太依赖自身智慧,处处提防,所以极少跟人坦诚相待,关爱那些实力弱小的人。 “我承认,我对尊师不够了解。从他那些传闻里,我只能推断出,他是个异常狡猾的阴谋家,能将整个京城的权贵耍得团团转。所以我才排斥,担心他在处理政事时,也抱有这种蔑视众生的心态。” 为政者缺乏仁义,这是社稷之祸,百姓之难。 女帝和元本溪二人,就是太迷信智谋,倚仗阴险心机,不择手段,于是在窃权过程中,接连炮制三大冤案,令北唐血流成河,人心慌乱。这已不止是寡仁,简直是冷酷残忍。 这些惨祸,天下人有目共睹,邬道思出身北海,更清楚不过。 痛定思痛,当任真深得圣眷、执掌朝权后,邬道思难免会认为,他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来京城后的一系列举措,足以彰显他的心机智谋。 他要是再寡仁,狼狈为奸,北唐将暗无天日。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仁者弃智,看来这就是你秉持的执政理念。” 第314章 仁脉衰竭,世道不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错。” 邬道思解释道:“仁者弃智,并不是说,仁者要主动放弃智慧,变成蠢货,而是要抛弃自以为是的骄傲态度,根据事情的本来面目认知和判断,而非一意孤行。” 任真反应很快,说道:“道家的《道德经》里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应该就是你阐述的观点吧?” 邬道思点头,“为官者只要有仁慈之心,在处事就不会敷衍懈怠,而是设身处地替百姓着想。只要肯动脑筋,智慧就足够了,所谓的权术,纯粹是用来谋私利罢了。” 任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所以你认为,吹水侯多智寡仁,可能是大唐子民的灾难。” 邬道思没有说话。 任真感慨道:“像邬兄这般博学,又志向高远,关心百姓疾苦,如得以重用,坐到当权者的位置上,自然是大唐幸事。然而,要想步步高升,经纶天下,离不开的恰恰就是权术。”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有能力胜任某个官职,像邬道思这类大才,确实也能做到。然而,世道不公,他们连上任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用权和谋权,是两码事。 邬道思认为,当权者应无权术,但如果没有权术,又如何顺利当权?让当权者放弃起家本领,这现实吗? 听着任真的话,邬道思陷入沉思。 “在我看来,世间不缺少狡诈多智的奸贼,也不缺乏你这样满腹经纶的贤才,真正稀缺的,是我师尊那样的人。有足够的智谋,能掌握权力,同时不忘仁义之心,出于良知,多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他夸起自己来,全然不害臊,甚至露出一副自恋的神情。 他说的也是实话。 如果只出于私利,那么,他可以毫无顾忌,只管千方百计迎合女帝,骗取她的信任,根本没必要做损人不利己的好事。 这次主考,他不惜得罪众多权贵,对自身并无利益可言,真正获益的是普通考生,是北唐子民。 试想,一旦录取那些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将他们派上前线,到时战败城破,无数市井百姓会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北唐积弊已久,需要有人站出来,还百姓一个清明。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坐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想因私废公,成为北唐的罪人。 出于良知,这个为复仇来的人,挺身而出。 “智者寡仁,是普遍现象,却非绝对,仁者弃智,更偏激而不切实际。仁和智并不冲突,二者兼得,虽然困难,才是正道。” “所以我相信,以邬兄的才学和心性,如果能多学学权术,同流却不合污,而非瞧不起它,日后必能平步青云,成为北唐的脊梁!” 任真认真看着他,像是在指点很器重的晚辈,眼神里充满期待。 “你太天真了,”邬道思哑然一笑,“又或者说,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 任真面无愠色,“哦?何出此言?” 邬道思沉声说道:“难得聊这么多,我也能看出,你并无歹意,不妨再多说几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除非,你能掀翻这片天!” 这话云山雾罩,任真听得有些糊涂。 邬道思不想解释,“跟你聊天,我很欣慰,因为我发现,朝堂并非腌臜不堪,还是有人在秉持仁义。可惜,独木难支,无济于事。” 说罢,他不再停留,追向快消失在前方的人群。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你的言行,为何总是如此偏激悲观?” …… …… 山不在高,有脉泉则灵。 不一会工夫,众人达到山顶。 山顶并不陡峭,而是一大块平地,中间向下凹陷,坐落着一眼灵泉。 说是灵泉,其实占地数亩,更应该称之为小型灵湖。 这就是仁脉脉泉。 脉泉由灵气汇聚而成,因此,眼前的灵湖里并没有水,而是弥漫着一层纯净无垢的灵气丝缕,深不见底。 从远处望去,白茫茫一片,宛如连绵云海。 众人站在岸边,俯身凝望着脉泉,虽没跳进去,吸收着附近的清新空气,已然感受到令人振奋的精沛真力,跃跃欲试。 带路的考官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进入脉泉了。两个时辰后,我会带你们离开。” 说罢,他自顾走到远处休息,不再关心士子们的状况。 众人早就迫不及待,见此情景,争先恐后,纷纷跃入脉泉,身形湮没在白色湖面里。 他们都已进去,任真回头就看到,邬道思一人站在那里,正望着脉泉发呆。 他走过去,说道:“邬兄,咱们一起进去吧!” 邬道思摇头,面对这份修行良机,反而流露出失望之情。 任真问道:“你怎么了?” 邬道思黯然道:“我只是来看看,就不进去暴殄天物了。” 任真大感惊奇,没想到对方是玩真的,看着极其珍稀的修行资源,竟然不动心。 “暴殄天物?你要是跳进去,肯定对修行大有裨益。” 邬道思默不作声。 任真愈发好奇,追问道:“眼前看到的景象,你可曾满意?” 邬道思抬手,指着脉泉边上的石壁,有些唏嘘。 “来之前我就想,皇帝冷酷不仁,朝廷乌烟瘴气,如此混乱时局下,在大唐读书人心中,可还抱有希望,能否坚守仁义正道。今日亲眼目睹,原来大家都绝望了……”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任真凝眸望去,只见在石壁上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弧线,蔓延向远处。 这是脉泉灵气表层原先停留的位置,日子久了,便在崖壁侵蚀出这道痕迹。但现在,内部的灵气已大幅消减,下方湖面跟这条线之间有不小的距离。 脉泉衰竭,象征着主攻这一脉的北唐儒生急剧减少,不复昔日兴盛。 换句话说,在世人眼里,仁作为曾经的道德标准,如今已无实际意义。乱世之中,连朝廷都不以仁取人,弃如敝履,一心入仕的文人又岂会再修行仁脉,做无用功? 江河日下,世道不古。 仁脉衰竭,意味着北唐的人心变了。 人心变了,又会如何? 任真这才明白,他是来看这个的。 邬道思负手而立,刚才的悲愤目光,渐渐变得冷漠、麻木。 “你劝我学阴谋权术,讨好那个手染鲜血的女人。连天都是黑的,你告诉我,还如何让人间变白!” 第315章 无言的愤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之前谈及朝政时事,言语间,邬道思便对当今朝廷失望,只是措辞隐晦,没有道破而已。 眼前四下无人,义愤填膺之下,他毫不掩饰胸臆,直接斥责女帝武清仪。 世风沦丧至此,罪魁祸首当然是皇帝。 想让人间清白,就只能捅破这片黑暗的天! 任真很警觉,没有接着话茬说下去。 两人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交情,便不至于推心置腹。邬道思非愚鲁之辈,这些话该不该说,后果如何,他心知肚明。他还敢直言不讳,难保不是在给任真下套。 沉默半晌后,任真幽幽说道:“你就不怕我泄密,揭发你有谋逆之心?” 邬道思冷笑,转身瞥一眼,没再说什么,扬长而去。 他真的只是来看看。 任真怔在原地,望着他下山的背影,表情有些复杂。 最后瞥视那一眼,充满鄙夷和讥讽,对他的试探不屑一顾,这让他生出懊恼之情,后悔说出这话。 “难道我这是小人之心?” 他对邬道思的言行无法理解,只好收起思绪,纵身跃入脉泉。 泉里无水,到处流动着洁白精纯的灵气,扑打在肌肤上,感觉湿润而清凉,就像行走在林间的晨雾里,说不出的舒爽。 这是一次涤荡心神的沐浴。 任真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在泉里,被浓郁灵气包裹其中,闭目凝神。随着神意运转,他浑身毛孔舒张,宛如吸水海绵一般,开始贪婪汲取这些灵气。 不止是他,脉泉里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由于体魄和资质的不同,每个人的吸纳速度也会有差异。 对任真而言,他自然下垂的左手处,天眼正在疯狂吞噬,将四周灵气全都撕扯过来,以至于这一位置如牛乳般纯白,灵气浓郁到了极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脉泉,在终南书院时,征得颜渊同意,他便进入师脉脉泉,潜心修行数日。那次,他的修行成果丰硕,从四境下品臻至圆满,直逼第五境。 而如今,再想突飞猛进,已不现实。毕竟,眼前时间太有限,仁脉的灵气浓度远不如师脉,最重要的一点是,后五境修行艰难,再想跟当初那样境界暴涨,纯属做梦。 最终,经过两个时辰的浸泡,任真跳出脉泉时,修为提升至五境中品。鉴于他已经数月停滞不前,这算是很不错的收获。 此时的他,神清气爽,仿佛换了个人一样,眉眼间透着蓬勃朝气。 “八境以下,这脉泉能助人提高效率,飞速修行。海棠进宫后,有的是时间进脉泉,我要想再追上她,只会更困难……” 现在,海棠是六境下品,而他只有五境中品,分开一段时间后,她的实力将涨到何种地步,根本无法预知。 两人心有灵犀,海棠立即感知到了,在他心底回应道:“如果能到七境,咱们再度联手时,我就有信心,从风云前十手里全身而退。” 任真闻言,顿觉失望,“前些日子你说,遇到八境下品能全身而退,敢情你再提升一层境界,还是只有打不过逃跑的份儿?” 他受够了身不由己的感觉,恨不得能立即战胜八境,跻身大陆最强之列。 海棠微嘲道:“你只有区区五境,能从他们手里逃走保命,还不知足?何时你追上我,不再拖后腿,咱们就会赢了。” 她没说错,双剑合璧的局限,不在于她有多强,而是任真有多弱。如果两人皆是七境,到时轻松战胜八境,便不是问题。 任真咬了咬牙,回敬道:“你等着!班师回朝时,我一定凭本事把你压在床上!” 昨夜表白成功后,他就琢磨着找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可惜天意不作美,两人才刚确定关系,还没来得及你侬我侬,就要分开,这令他很不爽。 海棠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谁压谁,还不一定呢。 …… …… 历时两天半,朝试进入最庄重的环节——殿试。 以主考官假蔡酒诗为首,全体中榜贡生排成四列,整整齐齐,跟随在他身后,鱼贯走进昭文殿。 文试在左,以邬道思为首,在任真的提携下,他顺利成为会试首名;武试在右,以王桀为首,经过激烈决斗,这位北境之王力压群雄,雄踞榜首。 众人站在阶下,一起朝女帝行礼问安。 女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这届贡生,微笑说道:“都平身吧。” 假蔡酒诗移步,退到一侧静立。 到了殿试环节,由女帝亲自出题考察贡生,并钦点头甲三名,基本没有主考官什么事。所以,任真才敢让替身扮演蔡酒诗,而他自己出现在考生里,应对殿试题目。 这时候,一名内监捧着托盘,走到女帝面前。 里面放着两份奏折,一份是此次大朝试的中榜名单,另一份是礼部拟好的备选题目,供女帝参考。 女帝拿起那份名单,仔细阅看起来,没有说话。 偌大宫殿,一时寂静无声。考生们都屏息凝神,紧张等待女帝训示。 女帝抬头,望向阶下右首那人,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你就是王桀?” 王桀闻言,出列躬身答道:“正是草民。” 女帝颔首,对他的英武气度比较满意,说道:“云榜第一,北境之王,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虎父无犬子,此去前线战场,希望你能继承令尊遗风,为大唐守护疆土,立下汗马功劳。” 对普通百姓来说,能被皇帝知道姓名,当面称赞和勉励,这是天大的荣耀。士为知己者死,估计很多人会感激涕零,当场表达誓死效忠的心意。 然而,王桀不是普通人。 他默然而立,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回复,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没人能察觉,他眼眸里绽放出锋锐的寒光,如利箭在弦。 早就听过? 既然听过,那你应该还听过,先帝曾当众许诺,要封我为异姓王! 既然听过,那你就该替你丈夫兑现诺言,而不是让我背负屈辱,在泥潭里挣扎了三十年! 君无戏言,亏你还有脸面,说你知道北境之王! 你让我替你卖命,凭什么! 第316章 重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王桀敢怒不敢言,也没打算说什么。 这三十多年里,他学会的最重要一项本领,就是忍耐。 只听女帝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没封你为异姓王。那毕竟是先帝许下的诺言,也是他一时激动所致。本朝如今只有梁王一位亲王,你若无赫赫功勋,就想封王,领袖群臣,众将士势必不服。” 任真掀开旧案后,女帝为了撇清罪责,堵住悠悠众口,将一切归咎为庸王高瞻的嫁祸污蔑。高瞻费尽艰辛逃离京城,断然不敢再回来,此事便死无对证,最多各执一词。 于是,旧皇族高家唯一的王爵被剥夺。 谁要是真的封王,跟极可能成为储君的梁王平起平坐,其地位和分量可想而知。事关重大,女帝当然不愿敕封王桀。 王桀低头不语。 女帝正色道:“先帝的承诺毕竟存在,此事众所周知,我也不能让他食言。这样吧,你是武试首名,我便让你暂任副将,前往敬侯李存啸麾下听命。” 王桀抬起头来。 “如你能立下奇功,驱敌于国门之外,我自当履行诺言,封你为幽王,到时群臣心悦诚服,也不会有非议,如何?” 王桀淡淡说道:“谢陛下。” 他心里却暗笑,“怎样才算奇功,到时功劳记在谁头上,还不是你说了算?画饼充饥,就想收买人心,武清仪,你真以为我傻么?” 场间其他考生哪想到这一层,听到封王二字时,他们都眼花耳热,精神鼓舞。 在他们看来,这届新人还没出征,陛下就当众作出如此承诺,看来,朝廷这次肯下血本,要重赏杀敌立功的将士。这正是他们扬名立万、名垂青史的大好时机! 女帝,继续翻看榜单。 武试只以决斗分胜负,昨天就已尘埃落定,今天前来参加殿试,只是走个过场,在她面前露露脸。她点名激励王桀,算是对武状元的认可。 这就意味着,本届武试真正结束了。 殿试,从来都是文试考生们的主战场。一般而言,女帝出的题目皆源自儒家经典,考生在规定的范围内,当场作答,由女帝评定最终成绩。 虽说规矩如此,实际上考生那么多,良莠不齐,女帝没必要都亲临亲为。渐渐地,大家都形成默契。 会试名列前茅的几位翘楚,必有真才实学,上得了台面,就让女帝亲自考察,至于后面剩下的众人,无关痛痒,考官们走个过场,随便打发就是了。 换言之,心里压力最大的,应该是邬道思这些人。 女帝看着名单,说道:“今年的会试题目偏难,诸位成绩差一些,我能理解。但是你们不必抱怨,出题的考官不通人情,他尽职尽责,意在遴选真正的栋梁,我很欣慰。” 说着,他看了假蔡酒诗一眼,点头表示认可。 “尤其是最后一题,征求退敌之策,正契合眼前的实际形势,集思广益,深得我意。故而,昨日会试成绩出来后,我特意抽调几份卷子,想看看诸位有何妙计。” 听到这话,众人心神骤紧,都在惊慌地回忆,自己答题时有没有犯忌讳,是不是书写格式不规范,担心自己的卷子被陛下抽中,万一惹得她不悦,这辈子的仕途就彻底黄了。 任真站在武试人群里,也是暗暗诧异,没想到女帝会如此关心,亲自抽调考卷查阅。 这时,女帝合上名单,放回内监捧着的托盘里,又拿起备考的殿试题目,却没立即打开。 “我只看了前几名的卷子,本来满怀期待,以为你们精通文韬武略,能提出可行的作战方针,结果却大失所望。每份卷子上都是寥寥数语,敷衍了事,连句像样的意见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脸色微沉,看向文试队列最前方。 “有名考生倒是写了不少,将空白处填得满满当当,却又用墨汁统统涂掉,变成黑炭一块。在试卷上信手涂鸦,邬道思,这样很好玩吗?” 她盯着昂首挺立的邬道思,从话音里听不出情绪。 任真见状,不禁苦涩一笑。 邬道思在试卷上仗义执言,忤逆女帝,幸亏他当场发现,夺笔将其抹掉。不曾料想,女帝还是留意到这处细节,在殿试上当众责问。 他心里开始担忧,害怕邬道思的偏激性子又发作,说出大逆不道的狂言。若果真如此,将万劫不复,神仙也救不了此人。 这时,邬道思迈步向前,举止间气度不凡,温声答道:“回陛下,草民本来专心作答,行将写完时,忽又觉得,满篇都是废话,毫无实际意义,还不如不言,索性将其统统划掉,以免污了阅卷考官的眼睛。” 任真闻言,松了口气。 这么回答就对了,说自己作答错误,发挥不满意,于是抹掉写出的答案,完全合情合理,女帝也无可指摘,最多批评他,不懂得保护试卷美观。 然而,女帝的回答超出他的预想。 “是不是废话,自有考官评判,你何必轻易放弃?我看过你前面的作答,见识精辟独到,高屋建瓴,配得上成为本届状元。所以,你不妨把涂掉的内容念出来,就当是我在殿试时再考你一遍吧!”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都瞳孔收缩,望着前方邬道思的背影,眼神里充满震惊和艳羡。 女帝的话意很明显,她被邬道思的才学打动,更倾向于钦点他为文状元。能得女帝提前肯定,这是无数读书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拿邬道思做过的题目,重新考一遍,这更是莫大的偏袒。毕竟,邬道思先前有所思考,临场作答时,不会像面对全新题目那样,可能会措手不及,继而惊慌失措。 只要他别发挥失常,出现重大纰漏,凭借女帝对他的赏识,将状元收入囊中,不在话下。 众人既羡慕又嫉妒,能在最重要的殿试上撞大运,邬家的祖坟肯定要冒青烟了! 任真则不同,替邬道思捏了一把汗,心脏再次紧悬起来。 他对邬道思更为赏识,相见恨晚,不仅没将其视作晚辈后生,反而想与之结交,成为风雨同舟的挚友。 正因如此,他才特别害怕,邬道思真敢把原答案念出来。 第317章 武氏十大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众目睽睽下,邬道思神态自若,眉眼间多了一抹异样的神采。 他朗然答道:“不必了。题目本身就有谬误,南晋此番入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唐不可能获胜,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忍辱求和。正面击溃敌军?我不知道诸位哪来的信心!” 话音未落,场间一片哗然。 邬道思是不是疯了,竟然敢在女帝面前,直言大唐不可能获胜! 简直就是找死! 人群里,任真脸色霎时苍白。完了,这位难得的才子必死无疑。 女帝神情剧变,盯着邬道思波澜不惊的面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复。 朝堂上危言耸听,动摇军心,他难道不清楚,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眯着眼眸,寒声说道:“不可能获胜?何以见得?” 她倒要看看,这个面不改色的年轻人,究竟想耍什么名堂。 邬道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因为有你。” 正因为有你这样灭情绝性的暴君,北唐人心涣散,成一盘散沙,在这场战争里,才会优势尽失,无法抵挡南晋的獠牙。 听到这四个字,大殿内瞬间死寂,仿佛连掉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众人太过惊恐,以致于不敢再议论,噤若寒蝉。他们无法想象,邬道思竟然变本加厉,将矛头对准到女帝头上。此人绝对疯了! 女帝先是一怔,然后,无声地笑起来,这副表情显得阴恻可怖。 她被邬道思的狂言激怒了。 但作为一代帝王,她的心性非常沉稳,并未当场发怒,将邬道思打入天牢,而是端详着这青年的淡定姿态,试图看破他的真实情绪。 “亏你真敢说。朕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愿意接纳任何耿直的谏言。难得你有天大的胆量,不妨继续说下去,如果有理,朕可以饶你不死。” 她笑意如春风和煦,实际却在想着,要当场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动机和幕后主使,免得严刑逼供不成,让那群逆贼逍遥法外。 她不相信,邬道思表现得如此镇定,视死如归,会是一时冲动导致,此举背后定是有人策划,居心叵测。 “好,”邬道思似乎不意外,欣然道:“那我就把先前的作答念出来,让在场诸位听听,至于是否合理,相信天下人自有评判。” 后方的任真闻言,隐隐有了计较,低垂着脑袋,心里充满懊恼之情。 他早该想到,邬道思蓄谋已久,是为求死而来,本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难怪他曾在考场上说,文人有骨气,虽死不足惜。他是抱定主意,要以死伸张正义,成就青史的忠臣之名。 难怪他只是想看看脉泉,没有进去修行。人之将死,浪费那些灵气,岂非暴殄天物? 难怪他敢当着任真的面,直言不讳,不怕日后被举报。他连这场殿试都活不过去,还谈何日后? 任真终于明白,人若求死,谁都拦不住。他抹得掉邬道思的试卷,却抹不掉对方心里那股激愤。 “年纪轻轻,何苦如此偏执?” 他想不通,邬道思为何要以生命为代价,执意闹这一场? 这时,邬道思的清亮嗓音响起,如山间叮咚泉水,舒缓而柔和,听起来很悦耳,不会让人反感。 “夫战者,胜在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相协,即见胜机……” 这正是他当日的作答,被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 女帝侧耳听着,暗暗赞同邬道思此前的分析。此战取胜之关键,就在于人和,这也是北唐最大的希望。 邬道思微微一顿,嗓音陡然升高,如铮铮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吟诵的情绪也激昂起来。 “惜乎!愤乎!我泱泱大唐,民心尽失!” 众人心脏同时抽搐,此人的狂悖之论终于还是来了。 “纵观当今皇帝所为,空想君临天下,可有分毫仁爱之心?” …… “她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杀夫屠兄,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注】 “今有毒妇武清仪之十大罪状,愿诵与天下人听!”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邬道思原本是在分析国战,谈到人和时,竟话锋陡转,忽然放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痛斥女帝为毒妇,还要陈述她的十大罪状! 女帝脸上毫无血色,双手紧紧抓住龙椅把手,克制着心头的暴怒。十大罪状,这年轻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邬道思面沉如水,义愤填膺,转身对着后方众人,慷慨陈词。 “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觊觎先帝皇位,竟不惜对亲夫下毒手,又将罪名嫁祸于兄长襄王,毫无亲情人性。弑君篡位,灭情绝性,其罪一也!” 关于襄王高澄案的始末,先前世人被蒙在鼓里,还不知情。任真进京后,满城广发供状,才令真相大白。北唐百姓意识到,武清仪其实是篡位自立,手段毒辣至极。 此时,第一条罪状念出后,人们都低头沉默。有任真翻案在前,他们已清楚这条控诉的始末,虽然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都在默认。 “为了顺利夺权,她构织一系列阴谋,炮制出三大冤案,将开朝功臣任天行逼上绝路、使一代贤王高澄冤死、令北海忠良之士遭受屠戮。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其罪二也!” 元武朝三大案,血流成河,冤死者至少有五万人,且都是北唐的栋梁忠臣。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累累血债,必然要记在女帝头上。 “篡位登基后,她大肆封赏阴谋同伙,明知这些人品行奸诈,任由其兴风作恶,把持朝政,却将忠正贤才排斥在外,以致贪墨舞弊盛行,民不聊生。宠信奸佞,荒废朝政,其罪三也!” 这点也是铁证如山。 为了平反昭雪,任真将两大案的所有同谋尽皆刺杀,同时,利用供状,挑明他们曾经干过的勾当。 如此一来,世人终于看清这些人发迹升官的真相。原来一切并非运气使然,而是因为他们都充当过女帝的爪牙,在篡位过程中扮演过极其阴毒的角色。 亲奸佞而远贤臣,当朝皇帝如此荒唐,北唐怎么可能会有清平世道! “操控雪影卫,严刑酷法,铲除异己,其罪四也!” “纵容采买司,横征暴敛,欲壑难填,其罪五也!” …… “豢养面首,淫乱宫闱,荒淫无耻,其罪九也!” “崇信道统,无视法度,践踏百姓,其罪十也!” 整整十条大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邬道思义愤填膺,抬手直指堂上的女帝,厉声怒骂。 “有此毒妇当道,残暴百姓,鱼肉百姓,致使朝野离心离德,世风日下,还谈何人和,谈何抵御南晋!” ………………………… 注:引用自唐代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此文为讨伐武则天所用。 第318章 国仇家恨,血溅朝堂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邬道思声色俱厉,悲愤话语掷地有声,在大殿里回荡,众人心间同样震颤不已。 直至此时,他们依然难以相信,这位准状元会放弃大好前程,突然当堂发飙,如连珠炮一般,列数女帝的十大罪状,骂得酣畅淋漓。 他们僵滞在原地,傻傻地听着,心里都在想,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势必会震惊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任真站在人群里,盯着慷慨陈词的邬道思,脸色阴晴不定,心情复杂到极点。 他事先清楚,邬道思胆大包天,对女帝的暴政愤恨不满,却无法想象,邬道思会闹这么一出大戏。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让对方进入殿试环节,得到大闹朝堂的机会。 邬道思再有才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即兴梳理出十条罪状,他肯定是提前做好准备,烂熟于心。无论抽到的殿试题目是什么,最终他都会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 那么,他为何苦心孤诣,要当众怒骂女帝?不惜搭上性命,难道只是为了过过嘴瘾? 很明显,这是个巨大的阴谋。 任真思绪急转,这时候,已顾不上痛惜英才,而是开始揣摩邬道思潜藏的动机。 “武清仪之罪,路人皆知,但畏惧她的强权,只能把愤怒压抑在心底。在万众瞩目的殿试上,邬道思怒斥昏君,更像是起兵讨伐前传发的檄文,煽动各州郡响应。这颗炸弹爆裂,北唐会更动荡不安。” 他皱着眉头,回想起前世的某些相似历史,又联想到北海的讨武檄文案,渐渐接近事实的真相。 “这个邬道思,或许会成为引爆全局的导火索……” 大堂之上,面对邬道思的破口辱骂,女帝再难压抑怒意,气得脸色铁青,眼眸如杀人利剑,阴戾可怕。 一直在暗中护驾的萧夜雨,此时已悄然走出,手里提着那把铁伞。只要女帝下令,他能以最快速度抹杀邬道思,保证后者连一个字都无法多说,更休想跟女帝同归于尽。 女帝寒声道:“朝堂上辱骂君王,岂止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否考虑过后果?你指责我滥杀无辜,难道就没想过,你的所有亲友邻居,因为你一人的叛逆,都会遭受株连殉葬!” 她的话音冰冷,虽然嗓门不大,却令众人毛骨悚然。 本朝三大案,株连者达数万人,当时北唐无不心惊胆战,吓得孩童都不敢哭出声,深深领教到女帝的杀伐手段。 听女帝话意,难道她要再展开屠杀,震慑北唐民心? 场间气氛顿时凝固,鸦雀无声,快要让人窒息。 然而,邬道思毫无惧意,跟女帝冷冷对视,讥讽道:“毒妇,今非昔比,你的皇位根基崩塌,不仅折损鹰犬爪牙,而且彻底失去民心,你以为,你这套老把戏,还能吓唬住谁?” 太祖病逝后,人心浮躁,那时她敢出手强硬,铲除反对她的忠良,是因为她抓住群臣争夺拥立之功的念头,趁机招揽大批拥趸。民间对她的性情又不清楚,反正都是逆来顺受,老百姓没理由产生强烈的排斥。 但现在,局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百姓受尽朝廷苛政折磨,苦不堪言。今年又逢旱灾,南晋进犯,天灾人祸齐至,北唐哀鸿遍野,到处都是饥荒难民,人心惶惶,时局动荡。 女帝再敢大开杀戒,掀起腥风血雨,等于自掘坟墓,逼百姓们揭竿而起,推翻这座忍受已久的皇朝。 女帝闻言,气极反笑,“乳臭未干的蠢货!真以为有些学问,就能指点江山,一呼百应?朕要将邬家满门抄斩,杀便杀了,路人避犹不及,谁愿意替你鸣不平?” 在她眼里,这些柔弱文人太天真,整天陶醉于礼乐文章,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毫无约束力的仁义道德,就自以为能经天纬地,呼风唤雨。 在真刀实剑面前,只是蝼蚁罢了。 “满门抄斩?” 邬道思一怔,旋即仰天大笑,震荡朝堂,桀骜不驯。 “武清仪,你可知道我来自何处?” 女帝冷笑不语。 “我来自北海。” 女帝漠然看着邬道思,像在看待一个白痴。 “北海又如何?你以为高家会为了区区一介书生,公然忤逆朕的意志?有前车之鉴,他们远比你更识时务。” 邬道思再次放声大笑,嗓音刺耳,“毒妇,你要失望了。” “家父邬立仪,当过三先生魏铮府里的门房,家母邬苏氏,也是魏府的仆人。七年前,北海檄文案发,你派雪影卫前去,到处烧杀抢掠,我全家早就丧命在你手里!” 邬道思笑容散去,死死盯着前方的女帝,眼眸里渗出血丝。 “魏铮先生乃一代鸿儒,忠正纯良,名誉四海,为天下读书人景仰。就因为政见不合,你派人血洗魏府,妇孺老少无一幸免。武清仪,你难道就不怕报应?” “我的双亲,是再卑微不过的草民,只懂辛劳糊口。他们连字都不识,更别提万人血书,讨武檄文,他们犯了什么罪,也要被你们赶尽杀绝!” 邬道思瞋目而视,宛如暴怒的雄狮一般,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我陪少爷在府里捉迷藏,恰好躲进地窖里,逃过这场浩劫。当我爬出来时,我熟悉的所有亲友,全都倒在血泊里,阴阳两隔。你刚才叫嚣着,要把我满门抄斩,你他妈的现在去杀啊!”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副终生难忘的场景,泪水夺眶而出。 “天意让我苟活下来,从那天起,我就发下毒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站在你面前,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要号召天下人起兵,亲手掘开你的坟墓!” 身负国仇家恨,只要能洗清,他虽死无憾。 他整理衣襟,傲然长啸道:“以我鲜血,来祭伐武战旗!” 说罢,他身躯激射而出,撞向大殿一侧的那根铜柱。 使命完成,他要以最壮烈的方式,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剧变推上高潮。 几乎同时,女帝勃然而起,失声道:“快去!” 这话自然是对萧铁伞说的。 尊为八境强者,萧铁伞的功力炉火纯青,在她起身的一刹那,他就已从原地消失,以最快速度冲向邬道思。 一片惊呼声中,邬道思死意决然,眼看额头离铜柱只有分毫,这时,他的身躯骤然凝滞。 萧铁伞拽住他的胳膊,然后将他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想死?没那么容易!” 女帝嗤笑一声,盯着竭力挣扎的邬道思,冰冷地道:“我要让你瞪大眼睛看着,有谁胆敢造反!” 邬道思此来,就是想血溅朝堂,以十大罪状激起民愤,拉开举世伐武的大幕。如果无人敢响应,就证明他只是一厢情愿,白白搭上性命。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邬道思闻言,趴在地上狂笑着,面目狰狞。 “毒妇,等死吧!北海已经反了!” 第319章 救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女帝的话刚说出口,邬道思就立即回击,无异于当众抽她一耳光,粉碎了她的幻想。 谁说无人敢反?北海已经反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如遭雷击,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女帝僵滞在那里,无言以对,脸色青红不定。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邬道思所说属实,并非耸人听闻,那么,发生这么大的剧变,为何京城迟迟没有听到动静? 要知道,自从她登基后,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北海,唯恐旧皇族起兵复辟高唐。只要有风吹草动,京城就会迅速收到密报。 而且,对北海的实力,朝廷了如指掌。循皇室旧制,允许驻扎五万人守护皇陵,这支兵马由高家心腹组成,是旧皇族唯一控制的亲军。仅凭这点人,真敢飞蛾扑火? 另一方面,事涉北唐大势,北海数百万条性命,主谋者绝不会蠢到泄露机密,那么,这一介布衣书生,又是如何得知? 女帝沉默片刻,这些疑点从她脑海里闪过,令她内心罕见的惊慌迅速平复下来。 她作出判断,北海想反但没法反,邬道思多半在使诈。 盯着地上眼神怨毒的邬道思,她眯起双眸,冷笑道:“你以为朕会害怕?别说他们不敢造反,就算真反了,朕有的是手段,将北海夷为平地!” 她没有说谎。 明知北海蠢蠢欲动,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她焉有不警惕戒备之理。从京城到北唐一线,她早就做好周密部署,随时等候高家旧党南下,自投罗网。 人群里的任真闻言,暗暗摇头,明白她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淡定。 说自己有的是手段,这点他相信。若说她不害怕,要么是盲目乐观,要么是在强撑颜面。 “邬道思的意图很明显,今日大闹朝堂,就是为了引人注目,趁机发表讨武檄文,煽动北唐各路起兵。他为何敢押上性命,志在必得?或许,他的幕后主使就是北海……” 旁观者清,此时他明显比女帝更冷静,思考得也更深远。 若只有北海一隅造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民愤被引燃,北唐各地纷纷响应,揭竿而起。到时候,遍地都是义军,如星火燎原,朝廷有再多兵马,都难以招架。 举世伐武,女帝能不害怕吗? 他相信,北海高家的掌权者也能意识到,寻求四方呼应,群起而攻之,才是颠覆武唐的唯一胜机。所以,眼前这个邬道思,应该就是他们下的一步大棋。 看情形,北海真的要反了。 “以目前的形势,朝廷捉襟见肘,要面对压境的南晋大军,主力都已开赴前线,再想平定北海,绝非易事。如果这一仗打输,观望的各方势力就会趁火打劫了……” 昨天,敬侯李存啸刚率领北方的幽州主力南下,今天,邬道思就代表北海宣战,不得不说,这个时机挑得太精准了。 铜柱旁,邬道思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嘴角却噙着胜利的笑意。 发表讨武檄文,昭告北海起兵,他的使命顺利完成。 他以牺牲性命为代价,雪洗国仇家恨,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身后之事,将交给更多的北海人替他去做。 他的意念渐渐模糊,浮现出攻破长安、处决武氏的胜利画面。 萧铁伞擒着他的胳膊,屈膝顶在他后背上,忽然脸色一变,“他服毒了!” 感知到邬道思气机的衰弱,他这才醒悟过来,此人早在嘴里藏有毒药包,以防落到女帝手里,遭受痛苦折磨。 女帝冷哼一声,眼神冰凉,“送太医!一定要让他目睹朕的鼎盛大唐!” 她知道,对这种死士来说,死并不是惩罚,而是解脱。让他们的信念破灭,死不瞑目,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萧铁伞点头,像拎着小鸡一样,提起邬道思破空而出。 经历这场剧变后,女帝哪有心情再主持殿试,情绪浮躁不安,于是将主考的差事丢给礼部官员,起身离开大殿。 无需多想,任真也能猜出,她一定会立即去找元本溪,两人合计应对北唐未来的危局。那位二师兄,始终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智囊。 收起这些思绪,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殿试,尽快离开皇宫。 他相信,以太医院的高明医术,及时抢救邬道思,应该能将其救活。那么,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趁邬道思尚未被处置妥当,以最快速度救他出来。 明珠暗投,太过可惜,任真可不愿看到,自己难得赏识的北海才子,永远深陷牢狱之中,再不见天日。 而且,邬道思誓死反武,两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志同道合,来日方长,任真还有很多重大任务,要交给邬道思这样可靠而得力的帮手。 这个人,他必须要救。 熬了两个时辰,天色将黑,总算等到殿试结束。趁人不备,任真朝假蔡酒诗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匆匆出宫。 替身回到吹水居,顺利完成任务。任真既没回家,也没换回蔡酒诗的面容,径直走向城北。 他要去见莫鹰首。 两人初次相见,是在乌山镇的鹰视堂,那时他用的就是本来面目,这次再以真容相见,自然还是以绣衣坊主的身份议事。 如果他没料错,邬道思服下剧毒,即使能抢救过来,也不可能立即康复。而天牢太阴暗湿霉,不适合收押虚弱又不能死的重犯。 按以往惯例,朝廷应该会暂时把邬道思关进京兆府大牢,等他身体好转后,再转到警戒森严的天牢。 要救邬道思,相对最容易的环节,就是在京兆府。 所以,他只能来见莫鹰首。 只要这位府尹大人愿意帮忙,监守自盗,把邬道思替换出来,就是举手之劳。 来到莫府,报上名号后,他被引进一间密室,很快见到莫鹰首本人。 莫鹰首穿着一件血色睡袍,在昏暗烛火下,像是凝固已久的黑血,看起来有些阴森。 他面带微笑,请任真落座后,调侃道:“坊主上次造访,属下身体有恙,实在无法拜见。这次再不见您,恐怕我在南北两道都不好混了!” 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他始终没有惧意。 以前不惧,是因为他在北唐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不怕只身过江的猛龙,来压他这条地头蛇。 现在不惧,是因为两人都在京城扎下根基,而且虚与委蛇,并非对南晋誓死效忠。他们既有共同利益,又互捏把柄,谁都没必要怕谁。 任真苦笑一声,“鹰首过谦了。若非事出无奈,我也不愿连夜拜访,咱们开门见山,不兜弯子了,如何?” 莫鹰首点头。即使任真不说破,他也能猜得到,无事不登三宝殿,任真肯定是有急事相求。 “你帮我救个人。” 第320章 大争之世,不争即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莫鹰首没有说话,等着下文。 “今日朝堂上的闹剧,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个邬道思,我瞧着挺顺眼,而且他誓死反武,勇气可嘉,对咱们这种怀有二心的人而言,算是值得信赖的帮手。” 任真是在跟他解释,自己为何要救邬道思,免得对方有疑虑。 莫鹰首抬手,抿了抿银白的长眉,问道:“你想如何救他?” 他没有表态应允,想先听听任真的营救计划。是否稳妥保险,会不会惹火烧身,这才是他最关心的地方。 任真明白他的用意,“只要你肯帮忙,就轻而易举。陛下要让他活着受折磨,必会先将他关进京兆府,疗毒静养一段。以我的易容手段,换个替身进去顶罪,还不容易?” 莫鹰首若有所思,“雪影卫肯定要对他动刑,万一替身顶不住压力,把咱们招供出来,就麻烦了。还得想个办法,顺理成章地把他弄哑……”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仅仅是哑巴,还瞒不过雪影卫的眼睛。事情也好办,随便找个神志错乱的疯子替他,过后你上报时就说,他突然疯癫,怀疑是体内毒素窜入大脑所致。” 莫鹰首微微一笑。 不愧是坊主,这个办法确实天衣无缝。无论如何动用酷刑,都无法从一个疯子嘴里找出破绽。剧毒损伤神志,致疯的原因也合情合理,作为京兆尹,他不必承担监守失职的罪名。 营救计划确定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救不救得了,跟愿不愿意救是两回事。任真心知肚明,说出这个计划,只能让莫鹰首打消顾虑,并不代表对方愿意帮忙。生意场上无交情,接下来的筹码交涉,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莫鹰首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五剑。” 任真当然明白,他是在打孤独九剑的主意,不禁哑然一笑,“我只想收服一名下属而已,你认为在我心目中,邬道思值这个价?” 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拿自己的杀手锏,去换取一条毫不相干的性命。精明如任真,更不可能答应。 莫鹰首并不意外,说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总得试探一下,邬道思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若真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坊主也不会甘愿冒险搭救,让我出手帮忙吧?” 这是实话。如果任真不看重邬道思,明哲保身即可,压根没必要救对方。反过来,任真肯出面,就已经说明,他很器重此人,莫鹰首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任真笑道:“你真以为,本坊主是有情有义的江湖豪侠?干咱们这行的,谁不是把下属当成杀人利器?让我交出剑圣绝学,呵呵,我宁愿看着他死。” 嘴上这么说,他依然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因为他清楚,只要买卖可谈,莫鹰首肯定还会让价。 果然,莫鹰首伸出三根手指。 任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莫鹰首微微挑眉,收回一根手指,犀利鹰眸深处掠过一抹黯意。 面对两剑的筹码,任真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莫鹰首收回手指,淡漠地道:“我不瞒你,这两剑是为犬子要的。他被范家小儿打败,道心出现裂隙,真计较起来,还是因为你帮了范东流。我肯跟你谈,是看在同僚情分上。” 莫染衣是他的爱子,而范东流之所以变强,正是由于在拍卖会上,得到了任真的两部强大剑经。所以他没说错,是任真的出现,扭转了这两名天才之间的强弱态势。 任真摇头,“我没偏袒任何人,范家公子的剑经,是他凭真金白银买的,正常交易而已。莫家当初没竞拍到,现在又迁怒于我,这是没道理的事情。” “正常交易?”莫鹰首冷笑,“所以,我现在跟你谈这笔交易,以正常手段,替衣儿拿回最强的剑经。你肯卖给薛饮冰面子,传给薛家两剑,怎么,我莫问天的面子,配不上两剑?” 他隐隐生怒。 任真脸色微沉,说道:“原来你还跟薛家较劲,既然谈到情面,那就成交吧!我不止给你两剑,这次出征途中,还会把莫染衣带在身边,亲自指点他修剑,这个面子如何?” 这话和蔼诚恳,听起来是卖给莫鹰首面子,其中暗藏机锋,是提醒对方,你儿子要想飞黄腾达,以后还得跟着我混,最好别逼我撕破脸皮。 莫鹰首心思通透,瞬间听懂话外意,借坡下驴,微笑道:“坊主如此厚爱犬子,我还有什么理由推辞?救人一事就交给我了,等邬道思入狱后,我通知你来换人。” 任真暗松口气,这笔买卖总算是谈成了。 莫鹰首却没有送客的意思,眨了眨眼,说道:“难得见到坊主,我心里一直有道难题,想听听你的看法。” 任真点头。 莫鹰首眼眸微眯,感慨道:“人活一世,奔波劳碌,到头来,都是为了一己功名,合家美满。尤其是你我这种卧底差使,越是整天提心吊胆,就越能体会到,安静清闲是何等不易……” 任真叹息道:“我也羡慕那种生活。” 他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归隐之意。 不料莫鹰首话锋陡转,“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咱们进入绣衣坊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难以回头。只要背叛南晋,身份被揭开,到时南北皆不容你我,天下之大,又何以自处?” 在南晋眼里,他们是叛徒,出卖了组织,必须要斩草除根。在北唐眼里,他们鹰视狼顾,生有反骨,且祸害北唐已久,也会遭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卧底这份行当,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任真琢磨着话意,沉默不答。 莫鹰首望着跳动的烛火,幽幽说道:“大争之世,本是英雄崭露锋芒之时。然而,你我终究见不得光,也容易跟天下为敌,在我看来,唯有明哲保身,斡旋周全,两方皆不得罪,才是上策。” 这段话,道出了他的处世之道。 作为潜伏北境的密探首领,他肩负着监察北唐的重任,身边强敌林立,整天惴惴不安,即使为南晋立下大功,也得不到犒赏和表彰,只能继续卖命,惶惶不见天日。 他的妻妾儿女,乃至整个家族,又都世居长安,万一真的重创北唐,引起朝廷的疯狂搜查,身份暴露后,他将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他所追求的“一己功名、合家美满”,彻底破灭。 于是这些年,他学会了敷衍搪塞,对于南晋的任务,他尽量蒙混过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求不激怒武帝; 他学会了清静无为,对于北唐的权势,他虽然控制官府和黑帮,势力可怕,但低调隐忍,极少大肆杀伐,只求避开世人的注意。 在他看来,大争之世,不争即争。 他这身红袍,光鲜亮丽,既是南晋的鹰首红衣,又是北唐的京兆官服,还是江湖的染血长袍。 如果他想争,或许能在某一立场上,博得更大的荣耀,却势必要放弃其他退路,孤注一掷。反过来说,正因为他不争,谁都不投靠,谁都不得罪,才同时拥有多重权势,进退自如。 不争即争,即是中立。 既不顺势而为,也不逆流而上。 任由惊风密雨,此消彼长,我始终站在中间,岿然不动。 这就是他的道。 所以他看不惯,任真太爱争了。 第321章 熬鹰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赴北以来的表现,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为了尽快在北唐打开局面,他事事必争,甚至不惜触怒朝堂上的东西两党,可谓锋芒毕露。 在莫鹰首看来,年轻人血气方刚,招摇过市,乃取死之道。任真用了太多的阳谋,过刚易折,日后容易捅出篓子。 他很担心任真的安危,毕竟两人休戚与共,任真如果沦为阶下囚,面对雪影卫严刑拷问,可能会将他招供出来,那么到时,他想继续不争,在乱世中安稳度日,也不可能了。 所以,当着任真的面,他说出这番话,并非真心请教任真,该如何自处,而是想暗示提醒他,身为绣衣坊主,他不能树敌太多,更不敢招惹南晋,为自己惹出杀身之祸。 “你经营赌坊生意,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再高明的赌客,也不可能常胜不输,一旦输了,便会倾家荡产,万劫不复。在乱世里谋求苟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不赌,不争。” 他相信,凭任真的智慧,绝对能听懂话里的劝诫之意。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懂了。” 他没有争辩或者反驳的想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处境都不相同,让别人理解自己的难处,跟自己理解别人一样困难。 莫鹰首神色微松,又说道:“不过,关于救邬道思这点,我很赞成。你应该看得出,他是北海落下的重要棋子,把他藏在麾下,万一以后北海得势……” 他点到即止,没有说破。 任真暗笑,此人果然是鹰视狼顾,始终想着寻找退路,现在又把邬道思视为护身符,如果北海真能攻陷长安,复辟高唐,他就能以此讨好旧皇族。 他不想聊北海的话题,转而说道:“有件事我一直百思不解,莫家世居长安,鹰首又身为家主,地位煊赫,为何会披上绣衣坊的红衣?” 毕竟,莫鹰首的家业和亲属都在长安,要想谋取荣华富贵,也应该是效忠北唐才对,绝犯不着冒险替南晋卖命,干起投敌叛国的勾当。 他到底图什么? 任真自从知道,莫问天就是鹰首,心里就想不通这点。然而,坊里关于四堂首领的资料,都是一片空白,无从查知。 莫鹰首凝眉,眼眸直视着任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关于这个秘密,应该让你知道,或许那也是你的命运。” 任真一怔,不明所以。 “加入绣衣坊那年,我才二十岁,还不是莫家家主。那时的我,深感待在长安太枯燥,憧憬鲜衣怒马的自由生活,便外出游历。一路上总听人夸赞,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莫鹰首一边说着,起身走到书架前,挑出一本古籍,随手翻动着,悠扬的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于是,我孤身渡江,潜入南晋腹地,想好好玩耍一番。有次在金陵酒楼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举止狂放,引起了其他客人注意。想不到,其中有一位,竟在长安见过我!” 任真闻言,恍然一惊,看来有麻烦了。 “那人认出,我是北唐莫家的长公子,连夜去衙门报官,还污蔑我是北唐奸细,意欲骗取赏金。在毫无防备下,我被抓进绣衣坊,饱受严刑拷打。” 说到此处,莫鹰首眸光幽寒,可怕到了极点。 “我清白无辜,哪有什么好招的,本以为这下死定了,然而没想到,一个白衣如鬼的男人去牢里探望我,说只要我利用身份之便,以后遵从安排,帮他获取情报,他就可以放我离开。” 白衣如鬼? 任真忽有所思,“那个人是……” 莫鹰首转身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正是曹国舅。” 任真神情骤变,国舅曹春风的阴毒手段,他深刻领教了好几年,怎会不知其厉害。 “只要能活命,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就这样,我成为绣衣坊的一员。当时我以为,只要逃回我的地盘,就算我食言反悔,拒不兑现先前的诺言,南晋又能奈我何?” 他干咳一声,脸色微白,痛苦道:“后来才知道,我的想法太天真。南晋敢放我回来,就不怕我变卦,他们早有应对之策。那个曹春风,在我体内做了手脚……” “你说什么?” 任真豁然从椅子上跳起,死死盯着莫鹰首,脸色比对方还煞白。 莫鹰首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拍了拍肩膀,让他先坐下。 “他在我体内中了某种蛊。每隔一段时间,蛊毒就会发作,浑身剧痛难忍,仿佛被万蛇噬咬一般,生不如死。初次毒发那夜,他亲自现身长安,给我一颗药丸,我服下以后,毒蛊立即退散不见。” 回想起那种恐怖痛楚,他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 “他告诉我,这种毒蛊由他亲手饲养,独步天下,除他之外无人可解。只要我肯听话,乖乖为南晋效命,他就会定期给我派送解药,提前压制毒蛊发作。我贪生怕死,不敢自杀,就这样被驯服了。” 任真微微颤抖,听得浑身冰凉。 此时,他终于领略武帝的驭人手段。他万分肯定,自己体内一定也被中下毒蛊,才会被放心地放出来。 “于是,我在南晋操控下,利用莫家的深厚根基,一手建立起鹰视堂,监视北境。在这期间,为了求药,我杀过太多北唐同胞,再也无法回头。南晋恩威并用,终于赐给我解药,彻底消除毒蛊。” 鹰视堂卓有成色,武帝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对莫鹰首施加压力过度,万一将其逼疯,拼个鱼死网破,太不划算。 莫鹰首长吐一口浊气,如劫后余生,擦拭着汗水说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游历南晋。明白最深刻的道理,就是永远别跟南晋为敌。希望你能及早明白!” 他刚才说,或许也是任真的命运,就是这个意思。南晋连驯服一只鹰隼,都煞费苦心,要是对付绣衣坊主,绝不止毒蛊这么简单。 任真体内的名堂,或许会更恐怖。 所以,他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希望任真意识到后果,别再做触怒南晋的蠢事。否则,一旦南晋降下惩罚,牵连到他的身家性命,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任真目光僵滞,望向莫鹰首,竭力克制着崩溃的情绪,问道:“我体内的毒蛊从未发作,又是什么情况?” 第322章 天没有眼,我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莫鹰首答道:“不清楚。或许,他没给你下蛊,又或许,武帝认为惊动你的时机还没到……” 他说出两种可能,心里也清楚,毫无疑问是后一种。 任真自然明白这点,说道:“我有位朋友,以前也曾怀疑过。他用强大神通洞察我的身体,没能发现异常。” 莫鹰首摇头道:“毒蛊平时无色无形,只有发作时才会显现出来。你又没发作过,不可能找得到蛊种。” 任真追问道:“你有中蛊的经历,肯定专门研究过毒蛊,或者是下蛊的曹春风。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收获?” “毒蛊这东西,本就是域外邪术,人族药典里罕有记载,除了曹春风,无人能弄懂其中名堂。而曹春风,又是行尸走肉,跟死人无异,没法按常理去揣摩他。” “域外?”任真一怔,“你指的是荒族?” 大陆有南北两朝,分骊江而治,然而这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在两朝西部,也就是骊江的上游,有八百里荒原,迷雾毒沼弥补,常人难以进入,被称作荒川。 秋暝剑渊处在北唐西方的十万大山,那里已是蛮荒地带,环境恶劣,人迹罕至,便毗邻荒川边缘。 正因为荒川凶险可怕,在春秋十国时代,乃至更早以前,附近国家在制定刑罚时,往往将犯人驱赶进荒川,让他们惨死在迷雾毒沼内,视作一项严厉酷刑。 然而,还是有一些流犯意志顽强,在荒川里繁衍生存下来。随着时间变迁,毒素在体内累积,促使他们以及后代发生异化,器官扭曲,丑陋无比。 由于卑微心理,畏惧被正常人耻笑,他们不敢回到中原两朝,而且也适应了荒川的野蛮环境,以捕捉鱼兽为生,于是安稳定居下来。 这群被称作荒族。 荒族也是人,只是身体异化的流犯后代,为人族所不齿。 此时,听莫鹰首提到域外,任真才联想起那片荒川毒沼。莫非曹春风的毒蛊,会跟八百里荒川有关? 莫鹰首说道:“我只是猜测。毕竟,荒川里毒瘴弥漫,或许是适合养蛊的地方,也超出人族的知识范围。” 任真感到失望,怅然道:“如果有机会,看来要去荒川走一遭了……” 莫鹰首闻言,连忙阻止道:“千万别去!那里危险不说,如果毒蛊真跟荒川有关,曹春风必会意识到,你想破解毒蛊。那时他催动毒蛊,你的下场就惨了!” 在他看来,隐忍服从南晋,让毒蛊安静蛰伏,这样好好过日子,远比主动激怒对方,被毒蛊折磨得生不如死更好。 任真沉默不言。 莫鹰首见状,只好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出意外的话,明早邬道思就会被送来。事不宜迟,我得连夜去牢里挑选顶替的犯人。” 任真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离去。 他为救邬道思一事而来,没想到,却意外地打听出这个关键秘密。救别人容易,救自己才难。 当然,这是个突破性进展,至少现在能确定,蛰伏体内的那东西是毒蛊,或许跟八百里荒川有关。至于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走在深沉夜色里,他忍不住感慨一句。 “活着真难。” 世界静谧,无人应答。 …… …… 天亮后,任真收到通知,鱼已入网。 他喊上徐老六,一起去了莫府。 临近晌午,天色依然阴暗,风雨将至。 他来到一墙之隔的京兆府大牢。 站在大牢门口,他倚着牢门,跟看守的狱卒唠了会嗑,笑容亲切温和,令两名狱卒受宠若惊,忍不住感慨,这位侯爷真是平易近人,不仅亲自来跟重犯送行,还嘘寒问暖,关心自己家的生活状况。 他们当然无法看见,被施了隐身的徐老六,扛着一个被同时点穴且隐身且易容的疯子,趁他们聊天的间隙,悄悄溜了进去。 走进牢里,一名提司按照京兆尹大人的吩咐,打开邬道思的牢门,让主考官蔡侯爷进去,训斥那位狂徒一番。 阴暗牢房里,邬道思坐在茅草堆里,蓬头垢面,冷冷盯着任真,心里感到费解。 他不明白,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蔡侯爷,究竟要干什么?难道是想羞辱他不识好歹,冥顽不灵? 他刚冒出这样的想法,任真的辱骂就开始了。 “你这冥顽不灵的蠢货!放着好好的状元不当,非要亵渎君王,你他妈就是找死!” “你怎么死不行,非要在殿试考场上闹事!本侯好不容易当上主考,成为你们这一届座师,却让你这根搅屎棍给搅黄了!” “呸!他们都是人才,你才是屎!你全家都是屎!” …… 狱卒们站得老远,也能听到任真那破口大骂的嗓门,忍不住偷笑。 “这位新晋侯爷也是倒霉,初次主考就摊上这摊子事,以后跟其他官员论起门生,肯定会颜面无光!” “依我看,是蔡侯爷坐不住了,害怕姓邬的狗急跳墙,疯了乱咬人,说成是受他主使,所以他才来发泄一通,好让人家知道,他痛恨姓邬的。” “嗯,不过问题不大,谁让侯爷御前得宠呢?咱就别操这心了,人家好歹赏脸跟咱唠会儿,就不能想着他的好?” 几名狱卒七嘴八舌,并不知道,就在这会儿功夫,任真已将邬道思点穴,让徐老六背起来,然后把疯子替身丢在那里,解除了隐身。 疯子坐在草堆里,一动不动,跟刚才的邬道思如出一辙。不是他不想动,而是被点了很重的穴,至少要十二个时辰后,才能解开。 这样等他疯癫时,能洗清任真下手的嫌疑。 邬道思本人也被点穴,实属无奈。昨晚在莫家,任真乌鸦嘴几句,说邬道思毒素入脑,没想到诅咒险些灵验,却是毒素下移,导致他下半身瘫痪,动弹不得。 没办法,只能让徐老六背回家,一辈子养在府里供着。这样也罢,他没法走动,省得再跑出去滋事寻死,只能藏在幕后出谋划策。 一前两后,三人离开大牢。 风雨将至,街道空荡无人,走在回府途中,顿觉宽敞不少。 被解开穴道后,邬道思趴在徐老六背上,依然纹丝不动,一度令任真怀疑,是不是解错了穴道。 眼看要到府门前,暴雨猝然砸落,将整条街笼成茫茫一片。 任真带了一把伞,于是走到徐老六身后,替邬道思撑伞,自己则走在滂沱大雨中。 邬道思再不能沉默,一把推开任真的伞,然后用力挣脱徐老六,倒跌在泥泞地里。 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怜悯和施舍。 昔日北海才子,丰神俊朗,没能杀身成仁,名垂青史,如今却变成残废的落水狗,苟活人间。再想自杀,完全是另一回事。 生不如死,这叫他如何面对现实。 他瘫倒在雨里,目眦尽裂,仰天大哭。 “苍天,你还有眼吗!” 造化弄人,求死者不得,求生者却不能,奸人横行当道,好人却流离罹难,除了怪苍天,还能有什么办法? 任真撑着伞,蹲在他身旁,诚恳地看着他。 “天没有眼,我有。” 一把伞,遮住了主仆,也蒙住了天。 第323章 出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朝试以震撼的方式结束了。 若在往年,金榜放出后,京城的街头巷尾会热闹非凡。 年轻进士们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百姓们纷纷议论,谁家儿郎考了多少名次,达官豪族则忙着挑乘龙快婿,趁机拉拢朝廷新贵。 甚至连青楼姑娘们,也沾到了金榜题名的喜气,在勾栏间叽叽喳喳,攀比自己睡过的俊俏小生的名次。 可惜今年,注定不会有这些热闹景象。 南方战事一起,兵荒马乱,连京城也感受到了压力。进士们还没来得及庆祝高中,就要随大军南下,接受血与火的战争洗礼。对少不更事的年轻人来说,未必是桩好事。 而邬道思炮制的殿试闹剧,令京城上下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密切关注着千里之外的北海,生怕叛军如神兵天降,一夜之间奇袭长安。 北海若是起兵造反,跟南晋大军遥相呼应,北唐将腹背受敌,陷入捉襟见肘的兵力危机。三大主力卷入南线,朝中无兵可派,又该如何应对北线战役? 这是个难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邬道思的宣言并未实现。八方瞩目下的北海,宛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迟迟没有闹出动静。越是如此,朝中群臣越是不安,一股阴谋的味道挥之不去。 雪影卫提审邬道思十余次,试图从他嘴里撬出谜底,皆无功而返。谁能降服得了一个疯子?这不是装疯,是真疯。 在一片焦虑不安的气氛中,任真悄然出征了。 三天后,他率领一支由两千人组成的小队,自宣武门而出,奔赴前线战场。这支小队的核心,正是今年大朝试选出的青年精英,也是北唐的未来希望。 既然号称精英,当然不能把他们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跑出数十里后,在一块平地上,任真命令原地休息,开始进行人员分配。 他勒住缰绳,停在最前方,扫视着身后这群再年轻不过的将领,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新兵,个个背景深厚,家里跟军方多少都有往来。所以,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他没精力去逐一筛选安排,只能任由这些人挑选阵营。 他的话刚说完,王桀便纵马走出,披着一身玄色盔甲,看起来威风凛凛。 “我受陛下钦命,到敬侯军中效力,告辞。” 说罢,他一甩马鞭,头也不回,往长平方向而去。 不少人见状,纷纷追随北境之王的身影离开,显然,他们跟幽州军早有旧交,此时去投奔,可以得到照应,不会吃太多苦头。 两百多名文武进士,瞬间走掉一半。 任真不意外也不失望,淡淡道:“血侯的西南军。” 以司马冬梅和岳钟麒为首,又有一批年轻人分道扬镳。 任真继续说道:“中军夏侯元帅。” 再次走掉一半。 两百多人,最后只剩二十余人,愿意追随他前去运粮,跟三路将帅的人气相比,寒碜到了极点。 他不以为意,扫视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欣然道:“你们记住,战场不论资历,只以成败论英雄。未来的史书会证明,你们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莫染衣,卓尔,萧金散,范东流,以及沐清梦…… 他目光微凝,忽然看见两个出乎意料的人。 一个是薛清舞,此时正跟薛饮冰并肩而立。薛饮冰是副转运使,担当自己的副手,她跟随兄长从军,这点倒不意外。 意外的是,才过几天,那张被他辣手毁掉的可憎面容,竟然迅速修复如初,看不出丝毫伤痕,这让他有些惊讶。 另一个是夏侯霸。 任真望着他,诧异地道:“为何不去找你父亲?上阵父子兵,有中军主帅保护,你最安全不过。” 夏侯霸摇头,满脸堆笑,“不了,跟师尊并肩战斗,也是莫大荣幸。崔师弟不愿来侍奉您,这些小事理应由我代劳,我断然不能离开。” 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跟着父亲,去匹敌战无不胜的陈庆之,必然无功可立,还不如跟着运粮。到时候,中军和后援军立功,算起来都有他们夏侯家的份儿,这才是稳赚不赔。 任真脸色微沉,转身没有说话。 师兄肯定不如家兄亲。由于在大朝试上,他出手弄瞎崔鸣人的双眼,令崔鸣九耿耿于怀,最近几日都没再去吹水居。 按任真原先的计划,这次离开京城,打算将一应生意交给崔鸣九和叶天命打理,锻炼他们的能力。然而,他派人去崔府时,却被告知,崔鸣九已不辞而别,陪兄长返回清河郡。 看来,是真的翻脸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叶天命独挑大梁,邬道思负责在幕后监督指点。他还不放心,又命老王夫妇留下看家,随时向他密报情况。 正想着老王夫妇,徐老六骑马走来,看出他的闷闷不乐,低声道:“你真该把那两口子带上。有我们在,你才是真正的安全。” 任真勉强一笑。 他不放心的并非生意,赌坊没了,可以日后重新再开。他真正忌惮的,是已经残废的邬道思。此人若阳奉阴违,不仅没有归顺,反而暗中勾结北海,必将生出祸患。 所以,他征战在外,正是检验邬道思忠心的时候。他如果作出违逆之举,暗中监视的老王会立即将他除掉。 他跟徐老六同行,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最近我让你派人去城西,为何迟迟没有回信?” 徐老六摊手,无奈地道:“你交代的事,我哪敢怠慢。实在是没有瞎子去春风亭,我没法向你禀报。” 任真皱眉,嘀咕道:“这就奇怪了……” 大朝试前,他让墨雨晴带口信去秋暝山,其中一件事就是,请杨玄机火速来长安,他有事相求。 按日子推算,墨雨晴早该到秋暝山了,凭杨玄机的奇门遁甲,赶到长安更无须多日,为何会杳无音讯?难道墨雨晴出了差池,没能把口信带到? 他摇了摇头,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 没能杨玄机,还算无关痛痒的小事,仅仅耽误他的长远布局。但如果没能请墨家强者下山,会对眼前造成直接影响。 他转身瞥了薛饮冰一眼,然后高声喊道:“去虎丘!” 第324章 墨家机关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虎丘离长安不过百里,是一座军事重镇。此处地势险峻,道路狭隘,扼住通往北方的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 有一支精锐部队常年驻扎在此,约五万余人,负责拱卫京师。他们骁勇善战,作风剽悍,在春秋末战中,曾令敌军闻风丧胆,堪称虎狼之师。 他们雄踞虎丘,被朝廷赐名为虎贲卫。 任真出征前,女帝曾允诺交给他五万兵马,指的就是这支精锐虎卫。让他们离开职守,往前线押送粮草,足以体现朝廷对后勤供给的重视。 早在一个月前,夏侯淳率主力大军南下时,将紧急筹措的六十万石粮食运到这里,由虎卫接手看管。 任真离开京城后,直奔虎丘,就是来跟虎卫和粮草集合。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曾让墨雨晴带口信,请墨家强者出山协助,约定在虎丘会面。 由于没能等到杨玄机,他怀疑送信的墨雨晴出了差错,于是,进入虎丘城后,他没有立即去兵马司调兵,而是在徐老六陪伴下,匆匆赶往一家僻静客栈。 这是绣衣坊的秘密联络点之一,也是他让墨家众人等候的地方。跟掌柜对完暗号后,在对方引领下,两人走向一间宽敞客房。 房间内有三个人。 中年富商坐在桌前品茗。 彪形大汉躺在榻上打着呼噜。 一名黑衣女子倚在窗前,望着院里发呆。 没等任真走近,三人同时转身,凝视向门外,显然都有感知。 这时,任真推门而入,朝他们抱拳行礼,微笑道:“晚辈任真,幸会三位大侠。” 墨门以游侠自居,到处行侠仗义,称呼他们为大侠,再恰当不过。 那名富态男子端坐中间,笑眯眯盯着任真,“举世皆白。” 任真答道:“唯我独黑。” 黑衣女子眼眸骤亮,说话清脆爽快,“非攻墨门!” 任真莫名觉得这三人很顺眼,洒脱一笑,“兼爱众生。” 那彪形大汉从床上跳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地道:“俺叫朱家,墨家儒家阴阳家的家,听说你……” 中年男子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痨,请任真落座后,由衷赞叹道:“在下郭解,听说巨子收了个天才徒弟,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他面容白皙,腮帮有不少肥肉,咧嘴笑时,脸显得特别圆,透着一股和气。 任真平静答道:“郭大侠不必试探了。我从不是巨子的徒弟,跟他以叔侄相称。你若怀疑我的身份,直接提问就是。” 自己的小伎俩被识破,郭解也不觉尴尬,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三人成虎,道听途说都不靠谱!” 说着,他侧身瞥了那女子一眼,示意她打圆场。 那女子似笑非笑,调侃道:“老郭,任公子一表人才,当徒弟哪行,依我看,自然得让他当墨家女婿!” 墨家女婿的分量非同凡响,李慕白就是先入赘墨家,后成为巨子首领。 任真苦笑。 郭解眨了眨小眼,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兄弟,你田言姐说得有道理,日后多跟我家小姐亲近亲近,说不定,巨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任真哑然无语,情知墨雨晴回去后,肯定对他们说了什么,才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撮合说媒。 他清了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开始谈正事,“我奉家师吹水侯之命,前来恭迎三位大侠。劳烦你们大老远赶来,实是为了北唐社稷,有要事相求。” 郭解收敛笑意,摆手说道:“客套话就免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巨子下达死命令,就说明他信得过你们师徒。有难处就直说吧,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家和田言看着任真,都目光凛然,流露出坚定的意念。 任真最喜欢跟这种爽快人打交道,也不墨迹,说道:“请三位来,是久闻墨家机关术的威名,想让你们帮我设计两种机关,确切地说,应该叫工具。” 郭解没插话,等着他提要求。 “这两种工具,是家师凭空臆想出来的,他脑海里只有模糊的想法,但不懂机关术的实际原理。所以,他让我转达给你们,看能不能真的把它做出来。”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份亲手绘制好的草图,递给郭解。 “第一幅,是改良弩箭。我师尊认为,现在的弓弩每次只能射一箭,速度太慢,缺乏杀伤力。所以,他想把几架弩联结为一,成为火力强劲的蔡侯连弩。” 幸亏这世上没有诸葛孔明,否则,他一定会被气得活过来。 “第二幅,额……我师尊的绘图手艺有点差,这是一种木车,主要用途是押运军粮,利用这个独轮,可以在崎岖山道灵活行走,不致在途中损耗过多。对了,师尊说,这叫木牛流马。” 从古至今,粮草历来是战争的重中之重,很多时候,往往后勤补给决定成败。由于科学技术的落后,跋山涉水运送粮食,成本高得难以想象。 据说在某一朝代,粗略计算下来,每192石粮食送到目的地时,只会剩下1石! 由此可见,前线将士能吃口饭,是何其艰难的事。如果后方运输出现失误,很可能这192石连一粒米都剩不下,全都消耗在半路上。 结合眼前国情,北唐的运粮压力更大。经历天灾人祸,今年粮食大幅减产,军需粮草本就极度稀缺,万万承受不起严重损耗。 提高运粮效率,成了摆在任真面前的难题。 好在任真不是常人,前世熟读三国历史,对木牛流马略有了解。虽然他不懂实际原理,好在有墨家的奇人异士相助,这种技术活儿,理应交给技术人员。 如果他的假想成真,诸葛连弩和木牛流马问世,绝对能提升北唐的整体军力,弥补一些缺陷。这不仅造福于北唐,更将颠覆当前大陆的战争史。 郭解三人捧着草图,看得眼睛放光,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我的天!吹水侯真是盖世奇才,他怎么会有如此奇思妙想!” “有这份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加入墨家,就是整个机关领域的损失!” “嗯,回去一定告诉巨子……” 任真无视了他们的溢美之词,说道:“最近这段时间,就劳烦三位留在虎丘,潜心研制这两种工具。家师会安排一个熟人,为你们提供物资支持。” 郭解一愣,警惕地问道:“谁?” “儒家六先生,薛饮冰。他为人热忱仗义,跟墨家颇有交情,你们应该信得过。” 朱家喜出望外,显然认识薛饮冰,“薛老弟也在虎丘?太好了,我天天憋在房里,都快闷死了!” 任真莞尔一笑,说道:“研制成功后,六先生会带你们去前线,跟吹水侯会合。到时候,还要倚仗你们勠力杀敌!” 三人用力点头。 任真准备告辞,忽然又转身回来,问道:“晴儿既然送到口信,为何不见玄机先生到京城赴会?” “他啊……”郭解端详着草图,随口答道:“把小不起托付给巨子后,他就匆匆离开了。” 任真一怔。口信没送到,原来是因为杨玄机没在那里。 第325章 不期而至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如约见到墨家强者,任真松了口气,如能研制出木牛流马,粮草的运送损耗就会大幅减少,他这位转运使的压力也小很多。 他相信以墨家机关术的造诣,又有他提供的模型图,打造这两种工具不在话下。以后押运粮草的关键,只剩如何提防敌军突袭抄截了。 离开那家客栈后,他恢复蔡酒诗的面容,前往兵马司衙门。 虎卫早收到集结军令,此时,所有将领齐聚在议事堂,披盔戴甲,整装待发。 任真刚踏进门口,就感受到军伍里的森然杀气,心里开始懊悔,应该换好戎装再来,这身阔绰公子打扮,难免会让下属们看轻,无法树立威严。 然而,没走出几步,这些想法便烟消云散。在大堂主位上,端坐着一名腰悬长剑的男子,正静静注视着他,面无表情。 他心头微凛,虽没见过此人,却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在南晋未雨绸缪的几年里,他特意记忆过北唐军政要员的面容,尤其是这位雪影卫副统领,迟早会跟他打交道,他深深铭记于心。 云榜第六,暗形,今日总算见面了。 任真走上前,瞥了一眼对方胸前的雪莲绣纹,还没开口打招呼,暗形忽然起身,主动让出位置,然后回身看向众将。 “都下去准备吧。” 任真脸色骤变。老子身为统帅,正准备训话呢,你就命令大家解散,这是要当众打我脸?就算你是雪影卫,也不敢这么嚣张吧? 暗形把他的情绪看在眼里,又抢在他开口发飙之前,躬身低声道:“侯爷,我有事禀报。” 任真嘴角抽搐,淡漠盯着他,没有说话。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狗屁药。 待众将散去,暗形躬身说道:“陛下有份口谕给你。” 任真闻言,心里诧异,打算起身接旨,却被暗形按回座位,笑眯眯地道:“都是自己人,这些繁文缛节就省了吧。” 这一举动,让任真对他的印象立时改观。看来此人不像其他雪影卫那样,呆滞古板,还懂得人情世故。 “陛下说,原先她答应你,让虎贲卫全军押送粮草。但眼前形势有变,权宜之计,咱们只能带走三万人,剩余的两万仍驻扎在此。” 他没有说破,深深看着任真,相信凭任真的智慧,不难猜出真相。 果然,任真心思急转,若无其事地道:“好,我知道了。” 他并非不想把五万人都带走,而是因为猜得出女帝的用意。当初她允诺时,还没有北海谋反的流言,她无所顾忌。现在却不同,必须要有人驻守虎丘重镇。 虎卫一分为二,这也是无奈之举。 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决断非常正确。留守的区区两万人马,彻底改变了北唐历史。 见任真爽快答应,暗形赔笑道:“请侯爷别误会,属下任凭您差遣,绝无越权之心。刚才支开众将,是因为要向您引荐一位客人。” 任真微怔,“客人?” 虎卫即将开拔,在这节骨眼上,哪有心思接待什么客人。 他暗暗迟疑着,只见暗形一拍掌,有人从后堂走出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 左首是位年轻公子,英姿飒爽,白衣如雪,看起来神采飞扬。他朝任真作揖行礼,举止温文尔雅,眉宇间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傲意。 “你是……” 任真神情微惘,似乎好奇此人的身份,心里却惊诧无语,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暗形站在中间,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的琅琊阁主,梅琅,也是梅老阁主的爱孙。他仰慕侯爷的豪杰气度,这次主动跟陛下请求,想随您出征,沿途学习讨教!” 此人居然是梅琅。 任真刚进京城时,两人曾在枫林晚相遇,为了赢得绣绣姑娘的芳心,当场发生激烈争执。任真当然认得他,只是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重聚。 梅琅垂手而立,姿态非常恭谨,哪还平时惯有的桀骜作派。 “没错。在拍卖会上,晚辈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后来领略您的文韬武略,盖世才华,令我惊叹折服,望尘而拜。我愿追随先生车驾,毕生以师礼事之!” 说罢,他一揖及地,躬身不起。 任真连忙起身,扶起梅琅,一副惶恐的神情,“万万使不得!你尊为琅琊阁主,乃御用侍卫,除了觐见陛下,谁都没资格让你拜,我岂敢受这等大礼!” 他很清楚,这一拜,潜藏着很多耐人寻味的用意。 他掌握绣衣坊所有情报,手眼通天,以前专门查过梅琅的身世。老阁主梅煜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这里面必有蹊跷。 更蹊跷的是,无论他动用何种渠道,都无法找出蛛丝马迹。梅琅的身世渊源,就像一团迷雾,始终挥散不开,令他摸不着头绪。不愧是同行,清理痕迹的手段挺高明,他只能作罢。 然而,搁置很长时间后,有一次,任真在追查沐侯的底细时,无意中发现,沐侯跟女帝似有关联,于是,他顺藤摸瓜,一路查察之下,竟掀开了惊天秘密。 女帝和沐楚两人孕有一子,当年并未被杀死,而是被宫女掉包,救出宫外。 任真倍感震撼,乘胜继续追击,开始追查那个婴儿的下落,然后,发现了更让他震惊的线索。 那条线索的另一头,牵引到梅琅身上。 梅琅正是女帝所出的骨血,从小交给梅煜抚养,呵护在她眼皮底下,不远不近。难怪梅煜对他宠溺纵容,任由他横行京城,原来他体内流淌着皇家血脉。 前不久发生的事,更证实了这一真相。 在斜谷会战后,老阁主梅煜被杀死,琅琊阁群龙无首。不同于江湖门派,御用机构的首领之位,应由女帝亲自任命,而非一脉传承。 按梅琅的作为和能力,绝对没资格执掌琅琊阁,为女帝效力。在京城贵族圈里,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梅琅失去唯一靠山,即将坠落尘埃。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女帝竟破格启用梅琅,顺利接任阁主之位,爆出天大的冷门。 坊间对此无法理解,只能勉强解释为,女帝对老阁主的死感到痛心,怜悯其孤苦爱孙,才加以垂青庇护,延续梅家的荣耀。 他们哪想得到,女帝当初把孩子交给梅煜时,已有传承琅琊阁之意。这哪是眷顾梅家,根本是舐犊情深! 第32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个秘密瞒不过任真的眼睛。 他既然知情,就不会天真地认为,梅琅从军是很普通的事情。 仅凭阁主身份,梅琅便已无须跟寻常豪族子弟一样,征战沙场立功,再加上他是女帝独子,前途无量,更不值得冒险。至于所谓的仰慕任真,纯属扯淡,他自幼飞扬跋扈,何时变得如此温顺谦恭? 此举背后,一定另有深意。 面对搀扶,梅琅执意不起,躬身说道:“我虽忝居琅琊阁主,但有自知之明,论学识谋略,只能汗颜。恳请先生收下我,长伴身旁,聆听训示教诲,也好为您分忧,替朝廷解难!” 任真摇头,决然说道:“梅阁主请起,这肯定不行。你我本就是同辈,琅琊阁又是御用组织,地位超然,只敬陛下,我若以师长身份待你,等于凌驾在琅琊阁之上,必会招致非议,对你我皆不利。” 明知暗藏玄机,他岂肯趟这浑水,更何况,他早见识过梅琅的丑恶嘴脸,不屑于此人为伍。 这时候,暗形作为中间人,插话说道:“侯爷多虑了。实不相瞒,让梅阁主接受您的言传身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她让你们成为师徒,谁还敢说三道四?” 任真语塞。他早已猜到这一层,只是,暗形轻易道破,这样他很难再推脱。 “陛下说了,侯爷心系社稷,救时济世,值得所有大臣效仿。梅阁主初出茅庐,还太稚嫩,就让他跟着您出去历练。两位相互提携,齐心合力,日后必是朝廷的左膀右臂!” 任真沉默不言。 暗形的意思很清楚,女帝是想让他多指点梅琅,两人在行军途中互相熟悉,增进了解和默契,为北唐日后的朝局奠定基础。 暗形无法猜到的,他也参悟得很透彻。 明面上,女帝要他言传身教,最深层的用意却是,让他提前亲近梅琅,不求产生太多好感,至少,未来形势有变,一旦梅琅的身世公开,关系到储君之争时,他不会排斥梅琅。 这次协同出征,就是女帝为将来埋下的铺垫,试图通过同生共死的战场情谊,将任真和梅琅绑在一起,有那么点及早托孤的意味。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任真不仅洞察真相,更暗藏反心,压根就没打算当北唐的耿耿忠臣,任凭她差遣摆布。 托孤?你们这对豺狼母子,都会死在我手里! 见任真踌躇不决,梅琅慌忙说道:“侯爷千万别疑虑,在您面前,我始终以学生自居,绝不敢利用琅琊阁作梗,更不会插手军务,唯您的命令是从!” 这话跟暗形所说何其相似。 任真叹了口气,扶起梅琅,说道:“那好吧!我不会干涉梅阁主的自由,但丑话说在前头,军令如山,任何人都得服从我的调遣,违令者严惩不贷。” 既然无法抗旨,他只能收下梅琅。 这一刻,他隐隐联想到更深层次的可能。 或许,让梅琅随队出征,是女帝早就酝酿好的布置,而暗形充当监军,可能并非只是监视他,保护梅琅才是首要任务。 如果不知道梅琅的身世,他肯定会蒙在鼓里,被女帝耍得团团转。 梅琅喜出望外,再次朝任真行礼,算作拜师。 任真脸上看不出情绪,转身看向跟梅琅同来的另一人,狐疑地道:“这位又是……” 刚才在交涉时,他虽然目不斜视,其实注意力一直都落在此人身上。 在他眼里,梅琅和暗形都是小角色,掀不起多大波澜,此人却不同,令他忌惮不安。 此人肤白如玉,容貌精致,一副普通儒生打扮,看起来玉树临风,有龙凤之姿。他静静站在旁边,清秀气质让人很难忽视。 他刚现身时,任真便一眼识破,他女扮男装,其实是名绝色美女。 之所以敢肯定,并非是他慧眼如炬,有丰富的阅人经验。很简单,他也认识这个人。 枫林晚的头牌名妓,清音姑娘。 确切地说,是猫扑堂的绣绣。 那夜在枫林晚,任真和梅琅发生争执,起因就是都想见绣绣。可见,梅琅早就拜倒在绣绣裙下,被其征服。 琅琊阁的琅,绣衣坊的绣,这两人联袂而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让女帝知道,自己的独子迷恋南晋奸细的美色,不知会不会暴跳如雷。 梅琅哪知道其中关节,热情地介绍道:“老师,这位是我的同窗挚友,林清吟。我俩肝胆相照,经常抵足夜谈,有过命交情。他听说我要投身军旅,欣然请求同行,上阵并肩杀敌!” 任真点头致意,心里冷笑不止。 什么狗屁同窗,什么抵足夜谈,说穿了,就是你色迷心窍,怕在军中枯燥无趣,专门带着妓女出门,随时随地嫖一宿。 什么欣然同行,什么并肩杀敌,你这女人骗得过梅琅,却糊弄不了本坊主,其实是被南晋派来监视我吧! 只是一瞬间,他就将这对男女的心机看得通透。 绣绣闻言,拱手作揖,姿态潇洒从容,真有几分豪门公子的倜傥风度。 “草民不请自来,万望侯爷恕罪。实是大敌当前,我有心报效国家,辅佐阁主建功立业,才主动请缨,恳求侯爷成全。” 说罢,她深深看了任真一眼。 她知道,任真早就认出她,也应该能明白,自己是奉命而来,配合他执行南晋的计划,他没胆量赶她走。 果然,任真笑眯眯地道:“难得林公子赤胆忠心,忧心家国社稷,本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赶走你?我看你文静儒雅,不如到我帐中听命,替我掌管文书,如何?” 他感到意外,第二次进枫林晚时,他确实曾说过,行军途中,让南晋派专人跟他保持联络。没想到,竟然是这位……亲自来了。 绣绣神情微凛,没等说话,梅琅先急了,自己特意带出来消受的美人,哪能去服侍别人! 他立即劝阻道:“老师,俗话说得好,打仗亲兄弟,我跟林兄手足同心,既然联袂而来,理应一起进退才对。这种整理文书的杂事,不必让他亲自动手吧?” 说着,他侧过身,偷偷朝绣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出言拒绝。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冒险带来的美人,接下来反水了。 “侯爷刚才说,军令如山,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调遣。我投身军营,只为保家卫国,别说整理文书,就算让我为国捐躯,也在所不辞!” 梅琅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神特么为国捐躯! 任真微笑点头,对绣绣的回答很满意,“那就说定了。” 他目光横移,瞥向绣绣手持的长剑时,有意无意地看了那条紫色剑穗一眼。 猫首大人,是你太低估我,还是高估了你自己? 第327章 暴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梅琅和绣绣半途加入,令任真手下年轻人的成分变得更复杂。 愿意跟随他运粮的,大致可以分成这几波: 首先,是西陵故人,念及同窗情分,比如赵香炉、卓尔和付俊杰; 其次,对方家族跟任真之间存在利益关联,比如薛清舞、夏侯霸以及沐清梦; 第三类,则属于任真比较赏识,而对方恰好敬重他,比如范东流和牧野。邬道思本来也应在其列,可惜他半身不遂,无法四处征战。 第四类,是朝廷安插的亲信。暗形和梅琅二人,分别出自雪影卫和琅琊阁,暗藏女帝的监视。当然,萧铁伞的侄子萧金散也包括在内。 最后,也是最特殊的一部分,是潜伏的南晋势力。莫染衣是鹰首爱子,而绣绣隶属猫扑堂,有这两堂的人随行在侧,局势变得很复杂。 综上,这些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由任真统御到一起,这次征程注定会热闹纷呈。 在虎丘集结后,第二天清晨,任真率领三万虎卫,押送粮草启程。 这次南晋大举入侵,三路兵马并进,分别从桐城、濮阳和长平方向进击。兵来将挡,北唐三大主力各自迎战。 任真作为转运使,负责为三路输送粮草,需要在后方挑选一座城池囤粮。粮仓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必须易守难攻,而且距各方战场较近,便于尽快提供补给。 经过反复斟酌,他最终把地点定在乌巢。 他自幼熟读三国,虽然深知这地名极其不吉利,但乌巢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事在人为,他相信,既然有前车之鉴,自己高度警惕,绝不松懈麻痹,就不会重蹈当年袁绍的覆辙。 离开虎丘后,他按既定路线,护送粮草前往乌巢。 一路所经,皆是平原地带,地势平坦辽阔,一览无遗。敌军无处藏身,就无法设伏突袭,运粮军队可以放心前进。 行军畅通无阻,然而,速度却异常缓慢,远超出任真的预期。 出现在他面前的难题,既非敌军骚扰,也非天气地形阻碍,而是他忽略了一点。 自从渡江后,南晋敌军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城池,一路推进。无数北唐百姓纷纷向北迁徙,拖家带口,躲避战乱。 原本,他们只要躲得远一些,进入高沟深垒的坚固城池,就能先安顿下来,至少短时间内不必颠沛流离,疲于奔命。 但事实太残酷,后方各地都紧闭城门,不肯放难民进城,将他们挡在冷冰冰的铁门外。 一方面,当地官员担心人口流动,会引发城内暴乱,同时也得提防奸细趁乱混入。另一方面,跟难民紧密相关的,还有粮荒、疫病等连锁问题,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再同情别人。 随着战争深入,难民数量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自前线战场往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尤其是平原地带,从高处望去,无数黑点在攒动,密密麻麻,场面极为悲壮。 他们不知,何时战乱才会平息,前方何处才是家园,只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朝廷愿意开城接纳他们为止。 令任真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才南下五百里路,就已遇上沿江地带流亡至此的难民。 这意味着,眼前风餐露宿的穷困百姓,为了能远离战乱,竟徒步走了数千里地! 他虽然早就知道,如今的北唐哀鸿遍野,连长安城外都难民聚集,然而,当他行走在平原上,亲眼目睹这副充满震撼的惨况后,他的心彻底被触动了。 他深切地体会到,战争是一场何其可怕的灾难。 更现实的问题是,这些可怜的难民,阻碍了他们行军的步伐。 若只是纯粹挡路,倒还好说,天大地大,平原也大,凭锋利刀锋,足以令难民主动退避,让出道路来。可惜,绝不止争道这么简单。 任真这支军队内,有着难民最急缺的物资——粮食。 他们仓皇逃难,毫无口粮可言,能走到现在,都已是饥困交迫,不知多少天未曾进食,很多人都濒临倒下的边缘。饿死途中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粮车上的白花花粮食,就如在黑夜里看见光明,如何不令他们眼热心动。 饿死是死,被官兵杀死也是死,反正横竖都是同样的下场,何不豁出去拼一把,做个饱死鬼! 自从跟运粮军相遇,很多难民就冒出这种狂热想法,尤其是成年庄稼汉,仗着有一身力气,都跃跃欲试。只要有人敢挺身带头,无数难民就立即蜂拥而上,开始拼命抢粮。 在绵延数十里的粮队各处,同时爆发了十余起难民动乱。 起初,负责押运的将领们心生怜悯,不忍兵戈相向,屠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还试图劝服他们。但大家都饿疯了,在生死面前,哪还有道理可讲,都不要命地望粮车上爬,根本拦不住。 众军士非常恼火,抽刀砍杀几名带头的汉子,想着以儆效尤,震慑剩余的难民。然而,他们低估了饥饿的力量,也错判了严峻的形势。 这漫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难民。只要军士开杀戒,难民作为弱势群体,就会本能地抱成一团,形成强大的凝聚力。 本来是他们抢粮在先,有人流血牺牲后,难民群情激愤,想当然地认为,官兵在恃强凌弱,欺负他们。很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更大规模的暴乱陆续爆发。 难民人多势众,虎卫遭受到严峻的考验。对于初出茅庐的任真而言,这也是两难的境地。 难民毕竟是无辜的,如果他展开血腥杀戮,只能暂时击溃暴乱人群。但这样一来,民心尽失,他真的害怕,前方数十万难民会揭竿而起,就地劫了他的军粮。 冲动的后果太严重,他承担不起,只能在民意面前妥协。 然而,这六十万石军粮绝不容有失。否则,挨饿的就是前线将士,到时兵败如山倒,北唐就彻底完了。 归根到底,之所以形成眼前的困局,还是因为粮食紧缺,北唐朝廷只想着攘平外患,根本没考虑救济难民的事,无视百姓死活。 于是,在任真运粮路上,尖锐的官民矛盾爆发了。 是官逼民反,还是放粮赈灾? 这时候,需要他当机立断,下达最正确的命令。 第328章 众怒难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正左右为难时,负责护卫中军的范东流赶来求援,说那里的暴乱极度激烈,事态万分紧急,请他亲自坐镇指挥。 他毫不犹豫,单枪匹马,随范东流前去。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局面下,如果再率大批军士前往,只能令矛盾更加激化,难以调和。 在路上,范东流简要叙述了冲突的实际情况。 运粮军各段都遭受难民骚扰,规模或大或小,而中军之所以最危急,是因为这群难民有所不同,里面竟藏着三名大修行者。 这三人自身实力强劲,又深得难民拥戴,在他们组织下,众人并未蜂拥而上,乱成一团,而是进退有序,避开虎卫的锋芒,分别从首尾两端抢粮,令虎卫们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任真听完汇报,感到诧异。根据范东流的描述,这三人都是五境,而且指挥有方,颇有将领气度,以他们展现出的修为和素质来看,绝非普通百姓。既然如此,为何会混在难民里? 难道他们是南晋奸细,意图煽动难民群体,在北唐腹地制造骚乱? 他想到这种可能性,又迅速否决。如果真是卧底,应该深藏不露才对,亲自出面跟大军叫板,卧底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心里带着疑惑,他火速来到中军。 跟他预想的不同,当他出现时,混乱局面已经平息,大批难民聚在一起,虽然仍然跟军士们对峙,但没再拼命抢粮。他们的眼里,不只有愤怒,还流露着一股悲痛的情绪。 范东流看到眼前情景,既惊喜又不解,他刚才离开时,局面明明快失去控制,迫在眉睫,为何才一眨眼的功夫,这些暴民就安静下来,没再发起猛攻? 他走到粮车旁,看着按剑而立的萧金散,问道:“萧兄,这是怎么回事?” 萧金散跳下粮车,以剑锋指向前方地面,冷酷一笑,“区区三名江湖野修,何足为虑?范兄逃离后,我亲手杀了其中一人,又废了一人!” 范东流眉尖一挑,听出萧金散话里毫不掩饰的讽意,却没有辩驳,确认道:“你是说,带头作乱的那三人,被你打败了?” 他刚才目睹过那三人的实力,是以不敢相信,凭萧金散一人之力,竟能力挫强敌,甚至让对方伤亡惨重。 萧金散收剑回鞘,望向难民后方地上的那块白布,眼神轻蔑。 “范兄,你刚才纵马离开,军士们有目共睹。过后论功行赏,你这一份就免了吧?” 范东流面无表情,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跟任真汇报。 任真默默听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他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刚来这里,就捕捉到难民脸上的悲痛之情。原来,是他们拥戴的首领被杀了。 他们鸦雀无声,围在那里默哀,安静得太可怕,仿佛在积蓄怒意和力量。 任真能强烈预感到,更凶猛的报复反击即将爆发。 萧金散自鸣得意,还以为立下大功,却对局势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火上浇油,让大军彻底失去回旋的余地。 任真摘下范东流的佩剑,拿在手里,然后走进粮队深处,亲自来见萧金散。 萧金散此时才明白,范东流是求援去了。他一边朝任真行礼,一边心思急转,得尽快汇报情况,以免被范东流见缝插针,分走军功。 “禀侯爷,刚才……” 话还没说一句,被任真抬手打断,“你只有五境下品,如何能以一敌三,杀死对方?” 萧金散顿时怔住。 任真眼光毒辣,只用一句话,就戳中了问题的关键。 修行者武力强横,凭借真气对决,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插手,尤其是知命过后,连下五境的武修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更谈不上出手援助。 此刻萧金散身旁的虎卫,虽然战力强劲,也只是针对世俗军队而言,要想干预五境之间的战斗,几乎不可能。换句话说,萧金散没有帮手。 既然如此,他赢得太荒唐了。别说是他,连任真都做不到。 任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庞,等着他给出解释。 “我……”萧金散支支吾吾,面对他古井无波的眼神,紧张得额头渗出冷汗,“我因势利导,将他们各个击破!” 任真沉默。 场间陷入寂静。 萧金散心脏砰砰狂跳,他看得出来,任真并不相信这笼统的解释。 他正欲补充详情,这时,任真猝然抽剑,架在身侧一名虎卫的脖子上。这一幕,令所有人震撼无语。 “说。” 那名虎卫脸色惨白,战战兢兢,感觉脖颈间寒气直冒。 他明白,任真是让他交代萧金散战斗的实情。如果说不出来,或者配合萧金散说谎,自己就会背负谎报军情的罪名,被当场处斩。 他双腿哆嗦着,颤声说道:“小人不敢隐瞒,刚才亲眼看到,萧将军跟对方激战,一开始落尽下风,在那三人纠缠下,毫无胜算。于是,萧大人艰难脱困后,突然冲进后面的难民堆里。” 性命攸关,他哪敢含糊其辞,也不顾萧金散的凌厉眼色,如实说道:“那些都是老幼妇女,没有还手之力,更没参与抢粮。萧将军连杀十几人,让他们措手不及,慌忙赶去救护,却中了他的暗器偷袭!” 这卫士紧紧盯着任真,说到此处时,见后者脸色阴冷可怖,吓得没敢再说下去。 任真将剑从卫士脖颈间撤回,却未收进鞘中,转身看向萧金散。 “也就是说,你拿那些弱者当诱饵,使三人惊慌失措,再趁其不备偷袭。在兵法上,这叫引蛇出洞,对吧?” 萧金散闻言,以为他是在帮自己开脱,心神骤松,点头应和道:“不错,俗话说,兵不厌诈,不择手段。我这招引蛇出洞,正好打中他们的软肋,令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任真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亏你还知道,那些老幼弱小是他们的软肋!连逃亡之人,都懂得尊老爱幼,想保护周全,你竟然痛下毒手,明知他们没暴动抢粮,还当众草菅人命!” “兵不厌诈,引蛇出洞,这些都没错,但是谁告诉你,可以随意践踏无辜百姓的生命!你这种卑鄙歹毒的手段,就是在侮辱虎卫的尊严!” 任真怒发冲冠,当着众军士的面,破口大骂。 “你杀死一名带头者,就洋洋得意,自以为有功,那你知不知道,你滥杀无辜,欺凌弱小,会激起更多难民的愤怒!蠢货,等着他们来找你复仇吧!” 跟庞大的逃难洪潮相比,敢站出来作乱的暴民,毕竟是少数。那些人饥饿难忍,为了活命而抢粮,其实心里也明白,这样做跟强盗无异,死有余辜。 任真下令杀死他们,即使于心不忍,也于道义无愧,不会触犯公理舆论。没法讲道理,至少道理还在。 这下倒好,萧金散屠杀无辜,连没参与抢粮的人都不放过,顿时将全体难民都推到了敌对面上。只要消息在难民中间流传开,群情激愤,抱成一团,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作壁上观,置流亡难民于不顾,本就丧失民心,令他们心生怨愤,仇视官兵。在这种形势下,萧金散再大开杀戒,践踏无辜弱者,等于把积蓄已久的火药桶引燃。 众怒难犯,任真要是不迅速行动,赶在难民主力起义前,消除他们的愤怒和误会,那么,虎卫很难从这片平原全身而退了。 第329章 刚柔并济,礼信立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毫无疑问,以区区三万人对抗浩大的难民洪潮,这是自取灭亡。就算虎卫能进退自如,但大队的粮草辎重,又该怎么办? 任真只能选择妥协。 他命令手下把萧金散绑了,转而看向范东流,问道:“可敢随我前去谈判?” 在这风口浪尖上,民众的愤怒情绪正达到高潮,一触即发。任真走到他们面前,极容易激怒他们,发起报复性反击。所以,深入对方阵营,稍有不慎,将面临性命之忧。 范东流眼眸骤亮,凛然答道:“义不容辞!” 连主帅都愿身先士卒,以身犯险,他作为下属,还如何能贪生怕死,畏葸不前。 见他欣然应允,任真满意地点头,“此事平息后,我提拔你为帐前副将。” 他将剑丢还给范东流,负手走向阵营外。 萧金散被封住穴道,眼见任真要去议和,把他当成牺牲的筹码,竭力挣扎着,暴喝道:“蔡酒诗,你知道我是谁么!” 危急关头,为了保命,他只能搬出身后靠山,指望震慑住任真,迫使其打消念头。 任真停步,侧身瞥视他一眼,淡淡说道:“萧铁伞的侄子?” 萧金散表情僵滞,任真随口说破,浑不在意,这让他没法出言恐吓。 他强装镇定,威胁道:“既然知道,你还敢放肆!你不过是儒圣门下的走狗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若敢害我,我叔叔问罪时,你以为儒圣会袒护你?” 时间紧迫,任真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说道:“点他。” 你叔叔迟早会死在我剑下,你又算什么东西。 范东流会意,点住萧金散的哑穴,然后持剑拽着他,跟在任真身后。 三人离开虎卫,走向另一方的难民阵营。 没等靠近,人群里冲出数名庄稼汉子,护卫在最前方,其他人则往后退缩。他们冷冷盯着任真,眼眸通红。 “猪狗不如的畜生,还敢跑来送死!” 这些人以为,任真是想斩草除根,将他们赶尽杀绝。 任真见状,满脸苦笑。对方没骂错,连妇女孩童都杀,确实是猪狗不如。 “父老乡亲们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刚才,我的下属违反军令,滥杀无辜,我已将他擒下,送来交给你们处置。” 说着,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带兵刃,然后又指着五花大绑的蔡酒诗,想让难民们看到他的诚意。 为首的大汉闻言,半信半疑,确认被绑的是罪魁祸首后,仍未放松警惕,辱骂道:“你们这些狗官,就知道狼狈为奸,将可怜的娃娃们杀了,现在又来假慈悲?” 百姓遭受官府压榨已久,所见所闻,皆是官官相护,朝廷昏庸。他们已不敢相信,还有任真这样的好官。 任真神色一凛,原来萧金散杀的是群孩子。 他拽过萧金散,一脚将其猛踹到大汉跟前,沉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我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我特地赶过来,绝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想替那位受伤的兄弟疗伤。” 难民里有三名武修,一人被当场杀死,还有一人中了萧金散的暗器,剧毒侵蚀,此时正昏迷不醒。 大家都是穷苦百姓,逃难到此,随身哪有解毒妙药。若得不到及时救治,那人也只是多活片刻,依然会丧命在萧金散手里。在这莽莽平原上,唯有运粮的虎卫才能解毒。 所以,任真的提议很难被拒绝。 他很清楚,在剑拔弩张的态势下,贸然提出谈判,弱势已久的难民多半以为,他想耍什么花招,未必肯坐下来从长计议。 他先利用萧金散接近难民,减轻他们的敌意,再提出治疗毒发昏迷的那人,进而接触到受民众信赖的带头首领,如此一来,谈判就能不着痕迹地展开,而不会被拒绝。 果然,听到任真的话,那名汉子开始迟疑,低声嘀咕几句后,有人跑进人群深处,显然是去征求带头之人的意见。 片刻功夫,那人又跑回来,对任真说道:“你们随我来。” 任真如释重负,跟着那人走进人群中间,心里则愈发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些为了口饭连命都不要的暴民,甘愿听从指挥调遣。 只靠五境修为,一人不足以驯服这么多人吧? 难民一层又一层,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块平地上。很多老少围在那里,簇拥着躺在地上的几名伤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蹲在旁边,手里捏着银针,心无旁骛地替伤者针灸。他全神贯注,紧紧盯着纤细银针刺入,额头的汗水淌下来,也浑然不觉,显然很紧张。 看到这一幕,任真没说什么,走到萧金散身旁,在他怀里袖里搜索半天,结果一无所获。 他解开萧金散的哑穴,冷冷问道:“解药呢?” 萧金散既惊又怒,咬牙切齿地道:“不把我放回去,休想得到解药!姓蔡的,你敢跟贱民勾结,我……” 话还没说完,任真夺过范东流手中剑,干净利落,一剑将萧金散的右臂削下来! 杀伐果断,莫过如此。 难民们见状,震撼无语。一些胆小的孩童,看到萧金散断臂处血喷如注的情景,吓得快哭出来。 任真转身,看着地上那名昏迷的独臂男子,说道:“这一剑,是替你还的。” 萧金散斩断那人一臂,他斩断萧金散一臂,这叫一报还一报。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金散,再问一遍,“解药呢?” 萧金散脸色煞白,痛得紧咬牙关,额头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见他迟迟不开口,任真再次举剑。 他两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要挟他。萧金散仗着有解药,想以此逼他放自己回去。可惜,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你每拖延一次,我就让你少一个身体零件。我倒要看看,是谁要挟谁! 眼看剑锋即将斩落,萧金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仓皇大喊道:“腰带里!” 他认怂了。 今日,他总算领教到吹水侯的心机手段。 任真停手,那把剑骤然凝滞,离萧金散左肩只有分毫之差。他抽走腰带,从中间撕开,取出几粒药丸。 中年书生早已起身,将任真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他拿着解药走过来,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这是在杀鸡儆猴?” 第330章 牛家村老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能让这么多人顺服,中年书生绝非凡人,自然看得出,任真这招很高明,是故意在演给他们看。 当众废掉萧金散,等于是划清界限,向难民们表态,他跟萧金散并非一丘之貉,不会伤害无辜民众,从而减轻大家的敌意; 同时,他杀伐凌厉,故意使出血腥甚至残忍的手段,又不止惩罚萧金散,更是在震慑亲眼目睹的难民,让大家意识到,他虽然仁慈,但绝无妇人之仁,杀起人时毫不手软。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任真还没开口,就先拿萧金散立威。 他这一招也确实奏效,此时,周围的难民静静注视着任真,眼神里的惊惧情绪,取代了先前的愤怒战意。 中年书生接过药丸,放到鼻孔处轻嗅,辨识出熟悉药草的气味后,渐渐放心,躬身给那断臂男子服下。 任真没有急于开口交涉,目光微移,看向地面躺着的另外十余人,问道:“他们也中毒了么?” 这些都是矮小幼童,看起来不到十岁,没像那边的尸体一样盖着白布,显然是晕厥不醒。 中年男子叹息一声,眉宇间郁结着愁苦之意。 “他们都是饿晕的。我好歹读过圣贤书,明辨是非黑白,若非万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率人抢劫军粮?身为教书先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我面前……”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任真闻言,眉关紧锁,看着面黄肌瘦的孩童们,心情异常沉重。 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难怪这里的暴乱最为凶猛,原来,是有十几名幼童饿晕,性命危在旦夕,同行的长辈不忍坐视不理,于是在私塾先生指挥下,疯狂抢粮,指望能给孩子们弄口饭吃。 饿着肚子跋山涉水,连成年人都吃不消,倒下无数,更何况是这群弱小可怜的孩子。 救他们命的粮食,就在对面路上,只要能凭运气抢出几袋,大人们哪怕流血负伤,至少可以挽救这些年轻的生命,也就值了。 看着孩子们倒下的凄惨情景,谁又能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任真转身看向范东流,还没开口说话,范东流已心领神会,箭步冲出人群,朝车队跑去。 须臾之后,他扛着两大麻袋稻米,再次回到这里,放在任真面前。 任真躬身坐在麻袋上,跟中年书生对视,沉声说道:“你们做得没错,人非草木,都不忍看着他们饿死。我既然运粮经过,更不能坐视不管,所有跟着你的童生,我都救了。” 中年书生闻言,神情激动,朝任真深深稽首,“草民替这些孩子,谢军爷救命大恩!” 这是最隆重的大礼。 附近难民见状,喜形于色,纷纷跪地欲拜,却被任真厉声喝止,将书生一把拽起来。 “我知道,要说可怜,不只是孩子,你们也饥肠辘辘,多日未进食。但是难民漫山遍野,人数太多,我救不过来。就算你们跪下求我,也无济于事。” 书生起身,掸了掸布袍上的尘土,眼里噙着傲然笑意。 “军爷以为,我们是在向你乞食?杨某自诩知书达理,更懂得知恩图报。别的不说,就冲你救孩子们的命,牛家村父老爷们,谁再敢抢粮,就是跟我杨靖过不去!” 说罢,杨靖转身扫视周围人群,身上透出精悍的杀气。 随着这声表态,牛家村的居民们纷纷附和,赞同杨靖的决定。 “对,咱们又不是不讲理的刁民,早就约定好,救活孩子最重要,怎么能出尔反尔!” “咱们至今没抢到粮,再拖延一时三刻,娃娃们真就没救了!军爷的恩情,咱们得领!” “就是!军爷为前线将士运粮,还不是为了守护大唐疆土?咱们要是承情,就别让军爷为难!” …… 三言两语,这些牛家村民达成一致,虽然自己还是饿着肚子,坚决不再聚众抢粮。 任真心头微暖,恍惚看见自己被邻居们养大的童年。 他能看得出,眼前这群人也很豪爽仗义,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含糊。那个叫杨靖的书生,别看表面文质彬彬,发起狠来颇像是一方恶霸,令人畏惧。 他点头说道:“好,只要你们肯信守承诺,我可以把稻米交出来。不过,待会儿支锅煮粥,要是附近难民闻着香味赶来,抢夺孩子们的口粮,我可管不着!” 杨靖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这时,中毒晕厥的男子醒来,在旁人搀扶下坐起,气息虚弱,说道:“军爷放心,这一路走来,敢从娃娃嘴里夺食的畜生,就没从杨兄手下活过……” 杨靖俯身,开始替这男子号脉,“郭康,赶紧闭嘴疗伤吧!那个卑鄙歹毒的畜生,军爷已经擒来,待会你亲自手刃他,替乡亲们报仇!” 郭康一听这话,双目圆瞪,怒气狂涌,哪还有羸弱病态,恨不得立即跳起来。 “狗娘养的!连娃娃都狠心下手,看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在众人拉扯劝阻下,他才乖乖躺回地上,继续养伤。 这时,杨靖走到任真身旁,轻声说道:“能否移步一叙?” 任真微怔,跟杨靖离开人群,走进一块凹陷土坑里,席地而坐。 杨靖开门见山,直接说道:“军爷愿意救那些可怜孩子,在下深表感激,无以为报,故而多嘴想替你分忧,希望你别误解。” 任真点头,知道他有心里话要说。 杨靖说道:“我们牛家村的人,公私分明,懂得什么叫道义,绝不会再抢粮。但是逃难人潮太庞大,龙蛇混杂,想必你们粮队各处都受到袭击。你又该如何降服更多的人?” 任真凝眉不语。 杨靖说的是实情,在他震慑统领下,这群难民还算通情达理,见任真交出元凶萧金散,又主动搭救孩子们,便承这份人情,不肯闹事。 然而,平原上难民太多,其他人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断然无法轻易摆平,他们才是难啃的骨头。 “你有何良策?” 任真见他发问,便猜到他心里已有主见。 果然,杨靖干咳一声,说道:“依我看来,军粮不可有失,难民不可屠杀,两者难以保全,不如取个折中之策。你留下小部分军粮,让他们去抢!” 第331章 民心向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神色微滞,并非意外于杨靖的建议,而是没想到,这落魄书生竟跟他有极其相似的看法。 难民暴乱一起,他在思考应对之策时,就曾想过这个主意。 他主动放弃一部分粮食,将其抛诸空地上,成为无主之物。那些疯狂的暴民见状,必会蜂拥而去,展开内部抢夺,而非继续跟虎卫争斗。毕竟抢没主的东西,当然比从虎口夺食容易。 这招弃卒保车,能以微小的代价,将难民祸患引开,让他们内部产生混乱,无法再紧抱成团,拦截运粮军的去路。 而且,自愿交出一部分粮食,也能挽救不少难民的生命,这是慈善之举,既化解危机,也让任真赚得好名声。这一招相对温和,能尽可能减少军粮损失。 但是,鉴于某个原因,任真并未迅速采纳,仍然在犹豫之中。 此刻听杨靖提起,他若有所思,调侃道:“凭你的五境修为,在难民里罕逢敌手,到时率领牛家村民抢粮,肯定没人抢赢你们!” 杨靖自身实力强劲,又足智多谋,指挥村民密切配合,这一招最直接的受益者,当然是牛家村人。有了可抢夺的粮食,至少他们自保无虞。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杨靖淡淡一笑,并不觉难堪。 “乱世之中,为强者居之,实力强的人理应抢到饭吃。只怪我们差得太远,不然,我何必这么麻烦,早就率人劫走大批军粮了!” 任真深以为然。难民这么多,总有人要饿肚子,抢不到粮食,也别怪竞争残酷,世道不公,要怨就怨自己不够强。 他打量着杨靖上下,说道:“我看你举止文雅,又深明大义,绝非平庸之辈,难道是哪家书院的贤士?为何流落至此?” 他对杨靖的底细摸不透。 此人书生打扮,且是私塾先生,大概是儒家门生。但他又通晓兵法,指挥有度,懂得驾驭军心,似乎出自兵家路数。刚才的切脉诊病,就更让任真看不懂了。 杨靖闻言,怅然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敢瞒军爷,我并不是儒家门徒。诸子百家,早已尽数没落,至于我师门的名号,实在羞于启齿……” 任真诧异道:“为何?” 杨靖神色黯淡,“我出自丹青道,家师丹青绝,已经……离开南晋。” 任真骤惊,“你跟吴道梓是一伙的?!” 这场南北战争的起点,便是吴道梓叛国,里应外合,将南晋主力悄然引入江北。丹青道唯吴家是瞻,一并投降南晋,此人怎会混在难民人群里! 难道他真是奸细?不对,他怎敢主动吐露身份? 任真表情震撼,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杨靖愤懑地道:“看来你都知道了。家师不得志已久,自认为饱受欺压,于是率众叛国,献城求荣。我跟他志向不同,不肯见利忘义,厚颜寡耻,所以分道扬镳,脱离了他们的队伍。” 任真心头微松,这时又想到,那些牛家村民跟杨靖相熟,乐于拥戴他,想必是钦佩他的高风亮节。此人呵护孩童,心怀仁义,应该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回到牛家村,办了一座私塾,教当地娃娃们读书识字。前不久,敌军攻占家乡,我有心归隐山林,又放不下那群学生,怕他们在逃难途中,被蹂躏遗弃,便护送他们一路北上。” 任真释然,难怪此人身手不俗,却甘愿混在难民里流亡,原来是心疼学生们的缘故。 “那位郭康兄弟,以前曾是军伍教头,因为看不惯上司的恶行,愤然辞官回乡,当卖肉屠户。我俩本想将乡亲们安置好,再各自离开,谁想到,北唐之大,竟没有一城愿收留我们!” 他叹了口气,落寞之情溢于言表。 任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沉默一会儿,沉声问道:“接下来,杨兄有何打算?一直这么逃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孩子们还太小,继续风餐露宿,肯定会吃不消。” 杨靖低头,凝视着皴裂的土地,眼神飘忽,“粮食……我得带他们找到粮食。” 弄不到粮食糊口,无论逃往哪里,始终都是过客,无法真正立足扎根,让乡亲们生活下去。 然而,北唐今年旱灾严重,各地都在闹饥荒,粮食极度匮乏,杨靖这个想法注定难以实现。 以难民们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撑到秋收时节。如何安顿下来,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任真踌躇片刻,说道:“你刚才建议我,放弃一部分粮食,让大家去抢。先前我考虑过这主意,但是我想,杯水车薪,就凭我送的那点粮食,救不了多少人,更没法真正解救你们。” 杨靖眨了眨眼,反驳道:“但总好过我们迅速饿死。连这片平原都走不出,还谈什么以后?” 任真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不采纳你的建议。而且,我准备更慷慨一些,拿出比你想象中更多的粮食。” 杨靖豁然抬头,眸光明亮,“多少?” 任真没开口,取而代之的,是伸出一根手指。 杨靖情绪激动,惊呼出声,“一万石!” 任真摇头,“十万石。” 杨靖心脏怦然一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任真给出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要知道,整支运粮军里也只有六十万石,这意味着,任真愿意放弃足足六分之一的粮食,来救济难民。 这绝不是弃卒保车,已经伤筋动骨,影响到前线的军粮供给。 任真为何如此慷慨?难道他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杨靖呆滞良久,才缓过神来,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十万石军粮丢失,到时你如何跟朝廷交代?这么大的罪名,你承担不起!” “朝廷?” 任真冷冷一笑,站起身,负手环顾着漫山遍野的难民,说道:“朝廷再坐视不管,让形势恶化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存在了。” 杨靖脸色剧变,站在任真身后,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任真望向北方天空。 远方山丘顶上,一只雄鹰盘旋而过,像是在等着新鲜肉尸倒下,让它饱餐一顿。 又像是猎人放出的战鹰,正从高空侦查敌情。 任真眯起眼眸,眺望着它,幽幽地道:“我愿意提供十万石粮食,不过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靖感到意外,不明白任真此话何意,难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肯如此慷慨解囊? 任真说道:“我要你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带他们去北方。” 杨靖皱眉说道:“难民人数太多了,我没那么大本事,能让所有人听我的。他们领完粮食,就会一哄而散,不是每个人都感恩戴德,肯服从你的调遣!” 他越发困惑,任真究竟想干什么。 任真头也不回,“那你就告诉他们,去北海有饭吃!” 第332章 大争之世,逆流而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你说什么?” 杨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叫去北海有饭吃?” 任真回身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道:“意思就是,北海郡囤粮充足,难民只要去了那里,无须付出劳动,自会有人提前分发口粮,让你们填饱肚子。” 杨靖哑然一笑,“有这等好事?” 任真没再解释,一副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杨靖当然不信,疑惑地盯着他,“到处都在闹粮荒,你如何确定,北海有足够的粮食喂饱我们?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家没理由乐善好施,接济世人。” 任真碍于官军身份,不便捅破窗户纸,心道,你只顾逃难,肯定还没听说,北海蠢蠢欲动,准备起兵造反。 从古至今,战前最重要的筹备都是钱粮。只要有了钱粮,随时可以招兵买马,收揽一大批衣食不保的流民,去他们帐下当兵吃粮。 北海蛰伏多年,包藏夺回皇位之心,必然私蓄甲士,暗中进行精心谋划,囤粮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而任真断定,北海高家现在粮草充足。 他们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起兵良机。北唐主力南下后,他们派邬道思当朝宣发檄文,就说明他们认为时机已到,很快就会举事。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将大批难民送到北海,这就是现成的雄厚兵源,高家怎么可能拒于门外。 他们甚至无须招募,只要站在城楼上喊一声,跟我造反有饭吃,全体难民自会踊跃参军,加入义军谋生路。开仓放粮后,北海的声势将无比浩大。 到时候,八方民众闻风而动,恐怕都会云集响应,赢粮景从。所谓民心向背,可以称之为民心向北了。 此时,见任真不愿解释,杨靖心里的疑虑愈重,凝眉说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带他们去北海的。千里迢迢,我不能骗他们空欢喜一场。” 并非他不肯信任任真,而是任真的话没头没尾,让人匪夷所思。 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说道:“最近京城盛传,北海将起兵讨武。你想,他们肯定急需招募兵勇,眼前这群难民为了果腹,连军粮都敢劫,还不敢造反么?” 杨靖闻言,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你要让我们去当反贼!” 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朝廷主将,竟会违背自身立场,唆使他率众投靠北海叛军。 “反贼?” 任真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们刚才抢军粮时,可曾介意这也是谋反行径?我看你们个个义愤填膺,视昏庸朝廷如虎狼,怎么,真到破旧立新时,又想要忠君爱国了?” 这话音极刺耳,说的却是事实。为了饱腹活命,连军粮都敢抢,要他们去推翻暴君昏政,反倒自命忠臣,岂不荒唐? 杨靖哑口无言。 任真淡漠地道:“我见你们流离饥困,所以才指条明路,救这些人一命。去或不去,你们看着办吧!” 有一点他没道破,他之所以慷慨掏出十万石粮食,是想给难民们充当北上的盘缠。有了这些粮食,大部分人走到北海,应该不成问题。 杨靖苦笑道:“造反是条不归路,不成功便成仁,对普通百姓而言,未必真是活路。而且,以这些人的能力,你认为他们在战场上有胜算么?” 任真答道:“套用你刚才的话,有糊口的营生,总好过你们迅速饿死。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胜算?” 杨靖再次语塞。 任真知道,他是替众多难民着想,于是继续说道:“很多时候,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朝廷三大主力都已南下,你们若去北海,人多势众,就没有军队能剿灭你们。” 说到这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点透。 他漫不经心地道:“脚下的路是自己选的,你说要带他们找到粮食,我只是告诉你们,哪里有粮食而已。至于肯不肯去,干我鸟事?”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任真很清楚,只靠施舍几万石粮食,根本不可能救活众多难民,最多撑过一时。 之所以造成如今的惨况,哀鸿遍野,归根到底,都是由于荒废无为的朝廷。只有让民众找到糊口的出路,起义推翻武氏皇权,才能拨云见日,从根本上挽救危局。 造反俩字,才是真正的救命良方。 路就在杨靖面前,至于他如何选择,任真懒得再理会。反正这番对话,只有二人彼此听到,缺乏证人,他也不怕杨靖回头告发他。 而给难民多少粮食,却在他一念之间。 见他要走,杨靖一把拉住,急忙说道:“军爷勿怪,草民安分苟活久了,乍听到造反这种大胆建议,一时难免会产生排斥。” 任真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他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靖何尝不知,作为弱势群体,难民本就无路可走,生死存亡的关头,没资本去挑肥拣瘦。 他微微沉吟,说道:“我看得出,您洞察时局,又体恤苍生,是真正超脱的高人。我心里一直有个困惑,想恳请您赐教。” 任真不置可否,“说说看。” 杨靖说道:“以前,丹青道在讨论天下大势时,曾有人抛出一个问题,大争之世,何以自处。当时吴道梓说,应识清时务,顺势而为。” 他皱着眉头,鄙夷地道:“结果,他奴颜婢膝,屈服于南晋的淫威,当了卖国贼。所谓的顺势而为,不过是见风使舵,攀荣附贵罢了。可见,这不是正确的答案。” 任真若有所思,“你想听我的见解?” 杨靖点头,“大争之世,风起云涌,险象环生,若没有坚定的立身之道,就想安稳处世,施展自己的抱负,是不可能的事。您年纪轻轻,就能统御大军,威慑人心,胸中必藏有峥嵘。” 任真思忖着,忽然联想起离开京城前,曾跟莫鹰首对话的情景。 吴道梓的顺势而为,莫鹰首的不争即争,是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么? “我只能告诉你,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这个问题也没有固定答案。人应该结合自身的处境和性格,才能做出切实可行的抉择。” 杨靖琢磨着话意,说道:“您的意思是,处世之道不分对错?照这么说,吴道梓的叛国行径也是对的?” “我没这么说,”任真摇头,“吴道梓选择降晋,这不是他的唯一出路,如你所说,只是攀荣富贵。换言之,他并非处境所迫,而是性格使然。” 说到这里,他心意微动,“反过来,你能说降晋本身是错的么?当年任将军功高震主,遭受诬陷,被北唐大军围追堵截,只能渡江降晋,才可自保。换作是你,不投敌国,难道还要引颈就戮?” 杨靖无言以对。 “再譬如,这些难民被朝廷无视抛弃,你跟他们大谈忠君爱国,让他们顺朝廷的势,人家理你们么?既然处在社会最底层,能帮他们在乱世里活下去,这才是最实际的立世之道啊!” “所以说,抛开处境去论处世之道,都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 “如果你已经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那还谈什么顺势而为。只要你认为,这朝廷昏暗,这江山该倾覆,那就逆流而上,干他妈的!” 第333章 后福和后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靖听得心潮澎湃。 人的境遇各有不同。身陷逆境,就守住骨气,自强不息;处在绝境,无路可退,那就奋起反击,无所畏惧,杀出一条血路! 道始终是自己的,什么顺势逆势,皆以我为主。只要初心不改,当顺便顺,该逆则逆,何须仿效他人,强行树立固定的标准。 大争之世,奋发图强,才是颠扑不破的正道。 杨靖豁然开朗,说道:“我明白了,每个难民都贫困如洗,力量弱小,难以在乱世立足,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只要将民众凝聚起来,挟泰山以超北海,整座大唐都会被踏在脚下!” 任真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坐而论道容易,亲身践行才难。我只是站在难民的立场上,为他们指点出路,至于如何达到目的地,要靠他们一步步走下去。” 杨靖点头,凛然道:“您放心,我一定遵照您的吩咐,顺利将他们带到北海。” “你怎么还不明白?”任真轻笑,“这不是我的吩咐和命令,我只是过客,跟你们立场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我肯指点,是出于良心,你们去不去,对我无所谓。” 杨靖似懂非懂,“您要走的路,又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任真既是朝廷命官,为何会建议他们反叛。明知朝廷昏庸无道,他也认为应揭竿而起,为何自己却无动于衷? 任真摇头,没有回答。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是谋生存,一个是谋天下,这两者能商量到一起才怪。 任真眼里的敌人,从来都不止北唐。所以,他需要南下抗敌,粉碎武帝统一天下的勃勃野心。 杨靖是聪明人,见他讳莫如深,转而说道:“先生今日指点迷津,救万民于危亡之际,大恩如此再造。恳求您赐下名讳,我等如若脱困,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说罢,他叩首拜谢。 任真受之无愧,看着他的谦恭姿态,淡淡说道:“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忍见死不救罢了,哪指望你们报恩?名讳就免了。” 做好事可以留名,这种教唆他人造反的好事,还是不留名为妙。 杨靖跪地不起,执意说道:“我等此去北海,投靠义军,他日跟朝廷为敌,恐会跟您兵戎相见。只要得知您的名讳,我等必定退避三舍,不敢与您为敌!” 他说得不无道理。 任真是朝廷将领,杨靖可能会当上义军首领,两者势同水火,以后在沙场之上,两人真有可能对垒。即使任真不领情,杨靖感恩戴德,也万万不肯恩将仇报。 任真略微踌躇,心道,要想查知运粮官的身份,并非很困难,便没必要刻意隐藏,于是答道:“我叫蔡酒诗。” 杨靖铭记在心,忽有所思,从怀里掏出一块翡翠玉佩,递给任真。 “蔡先生,日后用得着兄弟之处,你只需以此信物,捎个口信到北海,杨某一定欣然领命,万死不辞!” 留条后路,何乐不为,任真收好玉佩,说道:“这么多条人命,就交给你了,好自为之。” 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范东流担心他出事,一直在远处候着,迎上前问道:“侯爷,事情谈妥了么?” 任真往粮队方向走去,说道:“这股最剽悍的难民,已经摆平了。不过,难民人多势众,指望以德服人,凭同样手段感化其他难民,这太不现实。” 范东流跟在身畔,沉声道:“要不,咱们丢卒保车,放弃少量粮食,将难民抢夺的矛头引开?” 任真微怔,旋即开心一笑。他没白器重范东流,此人心思机敏,跟他和杨靖想到一起去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你这主意不错,深合我意。不过,光跟我说没用,待会你还是把这话说给其他人听吧!” 中军的暴乱平息后,他带着范东流,返回开路的精锐前锋里。 暗形和梅琅等人迎了上去。平原四处人声鼎沸,即使没有下属报知,他们也想得到,必然是有难民哗变。 梅琅关切问道:“情形如何?” 任真皱眉说道:“形势很严峻,粮队各段都有暴民抢粮。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咱们会损失惨重,无法全身而退。” 梅琅骤凛,这时,暗形冷冷开口,脸上没了惯有的温和笑容。 “侯爷未免杞人忧天,太把暴民当回事了。别看他们气焰嚣张,哼,我不信世上会有悍不畏死的人。” 这话音有些刺耳,任真闻言,眼眸微眯,“统领说得对,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但是,饿死比战死更窝囊,也更痛苦。如果硬拼起来,他们人多势众,虎卫很难严密护住粮草。” 他已经猜到暗形态度冷漠的原因。 果然,暗形轻哼一声,反驳道:“侯爷不是已经擒下萧金散,去跟难民求和了吗?怎么,搭上一条雪影卫精英的性命,都没能谈拢?”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暗忖,暗形的情报竟如此迅速,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情形,虎卫里肯定安插进不少雪影卫。 “难怪统领脸色阴沉,原来是在痛惜萧金散。需要我给你一个交代吗?” “不必了。” 暗形冷冷回绝,他既知道萧金散出事,自然对事情原委一清二楚,本就理亏,再想跟舌辩群臣的吹水侯吵架,等于自取其辱。 “离京前,萧大人曾托付我,照应他侄子的安全。你既敢把萧金散交出去,那就等回京后,你亲自去面对那把铁伞吧!” 萧铁伞无妻无子,孤苦伶仃,膝下只有这么一个侄子,本指望将绝学传承给他,如今却被任真推出去,断送了性命。 暗形确信,萧铁伞一定饶不了任真。 任真毫无惧意,“我会当面跟他说清。” 不止是萧金散,他很清楚,自己班师回朝后,肯定要为军粮一事大费口舌。 梅琅见气氛紧张,开口打圆场,说道:“咱们护送粮草为重,投鼠忌器,不宜跟暴民硬拼。为今之计,还是想办法从此地脱身,摆脱难民的骚扰。” “对!”范东流也不愿看到内部不和,连忙说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可以放弃一部分粮食,扔到荒野上,任由难民们哄抢。趁他们注意力转移,咱们火速行军前进!” 梅琅拊掌一笑,“让这群刁民窝里斗,没工夫再跟虎卫血拼,如此弃卒保车,范兄此为妙计。” 在场有五人,任真、暗形、梅琅、范东流,以及绣绣。 梅琅和范东流表态,任真心头微安,侧首看向暗形,“统领对此有何看法?” 暗形沉着脸,“我没异议。” 任真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绣绣忽然插嘴,问道:“那么,该扔多少粮食为好?” 第334章 马蹄南去人北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心意微动,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心里早打定主意,要放弃十万石粮食,以诱饵的名义分发给难民,同时也是支援他们投靠北海的盘缠。 但这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眼下,军营里虽由他作主,却龙蛇混杂,有暗形和梅琅等人监视,他自己主动提出,必然会让这些人生疑,激起强烈反对。 刚才范东流主动倡议,赢得其他人的同意,接下来,又该如何让他们接受十万石的巨额数字? 场间陷入沉默。 范东流见提议被采纳,备受鼓舞,再次主动打破僵局,“依我看,不如抛出一万石,如何?” “少了,”梅琅微微思忖,摇头说道:“范兄低估了附近难民的数量。走出这片平原,还有数十里地,估计得三万石才行!” 任真沉默不语,期待着他们继续加价。 这时,绣绣走到旁边,负手眺望着官道一侧的庞大难民群,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以前游览古迹时,曾偶然寻得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今日看到哀鸿遍野的惨况,不免忧心社稷民生,真恨不得倾尽所有粮食,让大唐寒士俱饱腹!” 说罢,她故作忧愁,在众人面前长叹一声。 任真见状,心里冷笑不止。这女人打的算盘,能忽悠得了别人,却骗不过他。 绣绣是南晋密探,说什么忧心北唐民生,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无非是,想打动在场某些人,把更多军粮捐给难民。军粮减少,前线供给紧缩,对南晋当然是好事。 果然,有人立刻中计。 为了讨好美人芳心,梅琅慨然道:“林兄所言极是。咱们投身疆场,浴血杀敌,所为者何?还不是为了保境安民,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他偷瞥绣绣一眼,见她面露戚色,继续说道:“眼见这么多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即使他们不抢粮,难道朝廷就没有责任赈灾放粮?难道咱们就不该主动施舍,帮他们渡过眼前难关?” 他心里则想着,妇道人家就是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可怜,反正粮食不是他的,只要能讨清音姑娘欢喜,捐出再多又何妨? 绣绣抿嘴一笑,望着谄笑的梅琅,明眸波光流转,“是啊,难民众多,三万石有点少。咱们可以多给些,当成是替朝廷赈灾,如何?” 范东流闻言,暗自诧异,梅琅以前横行霸道,恃强凌弱,何时变得忧国忧民了? 不过,他认可梅琅的说法,附和道:“不错,朝廷理应救济难民,咱们索性多放粮食,权当赈灾。至于军粮,足够数月之用,过后再抽调便是。” 梅琅趁热打铁,说道:“那就五万,如何?跟六十万石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暗形神色僵滞,对这些青年的主张极不认同。 他是带过兵的人,知道粮草干系重大,绝非儿戏。眼前北唐饥荒严重,到处缺粮,更不像范东流说得那般轻巧,可以随时从别处抽调。前线一旦断粮,军心就会大乱,甚至引起哗变。 他准备出言反驳,否决这一主张,却被任真及时察觉,抢先一步开口。 “难得你们有仁爱之心,呵护这些难民,本侯理应成全。这样吧,不妨更慷慨一些,拿出十万石救济他们!” “十万石!” 所有人惊呼出声。 拥护赈灾的三人,都不敢想象,任真会有如此大的手笔。而反对赈灾的暗形,更是瞳孔收缩,脸色因震惊变得微白。 他们的统帅太大胆了。 惊愕片刻后,绣绣率先缓过神来,喜悦地道:“侯爷果然有大气魄,十万石粮食出手,这批难民必能渡过危机,感念朝廷恩德!” 溢美之词是假的,高兴是真的。她以为,坊主大人是要发力,助南晋毁掉北唐军粮,所以才出手阔绰,毫不吝惜。可惜她不知道,此事背后大有玄机。 绣绣高兴,梅琅也跟着高兴,赞叹道:“老师体恤民情,爱民如子,能有您这样的柱梁,乃百姓之幸,大唐之幸!” “万万不可!” 暗形此时忍无可忍,厉声喝止道:“十万石绝非小数目,一旦分给难民,军需会出现巨大缺口,难以填补。就算是朝廷和陛下,也绝不会同意你的决策!请侯爷三思!” 任真眨了眨眼,心道,果然还是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作为主帅,他有决断大权,无需征得属下认可,但他得给暗形一个解释,否则,对方绝对会火速密报京城,建议女帝罢免他的军权。 “形势所迫,咱们总得低头妥协,帮难民渡过危机。即便不顾他们的死活,也要从全局考虑。暗形统领,如果坐视不管,你知道他们接下来将去何处吗?” 暗形决然道:“去哪里是他们的自由,不在你我将帅的考虑范围之内!” 任真眨了眨眼,“从这里往北,是长安。” 暗形顿时怔住。 “我怕这群难民饿急了,仇视朝廷,会到京城闹事。他们声势浩大,而京城空虚,又无重兵把守,届时若有闪失,北唐将万劫不复!” 听到这种可能性,暗形脸色微变,不安地道:“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会去京城闹事?再说,不过是一群平民百姓而已,怎么可能攻破坚固城防?你太多虑了!” 任真装出凝重表情,沉声道:“我跟难民谈判时,听他们的口气,对朝廷作为不满,想去长安城外上达天听,质问为何无视百姓死活,不肯救济灾民。” 他缩了缩脖子,“我怕他们玩儿真的。” 暗形也有点怕了,沉默一会儿,说道:“即使如此,安抚民心的差事,也不该由咱们做。把十万石军粮交出去,将士们该怎么办?前线要是乱了,北唐就彻底完了。” 任真准备回答,忽然警觉到,身边还有绣绣在场,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于是,他以神识传音,向暗形说了一句话。 “我有办法补充军粮。” 虽然粮食奇缺,但他知道,除了北海以外,还有个地方,肯定囤有不少粮食。 暗形仍有不甘,“可是……” “没有可是,”任真冷冷打断,“别忘了,这些军粮是我捐钱筹措的,难道连十万石都做不了主?” 他出钱买的粮食,理应由他说了算,这正是当初女帝派他运粮的用意。所有人都可能假公济私,侵吞军粮,唯独任真不会。 粮食本来就是他的。 话说到这份上,暗形再没理由反驳,只好说道:“你是主帅,我没法否决你的决定。但是,身为监军,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密报给陛下!” 任真淡淡一笑,转身望向北方。 “陛下会明白的。” (第三卷完) 第335章 旧时约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西方,秋暝山。 虽已初夏,山腰的别院隐藏在云雾里,宛如仙境,清凉而静谧,是不可多得的避暑居所。 院内有棵槐树,两名长者坐在树下石桌旁,没有在意桌面的棋局,而是凝视着小不起的身影,看他挥舞小拳头卖力练武。 剑道盟主,墨家巨子,两人成名多年,在北唐江湖中叱咤风云,难得有清闲功夫,抛开俗世烦扰,一起坐在世外小院里,指点后辈。 “不错,是块修行的好苗子。” 看了一会儿,隋东山点头,目光流露出对小不起的喜爱,“剑狂和剑隐同时相授,小家伙儿日后入世,肯定能威震天下,罕逢敌手!” 剑道结盟后,诸子百家的残余势力也搬到这里,和睦相处,暂时躲避朝廷的封杀。 眼瞅着大好机会,李慕白心生一计,让小不起拜各路强者为师,分别学习不同的技艺,希望他能博取百家之长,集武道大成。 小家伙年纪虽小,但聪明绝顶,悟性甚至胜过不少成年人。有这么多名师指点,他的起点太过,未来不愁成为一代宗师。 李慕白闻言,淡淡一笑,笑容值得玩味,“以他的身世,光靠修为远远不够。杨老先生肯道破玄机,让咱们知情,我想,他是想让诸家支持小不起,以后大有作为。” 隋东山凝眉,捋着胡须,老脸上的皱纹加深几分。 “若非他主动说破,谁能想到,平时跟在他身边的娃娃,就是传说中襄王的遗腹子?旧皇族的血脉,居然会被他救走,此事着实匪夷所思……” 小不起,大名高攀,原来竟是襄王高澄的骨肉。 这小家伙体内流淌的,是最正统的皇家血脉。若以血统而论,高澄是嫡长子,他又是高澄的子嗣,太祖死后,理应由他继承北唐皇位。 当年高澄被女帝害死,就是由于皇位之争。小高攀跟她有血海深仇,等他长大成年后,知晓身世真相,必会跟任真一样,视武氏党羽为死敌,卷进争夺皇权的纷乱里。 天佑贤王,香火不绝。 昔日你们对我爱理不理,来日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此时,李慕白脸色沉凝,回忆起往事,唏嘘道:“不瞒你说,我跟他父亲是故交,他冤死后,我听到遗腹子的流言,也曾寻找过。玄机先生精通占卜推演,预见未来,能找到小家伙,我倒不惊奇。” 他微微一顿,“我惊奇的是,他为何愿意替高澄保住香火?最近几年,听说他把小不起带在身边,一直百般呵护,难道他跟高澄之间,也有很深的交情?” “他不肯说,这就是永远的谜团。” 隋东山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不管怎样,能得两大风云强者疼爱,这小家伙不致太可怜,也算是上天的补偿吧!难怪你主动收他为义子,原来跟他父亲早有交情。” 山风微起,有雾气从院外飘进来。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表情沧桑至极,“当年结伴出游,我们三人曾有过约定。等高澄的孩子出生后,就让他认我为义父,拜天行兄为师,合力教他修行……” “天行是谁?” 李慕白黯然道:“就是开国大将军,任天行。年轻时,我们把酒言欢,成为莫逆之交。谁想到,世事难料,后来这两位挚友,都家破人亡,背负逆贼的罪名……” 当初在湘北道,任真亲切称他为李叔,便是基于父辈的这段交情。 后来在桃山,李慕白挺身而出,替小不起挡下儒圣一尺,当时不知真相,现在想来,其实也保护了故友之子。 两个孤儿,都孤苦伶仃,李慕白作为当年三人的唯一生者,算是他们最亲近的长辈了。 见他伤感落寞,隋东山缄默,不忍再勾起他的回忆。 树下寂静无言。 过了一会儿,小不起练完剑,兴冲冲跑过来,钻进李慕白怀里,气喘吁吁,“义父,你们在聊什么?” 李慕白抬手,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宠溺地道:“我跟你隋爷爷说,准备以后给你说媒,娶个俊媳妇儿呢!” 小不起脸蛋通红,却不是害羞,而是练剑累的缘故,眼睛放光,“真的?比晴儿姐姐还俊?” 李慕白忍俊不禁,心说,凭咱两家的交情,即使是让晴儿嫁给你,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 话晴儿,晴儿到,小院门外,一道倩影闪进来,走到槐树下。 隋东山抬头,打量着墨雨晴的容貌,笑着称赞道:“侄女不止生得俊俏,根骨奇佳,修行天赋也很惊艳,不愧是巨子的爱女!” 墨雨晴并不领情,瞥了这糟老头一眼,没搭理他。 小姑娘挺记仇,清晰地记得,两人在云遥宗初次相见时,她被任真易容成丑八怪,遭到隋东山的冷言嘲讽,而且还说她天赋比薛清舞差,触动了她的自尊。 隋东山不知真相,现在碍于情面夸她,自然无事于补。 她径直看向李慕白,面无表情地道:“口信我已经带到,马上就要启程返回,你们有没有回复的话?” 李慕白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因为亡妻的缘故,墨雨晴始终耿耿于怀,不肯认他这个父亲。 “你能不能留下来,再陪我待一段时间?”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哀求的意味。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墨雨晴留在身边,共享天伦之乐。 “不必了!”墨雨晴冷冷拒绝,看着他怀里的小不起,说道:“你不是有儿子了,还留我干什么?” 李慕白脸色难看,揉了揉小不起的脑袋,说道:“小高攀,你想不想跟你晴姐姐一起玩耍啊?” 小不起盯着神情淡漠的墨雨晴,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情愿,“晴姐姐,留下来跟我玩,好不好?” 墨雨晴没有搭腔,不忍心对小孩子太凶。 隋东山见状,替李慕白打圆场,说道:“晴儿,留下来吧!老夫可以破例,收你和小高攀为徒,一起学我的沧流剑诀!” 墨雨晴冷哼一声,无动于衷,小不起却欢喜雀跃,拍掌叫好,“好啊好啊,隋爷爷,我要先拜师,当晴姐姐的大师兄!” 他麻利跪下,要抢着磕头拜师。这份觉悟,比崔鸣九强太多。 别看他小小年纪,对武道修行极为痴迷。秋暝山里,教他功夫的强者不在少数,但是,杨玄机离开前,特意交代过,任何人都不准收他为徒。 所以,他一直没有师尊,此时听隋东山说要收徒,特别兴奋。 墨雨晴将他的滑稽举动看在眼里,忍不住嘲笑道:“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谁说拜师早,就能当师兄?我比你年长,你就得喊我师姐!” 她不知道,她这句无心之言,将会引出一个巨大的谜团。 “你说得不对!” 小不起很不服气,立马爬起来,扯着李慕白的衣襟,央求道:“义父,你给我评评理!” 李慕白哭笑不得,朝墨雨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跟孩子较劲,然后说道:“你没说错,入门分先后,你拜师早,你就是晴儿的师兄!” “对!” 小不起这才心满意足,朝墨雨晴噘嘴示威,神气的很。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灵光乍现,忽然想起一事。 “不对……年前去云遥宗时,我记得老爷说过,那位剑圣叔叔,会是我未来的师兄。我今天磕头拜师,他以后再拜师,应该叫我师兄才对!” 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慕白顿时怔住。 他知道,真剑圣闯金陵时已经死了,后来回云遥宗的假剑圣,是任真易容而成。 杨老头沉默寡言,不会信口开河,无故欺骗一个孩子。他说剑圣是小不起的师兄,指的自然是任真。 那么问题就来了,小不起今日要拜隋东山为师,抢在任真的前头,任真还如何成为他的师兄? 李慕白眉头一皱,忽然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联想起刚才说过的话。 当初年轻时,他们三人曾约定,让任天行收高澄的孩子当徒弟,而任真跟任天行又是父子,有这层血缘关系在,无需拜师,小高攀就得喊任真为师兄。 这才是让任真无视拜师先后、注定当上师兄的唯一可能。 杨老头说那句话,难道考虑的是任天行? 他摇了摇头,狐疑道:“那时候,只有我们三人在场啊……” (第三卷完) 第336章 卧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元武十七年,注定是北唐历史上最具转折性的一年。 这一年,天降旱灾,北唐各地农田干涸,颗粒无收,爆发大规模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野; 这一年,南晋大举进犯,在吴道梓内应下,成功偷渡骊江,侵入中原腹地,致使百姓大规模流亡北上,北唐朝野危机加剧; 也是在这一年,任真进京,获得女帝重用,插手参与朝政。通过朝试和国战,他聚拢起一批精英骨干,未来执掌北唐的吹水党,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还是在这一年,北海旧皇族揭竿起义,号召天下豪杰响应,起兵伐武,在外敌虎视眈眈的关头,拉开乱世大幕。当然,这是后话。 …… 这一年,北唐内忧外患,发生太多颠覆格局的重大事件,将北唐引进前所未有的新纪元。 你可以说,历史走向是人民群众的选择。但具体去执行某个历史性选择时,依然需要英明果断的个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风口浪尖处,出现了那个命途多舛的少年。 他始于复仇,忠于良知,归于初心。 从东南形胜,到西北荒川,从苍茫北海,到烟雨江南,整座大陆因他而改变。 …… …… 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就像善变的年轻女子,前一刻还热情似火,奔放炽烈,转眼却是阴云密布,风狂雨骤。 又到初夏,即便旱灾已持续数月,乌巢的天还是说变就变,一场瓢泼暴雨不期而至,砸落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小城里,令正打算开仓晒粮的措手不及。 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茫茫一片的雨幕,他心里庆幸,还好昨天及时来到乌巢,否则,此时粮队若在半路上,变成落汤鸡不说,粮食会被雨水淋透,很容易发霉。 “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乱来……” 他轻声嘟囔一句,抱怨这鬼天气。 他身后不远处的书案旁,一名清秀公子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伸出纤纤玉手,翻弄着朝廷送来的机密军情,看得津津有味。 作为猫扑堂的密探,绣绣这次女扮男装,被派到任真身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窃取情报,传递给南晋军方,以助完成统一大业。 虽说是窃取,这位转运使大人也是南晋密探,又认得绣绣,自然没必要隐瞒,所以她才明目张胆,坐在这里肆意翻查资料。 房内一时寂静。 任真负手,欣赏着迷蒙雨景,头也不回地道:“猫首派你来,除了窃取这些军机,恐怕还让你监视我吧?”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紫衣猫首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连他也不知情。然而,进长安之后,他跟猫扑堂打过几次交道,渐渐察觉,这位猫首傲慢自大,不算是太棘手的敌人。 他的三只眼不是白长的,明察秋毫,早已看出破绽。所以,他心里有了一些想法。 绣绣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军报,随口答道:“属下哪敢监视坊主大人?况且,您绝对忠于朝廷,光明磊落,若非如此,您又怎会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 看她的表情,却像是言不由衷。 任真哈哈一笑,“听任真说,你叫绣绣?他让你转告家里,派专人来跟我联络,没想到来的正是你。林清吟,嗯,这名字很清雅,符合你的气质。” 嘴上这么说,他腹诽道,你还是叫蒋干更合适。 在三国演义里,赤壁战前,曹操派蒋干前去拜见故友周瑜,游说他归降。周瑜将计就计,佯装酒醉,留蒋干在帐中同眠。蒋干趁其不备,盗走机密信件,中了反间计,令曹操误杀两名得力将领。 这就是著名的蒋干盗书。 如今,任真主动把绣绣留在帐前,看管文书,表面上胸怀坦荡,让南晋更信任他,实际是想效仿周郎,通过绣绣传递假情报,从而引诱晋军中计。 不仅如此,到时候,无论南晋中计与否,这都能成为任真引蛇出洞的一招妙计。 绣绣望着他的背影,笑吟吟地道:“以后您若有情报要传回家里,只需交给我便是。军营里人多眼杂,属下还要倚仗您多关照。” 任真没有说话。 绣绣是明面上的接头人,他不清楚,南晋会不会还派其他人,潜伏在军营里。 绣绣站起身,问道:“您接下来有何计划?” 任真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来,拿起一本密报说道:“北唐干旱已久,难得下场雨,雨水应该很充足,不知还会下几天。雨停后,我打算让人勘察路况,重新拟定运粮路线。” 从乌巢到前线三处战场,途中要越过不少山区,道路本就崎岖,这场暴雨过后,道路遭受冲刷,一些地段应该泥泞难行。 “三军出征时携带的粮草,差不多快要耗光。确认路线的同时,是该给他们输送第一批供给了。我会亲自跑一趟,你要不要跟着?” 说罢,他抬头端详着绣绣,等待她的答复。 绣绣沉默一会儿,眨了眨眼,答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吧。另外,所有运粮线路,你都要给我一份,我传回南边军营里。” 乌巢地势险峻,又有虎卫把守,晋军即使想绕道偷袭,也无法立即攻克,稍有拖延,三路唐军就会反应过来,迅速回师救援。 所以,要想抄截北唐粮草,偷袭粮仓乌巢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派小股精锐潜入后方,埋伏在运粮途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只要知晓正确的路线,抄截粮草就易如反掌。 任真毫不犹豫,点头道:“这是自然。北唐敢让我当转运使,就得付出惨重代价!你跟我同去也好,一路上咱们可以勘察地形,确认埋伏下套的地点。” 谁下谁的套,或未可知。 绣绣凛然道:“三路交锋,你准备亲自去哪里?” 任真眼眸微眯,看着手里那份情报,“据前线传回的情况,濮阳方向战况最焦灼,我想去看看。说实话,自小生在金陵,我从没见过白袍陈将军。” 他心里则嘀咕着,世人都夸,千军万马避白袍,这么好的套儿,自然要留给百战百胜的陈庆之! 第337章 八境大宗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北唐军方有个固定习惯。 进行分兵作战时,各路主帅都会把自身进展写成秘密情报,一份送往京城,其余的送往另外几路,彼此熟悉状况,以便联动配合,密切呼应,不致孤立无援。 任真作为转运使,负责运送粮草辎重,更有必要知道三路军情,所以,汇集到他手里的情报并不少。 通过情报他知道,濮阳一路,夏侯淳的生力军跟陈庆之相峙,面对后者的猛烈火力,防守得极为吃力,伤亡损失惨重。 这场暴雨规模较大,趁着天公作美,敌军难以攻城,唐军有短暂喘息的功夫,他这时去犒赏大军,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至于引诱陈庆之上钩,这是个宏大的计划,仅靠虎卫的微弱战力,绝对不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等见到夏侯淳后,他们得好好合计一番。 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三日后,任真集结众将,首次分配运粮任务。 桐城的血侯军,由牧野负责,莫染衣和沐清梦协助运粮; 长平的敬侯军,以范东流为首,赵香炉和卓尔为辅; 中央的濮阳方向,任真亲自出马,鉴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他带着夏侯霸、梅琅和绣绣三人同行。 三支粮队,均配有一万虎卫押运,按任真的命令,初次行军运粮,他们不必太急于赶路,务必小心谨慎,留意各处地形,安全无虞后,再绘成图,确定粮道路线。 而乌巢大本营,则由监军暗形坐镇,率领原有的守军守城。 清晨,三支粮队同时出动,各护送五万石粮草启程。 晨光熹微,任真这队人马往正南而去,刚出城不远,便进入莽莽深山。 北方地势较陡,山脉众多,森林植被茂密,不乏险恶地带。从乌巢到濮阳,路程不算很远,但途中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不利于粮车通行,更方便敌军设伏,凶险重重,故而这段路并不好走。 大雨过后,远山苍翠,空气清凉,幽静的环境更让人舒爽,然而,众军无暇享受这份风景。 托运着沉重麻袋,马车本就走得不快,地面到处是积水,雨后的土壤更加松软,车轮往往陷在坑里,进退两难。如此情形下,只能让军士们在后面推车,弄得浑身泥泞,非常辛苦。 任真对困难早有预料,并未太过忧虑。他清楚,困难只是暂时的,等虎丘的墨家匠师造好木牛流马,机械灵活自如,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骑在马上,他手里捏着份牛皮地图,注意力都用来观察四周地形。 夏侯霸替父亲运粮,格外尽心,勤快地在粮队各处巡逻。 梅琅这次跟来,唯一目的就是跟任真融洽相处,争取赢得他的认可,所以骑马跟在身旁,寸步不离。 趁着任真喝水的功夫,他请教道:“老师,我有一事不明。您是根据什么分配将领的?” 任真放下水囊,说道:“为什么关心这个?” 梅琅答道:“我有些费解。去桐城的队伍里,牧野只是粗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您为何让他作主?莫染衣和沐大小姐都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哪个不比牧野强?” 任真微微一笑。 “还有,赵香炉和另一人出自西陵,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您就不怕他俩联合起来,不受范公子约束么?” 同行的绣绣闻言,不动声色地凑上来,期待任真如何解答。 任真随口答道:“因为牧野和范东流的战力最强。” 梅琅一怔,“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暗藏深意呢!” 任真摇头,没再说话。 他心里想的是,虽然你口口声声称我老师,老师却不想养虎为患,认真教你。 他之所以重用牧野,除了对此人有好感,更重要的原因是,莫沐两人娇生惯养,身上傲气太重,容易懈怠轻敌,不适合为将,反倒是牧野更能脚踏实地。 至于另一队,范东流的能力毋庸置疑,即使赵香炉想耍女人脾气,他也能镇得住,不会纵容她,所以任真信得过他。 权力分配的关键,在于权力制衡。 其实不复杂。 绣绣若有所思,打趣道:“如果以实力为尊,应该让我当这队的主将才对。” 梅琅侧身,朝绣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瞎闹。 任真笑容玩味,“你说得不错。咱们四人里,梅琅和夏侯淳肯定打不过我,倒是你,我一直看不透你的境界。” 梅琅闻言,脸色微僵,打量着绣绣的姣好面容,狐疑道:“林兄,我早知道你修行,还以为你道行微末,听老师的意思,怎么,难道你高深莫测?” 他跟绣绣相识已久,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被任真道破,他才意识到,原来是真人不露相,这位京城名妓并不简单。 绣绣神态自若,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温声道:“只是拙劣的小把戏而已,能隐匿修为,让侯爷见笑了。不过,在下确实要比您强一丁点。” 她心头微冷,猫扑堂都是风尘女子,混迹勾栏,擅长隐匿境界以自保,坊主又不是不知道,此时故意道破,显然是在给梅琅提醒。 任真转过身,戏谑地道:“一丁点是多少?六境,还是七境巅峰?” 绣绣抿嘴,笑意盈盈,“说出来怕吓着您,我是八境大宗师!” 梅琅开怀大笑,觉得这笑话很有趣。 任真似笑非笑,瞥了她那把剑一眼,自顾纵马向前。 很多真话,往往是以玩笑话说出来的。只是当局者迷,人们无法意识到罢了。 …… …… 半日功夫,粮队深入山区,越往里走,重峦叠嶂,地势越高,待到日暮降临时,一排连绵山峰横亘在众人眼前,挡住了去路。 站在山脚下,眺望远处,到处是渺茫云雾,在昏沉暮色下,跟天穹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到尽头。 “咱们这是挑了一条仙路啊……” 梅琅凝视着云雾深处,轻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感慨。 绣绣也生出挫败感,催马来到任真身畔,问道:“侯爷,咱们是不是迷路了?您定的路线是要经过这里?” 任真看着手里的地图,幽幽地道:“没错,就是这里。” 绣绣凑过去,只见他手指正掐着地图一处,上面写着三个字。 南溪山。 山风吹来,梅琅身体觉冷,缩了缩脖子,说道:“老师,我怎么感觉有点阴森?咱们还是在原地过夜吧!” 任真摇头说道:“云雾深处有人家,咱们进山过夜。” 梅琅顿感诧异,“您怎么知道前方有人家?难道以前来过这里?” 任真攥着缰绳,行向前方。 “此地盛产云烟茶,怎么会没有农家?” 第338章 似曾相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云烟茶是北唐名茶,独产于南溪山,因种植在云雾深处而得名。 此茶色绿味醇,香气似烟雾袅袅,意韵如纤云绵长,深受北唐贵族的喜爱,更被女帝钦点为贡品,每年都会分批运往京城。 云烟茶产量稀少,有价无市。除了王公大臣府中,能得到宫廷恩赐,在民间市面上,只有城西的云烟坊出售,每天仅限三壶,还要视客人的雅俗身份而定,绝非有钱就能喝到。 足见云烟茶名气之盛。 见云烟茶紧俏,价值千金,一些人从中看出赚钱商机,想自行种植茶树。然而,无论茶商们如何尝试,即使是重金购得云烟茶原株,只要离开南溪山,炒出的茶叶便韵味全失,跟普通品种无异。 故而,南溪山的茶乡地位无可取代。 南溪山恰好处在乌巢和濮阳之间,云雾缭绕,恍如仙境。任真今日取道于此,并非确定让粮道经过这里,而是他特意前来看看。 他对茶道本身不感兴趣,要看的是风土人情。 刚进京城时,他按照曾去云烟坊坐过,想远远观望庸王一面。高瞻酷爱云烟茶的癖好,满城皆知,他却不以为然,而是怀疑高瞻跟云烟坊幕后存在关联。 果然,通过李凤首出手试探,他暗中窥出端倪,证实了猜想。高瞻并非痴迷茶道,而是以云烟坊掩人耳目,私下蓄养死士,意图难明。 高瞻极其聪颖,顺水推舟,故意在试探中负伤,再以静养为由告病,请求离开京城,去南溪山种茶。女帝放松警惕,又在任真的劝说下,准了他的请辞。 若是不出意外,高瞻本应在南溪山顶,云雾深处。 然而,他刚脱离樊笼不久,任真就在京城杀人复仇,掀开当年旧案真相。女帝迫于舆论,情急之下,只得反咬一口,归咎于高瞻血口喷人,污蔑君王,继而下达缉捕令。 高瞻外表憨厚,内心狡诈,岂会真的闭目塞听,不闻时事,收到京城密报后,便连夜率领三千死士逃离,放弃南溪山的老巢,去向不明,成为一大潜伏隐患。 当初离开京城时,高瞻曾感慨过一句,很想亲自会会任真。 今日,任真来了,可惜他已不在这里。 梅琅等人自然不知这些隐情。京城豪门权贵,无不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没少喝过云烟茶,却对产地一无所知,并不知此地曾是高瞻秘密训练死士的据点。 夜色将至,粮队匆忙登山,在半山腰的平坦地带扎营。此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及时防范敌人偷袭,是不错的宿营选择。 忙碌奔波了一天,大部分虎卫用完炊饭,便开始歇息。任真没有闲着,亲自检查警戒岗哨后,他带着徐老六和绣绣夤夜登山。 他来这里,主要意图就是勘察高瞻留下的痕迹,争取能发现有效线索,帮助他预判出高瞻兵力的规模和去向。 除此之外,他心里一直有预感,高瞻躲在幕后经营云烟坊,肯定藏着周密的计划,针对武家有所部署。如果只是为了跟死士保持联络,没必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如此大费周章。 他希望能在山顶找到答案。 三人实力都很强,身手矫健,只用了一盏茶功夫,便抹黑来到山顶。 南溪山顶并不陡峭,数座山墩连在一起,相对平坦。借着朦胧月光,任真能看到,黑糊糊一大片,都是种植的茶树。高瞻撤离后,果然这里还有茶农。 三人猫腰潜行在茶园里,悄无声息,朝远处的零星灯火摸近。 走进之后,任真才看清,此地有几座茅屋,彼此相距不远,里面烛光跃动,主人还没睡下。 任真努了努嘴,示意女扮男装的绣绣前去敲门。 趁她不备之际,他偷偷将自己和徐老六易容,防止暴露身份。 开门的是壮年男子,穿着件粗糙布衫,皮肤黝黑,显然是名地道的庄稼汉。 他目光扫过三人,南溪口音浓厚,“这么晚了,有事吗?” 绣绣温和一笑,彬彬有礼地道:“我们是过路的行人,迷失在云雾里,误打误撞走到这里,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壮年汉子。 汉子没伸手去接,依然挡在门口,也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警惕地道:“行人?普通行人怎么会来深山老林?怕是你们别有用心吧?” 他背对屋内的灯光,丑陋面容格外阴森。 “大哥过虑了,”徐老六走上前,憨笑道:“这附近的地形太复杂,还有云雾遮掩,俺们也是误打误撞,本以为能迅速穿过,谁知道越陷越深,小瞧了这片深山!” 他浓眉大眼,外表朴实忠厚,笑起来很有欺骗性。 那汉子半信半疑,还没开口答复,只听屋里有人问道:“投宿的?” 听嗓音粗糙,也是个成年男人。 任真心意微动。 普通家庭都是夫妻子女,极少有两名汉子住在一起。难道是兄弟二人,还是暗藏玄机? “嗯,三个人。” “让他们进来吧。” 门口汉子闻言,不再阻拦,放他们进屋。 任真一走进来,便看见屋内布置简陋,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有名中年男子坐在板凳上,平静注视着他们。 徐老六开始自我介绍,说些客套话,任真则打量着此人,有点诧异。 这人身板弱小,大概四十有余,寻常农家打扮,但任真注意到,他的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很好,一看就不像是干粗活的农夫。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手边的桌上还半卷着一本书,封面隐约透出“三辅”二字。 任真眼明心细,捕捉到这一细节,心里暗暗吃惊。他博览群书,已经猜出这本书的全名,《三辅皇图》。 准确地说,《三辅皇图》是一部地理著作,里面详细记述了长安、扶风、虎丘三地的地形,是北唐将领必读的经典之作。 此人隐居山林,不涉世事,看这种军事经典做什么! 刹那功夫,中年男子信手拿起书本,抛到后方床上,笑眯眯地道:“三位凑合着过一晚吧!我们兄弟俩挤一张床,给你们腾出一张。” 任真站在徐老六身后,一同道谢,仔细端详这人的面容时,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第339章 任真中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的记忆力极佳,很少记错或者淡忘目睹过的人事,但着实想不起,自己跟这人在何时曾见过。 或许,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交集吧。 看书男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向那张简陋的床,准备躺下入睡。 庄稼汉见状,插上门栓,也要歇息。 按这情势,接下来就是一夜无话。 任真夤夜上山,不是真的过路投宿,自然不能让这两人睡去,还有一些事情得打探清楚。 他干咳一声,望着躺在床上的眼熟男子,搭讪道:“老哥,一路走过来,我看附近有大片茶园,你们应该是靠种茶营生吧?” 庄稼汉冷冷说道:“这不是废话吗!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 任真坐在对面床上,赔笑道:“不瞒两位,我家老少都有品茶的癖好,看到繁茂茶树,难免有点心痒。老哥能否给我泡上一壶,让我过过嘴瘾?” 没等庄稼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你放心,我肯定会付茶钱。如果茶叶味道不错,我还想再买几包,带回去孝敬老太爷呢!” 来到南溪山,云烟茶当然是最好的话题。 对茶农而言,视它为子女抚育,凝聚了太多血汗,更会引以为傲。若有外人问起来,他们应该津津乐道才对。 然而,庄稼汉冷哼一声,并没有趁机吹捧自家名茶的兴趣,反而不屑一顾。 “茶钱?有钱就了不起?别以为有钱就能买到,我们这可是……” 中年男子豁然睁眼,喝道:“老二,怎么跟客人说话!” 他从床上坐起,笑眯眯地盯着任真,说道:“远来是客,咱们贫苦茶农,没有啥好招待的,按理说是应该泡壶茶,让三位品尝。可惜,这茶叶特殊,我们又是替别人采种,没有作主买卖的权力。” 对方肯接话,这就好办,任真佯装惊讶,顺着话意道:“哦?这漫山遍野的茶园,少说得有近千亩,你们东家必是一方豪富无疑。” 庄稼汉态度冷漠,“废话!” 任真脸色微僵,不服气地道:“恕在下孟浪,家里略有资财,什么样的茶叶买不起?大不了,我付给你们双倍的价钱就是。即便是再阔绰的东家,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乡巴佬!”庄稼汉一脸鄙夷,冷笑道:“连这是什么茶都不知道,就敢装富家子弟!这是皇家贡茶,有价无市,你买得起吗!” “你……”任真强忍着怒意,“主人肯让我们留宿,这份人情我领,就不跟你争辩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锭黄金,用力按在庄稼汉面前的桌上,赌气地道:“这是今晚的房租,权当酬谢。” 人前不露富,这是古训,任真故意显露金银,就是想引诱这两人,争取套出破绽。如果真是贫苦茶农,哪有不对财物动心的道理? 庄稼汉嗤之以鼻,准备开口相讥,床上的男子走回桌前,将金锭收进袖里,暗暗朝庄稼汉使了个眼色。 “原来是位大家公子,恕草民招待不周!” 中年男子笑容温和,对任真作揖行礼,然后说道:“冲您出手如此豪爽,我说什么也得满足您的胃口,让您品尝到皇家贡茶!只是,我怕主人责备,只能给您泡一点……” 他面露为难之情。 任真欣然点头,表示理解他的难处。 于是,这男子吩咐庄稼汉烧水,自己则拿起桌上的水壶,走到墙角的水缸旁,从缸里捻出一小撮茶叶。 “我这兄弟,就是心直口快,其实没有恶意,三位别见怪。” 男子回到桌前,陪任真相坐,等着水烧开。 任真微微一笑,“无妨,忠厚是好事。还没请教,老哥如何称呼?” 男子答道:“我叫王云,他是我弟弟,叫王化腾。” 任真点头。 王云若有所思,反过来问道:“公子缘何来到这里?适才我听隔壁邻居说,山下似乎来了一队官兵,莫非您跟他们同行?” 说完,他认真盯着任真,试图捕捉到所有情绪变化。 “官兵?”任真精神一振,明知故问,“还有这事?那太好了,我家在朝中有些故交,明早可以前去拜访,请他们把我带出深山!” 徐老六兴奋点头,配合他演戏。 王云见状,心里的疑虑稍松。他拦着弟弟,怕弟弟招惹任真,就是担心这三人由官兵假扮,来打探虚实。 这时候,水已烧开,冲进茶壶里,放在任真面前。 满屋清香,沁人心脾。 任真闭眼嗅着,赞叹道:“香气馥郁如斯,必是极品好茶!” 其实他对茶道一窍不通。 王云微笑着,提壶给任真沏了一杯。 茶水泛黄,碧绿茶尖在白瓷碗里翻滚,很是好看。 “此茶名为云烟茶,除了味醇香浓,另有一项妙处。您看,此刻茶叶鲜嫩碧绿,等喝过三泡后,它就会渐渐变红艳,如同红茶一般!” 王云一边介绍着,给任真三人斟上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人一同品茶。 不愧是钦定贡茶,果然口鼻生香,回味无穷。任真虽是外行人,也由衷爱上此茶,心里想着,回京城后,一定跟女帝多讨要些。 徐老六闭上眼眸,回味着茶香,表情很享受。 任真神清气爽,满意地道:“刚才听令弟说,这茶是皇家贡茶,品尝过后,果然名不虚传。既是贡茶,茶园莫非归官府所有?” 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来喝茶的。 庸王高瞻在此地养兵,京城的云烟坊也由他操控,那么,茶园没道理不是他的产业。既然如此,就更奇怪了。 他被朝廷通缉后,理应撤走或者杀掉这里的茶农,防止泄露机密才对,为何还会留下这些人,让官府抄没茶园,继续经营下去? 难道茶农不是他的心腹,在他眼皮底下活动,却不清楚他干的勾当? 这太匪夷所思。 王云啜了一口茶,悠悠说道:“这里原本是一位京城富豪的产业,我们都受他雇佣,替他种茶。然而前不久,听说……” 任真躲着茶碗,正认真听着,忽然,他身躯剧烈一颤,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只茶碗摔得粉碎。 徐老六大惊,托起任真时,只见他脸色乌黑,嘴里正口吐白沫。 他中毒了! 徐老六心脏怦然一跳,这下完了。 他急忙看向身旁,却发现同样饮茶的绣绣和王云,都安然无恙,满脸震惊地看着任真。 尤其是王云,呆若木鸡,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住。 茶是他泡的,水是弟弟烧的,这些都绝无问题。 其他人也喝了茶,没有出事,为何单单只有任真一人中毒了! 第340章 最大的危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危在旦夕,明显是身中剧毒的症状。喝茶前他还好好的,最大可能性就是茶里有毒。 然而,这其中疑点太多。刚才,三人亲眼盯着王氏兄弟取茶烧水,对方绝没有下毒的机会,他们才敢放心饮用。剧毒又是如何被任真饮下的? 在这关头,徐老六哪还顾得上思考,大手隔空一抓,六境真力爆发,直接将王云吸了过去,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把解药拿出来!” 他眼眸通红,表情狰狞可怕。 旁边的王化腾见状,试图冲上来救兄长,却被绣绣一掌拍倒,当场晕厥过去。 王云的脖子被掐住,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竭力呻吟道:“我没下毒……” 话音未落,那只大手猛然发力,令他险些窒息而亡。 “操你妈,你忽悠谁呢!” 徐老六满口脏话,他是真的急了。 绣绣不像他一样关心任真,头脑冷静很多,她拍了下徐老六的肩膀,示意他别用力将人捏死。 “这事太蹊跷。他如果真想下毒,咱俩不会安然无恙,所以,待在这里逼问他不是办法。当务之急,赶紧把侯爷送回军营抢救!” 徐老六闻言,将王云重重甩在墙上,然后扛起昏迷的任真,冲向屋外。 “你把这俩人带回去!” 他微微一顿,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事态紧急,绣绣也不敢拖延,拎起王氏兄弟二人,踏空而出,紧随徐老六下山。 此时,若有人察觉到这一幕,必会震撼无语。 绣绣身姿轻盈如燕,两名大汉被她拎着,宛如拎小鸡一般,仿佛毫无重量。她的脚尖掠过茶树丛,蜻蜓点水,连细微的声响都没弄出,更不会惊动其他农户。 这位京城名妓,原来是绝顶高手。 一路上,她表情变幻不定。在阴沉夜色里,那双明眸像是绿宝石,又像猫的眼睛,闪烁着幽光。 “茶叶是早就放好的,在我们眼皮底下,对方没机会下毒,肯定不是茶的问题。难道坊主中毒有诈,其实暗怀鬼胎,别有目的?” 回想起任真刚才的症状,她摇了摇头,确认这是中毒无疑。 “印堂乌黑,口吐白沫……” 她疾速分析思索着,想到某种可能,身躯微微一滞。 “陛下派我来监视他,临行前曾透露过,曹国舅在他体内做了手脚,以防不测。莫非,是蛰伏体内的毒蛊发作了!” 毒既然不是临时服下的,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它早就藏在体内,只是恰好在此刻发作。 绣绣心思敏捷,终于猜出真相。 连这个核心机密都知情,那么,她真的还是那位京城名妓吗? “姓鱼的没说错,坊主是陛下抛出的活饵,生杀予夺,轮不到我做主。我得亲自去拿解药,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清楚,武帝一直纵容任真,没有插手干预,就说明任真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此事只要报上去,曹春风肯定会提供解药,只是,取药途中绝不容闪失,她必须亲自出马才行。 她从半空降落,走进虎卫营地,命人将王氏兄弟收押后,没有跟梅琅等人打招呼,便悄然溜走,朝南而去。 路途迢迢,去金陵当然来不及,她要去的是南晋军营。 身为猫堂首领,她提早收到通知,那位曹国舅也亲临战场,正准备给北唐送上一份大礼。要找他拿解药,并非特别费力。 山林里黑夜幽深,她无声潜行,思绪仍在不停运转。 有一处疑点,她始终想不通。 “当初离开金陵时,陛下没提起解药,说明毒蛊的蛰伏期很长,或者说,不会被轻易触发,打草惊蛇。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发作了?” “难道有诈?” …… ……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任真并没使诈,而是真的中毒了。 徐老六将他扛回军营后,立即召集所有军医,一同为他诊治。然而,结果大失所望,大夫们不止开不出救治药方,甚至无法诊断出病症所在,只能束手无策。 天亮后,任真面如黑炭,快分辨不出眉毛来。显然,毒素在急剧扩张,任真命悬一线。 徐老六心急如焚,跟梅琅商量后决定,梅琅和夏侯霸率军继续前进,把军粮准时送达,同时,严刑审讯王氏兄弟。徐老六则带着任真,火速返回乌巢城,寻求更多名医诊治。 临行前,徐老六特意带走一包云烟茶,正是从王云家里抄没所得。 经过分析查验,军医们一致认为,任真喝的那壶茶里并没有毒药,王氏兄弟是无辜的,这桩中毒太过离奇。 而在这时候,绣绣突然消失了,这让徐老六怀疑,很可能是她做了手脚,这一推断却被梅琅否决。至此,绣绣一去不回,案情扑朔迷离,没法再查下去。 救人才是当务之急。 徐老六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返回乌巢城。 暗形对此事深感震撼,一边召集全城名医连夜会诊,一边加急密报京城,请女帝派最好的御医赶来支援。 曹春风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会诊结果可想而知,老大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开口,把吹水侯当活马医。 形势越来越严峻,眼看任真就要撑不下去,关键时刻,幸亏留守城里的付俊杰灵光乍现,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猜测,或许这毒跟经脉运行有关,于是,他大胆建议,用金针将任真的全部穴道封住,活生生扎成稻草人,防止毒素进一步扩散,即便无法治好,也别再恶化下去。 没想到,他误打误撞,这个办法真的奏效,遏制住了病情的恶化。任真虽然还是不省人事,但生机不再衰颓。 若非有这办法,任真恐怕看不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了。 第二天夜里,第一个转机出现。 绣绣匆匆回来。 面对徐老六的厉声质问,她从容不迫,声称自己认识一位名医,恰好住在附近乡下,她不辞而别,是为了寻求解药。 她拿出了解药。 曹春风果然在南晋军营里,听过她的描述后,他确认,是任真的毒蛊提前发作了。然而,他并不清楚发作原因,只能猜测,是受到某些意外因素刺激的缘故。 这粒丹药正是由他所赐,能暂时压制毒蛊发作。 徐老六大喜,连忙给任真喂服进去。 在众人紧张注视下,任真的乌黑脸色渐渐褪去,这是毒素消散的表现。 然而,正当他们喜出望外,期盼着任真醒来时,剧变再次发生。 乌黑毒素褪去后,任真的脸色并未恢复如初,而是变得绿油油,彷如菠菜一般,煞是古怪。 他依然沉睡不醒。 这个结果令绣绣大吃一惊。她不敢相信,曹春风亲手给的解药竟无法将任真救醒。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毒蛊失去了曹春风的控制? 连养蛊人都解不了,任真性命危矣。 第341章 熟悉的陌生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绣绣能清晰感知到,任真体内的生机正在衰弱。显然,这并不是骗局,而是行将无法挽回的危局。 事不宜迟,她告诉徐老六,自己再去求助那位名医,然后匆匆离开。如此情况下,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向曹春风汇报,由他来定夺。 一夜无眠。 天亮后,徐老六等来了京城太医。 太医院代表北唐最高的医疗水准,也是任真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连御医都束手无策,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三位老太医,俱是名满四海,昼夜奔驰而来,在任真榻前一直坐到天黑。从望闻问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法,他们统统试了个遍,依然没能诊断病症,更不用提对症下药。 看来彻底没救了。 老太医们如丧考妣,神情绝望,不仅害怕吹水侯撒手人寰,他们会遭受惩罚,更为晚节不保而遗憾。年逾古稀,行医一生,到最后连病症都辨识不出,岂能不懊恼? 徐老六心里说不出的悲痛。 他两天两夜没睡,一直守在任真身旁,眼见自己看护大的孩子命悬一线,他的凄凉心情无以复加。 可怜任真,从小就是孤儿,无亲无故。快要撒手人寰时,也只有他这么一位老熟人,还陪护在病榻前。天地之大,除了凤梧堂几位街坊,还有谁是真心疼爱任真,视他如亲人? 徐老六独坐在侧,神色黯然,心里念叨着,只要能让小家伙儿活过来,哪怕叔叔婶子们折寿几年,用以弥补,那也算苍天开眼。 可惜奇迹没有发生。 离奇中毒三天后,任真只剩最后一口气,强撑着没有丧命。年轻的绣衣坊主,北唐的吹水侯,即将辞世。 徐老六万念俱灰,开始收拾行囊,想趁任真还弥留人间,带他赶回长安,让老王夫妇再见一面。当然,他还不知道,任真和海棠假戏真做,已经是情投意合的眷侣。 即将动身时,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身板精瘦,观其面部皱纹,大概已有五十岁,穿着粗糙麻衣,打扮很普通。然而,看到他的第一眼,徐老六就心生警惕,如临大敌。 身为六境强者,徐老六眼光不差,自然能察觉到,此人气息幽深如渊,让他看不透虚实。来者不善,恐怕是劲敌。 更有甚者,这人背着一副剑匣,虽用粗布包裹,但徐老六躁动不安,总有一股荒谬的感觉,觉得藏在匣里的剑锋已锁定他,随时会无声刺出。 这剑也很可怕。 最可怕之处在于,自从出现后,此人就一直闭着眼,赫然是个瞎子,却在府里畅通无阻,跟正常人无异。 如果时刻凭神念感知,事无巨细,哪怕是再强大的武修,也会体力枯竭,意识衰弱。毕竟,哪怕用眼看书,时间长了都会累,更别说是神念。 反观此人,倒没有任何疲惫迹象,古怪得很。 把他引进来的是付俊杰。 “这位盲眼剑客,名叫杨健,他自称精通医术,听闻咱们急找名医,于是自告奋勇前来,想替侯爷诊病。” 徐老六面带苦笑,朝杨健行礼,并没有露出兴奋情绪。 连京城太医都束手无策,指望这位盲眼的江湖方士,就能看得出症结所在? 他虽然不抱希望,还是将杨健任真房里。 杨健缄默寡言,看不到任真的面容,也没有询问症状,捏着任真的左手开始把脉。 徐老六看在眼里,无奈摇头。望闻问切这一套,早就证明行不通,让盲人摸象,这更是名副其实的病急乱投医。 屋里沉寂良久,杨健眼睑猛然颤动,仿佛要睁开眼一般。 “你出去。” 徐老六愕然,“这是为何?” 都是大老爷们,病到这份上,哪还有回避的必要。 杨健干咳一声,嗓音凄厉,“我要给他治疗,你到门外守着,若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徐老六闻言,眼眸骤亮。 太医们诊病,都摸不着头脑,无从下手,此人开口第一句,竟然就是要给任真治疗! 看来有戏。 徐老六起身,朝杨健深深一揖,明知对方看不见,依然郑重至极。 待他出门后,杨健侧首对着门口,嘴角微挑,显然对徐老六的态度比较满意。他又转过头,神情凝重,似乎是在端详任真。 “明知山有虎,何苦进虎穴……” 两个时辰后,房门推开。 徐老六走进去,只见杨健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 徐老六盯着他,紧张地问道:“先生,情况如何?” 杨健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深吸一口气,调息片刻后,才说道:“我只能让他多活一个月,至于根治,还得另请高明。” 说完,他消耗过度,痛苦地咳嗽起来。 徐老六喜出望外,急忙跑到榻前,便见任真脸色果然恢复很多,虽然还是没能苏醒,气息也趋于稳定,不再微弱如游丝,无力回天。 这都是病情好转的迹象。 徐老六热泪夺眶,激动地跪在杨健面前,说道:“谢先生救命大恩!” 哪怕能多活一天,就多出一丝希望,总好过一命呜呼。有这一个月时间,他就能带任真四处寻访名医,尝试更多救治手法。 他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着杨健,问道:“先生的恩情,我们必定全力报答。还要恳请您赐教,侯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既然能延长一个月寿命,就说明杨健对病情有所了解,而不是像太医那样一无所知。这是突破性的进展。 孰料杨健摇头,面容苦涩,“其实我也不知道。” 徐老六顿时怔住。 不知道病症,又如何能治疗任真? 杨健咳嗽几声,嘴角竟渗出血迹来,“我看得出,你待他如己出,所以不忍心瞒你。但你不能说出去,尤其是日后,别告诉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醒来后的任真。 徐老六点头,凝视着杨健的惨白脸色,隐隐猜到些什么。 “我哪懂得治病?不过会些旁门左道,将一部分功力嫁接到他身上,强行续命罢了。要想救活他,还得尽快找到神医!” 徐老六跪在那里,震撼无语。 难怪他感觉到,此人气息衰颓不少,原来对方为了救任真,竟不惜损耗自身内力! 世上有哪个陌生人,能慈悲到这种地步? 他回过神来,紧盯着杨健问道:“先生跟侯爷是故交?” 杨健沉默半晌,面容苍老许多,幽幽地道:“素昧平生。” 第342章 最大的转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第二天清晨,绣绣又回来了。 她见到曹春风,将任真的病情汇报一遍。曹春风无法亲临,根据她的描述,初步断定,他种下的毒蛊已经压制住,没有发作。 任真之所以还昏迷不醒,应该是他体内还有别的剧毒作祟,致使面容呈幽绿色。至于这种毒素是如何侵入的,还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曹春风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是向金陵密报,鱼饵快死了。 绣绣无可奈何,只能返回乌巢城,等候上峰的指示。 当听说任真病情缓和时,她大吃一惊,而当见到盲眼剑客杨健,她更是如临大敌,表现得比徐老六当时还紧张。 杨健的修为,竟连紫衣猫首都看不透,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要知道,红白紫黑四位首领,境界都在七境巅峰,这位盲眼剑客难道是八境强者? 八境风云强者,当今只有十二位,无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宗师,为世人所熟知。何时冒出这么一位高深莫测的中年人? 绣绣敏锐意识到,这事绝不简单。因为她忽然想起,风云十二强里,恰好也有一个瞎子,冥圣杨玄机。莫非,此人是杨玄机假扮而成? 一念及此,她愈发不安,详细盘问杨健的底细。 杨健面色冷峻,根本懒得搭理她。他现在是任真的救命恩人,被尊为上宾,别说徐老六不允许,暗形也不会任由卑微的绣绣刁难他。 绣绣深知利害关系,仍不甘心,索性当面向杨健挑战。 武修把颜面看得最重,尤其是唐人,哪怕明知不敌,也不会畏惧退缩,拒绝对方的挑战。绣绣出此下策,就是想逼杨健出手。 杨玄机是阴阳家首领,精通阴阳术数,奇门遁甲,如果真是他,绣绣纵然不是对手,却能逼出他的本门神通,使其无法隐藏。 只要杨玄机暴露身份,凭他以前的作为,朝廷绝不会容他蛰伏在军营里,势必将其赶走。这样,为南晋着想,绣绣就能挤走一大劲敌。 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假设。 杨健见她咄咄逼人,欣然迎战,也没有取出匣里宝剑,只是随意挑了把铁剑,连使七八招,就将绣绣打败了。 打败了…… 绣绣既惊又怒,无地自容,气冲冲离去。她万万没想到,杨健强得令人发指,相比之下,她这是在自取其辱。 杨健用的,是货真价实的剑法,剑气凛冽萧杀,出神入化,若没有几十年潜心修行,浸淫剑道,根本不可能有此炉火纯青的造诣。 绣绣情知,自己输得不冤,就算是痴狂二人前来比剑,也未必能占据上风。 她的猜测不攻自破,杨健并非杨玄机,是一名纯粹的剑道宗师。 而她的出手,也让杨健感到意外。 天下没人见过猫首的手段,见过的都已成死尸,故而他无法辨识她的身份,只是深深感慨,吹水侯身边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 …… 五日后。 最大的转机出现。 运粮的虎卫返回乌巢,三路人马都顺利完成任务。 由于任真还昏迷不醒,朝廷命令暗形暂时接任转运使,驻守乌巢,等任真病好后再交换职务。 徐老六正跟杨健合计,该去何处求医,这时候,有人想要探视任真。 来的是牧野。 在大朝试上,牧野由于不识字,无法通过文试,愤然大闹考场,多亏任真破格提携,放他过关,他才能有如今的境遇。 他由衷地感激和敬佩任真,所以,之前考生们分道扬镳时,他毫不犹豫,选择追随任真,报答知遇之恩。 运粮回来后,听说任真病倒,他挣扎纠结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前来探望。 之所以纠结,并不在于探望本身。 来到任真榻前,他看着徐老六,低声说道:“我有位朋友,或许能救侯爷。” 听到这话,不止徐老六,杨健也神情骤凛。惊喜来得太过意外,让他们难以置信。 这外表憨傻的大块头,难道就是任真渡劫的贵人? 在徐老六紧盯下,牧野挠了挠头,为难地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她,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徐老六急不可耐,催促道:“别说两个,只要能救活侯爷,两万个我们都答应!” 牧野嗓音浑厚,一板一眼地道:“首先,我朋友隐居世外,不想被人打扰,所以,我只能带你俩去,而且,无论能否救人,你们都得保证,不对其他人透露她的住址,尤其是官兵。” 杨健点头,沉声道:“这是自然。” 他心里想着,这人倒是忠厚老实,不懂得隐藏。“尤其是官兵”,这分明已经泄露,那位朋友被官府通缉,只能逃遁山林。 牧野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一条,你们做不到,我也不能告诉你们。要等侯爷醒后,我再让他亲自兑现。” 徐老六一怔,傻孩子,侯爷醒来后,要是耍赖不认,你不是白吃哑巴亏? 杨健应承道:“你是侯爷的救命恩人,你提要求,侯爷必定全力报答。” 此时他们无法意识到,这第二个条件,会是多么惊人。 牧野还不放心,迟疑道:“我书读得少,你们别骗我。” 徐老六见状,一脸真诚,“侯爷平日的所作所为,你应该也有耳闻。就算信不过我们,你还怀疑他的人品?” 牧野微微琢磨,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说道:“那好,你俩带上侯爷,立即随我出城。” 徐杨二人大喜,毫不迟疑,立即找了俩马车,在牧野带领下,去找那位朋友。 三人风尘仆仆,火速出城。 就在出城的那一刻,城门外来了个青衣老者,跟他们擦肩而过。 眼见城门再次关闭,他有些不喜,扶了扶霜发上摇摇欲坠的竹簪,仰头说道:“开门。” 他的话音很轻,传到城楼守军的耳朵里,却如惊雷炸裂,令他们心惊肉跳。 军士们望着城下,情知这老者功力骇人,不敢小觑,高声喊道:“来者何人?” 老者眉尖一挑,愈发不喜,脚底布鞋轻轻一跺,整个人便平地而起,飘然飞升上城楼。 恍如神仙。 军士们哗然,纷纷持着兵械倒退,严阵以待。 老者端坐在城楼墩上,掸着布袍尘土,举手投足,霸气外露。 “来者董仲舒。” 第343章 睹人思人,同为一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安,清心殿。 这座宫殿幽深空旷,是女帝武清仪的寝宫,若没有紧急情况,任何人不得擅入。 今日,寝宫里来了一位客人。 顾海棠白裙如雪,款款而入,作为吹水侯的家眷,在这里等待女帝召见。 任真出征前,她便被一纸诏书请进皇城,安置在智脉脉泉里疗伤。不知是遗忘了,还是很有耐心,女帝至今没召见她,约谈纳妾之事。 就连这次召见,其实也是在她请求下,女帝才应允见一面。 海棠静静坐在正堂里,等候女帝现身,面容恬静,其实心里很乱,远不像看起来这般淡然。 重新知命后,她和任真心意相通,只要任真想起她,她就能立即感应到。有了这份特殊的羁绊,即使暂时分离,两人也能朝夕眷念,随时保持沟通。 哪怕是征途中,无论再忙,至少夜深时,任真都会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海棠,对她倾诉很久。 虽相隔万里,天涯生明月,两人共此时。 然而数日前,毫无预兆地,任真突然不再想她,相应地,她便无法再感应到他,两人失去联系。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她反应灵敏,迅速意识到,这很不寻常,可能是任真出了状况。于是,她主动请求觐见女帝,询问任真在前线的情形。 她的推断是对的,任真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自然无法再想她。 早在数日前,女帝就已收到暗形密报,知晓任真的境遇,苦于没法跟海棠交代,便将她的请求搁置起来。 根据最新情报,此时任真正在求医途中,暂时无性命之忧,女帝才决定见海棠一面。 等了一会儿,女帝从宫殿深处走出。 出于召见女眷的缘故,她披散着长发,没有梳妆,显得闲适随意。同为女人,难得在内宫里接见女人,她想更平易近人,跟海棠聊聊家长里短。 见她出现,海棠起身,轻盈道福行礼,“民妇拜见陛下。” 女帝落座,打量着海棠的淡雅衣饰,暗暗赞叹,真是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嘴上说道:“你就是海棠吧?不必拘谨,坐吧。” 海棠落座,抬起头来,淡然自若。 堂堂剑圣,会过天下各路豪杰,经历风浪无数,面见这个柔弱无力的女帝,又怎会感到紧张。 女帝凝眸,细视海棠的绝美面容,竟有些看痴了。 这眉眼,这鼻梁,这嘴唇,匀称至极,如同天神亲手雕刻,简直完美无瑕。 “怪不得吹水侯对你情有独钟,夫人果然国色天香,连我都感到惊艳。” 她由衷赞叹,有些动容,开始理解任真为何拒绝纳妾了。 海棠勉强一笑,“谢陛下。” 女帝目光如炬,看得出她的敷衍意味,却没有立即谈正事,依然仔细端详着她,宛如在欣赏艺术品。 海棠被人这么盯着,也不觉得尴尬,脸色波澜不惊。 看了一会儿,女帝微微叹息,感慨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海棠默不作声,等着下文。 “你才进京城不久,大概还不知道,京城有副名画,叫剑圣一笑图,上面画的是旧剑圣,顾剑棠,令无数女子倾慕,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 海棠嘴角微挑,我最美,这是自然。 女帝眸光流转,眼前浮出无限遐想,“不知为何,看到你,竟让我又想起他。或许是你们都太俊美的缘故吧……今日见你,我一饱眼福,可惜此生,很难亲眼见他一面……” 她触景生情,略一垂首,神情有些怅然。 海棠见状,心里想到,前几年民间有传闻说,女帝对剑圣生出倾慕,将肖像图挂在寝宫里,原来是真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再阴险恶毒的女人,也还是对盛世美颜无法抗拒。 “是啊,听说顾剑棠已经反了,您若见到这位大逆,凶险异常,未必是好事。” 事实上,刚才她真动过弑君的心思,只是不想玉石俱焚,才放弃这个念头。 女帝哑然一笑,“我夺走他的圣位,他想杀我很正常。可惜他不知道,当初他回云遥宗时,我担心他的安危,还专门派人去保护过他。这种人情债,岂能算得清?” 女帝贪恋剑圣美色,不忍毁掉她,所以派薛清舞回到她身边,又给云遥宗送去合欢铃,这些的确是真的。 然而堂堂剑圣,又怎会沦为女帝玩物? 更何况,剑圣本尊也是女人。女帝时常对着剑圣一笑图发呆,注定是痴心妄想。 海棠没有搭腔,心道,何必言不由衷,你迷恋我的容貌不假,猜到我跟任天行有旧,借南晋的刀杀我,这也是真的。 女帝摇头叹息,伤感道:“自古男尊女卑,女人身不由己,这等终身大事,岂能自己做主?即便是朕,位尊九五,也不敢任性而为,更何况无数民间女子。” 说着,她瞥了海棠一眼。 她刚才感慨这么多,看似即兴而谈,其实是想把话题引向这里,警示海棠。 “三从四德,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身为妇人,就得遵守规矩,克制霸占欲,才能家庭和睦,成就贤惠之名。若非如此,朕直接降旨,将剑圣召进后宫,又有何难?” 人言可畏,连朕都不敢肆无忌惮,逾越礼法和舆论,更何况你区区一介民妇,还想阻挠夫君纳妾,抗旨不遵? 海棠皱眉,听出弦外之音。她这次被召进宫,本就是为了解决娶沐清梦过门一事,只是,现在谈这个,还有何意义? 她耐着性子,温声说道:“陛下言之有理,女人的确该守妇道,本分打理家务。一切大事,皆由夫君作主,他如何抉择取舍,咱们女人都得遵从。” 换成最通俗的话就是,少跟我在这里哔哔,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什么都不用说,只需一瞪眼,你看他任真敢娶沐清梦不? 不是我阻挠,是他不敢啊! 女帝笑着点头,“皆由夫君作主,说得好。说起这个,我刚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沐……” 没等她说下去,海棠起身,沉声说道:“陛下,我也有件事,想恳请您恩准。” 女帝一怔,“何事?” “如果我没猜错,我家夫君征战在外,最近应该是出了状况,求您告诉我实情。” 第344章 绝情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女帝再次一怔,“你……在说什么?” 她本来是想说,“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海棠的猜测,连忙改口。 运粮官出事,这是绝密军情,不能外泄出去。否则,让外界知道前线有变,肯定会妄加揣测,闹得京城人心惶惶。即使海棠作为家眷,女帝也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蔡酒诗是转运使,在后方运送粮草,又不用上战场杀敌,他能出什么状况?” 女帝否认了她的判断,好奇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海棠蛾眉紧皱,并不相信女帝给出的答案,神色忧虑。 “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合练一门双修功法,叫两仪参同契。只要他的身体遭受重创,我心里就会有感应。所以我才有强烈预感,他应该是出事了。” 她给出的理由半真半假,并非临时捏造,而是任真特意嘱咐她的。 《两仪参同契》是道家心法,当初李凤首离开长安时,曾将它交给任真修炼。任真潜心参悟数月,发现这功法玄奥精深,尤其是第七层,明两知窍,跟淫邪的双修有异曲同工之妙。(第218章) 在出征前,任真将参同契留给海棠,让她在脉泉里潜心修炼。不仅如此,他还支了个招,告诉海棠,一旦发现宫中形势不妙,她拿这个当借口,谎称感应到夫君出事,请求去前线探视,从而脱离困境。 想不到,一语成谶,任真真的出事了,这套说辞也派上用场。 女帝微怔,“双修?” 她不修行,对这个词本身不敏感,这时候忽然想起,任真竭力拒绝海棠进宫时,曾在她面前提过,夫妻二人双修,原来并非借口推辞,而是确有其事,恰好前后印证。(第309章) 海棠目光深沉,解释道:“唯有情意缠绵者,交融合璧,方能修炼此功法,这也是他婉拒沐家小姐的重要原因。如今他陷入险境,只有我在身边陪伴,他才能精神焕发,化险为夷。” 她跪地稽首,昔日的真武剑圣,平生头一次行大礼。 “危急关头,他不能跟我分离,所以,恳求陛下准我前去探望。只要您能成全,民妇甘愿让位,劝他迎娶沐家小姐进门!” 她越发确信,任真是出事了。 任真身世孤苦,本就缺乏值得信任的同伴,身旁又群敌环伺,一旦出事,容易雪上加霜,她更得尽快赶去,保护他的安全。 当务之急是救他脱困,至于迎娶沐清梦,都是后话,不值一提。谁知道任真重回长安时,又将是何等光景? 女帝看着跪在堂下的她,眨了眨眼,说道:“你心系夫君安危,作为过来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起来吧!” 海棠无动于衷,等着她的准许。 女帝见状,神色微冷,话音依然温和,“女人善变,至于女人的直觉,更是虚无缥缈,时灵时不灵,算不得数的。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感应出错了,吹水侯如今安好,无需挂念。” 她心机幽深,始终以帝王的眼光看待问题。海棠表现得越急切,越挂念任真,在她看来,就越能突显出扣押海棠的必要性。 关于任真中毒经过的密报,她详细看过几遍,至今感到蹊跷,为何只有任真一人离奇中毒。既然存在疑点,就不排除这是配合海棠演的一出戏。 凭吹水侯的智谋,佯装重病,骗她放走海棠,这等计策并非想不出来。万一真是这样,说明他心怀鬼胎,她就更不能放人。 不仅如此,前有任真抗旨不纳妾,后有海棠千里救丈夫,这俩人一前一后,在女帝面前秀尽恩爱,怎能不令她羡慕嫉妒。她性情残忍冷酷,不棒打鸳鸯就不错了,休想指望拿伉俪情深打动她。 海棠豁然抬头,直视着女帝,“陛下……” “不必再说了!”女帝打断,起身俯瞰着她,淡漠道:“朕已经说过,蔡酒诗安好,你就放心在脉泉里疗伤吧!” 她转身走向寝宫深处。 透过层层青纱帐,一道清冷话音飘了回来。 “朕知道,你道行高深,希望你最好明白,君威更难测。” …… …… 巫山地势险峻,云蒸霞蔚。 整座山脉连绵无际,到处都是参天古树,茂叶遮天,林间的植被也疯狂生长,竞相争荣,散发着一股野蛮而原始的气息。 密林光线微弱,清冷幽深,那些阴森的黑暗角落里,偶尔传出蟒鳞划过树叶的沙沙声,抑或是虎豹打盹的鼾声,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这里是附近州郡的交界地带,环境险恶,人迹罕至,即使是乐于进山挖宝的采药人,也不敢来巫山冒险。 然而此时,树林草丛摇晃,却有人影攒动,正在朝巫山深处前进。 荒山无人便无路,牧野扛着斧头走在前面,劈砍荆棘,开辟道路,手法姿势颇为熟练。 徐老六背着任真,走在中间,杨健则持剑断后,防备野兽偷袭。 四人浑身湿漉漉,倒不是汗水所致,而是树林水汽充足,气候变幻莫测,每隔一小会儿功夫,就会突降暴雨,将他们浇成落汤鸡。 大陆有个词语,叫巫山云雨,就是源于巫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仿佛是布雨神女的住所,带有不可捉摸的神秘韵味。 由于云雨兴盛,水分充足,巫山的草木异常兴盛,孕育出不少天材地宝、珍稀药草,是天然的宝库。更有甚者,这里虫兽肆虐,各种毒物出没,又是淫邪术士狂热的天堂。 牧野一行进巫山,是因为他的朋友就住在这里。 一路上,他们遭受不少猛兽攻击,历经艰辛,多亏杨健的实力太强横,将它们统统斩杀,才得以走到现在。 徐老六喋喋叫苦,抱怨不止,想不通那人住在这么可怕的地带,难道就不怕被野兽吃了。 杨健沉默不言,虽是瞎子,却对四周环境洞若观火,也大概猜出一些隐情。 先前通过牧野的言语,他猜到那人被官府通缉,才躲进巫山避难。对方既能救治任真,多半不是神医,就是用毒高手。 而这座巫山,最不缺的就是药草和毒物,那人敢住在这里,能让群兽辟易,不敢骚扰,绝非等闲之辈。 推测出这些,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不少。既是隐世高人,想必能妙手回春,治好任真。 四人走了三天,来到一片山谷前。 望着谷口悬崖上刻着的字迹,徐老六如释重负,知道终于达到目的地。 他长舒一口气,回头告诉目不视物的杨健,“杨先生,这地方叫绝情谷,神医应该就住在里面。” 牧野望着绝情谷三字,憨厚一笑,“没错,我带你们去见姑姑。” 第345章 为了部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野说的朋友,原来是他姑姑。 徐老六跟着走进谷里,凑上前问道:“牧老弟,你姑姑是哪方前辈?初次打交道,我们总得稍微了解一下,免得礼数不周,惹她老人家生气。” 说这话时,他目光扫视着四周。 山谷内不算宽阔,刚走进谷口,就能一眼望见最里面的几座木屋,应该是牧野姑姑的住所。 而周围的悬崖峭壁上,被人楔进数排木桩,搭成整齐的架子,用以晾晒物品。徐老六目力极佳,能清晰看见,架上摆放的既有獐鹿等野味,也有诸多花草药材,五花八门。 看情形,主人是位医道大家。 听到他的询问,牧野犹豫不决,想了一会儿,无奈地道:“好吧,都已经把你们带来了,再隐瞒也不合适。我姑姑名叫……” 话没说完,一道凶狠的话音骤然响起,在山谷里震荡。 “小混蛋,谁叫你带外人来的!” 听这嗓门,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妇女。 牧野脸色一僵,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鼻尖渗出汗水。他一直惧怕姑姑,若非救人要紧,他自己都不想来这里。 徐老六神情凛然,跪在脚底的硬石板上,朝远处的木屋稽首,恭敬说道:“晚辈徐凤年,冒昧前来拜见,只因我家主人身中剧毒,无人能医,恳求前辈施展回春妙手,帮我家……” 谷里那妇人很不耐烦,冷冷打断他,“想让我治病,是吧?” 徐老六抬头,眼眸一亮,“不错,只要您能……” “滚滚滚!” 妇人的态度愈发暴躁,丝毫不留商量的余地,骂道:“老娘又不是郎中,给你们治狗屁的病!瞪大眼睛看清楚,谷口写的是绝情谷,不是回春堂!” 绝情谷,住的自然是绝情人。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医者才有的仁心,这位姑姑嗤之以鼻。 徐老六跪在那里,表情很难堪,抬头望向牧野,懊恼地道:“老弟,你姑姑难道不是神医?” 牧野说有人能救任真,他和杨健便默认为,那人应该是医道圣手,有起死回生的高明医术。然而,此刻听这位姑姑怒骂,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并不是医者。 这还看哪门子病? 牧野挠了挠头,苦笑道:“我姑姑不学医术,她精通的是丹药之道。我以为她尝遍百草,炼成无数灵丹妙药,手里会有救活侯爷的神丹……” 医道重在治病疗伤,祛除各类顽疾,丹道则旨在助人强健体魄,提升境界修为,一为民生,一为修行,是不啻天渊的两回事。 徐老六哑然无语,心底顿时冰凉。 辛苦折腾了半天,原来只是场误会,先前无限憧憬的希望瞬间破灭。 他默默起身,从杨健怀里接过昏迷的任真,准备背着离开。 杨健眼珠转动着,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小兄弟姓牧,你姑姑应该也姓牧,对吧?” 牧野嗯了一声。 父亲的姐妹叫姑姑,谷里那位对他很凶,却是他的亲姑姑。 杨健的眉头微微舒展,“你姑姑精通丹道,又姓牧,莫非是大名鼎鼎的丹绝?” 他见识渊博,猜出了绝情谷主的身份。 牧野感到诧异,准备答话,这时,谷里传出冷笑声,“你眼睛虽瞎,心思倒是挺通透。没错,老娘正是牧云!” 丹青城有双绝,丹绝牧云,丹青绝吴道梓。吴道梓已叛唐,想不到,牧云竟隐居在这里。 杨健和徐老六不知情,但任真很清楚,这双绝是青梅竹马,年轻时籍籍无名,就厮守在一起。后来吴道梓遵从父母之命,跟外族女子联姻,违背了海誓山盟,牧云一气之下,不辞而别。 吴道梓难舍旧情,举家搬迁到她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如今的丹青城,两人藕断丝连。可惜,吴道梓畏妻如虎,始终不敢将牧云娶进门,所以这段孽缘藏在阴暗里,不为人知。(第8章) 前不久,吴道梓献城投敌,卖国求荣,令牧云大失所望,对他深恶痛绝。在大是大非面前,她立场分明,不肯同流合污,毅然跟吴道梓划清界限,归隐于北唐山林。 若非亲侄子牧野引路,没人能深入巫山,找到她的住处。 而在大朝试上,任真曾怀疑牧野的身份,通过翻阅密档,将注意力转移到丹青城牧家头上。(第287章) 当时他还困惑,丹青城已叛变,为何牧野敢堂而皇之应试,原来投敌的只是吴家为首的丹青道,牧家和丹道并未参与其中。 可惜,知情的牧野虽在场,却昏迷不醒。清醒的杨徐二人,偏偏又不知牧云的软肋。 杨健踏前数步,侧首对着前方,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早就听说,你脾气暴躁,极难相处,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哀求你行不通,那咱们谈谈筹码,如何?” “筹码?” 牧云仿佛听到笑话一般,隔空大笑,笑声比很多男子还豪放,“我隐居世外,无欲无求,你有何筹码能打动我?我若贪恋富贵,凭炼丹手艺,天下道门都会抢着供奉我!” 丹药是武道最稀缺的资源之一。牧云尊为丹绝,有足够资本蔑视功利,不为所动。她肯趋炎附势的话,早就随吴道梓降晋了,根本不会在此隐居。 杨健眉尖猛挑,情知她说的是实话,便不再交涉。 他从后背取下剑匣,缓缓向前。 牧野神情剧变,意识到他要干什么,连忙跑过去,一把拉住杨健。 “先生,你不能这样!” 他脸色涨红,急得不知说啥好。 杨健漠然不语。为了救任真,他连自身修为都愿耗费,又岂会不敢杀人越货?牧云敬酒不吃,那他就只好撕破脸皮了。 这时候,牧云的笑声愈发刺耳,丝毫听不出惧意,“瞎子,我知道你道行极高,我不是对手。但是,你以为我会屈服于你的淫威?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 她冷哼一声,隔空威胁道:“再敢放肆,不仅救不了朋友,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为了防备强敌来犯,她早在谷里布下机关陷阱无数,一旦全部启动,就算杨健自恃修为,能全身而退,徐老六等人也无法逃脱,更别提威胁到牧云。 杨健沉默一会儿,转身说道:“你们先出谷。” 他依然停在那里,铁了心要跟牧云斗上一斗。 徐老六会意,背着任真往外走。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牧野被夹在中间,急得直跳脚,“都是自家人,有话好好说,你们别动手啊!” 虚空中,牧云的话音冷漠,“小混蛋,亏你还知道是自家人!看在你父亲份上,我饶你一命,滚吧!” “我父亲……” 情急之下,牧野脑海里灵光乍现,想起关键事情,急忙喊道:“为了部落,你得救他!” 第346章 血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部落,是一个很古怪的称呼。 无论南晋还是北唐,以血缘关系凝聚和生活在一起的群体,通常被称作某某家族,历史悠久的家族叫做世家。 相对于农耕文明,部落一词广泛用于原始社会。在偏僻落后的草原、荒山等地带,原始民众因氏族、信仰而群居,带有很强的原始色彩。 牧云所在的牧家,明明是丹青城的豪族,此时却被牧野称作部落,不得不说,这很古怪。 牧云听懂了他的意思,开始沉默。封闭的山谷里,“为了部落”的话音还在回荡。 片刻后,她隔空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牧野听得出,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解释道:“我已经跟他们达成协议,只要救活侯爷,他们就愿意帮助咱们,出兵平息部落的危机!” 徐老六顿时怔住。什么出兵?什么危机?什么时候达成协议过? 杨健侧着头,脸上浮出异样神色。 他虽然也没听懂话意,但有点明白了,牧野所说,应该就是没有透露的第二个条件,需要任真亲自兑现。 山谷里的牧云同样一怔,问道:“出兵?这些是什么人?” 这时她才意识到,一直忽略了病人的身份。 牧野答道:“需要救治的那位,是吹水侯本人。他执掌北唐大权,最近又带兵打仗,能做得了主。姑姑若能救醒他,他知恩图报,肯定会答应出兵支援!” 山谷深处传来一声嘲讽的冷笑。 “知恩图报?小混蛋,你太幼稚天真,低估人类厚颜无耻的程度了。他们蔑视咱们已久,怎么可能会以身犯险,插手咱们的部落纷争?” 徐杨二人越听越糊涂。 牧家不就是在丹青城么,什么叫以身犯险,什么是部落纷争? 他们隐隐预感到,这对姑侄的身份很不简单,背后肯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不会的!”牧野情绪激动,立即反驳道:“我这次出来,好不容易接触到北唐权臣,无论如何,总得试一次才行!姑姑,为了部落,你一定要救醒他!” 原来他参加朝试,进入军营,一直都抱有秘不示人的野心,而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单纯。 牧云闻言,淡漠道:“我离开部落多年,早就跟你们断绝关系,看在你爹的情分上,才破例帮你混进朝试。部落存亡,与我何干?我隐居此地,心灰意冷,不想再理会外界纷争。” 话虽如此,她的嗓音比刚才缓和许多,听到部落,明显有所触动。 牧野情绪急躁,苦着脸说道:“姑姑,血统这种东西,与生俱来,哪能说断就断?无论走到何方,咱们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荒族的热血,永远不会改变!” 杨健反应极快,脸色霎时剧变。 这对姑侄,竟然来自荒族! 西域有八百里荒川,与世隔绝。古代的罪犯流放到这里,定居繁衍后代,容貌和血统野蛮化,为人类所不齿,被称作荒族。 想不到,竟有荒族女子混进中原,而且顺风顺水,完美融入社会,成为地位尊崇的丹绝。 而少年牧野入世,是想请求北唐派兵支援,平定荒族内部纷争! 难怪他目不识丁,无法参加文试,原来他并不是中原人。若非亲口道破,谁能猜到这个惊人的事实。 为了救任真,牧野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荒族身份,打动牧云。而牧云还不知情,以为他们真的达成协议,沉默一会儿,终于松口。 “用不着你提醒,老娘不会忘记祖宗!既然这人能帮部落,我救他一命便是。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若敢泄露我的底细,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饶过你们!”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虽然荒人容貌丑陋,血统卑贱,饱受人族鄙夷嘲讽,但他们自身不以此为耻,相反,骨子里有极强的荣耀感。 荒人与天地争斗,从不退缩,牧野提到血统,牧云骄傲至极,自然不会再撇清干系,拯救部落就成了义不容辞的事。 徐老六狂喜,拜谢道:“前辈请放心,我等若泄露半字,定当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杨健也松了口气,将剑匣重新挂在背后。 牧云隔空说道:“小混蛋背人进来,你俩留在原地。” 杨健修为高深,她心存忌惮,不敢让他近前。于是,牧野连忙把任真背进木屋,徐杨二人则停在谷里等候。 趁着这功夫,徐老六凑上前问道:“杨先生,你是否熟悉那神秘的荒族?” 枯等无趣,闲着也是闲着,杨健罕见地多话,讲解道:“荒族人数稀少,居住在残酷恶劣的环境里,受毒气影响,身体大都发生异变。他们的生活很原始,茹毛饮血,每天都在跟野兽搏斗。” 秋暝剑渊的剑客们,也过着类似的生活,所以意志力极其顽强,但跟荒族相比,他们还差得远。 “荒人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亲近自然,体魄健壮。据说,他们世代以兽血浴身,汲取精血淬炼修行,甚至能促成血脉异变。万人之中,偶尔有一两人,得此异变机缘,觉醒出强大的兽力!” 徐老六目瞪口呆,“兽力?” “不错,这是一种极罕见的能力,相当于把通过血液,把野兽的部分特性附加到荒族体内,可以说是近乎妖孽。” “比如,自幼沐浴鱼类精血的天才,会拥有鱼的本领,能在水底自由生活,就算蛰伏长达数月,也不用出水换息。” “再比如,汲取牛血精华的荒人,可能获得蛮牛的凶猛力量;汲取昆虫精血的荒人,甚至能令百虫臣服,成为名副其实的虫类之王!” “这些都是兽力,经过千百年的积累,荒人的血统愈发强大。好在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机缘,万中无一,往往一辈人里都出不了一个,所以,他们无法对人族构成威胁。” 徐老六听得血脉贲张。 当听到万中无一时,他开始庆幸,还好这种妖孽不世出,否则,他们混进人族,利用兽力作乱,局面容易不可收拾。 杨健最后说道:“南晋有位大宗师,极擅巫蛊之术,饲养无数奇异蛊虫。我一直怀疑,他可能就是拥有兽力的荒人,才能驾驭那些毒物。” 第347章 又是毒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徐老六知道,杨健说的这位大宗师,就是国舅曹春风。 他感慨道:“这种拥有兽力的妖孽人物,最好别出现在两国战场上。不然的话,咱们就要吃大亏了……” 杨健没再说话。 徐老六忽有所思,打趣道:“既然荒人的身躯异化,多奇士怪客,那有没有可能,他们长着四条腿,或者三只眼?” 杨健侧首,仿佛在盯着他,幽幽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我听说,八百里荒川异兽横行,有种百兽霸主浑身都长着眼睛,好像是叫……” 徐老六神色诧异,他只是随口说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性啊。 异兽身上长着无数眼睛,要是淬取它们的精血,幸运地觉醒先天兽力,令荒人生出更多眼睛,也是有可能的。 他紧盯着杨健的面容,期待这种浑身长眼的异兽名号,然而,杨健话音戛然中止,猝然转过身,仰头“看”向那面悬崖。 瞎子的听力往往极佳,尤其他这种顶尖强者,更是洞察入微,连细小的动静都能捕捉到。这一刻,他耳廓微动,忽然清晰听到,那处有某种事物在蠢蠢欲动。 徐老六见状,望向他所对的悬崖上方,只见那排木架上摆着几个箱子,被黑布包裹着,密不透风。 “怎么了?” 杨健皱眉,凝神捕捉着箱子里的动静,说道:“里面有名堂。我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无数蚕虫在食桑,但它们气息诡异,应该是某种极稀有的生灵。” 徐老六哑然。 杨健眼珠转动,“你帮我搬只箱子下来。” 徐老六有些为难,说道:“咱们有求于人,未经允许,擅自翻动主人的物品,这不礼貌吧?” “你懂什么?”杨健性子怪僻,冷哼一声,“我叫你搬来,自有我的用意。” 徐老六微僵,碍于他是任真的救命恩人,不好意思违拗,只好飞身跃上崖壁,取回一只木箱,准备打开看看。 “且慢。” 杨健迅速阻止他,表情凝重,如临大敌一般。 这时,前方木屋里飘出牧云的讥笑声,“好奇心害死猫,你们想求死,我不会拦着,稍后更不会出手相救。” 听这话意,木箱里藏着极大的凶险。她是不是危言耸听,凭杨健这等人物,会害怕区区一只箱子? 杨健闻言,神情愈发凛冽,他果然没猜错,恐怕箱子里真是那东西。 徐老六惊疑不定,想劝说杨健收手,却见他摘下剑匣,从匣里取出一柄宝剑,不由怔住。 此剑三尺有余,样式普通,但是颜色很醒目,剑身殷红如血,萦绕着一股血腥的煞气,令人心悸,一看就是杀戮过不少人的大凶之器。 难怪初见杨健时,他便感知到剑匣里的杀机,此刻亲眼得见,它比想象中还要阴森恐怖。 在他的注视下,杨健轻盈举剑,以剑身按在木箱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紧接着,一道血色剑气倏然涤荡而出,化作无数条纤细红蛇,透过遮盖表面的漆黑毡布,钻进木箱里。 啪。 一声轻响过后,木箱微颤,便再无动静。 杨健有所感知,松了口气,用剑挑起厚厚毡布,然后打开木箱的盖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大肥嫩的芭蕉叶,铺在箱底,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至于杨健所说的稀有生灵,更是不见踪影。 徐老六看着绿叶,哭笑不得。 冒着得罪丹绝的风险,就是为了看一片树叶?这算闹哪样? 他看向脸色阴沉的杨健,准备出言安慰,这时牧云暴跳如雷,隔空怒吼道:“瞎子,老娘好心替你们看病,你为何要下狠手,毁掉我的蛊虫!” 蛊虫? 徐老六踉跄倒退,仓皇远离面前的木箱,脸色比芭蕉叶还绿。 这片叶子表面,原来养着无数毒蛊,细微不可见。刚才开箱前,杨健绽放猩红剑气,将里面所有毒蛊都扼杀,才放心打开箱子。 徐老六战战兢兢,远远望着杨健,对这人既惊且佩。看来他早就猜到了,这是只养蛊箱。 杨健提剑,以剑刃轻刮绿叶表层,沾染上死掉的毒蛊,然后拿到鼻旁嗅闻,仿佛是在辨认什么。 他脸色冷峻,隔空答道:“巫蛊阴鸷狠毒,害人不浅,本就不该存于世间。谷里没有旁人,夫人平时饲养它们,这倒也罢,然而,今日我等前来,惧怕染上毒蛊,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已经猜到,先前牧云有恃无恐,敢跟强大的自己叫板,底气应该就来自这些蛊箱。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蛊箱一旦被打开,整座绝情谷毒蛊弥漫,无孔不入,他们根本没法招架,只会中毒身亡,休想威胁到牧云。 “而且,你看过我家侯爷的病,想必看得出来,他之所以不省人事,大概也是毒蛊所致。我担心他再沾染此地的毒蛊,雪上加霜,故而出剑毁掉它们,恳请夫人见谅。” 徐老六闻言,大惊失色。 这个瞎子竟早就知道,任真的病是毒蛊所致!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止是徐老六,牧云也有同样的困惑,惊讶道:“巫蛊之术,乃我荒族秘技,中原人闻所未闻。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道箱里养着毒蛊!” 跟细菌相似,很多毒蛊极其微小,肉眼无法辨识,别说隔着箱子,即使它出现在面前,常人也难以察觉。这位盲眼剑客,却神乎其技,隔空感知到了毒蛊的存在。 他虽双目失明,洞察力远比俗世众生强出太多。 杨健撩起袍角,擦拭着血色剑锋,淡淡说道:“夫人出自荒族,精通巫蛊,这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既然确认这点,我想,我们算是找对人了。” 据他判断,任真中的是蛊毒,那么,应当找精通巫蛊的荒人来解。荒族远在万里之外,难得遇到牧氏姑侄,又不乏灵丹妙药,这趟绝情谷之行,算是来对了。 牧云沉默片刻,语气沉重,“没你说得那么轻巧。我主修丹道,对于蛊术,只是略通皮毛。而这位吹水侯,问题非常棘手,如果我没猜错,他体内同时存在两种毒蛊!” 第348章 阴谋浮出水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种毒蛊,相当于两种疾病。徐老六虽不通医道,也能听得出,任真陷入最麻烦的困境中。 杨健眉头皱得更深。他对毒蛊略有了解,所以清楚,两种毒物同时存在,绝非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毒蛊对异类的排斥性极强,一旦让两种群体相遇,它们会发生激烈争斗,抢夺食物,任真的身体就成了战场,势必遭受严重损伤。 更可怕的是,毒蛊混合在一起,相互刺激下,往往容易诱发变异,令它们改变最初的形态,进化得更强大,而且变异难以预料,让养蛊师无法辨识其本来面目。 可以说,任真的状况糟糕到极点。 杨健面对前方木屋,沉声说道:“反正侯爷在你手上,咱们见面详谈,行吗?” 他想先听完她的详细诊断,再商量下一步决定。 牧云犹豫片刻,答道:“必须把剑留在外面。” 杨健毫不犹豫,将剑匣放在地上,也不用徐老六引路,径直大步走向木屋。徐老六见状,跟了上去。 木屋里光线昏暗,沉浸着一股古怪的草药气味,浓郁刺鼻。 任真平躺在竹藤编制的凉席上,依然不省人事,牧野正陪在床边,用湿热毛巾替他擦拭脸部汗水。 窗边的木桌前,一名麻衣妇人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天光,正端详着一只白瓷碗,注意力高度集中,仿佛没察觉到两人已经进来。 看到这一幕,徐老六始料未及。 走进绝情谷后,牧云未曾露面,一直都是隔空传音,话音粗糙且暴躁,不免让徐老六误以为,她是那种街头悍妇,姿色平平,缺少女人味。 而且,听杨健先前的描述,荒族生活在毒雾深处,身体发生异变,应该丑陋怪异才对。 但是,眼前这妇人明眸皓齿,皮肤白嫩细腻,体态丰腴有致,透过贴在身上的麻衣,散发着独有的风韵,足以让不少男子销魂。 徐老六看得目光僵直,想不到,荒族女子也生得如此妩媚动人。 可惜杨健没这眼福,踱步走到牧云对面,坐下来直奔主题,“我查验过侯爷的身体,只知他中了毒蛊,却没看出名堂。夫人如何得知,是有两种毒蛊在作祟?” 牧云没有抬头,依然紧盯着瓷碗,圆润指腹间捏一根纤细的银针,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清水。 “事情原本挺简单。现在正占据病人体内的这种毒蛊,我以前曾听说过,所以认得出来。但是,它跟最初的形态大相径庭,很明显,是受到其它毒蛊刺激,发生了异变。” 杨健身躯一颤,果然,他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这时,牧云眼眸微眯,从瓷碗里抽出银针,凝视一会儿,拿给杨健看,忽然意识到对方眼盲,这是徒劳,又把手缩了回来。 “这根银针,叫归明针,是养蛊师必备的工具,能让毒蛊现形。现在针的表面泛起一层幽绿色粘液,这就是第一种毒蛊,叫入帘青。” 徐老六走上前,仔细看着归明针,“侯爷面部呈幽绿色,难道就是入帘青侵蚀所致?” 牧云斜靠在竹椅上,神态慵懒,“碗里的清水,沾有侯爷的汗水,想辨别出入帘青的存在,并不困难。” 杨健表情沉凝,问道:“入帘青的毒性有何威力?你能不能化解它?” 牧云眨了眨眼,细长睫毛微颤,极富有美感,可惜在场的男人们都没心情欣赏。 “入帘青的潜伏期很长,中了这种蛊后,病人不会立即发作,初期也没有异常反应。随着时间推移,它会渐渐侵蚀人的神志,使人精神萎靡,消极不振,慢慢衰颓下去。” “它的优点是不易察觉,当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能杀人于无形。吹水侯体内的入帘青很少,应该是临时摄入,本来远没到爆发的程度。” 听到这里,杨健不由一怔,既然它毒性微弱,不会立即发作,任真为何会突然暴病,昏迷到现在? 牧云看出他的疑惑,继续说道:“然而,他体内还蛰伏另外一种毒蛊,更加隐秘,而且非常敏感,只要察觉到异类入侵,就会立即发作。在它的刺激下,入帘青愈演愈烈,也跟着爆发了。” 她的话说完,屋里陷入寂静。 杨徐二人脸色变幻不定,都在思忖她刚才的分析。 按照她的推理,入帘青本身不算可怕,至少不会迅速致命,只是在另外一种毒素搅局下,才激变成这样子。 静默之中,徐老六灵光一现,猛然抬头盯着牧云,“你刚才说,侯爷体内的入帘青很少,应该是临时摄入进去的,对吧?” 牧云诧异点头,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这么激烈。 徐老六倒吸一口冷气,拿起牧野身旁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颤巍巍地递给牧云。 “这里面装的是茶叶。病发当晚,侯爷跟我们一起谈笑风生,就是喝了这种茶后,突然毒发倒地!麻烦您确认一下,茶叶是否含有入帘青……” 说这话时,他脸色苍白,话音也在颤抖。 他总算明白,为何那晚喝同一壶茶,只有任真一人毒发,他们安然无恙。原本,并非他们没有中毒,只是毒量较少,还没到激发的程度罢了。任真体内另有毒蛊,两种相互刺激,才会同时发作。 牧云接过纸包,从里面取出几片茶叶,放进另一只瓷碗冲泡,片刻后再用归明针测试。 果然,云烟茶真的有毒。 望着针上绿油油的毒素,徐老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晚在南溪山顶,茶农王云曾亲口说过,云烟茶是钦定贡茶,不会随意卖给普通人。能喝到云烟茶的,都是京城的王公贵族,乃至女帝本人。 在他们监视下,王云并非临时下毒,也就是说,所有进贡的云烟茶都含有毒蛊入帘青。这是在毒害整个北唐朝廷! 据牧云刚才介绍,入帘青的毒素长期积累,能侵蚀人的神志,使人精神萎靡,消极不振。而云烟茶每年都会进贡,进入群臣府中,毒蛊不被察觉,他们恐怕中毒已深。 云烟茶的幕后主使只要略做手脚,突然加大毒蛊用量,届时,上自女帝武清仪,下至朝堂群臣,同时毒发昏迷,北唐朝廷将彻底崩溃。 这是个惊天的阴谋。 见徐老六反应过度,徐云自以为猜到他的顾虑,淡淡说道:“放心,你没长期喝这种茶,体内的毒蛊很微少,不会致命。我给你配点汤药,就能杀死它。” 徐老六神情紧张,压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凝重地道:“必须尽快把侯爷救醒,不然北唐就完了!” 第349章 蛊种何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十七年里,徐老六亲眼见证任真的长大,对这小子的性情再熟悉不过。虽然身为绣衣坊主,为复仇而来北唐,任真骨子里的善意,始终未曾泯灭。 冤有头债有主,他复仇的对象是那些参与冤案的元凶,但并不意味着,整个北唐朝廷都有罪,所有喝下云烟茶的豪门亲属也该死。哪怕女帝本人,也得死在他手里,才算复仇。 尤其在这节骨眼上,如果毒蛊爆发,先从内部崩溃,北唐就彻底完了。大好江山,千万黎民,都将被蹂躏在南晋的铁骑之下。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徐老六确信,任真醒来后,知道云烟茶幕后的阴谋,肯定会力挽狂澜,挽救中毒蛊的京城臣民。 当然前提是,先要将任真抢救过来。 他心里的这些忧虑,杨健并不清楚,听牧云说可以配药,连忙问道:“徐兄弟的毒能解,那侯爷呢?能不能先把入帘青消除掉?” 牧云摇头,凝望着碗里的云烟茶。有些失神。 “我刚才说过,他体内的入帘青毒量,本不致人丧失意识,但是有另一种毒蛊搅局,入帘青已然变异,不再保持原有的毒性。我迟迟不敢用药,就是因为不确定,它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是常态下的入帘青,她有把握可以破解。然而,毒蛊异变难以判断,没人知道,除了形态以外,它的毒性和效力又产生怎样的变数。 这种状况下,再按常规方法配药,可能会适得其反,不仅无法解毒,反而让病情进一步恶化。 所以,牧云没敢贸然尝试。 徐老六闻言,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敢情折腾了半天,纵然知道病因,还是束手无策,并没取得实质性进展。 杨健脸色阴沉,也对这个结果失望。 无人说话,屋里的气氛很沉闷。 过了一会儿,杨健开口问道:“入帘青的情况不明,只能先放在一边。另一种毒蛊又是什么情况?夫人有没有把握破解?” 牧云侧坐在桌旁,打量着杨健,说道:“关于另一种毒蛊,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这真是个亘古不变的卖关子说法。 徐老六抢先答道:“坏消息已经够多了,你还是先说点好的吧。” 牧云说道:“好消息是,那种毒蛊没在侯爷体内发作,咱们不用为破解它而烦恼。” 杨健一怔,有点不敢相信,“它怎么会自行平息?” 牧云摇头,“我也不清楚,但这是事实。它消失得太干净,毫无痕迹,若非它诱发入帘青变异,可能我都不会察觉到,它曾经存在过。” 这时,徐老六眼眸豁亮,“我知道原因。” 他想起了关键的线索。那时候,杨健还没赶到乌巢城。 “侯爷刚中毒时,脸色乌黑,身体状况极度糟糕,险些就要丧命。多亏林公子找到一位名医,配置药丸让侯爷服下,才缓解病情,撑过最危急的关头。” 杨健若有所思,“那个林清吟?” 徐老六点头,“没错,为了救侯爷,他来回奔波两趟,可惜,后来连那位名医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空手而回。” 杨健脱口而出,“来回奔波,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把名医乌巢,当面诊治岂非更好?” 寥寥一语,说中问题关键。 徐老六无言以对。 关心则乱,杨健没心情就此深想,分析道:“这么说来,是有人先杀死了那种黑色的毒蛊,除掉一大患,咱们只需专心对付入帘青即可。” “不,”牧云否定了他的看法,纠正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恰恰是我要说的那个坏消息。” “什么意思?” 徐杨二人都没听懂,把毒蛊杀死,这还是坏消息? 在他们的注视下,牧云解释道:“那种毒蛊被杀死,本是好事,我可以利用它的遗骸来做实验,借以分析入帘青的变异。然而诡异的是,在侯爷体内,没能发现半点它的尸体。” 没有毒蛊尸体,她便无法研究入帘青变异的可能性。 这才是最棘手的难题。 杨健仿佛在看她,问道:“你的意思是,找到那种毒蛊,你才有希望破解入帘青?” 之所以形成现在的病状,是两种毒蛊共同作用下的结果。如果找不到因,就没法解开果。 直到现在,他们甚至连那种毒蛊是什么都不知道。 牧云说道:“你了解毒蛊,应该知道,蛊虫看似无形,其实只是藏匿起来,肉眼无法辨识罢了,它在临死前,一定会显出原形。而我刚才说过,它消失得太干净,这说明什么?” 杨健琢磨着话意,思忖片刻,豁然道:“这说明,那些毒蛊并非被杀死,而是被驱走了!” 牧云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徐老六。 徐老六一直守在任真身旁,任真服下解药后,有没有大量虫子从体内爬出,他应该最清楚。 徐老六明白她眼神的含义,坚定地道:“我寸步不离,当时没看到虫子爬出来。” 杨健皱眉,诧异道:“这就奇怪了。它既没被杀死,也没逃出体外,却又不再发作,究竟去了哪里?” 在他们进屋前,牧云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依我看,蛊虫还藏在侯爷体内,准确地说,它又恢复休眠,潜伏在以前滋养它的部位,也就是蛊种所在。我没能找到它,是因为蛊种的位置很隐蔽。” 种蛊跟种地一样,需要种子和土壤。 曹春风要想在任真体内种蛊,其实并不复杂,只需事先培育好蛊种,趁任真不注意时,将蛊种放进任真身体某处,让它落地生根,从那个部位开始萌发扩散。 最初那块土壤,就是毒蛊的根基所在。挖出蛊种,才能将毒蛊连根拔起,真正痊愈。 按照牧云的推理,毒蛊并没被杀死,而是全都退缩到蛊种里,再次潜藏起来。只要找到那个蛊种,就能斩草除根。 徐老六听得一头雾水,杨健见识渊博,却是听懂了,“那粒药丸并没根治蛊毒,只是暂时压制住它的发作,对吧?” 南晋苦心布局,怎会轻易取出活饵腹中的鱼钩。 牧云点头,嗓音沙哑,“在你面前,我不敢自称道行高深,但多少有些实力。我用神识搜遍他的全身,查了不下十遍,始终没能发现蛊种。要不你来试试?” 话没说完,杨健已经起身,“正合我意。” 第350章 瞎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健的道行高深莫测,连七境巅峰的猫首都不是对手,更何况,他的感知力出神入化,能隔空捕捉到木箱里的毒蛊,由他查验任真的身体,再合适不过。 杨健坐到榻旁,伸手按在任真胸前,没有立即催动内力,而是转头说道:“你们都出去。” 牧云不明所以,表情古怪,“不就是运神内观吗,用得着这么神秘?” 徐老六见状,朝她尴尬一笑,“想必杨先生有难言之隐。密宗法门,是修行者最大的秘密,被咱们窥探到,也不太好。” 说罢,他拍了拍牧野的肩膀,两人走向屋外。 牧云站起身,警惕地道:“我提醒你,只要确认蛊种位置就行。至于其他的事,你可别乱来。” 杨健没搭腔。 牧云无奈,将一包归明针放在床边,旋即走了出去。 屋里寂静无声。 杨健低头对着任真,坏死的眼珠转动着,仿佛在凝视任真,脸色变幻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道:“我没猜错,你真的是诱饵……” 他抬起手,催动内力,黑白两股真气从掌间流出,化作一道太极阴阳鱼,缓缓旋转着,没入任真体内。 这位盲眼剑客,此刻施展的,分明是阴阳家绝学。 …… …… 屋外。 徐老六坐立不安,望着门口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牧野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抠着草鞋,这副姿势,跟任真初次看见他时如出一辙。 葡萄架下,牧云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姿态慵懒,极尽妩媚。 或许是被徐老六的长吁短叹吵到,她淡淡地道:“你急什么?人的身体总共就那么大,八境大宗师亲自出手,毒蛊应该无处遁藏,这是早晚的事。” 她相信,凭那瞎子的本事,找出蛊种不算难事。 徐老六闻言,陡然停步,一脸愕然,“你说什么?杨先生是八境大宗师?” 牧云睁眼看着他,有些意外,“怎么,你们是一起来的,你居然连他的境界都不知道?” 为了救任真,他们跋山涉水,来到巫山深处,吃了不少苦。在她看来,若非知根知底的挚友,不可能甘愿遭这份罪。 而且,先前在屋外,遭到她的拒绝后,杨健毅然拔剑相向,试图以武力硬拼,这份决绝和关切,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陌生人的作为。 徐老六惊疑不定,说道:“其实我们才相识不久。不过,他为了救侯爷,不惜付出惨重的代价,仅凭这点,就值得我们信赖。至于他的底细,我也不知情。” 他说得没错,如果杨健心存歹意,想害他们,根本没必要自损修为,强行延长任真的时限。以他的强悍实力,更无需在这些人面前扮猪吃虎。 杨健很神秘,没人知道,他为何甘愿对任真这么好。 牧云哑然一笑,“这年头,主动送上门的大好人可不多了。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留点心眼吧!” 徐老六拱手致谢,请教道:“如果杨先生能找到蛊种,供您研究入帘青的异变,您有多大把握破解?” 牧云重新闭眼,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两成。” “才两成?”徐老六脸色骤沉,失望地道:“这希望太小了,无异于拿侯爷的性命当赌注!如果你的破解出现失误,岂不是会雪上加霜?” 牧云哼了一声,悠闲地道:“那你可以不赌,我无所谓。” 徐老六语塞。 牧野见状,急忙走到藤椅旁,哀求道:“姑姑,就算为了部落着想,您也一定要救醒他!” 牧云蛾眉轻皱,瞟了牧野一眼,不悦地道:“就这两成,你知道要耗费老娘多少家底?你这小笨蛋,找谁搬救兵不好,偏偏找了个倒霉蛋!” 徐老六攥着拳头,沉默不言。 这时,屋里传出杨健的话音,“夫人,你进来一下。” 被这么呼来喝去,牧云更加不爽,用力敲了下牧野的脑袋,冲进木屋。 床榻前,杨健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牧云看得出,他精力消耗极大,表情复杂,“先生有何收获?” 她有点心疼杨健,同时愈发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拼命。 杨健深吸一口气,话音沙哑无力,“还没找到。” 说完,他倚靠在床榻旁,神情落寞。 牧云坐到对面,盯着昏迷很久的任真,困惑不解,“连你都找不到,看来毒蛊确实已不存在。这就奇怪了,它既没逃走,又没被杀死,难道凭空蒸发了?” 杨健沉默很久,忽然问道:“如果确认蛊种的位置,你又该如何处理?以粗暴手法取出蛊种,还是用草药杀死它?” 牧云不假思索,“只能用前者。蛊种陷入休眠,警惕性下降,我用金针破脉,封住它所有退路,可以瓮中捉鳖。这种毒蛊太隐秘,我闻所未闻,根本无法配出压制它的解药,更别想杀死它。” 杨健摇头,“有一处要害部位,咱们都没搜到。无论金针,还是猛药,都使不得,那会要了他的命。” 牧云误解了他的意思,轻佻一笑,伸手拨弄任真裆部,调戏道:“谁说的?老娘认真搜查了好几遍!” 见她想歪了,杨健感到无奈,“如果是眼睛,你还有没有办法?” 牧云醒悟过来,也不害臊,笑道:“不可能。他的眼珠子,我也检查过,没有毒蛊的踪迹。” 杨健不置可否,不想解释,“你只管告诉我,如果在眼睛里,又该怎么办?” 牧云收敛笑意,沉声道:“如果真是这样,种蛊的人也太阴毒了。要想活命,他就得跟你一样。” 杨健是瞎子,跟他一样,就意味着要移除任真的眼睛。 虽然早想过这种答案,杨健听到后,身躯还是猛然一颤,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那只眼睛,对任真太重要了。 他心有不甘,确认道:“咱们把话说透彻。先不管那种毒蛊,以后是否危及他的性命。就眼前而论,为了破解入帘青,你有没有办法,从他的眼睛里弄出一丁点毒蛊,同时保住眼睛?” 他身躯前倾,离牧云很近,仿佛在死死瞪视着她,面目更显狰狞。 第351章 任真醒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云感受到巨大的压迫力,脑海里飞速思索着,急忙应承道:“有!” 听到这个字,杨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彷如卸下千斤重的担子,“你教我,我来撷取毒蛊。” 牧云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犹有心悸,“荒川有种珍稀植物,叫失魂引,它的花香馥郁,对蛊虫有致命诱惑力,每次开花时,都能将森林里的天然蛊虫吸引到一起。所以,养蛊师将其视为诱蛊至宝。” 这种节骨眼上,她没敢再跟杨健抱怨,失魂引几乎绝迹,每十年才开一次花,很多幼株还没成长到花期,便已夭折,故而它的花瓣只存在于荒族典籍里,无人知晓它的下落。 “那年有人登门找我求丹,作为交换,赠给我一片失魂引花瓣。只要拿着它,轻轻按在侯爷的眼睛上,过会儿时间,毒蛊就会被引诱出来,依附在花瓣表面。” 杨健闻言,眉尖一挑,“既有此宝物,你为何早不拿出来,害我苦苦搜寻半天?” 见识到他刚才的狰狞面目,牧云异常惶恐,解释道:“我只有一片花瓣,而且经过不少年月,香气早就消散。指望它把深藏肺腑的蛊虫引出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睛就在体表,把花瓣按在上面,简单易行,不像身体内部那么麻烦,所以,失魂引才能派上用场。 杨健嗯了一声,表情微松,说道:“好,你把失魂引拿来,让我引诱毒蛊。” 牧云不敢多嘴,立即走到墙边的高大药柜前,踩着凳子,从最上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小心翼翼地送到杨健面前。 木盒打开,一片暗黄色花瓣躺在里面,早已枯萎,果然不复有丝毫香味。 杨健接过来,放在面前仔细嗅着,说道:“请你到外面稍候。弄好后,我再叫你进来。” 牧云目光一僵,心道,你真爱装神弄鬼,这么简单的操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你还信不过我? 心里这么想,她嘴上却不敢说出来,悻悻地再次离开。 她自然不知,藏匿蛊种的那只眼,不是普通的肉眼,而是任真手心的天眼。为了任真着想,杨健怎可能让她窥测到这惊人的秘密? 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杨健知道天眼的秘密,所以,他屡次搜查无果后,渐渐猜测到,毒蛊或许就藏在这第三只眼里。 那么,只要将天眼唤醒,再以失魂引诱导即可。至于如何唤醒它,杨健自有主意,当然更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可惜,此时的任真昏迷不醒,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只能错过某个更惊人的秘密。 上次他收到李凤首打探出的消息,当时不确定具体所指,所以跟玄悲小和尚联手,搜索无果后,便怀疑这名堂是否存在,指的又是什么。 经过这次阴差阳错的中毒,等他醒来,听完牧云的详细论述,他就能真正意识到,自己体内潜伏着多么可怕的威胁。 而且,这个威胁还潜伏在最要命的部位里。 半个时辰后,杨健开口呼唤,牧云三人返回屋里。 接过失魂引,她小心地把花瓣放进碗里,用清水浸泡片刻,使表面的毒蛊沾染到水里。 然后,她再将归明针插进碗内,等候毒蛊显形。 徐老六和牧野趴在桌旁,瞪大眼睛盯着瓷碗,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细节。杨健也坐在一边,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屋里静得出奇。 渐渐地,归明针泡在水里的部分开始变黑。看到这一幕,徐老六长吐一口浊气,激动得眼泪快流出来。 针上发黑,第二种毒蛊终于找到了。 难得看到希望,杨健嘴角一扬,微笑道:“夫人可认得此蛊?” 牧云也如释重负,答道:“不认识,此蛊隐秘至极,必是高手所养。不过眼前,这一点倒无所谓,我只需还原入帘青的变异过程,配制出相应解药,侯爷就能醒过来。” 杨健用力点头,凛然道:“那就有劳夫人了。只要能救醒侯爷,从此以后,杨某这条命就是您的,任凭您驱使!” 牧云笑容苦涩,驱使八境大宗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她侧身对牧野说道:“研制解药需要时间,急不得,你先带两位去厢房住下,等大功告成后,我再通知你们。” 于是,徐杨二人行礼告退。 走到院子里,两人呼吸着新鲜空气,神清气爽。 徐老六笑道:“不管怎么说,至少已经找到对的门路了。来日方长,只要能救醒侯爷,以后该如何化解黑色毒蛊,咱们可以从长计议。” 杨健点头,欣然道:“关于那种毒蛊,我心里大概有了答案。等他醒来后,自己也会猜出元凶。” 徐老六喜形于色,追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 杨健不想细说,迈步走向一侧的木屋。 “现在还斗不过那人。” …… …… 三日后。 正屋传出喜讯,牧云配制解药成功。 又半日,任真醒来。 掐指一算,那夜喝茶后,他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 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徐老六热泪横流。 本就不聪明的牧野,笑得像个傻子。 杨健神采奕奕,朝牧云恭谨一揖。 牧云微微昂首,高耸的胸脯兴奋跃动。 任真嘴唇干裂,嗓音沙哑,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茶里有毒……” 徐老六握住他的手,擦着眼泪,哽咽道:“没事,都过去了,咱们现在安全得很。” 任真勉强一笑,笑容很难看,本来有很多话要说,视线移向牧云和杨健时,本能地警醒起来,问道:“这两位是……” 徐老六热情介绍道:“这位是牧云,牧野兄弟的姑姑。你体内的毒,就是她帮忙化解的!” 任真眼眸微眯,话音虚弱无力,“丹绝?” 牧云倍感讶异,想不到这年轻人的见识如此渊博,仅凭一个名字,就能猜出她的底细。 “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任真看着牧野,说道:“我看过他的朝试档案,知道他跟丹青城有渊源。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要托二位的福,我才能死里逃生,捡回这条性命。” 牧云感到不安,暗道,此人早已看破,却没说破,看来心机很深。 任真扫视着屋里,思绪转得很快,随口说道:“前辈没有随他而去,足见气节坚贞,是非分明。不必再躲进深山里,有我在,朝廷就不会误解你的忠心。” 牧云心脏怦然收缩。这几句话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无比,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她温婉行礼,“谢过侯爷庇佑。” 任真目光微移,打量着杨健,继续问道:“这位又是……” 话音刚落,他感知到杨健身旁剑匣里的气机,脸上顿时涌起一抹不健康的红晕。 它怎么会在这里! 第352章 地戮剑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此剑久未入世,当世极少有人认识。 然而,任真隔着剑匣,就一下子辨认出来。它的气息太熟悉了。 它的名字叫地戮。 它曾是任天行的本命剑,十七年前,春秋大乱战结束,鸟尽弓藏,这把杀戮神兵无用武之地,于是,任天行将它藏匿在云遥宗里,化作归云阁,镇守着地戮剑阵。(第39章) 去年秋天,任真伪装成剑圣,重回归云阁,在承剑大典上,他高呼一声剑来,召唤出埋没多年的地戮,号令万千飞剑来朝。它虽非任真的本命,却被那一夜流星征服,甘愿追随。 其后,任真游历北唐江湖,进入西陵书院前,为了跟李慕白保持联系,他将此剑交给对方。一直到斜谷会战,在赵大江铸造六合剑时,李慕白还曾凭它,顽强挡住萧铁伞的猛攻。 斜谷会战结束,众人分别前,李慕白完璧归赵,将它还给任真,却被杨玄机夺走,声称是请他助阵的酬劳,强行霸占。当时任真还很无语,不明白阴阳家的人抢剑有何用。(第151章) 从那以后,地戮剑随杨玄机隐遁,再未重出江湖。想不到,任真再次看见它时,竟落在了一个盲眼剑客手里。 杨玄机处在八境上品,道法诡谲难测,世间几乎无人能从他手里夺剑。那么,这个中年瞎子是如何得到的?他跟那个老瞎子又有何关系? 任真感知着地戮剑的气息,惊异地道:“你是……” 他猜不出其中关联,而且,他现在的身份是蔡酒诗,从没跟杨玄机当面打过交道,所以,他无法把话说破。 徐老六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一怔,“怎么,你俩以前不认识?” 任真中毒后,杨健匆匆赶来,为了救人,不惜折损自身修为。所以,徐老六想当然地以为,这俩人必定交情极深,才令杨健义无反顾,倾力相助。 但是,任真此时一脸愕然,惊问对方是哪位,分明素不相识,这真是奇哉怪也!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健献了这么大的殷勤,究竟图些什么? 徐老六感到困惑不解,介绍道:“这位叫杨健,他……” 他一时语塞,挠了挠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跟杨健同行大半个月,为了共同目标努力,内心早已认可对方,却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思来想去,原来也只知名讳而已。 “他是名八境大宗师。” 说完这句,他悻悻地闭上嘴。 他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任真,然而身旁都是外人,有太多顾忌,他不得不先咽下。 任真闻言,狐疑地打量着杨健,“如果我没记错,当今天下只有十二位八境吧?这位杨先生,莫非是新晋强者?” 就算是新晋入八境,先前也应该已到七境巅峰,不会横空出世,一步登天。作为绣衣坊主,任真尽知天下豪杰,为何从未听过杨健这号人物? 在四人注视下,杨健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来日方长,必要之时,我自会告诉你我的渊源。” 任真无奈,说道:“也别来日了。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有话对我说,又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你们挨个来,如何?” “好!”徐老六爽快应承,坐到任真身旁,“我先来!” 牧云见状,嘲弄一笑,走向屋外。 杨健和牧野也随后离开。 等他们走远后,任真苦笑道:“不用想也知道,我昏迷这些日子,一定会发生不少事。你还是从头回忆吧!” 徐老六点头,神态凝重,从南溪山喝茶开始讲起,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全部讲完。他害怕忽略重点,所以讲得非常细致,供任真分析推敲。 任真闭着眼靠在床头,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在脑海中梳理思路,随着事情的发展,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当徐老六讲完时,任真也豁然开朗,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 徐老六咽了口唾沫,“要是有含糊不清的地方,你可以挑出来问我。” 任真嗯了一声,拍了拍微痛的脑袋,说道:“还是从头问吧。中毒的原委,我已经听懂了,是云烟茶里有蛊毒的缘故。那对王氏兄弟,你们有没有收押?” 徐老六答道:“当然!他们是罪魁祸首,怎么可能放走他们!” 任真欠了欠身子,“那就好。那晚咱们刚进门,我就觉得,那个王云似乎有些眼熟。现在想起来了,我去云烟坊喝茶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他坐在云烟坊里,正好看见庸王高瞻上楼,便指示李凤首行刺,引蛇出洞,想让云烟坊露出破绽。 当时,地字房里人影攒动,死士们即将中计,冲出来护驾。在千钧一发间,天字房走出一名中年书生,凭栏而立,阻止了死士们的行动。 那名书生,正是王云。(第217章) 那时形势瞬息万变,任真目睹了这一幕,也只是想到,云烟坊有名堂,并未太在意王云的容貌,绝对预想不到,在数月之后,在万里之外的深山,两人还会相遇。 现在再琢磨这件事,真相便水落石出。 “云烟坊的幕后主人,是庸王高瞻。王云是他的手下,又扮成茶农,出现在南溪山,这便足以证明,所有茶园都是高瞻的。一边在山里种茶下毒,一边通过云烟坊售卖,是个很完美的计划。” 任真眯着眼,继续说道:“高瞻逃离京城前,他在云烟坊的亲信肯定也会撤走,只留下不明真相的生意人,现在再去查封,不会有收获。” “而南溪山的茶农,为何没有随主力撤离?以前我想不通这点,现在总算明白了,其他人种不出上好的云烟茶,并非茶树和水土的问题,而是高瞻掺加了东西,才变得与众不同,博得京城贵族的喜爱。” “如果把茶农撤走,让别人接手茶园,炒不出同样的云烟茶,从此断货,就会引起别人怀疑。而且,他还需要经营云烟茶,等时机成熟时,让京城毒蛊爆发,配合他出兵起事。” 徐老六听着他的分析,点头说道:“没错,对高瞻来说,云烟茶这条线不能断,否则功亏一篑。所以,他冒险留下王云等人,继续种茶,若非被咱们撞上,恐怕万事休矣。” 任真心有余悸,苦笑道:“我总算体会到,什么叫祸福相依。茶叶里的毒蛊很隐秘,不易察觉,如果我体内没有别的毒蛊,机缘巧合,就算被咱们撞上,也无法识破他们的阴谋啊!” 徐老六深以为然,问道:“既然如此,咱们该怎么办?” 任真沉声答道:“把王氏兄弟押回京城,交给朝廷审理,真相自会大白。虽说权贵阶层昏庸腐朽,但是无辜的人太多,不能让他们受牵连而死。最重要的,京城绝不能乱。” 京城生乱,北唐就彻底乱了。 乱,是南晋最期待看到的局面,却不是他的真实心愿。 徐老六默然,心道,你果然还是心慈手软,想当北唐的救世主。 任真继续交代道:“我中毒的事,京城肯定早就获知。现在我醒了,他们就会意识到,我已经找到解药,想不管都不行。解毒的事,还得跟牧云商量一下。” 徐老六问道:“也只好如此。我刚才说过,牧云肯帮你解毒,是因为有个前提条件。你确定要出兵荒川?” 任真闻言,眉头深深皱起来。 原谅我的自不量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开个单章,说件事。 上午在读者群里,有位朋友说,看到最近好多书都在众筹白银盟,倡议咱们也搞一个众筹。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凡是涉及到钱,无论对待亲人还是朋友,我都一向坦诚布公,把话说得透彻,这样大家心里都舒服。我不想隐藏任何想法,专门开单章来说清它。 先说白银盟本身。 白银盟主,是起点设置的一项打赏头衔,需要打赏1万元才能得到。之所以土豪朋友们一掷万金,众多书友热衷募集,是因为它有一项福利。 一次性打赏白银盟后,系统会在起点客户端界面上发出跑马灯,让打开APP的所有人都能看见,是XX大佬打赏了哪本书100万点起点币。所以说,这是广告效果极强悍的一种手段,能让所有人知道我这本书,是哪位土豪大佬打赏的。 好,再说回到钱上。 我不虚伪,实话实说,作者当然喜欢有读者打赏,这样有钱赚,我欢迎大家踊跃打赏。1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对我这个穷逼来说,这本书到现在,总共都没赚到这么多钱。 说出这句话时,我很心酸。原因不止是钱少,还因为我心里不甘,很不甘。 我认识的作者里、我看过的其他书里,我认为一些比我写得差的、乃至公认是垃圾的书,他们都得到了大批宣传机会,赚到了更多钱,而我,不敢说写得多好,最起码在认认真真构思,努力想与众不同的非套路剧情,却是这么个结果。 从元旦写到现在,我在书评里看到不少评论,认为这本书埋没了,成绩跟质量不匹配等等,替我感到惋惜。说实话,我每次看到这种评论,心里最难受,就跟扎了刀子似的。 我很委屈。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默默把故事写好,就会有好成绩。但是我打开客户端,看到很多渣渣脑残文高高挂在推荐位上,我的却无人问津时,我无数次想要放弃,离开写书这件我热爱的事。 这也是我为啥很期待大家众筹白银盟。不止是为了那一万块钱,只想扬眉吐气一把,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本书。哪怕他们都不喜欢,至少他们都看过了,我就算扑街,也是水准问题,没有遗憾。 我不想矫情,也不想煽情地让大家以为我在忽悠骗钱,但是想着这些心酸委屈,我就想哭。 只要你们愿意,我甚至都可以承诺,打完广告之后,再把钱退给你们。 我只想凭借你们的支持,上一次。 我知道,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奢望。 就我现在的读者基础,难以实现白银大盟的目标。但是,如果不试试,我怎么知道,还有真正忠实的读者在支持我? 就算没有实现,能看到你们的身影出现,拿出1块钱说,兄弟手头紧,只能这么顶你,我也心满意足,跪谢大恩了。 所以,原谅我的自不量力。 我不怕众筹失败,不怕被人嘲笑,我只是想勇敢尝试一次,看看还有多少人真心喜欢这本书,愿意将它捧上巅峰。 巅峰在哪里?就目前的现实而言,让起点的大部分人知道,有暗形这个作者,有《手眼通天》这本书,就是我的巅峰了。 以上,是我对众筹白银盟的全部想法。 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所以接下来谈谈现实的众筹措施。 众筹捐款的方式很简单,请大家加读者企鹅群:725914906,在里面给我发个专属红包,微信或者支付宝都行。我会做成电子表格,实时记录参与众筹的读者和金额。 考虑到现实中可怜的读者基础,以及大部分盗版读者,我也清楚,白银盟在短时间内未必会筹措到。所以,以后每月一号,我都会开单章公布众筹进展,列出读者参与名单,让大家一起见证努力。 无论众筹成功与否,最终我都会单开一个账号,以“暗形书友众筹”的名义,把它打赏出来,永远地定格在本书粉丝榜的首位。 这是大家的力量,也是我的荣耀。 最后要强调的一点是,心意不在多少,一分都很重要。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朋友们说,暗形,我最近钱都让二奶花光了,只能赞助你一块钱,那也OK,我完全没问题,更没人笑话您。 我念着诸位的好,祝大家心想事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最后的最后,更新在老时间。 暗形敬致。 第353章 定计入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氏姑侄救了他,这份大恩自然得报。但是,出兵荒川,插手荒族内部的纷乱,这不是儿戏。 荒族一直独立于西方,跟人族互不来往。 二十年前,春秋十国乱战结束,南北各自一统,隔着骊江对峙。荒川处在骊江源头,跟南北两朝均有接壤,作为第三方,荒族保持中立,两不相帮,整体格局才保持平衡。 换句话说,南晋北唐,谁都不愿得罪荒族。一旦将荒族推到对立面,让他们决意跟自身为敌,那么,他们就可能打开西境大门,引狼驱虎,为另一朝军队借道,从荒川突袭进本朝腹地。 当然,想拉拢这群世外流民,也很困难。他们排斥人类,性情孤僻而自卑,甘愿保持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任真出兵,贸然插手荒族内斗,就会打破大陆格局。内斗胜负难料,若能赢得获胜者的支持,倒是好事,但是失败的话,树立一大强敌,等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于八百里荒川内的情形,中原鲜有耳闻,连任真也不知情。若非牧野混进朝廷搬救兵,他甚至都不知道,荒族已经陷入内乱,更别说弄清争斗双方的实力高下。 在这种情况下,不辨黑白,就贸然出兵荒川,绝对是不明智的决定。 入险境作战,关系到无数将士的性命,任真不能为了报恩,而草率应允。况且,北唐如今势危,捉襟见肘,自顾尚且不及,哪有多余兵力去管邻居的闲事? 他沉思一会儿,说道:“你去叫牧家二人进来吧,我得跟他们说清楚。” 徐老六点头,起身离开。 轮到牧云和牧野进屋密谈。 任真从床上坐起,倚着靠枕,说道:“刚才部下跟我说了,他们答应出兵,援助你们平乱。不过,兹事体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必须弄清详情,才好向朝廷请示。” 牧云坐在板凳上,轻笑一声,眼神微嘲。 她看得出,这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任真态度模棱两可,并没打算立即兑现承诺,而是拿请示朝廷来搪塞。 这正应了她先前对牧野的训诫。跟人族打交道,绝不能太天真忠厚,否则只会被欺骗。 牧野脸色骤变,慌忙拉住任真的手,哀求道:“千万别说出去!我临行前,族里有交代,说让我找到有决定权的重臣,再开口求援,不能走漏风声。你们朝廷内部,早就混进了南晋的奸细!” 让南晋知道,北唐插手荒族内斗,试图掌控荒川,那么,南晋绝不会袖手旁观,势必也主动入局。到时候,荒族的情形只可能更混乱。 任真哑然,腹诽道,你算找对人了,我就是你说的南晋奸细。 “牧野兄弟,你跟我一起从长安出来,对于大唐的军情,应该心里有数。眼前南晋大军压境,我们疲于应付,一时半会儿,恐怕抽不出兵力救援。你看,等战事过后再出兵,如何?” 牧云闻言,在旁冷哼道:“这算过河拆桥,还是缓兵之计?” 任真认真地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说的也都是实话,牧野很清楚。而且,有一点我不理解,你们部落为何要选择北唐求援,而不是国力更强的南晋?” 他担心,这有可能是南晋设下的圈套,引诱唐军陷入绝境。 牧野神色一黯,答道:“我们战歌部,是荒川最强大的部落,原本占据统治地位。然而,最近一两年,霜狼部和龙喉部突然崛起,我们怀疑,他们可能跟人族有勾结,暗中得到南晋的支持……” 任真恍然醒悟,难怪牧野来北唐搬救兵,原来南晋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去,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北唐援救战歌部,等于是在捍卫西南边境。 牧野见他沉默,解释道:“我们战歌部最强,只是猛虎架不过群狼罢了。北唐不用抽出太多兵力,我们酋长说了,只需三万精兵,足够帮我们打赢翻身仗!” 任真依然沉默。 他只是运粮官,而非三路兵马统帅,手里总共只有三万虎卫,连护送粮草都捉襟见肘,从哪里再凑出三万人,去掺和荒族的战事。 牧野看在眼里,神色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扯着牧云的衣襟,说道:“姑姑,我嘴笨,你帮我求求他!” 牧云皱了皱眉,不耐其烦,只好说道:“侯爷,别怪我乌鸦嘴,如果我没猜错,那种茶叶是奸人所种,意欲图谋不轨,中蛊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她点到即止,知道任真聪明绝顶,听得懂她的话意。 果然,任真说道:“你是想说,你替朝廷解蛊,朝廷帮战歌部出兵?这笔买卖听起来不错,不过,荒族的事不可声张,只能由我决定。要不你给我个人一点好处?” 牧云不动声色,“刚才你的下属应该告诉过你,你体内还有一道毒蛊未解。要想保住性命,永除后患,你只能求助荒族,所以,跟战歌部交朋友不是坏事。” 任真淡淡一笑,“夫人果然聪颖,那就劳烦你,再透露一下毒蛊的情况吧。” 刚才徐老六说过,牧云只是帮忙化解了入帘青,对于更神秘的那种,她没透露只言片语。此刻看来,应该是留了一手,用以要挟任真兑现承诺。 她翻了翻眼皮,神情淡漠,“你先出兵再说。事成之后,战歌部自有高人,替你祛除毒蛊。” 任真说道:“病急乱投医,我虽然知道,那种毒蛊独步天下,几乎无解,还是愿意信你一回。然而,即便我愿意出兵,还有个难题无法解决。” 牧云没有说话。 “八百里荒川,湿瘴沼泽密布,令人窒息,普通人类难以在里面生存。我的士兵进入荒川,又该如何抵抗这些毒雾?恐怕还没遇见对手,就先全军覆没了。” 牧野答道:“侯爷无需多虑。我们部落早有应对之策,已经为你们备下抵御毒雾的手段,你们只需如约达到接头地点就行。” 任真眼眸微亮,“好,既然如此,我同意出兵入川。不过,南北战事紧急,咱们一个月后再动身。除此之外,用不着三万人,一万虎卫精锐就够了。” 牧野神情骤僵,失望地道:“才一万?这肯定不够,您千万别低估我们荒人的战斗力!” 任真不慌不忙,补充道:“准确地说,是一万人,再加三千名武修。” 其实他心里早有计划,即使没有牧野的请求,他也会派三千名修行者,偷渡荒川入侵南境,偷袭敌军后方。如今答应援助战歌部,虽然多了项任务,同时也多出帮手,借道荒川就更轻松了。 牧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道:“三千名武修?你从哪里聚齐这么多强者?难道是整个儒家出动?” 任真胸有成竹,笑道:“那些人意志顽强,吃苦耐劳,本就习惯在蛮荒里战斗。进了荒川,他们可比儒家强多了!” 第354章 玄机暗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云盯着任真,一脸不信。 “当今北唐,儒家一家独大,如果不是他们,你如何能聚齐这么多武修?除了儒家,其他流派都被排挤在外,那些人根本不会替朝廷卖命。” 蔡酒诗是吹水侯,吹水侯身后是女帝,是北唐朝廷。所以,牧云的看法没错,遭到朝廷镇压的诸子百家,确实不会遵从朝廷号令,甘愿去凶险的荒川里冒险。 可惜她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位身份异常复杂,早已赢得那些人的信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国难当前,真正的仁人志士,都懂得暂时放下个人恩怨,共同驱除外敌,守护疆土。 就像牧云为了部落兴亡,愿意尽力医治任真一样,人族强者同样不缺乏这种民族荣耀感。 如果连这点大义都没有,墨家还谈什么兼爱非攻,兵家还谈什么保家卫国,纵横家还谈什么纵横捭阖。他们之所以成为一家流派,被无数人信仰,本身的立场就在于兴盛家国,造福万民。 只要能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他们义不容辞,绝不会拒绝任真的提议。 任真不打算跟她解释,凛然道:“我是否说谎,到时你们自会知晓。至于眼前,得麻烦你尽快配制解药,赶在奸佞动手前祛毒。” 牧云眨了眨眼,笑容玩味,“入帘青并非剧毒,要在毒发前驱虫,容易得很。只不过,京城那些权贵大臣们,要丑态毕露了。” “什么意思?” “解毒的配方里,有一味必不可少的材料,童子尿。” 任真哑然一笑。 昔日朝臣们耗费千金喝茶,这下又要纷纷喝尿求生,用儒生惯用的话说,简直有辱斯文。只有少数清正廉明的官员,洁身自好,才能逃过此劫。 “如果两位没有异议,就请让杨先生进来吧。” 他迫不及待想见杨健。此人身上,藏着太多破朔迷离的谜团。 牧云冷哼一声,起身说道:“不出意外,你的身体很快就回恢复,早点离开此地吧!” 说罢,她大步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任真苦笑。他何尝不想早点回去,这段日子里,北唐战场必定发生不少剧变。 杨健走了进来,坐到任真面前,一言不发。 任真仔细端详着他,看了半天,才悠悠问道:“先生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杨健表情古井无波,“有什么好说的。”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放在边上的剑匣,说道:“这把地戮剑,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上?” 杨健反问道:“它应该出现在谁手上?你又如何知道?” 如果任真回答,它应该在杨玄机那里,就等于先承认,吹水侯跟假剑圣是同一人,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要逼对方坦露身份,自己就得先露出身份。任真该如何回答? 任真不上这当,直接跳过话题,转而问道:“我很确定,当今天下只有十二位八境,即使是风云二十强里,也只有一名盲眼强者。玄机先生,你还不想承认吗?” 从地戮,到修为,足以证明,杨健就是杨玄机本人。 杨健冷笑,“我为什么要承认?” 这怪倔脾气,一点都没变,总是摆出一副欠揍的姿态。 任真无语,沉默一会儿,答道:“虽然你护送我来求医,于我有大恩,但是,我不敢让来历不明的人在我身边。如果你不承认,那咱们只能分道扬镳。” 杨玄机脸色骤僵,睫毛一直颤动着,显然很生气。 “蠢货,这是生死战场,不是小孩儿玩过家家,再没有李慕白在暗中保护,稍不留神,你就会尸首异处,你懂吗!要不是我及时出现,此时你已经死了!” 这话的用意,并非在向任真邀功,而是爱之深责之切,恨不能让任真意识到,战争只凭武力说话,敌人可不管什么吹水侯,什么小先生,在他们眼里,任真只是个五境的弱者。 上次闯荡江湖,有李慕白在暗中保护,任真敢混进西陵书院。即便如此,杨玄机还是不放心,亲上桃山,试图将他带走,结果就撞见了董仲舒。 而这次出征,他身边连一位强大帮手都没有,反倒蛰伏着深不可测的紫衣猫首,更有曹春风暗中操控毒蛊,这是真正的凶险。他以前所谓的身份和靠山,在强大的南晋对手面前,根本毫无用处。 正因如此,杨玄机放心不下,这才选择现身相护。 被骂作蠢货,任真毫不生气,听出杨老头的关切之意,若有所思,“我果然没猜错,那日在云遥宗外,你就已经看破我的身份。” 杨玄机面露讥讽,“绣衣坊主?你有什么好神气的?当初我警告过你,好好活着,这最重要,你为什么还是自作聪明,非要当别人手里的搅屎棍!” 这个比喻非常恰当。北唐朝局昏庸,上下沆瀣一气,说穿了,就是一滩屎坑。南晋利用任真来搅乱北唐,不是搅屎棍,又是什么? 从一开始,杨玄机就看透全局,所以在云遥宗外现身相见,规劝任真放下仇怨,隐遁江湖。可惜任真置若罔闻,执意要进长安复仇,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杨玄机板着脸,教训道:“我如果没猜错,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夺取北唐军权,收拢军心,赶走南晋后,再回师去攻打京城,杀死你最大的仇家?” 任真默然。 这个瞎子,眼光太毒辣了,既知晓自己的秘密,又推测出全盘计划,俨然把一切都看穿。 杨玄机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明知自己是别人手里的刀,为何还要按照他的步骤走下去?这盘棋,你赢不了他的……” 任真默默听完,终于开口,望着杨瞎子的面容,说道:“我承认,我心怀愤恨,想报血海深仇,所以把武清仪当成敌人,顺了南晋的意。但是,你说让我隐遁江湖,不涉世事,这可能吗?” 他攥着拳头,脸色阴森可怕,嘶吼道:“你最清楚,我的体内被种下毒蛊,还是在最关键的部位,迟早都会爆发!隐遁江湖?天下虽大,你让我逃到哪里!” 杨玄机无言以对。 他仰起头,翻动着眼皮,于是,任真生平第一次看到,他睁开那双被刺瞎的眼眸,异常狰狞。 他知道,任真说的很对,鱼饵从被穿上鱼钩的那一刻,所有命运皆已注定,随着乱世狂澜而漂泊,无法挣脱。 争论到这里,已成死结,任真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神里透着悲伤。 房间沉寂许久,他再次开口,说道:“杨老先生,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才现身相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你相信我,那就一一解释清楚吧!” 杨玄机沉着脸,下意识想去抓鬼神幡,忽然意识到,这次没带在身边。 任真盯着他的脸庞,好奇地问道:“我记得,以前你的面容很苍老,白发凌乱,怎么一转眼,年轻了这么多?” 杨玄机嗤然一笑,“就只许你易容打扮,不准我改头换面?” 第355章 天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不相信这个解释,“说换面就换面,哪有这么容易?” 他手心有天眼,易容起来不费工夫,毫无破绽,能千人千面。但据他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易容还是一项几乎绝迹的高端技术,并不像前世里写得那样烂大街。 截至目前为止,除了死去的父亲任天行,他从未听说过,世间还有其他人掌握易容改面的手段。就凭眼前这瞎子,可能吗? 杨玄机答道:“你那是改变脸型五官,随意变换面容。我只不过利用一些材料,修改皱纹和皮肤,让自己的年纪看起来不同罢了,并没有修改轮廓。” 任真半信半疑,凑近盯着杨玄机的脸庞,果然发现,他的眉眼鼻型还跟以前相似,但皮肤明显细腻,暗黄斑点消失,更不像以前那样皱纹密布,老脸沧桑。 杨玄机行踪飘忽,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更谈不上熟悉容貌。经过他这番修整,要看出他的端倪,还真不容易。 任真好奇地问道:“我想知道,哪副面目符合你的真实年纪?你究竟贵庚几何?” 既然杨玄机擅长这种手法,就不排除,以前的苍老面容才是假的。中年剑客,老年瞎子,两者真假难辨。 杨玄机想到什么,模棱两可地答道:“没你想得那么老!” 任真作醒悟状,“这么说来,现在才是你的真面目。” 杨玄机冷哼一声,也没否认。 面目的疑惑解开,任真继续问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刚才我听徐老六说,你的剑法出神入化,只用几招,就将我身边的林清吟打败了,对吧?” 杨玄机眉头一皱,不喜欢这种被审问的情形,反感道:“你最应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那女子道行高深,都能跟我一战?” 乔装打扮,永远骗不过瞎子,以他的感知力,自然能轻松识破,绣绣是女扮男装。天底下强大如斯的女子,着实罕见,对任真而言,这绝不是好事。 任真连底细都被看透,这些小事也懒得隐瞒,随口答道:“她是绣衣坊的紫衣猫首,被南晋安插在我身边,是想窃取军情。那个女人骄傲自负,我可以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她。” “骄傲自负……”杨玄机讥讽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再愚蠢,身后有曹春风操控,就能变成厉害的杀招。” 任真眯着眼,凛然道:“徐老六跟我说了,我体内的毒蛊被压制,是因为她弄来了解药。由此可见,曹春风也在北境,离咱们不远,这是真正的大患。” 杨玄机沉着脸,训斥道:“既然知道,就别再玩火自焚。你想将计就计,你以为曹春风就不知道,你怀有二心,准备反水?哼,到时候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兵法看似复杂,诸多计谋精妙,说穿了都很简单,无非是从“我知道”到“我知道你知道”,再到“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如此循环往复下去,最终的胜者,就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 就像杨玄机说的,任真要利用猫首,坑害晋军,凭曹春风的狡诈,未必不知道这点,他如果再将计就计,最后,任真就会跳进自己挖的坑。 任真微笑着,不想把计划和盘托出,只是说道:“那女人是个祸害,日后我自有办法除掉她。到时候,还需要你出手相助。” 杨玄机嗯了一声。 任真回过味来,察觉到话题被带跑偏了,再次问道:“先生,你不是阴阳家的首领么?为何会有高深的剑道造诣?” 杨玄机哂笑道:“只许你儒剑双修,不准别人博学众长?谁说阴阳家就不能修剑?” 他的话音还是这么刺耳,让人恼火。 任真说道:“打败七境巅峰的猫首,岂是寻常造诣所能做到?我也修剑,对此再清楚不过,就算你一心二用,没有几十年苦修,也不可能练成这么强的剑!” “不,”杨玄机反驳道:“你低估了那女人,她已经迈进八境。” 任真闻言,脸色剧变。他发现绣绣的破绽,从而猜出她的身份,便以为对她了如指掌,没想到,她的修为精进,已今非昔比。 先前她那句戏谑之言,原来是真的。(第337章) 更让他震惊的是,才过半年时间,南晋便相继涌现出曹春风、玄悲、袁猫首三位新晋八境,如雨后春笋一般,气运强盛。相比之下,北唐的巅峰强者却纷纷走下坡路。 再这样下去,形势岌岌可危。 任真沉声道:“既然这样,就更不能让她活着了。杀死她,就代表跟南晋彻底翻脸。若非形势所逼,我也不想这么早出手。” 杨玄机干咳一声,说道:“木已成舟,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想收手回头,已经晚了。你不是早有计划么?先按部就班地来吧,一旦势头不对,我会带你离开。” 他没有劝任真顺从南晋,攻陷北唐以换取解药。 任真嗯了一声,见杨玄机再次打岔,始终不愿提起修剑的事,只好作罢。 他眼眸微眯,幽幽地道:“徐老六告诉我,牧云查遍我的身体,没有找到蛊种,最终被你找到了,说是藏在眼里。” 那只眼,并非普通肉眼,而是手心天眼,平时不会显现出来,仿佛不存在。所以,牧云和玄悲都没能察觉到,连任真也忽略了这一层。 杨玄机能找到蛊种,说明他不仅知晓天眼的秘密,而且能在任真昏迷时,有办法唤出天眼。对任真来说,这个事实太可怕了。 任天行死后,他一直以为,世间无人知道天眼所在,这个秘密没有泄露出去。 但现在看来,曹春风应该猜到了,他跟任真相伴多年,有看破玄机的可能性。而这杨玄机,跟他只见过几面,可以说是陌生人,如何能知晓这桩秘闻? 手眼通天,这只是个词语,是个绰号,形容任真的通天手段,谁敢相信手里长眼这种无稽怪谈? 杨玄机居然会信,而且开启了天眼。 任真觉得太不可思议,很想听听杨玄机的解释。 杨玄机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跟你父亲……很熟,对天眼略有了解。检查你的身体无果,我意识到,毒蛊可能藏在天眼里,于是按照他教的方法,唤醒了你的天眼。” “很熟?”任真哑然一笑,岂会信这么荒诞的解释。 “天眼是我们父子的立命之本,他又不是傻子,绝不会把它的秘密告诉别人。你跟他有多熟,以至于他连开启之法都教给你?他教你这个有何意义?” 他死死盯着杨玄机,绝不放过对方的丝毫情绪变化。 他强烈预感到,自己即将揭开一个天大的谜团。 杨玄机回忆着旧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下来,喘息着道:“我只能告诉你,这涉及到天眼的渊源。” 第356章 另起炉灶(感谢书友回忆成殇)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听到这话,任真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 十岁那年,他手心里的天眼初次显露,赋予他一系列通天手段。当时他欣喜若狂,并没有太多类似震惊的情绪,因为他早有心理准备。 在他八岁时,某天夜里,他收到一封飞射进屋里的信。看信中口吻,似乎是任天行的遗书,里面记载着不少惊天秘密。 正是通过这封信,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北唐的血海深仇、烟雨剑藏的钥匙,以及他将会苏醒的天眼。 按信里的说法,任天行长着天眼,父子血脉相承,那么,他也会生出天眼才对。龙生龙,凤生凤,任真认为是这么回事,任天行的儿子就应该有第三只眼。 所以,从天眼觉醒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考虑过,天眼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世人都没有,他们父子却拥有这种强大神通。他只是单纯地理解为,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 直到刚才,通过杨玄机这句话,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天眼并非凭空而来,它似乎有着极深的渊源。 “什么渊源?你把话说清楚!” 杨玄机听出他话音里的急切之情,淡淡说道:“你生有天眼,是因为幸运地继承你父亲的血统。但你父亲的天眼,不是与生俱来,他通过绝世机缘,才艰难获得天眼,当时,我便是唯一见证者。” 他干咳一声,继续说道:“所以,我知道天眼的秘密,一点都不奇怪。作为他曾经的同伴,如今我愿意出面帮你,正是基于故友交情。” 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他完全没有透露半点天眼渊源。 任真早就从床上坐起,面色焦急,哀求道:“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天眼到底是怎么来的?” 杨玄机答道:“你父亲的真实身份是荒人,荒人历来有用兽血浴身的传统,以此强健体魄,希望能得上天恩赐,获取强大的兽力。你们的天眼,就是由兽力而来。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荒人? 任真怔住,原来父亲去云遥宗前,一直生活在荒川里。而自己体内流淌的,是荒族的血脉! 这真相太过惊人了。 他傻傻愣了半天,才缓过神,追问道:“先生,是何种凶兽的精血,让我们拥有这种能力?我父亲出自荒族哪个部落?这天眼……” 他脑海里一下子涌出无数疑团,等着杨玄机解答。 没等他说完,杨玄机冷冷打断,“不用再问了,我不会再透露半字。之所以说出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跟你父亲交情极深,完全不会害你,你没必要再对我戒备和试探。” 连天眼的渊源都说得出,他跟任天行交往多年,知根知底,这点已经毋庸置疑。 他脸色一沉,态度坚决,没给任真留下商量的余地。 任真心乱如麻,好不容易知道一点当年的真相,把胃口吊起来,杨玄机又缄默不言,这让他特别难受。 他叹了口气,心道,要想知道更多秘密,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杨玄机带在身边,日后慢慢套出实情。 “好吧,我信任先生,不会再试探你的底细了。能得到你的鼎力相助,我感激不尽。” 任真面色真诚,对杨玄机充满敬意。 他以前只知道,李慕白是父亲的故友,可以放心倚仗,想不到这个性情古怪的瞎子,也是当年故人。难怪在云遥宗外,他会替自己复盘全局,原来是不忍让自己陷得太深。 他并不知道,徐老六信守承诺,没把杨玄机自耗修为的事告诉他。 杨玄机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是真的感激,以后就按我的话做,别再自作聪明!” 任真讪讪一笑,忽然想起一事,“先生,我托墨雨晴去秋暝山带口信,墨家的人告诉我,你早就下山了。这些日子,难道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他刚中毒倒下,杨玄机就立即现身乌巢,未免太及时了。若非尾随于他,不可能这样从天而降。 杨玄机没搭腔。 任真有些尴尬,转而说道:“我请先生进长安,是有件要事想拜托你。你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能否帮我画一幅阵图?” “阵图?”杨玄机有些意外,“你要它何用?” 任真答道:“我要借用一方地脉,布下一座大阵,靠它镇守城池。” 杨玄机说道:“不同的地形,气运分布也不同,并非适合所有阵图。我得亲自考察一番,根据地脉走势和气眼位置,才能确定最适合采用哪种大阵。” 任真凝眉说道:“我怕来不及。选址和布阵都需要时间,而且,你恐怕无法自由进出那里。这样吧,你只管提供威力最大的一种,我想办法解决气运问题。” 杨玄机不明所以,问道:“我得知道,你要拿这座大阵,对付何等境界的人物?” 任真脱口而出,“风云十强。” 杨玄机神情骤凛,震惊于任真的胃口如此之大,竟想拿一座阵道,匹敌天下最巅峰的强者。 他思索良久,才开口答复,“你应该明白,阵道的威力,不止取决于它的自身构造,很大程度上,还受到复杂的因素影响。就怕你挑选的地方,没有足够强的地脉人气,能支撑起大阵的运行。” 云遥宗的地戮剑阵之所以强悍,连八境强者都无法摧毁,不仅因为剑阵本身极其精妙,有地戮杀剑镇守,更因为它依托云遥七峰的强大地脉而建,又凝聚宗门的人气,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如果没有牢固坚实的根基,再玄妙的阵道也是空中楼阁,不堪一击,休想困住大陆顶级强者。 任真深谙此理,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俩字。 “长安。” 杨玄机表情凝固。 任真的野心太大了,竟想瞒天过海,在北唐京城布下属于自己的阵道。这样做,就等于将长安城握在手里。 京城强者云集,又有萧铁伞坐镇,他如何能做到? 杨玄机深吸一口气,凝重地道:“长安城的风水气运,足够支撑所有阵道运行,问题是,它已经被朱雀大阵占据,不可能外泄,你凭什么另起炉灶,在它的地盘上再布一阵?” 任真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在他看来,太不切实际。 世间没有比朱雀阵更强大的阵道了。如果不摧毁它,夺取京城气运,就想另布阵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任真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怀疑,南晋的人暗中做了手脚,已经悄然毁坏朱雀阵。” 杨玄机哑然一笑,“不可能,你当萧铁伞是瞎子吗?” “你不明白,”任真摇头,幽幽地道:“他们最擅长见不得光的旁门左道。” 第357章 三线崩溃,打野背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绝情谷休养了两日,任真恢复体力后,带着牧云写好的解蛊药方,离开偏远的巫山。 中毒前,还是六月中旬,刚刚步入初夏,天气不算太炎热,现在走出山林时,已是七月初,烈日炎炎,空气滚烫,让人喘不过气来。 任真返回乌巢城。 见他重病痊愈,虎卫上下无不振奋,暗形等人出门迎接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走进议事堂,任真跟众人简单寒暄过后,屏退左右,只留下杨玄机、暗形和梅琅三人。久别重逢,他有很多话要问,很多事要安排,尤其不能让南晋卧底听见。 他环顾一眼房间里熟悉的布置,对暗形说道:“关于我中毒的始末,我已经写成奏章,你派人把它传回京城。切记,十万火急!” 此事涉及高瞻的巨大阴谋,关系到众多臣属的生命,他怕走漏风声,不敢跟梅琅这些人解释。 他掏出一份奏折,递给暗形,里面还夹杂着破解入帘青的药方。 暗形看得出,任真的表情凝重,此事必定很重要,于是谨慎收好奏折。 “跟我说说军情吧。来的路上,我也听到一些消息,最近形势似乎很严峻,对吧?” 暗形点头,神色郁闷,“自从你们走后,上中下三路兵线都遭受猛攻,桐城、濮阳、长平三大重镇,皆已沦陷,连连败退。我军主力损伤惨重,形势已经非常危急。” 任真闻言,起身走到沙盘桌旁,眯眼凝视着各处地形,说道:“把情况说具体一些。” 暗形答道:“中路方向,晋军主力锐不可当,夏侯主帅苦守十天,濮阳终究还是被攻破。面对陈庆之的一路穷追,现在,他已经退进庐江城里。” 循着他所指,任真看向庐江所在,大吃一惊,“他败得也太快了!” 从濮阳到庐江,沿线不下五座城池,这就意味着,夏侯淳屡战屡败,将这些疆土拱手送给南晋。 更致命的是,庐江位置已经很靠北,距离乌巢颇近,粮仓大营岌岌可危。夏侯淳很可能会再败,如此一来,粮草必须及早北撤,搬往更深的腹地。 暗形黯然道:“千军万马避白袍,早听说陈庆之很可怕,没想到真是百战百胜,罕逢敌手……” 任真皱眉深皱起来。连暗形都这么想,恐怕前线将士都被白袍震慑住,闻风丧胆,无心恋战。军心动摇,这才是最危险的迹象。 别说作战,就连打游戏,最怕的也是中路崩溃,敌方长驱直入,一路碾压向前,这太伤士气,让人有种大势已去的既视感。 在这种情况下,一味收缩并不是办法,太过被动,需要从其他兵线打开局面,尽力弥补中路的劣势,同时也能让陈白袍感到威胁,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冲锋。 他盯着暗形,问道:“上路呢?闵染是干什么吃的!” 当初在宫里开作战会议时,元本溪等人定下的初步计划是,让夏侯淳率主力军拖住陈庆之,尽量缓败,为上路的血侯军争取时间。 血侯闵染擅长进攻,攻城拔寨,锐不可当,被誉为北唐的最强之矛。所以,元本溪派他去迎战白启,指望他死死压制晋军,利用优势兵力,为北唐打开突破口,从而带动起反攻节奏。 上路桐城方向,原先就有十万守军,跟血侯的亲军会合一处,共计二十五万人,兵力非常雄厚,绝不弱于白启。 所以,任真想不通,为何桐城一路也会失守,明明他们兵多将广,却被不擅进攻的白启攻破城池。 暗形闻言,跟梅琅对视一眼,苦笑道:“此事说起来,还跟咱们有关。自从虎卫运粮后,不知为何,总会遭到小股敌军骚扰。他们绕道抄袭,能精准地拦截咱们的粮队,屡屡得手。” 任真脸色阴沉,默默看着沙盘,眼眸里噙着精湛的寒光。 不用想也能猜到,这肯定是绣绣在作祟。他中毒离开后,军营里无人知晓她的底细,再加上她掌管文书,对各条粮道了如指掌。由她做内应,提供情报,敌军劫不到粮草才怪。 他最初是想,利用绣绣设伏,引诱陈白袍上钩。没想到,他在南溪山离奇中毒,还没来得及定计,就先昏迷过去,才让绣绣得逞,损失掉不少物资。 暗形继续说道:“我们怀疑,内部有奸细,但迟迟挖不出来,于是决定,减少运粮次数,派出两万虎卫,一次性押送十万石前去桐城,同时提前通知血侯,让他派兵接应。” 梅琅接过话茬,惋惜道:“此事重大,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知道详情的人,只有我、统领和血侯三人。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到,临时确定的路线还是泄露出去了!” 任真心里冷笑,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你经不住枕边风,为了讨好绣绣,无意间把此事说出去。 暗形怅然道:“路线泄露,原本安稳妥当的计划,反倒成了陷阱。我们运粮快到桐城时,血侯派一支兵马接应,中了对方的埋伏,发生激战。他正准备出城援救,这时候……” “这时候,敌军主力突然攻城,”任真板着脸,替他说出结果,“闵染措手不及,顾此失彼,一时慌乱下,不仅没能抢回粮草,还丢掉了桐城!” 很明显,这是一招引蛇出洞,表面针对粮草,实际则图谋桐城。绣绣暗中提供情报,让此计得以成行。 暗形叹了口气,懊恼之情溢于言表,“所以说,桐城失守,咱们有很大的责任。若非有内奸出卖,十万石粮草便不会被劫,血侯军也不会折损过半!” “行了,”任真冷冷打断,“咱们固然有责任,闵染也难辞其咎。他是久经沙场的人,应变能力如此之差,不吃败仗才怪!他守城不利,这口黑锅,不能让咱们虎卫来背!” 如果按游戏分工来算,任真提供运粮补给,自然是负责打野。就算被对方偷走野怪,损失的也只有十万粮草,而非兵线。血侯军负责守城,没必要因小失大,贸然被引诱出来,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暗形连连苦笑,“事已至此,陛下自有定夺,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咱们本就粮草紧缺,遭受这次重创后,形势更加严峻。必须尽快补充粮草,最关键的是,必须要挖出内奸!” 第358章 迟早相见(感谢书友老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听到要除内奸,始终沉默的杨玄机嗯了一声。 任真置若罔闻,问道:“现在城里还有多少粮食?” 暗形伸出三根手指,忧虑地道:“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熬不过这个夏天。看来得通知朝廷,再想办法筹措粮草。” 古往今来,战争拼的就是双方国力,往往谁的后勤供给跟不上,谁就会被战争拖垮,败下阵来。战事漫长,不知何时平息,指望一次性筹足粮草,是不可能的事。 三军主力开拔时,朝廷迫于粮荒严重,将京城最大的粮商叶家抄没,全部囤粮充公。抄家前,在任真指点下,崔家事先悄悄放粮,让叶家吞掉大部分粮食。 所以,朝廷共得到六十万石,稍解燃眉之急。 而在前往乌巢途中,粮队碰上难民暴动,任真慷慨放出十万石救济,早早耗掉一部分。紧接着,由于内奸作祟,粮草屡屡被劫,损失惨重,以至于才过一个月,就已折损过半。 粮草危机远比预想中来得更早,除了向朝廷求援,没有别的办法。 此时没有外人,任真坦然道:“全国各地都闹粮荒,你就算上报京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也没法立即变出粮食。现在又没到秋收季节,咱们自己要想办法才行。” 暗形猛然醒悟,“对了,在救济难民前,你曾经告诉我,你有办法补充军粮,不会只是句玩笑话吧?” 任真不想过多解释,说道:“此事我有计较,你就放心吧。这样,咱们划清分工,你留在乌巢,守护粮仓,我负责前去筹粮,如何?” 暗形微怔,“还留守乌巢?陈白袍的精锐打到庐江,已经距离此地不远,难道咱们不应该火速后撤,将粮草转运到北方?” 梅琅闻言,同样感到困惑。 夏侯淳敌不过陈白袍,这是明摆着的事,指望他守住庐江城,未免太不切实际。早撤不如晚撤,现在及早运粮后撤,还能更从容一些,总比仓皇逃难要强。 任真摇头,望着沙盘说道:“不是我不想撤,而是不能撤。你们且看地形,乌巢和庐江都位于两界山区,易守难攻,一旦咱们撤退,后方千里之内,全是平原地带,将再无险地可守!” 选择粮仓地址,首要的考虑因素就是地形,只有坚城要塞,最适合囤粮,无需太多精兵,就能把守住。平原坦荡,城池暴露在敌人面前,无险可依,不能当粮仓。 “而且,你得考虑到,三军还在前线,跟敌军相持,咱们如果早早撤到大后方,运粮路途更远不说,你让将士们如何看待?仗还没打,粮草先运离,绝对会军心涣散,不攻自败。” 梅琅听懂利害关系,问道:“那该怎么办?恕我直言,夏侯淳溃败是早晚的事,乌巢肯定也会失守。” 言外之意,想战胜陈庆之,是绝对不可能的。 任真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动摇军心,就以军法论处!” 梅琅心脏猛颤,噤若寒蝉。 任真指着沙盘,分析道:“跨过两界山,后方都是开阔平原,一旦让敌军入侵,再难阻挡,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说,庐江已是中路最后一座屏障,绝不容有失,夏侯淳不能再败了!” 两界山的战略意义太重,夏侯淳退无可退,已经到了誓死决战的地步。哪怕陈庆之是神仙,北唐不想亡国,就得死守两界山,打崩那位白袍神仙的门牙! 暗形和梅琅面面相觑。 纸上谈兵谁不会?谁不知道两界山的重要性?问题是,你说不败就不败?打仗靠的是本事,不是意念。夏侯淳一败涂地,并非他不想赢,而是对面有攻无不克的战神啊! 你要是不服,你去守守试试! 两人都暗暗腹诽着,没敢当面对任真说这话。 然而,任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寒声道:“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安心缩在后方。我带一万虎卫,前往庐江城,会会陈白袍!” 陈庆之的名气太盛,是北唐的头等威胁,要想击溃晋军,迟早都得战胜他才行。在这危急关头,他不敢再作壁上观,而且对夏侯淳很不放心,只好亲自去稳住阵脚。 他跟陈庆之迟早都会相见,索性就在庐江吧。 包括杨玄机在内,在场三人听到这话,心头俱一震,吹水侯真是血气方刚,悍不畏死呐! 沉默半晌,暗形才回答道:“好,既然你亲自出马,我把十万石军粮分给你,一并带到中军。” 任真转头看向梅琅,淡淡问道:“你不是声称要追随我吗?敢不敢跟我同去?”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敌当前时,最能检验一个人的胆识和气魄。 梅琅脸色难堪,讪笑道:“算了。粮仓重地,容不得闪失,这些日子,我和暗形统领搭档,颇有默契,还是留下来协助他为好。” 任真并不意外,暗骂一声怂包。 先前在平原上,他以同样的题目考验范东流,范东流欣然应允,答了一句“义不容辞”。 前后相较,高下立判。 询问完情况,任真转身,正要离开议事堂,这时,暗形恍然记起一事,说道:“侯爷,尊师此时也在城里。” 任真骤然停步,心脏砰砰直跳,回身问道:“夫子来了?” 暗形笑着点头,“不错,你们离开当天,他就降临乌巢,一直在等你回来。” 这下不止任真,杨玄机的脸色也变了。 如今局势已经够乱了,在这节骨眼上,董仲舒这个大麻烦居然又找上门来。乱上添乱,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暗暗叫苦,任真很清楚,董仲舒前来,多半还是为了春秋真解。 自从关系决裂后,二圣之间的追逐厮杀便未停止。受斜谷会战的伤势影响,董仲舒落在下风,无力匹敌颜渊,只有四处逃跑的份儿,伤情再没痊愈过。 上次他赶到京城,想找任真索要真解,没想到颜渊敢进朱雀阵,更没想到,南晋强者偷袭而至,玄悲小和尚又重挫于他,雪上加霜。 好在经过这次偷袭,北唐女帝感受到危机,请求颜渊暂时坐镇京城,董仲舒才有喘息之机,离开京城养伤,不必再疲于奔命。 听说任真率军出征,他喜出望外,兴冲冲来到乌巢城,却扑了个空,得到任真中毒求医的消息,好生懊恼,只能守株待兔。 现在,任真回来了,这对师徒即将重逢。 他心里叹息着,对暗形说道:“劳烦你带我去见他。” 于是,两人走出议事堂。 杨玄机默默跟在身后。 任真反应过来,停步说道:“先生请回吧,我独自去见老师就行。” 他有点担心,这二圣相见,一旦识破彼此底细,势必会爆发一场大战。 杨玄机背着剑匣,答道:“同在屋檐下,迟早都会相见,不如就现在吧。” 第359章 大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董仲舒性格狂妄霸道,杨玄机担心,他会对任真不利,故而想一同前去。 任真犹豫片刻,最终没有阻止。杨玄机说得对,既然在同一屋檐下,遮遮掩掩也不是办法,还不如让这两人大方相见。 三人走进一间厅堂。堂里光线阴暗,香烟缭绕,帷帐之后,董仲舒盘膝坐在榻上,正闭目静养。 感知到三人到来,他豁然睁眼,眸里泛起一抹寒光。 任真走到阶前,隔着层层帷帐,躬身行礼说道:“学生蔡酒诗,恭祝老师万寿金安。” 暗形悄然退下,只留杨玄机一人站在后方,静静看着任真。 帷帐挑动,董仲舒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件轻薄纱衣,霜发披散,看起来身姿轻盈,状态颇佳,在炎炎夏日里,他脸上却透着病态的苍白。 他托起任真作揖的手,笑容和蔼可掬,关切问道:“我刚来就听说,你中了剧毒,生死未卜,怎么样,现在已经痊愈了吧?” 任真抬头,打量着董仲舒的面容,温声道:“劳老师挂念,我体内的毒素已解,没有大碍。上次在京城,老师不辞而别,令我好生惆怅,今天总算又见到您了。” 师慈徒孝,一副看似温馨和谐的气氛。 董仲舒脸色微僵,干笑道:“上次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老师忙于迎战外敌,没能抽时间回去看你,觉得不是滋味。这次你披挂出征,老夫特意赶来,就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其实就是,上次他没来得及要真解,不肯死心,于是锲而不舍地追到前线。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后方的杨玄机,仿佛才察觉到有外人,意外地道:“阁下是哪位?” 杨玄机淡漠道:“无名剑客,不足挂齿。” 他孤僻寡言,又对董仲舒憎恶至极,此时毫无叙话的念头。 董仲舒嘴角一挑,走向大堂上方的主位,背身冷笑道:“阁下好嚣张的剑气!” 任真三人还没进门时,他就隔着老远,有所感知。其中最强盛的气息,当属杨玄机,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令人如芒在背。 以杨玄机的境界,并非不懂得收敛,而是故意为之,想以此掩盖真实身份。如此一来,更能彰显他的剑道造诣,不致让董仲舒怀疑到冥圣头上。 果然,董仲舒落座后,凝视着伫立的杨玄机,说道:“儒道称尊,剑道闻风而逃,何时又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感知着杨玄机的气息,确认对方是八境修为后,又感慨道:“顾剑棠全盛时的威势,也不过如此吧?” 他皱着眉头,目光森然。 自从他说服女帝,实行重文抑武后,儒剑便势不两立。尤其在斜谷会战后,他已经将剑道视作死敌,恨不得除之后快。 此时有强大剑修在场,他不生出敌意才怪。 见他如此表现,任真反倒松了口气。只要别把注意力转移到盲眼这一点上,怀疑是杨玄机本人,其它都好办。 作为中间人,他连忙走过来打圆场,朝董仲舒说道:“我在京城的作为,断然无法隐瞒老师。您早就知道,我师从青莲剑仙,以前痴迷剑道,难免会结交一些剑道的朋友……” 他面露忐忑之情,开始演戏忽悠董仲舒。 上次在京城,由于南晋强者突袭,引走了董仲舒,任真侥幸逃过一劫,不用跟他解释,自己为何未经请示,擅自打起儒剑同修的旗号,主张朝廷启用兵家将领,让他们死灰复燃。 这次再相见,就没那么幸运,必须给董仲舒一个正面的答复。毕竟,小先生这个名号,还是拜对方所赐。 好在如今有杨玄机在旁,就算董仲舒真想翻脸,他也不会吃亏,最多闹个不欢而散。 董仲舒点头,“当初收你进门时,你的确说过,你儒剑同修,跟剑道有些渊源。但我没想到,你的抱负如此之大,竟然瞒着我,跑去京城干预朝政。” 任真尴尬一笑,继续信口胡诌。 “其实这是个意外。进京城前,我跟几位故友重聚,酒后跟他们吹嘘,说是您的关门弟子,地位尊崇,但他们都不信,非要我证明给他们看。我这个人爱面子,一时冲动,就想混个大官当当……” 董仲舒无奈摆手,事已至此,他懒得再理会这些旧账。为了春秋真解,眼前他不能跟任真闹翻。 他示意任真坐下,翻动着眼皮,随口问道:“这个瞎子,也是你以前的狐朋狗友?” 任真不敢大意,答道:“我以前默默无闻,哪有机缘结识这位前辈。他是我朋友的师尊,很想为朝廷效力,听说我率军出征后,特地赶来助阵,充当我的贴身护卫。” 董仲舒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是儒家的中流砥柱,以后还会继承为师的衣钵,任重道远,更得洁身自好,少跟这些人来往。” 这是赤裸裸的暗示,拿儒家传承来蒙骗任真,想尽快引诱出春秋真解。其实如今的儒家,二圣同临,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又岂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杨玄机冷哼一声,面露讥讽。 任真心里雪亮,装出喜不自禁的样子,答道:“老师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将咱们儒家发扬光大!” 然后,他转身看向杨玄机,不冷不热地道:“我跟老师有事商量,先生退下休息吧!” 杨玄机微微沉默,以军伍礼节回应,答道:“属下遵命。”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董仲舒满意点头,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还有一桩小事。最近我研读春秋,苦思冥想,有些许疑惑,始终无法解开,想跟你探讨一番。” 任真闻言,爽快应承下来,“这都好说,征途漫漫,有的是时间探讨学问。不过,老师想必知道,眼下战局危急,咱们必须果断行动,暂时将学问放在一边。” 董仲舒凛然道:“我听暗形禀报过。作为一家圣人,我理应挺身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战斗,与大唐共存亡。你有何计较,直说便是。” 内斗归内斗,儒家向来把民族大义看得最重,受到外敌侵犯时,他们会自觉团结起来,捍卫家国天下。这也是儒家的根本。 上次南晋偷袭京城,他和颜渊虽势同水火,毅然放下内部恩怨,联手抵御强敌。如今北唐岌岌可危,儒圣更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站出来力挽狂澜。 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一点都不含糊。 哪怕以前,他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有极其膨胀的野心在作祟,想掌控北唐的权力人心,最终的落脚点也在于,他想让北唐强盛,在他的主宰下,统一整个大陆。 而刚才,他没跟杨玄机撕破脸,固然有旧伤的缘故在内,但更重要的是,大敌当前,他不愿再挑起内部争斗,折损掉同盟力量。 生为唐人,自当卫唐,这就是大义。 所以,为了赢得国战,他愿意捐弃前嫌,暂时接受以前的敌对势力出现在军营里。就算有天大的仇,也等赶走敌军再说。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沉声道:“陈庆之的大军锋芒太盛,已经攻至庐江城下。咱们退无可退,不如一起去两界山,跟他们斗法吧!” 如果他没猜错,南晋佛道两家已经下山,参与这场国战。至少在巅峰强者里,曹春风本人已经出现。 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北唐的大修行者们也该出山了。 董仲舒欣然道:“我虽然有伤,愿意跟你同去。刚才那个瞎子,还有城里那名年轻人,都是不错的帮手,能助夏侯淳守住庐江。” 他所说的年轻人,自然是指女扮男装的绣绣。 任真起身,拱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调拨兵马,咱们火速驰援庐江城!” 第360章 半渡而击(感谢书友林冰灵)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界山之所以叫两界山,并非如神话故事里那样,能沟通人妖或者仙凡两界。这不是界面的界,而是界线的界。 以此山为界,大陆分成南北两面,无论是自然气候,还是地理风貌或这民风习俗,都有明显的不同,两界山由此得名。 从两界山往北,一直到京城长安,山岭极少,几乎都是辽阔平原,对北唐而言,它就是通往北方的最后一道大门,所以任真才说,主力军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 两界山往南,降水充足,江河湖泊众多,不像北方那么干燥。尤其是骊江以南,南晋的气候温暖湿润,终年细雨绵绵,被唐人称作烟雨江南。 两界山横亘东西,占地面积很庞大,在这片山脉的南部边缘,还有一条著名的江河,叫庐江。 夏侯淳退守的庐江城,就在这条江北岸,与江同名,扼住通往两界山的咽喉。要想进军两界山,打开北境的大门,庐江城是必争之地。 对夏侯淳而言,一方面,这是最后的战略重镇,不容有失,另一方面,此城依山傍水,也是最完美的防御地形。 南晋大军行至此处,陷入相对不利的境地。庐江城跟庐江的距离很近,晋军若是在城池前方扎营,就等于背水而战,犯了兵家大忌,主动将自己的退路断绝。 如果在庐江南岸扎营,固然没有后顾之忧,能从容撤退,但在攻打城池时,需要先渡过江面,再发起进攻,中途很容易遭到唐军骚扰,难以登陆。 夏侯淳占尽地利,要是连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都把握不住,再被陈庆之逆袭攻克,那就彻底无药可救了。 粮仓乌巢则位于北麓,两者相去不远。从启程到抵达,任真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 这次前来,他只带了一万虎卫,但个个都是剽悍精锐,而且,还有董仲舒、杨玄机和袁猫首三名巅峰强者,以及范东流、牧野、卓尔等年轻将领,可谓兵强马壮。 傍晚时分,这支精兵押送粮草进城。 夏侯淳亲自出迎,将他们接进中军大营。 刚一见面,气氛就有些别扭。 夏侯淳是中军主帅,按理说,应该是城里的最高长官。但这一行援军里,任真位列军侯,是北唐军方的最高级别,夏侯淳之所以能挂帅,还多亏他出面力挺。 董仲舒又是儒家圣人,虽无朝中官职,却受满朝文武拥戴,地位尊崇,绝非区区将军能比。 还没落座,夏侯淳就已被剥夺话语权,只能侍立在一侧,等候儒圣师徒问话。 任真察觉到古怪,对夏侯淳说道:“我们是客,不会喧宾夺主,你不必拘谨,在你自己的军营里,一切皆由你来发号施令。” 夏侯淳闻言,这才坐回帅位,赔笑道:“诸位大驾光临,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实在感激不尽,庐江城这下有救了!” 身份差距这种东西,绝非表面的平起平坐,就能弥补得了。他虽然坐下,并不敢真的无视身份,对任真等人发号施令,只能毕恭毕敬。 八境强者只是助力,场间实际以任真为首。形势危急,他不想多做客套,径直问道:“这里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想听听你接下来的打算。” 夏侯淳准备开口答复,这时,堂下一人沉声答道:“中军由夏侯主帅指挥,您虽是军侯,但只负责运粮,无权过问。儒家讲究礼法,我看不出此举的礼法何在。” 这位黑甲将领扫视任真的随从一眼,态度强硬,“而且,此时人多眼杂,其中一些人职务低微,没有资格旁听军机。” 职务低微,说的是范东流这些年轻人,话里还藏着一层意思,像董仲舒、杨玄机这几位强者,实际上没有任何职务,以江湖身份插手,不符合议事规矩。 众人闻言,转身望向此人,俱是一凛。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直言顶撞上司! 夏侯淳脸色微慌,正欲斥退此人,只听任真平静问道:“你是何人?” 黑甲将领面不改色,按剑答道:“中军副将,唐逆。” 他挺身而出,就是看不惯任真等人的作派,要捍卫自家主帅的威信。 任真打量着唐逆,认真记住这副面孔。 “唐将军所言不错,我确实只负责运粮,若在平时,不能过问中军之事。但事急从权,庐江城离乌巢太近,唇亡齿寒,我有权力知道你们的部署,配合行动。” 他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怒意,又转身看向身侧其他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杨玄机等人遵命告退,只有董仲舒还端坐在那里。 唐逆见状,错愕片刻后,朝任真深深行礼,“军法森严,不可废止,多谢侯爷成全!” 任真颔首,对此人的言行颇为欣赏,于是说道:“唐将军,你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唐逆直起腰,沉声道:“末将以为,我军缩在城里,抵御南晋的攻击,一味被动挨打,并非上策,应该分兵在江边扎营,以逸待劳,阻止敌军渡江。这样也能有时间修补城墙,加强工事。” 夏侯淳急忙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厉。 唐逆对这一眼色熟视无睹,继续说道:“末将先前便屡次谏言,可惜始终不得采纳,此时说出来,也想听听侯爷对此的见解。”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夏侯主帅是如何驳回建议的?” 夏侯淳答道:“我认为,我军接连溃败,本就处在劣势,不宜分兵作战,这样容易被各个击破。而且,敌军有不少修行者,能冰冻江面,在此情形下,他们渡江并不困难,更不存在半渡而击的战机。” 如果是普通军队,需以舟筏渡江,前进艰难,半渡而击应该能奏效。然而,对面军队里出现大批武修,这便彻底不同。 修行者的道法精妙,能劈山断江,征服自然。当初在骊江上,颜渊只用一滴真水,就能瞬间将大片江面冰封,化作平地。 寻常武修虽没有高深道行,但只要人数众多,且都修炼冰属性功法,他们同时出手,就能形成同样的效果,令庐江暂时冻住,兵马畅行无阻。 这就体现出武修对俗世战争的影响力。 他们也是肉身之躯,也会疲累受伤,做不到以一敌众,无休止地杀戮,但他们能出现在关键时刻,凭借强大法力,发起足以扭转格局的关键一击。 南晋有武修以道法封江,相应地,就需要北唐同样派出强者,以道法破冰,如此才能保持平衡,让战争重回起点。 任真立即想到这点,说道:“对面的修行者很强吗?他们能凝冰,咱们为何不去破冰,让冰面的敌军都掉进江里?” 第361章 儒家集结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等敌军踏上冰面后,北唐强者出其不意,动手迅速破冰,敌军人马就会失足落水,损失惨重。这样远比半渡而击,粉碎敌军的船只更直接,也更有效。 夏侯淳不是没想过这层,苦笑道:“您说的是,这样的确能瓦解对手的渡江计策,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很困难,毕竟,需要大量的武修参战。” 如果他麾下高手如云,自然用不着犯难,问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凭军中少数散修,道行薄弱,根本上不了台面,无法跟终日苦修的道门强者匹敌。 任真若有所思,“听你这么说,应该是佛道两家下山了。” 春秋诸子百家,并非都在北唐境内,佛家和道家扎根江南,被奉为南晋的道统领袖,正因为他们出山相助,陈氏才横扫南方四国,奠定皇朝霸业。 尤其是道家,跟皇族陈氏渊源极深。据说旧时曾有一代皇帝,看破俗世纷扰,毅然抛弃江山,进龙虎山清修求道。即便在今世,道祖长生真人也是皇室后裔,俗姓陈,名长生。 所以,道家鼎力支持皇室,帮助南晋北伐,是板上钉钉的事。 夏侯淳点头说道:“半月前,长生真人就已携座下众弟子现身,协助白袍军,如虎添翼。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败退得如此快,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道祖亲自驾临,率领道家一齐登场,光听这声势,就很浩大。顶级强者冲锋陷阵,普通士兵哪有招架之力,兵败如山倒,输得也不冤枉。 一直沉默的董仲舒皱眉,欠了欠身,问道:“道家的人来了,佛家呢?” 北有儒剑,南有佛道,双方实力大致均衡。如果只有道家上阵,不远万里来战,那么,儒家集结七十二书院强者,应该能正面抗衡,不会落太大下风。 棘手的是,南晋还有偌大一座佛门,北唐的剑道,却在内部的权力倾轧中没落,远遁山林,现在又指望他们重振雄风,恐怕不现实。 夏侯淳答道:“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僧侣的影子。据我推测,可能是他们分头行动,佛家前去支援另外两路了。” 董仲舒闻言,松了口气。 任真依然绷着脸,陷入沉思。 他自小生在金陵,深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雄厚底蕴,而且跟佛家有很深渊源。 佛家有两大巅峰强者,一位是玄悲小和尚,由大德高僧轮回转世,两人自幼结交。另一位是灵台山的方寸大师,跟任真有不为人知的忘年交情,为了救活剑圣,他甚至不惜耗费修为,挫伤不轻。 如果他们出现在战场,跟北唐为敌,任真将会陷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还好,眼前他们不在陈庆之那里。 然而,任真心里有股不妙的预感,隐隐觉得,两位故友领袖的佛家,似乎出了变故,不然不会杳无音讯,没有在战场上看见佛门中人。 他正揣测着,这时董仲舒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道家出山,我儒家便不能作壁上观,理应入世救国。事不宜迟,我这就书写手谕,号令七十二书院前来!” 夏侯淳大喜,朝董仲舒恭敬行礼,奉承道:“刚才见您降临,我就知道,庐江城有救了。儒家群雄齐聚,在此跟道家斗法,何愁无法挫败陈白袍!” 董仲舒起身,洒然一笑,说道:“军营里的事,你们继续商议吧。小蔡,你命人收拾好房间,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你的师兄们了!” 说罢,他扬长而去,着手召集儒家徒众。 儒圣座下,有十哲,有贤者七十二,有门人三千,这庞大阵容,绝不会逊于南晋道家。 届时风云际会,在这庐江城前,就将上演一场震铄古今的龙虎斗! 目送董仲舒离开后,任真收回视线,说道:“军队对军队,武修对武修,儒家愿意出山,现在态势大致恢复均衡,夏侯将军,你再没有理直气壮战败的借口了。” 夏侯淳默不作声,悻悻地低下头。 唐逆看在眼里,心里生出鄙夷之情,嘴上说道:“大帅,既然咱们也有强大武修助阵,应该可以去江边扎营,全力阻击敌军渡江吧?” “这个……”夏侯淳犹豫不决,已经被陈庆之杀破胆,实在不敢拿性命冒险,去城外驻扎。 唐逆见状,攥紧拳头,气得脸色铁青。摊上这样窝囊的主帅,他实在是憋屈。 任真暗暗摇头。当时他推荐夏侯淳,是因为朝内争论不休,迟迟没有定论,此举纯属救急。现在看来,此人畏手畏脚,缺乏气魄胆识,并非合适的主帅人选。 他干咳一声,说道:“中军军务,我不会越俎代庖。不如这样,请夏侯将军拨给我五万兵马,前去江边驻扎,你仍然坐镇城内,指挥全局,如何?” 你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那让我来迎战,总行吧? 夏侯淳眼眸骤亮,拊掌道:“侯爷此计甚妙,你主城外,我守城内,咱们成掎角之势,互相配合!” 道理他早就懂,只是畏惧陈庆之的威势,不敢多作尝试罢了。 而现在,任真主动提出,要引兵去城外,这样一来,还能避免权力冲突,他这位主帅就不用再如履薄冰,小心伺候任真等人了。 任真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五万兵力,再加带来的一万虎卫,他手里总算有兵可调了。 唐逆心思急转,连忙说道:“既是由我主张,末将不才,愿随侯爷去守江边!” 他看得出,任真冷静果断,比外表看起来稳重,有大将风度,不知比夏侯淳强多少倍。良禽择木而栖,他早就受够了夏侯淳,现在正是改换阵营的好时机。 夏侯淳眉尖一挑,对唐逆今日的作为极不悦,想要训斥他,却听任真说道:“这样也好。我正好想见识,唐将军是如何治军的。” 夏侯淳只好沉默。 唐逆喜出望外,恭敬告退。他急匆匆走出帅营,心里想着,一定要挑选最精锐的五万人,带他们脱离夏侯淳这个庸才。 营帐内,任真站起身,说道:“你是我举荐的,所以你放心,我会竭力帮你守住庐江。至于你儿子夏侯霸,还是继续跟着我吧,我挺欣赏他,一直对他言传身教。” 很久以前,他就考虑过这层关系。把夏侯霸这个狡诈之徒带在身边,可以随时往夏侯淳那里传递消息,或真或假,便于他遥遥操控中军的决策。 对他而言,至今,他都缺少一支能掌控的亲军。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夺走夏侯淳这支庞大兵力。 夏侯淳不明所以,谄笑道:“犬子不成器,能得侯爷亲自调教,是他的福气。以后就劳您多费心,呵护他一二。” 任真报之一笑,跟夏侯淳告辞。 刚走出营外,他就看见,范东流正在不远处等他。 范东流跑过来,低声禀报道:“侯爷,薛先生来了,他让我悄悄告诉您,您的老朋友也来了。” 第362章 墨家助阵(感谢书友小书童的陪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薛先生,自然是指六先生薛饮冰,那么跟他同来的老朋友,多半是墨家的人。 一念及此,任真在范东流带领下,快步走进一处偏僻营帐。 帐篷里,众人有说有笑,任真目光扫过,郭解、朱家、田言,这三人他在虎丘城见过,剩余几位则很陌生。 当他的目光看向上首时,不由一怔。 一名黑衣中年人坐在主座上,身材魁梧,白发如雪,不是巨子李慕白,又是谁? 见任真进来,李慕白站起身,微笑打量着他,欣慰地道:“一别数月,看起来稳重许多。” 他跟任天行交情笃厚,是名副其实的长辈,他看向任真的眼神里,流露着对侄辈的慈爱。 任真拱手行礼,对李慕白的不请自来感到惊喜,打趣道:“我最近手头紧,可没有能打动李叔的报酬,劳驾您亲自出山。” “怎么没有?”李慕白似笑非笑,回应道:“你可以把自己赠给墨家,当上门女婿啊!” 墨家众人彼此对视,会意一笑,他们早都明白墨大小姐的心意。 被大家以诡异目光盯着,任真有些尴尬,讪讪地道:“李叔还是饶过我吧!我的身份已经够复杂了,连跟诸位前辈见个面,都得偷偷摸摸。” 说罢,他无奈苦笑,朝薛饮冰摊了摊手。 不管怎么说,如今北唐还是儒家的天下,其他流派的强者,尤其是参与斜谷会战的人,至今被朝廷通缉,无法抛头露面。故而在军营里,他们依然不敢声张,只得私下相会。 幸好有薛饮冰在,他既是儒家六先生,又跟墨家志趣相投,可以做中间人。而且,他的豪侠性情,董仲舒多年前就知道,即使察觉出墨家一两人的身份,在这节骨眼上,应该也不会发难。 正因如此,任真在出征前,就请墨家高手下山,帮忙打造连弩和木牛流马,此刻薛饮冰带他们现身,看来是大功告成,赶来交货。 倒是李慕白的出现,超乎任真预料。 在他最初的计划里,墨家巨子的满头白发太刺眼,容易暴露身份,故而,他打算请李慕白跟剑道群雄一起行动,穿越荒川,偷袭骊江南岸的晋军大营。 但现在既然来了,就只好另作计较。 薛饮冰轻拍任真肩膀,鼓励他别气馁,“连弩五百架,木牛三百辆,在各位大侠倾力相助下,总算完工了。它们都放在军营外,等着你验收!” 任真喜上眉梢,兴奋地道:“多谢诸位!你们来得太及时了!” 接下来,庐江城即将迎来一场恶战。陈庆之的白袍军锐气太盛,一路攻无不克,自信心爆棚,正是最难对付的时候。拿五百架连弩守城,箭如雨下,刚好能压制住对方的凶猛势头,守住这座要塞。 与此同时,南晋的道家群雄降临,来势汹汹,这时候,最需要北唐诸家能抱成一团,齐心协力迎战。只靠儒家的一己之力,未必能占据上风,墨家应运赶来,真是一场及时雨。 还有一点,不为人知。乌巢粮仓开始空虚,急需任真去外地筹粮。按他的既定计划,将庐江城的战局稳定下来后,他就火速去某地运粮,木牛流马投用,能派得上大用场。 此时,李慕白收敛笑意,凛然道:“中路军的情形,六先生刚才已经跟我们说过。包括我在内,墨家上下都愿意听你差遣,跟大唐共度时艰!” 墨家兼爱天下,以侠义为先,要作出这个决断,并不困难。 任真点头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六师兄,来日交战时,他们以你朋友的名义,随你出战。而李叔跟着我,另有任务。” 薛饮冰欣然应允,带墨家众人前去安顿,让这对叔侄单独相处。 待他们离开后,任真请李慕白坐下,说道:“李叔,巨子剑墨眉的事,我不敢忘记。实话告诉您,它藏在南晋,一时半会儿,我真的分身乏术,无法帮您弄到手。” 李慕白沉默片刻,低头道:“好说。” 任真心里惭愧,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军营里人多眼杂,你们进来时,没被其他人发现吧?” 李慕白答道:“我们知道,董仲舒也在军营里,所以一路小心,又有薛饮冰配合,应该没有破绽。” 任真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会帮您稍加易容。接下来这段时间,您就别露面了,如果有事,可以找六先生联络。我不想让外人察觉您的存在,是想让您当一次刺客。” “刺客?”李慕白微怔,“什么意思?” 任真解释道:“军营里龙蛇混杂,不止有董仲舒这个枭雄,还有一名南晋密探,也是八境大宗师。我会动用神通,让您隐身出没,暗中监视着她的举动。” 李慕白恍然,“你不说我还忘了,有你的隐身手段在,我偷袭八境强者,应该会相对轻松吧?” 任真表情凝重,“不错,所以说,您是我暗藏的杀招,如果见不到诱人的猎物,您不能暴露行踪。怎么着也得杀死一名八境,买卖才划算!” 李慕白爽快答应。 于是,任真抬手,开始帮李慕白易容。 手上一边忙活着,他一边问道:“李叔,您不是一直待在秋暝山么,这次怎会主动入世?” 他了解李慕白的性情,虽然为人仗义豪爽,但骨子里透着懦弱,安于现状,喜欢消极避世,更准确地说,是怕事。这次走出十万大山,主动跑来入局,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 李慕白闻言,眼皮猛地一跳,问道:“杨玄机是不是也在这里?” 任真收手,怔怔地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杨玄机。 李慕白脸色骤沉,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继而问道:“你跟他经常打交道吗?他待你如何?” 任真更糊涂了,迟疑道:“我们不熟,只是见过几面。不过,他对我挺不错,我能看得出,他很关心我的安危,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 李慕白闻言,表情极其复杂。 任真看在眼里,越发困惑不解,“怎么了?难道这个人有问题?” 李慕白不语。 任真的好奇心顿时飙升到极点。 对于李慕白,任真完全信任,于是诉说道:“这人挺古怪。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但这次重逢,他竟然换上一副中年面孔,手法非常精妙。” 李慕白皱眉,欲言又止。 任真没有察觉,自顾说道:“你应该记得,上次咱们分别时,你把地戮剑还给我,却被他一把夺走。当时我还纳闷,他是阴阳家的算命先生,又不修剑,要这把名剑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想到,这次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强大剑客,恐怕连顾剑棠都未必能胜他。我很费解,难道修剑真可以速成,一夜之间就能踏足巅峰?” 李慕白默默听着,听完这段话时,脸色已经雪白。 直至此刻,他全都懂了。 他之所以下山,就是因为那日,小不起一句无心之言,让他产生某种惊世骇俗的猜想。他忐忑不安,决定亲自来找任真,试图寻找一些线索,以验证他的猜想。 而任真这番话,如拨云见日,让他看清了谜团的答案。 杨玄机,果然是……暗藏玄机。 任真转身,留意到李慕白的反常神态,诧异道:“李叔,你究竟怎么了?” 李慕白眼神飘忽,在心底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珍惜眼前人吧……” 第363章 临兵斗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兵贵神速,任真到达庐江城的第二天,就在副将唐逆辅助下,遴选出五万精兵,在庐江上游岸边安营扎寨,防备晋军渡江而击。 董仲舒的行动也很迅速,连夜发出七十二道手谕,号令众书院的弟子门生来庐江城助阵。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早收到北海蠢蠢欲动的消息,他还是给北海书院发了一份手谕。 这份手谕言辞意蕴深长,表面是在陈说危急战局,实则委婉警示北海,大唐兴亡,匹夫有责,在民族大义面前,内部争端都应该让步。北海此时挑起叛乱,只会令南晋从中得利,从而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 手谕发出当天,七十二家书院纷纷响应,召集强者从五湖四海赶来。由于都是大修行者,他们赶路的速度很快,不到两天时间,群雄齐至军营,在夫子麾下聚集。 大先生和二先生坐镇京城,不能轻易离开,三先生和四先生已逝,为首的就成了五先生封万里,从他往后排,一直到末尾收关的小先生任真,全部到场。 自董仲舒开山门收徒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聚齐众门徒,可谓贤哲满座,大儒云集,将任真准备的偌大雅舍坐得满满当当。单以阵容而论,儒家这般声势,绝不会弱于南晋道家。 董仲舒精神焕发,面对着满堂桃李,心情格外愉悦。简单叙旧过后,他起身离开,让任真跟师兄们交代一应事项,自己则回去静养,根据任真解开的一些疑团,继续参悟春秋疗伤。 一夜无话。 两夜还是无话。 第三日清晨,江边起了蒙蒙大雾。 庐江位于两界山区,地势较高,气温较低,再加上江边水分充足,以致这场大雾异常浓郁,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别说是远处江面,连附近十余步远的地方,都视线朦胧,目不视物。 凡是研习兵法者都知道,这种天气最适合发起偷袭。有天时作掩护,行军不易被察觉,神出鬼没,可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任真狡猾,擅长阴诡之道,更深谙此理。天还没亮时,他就命令全军起床集合,在江边严阵以待。他知道,晋军今日一定会趁雾渡江,对庐江城发起猛攻。 按照事先密谋好的战法,五万人被分成三拨。 一万虎卫由薛饮冰统领,杨玄机和墨家众人协助,在左侧布阵。 两万精兵由封万里统帅,董仲舒和儒家众人协助,在右侧布阵。 剩余三万人,则随任真坐镇后方中央,随时准备杀入阵中接应。 阵道摆好后,凛冽杀气自生,两股幽暗而萧杀的气机悄然凝聚,将周围弥漫的雾气绞杀带尽。 江畔一片静谧,只有滔滔江水声。 任真披盔戴甲,端坐在帅旗下,看似气定神闲,其实神经紧绷,时刻留意着江面的动静。初出茅庐第一战,就要率军迎击威名赫赫的白袍军,他心里不紧张才怪。 绣绣一身戎装,侍立在左侧,没被编进前方阵列。 在他右侧,李慕白头戴斗笠,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然,他被任真施了隐身神通,充当绝密护卫,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天光微亮,清冷江风袭来,拂过绣绣的秀丽面容,令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见无人注视这里,她暗暗运气神念,朝任真脑海里传音道:“你想玩儿真的?” 她虽没收到南晋通知,也能隐隐猜到,陈庆之真可能趁雾渡江,正中任真下怀。而任真集结布阵,事先并未通知众军,刚才临时下达命令,很好地瞒过了军中奸细。 任真在江边扎营,跟晋军隔江相对,距离太近。如此一来,密探们很容易暴露,难以往对岸传递消息。现在再通知晋军,江边有伏,戒备森严,已经来不及了。 任真扭过头,笑眯眯地跟她对视,以神念回复道:“我初次领兵上阵,你们总得让我赢一次吧?要是出师不利,以后我还有何颜面在北唐朝中立足,配合你们行动?” 绣绣闻言,眼神冷峻如霜,“庐江一战,对两朝都至关重要。你应该很清楚,只要能攻克此城,陈白袍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将再无阻碍!到那时候,也就不需要你当卧底了!” 任真哑然一笑,眨了眨眼,“道理我都懂,不过,陛下没派人下达命令,让我献城投降,就说明我有更大的价值,不必过早暴露。我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演好自己的戏,你说呢?” 他心里明白,绣绣所言不错,从攻城陷地的角度来说,这将是南晋奠定胜局的一战,的确可以考虑激活他,命他里应外合,坑陷唐军主力。拿下庐江城,北唐疆土唾手可得,也算发挥了他的价值。 但他想不明白,为何武帝迟迟按兵不动,都到了两朝决战的关键时刻,依然沉默,没给他发过任何一道详细指令。难道连攻克北唐最后的屏障,都不足以让武帝动心? 那他派自己潜入北唐,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任真一直百思不解。尤其是今天,接下来这一战举足轻重,南晋皇宫还是没有动静,实在超乎常理。 绣绣冷哼一声,漠然道:“我看出来了,你想动真格的,跟陈白袍拼斗一场。我得提醒你,如果拜你所赐,晋军败了,陛下龙颜大怒,你应该知道后果。” 所谓后果,不言自明,武帝可以命令曹春风,唤醒任真体内的毒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前不久,他已经领教过其中苦头。 任真眼眸微眯,脸上笑意骤散,“你只是个猫扑堂的奴才,有何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曹春风就在对面,都没有作声,还轮不到你站出来耀武扬威!”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作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他心里想着,如果能激这个蠢女人动怒,在战场上原形毕露,就地把她拿下,也不是不可以。 “你……” 绣绣紧攥着佩剑,气得脸色铁青。 任真看在眼里,讥笑道:“你要是真有胆量,待会可以拿剑挟持我,制造唐军内乱。没胆量的话,就给老子闭嘴!” 绣绣怒极反笑,反问道:“你以为我不敢?董仲舒和那个瞎子都在前面,擒贼擒王,我若想拿你,此时无人能挡我!” 她以为任真不知道,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八境强者。她以为,任真的底气源自军中林立的众多七境。 任真闻言,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极其嚣张地背对向她,任凭她拔剑出手。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如果她真敢出手,他正好用这颗人头祭旗,鼓舞三军。 在他身旁另一侧,李慕白抬起头,锁定绣绣的身形,目光幽冷,像是在看待进入圈套的猎物。 第364章 破冰(感谢书友血与荣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绣绣的心性终究胜过寻常女子,面对任真这般挑衅,她还是隐忍下来,没有爆发所谓的宗师气势。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她清醒记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任真,尽可能窃取情报,并没有生杀之权。此刻强者云集,她犯不着公然翻脸,拿自身性命为晋军清路。 任真背过身,负手而立,不再理会这女人,目光盯着远处江面,等待战机的到来。 烈烈江风中,时间在流逝。 天色渐渐明亮,但到处弥漫着浓雾,分不清天地的界限,更寻不到日光。整个世界呈乳白色,彷如仙境一般,很是好看,可惜江畔的人都无心欣赏。 任真瞥一眼沙漏,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按照军旅习惯,这时候,军士们纷纷起床洗漱,炊事班应该正忙着准备早饭,执勤一夜的哨兵也开始交接,换岗休息。 换句话说,往往正是守备懈怠的时候。 任真眯着眼,心里嘀咕道:“换作是我,就会挑这种不早不晚的时辰动手……” 正想着这句话,忽然,江上狂风大作。 浓雾呼呼散开,露出大片江面,然而雾气太过深重,无论风怎么吹,也清理不出远方的视线,尽头依然迷茫。 左右两方阵营里,杨玄机和董仲舒神色俱是一凝。两人感知到了什么,同时激射而起,掠向前方江面。 众军顿时警觉,盯着茫茫江面,如临大敌。 下一刻,迷雾深处,清脆的咔咔声响起,明明很细微,但在场强者无数,感知力超群,故而这响声传进他们耳里,特别清晰。 众人凝神细视,只见原本浪花翻滚的江水,迅速变得沉寂,平静无波。很快,在他们视线尽处,一层薄薄的冰晶从浓雾里探出,浮在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北岸延伸。 这下所有人神情剧变。南晋动手了! 庐江上,二圣脚踏碧波,迎风而立,衣袍须发飘舞,大宗师的气概显露无疑。他们转过身,望向中军高台上的任真。 只要他一声令下,二圣便同时出手,崭露八境修为,以刚猛内力轰击江面,震碎所有浮冰。 当初颜渊在谈笑间,就能滴水封江,轻而易举。反过来说,现在有两名风云强者联手,他们的高深道行爆发出来,更是威力绝伦,势必令整条大江颤荡,场面震撼。 任真抬起左手,却并未立即下令,而是喊道:“一。” 他在计数。 “二。” 他清楚,此刻南晋强者正在凝冰,为渡江铺平道路,敌军主力不会立即踏上冰面。过早出手,固然能扰乱对手的计划,也只是让他们徒劳一场,并没有造成重创。 所以说,碎冰的时机最重要。等到晋军见江北没有动静,放心地登陆到江心时,任真再下令破冰,使敌军进退两难,连人带马,军械辎重,统统坠落进江水里,这样才精彩纷呈。 任真闭着眼,继续计数。 江畔寂静无声,唯有他的话音在回荡。 气氛紧张而压抑,时间仿佛都快凝滞。全军上下都仰视着他,心脏砰砰直跳。 转瞬间,数十息过去了。 江上二圣的表情渐渐凝重。他们的神念最强,已经开始感知到,前方迷雾里隐约出现人的气息。显然,晋军越来越近了。 任真也知道这点。 他举起左手,看似在准备下令,实际是用天眼透彻迷雾,眺望远方江面的情形。天眼的视力无与伦比,他能清晰看见,大队晋军来势极快,已走到江心。 就是现在! 左手猛然挥落,任真厉声暴喝,“破!” 二圣早已蓄力多时,听到这声命令后,身形冲天而起,高高在上。 董仲舒双臂弯曲,收回腋下,双拳猝然轰出。 只见儒家的浩然气澎湃向前,汇作一道浩荡洪流,澄净明亮,矫若游龙,俯冲向下方迷雾里。 正大光明,刚猛霸道,这正是王霸之拳。 与此同时,杨玄机拔剑出鞘,滚滚真力催动,地戮跟他融为一体,血色剑气比骄阳更红艳,更刺眼。 随着他凌空斩落,狂放的剑气陡然爆发,到处都是,毫无章法,彷如无数乱剑穿空,同时撕裂着空气,怒卷狂风,斩向迷雾深处。 “这是什么剑法!” 任真站在后方,凝视着这一记漫无边际的杂乱剑招,看得心潮澎湃。 这一剑洋洋洒洒,没有遵循任何定式,更不像董仲舒的拳芒那样,将力道合一,而是漫无边际,无处不在。 如同醉汉踉跄,在雪地里肆意撒野,留下无数脚印; 如同书家狂草,挥舞着如椽大笔,在纸上淋漓泼墨; 如同火盆翻倒,红炭四处飞扬,溅起无数耀眼火星; …… 这一剑,于雅曰写意,于俗曰乱。 任真看得目眩神迷。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八境大宗师出剑,就颠覆了他对剑道的认知。原来可以出剑可以如此随意,随兴而起,不讲究任何章法! 跟这一剑相比,什么快雪时晴,骤雨初歇,还是太束手束脚,充斥着矫揉的小家子气,简直弱爆了。 任真不禁咋舌,这个人,真的很懂剑啊! 二圣联手,各自轰出强悍一击,消失在雾里。 砰! 恐怖的爆裂声猝然响起,震耳欲聋,江岸众军只觉心神震荡,下一刻,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剧烈晃动起来! 很多人站立不稳,摔得仰面朝天,那些强大武修则踏空而起,仰望着前方,震撼无语。 二圣功力绽放,眼前庐江受到恐怖砸击,东西两侧水面陡然升高,掀出两道浩瀚巨浪,整体拔地而起,冲破雾霭,好似进入云端。 而在两道巨浪中间,竟硬生生凹陷出一条水道,彷如大江断裂一般。 何止是碎冰,简直是在断江! 众多军士不曾修行,从地上爬起来后,看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 可怜那些走在冰上的晋军,这下不止要落水,恐怕会直接跌进江底,再被两道狂澜拍得粉身碎骨。 大家正在岸边发呆,这时候,虚空中的二圣疾速倒飞,不约而同地长啸道:“布阵!” 撼天动地的破冰过后,南晋强者反应很快,迅速意识到,北唐的武修早就蓄势待发,正等着他们凝冰渡江。 短暂慌乱后,他们汇聚到一起,在巅峰强者率领下,踏空而行,浩浩荡荡地往北岸杀来,要跟北唐群雄正面斗法。 决战即将爆发! 渺茫雾气间,两道颀长身影联袂冲出,率先现身在北唐众军面前。 左首之人,着一袭白净衣衫,披头撒发,垂着脑袋,如幽鬼昼行,阴森不见面容。 风云第八,国舅曹春风。 右侧之人,手持拂尘,道袍齐整,银髯飘扬出尘,一身仙风道骨,本应是世外高人。 风云第三,道祖陈长生。 该来的,都来了。 第365章 皆阵列在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南晋强者御空而来,黑压压一大片,不计其数,占据上方虚空。 大敌当前,如黑云压城,来势汹汹,江畔的气氛压抑到极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尤其是为首的两大宗师,无需任何举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令所有人不敢忽视。 对峙之势初成,空气突然安静。 双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知道今日的敌人会非常强劲,当真正碰面后,还是大吃一惊,被对方的强大阵容震撼到。 儒道两家皆是倾巢出动,一旦开始交手,全力以赴,胜负难以预料,谁都不敢认为,自己占据先机,胜券在握。 今日强强斗法,注定会极其激烈,彪炳史册。谁能笑到最后,或未可知。即使赢得胜利,恐怕也将伤亡惨重,无法全身而退。 两朝强者紧张对视,手心都捏着冷汗。 后方点将台上,任真扫视着虚空群雄,神情凝重。 自春秋末期至今,天下唯有佛道儒剑四家兴盛,剑道已颓,佛家变数未卜,剩下的最强两家,今日全都聚集在此,展开大决战,最终只会成就一个胜者。 可以想见,这一战,不仅关系两大皇朝的兴衰存亡,更将直接决定,哪一家能登极问鼎,站在诸子百家的巅峰,睥睨天下。 当今世间,又有十二位八境宗师,领袖群伦。 南晋北唐,各占六席。 武帝为天下第一,谨慎隐忍,自得到长寿后,便深居不出,轻易不再涉险,他未亲临战场,在众人意料之中。 道祖佛陀,酒徒国舅,外加玄悲小和尚,五人各怀鬼胎。 酒徒生性懒散,淡泊名利,终日醉酒云游。他不受庙堂驱使,但凭个人好恶行事,不插手两朝国战,也很正常。 佛陀方寸大师,为救醒剑圣顾海棠,元气大伤,至今卧床不起,力不从心。玄悲跟酒徒相似,孑然一身,逍遥自在,就算看在任真的情分上,也不会来趟这浑水。 最终,只剩道祖和国舅二人,跟南晋朝廷亲近,愿意奉命效力。 至于北唐一方,儒圣冥圣,已然坐镇此地,巨子则藏在任真身后,暗中牵制袁猫首。 文圣和铁伞守护京城,不敢擅离。隋东山还在剑渊,准备赶往荒川,他们各有使命,受到其他因素牵制,不会赶来驰援。 所以说,该来的都来了。 任真很清楚,双方不会有太多后手和变数,各自战力都摆在明面上,对方也心知肚明。 暗牌靠手段,明牌靠实力。这场大战,无法施展所谓的阴谋阳谋,只能靠硬实力,一刀一剑地拼下来。 正因如此,这一战注定很残酷。 他攥了攥拳头,振奋精神,凛然说道:“这里是战场,并非擂台,不讲究什么江湖道义。单打独斗就免了,你们想进犯大唐疆土,那就入阵吧!” 说罢,他手掌一挥,左右两侧兵马得令,同时围绕着各自的核心主力,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启动起阵道来。 霎时间,天地变色,异象陡生。 左侧江岸上,无数黑气从阵道里飘出,悬浮在半空,令附近幽暗森冷。它们按照同一方向,急遽旋转着,形成一道无比巨大的漩涡气流。 漩涡中央漆黑如墨,如地狱一般,深不可测,里面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仿佛要将周围空间里的一切吞噬进去! 而在右侧江岸,却是另一副景象,迥然不同。 阵道运转片刻后,忽然凝滞,爆发出耀眼的光明。儒家众多贤哲团聚一处,似众星拱月,为老师董仲舒结阵护法。 一股股浩然真气从他们体内流出,化作涓涓细流,在董仲舒的牵引下,汇聚成一片汪洋大海,笼罩这片空间。 真气海洋里,无数古字闪烁其间,仁、义、礼、智、信……那是儒家千百年来孕育出的智慧结晶! 一左一右,一暗一明,交相辉映。 阴阳交割,江岸变成一片混沌世界。 大阵已成,任真站在后方,振臂长啸,“来战!” 上方虚空,长生真人轻捋银须,俯视着面前这座明暗呼应的大阵,不由一笑,“班门弄斧。” 他身后的众多门人闻言,也纷纷出言讥讽,附和着祖师的点评。 “敢在咱们道家面前,摆弄太极,这是找死吗?” “就是,咱们入门第一课,就是学布八卦。连烧火劈柴的小童,都知道如何破解!” “既然自取灭亡,咱们就成全他!” …… 虚空中笑声阵阵。 并非他们骄傲轻敌,太瞧不起北唐群雄,对道家中人而言,这太极八卦阵再简易不过。如果连此阵都破不了,那真是枉费修道光阴。 这时候,曹春风无声飘出,背对着长生真人,嗓音沙哑,“我去会会董仲舒。” 说罢,他身躯一摇,宛如无骨的柳絮,随风晃动,瞬间飘出十余丈,直奔右侧阵营而去。 曹春风深知,阵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怕再粗浅的阵道,由巅峰强者布成,威力也会非同凡响,不容小觑。 对面也有两名八境,刚好能捉对厮杀,只要铲除其一,均衡之势就会被打破,不止是太极阵,北唐的防御主力也随之崩塌,落尽下风。 而儒圣董仲舒,是相对薄弱的突破口。 曹春风知道,自从任真出手,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他的气运就迅速衰颓。斜谷会战后,他更是接连被颜渊挫伤,至今伤势未愈。就算有一众门人护卫,他也无法再恢复巅峰水准。 而曹春风身手鬼魅刁钻,最擅长阴诡杀伐,由他去抹杀更弱的对手,再合适不过。 他微微侧首,斜视着越来越近的董仲舒,笑容阴森。 他的洁白长袖一扬,没有露出左手,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明晃晃的铁钩。 “你会陨落此地。”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一闪而逝,飘向阵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止的太极阵突然颤动,董仲舒率领儒家众人,从原地凭空消失。 白光闪烁,曹春风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愕然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无尽煞气包裹着他,看不见任何事物。 一道冰冷笑声从他背后传出。 “你的对手是我。” 第366章 必死之象(感谢书友孙小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春风骤惊,面容本就没有血色,此时更显苍白,衬得那双瞳眸极为妖异。 落入漆黑空间的一刻,他便意识到,太极阵已经启动,自己不仅没能靠近董仲舒,反而被卷进另一道太阴气流里。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那个瞎子。 听到背后的话音,曹春风并未立即转身,而是盯着前方黑暗,冷冷地道:“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杨玄机改头换面,年龄大变,故而曹春风没能认出他。 刚降临北岸时,曹春风只是以为,任真在故弄玄虚,替瞎子杨玄机易容,试图蒙骗南晋众人。 但是,当太极阵启动,杨玄机绽放杀伐剑意,气势凌厉而陌生,这让他又否定了先前猜测,认为此人并非阴阳家的冥圣,而是一名深藏不露的盲眼剑客。 故而他才发出此问。 杨玄机嘿嘿一笑,懒得跟他废话,“接招吧!” 曹春风眯着眼眸,运起强大神念,洞察四周的动静,忽然间,漫天黑暗凭空消散,恢复白昼,耀眼亮光照在曹春风身上。 与之俱来的,还有无数刀剑! 曹春风大惊,来不及逐一招架,情急之下,不禁怪叫一声,从体内喷射出一团白烟。刹那过后,他的身躯从白烟里消失,令那些刀剑全都砍空。 又是瞬移之术。 他骨骼精奇,又与死尸为伴,身法鬼魅灵动,不可以常理度之。在避开刀剑后,他便疾速后掠,想退出这座幽暗古怪的阵道。 然而,杨玄机站在中央,主持太阴阵,一直锁定着曹春风的气机,瞬移的障眼法并不能瞒过他。他举起地戮剑,朝曹春风所在的位置遥遥一点。 下一刻,曹春风眼前再度漆黑,看不见任何事物。 纵有通天神念,只要破不开此阵,他也休想感知出正确方位,从黑暗里抽身而退。 曹春风气急败坏,只能停在原地,提防下一次众军围攻。只有在最凶险的时刻,他才能看到短暂的光明。 果然,没过多久,杨玄机以剑为令,撤开漫天黑气,墨家强者再度一拥而上,围得水泄不通,挥舞刀剑齐砍。 曹春风慌乱,只能再次瞬移躲避。 趁着短暂功夫,他匆忙辨识方位,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依然停在刚才的位置,没能前进半步。 这下他彻底暴怒,面目狰狞,“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面纸幡,约有蒲扇大小,悬浮在半空中,他嘴里则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很快,纸幡无风自动,从表面飘出无数幽绿光斑,彷如萤火虫一般,密密麻麻,快速飞散向四处黑暗。 紧接着,黑暗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声,撕心裂肺,此起彼伏,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大阵内漆黑,曹春风丧失视觉和感知,但并不代表,他已脱离这个世界,只是被阵道法力所困罢了。结阵的军士就在周围,随时准备群起攻之。 他刚才祭起纸幡,释放出的幽绿光斑,其实是一种毒蛊,叫七星灯,体积微小,而且无孔不入,一旦沾染到人体表面,就会疯狂往内部钻噬,快速腐化身体器官,可谓阴毒至极。 人能在阵道里迷路,但蛊虫不会。它们四处飞散,不受禁制,就能杀伤所遇见的军士,毒死一大片,再强的阵道也将土崩瓦解。 果然,阵里到处哀嚎,死伤无数。 阵外虚空中,道家众人见幽绿荧光在黑气里闪烁,情知是国舅爷放出毒蛊,纷纷拍手叫好。 长生真人目光矍铄,转身看向众门徒,微笑道:“曹先生祭起杀手锏,蛊虫不分敌友,你们帮不上忙,就随我去会会儒家吧!” 说罢,他轻扬拂尘,背着桃木剑,凌空漫步,奔向董仲舒所在的太阳阵。 “此阵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欲破此阵,当由生门入,往休门出,复从开门杀入。” 他嗓音清越,如仙人在云外高歌,悠扬而动听,飘进南北两朝强者心间。 “甲艮己离乙丁坤, 丙戊原来巽上存, 庚兑辛乾壬居震, 癸逢坎上起休门。” 八门的方位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不同时辰转动,而这四句歌诀,正是用以确认方位。 吟唱完毕,他来到大阵边缘,掐指略微一算,露出诧异之情。 “董仲舒,本座信手替你算了一卦,无论如何解,你都必死无疑!” 他率领道家群雄,浩浩荡荡走进生门,走到儒家师徒面前。 董仲舒负手立于中央,居高临下,睥睨着长生真人,脸色冷峻,“陈长生,你要跟杨瞎子抢饭碗,学装神弄鬼?老夫上承天命,凡夫俗子岂能算准?” 要论卜卦算命,当然要数杨玄机。 隔壁太阴阵里,杨玄机将这话听得真切,冷哼一声,心道:“现在咱们站在同一阵营,你还是管好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出战前,他也起过一卦,卦象确如长生真人所说,董仲舒已现必死之象。但站在北唐的立场上,他并不想看到董仲舒今日战死。 长生真人跟董仲舒对视,调侃道:“那日在长安城外,你大徒弟硬接我九字真言,结果倒退一十三步。如今你跌至八境中品,又内伤未愈,恐怕连徒弟都不如了……” 这是很明显的激将,他要激董仲舒正面硬接招数,跟他比拼内力。 正因为太明显,在场众人都能听出名堂,董仲舒才骑虎难下,更容易中招。他不能让儒家门人看出,他外强中干,只剩余威,已明显比不过文圣颜渊。 颜渊,如今成了董仲舒的逆鳞。 董仲舒脸色难堪,在全体门徒面前,断然不能丢失威严,正好强撑颜面,寒声道:“休说十三步,我这一生,还从没仓皇败退过,更不会输给不肖孽障!” 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他被长生真人逼上绝路,已经无路可退。至少他不能接受,自己被门下后生超越,夺走他的无上权威。 事已至此,只好拼了。 后方点将台上,任真将这些对话听得真切,脸色变幻不定。 无论他内心是否接受,在世人眼中,董仲舒毕竟是他的老师。这段师徒关系里,固然充满互相算计和利用,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董仲舒从未出手害过他。 为了留存百家,阻挠儒家独霸,他可以挫败董仲舒,却没有任何理由恨对方。 而在这种场合下,他们都为北唐而战,作为战友,更不能再划分敌我。万一董仲舒出现意外,真的战死,对北唐将是沉重的打击。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隐身的李慕白,眼神复杂,仿佛是在征求意见。 要不要救? 第367章 正一道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李慕白无动于衷。 眼前他最在意的事,是保护任真的安全。有袁猫首这一威胁潜伏在侧,他如果离开任真身边,就会将其陷于凶险境地。 跟董仲舒相比,毫无疑问,当然还是任真更重要。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见他没有反应,只好作罢,回身继续注视阵中的情况。 他担心董仲舒出事,不止是由于长生真人说出的卦象。他很清楚,自己跟颜渊联手,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从那以后,对方的气运陡然暴跌,就一蹶不振。 斜谷会战时,董仲舒遭到偷袭,身受重伤。其后颜渊破誓入八境,一路追杀他,致使他伤痕累累,江河日下。而在长安城外,他跟玄悲斗法,再度受创,伤情变本加厉。 时至今日,他的境界跌至八境下品,跟八境圆满的长生真人相比,存在很大的差距。 一入八境,固然生命力顽强,难以被杀死,但他垂垂老矣,又接连受创,如日薄西山,注定无法再维持旺盛的斗志。而对面的长生真人,精神矍铄,气血饱满,正是状态极佳之时。 所以说,必死之象,不是空穴来风。 长生真人左手持拂尘,右手结印,朗然道:“谁敢替本尊前去闯阵!” 此时太阳阵静止,尚未衍化出变数,故而外人无法看清门道,需得有人闯阵,牵引杀机显露,长生真人才敢正面破阵。 考验两家门下弟子的时候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方大群道士间,一名中年男子豁然跳出,站在长生真人前方,昂首挺胸。 此人脸廓方正,蓄着浓须,穿一身深蓝色道袍,头上带着逍遥巾,从外貌看稀松平常,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他的气息也很普通,平静说道:“道祖座下,华山,请赐教。” 此言一出,双方阵营俱是鸦雀无声。 道家弟子望着华山的高大背影,神情肃穆,由衷流露出敬重之情。 儒家众人则心头一震,都深知此人的赫赫威名,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跳出去迎战。 华山其貌不扬,却是长生真人的大弟子,在道家的地位仅次于老师,就相当于儒家的大先生。他能令万千道众拥戴,诚心拜服,其实力毋庸置疑,必定高深莫测。 道祖首徒出战,儒圣首徒却不在场,这该如何是好? 儒家阵营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尴尬。 华山见状,表情略显呆滞,并未显露倨傲之情,沉默地踏前,赤手空拳,迎向儒家众位贤哲。 他步伐沉稳,面对偌大儒家,没有丝毫怯意。 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华山步步逼近,七十二贤者里,封万里按捺不住,终于凌空弹出,拦住了华山的步伐。 从大先生到四先生,均无法到场,此刻的儒圣门徒里,竟以他这位五先生为首,不可不谓寒酸。矮子里拔将军,他只能硬着头皮接战。 两人甫一碰面,还没开始交手,这时,华山后方飘出一道爽朗笑声。 “大师兄亲自动手,我怎好意思看热闹!” 话音未落,一大串虚影从道家阵营里闪烁而出,刹那间,便已来到华山身后不远。 这是一名年轻道士,面白如玉,眉目清秀,生得极俊俏,而且身材高挑清瘦,称得上玉树临风。 “道祖座下,谭梦溪,请让我出出汗。” 年轻道士满面春风,扫视着前方的众多儒生,眼里浮出一抹莫名的惆怅之意。 他在南晋时,早就听闻无双国士元本溪的大名,可惜始终未能谋面,痛快战上一场,分出高下。若非如此,道家二弟子的名头,还是要比儒家二先生矮一头。 今日难逢劲敌,他心里有些惋惜。 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出场,道家众人急于立功,顿时又跳出四五人,在儒家面前叫阵。 “宋玉蟾!” “楼玄!” “张巨鹿!” …… 这几位,都是大名鼎鼎的道家高手,即便在北唐,也有不小的名气。他们陆续站出来,通名邀战,气势咄咄逼人,足以彰显出道家的人才济济。 与此相对,儒家众人齐喑,这场面看起来很寒碜。 董仲舒看在眼里,脸色青红不定,嘴角肌肉抽搐半天,寒声训斥道:“老七,老八,老九,人家都敢猖狂叫阵,你们这些作师兄的,还想当缩头乌龟?” 被老师当众点名,七先生等人无法再退缩,碍于颜面,只得出阵接战。 任真站在高台上,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五味俱陈,“儒家已有衰颓之势,而这正一道,比预想中还要强大……” 道家并非铁板一块,持有统一的理念和信仰,而是分成两大派,立场针锋相对。 以长生真人为首,今日出战这一派,叫做正一道,是南晋道家的主流正统,势力最庞大。 正一道专注于修炼金丹和符篆,假借外物以提升修为。奉行此道者,不必非得出家禁欲,亦可成家生育,烟火气息极浓,故而跟俗世朝廷亲近,得以大力传道。 另一派的势力目前更微弱,叫全真道,以长春真人为首。此道主张修真养性,清心寡欲,隐居在深山里,修炼内丹造化。由于修行极苦,又不染俗尘,此道难以广泛传播。 单是正一道,长生真人徒众如云,就能跟儒家叫板,道家的全部底蕴难以估量。幸亏那长春真人没有下山,否则形势将会更严峻。 想着这些,他喃喃地道:“以前总嘲笑他们,只会些鬼画符的本事。但愿这次别闹出大动静……”(第262章) 道家符篆,威力非同凡响,一旦催动起来,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有诡变莫测之机。而正一道,最擅此道。 以华山为首,出阵的道家数人纷纷凝结手印,姿态各异,以真力勾勒出符纹,攻向儒家几位贤哲。 一时间,阵内风雷大作,云雾翻滚,各种异象丛生。 董仲舒立于中央,不敢大意,双臂一振,浩然真力海洋扑打向前方,灌进迎战的几位弟子体内,彷如驱使傀儡,为他们输送强大的力量。 砰、砰、砰! 那几位贤哲只觉功力暴涨,浑身经脉贯通,都处于非常玄妙的状态中。他们欣喜地发现,自身实力变得空前强盛。 得到太阳阵加持,他们精神抖擞,这下再无怯意,奋然施展各自道法,迎战面前的对手。 道家阵营里,长生真人微凛,拔出本命木剑,径直刺向董仲舒。 “纳命来!” 第368章 全真道(感谢书友无网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太阴阵里。 毒蛊七星灯到处飞舞,大批军士没能幸免,纷纷倒在地上,痛苦哀嚎。阵型一乱,曹春风眼前的黑暗消散大片,渐渐恢复光明。 他的手段奏效了。 然而,战局并未就此明朗。 指挥布阵的薛饮冰见状,立即向后方援军发出号令,预先准备的后援军赶来,迅速救走伤员,同时开始抢修太阴阵。 更急迫的是,必须将曹春风困在这里,不能让他趁机逃脱。 曹春风白衣飘舞,去势极快。杨玄机手持地戮剑,紧随其后,剑势不遑多让。 曹春风即将赶至阵边,却听嗖嗖声从背后传出,两道血色剑气倏然刺来。 曹春风身躯一扭,如春风摆柳,姿态轻柔,从两剑中间的缝隙里游走而过,极其精准。稍有差池,他便可能被剑气挫伤。 下一刻,更诡异的情形发生了。 那两道剑气被曹春风避开后,明明应该继续前刺才对,却如有灵性,同时杀了个回马枪,交错成十字状,掉头绞杀回来。 此剑名为燕回闪。 曹春风骤惊,想不到还有后招,眼见十字剑气逼近,他来不及再施展妖孽身法,慌乱之下,只得倒弹而飞,重新回到阵道里。 这时候,杨玄机也到了。 地戮剑意淋漓绽放,猩红杀气宛如血雾,将曹春风笼罩其内。 杨玄机抬手挥剑,只在须臾间,便斩出十余剑,俨然构成一张紧密交织的剑网,这次不再留可供闪躲的缝隙,要彻底封杀曹春风。 曹春风调头,正面杨玄机的攻势,眼神冷戾可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还是太慢了!” 话音未落,他身躯急剧晃动,竟像是不倒翁一般,以左脚脚尖为支点,前仰后合,左摇右摆,速度快到了极致。几乎同时斩出的剑气,硬是被他逐一避开。 杨玄机闻言,冷哼一声,“再来!” 他高擎地戮剑,劈头盖脸斩下,剑尖闪烁着,这次轰杀出更多的剑影,宛如离弦之箭,一剑快过一剑,不给曹春风留下喘息之机,想一鼓作气斩杀他。 他的速度也不慢。 无奈曹春风更快。他的身躯疯狂扭动闪躲,白衣上下翻飞,从远处看去,就如一道白色龙卷风在旋转,看起来潇洒至极。 但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 唯快不破是不假,问题是他还没快到能无视地戮、反杀杨玄机的份上。他的体力更是有限,不可能无休止地躲闪下去。 杨玄机则不停变幻位置,在剑意凝成的血红结界里游走,剑势凌厉而刁钻,往往以意想不到的弧度斩来,令曹春风无法预判。他拼的不止是速度,还有剑招变化。 一个其疾如风。 一个难知如阴。 两大巅峰强者缠斗在一起,神出鬼没,难分难解,后面众军看得眼花缭乱,反应跟不上节奏。 任真也瞠目结舌,颠覆了对这二人旧有的认知。 他原先以为,曹春风手段阴毒,杀手锏是研究死尸炼就的鬼名堂。今日大开眼界,他才意识到,此人的鬼魅身法更是当世一绝。 杨玄机自不用说。阴阳太极图玄奥精妙,号称装得下神,弄得了鬼,极尽无穷变化。谁能料到,此人的剑法也出神入化,令天下剑修望尘莫及。 八境大宗师的底蕴,果然高深难测。 看了一会儿,任真的战意被点燃,心里想着,如其站在这儿望洋兴叹,还不如亲自出手,跟敌人大战一场,来得更痛快。 大丈夫生当如此,彼可取而代之。总有一日,他也要踏上八境,成为世间最顶尖的存在,如这两人一样,令世俗瞻仰敬畏。 此刻,正在通往巅峰的路上。 他脚步踏出,离开点将台,在虚空漫步。 他从阴阳太极阵中间穿过,继续向前,走向远方的敌群。 “陈白袍,可敢一战!” …… …… 万里之外,极南之地。 昆嵛山高耸入云,人迹罕至。 一名老道士赤着脚,坐在山间磻溪边的岩石上,手里端着铜盆,俯身望向溪里,纹丝不动,彷如入定一般。 溪水碧绿幽深,深不见底,一大群肥美鲤鱼聚在溪边,争先恐后抢夺鱼食,不时跃出水面,热闹得很。 老道士面容清癯,长眉银白,眯眼望着水里鱼群,眉眼间浮出艳羡之情。失神良久后,他扬手将铜盆里最后一点食料洒下,没再临渊羡鱼,而是抬头望向磻溪中央。 水面上荷叶片片,碧绿深处窜出两朵莲花,亭亭玉立,花蕊极浓艳。如此色彩,在周遭清幽环境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花期将过,已有数片粉瓣凋零,飘浮在水里。 偏偏在这时,一枝花苞探出尖尖的嫩角,刺破平静水面,晕起层层细微的涟漪。 “八百年气运将尽,此时才冒头,未免太迟了……” 老道士凝视着那株细苞,感叹一声,神色惆怅。 在他身后,一名黑衣老者闭目养神,听到这声叹息后,走到老道士身旁,并肩而立,面露惊喜之意。 “全真道气机焕发,这是好事啊!” 老道士闻言,笑容苦涩,瞥视黑衣老者一眼,“云龙,咱们这一派没落已久,成气候的就剩你我二人。你找我索要《两仪参同契》,可是挑中合适的传人了?” 黑衣老者姓李名云龙,听到这话,指着新生的那株功德气运莲,嘿嘿一笑。 “师兄,听说灵台山那池子莲花,最近凋落不少。他们盛极则衰,咱们否极泰来,莫非这就是气数转化?” 老道士皱眉,无奈地道:“不是这么个转化法。佛家又没碍着咱们的道,就算全真当兴,也不该夺他们的气运才是。你究竟把绝学传给谁了?” 他以为,师弟李凤首是劝服高僧入道,窃走了佛家气数,才会催发出一株新的气运莲。 李凤首笑逐颜开,拍了拍师兄长春真人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么缺德。要想宣扬全真道,自然得在俗世寻找大气运。那群秃驴?老子看不上!” 长春真人将信将疑。 李凤首负手而立,盯着那三株莲花看了半天,忽然说道:“师兄,看在新莲的份儿上,把整潭气运都借给我吧!” 第369章 三生万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庐江北岸。 在长生真人率领下,道家徒众纷纷进太阴阵,虚空原先的位置上,依然还留有一拨强者,未曾行动。 这些人清一色银甲白袍,手持长枪,威武雄壮,赫然是陈庆之的白袍军。 刚才二圣截江,令南晋主力损失惨重。陈庆之当机立断,命令主力大军在南岸休整待命,等武修们扫除北岸的巨大威胁后,再开拔渡江。 不止山上有武修,山下军营也藏龙卧虎。 陈庆之麾下有七千精锐,随他驰骋疆场多年,杀出白袍军的赫赫威名。这支最强之矛,便是由众多武修组成。陈白袍一身是胆,既然北岸出现劲敌,他自然要亲自上阵,来会会北唐群雄。 在白袍军前方,一名中年男子抱胸而立,英气逼人。 此人身高八尺,眉目俊朗,体格健硕,同样披一件白袍,威风凛凛。他手里握着的却非长枪,而是一根银色铁管,不长不短,似棍非棍,似箫非箫。 听到任真搦战,他迈步向前。 两人素昧平生,任真站在唐军最前方,凝视陈庆之的雄伟容姿,忍不住暗叹,此人仪表非俗,流露英武气概,跟说书人称颂的赵云颇有神似,不愧是一代名将。 赞叹归赞叹,任真斗志昂扬,并不会心生畏惧,如无数庸碌将士那样,未战先怯,千军万马避白袍。 古往今来,历史上不少名将之所以一战成名,扬名立万,正是因为他们能克服常人不敢想象的困难,战胜强劲的敌人,最终完成不可思议的奇迹。 对手越强,越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能力。强强交锋中,失败的那位就会成为垫脚石,用自身累积的一世功名,将胜者送上巅峰。 眼前就是这样。 陈庆之百战百胜,被民间尊为白袍战神,俨然是一副不可战胜的形象。而任真,所有名望都基于长安之行,在战场上未立寸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无法跟白袍相提并论。 对他来说,挡在面前的是最难跨越的高山,同时,也是世间最大的一块垫脚石。 关键在于,他迈的步子够不够大,能否将陈白袍踩在脚下。 任真内心很激动。今日只要打败陈庆之,终结对方的不败神话,他就是真正的出道即巅峰,还是战争史上的最巅峰。 他攥着拳头,再次说了一遍,语气坚定。 “陈白袍,可敢一战!” 陈庆之隔空对视,目光古井无波,淡淡道:“你是谁?” 为将者知彼知己,他当然清楚,眼前这年轻人就是吹水侯。此时故意这么问,是在攻心,给任真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 在战场上,我就是神,无数人梦想着战胜我,取而代之。而你是无名小辈,连让我认识你的水准都没有,还有何资格跟我对垒叫板? 听到这种话,意志不够坚定的将领,往往容易自卑挫败,重新温习敌人的强大,心气被磨灭大半。 任真闻言,微微一怔,有点意思。 他盯着陈庆之身上的白袍,嘴角挑起,笑道:“战场上穿白袍,很容易弄脏的,还是我帮你脱下来吧。” 说着,他双手一伸,左右手腕各有红光闪烁,刹那间,两片血色长剑出现在掌间。 正是他的本命,六合剑。 斜谷会战后,此剑出世不久,就被他一分为二,一片化作剑镯,随身携带,另一片则送给顾海棠,两者相互感应沟通。 这次出征,海棠被留在皇宫里,潜心养伤,六合剑派不上用场,她又担心他的安危,于是便将另一片还了回来。 时至今日,六合剑终于能合二为一。 陈庆之神色微变,感知到剑身的冷冽杀机,问道:“你用的是双剑?” 于剑道而言,贵在精一,最忌贪心驳杂。大多数人毕其一生,连一剑都练不好,更不用说双剑,这就相当于歧途,不仅不会练出太大威力,反而徒有虚表,枉费心神。 所以他有些惊讶,任真竟没被长辈劝止,还敢修炼双剑。 任真看着他手里那根铁管,反问道:“你这又是什么兵器?” 陈庆之凝眉,没有回答问题,说道:“你自取其辱,我可以成全你,不过,咱们稍后再决战。” 任真诧异,“为何?” 陈庆之转头,视线移向右侧,神情崇敬,“道祖十余年未出手,今日岂能错过?” …… …… 十余年未出手,这个说法不够准确。 上次在长安城外,长生真人还曾跟颜渊大动干戈,双方连拼十字,将颜渊震退一十三步。但那场决斗没有外人旁观。 像今日这样,他在大庭广众下出手,确实是十余年来头一次。 那柄桃木剑一出,意味着道祖要动全力,誓杀儒圣。 太阳阵中,长生真人罡步向前,速度并不快,但身躯轻忽飘渺,让人捉摸不定。赶至董仲舒面前时,他右手掐诀,左手扬剑,剑指青天。 道家也有剑。 道家之剑,跟兵家之不同,重在明天道,而非体术,更非凌厉杀伐。 他们的剑多用桃木雕刻,粗钝无锋,这便是主动放弃形,不以锋芒伤人,这样才能专心凝意,修炼自己的道。 眼前这把木剑,名为五斗米,它就是长生真人的道。 那么,何为道? 长生真人手腕微抖,神采飞扬,嗓音清越,“听说剑圣北归后,曾悟剑十如来,令万剑来朝。可惜,他今日不在场,无法印证高下。” 话音未落,场间众人已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木剑高擎,竟在虚空凝出无数道青色剑气,整齐排成数十排,如孔雀开屏一般,越往上,剑气越密集而浩大,彷如擎天的剑锋,快要倒塌下来。 这副画面震撼至极。 仅凭一把木剑,就能衍化出万道剑气。 这真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 难怪长生真人要跟剑圣印证高下。任真悟出的剑十霸气绝伦,能号令万剑,为他所用,同样气势浩荡。区别在于,任真调遣的都是有形铁剑,威力有限。 而长生真人这一剑,是以道家法力凝出,蕴藏玄妙难言的真意,绝非朝夕之功。它如同清风一般,精纯明净,不见凌厉杀气,但没人敢怀疑它的威力。 不仅如此,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场间另外两位大宗师,一者其疾如风,一者难知如阴,皆登峰造极,成就各自追求的极致。 而长生真人这一剑,沉稳从容,并不追求速度,而是如森林一般,徐徐展开,以缜密而华丽的姿态面对敌人。 这正是其徐如林的完美演绎。 有朝一日,任真若跟长生真人对决,不知是否敢再喊一声剑来。 面对这漫天剑气,董仲舒不禁倒退一步,表情凝重到了极点,惊呼道:“大衍之术……你竟然练成了!” 第370章 大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衍,通“演”。大衍,就是推演天地万物的意思。 可见,这大衍之术是一门多么博大高深的道法,能将天地万物都包涵在内。 董仲舒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大衍之术,竟然被长生真人参透了。此道法乃上古大贤所创,早已失传数千年,世间几乎无人听闻过,而董仲舒恰好是知情者之一。 春秋诸子百家,并非妄自尊大,闭门造车,他们相互借鉴融合,研究的学问经常有共通之处。 譬如,一部《周易》,被誉为大道之源,不仅被道家当作经典巨著,在儒家也尊列五经之一,同样,阴阳家也奉若圭臬,可以说是算命先生的必修科目。 大衍之术,根源就出自《周易》,故而身为儒圣,董仲舒能知晓这门神通,并不奇怪。如果有机缘得到此术,他会摒弃门户之别,毫不犹豫地修炼它。 相邻的太阴阵里,杨玄机正忙于厮杀,听见大衍之术的名号,同样为之一震。上古秘术出世,这下董仲舒真有杀身之祸了。 另一边虚空,任真虽见识渊博,却没听过大衍之术,更没心情在意这点。他盯着长生真人衍化出的万道剑气,神情震撼。 夜游星海、领悟剑十后,他自认为那一剑霸气绝伦,仅就剑招本身而言,天下罕逢敌手。谁曾想,今日竟能目睹如此震撼的画面。 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家神通果然了得。这三生万剑,足以跟剑十如来媲美,而且由八境强者使出,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老师,你能扛得住吗?” 他心脏砰砰直跳,替董仲舒捏了把汗。 太阳阵里,长生真人微微一笑,“能看破此剑根基,你的眼光倒是不错,就看本事如何了。” 说罢,他向前迈出一步,木剑落下。 扇面前扑,遮天蔽日,万道剑气如顶礼朝拜,同时斩向董仲舒。 它们的速度不快,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罡气,更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从容不迫,沉稳有序地斩落,仿佛天在崩塌下来。 如此碾压,董仲舒无路可退,只能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气沉丹田,汇聚全部真力,准备迎接毕生最大的考验。 他闭着眼睛,收拳蓄势,振声颂念。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这是儒家脍炙人口的名篇《正气歌》,阐述了儒家修行的根基所在。“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游离天地间的浩然气,是儒家的力量来源。 儒家修行,就是顺承天地,在天地间弘扬正气。 董仲舒高唱这首歌时,整座太阳阵高速旋转,阵内外的天地产生感应,也开始颤动起来。 阵内,构建此阵的儒家弟子真力全部外溢,流淌到一起,如百川入海,被牵引到儒圣面前; 阵外,虚空浓雾被抽丝剥茧,分离出道道浩然气,宛如细长的棉线,急遽游动着,凝聚飘浮在儒圣面前。 儒圣强行牵引天地,拼尽毕生功力,就是要凝出最强的一个字,来跟道生万剑相抗衡。 他要写的,不是天地君亲师,不是仁义礼智信。 随着浩然气滚滚汇聚,他面前那道古字的轮廓渐渐明显。 儒。 这是天下读书人共有的面貌,也是董仲舒最根本的身份。先是儒,后成圣。唯有此字,才能让他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 剑落,铺天盖地。 字出,浩气凛然。 儒道二圣交锋,气概坦荡,可昭日月。 两股伟力太过浩瀚,太阳阵承受不住,迅速崩溃,不止是儒家众人,连同破阵的道家门徒一起,全被震飞出去。 阵先破,董仲舒的力量便瓦解一部分。 那道儒字出现裂痕,分崩离析。 董仲舒脸色雪白,面对浩瀚伟力冲击,紧咬嘴唇硬撑着,却定不住身形,砰砰砰逐步倒退。 共退九步。 身负旧伤,仍以八境下品,硬扛八境圆满、大衍古术,这已经超出他的极限。 董仲舒颤颤巍巍,头颅微昂,猝然朝天吐出鲜血,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尽力了,奈何长生真人太强。 任真看得内心悲怆,眼泪打转,恨不得冲过去扶起老师,但心里清楚,即便他有那份实力,也不能插手。这是圣人之间的斗法,更是两个男人的较量,纵然战败,也绝不能输掉尊严。 董仲舒以手按地,艰难站起来,霜发凌乱,脸色瞬间苍老许多,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只是,他眼里那股傲意,始终不曾黯淡。 “老夫再不济,也不会输给孽徒!” 当日颜渊明哲保身,退了十三步。今日董仲舒不肯认怂,赌上性命,退了九步。 孤傲,何尝不是一种信念。 长生真人摇头,怜悯地看着董仲舒,“这么大一把年纪,何苦死要面子?硬接这一剑的后果,就是你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了。” 杀死一名八境强者,太不容易,眼前正是大好良机,他不会放虎归山,让董仲舒逃走。 “你既然清楚,我用的是大衍之术,早就应该明白,我推演的不止一剑。” 他再进一步,抚摸着本命木剑,面露惋惜,“我原先的假想敌是顾剑棠,他最年轻,前途无量。可惜他自投罗网,金陵那一战,我还没观摩透彻,他就被陛下打败了。” 任真在远方观战,琢磨着话里的意味,有些困惑。 “大衍之术,可以追本溯源,以形推神,衍化出功法最相似的面貌。刚才衍化的新招剑十,威力差强人意,现在就用剑六蛟龙,为你践行吧!” 他手中木剑再次挥起。 任真神情大变。 难怪刚才那一剑,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模仿他练成的! 这个长生真人太可怕了,按他刚才的话意,分明是运用大衍之术,根据剑圣施展出的剑招外形,推衍出它们的神意,从而达到模仿乃至偷学孤独九剑的效果! 边看边学,看完就会,世上真有这么逆天的功法? 任真震撼无语。如果长生真人没夸大其词,以后谁还敢跟他交手,那样岂非等于传他功法,帮他越来越强! 任真瞪大眼眸,死死盯着长生真人,倒要看他如何一剑起蛟龙。 第371章 儒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挥剑之际,长生真人犹在感慨。 “剑十如来,乃剑圣新创的绝招,惜乎我未能亲眼领略,单是听世人描绘万剑来朝的画面,便心驰神往。一番推衍过后,练成刚才那一剑,恐怕无法得其神韵。” 他看向董仲舒,话意陡转。 “接下来就不一样了。在金陵大战时,我曾在场观摩他施展剑六,自问已参透九分真意。董仲舒,看你现在这副惨状,果然是必死之象。” 话音落时,桃木剑已出,却非斩向董仲舒,而是指着相反方向。 骊江之上。 大片浓雾骤然消散。 辽阔江面出现两道沟壑,江水在那里突兀断层。 一大段江流被截出,粗壮如青色巨剑,腾空而起,又如青龙出水,扶摇直上天穹。 一剑如龙,这一截江,便是剑六蛟龙。 当年剑圣飞渡嘉陵江,驭剑穿梭在滔滔江潮间,受雄浑声势感染,心境豁然开朗,即兴以一剑截江,化作蛟龙在天,由此得悟剑六。 今日意象,跟当年如出一辙。 长生真人没有口出狂言,这一剑,确实尽得剑六神髓。就算让顾海棠重回巅峰,使出剑六,也不过是如此光景。 远处,陈庆之昂首仰望,心潮澎湃。 “化剑圣,战儒圣,道祖这份气魄,简直震古烁今!” 任真听到溢美之词,凝视着高空那道水龙,眉头深深皱起来。他是精通剑六的人,作为内行,更能看出这一剑的非凡。 领悟大衍古术后,长生真人的境界臻至圆满,崭露出的战力确实太强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毫不怀疑,长生真人如今的造诣,绝对比本命未破前的董仲舒更高深。 剑道修行非常艰难,不仅讲究形和神,还有一层至关重要,那就是气。没有足够精沛的剑气,就算形神兼备,将剑招参悟透彻,也无法淋漓发挥出来。 尤其是,长生真人出身道门,不修剑气,要动用剑圣绝学,只会难上加难。但他做到了,因为他并非依样画葫芦,一味模仿剑圣,而是不断摸索,凭借近乎妖孽的悟性,将剑招跟道家内力融合为一。 他不养剑气,就因地制宜,想办法拿道家真气代替。经过改良,他以大衍古术偷学的招数,才能为他所用。 这是多么可怕的武学天赋。 “当初董仲舒臻至圆满,野心膨胀,就想立教封神,独霸北唐五百年。这长生真人,看起来道貌岸然,不像董仲舒戾气太盛,但如果让他晋入第九境,后果只会更严重……” 任真默默想着,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道家正一派入世,听命于南晋武帝和朝廷,这点毋庸置疑。陈玄霸已是九境之身,寿元五百载,如果再加一个陈长生,两人狼狈为奸,天下绝无敌手。 到时候,任凭北唐有再多八境强者,恐怕也杀不死二陈。 北唐女帝害死他母亲叶小姐,而南晋武帝为了两朝议和,设计杀死降将任天行,才是最大的死敌。 一旦让两名九境联手,他还拿什么跟南晋斗?即使他也顺利晋入九境,这场架依然没法打。 漫说悠悠五百年,未来南晋横扫天下,以武帝的毒辣,斩草除根,绝不会让他活过几十年。 想到这些,他的眼眸眯了起来。 他转过头,望着点将台上的李慕白,面露杀意。 李慕白感受到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战机稍纵即逝,趁现在还有董仲舒吸引火力,长生真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轰杀儒圣上,他这位隐身的风云强者偷袭,应该能重创对方。 事关北唐安危,百年大势,绝不能再顾忌所谓的道义,李慕白必须出手。 他提着铁剑,悄然靠近长生真人,酝酿致命一击。 这时候,长生真人的剑六落了下来。 水龙高达数十丈,悬浮在虚空,形神气俱是饱满圆融,随着木剑一挥,擎天水龙遽然俯冲而下,曳着呼啸疾风,直撞向董仲舒。 水龙前端太过粗壮,它还没靠近地面,巨大黑影已将董仲舒的身影笼罩在内。相比之下,他是那么的渺小,微不足道。 阴影里,董仲舒纹丝不动,昂着头颅。 不是他不想退,更非无惧此剑威势,而是他已然动不了。 为了对抗三生万剑,刚才他那撼天一击,透支了他全部的气力。儒字破碎后,他遭受恐怖冲击,全身经脉被震碎无数,纵然还能运功,却也是回光返照,无济于事。 他从没料到,对手会这么强,强到让他无力回天。 到了这份上,他更不能当逃兵。如果他逃走,军心大乱,庐江城就彻底守不住了。 就算他能逃脱,后半生也无法再修行,甚至可能会落下病根,在榻间苟延残喘,度过残生。 他一生要强,从未在人前低头。对他来说,这样凄惨的收场,生不如死,绝非他想要的人生结局。 尊为一家圣人,纵横北唐,威震天下,他就算是死,也要轰轰烈烈,正大光明,也要死得有骨气。 道祖剑圣,均是豪杰,死在他们合璧的绝学下,不算蒙羞。 无法在高潮中落幕,那就用落幕,成就一个高潮吧。 董仲舒攥着拳头,深吸一口气,面对呼啸而来的水龙,老脸上泛起最后的笑容。 这一生,始终桀骜,从未放弃骄傲。 下一刻,整个江畔,都震荡着他狂放的笑声。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正忙于厮杀的儒家门人、北唐将士,无不神情震惊,从各处转身望向董仲舒。 话音落下,同时,一道震耳的爆炸声响起。 在水龙即将砸到董仲舒身上的一刻,他凝聚最后一点真力,爆体而亡。 一代儒圣,就此陨落。 他死在了战场上。 他纵有千般不是,最后为守护北唐而死,也无愧于圣人名号。 哪怕战死,他也没有临阵逃跑,置万千将士于不顾。他最后这一战,配得上他毕生的骄傲。 为了捍卫北唐最后要塞,他挺身而出,真的尽力了。 *******,*******。 这就是儒。 接下来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第372章 两败俱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生真人身后,李慕白火速赶来。 在动身离开点将台的那一刻,他并非没想过,先冲过去援救董仲舒,但长生真人的功力太强,他不敢确定,以自己目前的修为,能否挡下这一剑,救走董仲舒。 而且,即使他能做到,隐藏的行迹就会暴露,自然也无法再偷袭长生真人。如果这样做,董仲舒未必能保全,更无法挽救整个战局。长生真人得势,北唐形势只会更加严峻。 相比之下,偷袭长生真人,才是对全局更有利的选择。只要他遭受重创,就等于跟董仲舒兑子,两朝重回均势,董仲舒造成的劣势也就弥补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慕白来不及顾虑太多,只记得任真那句交代,杀死八境,这笔买卖才划算。 所以,他直奔长生真人而来。 长生真人斩落水龙,这一招数用老,木剑仍在下垂,没有重新复位,更不可能察觉到,致命的危机正从后方降临。 他满面春风,对刚才一剑的威力颇为满意。毕竟,杀死八境太难,最近几年,风云十强排名不断变化,却始终不见有大宗师陨落。 今日他初战告捷,将排名压过自己多年的儒圣斩杀,怎能不扬眉吐气,意气风发。 他捋动胡须,从容转身,准备退出太阳阵。 不得不说,人算不如天算,他转身的时机太精准。 恰在此时,李慕白的铁剑迎面斩落。咔嚓一声,长生真人被砍中,鲜血四溅。 他那只还在捋胡须的右手,连同整条臂膀,被李慕白一剑劈掉,干净利落,坠落到地上! 十大风云强者里,北唐的萧铁伞中了任真的偷袭之计,痛失一臂。无独有偶,南晋的长生真人也没能幸免,将右臂断送在这里。 他应该感到庆幸,当李慕白扬剑时,自己刚好侧身回转,避开了要害部位。否则,他已经被劈成两半,死无全尸了。 他脸色霎时惨白,剧烈的痛楚袭遍全身,他根本来不及判断,出于本能意识,拼命朝后方逃窜。 断臂处鲜血狂喷,洋洋洒洒,飞溅到空中,有一小部分沾染到李慕白身上。隐身神通怕水,他就此显露真身。 长生真人见到这一幕,瞳孔不禁收缩,惊愕于这戴斗笠的汉子是谁,更想不通对方为何能凭空出现。 他退意决绝,瞬间退出数十丈,才停住身形,急忙封住身体右侧的全部穴道,阻止继续失血,同时也防止李慕白剑上有毒,扩散进脏腑内部。 “你……是谁!” 他话音颤抖,不止是嘴唇,痛得全身都在颤抖。 李慕白行踪暴露,便不必再隐藏,摘下斗笠,露出一头银发。 “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替夫子报仇,留下你的老命。” 他神情惋惜,清楚巅峰强者生命顽强,长生真人纵然痛失一臂,毕竟八境圆满的修为还在,刚才错过天赐良机,今日已无法再杀死他。 儒圣陨,道祖残,这对强者算是兑子。 相邻的太阴阵里,另外两大宗师见战场形势剧变,都放弃缠斗厮杀,跳出圈子。 杨玄机回到任真身旁,侧首对着下方地面,神情肃穆,应该是在向董仲舒的尸首致哀。为国捐躯,今日的儒圣,值得所有唐人的敬重。 师尊战死疆场,众多儒家贤哲哪还有心情恋战,默默围在董仲舒身边,守护着老人的遗体,场间气氛悲怆至极。 曹春风则身形闪烁,赶到长生真人身前护卫,掩护他回到阵营。 道家众人也不敢大意,簇拥着老师撤离,他们万万没想到,老师会在极盛之时遭创,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就算他能维持住现有修为,经此一役,也必然元气大伤,再难恢复半个时辰前的巅峰状态。 场间的变化太快,而且太诡异了。 曹春风伫立虚空,愤怒地盯着任真,如同一条站立起来的蝮蛇,眼神怨毒,恨不得将任真生吞活剥。 前几年,他亲手调教任真长大,暗中在侧观察,对这徒弟的心机手段再了解不过。关于隐身和易容的神通,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能迅速想通原委。 派李慕白暗中蛰伏,试图刺杀南晋强者,这次是他低估了任真的胆量,明知体内有毒蛊,竟然还敢反咬一口。 他额头渗出冷汗,心有余悸。若非董仲舒陨落,逼得李慕白仓促出手,任真的最终意图,恐怕是要让墨家巨子对付自己,逼自己交出解药。 他咬牙切齿,寒声道:“吹水侯,你好厉害的手段!” 任真不温不火,回敬道:“过奖了。我最近身患重病,心情不太好,想拿南晋开刀,让你们长点记性。要不是你们兵锋太盛,咄咄逼人,我也不愿亲自出战。” 这话看似漫不经心,随口一说,曹春风却听得明白,任真是被中蛊一事激怒了,想拿偷袭长生真人的手段警告南晋,最好别太放肆,逼他撕破脸皮。 曹春风面目狰狞,恶狠狠地道:“总有一天,你会生不如死!” 杨玄机闻言,猛然皱眉,持剑踏前一步,准备跟曹春风再战一场,生擒这个活死人回营,替任真解蛊。 曹春风见状,撩起遮挡视线的乱发,盯着杨玄机,漠然道:“这次没能杀你,是因为对你一无所知。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战时,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他的嗓音凄厉,让人不寒而栗。 武帝是绣衣坊的最高掌控者,任真虽为坊主,实际只是个傀儡,曹春风才是绣衣坊真正的打理者。 这次回去后,他会连夜传信金陵,让绣衣坊调动全部力量,查察关于八境盲眼剑客的所有信息。 他要对杨玄机了如指掌,看破此人的一切。 点将台上,绣绣站在那里,彷如局外人,始终没能跟上战斗的节奏。她以眼神询问曹春风,她要不要伺机出手,再跳出来扭转战局。 曹春风微微摇头,示意她别轻举妄动,然后冷冷说一声,“撤!” 这一战两败俱伤,出乎意料,长生真人又身负重伤,他们没有再强攻下去的必要,只能就此作罢。 任真见状,转头看向对面的陈庆之,怅然道:“可惜咱们初次交锋,没能痛快战一场……” 陈庆之冷哼一声,讥笑道:“区区五境,真敢跟我战一场?你知道我是何等修为吗?” 他转身离去。 任真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他自然清楚陈庆之的底细。七境上品,此人不止足智多谋,更是武艺超群,自身实力堪称完美,跟国士元本溪是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以五境中品战七境上品,听起来太耸人听闻。只有任真自己才清楚,他已准备好杀手锏,本来这一战,有希望正面击杀对方。 可惜,董仲舒身陨,太阳阵先破,错失良机。 要不然,他一定会让陈白袍好好领教,什么叫太极生两仪。 第373章 薪火相传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场庐江鏖战,以两败俱伤的结果匆匆收场。 北唐损折的是儒圣董仲舒。这些年,夫子被北唐文人奉为泰山北斗,在他的率领下,儒家步入鼎盛时期,最终实现一家独大。朝野内外,到处都活跃着儒家读书人。 他的陨落,壮烈而沉重,必会给儒家乃至整个北唐,造成难以想象的冲击。南北巅峰战力的均衡态势,也已直接打破,继剑圣之后,北唐又折一圣,形势岌岌可危。 南晋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长生真人亲赴战场,首战便大功告捷,一剑斩杀儒圣,彰显出炉火纯青的巅峰造诣,也正是气机最旺盛之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最可能成为第二位迈入九境的强者。 然而,李慕白临时下山,在任真安排下隐身出战,避开了南晋眼线,成为暗藏的杀招。月满则亏,长生真人痛失一臂,气运从巅峰暴跌,再想突破境界,希望已经渺茫。 儒陨道损,是重要的转折点。 江山如画,曾经多少豪杰。 由此而始,旧时代的齿轮崩坏,渐行渐远。 气运此长彼消,新时代的轮廓扑朔迷离,谁都不知道,未来大陆将演变成怎样的格局,又将涌现出哪些新面孔,谱写风流。 眼前,经此一战后,南晋白袍军锋芒受挫,屡战屡胜的势头受到遏制。儒圣的自爆,道祖的重伤,向南晋军士传递了一个信息。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中路军被逼到这份上,北唐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死守庐江城,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望风逃窜,溃不成军。只要打不垮北岸的任真驻军,就别想顺利渡过庐江。 遭到阻击后,陈庆之稳重起见,没再贸然渡江强攻,而是在南岸驻扎固守,对渡江失败的军队进行休整,同时,耐心等候两翼晋军的推进。 只要另外两路齐头并进,跟上他的节奏,届时,三路都攻至两界山区,对庐江城左右合围,即使守军再顽强,也是孤城一座,终究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两军隔江对峙,在任真预料之中。 他知道,陈白袍等的是三军会合,想凭整体优势碾压向前。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只靠眼前的兵力,就真的守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引诱白袍军出击,先粉碎这支精锐主力,才能扭转全局。 鏖战第二天,江畔军营里举行简单的葬礼,祭奠儒圣。 全军上下披白,气氛沉闷,他们都亲眼目睹,董夫子死得壮烈,宁肯选择自爆,也不愿死在敌人剑下,如此决绝的姿态,令人动容。 文人坚贞不屈的气节,更鼓舞了他们捍卫北唐疆土的信念。 葬礼过后,众多贤哲聚在一起,商量接下来如何治理丧事。 儒家最重孝道,一应礼仪必不可少,不能就这么草草敷衍了事。夫子尊为一家圣人,受北唐臣民推崇,如今他为国捐躯,就算不用举国披丧,也理应得到百姓的哀悼。 老人们也讲究落叶归根,夫子虽战死庐江,终南圣地才是他的归宿。作为弟子门生,贤哲们一致认为,得在终南山设立衣冠冢,举行祭祀大典。 但眼前战局焦灼,他们这些儒生是阻击敌军的核心力量,断然不能离开军营。最终,他们商量后决定,让六师兄薛饮冰代表他们,护送老师的灵位回山,替他护陵守孝。 次日清晨,任真同师兄们出营,恭送老师的亡灵回家。 为表孝心,任真又独自再送一程,一直随薛饮冰走到两界山前。 薛饮冰心知,小师弟是有话对他说,于是路上行得很慢,跟任真骑马并肩。 “师弟,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任真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叹了口气,面容苦涩。 当日董仲舒在战死前,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要把儒家托付给任真。这句遗言的用意太深,而且又被门下众弟子听见,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 谁都知道,自从斜谷会战后,儒家二圣并立,夫子和大先生撕破脸皮,明争暗斗不止,早已不是以前夫子独掌大权的时代。夫子死了,按理说,尊师阵营也就不复存在,儒家将全部归由颜渊执掌。 然而,问题就出在,夫子最后喊了那句话。他告诉天下人,任真将继承他的衣钵,就等于说,任真才是名正言顺的儒家领袖,而非颜渊。 颜渊虽被敕封文圣,享有圣人尊荣,但得不到衣钵,就没资格发号施令,统领天下文人。 师徒传承,正统名份,这是儒家理念里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趋炎附势的人,想迎合文圣颜渊,在内斗里得利,自然不在意这些说法,还会继续拥戴颜渊。但那些骨子里真正尊师重道的文人,却不会弃如敝履,无视夫子的遗言。 夫子既然明言,把儒家交给任真,那么,他们就得遵从圣人遗志,矢志不渝,在任真的率领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变心的,早就变了。不想变的,永远不会变。 董仲舒的遗言,完全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你要替我斗垮颜渊。 名为传承,实则是离间。有了这句话,就算任真不想斗,颜渊也不会放过他。 与八境强者为敌,这份担子,岂能不重? 任真苦笑道:“若非南晋犯境,我真想替你守陵,去终南山躲几年。” 薛饮冰不知说啥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任真看着薛饮冰,问道:“师兄,上次我的弟子任真打伤薛清舞,你是不是耿耿于怀?” 薛饮冰干笑一声,“你为何这么问?” 没有明说,就代表心里还是介意,存在隔阂。 任真诚恳地道:“你公私分明,大义凛然,不会因为她的事,耽误抵御外敌,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最近待我,似乎不如以前热情。” 薛饮冰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想多了。” 任真见状,补充道:“我徒弟出手没轻重,好在我看到她已恢复容貌,但愿你能宽恕。这次大战,她也受伤不轻,我准备送她回京疗伤,顺便再传她一剑,就当作弥补愧疚吧……” 说是愧疚,其实战台上死伤自负,当初任真并没使用卑鄙手段,而且是薛清舞猖狂在先,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惩罚她。 薛饮冰嗯了一声,表情微松。 再传一剑,自然指的是剑圣绝学。对剑修而言,这绝对是份大礼,他很清楚其中的分量。 任真继续说道:“养伤的时间,刚好能让她抽空修炼。师兄你去终南山守陵,或许会枯燥,所以,我想也送你一份小礼物,供你消遣时间。” 薛饮冰感到意外,“哦?” 他不明白任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任真从袖里掏出一份小册子,黯然道:“老师这次来前线找我,本来还想跟我切磋探讨春秋大义,现在却阴阳两隔。这份春秋真解,是我撰写的,不想再留着了。” 说着,他把册子递给薛饮冰。 “里面所写的见解,未必正确,但是我的肺腑之言。师兄无聊时,可以看看,抛砖引玉,说不定能让你有收获。看完之后,就麻烦你把它烧给老师吧……” 薛饮冰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朝任真郑重行礼。 他深知,以老师的倨傲脾气,几乎不会请教他人学问,既然肯放下身段,主动跟任真探讨春秋,就说明任真的春秋真解,大概离至圣精义非常接近。 任真肯把它送给自己,这份礼物,实在太重了。 “师弟如此厚礼,我无以为报。但有句丑话,我得说在前头。我生性懒散,厌倦争斗,你若是想拿它收买我,让我帮你跟大师兄较量,就是找错人了。禀性难移,我可以退还给你。” 任真摇头,微笑说道:“师兄多虑了。我对你只有欣赏和敬佩,更没想过利用你去争名逐利。你只管参悟春秋就好,我只是希望,未来北唐有奸佞作乱时,你能有实力站出来,惩奸除恶。” 薛饮冰已是七境上品,若能悟透春秋,前途肯定无可限量。到时他肯出面,北唐还有铲除不了的恶人吗? 他现在还不明白,任真此举藏有很深的用意。 他凝重点头,答道:“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任真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师兄,何必把名利看得太开。大师兄都说当仁不让,何况你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和束缚。要不,我帮你成为下一代儒圣?” 第374章 疑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安,皇宫。 明德殿后有方花园,花园旁有间小屋。 屋里烟气缭绕,透着一股淡雅幽香。清晨的曙光从窗格里刺进,照着这些弥漫的白烟,颇有意境。 屋子的主人元本溪,穿着一身素缟麻衣,站在高桌前,望着香炉后那块灵牌出神,眼珠深深凹陷,看来是彻夜未眠。 “先师文崇儒圣董仲舒之灵位” 文崇二字,是女帝钦定的儒圣谥号。董仲舒战死当天,京城就收到了讣告,朝堂震惊,君臣开始商议治丧追封等一应事宜,以告慰在天之灵。 元本溪没参与这些琐事。 听闻噩耗后,这位身体孱弱的二先生换上丧服,在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天,沉默不言。 弟子为师长守丧,本可以不穿丧服,只需心丧三年。但看他此时情形,应该是两种丧礼一起守了。 他号称国士,智谋无双,胸藏宏图大志,但在夫子面前,始终毕恭毕敬,恪守弟子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礼数的地方。 不是因为董仲舒武力高绝,性情霸道,而是他饱读经书,从骨子里尊奉忠孝节义,身体力行,由衷地敬重师长。尽心服侍君王和老师,是他作为儒生的坚守。 正因如此,在众多门徒弟子里,董仲舒最赞赏和信任的,也是二先生。 如今董仲舒陨落,最悲痛的人,毫无疑问是他。 他积病多年,本就气血虚亏,自己爱戴的老师辞世,他痛彻心扉,脸色更是苍白难看,有病情恶化的迹象。 故人已逝,豪杰凋零,真要到新陈代谢、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么…… 想着老师最后那句遗言,他陷入沉思。 论尊师重道,他是儒圣座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董仲舒将衣钵传给任真,那么,他该不该站出来,支持小师弟? 他闭上眼,照常深思熟虑着,满脸疲惫,显露些许老态。 某一刻,他忽然皱眉,睁开双眼,眸里绽放出精湛的寒光。 未几,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温和的话音如春风一般,从他身后响起。 “师弟,这屋里太沉闷,多出去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称二先生为师弟,还能是谁? 元本溪没搭腔,眯眼注视着灵位,甚至没有转身去看颜渊。 老师战死疆场,下杀手的仇敌固然是长生真人,但他在上战场前,就拜大弟子颜渊所赐,浑身伤痕累累。若非如此,他纵然不敌长生真人,也有能力自保,全身而退,绝不至于战死。 如此算来,罪魁祸首还是颜渊。 对于老师,两人的立场泾渭分明,不容调和。在这种时候,颜渊跑来找元本溪,究竟是何居心? 见元本溪无动于衷,颜渊进屋坐下,打量着他身上的孝服,眼神讥讽,话音却依然和蔼,“我就知道,老师仙逝,除了我,一定数二师弟最痛心,果不其然!” 元本溪眉头紧皱,神情冷峻,背身说道:“有事吗?” 颜渊收敛笑意,从茶桌上捻起一小搓草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眼光和心机都比我强,所以我想听听,对于老师的战死,你有什么看法?” 元本溪冷哼一声,转身收走纸上摊着的草药,“论心机,我不如你阴毒。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兜弯子。” 颜渊抬头,正视着他,认真地道:“你看过军报,应该知道战场当时的情形。难道你不认为,老师之所以战死,都怪小师弟指挥无方,见死不救?” 元本溪坐到对面,没有搭话。 颜渊继续说道:“李慕白不会凭空出现,这事很古怪,我怀疑,蔡酒诗跟那群叛逆暗中有勾结。听说军营里还有名剑道余孽,实力强劲,更能印证这一点。” “而且,李慕白既肯为朝廷出力,又何须让老师去迎战劲敌?这明摆着是想让老师出丑,看他的笑话。李慕白有偷袭陈长生的功夫,难道会救不下老师?” 说完这些推论,他叹息一声,装出悲痛的神情,“可惜咱们老师识人不明,白白疼爱蔡酒诗一场,在最关键时刻,却被自己的爱徒算计了!” 元本溪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颜渊。 颜渊被看得不自在,干笑道:“老二,你心思缜密,倒是帮我分析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元本溪这才开口,“你无非是想说,我不能支持小师弟。” 寥寥一语,切中关键。 无论任真有多可疑,董仲舒死得有多冤,这些分析都不该从幸灾乐祸的颜渊嘴里说出。他专门过来,说这一番话,自有其目的,说穿了,就是想离间任真和元本溪的关系。 董仲舒的遗言,颜渊早就听说了,更明白老师的险恶用心,因而不能不防。 目前,任真的修为虽然还不成气候,但已干涉朝政,赢得女帝的信任,又在前线领兵作战,立下阻敌之功。再这样下去,北唐朝野都齐心拥护任真,这将是大麻烦。 颜渊深知,元本溪最尊敬老师,一旦他遵从遗言,在女帝面前大力支持任真,形势只会更遭。让这两位师弟联手,他作为文圣,就难以插手朝局,只能继续当世外高人。 所以,他沉不住气,来探探元本溪的口风。 刚进京城时,儒圣健在,颜渊还曾跑到吹水居示好,想跟任真联手对抗儒圣和二先生。世事难料,谁曾想,儒圣转眼间战死,原先的盟友任真,反倒成了儒圣遗留的棋子,会跟他对立。 宿敌好不容易死掉,他绝不能再让任真得到儒家拥护,登台跟他唱对手戏。 此时,被一语道破心思,颜渊并不尴尬,目光平静无波。 “你是国士,深明大义,最尊师重道。蔡酒诗无视朝廷法度,勾结逆贼,害死咱们老师,你只需回答我,这样的人,还敢用吗?” 他想让元本溪出面,劝说女帝收回任命,将任真撤下战场,返回京城。到时他再采取行动,扣押任真,对其严刑拷问,不愁不能屈打成招。 元本溪明白其中利害关节,眨了眨眼,反问道:“换做你当主将,能守住庐江城吗?” 颜渊沉默。 元本溪继续问道:“即便他勾结逆贼,好歹那些逆贼还在浴血奋战,守护大唐。把他换下,你能指挥得动逆贼?” 颜渊无言以对。 元本溪不假思索,再问道:“李慕白是暗藏的杀招,一旦暴露,能否救走老师不说,绝不可能再重伤陈长生。老师愿誓死守城,你却指责小师弟成全大义,这也算尊师重道?” 这三问句句犀利,颜渊纵然雄辩,也被问得哑口无言。 元本溪翻动眼皮,冷冷地道:“送客。” “你……” 颜渊气急,拍案而起,寒声道:“元本溪,你已经没了靠山,奉劝你别不识时务!” 说罢,他拂袖而去,气势汹汹。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元本溪表情复杂,站起身来。 虽然斥退颜渊,但他心里明白,颜渊所说的疑点,都确实存在。蔡酒诗这个人,眼前有利用的价值,但绝不能不防。 尤其是李慕白凭空出现一节,他先前看军报时,就百思不解。 经颜渊这一闹,他必须得亲自出面,跟女帝好好合计,该如何牵制任真,防止他彻底失控。 第375章 定计诱白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庐江城。 送走董仲舒的灵位后,任真没有回江畔大营,而是径直进城去见夏侯淳,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说是商议,他是很有主见的谋略家,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形势,心里早想出主意。但三军主帅是夏侯淳,而不是他本人,他无权号令全军作战,只能来找夏侯淳。 好在夏侯淳是他竭力提拔的,又有夏侯霸这层关系在,他说话有足够的分量。他开口提建议,夏侯淳至少不会像敬侯李存啸那样,对他不屑一顾,置若罔闻。 这也正是当初他举荐夏侯淳的原因所在。 来到帅府,夏侯淳笑脸相迎,倍加亲切。首次击退白袍军的攻势,身为主帅,夏侯淳肩上的压力总算减轻一些,当然,这都得感谢任真亲自上阵,指挥有方。 落座以后,闲话少叙,任真让其他人都退下,跟夏侯淳两人密谈。 “今日造访,是想了解夏侯将军的看法。上次交手,陈白袍无功而返,停在庐江南岸扎营,至今没再渡江攻击,却也没撤退。你认为,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领兵驻守北岸,理应跟城里的主力军保持沟通,配合协作。 夏侯淳不假思索,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陈白袍并非胆怯,进退两难,而是不想耗费惨重代价,跟咱们血拼,所以选择观望。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是在等待战机。” 任真认同他的看法,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动声色,“那你认为,他想等的战机是什么?” 夏侯淳思忖片刻,凝眉答道:“中路受阻,他在等另外两路推进,一起攻到两界山区,从左右迂回包围,让庐江城陷入绝境,孤立无援。一旦出现那样的局势,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只能束手就擒。” 陈庆之的意图不难猜测,也是即将形成的战局。毕竟,南晋的上下两路军攻城拔寨,同样屡战屡胜,只是速度比白袍军慢一些而已,打到两界山只是时间问题。 仅凭任真这一支兵马,独木难支,就算能暂时挡住白袍军,也挡不住南晋三军的威势。 整体差距明显,还想力挽狂澜,哪有那么容易。 任真点头,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看破陈白袍的意图,咱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打乱他的算盘。” 夏侯淳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理谁都懂,问题是谁能做到。敌军越战越勇,不断积累优势,国战打到现在,想一下子扭转颓势,压制住对方三路,是不可能的。 没人能阻挡敌军会师。 任真见他沉默,知道他无计可施,心里又开始怂了,便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另外两路的败势难以改观,咱们也帮不上忙,所以,阻止他们会师的唯一办法,就是诱敌深入。” “诱敌深入?” 夏侯淳一怔,明白这话的意思,同时又不明白。 当初在皇宫的作战会议上,夏侯淳首先就提出,可以诱敌深入,适当放弃部分城池,引诱敌方孤军深入,再各个击破。 所以,他立即就听懂了,任真所说的唯一办法,应该是趁敌军还没会合,尾大不掉,先引诱正面的白袍军深入,将其击垮,如此一来,也就不必担心陷入重围了。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庐江城不容有失,已经退无可退,早就没有能拿来战略性放弃的诱饵,还拿什么引诱陈白袍? 诱敌深入,是条不错的计策。问题是,陈白袍足智多谋,沉稳持重,如果没有足够丰厚的诱饵,根本无法引诱此人上钩。他也没必要冒险,只需固守不出,等待三军会合即可。 他疑惑地道:“你想拿什么引诱他?” 任真正襟危坐,答道:“粮草。” 夏侯淳眉尖一颤,惴惴不安,“那可是咱们的命脉。粮草本就紧缺,急需补充,再拿它当诱饵,万一出现差错,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当然知道,上次运粮军赶往桐城,在城外遭到晋军袭击,血侯派兵前去援救,反而中了对方的诡计,不仅没能保住粮草,还被趁机攻陷桐城,赔了夫人又折兵。 有前车之鉴,他不想重蹈覆辙。 更何况,这不是钓小鱼小虾,而是在钓白龙,绝非儿戏。陈庆之的智谋韬略,远非寻常敌手能比。拿粮草当诱饵,同时很容易看破此计,届时如果趁机攻城,只怕同样的悲剧又要上演。 再把庐江城赔进去,北唐就彻底完了。 任真看出他的胆怯,耐心解释道:“对付陈庆之,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你放心,我所说的粮草,并不在乌巢城。即使把它赔进去,三军也不会断粮,没什么输不起的。” 夏侯淳又是一愣。 出征前筹措的粮草,是他一手经办,都被运进乌巢城,这点他再清楚不过。任真还能从哪里弄出粮食,难道会变戏法不成? 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俯到夏侯淳身旁,低声说道:“我会去清河郡筹粮,崔家肯定还有不少囤粮。此事需要保密,但是,不妨让军营里的奸细知道……” 他认真注视着夏侯淳,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如果能从清河筹到大批粮食,会是对唐军极大的补充,陈庆之一旦得知,不会坐视不理,必将轻兵绕道伏击。运粮返回途中,正是任真收网的绝佳时机。 任真没跟别人提起此事,越是谨慎保密,传到陈庆之耳朵里,消息就越真实可信。就算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智谋,认为发现战机,前去凑凑热闹。 诱敌深入这条妙计,也就成了。 究竟是谁技高一筹,最后自有分晓。 夏侯淳神情微变,听出话里隐藏的玄机,眯起眼眸,问道:“你确定清河真有粮食?你又如何知道,军营里谁是奸细,保证消息准确传递出去?” 任真直起腰,微笑道:“这些小事,都由我来解决,无需主帅亲自费心。” 夏侯淳满腹狐疑,“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意识到,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任真真能自己搞定,根本就没必要登门拜访,把这份天大的功劳分给旁人。可见,任真必有事相求。 果然,任真说道:“陈庆之的白袍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要想一口吃掉它,绝非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局面会很混乱,我需要你亲自出马。” 夏侯淳沉默良久,才下定决心,沉声说道:“我这帅位,是你出面力保的。你都不怕输,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你把伏击地点告诉我,我会引兵去擒陈白袍!” 任真舍得拿自己当诱饵,作为主帅,他实在不能再当缩头乌龟,难得豁出去赌一把。 任真摇头,表情凝重,“不,你还是太低估陈白袍。只靠一路兵马远远不够,是时候祭出你的帅印了。” 第376章 闭门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跟夏侯淳定下计策后,任真返回江畔军营,开始相应部署,准备启程赶往清河郡。 副将唐逆临危授命,被任真予以暂掌守军的重任。此人跟五万精兵熟稔,深受拥戴,由他挑大梁,再合适不过。 以李慕白为首,儒家众贤哲依然留在军营,防备敌军再次渡江。道祖长生真人重伤,多半已退回南晋疗伤,对面只剩曹春风一名八境强者,李慕白足以应付。 任真则率领带来的一万虎卫,踏上前往清河郡的征程。 为了掩人耳目,随行的武修并不多,只有杨玄机、绣绣和夏侯霸三人。 杨玄机在旁护卫,任真的安全不成问题。夏侯霸跟崔鸣九是师兄弟,带他同行,既是为了让他去师弟家蹭吃喝,也是一种对夏侯淳的无形牵制。 至于实为袁猫首的绣绣,并非任真提出邀请,而是她察觉虎卫的动静后,主动找到任真,追问这次行动的内容。 当时,任真面露为难,遮遮掩掩,不肯吐露真情。绣绣深感蹊跷,便锲而不舍地缠着任真,不依不饶地加入运粮军里。 就这样,任真顺水推舟,假装无可奈何,带着一同启程,赶往西北方的清河郡。 清河郡是北唐最大的产粮盛地之一,位于湘江流域,跟湘北的海晏城齐名,故而有海晏河清的说法,以此歌颂太平盛世。 这两地也有很大不同。 湘北道以汪家为首,数百年里专事农耕,农业兴盛,当地豪绅为西陵党提供财力支持,竭力主张重农抑商。 相比之下,清河的经济产业则不单一,千里沃野,除了稻田以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被用来种植棉桑,往北唐各地贩卖。此地不依赖农耕生存,也活跃着大量商人财团,生意通达四海。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天下第一豪商,崔家。 清河崔家,百代豪族,其历史太过悠久,根基深不可测,极难动摇。当世在商绝崔茂经营下,崔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横跨粮食、器械、医药等行业,在生意场上俨然没有敌手。 即便是朝廷,也不敢小觑崔家的能量。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崔家作为首富,每年捐纳巨额赋税,又从未停止对朝廷官吏的腐蚀和渗透。连落魄剑圣都舍得资助,狡猾的崔茂怎会不懂拉拢权贵。 若想将崔家连根拔起,恐怕官场先掀起一阵大动荡。 某种程度而言,清河郡就是崔家的地盘,他们掌控着这座粮仓的话语权。任真想打清河囤粮的主意,就是在崔家头上动土。 清河富庶,历年盛产稻米,又不像湘北那样,被朝廷钦定为官粮供应,大部分余粮都落进富商手里,在各地粮市流通。纵然今年大旱,地里歉收,要从清河郡凑出几十万石粮食,也不成问题。 问题就在于,崔家肯不肯放手。 任真隐隐预感到,这次筹粮谈判,绝非争执粮价那么简单。 一行人轻装简行,穿越两界山区后,在平原上奔驰整整一日,第二天午后,终于远远看到了清河郡的城门。 亮明吹水侯的旗号,过了一会儿,守城官兵才缓缓开门,放任真一行进城。 任真命令虎卫在城外驻扎,自己一马当先,进城后直奔官衙。 他心里清楚,崔家就是清河的天,他们如果下令,迎击虎卫,当地这些官兵说不定真敢抄家伙。 既然开门,说明崔家还没那么大胆。崔茂肯定收到消息,这时候,估计正在召集族里开会,商议如何应对不请自来的吹水侯。 清河郡很繁华,建筑古老而气派,带有一种悠久的韵味。 任真风尘仆仆而来,没心情欣赏风景,赶走那名叫武松的郡守,毫不客气地霸占官衙,如同进了客栈一般,自顾梳洗歇息,舒缓车马劳顿的疲乏。 他在等崔家表态。 他尊为军侯,执掌朝权,于情于理,都不必在商户面前低头。要么,崔茂亲自登门求见,要么,崔家主动派人来请。 然而,事实让他失望了。 一直到深夜,灯火阑珊,都没等到崔家的人影。甚至连崔鸣九本人,也没来向老师问安。 崔家仿若未闻,无视了他的到来。 这令他很没面子。他这次来,只为谈粮食生意,再有权势,也不能仗势欺人,恣意妄为。如此一来,他这当老师的,就只能亲自上门家访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杨玄机来到崔家。 按任真先前的想象,崔家是大陆首富,府邸必定气势恢宏,规模庞大,虽比不上皇宫,也自然极尽奢华气象。 但出现在府门前,看着这座有些破旧的老宅,他才意识到,像自己这样的暴发户,很难理解百年豪族的底蕴。 什么是底蕴? 不屑于显露富贵,炫耀权势,这就是底蕴。穿金戴银住豪宅,只能说明一时的得意罢了。 任真敲开门,递上名帖,却没被立即请进去。 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话,家主身体有恙,改日再去谢罪。 改日?任真来去匆匆,专为筹粮,哪有功夫耗在这里,等着他养好病谢罪? 吃了闭门羹,他并不甘心,耐着性子,又让仆人前去通禀,他要见见弟子崔鸣九。 他以为,这是商人惯有的谈判手段,崔茂拿捏作派,是在故意抻着他,这样在讨价还价时,崔家就占据主动地位,不用太卑微。 然而,他又想错了。 过了一会儿,仆人走出来回话,说二少爷身体也有恙,也不能见客,让他们回吧。 这下任真彻底怒了。 老子得病,儿子也得病,一家人是得了禽流感不成?就算是闭门谢客,也不能用这么荒诞的借口,来拂堂堂吹水侯的面子。 他火冒三丈,寒声说道:“告诉崔茂,再敢跟我摆架子,就以勾结剑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 这不是强加罪名,而是确有其事。 当初任真易容成剑圣时,崔茂想脚踏两只船,扶持剑圣东山再起,于是让崔鸣九拜其为师。斜谷会战后,剑圣成为朝廷通缉犯,此举不是勾结叛逆,又是什么? 那仆人听得战战兢兢,岂敢拖延,赶紧进府传话。 不一会儿,府门总算开了,仆人带着两人走到后院,来到一间旧屋前。 那人恭敬地道:“二少爷就在里面。” 说罢,他便退下。 任真怔在那里,表情难堪。 敢情自己都快撕破脸了,崔茂依然不肯露面,只是同意让他见见崔鸣九。崔家到底在耍什么名堂? 他百思不解,只好进屋。 屋里光线阴暗,充斥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草药味,令人感到不适。 任真站在大堂,扫视着屋内简陋的布置,正满腹狐疑,这时,里间纱帐里传出熟悉的话音。 “老师来了……” 这道话音微弱,更像是一名重病垂危的老者。 第377章 我只是磨刀石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隔着纱账,内堂光线更暗,看不清里面的虚实。 杨玄机怀疑有诈,以眼神示意小心,任真摇了摇头,大步向前。 崔鸣九的嗓音,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很细微,他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确实是其本人。同时他相信,崔茂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家里谋害朝廷军侯。 掀开帷帐而入,任真来到床榻前。 榻上的床褥破旧肮脏,透着一股发霉的馊味,已许久没有换过。 时至酷暑,天气炎热,崔鸣九却盖着厚厚的破被,脸色蜡黄,似乎感觉很冷,一直在微微颤抖。 难以想象,分别才不过两月,他竟形销骨立,眼珠都凹陷进去,憔悴不堪,令任真看得特别心疼。 任真不明白,崔鸣九回清河郡后,本应如鱼得水,到底经历何等遭遇,会沦落得这般凄惨。 这房屋简陋寒酸,绝配不上二少爷的身份。如此看来,他在崔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不受父辈待见。 见老师出现在面前,崔鸣九神情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无法动弹起身,伸手试图去拉老师。 任真见状,连忙握着他的手,坐在榻旁,替他感到委屈,“别怕,老师如今来了,天大的事,我也会为你撑腰!” 他实在想不通,商绝崔茂膝下只有二子,崔鸣人已被他刺瞎,无法再继承家业,崔鸣九成了崔家唯一的希望,本该备受宠溺呵护才对,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听到这句安慰,崔鸣九心潮激荡,再也克制不住泪水,低声恸哭起来,“老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任真嗟叹一声,没想到师徒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情形,心里很不好受,鼓励道:“你有什么苦楚,尽管跟老师说。咱们有仇报仇,有冤伸冤!” 他看得出来,崔家一定发生了变故。 崔鸣九用力点头,擦拭着泪水,眼眸通红,“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被心如蛇蝎的崔鸣人给害的!” 他紧紧咬牙,另一只手攥着被沿,眼神快要喷出怒火。 任真微怔,问道:“他不是瞎了吗?怎么还能害你?” 崔鸣九躺在榻上,答道:“老师,上次大朝试,我错怪大师兄了,崔鸣人这畜生,冷血无情,禽兽不如,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一剑把他杀了!” 他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不复有旧日的慈眉善目。 在大朝试上,任真将崔鸣人刺瞎,阻止他跟崔鸣九争夺家业。崔鸣九心地仁厚,不知兄长的险恶面目,为此迁怒任真,其后不辞而别,送兄长回清河老家。 他把手足情分看得最重,当时悉心照料兄长,不离不弃,哪曾想到,回到清河后,崔鸣人不仅不念情分,反而心如蛇蝎,要把他置于死地。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先把话说清楚。” 他暗自惋惜,自己看透崔鸣人的嘴脸,但疏不间亲,他没法劝阻崔鸣九,让其对兄长置之不理。 如果崔鸣九早有识人之明,少些妇人之仁,便不会有今日之灾。 崔鸣九黯然道:“我们回家后,他背地里跟父亲告状,诬陷我吃里扒外,跟老师勾结,害死四叔,试图侵吞崔家在京城的产业。我父亲信了。” “信了?”任真疑惑陡生,“他的诬陷破绽百出,经不起查证,你父亲肯定能识破。而且,他已经是废人,无法继承家业,你父亲怎么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处置你这唯一的继承者?” 崔鸣九苦笑,表情里充满无奈,“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父亲最疼爱的就是他,把他当成掌上明珠,却对我不屑一顾。因为他母亲是正室,而我母亲出身低微,只是小妾……” 任真恍然。古人把尊卑名份看得最重,崔鸣人是嫡长子,自然会被家族器重,当作少主精心栽培。相比之下,二少爷崔鸣九的地位便卑微很多。 “这些年,他俩的感情很融洽,父亲一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而我,虽然在父亲授意下,也尝试着去竞争家主,其实说白了,我只是兄长的磨刀石,被用以激励他罢了。” 有竞争就有进步的动力。家主崔茂并不在意崔鸣九的感受,把商场的冷酷算计用在了儿子身上。从一开始,崔鸣九就注定成为陪衬,根本不存在继承家业的希望。 “兄长还很小时,父亲就精心安排,不惜花费重金,求儒家七先生收他为徒。而我呢?一直被抛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若非剑圣师尊丧失修为,父亲看出商机,压根就不会想起让我拜师……” 废物儿子找废物老师,崔茂的算盘打得很精细。现在看来,他把这场交易当作风险投资,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 如果剑圣如日中天,没有失势,崔家真想攀附的话,这等好事,又哪会轮到崔鸣九头上。 崔鸣九回想着这些年的辛酸,心里五味杂陈。 “兄长眼眸被刺瞎,这次回来后,父亲痛心不已,一听是任真师兄干的,当场便暴怒,罚我进冰窖面壁思过。如果他在乎我,又岂会不辨青红皂白,迁怒于我?” 他蜷缩在被子里,叹息道:“至于家主之位,说实话,我从没把它当真过……” 任真终于弄清原委。然而,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崔茂爱长子心切,拿崔鸣九撒气,错在崔茂。为何崔鸣九刚才又说,是崔鸣人诬陷他,害他如此凄惨?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一直被关在冰窖里,如何知道,崔鸣人在背后诬告你吃里扒外?” 崔鸣九闻言,脸色骤沉,“他的心肠实在太狠毒,害怕父亲气消之后,出于家族长远考虑,再把我放出来继承家业,于是使出毒计,不仅要让我万劫不复,竟敢串通族人,谋害父亲!” 如任真所料,崔鸣人双眼已瞎,就算崔茂以前再疼爱他,也只能对他死心,把家业传给崔鸣九。 崔鸣人心胸险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崔鸣九掌权后,肯定会对他施加报复,宣泄这些年忍受的委屈和不公,到那时,崔家再无他容身之地。 这是他害怕落得的下场。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天真的弟弟也休想得到! 任真大吃一惊,“他谋害了你父亲?” 听这话的意思,家主崔茂也出事了?! 第378章 易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此时任真才醒悟,难怪从他进入清河郡,家主崔茂始终没露面,刚才他想进府,也是受到阻挠,若非他以崔家存亡要挟,甚至连崔鸣九的面都见不到。 原来,是崔家内部发生剧变,崔茂已遭到暗算。 “你把来龙去脉说详细些。” 连从小宠溺自己的父亲都下毒手,崔鸣人比任真预想的还狠辣。崔鸣九说得对,早知如此,当初他应该一剑将崔鸣人杀死,便可避开崔家这一劫。 崔鸣九愤然道:“刚才我说过,我被关进冰窖后,他诬陷我背叛崔家,企图让父亲废掉我。父亲没再继续处罚我,他还不死心,便展开丧心病狂的阴谋。” “我父亲年轻时,为了争夺家业,跟我的几位叔伯闹僵,这些年关系一直冷淡。崔鸣人暗中煽动他们,愿意帮他们夺回家主之位,只求他们许他一世富贵,并且把我交给他处置。” 任真不禁摇头。 才说到这里,他就大概明白了崔鸣人的心思。为了阻止弟弟继承家业,他不择手段,既然崔茂不肯答应,他便不惜出卖父亲,帮别人夺走家主。大权旁落,自然不会再传承到弟弟手里。 “谁不觊觎天下首富的家产?那些叔伯早暗藏歹意,只是父亲精明老辣,从没给他们找到丝毫可乘之机。崔鸣人吃里扒外,跟他们一拍即合,定下毒计。” “一个月前,他忽然跟父亲说,自己打听到某个隐居世外的名医,能治好他的眼睛。父亲本就不喜欢我,顿时喜出望外,以为能挽救疼爱的长子,为表诚意,他亲自进深山求医。” 任真默默听着,狡猾如他,料到了接下来的情形。 “然而,父亲在深山里奔走半个月,没能找到名医。重返清河时,家里已经变了天。几位叔伯串通族众,宣布重选家主,将父亲挣下的家业夺走。” 崔鸣九攥着拳头,神情激愤,“父亲义愤填膺,召集忠心耿耿的属下,准备铲除奸佞,夺回崔家的掌控权。然而,两方争斗时,他绝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儿子,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任真瞳眸骤缩,没想到崔鸣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把你父亲杀了?” 崔鸣九狠狠地道:“没有,我父亲晕厥,被他们当场擒住,跟我关进同一个冰窖里,这些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最可恨的是,崔鸣人荒淫无耻,竟然把父亲新纳的小妾霸占了!” 任真深深皱眉。崔鸣人眼睛已瞎,还是不长记性,而且变本加厉,更加阴险狡诈。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过他。 他寒声道:“我这次率军前来,原本是为了筹粮。既然有叛徒作乱,我帮你们父子夺回家产便是!” 崔鸣九闻言,摇头说道:“父亲说,那些人并非不想杀他,只是怕朝廷以命案为由,企图抄没崔家的财产。只要他没死,这就是家族内部的权位交替,不触犯法度,官府就无法干涉。” 世间众多庞大的家族,都是由同族亲属凝聚而成,选举产生家主。 崔家也不例外,之所以富甲天下,崔茂固然功不可没,但崔家其他人提供了大量的财力,才让他有充足的本钱,在商海里大展手脚。即使是商绝,也离不开背后家族的支持。 一旦家族内多数人决定,罢免崔茂的家主位置,就算崔茂不服,也只能卷铺盖走人,再无权插手崔家各大行业的买卖。 现在,崔家有人煽风点火,串联各房长辈,把崔茂赶下台,虽然不讲情面,不念功劳,却并未违反朝廷法令,犯下谋财害命的案子。 任真纵然率兵压境,掌握生杀大权,也没有出师之名,无法干预崔家的家务。最好的结果,只是救出崔茂,至于家主人选,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鸣九说道:“他们敢把我放出来,让我告诉你实情,就是有恃无恐,料定你师出无名,不敢拿这个豪富世家开刀。就算你率军前来,又能怎么办?” 任真没有立即答话,陷入沉思。 崔家毕竟是天下第一豪商,树大根深,一旦撼动它,就会影响到北唐的经济局势。女帝想抄没叶家,都得先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对付清河崔家,就更不能意气用事。 在商言商,对付商人最好的办法,还是要靠谈生意。 他盘算一会儿,问道:“你父亲在崔家的本利,大概能占几成?” 崔鸣九说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过半。” 任真点头,“好,我立即派人,去救你父亲。发展到这地步,也顾不得家族生意了,你们先把所有本钱撤走,另立门户。崔家若敢阻挠,我就用武力替你们摆平。” 说罢,他转过头,看杨玄机一眼。 杨玄机会意,没有作声,瞬间从原地消失。 任真没有闲着,替崔鸣九穿衣服,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搀扶着虚弱的崔鸣九,刚走出屋子不远,就被一大群人挡住去路。 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矮小肥胖,衣衫华丽,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煞意。 他负手凝望着任真,皮笑肉不笑地道:“侯爷难得大驾光临,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就着急着走啊?” 任真问道:“阁下是哪位?” 肥胖男子搓着八字胡,答道:“崔家家主,崔神末。” 任真淡淡说道:“崔家家主,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我眼里只有商绝崔茂,你还不够资格。告辞。” 说罢,他扶着崔鸣九,从崔神末身旁走过,没再多看一眼。 崔神末脸色一僵,喊道:“慢着!” 任真停步,却没回头,“怎么,你想强留本侯?” “不敢,”崔神末转身走过来,不阴不阳地道:“崔家是本分生意人,从不敢做触犯法度的勾当。更何况,有虎卫在城外,我还没蠢到以卵击石的份上。” 任真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继续前行。 崔神末见状,连忙说道:“侯爷从前线而来,劳师动众,只是为了探望弟子?如果有什么难处,崔某可以略尽地主之谊,咱们不妨坐下来谈谈。” 他已经猜到,任真身为粮草转运使,应该是为筹粮而来。 “地主之谊?” 任真侧身,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鸠占鹊巢,还真拿自己当主人了?咱们很快就会再见,我倒要看看,清河郡是不是由你作主!” 第379章 崔茂之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没打算跟崔神末虚与委蛇。救走崔鸣九,本身足以表明他的立场,再装出一团和气,也没有多大意思。 他为筹粮而来,如果换做别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会视而不见,不想得罪当地门阀,对筹粮公务造成麻烦。 但眼前不同,别人敢欺负到他的弟子头上,他怎能咽下这口恶气。无论如何,这摊烂事他管定了,必须要替崔鸣九出头,夺回属于他的所有家产。 见任真毫不掩饰敌意,崔神末脸色骤沉,“何必意气用事?我知道,你为筹措粮草而来。就算是朝廷军需,也不能强买强卖,做出强盗行径,你这般盛气凌人,绝非谈生意应有的态度。” 他当然不敢跟朝廷对着干,但朝廷也得讲道理,不会明目张胆地抢粮。崔家是清河本地门阀的领袖,众望所归,任真要想谈粮食生意,就不能激怒如今掌权的他。 任真闻言,嗤然一笑,“你以为,失去崔茂的崔家,还会是以前那个崔家?等着看吧,明天晚上,我会……” 话没说完,府邸深处忽然传出嘈杂声,紧接着,一团黑影从虚空闪烁而来,转眼便飘落在任真身旁。正是杨玄机。 他右臂架着一名中年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直垂着脑袋,已不省人事。 杨玄机对着任真,摇了摇头,“我去晚了一步。” 任真不由一怔,“什么意思?” 杨玄机话音干涩,“我赶到时,他刚服毒而死。” 任真脸色大变,崔茂竟然死了! 他搀扶的崔鸣九本就虚弱,听到这声噩耗,悲痛攻心,立时昏迷过去,瘫软在任真身旁。 任真异常愤怒,转头盯着淡定自若的崔神末,杀意淋漓绽放,“你竟敢谋财害命,毒死你兄长!” 崔神末并不畏惧,摊了摊手,露出无辜的表情,“侯爷,您可别把罪名强加到我头上。我一直在这里陪着您,哪有机会指示下人,毒害我敬爱的兄长?” 他表现得从容不迫,显然,当任真登门求见、甚至在昨天赶到时,他就已经想好对策,如何应对任真的过问。让崔茂死,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把崔鸣九放出来,告诉任真实情。 这时候,一名管家匆匆跑过来,看似神色慌乱,嘴角却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老爷,大事不好了!茂爷畏罪自杀了!” 崔神末偷瞥任真一眼,顺势问道:“畏罪自杀?你把话说清楚!” 那管家早背好说辞,有条不紊地道:“刚才吹水侯来访,您让我请示茂爷,他是否愿意迎客。他张皇失措,以为朝廷查清他的罪状,是来缉拿他归案,一时情急,就服毒自杀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叠草纸,补充道:“对了,他临死前还写下一封遗书,交代咱们,由大公子崔鸣人继承遗产。” “真的?” 崔神末煞有介事,接过遗书读了半天,才递给任真,“侯爷,我若想害茂爷,根本不必等到今天。刚才您说,崔茂再不见客,您就以勾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他以为东窗事发,就自己了断了……” 他笑容温和亲切,此时看起来,这副嘴脸格外嚣张可憎。 他利用任真的到访,当作崔茂服毒的动机,用心可谓阴险。如此一来,任真明知真相,但找不出任何证据,就没法指认,是崔神末害死了崔茂。 而这封遗书的出现,解决掉他最后的顾虑。 崔神末心知,如果崔茂被救走,有任真在背后撑腰,必定会重返崔家,将属于自己巨额家产移走,届时,首富世家被抽空,严重损害商誉,他这个家主也就当得没有意义。 所以,崔茂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崔神末可以伪造遗书,用崔鸣人的名义,将崔茂的份额留在崔家。崔鸣人双眼已瞎,是个废人,控制起来很容易,他就能继续安稳地称霸清河。 不得不说,他一直没杀死崔茂,专为应付朝廷来人的局面,这招阴险至极。 任真攥着遗书,气得脸色铁青。 自他入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弄阳谋,算计了他一道。 他眯起眼眸,盯着遗书上的字迹,心里则在疾速思考,该如何破解崔神末这招。 崔茂服毒自杀,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明知他在府里,崔神末还敢投毒,自然将所有细节做得滴水不漏。案发现场又在崔家,想从这方面寻求突破,太不现实。 但是,无法推翻崔茂是自杀的结论,就更难进一步推翻,这份遗书是假的,崔茂的家产更夺不回来。 这似乎是无解的死结。 崔神末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和蔼地道:“侯爷,人死不能复生,崔家自会节哀。您光临寒舍,让您就这样干站着,非待客之道,咱们还是进屋叙话吧!” 他是在给任真台阶下,委婉地劝诫任真,此事已成定局,没人能阻拦他侵吞崔茂的家产。任真若是识趣,就该跟他和睦相处,犯不着为了一个死人,跟活人翻脸闹僵。 他耐心等着任真的回心转意。 这时,任真忽然想起什么,急忙看向杨玄机,问道:“这次出征,张仲景先生有没有随行?” 张仲景医术超绝,是当世最有名的神医,据说能起死回生,被世人尊称为医绝。然而,他行走世间,救死扶伤,行踪飘忽不定,没人准确知道他的下落。 听任真这么问,杨玄机微微错愕,张仲景?他又不认识咱们,怎么可能随行! 他旋即想起来,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医绝,任真不会无端问起,迅速答道:“他在啊,怎么了?” 任真闻言,喜形于色,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扛起昏迷的崔鸣九,火速冲出府外。 “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杨玄机见状,连忙拎起崔茂的尸体,跟着冲出去。 他心思机敏,已经隐隐猜出,任真想耍什么样的把戏。 这两人一惊一乍,匆忙离去,崔神末不明所以。望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他挠了挠头,面露疑惑。 “张仲景?这名字似乎耳熟……” 第380章 鸿门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当天夜里,清河所有望族都收到一份请柬。 吹水侯明晚略备薄酒,邀清河父老去郡守府赴宴,请务必赏光。 拿到请柬后,郡里的富商豪绅们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好。大家都意识到,宴无好宴,任真是朝廷重臣,又亲率精兵前来,来势汹汹,谁知道他意欲何为。 害怕归害怕,没人敢敬酒不吃吃罚酒。第二晚,郡守府内宾朋满座,凡是请柬上标明的人物,全部到场,无一缺席。看在城外虎卫的份儿上,他们也得给任真这个面子。 华灯初上,大堂里灯火辉煌。 十余桌宴席间,坐的全是本地有头有脸的权贵,大家平时很熟悉,此时却很拘谨,没人交头接耳,高声攀谈,都等着主人现身。 偌大场面的晚宴,气氛反倒非常冷清。 正中间的主桌旁,崔神末坐在最显眼位置,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不清楚任真想耍什么花样,但他是清河领袖,备受瞩目,不得不矜持,作出淡然自若的姿态。 一盏茶功夫,任真从后堂走进来。 今夜,他穿一件玄青色丝绸儒衫,清贵又不失稳重,英姿飒爽。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恭迎任真入席。 任真站到主位上,示意众人落座,然后拿起酒杯,微笑道:“本侯久闻清河美名,这次亲眼饱览一番,果然物阜民丰,人杰地灵。这杯薄酒,我敬在座诸位,初到贵地,还请清河父老多多关照。” 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正式场合下,这是必不可少的客套礼数。众人不敢怠慢,再次起身,陪饮一杯。 任真这才落座,向同席的宾客们敬酒致意。 大堂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些许。 酒过三巡,宴饮的礼数已经周全,宾客们再次寂静下来。他们知道,该到进入正题的时候了。 任真啜饮一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诸位想必有耳闻,今年南晋大举犯境,两朝激战正酣。本侯担任转运使,负责押运粮草物资。若非形势所迫,此时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全场鸦雀无声。 任真继续说道:“不如明说吧,今年天灾人祸,朝廷粮草短缺,急需获得补充。我想,将士们保家卫国,浴血杀敌,咱们后方的父老乡亲,是否应该略尽绵薄之力,提供一些粮食支持?” 场间依然无人开口。 在座的权贵耳目灵通,自然清楚任真所说的情况。而且他们也能想到,清河郡物产丰盛,粮食充足,任真大老远跑来,肯定是在打粮食的主意。 问题在于,白给是不可能的,他想怎么个收购法。 任真见状,拿起湿毛巾净手,解释道:“眼前战事紧急,朝廷承担巨大的压力,难以立即挪出款项。我这次匆匆赶来,无法带够银两,所以想跟诸位商量商量,收款能否暂缓些时日?” 一听说要赊账,众人更是默不作声,都不想当这冤大头。 任真对这情形早有预料,并未感到绝望,“我想出两种解决方法,供大家参考。一是以高价收购,等朝廷筹齐资金,连本带利一并奉还。二是拿来年的赋税抵扣,并且给予优惠减免。” 他放下毛巾,苦口婆心地道:“请诸位放心,愿意跟朝廷共度时艰的人,朝廷肯定不会亏待你们。所有的粮款,一分都不会克扣!” 豪绅们始终无动于衷。他们不傻,不会轻信任真的承诺。 他们并非不关心北唐存亡,问题是没人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就算北唐军民齐心协力,驱走强敌,日后朝廷再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这笔粮饷找谁讨要,岂非打了水漂?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他们有心支援,也想捍卫自己的家园,但是,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弱,如果只有一方愿意出粮,其他豪商都袖手旁观,杯水车薪,同样无济于事。 这时候,最需要有人带头站出来,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如果整个清河都愿意慷慨解囊,帮朝廷渡过粮草危机,声势浩大,到时朝廷再想抵赖,就将背上滚滚骂名,不得不存有顾虑。 众人见机行事,目光都落在崔神末身上。 清河豪绅集团,以崔家为首。崔家的农商产业,占据清河的一大半。只要崔神末肯表态,接受任真的提议,就会提供大量粮食,其他人才敢登上这条船,跟着一起承担坏账风险。 崔神末对周围目光熟视无睹,自顾低头出神。 任真看眼里,干咳一声,淡淡说道:“崔神末,你的意见呢?” 崔神末怔了怔,抬头答道:“侯爷别问我,这事我爱莫能助。崔家没有太多存粮,家里又有无数人等着养活,没有余粮能援助军需。” 他拒绝得干净利落。 听到这话,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复杂。 清河郡不算大,他们都在同一屋檐下,知根知底,对于崔家的雄厚底蕴,再清楚不过。以崔家囤积居奇的经商策略,哪怕整个清河都没粮了,他们也不可能缺粮。 崔神末明摆着不想掺和此事。 任真微微皱眉,注视着崔神末,问道:“崔家真的没粮?为何刚才我听崔鸣九说,崔家库房里还有十余万石稻米?” 崔神末呵呵一笑,“崔家的事,当然我最清楚。我大哥精神错乱后,二侄跟着忧虑成疾,他应该是记糊涂了,崔家的粮食早已殆尽。” 当初,崔茂带着儿子去深山求医,两人走后,崔神末一伙便在家族内外造谣,说是崔茂精神紊乱,崔鸣人带着去父亲求医。很多族人知道,那对父子确实是寻访名医去了,不由得不信。 于是,清河郡渐渐传开,商绝崔茂常年殚精竭虑,精力透支过度,需要清心养病,不适合再担任家主,把大权让给崔神末。正因如此,崔家的生意才没出现大动荡。 当父子二人返回家族后,崔神末在崔鸣人配合下,顺利擒住崔茂,将其关在冰窖里,外人无从知情,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任真听到这番说辞,眉尖一挑,沉声道:“这么说,你是不肯卖粮给我,对吧?” 崔神末笑容淡漠,“您可以这么理解。” 任真很清楚,要想从清河郡筹到粮食,崔家是关键,今晚如果不把崔神末摆平,就别想再带着粮食离开。 他早有心理准备,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之所以设这场晚宴,原本就是要在清河父老面前,将崔家的是非辩论清楚。 既然图穷,那就掏匕首吧。 任真翻动着眼皮,说道:“你不肯卖粮,崔家自有人跟我合作。” 第281章 假商绝吓晕真小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崔神末心生讽意,在这种场合不敢表露出来,说道:“崔某忝为家主,未必能入您法眼,所有崔家内务,我都做得了主。我说不卖,家里就没人敢跟我唱反调。” 他眯眼轻笑,没把任真的话当作威胁。 任真也笑了起来,“崔神末,别把话说得太满。就算你煽动族众,抢走崔茂的家主位置,但是,他的财产依然归他所有。如果他把财产抽走,跟崔家清算,你这家主还剩多少分量?” 听到这话,在场豪绅们俱是一惊。 抢走家主?流言不是说,崔茂精神错乱,无法再经商,只能由崔神末接替吗?听吹水侯的话意,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崔神末笑意骤散,阴沉下来。他总算意识到,任真还不肯罢休,想借这场晚宴,继续干涉崔家的内斗。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宴席正对面的任真,眼神淡漠,“茂爷做贼心虚,昨日服毒自杀,这点你是知道的。遗书写得分明,他的财产由长子崔鸣人继承,不会从崔家分离。大庭广众下,侯爷何必明知故问?” 场间众人再次震惊。 崔家将消息严密封锁,外界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崔茂在家赋闲养病呢,哪想到昨天他已经死了。 大家神情唏嘘,为崔茂的逝去感到惋惜。 这些年,作为清河领袖,崔茂率领本地商人打拼,抱成一团,将买卖做遍四海,建立起巨大的商业帝国。他凭实力和信誉累积威望,在清河人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一代商界奇才,叱咤风云,竟这般悄然辞世,怎能不令同仁们伤感。 任真闻言,冷哼一声,答道:“你这番话,简直荒诞至极。崔茂并非服毒自杀,而是被你的手下毒害。那份遗书也是假的,他根本没打算让一个暗算父亲的逆子继承家业!” 全场顿时哗然。 什么情况,崔家家主易位,原来是一场图财害命的阴谋! 崔神末目光一颤,镇定住心神,寒声道:“蔡酒诗,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军侯,也不能血口喷人,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今日你最好拿出证据来,否则,必会有御史言官在朝堂弹劾你!” 他冷冷瞥视着任真,有恃无恐。 在策划这场阴谋时,他就将害死崔茂的细节计算精确,绝没有丝毫纰漏,任真不可能找出证据。崔茂已死,死无对证,谁能证明他是幕后主使? 众人见状,暗暗摇头。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他们都隐隐猜到,崔茂不会猝然暴病,更不会服毒自尽,事实或许正如任真所说,这是崔神末精心策划的阴谋,而且已经得逞。 任真还是太年轻了,无凭无据,空有一腔正气,就想扳倒崔神末,替已故的崔茂讨回公道,这想法太天真。今夜当众发难,不仅没法惩处崔神末,还会给他自己惹上麻烦。 何苦呢? 中央宴席上,崔神末傲然而坐,倒要看看任真骑虎难下,该如何收场。 这时,任真不慌不忙,从容说道:“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崔神末,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想要证据,那就瞪大眼睛看清了!” 说罢,他轻轻拍掌。 大堂后方,一道人影应声而出,来到众人面前。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股无形的威严,不是商绝崔茂,又是谁? 全场宾客大惊。 崔神末眯着眼眸,看清崔茂的容貌后,脸上瞬间惨无血色。他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踉跄倒退,眼神极度惊恐。 “快来人……闹鬼啦!” 他做贼心虚,吓得肝胆俱裂。 昨日,他曾让下属特意检查过,崔茂气息全无,已经彻底死透了。除了闹鬼,他实在想象不出,崔茂为何会安然无恙,再次站在他眼前。 宾客们也震撼无语,紧紧注视着崔茂,反复确认半天。这眉眼五官,的确是崔茂本人,不会有错。 崔茂走到崔神末面前,目眦尽裂,怒骂道:“孽障!” 他嗓音凄厉,如阴风嘶吼,面容更是狰狞可怖。他死死瞪着崔神末,恨不得立即杀死这阴毒狡诈的小人。 崔神末瘫倒在地,听到这声暴喝,恐惧到极点,眼前一黑,竟当场晕厥过去。 任真见状,站起来打圆场,规劝道:“崔先生息怒,你的嗓子被剧毒损伤,遵照医嘱,现在还不能说话。你放心,本侯在此,会帮你主持公道!” 剧毒损坏嗓子,这能很好地解释,为何他的嗓音粗糙,跟以前不太一样。 旁边有人腾出座位,让崔茂坐下歇息。 任真命人把崔神末弄醒,一边对众人说道:“苍天有眼,不让奸贼得逞。昨日我去崔府拜访,崔神末怕恶行暴露,将崔先生毒死。幸亏我军营里有名医,及时救治,才得以令真相大白。” 一瓢凉水泼在脸上,崔神末悠悠睁开眼睛。 任真俯瞰着他,眼神讥讽,“你要的证据来了,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我是血口喷人?” 崔神末坐在地上,表情绝望,这时候才醒悟,任真昨天匆匆离开,原来是急着回军营,找神医为崔茂解毒。 现在明白,为时已晚。 任真坐回席位,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已经让崔鸣九带人,去崔家抓你那些爪牙。先前崔茂被控制住,他们畏惧你的权势,不敢泄密。如今本侯坐镇,崔茂恢复自由,你猜,他们会不会招认?” 崔神末身躯猛颤,垂下脑袋,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破灭。 如果是正常的家主更替,崔茂失去家族支持,被赶下台,那么,任真并无理由干预,也没法对付崔神末。 然而,崔神末贪图崔茂的财产,又害怕任真将他救走,揭开真相,只能指示手下投毒灭口,这就不一样了。谋财害命的罪名坐实,任真有充分的理由介入,将崔神末绳之以法。 任真转头,环顾场间众人,说道:“现在诸位可以放心,商绝崔茂大难不死,重获新生,即使崔家不认他当家主,他收回个人财产,也会倾囊相助,替朝廷缓解粮食危机。” 坐在旁边的崔茂点头,证明任真所言属实。 他嗓音沙哑,说道:“国难当头,每个有骨气的唐人,都不会坐视不管。咱们商人,不能上阵杀敌也罢,难道连粮食都不肯借出去,支援朝廷一回?等着晋军攻陷清河,烧杀抢掠,这样你们才满意?” 他一拍桌子,慷慨地道:“别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我自己的财产,我做得了主。凡是在我名下的稻米,统统从崔家收回,以平价卖给朝廷,一分利都不赚!” 第282章 横生枝节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商人无利不起早,精明如商绝,怕是连做梦都在想着赚钱。但此时,人们从他嘴里听到分文不赚这种话,不仅不觉得反常,反而认为切合情理。 吹水侯对他有救命之恩,帮他铲除死敌,他理应站出来,积极呼吁大家卖粮,以表示感谢,这才是人之常情。 不得不说,崔茂在清河各界的影响力极其大。众人见他愿意倾尽资财,在任真身上压一把,心里的疑虑便减轻许多,纷纷响应他的号召,表态同意赊账。 他们心里想着,就算日后出了茬子,反正最大的受害者是崔茂,他自会率先出头,想办法疏通关节,索要粮饷,其他人只需跟在后面即可,不用操太多心。 听着场间此起彼伏的回应,任真面露微笑,总算松了口气。 赶往清河的路上,他曾担心,崔茂这个人老奸巨猾,要么不同意赊账卖粮,要么会狠狠敲诈一笔,恐怕谈判会很棘手。没想到,他还没能见到崔茂,后者就已遇害。 站在弟子崔鸣九的立场上,他必须找崔神末报仇,得罪崔家。幸亏昨日在崔府,他急中生智,想出这招一石二鸟的妙计。 利用易容手段,导演一出崔茂起死回生的好戏,既能戳穿崔神末的阴谋,帮崔鸣九夺回家产,报仇雪恨,又能借助崔茂的崇高威望,带动清河豪绅卖粮,从而完成此行的任务。 看眼前形势,一切如他所料,大功告成。 他站起身,正准备向在座的清河父老道谢,这时,瘫坐在地的崔神末忽然抬头,冷笑不止。 “你以为救活崔茂,扳倒我,你就能从清河带走粮食?” 他从地上爬起,眼神怨毒,“蔡酒诗,你的美梦休想实现。就在昨夜,陛下的圣旨传到我家里,清河郡的囤粮,你没法带走!” 任真闻言,脸上笑意骤散,“圣旨?” 他没听明白,崔神末突兀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席间其他人同样怔住。 崔神末整了整衣襟,漠然道:“缺粮的不止是前线,还有京城。年前湘北的漕粮被烧,皇室供粮中断,京城本地已无法供应。陛下钦命采买司曹银大人前来,为皇室采购粮米。” 采买司是北唐三大御用组织之一,专门替皇室在民间购办日用物资,满足皇室乃至女帝本人的需要。如果曹银真的来了,那必是奉旨行事无疑。 他戏谑地看着任真,“清河郡的存粮,均被曹大人订购,顶替湘北成为皇室专供。蔡酒诗,你来清河筹措军粮,绝非奉旨行事,否则,陛下怎会自相矛盾,又派曹大人赶来?” 众人听到这话,心脏同时一颤,后悔自己刚才的允诺。 任真未经朝廷许可,就擅自向他们承诺,过后朝廷会归还粮款,这怎么听都不靠谱,更像是随口敷衍,对他们画饼充饥。届时朝廷要是拿任真当替罪羊,矢口抵赖,可怎么办? 人们窃窃私语,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任真见状,情知场面快要失控,如果不压制住崔神末的气焰,多半就真的无法带走军粮了。 他面不改色,凛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素来十万火急,耽搁不得,要是等着朝廷批复请示,往返好几天,军中早就断粮了!既然知道清河有粮,我身为转运使,难道无权当机立断?” 崔神末哑然无语。 任真转身看向在座众人,说道:“蔡某在京城的作为和信誉,诸位想必都有耳闻。以我的身份,以陛下对我的倚仗,难道还不足以换取大家的信任?” 崔神末心有不甘,争辩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曹大人奉命买粮,手上拿着货真价实的圣旨,而你空口无凭,我们当然得遵旨行事,把粮食交给他!” 他扫视众人一眼,恶狠狠地道:“我就不信,你们敢抗旨不遵!” 众人噤若寒蝉。 采买司是在替女帝办差,不把粮食卖给曹银,就等于让女帝断粮,无米可炊,这是天大的罪名,他们万万承担不起。 任真心思急转,快速反驳道:“就算是奉旨买粮,肯定也得酌情处置,不会有明确数额。整个皇室加起来能有多少人?能一下子吃掉数十万石稻米?谁说非得全部独吞?” 崔神末语塞。 任真不给他还嘴的机会,厉声道:“国法尚且大不过人情,更何况事有轻重缓急,前线的军粮若是延误,别说清河郡,只怕连京城都守不住!我就不信,陛下知道今日之事,会认为皇粮大过军粮!” 见他声色俱厉,崔神末无言以对,下意识倒退一步。 任真话锋陡转,亲切地道:“诸位请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难。晚宴散后,我会亲自见见曹银,跟他商量此事。其实两者本不冲突,可以留出一部分皇粮,其它的由我带走救急。” 众人心里微松,这确实是个折中的办法。显然,女帝并不知任真也来到清河,等她了解实情后,若是怪罪清河郡不分轻重缓急,耽误军需供应,他们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 任真转身瞥视着崔神末,脸色骤寒,“曹银是明事理的人,大家自会妥善处置,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死到临头,竟然还想煽风点火,来人,把他打入死牢!” 总算稳住豪绅们的情绪,任真不敢再让崔神末添乱,命令手下将他收押。 崔神末这下彻底慌乱,再苦苦哀求任真,也无济于事。他知道,以任真今晚展现的雷霆手段,绝对不会让他多活几日,在这清河郡里,没人能救得了他。 宴饮至此,该说的话也说了,该抓的人也抓了,宾客们心照不宣,知道任真的大戏已唱完,纷纷道谢告退。 送走众人,偌大礼堂里,只剩任真和假崔茂两人。 任真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微笑道:“戏演得不错。临时把你从军营叫来,确实辛苦你了。” 昨晚打定主意后,他便火速出城,去虎卫军营里,挑选跟崔茂身材相似的军士,然后将其易容。 他害怕替身紧张,会露出破绽,所以没敢给他安排多少戏份。刚才假崔茂出场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还好替身幸不辱命,出色地完成任务,将陷入震惊的众人蒙骗过去。 这名替身尴尬一笑,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这时,崔鸣九和杨玄机走过来。 任真看着崔鸣九,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在这种紧要关头,希望你能节哀。崔家接下来的事,还要由你来主办。” 他相信,真相大白后,崔神末一伙入狱,崔家大部分人依然拥戴崔茂,挽留他继续担任家主,不要脱离崔家。 替身侍立一侧,忐忑不安,“我……” 任真说道:“你不必担心,小崔,明天放出话去,你父亲尚未痊愈,经此剧变后,心灰意冷,不想再过问崔家的事,决定由你接替出任家主。” 崔鸣九点头,没有说话。 经过这次劫难,他变得沉默内敛许多,看待事情也不再天真单纯。他明白,要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宽慰,唯一的办法就是振作起来,将他遗留的家业和生意打点好。 这样才算真正继承他的遗志。 任真还不放心,继续交代道:“至于这个替身,就留在清河乡下安心享福吧!能被首富世家供奉,这是天大的福分,比你当兵幸福多了。”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崔鸣九一眼。 崔鸣九会意,知道这是在提醒他,必须时刻监视替身,防止泄露机密。妇人之仁,只会害己,必要时杀掉替身灭口,未尝不是成全大义。 他带着替身告退。 杨玄机默默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此时再无外人,任真凝眉,躁意溢于言表,“在这节骨眼上,采买司居然跑来添乱。我见过曹银一面,观此人面相,绝非善类,恐怕不好对付。” 任真初次上朝时,曾因为采购军粮一事,在朝堂上跟户部柳承言争执不休。当时,曹银便代表采买司站出来,试图浑水摸鱼。故而,任真对这人有印象。(第228章) 杨玄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任真沉思片刻,正准备开口回答,这时,一名门吏走进来,恭谨地道:“禀侯爷,采买司曹银大人来访,正在会客厅等候。” 任真不由苦笑,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第383章 被迫泄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银今年四十出头,个头不高,生得白胖油腻。作为采买司主事,他常年经办宫廷和市井间的买卖,穿针引线,没少从中搜刮油水。 他眼睛本来就小,笑时眯成一线,透出狡黠的精光,一看便是深谙世故的老江湖。若没有精明头脑,他也难以牢固圣眷,稳占这份肥差多年。 昨天夜里,他刚赶到清河,就听说吹水侯也在此地。他心思机警,猜到任真为筹粮而来,于是不动声色,悄悄住进崔府,先摸清具体状况,同时跟崔家通个风,这些粮食他要了。 任真今晚设宴,宴请清河本身豪绅,并不知曹银的到来,故而未给他发请柬。他没有不请自来,主动赴宴,而是在附近茶楼里等着,待晚宴散后,他才现身拜访。 他将礼数考虑得很周到。他深知,任真自从入朝后,行事作风强势,不惜跟群臣为敌,绝非好惹的主儿。更重要的是,至今为止,女帝对他言听计从,还没当众否决或驳斥过他,足见信任程度。 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愿跟任真作对。但他也清楚,这次要想不辱使命,将粮食带回京城,难免会跟任真发生争执。既然如此,他决定主动把姿态放低,尽量避免跟任真交锋。 此时,任真刚现身,脚还没迈进会客厅,他便早早起身相应迎,姿态温顺谦恭,作揖说道:“下官曹银,恭祝侯爷万福金安。” 任真示意曹银平身,坐到主位上,微笑道:“曹大人面相慈善和气,我初次上朝时,就对你有很深印象。没想到,有朝一日,咱们会在清河郡相见。” 曹银谄媚奉承道:“那日侯爷舌战群臣,令老家伙们哑口无言,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柳承言仗着西陵党撑腰,胆敢跟您抢粮,纯属自取其辱!” 那天在朝堂上,户部尚书为了夺回筹粮肥差,跟任真争执不休。此时,曹银主动提起此事,并且以“抢粮”二字指代,似乎是在暗示,他有自知之明,没胆量跟任真叫板。 任真听出言外之意,呵呵一笑,“我刚才听说了,曹大人连夜赶来,是因为宫廷御用的粮米短缺,你负责采购皇粮,对吧?” 曹银温声称是。 任真看着他,说道:“你是聪明人,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你心里肯定也清楚。皇粮固然重要,但是,军粮更不能耽误,稍有差池,就会兵败如山倒,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曹银点头,苦闷地道:“侯爷说的利害干系,我都懂。军情紧急,您理应先斩后奏,从附近调集粮草应急。只是没想到,您跟陛下盯住的,是同一块肉,该怎么办才好?” 他这是自问自答,没给任真答话的空隙,继续说道:“要不,您退一步,再去别处筹粮?” 任真微微皱眉,反问道:“你既然听懂利害干系,还让我退一步,为什么该妥协的人是我?” 曹银表情一僵,为难地道:“毕竟我手里捧着圣旨,代表皇家威严,这事清河上下也已知晓。如果让陛下的意志被驳回,让您凌驾其上,您认为这合适吗?” 任真淡淡说道:“你所顾虑的,不过是颜面问题。而我说的,直接关系社稷存亡。军需绝非鸡毛蒜皮的小数目,除了清河郡,眼下还有何处,能迅速筹措到大量军粮?” 在他眼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能挽救北唐黎民和社稷,他什么事都敢干,岂会在乎女帝武清仪的死活。她如果真饿死,那也算是他成功复仇。 无论如何,清河郡的粮食,他要定了。 曹银皱起眉头,见谈判无果,渐渐不再和颜悦色,“听侯爷的意思,似乎是想公然抗旨?” 任真摇头,“不,咱俩的任务不冲突。如果我没猜错,陛下派你来买粮,不会给出具体数额。皇室人口有限,短时间内,也不会立即耗光巨额粮米。依我看,咱们还是分粮为好。” 曹银翻动眼皮,问道:“怎么个分法?” 任真说道:“前线将士众多,他们拼命杀敌,绝不能饿着肚子,我得带走大头。清河郡拿出的粮食里,我抽走八成,两成归你。” 八成明显还是不够,他本来想说九成,考虑到比例太悬殊,会引起曹银的矢口拒绝,便主动退让一步。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曹银的底线。 曹银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两成肯定不够。我至少要带走四成,这是最起码的底线。” 任真脸色骤变,“皇族的规模,我很清楚,就那么点人,怎么可能吃得掉四成!我说两成,就已经够照顾你所说的皇家威严!如今国难当头,难道你们还想奢靡淫逸,挥霍无度?” 他的态度很强硬。 有一万虎卫在城外驻守,他完全没必要朝曹银妥协。 曹银见状,情知不能再示弱,寒声道:“侯爷,我非常确定地告诉你,即便陛下本人在场,也不会让你带走八成。我要留下四成,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充分的依据!” “依据?”任真嗤然一笑,说道:“那就劳烦你,在我面前好好算一遍,你是如何得出,皇室需要耗费数十万石稻米的?” 曹银眼眸眯成一线,威胁道:“这是绝密,你没资格知道。反正我最少带走四成粮食,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任真面色恢复平静,说道:“我还真想见识见识,我承担不起的后果是什么样的。八二开,就这么定了,明天虎卫会开拔进城,准备运粮。” 既然狭路相逢,又谈不拢,索性亮剑便是。 一听虎卫进城,曹银彻底急了,豁然而起,厉声道:“你不能这样,我要是带不回足够粮食,京城就真的危险了!” 他最怕任真软硬不吃,仗着率军前来,要跟他玩硬的。结果,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 任真看着他,无动于衷。 曹银满头大汗,在堂下来回踱步,内心争斗良久,才下定决心,沉声道:“实话告诉你,我要的四成粮食,并非都给皇室,还另有他用,同样耽误不得!” 任真古井无波,慢吞吞地道:“另有何用?” 曹银表情陡然凝固,不知如何回答。 那件事由女帝亲自部署,甚至绕开了朝廷和军方,通过三大组织私下运营,属于最高机密。未经女帝许可,擅自把它泄露出去,遭受的惩罚将不堪设想。 然而,作为经办此事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也很清楚,四成粮食必须弄到,绝不能有半点含糊。如果这份差使办砸了,女帝同样饶不了他。 他汗流浃背,陷入痛苦的挣扎。 过了很久,他束手无策,只能跟任真妥协,无奈地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陛下瞒着朝中文武,暗地里养了一支亲军。” 第384章 暗藏的杀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亲军,从字面理解,就是女帝的亲信军队,只受她一人调遣。 她深居在皇城里,被禁军、羽林卫等众多军队重重围护,武装力量已经很强大,何必还要大费周章,瞒着朝廷蓄养一支私军? 任真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他潜心研究北唐朝局多年,为何从未察觉到曹银所说的秘密亲军? 他盯着曹银,将信将疑,“我不信。组建一支军队,绝非轻而易举,从招募兵勇,到军需器械、训练营地等等,都得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不可能悄无声息,完美避开朝廷各部及军方的视线。” 要想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甚至连南晋绣衣坊都瞒过,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若非今夜曹银说起,他对此事闻所未闻。 曹银苦笑一声,情知泄露机密后,再想对任真隐瞒就更难。看来如果不把话说透,任真不会让他把粮食带走。 “不错,要绕过军方,从头组建军队,再将它藏起来,确实困难重重,却也并非无法做到。陛下冒出念头后,便召集三大御用组织,联手秘密行动,你认为还办不成吗?” 众所周知,雪影卫、琅琊阁和采买司三大组织,不隶属于朝廷编制,独立在体系外,受女帝直接指挥调遣。他们奉旨行事,朝廷各部无权过问和干涉。以他们的名义筹备新军,的确能消除不少麻烦。 “雪影卫负责招人,以增补杀手为名,秘密从各地军营抽调精兵。琅琊阁掌管情报,想办法抹除痕迹。我们采买司,则购买一应军需物资。侯爷应该不会低估我们三司的执行力。” 任真点头。 女帝若是煞费苦心,非要暗中蓄养私军,那么,如曹银所说,通过三大组织的渠道,合理组织分工,完全有可能做成此事。 只是,何苦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任真略微沉吟,开口道:“即便你说的行得通,我还是不明白,陛下要想培植精锐亲军,直接正大光明,让军方全力协助便是,根本没必要搞得神秘兮兮,平添不少麻烦。” 曹银坐回座位,叹了口气,“有些话,只敢关起门说。陛下登基,国姓更替,当年随先帝打拼的旧臣,表面顺从臣服,其实未必真心拥护陛下。三大逆案在前,陛下焉能不防?” 任真若有所思。 效忠高唐的保守势力,不在少数,武清仪虽然君临天下,但做贼心虚,又寡仁刻薄,始终没能征服民心,不得不提防朝中势力,害怕旧势力死灰复燃,复辟高唐。 说穿了,还是因为她是女人,牝鸡司晨,违背千百年来的正统礼法,名不正言不顺。 没法令士族门阀真正归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建立三大组织,倚仗这些鹰犬爪牙,试图在朝野间营造高压态势,严密监控人心动向。 而那支秘密亲军,则将这种想法发挥到极致。 萧铁伞统领的雪影卫,战斗力固然很强,只有区区八百人,拿他们抵抗庞大军队,无异于螳臂当车。换句话说,暗探刺杀这些小手段,只能用以对付官宦朝臣,在大规模叛乱面前,无济于事。 女帝最怕的,恰恰是八方皆反,举世讨武。一旦军方也失去控制,临阵倒戈,到时仅靠三大组织,绝对无法帮她应付动荡局势。 所以她才想到,趁太平之时,未雨绸缪,先秘密训练一支亲军,不惊动朝廷和军方,让世人不知晓它的存在。 万一风云巨变,最担心的局面出现,她就能使出杀手锏,神兵天降,给叛军以致命一击。 曹银提到北海,任真眼角不由一颤,诸多疑团豁然开朗。 在大朝试上,邬道思当着女帝的面,诵出十大罪状,替北海郡发出讨武檄文。北海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此后,女帝隐忍不发,不仅没对北海采取举动,也没调集任何军队,提防北方随时可能杀来的叛军,对形势恍若未知。 出征前,女帝扣留两万虎卫,当时任真觉得,这点兵力太少,杯水车薪。现在再回想,原来她一直藏有底牌未出,在等着叛臣原形毕露,自投罗网,从而将旧党连根拔起。 那支秘密亲军,极可能就潜伏在北海到长安的半路上。 反观另一方,邬道思大闹朝堂后,天下人都密切关注北海的动向,等着看热闹。北海郡却按兵不动,像是一头沉睡的老虎,迟迟没有亮出爪牙。 女帝的反应诡异,北海的意图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今夜,任真有些回过味来。北海恐怕已嗅出危险的味道,猜到女帝暗藏杀招,所以想以静制动,等女帝先按捺不住,崭露杀意。 毕竟,女帝不止提防北海,还得招架强敌南晋。只要南方战线崩溃,晋军长驱直入,形势所迫,她的底牌就再藏不住,必须出兵拱卫京师。 到那时,北海趁火打劫,才是最佳战机。 任真思绪急转,瞬间想通这些关节,心情舒畅。 他感到庆幸,幸亏曹银前来跟他抢粮,让他无意中得知,原来棋盘角落里还藏着一枚大子。 否则,将来他显露本心,率兵擒杀武清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真可能会被那支亲军阴一道。 曹银看得出,任真听懂了他的话意,于是说道:“如今北海蠢蠢欲动,那支亲军的重要性,并不逊于南线大军。我名义上是筹皇粮,其实跟你一样,也是在筹军粮。” 任真哦了一声,随口问道:“那支军队有多少人?” 曹银心神骤紧,警惕地答道:“四成粮食,应该足够了。” 任真不置可否,戏谑道:“你说,我如果把这条军机泄露出去,你会承担什么后果?” 曹银眯着眼眸,没被他的话吓倒,寒声道:“跟你一样。” 任真笑呵呵地道:“但你只是条狗,不像我,有很充足的底气。” 曹银脸色剧变,听出话里不寻常的意味,如临大敌,“你什么意思?” 任真搓了搓手,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在我面前,最好放老实一些,不然,你承担不起后果。” 曹银冷漠不语。 任真起身,走到他旁边,靠着茶桌说道:“四成粮食,不是不能给,我甚至可以加点。不过,你得告诉我,那支亲军有多少人,由我自己判断,需要给你多少粮食。” 曹银侧首,紧紧盯着他,脸色变幻不定。 任真见状,将手搭在曹银肩上,笑道:“老兄,能不能别婆婆妈妈?你该不会让我自己写信问陛下吧?” 曹银身躯猛然一震,仓皇答道:“别!我告诉你就是,那支精锐亲军,共有七万人。你知道的,兵不在多,而在于……” 精还没出口,任真搭在他肩上的手悄然抬起,击中他的太阳穴。 他顿时瘫软,当场毙命。 第385章 人有悲欢离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银毫无防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 他当然预想不到,跟他素无交集的吹水侯,会从背后突下杀手。如果只是因为军粮的冲突,任真根本没必要置他于死地,背负杀害女帝钦差的罪名。 他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接下来会有人顶替他,押着粮草返回。 片刻后,杨玄机现身,提醒道:“易容虽妙,最好别频繁使用,否则迟早露馅。曹银是那女人的心腹,你想李代桃僵,就不能像假崔茂那样,随便找个替身冒充。” 任真点头,坐在曹银尸体旁,答道:“杀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我还在金陵时,就想着掌控采买司,通过这条渠道渗透进宫里。曹银的替身,已经提前找好了。” 上次,崔家和叶家争霸盘,任真曾向崔鸣九许诺过,日后会举荐他做皇商,负责粮食专供。当时说这话,并非一时兴起,他的确谋划妥当,要把采买司握在手里。 眼前,曹银主动送到嘴边,他怎会轻易放走猎物。尤其是知道秘密亲军的存在后,他就更有必要掉包曹银,利用他的身份探察底细。 既然由三大组织经营亲军,那么,采买司主事、琅琊阁主,当然都能找出那支军队的下落。 任真抬头,看着杨玄机,问道:“你精通阴阳遁术,神出鬼没,脚力远超寻常武修。如果让你去趟长安,带一个人回来,需要几天时间?” 他给曹银预备的替身,此时还在长安。就像他自己的替身一样,那人也是凤梧堂的亲信下属,跟他相处多年,值得信任托付。况且这事于南晋有利,坊里绝对会支持他。 杨玄机眼皮微动,答道:“最快两天。” 任真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劳烦你跑一趟,去吹水居找王凤武夫妇,把替身带来。两天后,粮食应该能筹齐,把替身换好,咱们也得启程了。” 这次来清河前,他已经跟夏侯淳约好,在预定时点伏击白袍军,必须准时出现在那处,不能爽约。 杨玄机嗯了一声,叮嘱道:“你保护好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先别惊动身边那个女人。” 他指的是袁猫首。 说罢,他不待任真答复,倏然消失在原地。 任真也不迟疑,迅速动用天眼神通,先将曹银的尸体隐形,装进一只箱子里,然后出门呼唤崔鸣九。 崔鸣九赶来,按照老师的吩咐,亲自带人将箱子拖走,连夜沉进湖底。处理妥当后,他又回来复命。 师徒二人坐在门口,打发漫漫长夜。 一轮圆月当空。 月光如水,照在崔鸣九脸上,分外憔悴。 这次重聚前后,崔鸣九的人生遭遇重大变故。他在冰窖里关了两个月,幸亏任真赶到,崔神末才被迫把他放出来,跟任真相见。 他刚离开冰窖,他父亲崔茂便遭到毒害,撒手人寰。被囚禁在冰窖里,成了父子二人共同度过的最后时光。而他的兄长,却因为争夺家主,跟他反目成仇,加害于他。 现在,一切拨乱反正,却已物是人非,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曾几何时,他是游手好闲的二少爷,整日无所事事,不必为生计糊口而伤神。随着崔茂去世,从今以后,他将承担起家主的重任,必须尽快完成角色转变。 以前那个活泼率性的崔鸣九,也不复存在了。 沉默一会儿,任真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心性善良,哪怕父兄待你不好,你也未曾记恨,此乃君子之风。眼前有替身在,不能为你父亲操办丧事,希望你理解。” 崔鸣九看着地面,默默点头。 任真试探道:“崔鸣人已经被押进大牢,你打算如何处置?如果你想救他一命,也不是没办法。毕竟,他没亲自授意毒死你父亲,只能算帮凶。” 崔鸣九冷冷地道:“不必了。” 经过此事,他已看清兄长的真面目,心肠变硬,抛弃妇人之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待他不好的人,他绝不会再念及情分。 任真把他的蜕变看在眼里,鼓励道:“至于崔家的生意,你放心,我在朝中会尽力帮衬你,我听剑圣说,你父亲生前想插手军粮和漕运,这点我能帮上忙。” 这说的是在云遥宗那夜谈到的交易。 当时,崔茂派崔鸣九前去,跟任真假扮的剑圣结盟,就是想多找一座靠山,以期跟朝廷长期合作。成为皇商,一直是崔茂的野心所在。 任真确实也能帮到。 军粮生意,眼前已找上门。而朝廷所需的漕粮,由于湘北发生纵火案,丧失朝廷信任,在任真主张下,清河郡取而代之,也大有希望。 崔鸣九听到这话,心里暖暖的,发自肺腑地说道:“老师,能遇到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非得替父亲守家业,抽不开身,我真想永远追随您!” 他知道,这次一别,相隔遥遥万里,可能两人很难再见。 任真哈哈一笑,暗暗自嘲,你可别追随我,我天生命硬,最克亲友,你要是跟着我,只有倒霉的份儿。 他嘴上说道:“男人之间,就不必矫情了。还有桩生意,我想也交给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老师请说。” “前不久,云烟茶毒一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心惶惶,疯狂购买药材;此外,两朝开战,不知还要打多久,军队死伤无数;民间又病灾盛行,更继续草药救治。” 崔鸣九听懂了,“您想让我经营药材生意?” 任真点头,“不错,我听说崔家一直都这门生意,只是规模还不够大。如果你愿意,我会跟陛下商量,让崔家成为朝廷军方的药材专供。” 崔鸣九眼眸骤亮,这里面的利润必定很足。 任真若有所思,“实不相瞒,采买司的曹银,其实是我的心腹。以后需要你帮忙,我会通过他联系你。” 崔鸣九凛然道:“只要能报答您的恩情,我什么都敢做!” 任真倍感欣慰,“说到帮忙,眼前我恰好有件事,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想明天搬进崔家,小住两天。” 崔鸣九立即起身,“我这就回府安排。” 任真问道:“崔家的供奉里,有没有七境强者?六境的共有多少?” 崔鸣九一怔,“这些事我不太清楚,回去查清后,明天再告诉您。怎么,您要带他们上战场?” 任真摇头,幽幽地道:“我要借你们家的地方,杀一个人。” 第386章 险些被蒙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第二天清晨,任真便搬出郡守府,住进崔家。 按理说,他在清河郡待不了几天,没必要折腾这一遭。他想换地方住,倒不是因为鸠占鹊巢,忽然良心发现,而是决定,挑个合适的地方,清除掉身边的某些隐患。 在他授意下,绣绣和夏侯霸被安置在他住的院子里。从表面看,是便于三人交流走动,任真真实的想法却是,近水楼台,给绣绣提供便利条件,让她能准确窃听到情报,及时传回陈庆之的军营。 而在小院四周,潜伏着崔家所有强者。这些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八境大宗师的眼睛,但绣绣误以为,崔家害怕吹水侯在府里出事,承担不起后果,出于谨慎起见,采取周密护卫。 她哪能想到,这是要瓮中捉鳖,专门为她设下埋伏。 迈入八境后,武修的生命力极顽强,即使能战胜他们,也难以将其当场杀死。所以,任真不得不严阵以待,凭借崔家的雄厚底蕴,摆出最大阵势对付绣绣。 两天后,杨玄机带着替身连夜返回,幸不辱命。这位最强战力归来,足以匹敌绣绣,任真便可以放心锄奸。 另一方面,清河郡的粮食也筹措妥当。任真让假曹银出面,向豪绅们解释,他们愿意按照三七比例,跟吹水侯分摊粮食,打消当地人的顾虑。 经过一上午忙碌,虎卫将粮米装进木牛流马里,收拾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在崔家吃完饯别宴席后,任真趁其他人不注意,将杨玄机和夏侯霸二人叫进自己屋里,秘密商议军情。 他没喊绣绣一同议事,但他确信,绣绣已察觉他的诡异举动,肯定会想办法窃听他们的谈话。毕竟,越是瞒着她,就越能体现情报的重要性,她越有必要弄到手。 任真在屋里密谋的,正是行军路线。他不会按原路返回庐江,早在这次外出前,他已经跟夏侯淳定下计策,挑选合适的地形设伏,将白袍军引进陷阱。 陈庆之警惕多疑,几乎从未中计过,如何让他收到情报,减轻他的疑虑,从而愿意引军前往,是最需要耗费心思的环节。任真左思右想,决定把紫衣猫首这只香饵派上用场。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们在屋里密谋时,绣绣正坐在自己屋里,将一块椭圆形黑石放在耳畔,屏息凝神,似乎正在聆听。 这种黑石名为溪风石,产自大陆南部海域,数量非常稀少,其效用也很神奇。只要将它一分为二,在相对较近的距离内,两块石头之间便会存在感应,传递出某种类似电磁波的介质。 这种奇石,是绣衣坊密探酷爱的窃听神器。此时,袁猫首就在利用溪风石,偷听任真的谈话。 进入军营后,她一直都以这种方式监视任真。前天刚搬进崔家,她便将另一块溪风石悄悄放在任真床底。 耳畔那块黑石里,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彷如蚊子嗡鸣,普通人无法辨识。但以她的高深内力,却能清晰听出,这是任真在说话。 “我把你俩喊进屋里,是想商量商量,咱们运送粮草返回时,该走哪条线路。” 绣绣听到这话,蛾眉轻挑,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黑石里,夏侯霸的话音响起,“老师,咱们不是原路返回吗?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走那条道,应该更便于……” 还没等他说完,任真板着脸训斥道:“你懂个屁!虎卫押运粮草,你知道为何屡屡被南晋抄截吗?因为咱们内部有奸细作祟!还敢走老路,这批辛苦筹措的粮草,依旧会打水漂!” 夏侯霸见老师动怒,噤若寒蝉。他并不知道,任真是在演戏。 绣绣坐在桌前,冷哼一声,心里确认,坊主彻底变节了,难怪要瞒着自己,原来他是害怕消息外泄,想保证这批军粮的安全。 她嘴角轻挑,红唇浓艳,“国舅爷,这就是你亲手调教出的好徒弟……” 正屋里,杨玄机干咳一声,说道:“如果真有奸细,那么很有可能,咱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敌军正在老路上等着截粮,的确该换条路线。” 任真点头,将一副牛皮地图铺在桌上,用力一拍,“不错,所以我想,这次咱们该走西线,取道邙山……” 绣绣微凛,急忙起身,一手托着溪风石,另一只手则铺纸提笔,详细记录任真三人商议的行军路线。 半个时辰后,任真的会开完,绣绣的会议纪要也写出来了。 只听任真沉声说道:“我怀疑,主动要求随行的林清吟,很可能就是奸细,专为监视咱们的行踪而来。既然如此,两位切记,一定别把新路线提前泄露给他!” 夏侯霸点头,凝重地道:“老师放心。还好您英明睿智,临时改换路线,不然咱们真可能栽在奸贼手里。” 绣绣脸色骤寒,将黑石放到桌上,眯眼开始思索。片刻后,她提起笔,继续开始书写。 “任真心怀叵测,临时改换路线,我险些被蒙骗。再想获得情报,已经困难,我是否撤回,是否杀他,请指示。” 写罢,她在落款处盖上独有的印章,吹干墨迹,将其卷成小纸条。然后,她起身走到梳妆台旁,打开随身携带的梳妆盒底层。 盒里放着一只麻雀造型,栩栩如生。 她取出麻雀,用发簪轻刺它的翅尖,它竟然活了过来,乖巧地张开小嘴。她将纸条塞进雀腹里,然后走到窗边,将它放飞出去。 这是绣衣坊蓄养的灵雀,用以传递重要情报,能精准飞往固定地点,而且不易察觉。它被曹春风的蛊虫控制,能保持七天内纹丝不动,彷如木雕,唯有刺破蛊种部位,它才能恢复生机。 望着灵雀消失在视线外,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很荒唐的错觉。她隐隐觉得,眼前这片蓝天仿佛是假的,有些不太真实,让她感到压抑。 她关上窗户,准备走出去偷偷气,顺便再问问任真,何时启程离开。 她推开门。 任真正坐在院内的葡萄架下,笑眯眯地盯着她。 这笑容不怀好意,看着很欠揍。 她走进院里。 下一刻,天地变色。 整个崔府剧烈颤动起来。 第387章 早有破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四周院墙下,骤然升腾起无数浓白的烟雾,将整座崔府包裹起来,再看不到外界,仿佛与世隔绝。 烟雾深处,一道道青色光柱刺射而出,急遽窜上天空,然后再垂落回另一侧地面,构成一条巨大的圆弧。 无数光柱,便是无数圆弧,它们交织纵横,严密而整齐,俨然变成一张罗网,倾覆在崔家上方,从地面到高空,没有留下任何缺口。 崔家富甲天下,无论历史底蕴,还是物资储备,都深不可测。他们能在乱世泰然自处,没被那些觊觎垂涎的割据势力吞并,自有其安身立命之本。 眼前这副宏大光幕,以及地底看不见的繁复机关,共同组成崔家的守族大阵,叫天罗地网。 此阵防御力极强悍,哪怕是八境强者,若仅凭一己之力,想强行冲破此阵,至少得耗费数日,而且会两败俱伤,其威力可想而知。 数年前,酒徒付江流曾来清河,跟崔茂谈生意,将花间一壶酒留在崔家。据说那日,付江流酒醉后,一时兴起,想领教天罗地网,结果在阵里斗了一天一夜,累得精疲力竭,依然没能撼动分毫。 自此,他对崔家刮目相看,再无轻视之意,而且跟崔茂结成好友。他出手凶猛,侵略如火,破坏力首屈一指。连他都破不开,其他人更难做到。 每当大敌来犯,崔家只需开启天罗地网,将全族庇佑在内,外面纵有千军万马,也无可奈何。崔家家底雄厚,有足够的储粮消耗时间,对方围困无功,只能扫兴而回。 另一方面,此阵也是捕捉贼盗的利器。若有强大高手闯进崔家,崔家不肯让那人逃走,想当场诛杀他,便可开启此阵,使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逃。 崔家虽无巅峰强者护卫,有这座耗费心血打造的阵道在,依然能稳如磐石,不可撼动。它足以彰显天下首富的底蕴。 最近这几年,世间无人敢自恃武力,侵犯崔家,故而,罗网阵一直没有启动,连清河当地的人们,都渐渐淡忘它的存在。 直到今日,任真要瓮中捉鳖,擒杀袁猫首,此阵才重见天日。 对于如何杀死猫首,他想过很多方案,最初确定的计划是,由一名八境作主攻,再辅以车轮战术,调集众军围困住她,硬生生将她拖垮累死。 八境大宗师,极不好杀,原先方案需要付出惨重代价,而且不敢保证,猫首是否暗藏秘术,能像曹春风那样,诡异地逃遁走。 这次来清河筹粮,崔家发生内乱,无意中提醒了任真,崔家藏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大阵,能牢牢困住大宗师,刚好能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而且,他算计袁猫首,引诱陈白袍,此计一旦成功,南晋必会遭受重创,令战局发生巨大转折。到时候,他跟南晋公然翻脸,袁猫首会逃之夭夭,日后再想杀她,就更困难了。 放虎归山的事,绝不能做。趁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斩草除根的大好时机。 小院里,绣绣抬头,扫视着周围天地的异变,脸色渐渐凝重到极点。 身陷囹圄之后,她才蓦然回想起,原来崔家还有一座可怕的阵道。而任真,居然会挑这种时机动手,展露杀意,着实让她始料未及。 此时,所有崔家强者现身,将她重重围困,小院已水泄不通。 她一抬手,只听嗖地一声,身后房屋的窗纸被刺破,那柄宝剑受到感召,疾速飞到她手里。 她攥着剑,站在原地,感知到地底暗藏的杀机,没敢贸然行动,冷冷盯着人群后方的任真。 “你搬进崔家,就是为了对付我?” 有杨玄机护卫在侧,任真并不惧怕她,淡淡一笑,“猫首大人,你现身威胁我的那夜,就已经注定,你会死在我手里。” 绣绣闻言,秋波一颤,浮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任真嘲弄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枫林晚初次见到你,就猜出你是猫首了。” 听到这话,崔家的众多强者都愣住。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猫首算是什么称呼。 绣绣冷笑道:“虚张声势。凭你的五境修为,绝不可能看透我!” 众所周知,修为更低的人,无法确切感知强者的真实境界。像红白紫黑这四位,一直处于七境最巅峰,唯有八境大宗师遇到他们,才有可能识破他们的底细。 绣绣藏在京城烟柳巷里,此乃脂粉之地,平时又不显露峥嵘,以萧铁伞的呆板性情,自然不会寻花问柳,撞见这位袁猫首。 故而进京以后,她虽然成了枫林晚的头牌,整日抛头露面,但是出入烟柳巷的恩客们,并没有足够实力看破她。五境的任真,也没法办到这点。 若非同为八境的杨玄机到来,任真更没法看出,猫首今非昔比,已然迈进八境。 他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要猜出你的身份,岂用得着洞察修为。你虽然神秘兮兮,行装却有处细小破绽,你一直没能意识到。” 绣绣倍感惊愕,低头打量自身片刻,一无所获。 任真看在眼里,不由摇头。这女人的实力确实够高,但智商差远了。 “你在枫林晚当头牌时,酷爱草青色衣饰,屋里都是清一色的青色。而你以猫首身份出现时,都会特意换上一身紫衣,蒙着紫色面纱,对吧?” 崔家众人闻言,神色都变得古怪。 他们的江湖阅历丰富,都知道枫林晚是京城有名的妓院。怎么听吹水侯的话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原来是名女子,而且还是京城名妓! 他们此时才听出点味道来。 绣绣点头承认,“不仅如此,为了防止被熟人认出,我出门前会先沐浴很久,将胭脂水粉味都祛除。我处理得很认真,反复检查过,并没有足以暴露身份的破绽。” 任真嗤笑一声,抬手指着她手中佩剑,问道:“那你是否留意过,你的剑上还有一条紫色剑穗?” 绣绣顿时怔住。 “你只顾换衣服,却没想过换佩剑的配饰。一身是紫,的确英姿飒爽,完美无瑕。但你回去以后,满屋是青,唯独墙上的剑穗是紫,被我这种有心人看见,还算不算破绽?” 绣绣有些无语,“仅凭剑穗颜色,就敢确认我的身份,坊主大人,你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任真心里咯噔一响。 她当众把坊主这个称呼喊了出来。 ……………………………… (大家可以倒回去看看第三卷,每次写到绣绣,都会给紫色剑穗一个镜头特写,从无例外。) 第388章 未济卦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众目睽睽下,如果任由绣绣继续说下去,将任真的身份和盘托出,那将是致命的祸患。毕竟,场间强者无数,消息很容易走漏,任真总不能把他们统统灭口。 绣绣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反讽道:“牵强附会?袁独秀,你太自负轻敌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恰恰是你认为牵强附会的小破绽,足以断送你最后一丝希望。” 绣绣的睫毛猝然颤抖,惊惧地道:“什么意思?” 她有股很不好的预感。当初鱼莲舟曾现身,警告她别低估任真,以免酿成杀身之祸,没想到,一语成谶,此时她才领教任真的洞察力,已经晚了。 可笑的是,她还嘲讽鱼莲舟,当心被瓮中捉鳖,最终惨遭被捉的,反而是她自己。 任真走到石桌旁,掀开上面盖着的红布,露出一堆深褐色草杆。 “早知你是猫首,我岂会不做防备?从你进入军营后,吃过的每顿饭里,都被我掺进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只要闻到香茅草的烟气,你体内的毒素就会爆发。” 说着,他已点燃桌上的茅草,滚滚浓烟在院子里弥漫起来。 绣绣倒退数步,瞳孔骤缩,失声惊呼,“迷迭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中的毒有多可怕,然而为时已晚。眼前布下天罗地网,又有杨玄机这一强敌,她本就毫无胜算,一旦毒素发作,今日她必死无疑。 她拔出佩剑,试图割下一片衣襟,用以遮住口鼻,阻挡烟气吸入,杨玄机眼疾手快,倏然冲上前发起攻击,不给她留有喘息之机。 一场大战瞬间爆发。 众多崔家强者也一拥而上,抓住所有空隙,对袁猫首进行骚扰。 任真则站在茅草堆旁,拿着一把大蒲扇,往众人方向煽风鼓动浓烟,乐此不疲。 院里乌烟瘴气。 很快,袁猫首毒发,全身经脉紊乱,开始七窍流血。众人抓住机会,刀剑齐砍之下,将她分尸而杀。 场面非常血腥。 任真不忍直视,走向院外,心道,骄兵必败,袁猫首自负实力高深,又无人知其容貌,就敢亲自涉险,她以前绝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条线穗上。 “庐江鏖战后,曹春风还把她留在我身边,摆明了是有恃无恐,以为我贪生怕死,不敢跟他们拼命。接下来,如果再搭上陈庆之的命,不止是老曹,陈玄霸也该暴怒了……” 先前他坐在院里,亲眼目睹那只送信灵雀飞走,才下令准备动手。他纵容袁猫首留在身边,就是想以此引诱白袍军上钩。现在鱼钩已抛出,她也就失去存在的价值。 杨玄机从身后走来,并肩而立,仰着脑袋,仿佛在眺望蓝天。 “这是在跟南晋宣战。杀死她,你就彻底没退路了。” 任真哑然一笑,苦涩道:“说的跟我有退路一样……”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晋武帝抛出的鱼饵,体内被种下毒蛊。兔死狗烹,他本就没有活命的希望。 更何况,他深知,杀死父亲的罪魁祸首,就是晋武帝本人。要想报仇,就得跟南晋反目,这是迟早的事,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杨玄机沉默一会儿,说道:“一旦武帝派人揭开你的底细,你将为北唐朝廷所不容,又该如何应对?” 任真坐到石阶上,悠悠地道:“所以说,接下来一战至关重要。只要剿灭白袍军,那么,就算武清仪不容我,但我立下赫赫战功,这是实打实的,就能在军中树立威信,民间也自有公论。” 一将功成,如能踩着战无不胜的陈白袍,当上民族英雄,届时,他斩获的声望和人心不言而喻。 杨玄机跟着坐下,微哂道:“战功有用?民心有用?别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势必会把你召回京城,除之而后快。”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任真当然不会忘记,答道:“是啊,所以才说,这一战至关重要。除了战胜陈白袍,我还想浑水摸鱼,牢牢掌控住军队……” 大获全胜后,他名声大噪,威望膨胀,再趁机夺走军权,三军将士也会甘愿效忠他,随他继续征战立功。 在实际的兵权面前,所谓阴谋和立场都显得空洞无力。只要雄兵在握,哪怕身份昭然若揭,女帝对他深为忌惮,被天下大势所迫,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就可以拥兵自重,既不畏惧南晋卷土重来,又不怕北唐过河拆桥,可谓进退自如。至于如何回师勤王,那只是名义的问题。 杨玄机明白他的心思,沉声道:“未雨绸缪,启程之前,你最好把所有细节再算一遍。否则,到时出现纰漏,再想收手,也来不及了。” 任真闭上眼,开始推演局势,一边说道:“不瞒你说,我最近老是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局面可能会失控,但又找不出问题所在。要不,你帮我起一卦?” 古代发生重大战争前,将帅往往向天祈卦,预测吉凶祸福。能窥测玄机的杨玄机在侧,任真理应人尽其才,求上一卦。 杨玄机闻言,从袖里掏出三枚铜钱,捧在手心里摇晃。 “你记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谋局者不能追求刚刚好,而是多藏一手。你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你没留出弥补错误的空间。” 任真点头,坦诚道:“这倒是。不过,北唐落尽下风,形势实在太糟,哪有多余的闲棋可藏?我殚精竭虑,能凑出一个局部的胜势,就已经很困难了。” 这时,杨玄机的手猛然停滞,将三枚铜钱轻抛在面前石板上。 两人同时低头,神情专注而凝重。 杨玄机虽然眼盲,俨然能窥测铜钱的正反,眉头不禁皱起来。 任真见状,紧张问道:“如何?” 杨玄机干咳一声,幽幽道:“《周易》有后天六十四卦,你所求到的这一卦,恰是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叫未济卦。” “未济卦?” 任真不明所以。 杨玄机解释道:“离为火,坎为水。火向上炎,水往下润,两两不相交。打个比方说,所求之事,就像小狐狸过河一样,刚到河边,尾巴就被沾湿了,没能过去。” 任真闻言,神色大变,“你是说,此战无法获胜?” 这份解释,怎么听都没有吉利的意思。 杨玄机摇头,“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此卦爻位不正,但变化在酝酿之中,未来充满希望。也就是说,战局并不如你所愿,会出现意外变数,但孕育出新的生机。” 任真跟着摇头,表示听不懂。 杨玄机说道:“总体而言,这一卦不算坏事。送你八个字,由小而大,不可躁进。” 第389章 谁伏击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界山以北,千里之内,皆是坦荡平原。平原北侧,又有一山,名为邙山,虽不如两界山险峻,没有坚城要塞,但支脉众多,占地面积不小。 邙山深处有条裂谷,狭长幽深,四周悬崖绝壁,很是险恶,从用兵角度而言,这种复杂地形最适合设伏。 清晨时分,邙山雾气湿重,崖壁上方的草地里,密密麻麻地趴满士兵。他们纹丝不动,都密切注视着谷底的动静,哪还在意露水打湿身上的白袍。 他们已经蛰伏了整整一夜。 靠近悬崖的最前端,那名中年将领突然停止打鼾,揉了揉惺忪睡眼,俊朗眉眼间焕发神采。 “来了。” 谷里不见风吹草动,但他躺在地上,凭借强大神念,已经捕捉到数里之外的行军马蹄声。等待已久的猎物,终于要露头了。 听到这话,周围将士心神骤紧,纷纷检查弓弩箭壶,为这场绕道伏击做最后的准备。 白袍将军旁边,有名男子头戴斗笠,盘膝入定一夜,此时睁开眼,瞳眸如澄澈明湖,不见任何杂质,闪烁着湛湛光芒。 他也穿白衣,却跟身旁那些白袍样式不同,准确地说,是件洁白的袈裟,赫然是名僧人。 此人侧首,看着睡醒的陈庆之,点头致意,温声说道:“将军胸中有几分胜算?” 陈庆之撩起袍角,擦了把脸,微笑答道:“小胜有九成,大胜的话,有八成。这一成之差,取决于对手的智慧。” 僧人若有所思,扭头扫视着周围地形,说道:“贫僧是方外之人,不通兵法,却也知道,峡谷进兵乃大忌。敌人放着邙山大道不走,非要挑这险境,想必暗藏杀意。” 陈庆之翻过身,探望着谷底的路面,淡然道:“大师说得是。所以我才说,能否大胜,就看对方够不够聪明。如果他够聪明,就该知道,我会在这里设伏。” 白衣僧人闻言,转身看向后方群山,目光悠远,“如果他够聪明,也就意味着,咱们身后还有他的伏兵。” 陈庆之不置可否,眯起双眼,“情报的来源诚然可靠,我最初也以为,那个年轻人出于谨慎,临时改换路线。但转念一想,既是谨慎之人,又怎会选这条路?显然,这是故意引诱我来设伏啊……” 僧人极有慧根,点头道:“不错,昨夜赶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咱们绕过两界山腹地,是不是太容易了。原来将军早就看穿,这是条计中计。” 陈庆之微微一笑。 这就是他刚才表达的意思。所谓小胜,任真没暗藏计中计,只是运粮从此经过,那么,白袍军的斩获只有粮草。所谓大胜,要靠任真的智慧,他投入的兵力越多,白袍军诛杀的猎物就越多。 “大师有所不知,那个吹水侯,前些年受曹先生指点过,自然颇有灵性。若是凡夫俗子,连这么精妙的计中计都想不出,又何须劳烦咱们摆下更大的阵仗?” 两人默契对视,会意一笑。 如果说,任真的粮队是蝉,那么,这支白袍军就是螳螂,任真用以收官杀棋的,则是黄雀。陈白袍看透层层埋伏,还敢泰然自若,以身涉险,可以想见,在黄雀身后,恐怕会有拿着弓箭的猎人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人持弓捕黄雀。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埋伏之外有埋伏。 陈庆之能百战百胜,成就战神威名,自有他的道理。想算计他,休说寻常智慧,连高人一等的智慧都不够。任真若要赢他,就得看自己究竟高出几等。 两人说话功夫,远处谷口,马蹄声渐渐响起,山谷大地也震荡起来。 陈庆之伏在悬崖边,盯着出现在视线尽头的旌旗,脸上杀意外露,“弓箭手准备,待会听我号令。” 后方弓箭手闻言,纷纷引箭在弦。 陈庆之转身,看向那名僧人,沉声道:“大师,你带一队人马下去,等敌军全部进入山谷,你再阻截他们的退路,来个瓮中捉鳖!” 僧人欣然应允,领命而去。 陈庆之指挥有素,迅速布置妥当。不管今天有多少层埋伏,他都要先把任真杀死在谷里,洗清当日渡江未遂之耻。 一炷香过后,眼见运粮军进入埋伏,陈庆之豁然起身,暴喝一声,雄浑嗓音响彻山谷。 “动手!” 山谷两面,万千晋军齐出,旌旗招展。 嗖嗖声响起,无数利箭射出,如蝗群一般,密密麻麻,从上空坠进山谷。即便是再勇猛的将士,面对这片箭雨,也束手无策,很容易被射成筛子。 而在谷口,白衣僧人率大队军士,围堵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虎卫无法迅速冲杀出去,只能暴露在敌人的射击视野内。 然而,任真早有准备。他在粮队中间,见箭如雨下,不慌不忙,一声令下,“卧倒!” 只见众多虎卫纷纷倒地,然后钻进粮车下面。 准确地说,是木牛流马。 既然敢以身犯险,拿自己当诱饵,任真自然会预谋周密,先保证人身安全。他不是没想到,陈庆之居高临下,会放火箭,掷滚石,所以,他在设计木牛流马时,特意进行针对性改造。 每辆木牛流马下方,留有不小空间,能让军士钻进去躲避。而在车的上方,被墨家匠师们铺上精铁,打制成盾牌形状,足够坚韧结实,不怕重击和火烧。 白袍军的攻势固然凶猛,但在木牛流马面前,并不足以造成杀伤。 此时,任真和杨玄机正躲在同一辆粮车下面,竖耳聆听着密箭破空的呼啸声。 任真摩拳擦掌,有点小激动。 他最担心的就是,陈白袍胆小谨慎,不敢来趟这浑水。如今对方现身,他的计划已成功大半,今日这一役,注定会名垂青史。 他对杨玄机说道:“等这阵箭雨下完,他们会从两侧谷口杀进来,咱俩分头行事,你去入口处断后,我把粮草留在此地,率领虎卫继续前进。” 杨玄机表情凝重,“不行,你现在只有五境,一旦离开我的保护,会很危险。以你的道行,还斗不过陈庆之!” 他看得出,任真很想会会那袭白袍。 任真不以为意,决然道:“不必再说。你放心,我藏有很多杀手锏,足以战胜陈白袍。” 第390章 无心法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外面的箭势渐小,白袍军多半快要合围过来。 任真滚出车底,高呼道:“搁下粮车,前军随我冲锋!” 他双手各持一片六合剑,朝山谷前方疾跑。虎卫训练有素,紧跟在后面,迅速杀向山谷出口。 杨玄机站起身,面对着任真的背影,仿佛是看了一会儿,豁然走向后方,喑哑地道:“后军跟我走。” 他从剑匣里取出地戮,踏空疾行,浑身氤氲起血色杀意。 后方的进口处,白袍军士众多,见杨玄机来势汹汹,宗师气度崭露,不约而同地望向为首的白衣僧人。 万众瞩目下,那僧人手持鎏金锡杖,龙行虎步,正面迎向杨玄机。 山谷内气浪翻滚,疾风呼啸。 两人相距十余丈远时,杨玄机绽放的凌厉剑气,便将僧人戴着的斗笠刺开,露出锃亮光头。 僧人神态平和,法相庄严,白色袈裟在疾风里飘扬,透出一股不容亵渎的佛家气息。 “施主境界受损,又急于杀伐,未必能逞威。” 他停下脚步,单掌行礼,凝视着气息不断暴涨的杨玄机,脸色波澜不惊,更没有积蓄威势,迎接对方的狂暴斩击。 杨玄机踏空而来,听到僧人这句话后,当即扬起地戮剑,将剑举在头顶,居高临下,凌空斩落下来。 轰! 地戮剑芒倏然膨胀,眨眼之间,延展出一道极其巨大的血剑,穿刺过两人中间的虚空。 血剑斩落,如擎天巨柱轰塌,不止长达十余丈,其宽度也异常夸张,尤其是前端剑锋,俨然跟悬崖上方相齐。 这一剑落下,摧枯拉朽,竟似要把整个谷口都堵住! 围堵在此地的晋军,瞬间被笼罩在阴影里,不见天日。 面对震撼人心的一剑,白衣僧人毫无惧意,黑暗映衬下,他的眼眸里泛起淡淡金光,神圣威严。 他轻启嘴唇,嗓音低沉浑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诵念《金刚经》的同时,他竖立胸前的单掌扬起,左肩的雪白袍袖随之挥动。 这随手一挥,如仙人拨开云雾,翩若惊鸿,充斥着玄妙难言的意味。 下一刻,一道金色佛光冲天而起,没有锋芒锐意,却雄浑浩荡,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威势。 金光澎湃朝上,迎刃而解,那道血剑纵然凌厉,此时竟被从中劈开,分拨到两侧崖壁上,让开了中间的道路。 悬崖轰然崩塌。 整个谷口夷为平地。 白衣僧人站在刚才的位置,岿然不动。 后方军士齐声喝彩。 此人轻描淡写,竟能化解八境强者的强势一击。 杨玄机凝滞虚空,皱眉面对着下方的僧人,惊异地道:“怎么会……又一位八境!” 他感知得真切,刚才那道浩荡佛力,确是八境的大手笔无疑。 白衣僧人轻笑,神采飞扬,“花开花落,潮涨潮消,红尘间的气运并非死水,一成不变。圣贤陨落,自有人后来居上,岂非世间常理?” 杨玄机释然,“这么说,你是补位之人,应运而生。” 僧人颔首行礼,不卑不亢,“贫僧法号无心,今日幸会前辈,才知阴阳家的剑法,竟也如此绝妙。” 杨玄机心头骤惊。连曹春风都看不穿他的底细,这个无心法师,却一语道破,眼光着实毒辣了得! 他攥着地戮剑,寒声道:“言多必失,你还不够聪明。随口道破我的渊源,难道你以为,凭八境下品,就能匹敌我的两道根基?” 如果他没说破,杨玄机为了隐瞒身份,可能会有所顾忌,不敢公开动用阴阳道法,只以剑法迎战。如此一来,他再无保留,倾尽两种道法造诣出战,无心法师自寻死路,将面临毕生最大的挑战。 无心摇头,神态平静,“你的对手不是我。我亲蹈红尘,涉身杀戮险地,岂会贪恋这些无谓的争斗?” 言外之意,他无心恋战,另有企图。 杨玄机眉头一挑,隐隐意识到不妙,“既然不想打,你现在退还来得及。” 他猛然醒悟过来,现身南晋军营的大宗师,除了眼前这个新人,还有阴毒的曹春风。如果他迎战无心,谁去对付曹春风? 动身去清河前,任真担心敌军再次渡江强攻,便将李慕白留在庐江军营里,提防曹春风,并未安排他参与这场伏击。李慕白不会来,一旦曹春风来了,又该怎么办? 无心隔空看着杨玄机,漫不经心地道:“白袍军已经出现,你们该收网了吧?” 话音刚落,谷里突然窜出一道烟花,在高空炸裂,璀璨耀眼。 这是任真释放的信号弹。诚如无心所说,猎物陈白袍现身,是时候亮出底牌收网了。 片刻后,山谷内外的大地,开始剧烈震荡。远方群山里,马蹄声呐喊声一片,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 “杀白袍!” “杀白袍!” …… 白袍军顿时慌乱,变得躁动不安。他们意识到,这次中计了,外面还有一张更大的包围圈,正在朝他们靠拢。 对于主帅陈庆之的真实心思,他们并不清楚。 无心侧首,听着越来越近的呼喊声,随口问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夏侯淳的主力大军?” 杨玄机点头,淡淡道:“看你的反应,似乎并不惊讶。” 无心不置可否,微笑道:“咱们不妨算笔账。你们的运粮军,估计不超过两万人。而我们这支伏兵,足足两万人,还有七千白袍精锐,相比之下,我军占据上风,对吧?” 杨玄机默不作声。 无心继续说道:“至于更外围的夏侯淳,我不知道,他是否倾巢而出,但以他手中的兵力,就算孤注一掷,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人,对吧?” 杨玄机依然不语。 无心挪动几步,看着迅速镇定下来、严阵以待的白袍军士,对他们的临场表现颇为满意。 “陈将军乃当世战神,你们想吃掉他,胆量不小,就怕胃口不够大。你知道在这二十万人身后,又有多少晋军正在赶来合围吗?索性告诉你,整整三十万!” 杨玄机脸色微僵,“三十万?据我所知,陈庆之的中路军,总共也就二十万人,就算你们识破计谋,怎么可能又多出十万?” 第391章 寻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夏侯淳麾下,最初有近三十万兵马,却被统兵二十万的陈庆之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至今已折损十万人之多。 虽然唐军损失惨重,仅就士兵数量而言,两朝在庐江城各屯兵二十万,并没有太大差距。抛开战斗力不谈,双方都没有压倒性优势。 然而此刻,无心却声称,三十万晋军正在赶来合围,远远超出中路军的兵力范畴,这太匪夷所思了。 杨玄机略微一想,想通其中关节,“看来陈庆之野心太大,想将计就计,一口吃掉全部唐军,所以跟另外两路联合,又调来十万兵马。” 无心点头说道:“另外两路唐军,已经被杀破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击。我们占尽主动权,抽调走十万兵马,并不会影响局势,最多暂时停止攻城罢了。” 他侧耳听着“杀白袍”的喊声,不由轻笑,“只要吞掉夏侯淳的主力军,北唐中线彻底崩溃,无兵可守,白袍军就能长驱直入,兵临长安,届时何须在意另外两路?” 杨玄机眼珠转动,沙哑地道:“也就是说,今日是决战。” 无心答道:“在我看来,这是场屠杀。你们唐军本就人心涣散,又存在十万兵力的悬殊差距,拿什么跟我们决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惜,黄雀也无法成为最终的赢家!” 陈庆之虽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却谨慎持重,从不高傲轻敌。面对任真的引诱,他做足了准备,不仅倾巢出动,而且还调兵十万,摆出如此大阵仗,卯足劲要赢下这场胜利。 便在这时,高空中又有信号弹炸裂,这次并不是任真的,而是陈庆之的。 夏侯淳的主力现出原形,更外围的南晋大军也该露面了。 最远处的视线尽头,弥漫起滚滚烟尘,遮天蔽日。以大修行者的洞察力,自然能看清,山坡上到处都是南晋的旌旗,连绵不绝,场面令人震撼。 以这座山谷为中心,方圆十余里内,竟然层层叠叠,布下了多达三层埋伏。如此斗智斗勇的伏击反转,堪称旷古绝今。 无心感受着大地的剧烈动荡,说道:“你们早该想到,连陈将军都亲自出马,为何不见曹先生的踪影。他正统帅最外围的兵马杀来,今日夏侯淳陷入重围,注定插翅难逃!” 杨玄机闻言,脸色阴沉如水。 他不知道,任真究竟是如何谋划的,还有没有更高明的后手,但他清醒意识到,这个白衣僧人现身,意味着局面已经失控。 今日李慕白不在,曹春风却来了,凭他一人,无法招架两名大宗师的联手,更难以带着任真,从数十万大军的埋伏圈里逃脱。 光是巅峰强者的比拼,北唐就已落尽下风。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对方的主要注意力,肯定会放在任真身上。 这下有大麻烦了。 杨玄机眉头一凝,攥着地戮剑,踏步而出,“战场不是靠嘴皮子分胜负的。接招吧!” 黑白二气从他体内狂涌出来,铺天盖地,在虚空中凝成一道阴阳太极图,朝无心法师席卷而去。 同时,他脚踏罡步,使出当日截江所用的乱剑诀,杀气腾腾。 阴阳道法加剑道绝学,杨玄机全力以赴,世间无人敢松懈托大。 然而,无心以法杖拄地,健步迎向杨玄机,没有半点怯意,“我知道你的用意。李慕白似乎不在,你想趁曹春风未至,抢先重挫于我,再腾出精力,应对曹先生,以防我二人联手。” 杨玄机被道破心思,并不狡辩,挥剑杀来,“是又如何!” 无心踏步向前,眼看地戮剑即将逼近,依然没有出招的架势,步伐也未曾停滞。 “阴阳家的冥圣,原先是八境上品,神通广大,我本非对手。可惜,你现在跌至八境下品,跟我品阶相同,失去境界优势。再想赢我,并不容易。” 他之所以堕境,是因为不久前任真中毒垂危,为了暂缓危机,他不惜将内力注入任真体内,强行延续时日。对八境强者而言,每提升一品,都极其艰难,为了任真,他甘愿付出惨重代价。 上次庐江鏖战,他虽然境界不稳,好在有太阴阵加持,他力斗曹春风,才没有吃亏。今日便不同,他只能拼上自身修为,以最快速度重创无心,才有希望撑过这一关。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 无心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剑意,朗然道:“我来此地,非为争强斗胜。凭这副太极图,休想困住我。”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遽然变得透明,赶在地戮刺来的前一刻,消失在原地。 几乎同时,在杨玄机身后,数丈之外,那袭白净袈裟凭空出现,已离开阴阳太极图。 杨玄机大惊,自他出道以来,还从未有人,能以如此潇洒姿态走出他的太极图。当初在斜谷,连毕生浸淫武道的董仲舒,都无法做到。 身后这白衣僧人,却只用了一念之间。 果然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 杨玄机急忙转身,表情震撼,“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无心没有停留,自顾继续往前,嘴里念道:“我是无心,心是故人。我见故人,是为寻心。” 他走向山谷深处。 杨玄机没听懂话意,也来不及思索,身形暴起,施展出奇门遁甲,扭曲空间,开辟出一条通道,准备遁行到无心僧面前。 他绝不能让无心再向前。 任真还在山谷里。 如果无心的意图是擒住任真,那就更麻烦了。 他抬脚踏进空间通道,即将消失在原地。电光火石间,一道白色身影凭空飘出,抬脚猛然踢向杨玄机。 此人身法亦是诡异,不遑多让。 杨玄机猝不及防,没能顺利遁行,被这一脚踢飞,震退到悬崖上。他定住身形时,额头满是汗水。 不仅是道法受阻,体力消耗所致,更因为他心里很紧张。 曹春风来得太快了。 他紧张的是,曹春风出现,足以缠住他,如此一来,他分身乏术,就没法再阻拦无心僧人。 让任真迎战八境强者? 怎么看,这都是必死之局。 第392章 割须弃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山谷前方。 陈庆之立于白袍军前列,一夫当关,挡住任真的去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场决战似乎在所难免。 陈庆之手持银色铁管,注视着任真的双剑,神情微怅。 “小小年纪,就能谋算到这种地步,你若生在其他时代,必会成一世豪杰,独领风骚。可惜,你遇到的对手是我,仍棋差一招,到头来,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以三十万精锐,围困二十万唐军,南晋占据人数上风,战斗力和气势也远胜唐军,在他看来,这场伏击的结局已定。 任真停在原地,听到这份获胜感慨,平静答道:“不劳陈将军惋惜,此战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高兴得太早,只会沦为笑柄。” 陈庆之淡漠一笑,荡开手中铁管,踏步向前。 “困兽犹斗,道理虽说如此,也得因人而异。你这头幼兽太弱小,没实力跟我硬拼,看在你老师的份上,我留你全尸!” 说罢,他挥舞铁管,凌空跃起,劈头盖脸砸落。 任真不敢大意,双剑齐举,交叉在一起,隔挡陈庆之的当头一棒。 砰!两股猛力正面碰撞,将地面的黄土震起,到处飞扬。烟尘之中,任真接连倒退十余步,右脚猛力蹬地,才止住颓势。 他双手微颤,虎口被震出血丝,浑身气血都在翻腾。 陈庆之正值壮年,力道刚猛雄浑,又有七境修为,拥有绝对优势,甫一交手,任真便被他的内力撼动,不得不退避正面锋芒。 陈庆之见状,继续向前逼近,眼神嘲讽,“那日你口出狂言,要跟我痛快战一场,就是这般情形?” 任真攥紧双剑,识海里默念道:“海棠,我跟你说过的陈白袍,此时就在面前,咱们得双剑合璧才行。” 万里之外,长安皇城里,顾海棠正被洁白灵气包裹着,凝神修行,感知到任真的思绪,豁然睁眼,目光锋锐如剑。 “七境中品?杀死他不在话下。” 她应召进入皇宫,沐浴在儒家的义字脉泉里,蚕食灵气,潜心修行,不觉已两月有余。如此玄妙的境地,可遇不可求,于修行大有裨益,再加上她重修武道,轻车熟路,因此进展突飞猛进。 任真出征前,她便已迈入六境,如今,她的境界臻至圆满,离破境晋升只有一步之遥。 先前,两人同处五境时,就能打败七境下品的梅煜。今非昔比,他们联手迎战陈庆之,自然胜券在握。 听到她的话音,任真精神振奋,暗暗说道:“那就好!还是老样子,咱们将心合一,由你来控制我的身体。” 在大朝试上,两人将意念合一,海棠将全部真力灌注到本命里,也就是借给任真使用,最终得以战胜洛守城。 那时,两人初次尝试此道,并无经验可谈,而且海棠体内的真力有限,只能强行透支,以致战后她体力衰竭,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次则不同。任真解毒醒来后,深感自己的脆弱渺小,于是在夜半无人时,经常跟海棠演练意念和合之术,把真力渡到自己体内。 熟能生巧,经过无数次练习,如今他俩能随心所欲,实现心意和真力的共通,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痛苦。 而且,如今还有一项极大的便利。海棠浸泡在脉泉灵气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及时补充到体内,根本不存在内力枯竭的后顾之忧。 只要两人愿意,完全可以拼内力,力量滔滔不绝,慢慢耗垮对手。当然,他俩发挥出的水准,始终是固定不变的。 此时,任真闭上眼睛。 在海棠的意念控制下,他恍如一把本命剑,悬浮在空中。 陈庆之看在眼里,神色微异,隐隐感到古怪,他自然不会认为,任真是坐以待毙。 他抬腿前屈,左手攥在铁管尾端,右手攥在前端,雄浑内力汇聚其内,大喝一声,隔空刺向任真。 “看枪!” 他神情专注,动作沉稳有力,像是真的端着一杆长枪。 待铁管猛力刺出后,只见在它前方,空气被无形的枪锋刺开,向四周破裂,赫然显现出一道洁白的长线。 准确地说,它才像是一杆枪。 这道白线笔直粗壮,没有任何花哨的变招,速度也不算很快,就这么一路碾压向前,锋芒直取任真。 一枪崩云裂。 愈是正大光明,愈是刚猛霸道。 枪为百器之王,这就是它的神韵所在。 任真的意念里只有海棠,对眼前景象浑然未知。任凭枪锋再如何咄咄逼人,他始终闭着双眼,不为所动。 他的左手举起,六合剑绽放杀气,却是黑糊糊一道,氤氲着阴森的戾意,仿佛将地狱怨灵凝聚而成。 这是剑十一,春秋。 他挥剑,迎着正面刺来的枪芒斩杀出去。 与此同时,如一心两用般,他的右手坐着截然不同的动作。另一片六合剑隔空刺出,却不是针对枪芒,而是直杀向后方的陈庆之。 这一剑看似缓慢,轻飘无力,刹那间,便已穿过相隔的空间,璀璨剑芒在陈庆之瞳孔里绽放开来。 这是剑四,快雪。 两人心意合一,只在瞬间,就同时斩出两剑,意图明确。 半空中,春秋剑锋斩在枪尖上,并未跟寻常力量碰撞那样,爆发出剧烈波动,反而安静得很诡异。 剑锋继续向前,彷似柴刀劈在竹竿上,将其从中间劈成两半。 刚猛枪势迎刃瓦解,无力抗衡。 这就叫势如破竹。 而在另一侧,快雪剑横飞,陡然变快。 寒光闪烁,映照得空间骤然森白,仿佛真的下雪了。 陈庆之大惊失色,急忙撤回枪杆,来不及再蓄势成招,只顾竖在面前,极其艰险地挡住了封喉一剑。 他霎时满头冷汗,仓皇倒退。他毫不怀疑,刚才稍稍犹豫片刻,此时就已被一剑刎颈,身首异处。 饶是如此,快雪剑的剑气凌厉,依然咄咄紧逼,将陈庆之的胡须连同颈间的系袍绳一起斩断,无声飘落下来。 这就叫割须弃袍。 陈庆之连退十余步,才稳住身形。 两片六合重新回到任真手中。 任真闭眼持剑,在空中平行前移,如同被人推着一般,这副画面诡异到极点。 陈庆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惊呼。 “你怎么可能破得了枪势!” 第393章 舍形而谋势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陈庆之无法理解,前一刻还被震飞的任真,为何突然爆发出强横的战力,仿佛换了个人。 就算任真的剑道造诣高深,修为毕竟只有五境中品,功力有限,要想正面破开七境强者的霸道一枪,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任真不仅做到了,而且精力绰绰有余,足以同时使出另一剑。 陈庆之望着尘埃里的白袍,既惊又怒。割须弃袍,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任真意念专注,无暇理会他的惊叹,双手一挥,两片六合剑同时刺向陈庆之。 六合是他的本命,他是她的本命。 她驾驭着他,他驾驭着它。 两人两剑,这种状态玄妙难言,已不止是人剑合一那般简单。 见双剑呼啸而来,陈庆之瞳孔骤缩,神情凝重到极点。 “不管用何种妖法,你的真实境界都不会改变。我拼上一身道行,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他叉开双脚,身躯重心微沉,如同生根,牢牢扎稳下盘。 他双手握管,纹丝不动,明明粗钝无锋的铁管前端,却生出凛冽杀意,劲气凝作一道道枪芒,若隐若现,低声嘶鸣着。 一枪千军破。 这一枪刺出,就是真正的枪林,锐不可当,足以洞穿面前的数十人,可谓杀伤力十足。 瞬息过后,那两剑近在眼前。 陈庆之抖动手中银枪,准备刺出无形枪芒,催动浩荡杀意,正面撼动两剑。 恰在此时,六合双剑急遽颤动,寒光闪烁,倏然幻化出无数剑影,星星点点,好似随风飘舞的海棠花雨,漫天都是,扑面吹向陈庆之。 正是剑三海棠。 陈庆之大惊,识出这是剑圣绝学,不敢再迟疑,怒吼一声,挺枪全力刺杀。 “给我破!” 道道枪芒破空嘶鸣,迎着密密麻麻的剑影,勇往直前。 这就是枪林对剑雨。 枪势澎湃汹涌,掀起一股暴烈的疾风,将那些剑影吹散,在虚空中破灭。 在刚猛枪意绞杀之下,整片剑雨瞬间消散大半,剩下的部分继续闪烁向前,直逼陈庆之。 虚虚实实,变幻莫测,依然无法看透,其中哪两道虚影才是真剑。 陈庆之咬牙,用力跺脚,再次轰出一枪。 又绞杀掉大片剑影。 这次幸存的通关者很少,只有寥寥十余剑,但它们离陈庆之已经很近,行将洞穿他的身躯。 他终于胆怯,不敢顽固硬扛,收起马步,疾速朝后闪退。与此同时,他挥舞长枪,拼命挑刺眼前的剑影。 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嗖、嗖…… 两道寒光闪过,六合剑终于显出真身,刺在他身上。 慌乱之中,他出于本能,伸出一只手,侥幸攥住其中一片剑,紧紧用力抓着,顿时鲜血外流。 而另一片剑,不偏不倚,恰好刺在眉心处,破出一道殷红血线。 他绝望闭眼。 然而,它忽然凝滞,没能再进分毫。 在最危急关头,一只白皙手掌凭空出现,以两根手指夹住剑身,将其稳稳钳制,阻止了这致命一击。 陈庆之劫后余生,跌坐在地上,缓缓睁开眼。 一名白衣僧人站在面前,平静注视着他,眸光湛湛有神。 陈庆之脸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湿透,呆滞片刻后,长吁一口浊气,甚至没感觉到眉心的灼痛。 “苍天保佑,幸亏有大师出手……” 他没有立即爬起,就地朝无心叩首,以谢救命之恩。 无心微微一笑,淡然说道:“将军起来吧!这个人交给我,你是三军主帅,更应该去擒杀夏侯淳。” 话音未落,在任真神念催动下,被夹住的剑身剧烈颤抖,挣脱无心的钳制,飞回到主人身边。 战局瞬息万变,刻不容缓,陈庆之起身,肃然道:“那就有劳大师。我会尽杀唐军,为您助威!” 不远处,任真已睁开眼眸,听到陈庆之的豪言壮语,不由哂笑,“死里逃生,还有脸面出言不逊。难道你以为,现在就是这场伏击的最终面目?” 陈庆之盯着任真,再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你想说什么?” 任真飘然落地,视线停在陈庆之身上,却暗暗提防这名僧人。 不知有意无意,他恰好踩在地面的白袍上。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你的名声这么大,我怎敢自负托大,不全力以赴?仅靠夏侯淳一支兵马,就想吃掉你,我还没那么天真。” 陈庆之表情骤僵。 任真负手踱步,神态从容。 “我料定,你手里有二十万人马,可能还会从别处调兵。所以,为了确保无虞,我又从另外两路足足调来三十万,跟夏侯淳内外夹击。五十万人,够不够取你的项上人头?”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只信号弹,发射上虚空。 片刻后,作为回应,四面八方传来悠扬的号角声,声势浩大,响遍整个邙山腹地。 最后一层伏兵,终于亮出獠牙。 陈庆之回头,聆听着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心神极度震惊,惨白脸色愈发狰狞,“还有伏兵……怎么可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算计到这种地步,依然棋差一招。任真为了赢他,居然铤而走险,不惜把整个战局都押了上来。 无心表情复杂,对这样的事实难以置信,“北唐本就落尽下风,你从另外两路调兵,置众多城池于不顾,这是疯子行径!” 北唐作为守方,面对大军压境,应该谨慎稳重,尽可能规避所有风险。被碾压到这份上,即使全力守城,都未必能守得住,更何况,还被自家人釜底抽薪,调走大量兵力。 任真此举,是在玩一场豪赌,等于放弃另外两路的城池,任由晋军攻占。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届时,三路兵线全部崩溃,北唐将万劫不复。 不怪陈庆之算不到,实在是任真太胆大。 任真淡淡一笑,对此举的后果毫不在意,“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军队还在,丢几座城池又何妨?把你的中路军剿灭后,我们再夺回来就是!” 在他眼里,形势二字,更重要的是势,而不是形。 只要通过这一战,重创南晋的最强之师,把白袍战神战于马下,南晋的声威必会暴跌,由盛转衰,北唐才能乘胜反击,彻底摆脱不利局势。 势头一起,至于攻城略地,收复失地,都将水到渠成。 “我想,不止是你,南晋另外两位主帅,恐怕正盯着此处的战局,静候你的佳音,没有心思趁机攻城。他们当然想不到,自己对面的城池,已被悄然放弃。” 任真看着陈庆之,继续说道:“至于你,注定难逃此劫。你更不会想到,当你的主力军抛下粮草辎重,偷偷绕道赶来时,我已经派人,放火烧了你的庐江大营!” 第394章 毕竟是白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对于眼前局势,任真曾在脑海里推演过无数遍。他做出的每项决定,都包藏着非常缜密的计算。 如果陈庆之不肯入局,趁机攻打庐江城,该怎么办?这种情况极可能发生,也会很凶险,任真不得不防。 所以,他没敢把江畔的守军撤走,依然固守在岸边。同时,他在两界山里洒下无数暗哨,目睹南晋主力迂回绕道后,又派李慕白带领修行者渡江,烧毁敌军大营。 劫营本身也是在试探虚实。经过双重确认,夏侯淳才放心率军离城,进入晋军的埋伏。 陈庆之轻兵偷袭,北伐所用的辎重粮草,尽数留在军营里,它们被焚毁,就意味着晋军主力损失惨重,彻底断送根基,即使能全身而退,也无法再跟夏侯淳对峙,不得不撤军。 劫营得手,计划就已经成功一半。 确保庐江城无虞后,任真并不认为大计可成,高枕无忧。他知道,这次大决战的关键在于,他必须说服另外两路主帅,让他们甘愿承担弃城的风险,引兵前来剿敌。 这就是他主动找夏侯淳合谋的用意。毕竟,三军主帅是夏侯淳,他才有资格对血侯和敬侯发号施令。任真借用他的帅印调兵,二侯不敢不从。 兹事体大,他担心二侯抗命不遵,葬送好局,反将自己置入绝境,又以个人名义书写两封信,详细陈述其中的利害关系,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放心赶来驰援。 在清河郡的最后一晚,他收到二侯回信,确认万事俱备后,才敢踏上征途,拉开这场恢宏的战争大幕。 而眼前,陈庆之底牌尽出,而他的两路援军到达,意味着大局已定,胜利唾手可得。 陈庆之默默听着任真的陈说,当听到庐江大营被烧时,他脸部肌肉陡然僵硬,往前踉跄一步,猛然口吐鲜血。 百战英名,毁于一旦,他从未预想过,自己会在最不该输的一战,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算透,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他殚精竭虑,纵然全力以赴,仍不足以获胜。他以为,自己对任真足够重视,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胆略和气魄。 他想赢的是中路,而任真赌的是全局,两人在眼界上便已分出高低。 这场伏击,足足用了四层埋伏,战局蔓延至整个邙山地带,规模之浩大,亘古绝今,堪称史诗级一战。陈庆之用百战百胜的威名,为任真添上最浓墨重彩的注脚。 这身白袍,终于被任真踩在脚下。 无心僧人连忙上前,搀扶住行将扑倒的陈庆之,鼓励道:“将军不必气馁,对方虽占据人数优势,您可是战无不胜的军神啊!只要您重振雄风,必能率军冲出重围!” 他神色焦急,嘴上这么劝说,心里何尝不知,三十万对五十万,这兵力差距太悬殊,仅靠个人的力量,难以挽回。而且晋军中计,已经没有心理优势,就算能侥幸突围,恐怕也溃不成军。 陈庆之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竭力振作起来。他毕竟身经百战,一生谱写过无数传奇,意志力极其顽强,即使不敌战死,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紧攥铁管,摆脱无心的搀扶,狠狠擦掉嘴角血迹,“你说得对,只要一息尚存,胜负便未分晓。我不会玷污身上这件白袍!” 他眼眸微眯,重新燃起澎湃战意。 或许是太久没失算过,先前那一刻,他喋血颓丧,丑态毕露。但是,临危不乱,越挫越勇,这才是他的名将本色。 任真把他的情绪转变看在眼里,出言嘲讽,试图扰乱他的心志,“白袍?它已经在我脚下了,今日战后,世间再无白袍军!” 陈庆之转身盯着任真,眸光凛冽如刀,他嘴角肌肉抽动片刻,沉声说道:“大师,此人是心腹大患,请你务必杀死他!” 说罢,他纵身跳上战马,振声长啸道:“七千白袍安在?” 后方的白袍军士一齐高呼,“都在!” 话音激荡,震彻山谷。 陈庆之扬鞭持枪,坐在马上大笑,“听你们平日夸口,个个以一敌百,到底是不是吹牛?” 众军齐答,“不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陈庆之笑意愈盛,再无半分颓丧,“你们随我卷杀,就有七十万大军!今日战后,你们都是百夫长!” 个个以一敌百,七千白袍,乘以一百,就是七十万大军。 这算法,没毛病。 听到百夫长的许诺,军士们眼眸骤亮,跃跃欲试。 陈庆之纵马狂奔,挥舞铁管,一骑绝尘。 “枪在手,跟我走!” 白袍军群情激昂,杀气腾腾,追随着陈庆之的身影,冲出山谷。 望着视线尽处的滚滚烟尘,任真有些失神,忍不住感慨一句,“毕竟是白袍……” 只用寥寥数语,便点燃将士们的斗志,誓死追随,陈庆之果然有名将气概。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时候,任真突然挺希望对方别死,再跟他摆开阵势斗几场,斗出个千古佳话。 他心里想着,此情此景,如果换作是他,率军决一死战,又该说点什么,鼓舞军威。 无心目送白袍军离开后,转身看向任真,淡淡地道:“别来无恙?” 听这话意,原来是旧相识。 任真收回思绪,答道:“如果你没来,我会好得很。” 两人远远对视。 无心手拄锡杖,由衷赞美道:“刚才那一剑,着实有名家风范。接下来,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他是八境强者,跟陈庆之的实力有天壤之别。跟他交手,任真绝不会再像刚才那般轻松,被吊打的人可能会变成自己。 任真心头咯噔一响,凝重地道:“净海大师,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要跟我为敌。你这么做,活佛前辈知道吗?” 无心摇头,神态悲悯,“净海已死,贫僧如今的法号叫无心。小施主不知,家师已去往西方极乐。佛家的事,贫僧做得了主。” “你说什么?”任真表情剧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泪水快流出来,“方寸大师……圆寂了?” 第395章 我为擒你而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活佛方寸,风云第四,是灵台山主持,由于过往的某些缘故,他跟任真结为忘年之交,交情甚笃。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德圆融,这些年对任真青眼相待,深得任真信赖。去年冬天,任真救走剑圣后,便将其送到灵台山,央求他救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是小友相求,方寸义薄云天,欣然允诺。任真下山后,便易容赴北,并不知道,活佛为了兑现诺言,不惜折损修为,虽救活剑圣,但年事已高,由此元气大伤,卧病不起。 上次,玄悲小和尚夜探长安,曾透露过方寸的糟糕状况,很不乐观,当时任真还愧疚不安,不知该如何报答老前辈。(第268章) 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再次听到故友消息时,竟是突然的噩耗,转眼间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相见。 深究起来,正是他的委托,致使方寸耗得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他得背负最大的责任。 无心叹息一声,“不错,半个月前,家师在寺里圆寂。他弥留之际,犹有羁绊放不下,只是,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方寸修闭口禅数十年,临终面露遗憾之色,却依然没开口留遗言。 任真听到这话,眼泪唰得流出来,脑海里旧事浮现,老和尚温和慈祥的笑容恍惚就在眼前。 他受老人家关怀疼爱多年,没想到,最后是自己害了对方的性命,这怎能不令他内疚自责。 然而,他迅速意识到,大敌当前,现在不是恸哭的场合。 他擦掉眼泪,克制住内心的悲痛,问道:“尊师圆寂,你不在寺里为他诵经,怎会跑到这杀戮战场?” 对于方寸的性情,他最熟悉不过。老和尚与世无争,在他的领袖下,佛家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始终淡泊名利,跟俗世皇室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佛家入世,是为救世,而非乱世,更非助纣为虐,帮南晋朝廷侵略杀伐,行不义之举。方寸若健在,不会允许门下弟子下山,参与北伐战争。 这位无心,是方寸大师的嫡传弟子,应该很清楚,自身行径违背老师的遗志,更不该主动跑来,跟相熟的任真为敌。 无心凛然答道:“贫僧恪守心丧,深知对老师最好的孝敬,便是替他守住佛门香火,不使法统凋敝,失去供奉。贫僧此行,上承天意,中负皇命,下合民心,于佛家和俗世而言,都是莫大的功德!” 他言辞华丽,冠冕堂皇,任真却看透他的心意,冷笑道:“你不如直说,为了得到皇室支持,成为继任活佛,你忤逆老师夙愿,甘愿投靠朝廷,充当咬人的鹰犬!” 无心面无表情,淡漠道:“事已至此,也无需再隐瞒。我这次赴北,唯一的任务就是,将你擒回金陵,交由陛下处置。你若识相,便束手就擒,随我离开,免得自讨苦吃。” “抓我?” 任真脸色骤沉,下意识倒退数步,心底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武帝终于出手了! 他奉命赴北后,一开始确如武帝所愿,从云遥宗起手,接连铲除策划当年冤案的幕后黑手,行复仇之实。 进入京城后,他和海棠联手出击,血洗朝堂群臣,将绝大部分仇敌抹杀,如今只剩三位罪魁祸首,女帝、国士和铁伞。 在他复仇的过程中,北唐朝野发生动荡,内乱和阵痛在所难免。这些内部损耗,正是武帝想看到的。他这枚棋子得手,局势被搅乱,武帝称心如意,于是发起蓄谋已久的北伐战争。 可以说,武帝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 然而,任真不是糊涂虫,早就知晓父亲被杀的全部原委,并未乖乖执行计划。涉身北唐朝堂后,他采取一系列举动,有助于北唐增强战力,损害了南晋的利益。 尤其是不久前,在庐江北岸爆发激战,拜任真所赐,北唐不仅力挫白袍军的锋芒势头,而且令长生真人重伤,令南晋付出沉重的代价。 在决定胜局的节骨眼上,任真崭露峥嵘,背弃南晋之心昭然若揭。如果再不除掉他,晋军将遭遇顽强抵抗,迟迟无法攻克北唐,完成统一大业。 除此之外,武帝将任真遣入北唐江湖,还有某个最终极的目标。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看出端倪,认为真正的大鱼咬钩,是时候收网了。 所以,他派新入八境的无心动身,趁任真不备,将其抓走。 事实也的确如此,南晋养大的任真,成了南晋最大的拦路虎。无心来晚一步,没能赶在伏击战成型前,将任真抓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白袍饮恨败北,三十万晋军就此葬送。 当然,武帝的谋算并没出错,任真措手不及,不可能料到,会突然冒出一名八境强者,专为擒拿他而来。 杨玄机被曹春风缠住,唐军声势虽大,却无人能匹敌无心,让任真得以逃脱。 此时,任真听到无心这番话,明白过来,武帝决定撕破脸,卦象里的变数出现了。 他也很清楚,凭武帝的眼光,既然派无心执行这项任务,就说明对此人的实力充满信心,不会出现纰漏。 无心今非昔比,任真若要全身而退,恐怕会异常困难。 想通这点,他心里迅速盘算,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今之计,唯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候杨玄机来救援,才是保命上策。 于是,他镇定心神,仔细盯着无心的面容,问道:“武帝这么信得过你,看来你实力精进不少。我很想知道,方寸大师的死,是否跟你有关系?” 他以前就认识无心。那时候,无心的法号还叫净海,虽然修为高深,已踏足七境,但离八境的门槛差太远,不可能才过短短半年,就突飞猛进,跨过修行界最大难关,跻身巅峰行列。 故人刚陨落,新人就晋升,不可能这么凑巧。直觉告诉他,或许这里面暗藏玄机。 无心淡然一笑,神态自若,看不出异常情绪,“贫僧的所作所为,皆为佛家着想,绝无半分淫邪私欲。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可以坦荡地告诉你,家师辞世,与我并无关联。” 任真将信将疑。 无心略微停顿,话音陡转,“而且,他老人家信得过我,临终前将一半衣钵传给了我。我以为,另一半衣钵会在你这里。” 第396章 九剑皆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衣钵是笼统的说法,泛指师徒之间的传承,用在武修身上,具体包括很多方面,譬如名位、道法乃至毕生功力等等。 从无心的话里,任真无法听出,他提到的衣钵究竟是指什么。 这时,无心神色黯淡下来,“可惜,我猜错了,你没那么大的福分。” 任真心思急转,顺着话意问道:“你何以见得,另一半衣钵不在我这里?” 他不能直接问,所谓的衣钵是什么,这样既无法得到答案,又证实自己的不知情,也杀死了拖延时间的话题。 无心打量他一眼,说道:“我只承袭老师的部分功力,就迅速晋升到八境,你若有幸得到他的心意神髓,前途无可估量,还会只是区区知命境?” 任真心里豁然开朗。 看来,方寸活佛在圆寂前,将自身衣钵一分为二,实际有形的修为功力传给身边的弟子净海,而最宝贵无价的心境感悟,却留给了另外某个人。 难怪净海把法号改为无心,原来他继承的只是形,并没有赢得活佛的倾心相授。 如果他的推测属实,那么,无心不远万里,亲自来擒他,除了尊奉武帝旨意外,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从他手里夺走剩余真传。 半个时辰前,无心曾对杨玄机念过四句偈语:我是无心,心是故人。我见故人,是为寻心。结合佛家发生的变故,其意自现。 我叫无心,我没有得到那颗心,它应该在故人身上。我来见故人,就是为了找出那颗心。这次赴北,实是寻心之旅。 任真猜出其中原委后,微嘲道:“知命境又如何?莫非你以为,活佛的至高真传,只能提升清晰可见的境界?老人家知道你肉眼凡胎,冥顽不灵,看不见他的心迹,如果传给你,只会明珠暗投。” 无心若有所思,似乎从这话里听出启发,“你是说,最珍贵的那部分衣钵,并非具体的外在功力,而是无形的心得造诣?这么说,它真的在你手里?” 任真笑而不语,莫测高深。 他当然没得到活佛衣钵,之所以故弄玄虚,迷惑住无心的思绪,主要是想让对方有所顾忌,为了保全衣钵传承,而不致重伤于他。 无心感慨道:“老师生前,经常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跟佛家有极大机缘,能振兴百年气运。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会把衣钵传给你,听你这么说,应该确有其事。” 任真没答话。 无心紧盯着他,沉声问道:“另一半衣钵,究竟是何法门?” 任真答道:“你了解我,我从小倔犟执拗,绝不会屈服别人的淫威。佛家的传承,其实我并不感兴趣,你如果真想要,我不是不可以考虑给你,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 无心绝顶聪颖,听懂言外之意,皱眉说道:“想让我放你走?这是不可能的,我奉命而来,衣钵事小,佛家荣辱事大,无论如何,我都得把你擒回金陵!” 任真叹息一声,情知对方态度坚决,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只好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知命境究竟有多强!” 他清晰记得,海棠以前说过,两人全力联手,能从八境面前全身而退。眼前这个无心,才入八境不久,要想躲过对方的擒拿,也不是不可能。 说罢,他双剑齐出,抢攻向无心。 剑芒闪烁,再次幻化出漫天剑影,虚实莫测,让人眼花缭乱。不止是剑三海棠,这些剑影时快时慢,飘忽不定,同时蕴涵着剑四快雪的神韵。 须臾间,剑影呼啸近前,跟迎战陈白袍如出一辙。 无心单掌竖前,泰然自若,面对强大剑势,没有半点退意。 只见他抬起白皙手掌,隔空向前一探,如探囊取物般,于漫天剑影里,撷取其中一道,手法从容而稳定。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些变幻虚浮的招数,在我眼里,经不起任何洞察窥测。” 说这话时,他左手拈住的剑影并未破灭,原形毕露,果然是六合剑真身。 他拈着这片铁剑,仿佛大人拿起孩童的玩具,漫不经心,随手将其丢了回去,然后再度出手,如法炮制,精准挑出另一片铁剑。 浩大剑雨,立时消散。 无心随手两抓,破掉两招剑圣绝学。 这份眼光和造诣,简直惊世骇俗,换作其他巅峰强者,恐怕也无法做到,无法如此潇洒写意。 任真神色凛然,定住六合剑,惊叹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你竟已《心经》大成!” 他以前常听方寸活佛讲经说法,对《心经》略有涉猎,知道这部佛法博大精深,“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能勘破万法本源。 此经全名叫《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句家喻户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出自其中。 无心神态平和,并未有倨傲之情,淡淡说道:“你果然有佛门慧根。既知《心经》玄妙,就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放下屠刀,随我走吧!” 无心悟性高绝,精通佛法,一直是方寸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可惜,他肉躯根基比较平庸,难以承受强大法门的冲击,以前内力薄弱,迈入七境后,就停滞不前。 方寸圆寂前,将毕生功力嫁接到他身上,助他挣脱了最后一道桎梏。 世间有数的雄浑内力,再加上妖孽悟性,两者合璧,惊为天人。他不仅迅速突破境界,甚至连诸多高深佛经,也都参悟透彻,窥到明心见性的禅意。 虽是八境下品,他能飘然走出杨玄机的法门,足见道行之高深。 面对如此劲敌,海棠那句全身而退,不知还能否兑现。 任真脸色有些难堪,自从学会孤独九剑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连破两剑。心经造诣太可怕,能无视诸般法相,他不确定,剩余的七剑能够奏效。 事已至此,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能逐一实验,消耗时间。 “再战!” 他怒吼一声,跟海棠意念交合,驾驭双剑,再使一剑。 锋锐剑气斩出,速度凌厉绝伦,如闪电划过虚空。一纵一横,交叉成十字,刺杀向无心。 剑二割昏晓,经过他的改良,其威力远胜从前。 然而,无心踏前一步,依然不惧,朗声诵道:“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说着,他左掌猛然轰出,金色佛光如潮,凝成一道大明佛咒,至刚至纯,砸击在前方的十字剑气中心。 砰! 在浑厚佛力撼动下,十字剑气支离破碎,没能如愿劈开天地,割出昏晓。 继剑三和剑四后,剑二又被破。 任真沉默不言,驾驭铁剑全力出招。 这次是六九合璧。 …… 半个时辰后。 任真落回地面,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九剑尽出,九剑皆破。 第397章 当头棒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孤独九剑被破解,既因为任真不够强,也怪无心太强。 跟海棠心有灵犀的配合下,任真强行拔高自身实力,就内力而言,能暂时跟七境匹敌,但毕竟不是货真价实的七境。况且,他面对的还是八境风云强者,仅靠这点道行,远远不够。 剑圣绝学的精妙程度,毋庸置疑,被一名五境武修施展出,威力本身已打折扣。佛家的《心经》同样博大精深,甚至占据上风。比拼功法,任真也讨不到便宜。 无心既能参悟禅境,全方位压制任真,在情理之中。 一套剑法使完,任真累得气喘吁吁,纵然有海棠持续输送真元,但人非机器,躯干四肢都会酸痛疲劳。为了能从无心手里拼出生机,他已倾尽全力。 然而,无心逐一化解,不仅毫发无损,而且没有疲惫的迹象。 连压箱底的孤独九剑都无济于事,任真又该何去何从? 无心站在原地,注视着被迫落地的任真,说道:“这么快就完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还自创过两剑,一起使出来吧。” 来北唐之前,他将任真赴北的际遇查得水落石出。在他面前,俨然没有秘密和杀手锏可藏,那剑十和剑十一,依然无法构成威胁。 任真召回两片本命剑,将其合二为一,腾出左手擦拭汗水,苦涩一笑,“你这么想逼我出绝招?” 踏入北唐后,他经历过的大多数战斗,都是靠孤独九剑制胜,剑圣绝学足以横扫众多武修。像现在这样,出现九剑皆破的困境,还是第一次。 但九剑并非他的最强杀招。手眼通天,天眼才是保命所用的底牌。 无心把他的换手动作看在眼里,淡淡地道:“我看过关于你的所有情报。在云遥宗外,你曾用天眼禁锢过飞剑,在大朝试上,你用它禁锢过拳头,对吧?” 对武帝陈玄霸而言,任真会长出天眼,这不算猜不出的秘密,只是最初没料到,第三只眼不在眉心,却长到手心里。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苦心把任天行的儿子养大,就是在等着天眼觉醒,以此祸乱北唐。 现在,任真拿它对付南晋使者,当然也不算秘密武器。 任真没有答话。 无心移步,拄着锡杖向前,“身为后起之秀,贫僧无缘瞻仰令尊的盖世风采,实属遗憾。今日只好跟你讨教,试试天眼能否禁锢我这条锡杖。” 说罢,他双手握杖,举过头顶。 任真瞳孔骤缩,不由倒退数步,攥剑亮掌,凝重到极点。 只是见招拆招,无心崭露的实力便已高深莫测,令任真倍感沮丧。看他眼前架势,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无心挥杖落下,没有任何花哨招式,隔空朝任真头顶砸去。 “喝!” 佛教禅宗祖师常不问情由,对初学者给以当头一棒,或大声喝叱以令回答,以考验领悟佛理的程度。 这便是当头棒喝的出处。 无心这声暴喝,如晴天霹雳,锡杖挟着滚滚风雷之音,速度看似寻常,很容易躲闪开,在面对它的任真眼里,却仿似天穹崩塌下来,惶惶威势,震慑心神。 天将倾塌,又如何躲避? 既无处可躲,任真站稳脚跟,右手长剑举火燎天,没有选择招架,而是以剑锋朝锡杖硬斩。同时,左手心金光大盛,如朝阳蓬勃升起,将这片山谷映亮。 轰! 锡杖砸落,惊雷炸裂,爆发出宏大而沉重的鸣响,震耳欲聋。这一刻,整个大地猛然颤动,仿似即将被敲爆的鼓面,跳了起来。 山谷地形封闭,滚滚声浪回荡着,久久不息。 璀璨金光陡然退散,只见任真被震飞,摔在崖壁角落,七窍流血,那把六合剑更是不见踪影。 至于后方北唐军士,全都昏迷不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任真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如同真的被雷电击中,浑身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只听到体内骨骼都咔咔作响。 他目光抽搐着,看向左手心,一道血线从天眼里流出。他着实没想到,以天眼的禁锢功效,也扛不住八境强者的蓄力冲击,会遭受不轻的损伤。 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精神振作起来,然后抬起右手。 数十丈之外,一道红光激射而来。他的本命剑刚才脱手,竟被震飞出这么远。 这记当头棒喝,实在太强横。 若非有海棠协助,他的内力能跟七境媲美,他毫不怀疑,自己此时绝对会晕厥过去,甚至爆体而亡。 吃过这一棒,他第一次领教到,八境强者有多可怕。抵抗绝对的境界碾压,那种感觉,会让人荒诞地以为,自己是在与天争斗。 无心站在远处,清晰看见任真浑身的颤栗,淡然道:“怎样,还想不想继续挣扎?” 刚才这招算是杀威棒,意在扼杀任真的斗志,他其实有所保留,未出全力。 武帝交给他的任务,是将活人带回,绝不能伤及性命。而且,他怀疑任真掌握活佛衣钵,投“鼠”忌器,也不敢出手太狠。万一摧毁任真的神志,他的心愿就破灭了。 任真咧了咧嘴,不肯服软,眼里透出一抹狠辣的意味,“没事,我还能再撑几杖。”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对海棠说道:“你能不能以最快速度,往我体内输送真元?” “不行!” 海棠厉声拒绝,她对任真的状况再清楚不过。遭受当头一棒后,他体内经脉严重受损,只是靠意念撑着,才没当场崩溃,正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 如果此时,她再加速输送真力,不但没有裨益,反而会对经脉造成猛烈冲击,雪上加霜。极可能的情形会是,无需对方出手,任真承受不住,先从内部垮掉。 任真自然深知后果,焦急地道:“你我都清楚,他的道法远非寻常,再以寻常手段迎战,根本无法撼动他!一旦被他制服,擒回金陵,就连拼命的机会都没了!” 无心虽是八境下品,却神通广大,比八境上品还可怕,更棘手的是,他能窥破万法本源,牢牢压制任真的剑法和天眼,使其束手无策,无法反抗。 事已至此,任真只能豁出性命,放手一搏。 形势虽危急,但此举也绝非闹着玩的,海棠问道:“你要干什么?” 任真咬牙,狠狠答道:“我要破境!” 第398章 不动明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之所以惨遭碾压,并不意味着,任真和海棠的合璧不够强,最主要还是任真拖了后腿。 海棠已是六境圆满,行将步入七境,而他依然停留在五境,即使配合再精妙,也不可能逾越多达三层境界,跟风云强者相抗衡。 数月来,他忙于京城朝堂,修行贻误停滞,到了此时,境界桎梏清晰显露出来,危及他的性命。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临场破境,尽量弥补境界差距。 破境最需要机缘,机缘不至,就想强求,将会面临巨大风险。一旦失败,不止前功尽弃,还可能气海炸裂,此生再无法修行。 别的不说,他曾目睹夏侯霸破境失败,险些变成废人,这是在眼前上演过的鲜活例子,后果非常凄惨。 而破境成功的概率太小,往往九死一生,纯粹是在赌运气。 海棠两度修行,对其中痛苦再清楚不过,听到任真的话,厉声阻止道:“不行,你这是在搏命!” 任真苦笑,暗暗道:“我不搏命,难道让他把我抓回南晋?武帝手段毒辣,与其生不如死,我宁愿在这里拼死一战!” 杨玄机迟迟没来,眼前又形势逼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面对八境强者的压迫,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殊死搏命。 再迟疑片刻,无心出手发难,他连破境搏命都做不到。 海棠依然犹豫不决,“破境需要一点时间,而且不能被打断。他要是看出端倪,会立即出手阻拦你。” 任真不敢再拖延,决然道:“别磨叽了!我自有护身符,你快点灌送真力吧!” 他确实有道护身符,但他不确定,那道护身符是否灵验。 海棠见状,无可奈何,只好以自身为桥梁,将脉泉里的真元输送给任真。 若按常理,两名武修之间无法互传真元。但两人的联系,并不遵循常理。武修能隔空驾驭本命剑,往其中灌注内力,以此类推,任真是海棠的本命,自然也能接受这种本命关联。 霎时间,任真真力暴涨,乱窜的气流冲出体外,头发和衣衫随之震荡,在风中狂乱飘舞。 不远处,无心持杖而立,清晰感知到他的气息变化,一语道出真相,“你要强行破境?” 任真闭着眼,竭力引导真力流进经脉轨道,振声说道:“八境强者,还要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此事若传扬出去,佛门颜面都会被你丢尽!” 破境的征兆很显眼,难以隐藏,他有心狡辩,也骗不过无心,还不如出言相激,多拖延一些时间。 无心闻言,淡淡一笑,“就算你晋入六境,照样赢不了我,何苦要冒这天大的风险?看来你也清楚,此时我若攻击你,你必会破境失败,所以才拿话激我。” 他踏步向前。 任真听到渐近的脚步声,神色骤凛,“净海,咱们好歹是故交,你又是有道高僧,不至于做出龌龊行径吧?你不怕我破境,那就应该公平一战!” 他体内真力疯狂流转,快到极致,多处经脉出现严重损伤。 无心漫步前行,神态端庄,认真地道:“战场之上,生死相争,何来龌龊一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果你真有活佛衣钵,暗藏变数,我就更不能让你顺利破境。” 说完这话,他已来到任真面前。 “不过,你说得对,咱们是故交,我还得顾及恩师情面,应该手下留情。不如这样,我只废你修为,不伤你性命。” 他缓缓抬起手掌,佛力凝聚,掌心绽放出金光,明净庄严。 任真依然闭眼,强烈光芒洒在脸上,他深切感受到恐怖威压,但破境尚未成功,此时主动收手,功亏一篑,跟被对手打断无异。 “净海,你……” 他疾声高呼,试图阻止无心发难,然而,无心不再给他机会,一掌拍向任真。 砰! 任真无从闪避,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他胸膛上。 佛力滔滔,如潮水倾泻而出,如果不出意外,任真应该会猛然喋血,倒飞而出,全身经脉尽裂。 但是,意外陡生。 无心的手掌按在胸部,正在催动真力,这时,任真身躯倏然震颤,一道明黄色咒印破体刺出,瞬间暴涨,轰砸向面前的无心。 砰! 无心猝不及防,被这道咒印正面击中,砸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口吐鲜血,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震飞出去。 他绝不可能想到,任真已无力抵抗,体内却突然冲出一道咒印,仿如凭空而生,毫无征兆,杀意强横至极,赫然有八境之威。 他轰出一记佛掌,没想杀死任真,因此并未动用全力。但那咒印威力十足,不仅抵消了他的掌力,反而重创于他。 于是,便形成了这副诡异的画面。 中掌的任真安然无恙,出掌的无心反而吐血倒飞。 无心从空中跌落,连连退出十余丈,凭借锡杖掣地,才艰难止住身形。 他脸色惨白,再顾不上任真,当即打坐疗伤。 被那道咒印砸中,他胸前的袈裟破开一大块,骨头尽数断裂,深深凹陷下去,显然受伤不轻。 他刚才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转眼就一语成谶,不小心被重创。 他闭目而坐,面容狰狞,不甘吼道:“这是什么功法!” 任真在远处相对而坐,见护身符奏效,在关键时刻保他性命,不由长舒一口气,脸色不比无心好看。 无心意外受伤,无暇再袭击他,如此一来,他就有充足时间破境,不必担心被阻挠。 他继续运行真力,嘴上叫嚣道:“你不是想要活佛衣钵吗?这就是他的真传法力,叫不动明王!你如果不服,就再来打一掌试试,我动算我输!” 此言半真半假,更多的是在激无心动怒,牵扯胸伤。 刚才那道咒印,确实叫不动明王,但并非方寸活佛所传,而是出自杨玄机的手笔。 斜谷会战后,在分别前,杨玄机夺走地戮剑,作为补偿,在任真体内种下了这道咒印。任真受到致命威胁时,它就会被激发出来,替他抵挡攻击,保住一命。(第153章) 后来数次交手,任真也曾陷入险境,但都有招架之力,而且不像刚才这一掌,没有受到阻挡,径直拍在胸膛上,故而,咒印一直没有被激活。 无心的八境功力太强,长驱直入,足以唤醒它。 任真坐以待毙,等的就是它。 幸好它灵验了,不仅挡住攻击,还成功偷袭到对手,扭转战局。 第399章 破境,僵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本是一边倒的碾压,却反被道行薄弱的后辈挫伤,这种状况很难不让人恼怒。无心虽性情沉稳,静如止水,此时也荡起层层涟漪。 他闭目运功疗伤,寒声说了一句,“是么,待会我再试试!” 他看得出,刚才不动明王印功力浑厚,绝非出自任真的手笔,大概是被某位大宗师封印在任真体内。换言之,动用它的次数有限,不可能无穷无尽。 吃一堑长一智,他既已知晓咒印的存在,待会再次出手时,就会谨慎戒备。凭他的八境修为,破解一道固定的咒印,不算是太大难题。 至于擒住任真,更无须伤势痊愈,只要调息片刻即可。 任真闻言,默不作声,疾速运转着体内真力,酝酿破境的时机。 他不是没想过,爬起来趁机逃跑,但覆水难收,破境已经开始,如果强行停滞下来,就等于失败,他将修为尽失,沦为废人。事已至此,他只能坐在这里,先破境再说。 这是场时间的赛跑。 那道咒印为他争取短暂时间,却不能一劳永逸,如果无心赶在他之前,平息体内的伤情,卷土重来,危机将会再次降临。到时候,失去咒印护身,他就彻底玩完了。 为今之计,唯有尽快破境,才能逃离此地。 此间静寂无声。 两人相对而坐,都在凝神运功,争分夺秒。 半个时辰后,一人站了起来。 任真闭眼,听到对面动静,额头密集的汗珠滑落下来。 破境已到最后关头,可惜,他终究比无心慢一步。 无心将破烂袈裟脱下,露出里面的纳衣,招手取回锡杖,再度走向任真。这次,他神态专注,步伐沉重许多。 “不动明王,乃佛宗诸明王之首。你体内既有明王咒,想来应是老师的神通所致。也罢,你若肯交出他的衣钵,贫僧今日愿放你一马,如何?” 任真闭目不答,周身气流狂涌。 无心见状,叹息道:“真是冥顽不灵,就算成功破境,难道你就能赢?贫僧已有防备,这次你在劫难逃!” 说罢,他缓缓出掌,急遽凝聚真力,远比刚才那次庄重得多,同时,他持杖在手,随时准备压制刺出的明王咒。 手掌向前,隐有风雷之声。 千钧一发间,只听砰的爆响,任真体内骤然喷出灼热白汽,弥漫四周。无心手掌碾进白汽里,却扑了个空,没能击中目标。 与此同时,后方空地上,闪出任真的身影。 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但是,眼眸湛湛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在生死攸关的一瞬,他艰险破境,大功告成。 此刻,他已正式踏进第六境! 无心挥掌,拨开眼前白汽,望着任真散发的灵动气息,淡淡说道:“六境破云,是我晚了一步。不过,区别还是不大。” 八境眼里,五境六境皆如浮云。 任真咳嗽几声,凛然道:“你有没有想过,明知你会出手阻挠,我为何还执意要冒险破境?” 无心站在那里,目光古井无波,并未因任真破境而产生异常情绪。 任真右手持剑,迈步走向无心,“因为我有招杀手锏,一直没用,而且我认为,如果靠五境修为使出,很可能会对你无效。但是,六境就不一样了。” 明知没有把握,还强行施展杀手锏,这样只会打草惊蛇,令无心提防戒备。所以,任真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此刻,自己迈进六境,再崭露真正的锋芒。 无心眨了眨眼,淡漠地道:“杀手锏?比剑圣绝学还强吗?” 他连孤独九剑都能看破,并不认为,所谓的杀手锏能对他构成威胁。况且,比剑圣绝学还强的功法,世间寥寥有数,他心里很清楚,它们不会落在任真手里。 任真按剑向前,离无心越来越近,“你知道,我自创剑十和剑十一,那你知不知道,后面还有剑十二?” 无心闻言,哑然一笑,“你读过《心经》,应知佛法无边,莫非以为自己的智慧能超过佛陀?”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见任真闲庭信步,泰然自若,心知确有其事,绝对不能小觑。 任真停步站在无心面前,沉声道:“你若不服,那就接剑!” 说罢,他右掌一挥,六合剑去势凌厉,直直刺向无心。 无心微凛,抬起手中锡杖,准备迎面劈落那把剑。 这时候,任真忽然动了。 他亮出左掌,悄无声息,隔空朝无心拍去。 只见金光如潮,漫无边际,湮没此间,将无心的身躯笼罩在内。 手掌前方,一只黄金眼瞳竖垂半空,庄严无比,深邃黝黑的瞳仁里,绽放着璀璨耀眼的光华。 金光所过之处,草木、气浪、烟尘,空间内的一切都遽然凝固,纹丝不动。一些飘零的树叶,还没能落地,便硬生生悬浮在半空,不再下坠分毫。 万籁俱寂,仿佛时间都已静止。 这副画面,诡异到极点。 无心站在金光里,也没能幸免,兀自举杖迎击飞剑,动作就这样定格住,再动弹不得。 他才是被禁锢的最重要对象。 原来,任真所谓的剑十二,只是个幌子,用来吸引无心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杀手锏,其实是左手的天眼。 天眼威力绽放到极致时,不仅能禁锢刀剑等兵器,竟连人体也一并封印住。任真对此深藏不露,直到今日,万般无奈,他不得不努力尝试。 眼前,无心的姿势虽被定住,但毕竟拥有八境内力,极其强悍,凭任真目前的道行,尚不足以遏制那股雄浑真力的流淌。 他拼命运转经脉,试图冲破天眼的禁制,任真全力驾驭天眼,丝毫不敢懈怠,两者正面博弈,只能平分秋色,僵持不下。 换句话说,无心的健康状况正常,还能正常呼吸、心跳,真力和血液也能正常流动,没有受到抑制。但是,他无法动弹。 而任真,成功禁锢无心的身形,却耗费全部心神,被牢牢牵制于此,分身乏术,再腾不出半点精力,调动别的手段去杀无心。 哭笑不得的是,天眼金光一视同仁,连他自己的本命剑,也同样被禁锢住,凝滞虚空,无法再前刺。 就这样,两人隔空对峙,一个被定住,一个被束缚,谁也奈何不了谁。 无心站在那里,全身酸痛难忍,又无可奈何,只好以内力传音,喝道:“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来杀我!” 他不傻,早就看出,任真也拼尽全力,害怕他逃脱,不敢分心减轻天眼的施压。如果真能杀他,何至于这么苦耗下去。 任真汗流浃背,深吸一口气,笑道:“你别急着求死,杀招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400章 万里借剑,天地纵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虽然无心被禁锢,杀死他并不容易。 佛门僧侣多修炼金刚身,肉体强壮坚韧,他的修为又未被封印,能凭借内力强行震开攻击。寻常道法,伤他不得。 而且,任真的天眼禁锢是无差别的,凡在金光笼罩之内,所有物体都静止不动,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本命剑。即使身后的北唐军士还清醒,若想冲进金光,同样也会被定住,无法靠近无心。 所以说,这样的局面很棘手。要想杀死无心,非绝顶神通不能为。 听到任真的话,无心不慌不忙,以神念传音道:“杀招?冥圣被曹先生缠住,自顾不暇,方圆百里内,无人能赶来解围,伤害到我。陪我消耗内力,你绝非敌手。” 他不相信,任真骑虎难下,还会藏有致命杀招。接下来,他只需耐心把任真拖垮,天眼神通不攻自破,他就能恢复自由。 可惜他不知道,任真体内暗藏玄机,有整座脉泉的灵力作倚仗,真力滔滔不绝,根本不会枯竭。 任真明白他的意思,冷笑道:“不妨告诉你,天眼明明长在我的左手上,但我的右手也一直在对着你。” 无心姿势静止,始终昂首仰望空中飞剑,当然无法看见他的动作。 他没说谎,他的右手确实正对无心,散发出无数精沛的真元,呈玄青色,意蕴奇妙。它们无法冲进金光内,只能氤氲在外围,跟无心隔空相对,不知有何用途。 无心有恃无恐,反问道:“那又如何?” 天眼禁锢万物,任真若想出招伤到他,就意味着,得先解开他身畔的禁锢。到时,他又岂会害怕任真的杀招? 任真答道:“你就等死吧!” 说罢,他闭上眼眸,不再跟无心作口舌之辩。 在他识海里,海棠的话音响起,透着惊喜之意,“我感知到你的位置了!” 两人之间的本命关联,仅限于心意和真力相通,随时保持感应,然而此时,海棠却说,她能感知到他的位置,这太匪夷所思了。 任真暗松口气,欣喜道:“幸好,李老头没糊弄我。《两仪参同契》果然精妙,能让相隔万里的人共享方位,确认协战地点。” 共享,协战,这两个词汇有些现代化,海棠虽听起来别扭,但她最近苦修参同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参同契第七层,叫明两知窍,可以由多人共修。臻至大成时,一名修炼者启用此道法,同修的另外几人就立即感知到,相隔遥遥万里,也能确认出方位,发出攻击配合。 参同契的强大威力在于,能让共修者的攻击迅速穿梭空间,以最少的消耗、最快的速度,赶到战斗现场,协助发起者攻击敌人。 简言之,任真可以万里借剑。 他以左手天眼禁锢无心,右手排出的道法功力,就是参同契。 此法一起,不止是北方的海棠,连远在南方的李凤首,也能同时感知到,任真正在求救。 只要这两人齐施参同契,轰出各自最强一击,那么,它们就能根据任真右手的定位,无论天涯海角,都能火速赶去救援。 杀无心的剑,也就有了。 …… …… 北方,长安城。 海棠坐在义字脉泉里,豁然睁眼。 她双掌如钩,猛然前伸,霎时间,脉泉里的灵气暴动,气浪翻滚着,急遽朝她涌来。 灵气汇聚,在她双掌前方,凝成一道巨大剑气,足足有十余丈之长,横亘在脉泉里。 它洁白通透,真力精纯,浑身弥漫着道道凌厉剑气,锋锐刺眼,杀意澎湃,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双掌表面,玄青色真元疾速流转,也是在催动参同契。 她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全力轰向虚空。 嗖…… 巨剑冲天而起,激射上天穹,掀起一阵狂暴的气浪,使得皇城大地剧烈颤抖起来。 如果任真目睹这副画面,或许会感慨一句。 这是火箭升空呐。 与此同时。 勤政殿。 女帝站立不稳,险些倒地。 木屋。 元本溪面前,枰上棋子震荡而起,散落一地。 典狱。 萧夜雨心脏抽搐,铁伞从阴影内刺出,自行跃入手中。 文圣庙。 颜渊捧卷读书,桌上葫芦猝然倾倒,饮水尽洒。 四人感应强烈,同时走到窗前。 他们抬首,目睹那道巨剑消失在云端。 …… …… 南方,昆嵛山。 两名老者坐在磻溪边。 老道士临渊羡鱼,黑衣老者闭目养神。 忽然间,黑衣老者眉尖猛挑,睁开眼时,瞳眸里激射出寒光。 “不好,小家伙有难了!” 老道士一怔,转身问道:“师弟,你……” 李凤首跳起,走到溪旁,急切地道:“全真道的气数传承,该不该救?” 长春真人目光骤凝,“你指的是那株新莲?” 不待师兄应允,李凤首开始卷袖子,“三叔夸下海口,说后手够硬,帮你撑足场子,今天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你出事!” 长春真人大惊,一把拉住他,“云龙,你要干什么?” 李凤首跺脚,神情焦急,“上次你不是答应我,愿意把这潭气运借走吗!” 长春真人色变,参同契是从他手里传出去的,李凤首这么一说,他就猜出了原委。 “云龙,你这是把全真道都赌上啊!” 李凤首猛然发力,挣脱师兄的阻拦,如饿虎扑食一般,双掌前抓,卷起磻溪里的大量泉水。 泉水凝成一道圆融的水球,下方磻溪里,无数气泡冒出,攒射出道道灵力,尽数注入水球里。 “师兄,要是赌赢了,整个北境,都将是咱们全真道的!” 水球拉长变形,渐渐地,衍化成一道巨剑,伫立在溪上,威风凛凛。 李老头昂首,不看慌乱的老道士一眼,双掌真力暴动,擎起这道巨剑,径直刺向高空。 巨剑呼啸蹿升,凭空消失。 两名老者抬头,兀自怔在那里。 …… …… 邙山深处。 天穹风云变色。 山谷上方的虚空两侧,忽然扭曲变形,显现出两道漩涡。 漩涡愈演愈烈,深处各有一道黑影冲出。 两剑横跨南北,纵横天地而来。 直直杀向无心。 第401章 海棠的危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剑甫一出现,剑意绞杀之下,战场气氛变得狂乱而阴冷。 这两剑,分别出自儒家和道家全真派,各自凝聚一道气数,气贯长虹,杀机凛然,其威力已不能用单纯的道行境界去衡量。 它们纵横万里而来,前后刺杀向无心,那么,八境便不再坚不可摧,无心能否抵抗得住,成了难以预料的悬念。 至少,眼前他没法躲避,只能被动地硬扛,受冲撞损伤在所难免。 任真煞费苦心,不惜底牌尽出,才终于营造出眼前的局面。 为了施展天眼神通,牢牢禁锢对方的身形,他只能尝试临场破境,承担巨大风险; 为了化解无心的袭击,他耗费掉那张宝贵的护身符; 为了打破僵局,锁定胜利,他连杀手锏参同契都亮出来,大费周章,才借来这两剑。 以六境胜八境,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任真以命相拼,没有放弃战斗,无论是否杀死无心,能把对方逼到这种地步,让奇迹上演,他就已经赢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最终结果,不是他能决定的。 金光笼罩下,无心感知到两道杀机的降临,脸上浮出惶恐之色,惊呼道:“两仪参同契……你怎么会道家功法!” 谷里没有强者降临,那两剑不可能凭空冒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任真从别处征调而来。 无心毕竟见识渊博,很快猜出,这大概就是全真道的绝学。但他想不通,全真道早已式微,为何这门功法出现在任真手上,为何南晋情报里没有记载这一项。 任真闻言,脸色阴沉。 既然无心识出参同契,那就必须杀死他,绝不能放虎归山。否则,真相水落石出,李老头将会面临杀身之祸。 他踏前一步,寒声道:“被两道法力碾压,你死得不冤!” 说罢,他擎起右手,驾驭着两道巨剑,刺向无心。 由于担心对方逃遁,他不敢撤走天眼禁制。两剑缓缓刺进金光,速度并不快,但极具威势,剑锋每前进一寸,空间便受挤压而破裂。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同时,剑的尺寸也相应缩小。 时间渐渐流逝,两剑一前一后,深入金光中,离无心越来越近。 任真汗如雨下,同时驾驭金光和双剑,神经一直紧绷,生怕出现意外,断送大好形势。 终于,两剑距离无心的心脏只差分毫,他绝无幸理,任真知道,已大功告成。 他松了口气,豪迈大笑,“慢刀子杀人,还真费劲。不过,能杀死一名大宗师,再辛苦也值了!” 若非面对的是八境强者,他也不必如此麻烦。 他神情专注,盯着剑尖,暴喝一声,左手撤掉天眼金光,与此同时,他右手疾速前推,在金光脱离的刹那,将两道剑芒刺进无心体内。 嗤! 两剑前后夹击,同时洞彻无心的心脏部位。 心脏是人体的要害,被两剑牢牢扎透,普通伤者会立即死亡,就算是八境大宗师,毕竟也是人,也难逃一死。 无心脸色煞白,瞬时瘫软倒地。在他的心脏处,赫然被刺出一个透明窟窿,鲜血狂喷,甚至能隐约看见内部器官,血腥到极点。 看到这一幕,任真长吐浊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尘埃落定后,山谷里大风呼啸。 这时他才感觉到,剧烈痛楚袭遍全身,快要将他冲垮。 刚才之所以能跟无心对峙,完全是靠意志力硬撑着。最初的当头棒喝,其后的强行破境,都对身体造成可怕损伤,已濒临承受极限。 他无力再参与外界混战,只好就地静坐疗伤。 “最后一道伏兵既出,陈庆之插翅难逃,此战必然大获全胜!” 他闭上眼,想起这些,嘴角噙着笑意。 忽然,寂静山谷里响起一道孱弱的话音,“等着吧,我必报今日之仇……” 任真睁眼,不由大吃一惊。 无心又站了起来! 任真毫不犹豫,从原地跳起,挥动左掌,天眼金光再次扫向无心。 然而,无心已有防备,身躯急遽倒退,弹射上高空,避开任真的禁锢。他浑身是血,身躯颤巍巍,伤口还在快速流血。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他死死盯着任真,眼神如毒蛇一般,狠戾可怕。 任真直冒冷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异地道:“你怎么会没死!” 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刚才就该割下无心的头颅,将其乱刃分尸。 无心狞笑一声,嗓音沙哑凄厉,再无半点曾经的高僧气度。 “蠢货,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心脏是右侧!哈哈!” 大笑扯到破碎的左肺,鲜血再次狂涌,他剧烈咳嗽起来。 任真哑然失语,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怪不得叫无心,心脏本就不在正常位置上。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他攥着剑,忍着浑身剧痛,踏步向前,“来,让我再刺一剑!” 他看得出,无心伤及肺腑,失血过多,此时极度虚弱,状况远比他糟糕得多。只要他咬牙硬拼,无心招架不住,必会当场陨落。 无心见状,情知保命要紧,不顾一切后退,狼狈逃向远方。 任真追出不远,体内痛楚猝然爆发,再也支撑不住,踉跄跌倒在地。 他动弹不得,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只觉头晕目眩,快要崩溃昏迷。 意识昏沉之间,他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海棠的容貌。 “赶快收拾动身,你那里要有大麻烦了……” 海棠感应到他的严峻伤势,心急如焚,颤声说道:“别再消耗神念了,战场危机丛生,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任真自然知道,不能躺在这里,然而,他的伤势太重,已经动弹不了。 他闭着眼,在心里默念道:“你听我说,京城是萧铁伞的地盘,你斩出那一剑,肯定会惊动他。他对你的剑太熟悉,很可能会生疑。你必须立即出宫……” 他意识渐渐模糊,却不能晕厥过去,咬牙硬撑着,担忧海棠的危急处境。 “若有人阻拦,你就说,咱俩双修,你感知到我的危机,刚才那一剑,就是为了救我。我伤势很重,你必须得来,谁若挡你,唐军的内乱将无法平息……” 他争分夺秒,来不及详细解释。 海棠的嗓音慌乱无措,“别说了,我马上去找你!” 任真脑海渐渐空白,嗫嚅道:“一定得离开,南晋要反击了……” 话还没说完,他当场晕厥。 第402章 拦路盘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安城。 智字脉泉位于皇城后方,四周被上林苑包围,皇宫是进出唯一的通道。 得到任真昏迷前的嘱咐,海棠不敢拖延,立即走出脉泉,想赶在萧铁伞察觉之前,悄悄溜出皇城,逃离长安。 她屏息凝神,穿梭在皇宫的荫道间,身形飘忽闪烁。到处巡逻的军士,对她的行踪毫无察觉。 崇文殿前,有座白玉石铺成的宏大广场,视野开阔,是正常出入的必经之地。只要跨过这座广场,再接受最后几道关卡的检查,她就能逃脱樊笼,避开杀身之祸。 踏在白石板上,她步伐渐快,眼眸里看到希望。 然而,走到广场中央时,她神色骤凝,停滞在那里。 前方尽头,一名黑衣男子伫立,腋下夹着铁伞,静静注视着她,挡住了去路。 萧夜雨执掌朱雀阵,神念极其强盛,只要他想监视某人,休说在皇宫,即使是京城最偏僻的角落,也会出现在他的感应之内。 半柱香前,大地陡然震动,那道巨剑从脉泉里冲出,消失在云端,这一切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他能精确感知到,是海棠轰出了那一剑。鉴于她的目标只是虚空,并未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便没有启动朱雀阵,拦截住那道巨剑。 然而,那一剑令他在震撼之余,生出某种久违的感觉。 他此生将剑圣当成宿敌,明暗交手数十次,对海棠的剑意再熟悉不过。从刚才那一剑里,他敏锐地辨别出宿敌的气息。 正如当初拍卖剑经那样,凡是跟剑圣有关的线索,都会激起他的战意,诱使他前去查探,争取找到杀死剑圣的方式。 于是,在那一瞬间,他便锁定了海棠的气机。无论她从哪个方位逃走,都会被他半路截下。 看到他现身,海棠心头暗凛。 她紧赶慢赶,眼看就要逃走,偏偏在最后关头,任真担心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对手往往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萧铁伞不仅是京城最强,更精心研究过她的性情习惯,如今他既已生疑,一旦仔细盘问,从中看出破绽,她就将陷入巨大的危机。 这一道考验,直接关系她的生死。 她迅速平复心神,继续前行,走到萧铁伞面前,低头行礼道:“妾身给萧大人请安。” 来京城后,她并非初次跟萧铁伞相见。那夜在拍卖会场,她曾以任真妻子的身份挺身而出,跟萧铁伞对峙过。故而,两人在明面上也算相识。 萧铁伞无动于衷,眼皮不眨一下,沙哑地道:“蔡夫人,刚才那一剑,是怎么回事?” 海棠抬头,眉宇间浮出忧虑之情,却非伪装,而是发自肺腑的焦急。 “大人有所不知,妾身跟我家夫君……嗯,行双修之法,彼此心意相通。刚才我在脉泉里打坐,感知到他陷入险境,危在旦夕,便拼力凝出一剑,以秘法隔空助他!” 这是任真早就铺垫过的说辞,也是客观事实,不怕对方盘问。 萧铁伞面无表情,记得任真曾当面提过这茬,便冷冷盯着海棠的面容,问道:“隔空助他?夫人休要诳我,世间竟有这等玄妙功法?” 海棠忧心忡忡地道:“此刻,南方正战火如荼,侯爷身负重伤,险些丧命,相信过不了多久,军报就会送来京城。到时大人自会知晓,妾身不敢骗您,那一剑的确去了南方战场。” 萧铁伞踱步,仔细打量着她上下,锲而不舍地问道:“如果所言属实,那么,夫人的道行着实高深。我倒想请教,你师承何处?刚才的剑法由谁传授?” 海棠没有犹豫,温声答道:“禀大人,妾身只是略通皮毛而已,在您面前,岂敢自称高深。我修行剑道,受夫君悉心指点,尚不知更深的学派渊源,恐让方家贻笑。” 她听得出,萧铁伞果然从那一剑里,感知到她昔日剑法的神韵。她早有心理准备,将事情统统推到任真头上。 任真曾当众宣布过,他将剑圣首徒收进麾下,从而得到剑圣绝学。那么,她再通过他学剑,出剑时显露剑圣风骨,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萧铁伞纵然生疑,没有证据推翻任真事先做好的功课,便没法进一步证明,她就是剑圣本人。 她谦逊颔首,仪态淑婉端庄,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尤其是这一低头的韵味,简直柔美到极点。 萧铁伞看着她,神情恍惚。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吹水侯夫人,容颜绝美,体态婀娜曼妙,堪称绝世佳人。若说她是男子,是剑圣,绝对无人敢相信。 男子都生得这般俏丽动人,还让不让世间的女子们活了? “这么有女人味,难道真是我太多疑?” 他暗暗摇头,心里那股猜测开始动摇,同时又感到困惑。 如此花容月貌,为何他越认真端详,越能看出一抹熟悉的神采? 他眉关紧锁,心知继续在那一剑上盘问,不会有结果,于是转而问道:“我看夫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想出宫?” 海棠点头。 萧铁伞盯着她,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曾得到陛下准许?” 这是明知故问。从海棠走出脉泉的那一刻起,他便密切关注着她的动向,丝毫没有懈怠。 海棠戚戚地道:“家里忽有急事,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陛下请示。恕妾身斗胆,陛下召我进宫疗伤,这是恩赐,并非拘禁。事急从权,我急着回家,不必去打扰她的清静吧?” 她心里冒出很不好的预感。 萧夜雨不置可否,笑容玩味,“急事?是什么急事,无需外人进宫通禀,你就能不得自知?” 海棠原本不想直说,自己要离开长安,这样会引出更多麻烦。如此一来,她只能和盘托出。 “我刚才说过,侯爷在战场负伤,性命垂危,我必须立即赶去,助他疗伤。我二人行双修之法,唯有我在他身边,运功配合,他才能尽快恢复。此时他危在旦夕,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焦急之下,她不自觉地跺脚,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萧铁伞闻言,眉尖猛然挑起,“你想出城?!” 第403章 她就是顾剑棠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无论萧铁伞的猜测能否证实,只要海棠还在京城,逃不出他的手心,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观察,一切都好说。 如果放她走,就不止是怀疑身份这么简单了。 女帝之所以把她留下来,就是当作人质,用以牵制掌控战局的任真。人质逃脱,相当于解开套在野马脖子上的缰绳,没人敢保证,任真不会失去控制,做出对北唐不利的举动。 萧铁伞深知其中利害关系,不禁色变,下意识地捏住伞柄。 海棠对凶险恍若未知,点头补充道:“就在刚才,我夫君已重伤昏迷。他最后告诉我,唐军内部发生叛乱,十万火急,如果不尽快救治他,战局绝对会失控!” 任真昏沉之际,来不及解释,仓促说了一句,“谁若挡你,唐军的内乱将无法平息”。这话没头没脑,海棠没弄懂意思,只能理解为,这是在拿前线军情,威胁朝廷放她走。 至于所谓的叛乱,究竟是指什么,她也一无所知。 萧铁伞瞳孔收缩,再次一惊,“你说什么?前线发生了叛乱?” 光是声势浩大的晋军入侵,就已令北唐岌岌可危,更何况,北方还有旧皇族蛰伏,蠢蠢欲动,如今朝廷腹背受敌,再承受不了任何打击。 在这节骨眼上,一旦唐军爆发叛变,军心大乱,那就不只是雪上加霜,更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海棠所言属实,那么,南方战局处于最危急关头,正需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稳定局面,防止更多军队倒戈易帜。有足够能力和气魄担当此任的,似乎只有任真。 如此说来,的确应该放海棠前去,帮助任真尽快恢复,主持大局。这是最合情理的选择。 然而,萧铁伞出身兵家,临危不乱,定力过人,心思急转之下,迅速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会不会,叛乱的就是吹水侯!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么,海棠的匆匆逃离,就更加合情合理。 萧铁伞眼眸微眯,盯着神色焦急的海棠,说道:“前线有变,此事干系太大,我做不了主。你要跟我前去面圣!” 海棠闻言,备感苦恼。她知道,自己并没说谎,任真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必须尽快赶去,不敢延误。任真又再三叮嘱,出于自身安危考虑,她也得立即离开。 如果去见女帝,对方肯定还会跟上次一样,百般推辞,不肯放她离开。重回牢笼后,再想翻脸,也为时已晚。 这就是一场赌博,押上她的性命,去赌女帝是否放人。 海棠不敢妥协,愤然道:“萧大人,你何苦跟一介女流为难!前线有变,让我去救人,这还需要犹豫吗?如果耽误救治,我家夫君遭遇不测,那才是干系重大!” 萧铁伞不为所动,冷冷地道:“谁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好话说尽,海棠再也按捺不住强硬脾气,勃然大怒,“怀疑我撒谎?亏你说得出口!上次我夫君明明中毒,是谁信誓旦旦,骗我说他安然无恙!” 萧铁伞顿时语塞。 上次的事情,他有所耳闻。海棠求见女帝,说感知到任真出了意外,生死未卜,恳求前去探视。女帝心存疑虑,分明收到前线军报,依然谎称没事,不肯放人。 要说撒谎,也是女帝失信在前。过后的情报证明,任真的确中毒昏迷,当时海棠的哀求并没有诈,真是一心救夫,不像他们猜忌的那样,暗藏诡计。 今日,同样的情形再度上演。她又感应到任真的状况,双方争执不下,有说谎前例的一方,哪还有脸面质疑另一方说谎! 海棠漠然盯着萧铁伞,险些就要上演经典的“皱眉必杀人”,还好及时克制住,没有露出破绽。 “萧大人,我关心夫君安危,被逼到这份儿上,不妨有话直说。我不肯觐见陛下,是给双方保留余地。否则,当面翻出上次的事情,你认为,陛下的脸色会好看么!” 萧铁伞表情凝固。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面戳穿女帝的丑恶嘴脸,确实不是明智之举。而海棠救夫心切,只要被逼急了,势必会提起这茬,既然如此,何苦再让这俩女人见面? 况且,任真率兵在外,左右前线战局,如果欺辱海棠太甚,让任真醒来后知道,君臣之间的关系将会变僵,也绝非好事。 萧铁伞神情变幻,沉声问道:“听你的话意,哪怕不惜犯圣怒,今天你也要去前线?” 海棠心思敏捷,反问道:“请教萧大人,如果换做是你,你的意中人人身陷囹圄,你会不会……” 她深知,萧铁伞虽心狠手辣,却有一片痴情,苦恋女帝半生,不惜放弃自由,甘当鹰犬,在深宫里相伴。拿这点打动他,或许能说得通。 萧铁伞眉头猛皱,抬手打断她的话,“你若胸怀坦荡,真想去救吹水侯,那就这样,让我先把你的穴道封住,定在这里。我去商议一番,尽快给你回复,如何?” 他现在不想让她面圣,又不敢自作主张放人,于是决定,先把她留住,自己去找元本溪。 论智谋决策,谁能比得上国士? 海棠一怔,沉默片刻后,凛然道:“好,不过时间紧迫,你得快去快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别无选择。 凭单枪匹马,就想杀出长安城,这是白日做梦。既然无法悄悄逃走,她就只能拿命赌这一把。 萧铁伞点头,不再废话,抬手封住她的穴道后,迅速离开此地。 片刻后,他来到那座木屋。 元本溪早有感知,正站在窗前,平静望着他。 “何事?” 萧铁伞停在屋外,没再近前,言简意赅,“你的弟妹想离开,去前线救夫。据她所说,前线发生叛乱,急需蔡酒诗伤愈,主持大局。” 元本溪目光骤凝。 精明如他,瞬间便想通各种可能性。放不放人,关系到女帝对任真的掌控,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说明,任真身上也有变数。 “陛下的意思呢?” 萧铁伞苦笑,“上次中毒的事,你应该知道,还要让她为难两回吗?” 元本溪听懂了,这正是来找他商量的苦衷。他看着萧铁伞,继续问道:“你的意思呢?” 萧铁伞没立即回答,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不瞒你说,刚才跟那妇人说话时,我一直有种很荒诞的感觉。” 他摩挲着伞柄,脑海里浮现出海棠的神态,又回想着当年交手无数次的那位宿敌,眼里泛起迷雾。 “我怀疑,她就是顾剑棠。” 元本溪怔住,“你在说什么?” 第404章 看过他的丁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二合一,这是今天的两更。这一章恰好是404,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怀疑一名绝色美女是男人,而且还是有夫之妇,这话听起来太荒唐。 元本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萧铁伞知道,这难以置信,解释道:“容貌装扮或许能更换,掩人耳目,但不同人对剑道的领悟各有差异,尤其是大宗师,见解独到,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这点总不会变。” 元本溪点头,身为七境巅峰强者,他很认同这一观点。 萧铁伞继续说道:“刚才那一剑,你应该看到了,气贯长虹,锐不可当,其神意堪称当世第一品。那妇人为了救你师弟,拼力出剑,不敢藏私,故而,我从中看出几分昔日顾剑棠的影子……” 元本溪回想着刚才的情景,表情渐渐凝重。 若论剑法,萧铁伞出身兵家,自然见识不凡,也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若论对剑圣的了解,他更是深入骨髓,绝不会看走眼。既然他察觉到端倪,就不是空穴来风。 “你来商量对策,肯定已经把她拦下了。她是如何解释的?” 萧铁伞答道:“她说是你师弟教的。” 元本溪若有所思,“蔡酒诗修剑,夫子是知道的,他上次进京城,我曾找他确认过。至于孤独九剑的来源,师弟曾在拍卖会上解释过,如此说来,蔡氏能得剑圣神韵,也并非说不通。” 这位二先生,恪守忠孝之道,唯师命是从。董仲舒生前,跟他说过桃山收徒那段事,他便不再质疑任真修剑。 如今斯人已逝,任真又继承先师衣钵,执掌儒家,至少在萧铁伞面前,元本溪还是有意袒护他,不愿让外人看笑话。 萧铁伞沉思着,目光闪烁,“这点我何尝不知?以前我没跟她相处,不曾留意过。刚才交谈时,我仔细观察她的举止神态,虽然她温婉得体,但我还是越看越像,越觉得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他怕元本溪不信,又补充道:“你或许认为,我是疑神疑鬼,看谁都像顾剑棠,但你得承认,世间没人比我更熟悉他,哪怕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 他感知力敏锐,既然这么说,问题就更麻烦了。 单是放走海棠本身,就令他们犹豫不决,现在又怀疑她是昔日剑圣,在无法查实之前,绝不能轻易放人,纵虎归山。 元本溪走出木屋,来到院里,沉声道:“我尊重你的直觉,既然如此,咱们就分步来,先确定她是不是剑圣,再考虑要不要让她离开。” 萧铁伞抬头,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找你,想听听你的主意。接下来该如何鉴别身份?” 元本溪眯着眼,分析道:“她是不是剑圣,看似最简单的办法,是试剑。但她已经解释过,就算你再跟她比斗,也只能说明,她的天赋极佳,不足以得出结论。” 通过剑法辨别,这条路已行不通。 “另一个办法也很简单,是验明正身,却万万不可取。贸然验身,侵犯妇人的名誉贞节,这是奇耻大辱。听说她性子刚烈,一旦闹出人命,咱们没法跟蔡酒诗交代。” 其实他多虑了。海棠根本不怕查,从一开始她就是女扮男装,如今只是恢复真身而已,光明坦荡,越查越能洗清嫌疑。 正确的推理思路应该是,怀疑剑圣到底是男是女。 元本溪到底是智谋过人,心思缜密,“这样,你先让太医替她诊脉,应该能得出大致判断。然后,你再去把薛清舞叫来,我听说她在前线负伤,最近被送回来疗养。” 萧铁伞闻言,眼眸豁亮,“不错!男女脉象有异,让太医查验,不致礼节冒犯。而薛家那小丫头,侍候顾剑棠多年,对他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两人相见,她最容易看出端倪!” 元本溪悠悠道:“这是双重核验。仅仅查证性别,并不足以得出结论,万一,剑圣本来就是女子呢?听起来惊世骇俗,却不能不防,薛家丫头伺候他的起居,最有发言权。” 萧铁伞点头,转身就欲离去。 “且慢!” 元本溪恍然记起某事,把他叫了回来。正是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挽救海棠一命。 “别把你的猜测直接告诉薛清舞,你只需带着她,从蔡氏身边经过,让她自己做出判断。如果没认出来,你再委婉试探她。” 萧铁伞不解,看着他问道:“为何?万一她没太留意,看走眼怎么办?” 元本溪沉默片刻,说道:“人呐,最经不起怀疑,只要生出疑心,往往就会越看越像,朝自己臆测的方面靠拢。我并非信不过你们,而是要对师弟负责,保证绝对公平。” 萧铁伞神色微僵。 元本溪又说道:“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想过,如果薛清舞存有私心,故意指鹿为马,想陷害我师弟夫妇,又该怎么办?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萧铁伞哑然一笑,“你多虑了吧?” 元本溪摇头,盯着前方的院墙,说道:“据我所知,在大朝试上,我师弟的门徒出手伤过她,毁掉她的容貌。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迁怒于我师弟,陷害他勾结叛党?” 此时,任真若是在场,听到这话,必定会感激涕零。 为了施展抱负,元本溪尽行阴诡之道,一生残害忠良无数。他绝非善类,然而,他对儒家忠心耿耿,对师尊和师弟没有异心,这点难能可贵。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任真出事。 若非他心机幽深,察觉到这层恩怨关系,以薛清舞的狠戾性格,真可能会挟私报复,颠倒是非黑白。 他深深看萧铁伞一眼,意味深长,“我公私分明,绝不会放过大逆叛党,然而,我也容不得别人公报私仇,陷害我的师弟。我会替他主持公道!” 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传来的军报说,任真在运粮途中,为平息难民暴乱,不惜杀掉萧铁伞的亲侄子。萧铁伞要想报复,眼前正是良机。 很多时候,正是这些被忽略的细节,最容易致命。 这下萧铁伞听懂了,淡漠地道:“公私分明的人,不只有你。蔡酒诗出征在外,掌控着粮草,后院不能起火,这点道理我懂。只要他对得起大唐,就没人敢诬陷他。”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雷厉风行,派太医去体检的同时,又亲自去找薛清舞,将她带进宫。 好在海棠所站的位置,正是进出皇宫的必经之地,当他带着薛清舞回来时,恰好能不着痕迹地从旁边路过。 偌大广场上,海棠孤零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很是显眼。 薛清舞不可能留意不到,跟她擦肩而过,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神古怪。 “你怎么在这里?” 薛清舞盯着海棠,轻咦一声。 萧铁伞听得真切,不由脸色微变,克制着波动的情绪,问道:“你认识她?” 他以为,薛清舞认出了侍候多年的剑圣。 只见薛清舞凑上前,定睛看着海棠,答道:“认识,她是吹水侯的夫人,我在拍卖会上见过她一面。” 海棠闻言,心神骤松,吓出一身冷汗。 要说谁对她最熟悉,非剑侍薛清舞莫属。自从进京后,两人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万一看出端倪,那就真的要命了。 幸好,薛清舞没冒出一句,这人好像剑圣啊…… 萧铁伞怅然若失,心有不甘,提醒道:“你认错人了吧?你再好好看看,确定她是吹水侯夫人?” 薛清舞不明就里,随意答道:“大人说笑了,她确是蔡夫人无疑。如果按我们两家的关系论,我还得喊她嫂嫂,怎会认错。对了,她为何一动不动?” 海棠听到这番对话,心情极度复杂。 她很庆幸,薛清舞没看出破绽,同时,她也清醒地看出,萧铁伞这是别有用心,故意带薛清舞来指认,可见,他已经联想到自己的身份。 任真的担忧没错,果然不能再留在京城。 萧铁伞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带着薛清舞继续前行。 走在林荫道上,他锲而不舍,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有件小事,我一直想问你,只是身份有别,不便登门找你。今天同路,正好说出来。” 薛清舞神态恭谨,深知萧铁伞是御前红人,不敢得罪,“大人请讲,晚辈知无不言。” 萧铁伞说道:“我跟顾剑棠的过节,你想必有所耳闻。这几年,我一直在搜集他的资料,越看他的容貌和画像,越觉得他像女人,男人不可能生得这么美。” 薛清舞认真听着,她确实早就听说两人的恩怨,所以,此时萧铁伞问起这个,不仅不突兀,反而很合情合理。 萧铁伞关心剑圣,仿佛这就是应该的。 平白无故,她哪能联想到,擦肩而过的海棠才是此行的关键。 “你伺候她多年,朝夕形影不离,有没有发现她是女子的迹象?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可以禀报陛下……” 他没再说下去。 薛清舞心里暗笑,自以为听懂了。 外界盛传,连女帝都被剑圣的美貌迷倒,在寝宫里收藏着剑圣一笑图。如果剑圣真是女子,真相惊世骇俗,那么,女帝就可以死心了,萧铁伞少一轻敌,或许能趁虚而入。 她以为,这就是萧铁伞的动机所在。 在八境大宗师面前,她不敢胡言乱语,况且还涉及陛下,万一陛下恼怒,日后追查起来,她是造谣的始作俑者,那将是欺君之罪。 她温声答道:“恕奴婢眼拙,没能察觉到类似迹象。那个逆贼,确实生得俊美,然而脾气刚烈暴躁,从其他方面看,也是男子无疑。” 不为人知的是,她虽是剑圣的侍女,其实并不像普通侍女那样,早晚伺候更衣沐浴,形影不离,乃至发生不可描述的异性主仆关系。 海棠生性孤僻,再加上女扮男装,不敢让薛清舞近身,故而待她态度冷淡,恨不得拒于千里之外,不给她找出破绽的机会,更别提肌肤相亲。 任真冒充剑圣后,始终不待见薛清舞,也有这个原因在内。 萧铁伞脸色阴沉,情绪有些波动,主观上,他很希望这次能擒住剑圣,雪洗多年来的耻辱。 “你确定?拿不准的话,就别乱说!” 薛清舞身躯一颤,听出他的躁意,姿态愈发谦卑,“大人面前,晚辈不敢信口雌黄,而是有确凿的证据……” 萧铁伞眉尖一挑,转身盯着她,“哦?” 薛清舞忐忑不安,脸颊泛起迷人红晕。忸怩片刻后,她才鼓足勇气,以细微的嗓音答道:“我看过他的……” 她羞赧至极,垂下脑袋,没好意思把那个器官名字说出口。 萧铁伞微怔,此刻心情烦躁,脑筋没转过弯来,训斥道:“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看过什么?” 薛清舞满脸涨红,娇艳欲滴,见他执意追问下去,不知如何是好措辞,羞急之下,不由微微跺脚,抬手指向萧铁伞裆部。 萧铁伞一愣,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丁丁。 这下轮到他尴尬了。 难怪薛清舞表现得如此娇羞,光天化日之下,拿这方面的话逼问一名少女,怎么看,他都是在调戏她,她不产生误会才怪。 林间沉寂,一股诡异的气氛在荡漾。 萧夜雨干咳一声,向来不擅处理男女关系,急忙调转话题,“你确定就好,既然他是男子,我以后便不再追查这方面了。” 说罢,他大步走向前,匆匆逃离调戏现场。 他误解了她的话意,他以为,她看过剑圣的丁丁,这相当于委婉地表示,两人发生过关系。 那么,剑圣是男人无误,而刚才太医号过脉,非常确定海棠是女儿身。结论不言自明,海棠不是剑圣。 可惜,薛清舞说的压根是另一回事。 她的确看过剑圣的丁丁,但是,那个时间段非常特殊。 那天,她渡过骊江,准备接剑圣北归,然后无意中看见,任真和李老头正在撒尿,针锋相对。 所谓她看过剑圣的丁丁,其实是看了任真的。 这真是天意。 第405章 伞向西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萧铁伞核实身份后,回到元本溪的住处。 元本溪没有进屋,还坐在院里,见他脸色阴沉,情知没能得出他想要的结果,如释重负。 小师弟没出事,于儒家而言,就不必承担责任,也对得起老师的衣钵传承。于朝廷而言,没出现重大委任失误,让粮草落进逆犯手里,便没酿成致命的打击。 这是元本溪最想看到的结果。 他心里松了口气,表情依然波澜不动,转头看向萧铁伞,问道:“如何?” 萧铁伞没落座,站在不远处,沉声道:“是我多疑了。” 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只凭虚无缥缈的直觉,就怀疑一名妇人是剑圣,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此事传扬出去,会被人当成笑话听。萧铁伞判断失误,颜面扫地,不想再多提半句。 他不再怀疑海棠的身份,只是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会从她身上,看出一些顾剑棠的影子。 元本溪嗯了一声,没有追问细节,淡淡道:“既然打消疑虑,那就回到最初的问题,该不该放她走。你的看法呢?” 萧铁伞嘴角肌肉抽动着,思考片刻,开口答道:“蔡氏通过查验,不代表你师弟绝对可靠。如今形势严峻,人人自危,难保他不会临阵变节,叛国求荣。这个人质,不能放走。” 元本溪盯着地面,琢磨着他的话意,目光犀利,看不出半点病态。 “把她留在手里,咱们能宽心不少。从当初召她进宫,到她两次试图离开,都足以说明,他们夫妻二人感情极深,难舍难分。蔡酒诗心存忌惮,不会置她的死活不顾。” 元本溪眼眸微眯,继续分析道:“不过,事情的棘手之处在于,她说前线大军发生叛乱,急需救醒我师弟戡乱。如果她所言属实,那么,乱军之中,确实离不开他这个大才。” 不久前,任真率军鏖战庐江,力挫白袍军,这份捷报传回京城,满朝欢喜,振奋人心。亲自出城驻扎,阻止敌军渡江,很好地证明了任真的胆识和决心。 从这点来看,任真是值得朝廷信任的,如果唐军真的哗变,有他出面定夺,应该能稳住局势。 “从全局出发,似乎没必要为了区区一名妇人,闹得君臣离心,产生间隙。更何况,上次他还查清云烟茶案,化解朝堂危机,这算是救命之恩。咱们若再处处提防,恐怕会让他心寒……” 说罢,他抬头看向萧铁伞,观察对方的反应。 话说到此处,他的态度已了然。任真出征至今,不负众望,数次证明过忠心,甚至挽救了京城群臣的性命。一味猜忌和掣肘,并不明智,恩威并用,才是上策。 因此他认为,可以放走海棠。 如果任真知道今日情形,应该会颇有感触。他最大的复仇目标之一,就是元本溪,视之为死敌。恰恰又是元本溪,以大局为重,出言劝说萧铁伞,放走他的海棠。 可惜,元本溪没能看透,任真效忠的是北唐,而非女帝武清仪。君臣离心,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萧铁伞皱眉,沉默一会儿,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是,你应该也清楚,墨家的李慕白现身战场,还有个八境瞎子,疑似杨玄机。这俩人不会无故入局,谁敢断定,你师弟不是在同流合污?” 这番猜测,先前颜渊就曾跟他说过,对此他也深感疑惑。不需萧铁伞提醒,他也看得出,任真的交际关系复杂,已远远超出儒家本身。 他站起身,凛然道:“这件事,我跟陛下商议过。既然生出今日变故,就更得提防。放走蔡氏,只是其中一步棋,咱们可以再加后手。” 萧铁伞目光微凝,等着下文。 元本溪继续说道:“军中发生叛乱,绝非儿戏,只靠蔡酒诗处置,我不敢放心。不如这样,你我二人之间,有一位率兵潜入南方,不露痕迹,静观其变。” 萧铁伞恍然大悟,“如果真有叛乱,蔡酒诗难以平息,咱们就化身奇兵,替他稳定局势。如果没有叛乱,或者说,包藏反心的人正是他,那就出手除掉他!” 他总算明白元本溪的用意。是否放走海棠,本身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任真所说的叛乱。只要有人率兵前往,出其不意,那么,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不错,”元本溪点头,“南线战局焦灼,北海那边又迟迟未动,我和陛下都认为,与其让那支亲军置身事外,不如暂时抽出一部分,拉到战场上,重挫南晋。” 那日颜渊走后,他去找女帝商议对策,就想出这么一条妙计,能暗中定住任真,以防任真生出反心。没想到,今日正好成行。 萧铁伞释然,一切顾虑都消散,痛快地道:“你是陛下的智谋,朝中一应事务都离不开你。舟车劳顿的事,还是让我去吧!” 话虽简短,其中包涵不少深意。 元本溪体弱多病,身体每况愈下,自从春秋落幕后,便再也没离开长安。让他率军征战,不是无法胜任,而是身体不允许。 况且,南晋的八境强者已出现在战场,跟元本溪相比,由萧铁伞前去,对战局产生的意义更重大。 至于京城防卫,如今有文圣颜渊坐镇,应该问题不大。儒家师兄弟虽然不睦,但在天下大势面前,从没含糊过,冲着二师弟在,颜渊也不会造次。 元本溪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便不假意推辞,交代道:“北海虽按兵不动,却不敢轻视他们。七万亲军,你只能带走三万人,如果南方无事,北方生乱,你还得及时返回。” 萧铁伞点头,深知其中的利害干系。 元本溪迈步,一边走向院外,一边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禀报陛下,出面送走蔡氏。你立即动身赶往陇西,调遣亲军南下!” 陇西,在长安城以西,相距不足千里。 那支神秘的亲军,原来一直化整为零,潜伏在陇西。 萧铁伞西出长安,悄无声息,真正的目标并非南晋,而是难辨忠奸的任真。 第406章 叛乱开始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夏天烈日毒辣,照在人的皮肤上,仿佛着火一般灼热。 任真体内的痛楚太恐怖,以致于令他麻木,已经感觉不到这些。昏迷之间,倒是皮肤的滚烫灼痛,让他从昏迷中渐渐苏醒。 他眼皮微颤,没等缓缓睁开,眉头便紧皱起来。原来是仰面朝天,强盛的日光照射在他面部,不忍直视,他不得不抬手掩面,挣扎着侧过身来。 杨玄机盘膝坐在身旁,听到他的动静,侧身以对。 他身上衣衫褴褛,同样浑身是血,情况并不见得任真好,只是修为更高,形势又不容崩溃,才硬撑到现在。 任真稍有动作,顿时激起剧痛,如群蚁噬身,险些再度晕厥。 他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躺在原地,翕动着皴裂的嘴唇,问道:“这是哪里?” 杨玄机嗓音沙哑,“邙山顶峰。” 此时,他们正处在山巅的草甸上,居高临下,俯瞰着远方战场。 此地视线极开阔,将两军交战的场景尽收眼底,可惜,任真身受重伤,无法坐起来观察形势。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情况如何了?” 日头正从东方升起,尚未当空,显然,他昏迷的时间不长,伏击大战还在进行。 杨玄机眼皮颤动,分明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不知为何,却对战况洞若观火,答道:“困兽犹斗,白袍军还在拼死冲杀。” 任真闻言,嘴角微挑,脑补出陈庆之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横冲直撞的情景。 “没逃走就好。只要能全歼晋军主力,我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此战意义重大,逆流而上,强行扭转整个战局。南晋的中路精锐被剿灭,就如猛虎被拔掉门牙,损失惨重,休想再吞掉北唐。 化解中路危机,北唐就有更多信心和兵力,去对付另外两路晋军。 这一战,必会炳彪史册,为后世所称颂。 任真眯着眼,看着杨玄机浑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地问道:“你怎么样?何必拼得这么狠?” 杨玄机身上有些部位,不仅鲜血淋漓,更呈现出诡异的颜色,大概是被曹春风的蛊虫咬伤,伤势惨重。 杨玄机没有回答,咳嗽数声,脸色愈发苍白。 当时他亲眼目睹,无心直奔任真而去,如何能不惦记任真的安危。为了摆脱曹春风的纠缠,他一反常态,弃守强攻,不惜冒着重伤的风险,也要击败曹春风,俨然一副搏命的架势。 曹春风心知肚明,这瞎子之所以拼命,是想去救任真,手上丝毫不敢含糊。两人展开激烈厮杀,出手都狠厉疯狂,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占据上风。 在曹春风看来,只要能拖延时间,让无心擒走任真,他的目标就实现了。所以,酣斗半个时辰后,他遍体鳞伤,便不再拼命,决然撤离山谷。 当杨玄机赶到时,无心已被击退,任真昏倒在地。 于是,他背起任真,匆忙来到这里,一边疗伤,一边纵观整个战场。 见他不肯说话,任真叹息一声,说道:“好吧,我先闭目休息片刻,要是出现变故,你再叫醒我。” 说是休息,他心事重重,哪敢真的昏睡过去。 他闭目凝神,想着万里之外的那副容貌,在心底默念道:“海棠,你逃出来了吗?” 意念初动,海棠的焦急话音便响起,“你现在是在哪里?周围没有强敌吧?” 任真闻言,心里暖暖的,许久没体验过这种被人惦记的温馨,“没事,杨玄机就在旁边,我这边已无大碍。倒是你,有没有离开皇宫?那里会很凶险!” 这次,武帝派无心来擒他,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他重创无心,接下来,武帝暴怒之下,很可能会向北唐女帝揭穿他的身世,通过这种手段,逼他离开领兵作战的位置,从而扫清晋军的道路。 那种情形一旦发生,首先遇害的就是海棠。所以,她必须赶在南晋反击之前,趁着隔空出剑的由头,借题发挥,逃离长安。 海棠长舒一口气,回答道:“我刚离开长安,此时正在南行的路上。是元本溪送我出来的,你不知道,萧铁伞拦路,我差点就陷入绝境!” 任真心脏怦然一跳,追问道:“怎么,你没告诉他,前线唐军爆发叛乱,急需我站出来主持大局吗?他竟然还敢拦你!” 这个理由,并非他随口编的,而是另有用意。 海棠说道:“他带薛清舞去见我,应该是看出端倪,指望她识破我的身份。幸亏我没暴露破绽,后来元本溪出面,安慰我一番,才把我放出来。” 她并不知道,看似简单的经过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关于丁丁的大乌龙。她能逃出生天,多亏任真那天撒的一泡尿。(第5章) 任真如释重负。 海棠问道:“你说的叛乱,是什么意思?前线真的爆发叛乱了?” 任真沉声答道:“没有,这是救你脱困的重要名义。当然另外,我打算以平叛为名,除掉夏侯淳,夺走军权。趁这场大战之际,他疏于防备,而我又重伤垂危,此时杀他,最容易得手。” 既然跟南晋撕破脸,明知对方会离间他跟北唐的关系,就得立即行动,夺取军权刻不容缓。只要趁此战威望,将主力军收入麾下,女帝哪怕知情,也会装作不知,带他凯旋之后,再伺机杀他。 这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到时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对于这些计划,他胸有成竹。如果不出意外,稍后大战尘埃落定,他就可以开始行动,引诱夏侯淳上钩。 此时他并不知道,当海棠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萧铁伞也出动了。等他夺权成功,萧铁伞也就率领亲军潜近,可以偷袭除掉他。 “如果不出意外”,往往就容易出意外。 大战之前,杨玄机曾卜过一卦,得出未济卦,昭示着此战注定变数重重,不会如任真预料中那样顺利。 果然,意外陡生。 任真闭着眼,正在跟海棠神念交流,这时,杨玄机厉声喊道:“不好,陈庆之要突围了!” 任真猛然惊醒,再顾不上疼痛,紧咬着牙关,坐了起来。 他眯起眼眸,紧紧盯着远方战场间,只见一条白色长龙攒动,正朝西北角的空隙杀去,行将冲出巨大包围圈。 见此情形,任真勃然大怒,不由以拳用力捶地,骂道:“妈个逼的!王桀人呢!” 他记得很清楚,按照战前的部署,西北角那个位置,是由敬侯李存啸派军去围堵。而王桀奉命在敬侯麾下当副将,正是他负责配合这次作战。 偏偏在最紧要关头,西北角一片空荡,竟然没看到王桀的影子! 那位北境之王,把整个北境给坑了。 第407章 奇兵北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先前在大朝试上,任真和王桀有一面之缘,对此人的身世略有了解。 王桀是北唐名将王彦章的爱子,当年为救先帝,他父亲战死疆场,先帝吊唁时出于怜惜,随口许下日后封王的承诺。然而,先帝早逝,女帝继位,敕封落为空谈。 王桀在嘲讽中长大,为了雪洗耻辱,他卧薪尝胆,奋发修行,凭借强大意志和天赋,跻身云榜首名,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境之王。 这次出征前,女帝在主持殿试时,曾当众勉励王桀,只要他能立下奇功,驱除强敌,她便替先帝履行诺言,封他为幽王。此言一出,还令在场考生羡慕嫉妒。(第316章) 谁想到,王桀不仅没备受鼓舞,在战场奋力杀敌,反而在围剿战的最关键时刻,没有出现在约定位置上,狠狠坑了北唐一把。 他的军队没到位,原本严密的包围圈便出现缺口,等于为陈庆之让出逃遁的道路。 之前,陈白袍如无头苍蝇,率军到处冲杀,指望误打误撞,拼出一条血路。晋军伤亡非常惨重,眼看就要全部覆灭。 恰在此时,他闯到此处,发现唐军竟留有破绽,不禁欣喜欲狂,一马当先,冲向西北方。 “天不亡我!” 他情绪激动,仰天长啸着,杀出唐军重围。 七千白袍军及剩余残兵紧随其后,似潜龙出渊,绝处逢生。 其他方位的唐军见状,急忙合力掩杀过去,试图堵住缺口,哪还来得及,只能怔在那里,目送白袍军扬长而去。 邙山顶上,任真看到这一幕,顾不上伤势,气得破口痛骂。 北唐本就势弱,为了营造眼前的优势局面,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这条引蛇出洞之计,让陈白袍陷入重围,来个瓮中捉鳖。为了能获胜,他和杨玄机拼成重伤,也在所不惜。 他自诩算无遗策,却万万没想到,最终打败他的,并非神一样的对手,而是猪一样的队友。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自己人里却出了岔子,拱手让出道路,放陈庆之逃脱,令整盘棋功亏一篑。 斩草不除根,必生后患。陈白袍是何等豪杰,今日让他逃出生天,缓过这口气,他必会卷土重来,再次对北唐构成巨大威胁。 任真气得浑身哆嗦,恨不得立即提剑下山,去把王桀千刀万剐,才能泄心头之恨。 “同样是敬侯的幽州军,西南角那支都已到位,为何西北角的王桀却没来?” 他骂了一会,消停下来,开始揣测其中缘由。 按照战前的三方合谋,血侯兵力充足,愿意调兵二十万来援,而敬侯兵力稍弱,只能抽出十万,分成两拨,从西边赶来合围。 西南角的五万人准时出现,说明敬侯李存啸没违背约定,确实已派出援军。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问题出在王桀身上。 杨玄机皱眉思索着,说道:“最近天气正常,不存在行路难一说,晋军又不知情,不会半路拦截。只要王桀愿意,绝对能赶过来,也就是说,他背信弃义,率领那支兵马去了别处。” 任真闻言,脸色阴沉如水,“临场抗命,贻误军机,这是死罪,他又不蠢,很清楚后果的严重性。明知如此,还敢爽约,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反叛了!” 这种变故,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如果可以,他宁愿接受别的结果。 杨玄机听到这份推测,摇头说道:“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背叛咱们,跟南晋勾结,完全可以提前泄密,陈庆之就不会中计。陈庆之既然来了,证明南晋事先不知情。” 任真抬头,眺望着远方,陷入沉默。 他知道,杨玄机说得没错,从眼前形势看,王桀确实不像跟南晋一伙。但除了反叛,他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如果没投靠南晋,王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看着战场弥漫的烟尘,目光闪烁不定。 忽然,一股念头从脑海里闪过,他瞳孔骤缩,表情变得极其精彩。 “糟了!这下出大事了!” …… …… 西北方。 某处平原上,一支骑兵正往北前进。 旌旗在疾风中漫卷,上面赫然绣着“幽州”二字。 幽州位于北地,在长安以北,跟北海郡相毗邻。去年冬天,朝局发生动荡,敬侯李存啸被贬出京,接管了幽州的守军。这次国战,他便是率幽州军南下,开往战场。 而这支脱离前线的兵马,正是王桀所率的五万人。 李存啸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协助中路军围剿陈庆之。然而,他却并未到达指定埋伏地点,而是一路向北,不知意欲何为。 军队前列,王桀身披黑甲,坐在马上,凝视着前方天地交接的尽头,姿态傲慢嚣张。 在他身旁,一名高大将领并肩同行,毫不掩饰眉宇间的得意之情。由此来看,他的身份并不比王桀低。 王桀提起皮囊,灌了口烈酒,转身瞥向那将领,大笑道:“义兄,咱们苦等多年,这一天终于到了!放眼北唐,没有人是咱们的对手!” 他的语气狂傲至极。 他嘴里的义兄,名叫楼鹤,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这些年,幽州军的主将频繁更换,如流水一般,唯有楼鹤,一直是铁打的副将,岿然不动。 在幽州军民眼里,他的威望极重,甚至胜过历任主将。他常年跟兵痞子们厮混,深受拥戴,只要他一声令下,愿意赴汤蹈火的追随者不在少数。 今日,他跟王桀无视军令,擅离职守,五万幽州亲信毫不含糊,无人肯离开他的麾下。 此时听到王桀的话,楼鹤接过酒囊,有些惆怅,“可惜只有五万人,没能从李矬子手里带走所有兄弟。” 李矬子,显然是指敬侯李存啸。 王桀哈哈一笑,短发在风中乱舞,“没事,五万人足矣。咱兄弟俩联手,千里突袭,绝对能杀光那娘们儿的私军!” 他嗓音沙哑,话虽粗俗,其中却蕴藏着惊人的意思。这五万兵马的目标,竟然是女帝蓄养的那支亲军! 任真没猜错,王桀真的反了。 只是,他也没猜对,王桀投靠的并不是南晋。 楼鹤闻言,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笑容阴恻,说道:“只要把那支私军剿灭,武清仪的屏障就荡然无存。接下来,北海大军长驱直入,这天下,就是咱们的了!” 原来,幽州军真正的主人,早就跟相邻的北海郡勾结在一起。而王桀愿意入世,并非真的为了保家卫国,而是想窃取军权,伺机谋反。 女帝暗藏七万亲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能引诱北海叛军南下,再一举剿灭,平定叛乱。 她却没能料到,北海高家按兵不动,其实早就洞察玄机,专等南方战局混乱,他们好浑水摸鱼,让王桀率军北上,出其不意,从背后偷袭那支亲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海的杀招不在北海,而是在亲军背后! 王桀深以为然,眼眸微眯,目光怨毒,仿佛已经看到攻破长安、夺取北唐的胜利画面。 他长舒一口气,压抑多年的屈辱和愤恨,今日终于畅快吐尽。 “没人能阻挡,我做北境之王!” 他想要封王,既然别人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去抢! 第408章 孤胆白袍袭长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方向很重要。 不同方向,代表不同选择,对应的是不同命运,得到的是不同结果。 在这场邙山伏击战中,王桀没选择留在西北角,而是一路向北,准备奇袭女帝的亲军。在北方等待着他的,会是意想不到的命运。 当他离开后不久,陈庆之从西北角冲杀出来,拼死摆脱后方唐军的追击。他急需要做的,也是关于方向的选择。 狼狈逃窜出百里后,南晋败军在某处平原歇脚,就地盘点整顿人马。 此时,陈庆之浑身浴血,正半跪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替心爱的骏马擦拭伤口,一边听取心腹副将的汇报。 “七千白袍卫,一千八百余人阵亡,两千三百人负伤。三十万大军,如今只有……三万人随咱们突围。” 那名副将眼眸通红,紧攥拳头,没再说下去。 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陈庆之拿毛巾的手猝然一颤,旋即恢复稳定,继续耐心地擦拭坐骑。 周围将领都垂下脑袋,为战死的众多同袍默哀。 气氛沉痛而压抑。 来时三十万,走时仅三万,对比差距太过悬殊,这是一场惨不忍睹的败仗。即便到现在,在场很多人依然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白袍军神,也会遭遇如此惨痛的败绩。 陈庆之把主力军全押上,志在必得,没想到却一败涂地,这样的结果,让幸存的将士们无法接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江南父老。 覆水难收,此战会成为他们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们情绪低沉,将陈庆之围在中央,等候主将安排。 三万败军落荒而逃,此时已深入北唐腹地,远离南方战场。该如何撤退,该退往何方,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两界山以北,到处是辽阔平原,这三万人南归途中,极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唐军知道陈庆之往西北方向突围,必会严密封锁北境,派兵搜寻他的踪迹。 一旦被发现,到时再次陷入重围,凭这些残兵败将,插翅难逃。 见陈庆之只顾照料战马,一直沉默不言,那名副将终于按捺不住,行礼说道:“大帅,咱们该如何南归,请您示下。” 其他人同样颔首请令。 陈庆之手上忙活着,没有回头,问道:“诸位想撤往何处?” 撤退的方向至关重要。一旦把路线定下来,就算碰到刀山火海,也无法再回头,只能硬着头皮闯到底。 副将转身,环顾其他人一眼,带头发言道:“以末将愚见,咱们倾巢而出,如今既已战败,敌军必会烧毁咱们的军营,庐江断然回不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放弃中路攻势。” 中路军都没了,还哪来的中路攻势。 旁边有人说道:“不错。根据先前军报,下路的赵阔将军攻城拔寨,来势迅猛,位置比上路更靠北。咱们如果去投奔他,路程会更近一些。”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人赞同。 然而,又有人皱眉说道:“咱们这么想,以敌军蔡酒诗的智谋,未必会考虑不到。很可能,他就守在半路上,等着咱们自投罗网。或许应该反其道行之,改投上路的白将军。” 刚才那人心有不甘,微嘲道:“你该不会被敌人杀破胆子了吧?舍近求远,路途拉长,遇袭的风险只会更大!” 沦落至此,大家心情都很烦躁,两拨人迅速争吵起来,莫衷一是。 陈庆之则静立在那里,以手轻捋着马鬃,有些失神。 那名副将见状,干咳一声,示意大家肃静,走上前说道:“末将认为,眼前形势急迫,无论选择哪条线路撤退,都应该当机立断,否则,等敌军布置妥当,再想杀回去会更困难!” 兵贵神速,越是危急时刻,越犹豫不得,必须快刀斩乱麻。 陈白袍乃一代名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他此刻的表现,分明是举棋不定,心里还在权衡局势。 听到这人的规劝,他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众将领。 “你们的看法,我都知道了。刚才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众人俱是一凛。 眼下,北唐境内只剩两支晋军,哪还有第三种选择?难不成主帅是想直接撤回江南? 他们盯着陈庆之,疑惑不解。 陈庆之微微思索,然后说道:“既然咱们孤军深入,杀到北唐腹地,那么,何不放手一搏,继续北上,直捣黄龙?” 众人闻言,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他没打算撤退,竟然还想趁势进攻! 陈庆之看着他们的惊愕神情,并没急于解释,而是吩咐道:“取地图来。” 两名部下立即拿出地图,各抻一角,在众将面前展开。 陈庆之走到地图前,伸手圈出其中一处,眯眼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现在咱们应该是在此处。” 众将都凑上前。 “你们看,只要咱们胆大一些,改往东北方向前进,那么,整整上千里内都没有坚城关隘,可以畅通无阻。而北唐的主要战力,都被派上前线,腹地正是空虚之时!” 他用手一拍图上的大片土地,神采飞扬。 “更何况,大家满脑子都想着逃跑,敌方换位思考,也会想当然地认为,咱们一定往南撤退,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勇往直前,险中求胜!” 说这话时,他伸出手指,从当前位置开始,一路朝北划线。 众人紧盯着那根手指,心脏砰砰直跳。他的话说完了,手指也停下来,最终定格在图中某处。 看着上面标注的俩字,他们的目光狠狠一颤。 长安! 陈庆之是想奇袭千里,直取长安! 孤注一掷,他的野心太大了。 场间鸦雀无声,大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庆之没再看地图,侃侃而谈,“刚才你们争论时,我就是在考虑这条路线。只要咱们足够果断,星夜兼程,就一定能神兵天降,将北唐的君臣们扼杀在睡梦里!” “这……” 众人神色犹疑,都不知该说啥好。 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完全是在搏命。稍有差池,被北唐察觉,他们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到时八面皆敌,那将是真正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能想出如此奇谋,可谓艺高人胆大。 陈庆之看出他们的胆怯,面色从容,微笑道:“关于粮草问题,我刚才计算过,问题不大,咱们还可以沿途抢掠。至于战斗力,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无人出声应答。 陈庆之负手,淡淡说道:“穿着白袍的人,我希望,你们还记得自己背负的荣耀。如果真被杀破胆,做不到这点,那还不如跟一千八百位弟兄一样,永远留在邙山。最起码,他们的腰杆子够硬!” 他的话音很轻,落在众人耳中,却如惊雷炸裂,震慑心魄。 许多白袍军士虎躯一颤,陡然挺起腰杆子。 对啊,咱们可是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白袍军啊! 咱们驰骋疆场,战无不胜,谱写过无数看似不可能的神话! 咱们怕过谁!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人下定了决心。 陈庆之回头瞥视,面无表情,这在其他人看来,更像是透着一股轻蔑意味。 来自王者的蔑视。 “至于没穿白袍的人,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否有资格羡慕那身白袍?你们又凭什么配得上加入白袍军,配得上跟我并肩,闪耀在后世千百年的史册里!” 其他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大好南晋儿郎,谁不想追随那一袭白袍,跃马扬鞭,气吞山河。 而此时,陈白袍说了,你们配吗? 你们连追随我的胆量都没有,还有何资格成为传奇? 众目睽睽下,陈庆之纵身上马,最后说道:“此去奔驰千里,陈庆之无以为报。一战功成,千载英名,我与诸君共享这身白袍!” 第409章 庸王的野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陇西,顾名思义,位于陇山以西。此地山高林险,便于潜伏隐蔽,乃兵家必争之地。 女帝蓄养的私军伪装成村民,就散布在陇西山野各处。 陇西往东数百里,就是京城长安。若东北方的北海叛军大举南下,攻袭长安,这支亲军能借助陇山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半道截击敌军,打个措手不及。 陇西之南,还有一座山脉,叫武山,跟陇山相比,充其量只是小土丘,算不上险峻地形。 早些年,春秋动荡混战,武山曾是一伙匪盗的据点,他们在此安营扎寨,打家劫舍。北唐横扫六国后,这群匪盗被剿除,武山山头随之被荒废。 局势安稳后,由于闹过匪患,平民百姓都不愿住进武山,乃至前往南方的陇西人,心里犹有阴影,也不愿从此地路过。 故而无人知晓,在两个月前,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潜进武山,约有三四千人,在曾经的匪盗营寨里蛰居下来。 这支卫队整日潜藏不出,除了少数采购物资的亲信,几乎无人露头下山,意图隐晦难明。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肥胖如猪的中年人,名叫高瞻。 难以想象,在京城享尽锦衣玉食的庸王,如今会落草为寇,藏匿在旧日的土匪老巢里。 当初,高瞻刚逃出京城,任真便血洗朝臣,令女帝惊慌失措。无奈之下,她采纳元本溪的建议,把这桩命案嫁祸在高瞻头上,声称是他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高瞻收到朝中密报后,立即通知南溪山,只留下部分茶农,蓄养的大部分死士火速撤离,随他来到这座武山避难。 虽是仓皇之举,高瞻行事缜密沉稳,绝不像演给世人看的那样憨傻,他选择武山落脚,自有其用意。 为防不测,他跟北海老家暗中通气,保持密切联系,早就根据蛛丝马迹,猜出女帝私养亲军的行迹。陇西靠近京城,战略意义重大,很有可能,那支亲军就潜伏在此地。 所以,眼看北海即将趁乱起兵,大战将至,他没有率领死士逃亡北海,而是来到陇西边缘,藏到那支亲军的背后,耐心等候战机。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武山这处小地方,看似不起眼,将来肯定会爆发一场大战,足以影响全局。 前不久,朝廷主力南下后,北海方面主动派来信使,告诉他会有一支奇兵北上,跟他汇合一处,偷袭剿灭女帝的私军。 信使所说的那支兵马,就是王桀所率的幽州卫。按照王桀最新发来的军报,他们即将到达武山。 确认时间后,高瞻父子不敢拖延,立即命令手下收拾行囊,将事先为王桀筹措好的粮草装上车,准备合兵进击。 此时,他们收拾妥当,正潜伏在山间密林里,等候王桀的到来。 数月清苦度日,世子高基消瘦不少,他父亲的一身赘肉却丝毫未减,反倒显得更富态了。 高基倚在一株大树下,嘴里叼着草杆,目光则盯着远方山下的大路,“爹,我还是觉得这事不靠谱……” 庸王高瞻带着斗笠,靠在旁边闭目养神,悠然道:“待会儿动手的又不是你,你就甭操这些闲心了,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少主吧!” 高基闻言,瞥一眼父亲下巴耷拉着的赘肉,有些不安,“凭咱们这点人,真能斗得过他们?王桀不是说了么,他们足足有五万精兵!” 高瞻表情波澜不惊,答道:“五万又如何?擒贼先擒王,只要我出手,把楼鹤那小子杀了,军心立时涣散,谁还敢跟咱们为敌?” 听这对父子的话意,要跟那五万人合并是不假,却并非听楼鹤和王桀调遣,而是想取而代之,将他们一口吞并。 如此来看,他们藏在这里,是要伏击王桀所部。 高基嘿嘿一笑,“这倒是。休说楼鹤王桀之辈,就算是八……” 话没说完,高瞻陡然睁眼,狠狠一瞪。高基明白他的意思,叹息道:“咱们被软禁在长安,一直装傻装孙子,没能攒下家底,事到临头,也只能全靠你了。” 高瞻没投靠北海,是很明智之举。这些年,他羁留京城,无法控制北海祖地,虽然都姓高,都是正统皇家血脉,但说白了,只能算是盟友,他并不是北海的主人。 手里没兵,腰杆子就不硬,如果他去北海避难,就属于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行事,最多被人当成号召伐武的大旗,不可能获得实权。细想起来,其实跟在京城无异。 他胸藏野心,觊觎天下,岂会甘心俯首称臣,所以才藏在这里,打算先把王桀的兵马夺下,作为积蓄实力的第一步。 见儿子面露沮丧,他拍拍肩膀,鼓励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有啥好怕的?有我在,这就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眼神桀骜,透着强大的自信,跟以前判若两人。 忽然,他脸上笑意骤散,起身凝望着北方,如临大敌。 高基见他反应激烈,不由问道:“怎么了?” 高瞻眼眸眯成一线,表情变幻不定,“北方有兵马赶来。” 以他现在的境界,感知力非常强大,能捕捉到数里之外的气机波动,自然能发现,那一道道气息正在朝自己赶来。 高基大惊,连忙起身,“从北方来?难道是武氏的亲军有所察觉,前来围剿咱们?” 如今这时节,北唐境内缺兵少将,有兵马从北方来,极可能是那支亲军出动。高基整日担惊受怕,难免会以为,对方是冲自己而来。 高瞻继续感知着,神情愈发凝重,“让兄弟们藏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露面!” 他躲在暗处,很容易感知到那支军队,对方大概也有人在感知此处,他们一旦暴露,战斗在所难免。凭手头这点兵力,他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高基传完军令,紧张地问道:“怎么样?究竟是谁的兵马?” 高瞻皱眉,感知片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是他!” 他不敢相信,坐镇京城的萧铁伞,竟会领兵来到这里。铁伞出马,如果真是冲他而来,那么,麻烦就大了。 高基不明所以,急得直跳脚。 高瞻确认感知无误后,坐回石头上,额头渗出汗珠,“难道我们暴露了?不可能啊……” 他困惑不解。 高基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焦急地看着父亲,催促道:“到底该怎么办?你赶紧发话啊,等到敌军赶来,咱们想跑都跑不了!” 陇西亲军有数万人,而他们父子只有三千死士,根本不够对方塞牙缝,更别说拼命。双方一旦相遇,他们只有逃命的份儿。 高瞻坐在那里,没有要逃的意思,还在盘桓犹豫,“要是抓咱们,只需出动亲军就行,没必要劳驾萧铁伞亲临。能让他放着京城和女人不守,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他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不对,这应该是场意外。如果亲军南下作战,必须要取道武山,很可能他只是路过。而我们的位置隐蔽,跟大路也有一段距离,只要别自乱阵脚,就不会被他们察觉。” 他临危不乱,分析着其中的可能性,迅速决定按兵不动。 这时候如果撤退,反而更容易暴露踪迹,引萧铁伞来追杀。 他捋着稀疏胡须,想着其中关节,手忽然一颤,瞳孔里寒光绽放。 “糟了!王桀也正在赶来!” 第410章 显山露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萧铁伞率亲军南下,需要途径武山,王桀率军北上偷袭亲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来北往,两者相对而行,注定会相遇。他们都不知对方的存在,所以,这会是场遭遇战,谈不上是谁偷袭谁。 某种程度上说,萧铁伞应该感谢任真,以叛乱的名义救走海棠,从而引发他率军南下,若非如此,陇西的亲军仍会蒙在鼓里,被王桀偷袭得手,一举剿灭。 这样的局面,绝非庸王高瞻想看到的。 他想从王桀手里夺走兵权,却不想让这支奇兵被萧铁伞撞见,乃至被歼灭。两者一旦相遇,不止北海的部署落空,他的起家第一步也会泡汤,没法捞到便宜。 高基听见这声惊呼,恍然醒悟,“这下麻烦了,王桀要是碰见对方,打草惊蛇,咱们还怎么偷袭陇西!” 高瞻眉头紧皱,没想过会横生枝节,“离王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只能祈祷,两支军队的路线不同,不会撞见吧!” 越担心某事,往往就越容易发生。他既然猜得出,萧铁伞是去南方战场,那么,双方相遇的概率太大。 高基忧虑地道:“听你的意思,眼前咱们按兵不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高瞻苦笑道:“要不然?你指望凭咱们这三千人,去跟萧铁伞硬拼?拉倒吧,这个霉头还是留给王桀!” 高基闻言,打了个冷颤,噤若寒蝉。他此时才明白,对手竟是可怕的萧铁伞,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主动现身了。 两人叫苦的功夫,视线尽头的山口处,滚滚烟尘扬起,萧铁伞的身影率先显现,带领大军狂奔在远方大道上。 高瞻见状,连忙伸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后方下属们保持安静,千万别暴露踪迹。 好在他们藏身的位置离大道很远,树木又极浓密,即使是大修行者,只要不近前,也无法看出端倪。更何况,萧铁伞急于赶路,哪有心情留意沿途的风景。 就这样,高瞻等人提心吊胆,目送萧铁伞的军队经过此地,消失在南方山坳里。 高瞻长呼口气,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摘下头顶的斗笠,当作蒲扇呼扇着。 高基心有余悸,跟着起身问道:“他们已经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担心,咱们可能等不到王桀了……” 萧铁伞毕竟是八境大宗师,刚才那支亲军又是女帝精心蓄养的,战斗力必定异常强大。凭王桀的五万幽州军,能否从他们手上幸免于难,都是个问题。 高瞻望着山道尚未消散的烟尘,幽幽说道:“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刚才经过的兵马,不会超过三万人。而王桀手上有五万人,如果相遇,这仗还有的打。” 高基微哂,准备反驳父亲,高瞻又适时地补充一句,“当然,这是在不考虑萧铁伞的前提下。” 擒贼先擒王,凡是用兵者,都懂这个浅显道理,这也最能体现出大修行者在战争扮演的角色。凭武力冲锋陷阵,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大修行者们往往能决定局势。 就像刚才高瞻说的那样,只要把王桀和楼鹤杀死,军心就会立即涣散。以萧铁伞的高深道行,也不难做到这点。 高基白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问题就出在,幽州军无人能匹敌那把铁伞。” 高瞻淡淡一笑,“所以,咱们得跟上去。” 高基微怔,“爹,你打算出手?” 高瞻转过身,朝后方林间招手,示意卫士们动身。 “到了这份上,我不出手也不行了。毕竟关系到高家的复国大业,关键时刻,我必须得帮北海。王桀的兵马要是打光了,还拿什么牵制陇西军?” 说罢,他带上斗笠,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下山。 高基愣了一会,健步跟过去,凛然道:“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咱们一旦现身,就会被萧铁伞盯上,你确定能打得过他?” 高瞻走下山坡,布衣里的肥肉都在颤抖,答道:“怎样才算打得过?要是杀死他,我只有一成把握,要是全身而退,那就有九成。” 他神态平和,像是在说很普通的事,看不出情绪波澜。 如果被陌生人听见这话,一定会以为他疯了。萧铁伞高居风云前十,有八境中品修为,你这个连走路都费劲的胖子,有几斤几两,敢夸下如此海口! 高基眼眸豁亮,“乖乖,破境以后,果然扬眉吐气,不像以前那么怂了!” 他深知,自己的父亲虽生在帝王家,却是天纵奇才,绝不像外表那样庸碌。只是,高瞻苦于被权争所羁绊,又害怕惹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屈心抑志,无法清修,更不敢崭露境界。 逃离京城后,他隐居在深山里,清静无扰,再也不必刻意藏拙。随心所欲后,他沉浸在返璞归真的状态里,修行进展可谓一日千里。 上个月,他更是突破最后一丝界限,成功晋入第八境,跻身大宗师之列。只不过,目前还无人知晓而已。 这些年,他修炼某种佛门功法,肉身防御极其强悍,因此能躲过无数次刺杀。如今踏足八境后,他脱胎换骨,实力远胜往昔,对于扛住萧铁伞的攻击,他充满信心。 接过属下牵来的坐骑,他的肥硕身躯飘然而起,轻盈落在马背上。 他攥着缰绳,悠闲地道:“走吧,咱们去会会萧铁伞!” 高基也纵身上马,并肩同行,调侃道:“老爹,刚才看到萧铁伞时,我怎么没见你这样从容?该不会是装的吧?” 高瞻并未扬鞭狂奔,慢悠悠走在山道上,望着前方答道:“刚才我确实害怕,萧铁伞撞见咱们,就会爆发正面厮杀。但现在不同了,咱们占据心理优势。” 高基琢磨着话意,没有搭腔。 高瞻很喜欢这个儿子,耐心指点道:“如果正面抗衡,咱们以卵击石,绝非对手。但现在,咱们躲在后方,趁他跟王桀拼斗的时候袭击,他必定惊慌失措,震惊于身后还有敌人。” 萧铁伞来的路上没发现敌人,高瞻却突然从后方杀出,就算是一路奇兵。而且,萧铁伞跟前方的幽州军交手后,注意力分散,一时间,也无法摸清高瞻兵力的虚实,就会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另外,你刚才不还担心,以咱们的人手,无法控制住王桀的精兵吗?现在好了,咱们坐山观虎斗,先让他们厮杀一会儿,最好等王桀战死,再现身袭击,顺利把幽州军收进麾下!” 他气定神闲,并不急于赶路。 高基彻底听懂了,笑骂道:“老混蛋,想不到你这么阴险。如此说来,咱们是志在必得了。” 高瞻摇头,眼里闪过一抹忧色,“只要杀不死萧铁伞,让他败逃回陇西,就会打草惊蛇,原先的偷袭计划也就破灭。到时候,就等着跟那支私军死磕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牵制敌军的火力,更像是替后方的北海做嫁衣。 当然,他不知道,自己也间接帮助了长安方向的陈白袍。 第411章 二士斗白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陈庆之率三万败军,从铚县出发,昼夜疾行北上。 过荥阳,被唐将元天穆发觉,派兵袭其后方。陈白袍大怒,亲自擂鼓助威,士气大振,一通鼓尚未停息,骁勇的晋军便登上城墙,攻克荥阳。 此战前后,荥阳军报传至京城,白袍军暴露行踪。同时,晋军从城内掠得粮草补给,并不逡巡逗留,继续轻兵急进。 京城收到军报,群臣震骇。眼看兵锋将至,女帝亲拟诏书,火速前往前线军营调兵,拱卫京畿。然而,陈庆之的来袭太突然,也太迅速,此时才回过神,援兵哪还来得及回援。 一日后,白袍军又破虎牢,歼守军两万,再度补充粮草。此时,他们的千里狂奔已完成大半,离长安越来越近。 北唐危矣。 京城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一些朝臣已经开始谏言,御驾弃城北逃,暂避陈白袍的锋芒。 女帝怒发冲冠,痛斥群臣,暗中命武安侯杜如晦去陇西,急调亲军前来御敌。然而,杜如晦传回的军报令她始料未及。 王桀率幽州叛军攻袭陇西,在庸王高瞻配合下,跟萧铁伞的亲军激战数日,双方都损伤惨重。战局极度焦灼,七万亲军自顾不暇,已无法抽身而出,迅速赶到京城。 如此一来,在最危急关头,连暗藏的后手都用不上了。 女帝彻底慌乱,不像以往那般淡定,她意识到,最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南方战场不仅发生叛乱,叛军还主动袭击陇西,这里面包涵的信息太多。显然,王桀知道那支秘密亲军的存在,离开前线北上,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叛变的偏偏又是幽州军。他们在北方驻扎多年,若暗藏反心,待时而动,就极可能跟北海勾结在一起。眼前,图穷匕首见,王桀既已缠住为北海设下的私军,那么,北海方面也会有大动作。 在这节骨眼上,南有白袍军奇袭长安,如果北海再揭竿而起,趁虚而入,那么,北唐皇朝无兵可守,就将面临覆灭的危机。 形势迫在眉睫,该怎么办? 女帝身边最信任的能臣,只剩下元本溪。 面对开朝以来最大的乱局,也只能指望这位染病多年的国士,站出来替她出谋划策,保住皇位和江山。 元本溪头脑冷静,立即帮她缕清混乱的思绪。 他认为,当前最棘手的麻烦,是来势汹汹的陈庆之。如果不把他挡住,先守住京城,担心北海叛军都是多余的。 问题在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北海路远,纵然势大,可以缓缓图之,白袍却近在眼前,京城的防卫又很薄弱,兵力捉襟见肘,恐怕很难压制白袍军一路高涨的锐气。 这时候,女帝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没让任真带走整支虎卫,还留下两万人马,驻守在虎丘要塞里。由这支精锐去迎战白袍,最合适不过,但胜算有几成,很难预料。 陈庆之号称军神,纵横疆场一生,除了最近输给任真外,再无败绩。面对如此强大的敌手又该派谁去坐镇虎丘,才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此战直接关系到京城存亡,绝不容许有失,也就意味着,除了任真之外,还要有人,从不败的白袍手里谋求一胜。 这是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元本溪坐在女帝面前,沉默良久,最后才站起身,黯然说了一句。 还是我来吧。 谁能匹敌陈庆之?自任天行逝去后,放眼如今的北唐,似乎只剩下这一份答案。 国士斗白袍。 女帝注视着瘦弱的元本溪,眼眶红润。 元本溪常年殚精竭虑,心神消耗过度,已体虚染疾多年,每况愈下,尤其是这半年,老态愈发明显,不复有昔日的神采。 国士无双,在病重之际,还得亲自上阵,迎战最强劲的对手,不知道还能否重展雄风,如当年那般,羽扇纶巾,于谈笑间,令群敌闻风而逃。 对手是白袍,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大厦将倾,他不得不挺起腰杆,力挽狂澜。 次日凌晨,在渺茫白雾中,一代国士离开长安。 …… …… 国士这个美称,最初不属于元本溪。 他的前任拥有者,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纵横北方六国,游说群雄,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挑起五国伐唐,拉开春秋末战的大幕。 廖如神大展手笔时,元本溪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后生,在任天行身边扮演智囊谋士的角色,并没有太煊赫的名望。 成王败寇,乱战的硝烟散去,后来北方一统,春秋国士廖如神,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被囚禁在西陵桃山。 元本溪后来居上,搭上女帝这条线,渐渐崭露锋芒,接连铲除任天行等豪杰,独领风骚。 国士之名,由此易主。 如今,陈白袍孤胆来袭,元本溪亲自迎战,两位豪杰正面交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无人知晓,在长安城内,上一代国士蛰伏已久,正蠢蠢欲动。 斜谷会战后,廖如神比任真还早一步,来到京城,被梁王武九思奉为座上宾。对于这位春秋魔头,梁王敬若师长,言听计从。 数月前,梁王宴请任真,试图将其收为羽翼,就是廖如神的主意。可惜梁王太蠢,没领会他的用意,不肯放下亲王威仪,最终弄巧成拙。(第222章) 他很是恼怒,懊悔识人不明,恨不得弃梁王而去。但他这次重出江湖,为的是施展才学抱负,有心要搅弄风云,偏偏找不到值得辅佐的明主,只好寄居在梁王府里,待时而动。 今日,听到宫内传出的消息后,他便敏锐意识到,崭露峥嵘的机会到了。 乱世出枭雄,他这位老枭雄,最喜欢的就是,在乱世里浑水摸鱼,彰显自己的高明手段。 他派人把梁王喊进自己屋里。 梁王见他罕见地相邀,欣然赶来,喜悦地道:“数日不见,老先生有何见教?” 廖如神坐在桌旁,耷拉着眼皮,说道:“王爷以为,你的眼光气魄比庸王如何?” 梁王一怔,在旁边坐下,淡淡答道:“别人的话,不敢夸口,跟高瞻那头蠢猪比,本王自问远胜于他!” 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他一直把高瞻当成仇敌,暗中没少派人贬低损毁高瞻的形象。在他眼里,高瞻愚不可及,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廖如神瞥他一眼,微嘲道:“王爷大概还不知情,据我手下密报,高瞻勾结幽州军,正在跟陛下蓄养的私军激战。至于你,恐怕连私军的存在都不知道。” 梁王脸色骤变。他确实不知道,女帝还藏有私军。 廖如神看在眼里,淡漠地道:“你若志在九五,就不能再这样厮混下去。别的不说,你总得让我看看,你比高瞻究竟强在哪里。” 梁王豁然起身,一揖及地,谦恭地道:“小王的志向和决心,请先生不必怀疑。您知道,这几年我也养精蓄锐,招募些死士,不曾虚度光阴。既然形势有变,恳请先生教我!” 廖如神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南晋陈庆之来袭,元本溪已经去了虎丘。至于萧铁伞,也被高瞻给留在陇西,脱不开身。如今京城一带空虚,正是你施展拳脚的时机。” 梁王喜上眉梢,抬头试探道:“您是说,让我率人潜进皇宫,趁机……” 话没说完,廖如神已听不下去,一拍桌子,怒气外露,“愚不可及!你总共有多少兵力?就凭区区几百号死士,也想闯宫弑君,你斗得过雪影卫吗!你打得赢颜渊吗!” 他恨啊,自己怎么挑了这个废物!早知今日,他肯定选择追随高瞻,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攻陷京城了。 梁王醒悟过来,悻悻地道:“是本王愚钝,没能领会您的深意,请您详加指点,我一定洗耳恭听。” 廖如神怒气未消,板着脸说道:“弑君的事,奉劝你别总是装在脑子里。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一支兵马。手里有兵,你才能伺机起事!” 梁王似懂非懂,“您想让我控制哪支?” 廖如神皱着眉头,“萧铁伞不在,元本溪不在,眼前的长安城里,你就是陛下最亲近的人。你应该主动进宫请缨,承担起皇族的责任,争取能掌控禁军和雪影卫!” 女帝猜忌心重,始终忧虑朝野不服,企图篡权夺位,真正信任的心腹很少。廖如神说得没错,血浓于水,如此情势下,她只能倚仗娘家人,倚仗唯一的亲弟弟。 梁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他控制京城。 廖如神眯着眼,幽幽地道:“元本溪体虚多病,江河日下,这我是知道的。国士白袍,两虎相斗,必有死伤,到时虎丘分出胜负,咱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梁王长了记性,这次没贸然表态,静静聆听他的教诲。 廖如神望着屋外,感慨道:“虽然内斗,咱们毕竟都是唐人,南北立场得坚守。一旦元本溪撑不住,那老夫就只好接过虎卫,跟白袍斗上一场!” 群雄逐鹿,京城大乱。 他在此地潜居数月,等的就是今天。 第412章 龙鹰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城西,莫家。 若按往常这个时点,莫问天应该正在官衙里坐堂。然而今天,他却没照常当差,而是让次子替他去告病请假,独自待在后花园里,悠闲地吃着早茶。 晨光从墙头照进,洒在他那身朱红色的长袍上,显得红艳贵气,宛如怒放的玫瑰。 他躺在竹椅上,享受着静谧的环境,怡然自得,看不出半分病态。 没去当差,并非因为他偷懒,而是他很清楚,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内外将发生很多动乱。在这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操闲心,还不如躲在家里。 白袍军奇袭长安,他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以京兆府尹的职责,他应该站出来,稳定京城治安,防止发生暴乱。但同时,他又是红衣鹰首,是南晋安插在北唐的密探首领,这时候应该里应外合,制造内乱,协助白袍军攻城。 南晋北唐,谁都不能得罪,他谁也不想帮。当两重身份出现冲突时,他无法再中立不争,那就只能消极逃避,装病置身事外。 这场大战鹿死谁手,他不关心,只需等尘埃落定后,再跑出来山呼万岁就行。在他看来,这就是脚踏两只船的好处,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翻船落水。 “人到中年不得已,热水杯里泡枸杞……” 他翘起二郎腿,眯着眼,懒散地轻吟这么一句。 不远处有口水井,旁边的槐树梢上,喜鹊窝里叽叽喳喳,仿佛是在回应他。 忽然,那窝喜鹊受到惊吓,从树丛里扑棱飞走,逃之夭夭。 它们显然是看见了,一名白衣男子从井里无声爬出,披头散发,宛如水鬼,静坐在井沿上。 几乎同时,莫鹰首睁开眼眸,仰视着蓝天,眼神深邃。虽感知到对方的现身,他仍然躺在竹椅上,没有起身相迎的打算。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沉默无言。 无事不登三宝殿,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白衣男子先开口,“咱们四人里,最享福的是你,我最羡慕的也是你。” 红白紫黑,各司其职。 龙渊堂常年藏在金陵的护城河底,承接绣衣坊的情报生意。只要有人往河里投放油纸袋,龙渊堂就打捞上来,负责讨价还价,再提供相应的讯息。(第2章) 白衣龙首听起来威风,实际就是个水鬼,不得自由。 而黑衣凤首,则天天到处说书,监视金陵一应事务,忙的焦头烂额。至于紫衣猫首,更不用多说,通过青楼妓院的皮肉生意,打探各路情报,绝不是份好差事。 唯独红衣鹰首,既可以招摇过市,外表光鲜亮丽,成为上层社会的权贵,又能天天陪着亲属,不必像其他密探一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 鱼莲舟看着那身红袍,流露出由衷的艳羡之情。 莫鹰首这才坐起身,跟鱼龙首四目相对,淡淡地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体会到当卧底的那种提心吊胆,你就不羡慕了。” 鱼龙首哑然一笑,将乌发撩到脑后,瞳眸里闪着邪魅的光芒,“提心吊胆的滋味,似乎是很痛苦,不过,白袍军破城在即,你马上就能解脱了。” 他不想多费口舌,在地面停留太久,这话算是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莫鹰首无动于衷,装作没听懂他的话意。 鱼龙首见状,继续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莫兄建功立业的良机,应该大展神威才对,何必躲在家里,喝这枸杞茶?” 莫鹰首面无波澜,问道:“什么意思?” 见他还是装傻,鱼龙首笑意渐散,认真地道:“仅靠陈白袍攻破长安,并不容易,该轮到你出手了。以你在长安黑白两道的根基,肯定能掀起波澜,让北唐自乱阵脚!” 莫鹰首摇头,“不见得。长安这潭水,远比你想象得更深。时机未到,我贸然出手,不仅没法配合陈庆之,反而会暴露身份,前功尽弃。” 鱼龙首神色微凛,站起身走向莫鹰首。 “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想隔岸观火,在这关键时刻,不想替陛下卖力?莫问天,希望你先想清楚后果,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坐到桌旁,直直盯着莫鹰首,目光幽冷。 莫鹰首不温不火,靠在竹椅上,平静答道:“我对南朝的忠心,从未改变,也轮不到你来质疑。不是我不想替陛下卖力,而是我还没收到上峰的明确指示,不能轻举妄动。” 换言之,我鹰视堂的事,还轮不到你鱼莲舟来管。 鱼莲舟眼眸微眯,“指示?到了这时候,你又开始装乖孩子了?陈白袍临时北上,奇袭长安,估计金陵才收到情报,你让陛下如何给你传达指示?” 莫鹰首耸了耸肩,无奈地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一向唯皇命是从,从不擅做主张,更没插手过其他三堂的事务。没有命令,你就想指挥我,这是不可能的。” 鱼莲舟豁然起身,怒气渐炽,“你是摆明了要推诿狡辩,对吧?难道你就不怕,此事过后,曹先生再来找你问罪?” 上次跟袁猫首见面时,他就曾说过,四堂未必齐心,那时他已看出,莫鹰首油滑世故,不会尽心为南晋效力。若非形势所迫,他也不愿现身来见。 陈白袍千里奇袭,现在正是攻陷长安的天赐良机。他不忍坐视不管,所以才打定主意,劝鹰首动手,接应陈白袍。只要鹰首肯点头,里应外合,那么,大事可成。 眼前最难的,就是逼鹰首就范。 听到曹先生三字,莫鹰首脸色顿时阴沉,寒声道:“你在威胁我?” 他知道,鱼莲舟是在警告他,曹春风能重新给他种下毒蛊,对今日之事施以惩罚。当年他遭受过的折磨,刻骨铭心,成了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鱼莲舟冷笑不语。 莫鹰首起身,跟他相对而立,语气冰冷,“绣衣坊的事,你没资格作主,如果曹先生亲临,我自会跟他解释。至于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少多管闲事!” 鱼莲舟眉尖猛挑,“这么说,算是谈崩了?” 莫鹰首冷哼,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送客!” “好,好!”鱼莲舟怒极反笑,大步走向古井,眼神阴戾至极,“你以为你不出手,我就束手无策了?莫问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他一脚踏在井沿上,转身瞥视莫鹰首,狠狠地道:“要是你的家人也遭殃了,千万别来求我!” 说罢,他纵身跳进井里,消失不见。 莫鹰首不寒而栗,最后这句赤裸裸的威胁,犹在他耳边回荡。 家人遭殃?这是什么意思? 他眉关紧锁,凝望着井口,心底冒出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他对鱼莲舟的底细一无所知,而刚才,对方放下狠话,要让他见识自己的手段,俨然成竹在胸,对扰乱京城势在必得。 看情形,接下来要发生大事了。 他怔怔失神,这时候,突然开始懊悔起来。 “难道……真到了必须站队的时候?” 陈白袍能否一鼓作气,攻陷长安,其中充满太多变数,胜负难料。莫家老小又还在京城,他当然不敢下注,按鱼莲舟的意思行事。 原本他想躲避这场纷争,然而,鱼莲舟的现身,让他无法再置身事外。尤其是,对方搬出曹春风吓唬他,已然在逼他表态,不允许他中立。 如果城破,曹春风真来问罪,又该怎么办? 他陷入痛苦的挣扎中。 大争之局,逼人进取,看来不争也得争了。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年轻面容,不由自嘲一笑。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有这下场?” 他摇了摇头,拿定主意后,健步走向书房,准备写信求援。 这时候,他才深切体会到,有一位盟友是多么重要。 第413章 强攻虎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虎丘南。 白袍军驰骋千里,终于赶到此地,离长安只差不到百里。 终极目标越来越近,陈庆之没再急行军,而是下令扎营休整,为最后的大战做准备。 他知道,前方虎丘险峻,是通往长安的咽喉之地,北唐朝廷必会派精兵驻守。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绕过虎丘,或者,攻打虎丘。 通常,攻城战是扩张疆域时才选择的方式,因为城池防御坚固,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攻破目标。极端情况下,攻方多出数倍兵力,尚且无法破城,更别提双方势均力敌。 而陈庆之孤军激进,奔袭千里,目的并非攻城略地,只是奇袭长安。鉴于此,他更不必把精力放到虎丘上,损耗太多时间和兵力,只需从两侧绕道而行即可。 然而,在当晚的作战会议中,他力排众议,决定全力攻克虎丘。 越到关键时刻,越考验主帅的决策和判断能力。作为军神,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绕过虎丘,固然能避免不必要的攻坚难题,却会酿成更严重的祸患,后果不堪设想。 虎丘内虚实难测,驻有多少兵马还不得而知。一旦白袍军北上,开始攻打长安城,虎丘守军极可能会出城,从背后袭击白袍军,跟长安守军前后夹击。 到时,白袍军陷入重围,退路被切断,那将是无力回天的绝境。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敌冒进,忽视虎丘守军的存在。唯有先把虎丘攻破,他才能消除后顾之忧,放心进击长安。即使北唐援军赶来,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无路可退。 攻打虎丘,势在必行。 攻城绝非易事,不仅会出现大量伤亡,更依赖大量攻城武器,才能打开突破口,瓦解坚城要塞。 三万轻骑兵,俱是从邙山战场上杀出,又千里急行,原先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好在陈庆之心思缜密,刚启程时就想到这点。 他之所以攻打荥阳,不惜暴露踪迹,并非一时意气用事。 荥阳的守军稀少,城池戒备也松懈,不算是难啃的骨头,白袍精锐奋力攻城,自然不在话下。占据此城后,他既能补充粮草,又能搜寻攻城器械,为攻打长安做准备。 可惜,荥阳的军力实在太差,他没能得到足够的补给。所以,在后半程,他又攻占虎牢关,在那里大有斩获,带着一应器械来到虎丘。 以战养战,这一路上,他虽然拼命赶路,实际并没有多大折损。他在荥阳和虎牢的劫掠,正好能为攻城提供火力支持。 说服麾下将士后,第二天清晨,全军出动,来到虎丘城下。 元本溪早已赶来此地,迎候白袍军,收到军士急报后,立即登上城楼,跟敌军对峙。 站在城墙边,他凝神看向前方,能清晰看见,在敌方前列,有一大片雪白,显然,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袍精锐。 但是在白袍军前方,还有一群人,并非南晋军士。他们衣衫褴褛,老弱妇孺皆有,却是无辜的北唐难民,被陈庆之抓来,充当攻城的挡箭牌。 只要守军敢放箭投石,首当其冲的遇难者就是这些百姓。 攻心为上,陈庆之这招小手段,阴损至极,却也很有效。城上弯弓搭箭的将士看到这一幕,都面露不忍之色。 清凉晨风里,元本溪脸色微白,一拳砸在墙墩上,催动真力喊道:“敌将出来答话!” 陈庆之纵马而出,白袍银枪,威风凛凛。 他眯起丹凤眼,抬头仰视着城上,傲然道:“连卧病多年的元本溪,都被迫来迎战,北唐果然黔驴技穷了。看你的气色,明显又衰老很多,哈哈!” 他转身回看众将,豪迈大笑。 这份从容,当然是装出来的,主要用意,是打压北唐守军的心气,同时鼓舞己方士气。他最擅长的,就是煽动人心。 其实他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元本溪会离开京城,亲自赶来坐镇。国士无双,威名不逊于他这身白袍,如此劲敌出阵对垒,今日这场攻城战,看来会异常艰苦。 元本溪闻言,淡淡一笑,反唇相讥,“陈庆之,既然你自取灭亡,大老远跑来送死,这场天大的功名,我岂能拱手让给别人?就凭这点兵力,亏你笑得出来!” 说这话时,他强忍着体内翻滚的气息,在两军阵前,没有咳嗽出来。 陈庆之精神抖擞,朗然答道:“本帅纵横天下,从来都是七千白袍,对付你这苟延残喘的儒生,还不需要添兵加将。北唐军力空虚,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守城!” 说罢,他长枪一扬,示意开始攻城。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份上,休说对手是元本溪,就算是神仙下凡,他也得拼力攻城,啃下这块硬骨头。 况且他看得出来,元本溪亲临,就说明北唐已被逼上绝路,如他所料,并没有足够兵力守城。只要他三军用命,速战速决,那么,长安城唾手可得。 随着他一声令下,前队军士驱赶着北唐百姓,逼近城池下方。 再后面,是攻城车,白袍卫,弩箭阵…… 虎丘城上,北唐守军同样严阵以待,等候元本溪的号令。 元本溪眼神狠厉,盯着远方敌军,对那群百姓熟视无睹,高声道:“出连弩!” 话音刚落,原本藏在墙墩后的军士豁然起身,每两人抬着一架大型弩机,瞄准向敌群。 这正是任真所造的诸葛连弩。出征前,他请墨家三位匠师出山,留在虎丘城里研制军械,共造出六百架连弩。其中五百架,被送往前线,在邙山伏击战中大显神威,射杀南晋主力。 当初研制过程中,虎卫军士出过不少力,提前见识到它的威力,故而苦苦哀求薛饮冰,留下一百架连弩,权当是对虎卫的酬劳。 在今日这场关键战役中,诸葛连弩再次派上用场。 众军士准备就绪,元本溪猛然挥手,“放!” 一百架连弩火力全开,箭如雨下,密密麻麻,激射向后方的晋军。 经过任真的改良,它们的射程极远,远远胜过寻常弩箭,从城楼上方射出,越过那群百姓头顶,全都射到后方的白袍军内部。 中箭者无数,倒成一片。 死的正是最精锐的七千白袍。 陈庆之瞳孔骤缩,紧盯着城楼上,惊怒不已。 “****!又是这玩意!” 在邙山之战中,他已深深领教到连弩的威力。拜任真所赐,他溃不成军,遭遇生涯最惨一败。 未曾想,他逃到此地,已经远离任真的大军,结果还是被任真的手段阻住去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克星?! 眼见军士们陆续倒下,他怒气狂涌,朝后方吼道:“投石机!” 第414章 不能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白袍军攻克虎牢关后,发现城里竟有三台投石机,这让陈庆之惊喜不已。有了它,白袍军攻城时便如虎添翼。 听到他的怒吼,后方军士不敢懈怠,立即将缴获的投石机推上前,把巨石隔空投向虎丘城上。 一时间,高空狂风呼啸,十余块巨石砸落,城墙塌陷数处,不少唐军被碾成肉泥,惨不忍睹。 最令唐军慌乱的是,晋军用投石机掷来的,并不全是巨石,其间还夹杂着几个木桶,坠在城上后摔碎,里面装盛的猛火油溅出,洋洋洒洒,到处都是。 猛火油是一种燃料,沾火就着,是火攻里最厉害的手段。普通的薪柴膏油,还能被水浇灭,但这种火油的威力要大得多,有水浇火愈炽的特点,只能等着它烧尽,是以极其棘手。 晋军投掷过后,紧接而来的,就是火箭。 嗖! 无数火箭着地,将洒落各处的火油点燃,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将猝不及防的北唐军士吞噬其内。 虎丘城上化作火海,里面人影攒动,传出凄厉的哭嚎声。 下方,陈庆之坐在马上,被赤红火光映照着,眼里的战意愈发炽烈,“葬身火海之中,看你们还如何放弩箭!” 纵火焚城,是他惯用的攻城手段,屡试不爽。每次行军,他都会携带几桶猛火油,并不笨重。以普通手段无法破解它,等到他发起登城冲锋时,城上往往已被烧死大半。 看着城上滔天的火势,他并未趾高气扬,而是转身对众军喊道:“云梯准备!” 他相信,凭元本溪的学识和应变,区区煤火油,肯定不足以制胜,只能用来压制唐军势头,为登城的精锐争取准备时间。 果然,白袍军刚抬出云梯,摸到城下,这时,城上卷起猛烈大风。 从城里冲出近百道人影,御空而立,看这些人的衣衫,显然都是京城的太学弟子。他们同时出手,朝城上轰出精纯真力,凭浩然气浪碾灭火势。 在大修行者面前,煤火油当然算不得什么。 陈庆之见状,知道己方的主力也该出动了,于是纵马向前,振声高呼道:“攻城!” 趁对方军心不稳,晋军的云梯架了起来。 七千白袍精锐冲在最前面,气势威猛,借着云梯飞速攀上城墙。当然,现在已不足七千人。 与此同时,陈白袍亲自出动了。 他身形飘然而起,踏空漫步向前。 “元本溪,接招!” 他凝滞在空中,高举银枪,绽放强横内力,灌注到枪杆上,只见枪杆急遽膨胀延伸,如同擎天巨柱一般,凌空砸向城头。 一枪劈山岳。 枪法干练稳重,讲求效率,所以他的枪法从不花哨,以最直接而实用的招数碾压对手。 元本溪站在城头,衣衫飘舞,眼见巨枪呼啸砸来,深吸一口气,全身修为汇聚在右手,隔空轰出一掌。 虚空光华流转。 一道硕大的“仁”字凝出,延展在城墙上方,如同保护伞,挺身而出,正面击向那杆巨枪。 砰! 古字消散,引起空间猛烈震荡,同时,那杆巨枪虚影破灭。 空中的陈白袍被震退一步,手中银枪受到冲击,急遽鸣颤不止。 元本溪身躯挺直,纹丝不动。 从境界而论,二先生臻至七境巅峰,浸淫多年,可谓炉火纯青,相比之下,陈白袍仍处于七境中品,存在不小差距。 但从这一击来看,元本溪气力明显不足,没能崭露出境界圆满的强横实力。英雄迟暮,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已力不从心。 陈白袍却不同。他身强力壮,正是鼎盛之时,而且他处于攻势,占据主动地位,不像元本溪,还要背负守护城池的压力。 因此,他明明被震退,反而显得非常亢奋,丝毫不见颓废。甫一交手,他就能判断出,元本溪确实垂垂老矣,不复当年雄风,否则,这会儿他早就倒地吐血。 他攥着银枪,再次踏前,浑身战意澎湃,“元本溪,你果然气血虚亏!就算你犹有底蕴,能接下一枪,我就不信,凭你这副身子骨,还能扛得住一百枪!” 元本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答道:“再来。” 陈白袍微怔,旋即大笑,“你不敢当众露出病态,强撑镇定,那我就硬生生拖垮你,看你怎么装下去!” 两人的对话,被众军听得分明。南晋将士见主帅神采飞扬,表露血战到底的决心,都备受鼓舞,嗷嗷叫着冲锋登城,悍不畏死。 陈白袍挥舞枪杆,呼呼生风,卷起狂暴气浪,再次使出第二枪。 一枪扫千钧。 枪杆横来,摧枯拉朽,俨然要荡除弱不禁风的元本溪。 元本溪迎风而立,不躲不闪,横拍出一掌。 这次是巨大的“义”字,竖立在身侧半空中,宛如盾牌,正面挡住那一枪。 砰!两者烟消云散,如出一辙。 陈白袍再次被震退,体内气血翻滚。 元本溪依然原地不动,只是脸颊涌起不健康的潮红。 陈白袍微凛,也不废话,汇聚全身真力,继续轰出第三枪,不给元本溪喘息的机会。 一枪崩云裂。 …… …… 黄昏日暮,残阳如血。 虎丘城上下,殷红一片,却并非被日光晕染所致,而是真实存在的血迹。 激战持续一天,双方伤亡无数,放眼望去,尸体堆积如山。 陈白袍立在虚空,握枪的双手虎口被震裂,鲜血凝固发黑,身上白袍更是被真力震碎,破烂成缕。 他浑身气血翻滚,内伤惨重,盯着前方城墙,表情极度复杂。 元本溪始终站在那处,脚下的那座墙墩,早已被震踏大片,唯独脚踩的方寸之地,仍完好无损。 从远处望去,他就像是踩在枪尖上。 疾风吹拂着儒衫,吹乱了霜发。他面部惨无血色,嘴唇皴裂出血,狼狈至极,状态绝不比陈白袍乐观。 然而,他那方正眉眼间,始终流露一抹坚毅。 人在城在,他的信念从未动摇。 他缓缓启齿,“你说,我扛不住一百枪,现在,两百枪已过。你还说,要拖垮我……” 他转过头,扫视着血腥战场,“不然,再来一百枪?” 他的话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听到这话,陈白袍身躯一僵,紧接着,猛然倒退,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斗志,顷刻崩塌。 他想拖垮体虚病重的元本溪,到最后,反倒是他先垮了。 两百枪已过,从始至终,他没见元本溪败退半步。 他纵横疆场一生,攻城掠地无数,到头来,竟连元本溪的立足之地,都没能攻破。 听到再来一百枪的豪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输了。 “功败垂成,”他苦笑摇头,转身俯瞰下方的遍地尸首,叹息道:“这一阵,算你狠。” 说罢,他飘回地面,挥枪喊道:“收兵!” 元本溪依然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白袍,目送白袍军从战场撤退。 当最后那道身影从尽头消失,他眼前一黑,身躯瘫软,像无根的柳絮一样,从城头跌落。 死守的那方寸之地,化为齑粉,消散在风中。 第415章 瘟疫爆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守之一道,在于坚忍。 面对陈白袍的持续攻击,元本溪拖着病躯,凭借坚忍不拔的意念死守,一步不退,终于拖垮了对手。 一代国士,智计无双,在最危急关头,他向世人展现出的,并不是文韬武略,奇谋妙计,而是身为儒生应有的忠义和气节。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只要他一息尚存,敌军就休想踏过虎丘! 从城头坠落后,他被众军送进城里抢救,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 陪在榻边的,除了几名将领以外,还有一位穿着宫服的公公,应该是从京城赶来。 见他缓缓睁眼,虎卫统领迎上前,悲喜交加,“先生,您终于醒了!” 大夫诊断的结果是,元本溪旧病恶化,此战耗光全部精力,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这样的症状,无药可救。 为了这座城,他拼上了这条命。 虽然乱局仍未平息,他已经尽力了。 昏暗灯火下,元本溪脸色蜡黄,气若游丝。他嘴唇翕动,话音微弱,“敌军退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忧虑的还是军情。 眼见此景,那统领长叹一声,五味杂陈,只好答道:“敌军进退两难,还在犹豫,很快就会逃遁!” 他不忍心直说,二先生拼到这地步,依然没能令白袍军退去。 元本溪听懂了,脸色瞬时涨红,猛烈咳嗽,咳出大滩鲜血。他眼窝凹陷,身躯剧烈颤抖着,已经显露死象。 婢女连忙上前,将他搀扶坐起,收拾衣襟床褥的血迹。 众将手足无措,心情沉痛。 元本溪喘息良久,才艰难平复下来,问道:“伤亡如何?” 城里原本有两万虎卫,皆是剽悍精锐,他又带来八千禁军,人数加起来,跟敌军不相上下。 那统领沉声答道:“守军还剩一万两千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至于敌军伤亡,据末将观察,绝对比咱们更惨重!” 他怕元本溪动气,急忙补充道:“咱们有坚固城防做倚仗,战局不会比今日更严峻。敌军锐减,无法组织冲锋,撤退只在早晚之间。” 元本溪点头,脸色略有缓和。这点道理,他还能想得通。 他离开京城前,女帝已火速传书前线,调大军回防京师。只需再拖延一两日,等到援军赶来,危机就会化解,白袍军无处可逃。 这时,他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屋里,很快发现那位公公的存在,沙哑地道:“你为何前来?” 他认得此人,是女帝的贴身心腹,平时极少出宫。 场间众将闻言,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们已得知公公的来意,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那公公上前,垂首行礼,“先生,老奴前来,只因京中突发变故,陛下也束手无策,只能请您定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札,呈给元本溪。 元本溪微怔,打开密札片刻,身躯瘫软,险些再次晕厥。在婢女搀扶下,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里充满惊愕之意。 “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爆发瘟疫?” 信里写得清楚,一夜之间,京城无数人发病,头痛腹泻,浑身生斑,甚至昏迷不醒。这些都是瘟疫传播的典型症状。 另外,信里还有句最关键的话,干系太大,那公公没敢透露给众人。 女帝也染上瘟疫,卧床不起。 在这内忧外患之际,女帝本人倒下,是对武氏皇朝最沉重的打击。一旦消息走漏,被四方州郡知晓,届时必蜂拥而起,天下大乱,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白袍奇袭尚未解决,瘟疫又突然爆发,这真是雪上加霜。 眼下,女帝昏迷,萧铁伞不在,主持朝局的重任,只能由元本溪肩负。偏偏他又死守虎丘,耗得油干灯枯,已无力回天。 这可怎么办! 元本溪依偎在婢女肩旁,闭着眼睛,痛苦地思考着。 “太医院怎么说?是否查出发病源头?” 瘟疫分为很多种大规模急性传染病,虽然发病急剧,但不会无故发生,空穴来风,必有其传播的根源。 凭他构织阴谋的丰富经验,能强烈感觉到,在这节骨眼上爆发瘟疫,很可能是由奸人作祟,想浑水摸鱼,图谋不轨。只要查清发病源头,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那公公颤声答道:“太医们会诊后,得出结论,说是京城多数水井都被污染,存在大量病菌。广大百姓无所察觉,饮用过后,导致瘟疫爆发。连宫里也没能幸免……” 京城的生活用水,都取自井中,源于地底暗河。水网四通八达,流畅无阻,就算有人想投毒,毒素也会自行过滤沉淀,可以说安全得很。没人能想到,整个地下水系都被污染了。 若有歹人作祟,这得是多么可怕而夸张的手段。 元本溪听到解释,没有睁眼,强忍头脑的昏沉,思索着这场棘手的灾难。 “水土恶化,非人力所能为,这应该是天灾。太医院是否能配出药方,平息瘟疫灾情?” 话说出口,他不禁苦笑,连陛下本人都在昏迷,太医院那帮饭桶,肯定又是无计可施。 果然,那公公焦急地道:“太医院说,这次疫情非比寻常,症状闻所未闻,不能如以前那般用药。所以,陛下才让我前来,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此时,京城哀鸿遍野,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到处是瘟疫患者。如不能尽快想出对策,驱散瘟疫,恐怕京城会不攻自破,民众就纷纷病发而亡。 这杀伤力,比肉眼可见的敌人还强大。 元本溪睁眼,咳嗽数声,艰难说道:“我走了,谁来守城?” 场间沉寂,众人无言以对。 内忧外患,病灾兵祸齐至,即使是国士,也疲于应对。 天欲亡唐,谁能相抗? 沉默片刻后,元本溪叹息一声,吩咐道:“立即传书前线,让吹水侯放下军务,火速回京!” 他记得真切,前次任真身中奇毒,经高人医治,迅速康复。上次云烟茶毒蛰伏,也是任真,察觉真相,派人送来解药配方,化解一场朝堂危机。 这两桩事都说明,他身旁有一位名医协助。如今京城瘟疫爆发,急需对症下药,就只能让任真回来救火了。 “你替我拟书,务必记得言明,请他带名医同行。另外,如果军情允许,他可以率军返回!” 他深知,王桀率幽州军叛变,接下来,北海很可能会起兵谋反,一场更大的战争即将朝京城袭来。前线主力军回防,已势在必行,这份重任,只能落在任真肩上。 北唐社稷将倾,放眼整个朝野,有能力救世的人,唯他一人而已。 这时候,元本溪暗暗祈祷,小师弟,你可千万要顶住啊! 第416章 国士,国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夜已深。 陈庆之坐在帅营里,还没入睡,身上裹着层层白布药膏,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个木乃伊。 白天跟元本溪大战二百回合,他拼尽全力,怎奈对方功力雄厚,意志又太坚定,不但没被撼动,反而将他震得皮开肉绽,受伤不轻。他不得不浑身敷药,这么狼狈难堪。 但是,他没有选择退兵,依然驻扎在这里,准备再次发起攻势。 如唐军所料,晋军的伤亡更惨重,三万兵马折损大半,如今只剩一万余人,即使陈白袍没伤,也很难再对虎丘要塞发起冲击。 之所以没退,固然有不甘心功亏一篑的原因在内,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放弃,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有如此天赐良机。 更何况,他已找到更佳的战机。 在他面前,一名白衣男子抱胸而坐,披头散发,正打量着他,眼眸里透射出邪魅的精芒。 “将军苦战不挠,风采依旧,鱼某甚是钦佩。” 眼看白袍军快支撑不住,龙首鱼莲舟及时现身了。他来此的意图,不言自明,是激励白袍军重振士气,不可撤退。 陈庆之动弹不得,脸上写满疲惫,勉强笑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能在此时此地遇见先生,两者都已占全,真是一大幸事。您若肯助阵,何愁大业不成!” 鱼莲舟道行高深,不在元本溪之下,只要他出手相助,元本溪再无力招架,必败无疑。 鱼莲舟闻言,淡然说道:“接下来,将军有何打算?” 陈庆之凝眉,沉默一会儿,答道:“我打算明日开拔,绕开虎丘而行,直取长安!” 他攻打虎丘的意义,不在于占据此城,而是剿灭城里守军,防止对方趁他们攻打长安时,从后方袭击,截断他们的退路。 今日一战,两败俱伤,虎丘守军必会高度戒备,不敢冒险出城。此时他们再绕道奇袭,不仅出乎虎丘方面的意料,长安守军肯定也措手不及,被轻松击溃。 鱼莲舟眼眸豁亮,欣然道:“将军所想,正合我意。我还担心你知难而退,如此一来,你我内外呼应,长安城唾手可得!” 陈庆之听出言外之意,惊喜地问道:“先生在城里也有准备?” 鱼莲舟点头,“你还不知道,听说你率军来袭后,前天夜里,我便将培养的毒菌投进长安河道水道。昨日,城里已爆发大规模瘟疫,人心涣散,不堪一击!” 陈庆之大喜。先前他只是听曹春风说过,鱼龙首神通广大,已提前潜进长安。没想到,此人如此了得,竟能掌控长安地下,利用河道传播瘟疫。 鱼莲舟继续说道:“咱们约定好,明日午时,我在城内各处纵火,制造内乱,你趁机攻城,毕其功于一役!” 前日他去见莫鹰首,本是想让鹰视堂配合,伺机开城投降。遭到鹰首拒绝后,他极为恼怒,于是使出散播瘟疫的毒招,杀人无数。他不惜暴露,也要助白袍军破城。 陈庆之用力点头,“如此最好。事不宜迟,先生请速回,明日就以城内起火为号!” 鱼莲舟起身,满面春风,“今日见将军,果然神武盖世。有白袍在此,人族明日便可一统!” 既能在水里蛰伏数月,畅行自由,这位鱼龙首,自然并非人族,而是那传说中的荒族天命者。 …… …… 天还没亮,白袍军便悄然起行。 粮草辎重尽数被留下,成了一座空营。人衔草,马衔枚,他们没有弄出动静,顺利绕过虎丘,直奔长安。 陈白袍纵马狂奔,豪情满怀。 不世奇功,千载英名,尽在今日一战! 从虎丘到长安,不过百里之地,才一顿饭功夫,他们就已跑出数十里,极为顺利。 然而,当他们行至半程时,异变陡生。 茫茫原野上,一支骠骑军从前方奔驰而来,挥舞着大刀,杀向他们。 唐军竟然出城了! 陈庆之神情大变,他对偷袭志在必得,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是鱼莲舟出事,走漏了风声? 两军相逢,他已来不及思考,慌忙下令众军迎战,催马向前冲杀。 “白袍在此,谁来送死!” 他手捻银枪,锐不可当,冲进敌军阵营里。 在他想来,长安的顶级强者虽多,大部分都出征在外,又被元本溪带走不少。眼前这支骑兵里,应该无人是他的敌手。 只要他先拔头筹,挫掉对方的锐气,那么,晋军士气大振,就能赢得这场遭遇战。 可惜,他想错了。 唐军后方,一道雄浑的话音传来,似惊雷炸裂,“白袍小儿,你还差得远呢!” 声起处,只见一名老者踏空而来,身穿着古怪长袍,上面画着星星点点的棋盘图案,眼花缭乱。 这老者精神矍铄,抬手骈指为剑,隔空连点两下,激射出两道冷冽真气,电光火石,凌厉至极。 陈庆之骤凛,挥枪前刺,绞杀出刚猛枪意,迎向那两道指剑。 就在同时,老者猛然前踏,枯瘦的手掌凌空拍下,顿时凝聚出无数真力斑点,呈黑白两色,宛如珍珑棋子,似雨水砸落向陈庆之。 刚才那指法,名为纵横十九道,是在刻画棋枰的线条,也是虚招,旨在扰乱陈白袍的注意力。 现在这掌法,叫做云中仙落子,是以纵横家的真力打人,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可谓杀气纵横。 老者出手成杀棋,自然就是纵横春秋的老魔,廖如神。 昨日,梁王遵照他的指点,进宫面圣,主动请缨护卫京城。其时女帝已沾染瘟疫,病倒不起,正无人可用,只好顺水推舟,将京城防卫交给自己的弟弟。 领到调兵虎符后,廖如神又指点梁王,集结禁军和雪影卫出城,准备赶往虎丘。 一方面,他知道元本溪回天乏术,难以招架,必须尽快赶去救援,剿灭最危险的白袍军;另一方面,城内瘟疫盛行,他好不容易获得兵马,不能让他们也被病魔击倒。 于是,今早他率军出城,老一辈国士,要会会陈白袍。 没想到,在半路就遇上了。 转眼之间,陈白袍被困在这副棋盘里。他擎起长枪,以举火燎天式,拼尽全身修为,搅弄出一条磅礴飞龙,扶摇直上,试图撞散星星点点的棋子,逃出生天。 廖如神伫立虚空,把这招枪出如龙看在眼里,冷笑道:“敢在老夫面前卖弄,看我如何杀掉你的大龙!” 说着,他手掌再次挥下,落棋如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杀劫,构成一把斧头形状,朝枪芒化作的大龙斩去。 廖如神精通围棋,造诣高深,被世人奉为棋绝。此时用出的这一招,叫屠龙术,由围棋衍化而来,威力无穷。 再加上,他的修为臻至七境巅峰,要想挫败负伤的陈白袍,易如反掌。 那一手屠龙术凌空劈下,势如破竹,轻松破开陈白袍的枪势。 枪势既解,紧接着,那漫天棋雨洒落,将他淋了个通透。 一身白袍,被洞穿出无数细孔,陈庆之遍体鳞伤,鲜血从孔洞里喷出,激流如注。 他仰天痛嚎,“你究竟是谁!” 他不敢相信,长安这座危城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可怕的强者。 廖如神捋须冷笑,神态倨傲,“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老夫若想出世,你又算哪根葱!” 第417章 白衣杀白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陈庆之既惊又怒,顾不上再想,是谁敢这么大口气,调转马头就跑。 先不说他伤势加重,无力再战,既然还有兵马从长安城杀出,那么,他的偷袭计划就泡汤了,不得不撤退。再拖延一会儿,要是虎丘的守军赶来,前后夹击,他就彻底完了。 他怒吼一声,充满不甘,“撤!” 廖如神的杀出,标志着这次千里奇袭以失败告终。 兵贵神速,要想奇袭长安,最重要的是控制伤亡,快速破城。但是,昨天跟元本溪的酣斗,令白袍军元气大伤,丧失攻城战力。此刻,廖如神又扼杀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所谓不世之功,千载英名,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化为泡影。 陈庆之再无战意,纵马狂奔,逃窜向南方。 白袍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廖如神得势,指挥麾下骑兵继续追杀,自己则松了口气,跟梁王二人留在原地。 “我看敌军人数不多,应该是在虎丘遭遇重创。今日败退后,陈白袍再无战斗力,这场奇袭危机,就算真正化解了。” 廖如神淡淡说着,捋着胡须,没把击退白袍的功绩放在眼里。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早把这些虚名看淡,心里在意的,只是接下来的北唐大势。 梁王笑逐颜开,心里想着,这下回京后,就可以向陛下邀功,嘴上则说道:“先生刚出山,就杀得陈白袍抱头鼠窜,果然威风依旧。得您相助,本王的霸业唾手可成!” 此时再无旁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廖如神皱眉,转身望向长安方向,说道:“既然白袍军已破,就没必要再去虎丘了。我料敌军退去后,元本溪很快就会回京,咱们得抢先一步,进宫面圣!” 他还不知道,元本溪已油尽灯枯,比他这位老前辈先撑不住了。 梁王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怎么,马上就要逼宫吗?” 见他脑子里还是惦记着弑君,廖如神无奈摇头,“元本溪回宫,萧铁伞肯定也在拼命返回。皇帝的左膀右臂一到,你确定你能对付得了?这支雪影卫肯听你的?” 梁王顿时语塞。 如果选择弑君,只是贪图一时痛快,没考虑到后果。国士和铁伞返回后,必会召集亲信部下,同时调令前线主力,合力平叛。无论是哪一项,根基薄弱的梁王都吃不消。 廖如神目光闪烁,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萧元二人就会不服。你现在进宫,奏禀捷报邀功,主要是赢得她的信任。最好,你再带几名心腹大臣同行,趁机确立东宫储君之位!” 梁王闻言,凝眉沉思。 廖如神解释道:“现在局势动荡,她倚仗你坐镇京城,只要群臣顺势煽风,她必定会准奏。名正言顺,就算萧元二人回来,也无话可说。这次你最重要的目标,是掌权,不可急于求成!” 他的思路很清晰,奈何梁王太着急,迫切地问道:“那得等到几时才是头?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即使当上太子,她迟迟不肯传位,还是会面临被废黜的危险!” 廖如神狠狠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厉声训斥道:“你急什么!她沾染瘟疫,生死未卜,很难撑过这一关,你这太子不用当很久。更何况,你登顶的良机快到了,就在下次叛乱!” 梁王怔住,“下次叛乱?什么意思?” 廖如神眯眼,望向南方,“幽州军反叛,缠住陇西亲军,说明北海叛军正在南下。大乱将至,我敢打赌,从前线赶回来平叛的,肯定会是当日劝你拉拢那位……” 梁王这次听懂了,“蔡酒诗?” 廖如神凛然道:“我早说过,他能助你成就帝业,可惜你自负托大,不肯礼贤下士。他护卫京城,雄兵在手,只要愿意辅佐你,就算陛下不肯传位给你,又有何妨!” 梁王倒吸一口冷气,幡然醒悟。当初,廖如神让他设宴,争取收服任真,原来是早就预见到,此人会执掌大权,左右未来格局。 他神情变幻,凝重地问道:“他真有那份气魄,敢拥兵自重,霸占朝纲?” 廖如神闻言,冷笑不止。 早在西陵后山相识时,他就已从任真嘴里,听出对方的勃勃野心。 敢把他放出来搅乱风云的人,敢把儒圣董仲舒当成猎物的人,目标会只是当一个耿耿忠臣? 他相信,那个蔡酒诗反定了。 …… …… 虎丘南。 陈庆之仓皇逃回,趁虎丘守军龟缩不出,收拾起营帐,火速朝南方撤退。 奇袭长安的计划破灭,接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保。 被廖如神冲杀一阵后,此时他麾下只剩不到三千人,狼狈至极。从三十万,到三万,再到现在的三千,他一生从未如此惨败过。整个中路军,都被他折损殆尽。 形势也愈发严峻,他深入北唐腹地,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赶,一旦遇上唐军主力,势必会全军覆没。 所以,他必须拼命逃窜,赶在敌军合围之前,逃出生天。 庆幸的是,那日确定奇袭长安后,他就派人传信给赵阔,命下路援军丢弃城池,不惜一切代价,北上支援他。 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退路。只要再南下数百里,跟赵阔的援军会合,他就能龙入大海,从容逃回。来日方长,他可以卷土重来,雪洗今日无功而逃的耻辱。 茫茫平原上。 三千败军无精打采,沉默赶路。 陈庆之骑在马上,浑身是血,看起来异常凄惨。他顾不上包扎,留在队伍后方,亲自负责殿后。 忽然,周围几名军士转身朝后,指点议论。 陈庆之见状,停马望去。 一道白点闪烁,正往这边赶来。 那人荒野走单骑,来势极快,在身后留下一串滚滚烟尘。 陈庆之眯眼眺望,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远远看见,对方穿着一身白衣。 “白袍?”一名军士目睹此景,有些唏嘘,“此人倒是挺忠心,虽负伤落单,仍然执意归队追随,不肯留在北唐。” 陈庆之闻言,被触动衷肠,神色黯下来,转回身躯赶路,不再理会。 那一骑渐近。 身旁军士看清来者,喧哗起来。 “怎么会……是女的!” 陈庆之骤惊,转身再看时,只见那白衣女子已脱离马背,踏空而来,手里持着一柄明晃晃的寒剑。 是刺客! 陈庆之催马横枪,立在原地,身上杀意澎湃。 一人一剑,就敢狂奔来袭,真以为我陈白袍柔弱可欺? 那女子呼啸而至,也不废话,以神念隔空驭剑,刺向陈庆之。剑势不快,却很沉稳,精湛剑气笼罩这片荒野。 “好强的剑意!” 后方军士惊呼出声。 陈庆之面带冷笑,“自不量力,你的剑太慢了!” 说罢,他提起银枪,准备正面去挑那飞剑。 刹那间,那剑急遽前掠,快到极致,用肉眼已分辨不清痕迹,众人只看见寒光一闪。 下一刻,陈白袍表情凝固。 他的雪白脖颈上,多了一条纤细的血线。 他瞳孔收缩,眼神里流露出极其夸张的惊愕之情。 他不敢相信,这一剑会突然变快,凌厉如斯,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死在这熟悉的一剑下。 “又是它……” 他的首级咕噜坠地,立时毙命。 那日在邙山,任真曾使出同样快慢变幻的一剑,差点就杀死他,千钧一发之际,被无心及时赶到,用双指夹住那剑,救他一命。 今日,剑四快雪再现,他却已等不来救星,难逃被一剑封喉的命运。 一代名将,死于南逃途中。 …… 高空里,那女子白衣飘舞,神态清冷。 “想走就走,真以为北唐无人?” 第418章 诈病赚夏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让我们把时间调转,回到邙山之战当天。 任真和杨玄机坐在山顶,目睹陈庆之率残军逃出包围圈。 “糟了!这下出大事了!” 任真眺望着西北角,思绪急转之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是寻常庸才,逃出生天后,肯定会折返南归,尽快跟另外两路友军会合。但陈白袍是什么人?既然深入腹地,以他的胆略,不会错过良机,恐怕剑走偏锋,想出那条险招!” “险招?”杨玄机听到他的忧虑,沉思片刻,豁然想出那种惊人的可能,“你是说,他会选择趁虚北上,奇袭长安!” 这两人心思敏捷,目光深远,都预见到了陈庆之的奇谋。 任真咬牙站起身,以六合剑拄地,凝重说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陈庆之自顾逃窜,不敢搏命去袭长安。” 杨玄机跟着起身,脸色苍白,“你我都想到这条路,以陈庆之的眼光,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如果他真去了,京城告急,又该如何应变?” 既然识破对手的奇谋,就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对手不会行险。及早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才是正道。 任真皱眉,蹒跚走向山下,步履艰难,“一旦陈庆之下定决心,去势极快,以咱们的速度,是追不上的。这个难关,只能由那女人自己想办法渡过。” 杨玄机跟在后面,分析道:“那支逃出去的兵马,不会超过五万人。只要暴露行踪,令京城方面察觉到危险,那么,调动曹银所说的那支亲军前往,应该就能解围。” 此时的他们不可能知道,王桀已率军反叛,正在赶去袭击亲军的路上。局势比预想中还危急。 任真咳嗽几声,“陈白袍一路狂奔,即使再顺利,也会在虎丘遇阻。那里留有两万虎卫精锐,应该能拖延一阵。要是撑不到亲军救援,我只能说,国士铁伞,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如他所料,元本溪死守虎丘,将白袍军拖进泥潭,无法再对京城发起攻势。不过,他并不知道,一代国士带病上阵,为了守城,拼得油尽灯枯,即将辞世。 杨玄机想起什么,冷笑道:“即使没有亲军存在,哼,凭你跟皇室的血海深仇,恐怕也不会去救火。坐观陈白袍破城弑君,岂非遂了你的心意?” 他知道,任真最重要的目标,还是想报杀害父母的大仇。 没想到,任真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不,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分得清楚。为了报一己私仇,置北唐国难于不顾,我没那么自私龌龊。既掌兵权国器,我就该对得起北唐国民。”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要是北唐完了,他拿什么跟南晋斗? 他走在前面,因此没能察觉,杨玄机听到这番话后,嘴角微挑,脸上浮出罕见的笑容,为他的公私分明而欣慰。 两人缓缓走向山下。 任真低头看路,心里开始呼唤海棠,“你现在走到哪里?” 海棠迅速回复,“刚过虎丘,一路畅行无阻。” 任真说道:“你先别着急赶来相聚。形势很可能有变,不如你先留在虎丘城外,帮我监视着情况。” 海棠明显一怔,“还有什么变数?” “陈白袍逃向北方,据我推测,或许会奇袭长安。虎丘是必经之地,你如果察觉到他们的行踪,就想办法通知城里,让他们出兵拦截。” 他担心,白袍军会绕开虎丘,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杀到长安城下。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而海棠留在虎丘,目睹敌军溃败后,一路狂追,立下孤身杀白袍的奇功,阻止了陈白袍的逃脱。 当前,海棠欣然应允。 时间紧急,不容男女腻歪。他收回心神,对杨玄机说道:“如果刚才的推演成真,就会有更大危机降临。白袍军北上,那支亲军现形,北海叛军极可能趁机南下。” 难民潮是被他亲手指点去北海的,规模之浩大,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及时赶到京城,那么,乱局将很难化解,北海高家势必得逞。 在他眼里,让那些乱臣篡位,跟女帝当政没有区别。 杨玄机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赶在乱局出现之前,你得加紧夺权,真正掌握一支军队。” 任真点头,“我跟武帝已决裂,他很可能揭穿我的底细,让武清仪知情。若果真如此,即使她敢调我率军回京,迎战叛军,也对我存有杀心,会伺机动手。” 杨玄机喑哑地道:“至少得保证,你带回去的军队,不会对你有异心。事不宜迟,要赶在旨意传来前,除掉夏侯淳一系。” 他看得出来,任真早就垂涎夏侯淳的主力军,心里有所计较。 任真嗯了一声,转身问道:“你现在还能杀人吗?” 杨玄机冷笑,“你以为八境很脆弱?” 任真释然,说道:“那好,从现在开始,我装出重病垂危的样子,你随时守护我在身边……” 话还没说完,他已瘫倒在地,迅速入戏。 杨玄机见状,冷哼一声,将他扛在肩上,缓慢走向前方。 大战已毕,夏侯霸正在指挥虎卫清理战场,盘点伤亡和战利品,见杨玄机走来,赶忙上前。 “老师,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他神情慌乱,摇晃着任真,心里却窃喜。最大功臣若是身亡,这场大捷的功劳,岂非全都落在他们父子身上。 任真艰难睁眼,看向夏侯霸的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我快不行了……” 夏侯霸见状,佯装手足无措,颤声道:“老师,我这就带您去医治,您不会有事的!” “没用的……”任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拉到身畔,呻吟道:“军情紧急,趁我还有口气,去把你父亲叫来……” 这明显是要留遗言的意思。 夏侯霸一怔,“您直接告诉我就行。” 任真摇头,剧烈咳嗽着,呼吸愈发急促,“京城有难,我跟你说不清楚!” 夏侯霸闻言,神情骤凛,意识到事情重大,赶忙起身离开,去前方山岭的主力军里找夏侯淳。 待他彻底消失后,任真陡然从杨玄机背上爬起,走到虎卫面前。 “立即集结!” 第419章 三军可夺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次去清河运粮,他带了一万虎卫精锐。在刚才的伏击战中,虎卫折损三千余人,目前已剩不到七千。指望拿这点兵力,去跟夏侯淳的主力军火拼内讧,太不现实。 而且,任真很清楚,这支精锐虽跟自己同生共死,很熟悉亲近,却不代表已经成为他的亲军,对他誓死效忠。即将夺取的二十万主力军,也是同样的道理。 三军可夺帅,匹夫志不可改。 要更换军队的主帅,很容易,任真只需找个借口,从夏侯淳手里夺权即可。但若想带着众军谋反,让他们背叛报效的家国朝廷,等于扭曲他们的心志,这难以实现。 所以,任真的思路很明确,夺走夏侯淳的兵权,要名正言顺,切不可表露出半点叛逆朝廷之意。众意难犯,哪怕在日后,他也不敢贸然喊一句,反他娘的。 随着他一声令下,七千虎卫迅速集结,排列在他面前,等候训示。 任真没换衣服,还是破烂褴褛,血迹未干,这在并肩战斗过的军士们眼里,看起来特别亲切自然。 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他们的年轻统领吹水侯,靠五境修为强势逆袭,不仅杀退八境大宗师,更令战无不胜的陈庆之割须弃袍,落荒而逃。 此时,他们静静注视着任真,表情肃穆,流露出由衷的敬仰之情。 众目睽睽下,任真咳嗽数声后,沉声道:“此战之艰辛,无需我多说,大家都辛苦了。男人间不矫情,我也不废话,稍后会让人记录你们的名讳。” 众军凝神听着,心头狂喜,猜到任真是要论功行赏。 果然,任真继续说道:“该有的赏赐,一点都不会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咱们今日同生共死,就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以后你们若遇难处或委屈,就报出我的名号,谁还敢怠慢你们,就是跟我为敌!” 换言之,从今日起,我就是你们的靠山。 这种收拢人心的套路,并不算高明,却很走心直接。 换作任何人,能跟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称兄道弟,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一回,也会当成荣耀,或者说是吹嘘的资本。毕竟,人家肯跟你玩套路,至少说明人家眼里瞧得上你,而非对你不屑一顾,是不? 虎卫们谁也没说话,眼眸里都燃烧着激情。他们心中想的是,这场仗没白打,更没有追随错误的将领。士为知己者死,能跟吹水侯征战一场,值了! 他们还不知道,任真接下来要玩一把大的。 “诸位能看得出来,今日阵势浩大,是场精心设计好的伏击战。原先,按照我的谋划,陈白袍插翅难逃,必死无疑。可惜,终究功亏一篑,咱们中出了叛徒,将陈白袍放走了……” 说到这里,任真神色一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他确实很失望,没想到妙计会毁在王桀手里。但是,此时他提起此事,却并非针对王桀,而是含沙射影,冲着夏侯淳父子而来。 众军闻言,顿时义愤填膺,情绪激愤。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最后却被奸人得逞,放走他们的猎物,这叫他们如何能忍? “谁是叛徒?” “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 怒骂声不绝于耳。 面对众军的质问,任真故作矜持,摆手推辞道:“为了大家好,不说也罢。咱们斗不过他的……” 他当然不会明说,叛徒是夏侯淳,因为没人轻易相信。毕竟,夏侯淳是伏击战的参与者之一,率大军围堵白袍军,他如果真是叛徒,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如约来跟晋军拼个死活。 所以,他没有说破,只是给大家制造个悬念,便于稍后他们先入为主,前后联系起来,主动默认夏侯淳是叛徒。 他相信,凭借他对徒弟夏侯霸的了解,后者一定会中这条诡计。 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故意卖关子,“我是对兄弟们信得过,不吐不快,才说出这个秘密。胳膊拧不过大腿,诸位就权当不知,把它烂在肚子里吧!” 众人见状,只好闭嘴不言,但愤怒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种下。他们很想弄清楚,任真所说的叛徒,究竟是谁。 任真转身,望向前方山岭,心里默念着,豺狼徒弟,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 …… 前方中军。 夏侯霸匆匆赶来,拜见主帅夏侯淳。 “父亲,孩儿受吹水侯之命,请您前去相见。他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说是有重要军情,想跟您商议!” 夏侯淳坐在马上,被数名心腹将领簇拥着,听到儿子的禀报,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吹水侯病危了!” 夏侯霸点头。 得到确认后,夏侯霸表情顿时凝重,不敢耽搁,纵马转头,就要赶去见任真最后一面。 这时,夏侯霸抬头,急忙说道:“父亲不妨多带些护卫!” 他素来狡诈多疑,从未真正信任过任真。刚才赶来的路上,他就莫名感到蹊跷,却又想不出问题所在。 毕竟,任真的严重伤势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弄虚作假,他在临死之前,召见夏侯淳交代重要军务,这也说得通。 但他还是隐隐觉得,可能会发生变故,所以才提醒父亲这一句,以防不测。 夏侯淳神色匆匆,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跃马扬鞭,只带着四五名随从,火速奔向后方。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路。 夏侯霸却很机警,慎重起见,没有再随父亲返回,而是留在了主力军大营里。 他唯利是图,之所以派任真为师,不过是想攀荣附贵,提升自身地位,从未真心对待任真。所谓忠孝之道,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才懒得回去送老师最后一程。 旁边那几名副将,是追随夏侯淳多年的老部下,有些更是夏侯家嫡系子孙,都对夏侯淳忠心耿耿。他们也没太在意,见侄子留在这里,便跟夏侯霸闲聊打发时间。 才片刻功夫,后方烟尘渐起。 有名随从狼狈逃回,浑身是血,颤声喊道:“大事不好!主帅他……被人杀了!” 第420章 匹夫志难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什么?” 众将勃然色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帅才刚离开,怎么转眼就被人给杀了! 夏侯霸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的疑虑是正确的,任真让他召父亲前去,竟然真是场篡夺兵权的阴谋。 他浑身杀意绽放,一把揪住那名随从,阴戾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众将也都围上来,紧紧盯着那随从,杀气腾腾。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效忠于夏侯淳,当然要弄清凶手,替家主报仇。 那人被这股气势吓到,胆战心惊,颤声答道:“在前往裂谷的路上,到处都是晋军尸体,里面藏着一名强者,重伤装死。他趁我们不备,突然暴起偷袭,杀死了主帅,夺马而逃!” 众将闻言,顿时听懂了原委。没想到,夏侯淳征战一生,杀敌无数,最后竟栽在诈死的伤兵手里。 某将领面容狰狞,瞪着随从追问道:“那人往何处逃了?” 随从慌乱抬手,边指边答,“小人看得真切,是逃向西南方!” 那人大怒,一甩马鞭,骂道:“****,我去把他抓回来,乱刃分尸,给兄长报仇!” 说罢,他就要纵马前去追凶。 “且慢!” 夏侯霸眼里寒光一闪,厉声喝止道:“三叔莫冲动!这里面另有名堂!” 那人一怔,调转马头,盯着他等候下文。 其他人也不明所以。 夏侯霸眉关紧锁,思绪急转,在脑海里迅速梳理出事情始末,才启齿说道:“我父亲的道行,诸位叔伯是知道的。就算他一时懈怠,也不至于被寻常小角色偷袭得逞。” 夏侯淳作为家主,早已踏足七境中品。放在战场上,除非遇见道门宗师,否则,他的实力就属于最顶尖,少有对手。若非如此,他也没资格当上主帅。 如此强悍的人物,却被一名伤兵轻易杀死,不得不说,这很蹊跷。对方若真有高深道行,早就可以从容逃脱,根本不必藏在尸堆里,一直隐忍装死。 至于眼前这位将领,即使能追上真凶,也绝非人家的对手,只是白白送命罢了。 听到他的疑惑,众将沉下心思考,渐渐琢磨出味道来。 “不错,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百密一疏,可能主帅真是急于赶路,没留心路边尸堆,大意之下,才着了小人的道。” “世侄,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们凝视着沉思的夏侯霸,不懂他说这话是何用意。 夏侯霸目光闪烁,抬头看向后方山岭,话音冰冷,“我怀疑,那个半道截杀父亲的高手,压根就不是什么装死的伤兵,而是有人授意埋伏的刺客!”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倒吸冷气,听出其中暗藏的弦外之音。 “你是在怀疑吹……” 他们不是傻子,联系前因后果,很容易脑补出事情原委。 如果凶手真是埋伏的刺客,那么,引诱夏侯淳靠近陷阱,必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夏侯淳之所以匆匆路过,正是受吹水侯所邀。 如此说来,幕后主使是谁,也就不言自明了。 “没错,”夏侯霸神情冷峻,肯定了他们的猜测,“凶手很可能就是蔡酒诗。我说他为何执意要见父亲,不肯把遗言交代给我,原来他暗藏杀心,是要诱父亲上钩!” 众将见状,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忐忑不安。 没有真凭实据,就怀疑到一品军侯头上,这绝非儿戏。一旦双方撕破脸皮,事后又查明吹水侯是清白的,那么,他们挑起军中哗变,视同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将万劫不复。 有人皱眉问道:“贤侄,就算你的推理严丝合缝,我还是有一点很费解,蔡酒诗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无故刺杀主帅,他犯不着沾惹灭门大罪。” “动机?”夏侯霸侧身,瞥了那人一眼,冷笑道:“这还不明显吗?他杀死我父亲,是想独吞剿灭晋军的大功,趁机把兵权攥在手里。只要我父亲一死,他就会取而代之,成为全军主帅!” 不得不说,他确实挺聪慧,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猜出了事情真相。 果然没辜负老师的期望。 那人哑口无言。 沉默一会儿,又有人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军侯,找不出证据,就没法拿他问罪。凶手一逃,线索就断了,咱们只能咽下苦果……” 夏侯霸眯起眼眸,踌躇片刻后,下定决心,环顾场间众将。 “诸位叔伯,小侄想坦诚布公地问一句,你们真想替家父报仇吗?” 话音刚落,顿时有很多人翻脸了。 “怎么,你是在怀疑大家对主帅的忠心?” “小子,当年我们追随大帅征战沙场时,你还在娘胎里呢!长辈间的交情,轮不到一个小屁孩儿指指点点!” “就是,为了报答兄长的恩情,老子连这条命都敢豁出去!” …… 众将被夏侯霸这句话激怒。 战友之间的情愫,往往最简单朴素,也最牢不可摧。这些人追随夏侯淳多年,甘愿誓死效忠。头颅可断,矢志不渝,他们只认夏侯家的旗帜。 换句话说,即使任真如愿接手大军,这些夏侯淳的旧将,也不会真心归顺听命,日后若生出变故,他们必然会背离,甚至是倒戈。 三军可夺帅,匹夫志难改。 任真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深知,忠于夏侯淳的部属大有人在,所以,他没有选择公然夺权,而是采取这种办法。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夏侯淳被杀后,哪些是他的心腹,就会主动跳出来,站到任真面前。 见群情激愤,夏侯霸心里的顾虑打消,凛然道:“小侄无意冒犯,既然诸位叔伯愿意报仇,那就好办了。咱们现在就率兵前去,将蔡酒诗擒下!” “贤侄三思!”有人立即慌了。 报仇归报仇,但他们心里清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冲动发难,跟任真兵戎相向,这与谋反无异,不仅没法报仇,反而会将自己陷进去。 夏侯霸看透他们的心思,眼神狠戾,“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只要咱们把他擒下,就掌握了话语权,可以慢慢审。到时候,你们还害怕什么?咱们公正得很,从不会冤枉好人!” 察其言,观其色,众人顿觉不寒而栗,畏惧这年轻人的阴鸷心肠。 他们看出来了,冤不冤枉蔡酒诗,对夏侯霸而言并不重要。如果日后查明,对方确是凶手,此举就是替夏侯淳报仇,名正言顺。 即使无法查出证据,夏侯霸宁枉勿纵,也不会坦然认错,而是将错就错,想办法屈打成招,将罪名坐实。 反正都是要争权夺功,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以谋害夏侯淳的名义,趁机除掉自己的老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夏侯霸这句话,彻底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 第421章 师徒翻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当初在云遥宗,任真以剑圣之名,收夏侯霸为徒,当时就曾说过,此人脑后有反骨,貌若虎狼,久后恐生反叛野心。(第27章) 果然一语成谶。今日,夏侯霸要率军擒任真,固然是出于父亲半路被杀的缘故,然而,无论他能否找出证据,为了一己私利,都会把任真置于死地。 夏侯淳已死,中路军势必落在任真手里,跟夏侯霸毫无关系。但是,如果他出手,再把任真杀死,那么,群龙无首,在父亲旧将的拥戴下,所有的权力功名都归于他一人,他的人生就将步入巅峰。 在他眼里,只要能夺得权势,可以不择手段。此时,夺权良机摆在面前,他岂能不动心? 众将噤若寒蝉,谁也没敢表态。一旦答应,就意味着把身家性命押上,事情败露后,参与者难逃一死。 夏侯霸知道他们胆怯,劝说道:“诸位不必担心,蔡酒诗徒有侯爵而已,其实只是运粮官,并不掌握兵马实权。他麾下只有区区几千人,还不是他的亲信,只要咱们出兵,擒住他易如反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擒住任真,生杀大权就尽在夏侯霸之手。过后,人都已经杀了,即使朝廷再想追究,他也可以搬出父亲的命案,顺利敷衍过去。 听到这话,有些人态度动摇,说道:“如果只有几千人,问题应该不大。不过,此事必须慎之又慎,只能动用咱们的嫡系旧部,别让大军都掺和进来,以防泄露机密。” 他们也怕被众军知晓,无凭无据就先出兵。但是,他们想替主帅报仇,也经不住劝说,既然见稳操胜券,便选择扶持少主。 仍然有人摇摆不定,迟疑道:“从兵力来看,咱们确实占尽优势。但是,听说蔡酒诗身边有大宗师护卫,凭咱们这些人,真能擒住他吗?” 夏侯霸闻言,不等其他人附和,立即反驳道:“大宗师又如何,难道就是神仙?即使他能自保无虞,也休想同时护住蔡酒诗。咱们人多势众,一拥齐上便是!”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况且,你们不知道,蔡酒诗假托垂危,并非空穴来风。他和那名大宗师,先前跟晋军拼得两败俱伤,都受伤极重,咱们根本没必要畏惧!” 至此,众将再无疑虑,陆续表态,“好,咱们速战速决,合力擒住他,替主帅报仇!” 夏侯霸见状,如释重负,欣然道:“既然如此,请各位叔伯速回本部,点起兵马来集合!” 这些将领带兵多年,麾下都有培养心腹卫队,随他们四处征战。达成协定后,夏侯家的嫡系兵马很快就聚集起来。 在夏侯霸率领下,他们气势汹汹,直奔向后方山岭。 他们还没近前,虎卫岗哨就已察觉,火速向队伍里的任真禀报,“有兵马朝咱们杀来!” 虎卫早已集结,听到这声急报,军士们俱是一震。晋军明明已被剿灭,怎么还会有兵马冲来? 任真表面震惊,心里发笑。夏侯霸,你果然没让为师失望,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擒我! 他明知故问,“看清敌军的旗号没?” 那哨兵答道:“军旗上写着夏侯二字,似乎是咱们的主力军!” 主力军?虎卫们疑惑陡生,既然是自己人,难道不该整军撤退吗,怎么会朝这边赶来? 任真闻言,神情大变,惊骇道:“准备迎战!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敢挑起内讧!” 说罢,他不顾伤势,拔剑冲向前方。 众军看得一愣一愣的。准备迎战? 他们琢磨着任真的话,吃里扒外……窝里反…… 然后,他们又想起任真刚才提过的叛徒,不禁灵光乍现,似有所悟。莫非……那叛徒是夏侯淳? 他们来不及细想,夏侯家军的呐喊声就已传来,震耳欲聋。 众人大惊,慌忙列阵,准备迎战。 任真站在最前头,手持六合剑,高声喊道:“你们是哪支兵马?主将出来答话!” 他早就看见,夏侯霸立在旌旗下,威风凛凛。 夏侯霸催马向前,持剑怒吼道:“蔡酒诗,你杀我父亲,此仇不共戴天。你快快下马受缚,免伤无辜将士!” 任真闻言,一脸茫然无措,“夏侯霸,你在说什么?我杀害了你父亲?夏侯将军出事了?” 夏侯霸冷哼一声,轻蔑地盯着任真,“明明是你假装病危,骗我去请我父亲,又派人暗中行刺于他,现在还想装傻抵赖?” 听到这话,后方虎卫们都愣住。 半个时辰前,他们确实看见夏侯霸匆匆离开,但是对他所说毫不知情。当时,任真一把将他拉至身边,低声交代事情,别人根本无法听到具体内容。 至于他说的假装病危,去请夏侯淳,暗中行刺,军士们更无从知晓,没法辨别真伪。 听到夏侯霸的控诉,任真皱起眉头,“我让你去请夏侯将军,这点确实不假,我有重要军情跟他商议。但是,我何曾派人行刺过?” 夏侯霸暗道不妙,情知不能再争下去,但又不能闭口不言,只好反驳道:“你骗我父亲前来,难道不是为了半路设伏?” “混账!”任真厉声斥责,面对自己的弟子,痛心疾首,“枉我把你带在身边,对你谆谆教导,你竟然怀疑到老师头上!好,好,你污蔑我派人行凶,手里可曾有证据?” 两军注视下,夏侯霸神情骤僵,无言以对。 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 任真声色俱厉,破口大骂,“没有证据,你就敢欺师叛道,跑来兴师问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夏侯霸脸色苍白,准备辩驳,谁料任真不再理他,猝然转过头,冷冷扫视向夏侯家众将。 “他是畜生,一时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仅凭胡乱捏造,就妄想定本侯的罪,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主动挑起内乱,你们是想让京城老小跟着陪葬吗!” 他毫无惧意,慷慨激昂。 众将领默默听着,任真每质问一句,他们心脏就狠狠一颤。这几句话,正戳中他们的软肋。他们何尝不知,这事经不起当面对质,是他们理亏。 这时候,夏侯霸暴喝道:“蔡酒诗,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卖弄口舌!你是不是元凶,朝廷自有公断,容不得你狡辩。你要是真的胸怀坦荡,问心无愧,那你就跟我们走,主动配合查案!” 他头脑清醒,知道不能再作口舌之辩,只要把任真擒住,剩下的事都好办。 然而,任真岂会上当,瞬间看破他的心思。 “跟你们走?凭什么?莫非你想把我屈打成招?我乃一品军侯,儒圣真传弟子,就凭你们,也配审讯我?笑话!” 夏侯霸眯眼,反唇相讥,“怎么,你是不是心虚了?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更何况区区一军侯?你不肯跟我走,那就别怪我无礼,派人把你擒下!” 说罢,他转身看向众将,眼神透着狠绝意味。 这眼神传递的信息很明确,既然迈出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必须迅速将任真擒住,不然事情就无法收场。 众将看在眼里,心头苦涩。已经上了贼船,现在再想撤,也为时已晚,就像夏侯霸先前说的,唯有擒住任真,才能掌控话语权,洗清叛乱的嫌疑。 他们纷纷拔剑,准备冲杀上去。 另一旁的虎卫们见状,不敢迟疑,也严阵以待。 他们能听得出来,任真的质问句句在理,反观夏侯霸,分明是恼羞成怒后,试图以武力制服任真。再加上,任真先前的那番话,让他们对夏侯家产生怀疑,于情于理,此时他们都应该护住任真。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任真视线微移,落在夏侯霸右侧。 他刚才大费口舌,其实是在给杨玄机争取时间。利用他的隐身手段,这会儿功夫,杨玄机已潜近夏侯霸身边,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将其击杀。 任真很清楚,那些将士固然想报仇,但最主要的,还是有夏侯霸在煽风点火,企图趁机铲除他,从而继承父亲兵权。 只要把夏侯霸杀了,对面的士气就先弱三分。 现在,杨玄机就位,可以撕破脸了。 任真看着这名熟悉的弟子,表情有些复杂,最后问道:“夏侯霸,你确定要背叛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夏侯霸嗤然一笑,神态倨傲,“回头?蔡酒诗,该回头的是你吧!我身后有两万精兵,而你却只有几千人,就算是我背叛你,你又能奈我何!” 能奈我何,他的语气嚣张至极。 任真叹了口气,抬起手,准备暗示杨玄机动手。 忽然,天穹之上,风云变色。 有滚滚雷音响起。 第422章 天雷滚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刚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瞬间阴沉如墨,压抑得让人心悸。沉闷雷鸣阵阵响起,闪电随时可能劈落。 仿佛连苍天都震怒,为夏侯霸的行径而不忿。 众军士抬头,凝视着骤变的天穹,神色诧异。 这时候,任真心意微动,联想到某些旧事,不由嘴角扬起,没再示意杨玄机动手。 他训斥道:“夏侯霸,看见了吗?你欺师叛道,连上天都不能容你,将降雷霆惩戒。你再不收手认罪,必会遭五雷轰顶,人神共戮!” 这话听起来,极像是戏文里的念词。在发誓时,世人往往会说,如有违背,必遭五雷轰顶,人神共戮。然而,除非起的是道心誓,人们都只是信誓旦旦,不会放在心上。 多少倒行逆施者,都能得善终,也没见遭报应天谴,誓词这玩意儿,俗世众生岂会当真。 夏侯霸哑然一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嘲讽道:“蔡酒诗,你太天真了!我又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不会违背天道,怎么可能招致天谴?莫非你以为,上天会为你开眼?” 他有恃无恐,猖狂叫嚣着。人在做,天在看,苍天看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主动劈死过哪个大恶。 听到这话,连虎卫们都暗暗摇头。这夏侯霸,仗着人多势众,确实太不可一世,但他说得没错,指望天降惩罚,这太夸张了,根本不可能灵验。 任真面带微笑,说道:“既然这么自信,那你敢不敢说一句,你就是要背叛我?” 夏侯霸微怔,不明白任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阴恻地道:“死到临头,还想故弄玄虚。我就不信,说出这句话,还真会遭到天谴!” 他催马向前,朝任真挑衅。 “听好了,我要背叛你,你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只听雷声轰鸣,天地震颤。 一道闪电从天穹倾泻而下,粗壮的光柱径直砸中夏侯霸,光芒璀璨耀眼,将整片空间映得森白一片,目不可视。 轰! 周围人群本能地闭上眼睛,只觉脚下土地猛烈震荡,俨然快要炸裂,连他们的心脏和浑身肌肉,也随之一同狂跳。 片刻过后,爆裂雷鸣才散退。 众军睁开眼,望向夏侯霸刚才所站的空地。 只见他的身躯被雷霆劈裂,炸成无数碎块,散落在地上,兀自冒着黑烟,场面惨不忍睹。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无全尸。 人们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震撼无语,不明白为何报应来得这么快,苍天竟然真的显灵了! 任真却未感到意外,知道天谴会降临。他回想着已经灰飞烟灭的夏侯霸音容,心里有些唏嘘。 那夜在云遥宗,他收夏侯霸为徒,当时的身份还是剑圣。夏侯霸为了拜师,曾起过一次道心誓。他愿誓死追随,永不背叛,如有违背,天人共戮,死无全尸。(第27章) 刚才,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清晰记得,自己从没对蔡酒诗起过道心誓,不怕天道应验,才敢喊出那句背叛之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人间的因果,逃不出天道轮回。 他当日的起誓对象,虽然表面上是剑圣,但既以天道为证,苍天明鉴,自然知道剑圣其实是任真,应以任真为准。那么,他背叛蔡酒诗,同样也是在违背道心誓,理应招致天谴。 跟普通誓言不同,武修之间独有的道心誓,必定灵验。毕竟,人类能够修炼道法,本身就是师法天地,从天道之内汲取力量。 因天道得利,就得遵循相应的规则,违反了这条规则,必遭天谴无疑,所以说,道心誓由天道作见证,必定灵验。 如今的文圣颜渊,早年曾在董仲舒面前发下道心誓,誓不破三境。后来,他破境晋升,违背了道心誓,就受到严重反噬,致使道心有缺,险些爆体而亡。 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当念在立誓时,就知道日后必会违背,所以誓词没敢像夏侯霸那样狠毒,要天人共戮,死无全尸,而是留有余地。 即便如此,以他的高深修为,尚且无法躲过惩罚,凭区区夏侯霸,自然在劫难逃。 夏侯霸起誓时,只是单纯地想着,以后别背叛面前这位剑圣师尊就是,根本不可能预想到,这个誓言其实很复杂,会在另一老师身上同样有效。 所以,他遭天刑而亡。 任真长叹一声,并非故意演给外人,而是有些伤感,“明知道背叛师尊,会身陨道消,你依然执迷不悟。刚才若肯回头认罪,你何至于如此?” 他虽然意在夺权,心里也不想谋害夏侯父子。行动前,他特意交代杨玄机,先击昏夏侯淳,留下一条命。夏侯霸没有证据,若念在师徒情分上,没有起兵造次,那么,他可以放过这对父子。 刚才,他反复追问夏侯霸,愿不愿意回头,就是想给豺狼徒弟留几分生机,但夏侯霸利令智昏,冥顽不灵,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依然要背叛他,这就怪不得他了。 主张夺权的夏侯霸身亡,夏侯家众将顿时乱了方寸。他们眼睁睁看着夏侯霸遭受天谴,下场惨不忍睹,此时都心惊胆战,岂敢再生战意,跟任真厮杀。 他们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任真看在眼里,收回思绪后,悠悠说道:“你们都看到了,夏侯霸欺师叛道,天理难容。谁还执迷不悟,有苍天在上,他的下场绝不比那孽障好!”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任真继续说道:“罪魁祸首已经伏诛,本侯仁慈,不想赶尽杀绝,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是自取灭亡,还是悬崖勒马,你们看着办吧!” 听到这话,军士们的意志开始动摇。 他们匆匆聚集,随统领前来问罪,只知是为夏侯主帅报仇,并不知晓详细关节。经过刚才那番争论,他们已然明白,夏侯霸并没有证据,贸然寻衅滋事,居心叵测。 他们群龙无首,接下来就算放手一搏,擒住任真,刚才当面对质的事,也很容易传扬出去,让世人知晓真相。夏侯霸所谓的先发制人,屈打成招,更难以成立。 既然任真不计前嫌,肯放他们一马,他们当然没理由再执迷不悟,一条路走到黑。 那些将领心存疑虑,有人站出来问道:“我等擅自引兵内讧,罪责太大,即使缴械投降,恐怕也难逃重罚。你让我们悬崖勒马,结果还不是要倒霉?”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坦白说,你们心存忠义,想为主帅报仇,心情我能理解,并不怪罪你们。你们只是被夏侯霸利用了,现在话已说清,只要肯退兵,我当众保证,绝不会挟私报复,为难诸位!” 众人半信半疑。 空口无凭,夏侯淳一死,无人为他们撑腰,日后任真再次翻脸,胳膊拧不过大腿,吃亏的只能是他们。 任真看出他们的顾忌,又说道:“如果你们还不放心,不如这样。北方战乱将起,我派你们去执行任务,远离我身边,也就不必再害怕我食言反目了,如何?” 这话表面是为他们考虑,其实暗藏心机。 这些人忠于夏侯家,注定无法为任真所用。把他们支开,任真也就除去心头大患,安心接手主力军。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才能相安无事。 众将何尝不知,这是在分家,将他们排挤出主力军。但事已至此,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借着任真提供的退路,就此收场。 “好!我们答应你!” 简短商议后,有人出口答复任真。 任真松了口气,欣然说道:“那好,我再拨给你们三万人马,事不宜迟,你们火速北上,前往山海关驻守!” 山海关,是通往东北方的大门。如果北海真的反叛,大军南下,那里就是必经要道。 让这支兵马前去迎战,既能暂缓北境危机,对任真来说,又是在借刀杀人。至于能否匹敌浩荡叛军,他就懒得再计较了。 夏侯家众将领命,立即离开此地,回军营收拾行囊,动身北上。 摆平乱局后,任真朝虎卫招手,示意他们继续清理战场。 他走到杨玄机身边,轻声问道:“夏侯淳藏在哪里?” 他特意交代过,夏侯淳算是无辜的,没必要真的杀死他。 杨玄机闻言,面无表情,“你应该很清楚,不能有妇人之仁!” 第423章 北唐的未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动乱过后,任真以军侯的身份,迅速执掌主力军,返回庐江城。 夏侯淳麾下,原先有二十万兵马,经过邙山伏击战的厮杀,折损掉三万人,再加上夏侯淳的旧部脱离出去,最终还剩下十万出头。 对于兵力的减少,任真不太在意。对他而言,人数规模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相比之下,他更需要的是值得信赖的战力,而非互相猜忌,还得提防内部叛变。 凭他的易容手段,本可以将夏侯淳掉包,不费吹灰之力夺权,但夏侯淳的熟人太多,情势很难控制,迟早会露破绽,将是巨大的隐患。 所以,他才利用夏侯霸反复无常的心性,激起这场动乱,将散落在军中的异己朋党甄别出来,一次性剔除干净。如此一来,军营里就不再有不安定因素。 回到庐江城后,驻守江畔的副将唐逆前来奏报,他们顺利抄没南岸的晋军大营,掳获辎重粮草无数,得到极大补充。 至此,陈庆之的主力军彻底覆灭,中路一线再无战事,全局的强弱态势也完成根本性扭转。 任真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总算实现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如今,他手中握有十万大军,又没有南晋强敌的威胁,可以说是真正安全了。 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取决于他的心意,不必再受掣肘。 当天夜里,任真收到情报,知晓了王桀叛变、率军奇袭陇西的情况,对整体格局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于是,他跟杨玄机再次合计一番,认为眼前共有三种选择。 其一,是等待女帝求援,引兵北上。 既然王桀早有预谋,偷袭陇西亲军,说明北海大军也已南下,用不了多久,京城就会传来告急文书,抽调兵马回去勤王。尊奉女帝的旨意,去迎战北海叛军,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其二,是无视女帝求援,把精力放在两朝战场上。 陈庆之的中路军虽亡,并不意味着国战就此平息。在上下两路,晋军仍然占据优势,掠走众多城池。陈庆之战败,敌军势必放缓攻势,稳扎稳打,此时正是唐军收复失地的良机。 任真的十万兵马,无论开往哪一路,都是极大的援助,将会再次扭转战局。如果他眼里只有北唐,而不关心武氏皇朝的存亡,那么,这就是最佳选择。 其三,是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这是最清闲的选择,任真可以继续驻扎在庐江,养精蓄锐,保存实力,暂不插手任何战争。等到朝廷、南晋、北海三方都拼得元气大伤后,他再坐收渔利,出手扫清北方。 届时,无人是他的敌手,只要进一步稳固军心,深得众军拥戴,他甚至可以拥兵自立,黄袍加身,开创属于自己的皇图霸业。 三个选项,出发点不同,各有利好,也都没有太大弊端。该如何抉择,直接考验任真的野心和初衷。他想要什么,就会挑出相应的路。 听杨玄机分析完后,任真沉默了很久,然后抛出一个问题,想听杨玄机的见解。 他很想知道,把皇位交给谁,才是对北唐最好的选择。 就自身而言,他并不想当皇帝。为了替父母报仇,这些年他机关算尽,又一直处在南晋武帝的阴影下,对于政治的尔虞我诈和残酷斗争,他早已厌倦,不愿后半生再深陷其中。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等到铲除武清仪、杀死陈玄霸后,大仇得雪,他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不再插手尘世间的纷争。选项三,被他率先排除。 那把龙椅,他根本不稀罕。 问题随之而来,大好江山,又该交给谁? 武氏皇族,篡位而立,实为乱臣贼子,且不得民心,任真断然不会把皇位交给梁王武九思; 至于旧皇族高家,嫡系后裔稀少,到了太祖这一代,膝下无子,又只有庸王和襄王两位同胞。襄王冤死,庸王阴鸷狡诈,野心勃勃,绝非仁德之辈,也不是合适人选。 除了新旧皇族,其他人登基,更难得北唐黎民拥戴信服。 任真平定北唐后,实在无法找出拥立的明君。 听到这道难题后,杨玄机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也只有他,才知道最佳答案。 他告诉任真,自己带在身边的小不起,就是当年襄王的遗腹子,名叫高攀。那个孩子,拥有最正统的皇族血脉。 任真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自己要找的储君人选,就在杨玄机身边。 他很怀疑杨瞎子的动机,于是连忙追问,何以知晓小不起的身世,又是如何从民间找出这孩子的,为何要找襄王遗腹子,以及等等。 杨玄机保护皇族血脉,听起来就疑点重重。 对于这些疑点,杨玄机一概不谈,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告诉任真一件事。 要验证小不起的身世,并不困难,方法就在北海。 只要去趟北海,他的身份就能确定。 任真听罢,将信将疑,但看杨玄机的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便松了口气。如果小不起的身世是真的,那么,这道困扰他很久的难题就算化解。 由贤王高澄的遗子继承皇位,既名正言顺,也不会激起世人的强烈反对。那小家伙聪明伶俐,又得杨玄机教诲,心性必然善良正直。 日后,只要再留下一些股肱能臣,忠心辅佐他,不愁北唐不会恢复清明,迎来新的盛世。 任真如释重负,杨玄机的惊人答案,帮他确定了北唐皇位的归属,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去趟北海势在必行。 北海叛军的核心是旧皇族高家,既然小不起是高家后裔,跟叛党血脉相连,他就不能再按常规思路,将叛军剿灭殆尽。或许,他可以用温和的手段,收服那支叛军,避免大规模伤亡。 同为唐人,没必要非得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以更巧妙的手法颠覆女帝皇位,还政高家,也未尝不可。 联想到这一层后,他终于决定,引兵北上,会会北海叛军。 两日后,任真布置妥当,准备启程。恰在此时,女帝的加急诏书也到了,命他火速回京勤王。 于是,大军浩荡开拔,南征刚毕,又将北战。 第424章 图穷匕首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暴风雨将临,金陵的天色阴沉着,空气潮湿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养心殿里光线黯淡,那些高大铜柱的颜色深邃,伫立在两侧阴暗里,透着凝重而沧桑的意味。 内侍们还没来得及掌灯,就得到武帝的吩咐,全部退了出去。偌大宫殿,一时空旷寂静,气氛非常冷清。 武帝披散长发,穿一身玄黑色长袍,随意地坐在地板上,低头忙活着。 他在磨剑。 握在手里的是一柄铁剑,样式很普通,上面锈迹斑斑,已废弃多年未用。 事实上,自从十年前,他晋入第九境,成为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后,就再也没伸手拿起任何兵器。即使去年大战剑圣,他也只是赤手空拳,随意比划了几招。 一方面,他不需要兵器。 风云榜上,他屹立于最巅峰,傲视群雄,修为乃世间最强。仅凭拳头,就足以压制任何人。若非遇见生死之敌,必须全力以赴,刀剑便不至于派上用场。 另一方面,他确实不需要兵器。 第九境有大造化,能给他带来五百载寿元。只要他没被人群攻杀死,没遭遇天灾意外,在正常状态下,他就能活五百年,与江山共存。 正因如此,他愈发谨慎隐忍,深居在皇宫里,足不出户,扼杀发生一切意外的可能性。即使有刺客闯宫,也会被森严护卫截下,他碰不到对手,又何需兵器? 活到这种地步,他眼里的敌人,已不是当世某个英雄豪杰,而是那悠悠岁月。他想要挑战的,是生命的极限、武道的尽头。 那亘古绝今的第十境。 刀剑俗物,斩得断血肉,却斩不断流光。所以,他原打算不再用剑。 但今日,他还是翻箱倒柜,找出少年时所用的那柄铁剑,认真地磨砺清洗,一丝不苟,像是在招待多年不见的故友。 老剑发新机,饮血方回。时隔多年,他再度磨剑,自然是为了杀人,为了战胜足够强大的敌手。 究竟是何人,能令天下无敌的武帝如此重视? 他挽起长袖,神态专注,从铜盆里掬起一捧清水,浇在剑身上,冲掉磨下的暗红铁锈。 在他身旁,国舅曹春风也不拘谨,盘膝而坐,正在闭目疗伤。这对君臣相处,不受任何人干扰。 从邙山战场逃走后,曹春风不顾伤势,狂奔万里返回金陵。他甚至没有回家歇息,就立即进宫来面圣。因为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出了某个问题的答案。 他相信,武帝一定也很急切想知道它。 此时,他浑身是伤,刚换好一身干净白衣,鲜血又渗出来。 这都是拜杨玄机所赐,那日在裂谷里,杨玄机急于救任真,不惜一切代价,跟他搏命拼杀,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双方都遭受重创。再加上昼夜赶路,他的伤势丝毫没能好转。 进宫以后,整整半个时辰里,他都在向武帝汇报北方的情形,事无巨细。从庐江鏖战,到猫首被杀,再到邙山伏击战,里面包含的信息太复杂,他不敢遗漏,必须要让武帝参谋定夺。 武帝默默听完后,没有开口问话,而是动手磨剑。 直到此时,手上的活儿大功告成,他才从地上站起,一边用毛巾擦拭剑锋,一边眯眼欣赏,眸里噙着比剑还冷冽的寒光。 “这盘棋下到现在,真正的旁观者,只有你我二人。你应该清楚,出现这样的局面,绝谈不上完美,只能算差强人意。” 曹春风闻言,痛苦咳嗽几声,脸色惨白。 当年,为了谋求两朝议和,南晋被迫答应北唐的条件,秘密杀死叛将任天行,他就是参与者之一。 对任天行处刑后,又是他,把襁褓里的任真送到武帝面前。两人合谋一番,制定了借刀杀人的养狼计划。 除了武帝以外,也只有他才知道,之所以把任真抚养长大,在十六年后派入北唐,最重要的目标并非祸乱北唐,这只是麻痹任真的表面由头而已。 后来,暗中监视任真的是他,折磨锻炼任真的也是他,在任真体内种蛊的也是他。 整个计划的监督者都是他。 如今,任真公然叛变,歼灭南晋最精锐的白袍主力,这让他生出满腔怒火,不得不回来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个目标出现,应该可以收网了。 他擦去嘴角渗出的血迹,嗓音凄厉,“我真没想到,养虎为患,那小畜生本事见长,竟能把八境的无心击败。如果不把他抓回来,咱们就没法收网了!” 武帝端详着手中剑,漫不经心地道:“朕亲自探望过无心,他跟我说,小家伙用的是参同契。昨天我已经派人去昆嵛山,抄没全真道,可惜让那俩老东西逃跑了。” 曹春风神情微松,“难怪他能匹敌八境,原来是借了别人的神通。李云龙养他多年,日久生情,早知如此,就应该换别的堂来办这差事。现在既然挑明,恐怕凤梧堂也已变节了。” 武帝没有搭话。他眼里从不在意这些小鱼小虾。 曹春风沉默片刻,说道:“任真的野心越来越膨胀,还是得把他抓回来,不然局面只会更糟。陛下,您有何吩咐?” 武帝转身,深深看他一眼,“你伤成这样,无心被洞穿肺腑,长生师兄被斩断一臂,如今咱们的损伤太大,还没有绝对的把握收网。抓任真的事,先缓缓再说。” 曹春风会意,知道这话表面是在说任真,其实不然。 武帝拾起地上的剑鞘,将磨好的利剑插进去,握在手里,“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想办法找到那个酒鬼,替朕告诉他,令他抱憾半生的敌人找到了。若想雪洗耻辱,就等候我的通知。” 曹春风用力点头。 “第二件,通知北伐的两路大军,无论进展如何,都立即停止攻势,原地待命,准备班师回朝。” 曹春风闻言,顿时一怔,“为何?咱们精心筹谋多年,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占据江北大片城池。虽然白袍军覆灭,但北唐只剩最后一口气,咱们怎么能主动放弃?” 他舍不得辛苦打下的十余座城池,功亏一篑。 武帝负手而立,幽幽说道:“我改主意了,既然难以抓回任真,不在金陵收网便是。撤回军队,让那妇人先缓过这口气,咱们才能看到更大的热闹……” 跟任真一样,他眼里也只有大势,而不在意具体城池的得失。 曹春风似懂非懂,俯首称是。 不知从何时起,殿外已飘起蒙蒙细雨,茫然一片。 武帝凝望着雨帘,继续交代道:“第三件,传信告诉鱼莲舟,尽快完成他的任务。另外,让他见见元本溪,把任真的身世都抖搂出来。” 曹春风眸光骤亮。 图穷匕首见,终于要让任真现出原形了! 武帝轻叹一声,神情莫名惆怅,喃喃道:“my brother,多年不见,朕一直很想你呐……” 第425章 龙首戏铁伞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入夜渐微凉。 一轮缺月挂在灰云后,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氤氲在长安城的街巷间,仿佛笼起一片轻烟,寂静里多了几分萧瑟秋意。 夜色深沉,灯火阑珊,白日里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此时也空旷无人。 忽然,大地震荡,从尽头传出隆隆马蹄声,越来越近。有支玄甲骑兵纵马狂奔,一路朝北前行,看情形,应该是急于进皇城。 为首那人头戴斗笠,看不见面容,浑身气息幽深,宛如跟夜色相融。他穿一件漆黑布衣,左侧袖管空荡无臂,随着坐骑颠簸不停摇摆。 正是萧铁伞。 这次他奉旨出京,率领陇西亲军南下,原本是想潜入南方战场,攘平任真所说的叛乱。然而世事难料,亲军刚离开陇西不久,就碰上意在偷袭的王桀叛军,展开激烈厮杀。 其后,庸王高瞻从后方杀来,崭露出八境修为,将他死死缠住,毫无脱身之机。面对前后夹击,双方鏖战一整日,三万亲军被绞杀大半,不得不败逃回陇西,放弃南下的行动。 进陇西后,萧铁伞才看见京城传来的情报,得知白袍军奇袭的危机后,大惊失色。他惦念女帝的安危,再也顾不上叛军的存在,立即动身回京,五万亲军随后东进,赶去救火。 狂奔一日后,半夜时分,他总算回到长安。 虽然星夜兼程,不敢停歇,但他获悉的时间太晚,此时才赶回来,白袍军已被杀退,京城的危机得以化解。 他归心似箭,奔驰在朱雀大街上,恨不得立即进宫,出现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面前。 他知道,北唐风雨飘摇,新的危机即将到来。她身边缺少绝对可靠的心腹,更离不开自己的保护。 骏马呼啸在阴暗大街上,熟悉的宫殿轮廓浮现在眼前。 某一刻,他意念微动,陡然勒住缰绳,克制住急切回家的心情,停在当街。 他侧过身躯,望向路旁。 桑树下的阴影里,有口水井,井沿上坐着一名白衣男子,正静静注视着他。三更半夜,鬼魅出现在井口,自然是白衣龙首。 萧铁伞眸光骤凝,没有下马,但右手握住黑伞伞柄,两人隔街对视。 在长安城里,只要持有朱雀阵的阵眼,他的实力就会暴涨数倍,一人一阵,能将任意一位八境大宗师留下来。 所以,对于这个神出鬼没的怪人,他没有生出太强的警惕心,而是胸有成竹,稍后要把对方擒住。 “装神弄鬼,你是什么人?” 他感知得出,鱼莲舟的修为臻至七境巅峰,离破境不远。这样的实力世间少有,在他印象里,北唐并没有这号人物,那么,对方必是南晋敌人无疑。 鱼莲舟坐在井沿上,笑眯眯地盯着他,说道:“你能抓住我,我就告诉你。” “哦?” 萧铁伞摘下斗笠,眉尖一挑,嘴角勾勒出冷笑。 以七境挑战八境,本身就需要极大勇气,更何况,这里是长安,是他的地盘,有朱雀大阵加持,他几乎单挑无敌。别说是区区七境,就算晋武帝亲临,他都未必会输。 听到鱼莲舟的挑衅,他不怒反笑,生出很大兴趣。 呼吸之间,他的身形从马背消失,只是一闪,连眨眼功夫都不到,他就出现在鱼莲舟坐的位置。 然而,鱼莲舟也已消失。 一道诡魅笑声从井底飘出,传到萧铁伞耳朵里,格外刺耳,“我在隆庆殿后等你。”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要跟萧铁伞比试,谁先到达隆庆殿后。 萧铁伞闻言,脸色骤沉。 如果他没记错,隆庆殿后也有一口水井。 此人既然放出豪言,不仅说明他熟知皇宫地形,更意味着,他能借助水井,自由进出皇宫,速度不比萧铁伞逊色。 若真如此,那么,此人也太可怕了。 萧铁伞眯眼,身形再度消失,将那群骑兵丢在街上。 片刻后,隆庆殿后。 鱼莲舟端坐在那口水井旁,看着凭空出现的那把铁伞,眼眸里泛着邪魅的光芒。 “你修为虽高,速度却比我慢一点,怎么可……” 话还没说完,人已稍闪即逝,几乎是在同时,那把铁伞刺过来,扑了个空。 毫无例外,话音再次响起时,还是从井里飘出,“怎么可能抓住我?” 萧铁伞紧攥着伞柄,指节发白。 对方今夜现身,有恃无恐,又故意玩这么一出,崭露身手,摆明了是在挑衅,其意图难明。一旦藏有祸心,那么凭身手速度的差距,他确实拿对方没办法。 他当然不敢跳进水井,以己之短,去挑战鱼莲舟的长处。 鱼莲舟躲在井底,谈笑自若,“从皇城门口到此地,共有大大小小四十九处暗哨,二十三处机关陷阱,若以普通手段闯宫,即便是风云十强,我想,肯定也会遍体鳞伤,无法走到这里。” 言外之意,风云十强都做不到的事,他却能轻而易举。 萧铁伞脸色铁青。 听鱼莲舟如数家珍,对皇宫熟悉到这种程度,他心里的怒火炽烈到极点。可惜,对方藏在地底,他纵有千般神通,也束手无策。 “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鱼莲舟躺在井里,优哉游哉,“咱们这样说话,你不觉得别扭么?要不,你下来?” 萧铁伞寒声道:“你上来!” 鱼莲舟嘲弄一笑,悠悠地道:“你老是想杀死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又怎么能好好说话?” 萧铁伞板着脸,“你先上来,我让你多活片刻便是。” 他听得出来,鱼莲舟蛰伏已久,今夜肯主动现身,明显是有话要说。 果然,鱼莲舟不假思索,答道:“好,那咱们在明德殿后见!” 说罢,他身形潜入水底。 萧铁伞还站在地面,表情异常复杂。 不同于此地,明德殿后是个很特殊的地方。那里有座小花园,花园旁有座木屋,正是元本溪的住处。 当然,为了便于灌溉,花园里也有几口水井。 鱼莲舟约他在那里相见,意图很清楚,不仅要跟他交谈,还主动拉上元本溪一起旁听。 同时挑衅国士铁伞,这气魄这姿态,太强势了。 第426章 一个叫手眼通天的故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出意外,果然还是鱼莲舟抢先一步,坐在井沿上,看着萧铁伞的身影出现。 他取出丝带,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戏谑地道:“你回来得算是及时,二先生还没咽气。” 他已经获知,元本溪拖着病躯,跟陈庆之大战两百回合,拼得油尽灯枯,返回京城时,马车直接拉到后花园,他是被背进屋里的。一代国士陨落,只在早晚之间。 萧铁伞闻言,神情剧变,不再理会鱼莲舟,大步走进木屋里。 发往陇西的情报很简洁,只有一句话,白袍来袭,京城告急。那时候,元本溪尚未去虎丘迎战,京城还没爆发瘟疫,女帝也没倒下,萧铁伞不可能知道这些变数。 推开木门,浓重的草药味扑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盏昏黄烛光,以及守在榻前的数名老太医。 元本溪闭目躺在榻上,面容枯槁,与逝者无异。 萧铁伞走近前,看着这一幕,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惊,“二先生他……” 他不明白,自己才离京数日,凭元本溪的通天本事,何以突然变成这样。 元本溪闻言,豁然睁眼,放大的瞳孔里迸射出精光。这副表情显得狰狞,在老太医们看来,似乎是人在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分辨出了萧铁伞的嗓音。 “你回来了……” 他强撑着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就是因为萧铁伞没回来,女帝身边孤立无援,他不放心就此撒手人寰。 此时,萧铁伞回宫,他最后的羁绊打消,可以放心地交代后事了。 萧铁伞坐在榻旁,俯下身躯,让元本溪看清自己的面容,然后以神念传音,说道:“强敌在外,你能不能撑住?” 在这紧要关头,元本溪若是溘然长逝,只会让屋外的鱼莲舟看笑话。元本溪气息虽弱,神识还很清明,听见萧铁伞这句话,微微点头。 能闯到这里的敌人,绝非等闲之辈,如不见上一面,他仍有挂念,便死不瞑目。弥留之际,他必须振作起来,捍卫最后的尊严。 萧铁伞见状,吩咐下人推过小车,不顾太医们反对,亲自将元本溪放上去,推出屋外,最后一次迎接敌人的挑衅。 清冷月光下,元本溪披着外衣,坐在小车上,面容比月光还雪白。 看到井边的鱼莲舟,他强撑着镇定,仍然忍不住咳嗽数声,情绪波澜激荡,“原来是你……” 他认识鱼莲舟。 斜谷会战前后,萧铁伞领兵西行,他坐镇长安,那一日,鱼莲舟便现身城外,隔空对峙,两人有过一面之缘。(第144章) 当时,鱼莲舟知难而退,并没有动武闯城,只是留下突兀的一句话,他是来火上浇油的。 元本溪纵然聪慧,也未能参透话意,想不出鱼莲舟的动机,更不会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还会再次看到此人。 鱼莲舟起身,朝元本溪拱手行礼,微笑说道:“先生垂危,还能认出鱼某,真叫我倍感荣幸。赶在您辞世前,出来见一面,您应该不会觉得唐突吧?” 他笑意和善,话意一点都不善。 元本溪神色平静,发白的嘴唇翕动着,轻声道:“百家姓里,鱼姓极冷僻。上次你现身后,我就派人查过鱼姓诸脉,没能发现你的身世。我观你灵气如水,异于常人,想必不是中原人士。” 他心里叹息,可惜,苍天不佑,自己命数有限,来不及继续追查下去。 鱼莲舟闻言,对元本溪有些敬佩,感慨道:“可惜你行将就木,不然,我也想跟你讨教两百招……” 萧铁伞拄伞站在旁边,眉尖紧皱,“有话快说,再敢啰嗦,就别怪我动手了!” 鱼莲舟表情微沉,认真地道:“我来这里,是想给女帝陛下讲个故事,谈笔买卖。既然她染上瘟疫,不便相见,我跟两位交涉,应该也能算数吧?” 萧铁伞目光狠狠一颤,此时才知道,女帝也已病倒。 元本溪有所感应,抬手拍一下萧铁伞的腿,示意他先别着急,继而说道:“当然算数,你可以开始了。” 他的时辰已不多,不敢再跟鱼莲舟消耗下去。 鱼莲舟没有得意忘形,始终站在井边,随时可以逃跑。 “这个故事的起点,得从任天行说起。那还是十六年前……” 寥寥数语,如平地惊雷。 萧元二人闻言,急忙转头对视,都看出对方眼里的震撼之意。 故事一开始,就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那桩旧案。他们隐隐预感到,这个故事或许会颠覆旧有的认知。 “……叶家小姐被杀前,已经生下一子。任天行南下归降我朝时,就带着那个孩子。两朝议和后,我朝如约杀死了他,但是,陛下仁慈,并未杀死那孩子,而是将他抚养成人。” 说到这里,他注视着两人,一板一眼地道:“他的名字,叫任真。” 萧铁伞微怔,意识里对这名字没印象。 元本溪却是勃然色变,险些从小车上跳起来,失声道:“蔡酒诗那个徒弟!” 他记性很好,清晰记得,拍卖会出现的剑圣首徒就叫任真,此人后来还在大朝试上扬名。没想到,任真竟然就是任天行的儿子。 鱼莲舟淡淡一笑,不理会他的激烈反应,继续讲述。 “任天行长着第三只眼,他的儿子当然也不例外。那只天眼,能易容,能隐形,威力无穷。任真长大后,继承了任天行的神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堪称千人千面,手眼通天!” 萧铁伞这下听懂了,表情复杂,“原来他就是绣衣坊主……” 千人千面,手眼通天,本身是两个词,形容某人的手段高超。若非被人刻意道破,常人很难脑洞大开,猜到绣衣坊主真是手里长眼。 鱼莲舟咽口唾沫,笑道:“我朝陛下英明神武,早想到他也会长天眼,所以,顾剑棠南下,被困在金陵后,陛下便派任真李代桃僵,以天眼易容成假剑圣,重回北唐,祸乱你们的朝野!” “你说什么?”萧铁伞闻言,心脏猛然抽搐,踉跄倒退一步,“后来的顾剑棠都是假的?本人早就死了?” 他难以接受这个惊人的真相。 鱼莲舟置若罔闻,看着目光颤抖的元本溪,继续讲这个故事。 手眼通天的故事。 第427章 是又如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个故事看似漫长复杂,娓娓道来,也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从剑圣回宗,剑道内乱,到湘北党争,漕粮被焚,再到春秋破解,儒圣收徒,再到斜谷会战,儒家内乱,再到任真进京,主持朝政,鱼莲舟一气呵成,有条不紊地述说着,渐渐讲到最近的南北国战。 他感慨道:“实话实说,这所有的搅乱行动,并非出自旁人手笔,皆是任真精心策划。陛下相信他的实力,也知道他会替父母报仇,所以作壁上观,没有干涉具体的计划。” 萧元二人噤若寒蝉,心情跌宕起伏。随着故事的进展,他们的脸色愈发难堪。 若非鱼莲舟现身道破,他们至今还蒙在鼓里,绝不敢想象,这一年来,北唐发生的所有大事,几乎都是被任真躲在幕后策划而成。 那个少年明明只有十六岁,却真的是瞒天过海,机关算尽,将连同他们在内的天下人都欺骗了。 以一人乱一国,听起来很宏大,但任真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先乱剑道,再乱儒家,进而血洗京城,顺利达成了这项无比艰难的任务。 鱼莲舟坐回井沿,欣赏着二人的冷峻神情,说道:“在这些事件中,我朝并没插手,只是派人监视着他。不得不说,那只天眼太厉害了,那小家伙的心机,也远远胜过当年的任天行。” 为了防止任真逃逸,武帝专门派袁猫首暗中尾随,全程陪他闯荡这一遭,后来又同时进京。在这期间,任真若想放弃复仇,那么,袁猫首就会将他擒回金陵,无法成功逃脱。 猫首察其形,毒蛊控其命,可谓双管齐下。对于这些,任真是不知道的,但以他的智慧,早就猜得出来,武帝必定在背后藏有杀手锏,防止他脱缰,只是不清楚具体措施罢了。 元本溪听到这里,用力咳嗽数声,说道:“你讲的故事很精彩,丝丝入扣,似乎没有破绽。但在我看来,你主动说这些的动机很矛盾,像是嫁祸蔡酒诗,借我们的手除掉护国功臣。” 话虽这样说,他其实已经相信这个故事。早在湘北案发时,他就曾对女帝说过,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后来,京城一夜流血,乃至前不久的战场疑点,都能印证出天眼的存在。 但他想不通,既然任真是南晋精心培养的奸细,旨在利用他弑君乱政,颠覆北唐,今夜鱼莲舟又为何现身,主动将实情和盘托出? 这明显自相矛盾。 鱼莲舟料有此问,淡然道:“我承认,确实是想借刀杀人,但并非编出故事,诱骗你们杀掉所谓的蔡酒诗。如果你以为,他的目标仅仅是北唐,那就大错特错了。” 元本溪靠着椅背,凝眉沉思,没有插话。 “我们努力隐瞒当年议和的真相,终究还是被他知情,除了对付你们,他最终的复仇对象就是我朝陛下。我们在他体内做了手脚,原以为拿生命作威胁,就能逼他就范,打消他的反叛念头。” 鱼莲舟脸色一黯,想起了不久前阵亡的陈白袍,想起了全部阵亡的北伐主力军。 “然而,他的骨头太硬,超出我们预想,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俯首被操控。莫非你以为,他守卫北唐疆土,是在效忠你们女帝?哼,想多了,他只是在磨炼对付我朝的兵器而已!” 要想对付一座皇朝,最锋利的兵器,自然是另一座皇朝。北唐要是覆灭,天下统一,任真还拿什么跟南晋抗衡? 萧铁伞听懂了,阴阴地道:“养虎为患,被反咬一口,听你这么说,应该是任真已成气候,尾大不掉,你们拿他没辙,于是想挑起北唐内斗,从而坐收渔利!” 鱼莲舟冷哼一声,嘲弄地道:“是又如何?我就不信,明知接下来他会率军叛变,取你们项上人头,你们还敢无动于衷,任由他继续兴风作浪。为了你们自己,也得动手铲除他!” 今夜他现身相见,就是奉武帝旨意,来借刀杀人,利用北唐对付任真。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女帝明知会被利用,为了保命,依然只能乖乖就范,让南晋看这场热闹。 他噘了噘嘴,眼神讽刺,“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北唐最擅长的,不就是诛杀功臣吗?当年是如何对付任天行的,这次再故技重施,用在他儿子身上,还不容易?” 元本溪皱着眉头,寒声道:“就算我们要锄奸,那也是在抵御外敌之后。你们想坐享其成,趁机攻占大唐,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至少在眼前,我们还可以借助任真,剿灭进犯的所有晋军!” 他一动怒,牵扯到肺腑,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北唐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他本以为,幸好在自己陨落之后,还有小师弟值得放心托付,能挺身而出,替陛下守住江山。 谁曾想,到头来,蔡酒诗不仅不是忠心耿耿的股肱重臣,还是当年血案留下的故人之子,深仇不共戴天,势必会叛乱伐武。 力挽狂澜的权臣,成了头号叛党,这真是上天对武唐最大的讽刺。 看着元本溪痛苦的神情,鱼莲舟平静答道:“先生多虑了。我朝陛下万寿无疆,不在意争一时之长短,他已经下旨退兵,把军队尽数调回江南休养。至少在十年之内,大陆再无战事发生。” 说到“万寿无疆”时,他刻意加重语调,挑衅之意极浓。 武帝享有五百年寿元,举世无双,根本没人能威胁到他。无论元本溪萧铁伞这些人有多精明强势,也不过风流一世,短短数十年罢了,不可能永远守护北唐。 来日方长,武帝只要耐心隐忍,靠年轮把北唐群雄拖死,待到青黄不接时,南晋大可以卷土重来,吞并北唐。岁月悠悠,他有的是机会,没必要在意眼前的得失。 即使是任真,也不过是枚棋子,只要无法跟他同寿,他便不会真正将其放在眼里。 元本溪的咳嗽渐渐平复,喘息着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故意撤军,无非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挑起内乱除掉任真。” 鱼莲舟掸了掸尘土,波澜不惊,“是又如何?” 萧铁伞眯眼,摩挲着手里的伞柄,说道:“该如何处置任真,我们自有主张,轮不到敌人指手画脚。你刚才说,要讲个故事,谈笔交易。现在故事讲完了,你还有何话说?”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从长计议,在这里跟鱼莲舟争论,毫无意义。 鱼莲舟微笑说道:“交易的内容很简单。我朝的条件是,你们不能杀死任真,要把他完好无损地交给我。” 第428章 一声叹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鱼莲舟先前讲那个故事,是让萧元二人明白,从他们的切身安全考虑,为了保命,也得尽快铲除任真。 而此时,谈到两朝交易,才真正显露南晋的野心。说穿了,武帝是想让北唐替他活捉任真,而非直接杀死。 任真今非昔比,在北唐扎稳根基,擒住他谈何容易。 他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又有杨玄机和李慕白两大强者护卫,就算是强盛的南晋,也感到棘手。若想不出万全之策,北唐朝廷失手,就会早早逼反任真,后果极其严重。 萧铁伞冷笑一声,嗓音沙哑,“凭什么要接受你的条件?我们大动干戈,不惜代价擒住他,再拱手让你们放走,继续祸害我们一次?”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南晋开口索要活人,居心叵测,没人敢保证,他们不会再把任真放出来,让北唐的心血白流,承受任真更疯狂的报复。纵虎归山,这么低级的错误,北唐不能犯。 鱼莲舟淡淡说道:“你想多了,他的野心昭然若揭,我朝岂敢再启用他?既然是交易,自然互惠互利,你们也可以提条件,比如说,让我治好女帝陛下的瘟病……” 他投放瘟毒的初衷,是想里应外合,配合陈白袍攻克长安。事已至此,完成武帝的命令要紧,只要能活捉任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听到这话,元本溪的苍白脸颊涌起红晕,激动地道:“果然是你!刚才你一现身,我就猜到,井水里被投入病菌,寻常奸细,不可能有如此能耐!” 萧铁伞不假思索,身躯轻颤,眼看就要原地消失,火速动手擒拿鱼莲舟,却被他一眼识破,厉声喝止。 “再敢尝试抓我,休想治好武清仪!” 萧铁伞骤僵,强行收回前踏的脚步,站在原地冷冷盯着他,眼里杀意澎湃。 女帝就是他最大的逆鳞,为了保护她,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辞。鱼莲舟的提议一出口,也就意味着,萧元二人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笔交易。 原先,元本溪还寄希望于任真,传书让他带神医回京除瘟。今夜一番密谈,他既然知晓真相,哪敢再相信任真的下属。毕竟是灭门血仇,任真很可能会趁机弑君。 元本溪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清醒,视线却渐渐开始朦胧。 他的大限要到了。 萧铁伞攥着伞柄,寒声道:“买卖成交,不过,你得立即提供解药!” 鱼莲舟站起身,凛然道:“这是自然。要擒住任真,必须计划周全,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趁着二先生健在,你们还是赶紧商议计策吧!”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小瓶解药,隔空抛给萧铁伞。 这丁点药量,最多只能救治女帝一人,而京城的数百万灾民,依然无药可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萧铁伞只关心女帝,根本不在意旁人死活,厉声警告道:“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你若再敢闯进皇宫一步,这笔交易立即作废!” 他深切感受到,鱼莲舟的道行太可怕。此人既然能投一次毒,完全可以再次设计暗害女帝,防不胜防。等救醒女帝后,他得立即下令,封死宫里所有水井,阻断鱼莲舟的进出。 鱼莲舟是荒族的天命者,获得鲲鱼之力,能在水里蛰伏数月,故而能通过地下暗河,悄然进出皇宫。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随心所欲,出现在任意位置。 毕竟,地下河的出口都是固定的,哪里有水井,他才能从哪里冒出地面。正因受水井限制,他一直没机会暗杀女帝,明知对方的位置,始终不敢冒险行刺。 否则,女帝早死了。 鱼莲舟不置可否,准备跳进井里,忽然一停,转头说道:“对了,我知道任真有处命门,或许能帮你们擒住他。” 萧铁伞板着脸,“说。” “我讲故事时提过,我们在他体内做了手脚,其实是种下某种毒蛊。它平时安静蛰伏,但只要一嗅到菊花的香味,就会立即亢奋发作,令宿主当场晕厥过去。” 萧铁伞一愣,“菊花?” 鱼莲舟不再停留,遁入井底。 外面凄冷,萧铁伞推着小车,送元本溪回屋。 刚一进门,元本溪面色潮红,猝然吐出大口鲜血,瘫软下来。 太医们大惊,连忙将他抬回榻上,猛掐人中,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只剩生命最后的片刻。 他目光开始涣散,看着榻边的萧铁伞,喉结蠕动良久,才艰难说出一句话。 “你后悔过吗……” 萧铁伞表情沧桑,耷拉着头,沉默不言。 这些年,为了辅佐女帝即位,两人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萧铁伞的心意,在于守护爱人,而元本溪,则是想施展才学抱负,指点江山。三人同心协力,纵有千般阻挠,也从未迟疑和退缩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守住皇位,他们抹杀异己,残害忠良,手上沾满鲜血,到后来,他们已经麻木,渐渐忘记了初衷。 直到最近,元本溪病情加剧,回顾这一生时,最后才看清自己,其实只是个阴诡暗算的冷酷谋士,仅此而已。 那些造福社稷的宏愿,那些治国安民的良策,终究没能付诸行动。 皇图霸业转头空。 他后悔了。 所以,当女帝开口恳求他,帮忙谋划让梅琅成为储君时,他选择了沉默。人之将死,他无法挽回当年的过错,却也不能将北唐推进更大的火坑,万劫不复。 那一日,黄昏迟暮,残阳如血。 当他站在城头上,用生命承受敌人的猛攻时,他脑海里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陷害任天行,没有设计杀死高澄,没有屠戮众多忠良,那么如今的北唐,又会是何等光景。 至少,当外敌来犯,他不会这么孤独吧。 今夜,当鱼莲舟道出实情,让他知道任真的身份后,他百感交集,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懊恼,惋惜,以及痛苦,却独独没有仇恨。 自作孽,不可活,他知道,这是上天安排的报应,在他们最需要忠臣良将时,变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在他们陷入绝境时,遇上了当年的苦主。 毒计屠杀满门的人,是他,他又有何颜面仇恨任真? 他的脸颊上,一滴泪珠无声滑落。 可惜,岁月无可回头。 萧铁伞背身,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是问道:“有始应有终,请你教我,如何铲除任真?” 元本溪痛苦闭眼,多少喜怒哀惧,恩怨情仇,尽皆化作一声叹息。 “罢了……” 一代国士,黯然辞世。 第429章 诱任真进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收到求援信的当天,任真率军启程北上,只是,行军速度并不算快,至少没有十万火急的样子。 他先是写传信到巫山,请丹绝牧云动身赶往京城,想办法祛除瘟疫,又传信给清河郡,让崔家押送大量药材进京,趁着这场瘟疫,大赚一笔的同时,加强跟皇宫的联系。 当然,为了能请动牧云,他履行先前约定,将一万虎卫交给牧野,前往秋暝山,跟剑道群雄会合,共赴八百里荒川,平定荒族内斗。 依照原先的计划,本应是他亲自领兵入川,兑现承诺的同时,找机会破解天眼里的毒蛊。然而,京城突发瘟疫,他有求于人,不得不立即履约,等北方平定后,他再进荒川驱蛊。 他不关心女帝死活,但京城数百万民众的性命,他不能坐视不管。 这也是他跟武氏一党的本质区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为人处事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自身利益,然而,在其位谋其政,他不会因为复仇,而视北唐民众的性命如草芥,麻木不仁。 能救到的人,他会尽力去救。 安排好此事后,他又亲自去了趟乌巢城。 在这场国战中,他的职责是运送粮草,既然要回师北上,离开前得再去粮草查验一番。毕竟,晋军两路主力犹在,战事仍在进行,运粮大事不能出差池。 转运使被调回,重任自然落在暗形肩上。对于此人的能力,任真还算比较放心,尤其是如今局势扭转,又得到清河囤粮补充,问题应该不大。 离开乌巢时,他特意带走了梅琅。 跟南晋撕破脸后,他隐约猜得到,武帝会派人揭开他的底细,挑起他跟北唐朝廷的争斗。那么,对于女帝的险恶手段,他就不能不防。 这位琅琊阁主,是她的唯一骨血,换句话说,也是她的一大软肋。虽然还无法确定,梅琅在她心里的地位有多重,只要把他带在身边,任真就能多一张底牌,让女帝多几分顾忌。 不得不说,当初她派梅琅追随任真,这招用心良苦,意在托孤,可惜所托非人。等她从病榻上醒来后,看清任真的真正面目,再想召回梅琅,也已经晚了。 大军不急不缓,往北方进发。 第二日,任真收到山海关急报,北海叛军攻至城下,声势浩大,形势岌岌可危。 第三日,离京城不到五百里,又收到京城的传旨。 女帝命大军驻扎在虎丘,请他进京面圣,商议平叛大计。 接过圣旨后,任真并未立即动身,而是让钦差先去休息,又找杨玄机和李慕白商量。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份圣旨恐怕暗藏杀机。 李慕白是任天行的挚友,又知晓任真的身份和目的,故而,当着他的面,杨玄机无须隐晦,直抒胸臆。 “明知山海关告急,她却不急于派兵援救,而是让大军先停驻,这不合情理。叛军大举南下,都火烧眉毛了,兵来将挡就是,还有什么好商议的?无论怎么看,这道圣旨都别有用心。” 李慕白点头,也认同他的看法,凝重地道:“前车之鉴,千万不能大意。别忘了,当年你父亲就是被诱骗,孤身返回京城,结果掉进巨大陷阱,险些陨落其中!” 说这话时,他偷偷瞥了杨玄机一眼。 任真明白两人的疑虑,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能以身犯险。不过,那毕竟是圣旨,只要没撕破脸皮,我就不能公然违抗,暴露心意。该如何回复,这是个难题。” 三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李慕白开口说道:“不如就说,你在南方负伤,还没痊愈,不宜来回颠簸,就不进京面圣了,直接前往山海关,省下这趟路程。” 任真摇头,“不,如果这样,不仅没法推辞,正好给她提供借口,夺走我的兵权,让我回京养伤。” 李慕白皱眉,“这么说的话,麻烦不止一点,还得考虑清楚,如何名正言顺地拒绝她换帅的旨意。” 杨玄机脸色阴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有太多顾忌。解释太细,欲盖弥彰,反而更容易招致猜忌。索性就回复她,军情紧急,不敢延误,就不去了!” “这……” 杨玄机态度强硬,让李慕白有些无语。 任真沉默一会儿,忧虑地道:“话糙理不糙,事已至此,想不出正当理由,也只能强硬一回。不过,我有点担心,在京城的家业恐怕会遭殃……” 李慕白哑然,“你率兵勤王,这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连整座京城都会落在你手里,还舍不得丁点财产?” 杨玄机若有所思,倒是知道事情并不简单,问道:“我给你的那副图,完工了没?” 任真中毒醒来时,曾向他索要过一副阵图,打算瞒天过海,在长安城里暗布阵道,窃取朱雀阵的气运,为他所用。 两人确定阵图后,任真便飞鸽传书京城,让老王夫妇通知主事的邬道思,在城里又盘下几家赌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举表面是进行生意扩张,实际是用赌坊掩人耳目,悄悄开辟阵道的气眼,跟朱雀阵联结在一起。 任真惦记的,并非是赌坊生意,而是这座阵道。 他沉声道:“之前老王回信说,基础工事已经布置妥当,还差几道画龙点睛之笔,将整个阵道盘活。” 杨玄机干咳一声,答道:“工事都藏在地下,气眼又是借取朱雀阵,只要没启动阵道,按理说,即使赌坊被查抄,应该也不会被察觉。” 李慕白听得云山雾罩。 任真依然不放心,“李代桃僵,那东西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大意不得,必须想办法确认一番。” 杨玄机听得出来,任真是在着手布局未来的事,凝眉说道:“要不然,咱们分头行事,我进京城潜伏一段时间,亲自监督阵道完工,如何?” 那阵图是他亲手所绘,由他去查验,再合适不过。 任真不置可否,存有顾虑,“在明面上,朱雀阵没被毁,萧铁伞依然太强大,以你的八境修为进城,恐怕会被他察觉到。” 杨玄机闻言,冷笑一声,“你是在高估萧铁伞,还是低估我的道行?真以为他握着阵眼,就天下无敌?” 听他的口气,显然有信心瞒过萧铁伞的眼睛。 任真将信将疑,李慕白却泛起笑容,说道:“贤侄放心吧!杨先生神通广大,有的是手段避开朱雀阵。” 他似乎比杨玄机还有信心。 任真见状,便不再迟疑,点头道:“好,那就劳烦你走一趟。另外,你帮我带个口信,让老王夫妇想办法,把邬道思送到龙城。” 邬道思出身北海,这次要想摆平叛军,此人还会派上用场。 杨玄机转头,面对李慕白,沙哑地道:“他的安全,倚仗巨子出手保护。当日在桃山,我欠你一个人情,心里始终记着,今日这算第二个。” 李慕白拍着他的肩膀,爽快笑道:“兄弟,咱们之间,说人情就见外了。难得进京城,不妨多走走逛逛,就当是……故地重游吧!” 听着这古怪的话语,杨玄机神色微僵,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去。 任真也觉得别扭,问道:“李叔,你俩交情很深吗?” 李慕白略微沉吟,幽幽地道:“曾经很深……” 第430章 海棠依旧否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那名传旨的内监随后离开,走时仍是一个人。 任真拒绝了女帝的召见,率军继续北上。晌午时分,大军在虎丘数十里外停歇。 九月秋高气爽,山坡长着不少野桂树,枝繁花盛,从远处望去,金黄一片,煞是美丽。馥郁的香气弥漫原野,沁人心脾。 众军野炊的功夫,任真坐在树荫下,沉浸在花香里,闭目养神。他选在此地歇脚,并非随意安排,而是早就跟某人约好。 某一刻,他右腕间的鲜红剑镯鸣颤,感知到熟悉的气息,跃跃欲试,有离他而去的冲动。 自六合剑成后,便被他一分为二,虽然认他为主,但大多时候,这一片并未跟随于他,常伴在女主人身边。 任真也感应到了,站起身,凝眸望向远方。 一骑从苍茫原野赶来,飒飒秋风里,那袭白衣飘舞。 任真心潮如水,眼眸里倒映出明媚容颜,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嗖地一声,那只剑镯先按捺不住,激射而出,缠绕到女主人的白净玉腕间,嗡鸣不止,俨然比男主还兴奋。 海棠落地,静静注视着桂树下,眼神明暗交杂,一笑生花。 任真痴痴看着她,触景生情,脉脉吟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海棠依旧否?” 海棠微微垂首,干咳一声,纵横江湖的她,虽然不适应文人的风雅情调,嘴角还是噙着迷人弧度。 “你的伤好了没?” 她脚步轻移,走到任真面前,轻盈捏住他的手腕。 紧接着,她的蛾眉皱起来,“比我感知得还糟糕。” 他跟无心那场死战,遭受的创伤非常惨重,而且,他苏醒以后,顾不上歇息,就强撑着精神,趁机夺取兵权,致使伤情雪上加霜。未来数月之内,他不可能痊愈。 任真抬手,捻起飘落她肩头的桂花瓣,微笑道:“问题不大,多静养些时日就好。有你在我身边,接下来的日子里,应该不需要我再出手了。” 海棠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一别数月,她潜心苦修,修为突飞猛进。毕竟是昔日剑圣,此时她虽未正式晋入七境,战力也足以碾压大多数七境。 有此佳人相伴,夫复何求? 海棠诊脉完毕,没有收回玉手,很自然地滑到任真左手里,十指相扣。 “这段时间,京城发生很多事……” 桂树下,两人并肩而立,望着停在远处那匹骏马,低声交谈。 马尾拴着一颗头颅,赫然是陈庆之的首级。 海棠把最近的见闻详细讲了一遍。杀死陈庆之前后,她没有躲藏起来,而是替任真四处搜集消息,尽可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 任真凝眉听着,眸光闪烁不定。 “萧铁伞离开过,这点我不意外,他应该是去陇西调兵,解白袍之局。元本溪病逝,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没能死在我手里,算是便宜了他!” 他的三大仇敌,女帝、国士、铁伞,三者已有其一病逝,自此少了一大患。 “你说在最关键时刻,率军出城迎战的是梁王,这也算一大变数。趁乱染指京城防卫,以我对武九思的了解,他似乎没有这么高明的见识和胆魄吧?” 海棠睫毛微颤,想起一事,补充道:“双方交战时,我就在远处监视动静。当时军中有名老者,道法古怪罕见,力挫陈白袍,至少是在七境巅峰,绝不容小觑!” 二十年前,廖如神纵横北方时,她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对江湖事一无所知,后来春秋落幕,廖如神就被囚禁在西陵,销声匿迹。 两人的巅峰错开,是不同时代的人物,她即使听过他的名头,也不可能认识对方。 任真感到诧异,问道:“七境巅峰,当世凤毛麟角,还有你不认识的强者?” 海棠摇头。 “你描述下他的相貌打扮,或许,我脑海里有此人资料。” “他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长相没有奇特之处,对了,他穿的那件长袍很古怪,上面星星点点,似乎是副棋盘……” 听到这里,任真眼眸豁亮。 在斜谷会战时,他曾见廖如神穿过这件长袍,印象极深,故而他一听她的描述,就猜出了廖如神的身份。 “原来是那老家伙。我以前跟你提过,上次之所以去桃山,就是想把他放出来。斜谷会战后,他跟我们分道扬镳,想不到,他一直躲在梁王府里。” 海棠闻言,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他一出手就是棋枰十九道,原来是棋绝廖如神。我看他神意饱满,离破境不远了,你得小心提防!” 任真嗯了一声,答道:“我把他放出来,目的是让他助我乱局,既然他辅佐梁王,想浑水摸鱼,觊觎那座龙椅,恐怕跟咱们亦敌亦友,的确得多留个心眼。” 新国士已死,老国士入局,眼前还无法确定,这对任真来说,是不是桩好事。好在幸亏海棠提前察觉,给他提了个醒,不致被蒙在鼓里。 海棠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任真拉着她的手,走出树荫,“先去龙城,迎战北海叛军。只靠这支兵马,是远远不够的,我得想办法把叛军收服。” 夏侯淳的主力,毕竟是朝廷正规军,如今虽然被他控制,却无法判断,众军是否愿意追随他,杀回京师夺取皇位。 所以,他打算收服北海叛军,将两者融合在一起,成分杂糅后,叛军势必愿意造反,再把这些人拉下水,就容易多了。 海棠点头,理着精心编制的小辫,轻声道:“嗯,都听你的。” 两人走向军伍。 这时,副将唐逆纵马而来,躬身送上急报。 “侯爷,大事不妙,据兵部传来的消息,不止是北海,其他州郡也纷纷响应,揭竿而起,都朝京城杀来!” 任真神情骤变,接过军报一看,不由倒吸冷气。 我勒个去,义军共有一十六路,遍布北唐各地,如星火燎原。他们见北海带头起事,也都从四面八方杀来,根本无法招架! 这是真正的举世伐武。 当日邬道思的檄文,果然奏效了。 第431章 后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光是北海叛军,就足够朝廷应付,如今又冒出另外十五路,来自四面八方,浩浩荡荡,看来,武氏皇朝真的气数已尽。 副将唐逆躬身,问道:“侯爷,您打算如何应对?” 兵部发来的文书,除了介绍危急局势以外,末尾还有女帝的朱批,意思是让任真的大军驻守京城,迎战八方来敌。 又想让他留下来。 他收起军报,瞥了唐逆一眼,转而望向东北方,“我想听听唐将军的高见。” 他接手这支兵马,才不过数日,对麾下将领都不熟悉,虽然已排除夏侯淳的旧部,也还没摸清军心。唐逆却不然,他随这支兵马征战多年,在军中积攒下威望,极受将士们爱戴。 此人的意见很重要。得到他的支持,接下来任真颁布军令时,就不必存有顾忌,担心众军抗命不满。 唐逆微微沉吟,也不拘谨,率性答道:“末将以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侯爷不必受朝廷干扰,应当站在自身立场上,作出最合适的决断。” 显然,这话里有话。 任真不由转过身,跟他对视,有些诧异,“不受朝廷干扰……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留在京城?” 唐逆颔首,沉声答道:“我想,凭侯爷的战略眼光,肯定能看得出,十六路叛军看似浩荡,实则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之所以敢举兵,最重要的信心源头,还是来自北海。” 他性情耿直,说出这话,倒不是在溜须拍马。经过邙山伏击战后,他跟众多将领一样,都对任真的胆略气魄折服。如此奇谋妙计,力挫陈白袍,怎可能是夏侯淳那怂包想出来的! 他看着任真,继续说道:“擒贼先擒王,只要先把挑头的北海旧皇族镇压下去,其他叛军丧失领袖,军心涣散,不足为虑,到时再各个击破便是。” 任真不置可否,默默思忖着。 这场叛乱的首倡者,自然是北海无疑。出师须有名,十六路义军讨武,打的旗号就是光复高唐,迎立明君,至少在名义上,他们都拥护北海高家。 唐逆说得没错,北海声势最大,只要把这支叛军荡平,剩下的都是癣疥之疾,自会土崩瓦解。 任真打定主意,说道:“将军所言,深合我意。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启程北上吧!” 这时,唐逆忽然皱眉,生出迟疑,“但是问题在于,时间能否来得及。就怕北海还没平定,其他十五路势不可挡,先一步攻上长安城头,令皇朝覆灭……” 任真暗笑,腹诽道,你放心,有我在,时间肯定来不及,我本来就没打算替那女人守皇位,正好借十六路义军之手,攻克长安,我再回师京城,摘走胜利的果实。 他嘴上却说道:“你放心,轻重缓急,朝廷分得清楚,肯定会立即将南线大军调回,弹指之间,他们就能荡平那群反贼!” 他只是随口说说,敷衍唐逆而已,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说错。南晋正在撤兵回朝,敬侯和血侯两路大军,真的就要回来了。 后面发生的变数,超出他此时的预想。 唐逆见状,不再有顾虑,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去传令!” …… …… 两日后,任真率军抵达龙城。 从长安往北,到北海之间,有两座最大的关隘,分别是山海关和龙城。山海关位置更靠北,首当其冲,虽然有夏侯淳的亲军火速驰援,在鏖战一昼夜后,最终还是无力抵抗,被浩大的叛军攻破。 山海关失守,最艰巨的御敌使命,落在了龙城城头。此地若再沦陷,叛军将长驱直入,杀进长安城,北唐朝廷也就大势已去。 任真一进城,就亲自巡视城防,布置各处城防,命令全军做好持久战准备。 然后,他又回到帅府,听取关于北海的情况。 据山海关的败兵汇报,北海叛军竟多达三十万人,远远超过任真的兵力。不过,好消息是,叛军士兵的战斗力不强,缺乏战斗素养,基本只能采用人海战术,靠人数硬拼。 对于这个情况,任真心知肚明。高家蓄养的精锐私军,人数绝不可能太多,叛军之所以兵多将广,其实是因为招募了大量的流亡难民,解决他们的温饱,才形成如今的规模。 而这群难民,大多数又是在任真授意下,领了赶路口粮,才顺利逃到北海的。任真的初衷很单纯,不忍见饿殍遍野,于是顺手指条糊口的生路。 他清楚,攻心为上,要击溃叛军的攻势,其实不用太复杂,只需抓住他们的软肋,瓦解军心即可。 无论国战,还是内乱,粮食始终是决定今年北唐国运的命脉。 接下来,他又了解到一些更具体的情况。 叛军的主帅,叫高士诚,是以前的北海太守,同时也是高家的当代家主。此人虽身份煊赫,名气却不显,这源于他一直韬光养晦,深居不出,避开世人的视线。 直到今年,两朝全面开战,他察觉到战机降临,才崭露野心,亲率大军南下,屡战屡胜,势不可挡。此人的武力和智谋,俱是当世一流,不容小觑。 在高士诚麾下,有不少猛将,被封作五虎八骠,听起来威风凛凛。其中三位,这一路上的战功最卓著。 有名精瘦老者,叫魏君子,据说是三先生魏铮当年的义兄。 有名中年书生,叫杨靖,此人打扮儒雅随和,上阵杀敌时,却是彪悍异常,令人胆寒。 还有名独臂大汉,叫郭康,手持一柄开山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冲锋陷阵,流露着悍不畏死的拼劲。 汇报军情的那名将领,明显是被这群人杀破胆,描述地绘声绘色,任真却是哭笑不得。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妙不可言。他在荒原上遇到的牛家村老少,如今成了叛军主力,杨靖和郭康,竟跟他在龙城相会。 大争之世,何以自处?当时,任真曾告诉杨靖,要从自身处境出发,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今非昔比,双方各为其主,对方已不再是卑微的难民,即使正面相见,从自身立场出发,他们恐怕也不肯相认。 想起那日的情形,任真心意微动,起身从行囊里翻出一块玉佩。 这是临分别前,杨靖执意赠送的,他曾信誓旦旦地说,日后万一兵戎相见,他会知恩图报,退避三舍,不敢跟任真为敌。(第333章) 如今一语成谶,也不知道,此人是否言而有信。 第432章 真君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反正是随手得到的信物,他原本就不抱希望,便谈不上失望,又何妨一试。 他派人把范东流叫来。 当日,为了平息难民暴乱,他带着范东流勇闯难民潮,除了他之外,只有小范公子认识杨靖。让此人去联系对方,再合适不过,而且,他一直有意栽培范东流,交派任务也算是种历练。 未几时,范东流赶到。 任真屏退左右,将玉佩递给这位其实比他年长的才俊,说道:“运粮南下时,你肯随我平息暴乱,颇有胆色,我很欣赏你这点。今日又有个类似的任务,我想派你去执行,你可敢独闯敌营?” 听到独闯敌营这个词,范东流神色微凛,谨慎问道:“军令如山,属下自当遵从,只是不知,具体是何任务?” 任真微笑颔首,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他见过不少,基本都是绣花枕头,贪生怕死,不堪重任。像范东流这样,临危不惧,能有服从命令的军人意识,已经很难得。 “当时带头抢粮的,是三名修行者,其中有个中年书生,叫杨靖,如今就在叛军里当副将。他曾对我许诺,日后必报赠粮之恩。你想办法混进敌营,凭此信物,去把他请来。” 范东流恍然,他对外柔内狠的杨靖印象很深,迅速记起此人。 他收好玉佩,毫不犹豫推辞,领命而去。 任真对他愈发赏识,等他离开后,又看向沉默而坐的海棠,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海棠看在眼里,于是站起身,淡淡地道:“有事直说就是。闷在城里太无趣,我正好想出去走走,你不会打算把我当家眷对待吧?” 昔日的剑圣出手,当然比其他人稳妥。如今的伴侣出手,还有人比她更可靠吗? 任真讪讪一笑,知道自己的意图被识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不算大事。我有点不放心,要不,你这个未来的师母,替我暗中保护范东流一趟?” 范东流是栋梁之才,历练归历练,他不想看到此人出事,栽在叛军手里。日后,小高攀登基后,还得倚仗范东流这样的忠臣辅政,他要提早物色合适人选。 海棠雷厉风行,没有搭腔,径直走向屋外。 嘴角噙着笑意。 两人离开时,天色已黑。 约莫半夜二更时分,范东流回城。 他幸不辱命,悄悄将杨靖带到任真面前。海棠随后返回,默默陪在任真身边。 杨靖取下黑斗篷,凝眸确认任真的面容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谦恭地行礼。 “一别数月,不想今日能跟恩公重逢。您的救命之恩,杨某没齿难忘,岂敢食言,这次必定竭力报答,听从您的吩咐!” 说罢,他一揖及地,郑重至极。 故人重逢,任真也有些欢喜,连忙将杨靖托起。 他内心欣慰,杨靖言出必践,让他看到希望。看来,北唐并未彻底道德沦丧,不可救药,仍存在正直信义之辈,只是埋没于市井间,郁郁不得志而已。 他请杨靖坐下,微笑说道:“先生言重了。你若想保命,只需弃难民而去便是,又哪轮得到我来救命?你心存仁义,不忍舍弃父老乡亲,这是善举,我理应尽些绵薄之力。” 听起来是客套话,却也是他的肺腑之言。能在颠沛流离之际,帮扶弱者,相濡以沫,杨靖的品行毋庸置疑。今夜冒着通敌的罪名,赶来相见,更足以印证这点。 杨靖笑容依旧和蔼,如沐春风,只是,他额头上多出一道伤痕,明显沧桑许多。 “我偷偷出营,不敢耽误太久,就没法跟恩公彻夜叙旧了。不过您放心,杨某说话算数,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就是,我跟郭康绝对帮您办到!” 任真会意,神情专注,真诚地道:“好,我就不兜弯子了。当初分别前,你说愿意退避三舍,不跟我为敌,其实我也不想跟故人兵戎相见,不如这样,你们暂退五十里,双方休战半月,如何?” 杨靖闻言,目光微凝。 赶来的路上,他就在猜测,本以为任真会劝他率军投降,或者充当内应,攻陷北海叛军。却没想到,任真并未得寸进尺,只是让他兑现承诺这么简单。 他沉默一会儿,抬头说道:“义军的情况,您应该清楚,我和郭康都是副将,虽掌握部分亲信兵力,仍要听从高士诚差遣。退兵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但需要一些时间。” 当初,他鼓动难民潮前往北海,谋到吃军粮的生路,的确在难民心中建立起极高威望,忠心追随者不少。 然而,一切的基础都是粮食,北海高家是供粮的地主,难民们是手下混饭的长工,不可能真的抛下饭碗,再跟杨靖投靠昏暗的朝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说,杨靖虽有心报恩,其实也很难办,只能智取,不敢贸然背叛高士诚。 任真知道他的苦衷,说道:“这倒无妨,明日两军交战,我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和郭大哥的部下不要争当先锋,以免伤亡。到时,义军大败而归,你再趁机谏言,请求退兵休整就是。” 对于守住龙城,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他手里的是朝廷正规军,经历过国战的考验,战斗力强悍。 六百架连弩齐射,连陈白袍都招架不住,更何况一群乌合之众。 杨靖心思机敏,一听就懂,皱眉说道:“这样最好不过,只要你们能重挫我军,高士诚必会胆怯。为了谨慎起见,我劝他退兵观望,等候其他义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他看着任真,表情没有放松,沉声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拖不了多久,迟早会有大决战。况且,这次共有十六路义军起事,恩公要替朝廷守护江山,疲于应付,根本不能耽搁时间。” 他不清楚任真的真实立场,以为恩公是大忠臣,想凭一己之力,平定全部叛乱,守住武唐皇朝。 任真微微一笑,对他的忧虑毫不在意,“这些都好说,我自有计较。你只需要保证,能拖住高士诚,半月之内不再攻城,就是对我莫大的帮助!” 第433章 还不能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半个月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平定北海叛乱。对他而言,动用武力剿灭叛军,绝非最好的选择。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支庞大军队是由难民聚集而成,他们流离失所,被迫投奔北海,实属无奈之举。要对这群人大举杀戮,他于心不忍。 他既然把难民引上起义的道路,就得为他们着想,以和平方式化解大规模的战争。所以,必须先暂时停战。 杨靖不再犹豫,当即应允,“好!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兑现承诺,为您拖够时间!” 任真肃然起敬,站起来朝他作揖行礼,“如此就有劳了,我先替数十万将士谢谢你!” 杨靖不明所以,跟着起身,有些局促,“您这是……” 任真笑而不语。 慎重起见,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杨靖,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让此人退兵停战,也是相对稳妥的选择,不必担心对方使诈。 杨靖见状,便不追问下去,却也没告辞,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难得江湖重逢,在下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恩公听。” 说这话时,他用余光瞥向旁边的海棠,显然是在暗示任真,应该屏退左右。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先生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杨靖表情庄重,沉声道:“初次相遇时,我曾请教过,您要走的路是什么,当时您闭口不谈。那时虽有外患,好在皇朝内部尚稳,您的处境也算安定,我不便多说什么。 时过境迁,如今却大有不同。群雄并起,举世伐武,朝廷已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朝夕之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试想,一旦京城被攻破,皇朝不复,以后您将如何自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任真的脸色。 “当然,您别误会,我并非想游说您倒戈,更不敢质疑您的军事才能,我只是认为,武氏已丧失民心,八方皆敌,您也该给自己留条退路,没必要死心塌地,在那女人身上孤注一掷。” 他单纯地以为,任真情愿替女帝卖命,跟武唐皇朝共存亡。 任真眨了眨眼,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杨靖没从这话里判断出情绪,索性开门见山,“我想说,您手里握有大军,就占据主动权,不必把立场表露太明确,得罪其他势力。您可以坐观风生水起,进可攻,退可……” 说到进时,他手指向北,说出退后,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右手用力一顿,指向南方。 任真听懂了,眉尖一挑,“让我也谋反?” 杨靖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纵观全局,从兵力分布来看,您算是第十七路。” 讨武义军共有十六路,只要任真愿意,当然可以成为第十七路。 任真坐回主位,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靖以为他在犹豫,趁机鼓动道:“自立门户,绝对胜过寄人篱下。您替朝廷出生入死,即使大功告成,最后又能收获什么?无非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 但是,如果您选择静观其变,跟北海义军对峙不动,坐视群雄逐鹿中原,颠覆武唐皇朝,那么,您将会成为一方诸侯,而且是实力最强的那位! 反过来说,如果朝廷使出雷霆手段,将南方大军尽数调回,就算能平定众多义军,您也不必担心朝廷问罪,毕竟,是你挡住了最凶猛的北海一路,不仅无过,而且有功,岂非万全之策?” 这些道理,任真心里透亮,只是没表露出来而已。难得杨靖有这份心,想替他出谋划策,找到最明智稳妥的选择。 他抬头看着杨靖,问道:“在你眼里,怎样才是对北唐最好的局面?为了一己私利,任由群雄割据,重回春秋乱世,民不聊生,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 杨靖顿时语塞。 任真继续说道:“你心里想的,只是救眼前的难民,有没有想过,得救整个北唐?我要是采纳你的建议,冷眼旁观,令天下大乱,那么,我跟你们要讨伐的武氏并无区别。” 杨靖缓过神来,凛然答道:“不,恩公以苍生为念,这便从根本上胜过那妇人。我们起兵伐武,是要另立明主,您能这么想,必然是最佳人选,我愿拥您为君王!” 说罢,他跪倒在任真面前,姿态虔诚。 任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起来吧!心意我领了,但我不需要你的效忠。我有自己的判断,不会走你提供的这条路。”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从不以大侠自居,但心中未尝不是侠义长存。 他想废黜女帝不假,不想北唐大乱也是真。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必煞费苦心,直接率军起义就是了。他要保住北唐,竭力避免乱世形成,就得先平定叛军,过后再杀回京城勤王。 他不会作壁上观,唯恐不乱。他的初衷决定了,接下来停战的半个月里,他的目标并非南方的京城,而是这路叛军的巢穴——北海。 他陈白袍能想得出奇袭,我任真难道就想不出来? 只要他轻兵偷袭,直捣黄龙,捣毁北海老巢,此地的叛军就丧失根基。粮草断绝后,叛军会不战自乱,难民们失去了从军动力,只能乖乖投降。 兵贵神速,他的行动要快。 见自己的提议被否决,杨靖神色一黯,起身说道:“既然您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多嘴了。您放心,我这就回营,跟郭康合计退兵的事!” 说罢,他行礼告辞。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直沉默的海棠开口,轻声说道:“其实,他的建议不无道理,你没必要插手叛军的事。” 她看得出来,任真率军迎战北海叛军,并不是在演戏,而是要动真格的。与其拼得两败俱伤,还不如虚与委蛇,成为一方诸侯。 任真面带苦笑,摇头道:“你不明白,想拥立新君,也得名正言顺才行。把武清仪杀死,皇位就只能落在高家身上。北海这一趟,我不得不去。” 他眼眸微眯,寒光绽放,“北海蛰伏多年,以龙兴之地自居,始终是朝廷的心病,不敢拿他们开刀。这次我亲自去,一定要恩威并用,根治这块顽疾!” 海棠若有所思,问道:“听你的意思,皇帝人选有着落了?” 任真点头,在她面前毫无隐瞒,“是襄王高澄的遗腹子,如今还在秋暝山。我要派人把他接来,再带去北海,让这北唐天下认主!” 第434章 空手套白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靖离开后,任真便通知李慕白,派墨家强者回秋暝山,火速将小不起接来。 安排妥当,已是深夜,他身心俱疲,匆匆洗漱完毕,准备入睡,迎接明天的两军对阵。 然而,门房忽然通禀,有客人来访,令他的睡意顿时全无。 那名帖上只写了一个字,庸。 平庸的庸,当然也是庸王的庸。 任真心思敏捷,联想到这一层,询问来者的样貌打扮。门房说天黑看不太真切,不过,是个很肥胖的中年男子。 任真心神骤紧,果然是高瞻。他本想避而不见,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改了主意,会会这位不速之客。 昔日雍容富贵的庸王,如今已成为朝廷重犯,四处流窜,按理说不敢轻易暴露,出现在官军视线里。他既然冒着被擒的危险,夤夜造访,必有要事相商。 刚才杨靖说得对,身处乱世,没必要泾渭分明,把立场定得太死,与其将高瞻拒于门外,还不如客气相迎,权当交个朋友,少个敌人,给自己留条后路。 高瞻被请进大堂里。 为了隐藏行踪,他独自而来,穿着件糙布大褂,头戴斗笠,风尘仆仆。若非遇见旧相识,恐怕没人会相信,这就是那位在京城位极人臣的亲王。 摘下斗笠后,他拱手行礼,打量着任真的面容,温声道:“久闻君侯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咱们竟是在偏远的龙城相会。” 任真请他落座,淡淡说道:“王爷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或许早就清楚,我造访过你的云烟坊。所以,今夜算不上初次见面。” 他对表面忠厚的奸诈之人素无好感,此时不温不火,并没表露出太多热情。 顾海棠坐在高瞻对面,却是暗暗戒备,如临大敌。以她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高瞻返璞归真,已超凡脱俗,晋入八境之列。 大宗师降临,对任真的安全是巨大威胁。 高瞻满面春风,笑容和蔼,答道:“侯爷谬赞。上次的事,我确实知情,所以我得承你的人情。多亏你派人刺那一剑,又在朝堂挺身而出,助我脱离樊笼。” 这说的都是旧事。实际上,他之所以敢现身,正是因为在离京前,长子高基替他告病还乡,差点被女帝驳回,关键时刻,多亏任真出面说情,才放他们父子逃出生天。 当时,任真虽出言求情,却也暗暗警示高基,他已洞察南溪山的底细,没被蒙在鼓里。如此情形,依然放虎归山,足以说明,他并非真心效忠朝廷。(第232章) 基于这点,高瞻睿智地判断出,任真也有不臣之心,两人应该有共同的目标,可以发展为盟友或同党。退一步说,即使任真拒绝结盟,也不至于跟他这位大宗师翻脸动武。 在逃出京城的路上,他曾教育过儿子,举世伐武的关键,不在于谁来振臂一呼,而是如何控制军队,让朝廷里掌兵的权臣倒向自己。(第238章) 如今,举世伐武的大戏已然拉开,平叛的兵权落在任真手里,他的戏份至关重要。 高瞻清醒地意识到,只要把任真说服,争取收为己用,那么,北唐唾手可得,无人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才冒险登门,凭三寸不烂之舌,亲自来当说客。 任真见他谈笑自若,看不出丝毫愤恨的情绪,不免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恨我。毕竟,我不仅派人行刺于你,还揭开云烟茶的秘密,毁掉了你苦心酝酿的计划。” 高瞻闻言,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你技高一筹,能破解云烟茶蛊,我没什么好记恨的。更何况,我的属下失手,令你险些丧命,我也深感愧疚,如此一来一回,咱们正好两清。” 言语间轻描淡写,并不意味着,能真的一笑相泯。 任真点头,“这么说来,咱们之间再无恩怨。你现在是通缉要犯,今夜主动跑到我面前,应该不是来跟我算这些旧账吧?” “当然不是,”高瞻不想兜弯子,坦然说道:“我来见你,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裂土分疆、世袭封王的机会。” 任真愕然,对这答案始料未及。海棠盯着高瞻,也露出疑惑之色。 高瞻解释道:“你肯定已收到军报,北方各州郡纷纷起义,高举讨武大旗,一齐杀向长安。伐武浪潮波澜壮阔,摧枯拉朽,朝廷主力却还在南方征战,根本无力抵抗。” 他轻捋胡须,眼神里充满信心,“仅凭你这一路兵马,独木难支,怎可能挡得住足足十六路义军?武清仪大势已去,皇位必会重归我们高家。蔡侯爷,难道你想为那毒妇殉葬吗?” 他胸有成竹,神采飞扬,俨然一副宰执天下的气派。 任真反应极快,说道:“我听懂了,你是来劝降的,想拿十六路叛军威慑我,让我投入你们高家的麾下?” 高瞻微笑点头,下巴赘肉抖动,小眼眯成一线,“侯爷果然聪慧至极,一语中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负隅顽抗,替他人卖命,还不如弃暗投明,为自己抢下开国首功!” 任真沉默不语。 “你得明白,义军势不可挡,志在必得。等到大局已定,你再想归顺,恐怕就晚了。而现在,只要你肯起义,为朝臣作表率,我承诺,到时会封你为一字并肩王,世袭罔替!” 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把自己当做未来的皇帝,提前许下封赏。 任真看着他,问道:“如果我没记错,叛军的主帅是高士诚,北海高家拥戴的人是他,并不是你,对吧?” 短短一问,深中肯綮。 高瞻坐在这里高谈阔论,看似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实际上,他手里只有三万兵马,少得可怜,还是从王桀手里抢来的。还没成气候,就想给任真画饼充饥,空手套走二十万精锐。 他的胃口不小,然而,任真岂是泛泛之辈? 见自己的意图被识破,高瞻从容不迫,冷笑道:“高士诚?他算什么货色,也配当大唐之主!你信不信,就算十个高士诚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任真默不作声,一脸不信。 气氛顿时尴尬。 第435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高瞻干咳一声,皮笑肉不笑,“高士诚之所以起义成功,麾下统领三十万军队,凭的是什么?是因为他有雄才大略,还是说他誉满四海,众望所归?” 任真没有搭腔,等着他的下文。 高瞻侧身而坐,不屑地道:“都不是,他暂时得势,仅仅因为他是北海高家的家主罢了!就算没有他高士诚,那些老祖宗推举别人上位,照样能起事,形成如今的局面。” 任真淡淡地道:“不错,在大唐国民眼里,具体由谁站出来带头,登高一呼,本身并不重要,只要那人是北海皇族即可。但问题在于,你不是北海之主,手里没兵,就没有号召力。” 言外之意,哪怕高士诚是个废物,只要他是家主,仅凭这一点,就远比你强,你不服也不行。 高瞻眯着眼眸,阴阴地道:“我尊为亲王,是先帝的胞弟,血脉最正统尊贵,难道会比不上老家的一条看门狗?你信不信,只要我杀死高士诚,取而代之,各路义军只会更拥戴我!” 任真眨了眨眼,心里嘀咕道:“这点我信。可惜你想不到,你大哥高澄还遗留骨血在世,他要是站出来,比你更得人心……” 高瞻见他还在沉默,沉声道:“你不信也无所谓,我来找你谈判,手上岂会没有资本?待会离开后,我就会率领亲军,连夜突袭北海军,攻其不备,杀死高士诚!” “亲军?”任真不由一愣。 陇西遭遇战发生在短短数日前,他还不知道,高瞻不仅吞并了王桀的幽州卫,更是趁萧铁伞率军回京后,又攻占陇西,掳获大量物资,实力再次增强。 此时,高瞻本人出现在龙城,就说明那支兵马也来到北方,正暗中蛰伏着,虎视眈眈。 高瞻淡漠地道:“我会证明我的实力,取代高士诚,成为十六路义军的新盟主。到时候,我统帅雄兵,兵临城下,你再战败投降,就不会有今夜这样的封王良机了!” 他确实打算待会偷袭北海军,不过,他心里没有绝对的把握,毕竟双方兵力差距太明显,一旦战局焦灼,他未必能杀死高士诚。 因此,他决定先来游说任真,指望能收为己用,用龙城守军去攻打北海军,夺取高士诚的盟主地位。 然而,任真不冷不热,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怒之下,他才决定道出计划,算是对任真下达最后通牒。 听到这番话,任真默默坐在主位上,没有表态,思绪则在疾速运转。 高瞻半路杀出,想夺走北海兵权,这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才已跟杨靖约定好,等明日两军大战后,让杨靖说服高士诚,退兵休养半月。 高瞻即将夜袭北海军,天亮以后,北海军落在谁手里,还尚未可知。高瞻奸诈狡猾,实力远胜高士诚,如果让他得逞,杨靖是否还能说动他,就会成为巨大变数。如此一来,偷袭北海的计划也将受到影响, 这个高瞻,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知道,你并非真心效忠朝廷,想拥兵自立,当一方诸侯。但是,你要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子民只拥戴我们高家!” 高瞻声色俱厉,振声道:“顺我者昌,今日你若不降,日后必无你立足之地!” 以势相迫,以爵相诱,他这套威逼利诱的说辞,应该能恫吓住不少心志不坚的对手。可惜,他遇到的是任真,压根就不吃他这一套。 任真很快拿定主意,脸上泛起玩味的笑容,“我听你的话意,似乎你很有信心打赢这场战争?败的人一定是我?” “这是当然!”高瞻毫不犹豫,义正言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武清仪昏庸无道,已尽失民心,我们是正义之师,要推翻武家,还政高唐,此乃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任真冷笑道:“少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很有本事?我还真不信,只要由我坐镇龙城,你能再前进一步!” 前世他很喜欢一句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恰好今日,他驻守的也叫龙城,一夫当关,他倒要看看,自己发起狠来,还有谁能叩开这座雄关! 高瞻脸色骤变,寒声道:“这么说,你是决心要跟我为敌?” “废话!” 高瞻勃然起身,怒极反笑,“好,好!既然你妄自尊大,那咱们走着瞧!” 他气冲冲拂袖,准备扬长而去。 这时候,任真也站起身,戏谑道:“走着瞧?谁说让你走了?” 他右手轻抬,腕上六合剑绽放而出,落在掌间。 他已想好,让高瞻掌控北海军,日后只会更难对付,非要选择对手的话,他还是希望由高士诚来对阵。 既然如此,今夜高瞻主动送上门,那就趁天地人和,将其一举杀死,免得养虎为患,让他发展成气候。 海棠一直陪坐在旁边,跟任真心意相通,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她便纵身而起,弹射到门口,堵住了高瞻的退路。 两人一前一后,双剑合璧,要斗跻身八境的高瞻! 高瞻眯眼,摩挲着发白的指节,轻笑道:“凭你们俩,就想留住我?” 海棠是准七境,任真刚入六境,从境界上看,高瞻确实有资本看轻他们。况且,八境的生命力极顽强,即使是同境对决,都难以阻止对方,更别说跨境挑战。 八境随心所欲,这也是高瞻敢孤身前来的底气。 这句嘲讽刚说出口,他脸上笑容陡然凝固。 门外的夜色里,一名黑衣男子悄然走出,满头银发随风飘舞。 “李慕白,你真要拦我?” 高瞻攥着拳头,眼角开始抽搐起来。 非攻墨守,李慕白的坚韧防御举世无双,此人若拼尽全力,封堵住退路,那么,他未必能冲杀出去。 在现身之前,他曾派人探察过任真军中的情况,知道杨玄机已离开,只剩一名大宗师蛰伏,才敢冒险来见。 只是他没想到,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曾经放走他的蔡酒诗,竟然真敢跟他硬拼。 李慕白站在门口,没有答话,宛如一座黑塔。背后夜风呼啸,他的衣衫却纹丝不动,身畔空间俱被禁锢。 高瞻见状,情知硬冲不是办法,于是转身盯着任真,眼神狠戾。 “那就别怪我痛下杀手了!” 第436章 金刚不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从高瞻的眼神里,任真看出了他的心思。 大堂里有四人,修为最弱的是任真,最具有话语权的也是任真。一旦任真被挟持成人质,李慕白等人投鼠忌器,就只能放高瞻离开。 对高瞻来说,这似乎是最轻松的脱身之计。 任真意识到这点,仍无所畏惧,按剑向前,“李叔先别出手,让我俩试一试他的深浅。” 他跟无心交战时所受的伤还没痊愈,但在这节骨眼上,高瞻的矛头对准了他,他必须要振作起来,先粉碎对方的挟持意图。 上次他和海棠当面联手,而非隔空合璧,还要追溯到进京以前。如今两人的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再次配合时,爆发出的战斗力无可估量,连他自己都心生期待。 他猛然踏步,手中长剑刺出,杀向高瞻。 大堂里空间局促,再加上他内伤未愈,不敢跟高瞻硬拼,所以他并未施展飞剑,而是亲身冲过去搏斗。 澎湃真力绽放,裹挟着剑身,以右臂为中心搅动,疾速旋转成一道白色气流,状如龙卷,精纯而锋利,笔直绞杀向前。 这是剑六蛟龙。 海棠心有灵犀,同时从高瞻背后袭来,长剑震颤摇晃着,浩荡剑气延展成一道扇面,宛如凤凰展开绚丽羽翼,杀意凛然。 这是剑九凤凰。 六九式同出,两人一齐发难。 高瞻站在中间,冷哼一声,浑身肥肉抖动,快要撑破布衣,“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他转过身,无视了身后海棠,任由攻袭后背,倾泻八境雄浑内力,只顾轰拳砸向任真。 看起来是近乎搏命的战术。 任真大惊,急忙收回剑招,以他的六境功力,当然远无法跟高瞻正面抗衡,他不得不避开这一拳。 他身形很快,飘然左移,变幻招式前刺,六合剑似慢实快,寒光闪烁,转而使出剑四快雪,朝着高瞻的脖子抹杀而去。 高瞻虽然肉躯肥胖,不易挪身,那只手却很灵活,面对任真的疾速变招,从容收拳,伸出五指抓向那剑,俨然是要空手夺白刃。 便在这时,海棠的剑到了。 道道凤凰剑羽,铺天盖地一般,同时刺在高瞻背部。 嗤、嗤…… 剑气将那件布衣绞碎,露出肥厚皮肉,竟然绽放金灿灿的光芒,好似黄金浇筑,璀璨无比! 一时间,整个房屋都氤氲在金光中。 不止如此,他的皮肉变成铜墙铁壁,刚硬不破,剑气斩在上面,不仅未能伤到分毫,甚至没有留下剑痕,却火花四溅,发出铮铮金石之音,尖锐刺耳。 他的肉身,太恐怖了! 也是在这时,高瞻的手形如鹰爪,探空一抓,精准地捏在六合剑上。 任真惊呼失声,倒不是因为前方的金光大盛,而是他清晰感知到,高瞻指间爆发精悍真力,急遽压缩向剑身,竟要将其硬生生捏断! 以指力断剑,这道行实在恐怖,任真不敢迟疑,让他毁掉自己的本命,左掌猛然轰出,天眼金光如潮,汹涌扑向高瞻面部。 高瞻眼眸骤眯,看出这金光的非凡之处,暴喝一声,松开掌间的六合剑,疾速朝后撤,试图避开天眼光华。 别看他肥胖如猪,平时动作迟缓,此时的身形灵活至极,从旁边看去,更像是一枚重型炮弹,决然轰向后空,庞大身躯呼呼生风,令空间震颤。 这一退,避开了任真的天眼,同时也是猛烈的冲击。他凭借强悍肉身,如蛮牛横冲直撞,朝海棠攻来。 海棠随之倒退,表情凝重至极。 她真没想到,刚才自己那一剑,居然无法损伤对方分毫,被其以肉身硬扛下来,简直是不破金人。 眼前这一撞,来势汹汹,朴实无华,却比任何招式都直接有效。她被步步逼退,眼看快要退到李慕白面前,李慕白正准备出手,海棠却收住身形。 她高擎长剑,全部真力倾泻,自上往下,如巨浪滔天,排山倒海,朝高瞻身躯砸落下来。 如果正面碰撞,以她的准七境内力,绝对会输给高瞻。她很聪明,选择了剑一孤独,没有硬来,而是居高临下,把高瞻拍落在地,而非强行顶撞回去。 轰! 高瞻双脚坠地,将铺的石板尽数震裂,深陷下去。 他赤裸着上身,金光笼罩全身,宛如一尊肥胖福态的弥勒佛,法相庄严。 任真站在前方,看着这一幕,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惊,“金刚不坏身……你是佛家弟子!” 他跟佛家两大高僧是挚交,对金刚不破法门略有了解。他原以为,天下再无人能铸炼金刚身,万万想不到,这位深藏不露的庸王,竟是如此高深难测。 高瞻转过头,金光照射着他近乎臃肿的面部,明暗映衬下,形成数处阴影,反而显得狰狞可怖。 “世人只知墨守坚韧,又岂知佛法精深,还藏有一门金刚身,同样坚不可摧!若非我刻意藏拙,将计就计,哼,你以为刺客真能刺伤我?!” 面对梁王属下的无数次暗杀,他之所以安然无恙,最大的倚仗就是这门佛宗秘法。至于李凤首刺那一剑,自然是他为了脱身,故意受伤而为。 任真表情复杂,问道:“你跟南晋有瓜葛?” 高瞻置若罔闻,转身看向门口的李慕白,狞笑道:“凭这俩娃娃,不可能破开金身。至于你,跟我一样,守强攻弱,谁也奈何不了谁,你们凭什么杀死我?” 他敢独闯敌营,果然有足够强硬的保命绝技。 李慕白眨了眨眼,反问道:“你又凭什么冲出去?” 高瞻微怔,寒声道:“我会让你乖乖把我送走!” 他回过身,缓缓走向任真。每踏出一步,他脚下的地面便震颤一下,石板尽裂。 任真见状,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剑,“只用孤独九剑,看来确实杀不死你。你修佛门金身,我也只好出杀手锏了!” 孤独九剑是剑圣绝学,本身威力无穷,然而,他和海棠修为内力尚低,不敢跟高瞻正面比拼,有所顾忌,便无法淋漓发挥。 纯粹的剑术失效,那就只能动用强大内功,尽量弥补缺陷。 高瞻闻言,有恃无恐,讽刺道:“杀手锏?如果你是指左手的名堂,那你要失望了,我绝不会大意懈怠,被你偷袭得手!” 只要金身不破,他就不用考虑其他防守,尽管避开天眼,擒拿任真即可,并没有后顾之忧。 任真皱起眉头。 即使他如法炮制,像对战无心那样,用天眼禁锢住高瞻的身形,但这金刚不坏实在太强横,他依然束手无策。 况且,海棠已离开脉泉,李老头也逃离昆嵛山,无法万里借剑,他便缺少杀死对手的致命一击,只能另想办法。 他扬起长剑,凛然道:“不,我说的是剑十二。” 第437章 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剑一孤独,乃任天行所创,后来传授给海棠。 剑二至剑九,皆是海棠的剑道领悟。 剑十如来,剑十一春秋,出自任真的手笔,一者凌驾万剑之上,一者蕴涵春秋儒意,凝聚着北唐儒剑两道的神髓,并不只是简单纯粹的一剑。 凡是悟剑,往往都需要特定的契机,通过外物环境启发,才生出新的感悟。那么,他在战场驰骋数月,又是因何而悟,悟出了怎样的剑十二? 高瞻闻言,哑然一笑,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原以为你够聪明,看来高估你了。你还没看明白么?在悬殊的境界差距面前,再精妙的招数,也只是花拳绣腿,哪怕有剑二十,你依然伤不到我!” 以前,任真越级而战,挑战七境强者时,能凭借跟海棠的默契交融,弥补境界内力上的不足,实现“1+1>2”的突破,获得胜利。 然而,八境是当今武道巅峰,实力要远胜过七境,差距不啻天渊,更别提只在六境的任真。想跨过这道鸿沟,正面挫败大宗师,是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海棠作为昔日剑圣,最清楚第八境的雄厚底蕴,因而,任真数次追问时,她都只是说,能勉强从八境手里全身而退,不敢想象正面交锋,能笑到最后。 上次任真死战无心,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剑一到剑九,他使出浑身本领,都被无心轻松化解,没法构成丝毫威胁。即使他催动天眼,攻其不备,也只能做到禁锢身形,最终还是依靠万里借剑,才艰难击退无心。 眼前,孤独九剑被破解,也在情理之中。如高瞻所说,倘若只是简单纯粹的一剑,那么,剑十二必然无济于事。 任真明白他的意思,仍然提剑前刺,执著地杀向高瞻。 六合剑上,真力再次滚滚而出,充斥着一股幽暗难明的意味,跟剑气交融在一起,彷似黑蛟出洞。 剑锋横斩而出,一往无前,笔直斩向高瞻胸部。 另一侧,海棠同时出招,她的六合剑上,剑气洁白精湛,截然相反,宛如白绫被人抛出,直取高瞻后背。 高瞻泰然而立,绽放的佛光更盛。他那一身肥肉,不再松软颤抖,从远处看去,极像是坚硬铜像,每处都富有力量感。 “还不死心,那就让你再刺一剑!” 他昂首挺胸,不躲不避,任由前后两剑砍在身躯上。 金刚不坏身饱经考验,对此他拥有绝对自信。连八境都无可奈何,凭这两人的修为,又如何能损伤到他? 嗤、嗤…… 两剑一上一下,横斩在高瞻的胸腹两处,想将其斩为三段。然而,跟刚才如出一辙,剑锋斩斫之处,真力迸发,没能划出丝毫痕迹,更没溅起火星。 所谓的剑十二,似乎还是没能奏效。 高瞻脸色却霎时苍白,痛嚎出声,满身肥肉剧烈颤荡起来。 “怎么会这样!” 他一跺脚,胸腹部的肥肉上下摇晃着,变成具有弹性的金色皮球,弹射出精悍佛力,迅速震开两片六合剑,对它们畏惧至极。 这两剑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力道。 它们斩在高瞻身上,意图也非以剑气破开佛力,而是隔山打牛,通过接触体表,将某种神妙通玄的道意灌入高瞻体内。 因此,高瞻体表的金刚防御未破,却已受了内伤,被两剑伤及肺腑。 两剑通玄,非寻常剑道。 任真和海棠被震退数步,见此情景,都喜形于色。这招剑十二,果然玄妙无穷。 高瞻浑身抽搐,如同刚出浴一般,大汗淋漓。 他攥拳克制透彻体内的痛楚,死死盯着任真,既惊又怒,“这绝不是剑法!” 他深深感知到,有两股气流还在他体内游走,上下盘旋,轻灵飘柔,本身并不强势,而是饱含悠远绵长的意蕴,后劲充沛,冲击着经脉肌理,久久不见衰颓。 越是巧力,打人越疼。 它更像是老者的绵掌,而非少年的刚剑。 如此生生不息的真气,绝不可能是一名后生独创,其背后必定大有渊源。 任真挥剑,淡漠地道:“你以为有佛家功法,就立于不败之地?我这一剑,底蕴不比你差!”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再出,袭向高瞻。 海棠心有灵犀,反应丝毫不慢,两人前后夹击,几乎是同时出剑。 高瞻狠狠咬牙,这次岂敢托大,身形暴起,五指凝结成钩,再次隔空去抓任真的剑芒。 “大力金刚指!” 这是他最得意的功法。在京城时,别看他平日游手好闲,不曾打坐练功,其实在这只手下了太多功夫。 经过数十年苦练,他练成这门指法,出手迅猛如雷,而且指力恐怖,隔空夺走敌人兵器,如探囊取物,能硬生生将其捏碎。刚才交手,若非任真绽放天眼,六合剑必断无疑。 此时,他故技重施,又想夺剑,手法极其凌厉。 任真有所戒备,不慌不忙,一边撤剑,一边侧身左移,顺势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方劈向高瞻左肩。 又是在同时,海棠心意相通,同样凌空跃起,挥剑劈向高瞻右肩。 两人的修为虽不如高瞻,身手速度却足以碾压这个胖子。电光火石,两剑齐齐劈落,将高瞻强行按回地面。 轰! 高瞻坠地,两肩承受着两剑,仰天痛嚎。 剑气再次透过金刚身,朝他体内肆意灌注,情急之下,他双掌反抓向双肩,试图趁机扣住双剑。 然而,任真反应极快,见好就收,在心头暗念一声,“二!” 他步伐再度左移,在高瞻身畔划过四分之一个圈,这次又出一记横剑。 海棠会意,相应地右移,同样使出横剑。 两人默契配合,一上一下,双剑平行,正好构成“二”字。 高瞻扑了个空,眼见双剑咄咄逼人,再次袭来,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便双掌齐出,仓促去抓剑。 这一次,他的速度够快,没有让双剑斩在身上。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那两剑急遽游走,随着两人的身形变幻,重新从上空劈落,呈现出“11”形状。 二横二竖,这就是剑十二。 名字叫井。 横竖都是二。 不仅如此,经过二次变幻,此时,任真已出现在高瞻背后,站在他面前的人,换成了海棠。 二人步伐灵动,盘旋游走,恰好在高瞻身畔画出一个圈。 道生一,一生二,二者变化推演,衍生出无穷,这是太极两仪。 二剑黑白阴阳,便是出自道家,出自全真道的《两仪参同契》,故而能跟佛家金刚躯匹敌。 剑十二,实则是道剑相融。 第438章 东宫太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李凤首离开前,将参同契交给任真,嘱咐他勤加修炼,最主要的意图是让他参透明两知窍,便于相隔万里求救,化解危机。 任真不敢遗忘,将参同契分享给海棠,一起修炼这门功法。道家玄之又玄,博大精深,令两人大开眼界。在修炼过程中,他俩触类旁通,萌生出新的剑道感悟,合创出剑十二。 用这招迎战高瞻,不止外在剑术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们能以道家内功弥补缺陷,跟高瞻正面抗衡,并且穿透金刚躯,挫伤他的体内。 二人二剑,将高瞻锁在井里。 高瞻深深领教剑十二的威力,不敢再让两人刺中,只能挥舞双掌,疲于招架。他何尝不想钳住两片六合剑,无奈自己的速度较慢,始终跟不上两人的变招。 任真和海棠心意相通,如同一体,无需以言语商量,随心所欲,即可完美配合,流畅地变幻步伐和剑招,天衣无缝。 两人的身法越来越快,行云流水,留下道道虚影,令人眼花缭乱。 李慕白站在圈外,旁观着这场厮杀,恍惚产生错觉,像是黑白二气在首尾旋转,构成一幅太极阴阳鱼,将高瞻牢牢囚禁在内。 面对狂风骤雨般的袭击,高瞻的破绽越来越多,被无数次砍中身躯,虽然仍旧金刚不坏,体内却遭受道家参同契的疯狂冲击,已经千疮百孔,经脉严重损伤。 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猛然吐血,跌坐在地上。 “我投降!” 任真闻言,不敢大意,将剑紧紧架在他脖颈间,喘息着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现在才后悔,已经晚了!” 他盯着高瞻,对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仍觉得有些梦幻。以六境降服八境,听起来太夸张了,难道大宗师这么容易擒获? 海棠站在旁边,同样警惕戒备。 门口的李慕白走过来,说道:“除恶务必尽,必须立即杀死他,免得夜长梦多。” 高瞻脸色惨白,嘴角渗出血迹,苦苦哀求道:“咱们无冤无仇,我从没想过害你,你何苦非要逼我自爆?只要你肯饶我,我愿意在你帐下卖命,助你成就霸业!” 他为劝降而来,本以为任真也存有反心,是友非敌,却没料到,任真当场翻脸,还敢跟八境的他动武,又有无视金刚躯的折磨手段,令他内伤惨重。 这是单方面的攻击,而非两败俱伤,再缠斗下去,任真还没精疲力竭,他就会先经脉断裂而亡,不得不认输求饶。 任真冷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是想假装投降,过后再趁机溜走。你是八境强者,只要缓过这口气,逃跑易如反掌,怎么会为我效力!” 没有绝对优势,休想驭使八境大宗师,他虽然想多找几位帮手,却并未利令智昏,被奸猾的高瞻蒙骗过关。 高瞻满头大汗,闭上眼睛,摆出任由宰割的姿态,“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 李慕白站在旁边,开口说道:“很简单,只要你废掉修为,我们可以饶你一命。” 他并非不想杀死高瞻,斩草除根,但是,高瞻的金刚躯未破,任真纵然拿剑挟持他,也难以立即一剑封喉。 功力未散之前,高瞻随时都有逃跑的可能。 高瞻面露苦笑,沮丧地道:“我如果废除修为,丧失自保能力,到时你们再食言,我岂非枉送性命?大家都是老江湖,何必玩这种小把戏?” 李慕白语塞。 此时出现左右为难的境地。高瞻无力搏斗,仍靠金刚躯支撑着,任真占据优势,有心要杀他,却也没法强行破防。 “得不到好处,我不会饶你。这样吧,你把修炼的金刚不坏法门誊抄出来,我确认无误后,就会放你离开。” 任真眨了眨眼,想出这个主意。 从表面看,他是在索要佛家法门,实则藏着更阴险的用心。 一篇功法,少说也得数千字,若想誊抄出来,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在这期间,高瞻不敢放松警惕,只能消耗内力,苦苦维持着金刚躯,很容易被拖垮。 当功法抄完后,高瞻也虚脱无力,金刚躯难再,届时,任真既得到功法,又没必要对敌人慈悲,再轻松杀死高瞻,可谓一举两得。 高瞻长叹一口气,神情落寞,“唉,明知你想拖延时间,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技不如人呢……” 对他来说,继续缠斗是消耗,抄经文也是消耗,反正都会被拖垮,相比之下,还是选择抄经文更好。至少他有喘息机会,又或许,任真真会兑现承诺。 任真闻言,派人取来纸笔,交给高瞻。 高瞻接过笔,瞥了任真一眼,“一直这样举着剑,你不嫌累么?” 任真反唇相讥,“你维持金刚躯,不也没嫌累?” 高瞻哑然,开始争分夺秒,奋笔疾书。 任真三人站在旁边陪着他,始终没有大意。 夜深人静,时间在流逝。 某一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来的又是门房。 “禀侯爷,京城有信使来送密报,说是务必要见到您本人。” 任真微怔,“信使?谁家的信使?” 门房俯首答道:“那人说,他是东宫太子所派。” 这下任真彻底愣住,“太子?朝中何时有太子了?” 连高瞻也停下手中笔,神情惊愕。 举世皆知,女帝膝下无子女,自从登基后,储君之位就一直空悬。另外,她和前夫沐楚的私生子梅琅,被任真带到龙城,也不可能被册封。 那么,这太子是何方神圣? 任真看向海棠,海棠会意,接替他看守高瞻。 “把信使带进来。” 一会儿功夫,那名信使进屋,躬身朝任真行礼,然后奉上一封书信。 任真撕开信封,随口问道:“本侯离京前,朝中尚无太子,不知是哪位当上皇储?” 信使恭敬答道:“是梁王殿下。” 任真目光一颤,没有立即读信,转身看向海棠。 海棠明白他的想法,沉声道:“看来,我那天没认错,率军出城的就是梁王和廖如神。有老国士出山辅佐,他果然……” 话音未落,身旁的高瞻暴起,趁他们思索之际,如同发射的炮弹一般,猛然冲向屋外! 他拼尽全身功力,去意决绝,在疯狂逃窜的同时,仍不忘轰出一记佛掌印,袭向任真背后。 轰! 八境的恐怖真力爆发,令屋内的空间瞬时震荡。 李慕白大惊,顾不上逃窜的高瞻,连忙踏步上前,试图出手替任真挡住这一击,却哪还来得及。 任真转过身时,这道掌印已经逼近,他出乎本能,挥起六合剑正面招架。 砰地一声,他被掌印震飞,重重摔在后方墙壁上。 墙壁轰然坍塌,他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第439章 请君入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太子信使出现前,任真并非没想过,高瞻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寻找逃脱的机会。 然而,不得不说,梁王被册封为储君,这一变故迅速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对高瞻有所懈怠。 通过海棠先前的描述,他已经知道,廖如神投靠在梁王麾下。此人纵横春秋,乃乱世枭雄,且离八境不远,能得其尽心辅佐,梁王实力大增,不容小觑。 梁王先是率军保卫京城,如今又当上储君,这些充分说明,在廖如神的指点下,他已获得女帝信任,并且掌控了京城。 如果女帝真的对梅琅死心,决意传位给梁王,就等于说,这两人是在同一条船上。要命的是,廖如神参与过斜谷会战,知晓任真的野心,一旦拆穿底细,将对他的谋划造成麻烦。 听到消息后,他有些失神,脑海里想的都是,京城会发生哪些变数。至于李慕白和海棠,当然也听过廖如神的威名,注意力难免涣散。 因此,高瞻捕捉到逃命之机,不仅打伤任真,也牵制住别人的注意力,无暇再去追捕他。 李慕白和海棠见状,同时冲过去,将墙角昏迷的任真扶起,查验过后,都松了口气。 还好,任真并无大碍,刚才高瞻的偷袭出手仓促,而且是在负伤之下,动用的真力不算强,又被他用剑隔挡一阵,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严重损伤。 之所以不省人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太累了。 他今夜跟高瞻酣斗,看似精神抖擞,实际消耗过多的意志力。上次的创伤尚没痊愈,他是在咬牙硬撑着,跟一名八境大宗师较量,压力和消耗可想而知。 如果继续跟高瞻缠斗下去,有李慕白在侧,高瞻固然在劫难逃,而他也会体力透支,令伤情进一步恶化。 现在,高瞻重伤逃遁,任真也旧伤复发,必须尽快疗养。 海棠搀着任真,起身送他回卧室。 此时,那名太子信使走上前,殷勤地道:“听闻侯爷在战场负伤,太子殿下极为挂念,临行前,他亲自将一枚灵丹交到小人手上,赠给侯爷疗养身体。孰料今夜派上用场。” 说罢,他从袖里取出一个方盒,小心翼翼,呈给李慕白。 李慕白将信将疑,接过来打开一看,目光不由收缩,“龙阳丹!这是下了血本啊……” 他早年服过龙阳丹,故而能认得出,正是那种非常稀少的神丹。他也明白过来,太子派人来找任真,如此卖力地献殷勤,恐怕是有事相求,那封信里,或许写着很惊人的内容。 海棠心情很差,原本不想轻信所谓的太子信使,但看见李慕白的反应,还是问道:“这丹药有用吗?” 李慕白凝重点头,“何止有用!龙阳丹是世间最极品,有神物之称,便说是起死回生,也不算夸张。让他服下此丹,不仅能迅速痊愈,还会对修行大有裨益!” 见他言之凿凿,海棠不再怀疑,一把拿过盒子,背着任真走向门外。 李慕白果然没夸大其词,任真服下龙阳丹后,很快苏醒过来。 他身体各处都在咯咯作响,在神丹的强大药力下,他体内受损伤的部位在快速愈合,效果立竿见影,让他难以置信。 “你给我吃了什么?” 海棠如实相告。 跟李慕白一样,任真的表情也很惊讶。他是熟读《玄丹经》的人,自然深知此丹的神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武九思既然下血本,必有所图,那封信呢?我倒要好好看看。” 海棠坐在床沿,取出没来得及打开的那封信。 任真借着床头的烛光,一边展信,一边感慨道:“大意失荆州,让高瞻那头肥猪逃走,真是可惜。若非他想夺取北海军,站到咱们对面,我也不愿得罪一位大宗师。” 海棠微微沉吟,早已习惯他的古怪词汇,没有追问荆州是何处,说道:“高瞻的伤不比你轻,他今夜逃回去,未必再有精力偷袭叛军,就算他能得手,至少得休养一个月。” 任真点头,明白她的意思。 高士诚统帅北海叛军,攻城战败后,应该会采纳杨靖的建议,暂时退兵驻守。如果高瞻取而代之,他身受重伤,不敢再大举进攻,同样也得停战一段时间。 由此来看,今夜的苦战是值得的,能帮他争取到奇袭北海的时间。 “可能是我带伤迎战的缘故,剑十二的威力,比我预想中要小很多。好在梁王雪中送炭,这枚丹药很及时,否则,接连被两名大宗师重伤,我恐怕小命不保了……” 前有无心,后有高瞻,他能凭借六境修为,战胜两名大宗师,殊为艰难。若在平常时期,他得闭关数月,潜心疗伤,然而北唐大乱,形势不等人,他不得不咬牙硬撑过去。 他用力咳嗽数声,不过,在药力作用下,脸色明显好转。 作为本命,海棠能感知到他体内的状况,还是不放心,问道:“长途奔袭北海,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不如你留下来守城,我替你去吧!” 任真摇头,“北海多文人,重气节,要不然,也不会有当年的讨武檄文案。只靠一支奇兵,很难迅速攻克。这块难啃的骨头,肯定得由我亲自摆平。” 说话功夫,他已把那封信读完,递给海棠。 “不用猜,这肯定是廖如神的意思。老家伙是我放出来的,知道我迟早会杀回长安,于是劝武九思,做这些表面文章,企图收拢我。按常理推论,应该是这样,可惜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的存在。” 海棠低头读信,明眸闪烁有神,“看这字里行间,他的心思跟高瞻差不多。梁王庸王,都垂涎你这支兵马,想让你当扶龙之臣。他暗示你回京勤王,跟你里应外合,你有没有心动?” “里应外合……”任真眯着眼,思绪飞转,“他煞费苦心,获得武清仪认可,就是为了跟我里应外合,再当我的傀儡皇帝?就算他愿意,廖如神那老狐狸,也不会善罢甘休,被我抢走风头。” 海棠抬头,“什么意思?” 任真盯着信纸,眼神淡漠,“我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第440章 帝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当天夜里,任真通知李慕白,派墨家强者回山接小不起。 第二日,任真带伤登城布防,然而,迟迟未见北海叛军来袭,他和杨靖的约定便落空。 他知道,北海军必定发生了变故,派人探察得知,敌军大营昨夜遇袭,高瞻害怕他泄密,不顾重伤,毅然执行既定计划,于乱军丛中诛杀高士诚,震慑三军。 高瞻表现得骁勇异常,又搬出亲王身份,随高士诚南下的那些心腹不得不归降。诚如他对任真所说,在北海旧皇族眼里,谁当首领并不重要,只要政归高唐,这就足够了。 北海由此易主。 任真听到密报,不得不感叹,高瞻临危不惧,老辣果断,确实比高士诚之流强出太多。 第三日,暗哨再次传报,北海军退兵五十里,高壁深堑,加强防御工事,似乎有长期囤兵的打算。 显然,杨靖在军营里发挥作用,由于刚完成火并,高瞻又身负重伤,只能先停战休养一段时间。 任真终于放心,从军中秘密抽调三万精锐,整装待发,准备绕道北上,轻兵奇袭北海郡。 第四日,故人姗姗而至。 在墨雨晴陪同下,小不起来到龙城,跟任真相聚。 时隔大半年,小不起长高一截,没白练功夫,身板也变得壮实一些。再次看见任真,他甚是欢喜,在这位英俊叔叔面前活蹦乱跳,气氛也活跃许多。 他第一次遇见任真,是在云遥宗外,当时,任真以剑圣的面目出现,容貌俊美,给他留下挺不错的印象。 第二次重逢,是在西陵后山,杨玄机教过他辨气识人之术,故而,他一眼看穿碑林里的假蔡酒诗,就是曾经给他买糖葫芦的任真。 两回生三回熟,不枉杨玄机一番苦心,这对关系微妙的师兄弟互相顺眼,相处得很亲昵融洽。 有意思的是,当任真把他带到海棠面前时,小不起心灵剔透,竟然开口就说了一句,“英俊叔叔,你扮的是这漂亮姐姐啊”,令两人惊讶之余,又哭笑不得。 能轻松识破昔日剑圣,小家伙的眼光真毒辣,远远胜过大多数长辈,不过,叔叔和姐姐,这称呼怎么越听越乱…… 两人知晓小不起的身世,很心疼这孩子,专门陪他玩了一整天。 吃晚饭时,发生了个小插曲。 小不起得知老爷去了京城,低落一会儿后,又恢复顽皮心性,非要缠着任真比划拳脚,还顺口称任真为师兄,问老爷有没有偏心,传授给他更多功夫。 任真听得一头雾水,当时一笑了之,没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 等到日后,尘埃落定,他再回想起这些细节,后知后觉,只能悔恨明白得太晚,却已于事无补。 小不起是北海之行最关键的主角,他前来会合,任真已经可以启程,但还是耐心等下去。 第五日,又有三位故人赶来。 杨玄机潜入京城后,按照任真的嘱咐,通知老王夫妇,将邬道思秘密送到龙城。由于邬道思腿脚残疾,无法行走,只能坐在木车上,故而,他们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 见到老王夫妇,徐老六笑逐颜开,拉着两人自去饮酒。 至于邬道思,则被任真请进密室,详细询问京城生意的进展。不知有意无意,小不起也被带在旁边,眨着大眼睛,默默聆听着。 一别数月,邬道思面容憔悴,不复有大朝试上慷慨陈词的神采,经历劫难过后,说话的语调也低沉许多。不过,重新见到任真,他也感到兴奋,坐在小车上侃侃而谈。 在任真授意下,他知晓了赌坊背后的真相,便按照杨玄机提供的阵图,在城内开店扩张,生意有条不紊,那座秘密阵道也基本建成。 关于瘟疫爆发、册立太子等事,他一直都在替任真盯着,今日见面,便事无巨细,把他探察到的情报和盘托出。 任真听了大半个时辰,大致掌握了京城最近的变数,同时也隐约推测出某些真相。他清晰意识到,京城已经变天了,下次回京城时,注定会掀起一场大波澜。【注】 邬道思汇报完情况后,便直接追问,在群雄并起的局势下,任真打算如何自处,是否继续当朝廷的鹰犬。 他的命虽是任真救的,但毕竟,他背负着血海深仇,北海文人的正气根植在骨子里,他跟武氏皇朝势不两立。 他生死度外,站在朝堂上高诵讨武檄文,牺牲性命煽动举世伐武,眼前的局势正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不甘心看到任真出兵平叛,一手葬送他的苦心谋划。 他肯替任真打点京城生意,是出于报恩,也是在报复朝廷,但他寄人篱下,始终未曾泯灭心志,不敢忘记自己是北海人。 如今任真跟北海对峙,他应召赶来,不是想尽心效忠任真,跟北海为敌,而是想说服任真,趁机率军倒戈,跟北海合兵一处,杀回长安。 他的问题一出口,任真就立即洞察他的心意。 任真没有急于解释,而是把小不起拉过来,让他给邬道思磕头。 小不起很听话,乖乖跪下磕头。 邬道思愣住,“这是……” 任真认真说道:“这孩子,是襄王高澄的遗腹子。从今日起,你就是他的授课先生。” 原来这是在拜师。 邬道思出自北海学院,饱读诗书,满腹治国韬略,其人品德行更毋庸置疑。早在大朝试上,任真就已考察过此人,对他极为赏识。 他曾感慨,智者寡仁,仁者弃智,当政者应远离权术,以仁义治国,那么现在,任真把未来的皇帝交给他,由他来倾囊相授,亲手为北唐培养出一代明君,实践他的政治理想。 他要当的,是北唐帝师。 邬道思闻言,神情剧变,连嗓音也在颤抖,“真是……襄王的骨肉?!” 北海,是高家的北海,北海人效忠高家,矢志不渝,这是他们的忠义气节。襄王高澄又是一代贤王,德望远播四海,深受北唐文人拥戴,甚至胜过先帝。 作为北海人,邬道思见到襄王后代,如何能不激动。 他手忙脚乱,挣扎着想摆脱座位,对小不起行礼,险些直接跌落。 小不起很是懂事,无需任真开口,麻利地跑上前搀住他,礼貌地说道:“先生小心。” 邬道思语塞,呆坐在位子上。 任真看着这一幕,说不出地欣慰,“你不是害怕我拥兵自立,窃取皇位么?现在好了,皇帝交给你辅佐,未来的北唐,我不会再插手。” ……………………… 注:此处一笔带过,其中省略的内容却非常多,如果详细列出来,那又是好几千字,既忽悠了你们的money,又不利于剧情推进。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当默认,任真已经知道他不在场时京城发生的所有事吧。 第441章 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北方是很美的。 北方的美,往往不止于鸟兽虫鱼,草木花香,更蕴藏在这些点缀之外。如果说风景是一幅画,那么,北方的山水风物,则是被尽情泼墨,率性延展开来。 单单轮廓本身,辽阔大气,不须雕琢,就透着一种浑然的美。 尤其是到了秋天,万木凋零,那些缤纷的色彩褪去后,天地恢复到最原始的面目,大自然这位画师的功底,就被淋漓极致地崭露出来。 白山黑水,大漠雪原,或一望无垠,或跌宕起伏,这些线条无不充斥着粗犷的韵味,令人身处其中,纵情狂野,不再受局促框架的约束,说不出的舒畅。 所以,在这天地间生长的北方人,往往不需说什么,站在那里,便自有一种豪情。 任真两世为人,都生活在烟雨江南,领略不到北方的雄壮气象,也享受不了烈酒肥肉的醇香。 但是,率领数万骑兵,在寥廓荒原上跃马狂奔,无疑是很酣畅的体验。出了龙城,大军一路向北,极目望去,尽是这种苍茫景象,骏马在撒欢驰骋,人的心境也随之放飞,再无羁绊。 三千里路云和月,美妙的路程过后,这支奇兵渐渐逼近北海郡。 邬道思是土生土长的北海人,这次充当了向导的角色,跟任真介绍了附近州郡的兵力情况,并且提出,应从防御薄弱的西北角突入。 果然,军队悄无声息地潜入境内,在清晨时分,顺利包围北海城,随时可以发起攻城。 按邬道思的推测,叛军主力已南下,城内守卫应该不超过两万人,在兵力上弱于任真,要想强攻,并非不可以。 然而,任真和邬道思不谋而合,都认为不能靠蛮力硬拼,必须智取。 北方人性情刚烈,尤其是北海一带,民风剽悍,习武之人众多。为了坚守忠义,他们敢于公然反对武氏,联名上万人血书,铮铮铁骨,青史留名。 如果真把城内居民逼急了,众志成城,誓死守卫家园,任真即使能获胜,局面也会很惨烈,近乎屠城。届时,北海叛军回援老巢,那将是大麻烦。 况且,他们此行的意图,并非攻陷北海,剿除旧皇族高家,而是带小高攀认祖归宗,争取对方的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皇族后裔,乃至皇位继承人。 因而,以武力叩城断不可取。 一番商议过后,邬道思主动请缨,愿意进城谈判,向主持北海的高家道明来意,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 他以前深受高家信任,可以说是心腹,若非如此,高家也不会把檄文重任交给他,派他去京城大闹朝堂。由他出面谈判,更容易让对方相信诚意,毕竟,他已经在朝试上证明过自己。 清晨,邬道思坐在小车上,被推进城里。 整整一昼夜,他都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就在任真以为谈判破裂,准备大举进攻时,北海城的大门打开,邬道思带着口信返回。 高家愿意避免开战,接受进一步谈判,但条件是,最多只能有三人进城。换言之,任真必须以身犯险,闯这龙潭虎穴。 任真没有犹豫,答应了这个条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避免一场战争,冒点风险是值得的,而且,北海以信义著称,既肯以死报国,想必也不会做出龌龊行径,惹天下人耻笑。 他没再让邬道思进城,此人腿脚不便,难以全身而退。有他和李慕白联手,带着小高攀逃脱,应该问题不大。 临行前,他焚香沐浴,换上一身极少穿的青色儒衫,以儒家小先生的身份,去会会北海文人。 大门缓缓打开,任真拉着小高攀的手,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小不起,咱们马上会见到一大群人,很可能是坏蛋,你怕不怕?” “不怕!”小不起一脸坚定,手心里的汗水,却无法骗过任真,“师兄,你不是说,他们是我的亲人吗?亲人怎么会是坏蛋?” 任真走进城门,望着里面的亮光,沉声解释道:“因为他们害怕你抢走糖葫芦,想假装不认识你呀……” 小孩子哪能听懂大道理,一听说抢糖葫芦,小不起就明白了,嘿嘿笑道:“他们是亲人,我会跟他们分着吃的!” 任真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待会记住,把这句话也告诉他们。” 李慕白走在旁边,听到这番对话,蹙眉问道:“得到高家认可,真的这么重要?只要夺走江山,皇位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任真踏步前行,摇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无故拥立一个娃娃当皇帝,跟篡位有什么区别?礼乐崩坏,人心不服,今日他们群起伐武,明日就能再讨伐咱们,生灵涂炭,何苦折腾?” 今日之行,是为了让北海作见证,证明给天下人看,小高攀是货真价实的襄王独子,皇室后裔,他才是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这就是儒家奉行的礼。 日后再有人觊觎皇位,便跟武清仪无异,天下人皆可群起伐之。 说完这话时,三人已走进城,停下脚步。 迎接他们的,是北海书院的儒生。 这群人峨冠博带,衣饰整齐,分列在街道两侧,至少有上千人,场面非常震撼。 儒家最重视礼仪,又恪守忠孝之道,当师长来临时,他们理应出门迎接,以示敬重。任真虽率军压境,毕竟是儒家小先生,又身负儒圣遗命,执掌儒家,名份最为尊崇,无出其右。 北海书院以正宗自居,门下弟子若连这点礼仪都不懂,不止是怠慢,更会损失自身清誉,让其他学院笑话。即使是数年前,儒圣亲临,大开杀戒,北海文人仍慷慨赴死,未曾有损仪态。 见任真出现,上千名儒生纷纷行师礼,整齐划一。 任真微微颔首,请大家平身,心里暗道,“当初,邬道思力劝我来北海,说是让我见识醇儒风范,如今我来了,希望北海都是真君子,别叫我失望……” 他扫视众人,朗然说道:“今日幸会北海诸君,果然风度翩翩,不失我儒家仪节。请你们随我同行,前去祭拜三师兄英灵。” 众人闻言,神情骤凛,这位吹水侯刚进城,还没到高家会面,竟然就要去祭拜三先生魏铮。 第442章 北海有墓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祭拜魏铮,看似是很简单的决定。任真既然来到北海,理应到师兄墓前致意,以尽师弟之礼。 然而,在场的儒生们都不是天真孩童,略微细想,便知此举背后的用意耐人寻味,神色变得凝重。 三先生魏铮死于七年前,是北海檄文案的核心人物。当时,先帝薨,国无储君,武后意欲窃权,魏铮率北海文人血书力谏,是民间反武势力的领袖。 眼见反对浪潮愈发高涨,阴谋即将落空,武清仪无奈之下,让元本溪请儒圣出山,亲自驾临北海,以武力诛杀魏铮,又命雪影卫血洗北海,手段铁血强硬,总算将这股势头镇压下去。 魏铮是儒圣董仲舒亲手杀的,也是在执行女帝的意志,可以说,他当年的立场,触犯了北唐最大的两座山。 故而,在他死后,北海人心惶惶,避犹不及,没人愿惹火烧身,站出来替他收尸。数万忠骨曝晒在外,无处安葬,可谓凄惨。 多年来,北海人虽良心未泯,但忌惮女帝淫威,害怕重酿惨案,仍不敢公开祭奠亡魂,只能偷偷在书院后的荒野里,竖起一块无字墓碑,以示哀悼。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直到最近,经过漫长的蛰伏,北海终于起兵讨武,在誓师南下前,专门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告慰惨死在血案中的数万英灵。 北海参差百万户,当年青山何处无枯骨? 且把铁剑饮烈酒,今朝从头迈步洗旧辱! 肃清国贼,还政高唐,不仅是北海人忠于旧皇族的忠贞气节,也是他们洗清当年耻辱的唯一方式。 魏铮虽死,他的铮铮傲骨始终活在北海人心间,不曾腐朽。 因此,任真初到北海,先去祭拜魏铮,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向北海人示好。他敬重魏铮,就是在敬重北海坚守的气节,很难不让众人欣慰和认同。 更值得揣摩的是,任真的身份非比寻常,既是受女帝信赖的吹水侯,又是执掌儒家的儒圣爱徒,他肯主动提出,去魏铮墓前祭拜,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替长辈认错,忏悔当年所犯的罪恶。 正视历史,才能赢得尊重,缓解北海对过往历史的执念。 他愿意这么做,是非常睿智的决断。 很快,北海书院的副院长站出来,替任真引路,众多儒生们纷纷紧随其后,要亲睹任真祭奠北海英灵。 人潮涌动,同时涌向书院方向,阵势浩大壮观。 这会儿功夫,有人慌忙跑回高家,汇报任真的异常举动。 任真则走在前头,带领北海文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书院后方。 秋日里,原野上草木已枯,那座坟茔置于空旷地上,孤零零竖着一块墓碑,气氛萧杀而凄凉。 众目睽睽之下,任真表情肃穆,牵着小不起走到陵墓前,毫不犹豫跪地行叩首礼。 小不起虽不知墓里葬的是谁,仍然学着任真的样子,跪地磕头,一丝不苟。 众人看着这一幕,黯然唏嘘。 任真跪在地上,肃然道:“师兄高义,天地可鉴,纵然一时蒙尘,浩气必会长存,永昭千古。身为大唐子民,我对您仰慕已久,愿以您为楷模,誓死坚守正道,将儒家忠义发扬光大!” 说罢,他俯身再拜。 众人听着他的话语,表情有些复杂。 对于任真的一系列作为,他们早有耳闻。讲解春秋,解囊赈灾,主持朝试,死守国门,这桩桩件件,行的无不是仁义之道,爱惜民众,令人景仰。 这也是他们愿去城门迎候的原因。任真个人的学问道德,当得起先生二字,当得起师礼。 然而,他的身份也很特殊,不容忽视。如此鸿儒贤哲,本应明辨是非,洁身自好,远离朝堂才是,他却刻意迎合女帝,甘当朝廷鹰犬,抵御义军,站在北海的对立面。 所以他们很费解,任真此时的言辞诚恳,分明对魏铮充满敬佩,不像是演戏。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兵临城下,跟契合魏铮遗志的北海为敌? 任真身上,带有让人看不透的矛盾。 任真抬起头,仿佛知道众人的心思,沉声道:“京城流血夜,真相大白时。若非有人翻出旧案,我也不知,当今皇帝竟如此倒行逆施!我身在朝中,定会倾尽全力,为您平冤昭雪!” 这几句话,确实是他想对魏铮说的,也是他想让身后众人听到的。 他是在表态,让北海儒生们意识到,自己并非跟女帝同流合污,不辨忠奸。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让朝廷平反,告慰本朝三大案中冤死的众多忠良。 说罢,他再次叩首。 这时,后方人群里忽然传出怒骂声,极为刺耳。 “惺惺作态!你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照样当武家的走狗,贪恋他们赏赐的荣华富贵!收起你的虚仁假义,滚出北海吧!” 此言一出,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大家看到说话的这名书生,顿时恍然。此人叫孔文举,是在北海极有文名的大才子,他的父兄便死于当年血案。那日,他还在襁褓里,被母亲抱出外地省亲,才幸免于难。 他的境遇跟邬道思相似,都对朝廷和女帝恨之入骨,思想偏激,如今看到朝中的权臣任真,跪在魏铮墓前信誓旦旦,难免会愤恨,对他的言行表露不屑。 任真闻言,起身看向孔文举,脸上看不出半分怒意。 对于这样的状况,他早有预料,知道迟早会发生。现在有人跳出来,早早把话说清,好过待会谈判时再撕破脸。 他温声说道:“我是否贪恋富贵,虚仁假义,不是某个人就能决定的,天下人自有公论,所以,我没必要跟仁兄争执。等三先生的冤案昭雪后,恳请仁兄替我来烧几张纸钱,权当赔礼。” 他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众人听得都很舒服,心道,久闻小先生雄辩,今日一见,果然从容不迫,不失名士气度。 孔文举微僵,没有服软的意思,冷哼一声,嘲讽道:“哦?那我倒要请教侯爷,你该如何替三先生平反,才能不触怒那毒妇,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任真波澜不惊,在所有人注视下,答道:“我会兵谏。” 第443章 大议宗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昨晚匆匆写完,最后一句用错词汇,很不严谨。正确的说法是,任真要发动兵变,而非兵谏。一字之差,词意全被扭曲,应该用兵变才对,现已纠正,请知悉。) 换言之,他将率军叛离朝廷,废黜女帝及其党羽,夺走皇权。 听到这句话,北海众人震惊无语。 从国战爆发,到群雄伐武,任真一直扮演朝廷柱梁的角色,南征北战,为稳定朝局而厮杀。 直到今日,在北海众人面前,他首次崭露野心,要跟朝廷决裂。 此时,他们终于意识到,孔文举的指责何其谬误,任真并非真的想当女帝鹰犬,而是隐忍蛰伏,拥有自己的立场,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兵变一起,武氏皇朝倾覆,吹水侯取而代之,把持朝政,又哪来的保住乌纱帽一说? 孔文举脸色难堪,僵滞良久,不甘地争辩道:“我看你是见风使舵吧?眼见义军势大,武氏皇朝将要倒台,你又叛变倒戈,企图浑水摸鱼,窃取义军战果,如此行径,有何忠义可言!” 有人偷偷拉扯他的衣衫,提醒他别口无遮拦,激怒任真,却被他无视,摆出一副不畏强权的姿态。 话糙理不糙,他说的正是眼前形势,也符合当日杨靖的规劝。任真此时发动兵变,怎么看都像是背弃旧主,趁火打劫。 任真若有所思,淡淡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确实要发动兵变,不过,并非畏惧义军的声势,想浑水摸鱼。恰恰相反,在兵变之前,我会先平息纷争,让北唐恢复安定。” 这话比较委婉,就相当于在说,你以为我害怕你们?老子先把你们摆平,再杀回京城! 话音落下,人群开始嘈杂起来。 他们总算明白,任真为何要奇袭北海了。听他的意思,此行目的仍然是要平叛,不过并非听命于女帝,而是先稳定北唐,再回京夺权,次序不同罢了。 他想替魏铮昭雪,不代表他支持各地起事,挑起内乱。 社稷最重,推翻女帝,由他去做就够了。 不知从何时起,人群后方来了五名老者。听到任真这番话,为首的那人启齿,嗓音浑厚有力,盖过了嘈杂议论声。 “你的野心太大,竟要跟全体义军为敌。我们北海起兵,四方豪杰纷纷响应,是替天行道,铲除窃位的武氏,而你呢?你想镇压义军,无非是担心,大家妨碍你篡权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说话的那名老者,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迎老祖!” 任真心头一凛,凝视着老者,情知这就是高家老祖,高明。 高明负手前行,目光落在任真身上,流露出震慑人心的霸气。 “民心难违,不义之师必败。我们高家乃正统皇族,造福大唐,因而能一呼百应。至于你,不过是弄权得志的小辈罢了,就算兵变成功,也跟武清仪无异,是乱臣国贼,仍会被万民讨伐!” 他傲然而立,跟任真远远对峙,并未因北海被围,露出丝毫怯意,谈吐间尽显与生俱来的皇族气质。 他说的这些话,正是任真没杀回京城、来到北海的原因。 见高家族老们现身,任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大半。 他之所以选择来祭拜,站在这里跟众人辩论,就是想把高家的掌权者引来,指定谈判场所。当着北海文人的面,把他的来意说清楚,黑白忠奸,由这些人共同见证,便能堵住悠悠天下众口。 “前辈说得很对,我如果拥兵自立,登基称帝,就跟武清仪无异,天下有志之士,还会群起伐之。生为唐人,我不会行叛乱不忠之举,等我兵变后,拥立的就是高家后人!” 高明闻言,顿时怔住,有些失神地看着他。 任真侃侃而谈,“但是,同样是皇族血脉,却并非任何人都能继位,君临天下。高瞻不够格,你也不行。你们高家起兵,想夺回祖宗基业,其实不就是为了利益?” 高瞻夺走北海大军,取代高士诚,此事已传回北海。高家无可奈何,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顺水推舟,转而拥护高瞻。毕竟,高瞻是皇族嫡系,由他继位,北唐也算是重回高家手上。 任真瞥那几名老者一眼,继续说道:“至于其他义军,固然有大批忠义之士,想推翻暴政,拥立明君,但他们何尝不是各怀鬼胎,为了能谋求富贵,才肯铤而走险?” 全场鸦雀无声,没人出言反驳他。 他目光淡漠,“恕我直言,十六路义军,都是乌合之众,趁乱而起罢了,并不会真的服从命令,功成身退。即使你们攻破长安,迎立新君,到头来,北海仍然群雄割据,沦为乱世。” 要想震慑群雄,让各路义军臣服,岂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由安入乱易,由乱入安难,所谓的义军,迟早会变成叛乱份子,不得不荡平他们。 “你们颠覆暴政的初心,是好的,但我不会任由你们打着这个幌子,行混乱割据之实,令战火烧遍北唐!所以,我刚才说了,兵变伐武的任务,由我去做就行,你们还是安分守己吧!” 他一气呵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孰料高明不为所动,冷笑道:“侯爷真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争名夺利,谁敢确定,你自己不是在假公济私?高家的江山,不需要让别人帮忙夺回!” 万众瞩目下,他厉声质问道:“高瞻乃先帝胞弟,若是连他都不配,还有谁配振臂一呼,当这大唐之主?你若真存忠义之心,就应该归附北海,而非兵临城下!” 任真嗤然一笑,讽刺道:“庸王?你说的是那头自甘堕落的蠢猪?他将皇族耻辱抛诸脑后,在京城跟仇敌为伍,又有何颜面以皇族自居!选他继位,只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眼见高明想反驳,他毫不停顿,反问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想说,自古立嫡不立庶,他是最正统的嫡系血脉,名正言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对吧?” 高明一怔,“不错,皇位传承,理应按血脉来定,这是最根本的礼制。他就是唯一的选择,天下人绝无异议!” 任真瞪眼,厉声道:“立嫡不立庶,确实不错,但还有另外一条,立长不立幼!你别忘了,先帝兄弟三人,高瞻只是弟弟,理论起来,也应该拥立兄长高澄的孩子!” 第444章 不杀人,只诛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先帝高觉共兄弟三人,一母同胞,他排行老二,襄王高澄是长兄,庸王高瞻年纪最小。 宗法礼制传承千年,规定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普通人家,家族的财产和地位都应由嫡长子继承。 按理说,高澄是嫡长子,继位登基的人本该是他,而非次子高觉。 但是,高澄风流放荡,不受拘束,更厌倦庙堂权势,只爱结交江湖豪杰,故而竭力推辞储君之位,主动让贤给二弟。 二弟高觉有龙凤之姿,自幼崭露鸿鹄大志,也很受父皇器重,因此,皇帝便成全高澄的心志,没再勉强他,转而立高觉为储君。兄弟俩和睦共处,你情我愿,当时并未引起争议。 高澄自知非帝王之材,效古人禅让典故,让贤退位,深明大义,一代贤王的美名,从此开始传扬。 先帝登基后,野心勃勃,志在统一北方。他整日忙于勤政强国,不近女色,或许是有生理缺陷,迟迟没能育出子嗣,后来,他死于武氏阴谋,英年早逝,香火就此断绝。 国不可无君,遵照旧例,先帝逝后,皇位本应还给长兄高澄,毕竟,他才是嫡长子,由他继任才能回归血脉正统。 即使他已死去,也该把皇位传给他的子嗣,而非三弟高瞻。 所以说,一旦论起宗法礼制,流落民间的小高攀,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可惜,世人还不知道,民间流传的襄王遗腹子真的存在,而且就站在任真身边。 这也是任真来到魏铮墓前、当众开启谈判的原因。在北海文人见证下,他揭开小高攀的身世,只要证据确凿,即使高家想耍赖推辞,也无法封锁消息,再以皇室正统自居。 到时候,任真拥立小高攀,率军杀回京城,便是正义之师,取代北海在义军里的领袖地位。 眼前,高家老祖无法识破,任真的话里藏着陷阱,嘲讽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早在七年前,他就惨遭武氏毒害,满门抄斩,如今哪还有后人!” 人群点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任真转身走回小不起身旁,悠悠道:“谁说襄王已无后人?诸位难道没听说,襄王遇害后,还有一位遗腹子出世,流落在民间?” 高明闻言,哑然一笑,眼里讽意愈浓,“那只是民间胡乱捏造的谈资罢了,荒诞至极,岂可当真!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遗腹子,如今也泯然众人,大海捞针,谁能找出他的踪迹?”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拉起小高攀的手,环顾北海众人,朗然道:“实不相瞒,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的襄王世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任真进城后,一直将小不起带在身边,起初人们都在猜测,他带着娃娃来闯龙潭虎穴,究竟是何用意。 谁能想到,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家伙,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遗腹子。 人们瞠目结舌,难以相信任真道出的真相。 高明同样感到惊愕,沉默一会儿后,微眯眼眸,绽放出精湛的寒光。 “蔡酒诗,你想起兵叛乱,篡夺皇位,直接南下攻打长安就是,何必这么卑鄙下作,胡乱捏造出一个傀儡,来我北海妖言惑众!真当天下人愚昧可欺不成!” 他非常确信,这孩子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这么巧,困了遇到枕头,任真刚准备兵变,就遇到传说中的襄王后人! 他自以为看破,任真此计阴险,是想瞒天过海,随便找个替身,假借襄王世子的旗号,企图哄骗各路义军的拥戴,从而达成窃取朝纲的野心。 他寒声道:“老夫绝不能容忍,别人以高家的名义招摇撞骗,行谋权篡位之实!这是对我们皇族最大的侮辱!”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以为看透任真的用意,都露出不善的目光。 任真并不感到意外,淡定自若,“前辈一口咬定,是我从中作梗,为何就是不肯相信,这位是真的世子殿下?我得蠢成何等地步,才敢带着冒牌货,千里迢迢跑到本家面前招摇?” 高明冷哼,盯着他说道:“你率军偷袭北海,如果目的就是逼我们就范,承认这个傀儡世子,那你要失望了!我们北海人忠贞不屈,绝不会臣服于叛臣贼子!” 众多书生中间,还是有人相信吹水侯的品行,不愿断然下定论,出言喊道:“你凭什么证明,这孩子的身份是真的?” 听到这话,立即有不少人附和。 凭他们对任真的了解,应该不是愚蠢自大之辈,他敢来北海,当众跟高家对峙,说不定手里真有证据,能验明正身。 任真从容一笑,示意大家安静,说道:“要证明这孩子的身世,其实并不难。不过在证实之前,咱们得先把话说清楚,如果世子是真的,北海愿不愿拥立他为新君?” 说罢,他陡然直视向高明,目光锋利。 他两世为人,见惯了狡诈反复的小人嘴脸,情知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就贸然验明正身,过后高家肯定会遮遮掩掩,改用其他借口推辞。他必须要在众人面前,把高家的退路堵死。 他来北海的目的,就是想争取北海的支持,瓦解各路叛军的名义支撑。如果做不到这点,吵赢再多的口水仗,都没有意义。 高明脸色骤僵,被这么直直地盯着,心里开始发毛,不知如何应对。 任真表现得胸有成竹,似乎是有备而来,这让他的念头动摇,渐渐相信世子是真的了。况且,身为高家老祖,他知道,的确有某件不为人知的隐秘事物,能验证这孩子的身世,并非无证可查。 但是,他当然不肯就范,真的让这小屁孩骑到他们头上,成为高家未来的主人。一旦当众答应,有在场北海人作证,高家日后再反悔,违背约定,只会令威信扫地。 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众目睽睽下,他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道:“我不知道前辈还在犹豫什么。刚才是你要跟我讲皇族血脉,论宗法礼制,怎么到现在,皇位继承人都找到了,你又在踌躇,难道是想抽自己耳光?” 任真负手踱行,步步紧逼,“今天咱们的对话,不仅会传遍天下,更将记载史册,所以,请前辈慎重出言,想清楚再做决定。一旦食言,丢脸的不止是你,更是整个皇族高家。” 如高明先前所说,北海之所以能一呼百应,得百姓拥戴,是因为他们血脉正统,名正言顺地光复皇朝。 而今天,最合宗法、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出现了,如果北海又想耍赖,矢口否认,那么,所谓的义军旗号将荡然无存,让世人看清他们的嘴脸,看清他们也只想窃权罢了,跟叛乱民众别无二致。 一旦拒绝拥立小高攀,那任真就可以取而代之,堂堂正正地拥君伐武了。 高明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任真瞥他一眼,笑容里说不出的嘲讽。 “我引军而来,不怕你拖延抵赖。我敬佩北海多忠义之士,才亲自进城劝降。世子殿下在此,北海若肯归顺效忠,那咱们就化干戈为玉帛,相安无事。” 他抚摸着小高攀的脑袋,眼神宠溺,话意却是冰冷至极。 “你们要是不服,也无所谓,我命人攻城便是。我倒要看看,谁敢对襄王世子动武,又有谁厚颜无耻,还摆出一副忠贞不屈、慷慨殉节的架子!” 话音落下,全场众人神情剧变。 他们彻底明白了,任真奇袭北海,携襄王世子现身,其实要攻的并不是城,而是他们坚守的忠义气节。 北海人最看重的就是忠义,如果他们拒不归降,仍想反抗,那么,失去忠魂的北海,也就不再是北海了。 任真这是要诛心。 第445章 谒高平陵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话说到这份上,高明再无力反驳。 传承千年的宗法摆在面前,北海人的忠义不可动摇,任真又率军围困全城,这三条理由,足以迫使他低头,拥立襄王世子。 毕竟,由小高攀继位,皇权还是回到高家手里,不算再度旁落。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拼个鱼死网破,还不如就此归顺,保住高家龙兴之地。 至于小高攀和高瞻的叔侄较量,谁胜谁负,就由着他们去吧。 高明阅尽沧桑,是个明白人,迅速想通利害。然而,任真锋芒毕露,在北海群儒面前,令他这当老祖的威严扫地,即使他肯降服,仍然拉不下脸,跟后辈示弱。 他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脸色难堪。 眼见势成骑虎,这时,小高攀忽然挣脱任真的手,跑到高明膝前,轻拽他的衣襟,委屈地道:“老祖宗为什么讨厌我?” 小家伙眨着眼睛,楚楚可怜。 高明身躯一颤,见惯英雄豪杰的他,面对这副澄澈无邪的眼神,竟有些茫然无措。 小不起想起什么,一脸坚定,认真道:“你们是不是害怕我抢东西?放心好啦,咱们是亲戚,以后我会送来好多好多宝贝!” 这句话,不是任真教的,而是他的纯良心性流露,没有半点造作。 高明见状,夫复何言,长叹一口气,黯然道:“罢了!何苦跟一个孩子为难……” 他伸手揉着小家伙的脑袋,看向任真,说道:“我答应你,只要能证明,这孩子真是襄王世子,从今日起,北海愿拥立他为幼主,助他夺回大唐江山!” 听到这话,任真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高家老祖当众允诺,有无数人作见证,就不用再怕北海翻脸。只要高家被说服,整个北海的信义毋庸置疑。 至于验明正身,则太容易了。 任真点头,欣然道:“据我所知,高家先祖当年开国后,担心未来皇室衰落,子孙离散,香火紊乱断绝,于是在祖陵竖起一块石碑,用以记载后世的子孙繁衍。” 说着,他深深看高明一眼,“名为衍圣碑。” 这下不止是高明,身后那四位族老也神情大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衍圣碑藏在祖陵深处,周围有护陵卫队把守,平时无人能闯进去。除了高家嫡系子孙,几乎没人知晓衍圣碑的存在。 看任真的言谈举止,不仅知道衍圣碑,似乎还知道此碑的妙用。难道说……他来到北海,就是为了借此碑验证,证明给天下人看? 高明猜出这一层,不禁倒吸冷气,这位吹水侯,果然跟传闻中一样阴险。 众人却是一头雾水,面露疑惑。 这块所谓的衍圣碑,记载子孙繁衍,听起来跟家谱没有区别。名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无法一一对应,又如何证明襄王世子的身世? 任真微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世子殿下重返北海,认祖归宗,理应让他去祭拜历代祖先。” 高明表情复杂,没再说什么,跟四位族老前头带路。 任真拉着小高攀,昂首前行。 北海群儒的好奇心达到极点,岂肯错过这场热闹,他们都没有散去,继续跟在任真身后,浩荡前往高家祖陵。 北海城东有座万安山,气势磅礴,巍峨壮观。据说最早时,高家祖先啸聚山林,就是在此称霸,逐渐发展壮大,乃至开立北唐,因此被视作龙兴之地。 山南坡地势较缓,清泉涌流,松柏长青,被开辟出大片平地,坐落着高家的祖陵,当地人称之为高平陵。 在统一北方前,北唐尚未成为巍巍皇朝,还只是诸侯国,就已历经十六代帝王传承,他们俱被葬在高平陵。 一众人等来到此地,护陵卫队怕群儒搅扰亡者清静,本欲将他们拒之于外,却遭到任真训斥,不得不统统放进陵内,让他们保持肃静。 陵园里树木苍翠,幽深静谧,甚至有些阴冷。 在高家族老带领下,众人穿过数座帝陵,最终来到陵园的核心地带,看见了任真所说的衍圣碑。 准确地说,并不能称它为碑,因为普通石碑的样式都很窄,最多不过数尺高。反观这块衍圣碑,高达数丈,而且极其宽大,从远处看去,更像是一座浮雕,横亘在陵地中央。 此碑由花岗岩筑成,碑面光滑平整,没有任何文字,空荡荡一片,看起来很古怪。 来到此处,众人盯着无字碑,感到诧异。 任真却眼眸一亮,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他环顾四周,略微观察风水气流,然后蹲下身,用左手按住地面,不知在干什么。 有些人看到这一幕,正困惑不解,这时,站在最前列的高明开口,对小高攀招手,“娃娃过来。” 小高攀以眼神询问任真,发现他已经走神,毫无察觉,便乖乖走到高明身旁。 高明干咳一声,对众人说道:“原本这是高家秘事,不应外泄,但涉及到北唐未来,不得不破例,让大家共同见证。衍圣碑能凭精血识人,自动辨别高家子孙,他的身份是否属实,滴血便知。” 众人愕然,没太听懂意思。 高明解释道:“每位高家子孙出生后,都会按其血缘关系,用精血在碑面登记,形成完整的树状脉络,同时将精血封存在碑内。任何一人滴血入碑,都能自动检测出他的血脉亲属。” 说罢,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精血弹射到衍圣碑面,演示给众人看。 那滴血没入无字碑,果然,碑面左侧显示出两个字迹,高明。 紧接着,右侧又有一个名字浮出,那是他的父亲,再后面是祖父,曾祖父…… 大串名字接连浮现,在碑面上构成一条鲜红明亮的曲线,清晰展现出高明的历代祖先,直到衍圣碑创始的源头,可谓详细至极。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真正见识到衍圣碑的神妙。 父子之间、祖孙之间的精血因子,都有很多细微的相似点,肉眼无法察觉,却不代表不存在。这座衍圣碑能检测精血因子,进而匹配出相似的精血,最终找出检测者的祖辈亲属。 高家祖先之所以立碑,就是想根据这项功能,确定高家的香火传承,防止因社稷动荡,导致子孙流散,无法鉴别他的身份血统。 到小高攀这一代,祖先担忧的状况发生,衍圣碑就派上用场了。 高明转身,看着仰头的小高攀,说道:“襄王高澄出生后,也按族规在碑内存有精血。你若真是他的遗子,把精血滴进去,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反之,则说明你这个世子是假冒的。” 说罢,他抱起小高攀,准备割破其手指。 小高攀满脸惊恐,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世,又不敢挣扎,只好扭头紧盯着任真,眼神里充满无助。 他害怕看见结果,多想得到任真的鼓励。 然而,任真始终蹲在地上,像丢了魂一样,对身世检测漠不关心。 第446章 双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关于小高攀的身世,其实有两种版本,我只能采用一种,另一种更惊险刺激,字数较多,写在本章后的感言里,通过起点和QQ阅读才能看到。) 小高攀的指腹被刺破,一滴圆润血珠涌出,随着高明左掌轻扇,它弹射出去,滴落在衍圣碑面,然后没入其中。 这一刻,所有人盯着碑面,期待衍圣碑的反应,心脏狂跳。 小高攀更是紧张至极,瞪着大眼睛,呼吸快要凝滞。 他年纪虽小,听不懂今日双方的交涉,但也能大概明白,这场测试的结果,不仅影响他一生的命运,更将直接决定眼前的生死。 如果任真说谎,他并非襄王世子,那么,冒充皇族后裔,意欲篡权,是诛九族的死罪,势必激怒北海高家,不惜同归于尽,也会当场把他和任真击杀。 两人的性命,都赌在这座碑上。 反观李慕白,站在一侧旁观着,气定神闲。他无法确认小家伙的真实身份,脸上却流露出强大的信心。 他坚信,此事关系到挚友的香火传承,杨玄机绝不会作假。 自从那日,小高攀一句无意之言,让他看破玄机后,他便对杨玄机、任真和小高攀三人坦诚相待,再无半点猜疑。 果然,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须臾过后,衍圣碑左侧浮出一个醒目的名字,高澄。 看着这俩字,李慕白唏嘘不已,恍如隔世。 围观的北海众人神情肃穆,至此终于确信,眼前这小家伙,就是真正的襄王世子。 苍天有眼,一代贤王没有绝后。 北唐皇朝有主了。 全场众人纷纷跪倒,朝着个头很矮的小高攀行礼,齐声道:“拜见少主!” 虔诚话音震荡陵园,久久不散。 世代守护皇族的北海,就此认主。 小高攀坐在高明怀里,一脸茫然,似乎被这场面吓到了。不过,他受杨玄机熏陶磨炼,反应敏捷,迅速回过神来,一板一眼地道:“诸位平身。” 别说,还真有几分幼主的气派。 高明看见这一幕,不知为何,心头微松,并未像预想的那样,产生不甘和愤恨的情绪。 或许他也承认,贤王后人众望所归,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笑容慈祥,抱着小家伙走到衍圣碑前,温和地道:“今日重回北海,认祖归宗,就在碑面上延续血脉吧!” 说罢,他攥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神情专注认真,帮小主人写下“高攀”二字。 旁边的族老们彼此对视,都会心一笑,知道大局已定。 任真站起身,说道:“身世大白,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我会带他杀回京城,辅佐他登基称帝,北海若不放心,也可以从龙入关。” 小高攀刚被放回地面,就嘟嘟跑到任真身旁,依偎着任真的大腿,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清晰记得,以前老爷数次交代过,英俊叔叔肯定会保护他,所以,哪怕跟义父李慕白相比,他也更依赖任真。 高明见状,有些无奈,“这是自然,我们高家的少主,理应由自己人辅佐,不能让别人拿他当傀儡。” 他很担心,任真会欺少主年幼,日后独断专横,窃取朝纲,令高家的皇权形同虚设。然而,他又不得不依靠任真,毕竟,北海义军落在高瞻手里,眼前并无军队可掌。 “不过,侯爷应该很清楚局势。高瞻杀死高士诚,夺走北海义军,这是个麻烦。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今日的变故,此人乃枭雄,绝不会甘心臣服。” 任真点头,对于这些情况,他早有考虑。 他没有立即回答,看北海众人一眼,答道:“此事从长计议。世子初回北海,肯定要祭拜祖宗才对。诸位请先回吧,我在这里陪着他,过后再去找你们商议。” 显然是要哄走众人。 高明脸色微僵,“这……少主祭祖,应由我们这些族老陪同,你是外人,恐怕不合礼制吧?” 任真正打算辩解,这下小高攀不乐意了,拽紧任真的衣襟不撒手,跺脚说道:“不!这里很冷,我就要跟叔叔在一起!” 说罢,他扭头看向任真,调皮地挤了挤眼。 任真强忍着笑意,耸了耸肩,假装无可奈何,“前辈所言极是。但世子还小,怯见生人,又是初次回老家,暂时就由我代劳吧。” 高明老脸苦涩,还能说什么,只好率众离去。 陵园里难得热闹一次,很快又恢复平时的冷清,只剩任真三人站在碑前。 此时已无外人,李慕白问道:“小高攀成功认祖,咱们离开便是,何必要留在墓地里?难道你想盗皇陵不成?” 任真呵呵一笑,腹诽道,你当这是在拍《盗墓笔记》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身扫视着四周,认真观察着什么,过了很久,才说道:“李叔,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龙脉?” 李慕白摇头,对这些一窍不通。 小不起欢呼雀跃,抢过话茬,“我知道我知道!老爷以前跟我讲过,山有根,地有气,山脉连绵如龙,气数贯通汇聚,便成龙脉,能孕育出天下之主!” 要论风水地理,当然数阴阳家最懂行。小家伙跟随老爷云游多年,对阴阳五行学说烂熟于心。 任真点头,眼里泛起赞赏之情,“不错,我观此山秉五气,会阴阳,合五形,主存亡,又是高家发迹之地,应该就是龙脉所在。既然看破,我要赠小家伙一桩大气运!” 李慕白脸色微变,“你该不会要毁龙脉吧?” “怎么会?龙脉凝聚着高家的气运,我如果毁了它,最倒霉的就是小不起。他以后位尊九五,应该要有帝王气象才对,所以我想,撷取一部分龙气,灌入他体内!” 取于高氏,用于高氏,不仅不算毁坏龙脉,更有助于龙脉的兴盛。只不过,嫁接气数,这是大神通手段,世间极少有人能做到。 冥圣杨玄机也深谙此道,并且冒出过同样的想法。当初,他现身云遥宗外,目的之一就是夺取七峰地脉,嫁接到小不起身上,可惜,被任真捷足先登,他只好作罢,放弃豪夺。(第51章) 想不到,今日任真亲自出手,帮小不起吞取龙气,以福报还福报,这正是冥冥之中有天意。 “真的?” 小不起喜笑颜开,激动得蹦蹦跳跳。 任真摸了摸他的小脸蛋,笑道:“只需一分龙气,就足以帮你筑基成功。不出意外的话,你将是当世最强攀山境!” 李慕白欣慰地道:“不错,小家伙虽然才七岁,这半年来,没少在秋暝山习武练拳。今日吞噬龙气,根基稳固,以后就算我们不在身边,也没人敢行刺于你!” 他猜出了任真的用意。 小不起攥着拳头,用力点头。 任真看着李慕白,继续说道:“不止如此。我观察了很久,刚才以手测地,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座万安山,不仅是龙脉所在,地下还藏着另外一脉。” 小不起听得懂,因而张大嘴巴,“难道是双龙会?” “儒家有十脉,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其他九座脉泉,都有明显的位置,被世人所知,唯独那座君脉,我一直没发现它藏在何处。我原以为,它是在皇宫那座龙椅下。” 他蹲下身,按着地面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儒家脉泉是活的,会随着大势流动。北海世受皇恩,守忠节,奉君王,这座君脉,始终属于高家,换言之,民心始终向北,未曾变过。” 武清仪虽然窃位,凭权谋君临北海,但实际上,她从未赢得过民心。 如果民心不再忠于高家,那么,北海的讨武檄文发出后,就不会有十六路义军响应,同时,君脉也不会藏在高家祖陵里。 君脉既在,证明高家未失民心,任真这趟北海之行,是正确的。 “龙脉是高家的,必须由你承接龙气。而君脉是儒家的,地下的灵气,就由我这儒家之主笑纳一点吧!” 第447章 南归(感谢书友小书架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董仲舒临死前,将儒家托付给任真,不夸张地说,如今他就是儒家之主。而小高攀得到北海认可,是皇室正统,是北唐之主。 在这高平陵里,君臣二人汲取双脉灵气,实力都将极大提升。 李慕白说道:“既然如此,我替你们望风,别弄出太大动静就行。” 说罢,他转身走向陵园外,监视着四周,防止被人打扰。 时间紧迫,任真立即动手。 他掐指测算半天,确定方位后,伸出双掌,凝成龙爪状,用力一抓,在真力牵引下,陵园里的空气开始波动,却并不暴烈,以平稳的趋势进行着。 同时,丝丝灵气从地底渗出,洁白如雪,在半空汇聚成道道流云,以二人为中心,循着相同的方向旋转,形成巨大的气流漩涡。 更像是一眼静谧涌动的泉水。 这是阴阳家的探龙取水手法,通过牵引周遭气流,调出潜伏在地形里的龙气。 “凝聚心神,清除杂念,保持呼吸吐纳。” 小高攀端坐在地,按照任真的指点,运行经脉,使身心放松,毛孔舒展,迎接龙气的灌入。 滚滚气流转进漩涡中心,在任真手掌前方汇聚,凝聚成龙眼,然后在手掌驾驭下,移到小高攀头顶,缓缓渗透进乌发里。 龙眼入体,小高攀如醍醐灌顶,精神大振。 这一刻起,他俨然成了漩涡的中心,透着莫名的吸引力,再无需任真施法,周遭天地的灵气便自动盘旋,温和地流淌进他体内。 大功告成,任真擦了擦汗水,舍不得耽误时间,立即蹲下身,用左手按住地面。 天眼绽放,金色光华从掌心溢出,刺进地底,如同钓饵一般,引诱深藏的君脉脉泉。 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汲取儒家脉泉。前两次,分别是在终南书院的师脉,和皇城的仁脉,都获得不俗的境界提升。 此地虽不宜久留,好在没人给他设定时限,天眼可以尽情吞噬,所以他很好奇,这次的收获能有多大。 时间在流逝,陵园里寂静无声,二人各自沉醉其中,飘飘欲仙。 黄昏时分,日薄西山,李慕白见他们流连忘返,忘记时间,只好走进来提醒他们,该离开了。 二人这才睁眼,结束珍稀的修行机缘。 任真成功从六境下品升至中品,看似进步不太明显,实际上绝对是突飞猛进。 要知道,后五境修行艰难,速度很迟缓,在正常情况下,光是提升一品,大多数武修就得耗费一年时间,还受本命限制,未必能成功。欲速则不达,任真深知此理,心满意足。 截然相反的是,小高攀浑身气息暴涨,顺利筑基成功,晋升至观海境。他今年才七岁,不出意外的话,正如任真所说,他应该是当世最年幼的武道天才。 仅仅过了一日,他的五官轮廓就舒展许多,虽然稚气仍未褪去,眉宇间却蛰伏着一股隐约的尊贵气息,叫人不敢生轻蔑之心。 集天地之精华,养帝王之威严,任真的补气手法果然奏效了。 三人畅然走出高平陵。 今日的谈判尚未结束,接下来,任真还得跟高家商量诸多具体的事宜。不过,大局已定,只要高家臣服,剩下的都是细节,都好办一些。 走在路上,李慕白问道:“今日祭陵之事,很快就会传遍四海。从现在开始,你已公开站到武清仪的对立面。你是否考虑过,该如何面对龙城的主力军?” 他说得没错,任真来到北海,跟旧皇族高家结盟,就意味着跟武氏皇朝决裂。换句话说,他现在也是武清仪眼中的反贼了。 任真早就想好,答道:“自从武氏继位后,她的手段如何,朝政又是如何,人人心中都有标尺,官兵出自千家万户,他们也心知肚明。但凡有点脑子,就能看出,现在正是拨乱反正的好时机。” 李慕白欲言又止,本想说,指望将士们良心发现,似乎不靠谱。 任真瞥他一眼,看透他的心思,继续说道:“更何况,高瞻兵临城下,对他们是生命威胁。如此情境下,我这个脚踏两只船的主帅出面,将两军合到一起,避免死伤,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 威胁是相互的,在龙城军眼里,高瞻也是巨大的阻挠。 “回龙城后,我会向众军解释,我的目标是稳定北唐,只需逼女帝退位,不会牵连其他人。他们随我出生入死一场,这点威信还是有的。就算没有,他们总得靠我混饭吃吧?” 说罢,他玩味一笑。 李慕白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军粮?” 任真点头,“龙城这支兵马,是我从南方前线带来的,粮草供给不足,无法长期驻留,一旦被北海义军拖住,他们迟早会饿死。糊口的问题,还得由我想办法解决,他们离不开我。” 李慕白沉吟道:“不错,你也起义了,朝廷失去主心骨,又陷入乱局,如何解决粮荒,筹措粮草,始终是个大麻烦。” 任真停步,望着眼前的北海城,幽幽地道:“北海有存粮,但不充裕,只够维持义军开支。龙城军的粮食,还得从清河郡想办法,这次北上前,我已写信跟崔鸣九打过招呼。” 他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 九月将至,马上就要秋收,他相信崔鸣九知道,该把粮食交给谁。 清河崔家,始终是他棋盘里很重要的必争之地。因为他一开始就清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想率军反叛朝廷,最需要解决的难题就是粮草。 他确实想帮崔鸣九,主要也是在帮自己。 听到此处,李慕白豁然开朗,“那就让高家押运粮草,一同返回龙城。一方面,让龙城守军配合,跟咱们前后夹击,给义军施压,一方面,来个釜底抽薪,让高家出面劝降义军,脱离高瞻麾下!” 任真眨了眨眼,问道:“今天是八月二十几?” “二十六。” “好,那咱们明日启程。离开龙城前,我跟唐逆约定过,不出意外的话,八月二十九,他会准时出城袭击北海义军。到时如果他肯履约,咱们就拿出粮食,降服双方。” 北海郡被他率军征服,义军丧失后援,粮草断绝,看到高家老祖现身后,只会自乱阵脚,无心再战。 至于龙城方面,唐逆很清楚状况,即使他不认同任真的计划,面对庞大义军和急缺的粮草,也只能倚仗任真主持局面,争取和平收场。 第448章 誓杀高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对付坚守忠义、世代供奉高家的北海,只需要一个襄王世子就够了。 入夜后,任真跟高家的谈判很顺利。高明同意交出为义军筹备的粮草,并且亲率三万守军南下,前去劝降高瞻麾下的义军,让他们弃暗投明。 商议妥当后,任真返回城外的军营。 当天夜里,他特意把带来的将领召集起来,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座谈会。这些人都为朝廷效命多年,他们往往能代表众多军士的态度和立场。 任真推心置腹,把白天在城里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又详细阐述他的初衷,想听听大家的看法。在返回龙城前,他必须得先确定,手里的这五万人立场统一,不致出现临阵哗变的悲剧。 在众将开口之前,邬道思激动发言,凭借自己的口才,列数女帝武清仪的累累罪行、北唐的民不聊生,希望能得到大家支持,一同站在任真的阵营里。 等他慷慨陈词后,才发现这些口舌都是多余的。 军人战场杀敌,性格普遍耿直豪爽,他们的职责和心愿,都是保家卫国,想让父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是出于这点的决策,他们都会毫无条件地拥护。 有些将领甚至直言,任真开这种会议,是对将士们的怀疑和侮辱。他们并非没有良知,目睹朝廷昏暗,民生凋敝,心里早就积怨已久,只是力量微薄,看不到改变现状的机会和希望。 当北海发布檄文,号召八方讨武后,他们也曾蠢蠢欲动,想过投奔义军,共同推翻武唐,只不过忌惮任真的军威,害怕他真的力挽狂澜,镇压反武浪潮,才没敢贸然行动。 今日任真表态,正符合他们的心意,令他们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杀回京城,除暴安良。 民心所向,便是正道,自当坦然前行。 任真大喜,至此再无顾忌。这次他坚信,龙城军的情况也差不多。 第二日清晨,北海守军出城,跟他们合为一处,启程南下。 半路上,任真收到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南晋入侵的两路兵马撤回,主动放弃了侵占的江北城池。相应地,血侯和敬侯两路大军也回援京城,分头迎战十五路义军。 之所以喜忧参半,是因为他如今的立场很微妙。他渴望攻破京城,颠覆武氏皇朝,算是站在义军一方,然而,他又不希望其他义军抢占京城,烧杀抢掠,引爆群雄割据的局面。 二侯的兵马班师回朝,能帮他防止乱世出现,省下应付各路义军的精力。但谁也说不准,到头来,二侯会不会变成他的拦路虎。 为今之计,他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解决北方战局,趁着二侯跟义军陷入激战,难以抽身应对,火速杀回京城。 于是,联军星夜兼程,在八月二十九号黎明,赶到龙城以外三十里,暗中注视着对峙两方的动静。 按照事先约定,午时三刻,唐逆将率领守军倾巢出动,趁北海军炊饭的功夫,打乱敌方阵脚。 任真就位后,有意考验唐逆的立场,没有派哨兵进城联络。 此时,唐逆必定已获知,任真征服北海郡,而且承诺发动兵变,拥立襄王世子。如果他还肯追随任真,杀回京城,那么,他就会遵守约定,准时出城袭击义军。 反之,如果他选择违约,按兵不动,就说明他不再顺从任真,仍然效忠武唐皇朝。因为,他背信弃义,坐观任真率孤军偷袭高瞻,这将陷任真于绝境,险恶用意显露无疑。 答案很快揭晓。 午时两刻,龙城城门大开,唐逆亲率大军出发。 随他征战过的这批将士,还是有良心的。 得到海棠的传音后,他长舒一口气,北方大局总算定下来。 事不宜迟,他和高明立即出兵,从后方攻向高瞻大营。 一时间,鼓声大振,呐喊声此起彼伏,仿佛到处都是敌军。 “杀高瞻!” “杀高瞻!” …… 这是任真特意下达的口号。他的意图在于夺帅,而非全歼北海义军,毕竟对面也都是自己人,并且还是曾经的逃难流民,没必要拼得血流成河。 只要高瞻伏诛,就有把握劝降义军。 随着高明一声令下,高家众多族老冲进军营里,分头行事,寻找绝对效忠他们的心腹将领,让那些人放弃反抗。 任真和李慕白则联袂而入,奔向高瞻所在的众军。 恰在这时,海棠也赶来,跟任真双剑合璧,迎面撞见慌乱跑出营帐的高瞻。 “胖子,今日战场相遇,咱们就不客气了!” 任真讥笑一声,挥剑袭向高瞻,与此同时,不止是海棠,这次李慕白也一起出手。 战场只论胜负,并非江湖比武,三人一拥而上,战斗力之恐怖,绝对能碾压高瞻。以高瞻的缓慢速度,再想顺利逃脱,难上加难。 果然,四人刚开始交锋,高瞻就落尽下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释放金刚不坏身,被动承受剑十二的道意重创。 他满头大汗,表情愤怒不甘,“才几天时间,你为何能痊愈!” 他不敢相信,自己是八境大宗师,伤势都还没治愈,反倒是六境的任真安然无恙。 任真沉默不语,不想跟他废话,只顾全力运转阴阳太极,疯狂斩击在高瞻身上。 高瞻痛苦咬牙,无法逃脱太极围困,任由二人宰割。 没过多久,军营深处响起一道洪亮有力的话音,响彻四周。 “北海将士们,我不知道,诸位是否跟我一样,也想推翻毒妇的暴政,还大唐清平。如果是这样,请你们立即投降,因为吹水侯愿意辅佐襄王世子,剿除武氏,还政高唐!” 任真面露喜色,说这话的正是高明。 紧接着,又有一道话音响起,“没错,吹水侯的信誉,请大家务必相信。别忘了,当初拿军粮救活咱们的大恩人,就是他啊!你们还好意思跟他为敌吗!” 这位当然是难民领袖杨靖。 这两人隔空喊话后,整个义军大营里,到处响起兵器掷地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军士走出来,跪地投降。 至此,两军交战成功避免。 高瞻被困在中间,把这些画面看得真切,万念俱灰。他知道,大势已去,自己临时夺来的兵权,又被夺走,这次是真的无力回天。 这一切,都拜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赐。 他悲痛欲绝,怒吼道:“蔡酒诗,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跟我作对,赶尽杀绝!” 任真冷笑一声,“别废话,今天你死定了!” 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再分神,给高瞻留下逃命机会。 刚说完这话,远方天际,一大批强者踏空而来。 第449章 方知剑圣是女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群人阵势很大,俱是大修行者,还没等他们近前,任真和高瞻就感知到那些强横气息,为之一震。 任真仍然盯着高瞻,不敢分神,心里却惊疑万分,不知这群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担心他们会扰局,对自身不利。 高瞻却大喜若望。无论如何,情势不可能更遭,只要赶来的这群人肯施以援手,他必然能逃脱绝境。 他疾声高呼道:“诸位大侠救我!” 他以为看到了救星。 眨眼功夫,那群人降临虚空,居高临下。 为首的是名老者,精神矍铄,笑道:“巨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高瞻闻言,脸上笑容凝固,瞬间掉进冰窟窿。 他白激动一场,搞了半天,来者不仅不会帮他,竟还是李慕白的帮手! 任真没转身去看,笑了起来,他已辨认出老者的声音,“隋老盟主,您怎么来了!” 这群人正是隋东山率领的剑道群雄。 数月前,他们接受任真的请求,先行前往荒川等候,牧野才领兵离开半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隋东山见状,迈步上前,“待会再叙旧,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说罢,他也加入战团,合力诛杀高瞻。 又一名八境强者出手,这下高瞻彻底绝望,面对四人围杀,他再无反抗之力,于是闭上眼睛,体内真力尽数燃烧起来。 他的气息陡然暴涨,宛如即将引爆的火药桶,金色佛光也愈发璀璨,照耀四方。 李慕白反应很快,失声大呼,“撤!” 他毫不犹豫,决然转身后退,试图逃离此地。 不用他提醒,几乎同时,任真等人也意识到,他是要自爆,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他们才退出一尺之地,高瞻的肉躯炸裂,掀起恐怖气浪。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强盛白光湮没整片空间。 大地也在颤荡。 片刻过后,自爆的余威散退,任真等人从地上爬起,看向高瞻刚才所站的位置。 那里已被炸出巨坑,若非他们见势不妙,早一步撤退,恐怕此刻已跟高瞻玉石俱焚。 高瞻倒是条硬汉,眼见无力回天,没再任由宰割,而是选择了这种最壮烈的死法,可惜,同归于尽的意图没能得逞。 任真一边掸着尘土,一边走到隋东山面前,温声说道:“隋盟主,您应该不认识我吧?” 说着,他眼神瞥向后方,看见了裴寂、赵大江等熟悉的面孔。 不止是隋东山,他跟剑道群雄打交道时,一直都是用剑圣面容。包括斜谷会战后,他在京城给这些人写信,也是以剑圣名义相求,他们并未见过蔡酒诗其人。 隋盟主拱手,答道:“久仰吹水侯威名,今日幸会,果然是天纵奇才,令老夫敬畏。君侯若要匡扶社稷,改立明君,我等身为唐人,自当全力相助,以济苍生!” 剑道遭朝廷镇压,地位一落千丈,又经历残酷内斗,后来结盟时,仍肯以剑修身份自居的,大多是刚正坚韧的义士。他们对女帝心存不满,为北唐着想,当然会辅助任真,改天换日。 更何况,李慕白和杨玄机二人都听命于任真,随他南征北战,作为昔日盟友,剑道没道理不站在任真这边。 任真行礼道谢,“如此,便有劳诸位豪杰了。初次相见,我得为您引荐一位旧相识。” 他尚未开口,海棠已感知到他的心意,自行走过来。 她看着隋东山,面容娴静,“劳烦师兄为我出山,入荒川平乱局,在此谢过。” 说罢,她微微躬身。 隋东山一怔,打量着眼前这绝色女子,看了半天,只觉有些眼熟,却如何也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你叫我师兄?夫人是……” 海棠侧首,看向满头白发的裴寂,皱眉说道:“你变弱了。” 斜谷会战时,任真假扮剑圣,跟裴寂对拼三千剑,最终裴寂落败。他心灰意冷,十年心愿破灭,一夜之间白头,从那以后,他的境界仍在,锋芒剑意却颓废不少。 裴寂被道破底细,眼眸微眯,盯着她说道:“夫人眼界很高,口气也不小,不知有没有足够实力,跟我说这句话。” 海棠唇角微挑,淡淡一瞥,回到任真身边。这一瞥之间,昔日剑圣睥睨群雄的神采,绽放得淋漓尽致。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总是输给我?因为你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手身上,总想着超越别人。闭关十年,画地为牢,囚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啊……” 看着这眼神,听到这番话,裴寂脸色苍白,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他紧盯着海棠,难以置信地道:“你……你就是他?!”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些年一心想战胜的宿敌,竟然是名女子! 剑道众人闻言,先是茫然,仔细琢磨着海棠的话意,纷纷目瞪口呆,震惊表情精彩至极。 “你是顾剑棠!” 同行江湖二十年,今日方知剑圣是女郎。 谁说女子不能修剑?真武剑一出,便胜过整个剑道,如今真相大白,如何不令众多男儿汗颜。 众人怔在原地,震撼无语。 裴寂却是狂笑起来,眼神里充满痛苦和自嘲,“枉我清高自负,目中无人,到头来,竟连一个女人都赢不了!” 刚说完,他猛然一咳,吐出大口鲜血。 他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 众人大惊,连忙搀扶住他。 海棠看在眼里,早知裴寂会心志崩溃,叹息道:“你还是不明白,一切束缚极限,都是你强加给自己的。就像我,以前执著于证明,女子也能修剑,所以,成为剑圣后,我便停滞不前。” 裴寂坐在地上,听着这番感慨,若有所思,脸色有所缓和。 “你藏剑十年,不见天日,就是为了战胜我,成为剑首。其实胜负很重要吗?我辈修剑,本就该任侠使气,快意江湖,才能使剑气浩然。你躲在深渊里,灭情绝性,修的不是剑,只是争名工具罢了!” 剑乃百器之王,如同人一样,拥有独特的性格气质。它唯有畅游江湖,保持自然本色,才能绽放出最锋锐无俦的剑意。一味求快求狠,杀伐无情,与屠夫手里的杀猪刀何异? 剑道群雄默立,聆听着昔日剑圣分享感悟,神情肃穆。 对剑修而言,这是莫大的机缘。 海棠注视着裴寂,心道,既是盟友,我不能毁了你,能领悟多少,就是你的命了。 “我破而后立,重踏剑道后,窥破前半生桎梏,才返璞归真,愿意恢复真实面貌。至于你,当放下对胜负的执念后,享受修剑这件事本身,才是最强大的你吧!” 裴寂思索良久,从地上爬起,朝海棠深深作揖。 “多谢赐教。我懂了,真正强大的剑,原来是最真实的。我之所以输给你,并不是因为剑,而在于人。你说得对,我的剑不能再藏了,我这就回剑渊取剑。”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去取那寒潭白鱼。 “且慢!” 刹那之间,任真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某个劲敌,说道:“前辈,我需要那潭活鱼!” 第450章 白云城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海棠点拨下,剑狂裴寂有所顿悟,返回秋暝山。 送他离开后,任真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隋东山身上,问道:“先前,我请诸位前辈进入荒川,帮助平息荒族内乱,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那边情况如何?” 他隐隐察觉不妙。北上之前,他把兵马交给牧野,距今才不过半月,刨去往返路上的时间,他们应该刚汇合不久,此时还在激战才对,为何这些人早早就赶回来? 隋东山闻言,凝重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收到你的通知后,就迅速前往荒川边缘,等候你派军支援。那个战歌部落,确实派人跟我们接头……” 说到此处,他脸色骤黯,显然,后来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剑隐赵大江走过来,接过话茬,“他们说,部落处境非常危急,恐怕撑不到北唐的援军赶去,央求我们先行一步,帮他们抵御霜狼龙喉两部。我们欣然应允,没想到,却中了埋伏!” 任真猛然皱眉,“什么?” 赵大江愤然道:“负责接头的人,为我们提供防毒面具,我们检查无误,也就放松警惕,以为那几个人可靠。谁知道,他们是敌人安插在战歌部的奸细,早就泄露了我们的踪迹。” 隋东山捋着胡须,继续说道:“荒川内地形复杂,我们很不适应,进入敌人的埋伏圈后,跟他们展开血战。我们人数虽少,毕竟都是大修行者,一开始不落下风,渐渐占据优势。 谁知道,眼看就要突破封锁,敌方援军突然赶到。那伙人披着白袍,手持铁剑,战斗力远胜普通荒人,都是厉害角色。他们跟伏兵合围,阻击之下,我们死伤惨重,被迫返回中原……” 说是返回,其实就是狼狈逃窜。 听完讲述,任真脸色难堪,有点不敢相信,“据我对荒族的了解,他们人口较少,修行者更少,应该无法威胁到你们才对。难道是南晋强者出手了?” 他想不通,隋东山尊为八境大宗师,剑狂和剑隐也都是七境巅峰,面对如此豪华阵容,荒人竟然还能获胜,那么,对方的底蕴未免太夸张了。 隋东山摇头,“不是南晋。逃走时,我擒住一名白袍男子,经过审讯得知,他们并非出自霜狼龙喉两部,而是生活在白云城。据他所说,他们首领被奉为荒川之主,好像是叫……” 任真已明白怎么回事,寒声道:“云帝!” 隋东山有些惊讶,“你听说过此人?” 任真眼眸微眯,思绪飞速运转。他是绣衣坊主,掌握天下各种情报,又自幼生活在南晋,怎会不知那位云帝的名号。 “荒川极西之处,有座白云城,云帝就住在那里。他的真名叫云胤,其实并非原始荒人,而是南方的宋国皇族。南宋被南晋攻陷后,他们走投无路,便逃遁进荒川里,躲避南晋追杀。” 春秋乱世有十国,北方占其六,骊江以南被四国占据,当时宋和晋接壤,并且是死敌。云族逃进荒川,此事在绣衣坊有详细记载,故而任真一清二楚。 “据说,云胤率部逃走时,带走一批修行者,他本人也是七境巅峰,离破境不远。他们毕竟是皇室,底蕴深厚,碾压荒族各部,于是,荒族被迫臣服,奉他为荒川之主,每年定期进贡。” 听着他的解释,隋东山刮目相看,“侯爷果然博闻广识!没错,那名俘虏就是这么交代的。当初我们激战时,对面的确有位八境强者,跟我难分高下,那应该就是所谓的云帝。” 任真摩挲着微白的指节,说道:“据我所知,云胤逃进荒川后,清静无为,不屑跟荒族为伍,更不干预各部落之间的争斗。如今看来,荒川的情形比我预想中还复杂。” 隋东山叹息一声,“这次折损不少豪杰,无功而返,大家都不甘心,想杀回荒川雪耻。所以,我们前来找你,一是助你攘平中原之乱,二是征求你的意见,能否发兵入川。” 任真毫不犹豫,答道:“这是自然!我原本就打算,等到北唐平定后,再亲自入川,既然发生此事,那就更得去会会云胤!” 他开始担心,一旦白云城出手,战歌部在劫难逃。牧野已领兵回去,恐怕凶多吉少,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提早履约。 这时候,副将唐逆跑过来,恭敬禀报道:“侯爷,北海叛……义军归顺,属下已派人清点安置,争取尽快完成合并,您还有何吩咐?” 任真对他的疑虑是多余的,其实,早在庐江城里,两人初次相见时,他便被任真的气度吸引,欣然脱离夏侯淳麾下,随任真出城。庐江鏖战后,他更对任真钦佩之至,愿意誓死追随。 所以,当北海的消息传来后,他便试探军心,为龙城军起义作准备。如今,两军顺利合并,大功告成。 任真对这结果很满意,微笑道:“唐将军辛苦!剩下的事,你和杨靖商量着办就行,不必跟我请示。咱们休整一日,后天启程南下,杀回长安!” 唐逆犹豫片刻,试探道:“侯爷,您以前是不是信不过我?” 任真不置可否,瞥海棠一眼,心道,你若是不肯出城,这时候,我们已经里应外合,攻破龙城了。 …… …… 九月初一。 任真统帅四十万联军,逐鹿中原。 据侦探来报,血侯闵染率三十万大军,驻扎在孟津,跟结盟一处的七路联军对峙。 而敬侯李存啸所部,共二十万人,是在会稽郡,镇压以东吴旧党为首的八路联军。 这时候,任真需要作出判断。 如果选择直取京城,那么,孟津离长安较近,在他们行军途中,血侯军能及时回防,以三十万兵力驻守京城。女帝收到消息后,也极有可能调这支兵马回师。 长安乃北方第一雄城,固若金汤,要想正面强攻,并不容易。而且,一旦敬侯军弃卒保车,返回抄截任真的后路,跟血侯军前后夹击,那将是大麻烦。 反过来,如果暂时弃攻长安,选择逐个击破,先去迎战敬侯军,消除隐患,那么,北海军跟那八路联军会合,将稳操胜券。 任真想通这点,当机立断,选择开往东吴旧地。 第451章 破山中贼易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会稽郡的情况,远比看起来复杂。 东吴多险恶深林,港杈河湖稠密,把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如此地理条件,缺乏成片沃土,便难以进行农业种植,当地百姓只能依靠捕鱼等副业,看天吃饭,稳定性极差。 劳动力没被绑架在耕田里,本分务农,就会四处活跃流动,想办法谋出路,所以,东吴的商贸历来兴盛,涌现出大批商帮财团,控制着前朝的经济命脉。 这便能理解,为何坐落在会稽郡的东林书院,会竭力主张重视商贸,跟西陵党针锋相对,在朝堂上争执不休。东吴的人文地理,决定了他们的政治诉求。 从古至今,多数皇朝抑制商业,是有其原因的。商业人口流动性极强,无法提供稳定的赋税,更重要的是,它为社会带来诸多不确定因素,极易引发动荡,威胁朝廷统治。 会稽六郡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女帝武清仪继位后,朝廷昏暗腐朽,当地官府贪污盛行,鱼肉百姓。很多东吴汉子不甘忍气吞声,又没有耕田房屋,了无牵挂,索性跑进崇山峻岭,成了土匪强盗。 近些年,会稽六郡盗贼四起,势头猖獗。由于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官府屡次剿匪都无功而返。更有甚者,后来出现官匪勾结的状况,每次上峰施加压力,官员便提前透风,跟盗匪配合演戏,敷衍了事。 东吴的社会风气,可见一斑。 去年秋天,任真还在云遥宗时,由于不满官府的盘剥敲诈,会稽六郡爆发大规模叛乱。绿林草莽们聚在一起,竟敢攻打州郡,此事震动朝野,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 女帝盛怒之下,曾任命东林书院的封万里挂帅,亲自率军剿匪。儒家五先生为将,此举开本朝先例,也侧面反映出,东吴的匪患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第50章) 后来,封万里平叛未竟,便匆匆离开,参与斜谷会战,此事也不了了之。东吴的匪患不仅没镇压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综上,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何北海发出讨武檄文后,反响最积极强烈的,会是东吴旧地。义军共有十六路,仅仅在会稽六郡,就冒出五路人马,数量惊人。 这些人无需提前做准备,他们不满朝廷已久,早就落草为寇,如今收到北海的号召,当然踊跃冲下山,打起讨伐武氏的旗号,装扮成拥戴旧皇族的忠臣模样。 其实,他们只是一群土匪罢了。 如果真让这批所谓的义军得逞,攻占京城,夺取国器,那么,凭他们的匪盗习气,后果可想而知,不止是京城乌烟瘴气,北方更将重蹈乱世。 各路义军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这是任真最担忧的地方。所以在北海时,他曾当众表态过,进京兵变之前,他会先收服义军,阻止他们再兴风作浪。 尤其是东吴这八路联军,他必须得控制住。 当然,事有轻重缓急,任真的首要目标,还是敬侯的二十万大军。 九月初三,任真抵达会稽郡。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意思是说,先有旗鼓相当,才需出奇制胜。而按照目前态势,任真麾下有四十万之众,兵力雄厚,还有精良军械,众多武修,占据绝对上风,正面交锋即可,无需再出奇谋。 翌日,大军强攻会稽城。 与此同时,任真派卓尔担当信使,前去说服东吴联军,让他们联手攻城。 那支联军约有十万人,临时结盟在一起,本来就各怀鬼胎,缺少主心骨,又见任真声势浩大,俨然有号令群雄的姿态,惊惧之下,最终选择按兵不动,没有赶去支援。 他们浩荡杀向京城,在会稽郡受阻,正愁没法逾越李存啸这座大山,听到任真攻城的消息后,决定坐观虎斗,等两败俱伤后,他们再出手夺取会稽郡。 按他们的预判,任真所率的北海军浴血奋战,即使能破城,也会元气大伤,不复原先的威势。到时候,他有心无力,难以再凌驾到东吴联军头上。 即使再度会盟,义军中间作主的,也将是东吴,而非北海。 他们的想象很美好,可惜,却低估了任真的实力。 任真压根没把李存啸放在眼里。 寻常攻坚战,应当集中最强兵力,猛烈攻击城池的一点,或者几点,争取以最快速度打开突破口,进而瓦解防御,攻陷整个城池。 然而,他并不想走寻常路。 他的兵力太过充沛,如果攻打一处,在狭小范围内,难以发挥出兵多的优势,一拥而上,只能轮流攻击,用有限人数跟对方拼杀。 说白了,更像是葫芦娃救爷爷,轮流冲上去送死。 所以,他当机立断,将四十万大军尽数摆开,团团围住会稽城。他没有确定主攻方向,而是下令各处兵马同时攻城,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如此一来,即使按人头算,也是二打一,稳操胜券。 他规定,先破城者重赏,后破城者重罚。 比的就是速度。 这一招果然奏效,攻城战发起后,短短两个时辰内,会稽城多点开花,被凶猛的攻击狂潮撕开缺口。 尤其是杨靖和郭康两支兵马,杀红了眼睛,他们勇冠三军,成为破城先锋。 会稽城破,李存啸插翅难逃,为了不被生擒,在城头自刎而亡。 任真以折损两万人的代价,歼灭十万敌军,剩余十万投降。经此一役后,他攻打京城再无后顾之忧。 城破之后,他立即下令,让众军撤出会稽城,并未布置城防。 他有他的考虑。一方面,他担心麾下士兵目无纲纪,在城内烧杀抢掠,践踏无辜百姓。另一方面,东吴联军没来会战,说明他们居心叵测,不想乖乖归顺。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兵戎相见。 他料定,对方必会以为,北海军刚结束战斗,需要时间休整,犒赏全军,于是放松警惕。 今夜正是乘胜偷袭的良机。 便在这时候,卓尔从敌营返回。 他并非独自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位故人,韩湘子。 第452章 破心中贼难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对此人印象颇深。 当初在西陵桃山,东林才俊登门挑战,派出打头阵的就是韩湘子。任真站在台下,目睹韩湘子手持玉箫,以音律攻心,挫败西陵群杰,飘逸潇洒至极。 后来,四先生赵千秋识破他的根基,派同样修心的卓尔迎战,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结为挚友。 任真旁观那场对决,从他们身上,看到儒家未来的新希望。他暗暗期望,这些斗志昂扬的青年,能坚守本心,革除儒家固有不化的弊端,掀起新学改革浪潮。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没想到,今日发兵东吴,他还能再见韩湘子。 才不到一年,韩湘子变得沧桑太多。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容,被日光晒得黝黑,他穿着糙布衣裳,下巴满是胡茬,哪还是曾经那名丰神俊朗的书生。若非卓尔介绍,任真难以认出他。 显然,他遭遇人生的重大转折,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卓尔行礼完毕,说道:“那日东西书院切磋,两位虽未正面交战,却都崭露锋芒,惊艳全场,应该彼此有印象吧?” 那一日,不止韩湘子大出风头,任真更是假借蔡酒诗的面容,扬名立万,当众被收进儒圣门下,成为儒家小先生。 即使任真不记得韩湘子,韩湘子也不可能忘记任真。 韩湘子行礼后,抬头注视着任真,眼眸里的神采早被磨灭,此时流露出的,更多是感慨世事的惆怅。 “您才华盖世,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只是,今日再睹尊颜,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以前,任真的身份是吹水侯,也是儒家小先生,韩湘子可以称呼他为君侯,或者小师叔。 但今非往昔,任真率军起义,背离朝廷,那么,无论是朝堂上的侯爵,还是在儒家的尊贵身份,都荡然无存。现在他的名号,只是义军首领,被朝廷当作反贼,故而韩湘子生出感慨。 沧海桑田,不止是他自己,连吹水侯的境遇也变了。 任真微微一笑,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答道:“都是虚名而已,过眼云烟,何足挂齿?如果你认可我的学问,就跟卓尔一样,也叫我先生吧!” 他倒不是故意要赚人家便宜,而是对这两人都很欣赏,有意要像对待弟子一般,对他们精心栽培,才有此倡议。 韩湘子面色虔诚,“先生讲解春秋,高屋建瓴,精辟独到,令在下获益匪浅。若非今日为公事而来,我真的很想向您请教学问!” 他把话题引到正事上。 其实,刚才卓尔把他带来时,任真就已猜出,他应该是东吴联军的人,想跟自己谈判。 任真侧首看向卓尔,让他汇报情况。 卓尔说道:“属下奉命前去送信,那几路义军百般推辞,不肯率军来援,我没能完成使命。离开时,我在大营外偶遇韩兄,他跟我说,义军离心离德,都想吞并对方,他们忌惮您的威势,想坐收渔利。” “哦?” 对于东吴联军那点心思,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韩湘子身为东林书生,竟然会出现在义军阵营里。 他盯着韩湘子,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东林书院最痛恨本地的众多草寇,封万里也曾率军剿过匪,对吧?” 韩湘子明白他的意思,黯然道:“不瞒先生,那日从西陵桃山返回后,书院就把我开除了。他们早就知道,我修的是心意,而非格物致知的儒意,以前肯收留我,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 说这话时,他神情落寞,同时紧紧攥着拳头,心里充满不甘。 当代儒家修行,师从古法,迂腐死板,排斥跟古法相左的任何理论,并把它们视作异类,坚决不容。他们决然认为,领悟儒意,就应该格物致知,从外物中探寻真意。 而韩湘子求诸于内,发明本心,不断追求对人心的感悟和思考,恰好跟儒家古法背道而驰,被批判为魔道。卓尔亦是如此,所以被西陵书院关在竹林里,逼迫他继续格竹,不得自由。 东林书院早知韩湘子的底细,不仅不拆穿,反而利用他的心学造诣,当成打击西陵学子的手段,派他上门挑衅。如此一来,即使他输了,东林学院也只是折损一名早该铲除的异类,便谈不上损失。 因此,当韩湘子回来后,失去利用价值,东林书院便废掉他的修为,将他扫地出门。曾经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瞬间跌落云端,此生再无缘修途。 如今的他,早已跟儒家无关。 卓尔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儒家腐朽到骨子里,早就是一潭死水。你跟他们划清界限,不再跟那些伪君子为伍,何尝不是解脱?” 韩湘子凄苦一笑,“被逐出书院后,我回家闭门读书,本想凭才学考取功名。怎奈天意弄人,乡里盗匪横行,他们不仅抢走我家财产,还把我掳上山寨,逼我当什么军师!” 任真哑然。 看不出来,东吴的土匪还挺有远见,知道培养智囊,为他们制定发展战略。 韩湘子继续说道:“我誓死不从,本想以死明志,但他们把我的全家老小都接进山寨,我不能为了成全名节,连累父母遇害,无奈之下,只好委身从贼。” 任真闻言,剧烈咳嗽起来,他强忍笑意,结果差点憋出内伤。 这拉人入伙的狗血剧情,简直是山寨版《水浒传》啊,这群人才,可千万别是一百单八将。 他拍着胸脯,平复下气息,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咱们重逢,我自然得帮你解难。不妨直说,如果你还想当他们的军师,我可以答应你,今夜放你的部下一马。” 话音未落,韩湘子决然摆手,沉声道:“不,我跟卓兄来见您,就是想劝您出兵,剿灭那帮乌合之众。他们哪是什么义军,如果真让他们杀进京城,割据一方,那将是北唐百姓的灾难!” 任真眉尖微挑,问道:“那你家老小怎么办?他们还在土匪窝里。” 韩湘子毫不犹豫,答道:“岂可因一己私利,置苍生于不顾!我恳求您,千万别收容他们,那群人贼心不改,必须要斩草除根!” 任真弄清他的心意,欣慰自己没看错人,“你要明白,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东吴的匪患之所以屡禁不止,是有原因的,如不能根除当地百姓心中的贼,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上山落草。” 第453章 暴风雨前的幼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北唐变成如今这副局面,积重难返,已不止是颠覆武氏那么简单。扭转道德沦丧的污浊世风,教化民众,劝人向善,才能从根本上挽救北唐。 北唐需要的,是一场全面变革。 韩湘子若有所思,“我想,只要您能推翻暴政,迎立明君,令朝政恢复清明,扫清一切贪腐弊端,那么,百姓安居乐业,应该就不会再从贼了吧?” 任真摇头,答道:“如今的唐人被利欲熏心,唯利是图,将道德准则弃如敝履,这才是社会动荡的根源。就譬如说,当今儒家独大,明明奉行仁义,注重品德修养,然而,万千儒生中,又有多少君子?” 听到这里,卓尔幡然明悟。 “先生所言极是。儒家思想,本是弘扬仁善的正途,诲人不倦,然而现在呢?朝廷把它当成禁锢民心的工具,民众把它当成争名逐利的敲门砖,还有谁专注于学问本身,愿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谓上行下效,连女帝本人都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了篡权夺位,使尽诡计和权术,视人命如草芥,朝臣下属焉能不效仿,挖空心思,媚上欺下。失去道德约束,才是社会最严重的危机。 任真点头,对他的悟性表示赞赏。 “不错,说到底,就是人们的心境蒙尘,良知泯灭,才致使欲望膨胀,冲垮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唯有不断发明本心,加强内心的修炼,儒家追求的理想境界才能实现。” 韩湘子琢磨话意,茅塞顿开,喜悦地望着任真,眼眸里焕发出久违的神采。 “今日聆听先生教诲,如拨云见日,令晚辈豁然开朗。恳请您教我,该如何做,才能济世救民,挽救当世风气?” 卓尔附和道:“对,社稷危亡,匹夫有责。我们既想做醇儒,当为大唐贡献一份心力!” 任真笑道:“四个字,知行合一。” 卓尔和韩湘子俱是一怔,不解其意。 任真解释道:“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让你们把学问用到实处,亲身践行,尽力将自己的思想和学识传播出去,引导更多的人向善,加入你们修心的道路上!” 卓尔似懂非懂,茫然道:“您是说……让我们到处讲学传道?” 任真不置可否,“具体该怎么做,又能做到何等地步,那是需要你们自己思考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仅仅懂得道理是不够的,必须要付诸行动,两者结合起来,才是大道所归。” 他确实不知道,以这两名年轻人的能力,能做哪些具体的事情。此时,他也不过是假借自己这张嘴,将前世阳明先生的理论传授给两人,至于能悟到多少,这不是他能掌控的。 韩湘子面露难色,“我修为尽失,如今已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有心践行主张,恐怕也无济于事。” 任真鼓励道:“知行合一,本来就很困难,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何况,有我全力支持你们,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卓尔眼眸骤亮,心思要比韩湘子伶俐一些,“想必先生已有主意。” 任真转身,眺望着阴暗下来的天际,说道:“如今义军群起,摧枯拉朽,朝廷主力龟缩在京城,大势已去。我想,七十二家书院的立场,应该也会有松动。 心学是新学,自然要像我们的义军一样,革除旧弊端,对儒家的固有理念发起冲击。明日上午,我会带你们造访东林书院,让封万里挪挪位置!” 两人闻言,彼此对视,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情绪。 卓尔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任真负手而立,说道:“你没猜错,我要把东林书院交给你们。” 韩湘子呆若木鸡,震惊无语。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充其量只能算后起之秀。半年以前,他还只是书院的一名学生,谁敢相信,他马上就将取代老师封万里,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书院院长! 任真背对他们,淡淡地道:“我率军攻破长安,只在早晚之间,你们接手书院,也不能碌碌无为。我把它交给你们,不是让你俩当守成的教书匠,而是要学以致用,把你们的新学种子洒遍东吴!” 他这番举动,是想把东林书院当作儒学改革的大本营,先在东吴进行实验,进而扩散到北唐各地,逐渐颠覆董仲舒那套古板礼法。 他要做的,是解放思想,启发民智,真正地挽救北唐。 韩湘子此时才缓过神来,领会这份良苦用心,拜倒在他身后,“晚辈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敢辜负您的厚望,定当竭力宣传心学!” 卓尔同样跪倒,不过,他的心思远比韩湘子深沉,恭敬地道:“学生自不量力,乞请拜您为师,以便日后能聆听您的教诲!” 他想拜进任真门下,倒不是存着攀附之念,而是意识到,以自己和韩湘子的身份资历,即使当上院长,恐怕也难以服众,压住那群年老的教授。 如果成为任真的弟子,他的地位就会再次攀升。任真率军攻占东吴,即使没能攻破长安,也可以退回会稽六郡,成一方诸侯。不看僧面看佛面,东林书院看在师徒名份上,也不敢跟他俩唱反调。 可惜,他的算盘落空。 任真毫不犹豫,说道:“我会跟儒家划清界限,你们拜我为师,占不到半点光。不过,战局平定后,我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位老师。”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问道:“是谁?” 任真幽幽地道:“未来的儒圣。” 推动新学改革,任重道远,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这俩热血青年,就能挑起重任,真的撼动整个北唐。他只是想拿两人做实验,在东吴当改革的先锋。 儒家何去何从,以后会由那人作主。 …… …… 当天夜里,任真率军偷袭东吴联军。 那支由土匪强盗组成的联军,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谈不上威胁,甫一交锋,他们就溃不成军,只能乖乖投降。 无故杀降,此为不义,任真没有采纳韩湘子的建议,将土匪们斩草除根,仍然收进麾下,严加看管。 次日上午,他带领一众强者,前往会稽郡南的东林书院。 令他意外的是,大半个书院人去屋空。据留守的副院长汇报,早在数日前,五先生封万里收到文圣来信,便带着书院核心匆匆下山。 很显然,他们应颜渊之邀,去了京城。 自从斜谷会战后,儒家发生两派内斗,水火不容。原先,封万里坚决拥戴董仲舒,站在颜渊的对立面,按理说,他应该不会接受颜渊的邀请。 但他还是去了。 任真听见这则消息,清醒地意识到,为了应对他的兵变,儒家两派捐弃前嫌,再次抱成一团,铁了心要守护武唐皇朝。 那座京城,此时强者云集。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就要爆发了。 (第四卷完) 第454章 投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元武十七年秋,京城长安迎来史上最严峻的危机。 作为北唐的国都,哪怕是在八百载春秋乱世,这座雄城也从未暴露在敌方铁蹄下,充当最后一道屏障。反过来说,如果危急到这种程度,连京城都被围困,北唐早就被颠覆,也不会有这些年的巍巍皇朝。 但是,随着各地义军群起,又尽归于任真麾下,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兵锋直逼,长安即将面临千百年来唯一一场鏖战。 女帝气数已尽,再无法执掌江山。皇城在这里,皇位便也在这里,她又能逃到哪里? 天下皆知,久违的黎明快要来临了。 九月初五,任真率军从会稽郡浩荡启程。 天有不测风云,与他同时侵袭长安的,还有一场让人始料未及的暴雨。 黑云压城城欲摧,铅色幽深的云层笼罩天穹,伴随着滚滚雷鸣,彷如天兵神将潜伏幕后,也在等着降下雷霆,摧毁这座沾满血腥罪孽的皇朝。 城内,各处街巷空荡无人,居民们早选择逃难。只剩房屋楼台立在风雨里,墙瓦都失去光亮,呈现出灰黑色,深邃压抑,像是在举行一场肃穆的葬礼。 午后黯如深夜,城南街道尽处,突然冲出一辆马车,疾驰在雨帘里,直奔向城外,沿路溅起无数水花。 大战将临,敢在这时候出城的,岂是寻常角色。 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下,车里的人没有露面,而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拿着御赐令牌一晃,守卫便战战兢兢,赶忙开城放行,生怕耽误大人们公干。 骏马喷吐热息,狂奔在城外原野上,车里两人随着马车颠簸,心情忐忑不安。 一人浓眉大眼,仪态雍容,是如今的武唐太子,昔日的梁王,武九思。 另一人黑袍负剑,气息幽深,正是副统领暗形。先前两朝交战时,他留在乌巢城护粮,南晋撤军后,任真在北海起义,他便火速押送粮草回京,维系京城最后的度支。 这两人出城,是替女帝求和。 事到如今,联军包围京城,双方实力差距明显,明知谈判议和希望甚微,她还是不得不尝试,争取避免这场死战。 此行担着生命危险,两人压力极大,谁也没心情说话。 出城十里,他们抵达义军大营,见到任真。 三人皆是旧相识,再次相见时,已物是人非。 上次任真应邀造访,梁王神态倨傲,没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两军对垒,他更不可能礼遇有加,懒懒地坐在帅位上,盯着地图,没拿正眼瞧他们一眼。 帅营里气氛冷淡,雨水打在营帐毡布上,响声分为清晰。 梁王站在堂前,朝暗形使了个眼色,暗形无奈,主动开口说道:“侯爷,今日陛下派我前来,是想让我问您一句,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怠慢了您,令您勃然大怒?” 他笑容谄媚,看不出半点雪影卫的硬气。 既然是议和,免不了要在任真面前奴颜婢膝,梁王不肯屈尊,这差事只好由他来做。 在两人注视下,任真仍然低头看着地图,沉默一会儿,才随口答道:“没有。” 暗形向前挪近几步,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您何必迁怒于她,兴师动众地回来问罪?她自问待您不薄,把您当成良师益友,本来还打算封您为王,她觉得,您辅佐北海高家,日后他们断然不会如此待您……” 任真眉头微皱,不想跟他们废话,抬头看向他。 “别装了,开门见山吧!我的真正身世,你们肯定已经知道。我跟武清仪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还有什么好谈的?来日京城必破,他必死无疑!” 暗形脸色骤僵。按女帝的意思,本来是想假装不知情,免得双方下不来台,没想到任真心意坚决,一下子就把窗户纸捅破。 “这……” 当年的灭门血案,真相已大白于世,证据确凿,暗形百口莫辩。 梁王见状,不敢再沉默下去,温声说道:“当年的事纯属奸人挑拨,蒙蔽圣聪,先帝一时失察,才酿成冤案。人死不能复生,先帝也已辞世,您又何苦迁怒于当今陛下?” 任真冷笑,“还想狡辩?元本溪策划阴谋,萧铁伞执行,武清仪在先帝面前煽风点火,如此伎俩,真以为能瞒过我?” 梁王面容苦涩,“你真的冤枉陛下了!当年令尊遇害,她也悲痛万分,可惜无能为力。斯人已逝,现在再谈复仇,又有何意义?你放心,陛下会立即帮令尊平反,追封他为英王,由你来承袭。另外……” 任真豁然抬手,打断了他的条件,“杀害父母的大仇,却拿到桌面上,当成加官进爵的筹码,如此行径,岂是我任真所为!你们不要脸,我还觉得恶心!” 梁王目光颤抖,脸色极其难堪。 任真冷哼一声,“什么狗屁英王,我手持重兵,既能拥立新君,又怎会贪恋这些虚名,跟你们议和!” 暗形还不甘心,赔笑道:“陛下亲口许诺,只要您肯退兵,她愿意跟您分疆而治,让您成为一字并肩王,远比当高家的臣子自在多了!” 说罢,他从袖里掏出一份圣旨,递给任真。 任真接过来,看都没看,远远丢到营外的泥水里。 “滚滚滚!” 见他下逐客令,暗形无可奈何,又说道:“既然你不肯退兵,那就谈别的事情吧!你在京城的下属,都被朝廷抓捕,我们随时都可以杀掉。据我所知,其中不少人是你的心腹。” 任真领兵北上前,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敢把京城的全部下属撤走,只让老王夫妇护送邬道思离开。他在北海起义后,朝廷必然会抓捕他的下属。至于赌坊,更无一幸免。 听到这话,任真心头暗凛。他一直都惦记着赌坊的秘密,前不久杨玄机又潜进京城,他不会也被擒住吧? 他漫不经心地道:“拿这些随从,就想要挟我退兵?你们太异想天开了。” 暗形摇头,“不,我们想换梅琅。以心腹换心腹,公平得很。” 任真哑然一笑,都到了这节骨眼上,武清仪还挂念着她的私生子,真是舐犊情深啊。 “好,这是小事,我不稀罕他的狗命,可以跟你们交换人质。” 说着,他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梁王,“听说你当了太子?可惜啊,就算你们能打赢这一仗,日后的江山也不是你的。你肯定想不到,武清仪想换梅琅,是因为他是她的私生子……” 梁王闻言,神情剧变,“真的?” 暗形干咳一声,以眼神示意他,别中了离间之计,急忙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安排换人!” 说罢,他转身就欲离去。 梁王跟在后面,还没走出营帐,这时,他忽然凝掌为刀,砍在暗形头部,趁其不备,将其一击毙命。 然后,他转身朝任真行礼,恭敬地道:“实不相瞒,小王之所以主动请缨,前来谈判,就是想趁机表达忠心,充当您攻城的内应!” 第455章 瓮中捉任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暗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次谈判中。 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最基本的规矩,他当然不担心,任真会跟一个六境较劲。孰料暗箭难防,害他的人竟是同伴。 任真也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梁王,说道:“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如今是东宫太子,只要此战获胜,你也算大功臣,何必要冒着巨大风险,背叛自己的姐姐,来跟我表忠心?” 在龙城时,梁王派人去示好,就曾在信中暗示过,他可以充当内应,配合任真攻陷京城。那夜任真就曾怀疑过他的动机,认为他别有用心。(第439章) 果然,这次他不仅旧话重提,居然还亲自跑来了。 面对任真的质疑,梁王谦恭一笑,曾经的倨傲荡然无存。 “其实小王早就看出,您是人中龙凤,绝非池中之物,故而当初设宴,想结交于您,却被您误会了。以您的雄才大略,天下无人能敌,就凭朝廷那群酒囊饭袋,怎么可能获胜?”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副卷轴,递给任真,继续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深知您的高明手段,又怎么可能为他们殉葬?我愿意戴罪立功,助您踏平长安,只求日后您能提携一二……” 他微微躬身,相信以任真的智慧,自然明白他的攀附之意。 任真将信将疑,打开卷轴一看,瞳孔不禁收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幅图竟然是皇城机关图! 众所周知,皇城内不仅有禁军把守,更暗布各种机关陷阱,可谓是天罗地网,滴水不漏。即使是八境大宗师,要想闯宫刺驾,也难于登天,纵然敌得过护卫强者,也难以识破各类机关,恐怕连女帝的面还没见到,他们就先一命呜呼。 有鉴于此,任真从未幻想过,自己伺机冲进皇宫弑君。就连鱼莲舟,也只能在水井附近出没,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而眼下,任真攻破城池后,女帝无论选择逃走,还是死守到底,都会开启全部机关。到时候,对任真而言,皇城就是个烫手山芋,很难应付。 有了这幅图,结果就大有不同,任真可以按图纸避开陷阱,顺利杀进皇城。 梁王献的这幅图,绝对算无价之宝。 任真细看半天,觉得此图不像有假,于是诧异地盯着梁王,问道:“如此机密之物,你是如何得到的?你把它拿出来,难道就不怕被人察觉?” 梁王笑眯眯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能当上太子,全靠上次白袍军奇袭,我主动站出来守卫京城。从那以后,姐姐对我深信不疑,将全城防卫都交给了我,因此,我弄到此图,易如反掌!” 任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里知道,这肯定是廖如神的主意,想通过献图,让梁王博得自己的信任。 他喜形于色,“太好了!有了这幅机关图,我必能擒住武清仪,手刃仇敌!” “这是自然!”梁王谄笑点头,“事成之后,恳求您能略加照拂,让我保住富贵,安度晚年……” 任真嗯了一声,目光盯着机关图,随口问道:“刚才你说,想当我们攻城的内应,莫非你什么好主意?” 梁王闻言,表情神秘兮兮,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低声说道:“如今守城的主将,是血侯闵染,他指挥三十万大军,我没法直接干涉。不过,原先的巡城禁军还在我手上,我会主动请缨,独自把守一座城门,然后……” 他眨了眨眼,目光狡黠,没有继续说下去。 任真一点就透,微笑道:“然后,你再悄悄打开城门,把我们放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瓦解整个城防!” 梁王用力点头,“您可以派名亲信,随我返回城里。等我确定守城的方位后,再让他回来通知您。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破长安!” 说着,他又瞥向地上暗形的尸体,阴恻一笑。 “这正是我出手杀他的原因。如今,您的易容神通已经暴露,我姐姐狡诈多疑,我带梅琅回去后,她必定详加甄别梅琅的身份,防止您作假,她绝想不到,被调包的人其实是暗形!” 任真咋舌,竖起大拇指,“你是说,让我的亲信易容成暗形?这主意实在是高!” 他心里暗笑,这偷梁换柱之计,怎么看都是那位老国士的手笔,绝非眼前这草包能想得到。可惜,对方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廖如神的存在。 梁王笑呵呵地道:“您如果肯采纳,那咱们就赶快动手。为了避免怀疑,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任真毫不犹豫,走到营帐门口,吹了声呼哨。 不一会儿,徐老六听到暗号赶来,被他伪装成暗形,随梁王返回长安城里。 目送两人跳上马车,消失在茫茫雨帘里,任真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戏谑的笑意。 刚饿就有饼吃,刚渴就有水喝,刚饥渴就有妹子睡,世上哪有这么多美滋滋的巧合。他绝不相信,在战局尚未明朗前,东宫储君会如此急于投诚,送给他一张大馅饼。 廖如神是国士,但老子过河就是车! 他再次吹起口哨,很快,老王夫妇赶来。两人刚才听到暗号,不安地问道:“让老六跟他进城,该不会有问题吧?” 任真胸有成竹,拍着老王的肩膀,“放心吧!人家的意图是引咱们进城,瓮中捉……嗯,老六得到情报后,会被安全放回来。” 徐寡妇松了口气,说道:“我刚好有事找你。” 说罢,她从胸前衣衫里拽出两封信,递给任真,“都是坊里从城内传出来的。” 任真接过来,摩挲着信封,调侃道:“不错,果然是热乎乎的情报。” 被贴身稳妥放着,能不热乎么。 老王拽了拽头顶帽子,尴尬地咳嗽一声,“接下来该如何应付?将计就计?” 任真一边看信,一边说道:“有点意思……采买司的消息说,最近皇宫里四处采购菊花,数量大得惊人,不知有何用意。那娘们儿以前是不喜欢菊花的……” 采买司负责采购民间物品,主事的曹银,早被任真在清河郡时换掉,如今是自己人,宫里的动静当然瞒不过他。 “菊花?”老王微怔,旋即释然,“九九重阳,马上就是赏菊佳节了,皇宫大摆气场,用菊花点缀装饰,这也说得通。” 任真摸了摸鼻头,仿佛已经嗅到菊花的香气一般。 “不管她,反正老子是要辣手摧花,踩几朵不是踩?等攻入京城后,你俩率人去找曹银,按照这幅机关图,先把所有机关和暗哨抹掉,接应大军进宫!” 假曹银是采买司主事,整日进出皇宫,当然对地形最熟。如今又有了机关图,由他带人排除机关,应该能够轻松搞定。 老王接过机关图,凛然领命。 任真看向另一封信,望着封皮上三个字的姓名,淡淡地道:“说到将计就计,就得看咱们的同僚有多大本事了……” 第456章 鹰视狼顾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暴雨持续了整整三天。 直到九月初八黄昏,风雨停歇,长安城内外总算恢复安静。 清冷秋夜里,徐老六带着口信返回军营。梁王主动约定,让义军明日清晨攻城,他会驻守通化门,请任真亲自率军前往,双方里应外合,杀进城中。 确定主攻方位后,任真立即召集麾下将领,部署作战计划。 全军共分五路。 前三路,由杨靖、高明和唐逆等人统领,各率十万兵马,从西南北三个方位杀入; 第四路,也是最关键的一路,由任真亲自带队,在梁王配合下,从东方的通化门冲进城里。他挑选的人数不多,但全都是骁勇精锐,更包括所有的大修行者。 既然看透梁王的伎俩,明知进城后凶险万分,他自然要有万全之策。 他料定,通化门的敌军兵力必定非常雄厚,这样一来,放自己进城后,他们才能坚守住城门,断绝逃出去的退路。 所以相应地,他又安排了第五路大军,先蛰伏在通化门外,等到敌方关闭城门,动手擒拿任真时,他们再现身攻城,从外部施加巨大压力。 至于进城的兵马能否撑住,那就要看任真的指挥了。 一切部署妥当,次日清晨,长安大战终于爆发。 任真率军来到通化门外,城楼上很快发生骚乱,似乎是在清除阻碍。紧接着,城门缓缓打开,梁王站在城头上,招手示意任真进城。 任真会意,跃马扬鞭,带领众军冲了进去。 三万人马入城,不过是一袋烟的功夫。见猎物全部进入圈套,城上的梁王阴戾一笑,下令关闭内外城门,准备瓮中捉鳖。 果然如任真所料,敌方兵马重重叠叠,阵势极大,将他们围困在内外城的中央地带,插翅难逃。 任真见状,不慌不忙,并没指挥众军后撤,攻打通化门,反而命大家继续冲锋,试图破开内门,彻底杀进城里。 梁王把他的应变看在眼里,冷笑不止,立即调整兵力部署,令大量兵力驻守内门,粉碎任真的意图。 任真意识到,时机成熟了。 他点燃烟花,窜射上高空,给援军传达信号。 梁王仰头,看着耀眼的烟花炸裂,心里涌出不安的预感。 这时候,通化门外呐喊声喧天,大批军队汹汹而来,架起层层云梯,发起猛烈攻城。 “原来如此……你早就识破我的诈降计,所以将计就计,想采取这样的里应外合?” 看着如潮的义军,梁王终于醒悟,微眯着眼眸,杀意凛然,“可惜你想不到,我们下定狠心,在此部署大量兵力,绝对能擒住你!” 擒贼先擒王,这是廖如神定下此计的用意。 义军力量雄厚,稳稳占据上风,如果正面硬拼,城内的朝廷兵马难有胜机。而且,朝廷最怕打持久战,一旦城里弹尽粮绝,血侯军就会被拖垮。无论怎么打,双方实力差距明显,朝廷的希望都不大。 所以,廖如神才建议,想办法把任真擒住。哪怕是付出城破的代价,只要任真被杀,义军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再无凝聚力。到时候,朝廷只需耐心消耗,就算是打街巷战,也能化解危机。 简言之,他们就是想擒任真。 梁王眉头攒聚,寒声道:“传令,放箭纵火!” 此时,任真等人被困在内外城中间,地形局促且封闭,无处躲藏。只要四周守军往城下放箭,乃至泼油点火,就算是大修行者,也只能疲于招架,难以立即突围。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数百桶火油同时倾泻而下。 下方地面,李慕白正在军中,千钧一发之际,他眼疾手快,立即纵身而起,绽放全部功力,在无数火油行将落地的刹那,凝聚出一道巨大的罡气罩,护住众军头顶。 火油竟被隔绝在外,停滞在半空的罡气罩表面,无法浸透。 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这就是大宗师的威力。 李慕白双掌擎天,支撑着罡气罩,猛一跺脚,那气罩微微颤动,表面的火油朝外部四溅。这下倒好,它们不仅没能泼到义军身上,反而令城上守军中了招。 梁王见此光景,勃然大怒,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廖如神,“先生,对面的大宗师出手了,您是不是也……” 廖如神捋着胡须,一直在注视下方的动静。没等梁王说完,他的身躯飘然而起,漫步走向那道罡气罩。 “李慕白,老夫来破你的墨守!” 说着,他双掌猛然一扬,黑白真气滂湃而出,须臾之间,立即凝出无数棋子,悬浮在半空中,如同雨滴般密密麻麻,蓄势待发。 云中仙落子,正是他杀退陈白袍的那招,威力却远胜当日。 海棠判断得没错,他果然已晋入第八境。 任真望着虚空,骂了一句,“这老东西就是搅屎棍。” 廖如神野心勃勃,素来喜欢挑拨乱局,以彰显自己的智谋心计。昔日那场春秋大乱战,五国合纵伐唐,便出自他的手笔。 任真肯把他从西陵救出,是为了让他帮忙对付儒家。斜谷会战中,他确实出过力,站在任真一方,说服农家和家等,结成诸家联盟。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甘愿死心塌地追随任真。会战结束后,他便跟众人分道扬镳,伺机再次显露手段,从而站到了任真的对面。 任真转身,看向一旁的隋东山,说道:“咱们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前辈,麻烦你留下来,缠住廖如神吧!” 廖如神刚破境不久,根基尚不算牢固,由隋东山对付他,已经足够了。好钢用在刀刃上,没必要让一名新晋八境,拖住李慕白的强大墨守。 隋东山手持真武剑,欣然道:“好,你们进城吧!” 话音未落,内城大门忽然洞开。 这猝不及防的变数,令注意力一直落在任真身上的梁王傻了眼。他忙着指挥守军攻击,万万没想到,守军中出了叛徒! 只见一大批精壮汉子从城里杀出,他们头戴斗笠,手臂上都绑着一条红色棉布,当作身份标志。 为首之人着一身红袍,鲜艳如血。 此人器宇轩昂,有鹰视狼顾之相,正是鹰首莫问天。 第457章 玄武门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古往今来,生有此等面相者,无不是奸猾狡诈之徒,久后必生反叛之心。 当然,同样是反叛,也有黑白善恶之分。莫鹰首清静无为,夹在南北两朝中间斡旋,今日肯助任真攻入内城,便等于同时背叛两朝。 经历漫长的煎熬过后,他终于做出了抉择。 那日,白袍军兵临长安,鱼莲舟现身逼他当内应,让他清醒意识到,大争之世,逼人进取,他在立场方面的矛盾迟早都会爆发,由不得他再消极逃避,摇摆不定。 鱼莲舟离开后,当时他就想通,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与其继续苟活在夹缝里,还不如另辟蹊径,走上另外一条路。只要依附强大的盟友,得到新势力庇护,他照样能从南北争斗中全身而退。 所以,他迅速给任真写信,坦露心迹,希望能跟任真合作。(第412章) 他深知,两人处境很相似,不同之处在于,任真手里握着兵权,进退自如,而且迟早会杀回京城,只要投靠任真,至少以后有一方势力肯容他。 当时任真还在行军途中,收到密信后,只是惊讶于鱼莲舟的手段,当时并没给莫鹰首明确的答复。 一方面,他对莫鹰首的底细还没摸透,怀疑其中有诈,不敢推心置腹;另一方面,那时他忙于南征北战,尚未形成清晰的作战计划,还看不出莫鹰首这枚棋子的价值。 直到几天前,梁王诱他进城,莫鹰首又再次传信,愿意充当内应,他才计上心头,安排莫鹰首打开内城。 他不是没怀疑过,其中也可能有诈,不过,他麾下强者众多,有信心迅速突破内城,并非孤注一掷,不怕被放鸽子。 况且他知道,莫鹰首最惦念家人,这些年委曲求全。出征前,他特意把莫染衣带在身边,他相信,莫鹰首不会置爱子的性命不顾。 而以莫鹰首的复杂身份,要打开内城易如反掌。 毕竟,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京兆府尹,平时负责维系京城治安。守城的禁军里,有不少是他的心腹,让他们趁机打开内城门,轻而易举。 他的另一重身份,是京城的黑帮老大,蓄养一大批江湖豪客。此时,率他冲杀出来的那群汉子,皆是京城有名的黑帮人物,他们开城投降,无疑对守军造成心理打击。 梁王站在城头上,看着迈步而出的那身红袍,一拳轰在城墙墩上,气急败坏,“莫问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莫家祖居京城,这里就是他们的根。就算有人变节求荣,也不应该是莫家家主才对。 莫鹰首听到他的怒吼,置若罔闻,大步走到任真面前,说道:“坊主,时间紧迫,你们赶紧进城,这里交给我!” 任真抱拳一礼,来不及客套,“有劳了!” 他扬起马鞭,一马当先,率领众军顺利进城。 隋东山和莫问天各带一部分人马,仍留在此地跟守军纠缠,跟外部的攻城大军相呼应。 眼见任真闯进城,梁王彻底慌乱,看向空中的廖如神,无助地道:“先生,他们杀进去了,该怎么办?” 莫鹰首变节,粉碎了他们瓮中捉鳖的计划。 廖如神冷哼一声,眼见隋东山仗剑而来,脸色有些难堪,头也不回地道:“慌什么!他们敢冲进去,更是死路一条!” 他相信,城里会随机应变,围困任真的孤军。今日的长安强者云集,任真一旦陷入泥潭,就再也无法抽身退出。 杀死任真的任务,就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 话分两头。 任真如愿闯进城里,马不停蹄,率军杀向皇城。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他更清楚,只要再攻陷皇城,将武清仪枭首示众,那么,女帝已亡,皇朝覆灭,敌方军心崩乱,尘埃就彻底落定。 更何况,他苦心绸缪多年,等的就是今天。唯有亲手杀死武清仪,他才能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双亲的在天之灵。 眼看大功告成,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武清仪跑了。 两万多精锐杀气腾腾,一路畅通无阻,浩荡来到皇城南方。 皇城的玄武门前,早有一支兵马整齐列阵,恭候任真这支孤军多时。 阵列最前方,摆着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中年书生,腰间别着葫芦,手持一卷古书,淡然自若地读着,神态平静祥和,看不出半分情绪。 昔日大先生,如今的文圣,决然挺身而出,替皇室把守这道至关重要的城门。 在他身后,以五先生封万里为首,儒家各书院的强者齐聚,俱穿着整齐宽松的儒袍,站成一大片,从远处望去,画面非常震撼。 除了支持义军的少数书院外,这已是儒家能摆出的最强阵势。 任真率军赶来,坐在马上,凝视着颜渊,感慨道:“你曾对我说过,你只争天下大势;你还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也说过,弱肉强食,终究靠实力说话。怎么,真到形势明朗的时候,你反而又糊涂了?” 时至今日,他相信,颜渊已经看清所有真相,他也没必要再隐藏身份。 从北上以后,他跟颜渊合作数次,各取所需,自问看透此人的贪婪嘴脸。唯独这次,他不太明白,颜渊为何会挡在他面前,为气数已尽的武唐而战。 颜渊收起书卷,跟任真相隔对视,笑容淡漠,“不错,我确实说过这些话,也从没违背过原则。如果叛军的首领不是你,而是换成他人,我想,我应该也不会站在这里。” “你是在针对我?”任真恍然,眼神嘲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惦记圣人之位?” 众目睽睽下,颜渊的话意隐晦,没有道破,但他还是听懂了。 在颜渊眼里,最重要的始终是名利。至于皇朝兴衰,社稷兴亡,他漠不关心,只要俗世朝廷愿意供奉他,尊他为一家圣人,这就足够了。 如今董仲舒已死,只要皇朝稳固,儒家无人能直接威胁到他。然而,义军的首领正是任真,皇位归还给高家后,毫无疑问地,新敕封的儒圣将是任真,而非他这位文圣。 若非任真的存在,他本不必插手,儒圣名位仍会落在他手里。但任真的存在无法忽视,他的欲望野心即将落空,自然会站出来捍卫。 听到这句讽刺,颜渊波澜不惊,负手说道:“不,跟圣人无关。你的身世已然大白,原来是南晋培养的走狗,专为祸乱大唐。身为大唐儒生,我们岂能坐视不管,让你这叛徒独霸朝纲,荼毒苍生!” 说罢,他随意瞥后方群儒一眼。 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当然是说给观众听的。 他之所以能说动大部分书院,搁置内斗纷争,来此联手御敌,靠的就是拿任真身世做文章。一听说是南晋奸细,外敌作祟,大家的唐人傲骨自然蹿升,主动抱成一团,为他所用。 任真看破他的伎俩,担心武清仪会逃走,不愿徒费口舌,便最后问道:“看来,你们是想死战到底?” 颜渊站在前方,挽着袖口,冷冷地道:“动手吧!” 第458章 菊花台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作为儒圣托付的掌门人,任真原本不想跟儒家门众翻脸,大开杀戒。毕竟,儒家在北唐朝野间独大,思想根深蒂固,真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对北唐是巨大的损失。 他于心不忍。但既然没有回旋余地,那就只能动真格的了。 他看向身旁的墨家众人,说道:“儒墨本是理念之争,针锋相对。儒家成为正统后,对墨家赶尽杀绝,毫无人性。今日这场战斗,理应由你们来,不止是复仇,也是在夺回失去的地位!” 墨家众人闻言,精神一振。 他们听懂了,任真作为儒家以后的首领,这是在跟他们承诺,乱局平定后,墨家将不再遭受排挤,而是像春秋时那样,得到跟儒家公平竞争的机会。 未来的北唐,尊重贤才,不排斥异己,将是真正意义上的百花齐放。 李墨白凝眉,盯着对面的颜渊,说道:“这里交给我。儒家势大,只靠墨家的人手还不够,剑道的朋友们也留下来助阵吧!” 没等任真答复,另一侧的赵大江笑道:“正合我意。老夫闭关铸剑之时,儒家打压我剑道,这些旧账,今日正好一并清算!” 他搓了搓手,拎起那柄大铁锤,也就是五大名剑之一,天地洪炉。 此时,盟主隋东山留在城外,剑狂裴寂取剑未归,剑道群雄便以他为首。听到他这番话,众人都摩拳擦掌,战意澎湃。 他说得没错,在女帝授意下,剑道遭到残酷镇压,死伤无数。今日他们为颠覆武唐而来,必须让儒家血债血偿! 任真欣然应允。儒家已非全盛,由墨家和剑道联手,足以匹敌。 李慕白踏步向前,看着颜渊取下葫芦,凛然道:“儒家满嘴仁义道德,行的却是肮脏逐利之举,为我不齿,岂有墨家坦荡!有什么阴险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说话时,他浑身劲气绽放,如同漆黑墨团,幽暗难测。 颜渊见状,轻笑一声,取下木塞,将葫芦里的水倾倒出来。 那道流水并未落地,而是像失去重量一样,静静悬浮在半空,汇聚成一团,清澈得不含杂质,宛如明镜透亮。 任真看着这一幕,沉声道:“李叔小心,他修炼的那滴水,叫太一生水,并非儒家功法,而是出自南晋的全真道。” 在斜谷会战中,他便曾好奇过,颜渊那滴水极其精湛,底蕴深厚,不像自创而成,应该是从名门道统学来。直到后来,李凤首传给他那本《两仪参同契》,他才恍然明悟。 参同契是全真道的至高绝学,里面简单介绍过太一生水法门。因而,颜渊既学此法,很可能跟长春真人大有渊源。 至于修炼过此法的另一人,酒徒付江流,原来并非无门无派,也有道家根基。 说话功夫,颜渊手掌轻挥,只见那团清水骤然散开,化作万千水滴,同时激射向李慕白。它们细微而透明,以肉眼难以看清。毋庸置疑的是,它们蕴涵着恐怖的威力。即使触碰到铁板,也能将其洞穿,千疮百孔! 那滴更可怕的太一生水,必然也藏在其中。 便在这时,另一边的激战也开始了。 剑隐赵大江身躯前冲,抡圆大铁锤,疾速转动着,喷薄出滚烫似火的气浪,仿佛要将整个空间融化一般。铁锤划过之处,炽烈剑气激荡,筑成一道赤红色壁垒,从远处望去,俨然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熔炉。 熔炉急遽转动,震荡天地,碾压向五先生封万里。 这两人俱是七境巅峰,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任真看在眼里,情绪受到感染,战意汹涌燃烧,没再多说什么,提剑冲进敌方人群里。 海棠跟他心意相通,无需用言语商量,便默契地跟在身旁,朝玄武门杀去。 她知道,任真是要找到武清仪,手刃仇敌。 老王夫妇也很默契。按照任真先前的吩咐,他们率领凤梧堂心腹,掩护任顾两人杀进玄武门后,就前去寻找假曹银,摧毁皇城的机关中枢。 任顾两人则按剑同行,穿梭在皇宫大道上。 任真来京城数月,出入皇城无数次,早将各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他俩锐不可当,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斩杀禁军无数,逐个排查各处宫殿。然而,均未发现武清仪的踪迹。 海棠一边挥剑,砍瓜切菜,一边问道:“她会不会已经逃走了?” 任真摇头,衣衫被鲜血染透,透着杀伐戾气,“根据曹银的密报,她最近一直在宫里。今日大军围城,水泄不通,她又未曾修行,绝不可能遁走。” 海棠身姿轻盈,翩若惊鸿。 “你发现没,萧铁伞始终没有现身,武清仪是他的命根子,他必定形影不离。杨玄机又迟迟没来,咱们要想杀死那妇人,只能跟萧铁伞硬拼。” 任真没再说话,卖力杀敌,乌发飘舞。 海棠的提醒,他何尝不知。复仇本是极其艰巨的事情,不可能轻易得手,这些年,他心目中的假想敌,一直都把萧铁伞计算在内,从没幻想过避开此人。 当年杀死他母亲的,就是萧铁伞本人。因此,哪怕萧铁伞执掌朱雀阵,他也发誓要杀死对手,信念毫不动摇。 至于杨玄机,早就潜进京城,此时虽仍未现身,任真倒不怀疑他的动机。 或许,他有他自己的计划吧…… 整整一个时辰,两人寻寻觅觅,已搜查大部分宫殿,都没能发现目标,感觉有些疲累。 走在皇城主干道上,任真擦拭着汗水,皱眉说道:“奇怪,曹银明明说过,皇宫采购了大量菊花。咱们走过这么多地方,怎么连一片花瓣都没看到?” 海棠说道:“莫非曹银有鬼,他骗了咱……” “们”字尚未出口,她身形陡然凝滞,怔怔望着前方。 任真也停下脚步,眼神恍惚。 前方的偌大广场上,目之所及,全都是金黄一片! 无数盆菊花摆在地面,盖住了石板,俨然汇成金色的海洋。 曹银没有说谎,所有菊花竟然都用在了这里。 花海中央,矗立着一座圆台,足有十余丈宽,高大威风,四周铺着红艳地毯,跟菊花的金黄相辉映,尽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 九九重阳节,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市井平民,都有登高饮酒、宴聚亲朋的习俗。历年每到佳节,皇宫都会循旧例,搭建这么一座菊花台,大宴群臣,庆贺四海承平。 没想到,武唐都要覆灭了,女帝竟还有雅致,摆出这副大排场。 任真踏步走到花海边缘,凝眸眺望,只见高高的菊花台上,萧铁伞一袭黑衣,手持铁伞,也在冷冷地盯着他。 两人隔空对视,眼里火花迸发。 在萧铁伞身后,一座黄金浇筑成的龙椅,稳稳放在中央。 女帝头戴金冠,盛装出席这场注定彪炳千古的宴会,神态威严。 第459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看到正襟危坐的女帝,任真忽然笑了。 还好你没跑。 他撩起袍裾,拭着剑锋上快要凝固的血迹,一脚踏进金色花海。 去年在西陵桃山,他曾说过,自己最喜爱菊花,这是实情。至于喜爱的原因,倒不像众多文人墨客那样,把它当作花之隐逸者,赞颂它的高尚品格。 前世生活在中国,他非常敬佩一位枭雄。 那人年轻时,曾数次进京赶考,均名落孙山,满怀愤恨,在离开长安前,写下一首诗,名传千古。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此诗托物言志,借咏菊以抒抱负,笔力刚劲,气势雄迈,并不似寻常文人那样,孤芳自赏,透着酸腐之气。字里行间,尽是凛然杀意,气冲霄汉,令人读罢豪情陡生。 如若只是一时落魄,吟几句诗发发牢骚,便也罢了,最多赚几分文名,不至于煊赫青史。最令人钦佩的是,后来,作者果然施展胸中抱负,以实际行动将当年豪言兑现。 后来,全国爆发旱灾,颗粒无收,到处都闹饥荒。不仅如此,朝廷连年用兵,吏治腐败,赋役繁重,令百姓苦不堪言。 如此情势下,那人率众揭竿而起,深得各路义军拥戴。他号称“冲天大将军”,一路锐不可当,杀进京城长安,让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变成现实。 那人就是黄巢。 那首《不第后赋菊》,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任真前生酷爱豪放派诗词,对黄巢崇拜不已,憧憬诗中的雄壮气势,因而喜欢上了菊花。 巧合的是,如今北唐的状况,更黄巢当年何其相似。同样是天降旱灾,同样是暴政苛税,同样是义军群起,而他本人,同样效仿自己的偶像,率军杀进长安。 九九重阳,又见菊花,此情此景,岂不快哉! 秋风飒爽,拂过金色花海上方,挟带着菊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任真轻轻一嗅,有些陶醉,忍不住赞叹道:“真香……” 他脚踩菊花,按剑走向中央那座高台。 没走出几步,毫无征兆地,他眼前忽然一黑,扑倒在花堆里。 海棠跟在身后,对这变故始料未及,慌忙跑上前,搀着任真倒退出花海,害怕遭到萧铁伞趁机偷袭。 任真躺在她怀里,已昏迷不醒。 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海棠神色焦急,额头满是冷汗,手足无措。 且不论因何致病,在最关键的时刻,眼看就要迎战不共戴天的强敌,他却临阵病倒,无异于雪上加霜。两人联手死战,尚无法稳操胜券,这下倒好,他不仅无法迎战,反而成了拖后腿。 只靠海棠一人,别说战胜萧铁伞,恐怕连带他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是来杀女帝,瞬间变成了送死。 海棠再无法镇定,一顿猛掐人中穴,任真依然闭目不醒。 远处的菊花台上,萧铁伞看到这一幕,不由冷笑,“看来他没说谎……” 一个月前的深夜,龙首鱼莲舟现身北唐皇宫,将任真的身世行迹和盘托出。在离开前,他曾对萧铁伞透露过,任真体内藏着某种毒蛊,只要闻到菊花芳香,就会立即发作,令宿主当场晕厥。(第428章)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铁伞牢记在心,情知任真即将杀回京城,便命令采买司大肆采购菊花,准备等任真现身后,唤醒他体内的毒蛊。 他不知道,曹银早已被掉包,将这一异常举动透露给任真。 可惜,任真纵然知情,却无法识破背后的用意。如此一来,知情跟不知情并无区别。 他哪能猜出,这些菊花原来是为他准备的杀手锏。 此刻,正如鱼莲舟所说,毒蛊果然发作了。 萧铁伞远远盯着,并不打算亲自出手,只是大喝一声,“杀!” 嗓音沙哑阴戾,在广场的秋风中震荡,令人胆寒。 下一刻,大地开始震荡不止。 地面的花盆也随之颤动,瘦弱的菊株都在瑟瑟发抖,仿佛承受不住这肃杀的气氛。 哗、哗…… 恢宏而整齐的声音响起。 不止是无数脚步声,夹杂其间的,更有盔甲金属摩擦的清脆响声。 广场四周,皆有大队军士列队前踏,他们身上俱披黄金铠甲,手持金枪,在日光照耀下,璀璨夺目,远比地上怒放的金菊更威风。 这真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他们把海棠围在中央,缓缓压迫向前。粗略望去,大概得有近千人。 凛然杀意,笼罩全场。 海棠大惊,不得不放下任真,手持长剑起身,先应付四面埋伏的甲士。 她环顾群敌,神情凝重至极。 她能清晰感知到,这些甲士并非寻常兵卒,无一不是修行者,他们同时聚在一起,形成这种规模,战斗力远胜普通的千人军队。 她猜得出来,这应该就是萧铁伞亲率的雪影卫。 当然,如果只是雪影卫,她还不至于如此凝重,心头涌出致命的危机感。 棘手的地方在于,任真还在昏迷之中,要想保护他不受伤害,即使萧铁伞没有出手,她也无力招架,难免会有疏漏。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剑柄,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她神经紧绷,注视着前方的敌人,因而没能察觉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中,任真忽然又站了起来! 他头发披散,面无表情,盯着海棠的后背,目光冷漠无情。 没人能察觉到,在他左眼瞳孔深处,潜伏着一条细微的线虫,正在缓缓蠕动。如果更近距离地观察,就会发现,线虫表面生长着容貌,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这种荧光,跟菊花花蕾的嫩黄何其一致。 这就是寄养在他体内的蛊虫。 原本,它潜伏在任真左手的天眼里。然而,菊花香气唤醒了沉睡的它,令它亢奋游走,占据了任真的身体。 所以,任真昏迷了。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又醒了。 “有我在,别慌。” 他缓缓开口,抬手轻拍海棠的肩膀,以示安慰。 海棠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 当她转身回看的前一刻,任真微微眨眼,瞳孔里的线虫消失不见。 第460章 吃女人的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海棠关切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任真是她的本命,按理说,她应该对他体内的状况洞若观火。 但是,毒蛊并不是普通的虫子,它们细微不可见,在人体内流窜时,近似于隐形。更何况,这种酷爱菊花香气的毒蛊,是世间最隐秘的品种之一,曹春风对它很有信心。 所以,当毒蛊发作后,她以神念洞察本命,没能察觉出异样。 任真神色如常,答道:“我也觉得奇怪。刚才那一刻,我没感受到痛楚,只是脑海里嗡的一响,就失去了知觉。这会儿醒过来,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他耸了耸肩,想不出其中缘由,“可能是太累了吧……” 当局者迷,刚才的昏迷无迹可寻,也没造成任何损伤,他没法将之联系到毒蛊上。 毕竟,按照正常思维,曹春风在他体内种蛊,目的是为了逼他就范。只有像对待莫鹰首那样,利用蛊虫折磨于他,让他生不如死,才能征服他的意志。 但这次昏迷很短暂,又自行消除,对他而言毫无伤害。如果真是蛊虫作祟,应该不会如此温和才对。 而且,眼前情势危急,他根本无暇联想太多。 他攥着六合剑,扫视四周的伏兵,看不出惊慌情绪,“满城尽带黄金甲?今天可真应景!” 菊花台上,萧铁伞见他醒来,不由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他虽知道是毒蛊作祟,却也想不明白,南晋煞费苦心埋下的杀手锏,怎么会轻易化解。难道鱼莲舟没说实话,是想算计北唐? 他脸色骤沉,盯着远处的两人,又怒喝一声,“杀!” 他懒得再纠结毒蛊的事,就算没有南晋的暗招帮助,他今天照样能杀死任真。 那夜鱼莲舟现身谈判,要求北唐活捉任真,但萧铁伞没打算兑现承诺。反正心上人的瘟毒已被祛除,他再无任何顾忌,所谓的信用根本约束不了他。 随着他一声令下,雪影卫全体动手,挥舞着长枪盾牌,如潮水般涌向两人。 两人抵背而立,被围困在中央,并不觉得孤独。 任真撕下一绺布条,系在额头上,束住披散的长发,畅然大笑。 “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意中人会使剑,能并肩杀敌,真乃人生一大幸事!去他妈的,谁也不用保护谁,比那些娇弱娘们儿强千万倍!” 兄弟上阵肝胆相照,固然痛快,却又怎比得了这举剑齐眉,双舞双飞! 海棠闻言,横剑胸前,嘴角挑起一抹爽朗的笑意。 她是昔日剑圣,比天下男子都狂放不羁,若要她跟夫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她的确做不到,也不符合她的孤僻性情。 任真这几句话,正中她的心意。 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有此佳偶,夫复何求。 她没有回头,决然冲了出去,身姿潇洒至极,“我取五百头颅!” 任真不甘落后,同样杀向另一侧。 两人气势如虹,在金色人潮里进退自如。 铁剑上下翻飞,凛冽剑气激荡,掠过之处,无不哀嚎一片,溅起无数血花。金甲士兵陆续倒下,血水染到地面的金黄花蕊上,尤为红艳亮丽。 他俩砍瓜切菜,愈战越勇,不仅不畏惧敌方势众,果真有杀光雪影卫的架势。 高台上,萧夜雨拄伞而立,将众军的颓势看在眼里,脸色铁青。八百雪影卫,俱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眼见他们纷纷倒在两人剑下,他如何不心疼。 他本以为,能凭借这支精锐震慑对方,没想到,反倒是自己人先胆怯了。 终于,他按捺不住,凌空而起,暴喝道:“众军护驾!” 他要亲自出手了。 雪影卫见状,迅速退向高台,为统领让出战场。他们的任务,变成了保护女帝。 见萧铁伞汹汹而来,任顾两人聚在一起,脸上皆有汗水,明显消耗不少体力,但眼眸里都燃烧着炽烈的战意。 他们这趟杀进皇宫,终极目标本就是萧铁伞。此刻见到正主,只要赢下这一仗,便大功告成。 这一天,任真等了十几年。 半空里,萧铁伞身形急遽闪烁,在后方留下一大串虚影。他的来势凌厉,从远处看去,这些黑影连成一把剑,锋芒锐利无匹。 黑影最前端,伞尖的寒芒暴涨,刺向两人。 他挺伞如枪,霸道真力凝聚在一点,陡然迸发出来,其威力极其惊人。枪芒爆发之下,将前方地面刺出一个大坑,深深凹陷下去。 附近的所有菊花全被碾碎,化成黄色齑粉,飘散在风中。 任顾两人反应极快,同时退到后方,避开这一枪,没有选择正面硬接。 萧铁伞毕竟是八境强者,虽然断去一臂,功力仍跟高瞻平分秋色,以两人目前的修为,跟他硬拼殊为不智。 而且,跟守强攻弱的高瞻不同,萧铁伞作为兵家叛徒,精通十八般兵器,在进攻方面是集大成者。跟此人交手,别指望他也像高瞻一样,主动陷入守势,必须采取不同的策略。 否则,以萧铁伞的杀伐手段,很可能会重伤他们。 初次感受到对方的强势,任真不禁咋舌,这把铁伞比想象中更难缠。 他眨了眨眼,振声说道:“萧铁伞,有什么杀手锏,就使出来吧!这些无谓的试探,以前赢不了剑圣,现在照样赢不了!” 他这个人拥有大智慧,但也从不缺乏小聪明,此时主动提起剑圣,摆明了是要攻心,先扰乱萧铁伞的心智。 果然,萧铁伞凝滞在半空,一听到剑圣俩字,表情阴沉如墨。 “咱们交手,关顾剑棠什么事!” 那夜鱼莲舟现身讲故事,讲的都是任真手眼通天的经历,对于海棠的秘密,他无从得知。毕竟,任真当初明杀暗救,大费周章地瞒着南晋。后来,海棠再次出现时,便以女装示人,南晋更不可能留意。 所以直到现在,萧铁伞还被蒙在鼓里。 任真诡谲一笑,“她就站在你面前,怎么不关她的事?” 说罢,他看向海棠。 海棠明白他的用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铁伞闻言,顿时怔住。他不傻,知道这是在说海棠,迅速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任真欣赏着他的疑惑表情,戏谑道:“枉你还是大宗师,竟然吃一个女人的醋,吃了十几年,你说可不可笑?” 第461章 你真可怜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铁伞和剑圣之间的冤隙太深,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如果说,当年在真武山的那场切磋,让萧铁伞身败名裂,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那么,女帝对剑圣的倾慕,则彻底断送了他的希望,令他的满腔爱意变成痴心妄想,只能抱憾终生。 这辈子,他一直活在剑圣的阴影里。 他既妒又恨。 他恨自己明明天资惊艳,意志也足够坚定,已经晋入八境,顾剑棠却始终压他一头,跻身圣人之列,在世俗眼里光鲜亮丽; 他恨自己面目丑陋,被人耻笑,顾剑棠连容貌都要赢他,生得俊美如花,博得女帝的芳心,令她魂牵梦绕,乃至在寝宫里挂着剑圣一笑图; 无论他再怎么拼命,也杀不死顾剑棠。无论他再怎么讨好,武清仪依然对他若即若离,拿他当兄长看待,从未生出哪怕丝毫爱意。 仿佛这辈子,他永远都赢不了顾剑棠。 他对顾剑棠的嫉恨,刻骨铭心,透彻骨髓。相比之下,像裴寂那般程度的执著,也仅仅是局限于剑道,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旦让他知道,自己的压胜情敌竟是女子,他的心态将难以想象。 此时,听到任真的嘲讽,他脸色变幻不定,心里涌出很不好的预感,“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真嗤笑一声,“一个月前,你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么?现在亲耳听到我们承认,海棠就是你嫉妒的情敌,你又不敢相信了?” 萧铁伞神色大变,猛地踉跄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她真是顾剑棠?!” 先前海棠离开皇宫时,他曾半道拦截,当场生出过这种怀疑。然而,薛清舞不明就里,说出一句“看过他的丁丁”,打消他的疑虑,将近乎荒唐的真相掩盖过去。 如今得到确定恢复,他再难压抑震惊之情,瞪大眼睛盯着海棠,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心乱如麻,任真那句嘲讽,彻底戳中了他的痛处。 原来这些年,他竟然都是在跟一个女人争醋吃。用任真的话说,可不可笑? “哈哈……哈哈!” 失神良久,他忽然狂笑起来,眼神绝望而悲痛。 他回头看向高台上的那道身影,痴痴地道:“你听到了吗,你最痴迷的顾剑棠,原来是个女人!” 无需他提醒,武清仪早已听到。她离开龙椅,眺望着远处的海棠,脸色难堪。 然而,她的城府远比萧铁伞深沉,沉默片刻,说道:“别被敌人扰乱心志,她如何证明,自己就是顾剑棠?哼,这只是他们的诛心谎言罢了!” 双方对峙之际,她不敢、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灭自己的威风,让敌人看笑话。 萧铁伞转身看向海棠。 海棠神态平静淡然,开口道:“咱们初次交手,是在真武山上,你被我刺伤六剑,最严重的一处是在右侧肋骨。” “你第一次暗杀我,是在我夜行黄沙道时。那晚下起滂沱大雨,你穿着黑衣,蛰伏在道边的泥泞地里,像条落水狗。结果,你的右腿被我砍伤,严重失血,落荒而逃。” 海棠淡淡说着,当年交手的情景历历在目,连具体细节,她都记得清楚。 每一次激战,无不是以萧铁伞败逃收场。 “第二次暗杀,是在灵州城大街上。你扮成乞丐,混在一群叫花子里,想趁着跟我讨饭的……” 话没说完,萧铁伞厉声怒吼,“够了!” 他恼羞成怒,额头的青筋暴起,不想再回忆痛苦往事,更不愿让心爱女人听到,自己曾经如何凄惨狼狈。 海棠是不是剑圣,已经足够清晰。 高台上,武清仪脸色铁青,没想到任真用心阴险,会在这种时候,拿萧铁伞的软肋去干扰他。再这样下去,他精神恍惚,难保不会失手受伤。 今日这场决战,万万不能出差错。 她盯着萧铁伞的后背,漠然道:“顾剑棠是不是女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向我证明,你远比她强!这么容易就被她激怒,乱了方寸,你有何资格当朕的男人!” 她这也是在激萧铁伞。 萧铁伞打了个激灵,从错乱情绪里清醒过来。 他紧攥伞柄,踏步走向海棠,准备跟她拼死一战,证明自己的实力。 眼看就要再次交战,这时候,任真忽然开口,说道:“先帝驾崩后,武清仪是不是经常在你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顾剑棠?” 萧铁伞闻言,身躯骤然凝滞,转而看向任真,眼眸深处掠过一抹讶意。 任真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道:“你以为,像武清仪这样贪恋权势、利欲熏心的女人,真会像怀春少女一样,沉迷某个男子的美貌,至今不能忘怀?” 萧铁伞一怔,脸上的表情比较复杂。 他有些迷惘,没太听懂任真的话意,但隐隐感觉到什么,所以生出好奇,想听任真继续说下去。 后方武清仪闻言,目光狠狠一颤,猜到任真的话意,想要厉声催促萧铁伞,让他立即杀人,却已经晚了。 “唉,亏你还是大宗师,情商怎么这么低!实话告诉你吧,人家根本瞧不上你,剑圣就是她拿来拒绝你的幌子。至于她为何经常提剑圣,不过是想让你加深恨意,打算借你的手除掉剑圣罢了!” 北唐三圣里,数剑圣年纪最轻,天赋最妖孽。若无意外,她以后会活得更久,对朝廷的威胁也最大。 另外,由于任天行叛乱的缘故,武清仪忌惮和排斥剑道,一直想将兵权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对剑圣动手是迟早的事,而纠缠她的萧铁伞,自然能成为最大助力。 她耐心筹谋,时时撩拨着萧铁伞的杀念。如果去年剑圣没有中计,没有南下闯金陵,那么,武清仪很可能就命令萧铁伞,采取别的手段了。 而后来,剑圣北归,扰乱剑道,她也没必要再放出萧铁伞,把搪塞他的借口抹除掉。 说到这里,任真打量着面容僵滞的萧铁伞,淡漠一笑,“你以为,你杀掉剑圣,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呵呵,你想多了!你在她眼里就是杀人工具,剑圣死了,她说不定还会倾慕武帝,等着你去杀呢!” 萧铁伞心里已经相信,痛苦不堪,嘴上还是驳斥道:“你胡说!” 任真眼神嘲弄,见好就收,不想再跟他争辩下去。 “临死还在掩耳盗铃,被人当成一条狗使唤……呵呵,你真可怜。” 第462章 骊江后浪推前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我真可怜。 萧铁伞在心底喃语这么一句。 拜任真所赐,他今天不仅知道了,自己做梦都想杀死的情敌原来是女人,更知道了并不想知道的真相。 其实他早就明白,这些年武清仪利用他,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手上沾满鲜血,也无怨无悔。他以为,这就是能够博得她芳心的追求方式。 但他从没想过,连她拒绝自己的理由,背后都藏着阴险的算计。 他无数次幻想着,只要自己杀死顾剑棠,证明自己才是最强大的男人,就能让她死心塌地,接受自己的追求。 直到今天,任真一番冷嘲热讽,才让他恍然看清,那份微茫的希望,原来从未存在过,从头到尾,都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狗就是狗,即使咬住猎物,也不可能成为男主人。 他的耳畔还回荡着任真的诛心之语,那张暗黄的脸庞上,蓦地涌起一股异常的红晕。痛苦、愤怒、懊悔、孤独……千情万绪,此刻同时涌上心头。 我这辈子,注定就是笑话么! 他身躯猝然前躬,俯下脑袋,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溅落在金灿灿的菊蕊上。 高台上,女帝怔怔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她明白,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让萧铁伞看清真相,伤透了心,她哪怕解释再多,也失去意义。 但今日关系生死,萧铁伞是她最后的倚仗,她只能先稳住他,让他替自己遮风挡雨,熬过最艰难的关卡。 她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危急关头,想这些有何意义?只要江山稳固,你我能继续厮守在皇宫里,难道还不够么?” 萧铁伞失神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厮守……”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挚爱一生的女人,她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新的谎言,想牢牢套在他的脖子上。 不过她说得对,危急关头,活下去最要紧,绝不能让对手看笑话。 他咳嗽数声,抬头看向任真,眼神冷厉而癫狂。 “敢嘲笑我,就会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 就算是狗,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八境大宗师。如任真所愿,萧铁伞丧失自尊和理智,已经变成一条疯狗。 他狠狠擦掉嘴角血迹,独臂持伞,疯狂地冲向任真。 疾风呼啸,那把铁伞被撑开,漆黑的伞布无声飘起,宛如展开一副淋漓泼墨的画卷,裹挟向任真,速度极快的同时,又不断变换角度,让人看不真切。 海棠跟他交手无数次,对于这招遮天蔽日的帘卷,早已了然于胸。她不慌不忙,将任真手里的半片六合夺走,沉声道:“我来!”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持双剑,猛然交错摩擦,砰地一声,双剑表面的真元顿时被点燃,蓬蓬火焰在剑身上跃动起来。 这时候,那条伞布也到了。 她毫不畏惧,脚步前踏,火剑笔直探向伞布,在她的笔力搅动下,衍生出一道庞大的龙卷气浪,以自身为卷轴,竟将那副伞布裹挟起来。 若在以前,她身负八境修为,凭这剑六蛟龙,足以化解伞布的攻势。然而,她刚回七境,威力尚不足以匹敌,所以,她才想出以剑火焚烧的主意。 于是,蛟龙就成了火龙。 炽烈火苗张牙舞爪,扑向如黑夜阴森的伞布,试图将其烧毁。 萧铁伞见状,不敢犹豫,赶紧运起神念,将伞布召回。他的身形却没退回,举起崭露内部峥嵘的伞骨,发起最恐怖的一击。 遮蔽的伞布掀开后,任真才得以看清,那把黑伞的骨架极其繁复,别看外形不大,至少由上千零部件构成,密密麻麻,看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不愧叫千机变,作为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它果然暗藏千种杀机。 萧夜雨催动真力,铁伞急遽分解开来,它的各部位灵活铺展,宛如孔雀开屏一般,仅仅数息过后,便排布成数层细密扇面,井然有序。 每一层扇面,都排列着剧毒煨成的暗器,细如牛毛,又蕴藏玄妙阵法,比用心制造的仪器还要精密。 最致命的是,千机变展开,速度极快,只是刹那功夫,层层叠叠的攻势就已逼近身前。 这漫天暗器,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只要淋漓绽放,让人根本无从躲避,也无从招架,只能正面硬扛。 任真凝眉,大喝一声,“我来!” 他并不清楚,以前海棠跟萧铁伞激战时,是以何种剑法破解此伞,但他明白,她如今功力跌落,就算故技重施,也未必能有昔日的威力,能挡住这一击。 仅凭一剑,就想破解千机变,这太难了。 毕竟当初在斜谷,连李慕白的墨守,都被这把黑伞破解,他不能再让海棠冒险。 海棠有自知之明,迅速闪到他身后。 任真咬紧牙关,汇聚全部内力,猛然轰出左掌,“时空静止!” 下一刻,掌心天眼大开,金光如潮水般涌出,湮没向前方虚空,一念之间,便将那漫天暗器吞噬在内。 金光神圣庄严,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在它面前,地面的金菊、周围的金甲,都黯然失色,看起来苍白脆弱。 强盛光芒刺来,萧铁伞瞳孔骤缩,感知到强大气息,不由倒退数步。然后,他便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千机变,暗器里都蕴涵强大内力,又有他的神意加持,本应该势不可挡才对,但在金光笼罩下,竟然全部悬浮在半空,纹丝不动。 仿佛时空真的静止了。 无论它们有多密集,有多锋利,有多飞速,都无法再前进分毫,更休想伤到任真。 天眼对铁伞,这是绝对的压制。 “这……” 在金光映衬下,萧铁伞脸色愈发惨淡,难以置信地道:“你爹的天眼不是这样的!” 他不仅认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眼,而且在早些年,曾亲眼目睹任天行施展过。 但是,任天行拥有的天眼,跟任真的天眼,神通并不完全一样。 准确地说,是任真的天眼更强。 一方面,他的天眼长在手心里,能够全方位灵活转动,不像任天行那样,长在眉心处,只能随着脑袋转动,施展起来受限制,也不便于开发功效。 另一方面,骊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他的资质禀赋胜过他父亲,而且对佛道儒剑均有涉猎,所以能开发出时空静止这一强大神通。 当年任天行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他做到了。 听到萧铁伞的惊叹,他冷哼一声,杀意澎湃,“我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所以,你们今天死定了!” 第463章 神隐无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千机变是萧夜雨的必杀技,这一招被正面压制,他的底牌便损失大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黔驴技穷,失去继续跟任真搏斗的实力。 铁伞的繁密骨架被控制,那根最核心的伞棒仍被他握在手里。它黝黑细长,有一段段嶙峋的骨节,宛如鱼骨一般,虽没有锋芒,此刻却绽放出锋芒的剑气。 铁伞是伞,之所以跻身五大名剑,正是由于暗藏其中的伞剑。 只要有剑在手,萧铁伞便远没到战败的境地。更何况,这里还是长安。 他放弃被禁锢的漫天暗器,手持伞剑向前,再度冲向前方。 他沉默不言,低垂着头,乱发黑衣在疾风里飘舞,笼罩的剑气也是漆黑一片,整个人俨然化身一尊魔头,幽暗至极。 海棠见状,走到任真身边,神情微凛。她跟萧铁伞交手无数次,对他的剑道造诣最清楚不过,绝对不能轻视。 “千万别大意,他的剑法能排进大陆前五。” 任真的剑法自不必说,痴狂二人也领袖剑道群伦,除此之外,恐怕世间难有人能超越萧铁伞。说他排进前五,一点都不夸张。 任真没有说话,他不会想当然地以为,这么轻松就打败一名大宗师。 见萧铁伞气势如剑,他左掌再度发力,天眼金光震荡之下,将禁锢其中的无数暗器震退,反向倒飞回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下暗器攻击的对象,反而变成萧铁伞。 暗器和着金光,一道袭来,如潮水扑向他,试图将他吞没其中。 就算他能催动神念,重新夺回对暗器的控制,但金光不容小觑,已化作实质的浪潮,只要沾染到他的身躯,就能立即封印,令他动弹不得。那副画面,会跟曾经的无心一模一样。 所以说,任真这次反击,远比萧铁伞的攻击更可怕。 萧铁伞恍若未见,无视了袭来的金光,只顾低着头向前。 眼看两者快要相遇,便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整个天地忽然一颤,就像是某人的眼皮,咯噔一跳,谁也无法预料,这是吉兆还是凶兆。 几乎同时,任真眼睁睁地看见,萧铁伞的身影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至于那浩荡的金光浪潮,当然扑了个空。 “这……” 海棠感到匪夷所思。 两人多年为敌,她从没见过,萧铁伞的速度竟如此快,连他当年逃跑时都做不到。况且,他的离奇消失,已经不能用速度快来解释,倏然从人间蒸发,活像是闹鬼。 这是怎么回事? 海棠微怔,困惑不解。 任真反应极快,忽然有种很恐怖的预感,失声大叫,迅速抓向身边的海棠。 “小心!” 在他的拉拽下,海棠身躯开始后倾,下一刻,那柄伞剑凭空冒出,斩落在她的脖颈刚才所在的位置。 偷袭一剑斩空,前方的空间微颤,萧铁伞的漆黑身形显露出来。 他凭空来到海棠面前,这已经不止是悄无声息,更是毫无任何踪迹。难道……他也会隐身? 海棠踉跄定住身形,盯着前方阴诡的萧铁伞,脸色苍白,被惊出一身冷汗。 她目光抽搐着,不敢相信,如此妖异逆天的身法,会由一个被她压制多年的手下败将使出。这还是曾经的萧铁伞吗? 任真贴近她身边,隐隐猜出了名堂,神情凝重,“真没想到,那座大阵的威力太恐怖,竟让他有了神隐的本事!” 海棠心有余悸,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神,也有点想明白了,“你是说,这是朱雀阵的加持功效?” 怪不得,她以前从未见识过,萧铁伞有如此强悍的神通。现在想来,萧铁伞主持朱雀阵,应该是朱雀阵暗中帮忙,才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神出鬼没,了无踪迹。 如果离开长安城,萧铁伞还能这样随心所欲,那恐怕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萧铁伞持剑而立,见任真识破其中奥秘,依旧面无表情,说道:“现在才意识到,已经晚了。只要在朱雀阵里,我天下无敌!而你们,只是来送死罢了……” 话音未落,天地又是一颤,他的身形再次消失。 神隐无踪,这是朱雀阵赋予他的一大神通。他的话听起来狂妄,但的确有些资本,毕竟,他就是朱雀阵的主宰。 事实上,不久前的那个夜晚,龙首鱼莲舟现身时,萧铁伞就曾动用过神隐身法,数次试图擒住对方。 然而,鱼莲舟本身速度就极快,又对朱雀阵忌惮提防,一直都站在井边,不敢远离,随时准备逃遁。再加上他擅于潜水,在水里无敌,近乎主宰的萧铁伞才对他束手无策,始终没能伤到他分毫。 鱼莲舟有水井作退路,才能进退自如,那么,面对萧铁伞的神隐,任真和海棠又该如何自保? 见萧铁伞故技重施,任真神态凝重,这次跟海棠有所防范,两人疾速朝后方倒退,去势决然,眨眼之间,已退出足足十余丈,不给萧铁伞留下偷袭的机会。 “哈哈,顾剑棠,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萧铁伞重新出现,望着不远处的海棠,笑容冰冷,流露出讽意。经历巨大冲击,他的情绪有些紊乱,此时脑海里想杀死的,依然是昔日的剑圣。 “你们想跑?哼,我不会去追你们,中调虎离山之计!” 说罢,他转身走回高台方向,保护女帝的安全。 他有他的计划。朱雀大阵震慑天地,其杀伤力绝非神隐这么简单。唯有先把两人吓走,确保眼前威胁消除,女帝安全无恙,他才敢全身心投入,释放神念运转大阵。 任真如果退走,正中他的下怀。 任真当然不会知难而退。这些年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就是杀死萧武二人,为父母报仇。他历经艰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看到杀死仇敌的机会,就算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又怎么会中途放弃? 即使萧铁伞再强大,他也必杀之! 他攥着剑,重新走向广场中央,心里忍不住咒骂。 朱雀阵还没被破坏,杨瞎子到底在搞什么鬼?他该不会丢下自己跑了吧? 还有那个鱼莲舟,他在京城蛰伏这么久,不就是冲着朱雀阵来的么,怎么也没出手? 难道都想先看热闹? 他的情绪异常烦躁。 海棠陪在身边,并肩前行,问道:“该怎么对付神隐?” 要想杀死萧铁伞,破解神隐,是必须做到的第一步。 任真闻言,眯起眼眸,盯着自己的左手,喃喃地道:“他想玩捉迷藏?那咱们就不理他了……” 第464章 最强体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玄机那边迟迟不见动静,形势危急,求人不如求己,任真只能靠自己的左手解决。 海棠见他看着左手,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对了,你试试看,能不能用天眼窥测萧铁伞的行踪?” 她记得任真以前说过,天眼能刺透迷雾,寻常的遮掩障碍无法阻挡它的视线,或许它对朱雀阵产生的神隐也有效。 任真摇头,继续按剑前行,“这个办法不行。天眼是有盲区的,而萧铁伞的身形变幻很快,即便天眼能看破神隐,只要跟不上他的速度,无法及时扫到正确方位,我依然察觉不到他的踪迹。” 攻方永远占据主动优势,凭两人目前的修为,更不敢太被动,跟八境的萧铁伞捉迷藏游戏。 海棠皱起蛾眉,忧虑地道:“那怎么办?” 才片刻功夫,心思敏捷的任真已想出办法,扭头跟她对视,笑容猥琐,“办法倒是有,不过……你得采用古怪的姿势!” 话还没说完,海棠神色忽然一僵,雪白面颊上涌起浅浅的红晕,似粉嫩桃瓣,煞是迷人。 两人心意相通,只要他在想她,她自然能感知到,他脑子里正在想什么画面。 他见她有些羞涩,来不及欣赏这妩媚风景,干咳一声,催促道:“还不自己上来!” 海棠略微犹豫,还是乖乖走到任真身后,两条纤白玉臂勾住他的脖子。 任真抬手轻拍她的臀瓣,颇有弹性,坏笑道:“一会儿速度太快,我顾不上你,你得用双腿夹紧我的身体!” 说着话时,他想入非非,思维不自觉地跑偏。 海棠立即感知到了,目光锋利杀人,寒声道:“再敢胡思乱想,信不信我阉了你!” 她脚尖一点,迅速跳到任真背上,用双腿夹住他的腰部,开始发力,他便痛得直咧嘴,接受到深刻的教训,那些绮念陡然烟消云散。 “不敢了!你再用力,我的肾被挫伤,过后吃亏的还不是你!” 虽然嘴上还在调侃,他手持六合剑,没法像正常人背媳妇那样,端住她的双腿。 他背着她,缓缓走向菊花台。 萧铁伞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古怪,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海棠刚才还好好的,没有受伤,怎么突然就需要人背了? 他想不明白,情商低如他,更不可能想到风花雪月上,攥着伞剑,冷笑道:“你俩联手,都打不赢我,只有逃跑的份儿。摆出这种姿势,就是送死,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任真身上背着海棠,移动速度明显变慢,萧铁伞甚至不必动用神隐,只需正常交手,就能置两人于死地。 “是么?”任真很快走进,呵呵一笑,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那你就试试看。哪怕再躲闪一次,我就是你孙子!” 说罢,他高高举起左手,手心天眼睁开,金光大盛。 这一次,他并没有朝向萧铁伞,而是对准了自己。 如果放在现代地球,这就是活脱脱的自拍姿势。他将左手举到左上方,极像举着一根自拍杆,而背上的海棠,则扮演着乖女朋友的角色,简直是一副秀恩爱的最佳画面! 这副和谐画面,当然是为单身狗萧铁伞准备的。 萧铁伞怔怔地看着,一开始不明所以,渐渐地,他的表情变得凝重,终于想通任真的可怕用意。 任真这么做,不是为了撒狗粮,而是利用天眼禁锢空间的神通,连同自己和海棠在内,将周围的空间都禁锢起来! 不管萧铁伞的神隐有多厉害,有多神出鬼没,最后,他要想伤害任真,都得先穿透金光禁锢的周围空间,才能造成杀机。 而这是最困难的。无论是剑气,还是萧铁伞本人,只要一迈进金光领域,就会立即凝滞,别说继续前进,连退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一旦任真发起狠来,连自己都禁锢,那么,萧铁伞很难再伤到他。 任真欣赏着萧铁伞的难堪表情,歪着头嘲讽道:“你不是能神隐么,继续藏啊,我绝对不理你!” 萧铁伞皱眉,表情复杂,沉默一会儿,冷冷说道:“你想当缩头乌龟,继续跟我耗下去?好,我就不信,你一直使用天眼,不会有精疲力尽的时候!” 似乎是为了激怒任真,他席地而坐,闭上眼眸,置身世外一般。 他没说错,天眼虽是身体的一部分,用的时间长了,还是会感觉到累。更何况,高举着的胳膊也会感到酸痛。 看起来,他确实不怕任真这招,至少,这招威胁不到他。 然而,他低估了任真的智商,狡猾如任真,怎会预想不到,他可以拖延时间。 任真见状,并没有跟他争辩,而是静立片刻,突然蹭地一下,趁其不备,身躯从原地暴起,冲向高台之上! 这正是他背着海棠的原因。 如果让海棠站在地面,她被金光笼罩,同样无法动弹,更无法随他一起,突然冲上去偷袭武清仪。但如果他背着她,自己当然能在金光内自由移动,这便足够了,足够保护她的安全。 打蛇打七寸,萧铁伞的七寸,就是武清仪。 任真伤不到萧铁伞,但他能伤到武清仪,所以,萧铁伞彻底失算了,任真并不用当缩头乌龟。在金光掩护下,他有恃无恐,只需直取武清仪便是。 武清仪从未修行,根本无法抵挡任真的攻击,只能乖乖就擒。 凡是有亲友软肋,任真就能威胁到对方,这才是天眼最极致的杀招。 至于他自己的软肋,也就是海棠,此时正趴在背上看热闹呢。 萧铁伞大惊,在任真冲上天空的那一刻,他的身躯从原地消失,以速度最快的神隐赶往女帝身旁。 刚才他闭目养神,其实并未松懈,只是装装样子想麻痹任真,实则暗暗观察着任真的反应。但他还是没料到,任真早就想好对策,没打算跟他纠缠下去。 电光火石间,两人展开最极致的赛跑,同时拼命冲向高台。 任真虽然抢先起跑,出其不意,毕竟身上背着海棠,速度受到限制。 萧铁伞虽然反应慢了一拍,毕竟是八境大宗师,又是在他主宰的长安城里,并未落下太多。 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任真出现在那座龙椅前,锋芒直逼武清仪。 而萧铁伞挡在了中间。 两对男女,在远离地面的高台上对峙。 第465章 朱雀阵现世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终究还是差一步。 这一招重在出其不意,攻其命门,现在他被萧铁伞拦住,只能正面硬攻了。 他刚落在高台上,就毫不犹豫,用身躯撞向同样刚到的萧铁伞,不给对方留有回旋的余地。在天眼金光笼罩下,他无所畏惧,只要能撞到萧铁伞,令其身形禁锢,剩下的就好办了。 否则,萧铁伞必会护住女帝,掩护她离开。 萧铁伞神色大惊,倒退不迭。如若只是自己躲避,则易如反掌,他施展神隐,就能从原地消失。但是,后方还有他心爱的女人,他来不及带着她一起遁逃。 这是硬逼他正面交锋。 这也最能考验,他对武清仪的感情有多深。 他的痴情就像牢笼,坚不可破,囚禁他整整二十年,令他无法逃脱出去。此时,它更像是一座炼狱,准备将他吞噬在内,万劫不复。 如果他选择躲开,那就证明,他把自身安危看得最重。反之则说明,他对她爱若生命,终究还是放不下,甘愿被囚禁到最后。 电光火石间,他没有逃走,抛下伞剑,毅然挺起胸膛,迎向眼前这团金光。 甫一碰到金光边缘,萧铁伞顿时被禁锢,像被粘在表面一般,结为一体。他能随着金光进行移动,但自身已动弹不得,俨然变成落进蛛网里的昆虫,任由宰割。 任真定住身形,看到这一幕,心里紧悬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只要碰到萧铁伞,接下来就好办了。 他扭转左手的姿势,转而移向前方的萧铁伞,金光如潮水,将他完全包裹在中央,再无法逃遁。海棠从他背部跳下,走到龙椅前,一剑架在女帝脖子上。 任真朝思暮想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杀害自己父母的两位死敌,都被他控制住,终于可以血洗多年的冤仇! 他盯着武清仪,瞳眸里泛出血丝,愤恨地道:“毒妇,你是否想过会有今天!” 若不是武清仪,为了扫清篡位的障碍,在先帝面前挑拨离间,致使他全家罹难,这些年来,他又何至于孤苦无依,流落他乡,被当成鹰犬一样喂养,任人摆布。 自从穿越到这世上,他最羡慕的就是阖家团圆,父慈子孝。在西陵后山,他一夜梦游春秋,梦见当年父母抱着他的情景,其实就是他内心希冀的真实写照。 是武清仪,毁了他最朴素的心愿,让他从小受尽折磨,让一个本应任性天真的少年,变成阴险可怕的杀人工具。 这笔血债,理应用血来偿! 武清仪闻言,嗤然一笑,高傲地昂起头颅,不仅毫不畏惧,脸上反而充满浓浓的讽意。 “小畜生,你想看我忏悔,在你面前摇首乞怜?哼,白日做梦!我能称帝多年,早已心满意足,人难免有一死,能在生前实现野心,死后骂名再多,又有何妨!” 她瞥任真一眼,轻蔑地道:“用我一条命,换你父母双亡,怎么看都赚了!” 任真目眦尽裂,一边用左手围困萧铁伞,一边走上前,扬起手里的六合剑,狠狠斩向武清仪。 “****!去死吧!” 金光之内,萧铁伞以内力传音,厉声怒吼道:“你敢杀她,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任真没有转头看他,笑容冰冷,“你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 说着,他挥剑斩落下去。 便在这时,嗖地一声,被萧铁伞丢在一旁的伞剑激射向任真背后,试图阻止他的动作,然而,海棠眼疾手快,出剑挡住它的偷袭。 咔! 清脆声响起,武清仪身首异处,躯体瘫软在金黄龙椅上。 一代女帝,篡权祸国多年,今日就此陨落。 那颗脑袋坠地,咕噜噜滚向前方,刚好进入萧铁伞视线里。 萧铁伞看到这一幕,悲痛欲绝,想要恸哭一场,但身躯被禁锢,眼泪无法流出来。 所有的痛苦和愤怒,全部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啸,通过雄浑内力震荡出来,响彻天地间。 这一刻,不止这片广场,长安城内所有角落的人们,都清晰听见这道凄厉哭嚎。 并非他的痴心感天动地,才让所有人听到他的心痛。 而是朱雀阵彻底苏醒了。 先前跟任真相撞的那一刻,萧铁伞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将伞剑抛在金光之外。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其实暗藏玄机,因为它就是催动朱雀阵的阵眼。 他知道,无法立即阻挡任真,所以在伞剑里潜下一道神念。真正启动朱雀阵,需要一点时间,他本寄希望于任真得意忘形,会发表几段复仇宣言,他好趁机利用伞剑,偷偷开启大阵,从而救出武清仪。 可惜,他失算了。 任真两世为人,深知“反派死于话多”这一真理。 他不是反派,更不打算跟死人废话,所以迅速出剑杀人,没给萧铁伞留下喘息之机。 等到此时,武清仪已人头落地,大阵才启动,已经太迟了。 京城上空,风云变色,天穹骤然阴沉,彷欲崩塌。 各处城区的街巷内,无数暗红色气流从地底冒出,速度极快,氤氲在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极浓郁的血腥杀气。 更可怕的是,它们挟带着滚烫的温度,才飘出不久,整个京城的气温便陡然暴涨,仿佛掉进岩浆里一般,连空气都快要燃烧起来,其炽热程度令人发指。 正忙于厮杀的两军将士们,此刻都满头大汗,被到处弥漫的暗红气流笼罩着,感觉快要窒息。 京城的某些地方,温度最为炽烈,有不少房屋甚至燃烧起来,火势滔天。 准确地说,是沐家赌坊都自燃了。 这些地标建筑用来掩人耳目,其真正的用途是充当气眼,替埋藏地底的朱雀阵枢纽汇聚京城的风水气运。时隔多年,朱雀阵开启,它们才显露真正的面目。 跟法器一样,不同阵道也拥有各自的属性,威力有所不同。 朱雀位于南方,象征着炎帝,它萦绕着滚滚天火,无根自生,能焚灭一切。 朱雀阵就是火属性阵道,一旦它完全启动,天火降临人间,无差别焚烧全城,即使是八境大宗师,面对漫天烈火,也束手无策。 而此时的皇城广场上,花海熊熊燃烧,火光映亮天穹,比菊花还要红艳。 陷入暴怒的萧铁伞,亮出最后底牌。 第466章 用长安为你殉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菊花残,满地伤。 花落人断肠。 武清仪的死去,令萧铁伞万念俱灰。 为一个人,守一座城,他情愿躲在阴影里,默默陪伴二十年,如今,爱人已逝,他生命中唯一的那抹阳光消散了。 外面的天地炙热流火,他心底却阴暗冰冷,宛如极北寒地,沦入长久的冬夜。 那声狂暴怒吼过后,他静静站在金光里,由于空间静止,仍然无法流泪,但是,眼眸深处渐渐升腾起仇恨的火焰。 这两点火苗细微,跟外界满城火海相比,看似微不足道,却暗藏着一股寂灭气息。它无声跳动着,光芒森白,仿佛没有温度,冷到了骨子里。 无声的愤怒,最为可怕。 在他背后,任真和海棠见周遭空气离奇自燃,突然沦为一片火海,不禁大惊。 烈焰舞动,狂风呼啸,两人目及之处,整个皇宫都被火光吞噬,好似世界覆灭一般。 当他们目光移向那柄悬空的伞剑时,看着它急剧鸣颤,便深切意识到,朱雀大阵启动,天眼还是没能彻底封印萧铁伞。 萧铁伞背对着两人,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人都没了,留着京城还有何用?” 他眼神冷如寒霜,话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人间不值得。他再无顾忌,要焚灭整个长安城,为武清仪殉葬! 随着他神意微动,下一刻,天地间的火势变得更加暴烈,火焰张牙舞爪,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如同炎魔降世,尽情地吞噬着这座京城。 火海深处的远方,哭喊声隐隐传出,迅速被火声风声掩盖。 高台摇摇欲坠,任真站在上面,脸被火光烤得通红,汗水直流。他攥着剑,指向金光里的萧铁伞,神情凝重至极。 萧铁伞的强大,超乎他想象。同样是八境大宗师,上次邙山大战,无心被他的天眼禁锢后,就再无反抗之力,任由宰割。他着实没料到,换成萧铁伞,竟然还能开启大阵。 不过,这会儿他想明白了。 仅凭朱雀阵本身,就足以压制一名八境,再跟萧铁伞结合在一起,就等于两名大宗师联手,其威力自然远胜过无心,更何况,他还偷偷把阵眼留在外面。 凭任真当前修为,想同时封印两名大宗师,这难度实在太大,因而,萧铁伞能开启阵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一来,再想杀死萧铁伞,肯定难上加难。但是,他又不得不想办法,尽快阻止萧铁伞,再让大阵这样运行下去,满城军民都会被活活烧死。 金光里,萧铁伞脸色阴沉,寒声道:“我刚才说过,你会死无全尸!” 话音落下,一道道赤红色真元从他体内喷出,宛如太阳炸裂,冲击向笼罩体表的金光。只听砰地一声,两者强势碰撞,掀起震耳欲聋的轰鸣。 以萧铁伞为中心,这次爆炸迸发成一道巨大的火球,吞噬了整座高台,急遽波及四方,在周围广场上扩散出凹陷的深坑。 它产生的冲击力无比强悍,虽然任真立即反应过来,拉着海棠仓皇倒退,仍然没能完全避开,被气浪撼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地面石板上。 两人从地上爬起,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任真浑身冷汗,止不住地颤抖着,脸色雪白,“就算武帝亲临,也躲不过这股冲击……” 他盯着已被烈焰湮没的高台,痛得咧了咧嘴。 原本他还幻想着,日后跟武帝交手时,能否用这招禁锢对方。由此看来,天眼禁锢恐怕也很难困住那位天下第一。 紧接着,他瞳孔骤缩。 熊熊火焰深处,很快显露一道高大的黑影。 萧铁伞手持伞剑,缓缓走出,踏空走向前方。他浑身上下,被一团虚无的火焰包裹着,它们并非实质,如鲜血红艳,散发出极其强大的气息。 萧铁伞乱发、衣衫都在狂舞,随着火焰向上窜动,仿佛也在燃烧。 身畔隐约浮现朱雀之状。 他化作一尊烈焰魔神,眼眸里泛着迥于人类的超凡灵性,比火焰更明亮夺目,以至于从远处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两道眸光。 见此情景,任真倒吸冷气。 我勒个去,朱雀附体,这座大阵是要逆天吗! 他以前翻查典籍,试图确定朱雀阵的真正威力,可惜,自此阵布成后,从未真正启动过,所以无迹可寻。他只知道,它凝聚了一代北唐强者的心血,绝不容小觑,没想到会如此强悍。 事已至此,别说杀死萧铁伞,能从他手里逃走,就算万事大吉了。匹敌两名大宗师的战斗力,绝非两名六境强者能挡。萧铁伞人阵合一,再想跟他硬拼,等于引火自焚。 任真朝海棠大叫一声,疾速朝外部冲去,“快跑!” 萧铁伞漫步虚空,听到任真的惊呼,面无表情。他的须发都变成赤红色,烧焦一般,眉宇间闪烁着金色的灵光,神圣威严。 这时候已经无法辨认,他是否保持清醒意识,是否被朱雀阵灵控制。 他抬起独臂,用剑朝两人逃跑的方向一指,只见那处天际陡然增亮,无数火焰从远方冲出,在虚空迅速汇聚,凝成一只极其恐怖的朱雀,呼啸飞来。 朱雀浑身是火,截断退路,迎面扑向两人,跟萧铁伞形成掎角之势。 萧铁伞尚不满足,再次挥舞阵眼,又有两只火焰朱雀凝出,分别从左右两侧袭来,将任顾两人围困在中央,彻底断绝退路。 两人抵背而立,热得快要晕厥过去。四只朱雀的火光极其强盛,以致于他们不得不闭上眼睛。 “该怎么办?” 海棠说完这句话,深吸进一口热气,肺腑险些被灼伤,痛苦得直咳嗽。 明知萧铁伞很强,他们仍敢冲进皇宫,并非一时脑热冲动。按照他们的构想,只要杨玄机出手,毁掉朱雀阵,那么,凭双剑合璧,就有很大把握杀死萧铁伞。 谁想到,队友神坑,没成功毁阵,反而让对手超神,将自身逼进绝境。事已至此,只能殊死一搏。 任真无奈苦笑,攥着剑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用压箱底的绝招了!” 第467章 老乡见老乡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整座长安葬在火海里。 到了这时候,城里人影攒动,哭喊声一片。生死至大,百姓们忙着逃离火灾,官宦富商们也决然挤进人潮,再顾不上豪宅里的财产积蓄。 到处都是这般景象。 尤其城北的钟鼓楼附近,民居商铺密集,此刻更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坐落在繁华闹市上的云顶赌坊,原本是戴春林的脂粉铺子,数月前被任真盘下后,改成了他名下的第一处商铺。 上个月,他在北海宣布起义,拥立高家后人,朝廷收到消息后,便立即派兵,查封了遍布京城各处的赌坊分店,首当其冲的,就是钟鼓楼这一家。 赌坊里的金银财宝,尽数被抄没充公,房屋俱被洗劫一空。贴上封条后,原先热闹的铺子迅速冷清,过路行人避犹不及,生怕惹上麻烦。 沉寂一个月的赌坊后院里,此时正坐着一个老头。 全城失火前,他就悄然潜到这里,坐在井沿上,发了一个时辰的呆。朱雀现世、满城流火后,他并没像街坊邻居一样,匆匆逃离,仍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老头儿双目失明,看不见被映得通红的天空,仿佛也听不见呼呼着火声,老脸上平静无波。他一直掐着手指,眼皮不时颤动,专注地算着什么。 按照任真先前的交代,城门处战事一起,他就该立即动手,启动自己暗中布置好的阵道。它鸠占鹊巢,偷偷建在朱雀阵的脉络枢纽之上,只要开启它,也就意味着朱雀阵被毁了。 杨玄机冒着危险,在萧铁伞眼皮底下蛰伏两月,就是为了保证,即使赌坊被查抄,那座阵道也不会被损坏,能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今天,派上大用场。 然而,他却迟迟没有动手。哪怕是在萧铁伞启动朱雀阵后,他明知任真的处境凶险,依然不慌不忙,耐心地演算思索着。 他并非不担心任真的安危,故意看热闹,而是有所顾忌。 凭自己的丰富人生阅历,以及对最近形势的分析,他强烈感觉到,这场京城大战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阴阳家的预感一向很准,所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观望下去。 毕竟,如果真的不幸被他猜中,大战背后另藏有阴谋,那么,他布下的阵道暴露,也就等于自己的行踪暴露。敌人尚未出现,自己就过早亮出底牌,这是兵家大忌。 他握着鬼神幡,手心是汗,暗暗祈祷着,任真那边能坚持住,让他再演算一会儿。 三世为人,他足够警惕谨慎,轻易不敢再把性命赌上。 然而,当一只巨大的火焰朱雀从头顶飞过,他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他深切地感知到,那只朱雀的气息太强大,即使是他,也得全力以赴,才能承受住它的一击。换作六境中品的任真,恐怕凶多吉少。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走到墙边的那株槐树下,用力将鬼神幡插在地上,然后席地而坐,开始运行阵道。 他所布的阵道,名叫北冥玄武阵。 玄武乃龟蛇合体,象征着北方的水神,跟南方朱雀正好相克。任真让他暗布此阵,就是为了压制萧铁伞的朱雀阵。 此时,他绽放全身真力,灌注在鬼神幡内,以它为阵眼,唤醒玄武阵。 在磅礴元气加持下,鬼神幡剧烈颤动着,下一刻,小院的各角落里陆续泛起亮光,乳白元气按照某种顺序,将那些光点连结在一起,构成繁复玄妙的图案,覆盖遍整个小院。 这处赌坊,就是玄武阵的核心枢纽。 它被激活,其他赌坊的枢纽也会随之唤醒。小院里的气温骤降,从地底升腾出丝丝凉气,仿如白雾,弥漫在半空中。 杨玄机眼盲,看不到这一幕,但有明显感应,松了口气。 他知道,一旦玄武阵开启,它释放出的寒气能镇压朱雀火气,而且,此长彼消,那些无根之火丧失灵力来源,自身也会迅速衰弱。 换句话说,即使那只朱雀没能立即消散,威力也会大打折扣。任真只需坚持片刻,它就会消散于无形,到时候,萧铁伞最后的底牌也将破解。 端坐在树荫下,杨玄机运行真力,催动阵道,继续为全城灌注寒气,用以灭火。 他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尤其是玄武阵开启后,危机感愈发浓重,让他忐忑不安,好几次想停下阵道,收手离开长安。 但是,他不忍丢下任真,又不愿看到京城生灵涂炭,还是决定好事做到底,等满城大火熄灭后,再带任真离开。 小院静寂,只有鬼神幡无风自动,发出轻微声响。 某一刻,他眼睑猛然颤动。 以他的强大听力,能够清晰地听到,前方那口水井底,正往上冒出一串水泡,越来越多。 他神情大变,毫不犹豫起身,抽出鬼神幡,放弃了运行玄武阵。 他走到水井旁,俯身对着下面,沉声道:“鱼莲舟,你果然藏在这里!” 京城大战爆发后,他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曾听任真说过,鱼莲舟潜伏在京城达半年之久,此人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朱雀阵。 如果任真的推测是真,那么,鱼莲舟也有可能出手,破坏朱雀阵,故而杨玄机没贸然行动,等着鱼莲舟先动。 没想到,鱼莲舟的耐心极好,直到此时,才弄出一丝动静。 听到杨玄机的感慨,井水面浮出一大串水泡,有道话音从井底幽幽飘出。 “老乡,原来你知道我在。可惜你有牵挂,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沉住气……” 鱼莲舟的嗓音轻柔,带着毫不掩饰的讽意。 老乡?杨玄机先是一怔,面容霎时苍白,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身为大宗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感觉竟然是一名七境强者带来的。 “你先上来,我有事要问你。” 鱼莲舟潜在水底,比上次见萧铁伞更谨慎,甚至没敢露面。 他轻笑一声,玩味地道:“上去就算了。先生是聪明人,我肯主动现身,你就应该能想到,这场好戏已经开始了。而你的对手,不是我。” 此言大有深意。 杨玄机听懂了,眉头深深皱起来。 他清醒地意识到,既然自己的忧虑成真,眼前最实际的做法,应该是先将鱼莲舟除掉。否则,让此人继续潜藏在水底,凭他对京城地脉的熟悉,接下来,肯定会把玄武阵的根基给毁掉。 而玄武阵是他的一大凭恃,既已落入圈套,这张底牌绝不能弃。 他攥紧鬼神幡,冷冷地道:“我要是硬请你上来呢?” 鱼莲舟闻言,不仅不畏惧,笑声更大,在井里激烈回荡,“哈哈!咱们是老乡,彼此知根知底,我就怕你不敢下来!” 身为荒族天命者,他在水里灵动如鱼,论水性,自问天下无敌,从没怕过谁。 杨玄机脸色难看,情知吓不倒对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便在这时,小院的门忽然被推开。 一名白发男子走进来,肩上扛着大水缸,极为古怪。 他朝杨玄机点头致意,“宫里形势严峻,你赶紧去那里。这个鱼莲舟,放心交给我吧!” 他说得很随意,流露出强烈的自信。 “你?”杨玄机一愣,将信将疑。 鱼莲舟缩在水里,连他都束手无策,凭剑狂裴寂的道行,真能对付得了这位龙首? 裴寂扛着水缸,走到井边,低声说道:“你我都清楚,南晋出手,有个更大的危机在考验咱们。” 言外之意,不能让敌方的一名七境强者,就拖住己方的核心战力。 杨玄机不再犹豫,拄着鬼神幡,半只脚已踏上虚空,最后凛然道:“此间事了,你立即去皇宫会合!” 第468章 鱼与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玄机离开了。 裴寂把水缸轻放在地,坐到杨玄机先前坐过的井沿上,俯身打量水面密集的气泡。 跟前些日子相比,他眼里的凌厉杀意又锐减不少,似乎修为衰弱,然而,那双瞳眸黑白分明,宛如一口古井,渐渐有了不可捉摸的意味。 听君一席话,胜修十年剑。 他在寒潭里藏了十年,隔绝尘世参悟剑道,自谓造诣精进,其实是故步自封。直到那日宿敌相逢,海棠一番指点,如醍醐灌顶,令他幡然醒悟,挣脱原先的枷锁。 返回剑渊的途中,他边走边想,实现蜕变,曾经的剑狂也渐行渐远。当他取出藏剑,再次走出深渊后,整个人焕发生机,迈入一种更高层次的玄妙境界里。 他畅然自足,一路狂奔向长安,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已经破境了。 此时,他望着井底,淡淡问道:“你确定不上来?” 鱼莲舟潜在水里,听得真切,无声而笑。地下河道幽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为何,他浑身散发着白玉般荧光,宛如水鬼一般,笑容邪魅妖异。 他以内力传音,答道:“上去送死吗?我跟阁下虽素昧平生,却也听说过一句传言,痴与狂,共天下。你能跟顾剑棠齐名,又跻身八境,在地面我肯定打不过你。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能感知到,裴寂已脱胎换骨,自己主动现身,毫无胜算,等于是送死。 裴寂闻言,轻笑道:“俗话说得好,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你是人中蛟龙,水性确实罕逢敌手,不过也正因如此,你若是死在水里,传扬出去,绝对会成为千古笑话。” 他眼神怜悯,可怜鱼莲舟仍有恃无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鱼莲舟眉头蹙起,四周水流波动,皮肤上隐约显出鱼鳞轮廓。他的手脚四肢摇摆着,柔软无骨,姿态极为灵动,仿佛真的变成一条大鱼。 “你大言不惭,我却没有心情,在这里听你说笑话。恕不奉陪了,真有本事的话,就下水试试看吧!” 说罢,他身躯一扭,转头离开这处井口,潜进漆黑的水域深处。 他当然不相信,一生修剑的裴寂敢来追杀。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因为他很清楚,必须赶在南晋的强者们现身前,先把玄武阵破坏掉,让杨玄机丧失凭恃。 既然裴寂守在此地,他没必要非钻牛角不可,只需去把其他赌坊地下的气眼毁掉,玄武阵照样会坍塌,变成瞎子的眼睛——摆设。 暗流涌动,他轻盈摇摆,似水草顺流而走。在有鱼部落的秘术辅助下,他呼吸流畅无阻,跟在地面别无二致。 地下水域沉寂无声,比寒冷的冬夜还要宁静。 鱼莲舟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然而今日,他却莫名感到一阵烦躁和不安,不时地环顾着四周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暗中盯着他,在伺机偷袭他。 这种朦胧的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作为荒族天命者,他拥有鲲鱼的能力,按理说,在水里没有生命能威胁到他,但危机感还是油然而生。 “怎么回事?莫非是被裴寂吓到了?” 他自嘲一笑,对此刻的疑神疑鬼有些无奈。 裴寂现身后,说出的话都带有强烈自信,这让他百思不解。他不清楚,裴寂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他隐隐直觉,在今日的局面下,对方应该也不会信口开河,得小心谨慎才是。 他继续游向前方,但速度明显放缓。漆黑之中,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某一刻,他身后原本幽暗的水域里,忽然射出道道森冷白光,如同汽车头灯的强光,在他眼前水里照出自己的影子,非常狭长。 影子飞快变短,显然,白光源头正在疾速驶来,离他越来越近。 他悚然一惊,连忙转过身,试图看清来者的真面目,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白光陡然消失了。 前一刻还明亮如昼的水域,再度恢复先前的暗黑。 “这……” 鱼莲舟瞳孔骤缩,感到很不适应,心里的危机感攀升到极点。 他迅速意识到,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忽明忽暗,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必须立即离开水底,回到地面上,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一念及此,他不顾一切疯狂游动,如同激射出的利箭,穿过这片水域,冲向离此最近的井口,在身后留下大串水汽。 他的速度太快,可惜,于事无补。 数息过后,炽烈的白光再度亮起,突兀而强盛,这次并非来自后方,而是出现在眼前,直射向鱼莲舟面前。 这银白光芒太过锋利,好似闪电一般,让人不敢直视,鱼莲舟顿觉眼眸刺痛,泪水流出,不得不抬手,遮挡住视线。 “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心脏砰砰狂跳,惊恐到了极点。 他不敢想象,这片自己生活了半年的水域里,竟然冒出如此可怕的事物,令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自诩是水中霸主,从无敌手,此时却如此狼狈,这情形简直难以置信。 他正惊疑不定之时,身后又有同样的白光刺来,照射到他背上,火辣辣地疼。 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 四面八方,无数道白光陆续亮起,将他团团围困在中央。原来它并非只有一个,而是有很多同伴。 鱼莲舟被白光笼罩着,浑身剧痛火热,落入包围圈,再无法畅游。 惊慌之下,他运起全部内力,抵抗着白光,这才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白光深处。 他目瞪口呆。 激射无数白光、令他无处遁藏的强大来客,居然是一群小鱼! 它们约有十数条,每一条都浑身布满雪白的鳞片,爆发出强盛耀眼的光华。 不止如此,以鱼莲舟的神念,能隐约感知到,这群小鱼之所以如此可怕,万丈银光锋锐无匹,并不是因为体表的鳞片。 每条鱼体内,都蕴藏着一股极其炽烈的剑气,生机盎然。这些剑气不是固定的死物,而是缓缓流淌着,如有灵性,它生长在鱼腹里,跟鱼身构成和谐紧密的一体。 “鱼腹养剑!” 想到这种可能性,鱼莲舟脸色惨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后知后觉,此时才记起,传说中的天下五大名剑,有一把叫寒潭白鱼,不知潜藏在何处,始终没有出世。 原来,名剑如其名,真的是养在白鱼腹里。 难怪裴寂一直躲在深渊内,闭关不出,他就是在养这把剑。 他本人无法入水,但这不妨碍他跟自己斗法,因为他的剑如鱼得水,能在水中畅行自如。 人就算再擅水性,终究也还是人,如何跟鱼相比? 鱼莲舟心底长叹一声,“他说得没错,让我死在水里,被一群小鱼咬死,这真是千古笑话!” 下一刻,白光大盛,剑气封锁水底。 白鱼饥饿已久,一拥而上,欢快地开始这顿大餐。 第469章 旧时代一去不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半年前,龙首奉命潜入长安,一直藏在地下河道里。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提前掌握朱雀阵的根基气眼,等到南晋采取行动、在长安城内动武时,他能够迅速出手,摧毁朱雀阵这个最大的威胁。 武帝如此安排,不止是忌惮萧铁伞,也是在提防任真,害怕他变节后,将朱雀阵控制在手里,用来跟南晋抗衡。 今日,萧铁伞启动朱雀阵,火势滔天,展现出的威力近乎武帝。鱼莲舟清楚,这场北唐乱战背后,南晋众强者在蛰伏待机,为了配合他们的行动,他应该出手毁掉朱雀阵。 所以,他游到这家赌坊地下,恰好撞见不谋而合的杨玄机。 他仗着水性之利,有恃无恐,以为只要龟缩在井底,敌人就拿他没辙。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宿命克星,会是裴寂扛来的一缸鱼。 这并非巧合,而是出自任真的神来之笔。 任真早就知道,潜龙在渊,鱼莲舟在长安底下待时而动,相当棘手。那日在龙城,裴寂聆听海棠的一番指点后,准备回去破开鱼腹取剑,任真灵机一动,想出了以鱼制鱼的妙计。 幸亏裴寂及时赶来,否则接下来,让鱼莲舟毁掉玄武阵,将是北唐一方的巨大损失,难以抗衡南晋强者的降临。 裴寂坐在井口,以神念驭使着寒潭白鱼,将鱼莲舟蚕食殆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杀鱼行动大功告成,那群白鱼游回这口水井,欢快地跃出水面,扑打着水花。 裴寂见状,起身俯视着井里,神态庄重。 “十年养一剑,今日该出鞘了!” 今年春天,任真假扮成剑圣,前去剑渊拜访他时,他战意澎湃,当场就要破鱼腹取剑,跟任真决一雌雄。然而,任真邀他去斜谷决战,无需动用自己的名剑,他才作罢,继续养到现在。 如今,他破除心中桎梏,又有大敌当前,正应是名剑出世之时。 他伸出双手,隔空抓向井里,在真力运转下,小院里疾风大作,他的黑衫白发呼呼飘舞。 只见白鱼都跳出水面,寄养在鱼腹里的剑气感知到主人召唤,纷纷破体而出,飘浮到他掌心下方,银白色的灵气丝缕汇聚,凝结成一把剑的形状。 铸剑共分两步,凝剑灵,锻剑胎。 剑胎早就备好多年,被他一道带来,此刻剑灵凝聚,名剑的灵魂找到宿主,这把剑就算是真正问世了。 裴寂一手维持剑灵,一手从缸里捞出剑胎,在神念操控下,将两者合一。 在它们融合的那一刻,京城各处的大修行者们,都隐约听到一道清亮的剑吟。 裴寂一气呵成,精神振奋,手提颀长的白鱼剑,大步走出小院。 走在街上,他想起杨玄机离开时的提醒,让他赶往皇宫集合。他腾空而起,朝皇宫方向走出不远,忽然心意一动,定住身形。 “南晋若想坐收渔利,必然兴师动众而来。宫里只有杨玄机一名大宗师,即使我前去集合,也不过才两人,与其急于支援,还不如先去帮其他人,尽快稳定城内胜势!” 不得不说,他的判断非常敏锐。杨玄机只顾任真的安危,匆匆离去,而裴寂临危不乱,作出这一选择,真正改变了后面的局势。 主意已定,他果断调头前往通化门。 通化门这里,战况异常激烈,隋东山和廖如神二人斗得难解难分,而莫鹰首指挥京城帮派,跟守城官军厮杀在一起,局势也很焦灼。 裴寂的到来,令原本均衡的态势打破。 他悄无声息出现,趁廖如神的精力都放在隋东山身上,一剑将其右臂斩断。 其后,他跟隋东山联手,以二敌一,占据绝对优势,接连重创廖如神。其后,随着莫鹰首加入战局,优势进一步扩大,廖如神惊慌之下,破绽百出,最终被裴寂一剑斩杀。 春秋国士,乱世老魔,也成为史诗一战的注脚。 至于梁王武九思,也被杀进城的义军将领们乱刃分尸。 城门大开,义军如潮水涌入,至此,这座雄城终于被攻破。 武唐皇朝覆灭了。 眼看军心士气高涨,裴寂面色沉凝,并没感到放松,转身看向隋东山,说道:“盟主,新的强敌已经来了,咱们立刻进宫去找杨玄机!” 不等隋东山发问,他径直转身,冲向皇宫方向。隋东山见状,也不再迟疑,紧跟上去。 莫鹰首仍停在城门前,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 身为鹰视堂主,他深知武帝陛下的城府心机,因此隐约猜得出,那盘耐心下了十六年的棋,看来要收官了。 落子无悔,他既已下注,就只能愿赌服输。 “坊主,你可千万要赢啊!” …… 玄武门前。 儒家和墨剑联盟的决战,进入白热化。 颜渊使出一身绝学,漫天水滴化作暴雨,疯狂袭向李慕白,换成其他大宗师,恐怕难以招架,多少会有所损伤。 好在墨家的防守天下第一,李慕白功力炉火纯青,将颜渊的招数全部接住,丝毫不落下风。两人激战半个时辰,不分胜负。 至于赵大江和封万里的对决,同样是在伯仲之间,情势却大相径庭。两人拼尽气力,两败俱伤,只靠信念撑着,谁也不敢就此退去。 终于,裴寂和隋东山联袂而来。 颜渊见他们出现,情知城门失守,北唐的大势已定,再缠斗下去也毫无意义,趁他们还没合围,便跳出圈子,准备溜之大吉。 今日一役后,北唐改朝换代,他便不再是儒家文圣,更非什么大先生,只会成为通缉大逆。昔日的地位和风光,如过眼云烟,都一去不返。 离开前,他最后扫视着火光里的皇城,神情唏嘘。 雄图霸业,荣辱兴衰,皆成一场梦。 属于他们的时代落幕了。 他转身瞥视一眼,冷冷说道:“转告任真,新仇旧账,我会亲自找他清算!” 在他看来,自己从没有做错,之所以功名美梦破灭,全是拜任真所赐。 李慕白默然不语,想着儒家的大起大落,表情有些复杂。 裴寂站在后方,犹豫片刻,开口问道:“颜渊,你还拿自己当唐人吗?” 他本想明说,南晋的强者已经来了,如此节骨眼上,只要颜渊是非分明,肯放下内部恩怨,跟他们协力迎敌,绝对是一大战力。 但是,他忽然警醒,万一颜渊公私不分,不在乎家国天下,自己贸然吐露真情,反而有可能让颜渊投敌,留下来跟南晋联手发难。如此一来,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颜渊冷笑一声,没有停留,踏空走向天际。 “少得意忘形,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第470章 果子熟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让我们把时间调转,回到半个时辰前。 萧铁伞开启朱雀阵,以神火凝成四道朱雀,遮天蔽日而来,扑向任真和海棠。 他与阵合一,此时爆发出的霸道战力,能碾压世间任何一位大宗师,就算是九境的武帝降临,也只能跟他打个平手。 面对这暴怒一击,两人已无路可退,陷入此生最大的危机。 任真攥着剑,皱眉说道:“只能死拼到底了!咱们也结阵吧!” 抵抗朱雀阵的碾压,指望剑法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决定动用的绝招,是一套阵法。 说这话时,他闭上眼睛,疾速冲向前方。 那片六合剑脱离手心,飞转萦绕在他身畔,迸发出强大的气流,将他裹挟成一个黑色气团。不仅如此,黝黑剑气愈演愈烈,只在刹那间,便笼罩了方圆十余丈的地方。 另一边,海棠心领神会,动作跟他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在于,她绽放出的真气圣洁无瑕,跟任真那边对比鲜明,如同连绵云海一般,瞬间倾覆四周。 一阴一阳,如两鱼首尾互纠。 两人各站在一侧,在朱雀威势笼罩的下方,构成一幅巨大的阴阳太极图。 阵图甫成,阴阳二气便首尾追逐,急遽旋转起来。两者水乳交融,弥漫出玄妙深奥的法力,如同清澈泉水激荡,源源不竭,浑然不惧烈火炙烤。 阵图高速运行,生生不息,两人的身影融入其中,肉眼难以辨请。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追本溯源,阴阳太极图正是出自《两仪参同契》,是这部道家经典记载的神通法门之一,凝集着上古先贤对天地万物的感悟。 两人合练《两仪参同契》,能领悟出博大精深的太极阵,也就不足为怪了。 道家传承数千年,源远流长,其底蕴之深厚,当世无出其右。 远在千年以前,道家内部产生纠纷,分裂出正一道和全真道两派。那次分家清算,两派老祖把三部至高典籍分开,《两仪参同契》被全真派得到,大衍古术和另一部道法,则落入正一道手里。 那次庐江鏖战时,长生真人施展的大衍古术,便是跟《参同契》同等级的顶级道法。 今日,面临萧铁伞的必杀一击,任真终于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然而,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把握。道法根基固然重要,最终决定其威力的,仍然是武修本人。太极阵再强,也是死物,无法逾越他和萧铁伞之间的实力鸿沟。 事已至此,他的想法很单纯,能否撑住就听天由命吧! 虚空中,萧铁伞催动阵道,四只火焰朱雀俯冲而下,同时以头颅撞向太极阵。 它们体型浩大,朝同一方向发力,从皇宫外望去,四者当空挤压在一处,仿如一轮红艳炽烈的骄阳,从天穹坠下,砸落在广场上。 轰! 刺眼光华爆射而出,整个广场森白一片,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热浪摧枯拉朽,令天地猛烈震荡起来,好似末日一般。这一刻,即使是远在皇宫外的人们,也都被这恐怖震荡波及到,摔倒在地。 至于那座广场,被砸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坑,整体轰塌凹陷下去。 原先铺在地面的汉白玉石砖,不仅震碎,在恐怖温度灼烧下,甚至化作粉末,在狂风里到处飞扬。 巨坑底部,烟尘弥漫。两人倒在那里,遍体鳞伤。 海棠浑身是血,白皙皮肤被严重烧伤,头发蓬乱,狼狈至极。她艰难喘息着,从地上挣扎爬起,看向不远处。 任真倒在血泊里,已不省人事。 萧铁伞人阵合一,又是八境大宗师,他的全力攻击太过强横,其可怕程度,远超两人当前所能抵挡的极限。即便如此,还得感谢李老头馈赠道家法典,否则,他俩势必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海棠拄着剑,缓缓走到任真身旁,扒开他身上堆积的厚重砖砾,架着他的胳膊,走向巨坑边缘。 两人的伤势太重了,以致于海棠甚至无法再运行真力,以轻功跳出这个大坑。而任真,修为更弱,状况也更惨,先前在体内积郁的旧伤,这次同时爆发,导致他的意识崩溃。 没有一两年时间,他休想完全康复。 至于眼前,两人丧失战斗力,别说迎战萧铁伞,哪怕是二三境的小人物,也能轻易取他们的性命。 这是真正的绝境。 杨玄机顾虑重重,只因生出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便把任真置于死地。这会儿功夫,他才摧毁朱雀阵,对萧铁伞釜底抽薪,已经晚了。 萧铁伞迈步来到巨坑边缘,蹲下身俯瞰两人,眼神冰冷至极。 朱雀阵被毁,他的神识便恢复清明,不再受朱雀意念控制。他意识到,有人在暗中捣乱,毁掉了他的倚仗,他已经无法再施展逆天神通。 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无所谓了。 心上人已死,他万念俱灰,对红尘俗世毫无留恋,不想再跟任何人争斗。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杀死任真,替武清仪报仇,再黯然离开这伤心之地。 碾死两只垂危的蝼蚁,用不着朱雀阵。 他站起身,抬起伞剑,准备了结坑内两人的性命。 这时候,一道沙哑笑声从他背后幽幽飘来,话音虽轻,听起来却非常刺耳。 “朱雀阵原来这么厉害。换成是我抵挡,也比徒弟强不了多少……” 萧铁伞转身,望向后方。 来人高大瘦削,穿一件宽松白袍,长发披散着,在疾风里肆意飘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只是瞥了他一眼,萧铁伞的眉头便深皱起来。 他认得此人。 数月以前,南晋强者突袭长安,佛道两家出现在城外,大张旗鼓。最可怕的威胁,却是悄然潜进城里的曹春风。 那日,萧铁伞恰好就在附近,手握朱雀阵眼,隐隐有所感知,挡住了曹春风的去向。然而,曹春风身法鬼魅妖异,在他真正开启大阵前,从容地逃离京城。 无论是萧铁伞,还是任真,当时都没看透南晋突袭的用意。 他们不可能想到,那次行动除了刺杀女帝意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图,是掩护曹春风来探望任真。 时隔数月,曹春风再次降临长安时,任真已昏迷不醒。 萧铁伞冷冷盯着他,目光锋利如剑,“怪不得他阴险狡诈,在北唐潜伏这么久,原来是你教出来的孽障!” 曹春风哑然一笑,微微侧首,透过长发缝隙打量萧铁伞,“过奖了。孽徒无礼,冒犯萧大人,不劳你亲自动手,还是交给我来管教吧!” 萧铁伞闻言,攥紧伞柄,身畔杀意渐炽,“你想救走他?” 今天不管是谁,只要想救走任真,他都会跟对方拼命。 曹春风不置可否,负手向前,笑眯眯地道:“等了这么久,果子终于熟透,我可不能让别人摘走。” 第471章 暴走的杨玄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果子熟了,方可摘取。 曹春风亲手播下种子,上次来长安,就是为了检查果子的生长程度,进而确定整个行动的日期。可惜,他被萧铁伞半路拦下,功亏一篑; 后来在庐江战场上,他终于见到任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传信给武帝,请求派人把任真擒回南都金陵。没想到,任真这只幼鹰翅膀长硬,重创无心,啄了猎人的眼睛; 无奈之下,武帝只能改变计划,将决战地点改在北都长安,等到任真率众颠覆北唐,也就是今日,他们坐收渔利,最后再现身窃取胜利的果实。 曹春风一直躲在暗处,此时见萧铁伞要杀任真,不得不出面阻拦。 萧铁伞听不懂他的话意,也不想了解太多,面容阴戾,“南北两朝的争斗,今后我不再插手。但是,我个人的恩怨,你们最好也别干预,非逼我跟你们为敌!” 他心里清楚,朱雀阵被毁,自己失去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能力,再跟曹春风交战,殊不明智。另外,他也隐约猜到,南晋野心极大,曹春风既已出现,必然还暗藏着别的强者,不宜跟这群人翻脸。 曹春风何其精明,清楚他的处境,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不想与你为敌。如果我没记错,鱼莲舟跟你达成约定,他帮女帝陛下解瘟毒,北唐就把任真交给我们,难道你想食言不成?” 他当然知道,萧铁伞叛出兵家,绝非正人君子,这套说辞没有约束力。他也没打算说服对方,之所以提起这茬,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杨玄机赶来救人罢了。 萧铁伞漠然道:“那是替陛下允诺的,如今她不在人世,约定也就失效了。无论怎么商量,任真都必死无疑!” 曹春风眨着眼睛,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过后,诡谲笑意浮现在他的面容上。 “既然如此,我理应给萧大人面子,就不再袒护孽徒了。你请便吧!” 他转身走向一侧,给萧铁伞腾地方。 他的感知很精准,才走出数步,杨玄机果然匆匆而来。 曹春风走到旁边,仔细端详着一身杀气的杨玄机,感慨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厉害的瞎子?我早该猜出,杨健和杨玄机,其实是同一个人……” 从庐江鏖战,到邙山伏击战,杨玄机伪装成杨健,以剑术跟曹春风大战数百回合,拼得两败俱伤。由于他的剑道造诣太强,曹春风一直没能猜出真相,最后还是武帝一语道破玄机。 杨玄机闻言,侧首对着他,脸色冷峻如霜,“你千里迢迢跑来,是想找我送死?” 他心里暗暗叫苦,却只能硬撑镇定。继鱼莲舟之后,曹春风也现身长安,这些年他最担心的那个局面,还是出现了。 早知今日,他绝对会不顾任真反对,强行带其离开北唐,远遁江湖。 曹春风嘴角轻挑,如沐春风,“不,先生息怒,我只是来凑热闹而已。你们尽管忙着,当我不存在就行!”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只要杨玄机出现,必会全力抢救任真,跟萧铁伞死磕到底,无需他再出手救人。他作壁上观,既让杨玄机消耗精力,又顺水推舟,不用得罪萧铁伞,何乐而不为? 杨玄机皱眉,明知曹春风居心叵测,却不得不就范,一言不发地走向萧铁伞。 无论稍后局面有多复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保证任真的安全。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先杀死萧铁伞。 他神念一动,天穹上风云变幻。 前一刻还是烈焰焚城,热浪翻腾,转眼间,已换作倾盆暴雨,笼罩这座广场。 朱雀既破,玄武当兴,他取代萧铁伞,成为长安城的主宰。 萧铁伞站在雨里,瞳孔骤缩,忍不住惊呼道:“朱雀阵原来是被你破的!” 现在才明白,已经太晚了。 这会儿功夫,海棠背着任真走出深坑。任真被平放在地上,纹丝不动。 杨玄机侧头,“看”着这一幕,身躯猛然颤抖,嗓音里透着震惊和恐慌,“他……” 他以为任真死了。 海棠坐在旁边,脸色雪白,摇头说道:“伤势很重。” 听到这话,杨玄机紧悬的心脏稍松,仿佛自己也从鬼门关走过一般,脸上分不清雨水和冷汗。 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绝不敢犹豫迟疑,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一再拖延,将任真置于险地,落得现在这样的惨状。 他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向萧铁伞。 他扬起手中布幡。 只见漫天雨珠同时调转方向,如同万千密箭,从四面八方朝萧铁伞激射去。不仅如此,大地雷动,连地面的积水也飞快溅起,一同袭向萧铁伞。 呼吸之间,一个巨大水球形成,将准备袭击任真的萧铁伞包裹在内。 跟底蕴深厚的朱雀阵相比,玄武阵在短期内建成,威力当然要差很多,做不到同样无敌。但是,在它的加持下,杨玄机实力暴涨,已足以压制孤零零的萧铁伞。 水球急遽压缩,重重拍打在萧铁伞身上。待到他再次露面时,脸色苍白如纸,显然这下受了极重的内伤。 水球刚散,萧铁伞还没定住身形,杨玄机穿过风雨,沉默地近至面前,挥动左手鬼神幡,以一道太极阴阳鱼困住他,右手则轰拳如剑,疯狂砸来。 眼见任真昏迷,生死未卜,杨玄机彻底震怒,像一头暴走的雄狮。 他什么都没说,也无需再说什么。他的拳芒比狂风暴雨还凶猛,用肉眼已无法辨清,只能看见道道虚影。每一拳砸在萧铁伞身上,对方体内都咯咯作响,骨骼筋脉被冷戾的杀气震碎。 甫一交战,萧铁伞便丧失还手之力,被动挨打。 不止是因为,他受到玄武阵的气机封锁,在雨水里难以自由移动,更主要的一点,杨玄机的状态近乎癫狂,势不可挡,恨不得将其硬生生震死。 任真受到的伤害,他要一拳一拳砸回去! 暴雨浇面,他浑身湿透,霜发粘成一缕缕,脸色愈发铁青,狰狞至极。 一顿猛攻过后,他尚不解气,朝风雨里一抓,无数雨珠凝聚在掌心,化作一道颀长水剑。他挥舞着此剑,继续朝萧铁伞身上砍去。 刚开始,萧铁伞犹有余力,挡住数剑,然而,杨玄机毫不停歇,越砍越快,令他无法再招架。 有生之年,他见识过不少强大剑法,却从未碰到比眼前杨玄机更疯狂的攻势,因为,已经没有章法可言。 手臂、胸膛、双腿…… 他被暴走的杨玄机乱剑砍死,死无全尸。 杨玄机把心里的自责和懊悔,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曹春风站在雨幕里,远远欣赏着杨玄机的疯狂斩杀,忍不住咋舌,“真是……爱子心切啊!” 第472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广场边缘,还残留着部分雪影卫。他们怔在那里,目瞪口呆,甚至忘了逃跑。 这些人追随萧铁伞多年,深知大统领的神通手段,从来都只有他虐杀别人的份儿,攻势如潮,令对方无法招架。他们不敢想象,强悍如统领,竟会被疯狂斩杀,出现一边倒的碾压局面,最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连统领都惨遭屠戮,他们的抵抗还有意义吗? 一名军士打了个寒颤,率先回过神来,丢下手中长枪,转身撒腿就跑,冲进雨帘里。他这一带头,剩余的百十号人也都猛醒,丢盔弃甲,如鸟兽散,不愿再跟金灿灿的行头沾上干系。 濛濛雨帘里,广场凌乱而狼藉,满目疮痍。那座华贵恢宏的菊花台,也早已坍塌成石块土砾,随着武唐皇朝的覆灭,沦为一片废墟。 杨玄机浑身湿透,将萧铁伞乱刃分尸,已经不能再血腥。他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拄着鬼神幡,走向任真和海棠。 他的步伐很快。或许是秋雨着凉的缘故,他枯瘦身躯在不停地颤抖,发梢上雨水如注流下,看起来很狼狈。 来到任真身旁,他蹲下身诊脉,眉头紧蹙起来。 海棠感知得最清楚,她面无血色,嘴唇被雨水冲洗得发白,忡忡说道:“三五日之内,他恐怕没法再醒过来……” 其实不用她说,杨玄机也清楚,用力抓住鬼神幡,狠狠朝地面一跺。他恨自己,临阵退缩,只是一念之差,就造成这样的结果。 他站起身,眼珠转动着,刻意压低嗓音,凝重地道:“局势将会很乱,你照顾好他,我掩护你们先撤退。” 他知道,一旦自己最担心的变故发生,接下来凶多吉少。无论自己的状况如何,他都希望,任真能顺利脱身,好好活下去,别再卷进这场巨大的阴谋里。 海棠会意,瞥了远处的曹春风一眼,艰难地背起任真,朝广场外走去。 杨玄机攥着布幡,站在广场中央,挡住曹春风阻拦的路线。 风雨骤疾。 曹春风见状,负手走上前。 “任真是我的徒弟,你可不能夺爱,将他掳走,还是留给我好好调教吧!” 他微微侧头,流露出两道充满挑衅的目光。 “他能呼风唤雨,有今天这样的本事,离不开我多年来的鞭策和磨练。我猜,你一直躲在暗处盯着,很想现身找我道谢,哈哈!” 说罢,他仰头狂笑,也不看杨玄机一眼,笑声凄厉如鬼。 杨玄机咬牙,嘴角肌肉剧烈抽搐着,脸色比乌云更阴森,可怕至极。 “是么,那可真是辛苦了!我今天一定好好谢你!” 鞭策是真正的鞭策,磨练也是真正的磨练。任真经历了怎样的童年,其实他亲眼目睹,最清楚不过,只是明知有陷阱,不敢主动跳进去。 今日图穷匕首见,又是在长安城里,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曹春风,势必要把任真这些年承受的苦头,全都加倍奉还! 感受到他的滔天杀意,曹春风低下头来,语气温和亲切,看不出惧意。 “难得你肯承认,看来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不着急动手,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先让你见几位老朋友吧!” 这道话音刚落,广场北面的雨帘里,忽然多出一道身影。 随着他的出现,那片风雨陡然凝固,时间仿佛静止。下一刻,悬浮在半空的万千雨滴,同时四散倒射,如同遇到致命克星的生灵一般,避犹不及。 感知到这股强横气息,杨玄机骤然转身,神情复杂。 这是名中年男子,身材矮小,蓬头垢面,衣衫更是肮脏不堪,浑身酒气浓郁。他步伐踉跄不稳,似乎随时都会跌倒,但只在呼吸间,就已闪烁来到不远处。 “上次打群架,我喝酒给耽误了……这次我来得最早,哈哈,肯定不会错过大场面!” 他醉眼惺忪,打量着杨玄机,咧嘴一笑,粗糙脸颊上泛着红晕。 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酒徒,付江流。 斜谷会战前,任真以花间一壶酒为报酬,邀付江流助战,他欣然应允前往,在最关键时刻出手,冒充颜渊的手法偷袭董仲舒,一举扭转全局。 那时候,他和杨玄机并肩作战,只是暂时的盟友。毕竟,他生性懒散,又是南晋人,肯插手北唐内斗,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任真愿意归还酒剑,并且答应馈赠孤独一剑,仅此而已,绝谈不上交情。 今非往昔,酒徒既然现身,站在杨玄机对面,自然有其意图。 当日分别前,他曾直言,仍对早年败给任天行耿耿于怀,希望任真能登峰造极,把那一剑绝学领会贯通,重现任天行的神采,再跟他大战一场,也算是告慰生平遗憾。 任真不以为意,并没意识到其中干系,还随口说过一句,日后在长安备酒,恭候一战。谁想一语成谶,今日酒徒果然前来为敌,他却昏迷不醒。(第151章) 付江流在这种场合出现,绝对是个大麻烦。 杨玄机长叹一声,心里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他很欣赏酒徒的性情,还曾对任真说过,此人是真豪杰,不像萧铁伞那样心胸狭隘,容不下比自己强的人。但麻烦也出在这里,他很清楚酒徒为何而来,这一战势在必行。 付江流打了个酒嗝,轻拍憋在腰间的葫芦,醉醺醺地道:“老朋友,不必为难,付某不是趁火打劫的小人。我会先跟你单打独斗,无论胜负如何,剩下的事,我都不会再插手!” 他的意思很清楚,只为决斗而来,不想干涉两朝纷争,更不会以多欺少。他有言在先,也算是光明磊落的行径。 杨玄机无可奈何,真不想跟此人动手,说道:“想切磋随时都可以,何必急于这一时?我了解你,不想落井下石,但你现在出手,何尝不是在帮他们?” 付江流微微摇晃,一脸苦涩,为难地道:“道理我都懂。我担心的是,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活不过今天啊……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我还怎么雪洗战败之耻?” 杨玄机眉头猛皱,话说到这份儿上,没必要再交涉下去。 另一边,曹春风一直默默听着,此时脸上笑意愈浓,“任天行,付兄从不说假话,他都这么认为,你确实是没有希望了。” 广场边缘,海棠背着任真,正准备离开。 听到这句话,她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任天行?! 第473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海棠震惊无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们称呼杨玄机为任天行?那个已经逝去十六年的故人? 她的思绪一下子混乱,想不通阴阳家的冥圣为何会跟大将军有关联。 事实上,她和杨玄机从没有交集,今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她南下金陵前,两人素昧平生,只是互相知晓名声。 等她重返北唐时,斜谷会战已经结束,杨玄机离开任真身边,以致两人无缘得见。 其后,海棠陪着任真进京,杨玄机则去了秋暝山。数月前,任真率军出征,在前线跟杨玄机会合,这期间海棠却留在京城,两人依然没能见面。 当海棠逃离京城、在虎丘西跟任真重逢时,偏偏杨玄机又早一步离开,潜伏进京城,直到今天。 机缘巧合下,两人屡次擦肩而过,连互相认出对方的机会都没有。【注】 此时,她豁然转身,望向远处对峙的三人,继续听他们交谈。 杨玄机神色剧变,不过,他已有心理准备,惊愕情绪迅速从脸上消失,扭头对着呆若木鸡的海棠,厉声训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滚!” 海棠置若罔闻,死死盯着他的五官轮廓。 如果他真是任天行,那么,她这条命都是当年他救的,她不能丢下他不管,自顾逃生。更何况,现在论起来,她算是任天行的儿媳,过后任真醒来,知道此刻的局面,绝对会因为这场生离死别,记恨她一辈子。 她认真看了半天,失望地摇头。从这副眉眼中间,看不出当年任天行的神采。 关心则乱,她忽略了一点,任天行也擅长易容。 杨玄机怒气上涌,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把她赶走。在他心里,只要让任真安然离开,就算自己死在这里,也能瞑目了。 曹春风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戏谑地道:“你以为她能走得掉?” 为了今日之局,他和武帝未雨绸缪,谋划了十六年,哪能让猎物轻易挣脱罗网。 此时,海棠背后的雨幕深处,传来一道清亮的诵念声,嗓音里蕴藏的气息充沛而绵长。 “无量天尊。” 杨玄机心里咯噔一响,面容瞬间苍老许多。武帝的准备果然很充足,连道家的人也到了,如此一来,海棠愿不愿逃,已经不重要。 对于长生真人的降临,他感到很意外。毕竟在数月前,两朝在庐江畔爆发大会战,长生真人遭到李慕白偷袭,右臂被齐齐斩断,元气大伤,境界从巅峰跌落。按理说,他回山闭关后,短时间内不会再入世走动。 没想到,长生真人来了,而且看起来状态极佳。 今日,他穿淡青色道袍,左手挽拂尘,精神矍铄,依然一副仙风道骨,丝毫没显露出颓势。有些奇异的是,他那只空荡荡的右袖,比左袖要长出很多,下垂过膝,明显刻意而为,只是不知如此装扮的用意。 脚下芒鞋踩着积水,他步伐轻盈,举止之间,身畔散发着一股灵气,若有若无,宛如薄雾,衬得落在衣衫上的雨水,都变得飘渺起来。 他挡住海棠的去路,然后朝杨玄机颔首行礼,朗然道:“当年金陵一战,犹历历在目,先生的道行,令人好生艳羡。贫道近日才知,原来你并未辞世,这样也好,再战一场,曾经的遗憾,也就不再是遗憾了!” 那年南晋围剿任天行,在金陵城大战三天三夜,长生真人也是参战者之一。 论单打独斗,即使是武帝陈玄霸,都敌不过任天行,更别说其他人。他们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困住任天行,采取车轮战,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最终才将其拖垮,擒拿入狱。 那场恶战震古烁今,任天行以一敌众,让天下人领略到,何为天下第一的气概。参与围剿的一众强者,也深深感受到他们跟任天行的差距,不得不服。 相比之下,海棠独闯金陵,则显得微不足道。虽然南晋强者同样尽出,但他们胜券在握,并非势均力敌的酣战,更像是在捉弄于她,旁观的武帝也只出了一招。 能让南晋皇朝感到威胁的,唯有任天行一人而已。 所以,他们今日倾巢而出,丝毫不敢大意。 曹春风听到他的感慨,哂笑道:“物是人非,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任天行了,若非如此,咱们何至于苦苦寻觅至今,才识破他的身份。道长说得对,当年的遗憾,就在今天弥补上吧!” 任天行是如何被擒的,又是如何假死脱身的,这些秘辛,关系到当初两朝的议和大局,只有少数一两人知情。在没有武帝许可的情况下,曹春风也不敢公然说出。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志在必得,杨玄机蹙眉说道:“只有你们三个?既然这么有底气,就别藏着掖着了,一起现身吧!” 说罢,他转头望向西南方。 他感知得到,那处方位上还潜藏着一道气息,幽深如海,应该是敌非友。 另外,他清晰记得,先前在邙山战场上,他曾跟新晋八境的无心交手过。今日既是大决战,恐怕那白衣僧人也会赶来。 他的话音在广场上震荡。 未几,西南方果然有声音回应,却非那人开口答话,而是一声清脆鹤唳。 几位大宗师同时抬首,便见雨幕深处,一只白鹤破空而出,羽毛洁白如雪,躯体轻盈优雅,彷如从仙界来。 它飘然落在地面,亭亭而立,细长的脖颈微转着,仿佛是在打量这群人类,姿态孤傲。 一名老者骑在鹤背上,身披麻衣,手持木杖,以木簪束发,衣饰装扮虽简朴,眉眼间流露出天然的尊贵气质。 “阁下是哪位?” 杨玄机一怔,似乎能看见此人的陌生容貌,不由发问。 根据气息判断,骑鹤人也是八境大宗师,确凿无疑。那就奇怪了,为何他对此人毫无耳闻?短短数月里,总不会又冒出一位后起之秀吧? 老者闻言,神态淡漠,没有从鹤背上落地的意思,居高临下,扫视场间众人。 “世外散人,闲云野鹤,名讳不值一提,也不想搅弄什么风云。今日受人所托,不得不来走一遭,希望南晋道友能遵守约定。” 听他的口气,明明是跟南晋一伙儿,倒有些谁都嫌弃的意思,只想尽快动手了事,离开这是非之地。 杨玄机眼珠转动,若有所思,“你该不会姓云吧?” …………………… 注:容我自恋地夸耀一句,这是多么细腻的布局和计算啊。读者只需看得爽,却不清楚,作者在背后付出多少心血。我承认,我更新也比较慢,但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是在非常认真地写书,从没糊弄过大家。 第474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一句“不想搅弄风云”,无意中给杨玄机提了醒。 北唐琅琊阁编排风云榜,囊括中原各路豪杰,榜上皆是赫赫有名之辈。它并未揽尽大陆所有强者,只是在人族范围里编排,没把偏居一隅的荒族罗列在内。 荒族族众很少,总共不到十万人,跟中原两朝相比,不过九牛一毛。然而,在恶劣环境磨练下,荒族生来顽强好战,强者不在少数。八百里荒川共主,肯臣服于白云城的云胤,足以证明其作为大宗师的实力。 云胤不在榜上,又隐居不出,便跟“风云”二字无关。中原人族素来歧视蛮夷,没把荒族放在眼里,在品评大陆巅峰强者时,也会忽略那位云帝的存在。 所以,根据麻衣老者的语气和措辞,杨玄机敏锐地猜出身份。 云胤不置可否,从鹤背上飘浮,抚摸着白鹤的羽毛,淡然道:“我倒忘了,你以前也是荒族人。既然如此,咱们之间的较量在所难免了。” 二十多年前,任天行还是少年,意气风发,走出八百里荒川,来到北方中原闯荡。不久以后,春秋末战爆发,南晋拉开兼并南方的大幕,攻陷南宋,云胤被迫率领皇族逃进荒川。 故两人不曾相识。 然而,荒族公推云帝,认其为荒族最强者,任天行又是荒族人,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云胤为了捍卫最强之名,自然要跟他战上一场。 那只白鹤清鸣一声,在主人吩咐下,振翅而飞,消失在皇城廊檐上。 云胤手持木杖,踏步走到场间,堵住最后一角。 曹春风、付江流、长生真人、云胤,四人各站一方,将杨玄机围困在中央。双方人数悬殊,俨然是一副猎杀之势。 曹春风挽着袖子,表情罕见地肃穆。 他当年实力还不济,只能站在远处,见证任天行大杀四方,所以他很清楚,困兽犹斗,在任天行这个猛人面前,自己没资格托大。 “说起来,我真感到后怕。在庐江和邙山,咱们激战数百回合,我原以为跟你势均力敌。现在想想,你为了隐藏自己身份,连一招当年的绝学都没敢出啊!” 自从发现任天行没死后,这些年来,南晋一边暗中盯着任真周围,一边探察大陆各地,费尽心思寻找他的踪迹。 之所以没怀疑到杨玄机头上,是因为阴阳家确实早有其人,而非凭空冒出。即使任天行掉包,能假扮此人,南晋方面也不认为,他能掌握阴阳家博大精深的道法,做到完美替代。 所以,他们一直没敢猜测,风格迥异的冥圣,就是剑术盖世的任天行。 正如曹春风所说,阴阳术数和任天行的剑法合在一起,集两道之大成,同时爆发出来,这将是多么可怕的战力,非他一人所能匹敌。 杨玄机干咳一声,冷漠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知是他口风紧的缘故,还是南晋判断有误,直至此刻,他从没承认过,自己就是任天行。 长生真人轻扬拂尘,凛然道:“就算你道行再强,在我们四人轮番逼迫下,也难以从容招架,迟早会露出破绽。除非,你不想活命了。” 话音刚落,付江流的粗糙话音响起,不满地道:“咱们先前有约定,必须由我先出手,跟他公平对决,否则,别怪我翻脸,倒戈相向!” 曹春风皱眉,朝另外两人示意,不得不腾出地方,让付江流先上。 杨玄机说道:“付兄稍等,有个困惑,我得问清楚。先不论我是不是任天行,我想不明白,你们为何要苦苦追杀他?当年南晋杀他,是迫于跟北唐议和,不得不接受条件。现在呢?” 他嘴上在提问题,其实是想拖延时间,等待裴寂等人赶来支援。 “两朝议和,早已成为往事,据我所知,任天行也没干过损害南晋朝廷的勾当。就算他还活着,若想跟南晋算旧账,早就跳出来了,不会至今杳无音讯。既然他不想再生是非,你们何苦赶尽杀绝?”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任天行已不是当年的任天行,充其量一介武夫而已,南晋为何非要杀他? 云胤闻言,神色微凝。作为世外之人,他只是助阵帮手,对南晋的意图并不清楚,因此感到好奇,武帝到底是图什么? 曹春风嗤然一笑,反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装傻?” 杨玄机神情愤慨,攥着鬼神幡,质问道:“就算我是任天行,你们煞费苦心想杀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这颗人头,难道能让你们长生不老?我还没资格能威胁到陈玄霸吧?” 他说得句句在理,曹春风却是毫不犹豫,答道:“谁说我们要杀你了?好,既然你想摊牌,那咱们就直说。把烟雨剑藏交出来,我可以作主,到手后放你离开,绝不会再为难你们父子!” 此言一出,不仅是云胤,连长生真人和付江流,也都身躯震颤,不可思议地望向曹春风。 围剿任天行的用意,始终是绝密,只有武帝和曹春风二人知晓。 武帝如此兴师动众,派他们不远万里赶来,原来竟是为了烟雨剑藏! 关于烟雨剑藏,一直是流传民间的传闻,真假难辨。 据说,在十六年前,任天行率军降晋,从北唐境内逃离时,掳走大批剑法秘籍和金银财宝。来到金陵朝堂后,任天行出于私心,并未把这些宝藏献给武帝,而是偷偷藏了起来。 民间甚至传言,武帝之所以爽快接受议和条件,除掉任天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也觊觎那份宝藏,屡次索要不成,才崭露杀机。 于是,任天行死后不久,烟雨剑藏的流言甚嚣尘上,一时间,引得无数武修来到金陵,试图发掘出剑藏,得到任天行修炼过的功法,称霸武道。 去年海棠南下,身份暴露后,民间便猜测,堂堂剑圣也想寻找剑藏,一脚迈进第九境的大门。 对于这些民间传闻,长生真人自然听过,但不以为意。 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能接触到太多机密,又是陈氏皇族后裔,能非常确定,任天行降晋途中,狼狈逃窜,残军跟乞丐一样,寒酸得只剩盔甲武器,哪有什么金银财宝、大批典籍。 他一直以为,烟雨剑藏只是坊间虚构的,并不存在。直到此刻,这个名字从曹春风口中说出,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的有这东西。 付江流也满脸惊愕,忍不住问道:“烟雨剑藏?里面藏着什么?” 他不太熟悉武帝的性情,但也想得出,一个踏足九境、能活五百年的皇帝,权势、金钱、武力、长寿,可谓应有尽有,是世间最幸福的人,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 所以,他愈发好奇,烟雨剑藏究竟是何物,能让武帝梦寐以求,以致于费尽心思,花十六年来追捕任天行。 连他都得不到,任天行又怎么会有? 第475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杨玄机也很惊讶,“我一直以为传闻是假的,原来真有这回事啊!”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情。 曹春风眯着眼睛,额头的青筋耸起,对杨玄机一再装傻感到愤怒。 “那里面藏着什么,你最清楚不过,所以别觉得自己无辜。你不肯招认,也没关系,我们把你擒走便是,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手段撬开你的嘴!” 话音从牙缝里迸出,低沉而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杨玄机沉默片刻,说道:“这么说,无论怎样,今日一场死战都不可避免?” 寥寥几句话的功夫,让他心里多出很多底气。 一方面,他想清楚了,南晋的目标既然是烟雨剑藏,就不敢把他杀死,只能选择生擒,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另一方面,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曹春风没再回答,转身望向后方虚空。 三道非常强大的气息同时袭来,降落在他们身后的广场上。 隋东山背负真武剑,一身剑意如秋水,在身畔静静流淌; 李慕白走在中间,黑衫白发,高大魁梧,墨色真力笼罩下,宛如不可撼动的铁塔; 裴寂提着刚出世的白鱼剑,银色剑光闪烁,似白鱼一般灵气逼人。 这时候,皇宫外的局势已经安定,他们赶在大战爆发前,前来援救杨玄机。 双方刚好是四对四。 除了武帝、无心以及离开的颜渊,当世所有八境大宗师齐聚长安,即将爆发一场旷世之战! 八人同时绽放气机,笼罩各自所站位置,它们互相碰撞,令空间气流开始紊乱。 甚至连广场上方的天穹,都受到狂乱气场干扰,阴沉云层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无尽幽暗,宛如通往死亡的大门,要将人吞噬进去,漆黑得令人心悸。 曹春风站在最前方,见三人赶来,脸色波澜不惊,“明知你在拖延时间,我仍然成全你。长安是你们的主场,决战注定在所难免,我们早做好心理准备,想怎么打,直说吧,我们奉陪到底!” 他说的是实情。刚才那段时间,即使他们四人一拥而上,以杨玄机的实力,纵然不敌,也足够支撑到现在,与其急于抢攻,还不如先叙叙旧。更何况,他一开始便说过,今天有的是时间。 他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 付江流毫不犹豫,说道:“别的人我不管,你们也别插手。任天行就交给我了!” 听到这话,隋东山和裴寂同时愣住,李慕白却眯起眼眸,神色异常复杂,唏嘘道:“造化弄人,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他是世间第一个看破杨玄机身份的人。 那天在秋暝山上,小不起要拜隋东山为师,无意中说过一句,老爷以前透露过,任真会是自己的师兄。(第335章) 这句话看似简单,其实藏着一个隐秘的逻辑关系。 众所周知,师门排座次,向来是按先来后到,先拜师的当师兄,后拜师的成师弟,并不考虑年龄大小。只要入门迟了,就算是八十岁的老朽,也得乖乖做小师弟。 小不起以前从未拜师,隋东山也从未收徒,故而,他就是隋东山的大弟子,日后任真再想拜师,也不可能成为小不起的师兄。 杨玄机性情古板怪僻,绝非爱开玩笑之人,在云遥宗外说出那句话时,态度严肃得很。他又神机妙算,能算出几分未来,预言非常精准,所以说,他的话应该不会出错。(第51章)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 某人拜师,如果师尊膝下有子女,并且比自己年长,那么,就可以忽略拜师先后顺序,称之为师兄或者师姐,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而任真的父亲是任天行,如果小不起拜任天行为师,理应称呼任真为师兄。 于是,问题最核心的部分便来了。 多年前,任天行、李慕白和高澄三人便是挚友,某次结伴出游,饮酒正酣时,他们趁兴立下约定:襄王高澄有了孩子,就让他拜任天行为师,认李慕白为义父,三人共同教导小世子成人。 所以说,小不起还没出生前,就已经有了任天行这个师尊。让杨玄机说对了,他真的该叫任真师兄。 当初定下约定时,只有三人在场,再无旁人知晓。 杨玄机是如何知道这桩旧约的? 他把小不起带到秋暝山后,为何不允许小家伙拜别人为师? 再深入地想,他为何找到高澄的遗腹子,两人相依为命,对小不起宠溺之至? 李慕白一想起旧事,便茅塞顿开,想通了所有关节。答案只有一个,杨玄机就是当年的任天行啊! 他猜出这个惊人真相,又不太确定,便火速下山,去前线战场找任真。他有点明白了,为何杨玄机把小不起送进剑渊后,就匆匆离开,他一定是挂念儿子的安危,于是蛰伏在暗处,默默保护着任真! 果然,在庐江城外,他见到了杨玄机。 那时候他便确信,正是任天行无误。他不太理解,任天行为何不肯直言相告,父子相认,而是默默守护在任真身旁,便对任真旁敲侧击,说过一句“珍惜眼前人”。(第362章) 直至今日,图穷匕首见,南晋强者降临,让他终于想通任天行的苦衷。原来这些年,任天行一直在躲避南晋的追捕,一旦父子相认,身份暴露,两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继续深想下去,甚至会得出令人发指的推论。 武帝放任真入江湖,以子为饵,就是为了钓任天行上钩。 所以此时,他不禁感慨一句,果然还是逃不过今天。 杨玄机……准确地说是任天行,听懂了他的话意,但在这种性命攸关的场合,来不及多愁善感,干咳一声,说道:“付江流交给我,慕白兄,你去迎战长生真人吧!” 道家的底蕴太深厚,长生真人又在八境浸淫多年,功力炉火纯青,威胁最大。面对如此劲敌,任天行对隋东山和裴寂不放心,只好用世间最强的墨守来对付。 李慕白欣然应允,走向长生真人。 墨家义薄云天,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慷慨赴死。身为墨家巨子,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掩护挚友离开,弥补当年的遗憾。 任天行继续说道:“裴兄,你来迎战云胤。” 他的心思很缜密。云胤是武帝请来的帮手,而非下属,不会死心塌地拼命,或许会观望形势,而裴寂才破境不久,根基尚浅,唯有迎战云胤,把握最大。 三组对决确定,剩下的隋东山和曹春风则捉对厮杀。 众人干净利落,不再废话,迎向各自的对手,彪炳千古的巅峰之战正式开幕。 第476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广场最中央,任天行和付江流二人相对。 付江流解下腰间葫芦,里面装的是五大名剑之一,花间一壶酒。昔日任真完璧归赵,哪能想到,后来它会被用来对付自己亲爹。 任天行不敢托大,左手摇动鬼神幡,幡面上涡流浮现,一柄血色长剑激射出来,正是地戮剑。昔日斜谷会战后,任真还很费解,杨玄机是阴阳家的人,何必索要此剑,当时哪能想到,最深层的真相惊世骇俗。 地戮本就是任天行的本命剑,因杀伐过度,常年受血气侵蚀,剑灵狂暴不羁,不甘臣服于人。任真也是引群星流坠、摧毁地戮剑阵,彰显出妖孽天资,才令它甘愿顺从。 杨玄机索要它,不止因为他精通剑道,其实是物归原主。地戮重回归主人手中,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在庐江鏖战里大展神威。 今日,任天行手持鬼神幡,再以神念驭剑,又有玄武大阵加持,多重神通同时施展,战力恐怖得难以想象。 他对着付江流说道:“我知道你,性情中人,淡泊名利,只追求纯粹的武道极致。按理说,公平起见,我不该动用玄武阵,占你的便宜。但是你也看到了,事关生死,为了能活命,就别怪我胜之不武了!” 在付江流眼里,只是场切磋,对任天行而言,却是生死决战。 付江流面露醉态,哈哈一笑,未见丝毫怯意。 “胜之不武?玄武阵是你布的,那就是你的本事,尽管用就行!你拿我当什么人?打不过就扭扭捏捏,找一大堆借口,岂是我付江流所为!我还担心你畏首畏尾,不肯战个痛快呢!” 他光明磊落,一边拧葫芦嘴儿,一边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想跟你决斗一场,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有顾虑,只要分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纠缠,妨碍你们之间的争斗。” 任天行颔首,“如此最好。” 这时候,一道幽冷话音从西南角飘来,透着强烈的讽刺意味,“胜之不武?任天行,你想太多了,你以为玄武阵还在吗?” 说话的是曹春风,他还没跟隋东山开始动手,戏谑地道:“刚才你在拖延时间,我又何尝不是?你在等这三位赶来,而我,在等玄武阵被毁!” 怪不得,刚才南晋四人已围困任天行,以四敌一,占据上风,却并未立即发难。原来,他们忌惮玄武阵的威力,已经派人前去毁阵! 任天行闻言,心脏猛颤,什么?玄武阵被毁了? 刚才他忙着说话,一直没使用大阵,也就没留意这方面。谁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曹春风并非中计,也是在拖时间。 鬼神幡是玄武阵眼,他握住幡棍一摇,运力催动大阵,果然,没有收到城内各处的感应,一切平静如常。曹春风没说谎,玄武阵确实被人悄然破坏了。 任天行眉头猛皱,脸色阴沉难看。 这正是他先前犹豫不决、迟迟没敢动手的原因。他不是不关心任真的处境,只是更清楚,玄武阵是他最大的底牌,如果提前把它亮出来,暴露在世人面前,就会被南晋强者盯上,有所防范。 果然,玄武阵被毁,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他豁然转身,朝向另一侧的裴寂,问道:“你不是说能杀死鱼莲舟吗?” 离开赌坊前,他见裴寂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便没有怀疑,将这重任留给裴寂。刚才,裴寂一现身,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裴寂已经得手,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开口询问。 想不到,他所托非人,在心存戒备的情况下,阵道还是被毁了。 面对这声质问,裴寂一脸愕然,无言以对。 寒潭白鱼咬死鱼莲舟,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不可能感应出错。既然如此,错不在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曹春风欣赏着两人的难堪表情,心情甚是畅快,得意狞笑道:“你们以为势均力敌,自己底气充足?等着看吧,接下来还有更多惊喜!” …… …… 城北,钟鼓楼。 赌坊小院的槐荫下,此时正站着一个人,望着凌乱如废墟的院子出神。 此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洁白袈裟披在身上,一尘不染,透着超凡出尘的气质。 原来,他也来了。 当八大宗师在皇宫对峙时,无心僧人悄无声息,来到这间小院里。他临时接到的任务,就是摧毁玄武阵。 这个任务本来是鱼莲舟的,其他南晋强者都藏在皇宫里,等着北唐内战结束。然而,任天行见儿子重伤昏迷,惨不忍睹,一时陷入暴怒,凭玄武阵之威虐杀萧铁伞,让他们意识到,鱼莲舟失手了。 他们反应很快,配合也很默契,于是,曹春风等人先行现身,跟任天行叙旧很久,给他争取破阵的时间。 让他去毁阵,是有多重考虑的。 上次邙山伏击战中,他跟任真激战一场,结果被任真洞穿肺腑,多亏心脏长在右边,才艰险逃过一死。回到南晋后,他疗伤数月,在朝廷大力资助下,虽然伤势基本痊愈,毕竟根基受挫,境界有些不稳。 换句话说,如今的大宗师里,战力最弱的就是他。为了不给南晋拖后腿,损害气势,曹春风派他去执行另一个任务。 因此,毁阵的任务也临时落到他头上。 他幸不辱命,按照鱼莲舟以前传回金陵的情报,找到这家赌坊,毁掉玄武阵的核心中枢,让任天行的布局落空。 他站在树下发呆片刻,离开小院,朝皇宫方向走去。 他并不打算去那座广场,卷入混乱战局。这次行动前,曹春风交代得很清楚,最重要的目标不是杀死任天行,而是想办法逼他就范,交出烟雨剑藏。 所以,无心的另一任务,是去找任天行的软肋,去抓一个人。 最近几年,江湖上人尽皆知,冥圣杨玄机云游时,身边都会带着一个孩子,对其精心呵护,绝不让别人伤害到他。 放在以前,没人能猜出小不起的身份,但如今不同了。 当日任真奇袭北海,在万众瞩目下,带着小不起认祖归宗,不仅揭开他的襄王世子身份,更说服北海高家认主,拥立他为北唐新君。 那时候,大家都看到了小不起的容貌,迅速传扬开来。南晋绣衣坊无孔不入,眼线密探遍布天下,自然也能获知,小家伙原来就是陪伴在杨玄机身边的那个娃娃。 杨玄机抚养襄王遗子,也成了暴露他身份的原因之一。 更致命的是,曹春风敏锐地意识到,只要擒住小不起,也就是如今的北唐新君,就能逼任天行乖乖就范。 今日一番激战,任真等人忙于浴血奋战,击溃武唐最后的守卫,必然无暇顾及小不起,不会把大宗师这种巅峰战力留在他身边。 北唐四大宗师都已陷入战局,分身乏术,无心此时趁虚而入,去抓小不起,正是最佳时机。 第477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六)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宗师就是大宗师。 大宗师虽然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感到疲累,但他们在短时间内爆发出的冲杀力,是难以阻挡的,尤其是在面对普通军队时,更能横冲直撞,从心所欲地杀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你可以用十万人把他困住,直到他力竭而亡,但你没法决定,他具体死在哪个位置。 综上,无心想找到小不起,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在对方身边缺少强大护卫的情况下。 离开那间赌坊后,他行踪隐蔽,一路上先后擒住几名士兵,很容易确定了目标所在。 义军攻占京城后,由于皇宫爆发巅峰对决,凶险异常,将领们没敢拥护小皇帝立即进宫,而是暂时躲进天坛里,害怕卷进决战的风波。 于是,他身形闪烁,潜进天坛,凭借强大神念,避开重重巡逻部队,摸近小高攀停歇的祈年殿。 等他现身后,众军才有所察觉,再想把他赶走,无异于天方夜谭。他拄着鎏金锡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步冲进祈年殿里。 此时,小不起正在跟另一名孩童玩耍,听到外面的厮杀喧哗声,还没来得及移驾,无心的白衣身影就已出现在大堂里。 两人中间,虽然隔着层层军士,距离却不过短短十丈。 对八境大宗师来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段距离太近了,足以令他发起暴烈一击,击杀小不起。 然而,眼看大功告成,他却没一鼓作气,出手弑君,而是停下脚步,站在众军包围中,没再前进一步。 他目光闪烁,沉默地望着殿上的情景,表情复杂。 大殿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围棋棋盘,小不起刚才在跟那名孩童对弈,此时见他杀进来,便站起身注视着他,神态镇定,大眼睛炯炯有神,并没有流露出怯意。 邬先生教过他,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是为将者最基本的指挥风度,只有自己先不乱,保持信心,麾下将士们才会有信心来源,跟着他平复情绪。而他作为皇帝,麾下统御的是将领,就更应该坚守强大信念,做天下人的脊梁骨。 这些话他牢记在心,所以,面对无心的锋芒,他没有像寻常孩童一样,吓得失声哭泣,而是坚定地站在那里,流露出跟年龄不相称的稳重。 如此心性,正是任天行培养出来的。这些年,他一直把小不起带在身边,经历无数大场面,连大宗师也见过不少,自然不会畏惧无心。 他负手而立,俨然已接受帝王的新身份,一板一眼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话音清脆,在大殿里回响,令众军士莫名感到心安。 无心拄着锡杖,眉头微蹙,没有理会小不起的问题,悠悠喟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闯进来到现在,他的视线穿过重重军士,落在小不起的……旁边,一直没有移开过。 陪小不起下棋的那名孩童,始终低着头,默默审视着地面棋盘,仿佛没察觉到场间的变化。若非无心这声询问,引起众人的注意,大家甚至都忽略了这孩童的存在。 他们这才发现,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孩童,表现竟比小皇帝更淡定,分明是忽略了强大刺客的存在。 莫非是被吓傻了? 听到无心的感叹,棋枰旁的孩童这才站起身,跟小不起并肩而立,笑眯眯地道:“怎么,你们能来,老夫就不能来吗?” “老夫”二字一出口,众军士都被雷到了。 无心却是瞳孔骤缩,紧盯着这副天真无邪的笑容,如临大敌,“大师说笑了。你逍遥自在,天地任驰骋,只是,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众军闻言,都满头雾水。 无心的困惑不比他们少,甚至有种很不妙的危机感。他想不明白,同是佛道中人,玄悲小和尚不帮南晋也就罢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跟北唐小皇帝一起下棋了? 无论怎么看,离奇出现的玄悲,都像是在跟他为敌。 玄悲眨了眨眼,小脸上笑意愈浓,“老夫怎么就不能跟他们一起了?你们全体北上,跑来打群架,又故意瞒着我,不想带我玩,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来凑热闹?” 天下风云聚长安,玄悲现身,就意味着,当今天下所有八境大宗师,全都到了。 这是整个时代的巅峰对决,必将亘古绝今。 对于这次行动,武帝有着非常周密的部署,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他知道,玄悲小和尚跟任真相识,虽然无法确定两人的真实关系,但谨慎起见,绝不能冒这个险,把风声提前泄露出去。 所以,武帝瞒着玄悲小和尚,并未发出联手邀请。然而,玄悲很机警,还是察觉到端倪,来不及通知任真,便火速赶到长安。 他深知武帝的狡诈性情,轻易不会和盘托出,必定还藏着其它杀招,于是,他自己也深藏不露,来到小不起身边,暗中注视着城里的动静。 他没有猜错,武帝果然还藏有一招擒贼擒王。他原本担心,武帝会挟九境之威,亲自来一场双龙会,眼见来的是无心,不由喜上眉梢。 欺负一个重伤初愈的小和尚,他胜券在握。 无心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手心捏着冷汗,苦笑道:“即便是凑热闹,你也不能站到敌方阵营啊!若是让陛下知道,你叛国投敌,过后整个佛家都得倒霉……” 玄悲闻言,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我不管,你急功近利,好不容易当上佛门领袖,正好过过发号施令的瘾,佛家这个烂摊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他扭过头,朝小不起嘿嘿一笑,“这小皇帝天资绝顶,竟然能胜老夫半子!光凭这份棋力,就很对老夫的胃口,我会保他今日无恙。别耽误我们下棋,你赶紧滚吧!” 鱼莲舟死于鱼,萧铁伞死于雨,而现在,两位南晋高僧又在北唐的庙堂上对峙,不得不说,今日发生的戏剧性变故太多了。 另外,得任天行亲手教导,小不起的棋力怎么可能会差。要是任真在场,肯定会嘲讽一句,老秃驴,是你下棋太臭吧! 无心脸色剧变,见他表明立场,情知这个计划要泡汤了,怒斥道:“玄悲,你要想清楚!风云际会,飞龙在天,等到陛下降怒,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他说的很隐晦,似乎只是在威胁。玄悲何其精明,听懂了他话里的杀机,脸上笑意骤散。 他挽起袖子,走到堂前,步步逼近无心。 “陈玄霸还没露面,你倒先神气上了!****,要说死期,也是你先死吧!” 第478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玄悲吃软不吃硬,如果好言哀求他,说不定还能有商量的余地,无心搬出武帝来恫吓他,正好踢到了铁板上。 暴怒之下,玄悲冲进人潮里,两人展开一场激战。说是激战,其实就是单方面的碾压吊打。 两人同出佛门,无心参悟的《心经》《金刚经》等法门,或许对其他强者有效,可以彰显佛法威严。但在玄悲这个两世蹈红尘的老江湖面前,纯属班门弄斧,哪有拼阅历比道行的资本。正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更何况,玄悲的金刚不坏,乃是先天之躯,当世第一等肉身,远胜过高瞻那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而无心重伤初愈,根基尚未稳固,要跟玄悲肉搏缠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也是曹春风没安排他出战的原因。 无心深知自己的状况,甫一交手,便且战且退,准备伺机逃跑。 两人才对拼十回合,他就挨了六拳,玄悲出拳犹为狠辣,把他揍得狂喷鲜血,掉在地上的锡杖都没来得及捡,便落荒而逃。 玄悲没有穷追不舍,定住身形,望着消失在殿外的白色身影,小脸儿上看不出喜悦之情。 对于无心这种货色,他还没放在眼里,这时候暗暗庆幸,来的不是武帝本人。不过,听无心刚才那句恫吓,飞龙在天,武帝似乎真的亲临了。 “任真,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他攥着拳头,替任真捏了一把汗。 在武帝授意下,任天行的身份高度保密,所以,玄悲并不知道爆发这场大战的真正原因,还以为是任真背叛南晋,令武帝雷霆震怒,想趁着北唐内乱,铲除任真这个叛徒。 他负手站在那里,思绪万千,殿里的将领们大开眼界,已经对这小和尚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跪在地上,感谢大师出手救驾。 小不起恢复天真心性,嘟嘟跑过来,拉着玄悲的手,开心地笑起来,“原来你这么厉害啊!既然你喜欢跟我下棋,那就别走了,咱们在宫里好好玩几天!” 他从小跟着任天行漂泊,直到今天,总算找到同龄玩伴了。当然,小家伙也藏着点心机,让小和尚在宫里陪他玩,嘿嘿,以后谁也别想犯上作乱! 小和尚收起思绪,转过身来,伸手揉小不起的脑袋,俨然一副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小娃娃,你很有慧根!要不是有个皇帝位子等着你坐,老夫真想给你剃光头,随我回去敲木鱼念经。” 听起来像在吓唬小不起,想让他也当和尚,实则藏着几分惜才收徒的意思。用出家人的话说,这是莫大的机缘。 小不起步子后撤,摆脱小和尚的手,除了老爷和师兄之外,他不喜欢别人摸他的脑袋。 他眨了眨眼,盯着比自己高半头的玄悲,思考一会儿,说道:“小和尚,你是我家老爷的朋友,还是我师兄的朋友?” 他跟玄悲相识,才不到一个时辰。在高明等人护送下,他刚走进祈年殿里,玄悲就从神像后跳出来,吓了众人一大跳。由于玄悲道行太高,凭这群凡夫俗子,根本看不透他的根基,所以,众人也就没当回事。 小不起枯坐无趣,又对小和尚颇有眼缘,就拉着他一起下棋,没想到,他会在关键时刻大展神威,化解刚才的危机。 别看小不起年纪小,脑袋瓜却很机灵,通过玄悲和无心的简短对话,已经能够猜出,这小和尚是大人物,绝非偶然相遇这么简单,他肯定是专为保护自己而来。 玄悲听到这个问题,眼眸骤亮,惊讶于小不起的聪颖智慧。 他灵机一动,忽然咧了咧嘴,笑容变得阴森起来,吓唬道:“谁说我是你们的朋友?老夫相中了你,刚才赶走那个坏蛋,是怕他掳走你,断了老夫的财路!” 说罢,他撸起袖子,作出要绑架小不起的架势,成心想戏弄人家。 四周的将领们刚松一口气,听到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真以为他要劫走小皇帝。 然而,玄悲的恶作剧落空了。 小不起丝毫不惧,反而迎上前,笑嘻嘻地道:“别装了!从你出现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好人了,肯定不会害我!” 他拉起玄悲的胳膊,回到棋枰旁,想继续把这盘棋下完。 玄悲这下倍感意外,诧异地打量着小不起,“人心隔肚皮,是不是好人,这都能看出来?我脸上没写着好人俩字吧?” 小不起的话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小不起捻起一枚棋子,低头看着枰间,说道:“我会一门本事,学会以后,心思能玲珑剔透,能看穿对方的心意。你只要起了歹意或者杀心,我就能立即感知到。” “真的假的?” 不止是玄悲,连旁边的高明等人也大吃一惊。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葩的神通,竟能看透人心善恶! 玄悲有些难以置信,咽了口唾沫,盯着小不起教育道:“小朋友,做人要诚实,不能对大人说谎话哦!” 小不起神情专注,一边落子,一边说道:“我没撒谎啊……而且,你也不是大人。” 他的确没说谎,当初在云遥宗外,任真和杨玄机交谈时,他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任真总共动过十三次杀心,小家伙数得一清二楚,过后老老实实跟老爷汇报。(第51章) 后来,任真在西陵后山参悟春秋,小不起跑进碑林里,轻而易举,就把任真的装傻充愣看得透彻,同样也是凭借这项本事。(第95章) 辨善恶,识黑白,这就是他的能力。 众人一脸不信,还是觉得这太荒唐。 玄悲眼力不凡,早看出小家伙聪慧过人,不像是在开玩笑,试探道:“这算什么本事?是谁教你的啊?” 小不起抬头,认真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的朋友?” 玄悲顿时无语,被这小皇帝给打败了,只好老实交代道:“我是任真的朋友,以前在金陵时,跟他关系很好。他这次会有大麻烦,我得来帮他!” 小不起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点头道:“嗯,你没有说谎。” 玄悲瞠目结舌,“你连我说没说谎都看得出来?!” 小不起嘿嘿一笑,没再说话。 玄悲只觉三观崩塌,转身看向震撼无语的高明等人,哭笑不得,“真得恭喜你们!摊上一个这么厉害的皇帝,诸位以后有福了!” 殿里鸦雀无声,众将领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开口。 小不起盯着玄悲,认真地道:“这次你撒谎了。” 这次玄悲真信了,对小不起刮目相看,凛然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这到底是什么神通?是谁教你的?以后老夫也要去学!” 他心里想着,只要学会这门看透人心的本事,嘿嘿,以后岂不是能知情知趣,轻易哄骗姑娘们上床! 小不起倒是没看透这点心思,他只能辨认黑白是非善恶对错,并非真正窃取对方的心意。 “这是我家老爷的绝学。他说,这叫心眼。” 第479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观人容貌,用其肉眼,观人心意,当用心眼。 佛家谓心如眼,能洞察领悟诸法。一旦开启心眼,其威力无穷,生诸般奥妙神通,能看透善恶人心,也就不在话下了。 听到“心眼”二字,玄悲像炸毛一样,豁然从地上跳起,难以置信地瞪着小不起,“你确定,你家老爷说的是心眼?” 小不起咬着嘴唇,微微回忆,然后点头确认,诧异地道:“没错啊,怎么了?” 他不明白,小和尚为何突然这么激动。心眼这名字听起来平平无奇,难道还藏着什么大名堂不成? 小和尚倒吸一口冷气,再也没心情坐下来,蹙眉说道:“二十年,曾有一位盖世枭雄,纵横南北两朝,他的独门神通就叫心眼。那人死后,我以为心眼绝技永远失传,没想到,杨玄机竟是传人!” 他活了两世,饱经江湖风雨,自然知晓任天行的威名。不过,精明如他,也没敢联想到,杨玄机就是死去多年的任天行本人。 高明见识渊博,也听过那段传闻,捋须问道:“莫非大师说的是任天行?” 小和尚点头,表情凝重,“没错,我虽然没跟他交过手,但我有一位师兄,当年曾参与那场金陵大战,领教过心眼的厉害。” 他沉吟片刻,忽然转身看着小不起,“但据我所知,他的心眼绝学,是一种用于战斗的功法,神乎其技。怎么落到你们爷俩手里,变成能看透人心了?” 他困惑不解。 小不起眨了眨眼,问道:“这重要吗?” 玄悲顿时语塞。 是啊,到了这种时候,纠结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杨玄机开启心眼,有助于应对皇宫的那场巅峰大战,这才是最重要的帮助。 听到这声质问,旁边的范东流也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宫的形势未明,于是热切地说道:“大师,您既然愿意襄助大唐,又有巅峰修为,何不赶往皇宫,助他们一臂之力?” 玄悲摇头,“我不能去。” 数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在他们看来,玄悲已经跟南晋撕破脸皮,没法再中立下去,与其作壁上观,还不如送佛送到西,帮北唐赢下这场巅峰对决。 玄悲悠悠答道:“根据我先前的感知,皇宫那边现在应该是四对四,双方势均力敌,至少咱们的人没吃亏。但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武帝陈玄霸却迟迟不见踪影,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众人不由一怔。举世皆知,晋武帝一直深居简出,已有数十年未离开金陵,哪怕是这次两朝国战,他作为最强战力,也没有亲自露面。因此这些年,在世人的潜意识里,都默认他不会亲自动武。 “会不会他没有来?” 玄悲沉声道:“不好说。这次南晋摆出的阵仗太大,五名大宗师齐出,史无前例,咱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他们既能派无心来杀你们的皇帝,就也可能想出别的主意。我得静观其变,不能贸然牵涉进去。”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眺望着殿外的天空。 “另外,有个情况你们不清楚。大军杀进城后,儒家的颜渊离开皇宫,却没有出城,此时还在城东遥遥观望。一旦我离开这里,他再趁虚而入,来杀你们的小皇帝,还有谁再站出来迎战?” 众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有人在作壁上观,待时而动。 …… …… 城头上。 一名中年书生盘膝而坐,眺望着远方天穹,凝眉不语。 八大宗师同时出手,引得天地变色,异象陡生,八方云层都在朝皇宫上空汇聚,盘旋成一道巨大的漩涡,气势恢宏,其中雷霆翻滚,震慑人心。 那处不止是风暴的中心,也是整个时代舞台的中心。 大陆当代强者齐聚,各显神通,叱咤风云,世间哪有比这更磅礴壮观的景象? 连京城各处的旁观者,都热血澎湃,心驰神往,更何况是这位完全有实力共襄盛举的昔日文圣。 如此辉煌时刻,他却只能沦为看客,遥遥观之,当然不会产生与有荣焉的想法,只会感到落寞。 男儿慰为万夫雄,谁不觊觎着站在舞台中央,让光环只为自己闪烁? 野心勃勃的他,不甘沉沦,也想卷入乱世洪潮里,呼风唤雨,主宰乾坤。但是,如今的北唐,再无他一席之地,这场决战,跟他已毫无关联。 身为唐人,骨子里的荣耀感不允许他投靠南晋,然而,他也绝不会帮助任真,再站到北唐一边。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能看清大势,将会引领时代潮流,成为举世瞩目的弄潮儿。斜谷会战,师徒反目,他成功跻身圣人之位,光环加身,他本以为,那将是他辉煌人生的开端。 然而,修行尚弱的任真,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凭借自己的手段,渐渐走到今天,成功抢走了属于他的风头。名望、权位、功业,他贪婪想得到的一切,随着武唐覆灭,都化为泡影,烟消云散。 “我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 昔日那句豪言壮语,在如今的落魄处境衬托下,显得极为讽刺。 什么文圣,什么大先生,皆是过眼云烟,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有坐在这里看热闹的份儿。 他想着这些,不由自嘲一笑,随手摘下腰间的水葫芦,像灌酒一般,狠狠饮了一口。 他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知从何时起,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墙墩上,悄然出现了一名高大男子。 那人头发霜白,披着一件玄色大氅,内里则穿着紫金绣袍,浑身气息虽普通,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就会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气质。 但奇怪的是,神念强大的颜渊,并没有察觉到此人的降临。 此人同样仰望着天穹的漩涡,直到某一刻,才幽幽开口,“你说,我们这些人修行一生,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颜渊这才回过神,转头看此人一眼,瞳孔骤缩,身形倒飞出去。 他失声惊呼,感受到致命的危机。 “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无动于衷,仍然目视前方,拍了拍城墙墩,示意他继续坐下。 “别激动,认真看好这场大戏吧。” …… …… 北唐元武十七年。 九月初九。 天下所有大宗师齐聚长安,风起云涌。 他们分别是:陈玄霸、任天行、陈长生、玄悲、李慕白、颜渊、曹春风、付江流、云胤、隋东山、裴寂、无心。 加上已战死的萧夜雨和廖如神,共计一十四人。 史称“十四宗师战长安”。 第480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皇宫,林荫道上。 一名白衣僧人缓缓前行,步伐有些踉跄不稳。他胸前的袈裟上,浸着一滩殷红的鲜血,嘴角兀自渗出丝丝血迹。 刚才跟玄悲交手,无心再度受伤,本身伤势并不算重,但牵扯到上次遗留的伤口,雪上加霜,瞬间令他陷入糟糕的状况。 此时,他体内气血翻腾,左胸处传来剧痛,彷如肌肉在撕裂,整个肺腑都在燃烧,他不得不咬牙强忍着,脸色苍白。 他天资聪颖,对佛法的悟性极高,再加上继承活佛方寸的一半衣钵,可谓顺风顺水,才到中年,就顺利跻身大宗师之列,本来前途无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然而,邙山一战,任真祭出天眼,又万里借剑,差点将他当场击杀。平步青云的他,还没走上云巅,就被任真打落尘埃,修为急转直下,险些跌出八境。 如今的他,就是当世最弱大宗师,没有之一。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年老师曾说,踏入八境,就会被卷进气运漩涡,这是上天眷顾,但也易招天谴。既在劫数之内,便在劫难逃。 刚才被玄悲挫伤后,他伤势急遽恶化,能止住颓势,撑住不堕境,就已殊为不易,更别说插手大宗师的对决。他深知眼前的处境,纯属泥菩萨过河,没胆量再去招惹北唐强者。 然而,他还是来到皇宫里。 他知道,皇宫深处,此时正是一副以四对四的局面,势均力敌。他还知道,致使他衰颓的罪魁祸首任真,也在那里。 所以他来了。他不是要插手对决,而是要擒任真。 他歪歪晃晃,走在一条笔直的甬道上。道旁树木掩映,在荫影笼罩下,他那副原本庄严的面容,显得阴森狰狞。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 在甬道尽头,这时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海棠刚从拐角转出,抬起头。隔着长长甬道,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她心底骤凉。刚才宗师大战爆发,双方缠斗在一起,南晋强者无暇对她和任真发难,于是她得以趁机逃走。没想到,两人才脱离虎口,又恰巧撞上了赶来的无心。 这也太倒霉了吧! 她表情苦涩,感到绝望。若在平常,她跟任真双剑合璧,可以匹敌无心,纵使没法获胜,也能进退自如。 但此时,两人刚承受过朱雀阵的残暴碾压,任真已昏迷不醒,而她也遭受重创,背着任真摇摇欲坠,只靠一口气硬撑着。别说迎战无心,她连出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束手就擒。 同时重伤沦落人,无心毕竟是大宗师,状况要比两人好很多。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无心洞察到海棠的虚弱、任真的昏迷,心里底气大增,迈步逼近甬道尽头的两人,嗓音阴戾,“狭路相逢,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 海棠进退维谷,眼见无心气势汹汹,无奈之下,只好背着任真,慌忙跑回广场。 广场上烟尘弥漫,四组对决气势狂暴,使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无心追到这里,眼见八位宗师激战正酣,都分身乏术,不由嘲弄一笑,“逃到这里有什么用?他们自顾不暇,没人能救你们!” 他攥着拳头,绽放澎湃真力,试图对两人下杀手,以报当日之仇。 海棠退无可退,陷入最危急的情境,不得不先将任真放在地上,准备最后拼死一搏。 瞥见这一幕,狂暴战斗圈里,数人同时怒吼出声。 “住手!” 无心闻言,不屑一顾,岂会把敌方的恫吓当回事。然而,他瞥向旁边时,却愕然发现,附近的曹春风也在瞪着他,眼神狠厉,显然是在警告他。 他不由怔住,有些惘然。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连自己人都反对他杀人? 在这次行动中,安排给他的任务分量最轻,只是负责解决外围的麻烦,对于更多的具体计划,他并不知情。而曹春风,是行动的总指挥,所有人都要服从其调度。 因而,看到曹春风的示意眼神,他不得不停手,僵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这电光火石间,广场其中一角,一道凌厉剑气冲天而起,速度迅猛至极,宛如闪电划过虚空,不顾一切地奔过来。 任天行的身形太快,或者说,是他的反应太决然,无需经过思考,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本能地冲到任真面前,挡住无心的去路。 “你想杀他?” 这些年,他情知任真身边有圈套埋伏,爱惜自己的性命,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儿子受折磨,不敢现身相救。今日,他的身份暴露,陷入危机中,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到伤害! 他脸色阴沉可怕,对着无心,一字一顿地道:“你杀杀看!” 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透着凛然杀意。 说这话时,他提着地戮剑,迈步逼向无心。血色剑气疯狂喷薄,萦绕在他身畔,暴怒之下的他,俨然化身为一尊杀戮魔头,幽冷可怖,动静之间,都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他能睁开眼,眼珠里必定布满猩红血丝。 从古至今,儿子都是父亲的逆鳞。 为了自己苟活,任天行忍了十几年,今天他不会再忍了! 感知到如此恐怖的气场,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停下激战,望向这边。 无心步步倒退,被这股滔天的气势震慑住,肝胆俱裂,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已经乱了方寸。 他本就负伤,如何能承受住任天行压抑多年的怒火。一旦交手,今日他必死无疑。 曹春风却没慌乱,转头看向付江流,说道:“他是你的对手,你还在等什么?” 其实他是想质问,刚才任天行火速撤离时,以付江流的实力,不至于反应不过来,就算没法拦住对方,也有机会从背后偷袭。但是,付江流却什么也没做。 而此时,只要付江流再跟过去,援助无心,两位大宗师联手,照样能压制住任天行。 付江流闻言,仍站在原地,瞥了曹春风一眼,冷笑道:“你似乎忘了,我只是来找他决斗,并非你们的棋子,更不管那秃驴死活。他舐犊情深,冲上去营救,这是人之常情,我如果再趁火打劫,以多欺少,跟禽兽败类又有何异!” 他只想跟任天行单挑,除此之外,都漠不关心。 曹春风脸色难堪,没再说什么,微微沉默,忽然闭上了眼睛。 如此压抑的气氛下,众人神经紧绷,都盯着对峙的任天行和无心。故而,谁也没留意到,下一刻,始终昏迷倒地的任真,悄然站了起来。 第481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伤势极重,如海棠先前所说,在正常情况下,三五日之内,他是无法醒过来的。 但现在,他却醒过来了,这就说明,不正常的情况发生了。 他提着六合剑,悄无声息,走向任天行身后。 走出数丈后,海棠率先反应过来,惊讶地道:“任真,你怎么……” 她很好奇,本命复苏,怎么自己丝毫没察觉到? 任真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前行,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陷入暴怒的任天行也听到了,刚转过身,便感知任真来到面前,不禁喜形于色。 他赶到这里时,任真就已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这令他愧疚万分,懊悔先前的迟疑。看到儿子苏醒过来,他当然很惊喜,心里激动地想着,时隔多年,总算要父子相认了。 “任真,你怎么……” 话没说完,任真豁然抬头,这副熟悉的面庞此时呆滞冷漠,眼眸深处激射出灿烂金光,宛如怒放的菊蕊。 他抬起手,迎着面带微笑的任天行,一剑捅过去! 嗤…… 沉闷的声音响起,六合剑刺捅进任天行腹部,从他背后刺出。 鲜血顺着剑身直流。 这一刻,场间众人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怎么会!任真竟然偷袭自己的父亲! 任天行的笑容陡然凝固,难以置信地“看”着任真。腹部的痛楚袭来,使得他面部的肌肉开始抽搐扭曲。 “你为什么……” 他用力锁住六合剑,手掌流血不止。 他眉头深深皱起,脸上蕴含着极度复杂的情绪。 痛苦、震惊、迷惘、愤怒……千情万绪,同时涌出,唯独没有仇恨。 他浑身颤抖着,脸色苍白,“我是你父亲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绝对信任的儿子偷袭。直至此刻,面对醒来的任真,他终于承认身份,然而,已经迟了。 任真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到这句话,攥着六合剑,从任天行体内用力抽出,动作机械而麻木,再度朝前刺去。 任天行大惊,但这次已有所防备,捂着腹部伤口,迅速闪到远处。 在所有惊愕目光注视下,任真锲而不舍,持剑继续走向任天行,大有赶尽杀绝的架势。 此时,海棠终于回过神,不顾一切冲到两人中间,试图阻止任真的疯狂举动,愤怒地喊道:“你听到没,他是你父……” 话音未落,任真挥起长剑,竟朝拦路的海棠砍去。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海棠身形闪烁,艰险地躲过这一剑,毫不犹豫,调转到他身后,抬手在他背部连点数下,封住了他的穴道。 见任真连自己都砍,她不仅没惊怒,反而迅速冷静下来,察觉到事态的不寻常。如果她没猜错,任真的意识可能已经混乱了。 至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想不通。 然而,事态再次超出她的想象。任真被封住穴道后,身躯微微凝滞,紧接着,又迈步走向任天行,竟然丝毫没受穴道影响。 这就更古怪了。 任天行满脸冷汗,封住腹部伤口处的穴道,防止失血过多。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有理会步步逼近的任真,而是转头朝向任真后方。 “父子相残,这就是你们为我准备的杀招?” 到底是老江湖,他心思缜密过人,很快猜到这个变故的真相。 如果任真头脑清醒,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就算他不肯认父亲,也不会对海棠拔剑相向。因此,他应该已丧失意识,身躯不由自主,被人暗中操控着,做出这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 能做到这点的,毫无疑问,就是曹春风。 听到这话,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曹春风哈哈一笑,神情得意猖獗,“不愧是任天行,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份见面大礼!” 这时候,任真走过来,挥舞长剑,接连砍向任天行。 任天行捂着伤口,闪避游走在剑锋之间,从没这么狼狈过。毕竟,对他出手的是他儿子,他又没法出手反击。 连封印穴道都无法奏效,即使把任真打晕,任真沦为傀儡,依然能追杀不休。不得不说,曹春风的手段太可怕了,一旦他控制任真自残,那将是最糟糕的局面。 任天行脸色铁青,边躲边说道:“曹春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毒蛊种在了他手心的天眼里!” 曹春风面露讶意,却并不惊慌,“你连毒蛊的位置都知道,了不起!不过,知道又怎样?你儿子还不是照样任我摆布?除了我,世间没人能让他停下来!” 任天行闻言,脸色愈寒。 他刚才这句话,表面是在说毒蛊的位置,其实是想确定,之所以任真被操控,是不是那毒蛊在作祟的缘故。听曹春风的口气,毒蛊应该就是祸根。 由此可见,曹春风最可怕之处,不在于养蛊,而在于谲诈心机。 早些年,他在任真体内种蛊,光是挑选位置,就既隐蔽又阴毒,让人无可奈何。更可怕的是,父子两人都猜错了,原来那毒蛊并非用来折磨任真,而是专为对付任天行所设。 养蛊千日,用蛊一时。南晋将任真放入江湖,从表面来看,是想借刀杀人,利用任真祸乱北唐朝野,让南晋得利。实际上,武帝最重要的意图,是把任真当成诱饵,引诱潜藏已久的任天行上钩。 而这钩刺,就是毒蛊。它既勾住了诱饵,又勾住了猎物。 现在鱼钩亮出,曹春风利用它,成功刺破任天行的腹部,让他身受重伤。 任天行若想反抗,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举剑杀来的亲儿子。 曹春风眯起眼眸,欣赏着这副父子相残的画面,话音如恶鬼般幽冷,“任天行,你武功盖世,论单打独斗,在场这些人恐怕都不是你的对手。明知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跟你硬拼?” 借儿子杀老子,这招智取够阴毒。任天行已受重伤,就算南晋强者不出手,再这么折腾下去,他迟早也会精疲力竭,难以摆脱被擒的命运。 至于曹春风为何没控制任真,直接一剑杀死任天行,而是刺其腹部,原因也很简单。 南晋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 “依我看,你只有一个办法,乖乖交出烟雨剑藏!否则我不排除,对你儿子采取更有趣的手段!” 第482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争来斗去,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烟雨剑藏。 曹春风狞笑道:“你已身受重伤,就算能自己逃走,你儿子仍被我控制着,你能丢下他不管吗?在你心目中,究竟是烟雨剑藏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 听到这话,场间众人都沉默。 拿任真作威胁,这一招很卑鄙,也很有效,看起来任天行别无选择。 任天行跳离圈子,甩开任真的追杀,喘息着道:“烟雨剑藏压根就不存在,只是当年我跟陈玄霸聊天时,随口开的一个玩笑而已。你们何必当真,非要苦苦相逼!” “不存在?”曹春风笑意骤散,沉声道:“事到如今,还想装傻!那个秘密,你心里最清楚,糊弄不了我们。要是再不把它交出来,今天我就让任真在你面前自残,生不如死!” 说罢,他神念一动,嘴里咒念几句,便见任真扬起左手的剑,架在自己的右肩上。 很显然,这是要控制任真卸掉右臂,逼迫任天行就范。 “慢!” 任天行失声大喊出来。 曹春风见状,暂停对任真的操控,嘲讽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你想通了?” 任天行脸色煞白,缓缓前行,语速也很缓慢,“你刚才说,我只有一个办法,交出剑藏。这会儿功夫,我粗略想了想……” 这时候,他已走到任真面前,不由冷哼一声。 “我怎么觉得,除了交出剑藏,还有三种办法可行?” 话音刚落,一道璀璨金光从他眉心处爆发而出,如潮水般湮没向前,刹那之间,便将任真整个人笼罩在内。 “想当年,我仗着修为强横,罕逢敌手,不怎么依赖这只天眼,也只是玩玩易容隐身、过目不忘的小把戏。倒是我这宝贝儿子,天资悟性卓绝,竟然创出禁锢封印的大招术,真叫我好生欣慰。” 他淡漠说着,不需要再拖延时间,语速便恢复正常。 在他眉心中间,一道黄金眼瞳竖垂着,绽放出湛湛神光,极其威严。 “最近闲来无事,我详细研究一番,也跟着领会了这招,今天正好能用在他身上。曹春风,你不是想拿他当傀儡吗?你再试试看,看他还会不会听你使唤!” 他睁开天眼,封印住任真的身形,那么,无论曹春风如何操控毒蛊,任真再也动弹不得。 天眼禁锢,就是他说的第一种办法。 很久以前,他对人生感到绝望,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暴露,能否安全地救出任真,父子团聚。于是,便不惜折损十年阳寿,动用过一次大预言术,试图窥测到未来。 就是在那一次,他很短暂地看到了一些画面片段,虽然它们支离破碎,无法令他还原出事件全貌,但还是蕴藏着极惊人的信息量。 那些画面,可以概括成四句诗。 “儒陨墨遁伞向西, 天下乱起贪与痴。 盲瞋酒洒佛开口, 龙蛇交会金陵时。” 在那一副副画面里,其中有一幕,他手持地戮剑,浑身是血,眉心天眼睁开,瞋目而视,这就是“盲瞋”,也是此时正在发生的景象。 那时候,记忆画面浮光掠影,稍闪即逝,他只能隐约看出,自己状态很狼狈,应该是处于非常凶险的境地中,除此之外,再无法识别出更多信息。 这让他感到恐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疑神疑鬼,胡思乱想。他一直以为,自己以后要闯进金陵救任真,落入天罗地网,才出现预言中那副画面,所以这些年,他胆小如鼠,只敢远远看着任真,从没出手尝试过。 谁不怕死?更何况,只要儿子还活着,他没必要在预知结局的情况下,自投罗网。 直到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才豁然开朗,原来当年他看到的那副画面,就是今天。接下来,他得睁开天眼。 联想到这条关键信息,他便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完全猜错了,睁开天眼并非用以迎敌,而是封印住任真,阻止他再受操控。 果然,任真站在金光里,任凭曹春风如何驭使,都纹丝不动。 曹春风尝试数次,脸色愈发阴沉。他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破坏自己多年筹谋的,竟然又是这该死的天眼! 他攥着拳头,转身看向付江流,说道:“酒徒兄,你的决斗可以继续了!” 既然任真失去控制,他就只能放弃父子相残这一招,趁着任天行的天眼锁定任真,无法再抽出精力迎敌,催促付江流出手发难。 只要任天行移开视线,禁锢解除,任真就会再次被他控制,恢复到先前的局面。 他的思路很正确,可惜,他对付江流的性情完全不了解。 付江流闻言,瞥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憎恶。 “暗箭伤人,无耻恶心!我真没想到,枉你还是大宗师,手段竟然如此下作!连父子相残这种阴谋,你都想得出来,我若再跟你为伍,岂非惹天下英雄耻笑!” 他皱起眉头,朝曹春风啐了一口唾沫,毅然跳出战斗圈子,站在任天行一方,跟南晋划清界限。 与酒为伴者,必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 当初任天行没看错人,酒徒付江流光明磊落,胸襟坦荡,是一位真豪杰。他固然想战胜任天行,雪洗战败之耻,但也绝不会蝇营狗苟,做出落井下石的行径。 刚才曹春风的言行举止,令他深为不齿,又岂肯再跟他们狼狈为奸,刁难已经负伤的任天行。 他确实早就知道,武帝陈玄霸亲临,南晋稳占上风,今日任天行凶多吉少。然而,他岂是趋炎附势之徒,绝不会因为南晋势大,就违背自己的心意,继续顺从他们。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只要能坚守自己的志趣,他连死都浑然不惧,又怎么会害怕武帝和南晋的威胁? 他迈步而行,来到无心面前不远处,背对着任天行,凛然道:“兄弟一时糊涂,不辨善恶忠奸,刚才得罪了!天行兄放心,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人偷袭得逞!” 铿锵话语,掷地有声。 付江流个头虽矮,打扮虽邋遢,此时此刻,一代豪杰的气概却显露无疑。 曹春风始料未及,听到付江流的怒骂,气得浑身直哆嗦。付江流临阵倒戈,不仅让南晋损失一大战力,更是多出一大强敌,这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他眯着眼睛,嘴角抽搐片刻,寒声道:“好,好!就算你护着他们父子,又能怎样?任天行已经重伤,我倒要看看,他那只独眼还能支撑多久!” 他说得没错,释放天眼很消耗体力,而此时的任天行,明显撑不了多久。一旦天眼光华散去,任真恢复行动自由,刚才的困局会重新上演。 毒蛊未除,威胁就没被化解,任真的命就一直被曹春风攥在手里。 任天行闻言,脸色冰冷,“我说过,共有三种办法,这才第一种而已。” …………………… (很多关于剧情的解释,放在本章说里,盗版读者应该看不到。) 第483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虽然受了重伤,任天行临危不乱,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可能一直这么耗下去。然而,要想破解你的毒蛊,也并非没有办法,比如说,接下来恳请诸位帮我,尽快杀死曹春风!” 毒蛊生长在任真体内,之所以能操控任真,精准地砍向自己人,就是因为曹春风在旁作祟。即便没法化解毒蛊,只要把操控者杀死,毒蛊脱离主人驭使,就会失去攻击目标,从而丧失破坏力。 在场都是大宗师,稍一思索,就能明白他的用意。 杀死操控者,这第二种办法同样可行。 几乎同时,李慕白、隋东山和裴寂三人暴起,丢下身边对手,从各自位置朝曹春风杀去。 场间形势大变。 曹春风反应极快,听到其他方位的动静,来不及思索,挥袖释放出大团黄色烟雾,将自己遮掩在其中,味道腥臭无比。 这是他的保命手法。弥漫的黄烟里带有大量细微蛊虫,毒性强烈,三名大宗师只要沾染上它,就会当场毒发毙命。 曹春风躲在黄烟里,厉声喝道:“你们还不出手!” 不需他提醒,这会儿功夫,长生真人和云胤已反应过来,赶来纠缠住自己的对手,破解三人联手的抢攻局面。 眼见李慕白和裴寂又陷入激战,曹春风这才放心,从黄烟里杀向隋东山,一边冷笑道:“任天行,你想抢杀我?太异想天开了!只要你不出手,他们都会陨落在这里!” 说罢,他身旁疾风大作,从衣衫内飘出无数幽绿光斑,彷如萤火虫一般,密密麻麻,快速飞向隋东山。 这又是一种毒蛊,叫七星灯,阴毒无比,能在短短数息之间,将整个人的身躯腐蚀,变成一滩血水,手段残忍而恐怖。 隋东山看在眼里,丝毫不敢大意,挥舞真武剑,沧流剑诀出,卷起一道浩荡剑气,如大江奔流,从他面前的空间冲刷而过。 小小蝼蚁,如何抵挡沧海横流?剑气将绝大部分七星灯卷进其中,转而冲杀向曹春风。 但是,仍有少许蛊虫幸运地躲过一劫,继续飘向隋东山面门。 隋东山瞳孔骤缩,毫不犹豫后退,足足退出数丈,才避开这些弱小毒蛊的纠缠,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就是曹春风的厉害之处。他的手段不以气势恢宏著称,而是于细微处见造诣,凭借无孔不入的蛊虫,杀人于无形,更让人防不胜防。 反观隋东山的剑法,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路数,擅长跟人正面碰撞,要是遇上曹春风这种细腻阴诡的对手,往往有力无处使,发挥不出最大威力。 曹春风身躯闪烁,施展出鬼魅步法,柔弱如无骨柳絮,避开那道剑气,再度飘向隋东山。他手掌前挥,隔空拍向隋东山,这次却是什么也没飞出来,仿佛只是一记虚招。 隋东山兀自惊疑,这时候,付江流厉声吼道:“快闪开!” 与此同时,他身形暴起,以凌厉之势冲来,扬起手中葫芦,往隋东山面前的空间一泼,酒水洋洋洒洒,四处飞溅。 呼! 剑酒炽烈至极,刚一遇到空气,张狂酒气便弥漫开来,旋即燃起一团虚无的火焰,挡在隋东山面前。 火光之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清脆而密集,显然有不少小东西被烧着。 隋东山震惊无语,这时才明白过来,曹春风放出的毒蛊无色无形,肉眼难以察觉,若非酒徒警觉,以烈火焚烧它们,他此时已毒发而亡。 他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付江流一把拽开,隔空抛到了任天行身旁的位置上。 “如此蛇蝎小人,我来替你迎战!” 别看平时大大咧咧,酒徒粗中有细,刚才已经看出,隋东山疲于招架,恐怕不是曹春风的对手。反正已撕破脸,武帝迟早问罪于他,他还不如跳出来,帮北唐挡下这一阵。 至于赶走无心的差事,他相信隋东山能做得到。 曹春风见到这一幕,冷冷盯着付江流,额头青筋暴起。刚才那一击,眼看就要得手,却被付江流半路杀出,坏了他的好事,他如何能不气。 “酒鬼,你真敢跟我们为敌?” 付江流爆了句粗口,大吼着冲向曹春风,“****,你当老子是吓大的!我活了大半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卑鄙之徒!” 他探出双掌,抓向那团剑火,下一刻,便见酒水凝成道道细流,丝毫未曾减少,同时蜿蜒扭动着,啃噬向曹春风。 它们细长而灵活,宛如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桑蚕,浑身散发着剑气,明明刚猛炽烈,却又柔韧多变,不停变幻着攻击角度,鬼魅莫测。 再怎么剑如钢铁,也成绕指柔。 这正是酒徒的绝学,柔剑。 它就像陈年佳酿一般,入口柔,一线喉! 转身间,曹春风陷入刚柔并济的剑气绞杀之中。 另一边,李慕白和长生真人的激战陷入白热化,两人各出数十招,谁也没能占到丝毫便宜。 李慕白没占便宜,是因为他攻势太弱,在大宗师面前不成气候。长生真人也没占便宜,倒不是他不擅攻击,而是对面的墨守太坚韧,将他的精妙招式尽数挡下去。 事实上,不止是长生真人,无论哪位大宗师对阵李慕白,最后都很可能打成平局。尤其在丢失巨子剑后,李慕白的攻击力大幅削减,如今全靠防守立身。 真是各种五五开。 作为道家老祖,长生真人挥舞木剑,姿势飘逸出尘,很有仙师风度,手上剑势越来越快,嘴上则徐徐说道:“上次在庐江,若非你背后偷袭,绝不可能断我一臂。异地再战,今天说什么也得让你以命相抵!” 他所言非虚。庐江鏖战中,他大显神通,使出大衍古术,令带伤作战的儒圣当场陨落。彼时的他,道行臻至巅峰,若以正常情形对战,的确没人能斩掉他的一条臂膀。 李慕白脸色平静,跟他一样不愠不躁,答道:“好说。我也正想试试,当日如果换成我,你还能不能做到锋芒毕露!” 长生真人飘然后退,相距约有数丈远,催动精纯真力。 只见那条始终下垂的青衣长袖,忽然无风自动,轻盈飘舞起来,宛如灵蛇出穴,变幻迷离,竟让人看不清其虚实。 “看好了,接下来这剑,叫一袖青蛇!” 第484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上古时期,道家一代祖师吕岩,剑法出神入化,被世人尊为剑祖剑仙。 他放荡不羁,有一次醉游岳阳,飞越洞庭湖之际,借着湖光水色,诗兴剑兴大发,当即舞剑狂啸,创下千古绝学。 “天下都游半日功,不须跨凤与乘龙。偶因博戏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他出剑如青蛇,气贯长虹,引得洞庭湖上浪潮滔天,有翻天覆地之势。回山后,他把这一剑绝学传授给门人弟子,便成为如今道家的至高剑诀,一袖青蛇。 后世文人在赞颂绝妙剑术时,渐渐习惯用两袖青蛇来形容,却忘记了它的真实出处。袖里青蛇胆气粗,道家不主修剑法,吕祖剑术之神韵,在于蕴涵道法自然的玄妙真意,才是真正的青蛇出洞。 那日对阵董仲舒,长生真人无须此剑,用大衍神通拟剑圣绝学,便令儒圣无招架之力。今日,他迎战李慕白,要挑战的是天下至强的墨守,不得不崭露道家的剑法底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长生真人催动真力,那条下垂的长袖无限延长,上有道家玄清真力裹挟,俨然变成一条粗壮灵动的青蛇,激射向前,瞬间穿过虚空,直直刺向李慕白。 这一袖剑,气势并不算凌厉,没有寻常剑法的咄咄逼人,最前端的袖口处,甚至没有形成锋锐剑芒。从远处看来,它甚至不能叫做剑法,更像是蛇头撞击在墙壁上,似乎有些笨拙,纯粹靠蛮力硬钻。 然而,李慕白后退数步,神色凝重至极。他看得出来,一袖青蛇朴实无华,看着不起眼,其盘旋扭动的蛇形里,却暗藏道家高妙玄机,变数无穷,一旦跟其交锋,自己承受的攻击力,必然比凌厉刀剑更可怕。 青蛇浩荡向前,紧追不舍,李慕白大喝一声,气沉丹田,祭出墨家绝学。 漆黑劲气缠绕其身,宛如被浓墨浸染的水潭,翻滚不止。李慕白矗立中间,双臂侧伸,掌心朝地,撑开三角形的守势,那些墨团萦绕周围,凝结成一座高大的黑钟,竖立在虚空中。 莫非是宝塔镇河妖? 便在这时候,那一袖青蛇到了。 它刺在黑塔表面,碰撞之下,并未迸发出剧烈的气浪,甚至没有弄出声响。黑塔丝毫未损,岿然不动。 青蛇初击未成,却也没颓败退散,它的颀长身躯开始急剧扭动起来,上下翻腾着,像是整个身躯都盘踞成一团,把全部力量都汇聚在头部,继续朝黑塔表面挤压。 又像是形成尖锐的钻头,通过身躯的旋转,产生强劲钻力,发轫于一点,以此来破出黑塔的缝隙。 李慕白脸色霎时苍白,骤缩的瞳孔里,已然映出青蛇探进塔内的画面。 噗! 他身躯一颤,嘴里吐出鲜血。 黑塔防守被刺开,就意味着他的神念也遭到创伤,出现了裂缝。 他紧咬牙关,苦苦维持着守势,试图阻止青蛇继续深入,将其封锁在内部。然而,完美防御既已被刺出破绽,又哪容易再支撑住,青蛇疯狂旋转着,愈战愈勇,继续朝黑塔中心的李慕白噬去。 终于,李慕白再支撑不住,黑塔筑成的墨守崩裂,被一袖青蛇瓦解消散。 他的神魂剧烈波荡,身躯朝后方震退,眼看就要倒飞出去,这时候,青蛇失去阻挡,速度陡然迅猛,嗖地一声,透过最后一段距离,刺在李慕白身上。 袖口明明柔软无锋,却仿佛比刀剑更坚硬锋利,整个粗壮前部刺进其腹部。 这一袖青蛇,竟如此强悍,将李慕白一击洞穿! 剧痛袭身,李慕白只觉眼前昏花,快要晕厥过去,情急之下,试图伸手揪住腹部那条长袖,却被长生真人眼疾手快,猛然一扬,将他摔出十余丈,重重摔在地上。 李慕白身受重伤,再无力迎战,不得不席地而坐,先控制住腹部的失血。 他闭目运功,眉峰蹙起,痛苦地咆哮道:“你的功力……怎么会不降反增!” 刚才交手的情形让人难以置信。先不说墨守如何坚韧,他能清晰感知到,长生真人如今的功力雄浑,不仅没有丝毫衰弱,反而增强了许多,比在庐江时还强盛! 这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那日长生真人痛失一臂,气息立即暴跌,在场的强者都看得真切。在这短短数月里,即使他能治疗痊愈,最多也只能勉强恢复状态,怎么可能会颠覆常理,进一步攀升。 今日的长生真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半步九境。 李慕白的惨败,固然败于一袖青蛇之威,更关键之处在于,长生真人又变强了。 听到他的惊呼,长生真人收回长袖,捋须笑道:“现在,诸位应该能看清了,从一开始,北唐就毫无胜算。别说杀死曹先生,你们连自保的余地都没有!” 李慕白闻言,急火攻心,剧烈咳嗽不止。 北唐众人确实没想到,本应是受伤变弱的长生真人,反而成了场间的最强点,这个变数太致命了,可以说彻底改变局势。 长生真人谈笑风生,没再上前袭击李慕白,而是转过身,迈步走向裴寂。 他眼光毒辣,深知李慕白是瓮中之鳖,不必急于杀死,眼前更重要的是积累胜势。他已腾出功夫,只要再跟云胤联手,把裴寂也打伤,到时候,南晋一方就会占据绝对上风。 这时候,在他背后,任天行的话音幽幽飘来。 “陈长生,原来你也练了龙蛇盈缩功。” 长生真人身躯骤滞,转头盯着任天行,表情震撼,“你怎么会知道盈缩功!” 道家有三大至高典籍,俱是从远古传承下来,分别是参同契、大衍术和盈缩功。这是道家的核心机密,连内部的众多长老都不知情,所以他非常惊愕,任天行居然知道盈缩功的存在。 任天行一直用天眼禁锢任真,没法转过身来,冷笑道:“我不仅知道盈缩功,还知道那本册子的第一页,写着一首诗。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长生真人震惊无语。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其中“盈缩之期,不但在天”,便是盈缩功的名字由来,它的意思是,人的寿命长短,不只是由上天决定。换言之,人也可以胜天,获得长寿。 任天行随口吟完,长生真人脸色难堪至极,再也看不出半点大胜后的威风。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由衰转盛的机缘,乃是千古绝密,竟然被任天行一眼识破。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将会在整个武道掀起轩然大波。 任天行冷笑一声,话意嘲讽,“你有什么好神气的?这首诗叫龟虽寿,就算你真的练成龟蛇之境,成真武法身,到头来,还不是替他人作嫁衣?” 第485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六)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除了长生真人,谁都没听懂。 当然,只要长生真人能听懂,这就足够了。 长生真人眯起眼,眼眸深处泛起一抹寒意,因为任天行这番话,道破了他的归宿,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的话音变得阴冷,“既然你知道盈缩功,那就应该更清楚,今日你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四个字,从一位半步九境的巅峰强者嘴里说出,这是极为恐怖的威胁,约等于即将发生的事实。 然而,任天行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觉得意外,“看,我早就知道,即便交出烟雨剑藏,你们还是会杀死我,谁叫我洞察陈玄霸所有的秘密呢……不过,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武帝之所以执著于诱他上钩,烟雨剑藏只是表面原因,里面藏着的东西,牵涉到武帝的秘密,那才是真正的核心。他既知全部内情,武帝断然不敢让他逍遥在外。 长生真人没再答话,径直奔向另一侧的裴寂。 曹春风笑了起来,“任天行,你不是想杀死我吗?真人显威,不消片刻,裴寂和付江流也会惨败。你们全体负伤,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负隅顽抗!” 任天行解救任真的第二个办法,是杀死祸首曹春风,令毒蛊失去主人操控。但是,随着长生真人崭露更强实力,这个办法已经行不通。 更要命的是,曹春风没说错,眼前已不只是解蛊这一桩麻烦。李慕白被挫伤,他自己也惨遭偷袭,若再无强者站出来,北唐阵营迟早会被长生真人击垮。 任天行咳嗽一声,脸色阴沉,低声道:“隋兄,接下来,你一定要保护我的安全!” 事已至此,他只能采用最后那种办法,也是最糟糕的选择。 他和任真察觉到天眼里的毒蛊,是在巫山深处,那时候,任真正率军抵御晋军入侵。由于战事焦灼,他不能置北唐存亡于不顾,跑去荒川寻找解蛊之法。 一方面,天眼里的毒蛊静静蛰伏,没有对他造成折磨,他不急于这一时,非得立即解蛊;另一方面,曹春风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应该无人能解,即使任真匆匆赶往荒川,破解毒蛊的希望也微乎其微,很可能白跑一趟。 因此,无论从哪方面看,让任真抛下迫在眉睫的战局,先去解不痛不痒的毒蛊,这都是非常愚蠢的决定。 时势瞬息万变,国战的烽火刚息,北海又爆发起义,令北唐陷入更危急的局面。为了避免重回群雄割据的乱世,他不得不火速率军北上,分身乏术,更不敢放弃刚执掌的军队,躲进荒川里。 于情于理,他的抉择都没有错。 他不可能料事如神,提前知道今日发生的变数。哪怕重来一百次,他仍然会率军攻打长安,毕竟,毒蛊长在天眼里,这是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曹春风手里,他并没有选择和躲避的余地。 而此时,他已昏迷不醒。这个艰难的决定,就由任天行来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为他着想,就算废掉他的天眼,他也不该有怨言。 任天行全神贯注,眉心的天眼金光更盛。他嘴唇翕动,不停嗫嚅着,声音细微不可闻,似乎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片刻后,异变陡生。 只见金光笼罩下,任真的左手忽然一颤,绽放出同样璀璨的金光,跟周遭融合在一起,没有发生任何碰撞和抵触。 紧接着,一只黄金眼瞳显现在掌心间,微微眨动着,光华流转,跟任天行眉心的天眼一模一样。 当日在巫山,任真中毒昏迷之际,急需找出蛊种的位置。幸亏任天行一直暗中守护,在关键时刻现身,将牧云等人赶出屋外后,唤醒他手心的天眼,才采撷到毒蛊的样本。(第350章) 任真醒来后,曾追问任天行,为何能召唤出天眼,当时被任天行随口搪塞过去。其实,他早就该猜到,只有动用天眼,才能唤醒天眼,杨玄机根本就不是他父亲的朋友,而是他父亲本人。 此刻,任天行如法炮制,默念口诀,令两只天眼对视,交相辉映。 毒蛊的巢穴,就藏在手眼内。 任天行提剑向前,走到金光边缘,沉默一会儿后,喃喃自语道:“成也天眼,败也天眼。今日毁掉你的天眼,未必是坏事,这样你就能摆脱对它的依赖,潜心修行,学会更强大的心眼……” 说罢,他长叹一声。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念——可惜,等那一天到来,我未必能亲眼看见。 他抬起地戮剑,剑身微颤,陡然焚起炽烈火焰。 斩草需除根,只要他速度够快,下手够狠,趁毒蛊还没转移前,以剑火将整只天眼摧毁,那么,毒蛊就会随天眼一道被烧死。至于被刺穿的手掌,日后可以慢慢疗伤恢复,不成问题。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这么做。但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他下定决心,狠狠一咬牙,一掌猛力拍在任真胸膛上。他相信,随着自己的内力灌入,那些毒蛊感受到威胁,以为是人类试图扼杀它们,必会吓得缩回天眼老巢里。 片刻后,他又猛然挥剑,趁曹春风和天眼内的毒蛊没反应过来,一剑刺穿任真的左掌。 呼地一声,火苗蹭蹭窜起,不止是左掌,任真的整条手臂都燃烧起来。 紧接着,掌心的剧烈痛楚通过神经,传导到任真的大脑里,如此猛烈的刺激,终于令他的意识苏醒,失声痛嚎出来。 “啊……” 咆哮声撕心裂肺,在广场上震荡。 听到这声痛嚎,正在厮杀的众人不由停手,纷纷转身看向这边。 只见任真跪在地上,死死瞪着边流血边燃烧的左手,表情狰狞可怖,额头上的青筋都耸立起来。他的眼球凸起,表面充斥着无数血丝,连这双肉眼,仿佛都快滴出血。 他被刺伤的,不止是手,还有眼,而且又有火焰焚臂之痛,多种痛楚叠加在一起,难以想象。 哀嚎数声后,他身躯一软,再度昏死过去。 从今日起,他的天眼彻底没了。 海棠见状,飞速跑过来,扑灭他左臂的火焰,自己紧咬的嘴唇流血不止。 痛在他身上,痛也在她心里。他是她的本命,两人的命运紧紧联结在一起,这时候,她同样也承受剧烈的痛楚,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只是她更清楚,形势太危急,就算为了任真,她也不能再倒下。 她把他抱在怀里,不顾自己的严峻伤势,开始为他输送真力。 任天行此时心里的痛苦,绝不比她少。 他提着地戮剑,迈步走向曹春风,他要让这个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付江流,你让开。” ………………………… (诸位不必反感或者遗憾,有得必有失。有些失去,是为了变得更强。) 第486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对峙到现在,任天行还没真正意义上地出手过。 南晋方面很清楚,任天行这些年为了遮掩真面目,以杨玄机的身份行走世间,仅靠一身阴阳家的道行,就能跻身大宗师之列,如果再让他施展隐藏多年的剑道绝学,那么,他爆发出的战斗力,必定会胜过昔日大战金陵的他。 谁都没法估量,他如今的实力有多恐怖。 所以,武帝和曹春风才苦心绸缪,想出这条让父子相残的毒计,利用任真作牵制,无需南晋强者动手,就能让任天行空有通天本事,也无法崭露出来。 截止刚才,他们的阴谋成功了一半。任真出其不意的偷袭,确实刺穿任天行的腹部,使其遭受重伤。毋庸置疑,他的实力会大打折扣。 然而,任天行当机立断,不惜以废除天眼为代价,破解了曹春风的毒计。此时,任真恢复正常,不再纠缠他,他终于能腾出精力,专心应付南晋诸强。 任真落得如此下场,拜曹春风所赐,今日哪怕受伤再重,他也要把所有的新仇旧恨统统算清。 付江流闻言,见任天行浑身杀气腾腾,俨然一副誓死相拼的气势,便不再迟疑,飘然退出战圈,守护在任真旁边。 他知道,任天行一旦拼命,曹春风这下凶多吉少了。 曹春风也意识到危机,眼眸死死盯着任天行,下意识开始后退,嘴上仍旧逞强,大声说道:“任天行,你现在交出剑藏,还得来及。否则,我跟真人联手,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已经胆怯了,这是在赤裸裸的求救,催促长生真人赶来援助。 任天行何其精明,看破他的小心思,也不想跟他废话,挺起地戮剑,径直杀向曹春风面门。地戮剑绽放血腥杀气,宛如无数道实质的利剑,同时刺去。 恐怖剑意降临,压迫得令人心悸。 曹春风大惊,同样是锋锐一剑,今日这剑的威力,饱蕴任天行的造诣和怒意,跟当日庐江鏖战时的剑术有霄壤之别,以他的功力,再难正面抗衡。 他身躯微颤,从白衣内喷出一团白烟,倏忽之间,他从原地消失。 他骨骼精奇,以鬼魅神速著称,瞬移之术同样独步天下,每每遇到强大攻势,不敢碰撞交锋时,他都会选择瞬移遁避,通过离奇消失,让对手丧失攻击目标。 此刻他如法炮制,试图避开任天行的锋芒。然而,他要失望了。 他面对的敌人可是任天行,本就眼盲看不见事物,这种藏匿行迹的手法,就像易容一样,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刚消失不见,下一刻,任天行长剑一挥,没有经过任何思索,直接斩向右上方。 那处位置空荡无物,然而,任天行剑意决绝,笃定地刺在空气里,紧接着,便见曹春风的白衣倏然飘出,他果然就藏在那里! 嗤地一声,利剑斩在他的左腿上。多亏他反应及时,仓皇后退,才没被这一剑斩断大腿,纵使如此,仍被划出一道深长的伤痕,鲜血淋漓。 他疼痛难忍,失声怪叫着,惊悚地盯着任天行,对这样的结果难以置信。 “怎么会……” 他明明已凭空蒸发,在瞬移过程中,处于短暂的透明隐身状态,无论是人的视线,还是神念感知力,都无法捕捉到他的踪迹,为何任天行却如有神助,能精确看破他的行藏? 他飞速倒退着,再施瞬移术,不想跟任天行纠缠下去。 然而,任天行岂肯放过他,穷追不舍,地戮剑蹭蹭穿透虚空,这次又刺在一处空档。果不其然,曹春风的瞬移被打断,被迫再度现身,身上又多出一道伤痕。 这会儿功夫,他终于想明白了,恐惧地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眼?!” 任天行双眼虽瞎,但他修炼心眼,以心为眼,玲珑剔透,能识破世间一切幻象,不受俗尘迷惑。小小障眼法,又岂能瞒过他的强大心眼。 当年大战金陵,他体力不支,最终昏迷在乱军之中,被南晋擒住,关进地底天牢。 武帝忌惮他的神通,对他始终不放心,又苦于拷问烟雨剑藏,不能杀死他,更害怕他自尽,只能封住他的全部经脉,又亲自刺瞎其双眼,企图连天眼一起废掉。然而,天眼平时隐藏体内,不会显露在体表,武帝没能得逞。 不愧是任天行,面对如此绝境,依然有逃脱手段。某天夜里,他伺机偷偷挣脱,先将一名狱卒打晕,用天眼易容成自己的模样,李代桃僵,又用心眼感知到地牢里所有岗哨的位置,神不知鬼不觉,成功逃出天罗地网。 若非练成心眼神通,即使天眼再强大,他也无法避开层层守卫和机关,逃出生天。 所以,他刚才没有说谎,在他心目中,天眼只不过是小把戏,平时玩玩易容隐形而已,对修行之道并无太大裨益。 如今任真的天眼被废,他也并未太过惋惜,而是希望任真能潜心修行,问鼎武道,别再沉迷这些奇技淫巧。 他跟曹春风的交战过程,便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天眼的禁锢功能固然玄妙,也只有在速度比对方快的前提下,金光成功笼罩对手,才能成功禁锢。 当对付曹春风这种劲敌时,天眼就太过鸡肋。事实上,若非萧铁伞心有羁绊,为了保护女帝,被迫留在原地,以任真的身手,也未必能真正禁锢得住他。 心眼远胜天眼。 让内心变强大,才是最强大的修行之道。 听到曹春风的惊呼,任天行冷哼一声,“我苦心隐藏身份,怕被人识破,所以先前跟你交手两次,一直没敢动用心眼。否则,你拿什么跟我分庭抗礼!” 他脚步前踏,正准备紧逼曹春风,身形忽然停滞,皱眉说道:“右下,腰俞穴。” 说这话时,他没有转身,手中地戮剑回转身后,护住自己的腰俞穴部位,精准地挡下了无声袭来的那柄木剑。 长生真人大惊。 他趁着两人交战之际,放弃了对裴寂的围攻,屏住气息,飞速飘至任天行身后,企图一剑令其瘫痪。他本以为志在必得,没想到,心眼强大如斯,竟然能预判到他的偷袭动作。 一击未遂,他毫不犹豫,挥剑再刺向任天行。 那柄木剑下落,尚未落到具体部位,任天行的话音再度响起,“右腿,委中穴。陈长生,枉你以得道高人自居,难道就会些偷袭下三路的招数?” 他身躯倏然前移,躲开长生真人的纠缠。 前有曹春风,后有长生真人,他以一敌二,陷入南晋的前后夹击。 第487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生真人偷袭不成,听到任天行的讽刺,也不生气,淡淡说道:“贫道从未想过,当什么得道高人,正一道积极入世,也从不鄙弃俗世的烟火气息。今日你我交战,跟市井百姓争利打斗别无二致,不过是动静大一些罢了!” 说着,他随意瞥了付江流一眼,“所以说,你休想拿什么道德仁义来激贫道。今日只要能擒住你,于南朝有利,贫道并不介意专攻下三路,联合他们以多欺少。” 这话听起来坦荡,其实是在挖苦付江流,被所谓的公平对决束缚。 任天行听懂了,笑道:“激你?你想多了,南晋以多欺少,不择手段,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已习惯。你们既想围攻,那就一起上吧,纵有千军万马,任某又有何惧!” 在他眼里,跟那年大战金陵相比,今天的阵仗太小了。 曹春风心生悸意,一边盯着任天行,一边大声道:“云城主,我们先不等你了!” 刚才长生真人重伤李慕白后,便去帮助云胤夹击裴寂。裴寂才破境不久,根基尚浅,哪扛得住两人夹击,受了不少伤,此时更落下风,只是苦苦支撑着,迟早会败退。 曹春风说这话,分明是在催促云胤,尽快解决裴寂,赶来围攻任天行。 任天行微微侧首,感知到裴寂的糟糕状况,皱眉说道:“裴兄的情义,我心领了,你先退下歇息吧!今日他们冲我而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连累你们,替我保护好任真,我就感激不尽了!” 裴寂已然负伤,若是真出了意外,他会愧疚一生。 云胤听到这话,不由一怔,眼眸微眯起来,“以一敌二,还敢如此狂傲,任天行,你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任天行豪迈大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反正都会死在我手里,索性就一起上吧!” 主动要求以一敌三,这份豪迈看似很愚蠢,实则暗藏用意,纯属无奈之举。 他腹部伤势极重,虽然暂时止住流血,但随着激烈战斗的进行,情况在急剧恶化,他所剩的体力已不多了,恐怕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昏迷倒地。 裴寂败退,也只在片刻之间,没必要再苦撑下去。反正任天行都要拼死一战,不如趁现在犹有余力,他尽可能地挫伤对方三人。 裴寂看着任天行,眼神复杂,犹豫一会儿,还是退回后方,放弃了搏斗。 云胤手持木杖,踏空而来。 三人摆成品字阵势,把任天行围困在中央,展开激烈厮杀。 木剑偷下盘,铁钩攻胸腹、木杖缠上盘,三者分工明确,进出有序,可谓滴水不漏,不给任天行留下丝毫喘息之机,想逼迫他乱中出错,露出破绽。 但是,不得不说,心眼实在太强了。它最可怕的威力在于感知攻击,能提前一息时间,预见到对方下一瞬的动作,从而做出应对。 虽然预判的时间只有短短一息,对八境大宗师来说,这已经足够充裕了。 面对这潮水般的攻势,任天行丝毫不慌。 他左手持幡,右手舞剑,左右手同时挥舞,把全身上下护得滴水不漏。他的动作矫健,并非速度奇快,而是很从容,没等对方的兵器袭来,他就提前调整姿势,腾出隔挡招架的空间,看起来游刃有余。 曹春风和长生真人当年见识过,再度看到这副画面时,仍然被任天行的实力震撼到。而云胤,虽然称霸一方,眼界和气魄都不凡,面对如此强悍的对手,心里压力陡增,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他忍不住问道:“你这门心眼功法,究竟是从何处学到的?” 这个问题,不止是他好奇,连武帝本人都始终困惑,曾经耗费整个朝廷之力,彻查心眼的渊源,却没能找出一丝线索。 从天眼到心眼,任天行身上藏着无数谜团。 如此逆天的人物,本不该在这世间存在。 任天行似笑非笑,喘息着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在白云城学到的。” 白云城位于荒川极西,是云胤雄踞多年的地盘,如果真有强者创出这部功法,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云胤皱了皱眉,只当他是开玩笑,没再说话。 任天行似乎觉得无趣,笑道:“论兵器功夫,你们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有什么绝学,就赶快使出来吧,让我也开开眼!” 其实他是怕了,怕这三人要跟他缠斗到底,将他生生拖垮。 曹春风冷哼一声,表情难堪,“明明体力不支了,还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任天行,你真虚伪!” 任天行凛然道:“是么,你们不肯出绝招,就别怪我不给你们机会了!” 说罢,他左手猛然一扬,将鬼神幡祭起,飞升到四人头顶上空。 下一刻,他暴喝一声,“疾!” 南晋三人见状,神情大变,都意识到事情不妙,开始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鬼神幡面一抖,瞬时晕出一副阴阳太极图,黑白二气急遽旋转延展着,只在须臾间,便无限扩大,将三人笼罩在里面。 它之所以叫鬼神幡,是因为幡面上写着四个字,装神弄鬼。 这是阴阳家的至强法器,一旦鬼神幡展开,真可谓“装得下神,弄得了鬼”。它内涵奇门遁甲,极尽阴阳术数,能衍化出万千气象,妙不可言。 当日斜谷会战,任天行便凭借此幡,将董仲舒围困其中,无法逃脱,只有苦苦招架的份儿。若非颜渊现身,恐怕他会力竭而亡。 刚才,任天行主动挑衅云胤,就是想把他骗过来,一道卷进太极图里,现在果然得手了。 太极图一开,周遭的景象瞬时变化,随着阴阳二气旋转,不断地进行明暗交换。 三人被分割在不同的区域里,既看不到彼此,也看不见图外天地,眼前只剩一片空旷,暗中不知潜藏着多少凶险。 而任天行本人,也已不见了。 长生真人毕竟是道祖,对太极阴阳至理再熟悉不过,眼见被困在图里,他并未慌乱,沉声喝道:“两位不必惊慌,任天行祭出鬼神幡,以神念催动,他耗不了多久。你们只需留神,别被他偷袭得逞!” 另外两处,曹春风和云胤听到提醒,心头微松,各自警惕着周围。 长生真人的话音再次响起,却是说给任天行听的。 “敢在贫道面前颠阴倒阳,真是自不量力。道生万物,道家乃万法正统,大道所归,至于你们阴阳家,哼,就是一群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 阴阳家注重阴阳变化,把二者视作世界的本源,而道家的理念极为宏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身就把阴阳家思想包涵在内,所以说,道家体系确实要比阴阳家更博大精深。 道家重法,阴阳家重术。 两家巨擘拼斗,将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第488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城头上。 两位大宗师远眺,隔空观望着皇城里的战况。 武帝陈玄霸随意地坐着,眼眸微眯,神态波澜不惊,忽略了身旁颜渊的存在。 即使是在前一刻,皇城上方异象陡生,有黑白二气冲天而起,在苍穹之上盘旋,他仍旧无动于衷,继续袖手旁观,似乎真的只想当一名看客。 颜渊则截然相反。 他垂手立在城墙下,宛如侍者一般,跟武帝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姿态谦恭。他静静眺望着前方,看似也在关注皇宫战局,实则高度警惕戒备,如履薄冰,随时准备逃遁。 武帝泰然自若,是因为他有第九境的强大底气,不怕被别人偷袭。颜渊自然不敢也坐下来,跟武帝平起平坐,否则,一旦武帝猝然发难,恐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到阴阳盘绕的这一幕,他不禁动容,喉结耸动着,低呼道:“这是……鬼神幡!” 斜谷会战时,他曾目睹任天行祭起此幡,围困董仲舒,故而能一眼认出。今日又见这番景象,他意识到,杨玄机要动真格的了。 他不动声色,偷偷瞥武帝一眼,试图窥测其反应,却发现对方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对皇城里发生的变故熟视无睹。 他心里暗骂,这老乌龟,倒是沉得住气,杨玄机绝非善茬,等会儿你那几位下属被打败,我看你还如何假装镇定。 他侧过头来,干咳一声,提醒道:“陛下,这是杨玄机的神通,上次他曾用此幡困住家师,威力非同凡响,南晋的道友们有大麻烦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提醒纯属多余,在武帝眼里,只会显得愚蠢。毕竟,他连杨玄机的身份都一无所知,又哪有资格为武帝解密。 武帝仿若未闻,没有搭腔。 颜渊有些尴尬,盯着阴阳两气流转,沉默一会儿,犹有不甘,“再这样拖下去,您麾下那几位,恐怕凶多吉少。难道您没打算亲自出手?” 他不相信,武帝极罕见地走出金陵,不远万里赶来,只是为了看看热闹。眼见南晋强者受压制,他有些迫不及待,想鼓动武帝前往皇城,平息那场决战。 如此一来,他才能摆脱九境的威胁,逃离这是非之地。 武帝闻言,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翻动着眼皮,淡淡说道:“久闻大先生性温和,擅隐忍,今日一见,未免有些失望。你太心急了。” 他把颜渊的小心思看得透彻,这句“太心急了”,是说颜渊急于支走他,把意图暴露得太明显,并非藏拙者应有的表现。 如果换成是他,面对深不可测的强敌,他就不会这般浮躁多嘴,而是继续不动声色,耐心地等待时机。 颜渊却没想到这层,误解了武帝的话意,以为是在说,还没到必须亲自出手的地步。 他劝说道:“您踏进九境,尊为天下第一,当然可以不把杨玄机放在眼里。但那几位的道行跟颜某差不多,恕我直言,他们抗衡这鬼神幡,绝非易事,局势比您想象得更危急。” “哦?” 武帝转身看着他,嘴角轻挑,似笑非笑,“不说别人,你很了解长生师兄?” 颜渊顿时语塞。 他随口说了一句,南晋几人的道行跟自己差不多,言外之意是,以自己的道行,也难以战胜鬼神幡。当然,他说的是实话,鬼神幡确实很棘手,他难以招架。 武帝的回复则很强硬,是在暗暗讽刺颜渊——别往自己脸上贴金,长生真人比你强多了,你斗不过鬼神幡,不代表他也会输。 颜渊是聪明人,不敢再争辩,只能闭嘴。 武帝把视线移回,继续凝视着虚空,说道:“朕若想为难你,早就出手了,何必坐下来跟你说这些话?颜渊,别太高估自己,你在朕眼里,翻不起几点浪花。” 他的语气虽淡,话意却很霸气,完全没把颜渊当回事。 颜渊不怒反笑,头颅微垂,神态愈发恭谨,“陛下龙御四海,凌驾南北,确实没必要为难一介书生。今日难得相见,您若肯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他听懂了,武帝刻意逞威,只是想告诉他,自己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别太沉不住气,老是想着溜之大吉。 武帝肯在他身上花时间,坐下来说话,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武帝点头,见他心绪沉稳下来,便悠悠说道:“朕素来欣赏坚毅隐忍之辈,这些年一直在观察你。朕了解你,你誓不过三,刻意压制境界,并非不能破境,而是虚怀若谷,主动朝董夫子示弱,令他生疑。” 颜渊神情骤凛,自己苦苦压制境界的用心,竟被他一语道破。 “只要不破境,他就永远看不透,你的真正修为有多高,是否能胜过他。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就不敢对你下杀手,只能默许你的存在。朕没猜错的话,若非他即将破境,你会继续蛰伏下去,直到你有把握杀死他。” 颜渊点头,“不错,还没摸清对手的底细,就贸然出手,这是愚蠢的行径。尤其是到了咱们这种境界,实力都在伯仲之间,除非能一击必杀,否则撕破脸皮,最终也只能两败俱伤,徒然争斗一场。” 这就是以前师徒两人相安的原因。在颜渊虚实难测的情况下,两人谁都没把握杀死对方,与其打草惊蛇,还不如以大局为重,保持儒家内部的和谐。 武帝眯起眼眸,幽幽说道:“你明白这个道理,朕又何尝不明白?你对付的,只是区区董仲舒,境界修为都摆在明面上。而朕今日猎杀的,是曾为天下第一的任天行,他藏了这么多年,谁知道他有没有迈过那道坎……” 颜渊神色剧变,紧盯着武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这场激战的真面目。令他感到震惊的,不止是任天行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更因为武帝的最后一句话。 他终于明白了,武帝一直作壁上观,迟迟没有涉身战局,原来并不像看起来这样,淡定自若,稳操胜券。 武帝是在害怕,害怕任天行也像颜渊一样,故意压制境界示弱,实则暗藏杀手锏,等着他跳进局里。毕竟,任天行曾比他更早一步,触碰到第九境的边缘,没人知晓,经过这些年的隐忍,任天行是否已能够破境。 这两个人都是在忍。相比之下,颜渊的火候就差得太远了。 所以,武帝选择置身事外,先让曹春风等人出手,同时利用任真这记杀招,把任天行逼进绝境,不得不动用杀手锏,让他看清全部底细。只有确保安全无虞后,他才敢现身收官。 跟任天行相比,他有足够的底气,继续忍耐下去。 这份底气不仅源于他自己,还来自他的同族同门师兄,长生真人。 他绝不认为,区区鬼神幡就是任天行的最后一击,他更不认为,区区鬼神幡就能困得住师兄。 颜渊的眼光太差,这场好戏才刚开始。 第489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太极图里,如今只剩一臂的长生真人收起木剑,腾出手来,双指在胸前并拢竖起,闭目运功,嘴里念念有词。 玄青色真元萦绕四周,如仙云霭霭,把他映衬得颇为庄重。 片刻过后,他豁然睁眼,绽放明亮光华,纵声长啸起来,悠远嗓音飘出太极图,在这片皇宫、乃至整座长安上空回荡。 “小道陈长生,恭请真武大帝法身!” 下一刻,他体内骤放光明,青光之盛,把周遭的太阴之气给照射成白昼。 万丈光华间,长生真人的身躯暴涨,疾速向上膨胀着,须臾过后,便有足足数十尺之高,漫说太极图再无法困住他,就算是周围那群巍峨宫殿,也尽数在他脚下,宛如土砾石块一般,显得渺小。 这道法身雄壮伟岸,顶天立地,流转着玄妙清光,已非普通肉躯,乃是用无上道法暂时凝结成的虚影。 正是真武大帝现世! 真武大帝敕镇北方,统摄玄武之位,是道家供奉的神灵。 他形貌非常威武,眼如电光璀璨,披发跣足,脚踏着五色灵龟,身畔有梵音仙乐阵阵,不绝于耳。 不过,有别于民间真武塑像的一点是,这尊法身却是独臂,手持着桃木剑,另一条衣袖空荡荡下垂,宛如巨蟒粗长,应该是受长生真人影响。 在他面前,那副阴阳太极图则微不足道,更像是一片擦脚布。阴阳家术数固然精妙,区区鬼神幡,又如何能降服住超凡显圣的真武大帝? 他垂首俯瞰,瞋目瞪着脚下大地,声势如洪钟大吕,震荡虚空。 “真武显圣,尔等邪魔外道,还不跪地伏诛!” 下方广场上,众人瞻仰着真武法身,听到这句威严话语,都吓得不轻。 连被困在太极图里的曹春风,也万万没想到,长生真人竟有如此神通,能请得真武显圣。他现在终于醒悟,为了今日这一战,武帝筹谋万全,不只是依赖自己的毒蛊,这尊真武法身,原来一直都在瞒着他。 精心准备了十六年,南晋绝不会输。 太极图里,任天行的话音幽幽飘出,不仅听不出恐惧意味,反而带着几分嘲讽。 “陈长生,你真沉不住气。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就算是龟蛇合形的北方真武,尚不能与天地长存,你搬出这么一道残存气息,又能撑几时?难道就不怕陈玄霸心疼,可惜了这大好的炉鼎?” 刚才跟李慕白交手,长生真人崭露真正修为,任天行便已猜到,他修炼了龙蛇盈缩功,既然如此,他能请下真武法身,也就不足为怪。 让任天行意外的是,为了擒住自己,武帝竟然肯下如此血本,这个陈长生,也真的肯拼命,不惜折损大量修为,成全江南的陈氏基业。 看来是要不死不休了。 高空中,真武大帝厉喝一声,满身真气激荡,他挥起那柄并无实质的巨剑,朝太极图斩去。 如擎天巨柱倒塌,呼啸而落。 紧接着,便见嗖地一下,太极图凭空消失。说归说,任天行如今状况糟糕,不敢正面硬扛,只得撤掉鬼神幡。 巨剑斩地,犁出一道无比深长的沟堑,横亘在广场上。大地剧烈震荡,这一剑掀起的狂暴气浪,将刚脱身猝不及防的曹春风和云胤直接掀飞,重重摔在地上。 任天行显现身形,拄着鬼神幡,仰头睥睨着真武,傲然不惧,“你弄出这么大动静,不会就是用来唬……” 话音未落,真武大帝动身,偌大脚板猛踩过来,好似一座小山头,试图将任天行镇压成齑粉。 然而,纵有滔天威势,对任天行来说,这尊并没有多大威胁。 他有心眼感应,能预见敌方的下一步动作,即使是灵活敏捷的陈长生本人,尚无法击中他,更别提这迟缓笨拙的大块头。 他纵身弹射出去,站在十余丈外,仰头道:“你这股气势威压,对付别人还行,在我面前就算了吧!” 真武大帝的巨剑斩来,狂风席卷广场,所过之处,把本就凌乱的大堆废墟辟为平地。 呼、呼…… 转眼功夫,他已朝任天行连斩十余剑。 整个空间一阵动荡,连附近的宫殿屋顶,都被掀飞十余座,宛如被龙卷风侵袭。 任天行闪转腾挪,没受到丝毫损伤。 真武大帝法相威严,俯首看向任天行,话音如雷霆滚滚,“伤不到你,我还伤不到你儿子吗!” 说罢,他身躯猛然一转,再次挥舞巨剑,转而斩向一侧。 任真、海棠、李慕白、裴寂,四人聚在一起,全都是身受重伤,面对如此雄浑刚猛的一剑,如何能招架得住。这剑非常宽大,要想同时撤走,尤其是还得带着昏迷的任真,是不可能的事情。 巨剑呼啸而来,攻势异常迅猛,伤员们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任天行脸色骤变,来不及再说什么,豁然冲上前去。 长生真人的想法很正确,任天行有心眼,能从容躲开,任真昏迷不醒,却办不到这点,只要攻击这些伤员,任天行就不得不正面招架,无法再用心眼躲避他的攻击。 人只要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和束缚,为情所困,无法再从心所欲。 就像萧铁伞誓死护卫女帝一样,任真就是任天行的软肋,长生真人只需利用这点,就能将他逼进绝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任天行闪烁赶到众人前方,挥起手中鬼神幡,再次释放出太极阴阳图,竖立在空间中,俨然变成一面防护巨盾。 阴阳图急遽旋转着,中央出现一道漩涡,将空间扭曲,散发出可怕的吞噬力,试图令那道剑锋沦陷进去,无法自拔。 这是道家的顶级法术,通过撕裂空间制造黑洞,能将绝大多数攻击吸收其中。然而,此刻毕竟是真武大帝的一剑,任天行心里毫无把握,却不得不全力硬拼。 嗤…… 巨剑刺进阴阳漩涡里,道家真力发起猛烈冲击,硬撼之下,竟使得太极图剧颤,一下子炸裂开来,阴阳两气被击溃,瞬间烟消云散。 鬼神幡也承受不住,破裂成无数碎布,在空中洋洋洒洒。这件无比强大的空间法器,彻底被摧毁了。 任天行也被震飞出去,摔倒在众人面前,嘴里狂吐鲜血。 不愧是真武之剑,果然极其强横,连他也没法正面抗衡。 长生真人大笑,笑声震荡云霄,狂放不羁,“你不是有心眼么,有本事继续躲啊!” 他催动真武法身,再次挥起巨剑,不给任天行喘息的机会,再次斩来。 鬼神幡被毁,这次任天行再难抵挡了。 第490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十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天行大呼道:“先替我挡下这一击!” 他确实还有招杀手锏,由于代价太惨重,始终不愿使出来。但此时长生真人逼得太急,他没法立即施展,必须得有人站出来,先替他化解燃眉之急。 见此情形,隋东山再顾不上无心,凌空而来,“让我来!” 他挥舞长剑,拼尽全力,斩出一道巨大的剑气龙卷,旋转呼啸着,撞向居高临下刺来的巨剑。若放在平时,他这一剑摧枯拉朽,便是八境强者也觉得难以应付,然而,在气势恢宏的真武法身面前,它确实构不成威胁。 轰!剑气龙卷被巨剑刺透,剧烈动荡着,连续倒退不止,同时开始瓦解消散,没能对巨剑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不过,它替任天行争取到一些时间。 至于隋东山本人,则被巨剑杀气撼飞,浑身气血翻腾,受到不轻的冲击。不得不说,道家的真武法身太强,虽然只能维系片刻,却足以击溃一名八境强者。 任天行站在原地,紧皱眉头,被一股光华笼罩着,没有踏前迎战。这就说明,他还没准备好,仍需要一些时间。 付江流原本盘膝疗伤,此时豁然冲起,拉住连连倒退的隋东山后,凝出花间一壶酒。明知自己会不敌溃败,他还是决然迎了上去。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他同样被击溃,只是勉强拖延时间。 合两名大宗师之力,才让那柄巨剑变得迟缓,可谓狼狈。 高空中响起长生真人的威严话音,“即使你们全盛时,都无法匹敌真武法身,更何况现在全部负伤?贫道不愿赶尽杀绝,你们若要保命,就立即擒住任天行父子,乖乖把他俩交出来!” 付江流和隋东山并肩而立,仰视着真武大帝,神态冷峻,没有退缩之意。二人都宁折不屈,性情刚烈,绝不屑于作出卖友求生的勾当。 见恐吓无效,真武大帝踏出一步,引得地动山摇。 “既然冥顽不灵,那就休怪贫道杀生了!” 说罢,真武法身扬起巨剑,朝着两人劈落下来,杀意滔天。 两人脸色苍白,瞳孔骤缩,见那道巨大黑影笼罩头顶,眼里充满绝望。事已至此,他们再无力抗衡,看来真的要共赴黄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忽然从背后伸出,轻拍两人的肩膀,“安心养伤吧,接下来交给我。” 任天行推开两人,赤手空拳,迈步走向前方。 他终于准备好了。 后方广场上,海棠紧盯着任天行那瘦削的身影,眼里闪烁着泪光,“将军,你……” 刚才目睹他运功,她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更清楚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经此一役,就算他还活着,世间也再无那个睥睨天下的任大将军了。 狂风嘶吼,那柄巨剑凌空斩下,任天行负手而立,高昂头颅,正视着凌厉的剑锋,“你以为,我真接不住这一剑?” 说这话时,他眉心的天眼豁然睁开,绽放出璀璨金光,如潮水迎向巨剑,试图正面禁锢它。 长生真人见状,急忙撤回手中剑,暴喝道:“任天行,天眼虽强,却也不是无敌,有本事你再挡挡看!” 与此同时,他左臂那条长袖扬起,宛如一条吞天妖蟒,扭动着无比粗壮的身躯,俯冲而下,排山倒海般砸向任天行。 就算是天眼神光,也只能笼罩一小片区域,禁锢任天行身前,无法跟真武大帝的百丈法身相比。而在真武法身加持下,道家的一袖青蛇再次使出,威力恐怖到了极点,有毁天灭地之势。 长生真人试图以浩荡攻势,挟无匹的冲击力,将任天行所在的整个区域碾压粉碎,那点萤烛之光,就算能禁锢得住形,又如何抵抗势的冲击? 一旦正面碰撞角力,他是半步九境,仅次于武帝陈玄霸,自问再无他人能挡。 任天行飘上虚空,大笑道:“想跟我玩霸道?” 噌噌噌…… 他整个人气息暴涨,境界修为开始疯狂攀升! 八境中品。 八境上品。 八境圆满。 先前为了救任真,他不惜折损修为,跌至八境下品,此刻竟离奇地涨了回来,而且毫不费力。 不仅如此,当八境圆满后,他的气息并未停止攀升,仿佛长江大河,永远不会断绝,而且愈发绵长浑厚,渐臻于圆融完美。 看到这一幕,众人瞠目结舌。在场的都是八境大宗师,即使是海棠,也曾迈进这层境界,他们都很清楚,八境圆满后气息还能暴涨,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在破境! 任天行要一鼓作气,晋升到震古烁今的第九境。 便在这时候,长生真人的一袖青蛇到了。 只见任天行探出手掌,隔空一抓,便凝成一道虚无手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那青蛇的头颅。他的雄浑功力绽放,顿时冲散道家的玄妙法力,令青蛇原形毕露,丧失生机,变回柔软无力的袖口。 刚才还排山倒海的威势,瞬间消散于无。 任天行揪住袖口,身形已攀升到高空,平视着真武大帝的威严面容,浑身气息仍在飙升不止,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了。 长生真人躲在真武法身内部,大惊失色,骇然喊道:“你怎么可能凭空破境!” 众所周知,破境需要契机,而且需要寻求外力的辅助和刺激,才能冲破原有桎梏。没人能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破境,更不可能像任天行这样,一下子连升数重。 长生真人皓首穷经,修炼终生,也只是达到境界圆满,看似离第九境仅有一线之遥,但只有他本人最清楚,这一线的距离到底有多遥远,咫尺即天涯。或许,他这辈子都无法逾越这道鸿沟。 他清晰感知到,此时的任天行正在挑战那一线之隔,而且已经走出的距离,比他要多得多,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准九境。 因而他更加困惑不解,刚才那一刻,在任天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能令他扭转颓势,焕发出如此蓬勃的生机。 这个谜团的答案,只有海棠一人知晓。 她仰视着虚空,那道身影在她心目中,从未如此高大过。 “九九回天,为了救我们,你是真的无力回天啊……” 第491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十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九九回天诀,是云遥宗秘传的绝顶秘术。 一旦运行此功法,能强行透支身体极限,在短暂的两个时辰内,获得超出平时三倍的实力。不过,动用它的代价异常惨重,其后九天内,修炼者每天都会跌落一层境界,直至气海轰塌,变成废人为止。(第4章) 它固然强大,但绝非真正的修行法门,而是应急之法,只能帮人化解危机。若非陷入必死绝境,看不到丝毫逃生希望,没人会舍得放弃毕生的修行成果,逃出生天后,以废人身份苟活下去。 只有云遥宗的核心一两人,才有机会修炼回天诀。即使学过此功法,但凡修炼者心存侥幸,不甘于以废弃修为为代价谋生,想继续挣扎尝试,往往也不会真正动用。 修为是被无数武修视作生命的财富。 毕竟谁都清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旦修为没了,过往的一切都会随之化为泡影。对习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来说,跌落云端的苦楚令他们难以承受。 去年冬天,剑圣南下金陵,在身份暴露后,面临以一敌四的绝境,就曾施展过此法,逃遁出重围。所以,海棠最清楚,让自己舍弃八境修为,那是一番怎样的折磨和滋味。 作为老一辈的云遥宗人,任天行当然也能接触此法。 对此,海棠并不感到意外。令她动容的是,任天行甘愿舍弃最宝贵的修为,并非为了自己逃生,而是为了保护这群负伤的亲友。 如果他真是自私自利的人,这时候要想保全自己,只需抽身离开便是,根本没必要动用如此决绝的手段。但他还是留了下来,作为一位父亲,他置儿子的冷暖于不顾,躲避了很多年,这次他不再躲了。 此时,任天行攥着那条长袖,踏步走向真武法身。他感知到自己不断暴涨的实力,并未产生丝毫的欣喜,心情惆怅不已。 “很多年前,初次得到这部功法时,我还不屑一顾,认为让我自毁气海,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后来,我修行一日千里,领袖群伦,就更无需练回天诀了。直到那场金陵大战,我才意识到,就算个人武力再强,在举国之力面前,依然会回天乏术……” 这是他内心的回忆和感慨,他当然不会蠢到主动说出口的份上,让别人听见他今日破境的玄机。 “逃离金陵后,总算知道天高地厚,这些年贪生怕死,一直把这功诀烂熟于心,就是怕再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想不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陈长生说得没错,谁让我还有个儿子呢……” 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要是可以,他真希望永远都用不到它。 这一刻,他的气息空前强盛。 随着破境契机的降临,皇城上空的气象变得紊乱。 原本汇聚在此处的气浪漩涡,已经仓皇逃散不见,铅色云层动荡翻滚着,连绵起伏,宛如怒涛汹涌的大海,波澜恢宏壮阔,即将迎来一场狂暴的风雨。 任天行左手猛力一拽,将那条长袖撕裂,道道道家真力散在风中。 他来到真武大帝前方,抬起右手的地戮剑,恐怖杀意疯狂凝聚着,将剑身舒展拉长,迅速变成数十尺之长,丝毫不比真武法剑短。 “别说这只是你用气运化成的法身,今天就算真武本尊降临,任某照样砍他一剑!什么神不神的,我倒要看看,北方真神的乌龟壳够不够硬!” 长生真人闻言,肝胆俱裂,凝视着那柄血色巨剑,下意识地想要倒退。 他听出来了,任天行是要遇神杀神,用这斩神一剑证道,叩开通往第九境的大门。 若能成功斩神,世间便会多出一位九境。 偌大的真武法身不由微颤,对他自身而言,只是微小的动作,对脚下的大地来说,却是山崩地裂般的动荡,向所有人明明白白地交代着,他开始胆怯了。 势成骑虎,长生真人不能撤走法身,只好硬着头皮,暴喝道:“触怒神明,大言不惭!你先吃我一剑吧!” 说罢,真武大帝扬起巨剑,抢先发难,全力斩向任天行。 任天行凭空而立,长发飘舞,眼见巨剑袭来,不仅没有退缩,脸上反而畅快之意。他同样挥出血色长剑,朝着对面的真武巨剑斩去。 “想阻止我破境,就算搬出王八草蛇,你也还不够格儿!” 玄武乃龟蛇合体,不是王八草蛇,又是什么。 虚空中,两道巨剑纵横天地,斩杀在一起,这副画面壮观至极。 此时,京城各处的军民们都抬起头,仰望着皇城上空的巅峰对决,震撼无语。 他们本以为,当剑锋相交后,会爆发出剧烈的震荡,波及四方,然而,他们预想中的景象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反而很安静,这显得非常诡异。 下一刻,所有人瞠目结舌,快要惊掉下巴。 那柄血色剑锋向前挥动,斩进真武的巨剑里,像是切断一根脆藕,毫不费力。 然后,它继续向前,又斩进真武的臂膀。臂膀再短,仍无声息,如演一幕哑剧。 血剑再进,这次斩进真武的身躯,像是在切一块柔软的豆腐,干净利落,一剑将其斩为两截。任天行居然真的斩神了! 自胸部往上,包括头颅,真武大帝的上半截轰然跌落。 长生真人的道家神通再支撑不住,随着法身的下坠,开始肢解破碎。顶天立地的神圣气概,被这一剑斩杀殆尽,威风扫地。 而长生真人本人,则从法身内部显出原形,遭受重创过后,已然昏迷不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然坠向地面。他彻底输了。 盈缩功如何?半步九境如何?真武大帝又如何! 这一剑之威,是货真价实的第九境! 任天行破境成功了。 下方广场上,海棠注视着这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 同样是回天诀,同样是提升三倍实力,用在不同人身上,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她虽然能跻身八境圣人之列,剑法登峰造极,但若论对境界的参悟和浸淫,只能算后起之秀,比不上几位老牌宗师,距离第九境还有太大的差距。 只要没能彻底顿悟,悟到更高境界的玄妙,她的三倍提升,终究还是无法撑破桎梏,被压制在九境之下。 所以,当日金陵大战,九境的武帝只出了一招,就将她打回原形。 今日则不同,武帝陈玄霸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他果然猜对了。任天行隐遁江湖多年,既有原先的剑道造诣,又新学了阴阳家的道法术数,两者融合在一起,凭借其天资,真的猜出了第九境的玄机。 任天行的三倍实力,足以助他冲破枷锁,迈进第九境。 此时,他伫立高空,转身望向城东,振声说道:“别藏了,你不就是在等这一刻吗!” 第492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如果说世间只有一人,能摸透武帝陈玄霸的心思和性情,必然是任天行无疑。 两人虽然相识甚晚,但一见如故,似乎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在任天行降晋后的数月里,这对君臣朝夕相处,切磋印证武功,迅速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在外人眼里,这就是朝堂和谐的典范。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对方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必须时刻提防和忌惮。彼此表现得越热情亲切,心里的不安感就越强烈。 那时的武帝,尚未晋入第九境,在天下强者排名里,被任天行压过一头,身为帝王的他,焉能不畏惧这位有反叛前例的天下第一。与之相应地,任天行寄人篱下,面对一位擅长藏锋的雄君,更得如履薄冰,以免重蹈覆辙。 明为惺惺相惜,实则虚与委蛇。 如果没有那一夜,武帝身上没有发生变故,这对君臣的把戏可能会一直演下去,彼此相安无事。然而,那件事还是发生了,让任天行窥到武帝的秘密,也让武帝察觉到,任天行手上有他朝思暮想的东西。 于是,这段和睦关系产生裂痕。 任天行的亲信旧部们忠心追随他,背井离乡来到金陵,他再想金盆洗手,自己抽身而退,谈何容易。为了消除武帝的歹意,他便借某个场合,随口向武帝透露,那东西已经被他藏起来,并未带在他身边。这是在警示武帝,别妄图杀人越货,硬抢是抢不到的。 这就是烟雨剑藏的由来。 任天行还在举棋不定、谋划退路的时候,北唐兴兵南下,准备趁南晋国力颓弱,尝试统一大陆的可能性。武帝情知,以南晋当前的实力,不宜决战,于是派人前去秘密和谈,没想到,北唐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献上叛将任天行的首级。 使臣回朝密奏,令武帝清醒地意识到,从大局出发,南晋不能再留任天行了。他当机立断,迅速布置战力,发起了那场震惊天下的围剿战。 武帝能屈能伸,敢于取舍决断,他所做的选择,无疑是对南晋最有利的。当他发现任天行偷梁换柱,本人已逃走后,不仅没有声张出去,反而佯装被蒙在鼓里,用真的血战和假的首级将北唐糊弄过去。 其后,他并不甘心放弃对烟雨剑藏的垂涎,更是想出了养任真为饵的毒计,企图引诱任天行现身,城府深沉至极。 不知内情的天下人,当然意识不到这些。但任天行作为当事者,通过武帝一系列的决断,深深领教到他的阴诡可怕。 这些年,任天行躲在暗处,默默关注着武帝,对此人的心性愈发了解。他看得出来,武帝是在蛰伏待机,不动则已,一动必会惊天动地,经过精密的计算,确保万无一失。 南晋方面一直没有动静,故而,任天行没能猜出,武帝把决战的日子定在了今天。当鱼莲舟现身的那一刻,他便迅速意识到,武帝既然想收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本人也必会降临。 刚才跟南晋强者交手,他并不想使用回天诀,过早暴露自己的保命后路。但是,长生真人竟然修炼盈缩功,请出真武法身,超乎他的预料,逼得他不得不亮出绝招。 他相信,武帝就是在等这一刻,等着短暂的第二位九境强者出现。 现在,他破境了,武帝也该来了。 …… 东城城头。 武帝听到这声叫阵,从墙墩上站起身,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颜渊站在后方,知道他要出手了,于是行礼恭送,温顺地道:“预祝陛下旗开得胜!” 武帝负手而立,眉宇间升腾出一股杀意,却没立即动身,“朕刚才的提议,你要认真想清楚,否则,下次再相遇时,你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颜渊打了个寒颤,没有答复,只是头垂得更低几分。 通过刚才一番话,他终于明白,武帝为何肯现身,陪他坐在这里。那个提议,将直接改变他生前身后的功名声望,干系太大,他不得不深思熟虑,不敢贸然应允。 武帝向前迈步,这一步,就是十余丈之远。他的身形已飘上虚空,远离城头,最后一道话音仍清晰飘进颜渊的耳朵里。 “至于眼前,你知道该怎么做……” 颜渊直起腰来,想着这句话里的意思,没有去看武帝的背影,而是将视线移开,转而望向天坛方向。 武帝告诉他,北唐如今的小皇帝就在那里,如果他想跟北唐做个了断,那么,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当然,武帝还告诉他,南晋的玄悲小和尚也在那里,不过很快会离开。只要耐心等小和尚走了,他的机会也就来了。 他眯起眼眸,目光幽冷怨毒。 “你说得对,丧家之犬,连狗窝都没了,有何资格谈骨头?” …… 皇宫上空。 武帝漫步而行,前来收官。 他披散着霜发,随意地立在虚空,没有释放出丝毫威压,下方众人却莫名颤栗,从内心深处涌起由衷的敬畏之感。 千年以内,只有两人能踏足九境,享有五百载长寿。上一位是至圣孔丘,被尊奉为大成至圣先师,备受后世推崇和瞻仰。另一位,便是眼前的武帝陈玄霸,能跟至圣并驾齐驱,可以想见,日后他在大陆的声威将何其煊赫。 在长寿的他面前,当代的风云宗师,不过是一时的弄潮儿罢了,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匆匆陨落凋谢,又如何能跟他争辉,争出个高下? 真正让他们感到卑微和渺小的,是无法打败的飞逝时光。 武帝降临,目空天地,没有瞥众人哪怕一眼,只是盯着前方的任天行,浓眉皱起,额头上泛起沧桑的皱纹,神情唏嘘不已。 “白驹过隙,聚散匆匆,my brother,时隔十六年,咱们总算又见面了……” 在他心目中,什么风云十强,什么八境宗师,都只是一时风流,不配做他的对手。真正有资格让他重视的,仅有眼前这一位而已。 任天行却没有半分怀旧情绪,听到武帝这句感慨,嗤然一笑,流露出浓浓的鄙夷。 “老子随口教你一句英文,用不着记到今天吧?什么狗屁brother,你就是个bitch!” 第493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武帝表情微惘,“怎么,是我的用法不对吗?当年你不是说,你老家那边对于交情很好的朋友,可以称呼他为brother吗?” 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有次两人把酒言欢时,任天行有意卖弄,便讲述自己前世的很多见闻,并且吐了几句英语。没想到武帝记性极佳,一直记在心里,今天见面就用这种方式打招呼。 见任天行哭笑不得,武帝不解地道:“你说的碧池……又是什么意思?” 任天行无语,心说我这是在夸你呢。 武帝沉默一会儿,继续说道:“你离开金陵后,我一直很想念你,以为你回了老家,便动用朝廷之力,找遍整个大陆的角落,也没发现跟你说相同语言的地方。恕我冒昧,你是不是从仙界下凡而来?” 不得不说,他脑子很好使,猜出任天行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他不理解“穿越”这个词的意思,鉴于古人匮乏的世界观,他只能联想到从仙界下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任天行呵呵一笑,“这你都能猜到?” 武帝沉吟道:“原本我不相信这种推论。但是,你无所不知,精通这种古怪语言,更关键的是,你竟然有那宝物,能帮我……不由得我不接受事实。” 跟任天行说话时,他没再以朕自称,而是像在跟朋友侃侃而谈。他确实很羡慕,任天行能拥有他求而不得的烟雨剑藏。 任天行不想浪费自己有限的时间,寒声道:“咱们知根知底,你就别再惺惺作态了。你要是真拿我当朋友,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武帝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杀你,一直待你如亲兄弟。从始至终,我只想得到烟雨剑藏,只要你肯交出它,我会立即放走你们父子,保证不再叨扰你们。” 任天行冷笑不语。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个道理他明白,武帝更清楚。烟雨剑藏关系到武帝的要害,武帝绝不敢让知情者活在世间,否则,这将是致命的威胁。 武帝脸上毫无愠色,耐心劝说道:“对你而言,那东西没有任何价值,对我来说,却是性命攸关。你何苦非要为难我,不肯成人之美?” 众目睽睽下,他作为一代帝王,肯如此和颜悦色地请求别人,烟雨剑藏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连十六年都能等,他怎会急于这一时开战。 任天行皱眉说道:“陈玄霸,别装了,你心里打的算盘,我再清楚不过。若真是这么简单,你当年为何要主动给我龙蛇盈缩功,今日又为何等我破境成功,才现身相见?这也算成人之美?” 很明显,这是在说盈缩功,而非烟雨剑藏的秘密。 曹春风等人闻言,顿时非常诧异。 什么?陛下曾将盈缩功给过任天行?难怪他能背出功法开篇的那首诗! 武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说,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任天行讥笑道:“你若把修为废掉,能接受这个条件,我就可以成人之美。不然,就别把我当成傻子看待。” 跟别人商量放弃修为,听起来是像在欺负傻子。武帝自己接受不了,又凭什么让任天行接受? 武帝眯起眼眸,盯着任天行被洞穿流血的腹部,身畔终于涌出杀气,“如果我没猜错,你只有一个时辰。” 他刚才冷眼旁观,已经猜出九九回天诀的真相。 任天行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反击道:“如果我没记错,以你的状况,也只有一个时辰,这对咱俩很公平。” 众人都没听懂这话。 武帝嘴角抽搐着,话音冰冷,“既然如此,我只能逼你就范了。” 他前踏一步,顷刻间,滔天气势爆发而出,如同海上的巨浪,挟着恐怖威势向前压迫,令前方空间变得森冷阴暗。 任天行心意微动,开口道:“且慢,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若不想让秘密泄露出去,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谈完再战!” 他知道,如今的局面对自己一方非常不利,他不敢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这一战上。他必须要利用握有的筹码,从武帝手里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只有这样,才不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武帝身形骤滞,以为有了回旋的余地,欣然应允,“好,咱们去城西谈!” 说罢,他转过头,深深看下方的曹春风一眼,吩咐道:“照顾好真人,在朕回来之前,别让任何人逃走!” 他小心谨慎,不排除这是任天行的调虎离山计,所以暗示曹春风,趁着己方还有两名大宗师没受伤,先将任真等人擒下,确保万无一失。 任天行脸色骤沉,没想到武帝如此精明,只好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任真若出现半点闪失,你这辈子绝对会生不如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他留在此地,跟武帝大战一场,照样分身乏术,曹春风和云胤仍会袭击任真等人。无论如何,这是无可避免的局面。 武帝温和一笑,“我待贤侄如同己出,这些年关爱有加,怎么舍得伤害他?” 为了能得到梦寐以求的烟雨剑藏,他当然不会杀死任真,激怒任天行,让最后的希望破灭。 两人相隔十余丈,同时迈步向西,离开这座皇城。 眼见两名最强者消失,曹春风脸上泛起笑容,对云胤说道:“云城主,陛下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劳烦你照顾真人。” 长生真人跟任真一样,也已重伤昏迷,成为南晋的累赘。然而,武帝临行前特意交代,长生真人绝不容有失,必须要留下一人看守,以防被人趁机偷袭。 云胤点头。 曹春风踏步向前,扫视着前方的北唐众人,笑眯眯地道:“我看你们个个负伤,真有些不忍下手啊……” 海棠和任真,是被萧铁伞的朱雀大阵重伤。 隋东山和付江流,先后承受曹春风和真武法身挫伤,状况也很糟糕。 至于裴寂,更不必说,他根基本就不稳,又遭遇长生真人和云胤的夹击,伤势更惨。 李慕白的伤势最重,被一袖青蛇刺中腹部,自顾不暇,随时都可能晕厥过去。 如今他们全部挂彩,无一人能站出来,再跟曹春风抗衡。 曹春风步步逼近,欣赏着他们惊慌的神情,笑容如沐春风,“你们别害怕,我先擒走任真,再跟你们逐一清算!” 第494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鉴于武帝的最终意图是得到烟雨剑藏,这场巅峰之战的核心,始终都在任天行父子身上。武帝已钓出任天行,并令其难以脱身,只要曹春风再擒住任真,那么,南晋就大功告成。 听到曹春风的笑声,北唐众人毛骨悚然,都感到绝望。今日,天下宗师战长安,巅峰战力汇聚于此,到了这份儿上,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曹春风迈步向前,笑容猖獗。 这时候,远处皇宫的屋檐上,忽然飘出一道身影,朝这边闪烁而来,速度极快。 “曹东风,几日没捉弄你,你越来越嚣张了哈。” 来人嬉皮笑脸,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场间,笑眯眯地盯着曹春风的背影,并没有急于出手,救护任真。 曹春风前行的步伐陡然凝滞,立即从这调侃话语里,辨出此人的身份。他急忙转身,盯着小和尚锃亮的脑门,脸色铁青。 “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叫曹春风,不叫曹东风!” 同是南晋人,他跟玄悲早就相识,这点不奇怪。至于是否如小和尚所说,曹春风经常惨遭捉弄,恐怕只有当事两人清楚。 玄悲站在场地中央,将两只手揣进袖子里,抱在胸前,像个没事人一样,呵呵一笑,“连个昏迷的娃娃你都欺负,曹东风,你真给咱们南朝丢脸,老夫都被你气笑了!” 得,名字还是没叫对。 曹春风脸色愈发难堪,眯起眼眸,寒声道:“玄悲,我知道你俩认识,但是奉劝你一句,不该你过问的事,就别自找麻烦!你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谁敢救走任真,陛下绝对饶不了他!” 别看他表面威风,其实心里慌得一逼。 这次赴北大战,武帝特意瞒着玄悲小和尚,没想到,他还是不请自来。从他刚才的口气里,不难听出,似乎有保护任真的意图。 对于这小和尚的道行和顽皮性格,曹春风是知道的,实在是被他捉弄怕了,完全没底气交锋,不得不搬出武帝来吓唬他。 玄悲闻言,吸了口鼻涕,慢悠悠地道:“你想多了,陛下爱抓谁抓谁,老夫不敢管,也不想掺和。我这会儿赶过来,是突然想起,跟长生小道士还有笔旧账,嘿嘿,正好借这个机会算算。” 说罢,他白了曹春风一眼,转身走向昏迷倒地的长生真人。偏偏挑这种时候算旧账,他诚心是要搅乱局势。 他嘴上说不想掺和,其实专为任真而来,怎可能不在乎其生死。 自从武帝赶来对峙后,他就意识到,这次彻底麻烦了。保护好友要紧,他再顾不上小皇帝的安危,悄然潜至此处,暗中观望局势。刚才,武帝和任天行离开,最大的威胁消除,他才敢现身相见。 不愧是两世为人,他头脑精明得很,既不愿跟武帝公然翻脸,又不能让曹春风有恃无恐。毕竟,旁边还站着一个云胤,要是让两人联起手对付他,注定是一场血战,他赚不到便宜。 小和尚踱着步子,摆出一副黑脸,瞪着云胤说道:“姓云的,这是佛道之间的恩怨,奉劝你少管闲事,一边凉快去。要不然,你信不信我去拆了你的白云城?!” 云胤表情一僵,左右为难,“这……” 他知道,玄悲是南晋佛家的大德,道行高深莫测,绝不容小觑。他这次应邀前来,是帮武帝对付任天行父子,除此之外,不愿干预别的人族纷争。 而玄悲说得很明白,他不想救任真,也不过问两朝决斗,只想找长生真人的茬。既然如此,云胤犯不着为了保护道家,而得罪南晋佛家,卷进佛道之争里。他再决然出手的话,就等于给白云城树敌。 “简直胡闹!” 曹春风暴跳如雷,气得直跺脚,“真人是道家领袖,咱们南朝的柱梁,你这时候撒泼耍赖,趁火打劫,跟与朝廷作对有什么区别!你这样做,陛下照样会严惩你们佛家!” 鉴于某个隐秘的缘故,武帝把长生真人的安危看得极重,因此在临走前,特意嘱咐曹春风,保护好真人的安全。既有旨意,曹春风断然不敢违背,只是这份旨意,却无法约束得了荒族的云胤。 小和尚也正是看破这点,才故意盯上长生真人这个软肋。 他攥着肉乎乎的小手,在云胤面前一晃,示威道:“告诉你,老夫的拳头很厉害的!你是荒族人,跟中原无关,老夫不想把你牵连在内,但你若再敢阻拦,我就把你砸成肉饼!” 云胤瞳孔骤缩,害怕招惹是非,忽然急中生智,喊道:“曹先生,咱俩换换!” 他心说,南晋内部的乱子,还是你们自己摆平吧,本城主为助阵而来,只需擒住任真,就肯定不会出错。 不需他说,曹春风见小和尚气势汹汹,已然赶到云胤身旁,沉声道:“好,那就由你去抓任真,这里交给我。” 云胤点头,迈步离开这处。 小和尚呵呵一笑,对于曹春风的应变,并不感到意外。 他心里已经打好算盘,先把云胤支开,避免以一敌二,再强力压倒曹春风,把长生真人擒住。得手以后,就算云胤擒住任真,他也可以提出交换人质,到时再彻底翻脸不迟。 曹春风眼神狠戾,死死盯着小和尚,说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无论你如何狡辩,此时对真人发难,就等于背叛朝廷和陛下!到时候,江南四百八十寺,整个佛门都将承受灭顶之灾!” 小和尚嘁了一声,指着鼻子警告道:“曹东风,你可别污蔑我啊!我对陛下和朝廷忠心耿耿,又没阻挠你们办大事!我是看真人病重,好心想把他带离此地,去我那里喝几天茶而已。这也叫背叛?” 这话还是说给云胤听的。他真正忌惮的,是云胤赶回来夹击他。 他攥着拳头,逼近曹春风,“话说回来,你真是个熊孩子,三天不打,就上墙揭瓦!几天没教训你,你还长能耐了,敢把陛下搬出来压我!” 话音未落,他浑身金光大盛,辉煌夺目,俨然化作一尊佛,法相威严。 他的身躯虽小,却宛如黄金浇筑,澄净而刚正的佛光流转其上,坚硬结实,连刀剑都无法斩斫分毫,更别提区区螟虫啃噬。 论金刚不坏,他当然是世间最强。 第495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东城城头。 武帝离开后,颜渊的视线便一直盯着天坛方向,没再转移过。他在等玄悲的离开。 果然武帝的判断没有错,当他和任天行对峙后,玄悲感知到皇宫里的强弱态势,还是对任真放心不下,偷偷溜了过去。 随着小和尚的离开,小皇帝身边彻底失去大宗师的保护。到了此刻,天下所有大宗师都浮出水面,不可能再有新的变数冒出。 颜渊心里这么想着,迈步走上虚空,快速赶往天坛。 他跟小不起素无恩怨,其实本没必要行刺,但是,这个皇帝是任真拥立的,不可能继续承认他的文圣地位,对他来说,这便是大仇,足以让他走这一趟,摧毁北唐未来的希望。 这也正是武帝现身见他的原因。 陈玄霸算无遗策,即使是藏在幕后观望的时候,也没有闲着。他见颜渊,一方面是煽动对方趁虚弑杀北唐新君,为己方争取到一位新援,另一方面,他还想说服颜渊归顺,离开没有立足之地的北唐,转而降晋。 至于颜渊是否答应,令北儒南下,这是后话。 眼前,他火速降临天坛。 经过先前无心的行刺,天坛的守卫已经警觉,把戒备加强到极致。颜渊甫一出现,便陷入众军重围,只能凭武力冲杀硬闯。 不过,由于缺乏顶尖强者,围困的守军人数虽多,却无法对颜渊造成有效的牵制和阻挡,颜渊便走便杀,一路血流成河,势不可挡,很快还是来到祈年殿前。 高明等人大惊,一边派强者掩护小不起撤离,一边增派强者阻击。 才交战片刻,北唐战力便严重折损。更危急的是,颜渊尾随着撤离的人马,终于还是追上了小不起。 广场上,颜渊隔着重重守军,跟小不起对峙。北唐的未来遭到严峻的考验。 直到此时,颜渊才摘下腰间的葫芦,微笑看着龙袍加身的小不起,准备发起最强一击。 “我知道,你一定非常后悔,刚才让那个小和尚离开。可惜覆水难收,世上没有后悔药,从任真选择拥立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我不会让你坐稳江山。” 葫芦口被拧开,清水倾泻而下,没有溅落到地面上,而是悬浮在他面前,拆散成无数独立的水滴,随时可以激射而出,化作锋锐的箭雨,穿过茫茫人群,激射向小不起。 小不起看到这一幕,攥着小拳头,鼓起勇气说道:“正因为覆水难收,所以我想劝先生一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一旦你手里的水泼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板一眼,说得很认真。 可惜,此时的颜渊没把他当回事,并未察觉话里的深意,温和笑道:“你很冷静,这说明任真没选错人。但是,成年人的世界,你不懂,这世上还没有我收不回来的水。” 说罢,他左手前伸,所有水珠同时旋转,蓄势待发。 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小不起身后的人群里,一道苍老的话音幽幽响起,“你确定?” 又有新的援兵出现了。 颜渊闻言,凝望着声起那处,眼眸眯了起来。 他非常确定,绝不可能再有大宗师赶来,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出现,都不可能挡住尊为大宗师的他。他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他面前装神弄鬼,摆出这副腔调。 人群如潮水散开。 只见一名高瘦老者走来,头戴莲花冠,身穿资金道袍,银眉轻舞,颇具仙风道骨。 在他身后,数十名道士鱼贯而出,都背负着木剑,衣饰装束统一,显然是道家修士。 看清为首老道士的面容,颜渊目光猛然一颤,表情变得极其精彩,“师尊……你怎么会在这里!” 儒家大先生,竟然称呼老道为师尊! 听到这个惊人的称呼,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颜渊的师尊难道不是已故的董仲舒? 老道士挡在小不起身前,示意高明先护驾离开,然后看向颜渊,捋须说道:“既然你还肯认贫道为师,那便就此收手,速速离去吧!” 此人正是全真派的掌道,长春真人丘处机。 很多年前,他云游四海时,无意中遇到颜渊。那时的颜渊还很年轻,远没修成后来的恐怖实力,但已经窥测出天人感应炉的真相,害怕被董仲舒控制,不敢再修炼儒家本命字。 半路邂逅高人,颜渊喜出望外,确信自己看到了解脱的机缘,于是锲而不舍地缠着长春真人,哀求他传授道法神通。长春真人知晓颜渊的身份,本来决然推辞,不肯把道法外传,然而,颜渊后来一番话,让他生出一些想法。 最近几十年,在正一道挤压下,全真道在南晋的发展式微,越来越不景气,长春真人无计可施,便想着开拓传道疆域,在北唐打开局面,也就是南道北传。可惜,北唐儒剑并立,牢牢控制局势,他无法打开突破口。 颜渊的出现,让他幡然明悟,如果把道法传给此人,一方面,可以渗透进儒家,保持良好关系,也能利用颜渊展现道家神通的威力;另一方面,他素闻董仲舒心胸狭隘,若是能令师徒猜忌,乃至爆发内斗,全真道岂非可以趁虚而入,从北唐分一杯羹? 于是,他收下这名秘传弟子,把太一真水教给颜渊。这就是颜渊功法的渊源,世人并不知,那滴水其实是全真道绝学,更藏着道家秘不示人的野心。 不得不说,长春真人的算盘很阴险。只可惜,他没算对时间,儒家的内乱爆发得太晚,一直拖到今年,而全真道始终得不到南晋朝廷的认可,已经濒临灭绝。 他这次北上,正是想面见北唐皇帝,宣扬全真道法。不久前,师弟李凤首曾告诉他,自己把《参同契》传给了任真,全真道的气运系于任真身上,这是道门兴盛最后的机会。于公于私,全真道都得帮任真夺取北唐江山。 一荣俱荣,只要任真打赢这场仗,全真道就可以得到北唐朝廷认可,从此在境内广为传播,道门的气运和香火也就能传承下去。 所以此时,长春真人在最危急时刻站了出来,为了全真道的存亡,就算拼上性命,他今天也要击退颜渊,替任真保住小不起的皇位。 这便是道家最著名的那个典故。 长春子万里北上,一言止杀。 ………………………… 注:全真道北传,长春子止杀,这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典故。 第496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听清了长春真人的来意,颜渊不由哑然一笑,“今天真有意思,轮流保护北唐皇帝的,居然是两拨南晋人……” 确实,谁都预想不到,玄悲在前,丘处机在后,南晋的佛道两家先后出手,反而站在北唐这一边。不过,这也并非违背情理,归根到底,两人都是看在任真的面子上,才敢表明立场,插手这场乱局。 任真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左右决战走势的核心,始终都是他。他这些年的举动,为当前的对峙格局奠定了基础,又是他,在最关键时刻,引来了力挽狂澜的帮手。 最后收官的胜负手,仍将落在他身上。 长春真人沉默不言,等着颜渊回话。但凡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愿跟颜渊动手,毕竟,对方是八境大宗师,而他自己还处在七境圆满,两人在修为上存在很大的差距。 然而,为了全真道的传承,他毫无退缩之意。 颜渊收敛笑意,跟长春真人隔空对视,温声说道:“师尊,你不该跳进北唐这个火坑。南兴北衰,这是大势所趋,即使全真道北上,也无法抵挡武帝的宏图霸业,灭亡是迟早的事,你又何苦徒劳一场?” 他心思深沉,迅速猜出长春真人此行的用意,却不屑一顾。在他眼里,南道北传,只不过是一时的苟且,贪图短暂的兴盛罢了,这是鼠目寸光。一旦背叛能称霸五百年的晋武帝,全真道注定会被毁灭。 长春真人闻言,银眉微颤,皱眉说道:“颜渊,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唐人吧,怎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在替陈玄霸当说客?此时,南北两朝正在对峙,你不帮自己的国家也就罢了,反倒助纣为虐,这就是儒家所谓的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颜渊轻哼一声,神情冷峻,“我所效忠的北唐,已经覆灭了,被你护卫在身后的新皇帝,不可能再推崇我,我凭什么要为他效忠?什么南朝北朝,晋人唐人,如今在颜某眼里,有奶才是娘!” 曾几何时,他跟董仲舒联袂出城,迎战前来偷袭的南晋强者,大敌当前时,他的确以国家为重,愿意同仇敌忾。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那时的他尊为文圣,受北唐朝野供奉,就算是出于捍卫地位,他也义不容辞。 贪婪自私,渴望功名,始终都是藏在颜渊骨子里的秉性。沧海桑田,如今的北唐已非昔日,以他的性情,接受不了功名破灭,沦为丧家犬,作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足为奇。 颜渊盯着长春真人,嘲讽道:“咱们半斤八两,你也别装成正义之士了。要论背叛国家,追求尊荣,老师,别忘了你自己的出身,再悄悄你现在的立场。” 长春真人脸色铁青,“陈玄霸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正一道又是什么样的嘴脸,我更清楚。他们想当朝廷的走狗,替陈氏皇族蛊惑南朝民心,我们全真道岂肯同流合污!” 他正欲继续陈词,却被颜渊抬手打断,冷冷说道:“你那套仁义道德,我不想听,也不会再让你拖延时间。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赶紧离开此地,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颜渊连董仲舒都想杀,哪会因为师徒名份,被长春真人劝走。 这会儿功夫,小不起已被送出广场,长春真人再无顾忌,率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奉劝你一句,覆水难收,等你折损根基后,再想回头,就已经晚了。” 颜渊无声而笑,踏步走上前,“恕我直言,就凭你的七境修为,远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相信,在绝对的境界差距面前,长春真人还能耍什么花样。 他猛然挥手,悬浮半空的万千水珠同时射出,它们晶莹剔透,速度又太快,根本看不见轨迹,只能听到嗖嗖声响起,嘶鸣着奔向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骤凛,连忙退出数步,扎稳下盘后,同样伸出左手,探向前方空间,跟颜渊先前的动作如出一辙。 颜渊的太一生水,是他亲手教的,他自然深谙此中玄机。随着左手探出,一道清纯明净的气流从他掌心间涌出,急遽笼罩这片空间。 倏忽之间,只见所有水珠原形毕露,遭受他的真力逼迫,全都凝滞在半空中,一滴不漏。这一幕,宛如时空静止一般,玄妙至极。 他以同样的手法,还施彼身,控制住这强大一击。 颜渊不慌不忙,淡漠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师,跟我比内力,你还差得远呢!” 说罢,他再次挥手,施展八境高深修为,催动前方水滴强行前进,试图正面击溃长春真人的阻挡。不愧是八境大宗师,随着他的内力轰出,那些悬浮的水滴果然开始前进,侵入到阻挡的气流内部。 长春真人不肯放弃,紧咬牙关,用双掌苦苦支撑着。纵使如此,他也只能减缓水滴渗透的速度,再无法完全禁锢。更令人惊骇的是,竟连他自己都被颜渊的内力推着,往后步步倒退,没法站定身形。 颜渊看在眼里,笑意愈浓,“老师,你以为这就是差距吗?瞪大眼睛看好了!” 他猛然跺脚,神念暴动,湮没全场。下一刻,两人博弈的那道水幕中间,忽然有道水滴向前刺出,速度极快,俨然无视了长春真人的力阻,自由地弹射向他的面门。 这正是太一生水。 当年长春真人把它传授给颜渊,没想到,今日颜渊反用此招来杀老师。 太一生水,生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道家真水,因此,以长春真人的道行,没法像对付普通水滴一样,将它彻底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脱颖而出,朝自己飞来。 颜渊控制着这滴真水,嘴角微扬,勾勒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什么叫作茧自缚?老师,我刚才警告过你,可惜你人老昏聩,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了!” 真水穿过虚空,转眼间便来到长春真人面前。 千钧一发间,长春真人忽然也笑了起来,“什么叫自作聪明?颜渊,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何敢把如此神通传给你?” 他遽然抬手,只见一道白光激射而出,迎面飞向太一真水。 那是一枝圣洁的莲花,虽然已被折下许久,长途带到此地,不知为何,它仍然怒放花蕾,有淡淡灵气从中透出,并且带有一股极美妙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便是属于他的那株气运莲。 既然颜渊是从他这一脉气运上开枝散叶的弟子,理应由他来降服。 气运莲的速度更快,还没等颜渊反应过来,它已触碰到那滴真水。晶莹水珠沾落在白洁花瓣上,微微摇晃片刻,便被花瓣当成养分吸收进去,吸收不见。 真水被收回了! 颜渊感知到真水的消失,神情大变,紧接着,他猜测出真相,脸色霎时苍白。 他踉跄后退数步,身躯突然一僵,吐出大口鲜血。 他目光颤抖着,眼里充满震惊和绝望,怒吼道:“原来你一直都在算计我!” 猫教老虎,尚且懂得留一手爬树功夫,长春真人明知颜渊吃里扒外,野心勃勃,又怎会不懂得提防,防备他反咬一口,欺师灭祖? 他敢把太一生水如此强大的道法传出去,不是因为他很欣赏颜渊,更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太一生水里还有最后一道法门,能将颜渊毕生修炼的成果收走。 所以,他从不害怕跟颜渊反目。 “孽障,我刚才也警告过你,覆水难收,你现在才明白,已经迟了!” 第497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六)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自从得到太一生水后,颜渊便毅然放弃本命修行,心无旁骛地改炼这门道家绝学。 若是普通功法,能在战斗时凝结成水珠,射出一滴后,还有十滴,百滴,千滴……只要武修的真力未枯竭,便可以做到无穷无尽。也正因如此,每滴水珠都稀松平常,做不到独一无二,那些功法才变得烂大街,入不了顶尖之流。 太一生水,追求精一。一人只生一滴水,要用一生精力去供养。 就像蚌养珍珠一样,武修倾尽无数心血,才能将极细微的真水养大,渐渐凝聚出强悍威力。一旦真水被毁,此人数十年的修行便前功尽弃。 覆水难收,长春真人的出手,摧毁了颜渊半生的修行成果,可以说是非常残忍的打击。今日过后,失去最强倚仗的颜渊,即使境界不受损害,战斗力也会暴跌,一下子沦为最弱的大宗师。 颜渊悲痛欲绝,嘴角血迹不断下渗着,愤怒地咆哮道:“贼老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总是戏弄我,让我遇见这些阴险狡诈的老东西!” 半生心血成泡影,这如何不令他愤恨。 他先是拜董仲舒为师,初露锋芒时,一日之内连破三境,便遭到董仲舒的忌惮。其后,他无意中察觉,天人感应炉是董仲舒的本命,对所有儒修皆有致命压制,吓得他不敢再修炼,秘密堕回三境,成为誓不过三的异类。 其实,董仲舒何尝不是老狐狸,天人炉的手法跟长春真人相似,也是用来牵制住门下弟子,防止有人跳出他的控制,跟他反目成仇。 只不过,颜渊跟董仲舒朝夕相处,幸运地看破了这个秘密,躲过一劫。 他拜长春真人为师,以为碰见改弦易辙的大机缘,又哪能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长春真人的手段更狠绝,竟然还藏着收回真水的手段,一藏就是二十年,从来未使用过。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避免被算计的厄运。 听到他不甘的怒吼,长春真人训斥道:“颜渊,并非贫道阴险歹毒,而是你咎由自取。刚才贫道好言相劝,数次劝你离开此地,你却执迷不悟,岂能怪罪到别人头上!” 自作孽,不可活,如果颜渊识趣离开,便不会生出此时这一劫。 颜渊面容阴冷可怖,死死盯着长春真人,咬牙切齿地道:“丘处机,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在我面前说教!你得意的太早了,我就算没有太一真水,也还是八境大宗师!” 他紧攥拳头,迈步向前,浑身杀气冲天。 “哪怕是赤手空拳,我照样能杀死你,用你的性命来偿还!” 他说得不错,境界之间的鸿沟是真切存在的,这点毋庸置疑,不会因为一滴真水的消亡而改变。长春真人只是剥夺了他的最强神通,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优势,无法威胁到众人。 痛失真水,彻底激起他的杀心。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杀死长春真人和小不起。 长春真人站在原地,没有退缩,眉头深皱起来。早在动手之前,他就提前想到,一旦剥夺真水,他跟颜渊将结下深仇大恨,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更加深重。 他抬起左手,一边示意众道士结阵,一边沉声说道:“颜渊,我还是那句话,覆水难收,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接下来你失去的,就不止是一滴水,而是一条命了!” “是么?” 颜渊眼眸通红,这位素来儒雅随和的大先生,生平首次如此暴怒。毕竟,他人生中第一次被人算计,就是被人剥夺走赖以生存的神通。 “死到临头,你还在装腔作势,妄图把我吓走。太一生水是你教的,你可以夺走它,除此之外,咱们别无交集,你还有什么本事,能威胁到我这大宗师?” 说着,他步步逼近,提起紧攥的拳头。 八境修为全部运起,只见儒家的浩然真气澎湃而出,汇聚在拳芒之上,精纯而刚硬,散发出异常强大的气息。毫无疑问,这奋力一拳轰出,只要击中目标,就算准八境的长春真人,也没法承受下来。 但是,长春真人泰然而立,神情坚定果决,仍旧没有要躲的意思。 “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你死不悔改,贫道就只能成全你了!” 他心里清楚,接下来的这次交锋,将直接决定全真道未来的存亡,绝不容有失。为了博取一线胜机,他不仅要全力以赴,更要以命相搏。 只要能让全真道振兴,重现曾经的辉煌,他就算是赴死,也能含笑瞑目了。 他伸出左手,抓向身侧的空间,在真力拉扯下,空间顿时扭曲变形,出现一道很古怪的漩涡,里面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事物。 颜渊见状,不由一怔,警惕地盯着漩涡,耐心看了半天,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等到后续更多的变数。 真的只是一道空间漩涡。 颜渊见久久没有动静,终于放下心来,攥拳逼近长春真人,冷笑道:“你摆出这副寒酸架势,是想把我吸进漩涡,还是想把我吓走?” 长春真人岿然不动,认真地道:“只要你敢近前,它就能把你吸进去。” 颜渊不为所动,走到漩涡前方,然而,漩涡并未像长春真人说的那样,散发出丝毫带有威胁性的气息。看情形,他果然是在故弄玄虚。 颜渊眉尖一挑,额头的青筋随之游动,表情格外狰狞。 “你是在找死!” 他猛然踏步,那只拳头轰砸向长春真人,真力破空,冲击出一道剧烈的气浪。 长春真人不躲不避,竟然挺起胸膛,选择正面承受这一拳! 轰!拳力如潮水,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瞬间砸在胸膛上,使其深深凹陷。强横的真元继续灌输进去,以这拳坑为中心,迅速长春真人全身扩散。 随着咔咔清脆声响传出,他体内无数骨骼断裂。 他脸色雪白,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后退一步,嘴角流出的鲜血如注,看起来非常凄惨。 剧痛袭身,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盯着面前的颜渊,眼神疯狂。 他在心底默念一句,“师弟,全靠你了!” …… …… 天坛某处僻静墙角,有一座废弃的假山,平常毫不显眼。 此时,这座假山已被人移开,在地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走近前便会惊讶地发现,洞里竟然铺着一条石阶,通进幽深可怖的地底。 从这条石阶往下走,用不到半个时辰,坐落着一座寒潭。 奇妙的是,寒潭明明藏在地底,不见天日,潭水却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泽,静谧波动着,很是好看。 少有人知晓,这就是儒家的天字脉泉。 天坛历来是帝王们祭天的专用场所,祈求上天保佑国运昌隆,天字脉泉藏在此处地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数月前,南晋强者奇袭时,董仲舒陷入苦战,就曾动用过此泉的灵气。(第263章) 此时,进入脉泉的通道被打开,显然已经有人进去。 一名黑衣老者立在寒潭旁,正用双掌抓向脉泉上方,维系着一柄凝成许久的真气巨剑,迟迟没有发作。 正是凤首李云龙。 他遵照师兄长春真人的吩咐,在地底潜伏了半个时辰,这柄巨剑便凝结了半个时辰。由于无法确定合适的刺杀时机,他只能一直蓄势待发,不敢懈怠大意。 他体力消耗严重,只能苦苦支撑着,额头上满是汗水。 作为全真道的顶梁柱,他和师兄都修炼过《参同契》,达到明两知窍的层次。只要师兄心意一动,向他传递配合求援的信号,他就能根据定位感应,迅速将这柄巨剑刺杀出去,穿梭空间,赶到师兄身旁。 在邙山伏击战中,任真就曾运用此法,万里借剑,重伤无心。 他躲在这里,就是在等待师兄的信号,两人联手出击。 就在快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在心底感应到师兄的求救,顿时打了个激灵,精神大振。 李云龙一跺脚,疾速将这柄巨剑投掷出去,嘴里骂道:“他娘的,磨叽大半天,总算轮到老子开炮了!” 第498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李云龙终于开炮了。 那柄巨剑刚激射出去,前方剑锋便刺出一道空间漩涡,没入其中,紧接着,整个剑身都湮没在漩涡里。 天字脉泉藏在天坛地底,本就跟长春真人的距离很近,再加上李云龙蓄势已久,一蹴而就,穿梭空间不需耗费多少功夫。 几乎同时,天坛广场上,巨剑从长春真人身侧的漩涡里刺出,凛冽剑气绽放,呼啸着杀向近在前方的颜渊。 颜渊刚侧首,便看见锋锐剑芒凭空刺来,咄咄逼人,心脏不由剧烈抽搐,涌起致命的危机感。他着实没料到,一直没有动静的漩涡,并非要把他吸噬进去,而是藏着恐怖一剑。 不仅如此,他能深切感知到,凝成巨剑的真元浓郁到极致,被人强行压缩在一起,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能。即使是八境大宗师,都没法在短时间内,刺出如此强横的一剑。 换言之,即使颜渊是大宗师,也难以在仓促瞬间,正面接下这一剑。 直至此时,他终于醒悟,长春真人为何放弃闪避,昂首挺胸受他一拳。可惜,覆水难收,他明白得太迟了。 没等他撤步后退,长春真人咬紧牙关,一把扣住砸在胸膛里的拳头,死死攥着,不给颜渊挣脱的机会。 为了创造出这必杀一击,他事先经过缜密的计算,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事实上,南晋强者还没降临时,他和李凤首就已来到长安,跟小不起等人汇合。他让小不起栖身在天坛内,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此处离脉泉最近,能缩短飞剑的时间,达到突袭的效果。 而李凤首潜入脉泉,一刻都没敢耽误,疯狂地凝聚着脉泉灵力,不惜耗费心血,只为压缩出最强一剑。 他深知,自己的修为未入八境,本身不足以威胁到大宗师。然而,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可以最大限度地采撷外界真元,把它们全都压缩在一起,弥补自身功力的劣势。 勤能补拙,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执著的杀念。 两位老江湖联手,今日不惜豁出性命,就是为了让南北两朝都看到,这就是全真道东山再起的信念。 他们虽非风云大宗师,却激流勇进,从未言弃。就算是跟八境为敌,又有何惧! 而现在,他们的谋划成功了。 颜渊拼命挣扎着,宛如惊弓之鸟,试图摆脱长春真人的纠缠。然而,留给他的间隙太短暂,一切挣扎都于事无补。 从飞剑凭空出现,到刺向颜渊,说起来漫长,其实也只在呼吸之间。 颜渊来不及阻挡,确切地说,太一真水被夺走后,他黔驴技穷,面对突如其来的袭杀,他已经慌了。 他的惊呼声尚未喊出来,锋锐剑芒就已刺进腹部,杀伐气息如潮水倾泻,灌输到他体内的同时,掀起一阵狂烈气浪,将其掀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远处。 被剑气破体,他的腹部殷红一片,鲜血如注喷出。 这是近乎致命的一击,若非李凤首境界更低,飞剑破空有所损耗,他现在已经死了。 眼见一击得手,长春真人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他正面承受颜渊的暴怒一拳,全身骨骼筋脉尽断,明显已无力回天,只剩一口气撑着。 他脸色蜡黄,目光开始涣散,但仍在盯着远方倒地的颜渊。 大敌未死,危机未除,他怎么肯撒手人寰。 颜渊仰面朝天,挣扎片刻,终于爬起来,浑身在颤抖。 他抬起头,跟长春真人对视着,惨白面容异常狰狞可怖,“我知道……你已经不行了,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挡我!” 话刚说完,他心血激荡,引起剧烈地咳嗽,又吐出大口鲜血。 诚然,长春真人这是搏命一击,拼死缠住颜渊,才拼出一次重创对方的机会,断然无法故技重施。但问题在于,颜渊还能不能撑住? 长春真人的听力已经模糊,甚至没听清这句话,见颜渊晃悠悠站起身,便拼尽全力,厉声喝道:“出阵!” 后方众道士闻言,眼噙着热泪,遵照掌道真人的命令,布成全真道的北斗七星阵,杀向颜渊。 气势大振,杀气腾腾。 颜渊肝胆俱裂,再不敢强撑威风,捂着流血的腹部,仓皇窜上虚空,逃命而去。 好像一条狗。 众道士顾不上去追,都静静围在长春真人身旁,跪地稽首,恭送老掌教最后一程。 一名年长者贴身过去,潸然问道:“师尊,您还有何心愿交代?” 长春真人那声暴喝,已花光最后的力气,此时面容枯槁,神采尽失。 他嘴唇翕动着,闭上了眼睛。 “愿全真重兴。” …… …… 人的信念,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只要对困难无所畏惧,敢于去面对和挑战,全力以赴,那么,最终能否成功,都已了无遗憾,结果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在波澜壮阔的时代浪潮里,真正的风流人物,天之骄子,或许只有那么一两个。对于茫茫众生而言,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在辉煌闪耀的巅峰舞台之下,他们只是看客,抑或陪衬。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人们望洋兴叹、驻足停止奔跑的借口。 因为从理论上说,每个人最辉煌的时刻,都可能出现在生命尽头。 就像长春真人,就像李凤首,他们并非呼风唤雨的大宗师,并非万众瞩目的焦点,在这场气势恢宏的时代对决中,他们注定不会成为主角,赢得所有人的艳羡和景仰。 然而,他们有他们的坚守。因为他们知道,修途漫漫,唯有执念,才是生命永恒的菩提。 谁说人们奔跑一生,只是为了追求别人眼中的成功呢? 所以他们没有退缩,明知面对难以战胜的大人物,仍然骄傲地挺起胸膛。既然无法在高潮中落幕,那就让落幕成就高潮。 帮助他们获胜的,不是运气,而是信念。 这一战,不算浩荡,却值得歌颂。 …… …… 寒潭旁。 李凤首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 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敬重的师兄以死捍道,已溘然逝去。 他静躺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盘膝坐起,从袖里取出一枝尖嫩荷角,轻轻抛进乳白色的潭水里。 一代江湖老去,便应有一代新人涌出,全真道的香火,需要有人去传承。 李凤首擦拭额头的汗水,凝望着那枝待放的花苞,喃喃自语道:“任真,任天真,既然是天字辈,就留在这天坛里吧……” 第499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自从玄悲小和尚现身后,对曹春风说话的语气始终有恃无恐,听起来似乎以前经常暴打曹春风。 对于此中实情,大宗师们不得而知,一开始还以为小和尚在吹嘘。 然而,当他成功支开云胤,跟曹春风单打独斗后,众人才大开眼界,原来他没有吹牛,这番打斗场景……真的是全方位碾压曹春风。 曹春风的厉害毋庸置疑,光是妖异多变的瞬移身法,神出鬼没,就足以令对手破绽百出,防不胜防。更可怕的是,他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衣衫里藏着各种毒蛊,能杀人于无形。 要论阴毒,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可惜,他的阴毒手段在玄悲面前,并没有什么卵用,只有被吊打的份儿。 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当曹春风变幻身形,攻击玄悲身体的各处要害时,玄悲不躲不闪,只是维持着金刚不坏躯,任由曹春风的铁钩不停划刺,甚至划出了炽烈火星,都没能损伤他分毫。 私下交手数次,曹春风对这种情形早就有数,明知无济于事,又不得不卖力尝试。眼见速度优势被压制,他又放出各种毒蛊,有形的无形的、突发的潜伏的,试图咬伤玄悲。 然而,不愧是先天金刚躯,玄悲的身躯俨然变成一尊黄金佛像,刚硬而真实,皮肤似铜墙铁壁,毫无破绽可钻。甭管那些蛊虫有多刁钻多剧毒,碰上佛家的至强防御,都无功而返。 连毒蛊也无法奏效,曹春风便束手无策。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当他碰上玄悲小和尚,这些道理便一目了然。 可见,他以前常被小和尚欺负,这事是真的。 但今日非同以往,玄悲没心情再打闹嬉戏,他清楚,近有云胤虎视眈眈,远有陈玄霸随时返回,形势很不乐观,他必须速战速决。 曹春风才照例尝试出手几次,他便抡起小拳头,一口气轰出数十拳,疯狂砸在曹春风身上,每一拳轰出,精纯佛力激荡,仿佛和尚撞钟一般,都令空间随之一颤,足见力道之盛。 数月前,南晋强者奇袭长安时,玄悲一拳将董仲舒的法宝戒尺砸断,一战成名。他两世为人,前世便佛法精深,今生晋入第八境后,法力更胜当年,堪称世间妖孽。 拳怕少壮,他不管什么章法,摆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攻势,曹春风如何招架得住,才片刻功夫,便遍体鳞伤,狂吐鲜血不止。 以曹春风的速度,按理说就算躲避不及,也不至于被当成靶子,至少能再拖延一段时间。然而,今天他不能躲,因为玄悲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倒地的长生真人。 他要是躲到一边,让长生真人被擒走,就等于违抗武帝旨意。武帝回来后,雷霆大怒,必然会严惩于他,后果同样严重。因此,他只能站在这里,替长生真人扛住这一劫。 另一边,云胤出手,再次打伤阻拦的北唐众人,顺利将任真擒走。 他跳出圈子后,眼见曹春风被暴打,正惊疑不定,犹豫是否上前援助,小和尚已有察觉,冷冷地道:“要想插手,也得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真敢送死的话,老夫就成全你!” 他确实是在吓唬云胤,但也做好了以一敌二的准备。 云胤闻言,脸色难堪,心里愈发挣扎。 这小和尚是个妖孽,他情知凭自己的道法,恐怕无法破开金刚不坏,再迎难而上的话,不仅自取其辱,还主动给白云城树敌。 况且,他应邀前来,是为擒拿任天行父子。而玄悲口口声声说,不敢背叛武帝,不想干预决战,既然没把话说死,难保武帝不会宽宥玄悲。他作为外人,就更不该涉身其中。 曹春风势颓,事已至此,明哲保身才是上策,他只能继续观望下去,争取等到武帝返回。 才过片刻功夫,小和尚一顿拳打脚踢,将曹春风给揍趴下。曹春风遍体鳞伤,遇到克星只有倒霉的份儿,全身骨架都快被打散,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样的局面,不知武帝是否已预料到。 小和尚打完收工,走到昏迷的长生真人身边,揪着衣领,将其拽起来,然后拖回北唐阵营,交给海棠等人。 云胤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不由倒退数步。虽然早知玄悲居心叵测,他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希望能避免这场正面冲突。 毕竟,他不是南晋人,肯来趟这浑水,完全是出于利益驱动,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小和尚转过身,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走向云胤。 “云城主,其实我很清楚你的心思。你愿意帮南晋,是因为你觉得,只要陈玄霸亲临,南晋稳操胜券,你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对吧?” 他指望能说服云胤,让此人抽身退出。 云胤闻言,表情变幻不定,沉默一会儿后,答道:“你应该也清楚,任天行才破境不久,又身受重伤,绝非武帝的对手。即便我不拦你,武帝回来后,你认为,你能打赢他吗?” 他说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谁能打赢陈玄霸? 如果连任天行都输了,以玄悲目前的修为,自然也不是武帝的对手。就算擒走长生真人,武帝照样能夺回来,并没有多大意义。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只要打不赢武帝,无论双方如何博弈,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 玄悲清楚,云胤说的是实情,凛然道:“尽人事,听天命,老夫不在乎那么多。要是畏首畏尾,北唐这群人干脆自杀算了,还活着干嘛?再说,那瞎子未必会输,别把陈玄霸想得无敌,他也有软肋!” “软肋?”云胤嘲弄一笑,看向身后昏迷的任真,“我虽不知道,烟雨剑藏究竟是什么,不过,随着任天行现形,这对父子落网,恐怕武帝再无软肋了。” 玄悲皱眉不语,攥拳向前逼近。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云胤见状,立即抓起任真,挡在自己身前,厉声说道:“你再敢近前一步,我就斩断他的胳膊!” 他相信武帝的实力,所以决定继续等下去。即使是任天行获胜,反正他已得罪北唐,凭借手中的人质任真,照样能全身而退。 玄悲步伐骤滞。 他投鼠忌器,当然想拿长生真人换回任真,问题在于,云胤可不管什么长生真人,肯定不会擅做主张,而是等武帝回来定夺。 局势陷入僵持,双方都只能等了。 等那场大战分出胜负。 他皱着眉头,准备继续劝说云胤,这时,西方天际飞出一道黑影,疾速朝这边闪烁。 轰! 那道身影坠落,重重摔回广场间,掀起滚滚烟尘。 第500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根据两人先前的说法,双方都只有一个时辰。从他们离开到现在,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场最巅峰的九境对决,已经分出胜负了。 众人的心都紧悬到嗓子眼上,凝眸望去,只见烟尘深处,那道人影颤巍巍爬起,浑身是血,显现在众人面前。 任天行拄着地戮剑,昂首“看”着虚空,苍白的面容上浮出强烈的不甘意味,并没有因为跌落尘埃而颓丧,仍有一股冲上云霄再战的斗志。 可惜,他腹部伤势加剧,鲜血将衣衫浸透,无法再持续最高级别的决斗。 最终是他败了。 虚空中,武帝随后而至,飘落在任天行前方,衣衫装束不整,看起来有些狼狈。面对宿敌的搏命厮杀,即便他全力以赴,还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不像任天行那样凄惨。 他看着任天行,表情肃穆,并没有因为获胜而骄傲得意。 “如果你先前没受伤,或者说,我从一开始就出手,这场对决的结果,将无法预料,肯定还得再打半个时辰。” 他语气平静,坦然承认自己占了任天行受伤的便宜。他对任天行素来敬重有加,以他的沉稳心性,也不屑于耀武扬威,粉饰自己的强大。 听到这句话,李慕白等人都面色悲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但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盘棋,我下了十六年,就是为了今天,绝不容忍自己失败。现在胜负已分,你该兑现刚才战前的承诺了。” 他注视着任天行,态度温和诚恳,看不出半分傲意。 众人则是一怔,承诺? 难怪刚才交战前,任天行要求易地而战,原来他想跟武帝单独交谈。他究竟私下承诺过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任天行身上。 任天行不停咳嗽,喘息片刻后,才转身扫视场间,皱眉说道:“承诺的事,先放在一边,立即把我儿子还回来。” 他已经察觉到,任真被云胤擒走,长生真人被玄悲擒走,这是个一换一的局面。 武帝毫不犹豫,朝云胤说道:“有劳城主了,换人吧!” 于是,任真被顺利送回海棠身边。 大家都盯着任天行,等待他接下来的决定。 九境对决,武帝笑到最后,作为毋庸置疑的世间最强者,再无人能与之交锋。反观北唐,巅峰强者们都受重伤,丧失拼战之力,此时面对武帝的威胁,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这是最严峻的危机。 事已至此,北唐山穷水尽,无法收拾残局,只能倚仗任天行来周旋。 任天行深吸一口气,忽然席地坐下,冷冷地道:“你苦心孤诣,布下今日这场猎杀,无非是为了得到烟雨剑藏。事到如今,我别无他法,也只能兑现先前的承诺,把剑藏交给你。” 听他的话意,那份承诺应该是,只要他战败,就交出烟雨剑藏,换取众人的安全。 武帝眼眸骤亮,脸上浮出喜悦的神采,有些急不可耐,催促道:“快说,烟雨剑藏在哪里!” 为了这一天,他枯等许多年,今日终于要达成心愿了。 这时候,玄悲猛然一跺脚,厉声喝道:“瞎子!你别犯傻,要是让陈玄霸得到宝贝,他肯定会当场反悔,照样把咱们都杀了,你千万别上当啊!” 其他几位也急忙附和,担心任天行中计。 任天行叹息一声,方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若是有回旋的余地,他又岂肯妥协谈判。 他转头朝向武帝,沉声说道:“谣言所传没错,烟雨剑藏确实就在金陵,而非被我带在身边。我可以告诉你开启它的办法,不过,你得先让其他人离开,以免消息泄露出去。” 言外之意,他愿意留下,换取其他人安全撤离。 武帝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好,你们都走吧!云城主,你保护好真人和曹春风,以最快速度南下,不用管朕。” 这盘棋的关键,始终都是任天行父子,而非全歼北唐群雄。只要擒住他,武帝的谋划就可以大功告成,而眼前,长生真人和曹春风也已重伤,武帝如此安排,不必同归于尽,算是皆大欢喜。 至于武帝本人,挟九境之威,又有任天行作人质,自然能全身而退。 云胤欣然点头,本就生出退意,此时迅速提起两人,激射向虚空。 鉴于皇宫的局势,长安城里无人敢阻拦。 海棠等人却没立即动身,都望着任天行,焦急地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他肯定不会饶过你!” 任天行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黯然说道:“这场恩怨,本就是因我而起,结果任真把你们卷了进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让我来做个了断吧……” 海棠眼神悲痛,岂肯抛下将军不管,正欲继续劝说,这时,任天行暴喝道:“把任真留下,其他人都给我滚!” 海棠顿时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下连武帝都感到费解,自己既然愿意放任真离开,为何任天行还要主动把儿子留下?他难道不在意任真的安危,非要拉上任真一起送死? 他到底要干什么? 海棠缓过神后,拒绝任天行的要求,“不行,我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她虽然最崇拜任天行,但到了这时候,她保持着理智和清醒,绝不会轻信别人,亲手把任真送进虎口,这跟谋害任真无异。 任天行闻言,心里有苦衷,又不能当着武帝的面明说,怒气上涌,险些就要吐血。 见海棠执拗不肯,他只好转身,对武帝胡扯道:“要想开启烟雨剑藏,必须依靠我教过你的英文,还有一些异界的学识,只有我父子二人能做到。我把秘诀告诉他,让他拿着剑藏换回我,如何?” 武帝目光微僵,表情变幻不定。 他一心垂涎烟雨剑藏,却没料到,任天行会忽然抛出这样一番说辞。敢情开启剑藏的步骤很繁琐,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到。 他早就知道,任天行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意识到任真拥有同样的秘密。毕竟,任真以前经常出言怪异,又给绣衣坊设置那么一串古怪暗号,武帝常年暗中监视任真的生活,能猜到这点,并不奇怪。 不过,他并不知晓何为穿越,只是把任真的表现归结为血脉传承。在他想来,父亲掌握奇异语言,想法奇特,儿子理应继承异界血统,拥有同样的语言和思维。 嗯,任真果然是亲生的。 他皱眉说道:“如果任真知晓地址后,捷足先登,提前把剑藏取走,我岂非扑了个空?反正剑藏是你亲手设的,我带你前去,让你自己解开,岂非更容易?” 他心思缜密,瞬间想通一些细节,并不容易被忽悠。他很担心,任天行是在玩什么花样,通过任真来算计他。 然而,任天行淡淡一笑,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 “如果我没猜错,丹青绝吴道梓归降南晋后,应该会主动向你献媚,告诉你开启剑藏的钥匙之一,是凑齐七节断剑,对吧?” 武帝沉默不言,显然知晓此事。 “你既然知情,那就该更清楚,我把断剑分别送给七位故友,让他们妥善保管。除了我和任真,没人能从他们手上全部要到,而我束手被擒,你不让任真去凑齐断剑,还指望能得到剑藏?” 第501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听到这话,武帝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任天行没有闲着,也有自己的算盘和布置。 即使他武力再强,能擒走任天行父子,照样没法得到烟雨剑藏,因为开启它的钥匙散落在七个人手里。若想凑齐所有断剑,只能由这对父子去索要,毕竟,除了任天行,没人知道具体是哪几位故友,他们也不会轻易交出来。 所以说,他不得不放走一人,去集齐断剑开启剑藏,他再用另一人换回剑藏。 这就是任天行保全自己和任真的手段。 另一侧,海棠也听明白了,任真不会被武帝抓走,便试探道:“前辈,你把他留下来,是想传给他开启剑藏的方法?” 任天行不置可否,“虎毒不食子,我还没狠毒到害任真的份上。” 说罢,他侧首朝向武帝,冷笑道:“你自诩算无遗策,难得亲自出山,临行前,肯定随身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犬子还在昏迷中,就劳烦你赏赐几粒,先把他救醒,如何?” 他了解武帝这个人,说好听了是谨小慎微,其实就是贪生怕死。好不容易才到九境,得到五百年长寿,这次他肯亲自动武,带些疗伤妙药是情理之中的事。 武帝皱眉沉吟良久,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接受任天行的提议,便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瓶,隔空抛给任天行。 任天行打开瓶口,仔细品嗅一会儿,确认无毒后,才转交给海棠。海棠将小瓶里的药粉倒出,喂给任真服下。 约莫半盏茶功夫,任真果然悠悠苏醒过来。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两个时辰里,长安城里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还不知道,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原来一直都潜伏在身边,没离开过。 “萧铁伞死了没……” 他上次清醒时,萧铁伞还在操控朱雀阵,南晋强者们还没现身。 海棠喜极而泣,抱着怀里的他,激动地道:“别管他,你知道么,你父亲根本没死,他就是玄机先生!” “你在说什么?”任真先是一怔,旋即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杨玄机是我父亲?!” 海棠用力点头,搀扶着他坐起来,面向任天行和武帝。 任真头脑仍在胀痛,由于过度震惊,没有表现出惊喜之情,而是充满困惑,“你怎么会……” 话没说完,他视线扫向一侧时,瞥见武帝陈玄霸,脸色霎时惨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如坠深渊,心情陡然跌入谷底,意识到巨大危机的存在。 见武帝亲临,又见任天行浑身是血,他迅速猜出刚才发生的情形。看来,在南北两朝的对决中,自己这方最终输了。 任天行扭过头,并没有看他,而是对海棠说道:“小姑娘,放心离开吧。我的儿子,我自己会照顾。” 海棠看到这一幕,恍如隔世,神情恍惚。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时,任天行从乱军中救下她,临走前扭头说了一句,“小姑娘修什么剑法”,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姑娘,始终未曾忘恩,如今已威名赫赫,陪伴在任天行儿子身边。两人再次相逢时,竟是如此境地。 这一眼,或许是生死诀别。 她跪倒叩首,热泪横流,喊道:“拜谢将军大恩!” 任天行感到茫然,任真的表情则极度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她爬起来,没有回首再看,决然冲出了广场。隋东山等人随之离开。 这时候,场间只剩最后三人,来了断这场跨越十六年的恩怨。 任真不顾重伤,试图挣扎着站起来,跟任天行联手迎战,却被父亲呵斥一句,“乖乖坐好!接下来听到的所有话,你都要牢记在心!” 任天行的伤势也很重,索性也盘膝坐下来,对武帝说道:“咱们三个人,终于聚到一起了。当年的很多真相,犬子还不知道,既然要让他去开启剑藏,那就没必要再瞒着了,你来详细说说吧!” 武帝沉默一会儿,竟然也跟着坐下。这副画面有些和谐,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见,还以为是好友在交心畅谈。 任真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一系列谜团要彻底解开了。 “一切恩怨的起源,实际追溯起来,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不过,咱们只是让任真去取剑藏,至于里面那东西的意义,他没必要知道,所以这段就跳过去。只需清楚一点,我必须得到它,谁敢阻挠,谁就死无全尸!” 说这话时,武帝攥拳看向任真,眼里杀意澎湃。他要让任真意识到,为了那个神秘事物,他可以不顾一切,任真最好别挑战他的决心。 任天行冷哼一声,哂笑道:“你是怕他把秘密泄露出去吧?不想讲就跳过,何必这么虚张声势。” 武帝收敛杀意,继续讲道:“我知道,当年你告诉我,把那东西藏了起来,是想打消我对你的杀意。为了得到它,我原本确实没想杀你,打算慢慢逼你就范,可惜,北唐在和谈条款里明确提出,要你的项上人头。 我以大局为重,不得不聚集群雄,在金陵围剿你,把你打进天牢。有一点你可能不清楚,其实就在你逃走的当晚,我去天牢探视,就发现牢里那个是假的。但我没有拆穿,因为我不仅得把北唐糊弄过去,更不想让你察觉,我已看出真相。 我很庆幸你逃走了,如此一来,有那场大战为证,我能给北唐一个交代,又不至于让那东西的线索断绝。和谈还没结束,我就开始思考,该如何引诱你现身,注意力很快就落在你儿子身上。” 任真听懂了,原来武帝抚养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想利用他祸乱北唐,实际是拿他当诱饵,引诱藏匿的父亲上钩,最终目标则是烟雨剑藏里的某物。 听到这里,任天行有些不屑,“你可真是谨小慎微,只敢透露这么多。算了,别浪费时间了,还是让我告诉他开启剑藏的方法吧。” 武帝忽然闭眼,绽放九境内力,凝成一道巨大的真气罩,将三人包围在内。强大内力笼罩,不仅跟外界隔绝开来,以防被别人偷听到,更能阻止任天行耍花招。 “在我的屏蔽下,你无法用神念传音,只能口头传述。我提醒你,只能说开启方法,不要说别的事情,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儿子吃点苦头!” 他害怕任天行说出核心秘密,威胁到他的性命。 任天行置若罔闻,转身看着任真,沉默一会儿,若有所思。 “ you speak english ?” (译:你会说英文吗?) 任真一怔,脱口而出,“Yes,of course.” (译:嗯,没问题。) 第502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十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鉴于本作者的英文水平辣眼睛,也不想一段英文一段翻译,让大家觉得我是在水字数,所以本章里,任天行和任真的核心对话都默认为英文,希望诸位体谅。) 在这座大陆上,这对穿越者父子首次实现英文对话,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武帝出手屏蔽神念波动,就是想逼任天行用嘴说出来,一方面,这样能监视任天行别泄露秘密,另一方面,他也能听到开启剑藏的方法,过后派人去尝试破解。 然而,任天行的思维太敏捷,转瞬间想出这个办法。不过,也幸亏任真前世念过大学,考过英语四六级,否则的话,任天行就成对牛说英文了。 听到这一问一答,武帝顿时生出很不妙的预感,厉声道:“不准用你们的语言!” 他听得懂才怪。 任天行冷笑一声,表情讽刺,“你到底想不想要剑藏?实话告诉你,就算能凑齐七节断剑,还得从一块石碑中挑出所有正确的词语,也就是我们说的这种方言,才能解开剑藏,若有一处差错,剑藏就会自动销毁!” 武帝脸色剧变,没敢再说话。 剑藏里的东西,是他的命根子,他最害怕的就是它被销毁。明知任天行肯定会说别的内容,他别无选择,为了传递破解内容,也只能任由对方继续飚英文。 任天行转过身,认真问道:“Where are you from ?” 任真答道:“Shandong Provina.” 任天行松了口气,“我刚才还担心,如果你真的是外国人,咱们可能会有文化差异,不太好交流。这样最好不过,搞了半天,原来是山东老乡儿啊!” “额……” 任真挠了挠头,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喊他爸爸,还是称呼为大兄弟。同为穿越者,这个辈份真混乱。 任天行干咳一声,说道:“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为今之计,我只能利用这个办法,骗他放你走。你躲得远远的,最好藏进荒川深处,别再回到中原了,否则,他肯定能抓到你!” 他一上来说的,竟然不是让任真取剑藏,而是劝他远离是非,隐遁江湖。 难怪他化身杨玄机,数次跟任真见面时,都在劝他放下恩怨,离开是非之地。他一直都清楚,武帝不会饶过自己和孩子。 任真脸色骤僵,坚决地道:“不行!咱们好不容易才相认,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况且以陈玄霸的手段和心性,到时必会在北唐大开杀戒,逼我现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些人帮咱们殊死奋战,我哪能见死不救?” 任天行一脸苦笑,情知任真说的是实情,做人也不能太自私。 “你不知道,烟雨剑藏是他最后的软肋,一旦让他得手,从此再无忌惮,还是会杀死咱们灭口。与其这样,还不如牺牲我一个,我这个瞎子年过半百,没有别的心愿,只求你能帮我在这世上延续香火,此生便不再孤独……” 任真的灵魂虽是穿越者,身体却是任天行的骨肉,两人的血缘关系真实存在。 任天行作为异世流浪者,在这世界上漂泊半生,连创出的一剑绝学都叫孤独,其心境可想而知。今日能见到儿子,见到跟自己一样的山东老乡,他的夙愿已了,只求能把任真送走,就不再孤独。 为了不被武帝看穿,任真强忍着眼泪,说道:“No,you 't ……”【这句我会】 武帝一直在盯着他们,这时候已看出些端倪,厉声催促道:“快点交代!我只给你们半柱香的功夫!” 任天行皱眉说道:“时间有限,就这么决定了。我得告诉你武帝的秘密,这样一来,就算你以后被他抓住,也能要挟他,进一步周旋下去!” 任真默默听着。 “我前世是名医学家,主治心脑血管疾病,是这个领域的泰斗。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我发现这里的人类虽然可以修行,实际上,他们的科技文明太过落后,跟咱们古代的汉朝差不多。尤其是医疗方面,他们连很多小的疾病都缺乏认知。” 任真点头,“没错,不过,俗世皇族和修行门派的情况好很多,毕竟顶尖道法能达到一些用医学无法实现的效果。额……你说这些干什么?” 任天行表情凝重,“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归降南晋后,经常跟陈玄霸一起切磋武艺,无意中发现,他的作息规律很古怪,而且,他每次最多只跟我打斗一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仓促停止。” 任真一怔,联想到什么,“你是说……” “我跟你想得一样,也猜到他患有某种隐疾,不敢长时间运动,但是没法验证,只能藏在心底。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喝酒,相谈极欢,两人都眼花耳热,便即兴挥剑切磋,越战越亢奋,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 听到这里,任真心脏紧悬起来,意识到故事的核心部分来了。 “突然之间,他就倒地晕厥过去,把我吓一大跳,赶紧把他送回皇宫。我是学医的,便趁御医赶到前,偷偷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患有某种罕见的心脏病,而且正是我前世专攻的那种!” 任真闻言,瞳孔骤缩,强行克制住震惊情绪,防止被武帝看破。 “心脏的重要性,我不说,你也很清楚,这是人体最核心的器官,稍有病症,就容易致命。而他得的心脏病,更是最可怕的病症,即使凭借咱们地球的医疗水平,都无法治愈。一旦发病,患者的心脏就会疯狂跳动,越跳越快,随时都有爆裂而亡的可能!” 任真听得心脏狂跳,仿佛也要随之爆裂一般。 “据我研究,导致这种病发作的原因,是病毒藏在房室的某些隐秘部位,试想,以咱们的医疗手段,都解决不了,就算这世界的人修仙,他们还能换个心脏不成?反正我修炼大半辈子,还没发现如此神通。”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如果直接死一次的话,还可以起死回生,或者转世重生。” 任天行讥讽一笑,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了佛门神通?没错,那帮秃驴确实能做到,但是你得问问陈玄霸,他愿不愿意舍弃第九境修为、五百年长寿。” 任真哑然。 只要死去,就算转世或者被救活,先前的境界都荡然无存,只能重新修行。若想重修到七八境,都非常困难,考验武修后来的气运和根基,至于九境,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毕竟,千年以内,九境总共就出现过两人。即使陈玄霸再强大,也没有信心敢确定,自己放弃修为后,能再次回到九境。更何况,一旦跌落尘埃,将会产生无穷变数,可能他还没到九境,他就已经被人杀了。 这里面的风险太大,陈玄霸当然舍不得。 任天行继续说道:“这种病听起来可怕,其实也并非致命。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病发的诱因就是剧烈运动。只要克制住运动时间,处静休养,那么,除了偶尔出现心脏疼痛外,不会直接威胁到性命。” 至此,任真豁然开朗。 难怪武帝这些年深居不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搞了半天,原来,并非他不想大杀四方,而是他饱受顽疾限制,不敢拿生命冒险,才不得不当缩头乌龟,隐忍苟活。 若是海棠等人在场,也就能想到,武帝一直站在城头观望,其实是因为他出手的时间太有限,不敢贸然上前,被知道内情的任天行拖垮,暴病而亡。 任天行所说的“你也只有一个时辰”,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啊,换成任何人,在病情不会直接要命的情况下,都不会毅然舍弃绝世修为、无上权势,去尝试充满变数的从头再来。陈玄霸的心病,在这世间医不了,就只有我这一棵救命稻草。” 第503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十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本章的父子对话仍处于英文模式。) 名望、权势、财富、寿命,武帝陈玄霸拥有人类梦寐以求的一切,可以说是近乎完美。可惜,金无足赤,他唯一缺少的,正是最弥足珍贵的健康。 心脏顽疾就像是不定时的炸弹,只要它一日未被根除,他就会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饱受疼痛折磨,那所谓的五百载长寿,更不知能否顺利实现。 他的救命稻草不存于这个世界,只能是来自异世的医学家任天行。这就是他为何煞费苦心引诱对方上钩的原因,至于神秘的烟雨剑藏,想来应该也跟他的病情有关,才让他梦寐以求。 至此,所有谜团烟消云散。 任真目光闪烁着,问道:“他急于治病,想尽办法逼神医现身,这份心情我能理解。如果当初你肯帮他治好,他会不会饶过咱们,也就没有后来这些腥风血雨?” 他一语中的,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任天行摇头,苦笑道:“麻烦就出自这里,我刚才说过,即使在咱们地球,都无法治疗这种心脏病,更何况,现在还是在一个科技落后的古代社会,又如何能帮他治好?并非我不想帮他,而是做不到啊……” “那他为何苦苦纠缠着你?” “你听我把故事说完。那天夜里,我采取简单的医疗手段,总算帮他压制住心脉狂跳,然而,他却陷入昏迷不醒。医者父母心,我当时没考虑太多,只是想着,国不可无君,为了皇朝稳定,我得想办法把他救醒。” 任真轻叹一声,心底埋怨道,你多管什么闲事啊,当初要是让他死掉,咱们爷俩后来又怎会命途多舛。 “我刚穿越降世时,是出生在荒川深处。那里毒瘴丛生,但险峻之地往往多珍草妙药,于是,我匆匆返回荒族部落,根据前世研究总结的药物成分,再融合这世间的独特药草,紧急炼制出几粒药丸。” “药丸?”任真心思急转,迅速联想到关键,“听你这么说,所谓的烟雨剑藏,大概就是藏着这些药丸了……” 任天行点头,继续说道:“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心知以它们的药力,绝对无法治愈陈玄霸,最多让其苏醒过来。果然,他服下后很快醒来,化险为夷,与之相应地,我的危机也就来了。 他当时异常激动,坚信我是神医,认为我手上握有神药,肯定能根治他的心病,便死死拽着我,追问更多情况。我当时意识到不妙,出于自保,没敢说出实情,只是告诉他,喂他服下的是祖传神药,只有几粒,都被他吃光了。” 如果他坦露实情,跟武帝说,药是自己配的,却无法根治他的心病,只能暂时压制病情,以武帝的多疑心性,一定不会相信,只会把他囚禁起来,用尽各种手段,逼迫他继续研制解药。 因此,任天行是医生这个秘密,始终都在瞒着武帝。直到今天,武帝也只是知道,他手上还有剩余的药丸,被藏了起来,但并不清楚,它们根本不是祖传的,而是他一手炼制。 如果知道这个真相,武帝绝对会欣喜欲狂。 “一开始,他并没产生怀疑,我俩相安无事。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这种病产生的心肌绞痛照常发作,折磨得他苦不堪言,他无计可施,只能从我身上打主意。我当然不会如实招待,他便想强山震虎,陆续对我带来的旧将下手……” 当年任天行叛离北唐时,并非独自一人南下,而是率领忠心追随多年的旧部,不忍心把他们抛在北唐。随着君臣生隙,这些心腹就变成他的软肋,成为武帝威胁攻击的对象。 武帝投鼠忌器,为了能得到解药,不敢贸然对任天行本人动手。于是,他寻找各种借口,徐徐蚕食这支降晋军队,就是想铲除任天行的羽翼,同时警告他,再不妥协服软,惩罚迟早会轮到他头上。 “那些人随我出生入死,可以说是肝胆相照的弟兄,我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因我而死?无奈之下,我只能借助某次酒宴,暗示他还剩余一些解药,被我藏了起来,要想得到它,就别再屠戮我的人。” 再后来的事,刚才武帝已经说出。 任天行正犹豫不决,还没想好,是否率部逃离南晋,就在这节骨眼上,北唐大举进犯,逼迫武帝停战和谈,不得不以大局为重,接受秘密条件,杀死任天行。 至此,任真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心中始终有桩疑惑,仍没有解开。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可以坐下来,跟他开诚布公地和谈。你继续帮他炼药,压制心病发作,他为了治病,必然保你安然无事,双方各取所需,岂非皆大欢喜?” 任天行闻言,哑然一笑,“我给你取名任真,但你不能太天真。只要他抓住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会囚禁我,让我永无天日。你得明白一点,他只能战斗一个时辰,这个秘密足以致命,他害怕我泄露出去!” 武帝能稳坐江山,无人敢生反叛之心,与其为敌,并非因为他深得民心,而是南朝民众都忌惮他的绝世武力,望尘莫及,才不敢跟他作对。 没有贼胆,未必没有贼心。若是让那些怀有二心的臣子和大宗师们知道,武帝的命门是无法缠斗,只需消耗他一个时辰,他就会自行崩溃,那么,情形可以想象,势必会有人蠢蠢欲动,试图颠覆他的统治。 谁敢让自己的命门泄露出去呢? 因此,武帝之所以执著于擒拿任天行,一方面是想获得解药,另一方面,则是害怕秘密泄露,掀起惊天狂澜。 当年让任天行逃走后,他便提心吊胆,生怕走漏风声,这次把任天行擒回去,无论是否和谈,幽禁终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毋庸置疑。如此一来,和谈便没有意义了。 自从那夜发现秘密起,任天行的命运就已注定。 任真终于意识到,在武帝眼里,知道秘密的人都得死,若非烟雨剑藏的存在,此时他肯定已经杀死任天行。而得到烟雨剑藏后,他还是会杀死任天行灭口。 至于接下来的局面,就很简单了。 他凑齐七节断剑,取出剑藏里的解药,用它换回父亲。 任真眨了眨眼,忽然问道:“剑藏里的那几粒药,是真的吗?” 第504章 你永远不会独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武帝的耐心渐渐耗光,眉宇间涌起一抹躁意,说道:“快点说完,再拖延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儿子先带金陵,来一次故地重游!” 他不是傻子,猜到任天行很可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事已至此,他别无办法,谁让他是病人呢?任天行一剑分七这招后手,逼他不得不依靠任真去取药。 任天行闻言,没有回答任真的问题,而是用英文说道:“我刚才说过,你只管逃命,不用管我,更别去找什么烟雨剑藏。只要你安全离开,我没有羁绊,就可以慢慢跟他周旋。” 所有恩怨,因他一人而起,他不想再把任真卷进来。 任真不置可否,皱眉说道:“用药换你,未必不是好主意。这样吧,你先把七节断剑的主人告诉我,至于要不要开启剑藏,视情况而定,我若是迟迟没去金陵,武帝肯定会大肆搜捕,到时我再做决定不迟。” 武帝抓住任天行,手里有了人质,就有底气逼他现身,这点毋庸置疑。 任天行无可奈何,只好说道:“七节断剑,其中三节你已经知道了。你懂事后,我曾派人偷偷给你送信,还有一个剑柄。第二节是在顾剑棠手上,昔日他是剑圣,由他保管,原本很稳妥。第三节给了吴道梓,当年他跟咱家走得很近……” 任真默默听着,脸色变幻,将所有人名牢记在心里。 海棠手里那一节,被藏在云遥宗里,他先前已经找到。至于吴道梓那节,根据海棠南下前的盘问,吴道梓卖友求荣,主动把断剑交给了武清仪,它应该还在这座皇城里,不难寻找。 七者得三,只要再找到剩余的四节即可。 “……至于最后一节,是由我自己保管,现在就可以给你。”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那节断剑,递给任真。 他虽然惦记任真安危,嘴上说不用来救自己,其实心里何尝不想逃出生天,得到一个父子团聚的圆满结局。 看到这节断剑,武帝目光一颤,心情极为复杂。对他而言,这就是命根子。 他站起身,对任天行说道:“交代完了么?咱们该启程南下了。” 任天行跟着起身,继续用英文说道:“这把剑,是你母亲的本命剑,名字叫默。只要聚齐七节断剑,放在一起,它就会自动复原。如果真到了必须开启剑藏的地步,你只要把内力注入剑身,它会带你飞往那个地方。” 任真用力点头。 说完这些,任天行抬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暗处,目睹着儿子成长,终于能相认时,没想到,竟是如此艰难的离别。 造化弄人,他终究没能逃过自己的命运。 武帝见状,眯眼盯着任真,话音幽冷,“别以为朕会任你逍遥自在,记住了,你只有一年时间。一年过后,如果朕没见到你,就会斩掉你爹的一条胳膊,以此类推,直到你肯现身为止!” 刚说完,任真便果断拒绝,“不行,一年肯定不够!你先看看我这浑身的伤,光是卧床休养,就得耗费大半年时间,才能下地走路,到处替你寻找断剑。你这个时限太不切实际了!” 时间交涉事小,他绝不能让武帝占据心理优势,认为自己会受其驱使,只能乖乖就范。 武帝脸色微僵,嘴角肌肉抽搐片刻,到底还是妥协了,“好,朕就给你两年时间,一旦你违约,朕对你爹的惩罚加倍!” 说罢,他猛然抬手,指如疾风,势如闪电,封住任天行全身穴道,将其扛在自己肩上,准备离开这座杀机四伏的皇宫。 “等等!” 任天行伏在他肩上,大喊出声。他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还有一些关键事情,自己似乎忘了交代,一时情急之下,偏偏又想不起来。 如果他能记起,在数年后,任真也就不会遭遇那场大难。 可惜,他还是忘了。 武帝没有停留,只顾迈步前行。 任天行脑袋朝地,已看不见任真的身影,这一刻,所有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分别之前,他还有太多太多话,想向这个儿子以及穿越同伴倾诉。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武帝大步腾空,风声呼啸,离地面越来越远。 任天行再控制不住情绪,呐喊道:“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 !” (译:你永远不会独行。) 他没选择用这个世界的语言,而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道别。唯有如此,他才能让任真最深切地感受到,那份只有他俩才能感受到的温暖和留恋。 任真怔在那里,热泪盈眶。 自从十六年前,他穿越来到这世上,成为一名嗷嗷待哺的婴儿,便开始孤独地成长。从小到大,他可怜兮兮,得不到父母的呵护,只能靠街坊邻居接济生活。 他受够了孩童们的欺负,受够了路人们轻蔑和讽刺的目光,受够了曹春风残酷狠辣的折磨……这些血泪苦水,他只能默默咽在肚子里,没法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进父母怀里撒娇,更没法跟任何人倾诉。 所谓孤独,莫过于此。 作为一名异世穿越者,他的心理素质当然很成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人类共有的情结,更不意味着他麻木不仁。他也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也会有自己渴望的美好生活。 然而这些,在血淋淋的残酷现实面前,都只是一种奢望。 他的存活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关于这一点,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感知到。面对这样的环境和压力,即使他心智再成熟,又如何不孤独。 他始终觉得,以一己之力对抗两朝皇帝,这样的孤独最操蛋。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蓦然发现,原来这一路走来,他并不是在独行。 那个人一直都躲在幕后,默默地陪着他,为他的成长而欣慰,从没离开过,只是苦于这场阴谋,始终不敢跳出来自投罗网。 那个人承受着远比他更巨大的压力。 他终于明白李慕白那句话了,珍惜眼前人,最亲近的人原来就在眼前。曾经的孤独,其实并不孤独。 而此时,任天行的心愿依旧简单。 他只愿任真不再孤独。 第505章 新纪元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随着武帝擒走任天行,震古烁今的重阳大战就此落幕。 这场巅峰对决,把当世十四位大宗师都卷了进来,其产生的影响太过深远,直接改变了整个大陆未来的格局。 大战伊始,北唐新旧皇族激战,任真率领的义军攻陷长安,女帝武清仪被杀,标志着武唐皇朝彻底覆灭,时隔七年后,襄王世子高攀继位,北唐江山重新归于高家。 北唐的新纪元开始了。 在这过程中,萧夜雨和廖如神战死,颜渊重伤逃离,朱雀阵被毁,意味着长安原有的防御体系被打破,这座京城不再是大宗师们的禁地。同时,颜渊撕破脸皮,跟北唐新朝为敌,也就意味着脱离儒家。 不破不立,经此一战后,武唐的余孽被全部扫清。 在对决的后半段,南晋和荒川势力现身,则将战局扩至整个大陆,推上最高潮,对未来的天下大势造成猛烈冲击。 南晋一边,玄悲和长春真人倒戈,替北唐新君化解危机,此举等于背叛南晋。可以想见,武帝回朝后,势必会对佛家和道家全真派大开杀戒。 原先佛道相衡的格局被打破,正一派被推上道家正统,它们的辉煌时代似乎快要来了。然而,长生真人重伤昏迷,透支气运请出真武法身后,这次注定会境界跌落,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好运。 不仅如此,付江流临阵倒戈,也不会再被武帝所容,日后无论发生何种情形,他都不可能再为南晋效力。而曹春风惨遭吊打,伤势也很严重,他以后的境遇如何,还存在巨大变数。 至于武帝本人,虽然成功擒住任天行,但并未立即得到解药,又同样负伤,不能说是志得意满。可以肯定的是,在任真开启剑藏前,他必然隐居不出,不再亲自动武。 综上所述,南晋的巅峰战力全部受挫,可以说是盛极转衰,元气大伤。经此一役后,他们不得不闭关疗养,暂时无法再施展拳脚。 再加上大军北伐失利,中路主力全军覆没,南晋在军事上同样遭受重创,短时间内,无力再兴兵北伐。 就此,南北两朝再次回到停战期,恢复宝贵的和平。 对北唐而言,这当然是最有利的。 上次两朝休战,还要追溯到十六年前。那时,受春秋末期的混战损耗影响,南方整体实力不如北方,急需休养生息,发展民生和经济,缩小跟北唐的国力差距。 所以说,那次议和停战对南晋是有利的,它让武帝有了喘息之机,趁着北唐恃强而骄、忙于内斗,悄悄积蓄国力,追赶北唐的步伐。 这就能解释,为何这次两朝开战,南晋稳稳占据上风。女帝如梦方醒,这时候才想励精图治,已经太迟了,不仅没能成功,反而加剧内部矛盾,让南晋钻了空子。若非任真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北唐迟早会灭亡。 强弱之势相易,如今落于下风的变成北唐。跟当年的武帝一样,小皇帝高攀也渴望喘息之机,新政变法,富国强兵。 这就得感谢他的师兄任真。通过两朝国战,通过这次巅峰对决,任真凝聚北唐忠良,披肝沥胆,浴血奋战,令南晋锋芒尽失,不得不缩回江南,继续蛰伏下去。 病树前头万木春,北唐的春天终于来了。 九月初十,小高攀在太极宫祭祀列祖,传谕四海,正式登基称帝。 元武十七年,被改为先天元年。 后来他勤政爱民,精明能干,又知人善用,吏治清明,一扫北唐多年的颓势,开创了极盛之世,因而被后世颂为“开元盛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即位后第二日,小皇帝召集群臣,听取大家的意见,一边商议拨乱反正,肃清武氏旧党的流毒,一边想办法平定各州郡局势,以防再有民众哗变。 朝议伊始,大臣们的意见便达成一致,鉴于皇帝尚年幼,请求拜吹水侯为宰相,辅佐朝政。这项谏言自然深合小皇帝的心意,于是他便退朝,亲自驾临吹水居,去探望任真。 自从决战结束后,任真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发呆,再也没出门过。即使是新君的登基大典,他也称病缺席。 他浑身是伤,病情确实很严重,必须躺在榻上疗养。但是,更严重的创伤还是在心里。 时隔多年,他才跟任天行相认,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抓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生离死别,这样沉重的打击,换作任何人,都难以立即走出来。 最理解他心情的,不是海棠,而是小皇帝。 从小高攀出生后,就被任天行抚养呵护,两人的感情犹若父子。听到老爷被擒的消息时,小家伙儿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副画面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见到师兄后,他小眼通红,噙着泪珠问任真,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把老爷救回来。 任真看着小皇帝,这才意识到,一味的自责和懊恼不是办法,在自己养伤期间,最重要的是帮父亲完成心愿,辅助这位小师弟治理好北唐。 任真告诉小高攀,自己不会再干涉政事,把他当成傀儡,一切政令皆由他亲出,要他学着治理国家。至于辅政大臣,也早就物色好了,共有四位。 分别是邬道思、杨靖、范东流、唐逆。 这四人虽然都资历较浅,并非德高望重的老臣,不会受群僚拥戴,但都经过任真亲自检验,无论是品行心性,还是学问胆识,都出类拔萃,足以处理好文武政事。 更关键的是,相比满朝文武,这些人跟小高攀年龄较近,代沟较小,更容易统一战线。而且,年轻人血气方刚,尚未沾染官场上的油滑风气,也没被卷进党争里,更能当个纯臣,为君王分忧。 既然要采取新政,当然得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才行。 由于这次确立辅政大臣的对话,是发生在吹水居内,因此,后世又将这四位名臣成为吹水党。这一流派开枝散叶,不断发展传承下去,控制北唐朝政长达数百年。吹水二字,在大陆历史上有太重的分量。 小皇帝欣然应允,紧接着又请教师兄,该如何处理皇朝跟各修行流派之间的关系。 任真早就深思熟虑,送给他八个字,百花齐放,博采众长。 他前世生在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自然深知解放思想的重要性,将二十四字价值观牢记在心,不会像武清仪那样,追求独断专横。 兼听则明,他尊重诸子百家,愿意给每个流派提供公平竞争的机会。因为他明白,乱世孕育百家,并不意味着,百家就是挑起乱世的罪魁祸首,更不能拿天下动荡,来否定百家争鸣的积极意义。 如果没有阴阳家、墨家、兵家等联手,北唐恐怕早已亡了。而佛家和全真道家的加入,必将为北唐注入一股新活力,使得修武强民的风气更旺盛。 他相信,父亲同为穿越者,肯定也支持他的观点。若非如此,他便不会把小家伙带进秋暝山,跟百家联盟打成一片,并让其认李慕白为义父。 小皇帝点头称是,对他的开明主张感到兴奋。 后来,当任真离开北唐后,皇帝深深怀念这次议事,便将这座吹水居改为学宫,仿效春秋时的稷下学宫,供百家贤士切磋交流学问之用,成为名垂千古的高等学府。 眼前,小皇帝兴奋之余,又请教任真,该如何对待儒家。毕竟数日前,儒家还站在武唐阵营里,拼死守卫皇宫。 任真告诉他,儒家也是百家之一,对于治理国家同样有重大的意义,北唐离不开儒家的忠孝之道。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赶尽杀绝,将其排挤出去。 以东吴为试验点,儒家的新学改革已经开始了,他们很快就会传播开来。他相信,以儒家文人的智慧,无需朝廷多说什么,他们就懂得推陈出新,借着这股浪潮,积极融入北唐的新格局。 至于所谓的儒圣,颜渊已然逃离,六先生薛饮冰的进展,应该也差不多了。 第506章 有喜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吹水居里,君臣二人商议完国事,再次回到最初的话题上。 该如何营救任天行。 从表面看,解决这个难题的方式很简单,任真拿剑藏去换人。但任真很清楚,事情绝非这么简单,毕竟,抓走任天行的并不是寻常大宗师,而是南晋皇帝,掌控着一朝之力。 烟雨剑藏藏在金陵,这就意味着,双方的交易地点也在金陵,在武帝陈玄霸的地盘上。即使他能成功把任天行换出来,面对南晋布下的天罗地网、层层重兵,他们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极大的难题。 事关武帝生死,南晋必定全力以赴,到时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鏖战。 正如任真以前的想法,要对抗一个皇朝,只能借助另一个皇朝。双方交易完成后,他若想粉碎南晋的伏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北唐大军南征,兵临金陵城下。 如此一来,任真等人和唐军里应外合,才能彻底打败武帝,大获全胜,在铲除宿敌的同时,实现大陆的南北统一。 所以说,营救任天行的艰巨任务,需要任真和小高攀联手去做。 好在任真未雨绸缪,当初刚进长安时,并没有只顾私人仇怨,把全部精力放在对付武清仪身上。他所作的一系列努力,帮助北唐击退了南晋的入侵,最大限度地维持住北唐各地的安定,避免了割据纷争。 任真从不是圣母婊,他在北唐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博爱之心,而是不想违背良知,因为自私自利,而置社稷黎民于亡国祸乱中。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北唐这枚棋子,而非让其变成一盘散沙。 如今大局初定,百废待兴,他的宏观构想已经实现。他把皇位交给小高攀,接下来,只需这位小皇帝奋发图强,厉兵秣马,提升北唐的国力和军力,那么,挥师南下,兵锋直指金陵,千秋大业注定会成。 小高攀豁然开朗,意识到肩头的担子有多重。 如果换成别人当皇帝,不会在意一介武夫的生死,更不愿倾一朝之力,配合任真南下救人。但小高攀不同,他从小被任天行抚养长大,亲如父子,感情之深毋庸置疑。更何况,他还是被任真亲手扶上龙椅的。 只要时机成熟,任真开口相求,他绝对毫不犹豫出兵,全力去救自家老爷。 至于如何富国强兵,此时的任真身心俱疲,不想去管,也没必要再管,他已经为小高攀选出辅政大臣,以后的国事,就由他们商量着办吧。 最后,小高攀询问,任真接下来有何个人打算。 任真说,他要先去荒川。 起义反武前,他曾履行约定,把一万精兵借给牧野,又请剑道群雄出山,援助战歌部摆平荒族内斗。然而,隋东山等人败逃回来,说是白云城方面出手,挫败了他们,战歌部再度受挫,如今凶多吉少。 丹绝牧云对任真有救命之恩,又帮忙化解京城的云烟茶蛊,如此恩情,任真不敢忘记,必须得亲自去援助战歌部。 况且,在这次重阳大战中,白云城主云胤现身,站在北唐的对立面,已经挑明立场。可以想见,在未来发生的大陆争斗里,此人极可能还会插手,跟武帝结盟。 既然如此,任真在正式跟南晋交锋前,必须先解决掉盘踞在西南方的荒族大患,排挤甚至铲除云胤,免得日后此人再搅乱局势。 还有一个原因,任真没有说出口。七节断剑,仍缺其三,其中的一节就是在荒川里。 荒川是任天行的老家,那里有不少他的亲朋故友。当年任天行逃出金陵后,为了防止武帝得逞,就曾把一节断剑送回老家。 所以说,任真不得不去认祖归宗。 听到这一打算,小高攀不仅不意外,反而显得很沮丧。由于如今当上皇帝,他没法跟着任真去荒川里玩。 从小高攀的言谈举止里,任真察觉到一丝诡异。他隐约觉得,小家伙似乎以前去过荒川,不然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正是这随口一问,让他知晓了惊天秘密。 小高攀坦然说,老爷以前曾带着他去过荒川,而且在某处住过整整两年。正是在那两年时间里,老爷借助那个独特的环境,帮他练成了心眼神通。 当然,由于他那时还未修行,在荒川的原始环境里,荒族人的性格心思单纯而简单,他学会的心眼就随之变异,不像老爷那样感知对手的行动,而是洞察人心,明辨忠奸。 任真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父亲那神乎其技的心眼神通,竟然是在荒川里练成的。于是,他连忙让小高攀讲清当年修炼的事情始末。 这两天,他一直陷于苦恼中。他最倚仗的天眼被毁,那些禁锢、隐形的杀手锏也都随之丧失。雪上加霜的是,他利用天眼储存在脑海里的剑经记忆,也都烟消云散,如今只剩一部孤独九剑。 不仅如此,现在他连易容都无法做到,再难自由潜入南晋,更别提跟武帝为敌。 如今的他,只是一名普通六境强者,再也没有异于常人的独特光环。没法用天眼作弊,他就只能潜心修行,靠纯粹的剑术搏斗厮杀,不敢再奢望越级而战,挑战七八境的风榜强者。 他正苦思冥想,该如何迅速提升实力,在短短两年内,让自己重新强大到匹敌八境的地步,以便赶往金陵。 小高攀这番话,如同一束天光,照进他昏暗的心底,令他看到了希望。 原来,他可以去那里修炼心眼。 …… ……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已是腊月寒冬。 这三个月时间里,任真足不出户,一直静养疗伤。在小高攀全力配合下,朝廷耗费大量精力,从北境各地征调灵丹妙药、奇珍异草,只为帮他尽快痊愈。 时间不等人,虽然跟武帝约定的期限是两年,但任真清楚,这个期限真正的意义,不在于让他凑齐七节断剑,开启剑藏,而是他必须在两年之内,晋升到八境大宗师,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站到武帝对面,勉强一战。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寻找一切机会变强。 三个月,不足以让他的伤势痊愈,但他不敢再宅在屋里,这样干耗下去。 他决定动身赶往荒川。 临行前,小高攀曾再三确认,是否派一支精兵随他前往,却被他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上次隋东山等人入川,已经打草惊蛇,引起云胤的警觉,这次贸然兴师动众,只会让荒族的局势更严峻,反而不利于他的行动。 他选择孤身潜入。 他也没有带海棠一起去。 因为在这三个月里,俩人一直没闲着。 海棠有喜了。 (本卷完) 第507章 雪中悍刀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隆冬腊月。 云南道下了好大一场雪。 千山鸟飞绝,鹅毛雪绒飘洒天地间,染成白茫茫一片,从繁华城市,到荒野山村,俱不能避免。 天寒地冻,万籁皆寂,唯有北风在肆意呼啸。 梁山镇毗邻荒川边缘,穷乡僻壤,由于害怕荒人冲出来劫掠,当地居民们躲进北唐境内,以致小镇常年冷清,跟坐落在深山里的村落无异。 虽然如此,此镇毕竟是进出荒川的必经之地,战略意义重大,北唐朝廷还是会派人数不多的孤军,常年驻扎在梁山镇。散兵游勇也得维持生计,闲懒度日,由此成了镇上最活跃的居民。 今日大雪飞扬,鬼天气这般恶劣,军士们哪还用得着巡逻站岗。他们都是光棍,躲在家里百无聊赖,便三五成群,来到镇子东头唯一的这家酒楼,聚堆喝酒打诨,消遣时间。 说是酒楼,其实也就是乡村民居,柴火土灶,腾出一间不宽敞的陋屋,摆上几张桌子,就算是宴客大堂了。要说寒碜,那是真寒碜,连挡风的木门都闭不严实,中间透着偌大的缝子,都能看见外面白花花的天地。 北风一吹,全屋人吹得透心凉,甚至还能看到吹进来的雪花。 在镇上自暴自弃了很多年,军士们早已习惯,也别无选择,一走进这间屋里,三五人挤在一张小桌旁,倒有种回家的感觉。他们就着一碟花生米,喝起主人家自酿的稻谷酒,很快眼花耳热,浑身暖和。 喝了半个时辰,温饱解决,这几人借着醉意,开始照常吹嘘。 大家相识十几年,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早都知根知底,同样的牛皮不知吹过多少遍,彼此烂熟于心,仍是乐此不疲,颇有些苦中作乐的豁达情调。 被派到这种穷山恶水驻守,常年背井离乡,可能都得老死在这里,能不苦么? 一开始来这里,军士们难免会愤懑不甘,怨天尤人,日子久了,也就习惯麻木了,懒得再吐槽无力改变的命运。 今日却又不同。吹了一会儿牛,他们没有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反常地安静坐在那里。虽然同样面红耳赤,但是在他们的目光中,多出某种躁动的情绪。 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扫视着老伙计们。 “你们也听说了吧?” “嗯,终于平反了。” “**,我以为这辈子等不到这一天了!” 这人爆了句粗口,情绪明显开始激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小镇偏远,消息闭塞,竟是直到三个月后的今天,他们才听说,武氏皇朝倾覆,北唐已改换天地。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消息是,连累他们沦落至此的元武朝三大案,也终于平反了。 这则消息像是一碗烈酒,浇在他们冰冷已久的内心里,重新燃起滚烫的火焰。 有生之年,惊闻沉冤得雪,几位北唐老卒如何不激动。 “不行,我得回中原!” 一人猛拍桌子,酒劲上头,力道没了分寸,把另几位吓一大跳。 上首那人瞪他一眼,嘲讽道:“回去?老孔,灌了几口马尿,你是不是又找不着北了?你以为你是谁,是襄王殿下的心腹,还是任大将军的虎将?” “就是!”一老者附和道:“咱们哥几个,虽说受冤案牵连,沦落到这步田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城门……怎么池鱼来着,从头到尾都只是小喽啰。大老爷们平了反,谁会记得你孔二蛋也是冤枉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只是草根小人物,没资格接触到冤案核心,所以当年才侥幸活下来。若非如此,他们连看到这一天的机会都没有。 老孔的希望被戳破,顿时清醒过来,气馁地道:“我也就是说说,哪敢真跑啊!唉,这辈子再回北海老家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他是北海案的牵连者,当年是名普通校尉,因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涉案,他便跟着遭了殃,被丢到这荒川苦寒之地。 这些年,他早被外界遗忘,如果不出意外,注定是要客死他乡了。 听到他的叹息,小屋陷入沉寂。 外面风声愈烈。 这时候,小屋角落里传出一声冷笑,“嘁,谁在意你们跑没跑……” 几名老卒闻言,同时把视线转过去,眉宇间升腾起炽烈的怒意。 他们刚进屋时,就看到这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见他乱发浊须,放荡形骸,一副邋遢姿态,只当他是个酒鬼,便无视了他的存在。 没想到,这人听见他们的酒后牢骚,竟敢出言讽刺,火上浇油。 为首老者眉尖一挑,望着这人放在桌上的朴刀,寒声道:“就算没人约束,我们也会本分守好这班岗,这就是军纪威严,还轮不到一个落魄酒鬼来嘲笑我们!” 话音刚落,老孔站起身来,摩拳擦掌,“老丁,甭跟他废话!咱们这里鸟不拉屎,常年不见生人,我看这小子形迹可疑,怕是从荒川里跑出来的奸细,咱们还是把他擒回去,慢慢盘问吧!” 他说得不无道理。 出现在梁山镇的陌生人,多半是想进出荒川,跟荒族之间存在关联。这个酒鬼冒雪前来,绝不可能是普通百姓。 酒鬼慢悠悠抬头,撩开遮面长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原来并非老气横秋之辈,而是个年轻人。 他面颊微红,有些不胜酒力,笑眯眯问道:“想打架?” 老孔见状,不由哑然一笑,“闹了半天,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老子从不以大欺小,下不去这个手!老李,哥几个数你最年轻,你来教训教训这臭小子吧!” 说罢,他转身坐回板凳。 老李站了起来。 年轻酒鬼打了个嗝,醺醺地道:“想打架,我乐意奉陪,不过,得有点彩头才行。这样吧,要是我赢了,你们都得给我滚,这个镇子我霸占了!” 几名老卒都怔住。 酒鬼继续说道:“这屋里的所有人,可以一起上。如果我输了,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爷赏你们一点小玩意。”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令牌,随手丢在桌上。 老卒们再次一怔,怎么回事?看这令牌的样式,似乎真是军方所制啊! 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年轻人分明是想送他们离开这里。 便在这时,呼的一声,木门被用力推开。 狂风裹挟着雪花,猛烈灌了进来。 同时进屋的,还有一个站立不稳的酒鬼。 “屋里所有人?呵呵,我也站在屋里啊……” 第508章 学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速之客身材矮小,穿一件破羊皮裘,腰间悬着大葫芦,头顶肩上披着积雪,模样看起来比年轻人更邋遢。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酒徒。 几名老卒盯着出神,中年酒鬼抖搂掉浑身积雪,搓着冻得通红的糙手,笑眯眯地道:“追了你八千里地,再跑下去,我就不能奉陪了。可怜可怜我,咱们还是痛快打上一场吧!” 老卒们回过味来,看来这俩人不仅认识,还是长途追逐而来,显然颇有恩怨。 八千里外……那不是长安么。 年轻人坐在桌后,没有说话,端碗喝着烈酒,微眯的眼眸里噙着一抹寒光。 重阳大战的经过,他反复问海棠很多遍,把所有细节都牢记在脑海里。虽说付江流在关键时刻倒戈,帮父亲挡下一击,不再是对立之敌,但他心里对这位酒徒并不买账,没有丝毫好感。 那天,最先跳出来拦住任天行的,就是此人。一码归一码,如果他没有拦路,谁都不知道,后面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或许、说不定,任天行便不会被擒。 酒徒快意江湖,喜欢打打杀杀,那是他自己的志趣。任真只认结果,恩怨分明,没必要成全对方的想法。所以一路赶来,他始终不理会付江流,也无视了对方的挑战。 他知道,重阳大战时,付江流不肯趁人之危,但遗憾未了,仍对当年战败耿耿于怀,之所以跟到这里,就是想让子偿父债,正面比试一场。毕竟谁都清楚,任真的剑道天赋绝不逊于任天行。 他不想出手,以如今的实力,也没希望战胜大宗师。 付江流坐到任真对面,瞥一眼桌上的朴刀,笑道:“弃剑用刀,这算哪门子路数?刀法不比剑法,不像你脸上的胡须,说蓄就能蓄起来……” 说着,他伸手去抓酒坛,却被任真抢先夺走,并不想跟他分饮。 这次出门,任真打扮成这副模样,也是迫不得已。天眼被废后,他再无法易容,掩人耳目,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前三个月里,他一直没有剃须,刻意转变成眼前不修边幅的形象。 他以前没去过荒川,按照凭空想象,荒族人的生活原始而野蛮,应该都生得粗犷剽悍,凭自己白嫩俊美的仪表,一旦混进去,样貌太惊艳,很容易暴露身份。 再者,剑法轻柔灵动,乃中原武修和贵族的最爱,而荒族的招式路数,更偏重于力量气势,似刀法刚猛霸道。如果佩剑入川,动起手来,未尝不是一大破绽。 思前想后,便有了乱发豪饮,雪中悍刀行。 不过,付江流说得很对,弃剑用刀,绝非蓄须改面的儿戏,能轻松改弦易辙。两种风格大相径庭,如不能领悟刀法神髓,便只是东施效鼙,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脚。 任真只顾饮酒,仍没有搭腔。 屋里一时静寂,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冰冷。 那个叫姓李的老卒缓过神来,走到俩酒鬼面前,板着脸说道:“此处是边境要塞,所有外地人过路,都得先去府衙登记。两位,随我走一遭吧!” 说罢,他抬手做个请的姿势,掌间劲气自生。 这一手摆明了是下马威,想让俩人知道他也是练家子,最好识相听命。 岂料任真熟视无睹,拈起花生米抛在嘴里嚼着,懒懒地道:“几位老叔,不是我笑话你们,凭你们这点本事,留在此地没有什么用处,还是乖乖回家,守着满堂子孙养老吧!” 老李眉头一皱,感到被轻视,正准备开口,这时,任真随手将令牌丢了过来。 “不用害怕被朝廷问罪,时隔多年,外界早忘记你们的冤屈。就算还有人刁难你们,我送给你们这块令牌,也能消灾解祸。放心回家吧!” 北唐太大,虽然新朝已昭告天下,为当年三大案平反,但也只是给功名卓著的死者正名,像这样默默无闻的草根人物,又有谁会记得?既然今日遇见,他自然得为老前辈们尽一份心。 他刚才想借着酒兴,跟几名老卒玩上一场。此刻付江流搅局,他兴致全无,只想让这些人尽快脱离苦海。 老李接住令牌,僵在那里,“你是什么人?” 他江湖阅历丰富,已经从话里听出这年轻人的不凡。 付江流却懒得跟这群老家伙废话,狠狠瞪他一眼,“别磨叽了,快收拾铺盖滚蛋吧!有了这枚令牌,就算去京城混个都尉,也够用了!” 另外几人如遭雷击,都哑然无语,不敢相信付江流的话。 付江流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认真地道:“时辰不早了,趁你还没进去,咱们赶紧打一架吧!” 说着,他摘下腰间的葫芦,扔进任真怀里。 “我自知对不住你父子,内心有愧,这壶酒拿去,就当老子给你饯别!” 所谓内心有愧,自然是指重阳大战。他送给任真的这壶酒,正是任真曾经得手过的名剑,花间一壶酒。 付江流锲而不舍,一路追了八千里,原来不止是为了切磋,更想弥补心里的愧疚。 任真表情有些复杂,沉默一会儿后说道:“赠剑就算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索性战一场便是。” 他又把葫芦扔了回去。 付江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收回葫芦,走向屋外。 任真拎起酒坛子,跟随其后。 几名老卒也跟了出来,他们都强烈地预感到,今日可能会目睹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战。 皑皑雪地里,两名酒鬼对峙。 他们身躯单薄,衣衫长发乱舞,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刮走。 昏沉天色下,付江流神情显得格外凝重。他拧开葫芦口,短在手里,望着任真说道:“我这一生,从不欠别人人情。既然你不肯收剑,那我就教你练练刀吧,你要仔细看好了!” 他大袖一挥,酒水四溅而出,并没有悬浮半空,而是洋洋洒洒,有些酒珠甚至被狂风吹出老远。 “刀法就跟酒一样,浓烈而强猛,追求的就是一股狠劲。你学剑到现在,剑法大成,造诣自然不差,但要想练刀,就得把以前的武学感悟丢掉,忘得干干净净。你要记住,剑法讲究套路招式,而刀法,只要自己心里痛快,这就足够了!” 说罢,他伸手抓向远处。 飘得最远的那滴酒珠,已整整飞出数十米远,快要坠落地面。 这时候,它忽然精光一闪,变成最冷冽的刀锋,由它而始,由远及近,一道长达数十米的大刀凝出,摧枯拉朽地掠过前方,呼啸斩向任真。 所过之处,无所不断,连空间都快被劈成上下两半。 刀锋未至身前,任真周围已被霸道刀势笼罩,飘落的雪花尽成粉末。 “酒饮狂刀,是杀人用的,只能拿来拼命,别指望靠它谋身。我把它教给你,是希望你能用它救出任天行。你要明白,陈玄霸怕死,打败他的办法只有一个,你得不怕死,得拿出以命换命的气势!” 第509章 将夜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天行被擒后,如今任真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打败武帝,把父亲救出来。那么,他修行的所有方向和手段,都应该以陈玄霸为假想敌。 而此时,付江流的话说得很直白。无论境界修为,还是功法武技,陈玄霸都臻至最巅峰,已完美无暇,在正常交战的情况下,基本不会落下风。 他唯一的软肋在于,太过隐忍谨慎,或者说,他太惜命怕死。 那么,跟轻柔诡变的剑法相比,刀法更决绝强硬,这种悍不畏死的气势,更容易令武帝忌惮露怯,要比对招拆招更行之有效。 任真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这股刀意,目光湛湛有神。 付江流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他之所以弃剑用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针对武帝。 他深知,以短短两年时间,他几乎不可能跻身九境,届时只能逆境而战。另外,他知道武帝的心病,既然想拖住一个时辰,就绝不能给对方还手的机会,必须以命相搏,摆出最凶残的攻势。 所以,他想学刀。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来酒徒追了八千里地,不止为了切磋,还想弥补愧疚。如果能学会这雪饮狂刀,绝对比得到剑酒赚多了。 付江流挥动着大刀,继续向前斩斫,没有立即收刀,好让任真加深对刀法的感受。 “雪饮狂刀,算不上最高明的刀法,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刚才说过,练刀最重要的是一股狠劲儿,而非像剑法那样,追求凌厉速度和繁复变化。只要你的心意够刚纯,那么,你的刀也就不会差!” 木屋门口,几名老卒伫立一排,听着付江流的教诲,看着这横斩天地的一刀,都目眩神迷。他们虽根基浅薄,但也听得出来,今日应该是遇到武道大宗师了。 大宗师三个字,被当作八境巅峰强者的专属敬称。事实上,仅以境界衡量太过肤浅,能迈入八境的人,他们对武道的领悟都臻至化境,那才是他们最宝贵的财富。 之前,任真虽能战胜无心和高瞻这样的新晋大宗师,但他所凭恃的,都是奇技淫巧、诡异手段。从天眼禁锢,到万里借剑,都是脱离武道基础的术,即使能获胜,也并不意味着,他已达到大宗师的水准。 术已够强,意却不够,这就是为何任天行说,让他失去天眼,未必是坏事。 “你的剑法精湛高深,确实是当世一品,但在我眼里,还没经历太多生死考验,便缺少作为强者的本能。换句话说,你的战斗方式太文绉绉,充满一板一眼的书生气,又总想着算计坑害对手,这恰恰是用刀的大忌!” 付江流耐心地说着,这时候精神焕发,哪还有半分醉意。 “我本想跟你一路打到这里,让你加深体会,事到如今,只好作罢。不过,这次进荒川,对你来说,是个练刀的好机会。别小瞧荒族人,他们能野蛮生长,跟这方险恶山水争斗,自有他们的本性和觉悟。很多时候往往越简单,就越有力!” 付江流收刀,看着凝眉思索的任真,语重心长。 任真这才醒悟,自己错失一场多么大的机缘。太多人想跟着大宗师修行,都求而不得,酒徒主动送上门,他却毅然拒绝了。 世间不乏真豪杰,付江流并不像他想得那般狭隘,只为决斗而来。 快刀斩乱麻,一力降十会,这正是擅于谋算的他最需要学习的地方。或许,唯有放下许多自我束缚和羁绊,他才能突破自我,实现本质性的蜕变。 他站在雪地里,捏着付江流给的功法木牌,怔怔失神。 他脑海中不断反思着过往的战斗场景,以及昔日为人处世的方式,浑然忘我,渐渐忘记了身边发生的事情。 他没察觉到,酒徒悄然走了,那几名老卒也离开。 他甚至没察觉到,夜幕将临,自己身上积满厚雪,俨然变成一个雪人。 当然他也没察觉到,自己正处在一种玄妙难言的状态中,体内气息如雪花堆积一般,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攀升。 此情此景,跟海棠当初在树下顿悟,勘破前尘往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他今日的顿悟和机缘还不够深,只是浅尝辄止,在六境圆满、即将迈进第七境的关头,戛然停滞,从意境里清醒过去。 黄昏已至,风雪愈疾。 他精神抖擞,没有丝毫倦意,也不想在这小镇上耽搁时间,索性便冒雪启程,翻山越岭,进入茫茫荒川中。 八百里荒川,之所以叫荒川,是因为这里湖泊沼泽密集,荒野山林众多,横亘大陆中央的骊江也发源于此,恰好穿过这片地带中心,使其成为它的流域。 骊江贯穿荒川的部分,又被荒族人称作怒江,它是荒族的母亲河,灌溉养育了两岸的十余万荒族人口。 由于荒川与世隔绝,即使身为绣衣坊主,任真对它也缺乏了解。不过,在离开京城前,他曾找丹绝牧云详细交谈过,对荒族有了大致的认知。 据牧云所说,荒川险象环生,野兽众多,因此,荒族人不得不采取部落群居,依照人口势力的强弱,分别占据不同地域。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原始,只能靠捕鱼打猎为生。 荒族有九大部落,他们泾渭分明,对于各自的领地界限特别敏感,部落之间经常发生摩擦和冲突。毕竟,荒人极度依赖自然资源,若是其他部落侵犯领地,捕猎野兽鱼类,就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生计。 牧云姑侄所属的战歌部,就曾是九大部落的霸主,长期维持荒族平衡态势,避免爆发大规模利益冲突。然而近几年来,霜狼部和龙喉部崛起,不满足原有的势力划分,联手攻击战歌部,使得部落混战再起。 任真此行,就是为了援助战歌部,对付霜狼龙喉两部。 然而,要去战歌部并不容易,因为它在荒川最南部,远离北唐。而任真进入荒川后,首先要经过轩辕部的领地。 他害怕暴露行迹,被轩辕部当成奸细擒住,一路上没敢点火把,偷偷摸摸行走在暮色里。好在时至寒冬,诸多水泊都已结冰,又铺上厚厚积雪,相对便于他赶路。 漫天风雪里,他手持朴刀,拎着一大袋烈酒,边走边喝,很是自在。 他本以为,如此恶劣的天气,荒族人都躲在屋里取暖,应该不会有人出门。然而,当他走出数十里后,凭借敏锐的感知力,还是察觉到前方的动静。 有不少人正往这里赶来。 他心道,自己只是过客,一旦跟那群人照面,免不了会引起怀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为妙。 于是,他跑到一处山脚,挖了个雪坑跳进去。 这种雪天很容易藏身,到处一片素白,要是躲进雪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他露出脑袋,盯着前方的动静,继续喝酒。 果然,没过多久,远处雪原上出现了点点火光,少说得有数十人。 第510章 神箭轩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火光摇曳,那群人快速朝这边赶来,嘴上不停喊叫着。 任真凝眸细视,便见大队人马前方,有一名大汉拼命奔跑着,步伐踉跄不稳,似乎是在被追杀。看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大汉快要跑不动了。 “这里是轩辕部的地盘,难道他们在抓捕逃犯?” 任真喝了口酒,啧啧品味着,视线落在那名大汉身上。那人身上的兽皮破烂,血迹斑斑,左肩上兀自插着一枝箭,显然伤势极重。 跑到离任真数十丈远时,大汉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便摔倒在雪地里,疲累得再也爬不起来。 后方众人见状,纷纷放声狂笑,冲过来将他围在中央,兴奋地举着火把转圈,像是在庆祝狩猎丰收一般。 任真藏在雪坑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并没因为那大汉负伤落难,而凭空冒出所谓的侠义豪情,立即冲出去锄强扶弱。 他只是此间的过客,不想招惹是非,得罪轩辕部众,又不清楚逃犯的具体情况,更没必要出手。如果对方是个凶恶歹徒,罪有应得,则根本不值得他去同情施援。 他只需看热闹就够了。 那大汉瘫坐在雪地上,艰难喘息着,口鼻里不停喷吐热气。在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惨白,随时都可能晕厥过去。 围捕的首领是个中年汉子,威武健壮,穿着绒白的兽皮大氅,脸上斜着一道刀疤,非常醒目,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拄着虎头大刀,走到那人面前,俯身欣赏着对方的惨状,笑容阴戾,“大风哥,你不是号称荒川第一神速,连风都追不上吗?怎么不跑了,继续跑啊!” 听到这句嘲讽,后方那群随从笑得更加嚣张。 猛虎架不过群狼,就算倒地的大汉真有神速,也敌不过这么多人纠缠,更何况,对方本就胜之不武。 大汉深吸一口冷气,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紧攥着手里的长弓,怒骂道:“八百里荒川,谁都可以嘲笑我,唯独你轩辕破没资格!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勾结敌人,把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带头的汉子叫轩辕破,果然是轩辕部的人。 任真偷听着他们的对话,神情微凛,“之前牧云说过,每个部落都有各自的信仰和图腾,轩辕部的图腾是风,他们身手矫健,追求极致速度。既然那大汉号称神速,恐怕也是轩辕部的强者……” 他的猜测没错,只听轩辕破反唇相讥,“轩辕大风,你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敢在我面前显摆族长的威风!你放心,等你死后,我这个当弟弟的,会替你打理好部落,你可以瞑目了,哈哈!” 说罢,他桀桀冷笑起来。 任真不由一愣,扒住雪坑边沿,眼里浮出一抹趣意,“有点意思,如果这个轩辕大风真是族长,那么,他怒斥轩辕破吃里扒外,勾结敌人,难道这伙人不是轩辕部众?” 在正常情况下,部众就算反对族长,也用不着这样追捕猎杀。 轩辕大风闻言,隐隐猜出轩辕破的用意,气得喷出一口鲜血,怒目圆瞪,愤然道:“祖先有灵,不会放过你这禽兽!为了夺取族长位置,你到底许给影月部多少好处!” 这时候,一名容貌俊俏的妙龄少女走上前,舔着血色嘴唇,眸光邪魅妖异,“大风叔叔,死到临头,就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了。无论你如何拖延时间,都等不来救兵。” 她头戴绒帽,穿一件红艳兽袍,包裹着苗条如蛇般的腰肢,很是妖娆。 轩辕大风挣扎着坐起,看向这少女,神色充满不甘,“要不是我这次打猎带的人少,被你们半道埋伏偷袭,哼,就凭你这只小蝙蝠,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少女眨了眨柳叶细眸,轻蔑一笑,“要是让你有所准备,那还叫偷袭吗?输了就是输了,找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饰你的无能。” 说罢,她玉手一扬,示意下属们准备动手,杀死轩辕大风。 轩辕大风坐在地上,咳嗽一声,宽阔眉眼间流露出豪迈的意味。 “轩辕影月两部,世代是宿敌,今日为杀你们而战死,我轩辕大风无愧于祖宗!你说我无能?哈哈,那就试试看吧!” 话音未落,他倏然抬起那张大弓,用尽全力拉满弓弦,朝向轩辕破和红袍少女。 弓弦之上明明无箭,两人却大惊,哪还来得及说话,疾速朝两侧闪避。 他们的身形甫一离开,便见数道由风凝成的虚无利箭嗖嗖射来,锋利至极。 更可怕的是,它们太快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无需穿过空间,更没有任何轨迹,就凭空冒了出来。它是箭,也是风。 “风无箭!” 同为轩辕部人,轩辕破自然深知此箭的威力,刚吼出声,就听到身后数人中箭倒地的响声。 他闪退出很远,被吓出一身冷汗,惊怒地盯着地上的轩辕大风,没料到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竟还能射出杀伤力骇人的风无箭。 轩辕部以风为图腾,他们最擅长的本领,除了身形步法外,就是破风激射的精湛箭术,个个都是荒川的神箭手。 轩辕大风跟他们交谈,暗暗蓄力良久,就是为了准备这最后的绝命一击,可惜,他精疲力竭,风无箭速度大大受损,再也没有昔日百发百中的威力。 利箭落空,他的希望也就破灭,再无力射出下一箭,只好跳起来,试图抡拳跟群敌拼命。 红袍少女反应很快,尖声命令道:“一起上!” 影月部众不敢迟疑,同时挥舞着兵器,扑向中央孤零零的轩辕大风。 眼见轩辕大风就要遇难,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北侧的人群突然痛嚎出声,陆续倒地身亡,很多人更是被劈成两截,极为血腥。 如此剧变,顿时令众人惊骇,不得不朝后退缩,紧紧盯着北侧。 然而,除了倒地的同伴尸首,雪地上再无任何人,根本没看到凶手的踪影。很显然,对方是藏在黑暗深处。 此时,夜色已晚,众人的视野极差,难以洞察远方,更何况,雪地松软,要是有人狡猾地藏在雪窝里,就更难发现。 一时间,众人都只觉脊背冰凉,警惕环顾周围,生出一股恐怖的危机感。 红袍少女蛾眉皱起,生气地一跺脚,走向黑暗深处,冷戾地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敢妨碍我们影月……”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猝然从夜色里射出,速度极快,直扑向少女面门。 少女骤惊,来不及考虑,本能地朝后方弹射,躲避这凌厉一击。 嗤…… 细微声响发出,少女仓皇定住身形,只见她那紧俏贴身的兽袍被割破,破的正好是高高隆起的胸部,露出一道雪白裂缝,乍泄出醉人风光。 第511章 间客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大冬天的,少女不可能没穿内衣,只穿这一件兽袍。问题在于,刚才那一击太过凌厉,纵然她反应及时,飞速往后倒退,胸部还是被轻轻蹭了一下。 这一蹭,就恰好把双峰间的衣物都给割开了。 幸好她背对着众人,此时光线太昏暗,没被别人窥测到乍泄的春光。她脸颊晕红,嗔怒不已,胸部微微起伏着,又把衣衫缝隙撑得更大几分,这副画面被男人看到,绝对会欲火焚身。 她扯下披着的大氅,裹住胸前的诱惑风景,没再敢向前,而是紧盯着阴暗里,寒声道:“大家小心,敌人的道行高深,那柄飞剑很厉害!” 众人骤凛。原来刚才刺出的那道黑影,是一柄被神念操控的飞剑。 荒族生活在这片残酷环境里,难以疯狂繁衍,总共只有十余万人。除去老弱妇孺后,剩余的精壮劳动力不算很多,至于大修行者的数量,那就更稀少了,远没法跟中原两朝相比。 今日随少女行动的众人,固然都是影月部的核心精锐,修为都在五六境左右,并没有七境强者存在。毕竟,连人才济济的中原大陆,七境强者也都是人中龙凤,并非遍地都是。 少女见那柄飞剑巨大,本身难以驾驭,还能把自己逼退,便断定任真的实力很强劲。她这句话出口,等于是告诉部众,藏在暗处的对手,绝非普通人能对付的,万不可掉以轻心。 对于她的天赋,影月部无人不服,见她这么说,大家心里压力陡增。 轩辕破脸色很难堪,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一名神秘强者,坏了他的好事,只得耐着性子,振声说道:“阁下是何方神圣,还请现身一见。我们轩辕影月两部,很乐意结识你这个朋友!” 他把两家的名头搬出来,是想警告任真,再敢飞剑伤人,就是同时跟两大部落为敌。凭一人之力,就敢得罪九分之二个荒川,后果会很严重。 黑夜寂静无声。 任真躲在雪坑里,驾驭着六合剑,并不想跟这群人废话。 他原本没打算出手,但通过偷听他们的对话,明白了轩辕大风并未被部落背弃,只是在外出打猎时,遭到弟弟和影月部的暗算,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心里一盘算,如果能救走轩辕大风,助他回到部落,那么,轩辕部投桃报李,日后或许还能有助于他,接下这段善缘也是好事。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处于六境圆满,又占据主动优势,只要没碰到七境强者,及早抽身而退,应该不成问题。更何况,这里是轩辕部的地盘,对方也不敢拖得太久。 所以他才飞剑杀人,试图吓走影月部众。 见他没有答复,众人心里更加发毛,敌暗他们明,这样的局面很不乐观。 轩辕破眉关紧锁,攥着虎头刀,厉声道:“就算你是神仙下凡,今天也救不了轩辕大风!” 说罢,他迈步逼近轩辕大风。只要尽快杀死自己的兄长,他就大功告成,没必要再这么僵持下去。 轩辕大风见状,快步朝后方雪地倒退。他被偷袭重伤,此刻已不是轩辕破的对手,只能依靠暗处的任真保命。 轩辕破的刀举了起来。 便在这时,那道黑影再次从夜色里射出,直刺向轩辕破。轩辕破早有心理准备,看清飞剑的轨迹后,不由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他挥舞大刀,朝迎面飞来的六合剑砍去。 他的修为在六境上品,在整个轩辕部落内,他是除了轩辕大风和大祭司以外的最强者,即使放在其他部落,也是让人敬畏的顶尖强者。 所以他很自信,无论任真是哪个部落的人物,碰上他这把威风凛凛的虎头刀,也休想占据上风。 刀锋寒光闪烁,罡气似寒风狂啸,精准地劈中六合剑身,霸道刀意碾压而下,试图将剑身强行敲断,砸落在地面上。 砰! 刀剑真力碰撞,发出清亮的金石之音,传到在场众人的耳朵里。 下一刻,他们惊喜地看见,在轩辕破的猛烈刀斩下,那柄飞剑从中整齐裂开,一分为二,开始往地面坠落。 他们松了口气,原来对方的飞剑不过如此,连轩辕破的一刀之威都抵挡不住。 轩辕破也喜形于色,神态桀骜不驯,“我还以为你……”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 即将落地的两片剑忽地一闪,彷如凭空消失,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已刺中他的身体。 一剑扎进他的心脏,一剑见血封喉,确保他必死无疑。 他以为,六合剑是被他斩断的,殊不知,它本来就能一分为二。他见两片剑开始下坠,便放松警惕,殊不知,中原剑圣有一招快雪时晴,初时出剑很慢,杀人却只是一眨眼的事。 就算他全力以赴,都未必能躲过这两剑,更何况正在志得意满之时。 他中剑倒地,眼珠兀自死死瞪着,不肯相信刚才发生的情景。 影月部众大惊失色,他们也没看明白,明明被一刀劈裂的剑片,为何会离奇地消失,然后更离奇地杀死轩辕破。他们从没听过,荒族九部里有这样诡异的剑。 “这……” 少女望着轩辕破的尸首,姣好面容有些僵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愿意冒险潜入轩辕部的地盘,就是因为有轩辕破作内应,而且,他们跟轩辕破达成共识,只要帮他铲除轩辕大风,当他成为族长后,就会再馈赠很多好处,当作酬谢和封口费。 可以说,轩辕破就是影月部的利益所在。 谁曾想,轩辕大风还没死,轩辕破却在众目睽睽下,被一剑封喉。如此一来,双方的结盟就不复存在了。 少女的睫毛颤动着,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沉声说道:“不管怎么着,今夜是杀死轩辕大风的良机,绝不能让他跑了!” 说罢,她探出那双纤细白净的手掌,十指指甲顿时变得锋利修长,掌心间更是氤氲着赤红的煞气。 轩辕和影月是宿敌,就算没有轩辕破这个叛徒,她也得趁机除掉轩辕大风。 影月部的图腾是蝙蝠,这一部众的习性跟蝙蝠一样,酷爱饮食野兽的生血,手段残忍血腥。据说他们修炼的功法,甚至连人血都照吸不误,变态程度可见一斑。 看这少女的架势,分明是想吸走轩辕大风的精血,供自己修炼所用。 一直躲在暗处的任真见状,终于还是不得不现身,缓缓走到众人面前。 “小妖精,今天不教训你一顿,你还真是没完没了……” 嗖地一声,六合剑被召回,继续缠绕在他手腕间。他提着扑刀,站在轩辕大风身边,目光则在少女的曼妙身躯上来回扫视。 “轩辕族长,我如果擒住这小妖精,他们会不会放咱们走?” 第512章 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敌众我寡,任真本来不想露面,但是,这少女决意要杀轩辕大风,如果那群人一拥而上,凭自己这柄飞剑,未必能保护轩辕大风周全,他只能另想办法。 通过刚才暗中观察,他发现,不仅影月部众对少女唯命是从,连轩辕大风和轩辕破二人,也表现得比较忌惮,看来这少女的地位和名声很重。 于是他迅速想到,如果把这少女擒住,当作人质,影月部众怕她被杀死,只能乖乖放他们离开。 所以,他不再躲藏,主动走了出来。 轩辕大风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感激和敬重,急忙说道:“这是自然!你肯定听过她的名号,她就是影月族长的宝贝闺女,是他们部落唯一觉醒兽力的天命武者,这些人哪敢不管她的死活!” 他以为任真也是荒人,应该听过这少女的名头,只是不认识而已。他特意说出天命武者,是在提醒任真,别看对方是名娇小少女,就麻痹轻敌,她可厉害得很。 任真点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而实际上,他对荒族天才一无所知。 不过他清楚,什么是天命武者。 据说,荒人世代以兽血浴身,汲取精血淬炼修行,希望能激发血统异变,觉醒出强大的兽力。这样的机缘太过罕见,可遇不可求,堪称万中无一,凡有此大气运者,绝对受上天眷顾,是天命所归。 所以,拥有奇异兽力的天才,被称作天命武者。 眼前,既然这少女是天命武者,就说明她必然擅长某种超出人类的能力,绝不容小觑。难怪连轩辕大风这样的强者,都对她颇为忌惮。 任真心里暗忖,“她的修为处在五境圆满,以她的年纪,即使放在中原年轻一辈里,也是绝对的顶尖天才。既然她是影月部人,以蝙蝠为图腾,她该不会变成一只吸血母蝙蝠吧……”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轩辕大风确实称她为小蝙蝠。 他脖子一凉,攥紧手中朴刀,凛然道:“我跟轩辕部有旧交,恰好路过此地,不得不出手搭救轩辕族长。小姑娘,你若识趣,就卖我个面子,今夜饶轩辕大风一命,否则,别怪我跟影月部为敌!” 他这是一本正经地胡诌。 少女和轩辕大风同时怔住,都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 任真长发遮面,打扮邋遢,夜里光线又暗,众人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更别提辨识身份,只能凭声音听出,他的年纪应该不大。 任真干咳一声,说道:“我的名字叫昊,至于身份,没必要告诉你们。小姑娘,你再不放人,我就要出手擒你了!” 在原始部落里,起名字是种既严格又简单的事。 说它严格,是因为它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天生的贵族才有姓氏,有资格把部落的荣耀冠以名前。 至于大多数普通平民,他们的名字就非常简单,往往只用一个字,当成区别于他人的符号而已,并不追求什么风雅和内涵。 少女闻言,蛾眉沉吟片刻,没记起哪个部落有这号人物,于是唇角一挑,笑容不善,“想擒我?就怕你空有胆子,没有这个本事。既然你非要送死,那就跟轩辕大风一块上路吧!” 她原本心存忌惮,以为是哪位前辈高人藏在暗处,此刻见任真也是年轻人,便不再胆怯。放眼整个荒川,能让她畏惧的天才人物,还真没有几个。 以她的眼界自然无法看出,也无法想象,同样年轻的任真,其实是场间境界最高的人。就天赋而言,她并不是对手。 她脚尖往前一点,身畔疾风骤起,只是刹那间,娇躯便飘然闪烁到任真前方,轻盈而鬼魅,宛如夜里潜行的妖猫一般,让人看不清其身影。 “好快!” 以任真的敏捷身手,也不得不赞叹,这少女不愧是荒族天才,浑身透着的那股野性气息,非常强大,气势咄咄逼人,是中原强者无法比拟的。 他没有后退,荡开刀势,罡气笼罩周身,等候少女来袭。 他这趟孤身来荒川,就是要借荒族的野蛮厮杀,来磨炼自己的耐力和意志。对手越强,给他形成的压迫力越大,越能激发出他体内的潜能,这样他才能迅速进化。 “我不会拿境界欺负一个女人,放马过来吧!” 少女眉峰紧蹙,听出任真话里的轻蔑和挑衅意味,冷哼一声,“是么!” 说话间,她双掌前抓,指尖如刀剑锋利,掌心的赤红煞气急遽涌出,汇聚成一道圆溜溜的血球,里面的煞气迅速旋转着,色泽愈发深邃,从鲜红变成了幽黑。 蝙蝠残忍嗜血,少女既是影月部的翘楚,拿来觉醒兽力所用的精血,自然也是蝙蝠之血,那么,她拥有的兽力必定比蝙蝠更可怕,更疯狂贪婪地吸血。 后方的轩辕大风见状,惊声道:“一滴蝠血都别沾染上,否则你会被立即吸干!” 少女的手段竟如此可怕,这就要求任真,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一尘不染,还得把所有的攻击都抵挡回去,这难度太大了。 这时候,少女双掌上扬,往外部扩张,只见那道硕大血球倏然破裂,从里面飞出无数细小的黑影,密密麻麻,同时扑向不远处的任真。 全都是吸血蝙蝠! 少女凝聚真力,竟能利用兽力瞬时孵化出这么多蝙蝠,黑压压一大片,在夜色里扑朔迷离,光看着都令人心悸,更别提它们如潮水般的噬咬攻势。 仅凭一把铁刀,真的能挡住吗? 任真深吸口气,显然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若想丢下轩辕大风,独自逃走,此时还来得及,然而,他并没有后退半步。 危急关头,他的意识非常清醒,脑海里此时回荡的,正是傍晚付江流对他说过的教诲。 “刀法追求的就是一股狠劲,只要自己心里痛快,这就足够了!” “只要你的心意够刚纯,那么,你的刀就不会差!” “你的战斗方式文绉绉,总是一板一眼,想着算计对手,这恰恰是用刀的大忌!” “往往越简单,就越有力!” …… 事出仓促,他刚得到雪饮狂刀的功法木牌,甚至连一眼都没看,若想临时使出这种刀法,无异于天方夜谭。除此之外,他以前看过几部刀法,也只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太多感悟心得。 临阵悟刀,似乎太迟了。然而,他并不这么认为。 他闭上眼睛,心如止水。 “付江流说得对,没必要拘泥于刀法。刀不同于剑,最重要的不在于招式,而是练刀者的心。这漫天蝙蝠无孔不入,似乎没有具体哪种招式能抵抗。越是这种局面,越是在考验武修自身的心性。” “真正强大的刀,宁折不弯,并非见招拆招,闪转腾挪,而是一刀破万法,斩断一切。” “哪怕面对狂风暴雨、山呼海啸,只要自己的心够刚纯,可以无视眼前一切法相,只要自己的心够霸道,绝不肯臣服于任何人,那么,自己的刀就会锋利无双。虽无所破,亦无所不破!” “不闪不躲,硬撼一切,这大概就是刀道。” 第513章 伏天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汹涌如潮的群蝠攻势,激发了任真对刀法的领悟。 任你千变万化,我自一刀砍他娘的! 他举起了手中的朴刀。 这一刻,他脑海里所有的领悟沉寂下来,只剩下付江流斩出那一刀给他留下的印象和感受。 他要学习的,不是雪饮狂刀的形,而是它的神。 那么,功法木牌什么的,也就没必要看了,只要把那一刀的霸气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即可。 眼看群蝠将近,他双手握刀,闭眼朝前方砍过去。 砍了个空。 不过没关系。 这正是他想追求的刀意。 虽无所破,无所不破! 实质的刀锋没砍破任何一只蝙蝠,但无形的刀意陡然爆发,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喷薄,狂霸杀气无法无天,疾速碾压向前,挟着摧枯拉朽的威势,瞬间将整个蝙蝠群湮没在内。 “杀!” 任真大吼一声,淋漓畅快。 这一刀蕴含了他体内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片蛮荒山野间释放出来,用在对付这小姑娘身上。 他的刀法,终于有了灵魂。 嗤嗤……无数割裂的声音同时响起,只见空中所有蝙蝠被斩碎,溅出漫天血花,坠落在地面,俨然变成一场血雨。 与此同时,任真的朴刀也瞬时崩裂,碎了一地。 他刚才的刀意太过强横,而这朴刀是再普通不过的铁器,无法承受这股劲气,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被斩断的还不止这些。 狂烈的罡风将那少女掀飞,头戴的那顶绒帽也被吹走,将一头乌黑秀发抖开,在疾风里飘舞。她扭动倒退着,明明很狼狈,这副画面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缠在她胸前的那件大氅也没能幸免,被刀意斩碎,再次露出她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 少女摔在地上,不止感觉到疼,还感觉胸前一凉,霎时意识到状况,迅速用双臂抱住自己。她的粉嫩脸颊上,没有涌起羞赧之情,而是充满惊骇。 “镇魂刀!你是龙喉部的人!” 刚才的刀法刚猛雄浑,震慑对方的神魂,叫人心生畏惧,其神采跟龙喉部的镇魂刀隐隐相似。并且,少女骄傲自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碰上了龙喉部的绝学,才不幸战败。 镇魂刀?任真微怔,思绪迅速反应过来。老子正准备对付龙喉部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是不把黑锅扣在龙喉部头上,也太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层,他迈步向前,板着脸说道:“既然被识破身份,那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已经酝酿好一肚子坏水。杀人灭口,算是便宜影月部了,他要借今日之事,让影月部记恨上龙喉部,争取能让双方日后掐起来。 于是,他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召出宽大的六合剑,以剑为刀,再次斩出一模一样的一刀,像是在温习功课一样。 霸道刀气肆意绽放,迅速席卷场间的影月部众,很多人来不及招架,被这一刀砍中要害,当场倒地身亡。有些人即使催动真力抵抗,保住性命,仍然被这股罡气掀飞出老远。 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胆量保护大小姐,拼命狂奔逃走,消失在夜色里。 那少女也转身想逃,却怎么可能逃过任真的眼睛。她才迈出一步,那柄巨大的六合剑就重重砸在她肩部,差点将她压垮。 “我刚才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不中用啊……” 他知道,少女自恃是天命武者,睥睨八百里荒川,一开始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人肯始终保持谦逊。 少女背对他,紧抱着透风的胸部,又羞又气。她不甘就此被俘虏,但技不如人,只好愤愤地跺脚,踩得积雪吱吱作响。 一直躲在后方的轩辕大风,也被这两刀吓出冷汗,此时扑通跪地,朝任真叩首,“蒙塔在上,我轩辕大风服了!从今日起,我愿意誓死报答你的救命大恩!” 蒙塔,这是荒族人对恩公的敬称。他们不像中原那样繁文缛节,变着花样地表示感谢。一声蒙塔喊出口,就意味着,他们由衷地臣服于自己的恩人,远胜过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任真咂了咂嘴,没听懂蒙塔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计较这些。他抬手在少女身上点几下,封住关键穴位,她顿时瘫软如泥,倒在雪地里。 任真转过身,扶起重伤的轩辕大风,说道:“事不宜迟,趁他们的援兵没到,咱们赶紧回部落!” 他正愁着没地方歇脚,熬过这漫漫寒夜。 说罢,他将少女扛在肩上,示意轩辕大风前头带路。 轩辕大风看在眼里,愤恨地道:“蒙塔,这小蝙蝠害人不浅,杀了我不少部众。你带着她也是累赘,不如让我一刀杀了,替大家报仇!” 他跟影月部世代为敌,自然想除之泄恨。 “不可!”任真断然拒绝,“你不是说,这小姑娘是影月族长的千金小姐么,既然她地位很高,不如留她一命,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处……” 他来荒川的意图,是镇压霜狼龙喉两部,也不想跟影月部彻底为敌。他心里盘算着,从全局考虑,不如先把这小姑娘的命捏在手里,日后或许能找机会跟影月部谈谈,争取结为盟友。 荒族人性格朴实爽朗,哪像中原人擅于谋算,轩辕大风嘿嘿一笑,误以为任真风流多情,看上了这小妖精,才舍不得杀死,便放弃杀人念头。 “也对!天命者万中无一,这丫头命好,他老爹平时最疼她,要是真把她杀了,令伏天辰暴怒,肯定会倾巢出动,跟我们火拼到底。” 伏天辰,正是影月部族的族长。 任真心意微动,一边扛着少女往前走,一边随口问道:“我常年闭关不出,对外界消息所知甚少。这个小姑娘叫啥名字,竟然这么厉害。” 轩辕大风走在前面,顺水推舟地说道:“伏天念。这小丫头虽然手段毒辣,却是个美人胚子,我建议你把她收为女奴,带在身边服侍你。” “伏天辰、伏天念……”任真心里嘀咕着,“看来伏天是影月部的姓氏,比姓影月、姓蝙蝠好听多了。” 他嘴上则感慨道:“你也知道,她手段毒辣,很难对付,我把她留在身边,她要是伺机毒害我,我岂非自寻死路?” 他从不是精虫上脑的人,对伏天念并无淫念。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爽朗地道:“这还不容易,咱们轩辕部炼了不少青阳丹,专门用来驯服女奴隶。只要给她吃下这丹药,以后必须按时服解药,还不是任你摆布!” 任真愕然。 他这才意识到,中原两朝的文明就够落后了,这荒族还要更落后,仍处于原始社会。九大部落之间,俘虏和买卖奴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难怪轩辕大风劝他收女奴。 这时候,轩辕大风转过身来,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盒,坏笑道:“要两枚一起服用哦。” 第514章 神农大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粒?一粒的药力还不够么?” “蒙塔,你理解错了。这两粒药,是让你俩分别服用,服下以后,她必须每隔十天,就跟你交合一次,得到你的精华灌溉,她才能活下去,否则,她就会欲火焚身,没法压制平息,直到精力枯竭而死。” 任真这才明白,难怪刚才轩辕大风说任自己摆布,原来是这个意思。只要服下青阳丹,女奴就会沦为**,再也离不开主人,只能乖乖服侍身旁。 荒族人以父系氏族群居,男性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女性被当作交配的工具,属于财产和附属品。因此,即使是轩辕大风这样忠实正直的人,也把征服女性当成天经地义的事,并不涉及伦理道德。 但任真是现代人,骨子里很难认同这种野蛮的社会风气。如果放在以前,他还是单身汉,跑出去寻花问柳,跟别的女子发生关系,这倒也无所谓,毕竟是生理需求,你情我愿的事。 然而,自从跟海棠表白定情后,他便一心一意,守着家里那只母老虎,不想、也不敢再对别的女子生出情欲,这是他对爱情的专一和忠诚。 更何况,如今海棠已有身孕,他绝不能在外面发生肉体出轨。要是放在现代,这种行为怕是会被喷成渣男,被全社会鄙弃。 这个伏天念,他不能上。不过,收她做个普通奴隶,还是可以的。 他微微皱眉,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对这小妖精不感性趣。” 轩辕大风为难地道:“那就难办了。部落之间打仗时,俘获的奴隶一般是都是普通居民,像伏天念这种强者,太难控制,我们肯定当场杀死她,防止夜长梦多。除了青阳丹,别的办法难以生效。” 任真有些失望,走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乍现,“你们轩辕部有没有养类似的蛊虫,能帮我控制住她?” 他记起来了,荒族人最擅长养蛊,蛊虫种类千奇百怪,各有妙用。譬如曹春风,就是利用蛊虫操控着他,成功偷袭任天行。他既然来到蛊术的发源地,何不趁机接触一些相关信息,便于以后对付曹春风。 轩辕大风闻言,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古怪,“我们轩辕部推崇箭法,从不屑于养蛊。就算是在整个荒川里,也只有空骨和赤蛇两部,才喜欢捣鼓那些小玩意,蒙塔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额……” 任真脸色微僵,意识到自己出破绽了。 临行前,他虽然专门咨询过牧云,也只是想起啥问啥,更关心战歌部的状况,不可能面面俱到,把所有日常性的知识全都补充齐全。 他以前想当然地认为,荒族人应该都会蛊术,便没打听这茬,没想到,巫蛊并非在荒川内广泛普及。如果只有空骨赤蛇两部养蛊,那么,曹春风大概就出生于这两座部落了! “不瞒大风叔,家里对我要求很严格,从小就把我关在山林里,对我进行秘密训练。从我懂事起,就没走出过部落,不跟外界打交道,也不关心这些小事。” 他反应很快,迅速搪塞过去。 夜色里,轩辕大风看不清他的表情变化,心思也没那么缜密,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是龙喉部专门为神农大典培养的秘密武器吧?以蒙塔的年纪,竟能跻身准七境,这次龙喉部赢定了!” 任真心里咯噔一亮,听懂其中的话意。神农大典,这是荒族九部最重要的活动,没有之一,不用他问,牧云肯定也会详细告诉他。 他讪笑道:“叔的眼光真毒辣!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你了,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今晚我被迫出手,在影月部面前暴露身份,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恐怕我也就当不成秘密武器了。” 轩辕大风面露歉意,“蒙塔,你的大恩我记在心里。我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你放心,这次祭典上,我们部的人只要碰上你,绝对会主动认输,不敢跟你动手!” 任真骤凛,知道这句话的分量非常重,抱拳说道:“大风叔,你太客气了,一码归一码,到时若是遇上,咱们只管堂堂正正地较量,谁也不用让谁,免得惹旁人说闲话!” 他心道,老子好不容易卖的人情,哪能便宜了龙喉部,你们得往死里打啊! 轩辕大风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再多说,抬手指着前方尽头的亮光,说道:“看,那就我们轩辕部!” …… …… 夜色已深。 影月部落的某座石屋里,火光仍然亮着。 烛火在脂油表面跳动,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辉。 堂屋正中间,族长伏天辰仰坐在竹椅上,紧靠椅背,闭着眼眸,眉宇间浮出某种痛苦又痛快的美妙情绪。他赤裸着上身,健硕肌肉呈现清晰的块状,表面道道伤疤醒目,成为这位部落最强者引以为傲的战功章。 声音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婉转喘息声。 伏天辰的眉头越皱越深, 砰! 前方那扇木门被猛然推开。 四五名族众闯了进来,浑身是血。 伏天辰身躯微颤,情绪瞬间爆发,豁然站起来,一脚将怔怔的女子踢飞,摔在墙壁上,然后瘫软在墙根。 他扫视着这几名族众,随手撩起面前的丝袍,缠在自己身上。 “我心情很差,不想听坏消息。” 他蹙起的眉峰仍未平息,目光锋利冷峻,落在他们身上的伤口处,已经隐隐猜到什么。 听到他威严的话音,那几人如临大敌,后悔不该急匆匆闯进来,肠子都悔青了,但事态紧急,又不得不报,只好颤声说道:“行动失败,大小姐被抓走了……” 他们也知道,伏天念在族长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 伏天辰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清醒,没有再次暴怒,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 “就凭轩辕大风?” 他不相信,有轩辕破作内应,再加上宝贝女儿的天命兽力,这双重威力,能被憨傻老实的轩辕大风给化解。 至于擒住伏天念,这更是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结果。 一名族人见他没发怒,微松口气,壮胆上前说道:“行动本来很顺利,但是,被龙喉部的强者出手,坏了咱们的好事!” 伏天辰眉尖一挑,“龙喉部?你凭什么确定?” 身为族长,虽然遇到这种触动逆鳞的大事,让他的糟糕情绪雪上加霜,他仍然没有失去理智。他不能轻易相信,西边的龙喉部会横加阻拦。 那名族人被他的森冷目光直射着,心惊胆战,快被吓哭出来。 “是镇魂刀!” 第515章 灭运图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三人回到轩辕部落时,已是后半夜。 族人们见狩猎队伍迟迟未归,都在焦急地等着消息,此时轩辕大风独自返回,而且身负重伤,令大家感到震惊和悲痛,哪还有心思睡觉,立即召集核心骨干议事。 好在这次遇袭的损失不算很惨重。轩辕破旨在杀死兄长夺权,不敢惊动太多族人,所以,他引诱轩辕大风外出打猎时,仅仅带了数十人,部落的主要战力没受折损。 众人围坐在篝火堆旁,静静听轩辕大风讲述事件经过。部落的大祭司则坐在他身后,动用部落秘法替他疗伤。 这大祭司年逾古稀,披一件黑袍,浑身气息阴森。他高大精瘦,老脸布满了皱纹,如同刀割一般,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分外沧桑深邃。 作为族长的救命恩人,任真没有回避,被奉为上宾旁听。 虽然已有预感,他还是心生失望。 按照他对荒族固有的印象,这些人生长在深山大泽里,跟毒瘴猛兽抗争,修为应该都会很高,然而此时,他发现在座的都是六境武修,只有大祭司和轩辕大风迈入七境。 前半夜他还以为,影月部并未出动顶尖强者,只是轻装潜入轩辕部的地盘,现在看来,他们的战斗力都差不多,也是以六境为主。 作为最庞大的九座部落之一,才有两名七境,这跟他预想的不同。他忽略了关键的一点,荒川气候恶劣,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更没法大规模繁衍扩张,整个荒族始终维持在十余万人,这是受自然环境和资源限制的。 荒人艰难谋生,能修行便殊为不易,再想涌现大批七境强者,这太不现实。换个角度想想,连中原两朝的七境人数都不多,荒族要是强者云集,早就进击中原,称霸大陆了,何至于龟缩在荒僻一隅。 所以,任真坐在荒人中间,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论年龄,他绝对是最年轻的那个,但论实力,他仅次于大祭司和族长,又备受这群中老年人敬重,像是老江湖一样,两者之间反差极大。 好在他只是旁听者,不用发表看法,只需默默喝水就行。 他以前曾听牧云说过,大祭司负责主持祭祀,祈求上苍庇佑,是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人,甚至凌驾于族长之上,这会儿亲眼所见,发现大祭司说话的分量确实最重。 这老者叫轩辕坤,看起来比较内敛,几乎不发言,但是每次一开口,连轩辕大风也会主动停下来,认真地聆听他的意见。 他只说过几次话,给任真留下很深的印象。 第一次是在听说影月部潜入时,他立即打断轩辕大风,命令几位族老连夜率人加强警戒,防止影月部倾巢出动,趁夜色偷袭; 他很谨慎,反应也很灵敏,确实存在被偷袭的威胁,不过,他此时不知道,这里面还涉及到龙喉部,影月部不敢贸然出动。 第二次是说到任真以一敌众,用龙喉部的镇魂刀杀敌时,轩辕坤明显动容,追问了几句,看向任真的眼神很复杂。 他意外于龙喉部的人会卷进来,更震惊的是,以任真的小小年纪,竟如此强势,能力挫群雄。他不免有些忌惮,害怕任真对自家部落居心叵测。 最后一次,是听说伏天念被擒,他情绪非常激动。屈指算来,轩辕部已有三百多年未出天命者,这通常会被认为,是部落祭司失职,没能博得神祇眷顾。尤其是影月部的祭司,跟轩辕部为敌,总在神农大典上嘲笑他们。 一听说影月部的天命者被擒,他顿觉出了这口恶气,说不出的舒畅。现在好了,影月部失去天命者,被他们轩辕部擒住,这是更大的耻辱,等到年后的神农大典时,他就可以尽情回击对方。 他认真听轩辕大风讲述战斗过程,老脸上首次流露出对任真的尊敬之意,其他部众更是深感震撼,他们不敢相信,凭一把铁刀就能生擒天命者。 用了半个时辰,轩辕大风说完事情始末,便开始下达命令,如何惩罚轩辕破的家属,如何加强对影月部的布防等等,都是部落具体事务,任真懒得再听。 一切安排妥当后,众人散去,大祭司轩辕坤却没走,留下来跟任真攀谈。 他面容和蔼,不像对待族众那样严厉,笑眯眯地道:“小兄弟,龙喉部的事,我以前在中州城听别人说过。你们部落有个神秘少年,名字好像是叫昆,跟你一样,也厉害得紧,你俩是不是近亲啊?” 很显然,他是想试探任真的底细,确认他是不是龙喉部的人。 任真面色平静,心里忍不住吐槽,我叫昊,他叫昆,一个“日天”,一个“日比”,可不是亲戚么。 他嘴上大意不得,微笑道:“老前辈,咱们虽然友好共处,但涉及到神农大典,势必还要竞争一场,您还是别试探得好,免得让晚辈为难。” 轩辕大风坐在旁边,也笑了起来。 他在路上已经听任真“坦白”过,便自以为知情,打圆场说道:“就是!叔,昊兄弟远来是客,又是我的蒙塔,咱们这样打听底细,不是待客之道。” 轩辕坤白了他一眼,脸上笑意不散,呵呵说道:“是这个理儿,叔就不再多嘴了。对了,小兄弟,既然那女娃成为你的奴隶,老朽有一事相求,还得麻烦你卖个面子。” 任真问道:“何事?” 轩辕坤说道:“不瞒你说,这几百年来,我们轩辕部不得天眷,迟迟未出天命者,身为本代祭司,老朽也难辞其咎。我想,是不是部落在兽血洗礼的仪式和方法上出了茬子,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他干咳一声,没再说下去,相信以任真的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用意。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老前辈若想找伏天念问话,这是小事一桩,我岂敢不答应。不过嘛,你如果拿她作实验,伤害到她的话,嘿嘿,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本来不太在乎伏天念的死活,听轩辕坤这么一说,就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有利可图,说不定他能从中大赚一笔。 果然,轩辕坤老脸微僵,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决定开门见山。 “不妨直说吧,我确实是想用她的血做实验,不过,不会伤害她的性命。你是风儿的蒙塔,就是我们部落的蒙塔,我理应报答酬谢。不如这样吧,只要你肯帮我这个忙,让我研究她几天,我索性破例传你本族的绝学!” 本族绝学固然珍贵,但又哪比得上天命武者。自古人才兴邦,轩辕部始终不出天命者,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低颓没落。难得有这种拿天命者做实验的良机,他当然舍不得错过。 任真闻言,呵呵一笑,“老前辈,轩辕绝学就算了,那是你们的命根子,我身为龙喉人,不敢有半分觊觎之念。再说,修行贵在专注,光是我们本部的功法,都让我耗尽心神,实在没精力再学别的了。” “哦?” 轩辕坤眼眸微眯,心里暗道,这小兔崽子倒是精明得很,知道我怀疑他前来的动机,不肯露出狐狸尾巴。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任真话锋陡转,一脸憨厚,“不过,我要是白帮你这个忙,好像又不划算。不如这样,你能不能让我瞅一眼灭运图录?” 第516章 那年那人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灭运图录? 轩辕坤和轩辕大风闻言,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讶意。他们没料到,会从眼前少年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古老的名字。 相传在千年以前,荒人先祖作为中原国家的罪民,被流放到荒川地带后,曾无意中找到一张质地精美的图卷,上面画满密密麻麻的符号,怪异而繁复,像是某种文字,偏偏无人能解其中玄妙。 当时在场的九人敏锐地意识到,里面可能藏着某个惊人的宝藏或者秘密。他们舍不得丢弃,但留在手里又毫无用处,索性把它撕裂成九张,每人分别保管一张。 于是,九张图录便随着荒族的繁衍,历代传承至今。 千百年来,关于图录上的内容,一直无人能破解,它也就被当作鸡肋,闲置在各部落祭司手里,权当是传承信物,并未被当成宝贝看待。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原本也没有名字。 但是,直到二十年前,一名青年天才的意外发现,彻底改变了荒族历史。 起初,那青年虽然崭露锋芒,被自家部落当作天才培养,但也只是资质惊艳,远没到震古烁今的地步。直到后来某天,他无意中看到部落拥有的那张图录,当夜便离开村子,前往其他部落游荡。 他的目标,自然是探看另外八张图录。由于当时图录无人破解,始终不被重视,青年又性格热情豪爽,深得荒人喜爱,于是,其他部落松懈大意,只觉无碍,陆续都让他看了一夜。 看完九张图后,青年获知整副图录的内容,也离奇消失了。 这一消失,就消失了整整四年,没人知晓,在青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猜测,可能是他以为发现宝藏的线索,孤身犯险,结果丧命在寻宝路途中。 他们渐渐遗忘青年的存在,原本照此以往,图录的秘密将会继续尘封。然而,四年后发生的剧变,令荒人终于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四年后,也就是十六年前,中原的南晋皇朝派大军入侵,克服残酷的自然环境,跟荒族激战一场,双方都伤亡惨重。然而,南晋毕竟兵力雄厚,状况要好很多,杀进荒川腹地,逼得荒族九部被迫投降求和。 双方会面后,经过一番谈判,荒族代表们才明白,原来南晋进犯的意图,并非抢占他们领地,而是寻找那个已经消失了四年的青年。 那青年并没有死,而是离开荒川,去了中原两朝。 他起了新的名字,叫任天行。 就是在这四年里,他帮助北唐结束乱战,统一北方,后来又遭北唐陷害,被迫南下降晋。在当年,他又成为两朝议和的牺牲品,假死逃出金陵。 南晋武帝派军入川,是因为发现任天行没死,以为他会回到荒川深处疗伤,才大费周章来擒他。荒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大难,正是由他引起来的。 荒族人百口莫辩,根本不知任天行的实情,没法给南晋一个交代。最终,南晋大军无功而返,临行前展开血腥杀戮,将任天行所在的那个部落屠戮殆尽,名存实亡。 那场屠杀,成为那一代荒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追究灭族之灾的起源,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任天行看过那份图录。是图录里暗藏的谜团,引发了后续所有的纷争。 于是,它也有了难听的名字,叫灭运图录,意思很明显,一旦触碰此图,就会沾染上灭顶厄运。 自那以后,各部落把它当成禁忌,再也没主动谈起过。他们明知此图暗藏玄机,蠢蠢欲动,但都无法破解,又有这次血的教训,因此只能跟从前一样,把它重新丢进箱柜里,不准别人开启。 不知不觉,十六年已经过去了。 十六年后的今天,任天行的儿子回到老家,也想看一眼灭运图录。 任真知道这副图的渊源,并不奇怪。他离开长安前,之所以找牧云打探情况,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查清,父亲身为荒族人,以前究竟是哪个部落的,又曾在哪些地方留下踪迹。 因此,同为荒族人的牧云,跟他提到了灭运图录。 因此,他特别好奇,父亲究竟在灭运图录里看到了什么。 因此,今夜跟轩辕坤交涉时,他趁机提出这个请求。 他相信,轩辕坤一定会答应请求。毕竟,轩辕部掌握的图录只有九分之一,又无人能破解,说它是张毫无价值的废图,也不为过。 轩辕坤把图录拿出来,只需让他看上片刻,又不会损失什么,就相当于白白赚了任真的便宜,拿伏天念做实验,何乐而不为? 连任真都不确定,自己能否看懂灭运图录,轩辕坤怎么会怀疑他能参透图录? 轩辕坤回过神来,心中窃喜不已,但仍是保持谨慎,问道:“小兄弟,你为何对图录感兴趣?你年纪还小,恐怕不知道,此图是不祥之物,会引发灭顶厄运。” 任真答道:“不瞒老前辈,我以前曾听父母讲过那段故事,想看看那副图录,结果家里人执意不肯,这越发激起我的好奇心。他们一直吹嘘,当年那人天分如何惊艳,我就不信,他能看懂那图,我会做不到!” 说罢,他冷哼一声,神态倨傲,俨然目中无人。 轩辕坤见状,心生鄙夷,以为看透了任真的狂妄心性,笑呵呵地道:“你如此年轻,就能直逼七境,连老朽也自叹不如,真是后生可畏啊!既然你想看图,我怎能不成全你?你先在此稍候。” 他起身离开,回屋去取图录。 此时只剩两人,轩辕大风提醒道:“蒙塔,恕我直言,那张图真的没有任何用,你跟坤叔这笔买卖,真的是亏大了。趁现在还没看,你反悔还来得及。” 他心肠耿直,设身处地替蒙塔着想,把想法说了出来。 任真憨笑道:“大风叔,咱们都是好朋友,何必计较这点得失?我只想满足好奇心,图个乐子而已,能不能看懂,这并不重要。” 轩辕大风笑容憨厚,这是真的憨厚,他以为任真是卖给他面子呢。 没过多久,轩辕坤返回此地,手上拿着一张牛皮卷,小心翼翼地递给任真。 任真接过来,借着火光去看,刚看清灭运图录的左上角,心脏就猛然抽搐,如遭电击。 “这是……繁体字!” 第517章 罗浮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繁体和简体,是地球汉字才有的区别。任真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很不适应的一点就是,这里的文字跟汉字差异很大,也不存在繁简之分。 所以,当他看到灭运图录上的繁体字时,才会如此震惊。原来这份流传千年的图卷,竟是一名地球穿越者遗留的文字。 他非常确定,这不是父亲任天行的笔迹。 因为在现代中国,人们的文字交流都已使用简体汉字。只有在港澳台地区,以及中国古代时期,繁体汉字才广泛流行。 根据灭运图录的流传时间,以及上面的繁体字,他很快就猜出,这篇文字应该是中国古代的某人所写。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还有第三名穿越者存在,那个人才是穿越到此的先驱。 如此一来,真相就很清楚了。 荒族人之所以没法破解图录,是因为上面的文字全是地球汉字,跟他们的文字不通。而任天行也是穿越者,他能看懂汉字,故而能解开图录的秘密。 现在看到图录的任真,恰好也是穿越者,那么,他将成为继任天行之后,第二个破解灭运图录的人。 他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不能让轩辕二人察觉出破绽,于是皱起眉头,故作感慨,“这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符号?难道是古老咒语不成?” 轩辕坤一直盯着他的面容,见此情形,以为他也没看懂,最后的疑虑就此打消,微笑说道:“买卖成交,小兄弟,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任真摇了摇头,目光却仍落在图录上,心脏愈发狂跳不止。光是上面的第一句话,就让他震惊得想要站起来,大喊一声卧槽。 “我们都是天行者。” 他终于明白,父亲离开荒川后,为何改名为任天行了,原来“天行”二字的出处,竟然是灭运图录。 如果说图录的书写者是初代天行者,那么,他岂非是第三代天行者? 这所谓的天行者,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不成? 任真继续看下去,很快就看完了,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疑惑,反而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大的悬念,使他有些急躁不安。 灭运图录共有九张,看这张记载的文字,都是那人在感慨穿越后的孤独心情,应该只是整篇文字的开头部分,至于更多核心内容,都写在另外八张上。看来,要想弄清事情真相,就只能再看另外八张了。 接下来,他必须想办法,把另外八张弄到手。 他叹了口气,把图录还给轩辕坤,失望地道:“唉,这笔买卖真是吃大亏了。” 轩辕大风见状,哈哈一笑,“你若能看懂灭运图录,那才是大麻烦。蒙塔救我一命,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样吧,我愿意把风神步教给你,如何?” 风神步,是轩辕部的轻功绝学,能让人的身形步法神速如风,凌驾于荒族众多轻功之上,是不少荒人梦寐以求的绝学。 轩辕坤闻言,脸色微变,心说,你怎么真敢把部落绝学传出去。不过,他转念一想,任真若是心怀叵测,设计前来骗取功法,也犯不着拿伏天念当本钱,这牺牲也太大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没有插嘴,眼睁睁看着任真收起功法木牌。 任真站起身,朝两人说道:“伏天念还在我歇脚的屋里,大祭司可以派人带走,等到实验完毕,再送还给我即可。时候不早了,晚辈先告退,两位也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行礼告退。 轩辕坤急不可耐,很快就派人去抓走了伏天念。 任真乐得清静,接下来数日,一直都待在屋里,潜心修炼雪饮狂刀和风神步。整整五日后,轩辕坤才结束实验,派人把伏天念送了回来。 小姑娘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一看就是贫血的症状,显然轩辕坤没少折腾她。她的关键穴位仍被封着,没法自由动弹,原本是锐气逼人的大小姐,变得楚楚可怜。 任真坐在旁边注视着她,沉吟良久后,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害你的打算,毕竟咱们素无瓜葛。如果你想跟我好好谈谈,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恢复自由。” 以他的道行手段,既能擒伏天念一次,就能再擒她千百次。更何况,她如今的糟糕状况,就算是放她逃跑,恐怕她也跑不出多远。 伏天念急忙眨眼睛,示意她同意谈判。 任真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她的娇躯像紧绷已久的弓弦一般,瞬间松弛下来,瘫软在榻上。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任真,眼神里充满惊恐,颤声哀求道:“我求求你,别让我吃青阳丹。只要不当xing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夜她就伏在他背上,他和轩辕大风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自幼生长部落里,亲眼目睹父亲蹂躏践踏那些xing奴,深知那有多变态可怕。 说出这句话后,她自觉屈辱,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真的很害怕,任真会趁她无力反抗,扑过来霸王硬上弓。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从没想过,自己尊为天命武者,又是影月部的千金之躯,以前风光无限,有朝一日,竟沦为别人的俘虏,如此落魄凄惨。 任真目光平静,没有轻蔑傲慢,但也看不出怜悯情绪,“放心吧,我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这些天里,我让大祭司在你体内设下一道巫咒,名叫罗浮,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伏天念梨花带雨,小脸都哭花了,又不敢哭出声,嘴唇咬出血来。 罗浮的恐怖名头,她当然听说过,据说是苍穹部的祭司们秘传的咒语,每道都不相同。只要知情者念起相应咒语,被种下巫咒的人就会浑身冒毒虫,从七窍内爬出来啃噬皮肤,可谓阴毒至极。 苍穹部曾是培养历代祭司的精英部落,负责祭祀神灵,向上苍祈福,在九大部落里地位超然,备受推崇。可惜,由于他们培养出任天行这位妖孽,最终被南晋大军屠戮殆尽。 不过,时至今日,各部落在培养祭司时,还是会送他们去苍穹部的遗址中州城,学习巫祝和礼仪,他们有人学会罗浮咒,倒也不奇怪。 至于轩辕坤是否精通罗浮咒,不得而知。 任真站起身,俯瞰着浑身颤抖的她,淡淡说道:“只要你肯听话,我就不会虐待你。好好养伤吧,从今天起,你就叫念奴。” 第518章 帝王花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我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昨天的订阅数额,创造了我写书以来的最低记录,哪怕以前经常断更时,都没这么惨,何况昨天的两更都没少。如果有意见,大家可以随时提啊,我坚决抗议这种冷暴力,太冷了!) 家有悍妻,任真不敢肉体出轨,没把伏天念当作xing奴,但还是收为普通女奴,在她后背烙上“奴”字印记。 他并非故意羞辱她,而是用以磨灭她养尊处优形成的傲气,时刻提醒她牢记现在的身份,对他保持顺从和忠诚。 另外,这也是一种要挟。两人达成默契,日后出现在公开场合时,任真愿意顾及她的颜面,不以主仆关系相称,就当是同行好友。 但是,如果她敢有半分放肆,他就会当众扒光她的衣裳,让所有人看到她背后无法磨灭的烙印,让整个荒川都知道,影月部大小姐沦为别人的奴隶,所谓的天命武者成了笑话。 对念奴来说,这是最大的隐私和耻辱,她害怕传扬出去,再加上受罗浮咒的牵制,只能对他乖乖就范。 任真又在轩辕部住了数日,等念奴身体状况好转后,两人跟轩辕大风辞别,继续南行,赶往战歌部。 要去战歌部很不容易,需要贯穿荒川南北,走出轩辕部领地后,他们很快又进入赤蛇部的地盘。 对于赤蛇部,任真起初并不了解,但那晚跟轩辕大风谈话时,他无意中得到一条讯息,在荒川九部中,喜爱养蛊的只有赤蛇空骨两部。这个情况引起他的高度警觉。 曹春风极擅养蛊,独步天下,应该就是荒族人,既然如此,他的老家无外乎赤蛇部或者空骨部。 任真不得不提防,他清晰记得,以前牧野曾说过,南晋的手已经伸进荒川内部。这就意味着,两者中间,必有一方是他的敌人。 从路线方面讲,任真不是不可以绕道而行,避开赤蛇部的地盘,然而,那将走太多冤枉路,还得从另外两个部落经过,无疑加大半路出事的风险。一番权衡下,他最终决定,穿过赤蛇部腹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畏手畏脚,他还不如大胆前行,随机应变。一直害怕毒蛊这东西,绝非长久之计,毕竟,他跟曹春风注定会有一战,必须得想办法克服。 通过这趟荒川之行,他希望能找出对策。 谨慎起见,他担心撞见赤蛇部人,没敢挑平坦地带赶路,而是尽量选择险峻偏僻的茂林。这些地方人迹罕至,就算荒族人习惯恶劣环境,也不会主动涉险。 果然,一路幽静,两人没被发现。虽然荆棘密布,险象环生,好在有念奴这位荒族土著前头探路,任真没有遇上致命挑战。 约走了半日,晌午时分,日光照射进密林里,气温开始升高,任真感觉有些疲累,便放慢脚步,跟念奴边走边谈,询问一些荒族的具体情况。 不知不觉,两人走进一处很古怪的地带。 这里草木葱茏旺盛,繁茂程度远远超过先前沿路的植被。那些树木高大参天,疯狂朝高空生长着,争夺阳光和雨露,树荫下的草丛菌落也不甘落后,蓬勃向上。 扫视四周,环境幽静深邃,充斥着一股非常野性的气息。 然而古怪的是,这片深林静得出奇,听不见任何鸟兽虫类的声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风声都不存在。 正常情况下,植被茂盛的地域营养和水分充足,且含有大量草籽果实等,为鸟兽提供丰富的食物,按理说,应该栖居着各种动物,是凶猛野兽拼命争夺的天堂乐园才对。 但眼前这片山林,却听不见一丝禽兽出没的动静,所有生命力都是属于植被的,实在安静得可怕。 刚迈进这片区域不久,任真就察觉到诡异,屏息凝神,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念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任真,侧耳聆听片刻,摇头答道:“没有。根据我的感知,至少方圆五里之内,应该都没有鸟兽生活的气机。” 任真眉头微皱,没再说话。他也感知到了,经她这么一说,已经确定这是片空有草木的荒芜地带。 反常必有妖,他隐隐猜测到,这附近似乎潜藏着某种恐怖的存在,把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野兽们都吓跑了,才会形成这样安静诡异的现象。 念奴眨了眨眼,盯着遮挡在任真面前的长发,睫毛微颤,“以我的经验,密林深处应该有凶险,咱们还要不要前进。” 任真沉默一会儿,答道:“穿过前方腹地,是目前最短的路线。咱们感知不到凶兽的存在,就没必要疑神疑鬼,被这份寂静吓倒。你提高警惕,继续走吧!” 还有个理由,他没说出口,高收益往往跟高风险并存。如果前方真有巨大危险,可能也会孕育着某些奇妙的机遇。艺高人应该胆大一点,他不能被轻易吓跑。 念奴轻嗯一声,不敢违背主人的意志,抬步向前。 一片死寂中,两人沉默穿梭在林间。 走着走着,他们渐渐嗅到一股奇特的芳香,不知从何处飘来。 这种香气淡雅却不失回味,并不像多数花蕊那样浓郁刺鼻,偏偏又能飘出很远,嗅进鼻孔里,让人感觉清爽舒适,不仅不会厌倦排斥,反而有种越来越想闻的冲动。 异香越来越浓,氤氲在深林各处,让所有生命无处躲藏,都被笼罩在它的诱惑力之下。 “这……” 主仆二人对视,都感到惊讶,不知道是什么花盛开,竟能有如此迷人的味道,让他们生出凭虚御风如仙人般的错觉。 他们愈发沉迷,情知必须要去察看究竟了。 就在这时候,任真忽然心意一动,疾声道:“快藏起来!” 他的感知力更强,拉着还在陶醉的念奴,迅速钻进高大的灌木丛里。 念奴蹲在密叶深处,后知后觉,随着远方气机的移近,她此时才感知到,蛾眉不由猛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任真。 “怎么会有这么多……” 她心脏砰砰直跳,意识到大难临头了。 任真目光闪烁不定,透过密叶罅隙,望向外面的平地。 “此花一开,能令万兽退避,舍弃巢穴。唯独这群毒物从四周合围,看情形,怕是有高人来了……” 第519章 失魂引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会儿功夫,他已经想明白一些事情。 如此茂密的森林,绝不可能没有鸟兽生灵栖居,只有一种解释行得通,那就是它们感知到致命威胁,纷纷逃离此地。而他刚才感知过,周围并无猛兽出没,所谓的威胁,就只有花香这一项了。 他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花这么厉害,拥有帝王般的威仪,但是,他和念奴站在这里,已经嗅过半刻钟,仍安然无恙,可以排除花香有毒的可能性。 至于包围四周的那群毒物,来得太诡异,跟群兽逃离的举动恰好相反,原因就很明显了,肯定是有强者驱使着它们,让它们进入这处险境。 “赤蛇部真养蛇啊……” 任真心里感慨这一句,几乎同时,便听到嘶嘶的声音在密林里响起,此起彼伏,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无数条长蛇游来,出现在眼帘里,地上、树枝上、草丛里,到处都是。它们交错纵横,织成一张稠密到令人发指的蛇网,前移扑向森林深处,眼看就要覆盖他所在的区域里。 这些蛇黑红两色相间,红色斑纹鲜艳如火,极为醒目,身上散发的腥臭味在林间扩散开来。 看到这一幕,念奴瞳孔骤缩,不自觉地凑到任真身旁。作为荒族人,她虽然胆量很大,并不惧怕普通毒蛇,然而,她辨认出这些蛇的种类,也就猜出来者的身份,不禁发怵。 她低声提醒道:“这些蛇名叫赤练,它们大规模潜进森林,说明是赤蛇部的赤羽长老到了。” “赤羽的修为有多高?” “七境中品。” 任真表情微凛,对方境界比自己高,又控制着庞大蛇群,看来麻烦非常棘手。 “此人不是天命者吧?” “整个赤蛇部都没有天命者。” 便在这时候,前方树林里响起脚步声,一名中年男子迈步走出。身上穿着鲜红羽衣,面容白皙俊美,眉毛似女子般秀气,赤红色瞳眸里泛着邪异的精芒,宛如宝石闪烁着红光。 念奴认得此人,忧心忡忡,“果然是赤羽。据说他冷酷嗜杀,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一旦让他发现,咱们潜入赤蛇部的地盘,恐怕会出手攻击咱们……” 正这样说着,赤羽忽然转头,看向他们藏身的草丛,笑容淡漠,“小家伙,鬼鬼祟祟躲在那里,以为我会察觉不到?” 两人大惊,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 任真朝念奴摇头,示意先别急着出去,小心有诈,赤羽的话音响起,“真当我的境界是摆设么?你们刚踏进此地,我就已经感知到。再磨蹭不出来,我就放蛇咬你们了!” 赤羽毕竟是七境强者,又早就藏在暗处,发现任真的行踪并不困难。 任真无奈,只得从草丛里弹射而出,落到赤羽面前的空地上,行礼说道:“晚辈路过此地,刚巧碰见前辈,怕打扰到您的清静,才为您退避让路,绝没有冒犯之意。” 赤羽负手而立,打量着任真上下,目光里流露出一抹讶意,“小小年纪,就能有准七境道行,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优秀吗?” 他嗓音沙哑低沉,像是蛇鳞在纸上划过般,听着很瘆人。 “小家伙,你是哪个部落的人?” 任真平静答道:“龙喉部,我的名字叫昊。” “你就是昊?”赤羽愈发惊讶,端详着他说道:“听说前些日子,影月部派人潜进轩辕部领地,差点把轩辕大风杀死,被一个叫昊的少年半路杀出,坏了好事,就是你吧?” 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已经在荒川里传开。 没等他回答,赤羽眸光流转,瞥向旁边的念奴,笑道:“你身上的血腥气息很重,刚才我猜出你是影月部的人,没想到,原来是伏天辰的宝贝女儿,可惜啊,当了别人的俘虏。” 外界只知伏天念被擒,至于她后背的奴字印记,是任真亲手烙上去的,别人无从知晓。 念奴娇躯微颤,强挤出笑容,“赤羽叔叔,我跟昊不打不相识,成为好朋友,结伴去南方游玩。今日正好从贵地路过,您看在家父的薄面上,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她知道赤羽的厉害,轻易不敢跟他为敌。 赤羽轻哼一声,没有立即表态,视线再次落在披发掩面的任真身上。 他听说了任真的厉害手段,虽然外表倨傲,其实暗中戒备,怕被任真偷袭,并不敢轻视这年轻人。 他探出手,从地面挑出一条赤练蛇,托在掌上玩弄着,悠悠说道:“路过?你们想去南方,直接走光明大道就是,怎么会跑进这片偏远山林里?看你们鬼鬼祟祟,不像是路过的样子啊……” 任真答道:“前辈误会了。我们确实是路过,因为不清楚贵部的态度,担心被半道阻拦,不肯通融,才挑这种偏僻地方赶路。一路走来,我们也没做任何损害赤蛇部的事。” 单单一个赤羽,他还不至于太畏惧。他忌惮的是,此地属于赤蛇部的地盘,一旦跟赤羽动起手,跟赤蛇部翻脸,等会对方的援兵赶来,他就失去辩驳回旋的余地。 如果赤蛇部是曹春风的老家,跟南晋有勾结,那就更麻烦了。 赤羽闻言,嗤然一笑,话音变得冷漠,“小家伙,我猜你是做贼心虚,不敢承认,才编出这套说辞吧?有胆量潜到这里盗花,难道还没胆量承认?” 又是做贼心虚,又是盗花,念奴听得一头雾水。 任真却瞬间想通关节。那株香气遍野的鲜花,看来是很珍稀的宝物,赤羽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采撷此花,误以为他也是为花而来,才跟他对峙。 毕竟,大老远跑进荒山野林里,哪有这么巧的路过。 任真不急于撇清干系,说道:“前辈说的意思,我听不太懂,盗什么花?您为什么这么说?” 他正想知道,是什么花如此奇异。既然赤羽现身,他不妨趁机打探一番,若真是宝物的话,他不介意假戏真做,顺手摘走那朵花。 赤羽冷笑不止,“死到临头,还想装傻?就算你不清楚,伏天辰的女儿还没听过失魂引的名头?此花的位置本是绝密,外人无从知晓,既然被你们发现,我就非得杀你们灭口不可!” 说罢,他呼哨一声,林间蛇群同时涌来,如潮水一般,将两人围困在中间。无数赤练蛇站立起来,高耸着蛇头,口吐红信子,准备发起攻击,这副画面异常惊悚。 任真瞳孔猛然抽搐,倒不是因为惊惧于蛇群攻击,而是在此地再次听到失魂引的名头。 如果他没记错,当初他中毒醒来,躺在丹绝牧云的木屋里,曾听父亲说过,毒蛊藏在自己的天眼里,之所以能采撷出样本,多亏了一片失魂引花瓣的功劳。 失魂引是一种非常珍惜的奇花,它的花香对蛊虫有致命诱惑力。每次开花时,都能将森林里的天然蛊虫吸引到一起,所以,养蛊师们把它视作诱蛊至宝,求而不得。(第351章) 没想到,在赤蛇部的这座荒僻山林里,竟然生长着一株失魂引。这种花几乎绝迹,十年才开一次花,就恰好被任真赶上了。 听到这个名字后,任真总算明白,为何群兽纷纷逃离此地。原来它们畏惧的并非花香,而是花香吸引来的万千蛊虫! 第520章 下三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赤蛇部众擅长养蛊,在他们眼里,失魂引花瓣就是无价之宝,既然它生长在自家地盘上,就绝不容许任何外人觊觎。 任真歪打正着,无意中闯进这片深林,又赶上十年一遇的花期,算是窥测到赤蛇部的秘密。如此一来,他是否蓄意前来,就已经不重要了,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赤羽必然想杀他灭口。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任真想通其中关节,皱眉说道:“你杀死我们,难道就不怕得罪龙喉和影月两部?你知道伏天念的身份,如果她死了,影月部肯定找你们拼命。” 赤羽冷笑,眸里红光愈盛,眼神比毒蛇还要阴鸷,“知道我为何一个人前来吗?这处山林是部落重地,连我们自己人都不准靠近。在这里杀死你们,神不知鬼不觉,谁能证明是我干的?” 失魂引极难存活,当年赤蛇部人发现它的幼株后,怕伤到它的根基,没敢动手挖走,而是不动声色,静静等候它的花期,因此连部众都不知情。 今日赤羽奉命前来,就是为了取花,他害怕走漏风声,被外部敌人知晓,才没敢携带任何随从。 所以,出现了这样以一敌二的局面。 任真见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看念奴一眼,说道:“你负责对付蛇群,我来迎战赤羽。” 念奴点头,神情凝重。 赤羽哑然一笑,踏步向前,“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也妄想跟我势均力敌?就算你俩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罢,左掌猛然轰出,凝成一道赤红色的真气掌印,透着恶臭血腥的污秽气味,砸向任真。 “小心!”身后的念奴见状,急忙提醒道:“他浑身都是剧毒!” 话音未落,嘶嘶声响起,无数赤练蛇蹭蹭窜起,像是利箭穿空一般,噬咬向念奴,铺天盖地而来。 念奴不敢迟疑,双掌倏然汇聚出血球,跟那夜对付任真如出一辙,这次却没幻化成万千吸血蝙蝠,而是延展成一道血红的圆弧屏障,将自身保护在内。 成百上千条赤蛇撞在屏障上,如飞蛾扑火,都被挡在外面。它们甫一沾染屏障血汽,就像被烈火灼烫一样,避犹不及,统统弹飞向半空。 细长蛇躯痛苦扭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当它们坠地时,已经尽数变成干枯的蛇皮,比草灰还要松软,被风稍微一吹,便化为齑粉消散。 “伏天念!” 赤羽看在眼里,心疼如刀割,气得面部肌肉都抽搐,“杀我爱蛇,我一定把你碎成肉泥!” 他驱使万蛇噬咬,若遇到其他对手,即使被挡下一击,还可以卷土重来,然而,他遇到的是伏天念,影月部的天命武者。 她拥有吸血蝙蝠的兽力,此刻释放出的血汽,绝非普通真气氤氲而成,它们像蝙蝠一样,带有嗜血的灵性,只要沾染到生命肉体,就会疯狂吸噬对方的血液,快速将其榨干。 赤练蛇都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 便在这时候,任真也出刀了。 血色掌印逼近,他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只管低头挥刀。刀锋崭露的一刹那,似惊雷炸裂,霸道罡气尖锐嘶鸣,惊涛乍起,裹挟着那道刀锋斩向前。 嗖…… 刀锋至刚至快,稍闪即逝,将血色掌印斩断,一分为二,旋即掀起疾风狂澜,将那些蕴藏赤红蛇毒的真气吹飞。 “这就是七境的实力?” 任真持刀而立,没有趁势逼近赤羽,眼里浮出一抹讽意。 他看出来了,此人修行走的是阴毒路数,道行不够深厚,全倚仗这些毒物毒汽,要是真拼起内力来,他绝对不落下风。 赤羽不由倒退一步,脸色铁青,攥拳说道:“小畜生,你太嚣张了!真以为能一刀破万法?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外有天!” 说罢,他愤然跺脚,双掌同时挥动,真力如游龙肆虐,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流窜,疾风漫卷起树叶烟尘,将这里搅弄得乌烟瘴气,视野模糊不清。 “不好!” 任真勃然变色,迅速猜出赤羽的意图,大喊道:“再开屏障!” 念奴反应很快,她也猜出,赤羽故意卷起滚滚烟尘,是想蒙蔽他们的注意力,趁机释放细微难辨的毒蛊,将整片空间封锁。 毒蛊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不像功法招式那样,能被更厉害的招数挡住,他们无孔不入,一旦被吸进体内,那将是致命的杀伤力。 赤羽作为赤蛇部长老,必然深谙此道,他使出这种招数,任真的刀法再强,也难以斩杀无形的毒蛊,所谓一刀破万法,就再也行不通。 念奴毫不迟疑,再次施展蝙蝠之力,以血汽将两人包裹在内,惊险地跟外界烟尘隔绝开来。 烟尘之中,赤羽看到这一幕,笑声幽冷可怖,“两个小畜生,现在又想当缩头乌龟,未免太愚蠢了。你不是想领教七境实力吗?那就来试试看吧!” 说着,他的身形飘然近前,全力轰出一掌,血色掌印再次凝成,重重拍打在球形屏障上。 砰! 屏障承受不住他的强横掌力,顿时炸裂消散,念奴遭到猛烈冲击,娇躯一软,跌坐在地上,嘴角流血不止。 以任真的雄浑内力,应该能跟赤羽抗衡,但问题在于,此刻跟赤羽比拼的念奴,修为只有五境圆满,远不是赤羽的对手,她招架不住,是板上钉钉的事。 屏障被破开,两人重新暴露在空气里。树林狂风大作,道道烟尘四处扑来,将他们湮没其中。 赤羽站在前方,笑眯眯地挑衅道:“你不是能以一敌众么,有本事再出刀啊!” 荒人修为虽弱,却有自己的手段。面对如此敌手,中原人的神通道法,往往有力无处使,没法奏效,任真也无可奈何。 任真屏住呼吸,持刀逼近赤羽,寒声道:“在毒蛊发作前,我有足够时间杀死你!” 他攥紧刀柄,灌注滚滚真力,准备斩出雪饮狂刀的最强一击,便在这时,他身后响起扑通一声,念奴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显然毒蛊发作了。 奇怪的是,任真仍安然无恙。 “可能是我内力更强,能多撑一会儿?” 任真感到疑惑不解,只能勉强解释为,是自己的道行延缓了毒蛊发作。 赤羽神色骤凛,情知必须尽快撤退,不能跟任真硬拼,于是不顾一切倒退,想把任真拖垮。 “小畜生,待会我再来找你算账!” 他身形闪烁,往树林外冲去。没飞出多远,他忽然停下脚步,僵滞在那里。 在前方路的尽头,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凭空显现,挡住他的去路。 这老道士拄着木杖,面容讥讽,看着赤羽说道:“像你这种下三滥货色,也配染指帝王花?” 第521章 蛊真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一听口气就知道,老道士是为失魂引而来。所谓艺高人胆大,他敢直斥赤羽,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机,必定是名顶尖强者。 赤羽被老道士拦住,不得不倒退回来,难以掩饰心头的惊愕之情,“长乐真人,你怎么会来此地?” 关于失魂引的下落,赤蛇部一直高度保密,只有几位核心族老知情。然而今日,继任真误打误撞之后,又有长乐真人赶来,世间哪有这么多凑巧? 长乐真人捋须向前,一边打量着旁边的任真,一边说道:“纸里包不住火,你们赤蛇部在七年前发现此花,莫非以为能始终瞒下去?花开这一天,贫道也等很久了!” 赤羽瞳孔骤缩,愤怒地道:“****,是哪个老不死的畜生敢吃里扒外!” 他这才明白,那几位知情的核心族老里,一定有人出卖了部落,把消息泄露给长乐真人,因此对方能精确掌握失魂引的生长地点和开花时间,及时赶来。 长乐真人轻哼,清癯面容上泛起一抹戾意,跟他仙风道骨的容装极不相称,“既然贫道现身,你若还有自知之明,就赶紧滚吧!” “你……”赤羽脸色难堪,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自己的修为在七境中品,在荒川内已属顶尖,但是,在这老道士面前,他却心惊胆战,不敢正面叫板,因为此人境界圆满,已濒临第八境,不是他能招惹的。 长乐真人语气虽狂,说的也是事实,有他在这里,赤羽就休想再染指失魂引。 另一边,任真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旁观着两人的对峙。 这会儿功夫,他以神念内观全身,惊喜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毒蛊侵蚀的迹象,浑身安然无恙。他不清楚为何会避免中毒,此刻也懒得去想。 他若想趁机脱身,不是不可以,但念奴还口吐白沫,生死未卜,需要得到赤羽的解药。她的身份和天赋都很特殊,日后会派上用场,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放弃。 他选择留下来,再观望一会儿。 眼前这个老道士的出现,让他感到好奇的同时,又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明明素不相识,但他总觉得,此人浑身的气息有些熟悉。 “老家伙穿着道袍,很可能出自道家,也就是说,他可能跟南晋方面有瓜葛。如果他是全真道的人,从他的道号来看,应该跟李老头相熟,能成为我的朋友……” 他心里暗暗猜测长乐真人的身份,“但是,如果他出自正一道,那必定跟武帝亲近,是南晋安插在荒川里的棋子,也是我的一大劲敌。不行,必须得弄清他的身份。” 他很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长乐真人,因此,不用担心被对方认出身份。 他正凝眉沉思,这时,长乐真人看向他,淡淡说道:“小朋友,有老夫盯着赤羽,他不敢再对你动手,权当是卖给龙喉部一个面子,你速速离开吧!” 任真闻言,朝老道士行礼,说道:“多谢仙长高抬贵手。您谋划的大事,晚辈万万不敢插手。只是,我这位好友中毒,此时还昏迷未醒,我不能就此离去……” 他微微停顿,若有所思,“我听您刚才的谈吐,似乎不是赤蛇部的人吧?恕我斗胆,两位这一战在所难免,要不,我等您挫败赤羽,再逼他交出解药?” 长乐真人闻言,哈哈一笑,“赤羽,你听到了么,连这小家伙都看得出来,你必败无疑,还想趁火打劫。我劝你快滚吧,不然,当心待会儿被一个后辈骑到头上!” 赤羽脸色愈发难堪。 光是一个长乐真人,他都难以应付,一旦任真再落井下石,跟老道士联手,他绝对毫无胜算。 但是,他肩负着部落的重任,深知失魂引无比珍稀,若不出手尝试,就轻易望风而逃,他既不甘心,又丢不起这脸面。毕竟,此处是赤蛇部的地盘,如果被一个外人闯进来,探囊取物,岂非惹整个荒川笑话。 他心思急转,狠狠一咬牙,下定决心,说道:“小家伙,你想救那女娃,我可以成全你,给你解药。不过,你得先跟我联手,赶走这道士才行!”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号弹,发射上高空,炸裂开来。显然,这是在向部落搬救兵。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只要先哄骗任真,共同迎战长乐真人,拖延过一时半刻,等到援兵赶来,他就可以击退长乐真人,保住失魂引,再杀死任真灭口,可谓一举两得。 长乐真人脸色微变,凝视着虚空那团烟花,眯眼说道:“小朋友,你要想清楚,赤蛇部的人马很快就会杀来,我要是被赶走,你也活不了,还不如跟我合作,咱们各取所需!” 他取失魂引,任真取解药,似乎是两全其美的主意。而且,任真跟他联手,远比跟他为敌轻松多了。 时间紧迫,任真来不及思考,沉声道:“赤羽,你要想清楚,我不是非救她不可,随时能一走了之。你若真有诚意,想请我助你一臂之力,就立即交出解药!” 搬救兵的号箭已响,赤羽这是孤注一掷,非要阻止长乐真人不可,如果任真不受要挟,不肯帮他,他抵挡不住长乐真人的攻击,下场一定会很惨。 任真看得出来,这时候最被动的,反而是赤羽。 赤羽目光骤僵,听出任真的要挟意图,眉头深皱起来。便在这时,长乐真人手持木杖,紧逼上前,他不敢再犹豫,厉声道:“上前拿解药!” 他刚才放出的毒蛊,并非致命剧毒,只是暂时麻醉敌人。按照他原先的算盘,只要把任真和念奴控制住,他就能从任真嘴里撬出镇魂刀法,到时再杀人灭口不迟。 没想到,他现在反被人要挟。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手持大刀近前,接过毒蛊解药后,跑回去给念奴服下。 这时候,长乐真人和赤羽已经大打出手。 任真站在远处,一边等念奴醒来,一边旁观两人的激战。当他目睹长乐真人的鬼魅步法后,不由倒吸冷气,终于猜出老道的身份。 “怪不得,我觉得他的气息很熟悉,原来竟是曹春风的同党!” 第522章 鹬蚌相争,溜之大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春风身世诡秘,其武学渊源不为人知。他浑身气息阴煞,毫无生机和活力,宛如一副行尸走肉,所以有“活死人”之称。 任真自幼接受曹春风训练,对他身上那股死意再熟悉不过,刚才一看到长乐真人,便感觉此人的气息似曾相识,只是形势紧迫,他来不及深思,没联想到曹春风身上。 此刻,他眼见长乐真人闪转腾挪,身形柔若无骨,步法跟曹春风如出一辙,才幡然醒悟到,原来对方是跟南晋一伙儿的。 既然如此,他先前的判断也就被推翻了——长乐真人跟赤蛇部为敌,说明赤蛇部并非曹春风的同族,那空骨部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至于眼前这场厮杀,他谁都不用帮,让这两人继续狗咬狗吧! 激战中,赤羽落尽下风,被长乐真人逼得喘不过气来,手里乱了分寸,焦躁呼喊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还不过来帮忙!我要是死了,他为了抹除踪迹,也会杀你灭口!” 长乐真人越逼越紧,他知道,赤蛇部大队人马快要赶来,而他还得冲进深林抢花,时间迫在眉睫,不能被这两人缠住,于是也大声说道:“小朋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赶快逃命去吧!” 任真本就没打算掺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无论是赤蛇部来援,还是长乐真人得手,对他而言都是巨大威胁。此时,解药生效,念奴悠悠醒来,他毫不犹豫背起她,朝南方林外冲去。 风神步施展出来,他脚下呼啸生风,在树林里狂奔,速度快到极致。不愧是轩辕部的绝学,他掠过之处,周围景物都稍闪即逝,如同一阵疾风刮过,看不清任何事物。 他心里暗道,背着一个姑娘,行动还能如此轻盈敏捷,届时若跟曹春风近身缠斗,就算占不到便宜,应该也不会吃亏吧! 念奴伏在他背上,昏沉的头脑被寒风吹醒,在他耳畔轻声道:“咱们就这么跑了?” 她显然还惦记着那株失魂引。 在她看来,赤羽和长乐真人就相当于鹬蚌相争,难分难解,这时候,正是任真趁势夺花的良机,他应该冲进密林深处,摘取那株失魂引再跑。 任真明白她的心思,脚下步伐不敢迟缓,边跑边解释道:“如果我刚才前去抢花,情形将跟你预想得完全相反。他们就是因为失魂引才打起来,只要我露出觊觎之心,他们肯定会停战,先把咱俩杀掉!” 长乐真人现身后,一直对任真好言相待,就是基于这个缘由。他岂会顾及龙喉部的面子,不过是见任真不想掺和,只想自保,才顺水推舟,愿意放他一马而已。 任真出手夺花,只会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 他继续说道:“还有很关键的一点,你也忽略了。那株花能吸引蛊虫纷纷而至,绝对不容易采撷,此时已经沾染上无数蛊虫,就凭你我的手段,有办法摘走它吗?” 念奴哑然无语。 在一群蛊虫中间摘走失魂引,如火中取栗,就算能摘到,也太烫手了。除非是大养蛊师,有办法收集或驱走蛊虫,普通人只要企图染指它,就必死无疑,又如何能逃走。 “再退一步说,即使我能摘走它,你以为咱们能逃得掉么?别忘了,这里是赤蛇部的地盘,咱们不熟悉地形,很容易被他们追上。那个长乐真人,肯定也会穷追不舍,到时候,咱们再被迫交出来,也难以保命了。” 念奴彻底听懂了,那株失魂引碰不得,但仍不甘心,嘀咕道:“摆在眼前的宝贝,都不敢抢,这也太窝囊了吧……” 她的话音细微,任真却听得真切,不想再解释,随口问道:“刚才那个老道士,你认不认得?我看他的打扮,似乎不是咱们荒人吧?” 中原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长乐真人跟荒族的关系匪浅。 果然,念奴不假思索,答道:“认得。我听父亲说过,他叫长乐真人,是空骨部的族老,多年以前,他曾去中原地区学过道法,回来后仍保持这种打扮。这老家伙精通巫蛊之术,大家都习惯尊称他为蛊真人。” “空骨部……” 任真嘴里嗫嚅着,眼眸微眯起来。 念奴的话帮他确定了,曹春风和长乐真人都跟空骨部有极大渊源,那么,他得想办法摆平空骨部,才能真正稳定荒族局势。如此一来,对手又多了一个。 见他陷入沉默,念奴不再说话,把饱满胸脯紧贴在他背部,下巴压在他的肩上,认真端详着这副侧脸。 他虽然长须浊发,仪态放荡,但在狂风吹拂下,飘舞飞扬,透着男人独有的粗犷气概,再加上俊朗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更充斥着魅力。 她欣赏一会儿,忽然噘了噘嘴,往任真耳垂轻吹热气,似笑非笑道:“主人,你没丢下奴家逃命,还亲自背着我,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荒族乃野蛮之邦,没有太多礼数规矩,更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荒人又豪放不羁,女子也泼辣胆大,所以,她没有忸怩害羞,大大方方地调戏起任真来。 她以为,主人舍不得丢弃女奴,这是心动的缘故。 任真呵呵一笑,不为所动,“你想多了,我媳妇全天下最美,你哪比得上她?连你最骄傲的修行天赋,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绝对连一招都接不下。别说是你,她发起怒来,我都……”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没再继续吹下去。 倒不是因为他害怕露馅,引起念奴的怀疑,而是他一想起家里那头母老虎,万里之外的海棠便豁然瞪眼,凤目怒瞋。 “你背上那少女,是怎么回事?!” 得,他一动念,远距离心理感应又自动接通了。 别的男人畏妻如虎,就算肉体不敢出轨,老老实实在家守着,好歹还能在精神上意淫一把过过瘾。他倒好,连想都不敢想,只要做贼心虚,不自觉地想起海棠,她就能立即查岗,当场捉奸。 这个悍妻技能实在太BUG了! 听到心头这声冰冷的质问,任真忍不住一哆嗦,背上的念奴也察觉到了,不禁问道:“主人,你怎么了?” 任真愁眉苦脸,你这时候喊我主人,不是等于给武大郎喂砒霜么。 他嘴上敷衍着没事,心里则慌忙解释道:“海棠你听我说,她是我绑架的人质,中毒刚醒,身体虚弱,这会儿我们正在逃命呢!先不聊了,我先忙,拜拜,么么哒……” 念奴眨了眨明眸,勾着他的脖子,笑吟吟道:“你没丢下我不管,可见,没拿我当奴隶对待。只要你对奴家好,以后让我委身于你,也不是不可以。” 她心里想着,自己反正受他控制,不如以后多勾搭调戏他,就算他没有心动,至少也不忍心再虐待自己。如果他动心的话,以他的相貌和道行,假戏真做嘛,自己未必算吃亏。 任真板着脸,没敢再接这茬,问道:“空骨部在哪个方位?” 念奴微怔,抬手指向西南方,“你问这个干嘛?” 任真立即调转,往她指的方向跑去,“你别光顾着享清闲,赶紧运功疗伤,待会儿还有一场血战!” 第523章 大道争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怎么可能会对失魂引不感兴趣,他决然离开,是因为清楚那片山林凶险异常,不能在那里久留,但不代表,他已经放弃对失魂引的争夺。 他有自己的判断。 他相信,赤羽得不到自己的帮助,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了,绝对无法拖住长乐真人。那株花最后的归属者,将会是长乐真人。 长乐真人得手后,无论是否碰见驰援的赤蛇部众,凭他的准八境修为,应该都能杀出重围,返回空骨部的地盘,因此,他肯定往西南方疾驰。 此时,任真和念奴就埋伏在通往空骨部的必经之路上,静候长乐真人到来。 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两人藏在灌木丛里,紧盯着前方山道,全神贯注。 念奴轻声问道:“你真打算跟长乐真人硬拼?” 任真没有搭腔。这不是废话么,要不然老子来这里干嘛。 念奴表情凝重,鼻尖渗出汗珠,说道:“你要想清楚,他可是准八境强者,实力比赤羽还强。刚才咱俩联手,尚且无法胜过赤羽,你哪来的底气,敢招惹长乐真人?” 任真现在处于准七境,她是准六境,两人连七境都没到,就敢挑战准八境,仅从修为层面来看,他们毫无胜算,近乎主动送死。 听到她的担忧,任真轻哼一声,“准八境又如何?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以前我和我媳妇联手,能杀死货真价实的八境大宗师,那时候我才刚进六境呢!” 念奴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我没有听错吧?你真敢吹牛!” 任真看向路口,淡漠说道:“我没必要跟你吹牛。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境界固然重要,但事在人为,最重要的还是人的意志和智慧。如果咱们输了,那不是因为我太弱,而是你拖了后腿。” 刚才的话涉及到中原之事,他本不想说起,然而,接下来拦截长乐真人,必是一场苦战,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他得鼓励念奴,让这位搭档产生求胜的信心才行,否则,她就会拖后腿。 “嘁……” 念奴噘了噘嘴,大敌当前,她仍然不改少女心性,逞强地道:“你搞清楚,我是天命武者哎,怎么可能会拖后腿?话说回来,我真不信你媳妇有那么厉害,等以后见到她,我要跟她好好打一架!” 任真不想多费口舌,转身瞥她一眼,表情严肃。 “现在不是拌嘴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明白,临危不惧,迎难而上,这是强者应有的心性。咱们修行一生,本来就是为了争夺美好事物。而享受这争夺的过程,才是砥砺我们变强的最佳方式,也是最重要的意义。” 大道争锋,只靠躲在深山老林里修行,最多只能实现境界的增长。缺乏实战经验,境界就成为空中楼阁,不堪一击,没有太大意义,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强者。 真正的强者,都是争出来的。 因为热爱竞争,所以淬炼变强,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王道。 等到成为最强,再想去争夺,那时已索然无味,就变成与世无争,也就是错失修行的乐趣了。 当日,武帝现身在城楼上,曾问过颜渊一句话——人们修行一生,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称霸天下的他,始终龟缩在皇宫里,不敢入世竞争,自然会产生这样的迷茫。如任真所说,他成为天下第一后,心里只想苟活五百年,已经丧失修行本身最大的意义,也是最大乐趣。 所以说,要享受竞争的过程。 念奴揣摩着任真的话意,心情平静下来,渐渐生出一丝感悟。 旁观者清,任真看得出来,她心里已不再畏惧,快要开窍了。在这种时候顿悟破境,是莫大的机缘,对接下来的激战大有裨益。 “如果你能领悟我的意思,那你就该明白,一个准七境的糟老头,不该成为我们畏惧前行的绊脚石,恰恰相反,我们得杀他证道,拿他来磨炼我们的强者之心,让他沦为垫脚石!到时你再回头去看,你已不是你,而他,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不再打扰清净,让她继续静坐冥想。 片刻过后,前方树林里疾风呼啸,一道人影激射出来,朝这边狂奔。 果然,长乐真人甩开赤蛇部众,试图逃回空骨部。他浑身浴血,分辨不出是他受了伤,还是他杀死的敌人浸染所致。 看他满脸笑容,狂喜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已经摘到失魂引。 任真见状,转头对念奴说道:“你不必急着出手,再静心感悟一会儿。等到时机成熟,你再突然冲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凌空而起,独自冲到长乐真人前方,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他心里暗道:“刚好借这次机会,检验她对我的忠诚程度,她如果趁机逃走,总比日后背叛我造成的损失更小,我也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他对自己的道行保持信心,尤其是在赤羽的毒蛊对他无效后,他愈发确信,长乐真人应该威胁不到他的性命。 长乐真人身形骤滞,全然没料到,早早逃走的任真会半路杀出。 毕竟是老江湖,他上下打量着任真,迅速猜出任真的来意,冷笑道:“凭你一个区区六境,就想从贫道手里抢走宝贝?小辈,你的心思挺狡猾,可惜用错地方,反倒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明白先前任真为何果断撤离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冷哼一声,不等任真开口,傲然环顾四周,“那个女娃呢?别鬼鬼祟祟了,贫道既已知道她的存在,又岂会被你们偷袭暗算!” 任真拱手行礼,说道:“前辈误会了,晚辈有自知之明,哪敢跟您为敌。我在这里等您,实属无奈,赤羽那个王八蛋太狡诈,他刚才跟我的那枚解药,原来是假的,我朋友服下后,中毒愈深,此刻危在旦夕!” 说着,他狠狠一跺脚,悲愤满面,“我对毒蛊一窍不通,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这里等您。我想,您的巫蛊之术精绝,被尊为蛊真人,肯定有办法解毒,所以,恳求您帮忙医治一番……”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向道路一侧的草丛,示意病人就躺在那里。 长乐真人闻言,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的?” 任真编出的这个借口,完全严丝合缝,听不出破绽,以赤羽的蛇蝎心肠,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而他也感知到,任真没有说话,那处草丛里的确存有念奴的气机。 如果任真想阴他,犯不着指出正确方位,主动把她的藏身位置暴露出来。 任真神色焦急,“您明察秋毫,一看便知,我还敢骗您不成?” 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他偷偷扫视长乐真人全身,已经初步确定,那株失魂引大概藏在他背后的那只长匣里。 第524章 诱饵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乐真人警惕地盯着任真,“你走在前面。” 他不是没想到,任真可能会从身后偷袭他,跟草丛里的念奴形成夹击。 任真点头,提刀走在长乐真人身侧,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似乎对这些小细节并不在意。 他边走边说道:“前辈,我对毒蛊一窍不通,也始终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关系到朋友的安危,恕我斗胆问一句,那株叫什么引的奇花,能不能把她体内的毒蛊勾引出来?” 他攥着刀柄,神经高度紧绷,提防长乐真人发起偷袭。 如何利用失魂引,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如能从对方嘴里套出答案,那再好不过。否则,等他抢到失魂引后,却不知该如何使用,暴殄天物,实在太可惜。 长乐真人拄着木杖,走在草丛里,神情淡漠。 “没错,在我们这一行里,失魂引被叫做帝王花,顾名思义,所有毒蛊见到它,都像朝拜帝王一样,不敢再放肆,但是,花香对蛊虫有致命诱惑力,它们难以克制,纷纷赶来朝拜,现出原形。” 任真静静听着,心里揣测,如果把失魂引吃掉,消化在体内,将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会不会所有毒蛊见到自己,就像碰上克星一样,不得不原形毕露,丧失攻击力? 两人离念奴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长乐真人说道:“我虽然不知,赤羽给她下了什么蛊,但是,有盛开的帝王花在,将它们引诱出来,问题不大。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不会白白帮你!” 谁都是无利不起早,何况两人素无交情,凭长乐真人的冷酷心性,得不到好处的话,绝不可能作出结交善缘的义举。 “这……” 任真停下脚步,面容苦涩,似乎挣扎为难。实际上,他已将长乐真人引进预设好的战斗地点,此刻故作犹疑,是想麻痹对方。 “前辈,我这次出门仓促,没带多少值钱的宝贝。不过,我手上有枚丹药,是家里人特意给的,听说只要服下它,就能稳固根基,大大提升破境成功的可能性,即使没能破境,也对修行大有裨益!” 说罢,他从袖里取出小盒,打开盒盖,让长乐真人能看得见丹药,却并没有递过去。 长乐真人闻言,眼眸骤亮。他凝神细视时,瞳孔顿时抽搐,惊呼出声。 “这是……云青丹!” 他曾在南晋修道多年,有幸见过云青丹几次,因此能一眼认出,更深知此丹玄妙。 然而此丹太过珍稀,每一枚无不是价值连城,只有中原最顶级的豪门世家才能买得起。他早就垂涎已久,只恨出身贫贱荒族,财气不够豪阔,一直没法重金求购。 想不到,如此神丹妙药,今日竟出现在荒川之内,而且还是在他即将晋入八境的紧要关头,怎能不令他心潮澎湃。 他按捺不住激动情绪,拊掌大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真是上天垂青,助我跻身大宗师!” 在他眼里,这枚丹药已是囊中之物。无论任真肯不肯给,他都会豁出性命硬抢,况且,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何需拼命,他胸有成竹,认为丹药唾手可得。 面对从天而降一般的机遇,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脑海里浮想联翩,已经开始意淫迈入八境后的威风气派,却忽略了极为关键的一点。 连他都求而不得的灵丹,任真为何会有。 云青丹的确是真品,任真在离开长安前,小皇帝曾网罗北唐的灵丹妙药,只为帮师兄疗伤。临别时,小皇帝惦记他的安危,又挑出一些最珍贵的丹药,让他带在身边,以防遇到不测。 云青丹就是其中之一,任真很清楚,自己得在荒川里尽快修行破境,这枚丹药肯定用得上。凭北唐一国之力,要想弄到它,还不容易。 事实上,任真以前就得到过一枚。那是在刚进京城时,海棠快要破境,恰巧又赶上薛家兄妹相求于他,他便趁机跟六先生薛饮冰做交易,换得一枚云青丹,助海棠顺利破境。(第206章) 至于今日这枚,既是他勾引长乐真人的诱饵,也是他给自己破境准备的药引子。 破境需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所以,任真打算先服用此丹,再跟长乐真人激战一场,牵引全身气机,双管齐下,争取能引得机缘乍现,让他临阵突破,更上一层楼。 这也是他守在这里拦截长乐真人的最重要原因。 一招雪中送炭,急人之所需,他不信长乐真人能把持得住。 此时,他把对手的猖狂姿态看在眼里,神色愈发恭谨,谄笑道:“真人,这枚丹药能入您法眼,就再好不过了。请您立即救人,事成后我会立即奉上。” 他也舍不得这丹药,万一对方立即服下它,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乐真人紧盯着小盒,目光炽热,咽了口唾沫,强硬说道:“不行,这笔买卖我说了算,你必须先把丹药给我,我再出手救你的小情人!” 他见任真如此下血本,跟轩辕大风一样,也把任真的心思想歪了。 任真皱着眉头,踌躇良久后,才下定决心,长叹一口气,“唉,谁让我有求于前辈呢!好吧,只要能救醒念儿,付出再多也值了……” 他闭上眼睛,露出一副痛苦不舍的表情,将丹药递向长乐真人,不忍心再看它。 长乐真人搓了搓手,眉宇间充斥着疯狂意味。他大步向前,急不可耐地伸手,想夺过近在眼前的灵丹。 眼看就要触碰到小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盒里的丹药旁,忽然激射出一道极细微的红光,速度快到极致,直刺向长乐真人。 长乐真人虽然心花怒放,毕竟是奸诈诡谲之徒,这辈子最擅长阴谋暗算,心里那股警意并未彻底消除,在红光刺来的瞬间,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朝后方倒退,试图避开这点红芒。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红点陡然放大,倏忽间便暴涨成一道锋利的铁剑,疾速向前延展,远远胜过他后退的速度。 下一刻,颀长利剑崭露锋芒,嗤地洞穿长乐真人的左肩,将锁骨一剑刺断。 第525章 隐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今天二合一,这是两章的量。) 鲜血顺着剑身淌出,令六合剑颜色更明艳,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 换成其它暗器,体态较小,长乐真人或许能凭鬼魅步法躲过,然而,他绝想不到,刺出的竟是一把长剑。被刺中的一刻,他步伐骤滞,剧痛袭击之下,他打了个寒颤,险些跌倒在地。 他老脸惨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胸的长剑,嘴唇翕动不止。 “你怎么会用缩剑术!” 怒吼声里充满震惊和不甘。 刚才那道红点从盒里射出,急剧延展放大,恢复剑身原有的形状,如此神通,只有南晋某古宗派失传的缩剑术才能做到。 他不愧是老江湖,在负伤的情况下,仍能一眼看出缩剑术的名堂。 早些年,他收到同族的曹春风邀请,前往南晋求道修行,拜在正一道门下,这便是他的道号渊源。细算起来,他跟长生真人、长春真人平辈,拥有一身准八境修为,也当得起道门高人的称谓。 他记性极佳,清晰地记得,当年曹春风曾在他面前卖弄过缩剑术,说是从某座古墓里挖掘而得。万万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会被这部失传秘术重创。 他抬头盯着任真,面部肌肉痛苦抽搐,狰狞可怖,“你会缩剑术,肯定是曹春风的传人……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小野种任真!” 剧痛刺激神经,他头脑反而更清醒,猜出了任真的身份。 “难怪赤羽的毒蛊对你无效,原来是在害怕‘定风波’的气息!曹春风那个混账,不仅没杀死你,反倒帮了你的大忙!” 他知晓任真的身份后,便想通刚才的困惑。 任真手心的毒蛊叫定风波,它是巫蛊界的一大霸主,寄居在任真体内多年,虽然被绞杀殆尽,但残骸气息犹在,竟能因祸得福,帮他驱散寻常毒蛊的侵蚀。 任真蹙眉不语,将丹药一口吞下,提刀逼近长乐真人。 他心情沉重,这下有大麻烦了。 他孤身闯进荒川,一旦泄露真实身份,就会被荒族部落视作中原奸细,处境将举步维艰。但这长乐真人,偏偏又心思机敏,猜到真相,只要让他逃走,他绝对会揭发出去。 按原先的计划,他没必要跟长乐真人死战,只要抢到帝王花,就算大功告成,可以撤退。但事已至此,长乐真人成为致命威胁,他必须杀死这老道士灭口。 这一战,并未因偷袭得手而变轻松,反倒越来越艰难。 长乐真人紧咬牙关,拔出穿身的六合剑,这一动作牵动全身,顿时使鲜血从伤口井喷而出,造成的直接伤害,绝不比被刺中本身要少。 他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精血大量流失,真元外泄,意味着他积蓄圆满的气机迅速衰颓。苦心酝酿多年的破境机缘,就这样消散了。至少在未来三五年内,他都无法再看到晋升的希望。 然而,他却不得不这么做。接下来会是一场血战,他如果不拔剑,它将成为巨大的桎梏,令他无法行动自如,更难招架任真的猛攻。眼看性命都没了,哪还管它七境八境、三年五年。 唯有杀死任真,才能稍泄心头之恨。 他出指如电,迅速封住流血部位的穴道,然后双手分捏利剑两端,试图强行折断任真的本命。 任真已持刀近前,岂会给他这个机会,怒吼一声,手中刀锋绽放凛冽杀气,化作一道森白如弯月般的匹练,自上而下,劈向长乐真人头顶。 “来战!” 长乐真人大惊,顾不上毁剑,甩手抛进西边深林里,以浩荡真力缠绕木杖,正面迎向劈来的那一刀。 “蠢货,凭你的微末道行,也想撼动参天大树!” 别看他用的是木杖,这招举火燎天,蕴藏着他雄浑无比的内力,比铁棒还要刚硬坚韧。漫说是准七境的任真,即使同为准八境,都无法一刀斩断它。 一刀一杖,在半空交锋。 两道猛力正面碰撞,使得大地倏的一震,两人所踏的土壤同时塌陷,从中迸发出的冲击气浪,更是化作狂风,分别朝两侧刮去。 任真承受不住冲击,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震飞出数十丈。从地上爬起时,他虎口尽裂,鲜血四溢,不止是持刀的手臂,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压制不住这股余威。 不得不说,如今的他已非先前,不能再拿过去的战绩和表现衡量他。 他离开天眼的加持,又没法跟海棠双剑合璧,只能靠自身实力硬拼,他在境界方面的软肋就明显暴露出来。 在同境界的武修里,他仍然近乎无敌,但是,当面对更高境界的敌人时,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松逆袭而战了。 而凶险和对手是未知的,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过往的耀眼表现,大多建立在奇技淫巧的基础上,换言之,那并不代表他的底蕴足够强大。如果让别人拥有天眼,拥有海棠和李凤首这样的场外援助,或许也能做到类似的表现。 但是,只能拼刀剑的话,还不足以帮他逾越境界鸿沟。 更何况,若想打败武帝,就更无法依赖别人,必须自己硬扛。 这也是他来荒川的意图。所以,他对这一刀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并非接受不了,他正要借着长乐真人的深厚功底,逼迫自己冲破桎梏,实现完美蜕变。 他提着大刀,脚踏风神步,剽悍地奔向长乐真人。 每踏出一步,他的气势便随之暴涨,几乎癫狂,仿佛要破体而出。很显然,他浑身气血翻涌,将云青丹的药力激发了出来。 “再来!” 另一侧,长乐真人的滋味也不好受,肩部衣衫被鲜血浸透,他见任真呼啸而来,眼里闪过一抹悸意。按他最初的判断,任真已失去天眼,仅凭修为抗衡,不是他的对手,应该会被他的全力一击震晕才对。 然而,任真的真力太雄浑,虽然没迈进七境,实际跟七境下品的水准别无二致,这远远超出他的预估。同时,他自己又受限制,害怕伤势加剧,不敢像任真一样拼命,虽然是准八境修为,能动用的功力其实只有七成。 任真那一剑,成功缩小了境界之间的差距。继续这么拼下去,恐怕双方会两败俱伤,谁都没法站着离开。 但长乐真人清楚,绝对不能示弱,让任真看出他的胆怯,于是狠戾大吼道:“摆出一副疯狗架势,就想吓退老夫?想斗狠,我们荒族人从没怕过谁!” 他挥舞木杖,迎面冲了上去。 单论耐力和体魄的话,荒族人绝对胜过中原人。毕竟,他们从出生下来,就跟各种险恶环境抗争,整日在山林里奔跑,猎杀猛兽为食。艰难的原始生活逼迫他们变强,锻炼出一副健壮的肉躯,以及坚韧的意志。 长乐真人生在荒川,骨子里从不缺少血性。他明知自己难以杀死任真,很可能是玉石俱焚的下场,仍然敢跟任真拼下去,因为他不相信,任真这股疯劲能一直保持下去,不会气馁收手。 轰! 兵器再次碰撞到一起,毫不例外地,两人又被震飞出去。 任真以刀撑地,半跪起来,全身筋肉都在抖动,感觉身躯马上要炸裂。他紧咬银牙,嘴角渗出血迹来。跟荒族高手拼气力,相当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这真不是开玩笑的,吃亏更多的人注定是他。 但是,他不在乎,他就是要享受这种脱离外物后的真刀实剑的厮杀。 他双手持刀,将刀锋拖曳在地上,继续朝长乐真人杀去。 长乐真人老脸苍白,眼眸里的战意却熊熊燃烧,斗志不比年轻人逊色。 “自不量力的蠢货!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支撑多久!” …… …… 数十回合过后。 两人都精疲力竭,跪在地上喘息。 任真七窍流血,浑身也被内力震得皮开肉绽,但已神经麻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连他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随时可能倒下昏迷。 他达到了身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没有示意草丛里的念奴出来援助。 他还想挑战极限。 他艰难起身,颤颤巍巍地拖着刀,继续走向长乐真人,仿佛连一阵风的吹力都不堪承受。至于他手里那把刀,也被木杖砸出无数缺口,比主人更寒碜,跟废铜烂铁没啥区别。 不远处的草丛里,长乐真人席地运功,顾不上去看任真。 他那根木杖,原本连同境强者都斩不断,此时却已被任真硬生生劈为两截,沦为废柴,丢弃在一边。 长乐真人闭目喘息着,话音难掩虚弱,“不打了。我把失魂引送给你,你拿去救那小姑娘吧!再这么打下去,咱们精力都枯竭,就没法走出赤蛇部的领地了。” 说罢,他摘下背负的长匣,吃力地抛给任真,算是求和。 他取出一枚丹药服下,没再起身,继续疗伤调息。 任真见状,也不甘示弱地服下一枚丹药,然后迈步跨过地上的长匣,继续拖刀向前,甚至没有瞥它一眼。 “我不要花,只要你的命。” 他不自觉地摇晃着脑袋,朝长乐真人呵呵一笑,神色难看而疯狂。 长乐真人闻言,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寒颤,仍在争分夺秒疗伤,嘴上则拖延时间,“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非要跟我同归于尽?凭你现在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杀得了我……” 任真走到面前,举起刀来,对准长乐真人。 “去死吧!” 眼看刀锋将至,长乐真人豁然睁眼,弹射而起,避开这把大刀的同时,快速朝西南方跑去。 说是快速,在修行者眼里,这速度实在很慢,只不过,对于同样重伤的两人而言,已经是能够达到的极限,稍一迟疑,任真便追不上了。 长乐真人去意决绝,没去捡地上那个长匣。里面盛着一株花草不假,却并非真正的失魂引,而是他临行前特意准备的替代品,如果被人拦截抢夺,可以用它金蝉脱壳。 如果是真的,他怎么会舍得丢弃? 可惜他这些小心思,没法在任真身上奏效。 任真大吼一声,“快去杀他!” 草丛里,念奴蛰伏已久,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命令。听到这声怒吼,她立即攒射出去,如离弦之箭,迅速冲到长乐真人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长乐真人停下脚步,惊恐地盯着她,“你不是中毒了么,不对,你怎么破境了!” 他意识到,这下再难逃脱了。 念奴娇躯微挺,得意地昂着小脑袋,笑道:“本姑娘是天才,破境还不容易?之前我打不过你,但你跟我主人拼得遍体鳞伤,还怎么跟我斗?” 她搓了搓手,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架势,故意吓唬长乐真人。 长乐真人面如土灰,绝望地道:“我跟影月部无冤无仇,你又何苦赶尽杀绝?伏天姑娘,只要你肯饶我一命,我愿意把……” 说着,他把手伸进袖子里,似乎是想掏出件宝物,献给念奴保命。 任真缓缓走近,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察觉不妙,厉声道:“小心!” 困兽犹斗,他猜出长乐真人又要耍手段。果然,趁念奴不备,长乐真人掏出一个口袋,往念奴前方扬去,里面顿时喷出一道黄色烟雾,将念奴笼罩在内。 念奴脸上笑意未散,刚嗅到这股烟雾,便身躯一软,再次昏迷过去。 就算荒人大多耿直淳朴,也不得不说,这小姑娘太得意忘形了。她见长乐真人重伤,便有恃无恐,以为自己肯定能制服他,却忽略了一点,此人擅长养蛊,不用催动内力,照样能偷袭她。 在先前的战斗中,长乐真人之所以没放蛊,是因为他清楚,任真体内有定风波的气息,对其它毒蛊有排斥力,这一招没法奏效。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随身携带毒蛊。 于是,念奴一时大意,再次中了毒蛊。 长乐真人诡计得逞,哈哈大笑,一边朝前方跑去,一边回头看向任真,叫嚣示威,“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想跟老夫比智谋?老夫吃过的盐……” 他本来是想说,老夫吃过的盐,比你俩吃的饭都多。 然而,话刚说出一半,他脸上笑容陡然僵硬,停下奔跑的步伐。 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冒出,趁他毫无察觉,倏然刺进他的后背,再次透体而过。 这一次,他不像刚才那么走运,长剑直接洞穿他的心脏。他死死瞪着任真,目光迅速涣散,倒地身亡。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刚才捏住任真的六合剑,将其远远掷进深林里,以为这样能消除一大威胁,任真难以立即召回飞剑,至少无法再成功偷袭他。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六合剑一分为二,先前刺中他的,只是其中一片,至于另一片,早被任真缩剑成寸,藏在他面前的草丛里,根本无从发觉。 这就是任真挑在此地动手的原因。 他料定,长乐真人一旦逃跑,肯定会逃向空骨部所在的西南方,也就会经过这片草丛。到时候,潜藏的六合剑凭空刺出,能斩断他的退路,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记隐藏的杀招,不止是用来对付长乐真人的,还用来提防念奴。 两人恶战一场,拼成两败俱伤,不排除念奴趁机背叛,有坐收渔利的可能性。所以,任真不得不留一手,万一念奴杀死长乐真人后,再动手逼他就范,他就可以趁其不备,以飞剑从背后杀她。 这一招进退自如,有备无患,所以,他才敢放心地跟长乐真人硬拼。 没想到,念奴实在太轻敌,连重伤的长乐真人都能暗算到她,为了阻止对方逃离,他不得不出剑杀人。不过,念奴又中蛊昏迷,这样也好,他就不用再担心她暗藏反心了。 第526章 狂骨分身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夜色如墨,月如钩。 萧萧寒风里,任真席地而坐,拥着篝火,没心情再运功疗伤,昂首望着那弯月牙发呆。 每逢佳节倍思亲,马上就要过年了,他独自漂泊在万里之外的荒川,跟一群原始野蛮人打交道,夜深人静时,难免空虚寂寞。 火苗噼里啪啦,他的思绪也跳跃不定。 “如果不考虑穿越,仅从我副血肉身躯而言,我继承父亲任天行的血脉,而他是荒族人,这么论起来,我应该也是荒族后裔,来到这片穷山恶水,算是回乡土认祖归宗?” 他自嘲一笑,扫视着凄清的山谷,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根据先前掌握的情报,他当年出生在苍穹部,后来归降南晋后,陈玄霸派军入川,将苍穹部屠戮殆尽。即使我有叔伯堂兄,也早已命丧九泉,现在让我到哪里去寻故人?” 那夜在轩辕部,他看到灭运图录后,就明白自己若想解开谜团,必须得凑齐全部九张图录才行。其它的都还好说,最棘手的是,苍穹部已名存实亡,他们掌握的那张图录,不知流落在何处。 或许,它早就被毁在战火中。 “父亲不会轻举妄动,他肯定是发现了某个重大秘密,才毅然离开部落。如果有机会,还得想办法凑齐图录才行。如果残缺一张,光靠另外八张的话,不知能否解开谜团……” 他正想着这些,旁边昏睡的念奴娇躯微颤,醒了过来,眨着那双迷人眼眸,静静欣赏着任真的侧脸。 任真有所察觉,没有转头看她,用小棍挑弄着火堆里的木柴,淡淡说道:“醒了就赶紧起来,准备收拾赶路。接下来的路程,就全靠你了。” “啊?” 念奴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舍不得离开温暖的火堆。她把头枕在胳膊上,央求道:“你看你,都伤得这么重了,就不能歇息一宿,明天再赶路?” 任真没有说话。 确实,白天他跟长乐真人死战一场,体内伤势极重,光是把念奴背进山谷、砍柴生火,就累得险些昏死过去。为了杀死一名准八境强者,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以他目前的状况,绝对无法再动武,哪怕是遇到三四境的敌人,都能手起刀落,轻松杀死他。而接下来的路途,恰恰是最凶险的一段。所以他才说,后面全靠念奴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也想停下来休整几日。但形势非常严峻,此地还在赤蛇部的领域之内,他们痛失失魂引,必定会加大力度搜查,如果被他们撞见,两人再难逃脱,九死一生。 尽快南下,这是相对理性的选择。 念奴见他沉默,心意微动,问道:“我中蛊昏迷以后,情况如何?长乐真人是不是跑了?” 任真侧身瞥她一眼,“要是让他跑掉,如何能救醒你?” 念奴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好,一时轻敌,中了他的诡计。这么说,你已经把他杀了?!” 她目光炽热,期待地盯着任真。 任真嗯了一声。 她追问道:“那失魂引呢?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既然长乐真人被杀,失魂引自然就落在任真手里。若非如此,他也没办法驱散她所中的毒蛊。 “不能。” 任真不想再节外生枝。白天,他也险些着了长乐真人的道,把那株假失魂引当成真品,幸亏他后来搜查尸体,发现一个小盒子,打开看时,里面盛着一朵鲜花,他才意识到,老家伙还藏着这一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现在得到名花,又身受重伤,不想再考验念奴的忠心。 念奴正欲起身,低头时才发现,脖颈间多出一道赤红色的项圈,在火光映衬下,格外鲜艳好看。 “这是什么东西?” 她好奇地伸出手指,轻敲红项圈,只听它微微鸣颤,发出清脆的响声,宛如剑吟。 任真烤着火,漫不经心地道:“我从长乐真人的衣物里找到的,觉得它很漂亮,应该是女孩子的首饰,就给你戴上了。” “哦,”念奴摩挲一下,挺喜欢这项圈,就没摘下来,兴奋地问道:“你有没有得到什么强大功法?” 任真答道:“主要是些养蛊用的器具,我都烧毁了。功法的话,只找到一部,叫狂骨分身诀,我还没尝试修炼。” “狂骨分身诀?!” 念奴从地上跳起来,蹲到任真面前,瞪大了眼睛,“你确定它真这名字?” 任真对她一惊一乍的表现有些反感,淡淡地道:“怎么,它很厉害吗?那上面的文字古怪晦涩,有些地方我看不懂。” 对于荒族的功法,他嘴上不说,骨子里存有一丝轻视。毕竟,论文明程度,中原两朝的道统底蕴不知比荒族高出多少倍。身为中原人,他见过无数功法典籍,真不相信荒族功法能有多强。 看到他轻描淡写的表情,念奴恍然醒悟过来,不禁倒退数步,怯怯地道:“我忘了,你是中原人,对荒族的情况和文字不熟悉。” 白天长乐真人的话,她躲在草丛里听见了,知道原来他不叫昊,而叫任真,更不是龙喉部的人。 “我不想威胁你,”任真平静凝视着她,眼眸明澈,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些话,烂在心里就好,别告诉任何人。” 念奴如释重负,捣蒜般点头,生怕任真以为她没听懂。 “你放心,就算为了自己的小命,我也不敢泄露秘密激怒你。” “继续说说狂骨诀。” “我以前听父亲说过,狂骨诀是空骨部的镇族秘法。它是一部轻功,据说修炼起来非常残忍,近乎自残,分身二字的意思,不是把别人的身体撕裂,而是说,修炼者要承受分裂身体的痛苦!” 任真目光跳动,如此说来,这功法有点变态啊。 “不过,他的威力非常恐怖,能让人的身躯颠覆正常动作和极限,在空中随意变幻,就像柔软无骨的柳絮一般,随风飘舞。这么说吧,只要练成它,你在轻功方面绝不会吃亏!” 念奴激动地说着,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任真一拍额头,后知后觉,自嘲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是曹春风的师兄啊!” 经念奴这么一说,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狂骨分身诀,其实正是曹春风那种鬼魅近妖的步法。白天跟赤羽打斗时,长乐真人还曾施展过,被任真一眼认出,能从他身上找到功法,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真能练成狂骨诀,以后再跟曹春风交手,他很有信心,能吊打这个虐待自己多年的活死人。 他也开始兴奋起来,问道:“它跟轩辕部的风神步相比,哪个更厉害?” 白日打斗时,他使用风神步,跟长乐真人硬拼,发现在速度方面没吃亏,所以有些费解,是不是狂骨诀的真实威力并不强,只不过曹春风的修为太高而已。 念奴沉吟片刻,答道:“据我所知,这两部轻功的侧重点不同。风神步追求速度,就是纯粹跑得快,而狂骨诀,则注重步伐走位,身形诡变。硬要比较的话,似乎还是狂骨诀更厉害一些!” 任真哈哈一笑,“那今晚不赶路了。我要是有看不懂的文字,就让你帮我辨认。作为酬谢,我把风神步送给你,如何?” 念奴脸色微黑,悻悻地道:“其实,你是想让我背着你跑吧……” 第527章 狼图腾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念奴有些时候还是不糊涂的。 任真把风神步的功法木牌递给她,笑道:“今天是我背着你逃跑,明天换成你背我,有来有往,这样很公平。只要再穿越霜狼部的领地,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在地理位置上,战歌部位于荒川最南端,北边跟霜狼部接壤。跟战歌部爆发大规模冲突的,恰恰正是霜狼部,所以,对两人来说,接下来潜入敌方腹地,这才是最艰难的路途。 念奴愁眉苦脸,沮丧地道:“主人,你是新晋的七境强者哎,还需要一个小姑娘保护,这不是为难我吗?” 白天,在激战的最后关头,任真幸运破境,正是这份机缘降临,令原本顽强的长乐真人萌生退意,放弃了继续搏斗。 不仅八百里荒川,连在中原两朝,七境强者都非常稀少,无不是宗族世家的灵魂首脑人物。若在正常情形下,任真足以凭七境修为闯过霜狼部,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情形不正常。 任真无可奈何,“事已至此,抱怨再多有什么用?放心,你只管背着我卖力奔跑,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会动用一些底牌保命。” “真的?”小姑娘半信半疑,脸色轻松许多,“嘿嘿,我早就觉得,你敢独闯荒川,底蕴肯定深不可测。” 任真苦笑一声,“时间紧张,你赶紧修炼风神步吧!” 说罢,他拿出狂骨分身诀的木牌,开始研读,却没有立即修炼。以他现在的严重伤势,连正常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承受分筋错骨那样的变态折磨,一旦演练起来,无异于自杀。 这对少年男女守着篝火,看了一夜的功法。 第二日清晨,念奴背着任真上路。 她虽然身姿娇小,看起来纤弱无力,但作为天命武者,绝世天才,体质怎么可能会差。她的柔韧性和耐力都非常惊人,背着任真在森林里穿梭奔跑,如同一头灵动活泼的小鹿,没有丝毫疲倦。 这风神步,果然很适合她。 经过白天的狂奔,黄昏时分,两人终于离开赤蛇部,进入霜狼部的领域。 真正凶险的考验开始了。 任真毫不吝惜,将随身携带的大部分丹药都给了念奴,让她补充体能。他很清楚,一旦被霜狼部察觉,他们就再没有喘息机会,只能拼命狂奔,稍一停留,就会陷入死地。 俗话说,狼行千里吃肉,这种生灵的贪婪、勇敢和团结,令人类钦佩和胆寒,它们堪称原始森林里最可怕的猎手,连雄狮猛虎这样的霸主,都不敢招惹狼群。 而霜狼部,顾名思义,以狼为图腾,这一部落的人崇尚狼群的猎杀精神,他们坚韧而狡黠,绝不屈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跟野狼一样可怕。八百里荒川,没人敢轻视这群狼。 如果被他们盯上,后果可想而知。 在赶路时间的问题上,两人发生激烈争执。任真认为,既然霜狼部凶残,那就别在这片领地停留,必须连夜赶路,但念奴强烈反对。 在她的印象里,霜狼部真的跟狼一样,喜欢在夜间出没,并且他们非常重视巡逻,密切监视着领地的动静,如果在夜间赶路,反而正好符合他们的习惯,爆发野战的话,只会更危险。 可惜,她的意见没被采纳。 不得不承认,任真作为中原人,见惯各种大场面,经常跟大宗师们谈笑风生,眼界变得太高了,就容易瞧不起荒族人,把他们视作低等生灵,骨子里存有优越感。 (别觉得任真傻,很多读者都有这想法。) 他以为,念奴是在故作高深,吹嘘他们荒族的厉害,并不相信,区区一群野蛮人,真的这么邪乎,会像狼一样昼伏夜出,仿佛不可击败。 再加上他的判断向来正确,他否定了念奴的意见,执意要走夜路。 念奴无可奈何,只得背着他继续前行。 一路无事,任真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得意冷笑。说好的昼伏夜出呢?说好的野狼呢?跟这些低等生物争吵斗嘴,果然纯属浪费时间。 这样的风平浪静,持续到后半夜。 当他们绕过村落,进入长途跋涉的最后一点路程时,在他们背后的高空,一道信号烟花在夜空炸裂,显得璀璨耀眼。 紧接着,远方山林里传出阵阵狼嚎,那是霜狼部的沟通暗号,他们已经发现任真的痕迹,正在传达命令,召集部众赶来围猎。 终究还是暴露了。 念奴如惊弓之鸟,疯狂地在树林里奔跑,哪还顾得上嘲讽任真。她很清楚,霜狼部的反应极快,应该会从各个方位行动,同时朝她这边包围,她必须要赶在前头冲出去。 任真伏在她背上,这时候再说那些虚的,已没有意义,只好说道:“就算遇到敌人,你也尽快跑,别停下来,对方的攻击由我来对付!” 说着,他伸手在她脖颈间轻抹,悄无声息地取下六合剑。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敢再用普通铁刀,只能拿本命拼命了。 两人狂奔着,周围依稀有火光透出,狼啸声也愈发凄厉刺耳,显然,霜狼部的人到了。 须臾过后,前方冲出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拦住他们的去路。 为首那人魁梧雄壮,看不清面容,手背上绑着锋利爪刀,如同野狼的利爪一般,在漆黑夜色里,闪烁着点点森白寒光。 他大喝一声,嗓音浑厚有力,“来者何人,胆敢潜进……” 话没说完,念奴已箭步冲过来,遵照任真吩咐,没有丝毫减速,无视了拦截的众人,强行往前奔跑。 任真紧咬牙关,克制着体内经脉的痛楚,汇聚全部真力,厉声咆哮道:“龙喉部借路,十万火急!挡我者死!” 他猛然挥剑,以剑作刀,斩出一道巨大的刀弧,色泽银白刺眼,如天上霜月。它急遽延展着,拦腰斩向前方的众人。 刀意磅礴,掀起猛烈罡风,震慑众人心魄,瞬间将他们手举的火把吹灭。他们只觉眼前一花,那狂暴刀气便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将大多数人齐刷刷腰斩。 黑灯瞎火,乌血飞溅,哀嚎一片。 念奴似白驹过隙,艰险地冲过了人群。 任真伏在她背上,听着耳畔的呼啸风声,狼狈地喘着粗气。 这一刀,强行透支了气力。他如此决绝,一是不敢拖延停留,二是杀鸡儆猴,让后来者领教他的厉害,别再穷追不舍。 他知道,这次战歌部告急,主要是因为龙喉和霜狼两部联手所致。他刻意出刀,又报出龙喉部的名号,做到这份儿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这一刀劈出去,老子少活十年!” 第528章 装没装逼都得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亡命时刻,念奴如何不紧张。她心脏砰砰狂跳,听着耳畔任真的喘息声,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还能不能撑住?” 任真咳出一口血,脸色苍白,“我大概还能出两刀,全靠你了。” 说罢,他闭目垂首,不再说话,酝酿接下来一击。 不到一炷香功夫,周围树林里又传出狼嚎声,此起彼伏。霜狼部人多势众,凭借地理优势,抄近路追过来。 这一次的嚎叫更密集,显然,是霜狼部的主力出动了。 念奴背着任真,小脸上汗流如洗,气息开始紊乱,喘息着道:“再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她也快撑不住了。 任真睁开眼,目光闪烁不定,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泳?” 念奴答道:“我们荒人以捕鱼打猎为生,哪有水性不好的?我能潜水游泳,但问题是,霜狼部的人照样能下水追击。” 任真抬头,凝望着树林前方的茫茫夜色,说道:“你再坚持一会儿,前方有条大江,到时咱们跳进去,顺流而下,总比你背着我要轻松。至于会飘到哪里,就听天由命吧!”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他始终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东方似乎有某种事物,正在呼唤他。越往前跑,他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催促他往那个方位跑。 而前方那条大江,自西向东流去,如果能顺流飘到下游,就会抵达东边。 念奴毕竟是女儿身,让她一直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被霜狼部围住。还不如跳进江水里,无论能否摆脱追杀,最起码她的压力减轻许多。 念奴精神一振,总算看见些许希望,“好,下水以后,你要抱紧我,别被水冲散了。” 两人的想法不错,可惜,他们低估了霜狼部的强者。 后方山林里,狂风呼啸,杀意滔天,任真迅速感知到,一股非常幽冷的气息正在朝他们赶来,奔跑的速度远比念奴要快。 “不好,来人是七境强者!” 风神步虽然凌厉,但念奴毕竟才刚进六境,在七境强者面前,她的速度自然算不了太快。 倏忽之间,气浪翻滚,那股可怕威压凌空而起,掠过两人头顶的夜空,跳跃到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 此人矮小精瘦,披着一件黑斗篷,头发短而蓬乱,恰好跟眼眸相齐。在漆黑树荫里,他的眸光泛着精亮的幽绿色,如同两点鬼火飘浮闪烁,令人毛骨悚然。 他转过身,看着迎面冲来的两人,阴鸷笑道:“伏天侄女,难得来一趟霜狼部,何不到家里坐坐?” 他的嗓音沙哑凄厉,极富穿透力。念奴闻言,骤然停住脚步,心生恐惧,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听出来了,拦路的正是霜狼族长姜戎,跟她父亲伏天辰是老对手。姜戎既然认出她的身份,就绝不会再放他们主仆离开。 她沉声答道:“姜叔叔,我跟朋友路过此地,夜深人静,本不想打扰诸位休息,霜狼部却全体出动,半路拦截我,这是何意?” “何意?” 姜戎桀桀一笑,眼神锋利。以前年轻时,在某次神农大典上,他曾跟伏天辰决斗一场,结果被伏天辰打成重伤,也导致霜狼部损失惨重。这笔旧账,一直成为两大部落的隔阂。 今夜,伏天辰的闺女落进罗网,他当然要借此机会,找老对手算算旧账。 他目光流转,看向念奴背后的任真,眼眸里浮出一抹讶意,“这位朋友,你如此年轻,竟能踏入七境,真叫我好生钦佩!” 刚才追来的路上,他听部众汇报说,任真道行高深,一刀斩杀十余名属下,他还不肯相信,此时狭路相逢,他不得不承认,英雄出少年,荒川里真的出了个妖孽天才。 “不过,我看你气息虚弱,伤势很重,不便颠簸劳顿。既然路过寒舍,不如让我尽地主之谊,去我那里作客,疗伤休养几天,如何?” 他对任真的身份心生疑虑。他已经听说了,任真自称是龙喉部的人,算作霜狼部的盟友。然而,任真鬼鬼祟祟,半夜潜进霜狼部,又是朝战歌部的方向奔跑,形迹很可疑。 关于前几天轩辕影月两部的冲突,他也有耳闻,知道是龙喉部的人半路杀出,救走轩辕大风。此时,任真出现在这里,并且跟伏天念在一起,这更让他感到蹊跷,想留住他打探虚实。 任真深吸一口气,平静答道:“谢过姜族长美意,夜深多有不便,晚辈就不打扰了。咱们两家部落交厚,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您吧!” 姜戎眉头皱起,漠然道:“我要是强留呢?” 夜色里,任真的面容模糊不清,“你留不住我。” 姜戎冷哼,身畔弥漫着森然杀意,跟黑夜融为一体,“你是七境下品,我是上品。你身负重伤,我体力精沛。你有伏天念这个累赘,而我最擅长夜战。无论怎么看,你都必死无疑。” 他踏步逼近,双手下垂,两柄寸芒从袖里无声滑出,落在掌间,锋芒上闪烁着寒光。 他有野狼一般的嗜杀习性,在这种深夜里近身厮杀,手段利落而狠辣,毫不拖泥带水,是荒川最绝顶的杀手。诚如他所说,在夜里碰上他,绝对是致命威胁。 任真伏在念奴背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说道:“你想清楚,你若出手,以后咱们就结仇了。” 姜戎冷笑,脚步不仅没停,反而加快,“荒川里的狼,从不怕跟任何人为敌。更何况,你未必有以后!” 他像一头贪婪嗜血的野狼,挥舞着双刃,饥渴地扑向两人。 两人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刚才姜戎现身的一刻,任真就曾叮嘱念奴,无论发生任何状况,只要他没开口,她就不要动,由着他来应付。 这会儿功夫,他一直在积蓄力量,同时也在等海棠的动静。 海棠已怀孕三月有余,若非性命攸关,他也不想深夜打扰她。自从被霜狼部盯上后,他就在心里唤醒海棠,让她以最快速度进入脉泉,准备用参同契配合他,一击杀死姜戎。 时间仓促,海棠催动同样是七境上品的修为,凝出一道真元巨剑,等候战机出现。此时,姜戎咄咄前逼,任真不敢再拖了。 他利用黑夜作掩护,迅速撕出一道空间漩涡,待姜戎逼近后,他大喊一声。 “剑来!” 海棠心有灵犀,轰出那道真元巨剑,穿过两仪空间,凭空出现在此地,以巨大身影轰杀向姜戎。 下一刻,任真猛拍念奴的脑袋,“快跑!” 现在正是落难之际,哪有看热闹的时间和心情。念奴顿时反应过来,不顾姜戎的状况如何,如同脱缰的野马,蹭地一下冲了出去。 第529章 星辰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念奴撒腿就跑,听到后面姜戎的痛嚎声,心里默念道:“但愿能要你半条命,千万别再追过来啊!” 任真耷拉着脑袋,意识迷糊昏沉,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类似于梦游,没力气再跟念奴说话。 说是还能斩两刀,刚才他扭曲空间消耗的真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他已经没法再出第二刀了。 这时候,他隐约听到一股声音,在识海深处回荡。 “孩子,快来这里……”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沦落到这种地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将脑袋靠在念奴耳畔,轻声嗫嚅着。 “瀑布下游……” 说完,他再次口吐鲜血,晕厥过去。 念奴大惊,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边跑一边哭,泪水飞溅。 作为影月部的大小姐,她虽然被任真俘虏,心里有些不甘,但对任真的天赋资质很佩服,而且,一路上任真待她很好,如同好友,完全没把她当奴隶虐待,她充满感激。 尤其是昨天,当她中毒昏迷后,任真面对两名七境强者,完全可以把她丢到一旁不管,自顾逃命,但还是留下来,为她索求解药,这份情意,她得报答。 今夜,面对霜狼部的追杀,她拼命往前奔跑,从没想过,要把任真丢弃,这既是在报恩,也是她心性纯良所致。 或许是由于姜戎受伤,霜狼部众忙着帮他治疗,暂时放缓追赶,她趁着难得的喘息之机,跑到前方那条大江岸边,将任真搂在怀里,纵身跃入。 寒冬时节,虽然气温很低,所幸江水奔腾,一直汹涌流动,尚没有结冰。但江水冰冷刺骨,两人跳进水里的瞬间,宛如承受千刀万剐,脸色煞白。 任真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被刺激醒了。 潜在水底,他伸手朝念奴示意,往东边的瀑布游去。念奴会意,紧紧抱着他,卖力地划水潜泳。 片刻过后,霜狼部的大队人马追来,停在江边搜寻。 姜戎脸上鲜血淋漓,火光照耀下,如恶鬼狰狞。 作为霜狼部的族长,他狡诈多疑,深知夜战易于偷袭暗算,所以跟任真交战时,并没有轻敌大意。但那柄剑是庞然大物,着实超出他的预判。 他拼命疾退,虽然艰险地夹住那强势一剑,没造成致命伤害,那巨剑的凌厉剑气,却是不受抑制地前刺,锋锐凌厉,将他的一只眼珠刺瞎。 他捂着眼睛,跪地痛嚎,将部众吸引过去救治,给两人留出一线生机。 此时,他已止住流血,视线来回在江面徘徊,神情冷峻。 “咱们兵分两路。一路跨过江面,继续往南方追击,另一路跟随我,顺江而下,到下游搜索,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高声应是。 一名族老脸色变幻,想到些什么,近前提醒道:“族长,咱们去下游的话,是不是不太方便?毕竟这条江流进鬼谷,咱们不能硬闯……” 这里仍是霜狼部的地盘,但听他的话意,似乎对鬼谷很忌惮,不敢前去搜查。 姜戎攥拳,额头青筋暴立起来,寒声道:“敢刺瞎老子的眼睛,我跟他们不共戴天,就算是鬼谷,我也得亲自查验一番,才能放心!” 说罢,他不再理会这族老,率众沿着江岸前行。 任真感知得没错,从此地往东,约莫不到十里处,果然有条瀑布,从悬崖上跌落,再往前游,江水渐趋平缓,静静流淌进一座山谷。 两人借着急湍冲下,速度飞快,也不用耗费多少力气。很快,他们漂流进山谷里。 离开江水上岸时,天还没亮。 念奴背着任真,往幽暗山谷里走去,没意识到此地的凶险。 任真静静伏在背上,识海里那道声音愈发清晰,似乎就是从谷里传出来的,正在呼唤他进去。 “你来啦……” 没走多久,山谷陡然变得狭隘,两旁山崖朝中间靠拢,像是一只口袋的袋口,形成一块不算宽敞的平地,供人进出山谷深处。 树木掩映,视野局促,月光也无法照进来,此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全然看不清周遭事物。 念奴不停扫视着四周,神色惊恐,被吓得浑身冰凉。她受不了这片死寂,忍不住说道:“主人,这里该不会有鬼吧?” 一语成谶,此地就叫鬼谷。 任真咳嗽数声,痛苦呻吟道:“有鬼也不怕,我爹最擅长装神弄鬼,能制服我爷俩的鬼还没生出来。” 念奴只好壮着胆子,迈步前行。 刚走出几步,忽然,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亮起一点微光,光芒本身其实不算强烈,但由于鬼谷太漆黑,衬得它很刺眼。 两人感受到光线,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能看到那点白光,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出于好奇,念奴迈出一步,试图走到白光那处看个究竟。 脚尖刚踩下,在前方另一处,又有第二点白光亮起。 “这……” 任真看在眼里,疑惑不解,正欲开口阻止念奴,这时,她接连迈出两步,果然,相应地有白光出现。 它们闪烁在黑夜里,宛如天穹上的星辰一般,晶莹好看。 念奴顿觉有趣,一连走出十余步,想踩住一点白光,然而,附近那点白光突然消失。紧接着,点点白光各处亮起,点缀在这片平地周围,将两人围在其间。 任真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厉声喝道:“快停下!” 念奴止步,环顾那些星星点点,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抓不住呢?” 任真眯起眼眸,那些白光在他瞳孔深处闪烁着,迅速勾连出无数线条,汇成一副繁复的图案。 “咱们完蛋了,这是一座阵道……”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恐惧之意涌上心头。 话音刚落,地面那些白光似有灵性,同时快速流动起来,它们所过之处,都会画出一道银白线条。 随着移动加快,地上的线条越来越多,它们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遵循某种规律。每当有线条交织在一起,便会生出新的白光,加入到行列里,越画越多。 只在片刻间,两人所在的平地,俨然变成一座星海,群星闪烁,交相辉映,将整个山谷映亮。 所有白光游动运行着,共同汇聚出一股雄浑浩瀚的伟力,笼罩着二人。在这股力量面前,他们变得太过渺小。 任真注视着星海,眼神绝望,从群星中间看到了死亡。 “这座阵法,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星辰变,想不到竟然存在。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出咱俩了……” 第530章 生死之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很少这么绝望过。 因为他是真的动不了了。跟长乐真人那一战,为了能促成破境,他耗光所有精力。要杀死一名准八境强者,谈何容易,他虽然暗杀成功,却遍体鳞伤,伤势极重。 今夜,他强行透支体力,才艰险冲出霜狼部的猎杀,冲进这座鬼谷。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他已经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能否逃过眼前的生死劫,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念奴站在原地,冰凉湿透的娇躯瑟瑟发抖,衣衫发梢上的水珠滴答落在地面,狼狈到了极点。 “你既然认识此阵,有没有办法破解它?” 她不甘心地问任真,期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线回旋的生机。 任真摇头,嗓音沙哑,“我只是从古书上看过,对此阵变化一无所知。况且,你觉得,凭咱俩现在的状况,能做得到吗?” 念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我有个笨法子,虽然未必行得通,总好过咱俩站在这里,寸步难行,要不要试试看?” 任真苦笑,没有说话。 “我用力把你抛出去,只要你不触碰到地面,或许就不会激发阵道攻击。等你出去后,再找根藤条把我拉出去,如何?” 念奴的求生欲很强,说出自己的主意,想得到任真肯定。 任真无可奈何,环顾着周遭璀璨闪耀的星海,答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能这样了。”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每座阵道形成,都会形成独立封闭的空间,一旦陷进来,入侵者的视野和感知就会屏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阵道空间能无限延展,浩瀚无际。 阵道一成,自生法则。如果无法摧毁其运行基础,靠蛮力横冲直撞,根本不可能闯出去。这就是阵道的威力所在,从认出它的那一眼起,任真就意识到,恐怕在劫难逃。 念奴反手将他抱进怀里,稍一蓄力,猛然朝星海外抛去。 任真腾空飞出。 便在这时,星光大盛,纷纷暴动起来。 无数白点同时上升,悬浮在半空中,将他围困在中央。它们不再局限于地面的转动,而是在空间位面上疾速盘旋,每道白光划过,摩擦着空气,都生出蓬蓬火苗,彷似流星。 如果刚才的景象算是星海,那么,任真充其量飘浮在海面,而此刻,他被浩瀚群星萦绕,湮没在森白星光间,才是真正坠入海里。 星辰运行,自有其轨迹,令空间变得紊乱狂暴。它们穿梭交错,蕴涵着深奥玄妙的大道至理,也是整座阵道的核心力量,汇聚在一起时,化作一道黑洞漩涡,将任真置于风暴中心。 漩涡旋转绞杀着,无数道气流在身畔流窜,每次擦到他的身体,都像是无形的利刃斩击,割破他的肌肤,令血花四溅。他却无力挣扎,在漩涡里跌撞着,任由星辰风暴蹂躏。 简直是一场碾压式的虐杀。 念奴站在远处,束手无策,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想到,这座阵道竟如此恐怖,她的主意不仅没帮到任真,反而把他推进绝境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 这时候,姜戎率领霜狼部众赶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幸灾乐祸地狂笑,笑声如鬼哭狼嚎,在鬼谷里震荡。 火光下,姜戎眯起独眼,欣赏着任真被阵道蹂躏的画面,表情狠戾而畅快,“哈哈!被星辰绞杀,还不如被老子一刀砍死呢,这样的下场才解恨!” 他仰天长啸一声,出了这口恶气,放心地撤离此地。 他们早就知道,这座鬼谷有座星辰大阵,杀伤力堪称逆天,族里的强者们试过无数次,想进谷里探个究竟,结果不仅没能闯进去,而且无一生还,全都丧命在阵里。 胆敢闯阵,等于在找死。他们非常确信,任真死无全尸,大半夜的,没必要再守在这里了。 星辰阵里,念奴浑身僵麻,吓得不敢动弹。 她泪如雨下。 哒、哒…… 她的泪水滴落。 任真的鲜血也在滴落。 点点血珠坠落地面,溅得四周都是,渗进泥土里。某一刻,有一滴血珠在泥土表面滚动着,往边上轻轻一滑,恰好掉落在星点划出的线条表面。 初时,白线有些排斥,刺射出强盛光芒,试图将它烤干,然而,不知为何,白线的亮光渐渐黯淡,与之相应的,那滴血珠也在变小,却不是被蒸发,而是渗进了线条里。 众多线条紧密相连,周而复始,当这一道线条消失后,仿佛受到感染,同样的讯号继续传递,跟它有交集的其他线条也接连变暗,然后消失。 就像是骨牌效应一样,那道线条的消没,引发了连锁反应,先是导致附近区域的星辰消失,紧接着扩散向四周,用黑暗湮没星海。同时,悬浮半空的那些星点也逐渐减少。 片刻功夫,整座星辰大阵沉寂,偌大鬼谷重新沉浸在黑夜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切静谧如初。 “这……” 念奴震惊无语,揉着朦胧泪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明白,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何星辰阵道会离奇消失,不再绞杀任真。难道是自己的泪水感动了苍天? 她破涕为笑,感知到任真的位置,在黑暗里试探着向前,想走过去检查他的伤势。没走出几步,倏忽之间,整座大阵突然又亮起来! 刚恢复漆黑的地面,无数白光同时爆发,刺射出的光芒太过突兀,念奴只觉眼前一花,来不及抬手遮挡视线,便遭到星辰气浪的冲击,昏迷过去。 “怎么会……” 她瘫软倒地,在头脑清醒的最后时刻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星辰大阵会突然沉寂,中断片刻后,又突然重新唤醒。 她自然没能察觉到,此时的星辰阵,已经跟先前不一样了。 如果任真保持清醒,应该能发现,它的运行轨迹跟先前恰恰相反,也就是说,星辰阵正在逆行。 星光流转,线条盘旋,同样的光华笼罩此地。当它们运行一周天后,迥异的变数发生了。只见整座星海飘浮起来,所有星点缓缓前移,移向任真。 这一次,它们没再构成凌厉杀伐的风暴,只是平静地靠近他,好似成群的萤火虫,光斑闪烁,这副画面很是温馨。 它们轻飘如雨,先后落在他身上,隐没不见。 鬼谷重新投入冬夜的怀抱里。 任真浴血倒地,气息微弱,正游走在生死边缘。 渐渐地,他的模糊意识里浮出一道身影,乳白如雾,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孩子,你终于来了……” 第531章 苍穹之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道神识影像是一位老叟,鹤发童颜,手持权杖,在洁白灵力衬托下,颇具仙风道骨。 任真精神恍惚,在识海里问道:“你是谁?” 老叟手捋银须,笑容和蔼慈祥,“老夫名叫怒澜。看你的年龄,应该得叫我一声爷爷,我在世时,你还没出生吧……” 任真受重伤昏迷,此时意识朦胧,虚弱地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识海里?找我有事吗?” 怒澜颔首,目光深邃,“这是我的一道残魂,在我临死前,被封印在星辰大阵里,等候有缘人到来,传承咱们苍穹部的衣钵。孙儿,你今夜闯进大阵,滴血认祖,我才被释放出来,能跟你相见。” 原来,星辰阵乃苍穹部所设,它刚才并非无故消失,而是通过任真滴落的血液,辨识出他的血统,知道他是苍穹部的后人,才停止攻击,转而逆行阵道,将封存的灵力灌输到他体内。 穿越者穿越的只是灵魂,肉身仍属于这个世界。任天行拥有苍穹部血脉,那么,他的儿子当然同样如此。 任真听懂了,难怪星辰阵如此恐怖,竟跟当年覆灭的苍穹部有关。 怒澜说道:“我的时间很有限,长话短说,你先告诉我,你父亲是谁?” 他仍不放心,在说出部落的核心秘密前,想再次验证任真的身份。 任真思索片刻后,答道:“从我懂事起,就是个孤儿,连父母一面都没见过,哪知道他们的姓名。要不是您告诉我,我至今还不清楚,原来自己是苍穹部的幸存者!” 他心思深沉,敏锐地意识到,绝不能说出任天行的名字。 毕竟,当年苍穹部覆灭的原因,就是南晋抓捕任天行,迁怒于整个部落。就是他父亲,引来了灭顶之灾,可以说是苍穹部的罪人。他如果说出实情,这老者必定暴怒,杀死他泄恨。 怒澜闻言,长叹一口气,黯然道:“也对,你能从那场灾难中幸存,当年肯定还在襁褓里,懵懂无知,哪能记住自己的父母……” 任真暗松口气,趁机试探道:“老爷爷,您既然是苍穹部的长辈,残魂怎么出现在霜狼部的地盘里?” 他也对怒澜的身份表示怀疑。 怒澜眯着眼,回忆起那场血腥的屠杀,面容痛苦。 “当年晋人入侵,在咱们部落烧杀抢掠,我带领最后一批男丁,拼命杀出重围,逃进这座山谷。我们都身负重伤,眼看要被搜查到,自知难逃一死,便以金针刺脉,逼迫出所有功力,联手布下这座绝阵……” 他唏嘘不已,没再说下去。 封印山谷,自绝后路,这是最壮烈的死法,他们宁愿自杀,也不肯被敌人俘虏。当然,他们心存侥幸,想利用这座古老阵法,留存住一丝残魂,静待部落后人来开启,为他指明前路。 苍天有眼,他们等来了任真。 今夜任真在逃跑时,总觉得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在呼唤他,其实就是鬼谷里的亡魂们感知到他身上的亲近气息,才发出这种朦胧呼唤。 怒澜悲愤地道:“孩子,我们死不瞑目啊!苍穹部肩负祭司的使命,世代主持祭祀苍穹之上的神明,从不敢怠慢亵渎,是他们最虔诚的子民。为何到最后,被赶尽杀绝的却是我们!” 苍穹部以苍穹为名,以培养祭司为任,原本在荒川内地位超然,其他八大部落都不敢冒犯他们。毕竟,荒族人以打猎捕鱼为生,纯粹靠天吃饭,他们不得不敬畏苍天的意志。 但是,那场无妄之灾来得太突然,也太决绝了。 “孩子,你是咱们部落最后的传人,一定要把血脉传承下去,而且,你要替我们报仇,去中原两朝找任天行,手刃那个畜生,绝不能让他苟活!” 怒澜死死瞪着任真,神情狰狞可怖,宛如厉鬼,哪还有刚才的慈祥。 在他们看来,是任天行在中原犯下滔天罪行,才株连九族,令整个苍穹部罹难。若说报仇,南晋武帝固然可恨,但任天行才是最直接的导火索。 任真闻言,暗暗冷笑。 劝儿子杀老子,你们真是天才! “爷爷,您的嘱咐我记下了,我发誓,绝对会替部落报仇雪恨!对了,您说的那个仇人,他的道行是不是很高?我担心自己打不过他……” 他冰雪聪明,心道,让我替你们报仇,也得给我传授些神功秘籍才行,不然玩个鸟啊! 对于这些原始的荒族部落,他起初不抱太大希望,能找到对抗武帝的绝世法门。但是,这一路走来,他深深领教到荒人的厉害,他们虽然文明落后,但在打架斗殴这种本就原始的行为上,相当有一套。 尤其是这座星辰大阵,令他大开眼界,惊叹于荒人的智慧。他现在很想弄清,曾经尊为九部之首的苍穹部,底蕴究竟有多深厚。如果能把它骗到手,自己就算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怒澜喜上眉梢,见任真答应复仇,眼神里流露出宠溺之情。他在鬼谷里枯等二十年,今夜终于等到传人,而且如此乖顺听话,他如何不高兴。 “这点你放心,任天行的本事并不高。只要你能开启宝藏,继承部落的衣钵,道行必定突飞猛进,睥睨天下,杀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早在二十年前,任天行就已称雄武道,领袖群伦。这点他早就听晋军说过,却没跟任真说出实情,要是把任真吓倒,那还报哪门子的仇。 任真按捺住激动情绪,问道:“什么宝藏?” 怒澜凝眉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在说出宝藏前,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是咱们部落掌握的核心机密。你要听清楚了,在苍穹之上,还有另外一方世界,那里是众神的乐园!” 任真骤惊,难以置信。 什么情况,这世间真的有神明?! 怒澜见他久久没有回音,知道他是被吓住了,傲然道:“荒族里有些人,以为咱们装神弄鬼,渐渐怀疑神明的存在。哼,井底之蛙哪晓得,其实咱们部落的绝顶秘术,能请神明降世,诛杀妖魔!” 任真震撼无语,差点直接被他吓醒了。 这个牛吹得有点大啊,你们苍穹部真有这么大本事,能请神明降世,又何至于惨遭覆灭,落到这种地步。 他沉默一会儿,问道:“爷爷,您怎么知道,苍穹之上有神明?” 怒澜微笑,笑容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你以为,咱们凭什么能当上祭司,备受尊崇?咱们部落的祖先,就曾亲眼见过神明降世,而且有幸跟神明交谈过,知道一些关于苍穹之上的情况。” 这些核心机密,历来只通过苍穹部的大祭司传承下去,连族长都无权知晓。若非部落全军覆没,任真成了唯一的传人,除他别无选择,怒澜又岂肯随意告诉他。 “祖先说过,苍穹之上的神界,叫地球。” 第532章 百目天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说出“地球”二字时,怒澜神色虔诚,眸光深邃悠远,对神界的向往溢于言表。 任真也紧绷着脸,苦苦支撑,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怒澜费尽口舌地吹嘘,神秘兮兮,闹了半天,他所谓的神明,竟然是指地球人。至于神明降世,自然就是穿越者附体了。 任真听到这俩字,瞬间就想通其中关节。 怒澜说,苍穹部的祖先曾见证神明降世,其实是穿越者降临时,他在场看到这一幕而已。千年前的那位穿越者,将地球的情况告诉此人,此人便误以为是天外神明,将秘密留传给后代。 至于什么绝顶秘术,虽不知是否存在,想来应该是假的。 任真皱了皱眉,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份灭运图录的书写者也来自地球,也是从千年前传承下来,莫非……两者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苍穹部的宝藏,很可能不仅跟灭运图录有关,还跟地球穿越者有关,这里面的信息量就太大了。当年父亲看到灭运图录,一定是想清了整个事情的原委。 他微微思索,问道:“爷爷,您特意告诉我神明的秘密,难道它跟咱们部落的宝藏有关系?” 怒澜点头,表情严肃,“没错,那份宝藏,其实是一头灵兽的宝血。根据那位祖先传下来的遗训,只要用它的宝血浴身,就有机会请动神明降世,配合咱们诛杀妖魔。只不过,成功的可能性比较低……” 任真哑然。 听老头的意思,似乎是由于荒人以灵兽宝血浴身,得到神明的垂青,才牵引到地球人的灵魂,令其穿越降临这世间,依附在荒人身上。 这算什么逻辑? 另外,那头灵兽又是何方神圣,它的血竟然有引发穿越的功能! 任真试探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那头灵兽,用它的血请神降世?那究竟是一头什么样的灵兽?” 怒澜没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孩子,你对咱们部落了解多少?你知道苍穹部的图腾是什么吗?你知不知道祭祀神明的仪程?” 任真坦诚道:“说实话,我以前不知自己的身份,便不会关心苍穹部的情况。我只听说过,咱们的图腾是星辰,除此之外,别的就不清楚了。” 关于图腾的事,还是丹绝牧云告诉他的。 怒澜叹了口气,话音悲怆,“也对,苍穹部已灭亡多年,湮没在逝去的时光里,谁还会在意它过往的辉煌?孩子,我不怪你,还是慢慢告诉你吧!” 任真点头。 “神农大典,你肯定听说过,这项荒族最重要的祭典,为何会在夜里举行?因为祭祀流程里,有一件最重要的祭品,就是那灵兽的宝血。 那灵兽太过强横,虽被咱们苍穹部擒获,普通人却难以靠近它,更别提收集它的宝血。所以,不得不动启用星辰大阵,伤它取血,而夜间阴气最盛,也是星辰阵威力最大之时。” 怒澜娓娓道来。 “星辰阵玄奥精妙,能汲取天穹上的星辰之力,力量永不枯竭,因此,这座阵道才能保存二十年,仍完好无损。除此地以外,荒川里还有一座同样的大阵,就是用来囚禁那头灵兽。 以前的神农大典上,我们启动星辰阵,取血祭天,祈求神明庇佑,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年,苍穹部覆灭,再无人能开启阵道,这项重要仪程便荒废了。你若想闯进那处禁地,恐怕会很困难。” 怒澜蹙眉沉思。 任真不在意这些,心里想的是,自己要不要去取宝血。 他不清楚宝血的妙用,更无法确定,以宝血请神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对于这种荒诞说法,他是不信的,但是,万一他真的引来穿越者,侵入自己的肉身,就等于鸠占鹊巢,这不是找死么! 他问道:“爷爷,那宝血还有没有别的好处?” 怒澜答道:“每年祭祀完毕,我们都会拿宝血给年轻人浴身,除了寄希望于得神明相助,庇佑自家部落,另外则是因为,它能让后辈们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这也是部落长盛不衰的根基。” 任真表面波澜不惊,心里有些失望。强健体魄、精力旺盛,这好处未免太平庸了,只要是品质上等的丹药,都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他何苦再冒这么大风险。 怒澜看穿了他的心思,诱惑道:“要想尽快提升实力,这是最有效的办法。百目天王的血,是世间仙品,并非谁都有资格得到它。别的不说,至少能帮你踏进第八境!” 他早就看出,这位后辈天资卓绝,小小年纪,就能跻身七境,只要肯帮他报仇,绝对未来可期。如此禀赋,若无缘跻身大宗师,实在太可惜,他拿这点诱惑任真,不愁小家伙不动心。 毕竟,八境机缘是命中注定,非后天努力所能争取,即使妖孽如任真,在破境之前,也不敢保证能百分之百成功晋升。 如此一来,任真很难抵挡这份诱惑。 任真神魂剧颤,带动整个识海震荡不停,“百目天王,真有这么强大?” 怒澜用力地点头,以为任真动心了。 他并不知道,任真这句话的核心,其实不在于它强不强大,而是用来确定,它是不是真叫百目天王。 任真以前听过这个名字。 三个月前,长安大战刚结束时,任真和小高攀在吹水居聊天,小高攀曾说过,老爷带他回荒川,帮他练成了心眼神通。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一头灵兽激发了他的潜能。 那头灵兽,也叫百目天王。 任真万万没想到,今夜在这座山谷里,又听到了这灵兽的名字。 一切恩怨的尽头,原来都出自百目天王。 任真心神震撼,一个离奇的念头忽然从脑海闪过,“难道苍穹部的传说是真的?我父亲该不会就是用宝血浴身,才导致被穿越附体吧?!” 想到这种可能,他毛骨悚然,感觉像触电一样,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天眼,心眼,百目天王……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 看来,必须要去见那头天王了! 第533章 横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凛然答道:“既然如此,我肯定会去找那头灵兽。请您告诉我它的位置,以及进出星辰大阵的诀窍。” 在长安时,小高攀说过百目天王所在,任真明知故问,刚好能验证两人说的是不是同一头灵兽。不过,小高攀并不知星辰阵的事,只说是老爷抱着他闯进去的。 若能学会星辰阵,那也是极好的,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怒澜颔首,目光矍铄有神,“天王被囚禁在中州城,那里曾是咱们苍穹部的驻地,现在也不知被哪个部落霸占了。不过,神农大典应该还会在那座圣坛上举行……” 每年开春后,冰消雪融,万物复苏,荒族人开始大规模渔猎。初狩之前,所有部落会聚在一起,在大祭司的主持下,共同祭拜天神,祈求丰收和安康。 这就是神农大典。 当然,最近二十年里,祭典发生巨大变化,被赋予某些更重要的意义。这些都是后话,不过,举行的时间和地点从未改变过。 怒澜仔细讲述天王囚牢的地形,任真静静听着,心道,果然跟小不起的记忆一模一样,看来,就是那头灵兽。 “至于星辰阵,这倒好说,它刚才误伤你后,已经逆行分解,释放出我们当年封印的真力,灌注到你体内。你很快就会痊愈,同时获得跟它有关的所有信息。” 任真闻言,精神一震。 这时候,他的身躯仍处于瘫痪,还没恢复知觉,所以感受不到,点点星光融入身躯后,正钻进各处受损伤的肌理内部,化作阵阵暖流,迅速修复伤口,焕发出蓬勃生机。 不止是大阵造成的新伤,还有跟长乐真人拼斗的内伤,甚至连淤积已久的老伤,也正在被清除,效果异常明显。 “可惜,阵道一开始无法识别我的血统,造成重创,要不然,长辈们留下这么精沛的真元力量,能助我提升一大截修为!” 任真感到心疼,星辰阵先伤后治,白白浪费了这些真元。 怒澜无暇理会他的心思,殷切地道:“真元在流逝,我的时间不多了。小家伙,你是部落最后的希望,一定别辜负族人的期望,我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任真爽快附和,趁机试探道:“爷爷,这些年,我从别人听说过一点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他们说,咱们苍穹部之所以覆灭,其实是由一张图纸引来的厄运,这是真的吗?” 他还惦记着灭运图录。它一分为九,苍穹部也曾拥有一张,今夜既然碰到这个亡魂,他当然得问出那张图的下落。 怒澜眉峰紧蹙,回想起旧祸,面容蒙上一层阴翳,“没错,我让你去杀任天行,就是因为他破解了灭运图录,才给咱们部落带来灭顶灾难。那张图是大凶之物,千万触碰不得!” 任真不甘心,追问道:“咱们部落那张,有没有销毁?可不能再让它留在世间,不然下次倒霉的就是我了!” 他还没傻到有话直说的份儿上。 没想到,怒澜接下来的话,让他哑然无语,“这是自然,当初我们在逃亡时,就将它丢进火里焚毁,你不用担心!” 任真不幸言中,属于苍穹部的那张图早就被毁了。 也就是说,世间无人能再凑齐灭运图录,看来,除非把任天行救出来,由他亲口说出,否则,那个秘密会永远尘封下去。 这时候,怒澜身上的灵力开始飘散,他能维持的时间到了。 “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嘱托啊……” 嘱托啊…… 托啊…… 任真的意识注视着怒澜消失,嘲弄道:“都是一群老糊涂。我真想告诉你,我叫任真。” 只有迷信神明的原始居民,才会愚昧到这份上,以为触碰图录就会沾染厄运。他们烧掉的,不是厄运,而是未知的天大机缘,可惜了。 …… …… 天亮了。 早晨的鬼谷,氤氲着薄薄湿雾,清凉舒畅。静谧幽深的谷里,不时传出几声鸟鸣,清脆悦耳,令人心情愉悦。 任真盘膝而坐,运功检查体内的状况,惊喜地发现,托星辰阵的福,自己积累大半年的旧伤,竟然一次性痊愈了。要知道,他养伤三个月,吃掉灵丹无数,都没能生此奇效,这如何不让他惊喜。 他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祸福相依。只要能满血复活,获益不浅,昨夜受的那份绞杀之苦,都是值得的。 他深吸一口气,精神抖擞,站了起来,走到念奴身边。 “醒醒,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他蹲下身,调皮地揪了揪念奴的耳垂。 经过昨晚的生死考验,他已经对念奴彻底放心。这小姑娘虽然身份显赫,性格泼辣,但心地善良,并非凶恶之徒,值得信赖。 所谓的项圈首饰,就不再需要了。至于那个罗浮咒,呵呵,其实压根就没存在过。 念奴睫毛微颤,揉着惺忪的睡眼,厌烦地瞥了任真一眼,小脸上晕满起床气,这份自然神态极尽妩媚。 “时辰还早呢,再睡会儿……” 说罢,她侧过身,继续呼呼大睡。 任真得到星辰阵的滋养,疲惫感轻松消除,但她狂奔一整夜,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任真那样的机缘,只能靠睡眠恢复体力。 因此,夜里两人醒来后,没再急着赶路,索性就地睡到现在。 任真见状,便不再打搅,独自走进谷里。 鬼谷深处凄清,到处都是枯骨,无数断剑残兵插在地上,成为当年那群苍穹部众的无字墓碑。 任真走到旁边,没有迈步踩踏进去,而是跪在旁边,静静磕了几个头。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这群宁死不屈的壮士,值得他敬重,更何况,从血缘关系论,他们还是任真这副肉躯的长辈,都是同族亲属。 “你们的血仇,我会替你们报,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你们的人,不是我父亲,更不是什么狗屁图录,而是武帝陈玄霸。用不了多久,我会利用你们留下的财富,杀回金陵城!” 说罢,他站起身,扫视着地面那些兵器。 夜里疲于奔命,他随手将那把普通朴刀丢掉,此时还缺一把好刀,代替六合剑当明面上的兵器。 看到某处时,他目光微凝,伸手隔空一抓。 一柄血色长刀受到感召,疾速飞到他手里。虽然年岁已久,刀身仍是明亮如新,丝毫没被腐蚀生锈。 “好刀!” 任真摩挲着清冽刀锋,由衷赞叹。时隔多年,人已作古,刀意难息,恐怕世外的人已忘记此刀,更别提它以前的名号。 “如此利刃,不应被埋没。刀不同于剑,不讲究什么华丽尊贵,就是靠一股横劲。小伙伴,就叫你横刀吧!” 第534章 被迫撤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很庆幸,多亏祖宗在关键时刻显灵,助他摆脱霜狼部的追杀。若非无意中闯进鬼谷里,他真不知道,自己和念奴已成强弩之末,该如何逃出生天。 虽说在阵里吃尽苦头,好在他获益匪浅,既治好全部伤势,又得知百目天王的秘密,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两人在谷里休息了一上午,这次吸取教训,没敢再半夜赶路,而是趁着午后,继续南下赶往战歌部。 最后这段路程,已不算遥远,再加上昨夜在鬼谷里,姜戎等人亲眼目睹任真被大阵绞杀,以为他绝无幸理,也就不再大肆搜捕,所以这一路顺风,没有遇到阻拦。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进入战歌部的地盘,总算安全了。 纵观任真此行,由北往南,贯穿八百里荒川,途中经历不少变故,险象环生,他差点把小命丢在路上。 进荒川伊始,他便碰上轩辕部内乱,轩辕破勾结影月部,试图杀死族长篡位,结果被他拦截,以龙喉部之名,趁机俘虏了念奴; 潜入赤蛇部领地后,他误打误撞,恰好赶上帝王花开,空骨部的长乐真人现身,让他察觉出曹春风的根基,并搏命斩杀长乐真人,收获硕果; 最后这段路,他又遭到霜狼部的追杀,走投无路,幸亏苍穹部的祖宗显灵,引他进入星辰大阵,得到了部落最后的传承。 荒族共有九大部落,这一路上,任真就跟其中之七产生交集。轩辕、影月、龙喉、赤蛇、空骨、霜狼、苍穹,无不跟他结下很深的恩怨,真的是不虚此行。 如今抵达战歌部,不必奔波劳顿,对他而言,考验不仅没有结束,恰恰才刚开始。 他和念奴走在大路上,不用再躲藏,前往腹地的村落。两人兜兜转转,快到深夜时,才找到战歌部驻扎的那座山丘。 然而诡异的是,从远处望去,村落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丁点亮光,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难道是大家都睡了?” 任真站在村头,挠了挠头,觉得很古怪。 念奴一路提心吊胆,有点被吓怕了,警惕地道:“就算半夜休息,我们部落也会派人巡逻放哨,战歌部不可能这么大意。村里该不会藏着凶险吧?” 任真闻言,皱眉说道:“不管怎样,进去看看再说。” 说罢,他走向村里。 念奴紧跟身后,环顾四周黑暗,手心攥着冷汗,“我有股很不好的预感,战歌部是不是出事了?” 她随任真走到现在,已经看出来了,任真不仅不是龙喉部的人,还是战歌部的朋友,之所以报龙喉部的名头,是故意给敌方惹祸树敌。 任真默不作声,早想到这点,心道:“战歌部以一敌二,形势严峻,后来又有白云城插手,更是凶多吉少。早知如此,我就该多给牧野一些兵马……” 他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太轻敌了。 两人还没走进胡同里,忽然,路边那棵老槐树上,一道黑影激射而出,迎面朝任真袭来。 “受死吧!” 任真见状,不慌不忙,没等那人近前,便纵身后退,飘然落在十余丈之外,远远避开对方的攻击。 “停手,是自己人!” 他以为这是护村的暗哨,误会他擅闯战歌部落。 孰料那人冷笑一声,并不买账,挥刀再次袭来,“哼,自己人可不会来这里!” 在任真眼里,他的动作太缓慢,明显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还是一退再退,不想跟他动武。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 “这里不是战歌部么?我是牧野的朋友!” 那人听到这话,才收住身形,打量着任真和念奴,迟疑地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假话?” 任真哑然一笑,“这还不容易,你进村把牧野叫出来对质,我的身份就一目了然。” 那人沉默,黑夜里看不清面容,冷冷答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牧野不在村里,战歌部已经转移了,你赶紧离开吧!” 任真一愣,“战歌部不在这里?那你又是谁?” 他听糊涂了。 那人仔细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某种可能,试探道:“你是哪里人?” 任真毫不犹豫,答道:“唐人。” 那人身躯明显一震,收到走到任真面前,情绪有些激动,“你真是阿野的朋友!” 任真报以微笑,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年轻人,“兄弟如何称呼?” 青年抱拳答道:“我叫牧宾,你可以叫我阿宾。这个村落,确实已被我们舍弃,我今夜回这里,是取走落下的东西,不想正好遇见你!” 任真疑惑道:“好好的村落,怎么就舍弃了?” 阿宾沉声道:“我就是看你不知情,才猜到你是外地人。龙喉霜狼两部联手入侵,他们势力太大,曾杀到这里,我们抵挡不住,只好转移避祸。” 任真闻言,转身看向念奴。 念奴摊手,无辜地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们部落生活在北边,跟战歌部井水不犯河水,也懒得打听他们的事,不知情很正常啊。” 任真释然,说道:“那你带我去找大家吧!” 阿宾歉意一笑,“别怪我多疑,咱们部落藏身之地,是秘密,我不能带外人进去。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去叫阿野来接你!” 他很警惕,跑出数十丈后,又转身看一眼,担心任真尾随他。 任真看在眼里,心道,难怪刚才他攻击我,原来是把我当成敌人的探子了。 两人坐在村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阿宾再次返回时,不止带着牧野,还带着数名壮汉,气势剽悍,显然充当牧野的保镖,以防其中有诈。 牧野举着火把,走到任真跟前,看清他的面容后,大惊失色,慌忙跪地行礼,“侯……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在路上,听说北唐派人来找他,他心潮澎湃,总算盼到救星了。他以为来的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大宗师,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吹水侯本人。 孤身赴险,万里来援,这个面子算是给足了。 见牧野如此激动,其他人也看得出,应该是来了大人物,就要跟着跪地。 任真连忙搀起他,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这次来你家做客,既是自己兄弟,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确实,他当初中蛊垂危,对亏牧野带他去找丹绝,才化险为夷。他亲自来报恩,是理所应当的情分。 牧野起身,笑容憨厚,拉着任真走向村外。 “先生肯把我当兄弟,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走,回去杀羊宰牛,给你设宴接风!” 任真被一群人簇拥着,有说有笑,感觉浑身温暖。这种朴实热情,是他以前从没体验过的。 两人寒暄一会儿,眼见道路越走越窄,前面来到一座幽深山谷,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去哪里?” 第535章 牧神纪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野指着前方,解释道:“这是我们部落的祖地,叫善人谷。此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谷里还挖有山洞隧道,当谷口遇到敌人强袭时,便于迅速撤进后方深山里。” 深夜里,任真看不清周围地形,到处黑漆漆一片,“你们放弃原来的村落,躲进山谷里,局势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么?” 牧野苦笑道:“若非万不得已,以我们的行事风格,也不至于拉下脸面去中原求援。我们原想着,只要北唐肯派援兵,就能扭转战局,谁想到,白云城又插手了……” 他叹息一声,沮丧之情溢于言表。随行众人闻言,也都沉默下来。 荒人孤僻倔犟,对祖先被放逐的渊源耿耿于怀,世代对中原人带有敌意。战歌部让牧野去北唐,本身就说明,他们已走投无路,而强大的白云城卷进来,更是雪上加霜,令他们无力招架。 若非有这处天险作屏障,得以躲避栖身,他们恐怕早被赶尽杀绝。 众人来到谷口。 任真借着火光,凝视依靠峭壁搭建的防御工事,留意到巡逻岗哨的装扮有些眼熟,应该是当初牧野亲率的一万虎卫。 “我派来的那批强者,中了白云城的埋伏,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出荒川。我听说,云帝素来深居简出,不干涉部落纷争,为何这次一反常态,亲自出面跟我们为敌?” 在长安大战中,他早早昏迷过去,没能目睹云胤本人的真容。他很想知道,白云城究竟是为了什么,跟南晋勾结在一起。 牧野前头带路,将他领向山谷深处,答道:“事后,我们派人去白云城谈判,恳求云帝保持中立,但他的属下说,八百里荒川,只能由他作主,不准任何人跟中原势力结盟,这是最大的忌讳!” 任真皱眉,“这么说,他并非针对你们部落,只是想把中原人赶走?据我所知,荒川里也有人跟南晋勾结,怎么没见他们出面干涉?” 牧野攥着拳头,愤愤地道:“他是在假惺惺地装公平!什么赶走中原人,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实力最强,有恃无恐。只要能得到多数部落的进贡,他才不在意我们部落的存亡!” 进贡……听到这个词,任真心意微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牧野忽然停步,意识到光顾着激动,把最关键的事给忘了,问道:“先生,你带来的兵马驻扎在哪里?安全起见,要不把他们也调进谷里?” 周围众人盯着任真,脸上纷纷浮出期待之情。 在他们看来,任真这位大人物亲自出马,可见对此事非常重视,肯定会挑选精兵入川,这下战歌部算是盼到救星了。 任真摇头,“我独自前来,没带一兵一卒。” “什么?” 众人激动半天,一听到这话,心情跌落到谷底,变得愈发沮丧。单枪匹马,就敢闯进荒川,中原人未免太狂傲,把荒族争斗当成过家家了! 牧野神情剧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先生,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可开不起……” 任真平静地道:“我是认真的。” 一名大汉听到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嘲讽道:“大半夜的,枉费咱们白激动一场,跑出被窝去迎救星!唉,散了散了,都各自回家睡觉吧!”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任真一眼,怅然离开。 其他人见状,也唉声叹气,不欢而散。 谁都不信,凭借区区一名年轻人,就能扭转整个荒川的局势。他们原以为,牧野在中原结识到了不起的大人物,现在看来,只是个自不量力的毛小子而已。 刚才的热情气氛瞬间消散,只剩任真和牧野二人,冷清地站在那里。 “这……”牧野表情难堪,挠着头尴尬说道:“侯爷别误会,其实大家很欢迎你,他们以为你会率大军压境,所以,难免会失望……” 他当然知道,任真深谋远虑,既然独自前来,自有其用意,绝不是来看战歌部的热闹。其他人一哄而散,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很没面子。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一笑,“不必解释了,我不会多想。反正我是来帮你的忙,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让你满意就行。” 牧野如释重负,抱拳答道:“我清楚侯爷的道行,你一个人来,对我也是莫大的帮助。” 任真转过身,看向谷里,“你们部落主事的人是谁?” 没等牧野回答,他特意补充一句,“必须是绝对可靠的人才行。” 牧野微怔,“是我们族长,叫牧神纪。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他本来是想带任真去找大祭司的,听到这句补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似乎族长更可靠,于是改了主意,将任真领向另一方位。 没走出多远,牧野脑海里响起一道话音,“兄弟,你要明白,战歌部落到如今的地步,再也输不起了。咱们不能冒任何风险,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牧野身躯一颤,辨别出这话是任真说的,不禁感到疑惑。两人距离这么近,周围又没有外人,有话当面直说就是,何必搞得这么神秘。 任真猜出他的心思,继续以神念传音。 “你听我说,战歌部屡战屡败,是有原因的。上次我派剑道群雄来支援,却被引进敌人的埋伏圈,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部落里有奸细,跟敌人串通一气,提前走漏了风声。” 牧野骤凛,以神念回复道:“事后我们已查清,那次派去接头的人,确实是被龙喉部买通,作出吃里扒外的勾当。你放心,我们早将叛徒千刀万剐,替死去的前辈们报仇!” 任真叹息一声,“我重提此事,不是想让你们内疚和报仇。吃一堑,长一智,你得意识到,对方既能收买一名叛徒,就可能还安插别的叛徒,潜伏在这群人中间。如不吸取教训,再次泄露机密,悲剧还会重演!” 牧野惊出一身冷汗,“好险!我早该想到,刚才你要是说出实情,让叛徒掌握援兵的信息,敌人肯定还会像上次那样设伏!” 任真幽幽地道:“只是瞒过叛徒,还远远不够。我没说谎,确实没带援军前来,现在形势混乱,还没到出兵的时机,不能轻举妄动。” 谋定而后动,他孤身赴险,就是想先摸清形势,制定出作战计划,再临时搬救兵不迟,反正他和海棠沟通传信,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根本不耽误时间。 如此一来,北唐出兵的消息不会提前泄露,就能做到神兵天降,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牧野点头,放心地道:“侯爷满腹韬略,只管按自己的计划来,有事吩咐我就行。我是个粗人,不懂兵法,你不用再跟我解释,我也绝不会质疑你的决定!” 有自知之明,量力而行,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 任真嗯了一声,问道:“先说说你们族长吧。那个牧神纪,真的很可靠么?” 第536章 趁我没反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联想到老族长那副磕碜面容,牧野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笑道:“就算整个战歌部叛变了,老爷子都不会变……” 这是分量极重的评价。 任真听出话里的坚定信念,便不再质疑人家的长辈,默默前行。 不一会功夫,两人走进一座山洞。洞里潮湿阴冷,虽然点着大堆篝火,却难以抵挡外面吹进来的寒风,火焰随风舞动,光芒闪烁,整个山洞也跟着摇曳。 火堆后的石板上,一位老人坐在绒毯上,披着兽皮厚袄,凝视两名年轻人走进来,目光湛湛有神,仿佛蕴藏着两点燃烧的火苗。 牧野走到跟前,躬身行礼,“老爷子,这就是我常跟您说的那位贵人,北唐的吹水侯。” 任真入乡随俗,没把自己当贵人,模仿牧野的姿势行礼,“晚辈蔡酒诗,祝牧老爷安康。” 他没敢说自己叫任真。毕竟,经历当年南晋入侵的核心人物,应该听过任天行的名号,万一根据姓氏联想在一起,那麻烦就大了。 牧神纪坐在榻上,眯眼打量着任真,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一般。 见他迟迟没搭腔,牧野真以为他睡着了,干咳一声,说道:“老爷子,人家万里迢迢赶来助阵,这是天大的人情,您倒是说句话啊!” 牧老头脑袋微晃,这才回过神,嘴唇一咧,干枯老脸上挤出笑容,残余的几颗黄牙露出来,说不出的磕碜。 “小侯爷天纵英才,如此年纪,就有七境修为,差点就赶上我了。” 任真直起身,听着似乎是在夸自己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对味,谦虚而不失腔调地道:“晚辈来捧捧场而已,今夜见到贵部落的英雄豪杰,好生钦佩,恳请前辈们能多点拨教导我。” 他看得出来,自己作为强援上门,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老爷子自矜身份,身为族长,拉不下脸面来殷勤奉承他。 牧老头笑意温暖几分,呵呵地道:“远来是客,小野,你替我招呼侯爷。” 任真接过石凳,坐在篝火旁,偷偷打量牧老头,发现他身边放着一根拐杖,应该是腿脚不便。 牧老头伸出枯手,感受着火堆的热量,目光矍铄。 “我听说,侯爷是独自入川的?” 任真神色微异,牧野也很惊讶,“要不是侯爷今晚现身,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您天天呆在洞里,怎么会听说这事!” 牧老头悠悠说道:“我也是才知道。这些日子,荒川里生出不少事端,听说跟龙喉部的一名天才有关。我正琢磨着,哪里冒出这么厉害的天才呢,这会儿看到侯爷,就全明白了。” 八百里荒川,总共只有数十名七境强者,都是各部落的首脑人物。至于像任真这样风华正茂的年轻七境,更是少之又少,只有那一两位,名气都大得吓人。 凭空冒出的天才、火速赶来的侯爷,老爷子心思通透,轻易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猜出事情真相。任真是不是独自前来,就显而易见了。 牧野正糊涂着,任真答道:“晚辈本想悄悄赶路,惹出那些乱子,实属无奈。一旦我来战歌部的消息传出去,让其他部落知道真相,恐怕会生出祸事。” 牧老头能猜到,别人当然也能猜得到。 牧老头若有所思,将视线移向侍立旁边的念奴,问道:“听说伏天家的小丫头被抓走了,就是你吧?” 念奴大方行礼,“伏天念见过老爷子。” 牧老头颔首致意的同时,淡淡看任真一眼。任真会意,说道:“我九死一生,能来到这里,多亏她背着我拼命逃跑。让她留下来听听,不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牧老头笑呵呵地道:“我们跟影月部素无瓜葛,以后如果能成朋友,那再好不过了。小野,去给伏天小姐搬个石凳。” 任真问道:“我连日奔波,不清楚后续状况。老爷子,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牧老头凝视着通红的炭火,说道:“你擒走小丫头后,伏天辰救女心切,亲自率人去龙喉部谈判。龙喉部矢口否认,一言不合,双方大打出手,听说影月部吃了不小的亏……” 念奴是影月部不世出的天命武者,伏天辰有多宠溺她,可想而知。一人可兴邦,为了部落的兴衰,他不能坐视不理,必须想办法把她救回来。 他之所以没怀疑任真的身份,主要还是因为,任真那夜斩出霸气一刀,震慑人心,在这八百里荒川,能有此威力的刀法,只有龙喉部的镇魂刀,两者颇有神似。任真报出龙喉部的名号,影月部众也都听到了。 念奴花容失色,紧张地盯着牧老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爷子,我父亲怎么样?他有没有受伤?龙喉部有没有趁势攻打我们?” 伏天父女情深,一听到父亲为了救她,不惜越境犯险,她激动地站起来。如果因为她的安危,令父亲受伤出事,她将愧疚终生。 牧老头把她的焦急看在眼里,和蔼地道:“小姑娘放心,你父亲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打紧。听说这些天,他又在尝试游说其它部落,一起攻打龙喉部,非要把你夺回去。” 念奴闻言,立即转过身,不顾牧家老少在侧,跪到任真面前,哀求道:“看在咱们共患难一场的份上,求你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再让父亲因为我,去跟别人拼命!我求你了!” 说罢,她朝任真叩首,头磕在地上,啜泣起来。 任真起身,把她扶起来,宽慰道:“放你回去,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想好该怎么交代了吗?” 他杀伐果断,不是个有妇人之仁的人,但也绝非冷酷无情。念奴背他逃出生天,这份人情他记在心里,此时见她泣不成声,理应成全他们父女,把她放回影月部。但如他所说,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地。 念奴哭成泪人,语无伦次,“我发誓,绝不会背叛你!” 任真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牧老头有心跟影月部交好,替念奴求情,说道:“一旦你来我这里的消息泄露,让伏天辰知道,他肯定会找我们拼命。与其这样,还不如主动送她回去,让她一口咬定,就是龙喉部干的。” 念奴作为当事人,如果坚决指认龙喉部是凶手,到时候,任真再刮刮胡子,恢复正常装扮,嫌疑就能洗清,不必担心惹上麻烦。 念奴连忙点头,红着眼说道:“主人,我一定照你的命令行事。反正龙喉部打伤我父亲,关系无法挽回,事已至此,索性继续跟他们作战就是。我没必要出卖你,再得罪战歌部的朋友!” 所谓覆水难收,两大部落已经交恶,撕破脸皮,再想修复就很难了。即使不考虑交情和信誉,念奴从影月部的利益出发,最有利的选择也是顺水推舟,跟任真一方结盟。 更何况她清楚,任真的背后,还有北唐这座庞然大物。 任真长叹一声,说道:“我活到现在,缺乏安全感,很少信任过别人。咱俩认识时间虽短,但就像你说的,共患难一场,友情自然是有的。罢了,我应该成全你们父女,趁我还没反悔,你赶紧走吧!” 第537章 ****的故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如今念奴的心已不在这里,如果非要硬留她,不仅无法驯服她,反而会让她生出恨意。与其这样,不如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念奴闻言,笑逐颜开,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主人,再把那个项圈套在我脖子上吧,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她并非真傻,早就看出这个小手段,此时主动说破,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坦荡心迹。 任真苦笑着摆手,“牧野,你送她出去。” 念奴走向外面,忽然回头看他,有些恋恋不舍,“神农大典,你应该会去吧?到时候,我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她不再迟疑,随牧野离开山洞。 牧老头坐在榻上,注视着她的背影,嘿嘿一笑,“侯爷好手段,这么快就让人家大小姐舍不得你了……” 任真摇头,“我没使手段,只是一路没亏待她而已。” 牧老头瞥他一眼,没心情开这方面的玩笑,认真说道:“你把牧野支开,是有话对我说吧?” 牧野伸手拥着篝火,说道:“让她指证龙喉部,还远远不够,我来你们这里的消息,会被部落内部的奸细传出去,这也是我没率兵赶来的原因。当务之急,是锄奸。” 牧老头点头,心里对这年轻人的欣赏之意愈浓。 “上次由于我们的失误,连累北唐强者遇袭,我很过意不去。事后,我率部众搬进这座善人谷,自绝门户,就是想切断奸细勾连外部的渠道,等着他露出马脚。” 牧老头不是愚鲁之辈,也意识到奸细的潜在威胁。他让所有人搬进山谷,这里地形封闭狭隘,内部通道退路众多,就不用担心再被里应外合,遭受重创。 说到这里,他咳嗽几声,补充道:“小野这孩子,值得绝对信任,我有心让他接我的班,才派他出去求援。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就行,我们尽力而为。” 任真神色微异,没想过牧野在部落的地位这么重,竟是族长继承人。牧神纪能有心,提前谋划这些细节,免得日后部落大乱,这再好不过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可疑对象?” 牧老头蹙眉,额头显现出苍老皱纹,眸光变得寒冷,“我真希望自己的判断会出错。” 他的浑浊话音里,透着隐隐怒意。 任真听出来了,不由问道:“是谁?” 牧老头嘴角抽搐,答道:“今夜你来部落,就是捉奸的绝佳良机。刚才小野带人去接你时,我已秘密派人守在谷顶,监视所有人的举动。关于你的情报很重要,内奸急于传信,便会被当场抓获。” 任真抬头,注视着牧老头,心里对此人的评价更高了。战歌部以一敌二,能苦撑到现在,这位老族长果然很有城府。 牧老头眯起眼,挑弄着篝火里的木炭,说道:“耐心等吧,很快就见分晓。” 任真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我想知道,空骨部的情况如何?” 他杀死长乐真人,令空骨部折损最强战力,可以说是沉重一击。他们知道,长乐真人亲自动身,意欲跟赤蛇部争夺帝王花,既然死在赤蛇部的地盘上,这笔账自然记在对方头上。 毕竟,除了念奴,无人知晓凶手是任真。 牧老头顿时警觉,诧异地盯着他,“怎么,连这件事也跟你有关?” 就算任真是少年天才,他也断然不敢相信,尊为准八境的长乐真人,居然是栽在刚进七境的年轻人手里。而此时的任真,毫发无伤,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任真不置可否,说道:“有点小忙,想请老爷子出手相助。” 牧老头神情凛然,“什么忙?” “我跟牧云前辈相识,深知她的炼丹术精绝,中原无人能及。我想,她应该是自幼受熏陶,离不开你们部落的栽培。我想请你帮忙,亲手炼几枚丹药。” 牧老头问道:“是何种丹药?” 听任真的口气,不放心让别人代劳,指定由他亲手炼制,此丹必然非同凡响。 任真微微思忖,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药方该如何配置。在来的路上,我刚好……” 话没说完,洞外忽然想起喧哗声,很快,一群人走进来。 任真立即闭嘴,没再说下去,目光扫视众人,落在他们绑缚的叛徒身上,不禁愕然。 被绑的是阿宾。 刚才在村口相遇的那名青年,竟然就是内奸。 这时候,一名中年汉子飞起一脚,将阿宾踹倒在地,气得睚眦尽裂,“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养了个白眼狼!我就算以死谢罪,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显然,他就是阿宾的父亲。 接下来的一幕,令任真始料未及。 只见那汉子跪在牧老头面前,眼眸通红,“爹,是我管教不严,你把我也一同处置吧!” 闹了半天,叛徒阿宾是族长的亲孙子! 任真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难怪刚才牧老头表情复杂,看来他早就猜出,内奸是他最疼爱的孙儿。 牧老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由于腿脚不便,他抄起手边的拐杖,径直朝阿宾砸过去。 任真眼疾手快,迅速接住拐杖,不能让他真的大义灭亲。 阿宾瘫软在地,肝胆俱裂,吓得尿了一裤子。对于爷爷的刚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砸来的这一拐杖,绝对没有留情,能将他一杖打残。 “孽障!” 当着族人们的面,牧老头厉声咆哮,像是一头苍龙暴怒,浑厚嗓音在山洞里震荡,令众人心脏砰砰狂跳。 “咱们战歌部上下,把你一手拉扯大,都像掌上明珠似的宠着你,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大家可曾有半分亏待过你!你竟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勾当!” 牧老头痛心疾首,死死瞪着阿宾。若非被众人搀扶住,他恨不得冲上去,将背叛祖宗的不肖孙子鞭打至死。 阿宾仓皇倒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眼神却同样悲痛,激动地道:“嘴上说得好听!大家表面对我恭敬,还不是因为我是你孙子,你问问他们,真是发自内心尊重我吗!” 牧老头气得说不出话,差点晕过去。 阿宾见状,胆量渐增,起身环顾周围众人,冷笑不止,“哼,你们真以为我傻?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最拥戴的不是我,而是牧野这个野种?!” 牧野攥着拳头,站在角落里,眼眸已经猩红,硬是忍住没有发作。从小到大,他最恨之入骨的,就是别人骂他野种。 阿宾情知横竖一死,已没有回旋的余地,索性直抒胸臆,把憋在心里多年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以前,我是族里最耀眼的天才,你们个个讨好奉承我,都围着我转。但是,自从收留了这个野种,帮他觉醒出兽力,你们就都跑去献殷勤,把我丢在角落里,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阿宾歪着脖子,姿态癫狂,指着众人叫嚣。他越说越委屈,眼里也饱含热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想法!你们是不是觉得,天命武者最了不起,就应该继承族长的位置,而我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没资格跟这野种较量!” 他豁然转身,愤怒地盯着自己的爷爷,嘶吼道:“牧神纪,我是你的亲孙子啊,你凭什么要选他当接班人!” 第538章 炼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压抑多年的愤恨,如同火山喷发出来,炽烈的情绪在阿宾胸膛里燃烧着,愈演愈烈。 “说我吃里扒外?老东西,你放着自己的亲孙子不疼,反而对这个野种百般宠溺,手把手教他修行,甚至准备把族长之位传给他,你这才是吃里扒外啊!” 阿宾一边指着牧野,一边朝牧老头狂喷,“不是我对不起你们,而是你们先把我高高捧起,又重重摔在地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我为什么不毁掉它!” 面目狰狞、丧心病狂。 牧野凭空出现,崭露出天命武者的锋芒,抢走了原本属于阿宾的风头。众人想当然地以为,阿宾始终会是那个温顺懂事的孩子,渐渐冷淡了对他的关爱。大家 忽略了一点,他也是人。他也会自私,会虚荣,会嫉妒,会愤恨…… 这就是****的故事。 所有消极不满的情绪在他心底积蓄,形成一团笼罩的阴影,真正爆发出来时,就酿成了如今的叛变。 面对他的咆哮,众人哑口无言,心里五味俱陈。 牧老头气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着,挥手大喊道:“拉出去,砍了!” 在整个部落的利益面前,他身为族长,公私分明,大义灭亲,就算阿宾是他唯一的孙儿,他也照杀不误。若非如此,他没法向部众和那些惨死的冤魂交代。 话音刚落,阿宾的父亲大步上前,拎着逆子走出去。 随着外面响起一声惨叫,牧老头痛苦闭眼,老泪纵横。 众人见状,试图出言安慰,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孽障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我不会看不开,你们都下去吧!” 说着,他又侧身看向任真,“老朽心力交瘁,今夜不想再议事,贵客先随小野去休息,咱们明日再叙。” 任真理解他的心情,郑重行礼。 牧野领命,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牧老头跟前,默默磕了三个响头。 他知道,这场祸端是由自己引起来的。如果当年牧老头没收留他,阿宾便不会受冷落,不会心理失衡扭曲,落得如今的下场。 战歌部对他的恩情,他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日后拼命去报答。 牧老头看在眼里,何尝不知,其实心情最难受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叹息一声,有些欣慰,“去吧!” …… …… 第二日,任真被请进山洞里。 牧老头比昨夜更憔悴一些,待他落座后,说道:“事情已经查清了,昨晚那畜生谎称回村取东西,试图跟霜狼部的人接头,恰好碰上你,他怕形迹败露,只好回来喊人去接你。 他知道你是北唐派来的,弄清你是独自一人后,偷偷放出信鸽,向霜狼部送信,被守在谷顶的暗哨一箭射落,认出他的字迹。现在内奸已除,放心吧,外界不知你来战歌部了。” 任真点头。 那夜在鬼谷里,他惨遭星辰阵绞杀,是霜狼部众亲眼目睹的。其后,他悄然来到战歌部,途中再没碰见别人,霜狼部只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接下来,他只需刮掉胡须,换上荒族装扮即可。 “老爷子,昨夜说起炼丹的事,被中途打断了。不瞒您说,长乐真人确实是被我杀死的,我从他手里抢到一株名花,想把它炼成丹药服下,却不知如何配药,还请您指点。” 说罢,他取出盛有失魂引的小盒,递给牧老头。 牧老头接过来,凝神细视,枯手微微颤抖着,“老朽虽不知是何种宝物,不过,连长乐真人那等枭雄,都因它丧命,它必定不凡。” 任真答道:“这花名叫失魂引,在巫蛊界被称作帝王花,能令所有蛊虫臣服,乖乖现出原形。我猜,如果把它炼丹服下,或许能起到百蛊不侵的奇效。” 牧老头瞳孔骤缩,“我听过帝王花的名头,想不到,赤蛇空骨两部的冲突,居然是因为这花。你不知道,长乐真人死后,空骨部兴师问罪,冲进赤蛇部地盘,双方血战一场!” 任真这次南下,无意中充当一根导火索,激化了各大部落的争斗。 如果只是夺花,长乐真人得手后,能全身而退,最多赤蛇部怀恨在心,双方也不致大动干戈。但是,空骨部的顶级战力因此陨落,就不同了,这是深仇大恨,他们岂甘罢休。 任真有所思量,问道:“空骨赤蛇,哪一部落跟咱们的关系更好?” “都半斤八两,”牧老头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喜爱养蛊的人,都绝非善类,如果从结盟的角度看,相对而言,还是赤蛇部更容易拉拢。与虎谋皮,还是要慎重。” 任真嗯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是后话,眼前我想知道,您有没有办法拿它炼药?” 牧老头闭上眼,皱眉陷入沉思,过了良久,才开口答道:“有失魂引做主药,再搭配一些奇花异草,虽然需耗费不少心血,应该能达到你理想中的效果。” 任真特意起身,行礼致谢,“那就拜托您了。我想把它炼成五枚药丸,应该能做到吧?” 等到杀回金陵时,他和海棠注定要跟曹春风对决,为防不测,得各自服用一枚。而任天行沦为阶下囚,以武帝的谲诈手段,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在他体内做手脚,那么他也得服用一枚。 至于剩余两枚,可以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牧老头微微沉吟,说道:“分成五粒,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年岁已高,不想白白耗费心血帮你,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任真愿意援助战歌部,这是基于先前跟牧野的交易。一码归一码,现在他若想炼药,让牧老头出大本钱,则是另一笔买卖。 任真以为猜到他的心思,坚决地道:“五枚丹药各有用处,我绝不同意分给别人,请您见谅。” 牧老头摇头,“你误会了,我没有打丹药的算盘,而是想让你做别的事。开春的神农大典,不知你听过没有?” 任真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你想让我当打手。” 牧老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黄牙,莫名猥琐,“放着这么强的战力不用,我还不至于这么傻吧?” 任真没贸然答应,平静地道:“先说说规则,我再决定不迟。” 第524章 庆余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知不觉,迎来了大年三十。 任真在启程前就知道,这个春节得背井离乡,在万里之外的荒川度过。他并非不想留在长安,陪海棠好好过年,然而,时间不等人,在生死危机面前,这点美好心愿都微不足道。 还缺父亲,便不能算团圆。 不过,战歌部的喜庆气氛比他想象中更浓郁,他们虽然被迫抛弃住所,躲进狭隘山谷里,仍然保持着苦中作乐的豁达心性,环境更拥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除夕夜变得更热闹。 四面悬崖张灯结彩,把谷里照得恍如白昼。 山谷中间点起大堆篝火,族人们纷纷从山洞里走出,围在一起唱歌跳舞、烤肉喝酒,脸上洋溢着愉悦自足的情绪,无形的暖意在谷里流淌。 任真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碗烈酒,静静欣赏众人的欢娱。 一年到头,整天打打杀杀,勾心斗角,他活得很心累,难得像这样坐下来,放松地享受最淳朴和温暖的人******望生野心,野心生争斗,或许,只有在物质最匮乏的原始社会,人们值得争夺的资源很少,不致于频频发生矛盾冲突,居民间才会相安无事,乐于维持善良的初心吧。 任真啜了口酒,环顾这座暖洋洋的山谷。 他问过牧野,这地方为何叫善人谷,牧野说,这个名字流传已久。 当年战歌部祖先打猎时,追逐一头受伤的母狼,来到这座山谷,发现了一窝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他们于心不忍,便没有赶尽杀绝,留下一些肉食后离开。 即使凶残如狼,也懂得感恩,后来经常往村里叼猎物,以谢不杀之恩。某天夜里,那头母狼突然冲进村里,将一名婴儿叼走,似乎恢复了狼性。 村民们大惊,连忙全体离村搜寻。他们来到这座山谷时,惊愕地发现,那名婴儿竟安然无恙,躺在襁褓里啼哭,母狼则静静伏在旁边,像母亲一样守护着他。 村民们感到困惑,不明白母狼为何叼走婴儿,却没有伤害他。他们抱着婴儿回村时,看到更震惊的一幕。就在他们离开不久,村子所在区域发生地震,几乎大部分房屋都坍塌,沦为废墟。 此时已夜深,若按平常,人们都沉浸在美梦里,对地震猝不及防。如果不是母狼冲进村,提前将大家引出村子,那么,他们都会被埋在瓦块土砾里,死于天灾。 人们幸免遇难,看着大地裂出的沟壑,都吓出一身冷汗。他们这才醒悟过来,动物对地震的感应非常敏感,那头母狼肯定是预知地震将要发生,急中生智,用叼走婴儿的方式引开村民。 善有善报,正是因为族人们饶过野狼母子的性命,才有了如今的善报,助他们躲过这场突兀的灾难。 从那以后,族人们跟母狼的关系更加密切,经常来给狼窝送烤肉,感谢示警之恩。久而久之,这座山谷就有了善人谷的名字。 战歌部祖先取这个名字,是以此教诲后代子孙,要多行善事,做个善人,勿以善小而不为,总有一天,会因为行善积德而获得福报。 这也成为战歌部的祖先。前些年,他们虽是荒川里实力最强的部落,却从没恃强凌弱,欺压抢劫其他部落,竭力维持着部落间的稳定和平衡。在主张和平共处的人群里,他们的口碑向来最好。 用中原人的俗语来说,他们相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任真从不相信这点,但他希望会如此。 战歌部遭到联合打压,沦落成现在的地步,绝不算是善报,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成为所谓的善报,为战歌部传递一份温暖,帮他们渡过此劫,希望他们能守住心底的善良。 愿美好的人别再失望。 这是他的新年心愿。 他饮一口酒,咂了咂嘴,在心里默念道:“海棠,睡了么?” 前世活在现代社会,他是个大龄屌丝,总是扮演舔狗的角色,每次给女神发这条信息,收到的回复都是“马上就睡了”,或者直接没回复。 最气人的一次是,对方回复“睡了”…… 两世为人,同样的悲剧总算没有上演。 海棠无香,返璞归真后,虽然多了些烟火气息,性格依然简单纯粹,如剑气清冽,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娇气柔弱,需要人哄着宠着,腻腻歪歪。 这样的气质,恰恰跟任真最搭配。江湖儿女,搞什么风花雪月,于风雨间默默厮守,双剑合璧,这才是适合两人的生活方式。 海棠嗓音清淡,像是滴了一滴蜂蜜的水,近乎无味,细品之下,犹有丝丝甜意,“那个小丫头呢,怎么,回房等你了?” 任真不寒而栗,谄笑道:“怕你误会,我早就把她赶走了。” 海棠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任真眯眼,望着前方跳动的火焰,心情有些忐忑,“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就别再忙着修炼了,真气流窜对身体不好。你得多吃点补品,调养身子,想要什么东西,直接派人找那小屁孩儿!” 小屁孩,自然是小皇帝高攀。 海棠不知在干什么,懒洋洋地道:“你是不是担心,我继续修行,你还是打不过我?就你副柔弱身板,跟个女人一样,多吃点野山参补补吧,省得再闹腰疼……” 任真脸色一黑,有苦说不出。 千万别以为,娶个圣人媳妇是好事,谁娶谁知道。 他尴尬地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我最近忙得很,关于孩子的名字,你得多上上心啊。” 海棠呵呵道:“你不是满腹经纶的儒家小先生么,这事交给你。” 任真闻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开始绞尽脑汁想名字。 “任天堂?” “有什么内涵吗?” “额……说了你也不懂。” “任烟雨?” “这名字有股侠客气,我不想让孩子以后再像咱们一样,整天打打杀杀,活得太累。” “任萍笙,怎么样?” “怪僻生涩,书生气太重,反正我是不喜欢。” 任真挠了挠头,无论怎么想,以海棠的眼光都难看上。他索性随口胡诌,问道:“要不然,叫任晚舟得了,通俗易懂。” 没想到,海棠罕见地认同,“如果是个男孩,叫这名字还可以。女孩的话,必须得秀气可爱才行。” 任真无语,谁说晚舟这名字不适合女性。 “要是女孩,叫就任嘤嘤!” 第540章 龙泽,罗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晚舟,任嘤嘤,都是好名字。 要不是父亲叫任天行,任真甚至不介意给孩子起名叫任我行,向前世的金庸老先生致敬。 他暗暗问道:“你更想养个男孩,还是女孩?” 海棠斩钉截铁,“当然是女孩!” 她从小要强,绝不认为自己会输给男人,一步步问鼎剑道巅峰,肯定不会像世俗那样性别歧视。 任真耸了耸肩,“反正我无所谓。不过,就咱家这条件,以后想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闺女嫁出去,还真不容易。” 作为复辟高唐的功臣,他现在的威望无以复加,甚至超过小皇帝高攀。除非以后把闺女送进宫当皇后,不然,门当户对是不现实了。 这些都是后话。 后方山洞里,牧野拎着一条羊腿,边啃边走过来,俯身对任真说道:“先生,我们老爷子有请!” 任真闻言,于是跟牧野前去。 牧老头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利,没出去跟众人一起欢庆佳节,仍然独坐在榻上,披着厚貂裘,手捧一本旧书,借着火光细细翻阅。 见任真躬身行礼,他微笑说道:“随便坐。来到这里,就跟回家一样,别太拘束。以后这些礼数就免了,我们荒人不喜欢客套。” 喝过酒后,任真面颊微红,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前辈唤我过来,是不是炼药的事有进展了?” 他看得出来,牧老头是在查阅部落的医书。 牧老头点头,“没错,我研究了几天,已大致拟定搭配失魂引的药材,列出一个方子,你看看。” 说罢,他将一张羊皮卷递给任真,上面写满各种草药的名字,密密麻麻。任真低头看着,很快发现一处细节,有些药名被圈了出来。 “这些画圈的……” “失魂引有帝王花之称,若要跟它完美搭配,所需的辅材也得足够上乘才行。凡是部落储存的药草,都可以拿出来用,但标记出来的名药,我们手头没有。” 按任真的想法,把失魂引炼成神丹,压制一切毒蛊,实际操作起来谈何容易。牧老头费尽心思,才勉强拟出这份配方,至于凑齐药材,又是一大难题。 任真盯着药方,皱眉问道:“这些药草,是荒川里独有的,还是说它们也生长在中原地带?如果可以的话,我通知长安派人送来。” 牧老头答道:“你这么问,就说明你也意识到了难处。正是由于荒川环境特殊,才孕育出不少奇异花草,它们是上苍对荒族的恩赐,在中原肯定找不到。” “那该怎么办?” 牧野一直坐在旁边,狼吞虎咽地啃羊腿,听到这话,含糊不清地说道:“可以去外面买药啊!” 任真微怔,旋即想起来,自己最近疲于奔命,竟把最重要的那件事抛诸脑后,拍额说道:“你说的是去龙泽城吧?” 他先前听牧云说过,龙泽城是荒川最大的自由交易市场。各个部落收获的兽皮和药草等物品,都会拿去龙泽城贩卖,把自家需要的货物交换回来。 只有在龙泽城,各个部落才能暂时搁置恩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生意。就算是碰到死敌,他们也不敢违背龙泽城的铁则,在城里大打出手,所以,那里汇聚的商品最丰富齐全。 牧老头面带微笑,“看来侯爷临行前,没少研究咱们荒川的势力情况。没错,去龙泽城买药,是最现成可行的办法。” 任真毫不犹豫,说道:“这好说,既然是帮我炼丹,改天我亲自去趟龙泽城,把这些药材买回来。” 他把药方揣进怀里。 去龙泽城,本来就是他来荒川最重要的目标,正好可以顺手买药,比交给别人办更放心。 牧老头说道:“让牧野跟你一起去,给你带路,他对龙泽城的情况最熟悉。另外,部落里有几张珍稀兽皮,我正好打算卖出去。” 任真拍了拍牧野的肩膀,“我听说,荒族几乎不使用金银钱币,只接受以物换物,得拿出卖家喜爱的货物,对吧?” 他独自入川,随身携带的宝物不多,基本都是丹药。拿它们去换药草,不是不可以,但他担心,当众拿出高阶灵丹,容易暴露中原人的身份。 牧老头欣然道:“侯爷放心,你不远万里,赶来帮我们战歌部,又答应参加神农大典,我们也得表表心意,买药的筹码嘛,就包在我们身上!” 他派牧野随行,就是这个意思。 任真也不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大家了。” 这会儿功夫,牧野已飞快啃完羊腿,抹了抹嘴角的油渍,问道:“咱们何时动身?” 任真微微思忖,“今天是除夕,这样吧,咱们正月十五去,我要提前做一点准备。” 他心道,又到考验自己手速的时候了。 “嗯,不能再晚了。二月二,龙抬头,举行神农大典祭天,在那之前,我得帮你炼出丹药。到时候你出战,就不怕赤蛇空骨两部的毒蛊了!” 任真摩挲着指节,忽然问道:“龙泽城里有个叫罗拉的商贩,你们听说过没?” 牧老头神色微惘,“罗拉?没听说过,他是卖什么的?” 连他这位荒川大佬,都没听过罗拉此人,年轻的牧野就更不可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是卖什么的。” 牧老头闻言,不禁哑然一笑,“这就奇怪了,你没去过龙泽城,如何知道有个人叫罗拉?你不清楚他从事的行当,又找他做什么?” “没什么。” 任真摇了摇头,心不在焉。他暗暗感慨,这下麻烦了,看来罗拉是无名之辈,若要找到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牧野见状,说道:“侯爷,咱们出去喝酒吧!老爷子年纪大了,让他早点歇息。” 任真嗯了一声,起身走向洞外。 没走出多远,他忽然转身,又走了回来,对牧老头说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跟伏天念聊天,无意中听说,荒族好像有什么灭运图录,古怪得很,对吧?” 牧老头不置可否,眯起眼眸,等着他说下去。 任真嘿嘿一笑,羞涩地道:“您知道,我少年成名,自诩略有智慧,在中原时也破解过一些谜团。要不然,您拿出来让我瞅一眼,说不定我真能看出玄机呢……” 虽然属于苍穹部的那张图录已被毁,但他还是不死心,想尝试根据另外八张图录,还原出整个谜团的真相。说不定,被毁那张的内容恰好无关紧要呢。 牧老头没答话,只是端详着他,仔细看了很久,看到他浑身不自在,才幽幽说道:“不知为何,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任天行。” 第541章 天眼的出处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无言以对。 他很清晰地记得,牧野回荒川时,他还没率兵北上,更没有攻陷长安,替任天行平反,让外界察觉他的身世。荒族与世隔绝,偏安一隅,更没心思查探这些。 也就是说,战歌部应该不知道,眼前这位吹水侯,就是当年那个任天行的儿子。 任真心里没底,不清楚牧老头是在试探他,还是有别的用意。因受牵连而覆灭的苍穹部,自然对任天行恨之入骨,至于别的部落持何种态度,他不得而知。 他只能装出一副惘然神情,哑口无言。 昏暗火光下,牧老头眼神深邃如渊,试图捕捉他的情绪变化,“别怪我多疑,当年任天行离开荒川,便是去了北唐,他若有子嗣,刚好是你这般年纪。莫非……你是为他而来?” 荒族敬仰苍天和神明,对于未知之事,一向心存忌惮。牧老头也怕任真触碰图录,给战歌部引来灭亡厄运。作为过来人,他深知苍穹部的下场有多惨。 任真苦笑道:“老爷子,你的确很多疑。我听念奴说,那个姓任的很可能破解了图录,才给部落引来厄运。我要是他的后人,何必多此一举,直接从他那里继承秘密就是!” 他心里则充满无奈。没办法,父亲的身份刚揭开,就被武帝抓走了,一时仓促下,任天行无法想起这茬,他也不会提前知晓这回事。 牧老头迟疑片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对,你要是他的孩子,他会直接告诉你,没必要再重新破解图录。唉,人老了,难免疑神疑鬼……” 说罢,他转过身,拉开床头柜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牛皮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递给任真。 “这些年来,我们荒人对图录的态度一直很复杂。大家都清楚,它里面肯定蕴藏着惊天秘密,但谁也破解不了。把它丢掉吧,又舍不得,毕竟是祖传之物。” 牧老头感慨着,目光仍盯着任真的面部,不再移开。 任真眉头紧皱,仿佛一窍不通,随口附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姓任的当年离奇出走,其实更是证明,此图大有玄机,你们就更舍不得丢掉了,对吧?” 嘴上这么说,他眼睛丝毫不敢耽搁,飞速扫视着图录上的繁体汉字。 “……这个方法其实不难,关键在于成功的概率。我试验了至少30次,最后一次才成功。老兄,你可别觉得30次太少,等你碰上那头畜生,你就明白30次是什么概念了! 不得不说,这群土著实在太愚蠢,无论抓到哪种禽兽,都一律放血,往自己身上涂抹,指望能获得什么狗屁兽力。他们永远也想不到,这才是最粗暴而有效的手段!” 通过这两段话,任真隐约猜测到,图录的主人似乎是抓住某头猛兽,做了30次试验,最后成功找到一种手段,能让自己迅速变强,比天命武者更强势。 他心里疑惑陡生,“这老乡说得天花乱坠,那手段到底是什么?他所说的那头畜生,指的又是什么?” 这两点,成了任真急需解开的谜团。 他面上波澜不惊,继续往后读。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看到这篇文章的地球老兄,你们一定要尽可能变强,再按上面介绍的办法,去找那头畜生打几架。我想说,这第三只眼,太特么牛逼了!” 这是这张图的最后一段,从文章内容看,应该也是九张图录的最末尾。 任真读完最后一句话,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震惊,彻底懵逼了。 他的阅读理解和逻辑推理能力向来很强,看完前两段话时,他还困惑不解,不知对方指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当看到最后一句话,他心里豁然开朗。 “第三只眼”,这四个字如一块巨石,猛然砸进他的心湖里,激起滔天波浪,澎湃汹涌。 他终于明白了,图录主人利用那种方法、从那头猛兽身上获得的那种能力,竟然就是他以前曾拥有过的天眼! 也就是说,天眼最初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人为地从某种猛兽体内掠夺而得。 猜到这个惊天真相,任真怕自己露出破绽,先将图录还给牧老头,故作尴尬,“老爷子,您别笑话我,刚才是我孟浪了,这幅图……确实古怪得很!” 牧老头哈哈一笑,“年轻人有些锐气,再正常不过,我能理解。况且,图录本就是千年谜团,你没法破解,并不代表你资质不够,这不丢人!” 任真挠了挠头,叹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个姓任的,连这么古怪的图都能看懂,我确实比不了他。” 说罢,他摇了摇头,沮丧地走向洞外。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牧老头神色变幻,喃喃地道:“他最后表露出来的失望情绪,是不是太明显了?还是说,我真的人老多疑……” 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其实是正确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任真心潮澎湃,思维飞快发散,开始沿着现有的蛛丝马迹,往谜团最深处推理和追溯。 “看来,整篇文章讲的是如何获取天眼。二十年前,我父亲发现这份图录,掌握获取方法,于是离开部落,通过那头猛兽,顺利得到天眼,后来又遗传给我。” 当年任天行从荒川失踪,原来是去找那头猛兽了。 “究竟是什么猛兽,能让人得到强大的天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天眼这么厉害,作为它的出处,那头猛兽的眼睛肯定也很厉害!” 想到这点,一个名字忽然从他脑海里迸出。 百目天王! 他虽然没见过那头天王,但从名字可以推测出,天王应该浑身长着眼睛,才会得到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对,肯定是百目天王!小不起说过,父亲带他去找百目天王,在那里练成心眼,这就说明,父亲知道百目天王的下落,而且以前曾见过它!” 他得出这个结论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眼是在它那里炼成的,天眼也是从它那里获得的。兼具两种神通,百目天王,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第542章 兕犀之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一切渊源,都汇聚在百目天王身上。 如果任真的推理没出错,那么,被囚禁在星辰阵里的那头天王,必然凶悍至极,绝非常人所能匹敌。毕竟,图录最后那段话也说,一定要尽可能变强,再去找它搏斗。 走在回洞穴的路上,任真心情极其激动。他感到庆幸,幸亏自己没有死心,阅看战歌部拥有的这张图录,才幸运地破解出藏在悠悠岁月里的谜团。 若是换作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穿越者,仅凭一张图录的话,都没法窥测出全貌,只有集齐全部九张才行。 但任真却不同,他是已经拥有天眼的人,又是任天行的儿子,他可以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倒推出结论,无须再一张一张地看图录。 所以,苍穹部的图录被毁,没能阻止他解开谜团。 任真感到热血沸腾,不止是因为猜出真相,更因为他看到了弥补遗憾的希望。 “如果图录写得是真的,天眼并非天生,而是人为地从天王身上得到,那么,我岂非可以再次长出天眼!手心那只刚被毁,就找到补救的机会,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失去最倚仗的天眼后,他深深感受到无助,很多原先能轻松应付的状况,如今他都没法解决,陷入跟普通人同样的烦恼。 他坚信,如果自己还有天眼,就可以随意易容,进出各大部落,将荒川搅个天翻地覆;如果还有天眼,他根本不必跟长乐真人血拼,遭受重创,能轻易将其击杀。 这也是当初任天行的苦心。天眼被毁,任真没法再作弊,就只能靠真实修为面对一切挑战,只有成为大宗师这一条路。 任天行很清楚,凭天眼绝对打不过武帝。临别之前,他没说出天眼的秘密,或许是一时仓促,来不及交代,又或许,他是故意为之,不愿再让任真迷恋捷径。 然而,任真终究还是发现了这个秘密,如今正沉浸在即将重获天眼的喜悦中。 “按图录上的说法,千年前那人做过30次试验,并非像荒人那样,用汲取猛兽精血,淬体修行。也就是说,我得摸索别的方法才行。” 目前为止,他只看过轩辕和战歌两部的图录,知晓大致的来龙去脉。至于获取天眼的具体方法,写在其它七张图录上,核心内容究竟在哪一张,他无从得知。 如果是在敌对部落手里,他将很难窥探到。万一是被毁的那张,阅读的希望就彻底断绝。 “既然知道这回事,就没必要再大费周章地搜图了。反正我得留在百目天王身边,修炼心眼,有的是时间拿它做实验,把各种方法尝试一遍。” 他打定主意,思绪平静下来,心里多出不少底气。 用现代人的话说,如果你知道去哪儿,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现在,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只需找到合适的时机,去见那头天王。 …… …… 正月十五。 任真准备妥当,在牧野陪同下,动身赶往龙泽城。 龙泽城的位置很特殊,位于龙喉部北方边缘、跟有鱼部交界的荒芜地带,坐落在龙泽之畔,由此得名。 八百里荒川,河道交错,湖泊密布,其中占地面积最大的湖泊,就是龙泽。此地水汽充足,滋润万物,森林苍翠葱茏,终年有云雾飘渺缭绕,群峰若隐若现,宛若仙境一般。 龙泽湖里,栖居着成群的鱼虾,常跃出水面,引得波涛翻滚,无数鸟兽竞相猎食,气象蔚然壮观,成为万物生灵的天堂乐园。湖畔深林里,则生长各类奇花异草、珍稀药材,是天然的财富宝库。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利,使龙泽城逐渐演变为最大的交易场所。 一年四季,常有艺高胆大的各部落壮汉,不顾龙喉部的警告和威胁,偷偷溜进龙泽,搜获大量山珍水产,拿到龙泽城里贩卖,从而大赚一笔。 万兽横行,猎人出没,龙泽畔成了异常凶险的地带。 赶路两日后,任真和牧野进入龙泽。 依任真谨慎细腻的性情,只想尽快进城歇脚,免得夜长梦多,半路惹出事端。但牧野不这么想,荒族人胆魄很大,常年生活在山林里,最喜欢的就是冒险和刺激。 在他的央求下,任真不得不同意,先在龙泽畔露宿一晚。 半夜时分,牧野把任真叫醒,两人一同潜进密林深处。漆黑夜色里,他轻车熟路,看样子以前常来此地偷猎。 任真揉着睡眼,跟着穿梭在灌木丛里,有些不情愿,“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牧野转过身,朝任真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对我们荒人来说,去龙泽城做买卖,哪有不进龙泽碰运气的道理?这是各部落养成的习惯,你尽管跟着我就行。” 换作以前,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夜里进山,但这次不同,他知道,任真道行高深,连准八境的强者都能杀死,有这么强的护法随行,不利用简直太可惜了。 黑灯瞎火,两人鬼鬼祟祟,在此起彼伏的野兽啸声中前进。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牧野停下脚步,趴在草丛里,指着前方那处山坳,小声解释道:“那里栖息着一群兕犀,是非常罕见的异兽,我想,咱俩联手出击,应该能猎杀到一只。” “兕犀?” 任真神色骤凛,眯眼望向黝黑的山坳。 他以前读过《山海经》,知道兕犀形如水牛,身躯庞大沉重,每只至少有三千多斤,它的力量极其强悍,而且皮糙肉厚,连狮虎这些丛林霸主,都不敢招惹它们。 “居然想猎杀兕犀,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千万别把我当神仙使!” 他这才意识到,牧野分明是在算计他,自己以前斗不过兕犀,于是这次把他拉下水,借他的本事大赚一笔。 牧野拱了拱他,笑容憨厚,“先生,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别的不说,对付一群只靠蛮力的兕犀,连我家老爷子都打得过,你肯定不在话下!” 任真侧首瞥他一眼,有些意外,“老爷子以前也来过?” 牧野点头,“在大朝试上,你跟我交过手,应该感知得到,我的力量远超常人。实不相瞒,我就是战歌部的天命武者,觉醒的是兕犀之力,当初汲取的兕犀血,就是从这里得到的。” 第543章 人至察则无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迅速回想起来。 他担任朝试主考官,主持文试,碰上因不识字而交白卷的牧野,对方不甘心弃考,非要跟他比试,以三拳定胜负。(第285章) 当时,牧野陷入暴怒,宛如一头蛮牛,从体内爆发出狂野不羁的气息,令人血脉贲张,心脏狂跳,拳头的力量更是极其强横,震撼全场。 任真虽然凭天眼获胜,仍对牧野刮目相看,不明白那股前所未见的野性威势从何而来。后来,他知晓牧野的真实身份,便将其理解为荒族与生俱来的气质。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牧野作为天命武者,原来觉醒出兕犀的变态力量,碾压一切,能爆发出那股强大气势,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听说,你们战歌部的图腾是野牛,寓意在苍茫天地肆意奔腾。兕犀是最强壮的牛类野兽,让你用兕犀精血浴身,确实再合适不过。” 任真抬手,拍了拍他的健硕臂膀,不吝溢美之词。 牧野有些不好意思,挠头说道:“只是蛮力而已,在先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对于任真的道行,他心悦诚服。 那时候,他已是六境强者,任真才进五境,就能压制住他的蛮力,而如今,他才升至六境上品,任真却迈入七境,对比之下,两人的修行速度实在相差太多。 任真未觉得意,坦然道:“即使是我,也必须承认,天命武者确实拥有惊世骇俗的资质,非普通人能及。现在再交手的话,我未必能稳胜过你。” 他说的是实话。 上次跟五境的伏天念交手时,他就深深领教到天命武者的强大,不愧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而之前跟牧野决斗,任真能够压制兕犀之力,都归功于天眼,如今天眼已失,他再想战胜牧野,难度会变大。 他心意微动,问道:“既然你已觉醒兽力,为什么还要猎杀兕犀?这种猛兽太难对付,如果只是想卖掉赚钱的话,没必要再在它身上冒险。” “我……”牧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地道:“大老爷们儿,有话就直说,别婆婆妈妈的。你要是不告诉我真相,待会我不会帮你。” 直觉告诉他,牧野有事瞒着自己。 果然,牧野不是擅长撒谎的人,轻易道出实情。 “临走前,老爷子告诉我,吃啥补啥,我觉醒的是兕犀之力,如果再吸收一头兕犀的精血,就有希望实现二次觉醒。即使失败了,吃掉兕犀肉,也能增强体魄,对修行大有裨益。”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暗道,搞了半天,老头子是把自己当成免费的打手,帮牧野猎获凶兽,这算盘倒是打得精。 牧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骗你,杀死兕犀太过艰难,即使是老爷子在最巅峰时,都费尽气力,才帮我弄到精血,部落其他人更做不到。老爷子说,我若想二次觉醒,你就是最后的希望。” 自从牧老头得知,是任真杀死了长乐真人,他就非常确信,任真的战力远高于修为,比他当年巅峰时都强。从那时起,他就盘算着,让任真帮牧野猎杀兕犀。 因此,来龙泽城买药固然是真,但在牧老头心里,假装路过龙泽,猎杀兕犀,才是计划最重要的一环。 老头故意说药材不够,心机实在太深了。 任真想通其中关节,虽然感觉不爽,但牧野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帮忙猎杀兕犀,也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不想太计较这些细节。 “说说看,二次觉醒是怎么回事?” 牧野见他没有生气,欣喜地道:“二次觉醒,就相当于再觉醒一次。对我这种获得力量的天命者而言,实现二次觉醒,力量就能再提升一大截!” “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大,”牧野眼眸明亮,在黑夜里透着精光,“初次觉醒很难,但是,只要能成为天命武者,迈过最难的坎,二次觉醒就不是问题。若非兕犀太强横,我早就尝试二次觉醒了!” 任真微微沉默,取下背负的横刀,凝视向前方,“杀了兕犀,最粗的那条大腿留给我!”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他既然是来帮牧野,索性就再帮这个忙。接下来的神农大典上,他还得跟牧野联手出战,如果能帮其提升实力,也就不会拖自己的后腿。 牧野见状,哈哈一笑,“这还用说?我哪能吃独食!” 任真起身走出草丛,持刀说道:“你先停在这里别动。我去把那群畜生引出来,你挑好中意的目标,就趁机跳出来偷袭它。” 牧野见识过兕犀的凶猛,有点胆怯,“侯爷,我挡不住它的攻击……你不知道,它的毛皮太厚,普通利刃根本斩不开,而且,它头顶的三只犄角太厉害了!” 他害怕任真低估兕犀的实力。 任真无语,“先听我把话说完。让你偷袭它,只是暂时吸引犀群的注意力而已,又没让你真的跟它们硬拼,一击致命的关键任务,肯定留给我啊!” 他抬起左手,往牧野身边的草丛一扬,“放心吧,有我的本命剑在,你肯定死不了。” 说罢,他持刀狂奔,冲向前方山坳。 片刻过后,只听那处响起一阵愤怒的咆哮声,洪亮而浑厚,响彻这片荒林。山坳里扬起滚滚烟尘,弥漫向上空。显然,任真成功地激怒犀群。 轰、轰…… 在任真引领下,犀群朝这边狂奔,强壮的脚蹄踏在地上,使得整个大地震荡不止,由远及近,越来越剧烈。 很快,整片树林被撞塌,一大团黑影碾压而来,掀起狂乱气浪,铺天盖地,浩浩荡荡。 任真手持大刀,脚下风神步施展到极致,冲在犀群最前端,像是率领检阅部队的领头兵一般,带着犀群从牧野面前经过,任由牧野检阅遴选。 牧野心脏砰砰狂跳,紧张到极点,真没想过,任真竟敢公然挑衅犀群,采取如此粗暴无礼的猎杀方式。这特么也太不套路了! 他瞅准一头成年兕犀,怒吼一声,挥舞着大刀,从草丛里暴跳出来。 他凝聚全身真气,灌注在刀锋上,体内的兕犀兽力更是滚滚而出,化作一道猩红的刀芒,宛如蛮牛狂奔,径直看向那头兕犀。 “给我破!” 刀芒澎湃绽放,极其凌厉,斩在兕犀粗糙的青色毛皮上,令它的硕大身躯猛然一颤。然而,刀芒如砍在流水里一样,没能划出丝毫痕迹,迅速被弹开,偏移斩飞到旁边。 那头兕犀停步,立即调转方向,瞪着一副杠铃般的大眼珠,瞳光赤红,愤怒地盯着牧野。 其他兕犀也察觉到,自己的伙伴被偷袭,同时看过来。 “这……” 牧野装逼失败,愣在那里,场面很尴尬。 第544章 爆.你.菊.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野身材高大魁梧,但在这股威猛的凶兽潮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渺小如尘埃。他没有任真那般道行和眼界,初次面对如此浩荡的气势,竟愣在那里没跑,茫然无措。 任真跑向右侧,转身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 这傻大个,胃口倒不小,挑哪头兕犀下手不好,竟然选中了最健壮的犀群首领。这下可好,那只领头犀一转身,把矛头移向牧野,其它兕犀也纷纷调头,全都放弃追逐任真。 “你**快跑啊!” 任真看得心急,眼看犀群发起攻势,厉声催促牧野。 牧野这才回过神,见兕犀首领朝自己冲击过来,脸色霎时雪白,飞快跑向后方树林。 那头兕犀昂起硕大的头颅,边跑边怒吼,鼻子上方的那根尖角耸立着,宛如锋利的刺刀出鞘,在月光下散发寒意,锐气逼人。 “好宝贝!” 任真一眼相中它的犀角,提刀凌空而起,脚踏着群犀的背部,疾速跳跃向前,赶到目标兕犀的后方。 除了毛皮坚韧外,兕犀以霸道蛮力著称,连狮虎都无法匹敌,但它也有缺点,那就是体型太庞大,导致移动笨拙,无法像其它猛兽那样敏捷闪躲,灵活转换视角,更别想高高跃起。 牛类就是这样,比任何生灵更爱钻牛角尖,只懂得一根筋往前撞。后方兕犀只能任由任真踩踏,眼睁睁看着他从上方逼近首领。 哞、哞…… 它们厉声长啸起来,提醒首领当心后面的危险。 那头巨犀听到了,立即停下步伐,由于身躯粗硕,它无法做到180度回头,只能完全调转身姿,放弃了前方的牧野,转而迎战后方的任真。 任真持刀已近,被它硕大猩红的兽瞳盯着,并未感到胆怯,挥舞起大刀,居高临下,横斩向它的瞳眸。 “再瞅我试试!” 他清楚,要避开兕犀的攻击不难,真正困难的是伤到兕犀。 它的青色毛皮实在太厚,比铜墙铁壁还坚硬,以牧野的六境修为,再加上兕犀兽力,竟然都无法破开分毫,仅凭力道硬撼的话,任真也没把握能一刀斩开。 所以,他只能智取。兕犀浑身都是硬皮,刀枪不入,近乎没有破绽,眼睛部位就是最薄弱的漏洞,应该能被刺瞎。若是连眼珠子都硬如钢铁,那真是逆天了。 一记雪饮狂刀斩出,刀气匹练横向延展,化作一道白虹,在夜空里疾驰而过,转眼就飞杀到兕犀眼前。 便在这时,那头兕犀动了。它动作笨拙,没法迅速低头,却不妨碍它抵挡这凌厉一刀。它的鼻部猛然撅起,粗长的犀角上抵,如一柱擎天,直直撞在刀气匹练上。 砰! 它的犀角恐怖如斯,竟将刚猛刀气冲散,而且完好无损。 这招掏眼睛明显激怒了它,它死死地瞪着任真,仿佛是在说,“就瞅你咋滴!” 任真震惊无语,没想到它还有招一柱擎天,能保护自己的眼睛。这畜生已有所防范,甭想再袭击它的双眼,但别的部位又无从下手,这该怎么办? 须臾功夫,后方犀群围过来,将渺小的任真困在中间。 任真攥着铁刀,环顾着犀群,神情凝重。他有七境修为,这不假,但人的力量本来就比兕犀弱太多,修为只能帮他缩小先天差距,并不意味着,他能秒杀一切,所向披靡。 这些畜生的优点,就是皮糙肉厚,若想猎杀它们,就等于拿菜刀砍巨型坦克,不得不说,牧野真是挑了个够肉的对手。 至于牧野,他已经跑了。 任真深吸一口气,将真力灌注在刀柄上,脑海里则思绪飞转,“连眼睛都捅不到,那就只能换别的部位了……” 他灵光乍现,忽然想出馊主意,阴阴一笑。虽然这主意比较恶心,只要能杀死猎物,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于是,他身形暴起,再次凌空前袭,如出一辙地斩向头犀的眼瞳。 又来? 头犀更怒了,两只大眼珠瞪得滴流圆,彷似红宝石一般,流露出狂暴而血煞的杀气,丝毫不惧刺来的刀锋。它故技重施,愤然挺起利角,直刺向铁刀。 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它的身躯猛然抽搐,剧烈颤抖起来,痛苦地盯着眼前的任真,眼珠里再无杀意,而是难以置信的疑惑和恐惧。 它不明白,任真是如何做到的。 他明明就在身前,为何……它自己的菊花被爆了! 就在任真举刀的瞬间,一根纤细而坚硬的事物,悄然从它身后冒出,捅进了它的肛部。 它浑身刚硬,坚不可摧,肛门却是柔软的,而且直通体内脏腑。这处缝隙,虽然很肮脏,同样也是命门,一旦被人捅中,其痛苦难以想象。 任真成功捅破它的菊花。他凭借的,正是事先丢在草丛里的六合剑。此剑本为保护牧野所设,没想到,牧野撒腿跑了,它反而如此猥琐地派上用场。 六合剑可大可小,伸缩自如,在任真的神念驾驭下,它刺向肛门缝隙时,还只是纤细如针,然而,进入内部后,它迅速扩张变大,恢复最初的模样。 也就是说,这一剑,刺进了兕犀的腹部。 这已经不止是简单的**,而是致命杀伤。当然,这招有点肮脏猥琐。 那头兕犀的内脏被剑气绞碎,顿时轰然倒地,再无生机。 “最强大的敌人,果然都是被内部攻破的。” 任真伫立在半空,看着兕犀的伟岸身躯倒下,感慨这么一句后,又暗暗叫苦。**一时爽,事后该怎么清理那根恶臭的铁棒啊…… 其它兕犀见状,都傻了眼,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首领就暴毙而亡。 它们齐声哀嚎,悲壮而悠长,响彻这片山林,飘向远方。 任真看到这一幕,有些不忍。动物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它们不像有思维的人类一样,不懂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因此,它们的感情才更真挚纯粹,令人动容。 兽群的首领死了,它们会悲痛,会哀嚎。 而人类呢? …… 任真俯瞰着群犀,心道,见好就收,杀死这头最强壮的兕犀,肯定能满足牧野的胃口。 就在这时,牧野跑了回来,见一头兕犀被猎杀,激动得大笑,“先生,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啊!” 第545章 吴酬登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野没目睹任真杀兕犀的过程,见他毫发无损,泰然自若,以为不费吹灰之力,便想让他大开杀戒,给自己提供更多猎物。 孰料这声大喊,把犀群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它们同时瞪着牧野,暴怒至极,纷纷朝他逼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牧野没再乱方寸,落荒而逃,他纵身跃起,落在一头兕犀背上,对任真喊道:“先生,我想起来了,老爷子交代过,对付这群畜生,最好的办法是火攻!” 兕犀的肉身防御太强悍,又力大无穷,浑身几乎没有破绽,若用正常的刀斩斧斫,根本没法奏效。但它毕竟也是生灵,也会被火烤熟,火攻的确是为数不多的良策。 任真闻言,俯视着下方的犀群,答道:“放把火,把它们赶走就是了,凭咱俩的胃口,连一头都吃不下,没必要再滥杀逞凶。” 他们的目标是去龙泽城,而非专门来偷猎,总不能扛着兕犀的尸首进城,那样太招摇过市,容易惹出事端。 牧野哦了一声,有些不甘心。猎杀兕犀绝非易事,他难得请到任真这样强大的帮手,如果只杀一头兕犀,未免浪费发财良机。 他只能乖乖照办,一刀砍在火石上,擦出火花,将那头兕犀的尸体点着。兕犀的青色绒毛烧着,燃起熊熊大火,蔓延向周围草丛,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庞大犀群见状,不敢再停留,恋恋不舍地回望首领一眼,悲啸着逃离此地。 火海里,那头兕犀被烧得漆黑如炭,毛已精光,皮还完整未损,里面的血肉也没烧熟。 牧野将铁刀丢在一旁,转头看向任真,“先生,这畜生虽死,它的皮却很难切开。你的刀应该是宝刀吧,借我一用,我来分尸取血!” 吃肉还在其次,他最需要的是精血,以此促成二次觉醒。 任真把刀丢过去,“我帮你这么多,剩下的工作由你来处理。它肚子里还藏着一把剑,是我从肛门塞进去的,你负责清洗干净。” 他落下虚空,站在被火清理得干净的空地,旁观着牧野的动作。 牧野接过那把横刀,并未立即剥皮,而是先伸进旁边火堆里,将刀身炙烤得赤红明亮,再借着这股高温,用力划在兕犀背部。 “可惜了上好的犀牛皮,要是老爷子在,肯定能轻松把它剥下来,拿到城里卖好价钱。我不擅长宰杀,刀功不行,只能随便乱割了!” 说话功夫,他已隔开铠甲般的厚皮,尚未凝固的鲜血狂喷如注,令牧野激动得兴奋大叫。 他急忙运起真力,将喷出的犀血凝聚成一团血球,把自己包裹其中。只见那血球渐渐收缩,显然,它们正在被牧野吸收进体内。 时间流逝,附近森林的火势变小,重新恢复深沉夜色。 任真守在旁边,替牧野护法,某一刻,他忽然意念微动,转身凝望向西北方,眉头皱了起来。 “你大概还要多久?” 牧野盘膝坐在血球里,闭目运功,答道:“至少一刻钟。” 任真沉声道:“西北方有人正在赶来。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刚才犀群的动静太大,吸引到了他们。现在才来,这是想坐享其成,抢走咱们的猎物啊!” 他早就清楚,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问题在于,他做不到。兕犀是大家伙,一旦群体暴动,必定声势浩大,这不是他能控制住的。 果然被人盯上了。 牧野闭着眼,神色焦急,“那怎么办?我没法中途停下来,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任真走到他旁边,拿回横刀,目光闪烁不定。 “此处离龙喉部的驻地近不近?” 牧野明白他的担忧,答道:“不近,少说得有上百里。你不用担心,若在这里大开杀戒,他们来不及救援,只是,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任真心神微松,“那就好。待会别分心,专注于自己的事,争取以最快速度觉醒。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他既能感知到对方的行踪,就说明那些人的境界不比他高。在这八百里荒川,能对他构成致命威胁的,也没有几个。 他如今伤势痊愈,若论单打独斗,应该不会吃亏,毕竟,连准八境的长乐真人,都被他硬拼杀死了。 牧野见状,不再说话,加快速度汲取精血。 须臾过后,西北方树林里,响起呼呼风声,约有七八道身影疾驰而来,出现在任真面前。 “何人如此大胆,连兕犀都敢招惹!” 说话的是名青年,身材修长瘦削,姿态潇洒飘逸,看不清面容,但他那身长衫,却闪烁着银白色光芒,在夜色下格外明亮夺目。 任真眯眼,凝视着青年的衣衫。他敏锐地感知到,那衣衫表面透着淡淡灵气,如水波流转,它之所以发光,似乎是用鱼鳞镶嵌而成。 他心里暗道:“莫非是有鱼部的人?” 龙泽位于龙喉部和有鱼部的交界处,可以说是鱼龙混杂,哪个部落的人都有可能出现。 那青年也在打量着任真,惊叹道:“恕我眼拙,是哪位部落的仁兄,气息竟如此幽深,真令我看不透!” 他说话文绉绉的,再加上这身飘逸装扮,无论怎么看,都跟荒族人的粗犷风格格格不入。 任真站在原地,不动声色,“你是谁?” 那青年拱手行礼,谈吐儒雅温和,答道:“在下吴酬,最近在有鱼部作客,刚才路过此地,察觉到大动静,所以赶来探察一番。” 说着,他侧身看向那头倒地的兕犀,以及包裹牧野的血球,感慨道:“凭两人之力,就能杀死一头壮年兕犀,果然是艺高人胆大。本想分一杯羹,见到仁兄的手段,我望尘莫及,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连任真的修为都辨识不出,他未战先怯,也怕招惹到不能得罪的荒族大人物。 听到他的名讳,任真目光微颤。 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各部落强者,姓氏都很通俗。譬如轩辕部,直接以轩辕为姓,影月部以蝙蝠为图腾,便取蝠的谐音,姓伏天,诸如赤姓、牧姓等,也各有部落渊源。 什么时候起,荒川也有姓吴的了?此人自称客居有鱼部,莫非……他是中原人? 任真心思敏捷,仅凭这个名字,就猜出吴酬的身份。 在这多事之秋,荒川里又出现中原人,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还想不到,这个吴酬是故人之子,若论家族渊源,他怕是得叫对方一声世兄。 他面无表情,保持着高人常有的自矜,扫视向吴酬身后的几人,淡淡说道:“无意打扰你们,是我失礼了,请便吧。” 第546章 昊和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这种敌众我寡的场合下,示弱是大忌。 任真不想跟他们废话,也不敢让他们再留在这里,万一被他们看出门道来,趁火打劫,那就麻烦了。 “请便”二字的意思是,既然知道我不好惹,就快滚吧。 吴酬身后,一名老者站在黑暗里,始终冷冷盯着任真,听到这句逐客令,明显变得不悦,说道:“老夫乃鱼知乐,阁下锐气逼人,又是哪个部落的高手?” 听他的口气,鱼知乐三字,似乎在荒川里名气极大。可惜,再大的名气,在任真这里都没什么卵用,反正一概不知。 任真皱眉,不清楚战歌部跟有鱼部的关系如何,正在纠结,要不要再把黑锅扣到龙喉部头上,忽然神念微动,捕捉到新的气机变化。 他没有答话,转身看向西南方。 真是乱上添乱,又有人来了。 鱼知乐怒意愈炽,想在远来是客的吴酬面前扬威,寒声道:“少年郎,我在问你话呢。就算你是七……” 能看出任真是七境强者,显然,他的道行也不弱。 他以为任真在无视他,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任真的神念比他还强大,更早感知出西南方的来人。 鱼知乐眼眸微眯,凝视着出现在视线里的那群黑影,表情复杂。 他不像吴酬那样温和,打算仗势跟任真较量一场,夺走猎物尸体,但此刻又有人来,僧多肉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新来的这拨,同样也是七八人,被一名长发青年率领着,此人健硕魁梧,披着件兽皮大氅,威风凛凛。 他嗓音沙哑,一开口便带着无形的穿透力,让人难以忽视他的气场,“怎么,真以为这座龙泽是无主之地吗?” 他负手而立,盯着兕犀旁的任真,眼神不善。 从地域划分而言,龙泽属于龙喉部的地盘。任真听出来了,这群人应该就是龙喉部的,否则不会拿出主人的口吻。 他有些庆幸,还好刚才没贸然开口,说自己是龙喉部的昊,不然,这会儿撞见如假包换的龙喉部众,破绽就显露无遗。 俗话说,百言百当,不如一默。此时任真势最弱,稍不留神说错话,就可能被两方夹击,陷入绝境,还不如审时度势,再做定夺。 他陷入沉默,另一侧的鱼知乐开口了,远远打招呼,“那位少年,我看你骨骼精奇,气度不凡,必是武学奇才,大概就是龙喉部的龙昆贤侄吧?” 任真听到这名字,不由神色微凛。 他清晰记得,那夜在轩辕部,大祭司轩辕坤曾提过,龙喉部有位神秘天才,名字叫昆,跟他一样厉害。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龙昆不置可否,朝有鱼部众人拱了拱手,姿态桀骜,“鱼老叔,大半夜闯进我们部落的地盘,可别告诉我,你们是在梦游!” 九大部落生活在同一地域内,争夺非常有限的自然资源,难免会发生冲突摩擦,尤其是接壤的双方,关系微妙而敏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邦。 鱼知乐呵呵一笑,对龙昆的敌意并不在乎,“贤侄有所不知,这位吴公子,是东边来的贵客,由于修炼需要,想到这里寻几味药材。我想,龙喉部是不会谢客的。” 说着,他侧身看向吴酬,顿时变得恭谨。 他相信,以龙昆在部落里的地位,应该清楚,龙喉部之所以崛起,离不开南晋的扶持。只要南晋贵客有需求,龙喉部绝对不敢拒绝。 然而,他失算了。 龙昆侧目而视,瞥吴酬一眼,神情倨傲,“恕我眼拙,不认得什么吴公子。八百里荒川,非等闲之地,也不是随便来个中原人,哼,就能被奉为贵客。” 任真不动声色,静静旁观着,听到龙昆的话,心说,即使都是南晋的走狗,看来他们之间也不和啊,这样最好不过,免得他们联手对付自己。 这时,鱼知乐说道:“涉及到中原的事,轮不到你替龙喉部作主,也没必要在这里争执。眼前还有外人,先把他打发走,免得让人家冷眼看热闹。” 这明显说的是任真。 龙昆认同他的看法,将目光转到任真身上,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偷猎兕犀!” 任真淡淡一笑,算是对主人致意,“我是轩辕部的,护送我们少主来这里,也是由于修行需要,想汲取一些兕犀的精血。龙昆少爷若不肯成全,过后我们会送厚礼相报。” 在龙喉部面前,他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战歌部的。双方如今是死敌,幸亏牧野被包裹在血球里,否则,一旦被龙昆认出来,必会是一场血战。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龙昆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是轩辕部的人?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以后会给予补偿?你认为我很好骗?” 轩辕部在荒川最北,跟龙喉部相距甚远,两家倒是素无瓜葛,至少犯不着立即翻脸为敌。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我没必要骗你。前些天发生的事,诸位应该听说了,我们族长遭影月部暗算,多亏你们部的昊兄弟仗义相救,我们感激不尽,还准备来送礼道谢。” 他提起这茬,既是在主动示好,也是在提醒龙昆,没必要得罪轩辕部。 毕竟,整个荒川都知道,上次伏天辰率众闯进龙喉部,索要女儿,双方大打出手,结下梁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影月跟轩辕又是宿敌,轩辕和龙喉联手,也不是不可以。 龙昆是聪明人,听懂了任真的话意,语气稍软,“轩辕部肯有这份心意,那再好不过,送你们一头兕犀,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凭什么证明,你真是轩辕部的人?” 不怪他起疑心,上次影月部的事过后,龙喉部全力追查,也没能查出,到底是哪个族人干的。他们怀疑,是有人假冒身份,故意把祸事引到龙喉部头上。 谨慎起见,龙昆不会轻易相信任真。 任真笑道:“这好说,身份可以假冒,功法总不会有假吧?我不妨小露一手,以证清白。” 他之所以搬出轩辕部来,就是因为他学会了风神步,又是轩辕大风的蒙塔,很容易圆这个谎。 话音未落,他蹭地激射而出,步伐凌厉,身形风驰电掣,奔向龙昆。 第547章 破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段话想让盗版读者看到,所以加在正文里。自从上次开单章众筹白银盟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一些看盗版的朋友加群,慷慨解囊,说实话,这令我很震惊和感动。在我印象里,应该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才对,他们的主动参与,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收回以前对盗版读者的辱骂和轻视,并向那些现身的朋友真诚道谢。 世界太冷,你们让我感受到温暖。) ………………………… 任真身畔裹挟着狂风,踏空的脚步扑朔迷离,让人看不真切,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大团虚影。 龙喉部众人顿觉狂风扑面,还没反应过来,任真就已抹除这段距离,闪现在龙昆面前,两人只有一剑之隔。 这速度太快了! 龙昆的长发被风吹乱,受到这股气势的正面压迫,不由地倒退数步,才稳住心神,眉宇间的傲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情绪。 “真是风神步!” 这下他确信无疑。 他对自己的身法信心满满,罕逢敌手,除了风神步,他实在想不出,荒川里还有哪种轻功,能令他如此狼狈,差点没退避过去,被任真撞个满怀。 另一侧,鱼知乐是荒川老人,见多识广,目光毒辣,也辨认出来,的确是轩辕部的风神步。 他甚至还看得出,任真的根骨资质,竟比神秘不出的龙昆都强大,再加上七境修为,任真刚才施展的风神步,恐怕连轩辕大风都无法媲美。 这位年轻强者,实在太强了。 鱼知乐面容凝重,此刻意识到,别看任真人少,绝不是任由揉捏的软柿子。若真要大动干戈,强抢这头兕犀,就跟向轩辕部宣战没有区别了。 他冷眼旁观,没急着表态,先看看龙喉部的反应。 任真崭露身手,震撼全场后,迅速退回先前的位置,守在牧野旁边。 他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 那些人都没意识到,他刚才冲向龙昆,最深的用意,其实是借着表现的名义,试图趁机挟持龙昆,逼双方撤退,让他和牧野离开。 然而,龙昆的速度超乎他的预想,竟然能反应过来,在他即将出手的那一瞬,踉跄倒退出去,令他错过最佳战机。 “轩辕坤没说错,这个龙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风神步和狂骨诀同时使出来了,现在再动手,他们已有防备……” 他能拥有如今的实力,经过无数机缘和气运累积而得,可以说是举世无双。所以说,一名生活在深山大泽里的荒族青年,能正面避开他的锋芒,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在心里把龙昆这号人物记进黑名单,脸上依然波澜不惊,“龙昆少爷,现在你该信了吧,我真是轩辕部的人,不想冒犯你们部落,实在是急于求药。” 龙昆朝他拱手,算是补上一直欠缺的礼数,说话腔调也大有改观,“原来是误会。区区一头牲畜,我们部落还不至于太小家子气,送给你就是了!” 龙昆扪心自问,换作是他,独自猎杀一头坚不可摧的兕犀,他也做不到。任真凭本事狩猎成功,他再想公然打劫,跟轩辕部的仇就算是结下了。 听他这么一说,鱼知乐明白了龙喉部的态度,暗暗权衡着,“龙昆未进七境,他不敢抢,做顺水人情,在情理之中。不过,我能跟这人匹敌,又有这么多帮手,没必要轻易放弃。” 兕犀浑身是宝,血肉里蕴含着极精沛的真元能量,武修食其肉饮其血,对修行大有裨益,可以说是珍稀宝物。他性格贪婪,当然不愿退缩,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吃。 他走上前,笑眯眯地道:“风神步,果然名不虚传。老夫跟轩辕部交好,如果没记错的话,只有轩辕大风和轩辕坤两个七境吧!你既然踏进七境,我怎么从没听过你的名头?” 任真骤凛,这老家伙心思缜密,果然不好忽悠。 他正准备解释,鱼知乐阴鸷地笑起来,“我恰好又想起一事。听说那次轩辕大风遇袭,救他的人也是位年轻强者。什么时候起,荒川里凭空冒出这么多陌生天才?该不会也是你吧?” 龙喉部众人闻言,同时神情剧变,如临大敌地盯着任真。 那个所谓的昊,假借龙喉部的名义,绑走影月部大小姐,嫁祸引战之意很明显。只要确认任真的身份,他们必然将他擒下,带回部落审讯。 不得不说,鱼知乐的眼光和心机都很毒辣。 任真施展风神步,并未打消他的疑虑,而是变相提醒了他,任真可能跟轩辕部另有渊源,于是,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那次伏击上,进而猜出任真的身份。 他提起这茬,等于是在挑拨离间,给龙喉部提供对付任真的动机,他好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得没错,任真确实有一个无法避免的破绽,那就是,他初来乍到,各部落的人都不认识他,他越变换身份,荒川里出现的陌生天才就越多,不得不令人生疑。 该如何解释这点?这道难题摆在任真面前。 龙昆紧盯着任真,在等他解释。 吴酬则安安静静站在阴影里,旁观着荒族部落之间的纷争,眼神里流露对任真的好奇。他大概看得出,似乎所有人都不认识任真。 众目睽睽下,任真不慌不忙,坐到兕犀粗壮的大腿上,姿态从容。 “我们部落的内乱,本是丑事,我不想多谈。不过,既然你提起,我不得不透露一些详情。那位昊兄弟,确实也是年轻人,但他根基尚浅,还没达到七境的水准。” 刚到轩辕部时,他还没破境,而如今,他已晋入七境,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怀疑我就是他,莫非以为,他能在短短时间内破境?说破境就破境,七境真有这么简单吗?” 荒川里的七境强者极少,他们都知道,晋入七境非常困难。通常情况下,快要破境之人,不会到处乱跑,而是潜心闭关,准备冲破壁垒,任真也是浴血死战,才艰险破境。 “不是我夸海口,我年纪虽轻,却闭关多年,一直浸淫在七境上,道行不算浅薄,至少跟你大战三百回合,不成问题。你认为,一个刚破境的人,能做到吗?” 说罢,他斜视着鱼知乐,毫不掩饰自己的挑衅意味。 鱼知乐是七境中品,任真却当众放狠话,说能跟他大战三百回合,强大的自信展露无疑。若是一个刚破境的人,根基尚不稳,就敢如此狂妄,那无异于找死。 如果谁都能跟任真一样,强势逆袭,那么,绝世天才也就烂大街了。 鱼知乐勃然变色,“你想找死?” 任真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而是面朝龙昆,“龙昆少爷,我倒不怕跟有鱼部打一架,但是,我似乎听出一些名堂。怎么,我们该感谢的蒙塔,难道不是龙喉部的人?” 第548章 以退为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这种时候装傻,再合适不过。 “这……”龙昆错愕,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说不是吧,他们打伤伏天辰,跟影月部的关系彻底无法挽回,事已至此,还不如顺水推舟,索性承认就是龙喉部的人所为,这样至少能得到轩辕部的感谢和联手; 但如果说是吧,他们很不甘心,遭到那个昊的算计,稀里糊涂之下,多出一个强敌。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们肯定想擒住罪魁祸首,查明幕后真相。 所以,面对任真的疑问,他左右为难。毕竟,他不能让轩辕部的那群老实人知道真相。 还是他身后的一位老者,反应很快,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任真疑惑地道:“我看得出来,有鱼部这群人,一直在打兕犀的主意。所以我想不明白,他们非说我就是昊兄弟,到底是何居心?总不至于,他想看到我跟你们联手吧?” 这里面的逻辑太绕,龙昆听得有点懵,但也意识到,听任真的口吻,似乎真是轩辕部的人,在事情查明前,他不能让任真猜出真相。 于是,他只好说道:“鱼老叔太多疑了,昊是我们龙喉部的强者,跟这位兄长有什么关系?” 伏天辰去找他们谈判时,曾让属下详细描述那夜的情形,所以龙昆很确定,那夜的昊只是六境,如果这么快就晋升到七境,天赋实在太夸张,他绝不相信。 相对而言,他还是选择相信任真。 鱼知乐见状,情知自己的离间计失败,寒声说道:“老夫本来没打算出手,没想到被你这小辈污蔑,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就强抢兕犀,你又能如何?” 图穷匕首见,话说到这份上,他只能硬来了。 任真皱眉沉默,暗暗瞥向牧野,发现那团血球已经收缩得很小,只包裹住他的脑袋。显然,牧野也知道不能暴露身份,才一直遮藏自己的面容。 任真以神念传音,暗道:“我拖不下去了。你的进展如何,实在不行,咱们就撤退吧!” 他和牧野的主要目标,是汲取兕犀精血,完成二次觉醒。相比之下,吃兕犀肉在其次。 他倒是不惧群敌,但牧野未必能撑得住。况且,他还不能暴露身份,再逗留在此地,他们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牧野暗暗回复道:“可以,我已经成功觉醒了,只是没敢撤开面前的精血而已,随时都能逃跑!” 任真如释重负,等的就是这句话,侧首看向鱼知乐,沉声道:“我再确认一遍,你们有鱼部,当真要跟我为敌?” 鱼知乐冷笑不语,朝身后一挥手,那些随从强者会意,立即围了上来,准备抢夺兕犀。 任真情知,好汉不吃眼前亏,是时候离开了。 “龙喉部的朋友,我不想让你们为难,今夜就此告辞。姓鱼的,你记住,我会让你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不等众人回复,飘然凌空飞起,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拽着牧野激射向远方深林,消失在夜色里。 有鱼部众试图前去追赶,被鱼知乐喝止。他面露讥讽,望着任真远去的身影,漠然道:“不必跟一个只会放狠话的懦夫计较,咱们只要得到猎物,这就够了。” 说罢,他转身看向龙昆,皮笑肉不笑,“贤侄,为了这头兕犀,我不惜得罪轩辕部,怎么样,你也给我个面子吧!” 龙昆闻言,眉头深深皱起来。 …… …… 密林某处。 任真收住风神步,将牧野抛在地面,自己仍停在半空。 牧野露出面容,长舒一口气,瞳眸里闪烁着亢奋的精光,“第七境的感觉果然不一样!若非先生帮忙,我……” 任真打断他的话,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龙泽城是在北边,对吧?” “没错。” “咱们暂时分开。你不用管我,也别再耽搁,以最快速度赶往龙泽城,明天中午,咱们在城门口碰头,不见不散。” 牧野一脸迟疑,“为何?你要去做什么?” 任真不想多做解释,迅速往回掠去,“记住,别在这里停留!” 人在面临凶险情境时,最相信的只有自己。他怕牧野粗枝大叶,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连累自己跟着倒霉,所以选择独行。 他屏住浑身气息,游走在黑暗里,以隐秘方式潜近刚才那片树林。 快要靠近那里时,只听不远处的道路上,传来鱼知乐的话音,“吴公子,令尊上次托我搜寻的宝药,我已经给备好了,至于这头兕犀,要不由您笑纳了吧!” 他是要借花献佛,把刚到手的猎物赠给吴酬,卖一个大人情。 任真停在原地,屏息凝神,继续偷听。 只听吴酬假意推辞,笑道:“无功不受禄,你们不惜得罪轩辕和龙喉两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我就这么收下,不太好吧?” 鱼知乐谄媚一笑,“公子见外了。我们部落如今的境遇,您也很清楚,以后在南晋朝中,还要多仰仗令尊照拂才是。这些年来,我们始终是贵朝最忠实的朋友!” 偷听到这话,任真心头一凛,“这个姓吴的,果然是南晋派来的。听鱼知乐的口气,似乎姓吴的父亲还是南晋的大人物……” 树林外,吴酬温和答道:“这是自然。家父说过,鱼龙首为国捐躯,是南晋的大功臣,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帮他料理好后事。这次神农大典,就包在我们身上!” 任真又是一惊,“鱼龙首?鱼莲舟原来是有鱼部的人,难怪那老头跟他同姓。吴酬肯替有鱼部出头,这次的神农大典,恐怕会生出很多变数。” “公子也看到了,轩辕部的那两人,还有龙喉部的龙昆,都是少年天才,肯定会出现在神农大典上。如果跟他们交手,您有几成把握?” 吴酬微微思忖,答道:“那个龙昆,是六境上品,跟我为敌的话,他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至于七境的那人,确实太棘手,我打不过他,只能让我师兄出战。” 后者自然是指任真。 任真目光幽幽,心说,怎么越听越不妙啊,吴酬的师兄也在有鱼部,这次南晋来的帮手似乎不少。 鱼知乐附和道:“这是自然!齐先生深得丹青绝真传,他亲自出马的话,绝对能横扫群雄!” 听到这话,任真恍然大悟。 闹了半天,吴酬竟是老贼吴道梓的儿子。 丹青道这根搅屎棍,背叛了北唐,居然又插进荒川里。 第549章 百步飞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以前听杨靖说过,吴道梓主张什么大争之世顺势而为,是名副其实的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 去年他卖国求荣,南下降晋,已经成为任真名单上的必杀目标。这次,他派自己的儿子前来,恐怕是听到什么风声,认为接下来风会往荒川里吹,所以想捷足先登。 只听吴酬说道:“家父派师兄来,就是志在必得。神农大典过后,荒川总要有一方为主,哼,为什么不是咱们?鱼叔叔,有鱼部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鱼知乐沉默片刻,心情并不轻松,“刚才能逼退龙喉部的人,其实是冒不小风险的,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也跟贵朝廷有关联。过早撕破脸,我担心会让令尊为难。” 这番话暗藏深意,任真没听太懂。不过他确信一点,这两伙人狼狈为奸,无论在密谋什么,都会对自身不利,必须尽快铲除他们。 他决定动手。 刚才临走前,他说过,要让这群人付出血的代价,并非恫吓对方,而是已经想好主意,此时悄然潜回,就是为了暗中出手杀人。 树林外,吴酬和鱼知乐并肩前行,低声交谈着,随从前来的那六七名强者,则抬着体型庞大的兕犀尸体,吃力地跟在后面。 他们都想不到,仓皇逃走的任真又回来了,更不可能想到,他们抢来的猎物腹里,还藏着一柄杀人利器。 任真催动神念,轻松跟本命剑取得联系,然后,它嗖的一下,从牧野先前割开的裂口处刺出,疾速掠向尸体下方的数人。 寒光闪烁,顿时溅起蓬蓬血花。 它的偷袭突兀而凌厉,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那几人毫无防备,并且都双手扛着兕犀,也没法遮挡招架,俨然成了任由刺杀的靶子。 六合剑旋转一圈,轻易见血封喉,令他们稀里糊涂地死去。硕大的兕犀轰然坠地,将他们的尸体压在下面。 前面两人听见声响,转头去看时,便见那几人已倒地身亡,无法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鱼知乐大惊,疾呼道:“不好!有人暗中偷袭!” 两人靠背而立,如惊弓之鸟,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脸上都冒出冷汗。 神念感知并非无所不能,是受很多条件限制的。 通常情况下,只有境界更高的一方,才能远远感知到弱者的存在,而强者的气息更幽深,若想刻意隐匿行迹,弱者便无从察觉。另外,自然掩体的遮蔽,也能起很大作用。 鱼知乐是七境中品,只比任真稍高一筹,并没有绝对的修为优势,况且,任真藏在漆黑的树林里,更不容易被察觉,这就是他为何敢孤身返回的原因。 这时候,吴酬运行真力,灌注在银白衣衫上,只见表面镶嵌着的鱼鳞光芒大盛,将两人笼罩其中,宛如一个森白的光球,身躯附近也恍如白昼。 这衣衫是好宝贝,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鱼知乐环顾周围,没能发现任真的踪迹,不禁疑惑,“奇怪,敌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再凭空消失。他杀这些人时,为何我一点都感知不到?” 任真压根就没现身,他所用的飞剑,也不是从远处刺来,而是早就潜藏在这里,猝然杀出,稍闪即逝,他能感知到才怪。 吴酬攥着一把折扇,蹙眉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刚才那拨人不甘心,又杀了个回马枪。明知我的身份,还敢逞凶杀人,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鱼知乐闻言,答道:“肯定是轩辕部那小畜生!只有他是七境,同时杀死这几个人,龙昆的手下还没这本事!” 他猜出了杀人元凶,却无法找到任真藏身的位置。 任真听到他们的对话,心说,这么容易就让你们猜到身份,那我岂不是白活了? 他催动神念,驾驭着已经缩得很小的六合剑,倏然从兕犀尸首下冲出,直奔吴酬而来。 鱼知乐不愧是七境强者,全神戒备的他,察觉到这细微的一剑,厉声大喝,“小心!” 他挥舞手杖,疾速挡在吴酬身前。 任真见状,毫不示弱,绽放出六合剑的真身,凌空劈向鱼知乐头顶。 以飞剑杀敌,却未必要用剑法。六合剑本就粗大沉重,如钢刀一般,此时使出的招数,正是那日付江流亲自演示的雪饮狂刀。 只见霸道刀势瞬间爆发,如山崩地裂般,碾压而下,喷薄出的雄浑罡气倾泻在手杖上,然后向四周冲击,形成一圈圆弧,将鱼知乐笼罩其中。 砰! 鱼知乐虎口一颤,不止是肉身,连精神也随之剧烈震荡,快要被刀势崩裂。他脚下的大地,也被震出一圈尘土,弥漫四周。 “快走!” 鱼知乐瞳孔抽搐,嘴角渗出血迹,显然内力不及任真,遭受到挫伤。他咬牙硬扛着刀势,催促吴酬立刻离开。 吴酬是南晋派来的,绝不能有失。他又未到七境,留在这里,就会被任真袭击,成为鱼知乐的软肋。只有掩护他撤走后,鱼知乐才能全力迎战。 吴酬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冲向北方森林,“咱们在龙泽城见!” 他们的目标竟然也是龙泽城。 鱼知乐奋力挥杖,震退飞剑后,朝着夜色里咆哮道:“别以为你用剑,我就看不出你是龙喉部的人!” 众所周知,八百里荒川,最擅长用刀的就是龙喉部。他们的镇魂刀法,霸道绝伦,威震群雄,在各部落间带有极鲜明的特色。 鱼知乐目光毒辣,看得出来,任真刚才用的是刀法,同样刚猛霸道,便以为他在刻意隐藏身份,拿飞剑迷惑自己。 殊不知,这正是任真选择用刀法的意图所在。 任真闻言,心里冷笑,“你可真聪明!” 他驭使六合剑,又劈出一刀,这次鱼知乐没有顾虑,快速闪避过去。 任真情知,要杀死鱼知乐并不容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既然已取回六合剑,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他施展缩剑术,令六合剑遽然缩小,窜射进道旁的草丛,然后带着它掠进夜色里。 他的身法太快,而且本就隐蔽,没被鱼知乐察觉。 鱼知乐仍战战兢兢,独自在那里破口大骂,“一群卑鄙小人,明明愿意让出猎物,现在又背后暗算杀人!” 第550章 规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取回六合剑,没再把它缩成剑镯缠在腕间,一路用神念驭使着,往森林东边的龙泽跑去。 从肛部直塞进肠胃里,它的气味能好闻么。 用湖水洗净后,他收剑北上,踏风疾驰,既想追赶杀死吴酬,破坏丹青道的计划,又不想被鱼知乐追上,让龙喉部洗清嫌疑。 不得不说,吴公子的求生欲很强,在任真和鱼知乐僵持的片刻,他已仓皇离开这片深林,逃遁的速度异常惊人,任真沿路搜索,没能察觉到他的踪迹。 他一路北上,到达龙泽城外。 八百里荒川,多荒山大泽,缺乏开阔平地,因此极少有城镇。这座龙泽城的规模,却是非常大,甚至能跟中原地区的那些繁华城市相提并论。 原因很简单,物物交换的方式太原始,难以成功匹配交易,他们不得不尽可能聚集在一起,唯有这样,买卖成功的概率才会提升。所以,这里汇聚了大量有贸易需求的荒人,变成数一数二的大城镇。 他对城里的规矩很不熟悉,为了不造成麻烦,便不急于立即进城,先找片树林歇息一阵。 中午时分,他来到城门口,找到了蹲在角落等他的牧野。 牧野从城里买了两顶草帽,给任真带上一顶,低声问道:“你昨晚该不会回去抢兕犀了吧?” 任真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跟随他走进城里。 城里的街道非常宽阔,由于买卖的临时性太强,道路两旁没有商铺,而是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地摊,贩卖各种山珍野味,琳琅满目。 任真穿梭在人潮里,随意浏览着,说道:“你姑姑对我说过,这城里的规矩只有一条,不准斗殴强抢。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人公然动手,谁又愿得罪他?” 规矩奏效的必要条件,是有强大的监督者,保证规则的执行。如果没人能站出来,捍卫规则的约束力,那么,这样的规则会被人人践踏,形同虚设。 牧野嘴里呼着白汽,答道:“你还不如直接问,这里的城主是谁?其实很简单,有资格当城主的人,必须超脱于九大部落之外,这样才能不偏不倚,得到各部落信服。” 任真心里其实早有答案,只是想验证一下猜测,“是云帝本人?” 只有白云城,才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凌驾在荒族部落之上。同时,龙泽城关联的利益太巨大,也只有他们,有资格让各部落低头,甘愿被抽走一部分红利。 牧野摇头,“云帝深居不出,常年藏在云雾深处养鹤。替他打点生意的,是白云城的副城主,也就是龙泽城的城主,白九玄。” 听到这名字,任真嘴里念叨着,眼眸微眯起来。 他以前当绣衣坊主时,翻遍坊里密档,知道云胤是南宋皇室,亡国后被迫躲进荒川深处,而在当年的南宋,白家执掌朝纲,就是第一大世家,世代效忠皇族。 这么说来,那个白九玄,应该就是白家的子孙,当年追随云胤逃遁至此,至今仍甘心效忠。 “在云帝来到荒川前,这座龙泽城,原本归苍穹部掌管,毕竟,他们肩负着祭司的神圣使命。但后来,苍穹部覆灭,白云城称霸,这里的交易也就变味了……” 任真若有所思,“什么叫变味了?” 牧野将任真拽到僻静处,习惯性地蹲到地上,说道:“以前,苍穹部只负责维持秩序,不干预买卖双方的交易。但白云城不同,他们有恃无恐,非要从中分杯羹。” 任真入乡随俗,也跟着蹲下来。 “别看进城时,没有任何人阻拦搜查咱们,等到出城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出口处会有士兵把守,雁过拔毛,会根据你带出去的物品,扣下一部分……” 任真皱起眉头,“这不是强盗吗?他们想拿啥就拿啥?” 牧野无奈地叹息一声,“这跟你们中原的赋税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部落之间不使用货币,没法按规定数额征收,就只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挑咯。” 如此一来,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太大作用,结果就是,白九玄为所欲为,肆意敲诈货物。 但各部落又不得不来,毕竟这里是最大的买卖场所,最容易帮他们完成买卖。龙泽城扣掉的只是一小部分,为了能把猎物和药材卖出去,换回急需的物件,吃点亏也就忍了。 任真寒声道:“他们要是夺走最贵重的宝物,商贩岂不是赔得血本无归?” “一般不会这样,因为没必要。白云城若是需要什么,会直接派人到各部落索要,年底更将得到大量进贡,相对而言,拿进城里卖的东西,不至于太过贵重。” 任真闻言,眼里的寒意愈浓。 怪不得云胤被称作云帝,果然是帝王一般的作派。他凭武力征服荒族,躲在这荒川里欺负穷人,作威作福,哪有半点王者风范,这样的皇族不亡国才怪。 牧野提醒道:“你要是带了什么宝物,如实告诉我,可以把它留在我二叔家里,过后再想办法偷运出去。他常年住在城里,跟守卫比较熟,肯定更方便一些。”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跟做贼一样,连带出城都得鬼鬼祟祟,不得不说,白九玄的作风太卑劣了。 任真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先去你二叔家。” 牧野嗯了一声,头前带路。他昨夜匆匆进城后,就是住在二叔家里。 任真忽然想起一茬,问道:“奇怪,丹绝牧云是你姑姑,这城里又有你二叔,但那天我听阿宾的口气,似乎你是……” 他没有直说出口。 牧野神色黯然,“阿宾没说错,我确实是遗孤,被战歌部收养成人。我的义父,也就是牧云姑姑的兄长,早年在神农大典上战死,族长老爷子于心不忍,又替他抚养我,直到成年。” 任真轻拍他的肩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把他更伤心的事都勾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牧野的义父在神农大典上战死,看来,绝非一场祭典那么简单,而是潜藏无限杀机。 很快,两人走进一条陋巷,继而进入一家杂货铺里。 铺子狭小,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种器具,几乎没有下脚的空地。 一名中年胖子蹲在地上,低头擦拭一只陶器,神情专注,将光秃秃的头顶对着两人。 第551章 白夫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龙泽城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没点本事很难站稳脚跟。 任真一眼就看得出,这中年胖子的修为是在六境上品,放到各个部落里,肯定算是核心人物之一。他肯留在城里摆摊卖货,身份肯定不简单。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胖子小心地放好陶器,站起来朝任真拱手,露出一副丑陋狰狞的面容,“气如渊海,神意内敛,非巅峰强者不能为。小野,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先生吧?” 显然,牧野昨夜进城后,已把任真的来意交代清楚。 见任真脸色微凝,牧野明白他的心思,凛然说道:“先生不必多虑,这是我二叔牧腾,他绝对可靠,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牧腾抬手,请两人进屋详谈。 屋里光线昏暗,墙上挂满各种兽皮,看起来有些阴森。 牧腾走进里间,将铁壶装满水,放在炉火上烧着,牧野趁机解释,“二叔这店,是我们部落设在龙泽城的据点,负责替部落出售和采购货物。每次要买卖什么东西,我们都通过他的渠道。” 望着牧腾的肥胖背影,任真点头,明白了此人扮演的角色。 各部落买卖不便,一旦急需某些稀缺物品,再临时到处搜寻,极可能误事。所以,他们派人在龙泽城里长期驻扎,留意着市面的买卖动向,有利于迅速找到商家。 代理人的存在,解决了很多贸易不便。 任真扫视着屋里囤积的物品,问道:“这么说,店里的货物都是你们部落的?” “没错,不过,这里值钱的东西不多,我们也怕被白九玄的人盯上,给强行抢走。这次我陪你同行,路上背的那两个包裹,就是想卖掉的宝贝,只敢临时拿来。” 这时,牧腾走过来,在旁边坐下,说道:“荒族祖先来自中原,对于那里的钱币买卖,我们也很清楚,却没法仿照施行。说白了,这里的环境太恶劣,我们各方面都受限制。” 不是他们不懂得中原文明,而是生活在深山大泽,各部落分散而相对封闭,只靠捕鱼打猎为生。没有坚实的物质基础,中原那一套,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任真沉思一会儿,问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片险恶之地,回中原地带生活?” 才刚进龙泽城,他就深切感受到荒人的生活艰辛。当年荒族的祖先被放逐,属于犯罪受罚,还在情理之中。但是,这群罪民的后人是完全无辜的。 牧腾苦笑,“我们势单力薄,打不过中原两朝,哪能抢到地盘?更何况,我们的血统被环境改变,个个生得丑陋,也害怕惹中原人嘲笑。回去?还是算了吧……” 任真无言以对。 屋里陷入沉寂。 片刻后,任真打破僵局,开口说道:“牧叔,你常年住在龙泽城,应该对这里的人大都认识吧?” 牧腾点头,“这座城的人口虽多,长期定居的却比较少。我在城里住了十几年,就算不认识有些人,至少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任真眼眸骤亮,“你知不知道,城里有个叫罗拉的女人?” “罗拉?” 牧腾一怔,凝眉在脑海里回忆,过了良久,才摇头答道:“我很确定,城里没人叫这名字。” 任真满怀期待地盯着他,听到这份回答,不禁大失所望。连长期住在城里的人都不认识,父亲所说的那个罗拉,到底存不存在? 他坐在木凳上,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那日分别之际,任天行匆匆说出最后三节断剑的下落,其中一节,便被他带进荒川,送给了所谓的罗拉。 当时,他来不及提供太多信息,只说罗拉住在龙泽城。只要来这里,就能找到那人,至于具体去哪里找,他只字未提。 任真当时以为,罗拉是当地很有名气的人物,很容易找到,便没有细问,谁知道却是这样的结果。刚他想象的相反,罗拉默默无闻,这让他怎么找! 牧腾看出他的失落,问道:“或许,我认识那个罗拉,只是他换了名字,不为人知而已。你具体说说,他有哪些特征,是贩卖什么的?” 任真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一点,她是个女人。” 牧腾哑然。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遍地都是,鬼知道哪个的真名叫罗拉。 “能不能再具体点?” 任真目光闪烁,想不明白,父亲心思缜密,谋算过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只是留下一个老名字,令他无迹可寻。 忽然,他心意微动,说道:“她应该是个中年女人,更确切地说,她是苍穹部的女人。” 二十年前,任天行离开荒川,那是他二十来岁,熟悉和信赖的当年故人,如今大概都在四十岁以上。他生活在苍穹部,那么,罗拉很可能也是苍穹部的。 这两点信息还是很笼统,但起码能帮任真进一步缩小搜查对象。 然而,牧腾再次摇头,无奈地道:“能知道是哪个部落的,再好不过。可惜,苍穹部早被杀光,就算还有族人侥幸逃脱,他们也隐姓埋名,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苍穹部,这个名字已成为历史。虽然时至今日,荒人还是习惯于称呼九大部落,那也只是习惯使然,懒得再改口而已。 牧腾站起身,拍了拍任真的肩膀,安慰道:“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没听过那人。走吧,我知道一个人,神通广大,掌握着城里所有动向,她或许能提供答案。” 牧野豁然抬头,“谁?” “白夫人。” 牧野脸色剧变,“白九玄的夫人?” 牧腾点头,表情凝重,“虽然与虎谋皮,咱们注定得花血本,但既然是先生要找的人,战歌部义不容辞!” 昨晚牧野赶来相见,跟他说过,任真入川,是为了帮战歌部解围,并且还帮忙猎杀了一头兕犀,这些人情当然得还。 在来的路上,任真已听说白九玄是何许人也,也就知道,他的夫人必非等闲之辈,这个选择恐怕非常凶险。 他凛然道:“牧叔,要是太危险的话,就算了,没必要招惹云帝的势力。大不了,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牧腾咧嘴一笑,虽然样貌丑陋,但笑容莫名亲切。 “叔又不傻,不会有危险的。我敢断定,咱们一上门,那小骚货肯定会乐开花!” 第552章 筹码是你的脑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腾如此从容,任真自然不会拒绝。 事不宜迟,牧野被留下看店,牧腾带着任真来到街上。 任真心里还是感到忐忑,问道:“白夫人毕竟是一介女流,咱们跳过白城主,直接去找她,是不是会不妥?” 按他的想法,偷偷去找一位有夫之妇,难免会被说闲话。尤其还是城主夫人,一旦此事被城主白九玄知道,绝对会雷霆震怒,到时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牧腾明白他的顾虑,呵呵一笑,“先生有所不知,这位白夫人,不仅是女中豪杰,更是城主的贤内助。这城里的货物和人潮,都瞒不过她的眼线,所以我才说,她是神通广大。” 任真似懂非懂。 牧腾解释道:“荒族都是以物易物,买卖起来很费劲,所以,哪些人手里有哪些宝物,这些消息本身就很有价值。白夫人很精明,派人盯住城门出口,货物最终落入谁手里,她一清二楚。” 任真恍然,“我懂了,她赚的是消息钱。” 原来白九玄的财路,不止是扣留部分货物这一项,还通过监视庞大的货流,经营起售卖情报的生意来。谁想买稀罕宝物,但联系不到卖家,就可以通过白家,打探它的下落。 牧腾点头,“那女人眼光毒辣,当年刚嫁给白城主,就看出这条发财门路,于是,城主把这桩生意交给她打点,每年收入不菲。咱们登门求见,是光明正大的买卖。” 难怪刚才牧腾说,白夫人肯定会乐开花,有大笔报酬主动送上门,谁见了都会高兴。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城北一家茶楼。 茶楼名字起得比较清雅,叫煮雨轩,若在中原两朝,自然平平无奇,但在原始的荒川里,店铺都极少,能听到如此店名,就更少了。 茶楼生意冷清,大抵是因为城里人都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没人真敢来喝清贵的茶水。这就是白夫人的门面,挂着茶楼的招牌,实际专门做贩卖消息的行当。 两人一迈进门,眼尖的伙计认出牧腾,知道是战歌部有买卖上门,也不多说,将他俩请进雅间后,就去跟后边的主事汇报。 任真坐下来,打量着屋里华丽而不失风韵的布置,心里感慨着,白九玄不愧是亡国之臣,跑进这荒川避难,仍保持着南宋清谈享乐的习气,把情调也带到了这里。 他凑近牧腾身边,低声问道:“那位白夫人,也是中原人吗?” 牧腾说道:“应该不是。二十年前,云帝率众来到荒川,那时白九玄尚无妻室,是后来才娶的这位夫人。不过,我们无从得知,夫人究竟是哪个部落的人。” 任真神情微凛,思绪急转。 无论白夫人是哪个部落的,他们娘家人都应该知情才对。各部落都不知她的身份,看来她不是荒族人。 “再问一句,白九玄多大年纪?” 牧腾环顾四周后,阴阴一笑,“是六十多岁的老头。至于白夫人,却是位花枝招展的少妇。” 任真愕然,这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啊。 他正欲追问详情,这时,房门吱呀推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来,没有看两人,径直坐到主位上。 “我听说,战歌部舍弃老巢,狼狈地躲进了祖地,怎么,现在还有做生意的心情?” 他的话音淡漠,话意更是毫不掩饰地透着讽意,显然店大欺客,没打算给牧腾足够的尊重。 毕竟,这店是城主白九玄开的,拥有最强大的底气,而战歌部如今每况日下,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即使这人出言讽刺,牧腾有事相求,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牧腾眉尖微颤,压住心头的怒火,赔笑道:“这不是来给童掌柜拜年嘛,另外有点小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姓童的掌柜轻哼,瞥一眼下首的任真,发现竟感知不出他的修为,心里顿感惊讶。什么时候,战歌部又多出这么一号人物? 他再次开口时,态度变得温和一些。 “有话就直说,只要你出得起价,什么都好谈。” 牧腾说道:“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我想跟掌柜的打听个人。不知道咱们城里,有没有一名叫罗拉的女子?” “罗拉?”童掌柜眉头微皱,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任真一直盯着他,把他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已经猜到,这个童掌柜并不认识罗拉。 牧腾呵呵一笑,“有点小事想找她谈谈。” 果然,童掌柜沉默片刻,走向屋外,头也不回地道:“等我回复。” 连他也不认识罗拉,这笔交易算是很有难度,他只能去请示幕后主人,该不该接单,再决定是否派人回府,翻查龙泽城的人口档案。 一盏茶功夫过后,童掌柜回到这里,表情有些古怪,“夫人让我问问,是谁想找罗拉?是你,还是你们族长?” 任真开口,此时才说第一句话,“是我。” 童掌柜转过头,认真地打量着他,像是在鉴别古董一般,“你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就想翻出老黄历,我们夫人说,不怕找不到人,就怕你拿不出足够本钱。” 任真不卑不亢,“恳请掌柜划出道来,我们总要先知道筹码,才好衡量是否买不起消息。” 童掌柜淡淡一笑,“牧老二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战歌部那点家底,我们很清楚。说实话,即使拿撼天诀和不破金甲来换,夫人都未必稀罕,何况你们也舍不得。” 牧腾闻言,脸色剧变。 撼天诀和不破金甲,是战歌部最珍贵的两样财富,肯定是千金不换。他绝想不到,仅仅为了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对方竟连镇族宝物都提到了。 这未免太夸张了。 任真虽没不知这两件宝物,但也猜到是战歌部的命根子。别说战歌部舍不得,就算舍得交出镇族之宝,他也不愿欠下这么大人情。 他微笑说道:“听掌柜的话意,你们知道罗拉的下落,对吧?” 如果白夫人不知情,根本没必要再废话,更不用让童掌柜试探这么多。显然,对方不仅认识罗拉,似乎还明白此事干系很大,试图从中狠狠赚一笔。 童掌柜收敛笑意,“不错。” 任真温和地道:“那就麻烦您开价吧!我猜夫人已有主见,否则,您不会再在我们身上花费时间。究竟是何筹码,还请您直说,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童掌柜眼眸微眯,盯着任真说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很精明,比我预想的更难对付。” 他的身体内开始涌出杀气。 任真沉默,坐在席位上岿然不动。 童掌柜冷笑道:“如果筹码是你的脑袋呢!” 第553章 时间煮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腾见状,豁地从座位上跳起,挡在任真面前,脸色苍白,“童掌柜,有话好好说,你这是何意!” 他不理解,明明是在谈买卖,童掌柜为何会杀心骤起。 任真是被他带来的,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后果将不堪设想,也会成为战歌部的耻辱。 任真面无表情,甚至都没站起身,只是静静地盯着童掌柜,仿佛事不关己,在欣赏表演一般。 如此的淡定从容,令童掌柜莫名不自在,挑眉说道:“七境之人,不会横空出世。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中原派来的奸细吧?敢大摇大摆地闯进这里,你的胆子倒不小!” 牧腾目光狠狠一颤,“童掌柜,话不能乱说!” 任真还是没说话,袖手注视着他,眼神古井无波。无论是谁,一直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时间长了,心里也会发毛。 童掌柜如芒在背,生出一股被人彻底看透的错觉,试探道:“你不辩驳,就是默认了?” 任真眨了眨眼,这才开口,淡淡地道:“童掌柜,何必这样?你家夫人若想擒我,绝不会让你独自过来。一味地吓唬我们,你觉得很好玩吗?” 童掌柜的拙劣演技,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他早就看出,童掌柜的修为仅在六境中品,连牧腾都打不过,更别提逼他这位七境强者出手。 他也感知到了,房间外并没有埋伏,童掌柜是独自过来。白夫人真想抓他的话,不可能指望区区一名六境,这等于是在送死,她肯定没这么蠢。 所以,很显然,对方还是在做无聊的试探。 童掌柜一僵,见伎俩被识破,只好收起杀气,表情愈发复杂。 牧腾松了口气,被吓出一身冷汗,哪敢再坐回去,沉声道:“童掌柜,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们接不接这笔买卖,请给个痛快话吧!” 童掌柜仍有不甘,不甘被一个少年当成小丑看待,但不敢违背夫人的吩咐,无可奈何,只好道出实情。 “哼,并非我故意刁难你们,夫人说过,煮雨轩不是菜市场,来者不拒,山里的小猫小狗,更没资格目睹她的芳容。总要先检验你们的胆色,她再酌情考虑。” 任真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容道:“那就劳烦掌柜带路。” 他听出来了,夫人是想先弄清他的底细,才决定见或不见。如此简单的考验,又怎么可能吓得倒他。 童掌柜嘴角抽搐片刻,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胆量都这么大吗?英雄出少年,罢了,你一个人跟我来!” 凭白家在龙泽城的威势,尚无法逼任真现原形,他还能说什么,只能乖乖带任真去见夫人。 牧腾仍留在那里,任真则跟着童掌柜,来到后院,穿过一段曲折走廊,走进那座阁楼。 一楼会客大堂古色古香,颇具雅韵,跟前面的茶楼相比,不知上了多少档次。 童掌柜嘱咐道:“你在这里坐着,别乱走动,我去请夫人。” 说罢,他便上楼。 任真站在堂间,没有落座,负手环顾四周。 “南朝多才子,清峻通脱,风流洒脱,看这屋里,琴棋书画,文房四宝俱齐,书卷气息极浓,还真像是金陵名门世家的作派……” 他走进里间,只见当中放着一张紫檀木文案,案上堆着各种名帖宝砚,各色笔筒,悬笔如林。边上立着一个青瓷花囊,插满白菊话,香气沁人。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在文案后的墙上,横挂着一大幅山水画。 任真的注意力迅速被它吸引,不由走过去观赏。 画面格局极开阔,在整幅作品的中间,留有一大片空白,没有丝毫着墨,只是在画的四周边缘,勾勒出浅浅草丛,朦胧江岸,才让观赏者意识到,烟波浩渺,原来满幅皆是水。 在左下角,作者用细腻笔法,画出一名妙龄少女,独立在渡口,打着一褶伞,孤零零地眺望着江心,不知在看什么。 可以说,整幅画的核心,就是那空白的江水,若从远处看去,近似于挂着一张白纸,察觉不出画的意蕴。只有走进前,凝神细视,才能领悟到它的妙处。 少女站在雨中,是想做什么? 是在欣赏寂寞江景,还是在等未归的情郎? 任真久居金陵,多少浸染一些南朝士子的清脱习性,仔细瞻仰片刻,眼角余光一扫,忽然察觉到,在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细微的蝇头小字。 他凝眉望去,不自觉地念出来,“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终负你……” 念完整句,他瞳孔立时收缩起来。 什么鬼! 这不是地球上《时间煮雨》的歌词么! 怎么会出现在画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头脑迅速清醒过来,心情五味杂陈。 “我懂了,这幅作品肯定是我父亲画的。除了他,别人不可能知道这句歌词……” 实际上,歌词原句应该是“我不负你”,此处被改成“我终负你”,看来,在画这幅山水时,任天行心里充斥着对某人的愧疚,于是改了这个字。 任真感到震惊,不禁咋了咋舌,没想过在这种地方,竟然能发现父亲曾经的真迹。 “等等,他的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脸色剧变。 恰在这时,一道轻柔而淡漠的话音从身后响起。 “你对这幅画感兴趣?” 任真转过身,只见一名妇人站在屋内的阳光里,正凝视着他。 她身段丰腴,白如茉莉的长裙穿在身上,格外紧致。酒红色卷发披散在肩上,或许是尚未妆扮的缘故,她的眉线很淡,姣好面容上透着冰雪般的漠意。 说完这话,她自顾坐到主位上,姿态慵懒,看不出待客的郑重。 任真走过去,躬身行礼,“晚辈拜见白夫人。” 白夫人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道:“我不在乎你从哪里来,也不关心你是什么身份。这是我的地盘,想跟我做买卖,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的嗓音很轻柔,如微风拂面,让人说不出的愉悦,如果只听声音,肯定会以为是一名明媚的少女。可惜,她的话意却强硬直接,根本没有少女的纯真。 任真低头聆听着,没有吭声,心知她表态的意图,是想警告自己,别再耍小心机。 白夫人继续说道:“既然你是聪明人,那我就考考你吧。” 任真心神微沉,这妇人果然不是善茬。 “你刚才看的那幅画,作者忘了把名字题上去,你倒是说说看,根据画的内容,它应该叫什么?” 任真的腰板仍躬着,头却抬起来,看向白夫人。 四目相对,房间静得可怕。 第554章 留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说道:“画名不像猜灯谜,只有当事者清楚,外人如何猜得出来?这跟聪不聪明无关,夫人若不肯指点晚辈,出言拒绝就是,何须出这种难题挫败我。” 其实,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不想贸然尝试,万一错了怎么办?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这女人口是心非,说是不关心自己的身份,之所以出题,还是想继续试探他。 白夫人唇角轻挑,笑意淡漠,“我既然出这道题,就说明有迹可循,并不是让你胡乱猜测。当然,你若猜不到,那就别怪我心狠,没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中用。” 女人的心思本就难猜,如果碰上聪慧而冷傲的女人,真是跟海底针一样,更别想捞得到。 任真直起腰,重新走到那幅画前方,开始皱眉沉思,思考的却不是画名。 “如果它是我父亲画的,那么,白夫人极可能认识他,甚至就是我要找的罗拉。真是这样的话,她知道我在找她,莫非是想试探,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派来的?” 白夫人就是罗拉,不排除这种可能。 现在回头一想,任天行没交代罗拉的详情,或许正是因为,他料定任真为了找人,必会来找白夫人打听。 然而,任真转念一想,“这女人的身份特殊,我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轻易交代实情。否则,她不是我要找的人,把秘密告诉白九玄,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也不想绕弯子,恨不得坦诚布公,但谁让对方是白夫人呢。 他盘算片刻,拿定主意后,转身分析道:“我的确猜不出画名,对夫人也不了解,不过,既然您说有迹可循,就说明,画名在我知晓的范围之内。” 他眨了眨眼,注视着白夫人,“该不会……它就叫煮雨吧?” 他来到这里,只知道茶楼名叫煮雨轩,仅此而已。之所以联想到它,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他知道那句歌词的出处,就叫“时间煮雨”。 白夫人蛾眉一挑,诧异地打量着他,“小子,你还真是心思机灵,没错,我当初建茶楼时,就是因为这幅画叫时间煮雨,才随口起名为煮雨轩。” 果然,跟任真的推论严丝合缝。 任真拱手,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夫人出价吧。” 白夫人面露迟疑,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容貌,问道:“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找罗拉?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任真说道:“这就是您的条件吗?” 他愈发强烈地感觉到,白夫人应该就是罗拉。 “不,这只是你说服我的前提。罗拉是我的密友,她隐居已久,不愿被人打扰,我必须确定你的动机,保证她不会受伤害,再考虑跟你讨价还价。” 跟任真一样,她也在拿捏着说话的分寸。 任真毫不犹豫,答道:“我受朋友所托,想找她打听点事,仅此而已。您放心,我不会伤害她,这里是您的地盘,即使为了保命,我也不敢激怒您!” 他说的滴水不漏,已经在暗示她,是任天行让他来的,至于她能否听懂,就取决于她是不是罗拉了。 白夫人沉默良久,才缓缓启齿,“直说吧,我看不上你们的筹码,只是想看看,谁在打听我朋友的下落。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能太欺负你,就再给你出道题。” 任真有些懊恼,“怎么又……” 他心里的判断开始动摇了。如果白夫人真是罗拉,是父亲的朋友,不可能不想见他,除非,父亲所托非人,就像吴道梓那样,也不该把断剑交给她。 白夫人抬手,冷冷打断他的话,“听着,你只有一次机会。帮我解释解释,为何那人要送我这么一幅空白的画?他究竟是什么用意?解释清楚了,我就成全你。” 任真一怔,人家只是送你幅画而已,用得着浮想联翩吗? 不过,他心思急转,从这道题里听出一条确切的信息。白夫人确实认识任天行,而且两人交情匪浅,要不然,也不会把画送给她。 至于画上那句歌词,潜藏的深意就更耐人寻味了。“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终负你”,难道他俩之间曾有过旧情? 揣摩着这些,他眼眸微亮,看出忽悠白夫人的一线希望。 “其实这玩意儿,跟算命先生解卦一样,就按对方想听的内容瞎编呗。她猜不透我父亲的心意,猜出我认识他,就想让我帮他剖析,其实她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我只要自圆其说就行。” 他别无选择,于是,踱步走到画前,凝眉沉吟起来。 “她一直珍藏着这画,连茶楼的名字都叫煮雨,或许,她仍对我父亲念念不忘,期望着能再续前缘。我如果往这方面靠,哄她开心,应该就算通过考验!” 想通这点,他便干咳一声,开始酝酿措辞,准备骗白夫人的眼泪。 “夫人,你知道什么是留白吗?” 白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任真昂首赏画,解释道:“留白,是丹青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简单地说,就是故意在画卷上留有大片空白,给人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耐人品味。” 白夫人极有慧根,起身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幅画就是采用留白的手法?” 任真点头,“你看整幅画,明明没画一丝水,但让人看起来,到处都是水,这是灌水的最高境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它能调动观赏者的想象力。” 白夫人似懂非懂,琢磨片刻,觉得任真这话有深意,追问道:“你说得直白一点。” 任真头也不回,指向画卷左下角,“再看这名女子,眺望着远处江心,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她却甘愿冒雨站在这里,这又是为什么?因为未知的远方,有她翘首期盼的希望。” 白夫人身躯微颤,盯着画面的眼眸里,浮出一抹幽怨哀伤之情。 任真侃侃而谈,差点连自己也骗进去了。 “我虽然不知,这女子期盼的是什么,但我想,既然她站在这里,就说明希望还在,这就是美好的。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手法,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让我们保留住美好的想象。” 他侧过身,偷偷瞥白夫人一眼。 “作者本可以在江心里,画出一条船,一名钓叟,或者一名年轻公子,但无论怎么画,总会让一些观赏者失望,他索性什么都不画,这样一来,大家充分想象,自己的猜测也不会被否定。” 白夫人失神,眼里隐有泪光,痴痴地道:“所以呢?就是让雨中的女子心存幻想,一直枯等下去?” 第555章 人生如画当留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话说得比较露骨。 再怎么保留想象空间,归根到底,那人还是没给出答复。 再怎么留白,实际上,就是没画。 任真窃喜,看出白夫人已经动情,趁热打铁说道:“在我看来,枯等虽煎熬,却未必是最坏的结果。留白这种手法,非常委婉,或许恰好体现画家心里的柔情。” 白夫人看向他的侧脸,“什么意思?” 任真问道:“夫人以为,让少女朝夕枯等,看不到希望,这样残酷,还是说,让她明确意识到,那人不会再回来,这样更残酷?” 白夫人没说话。答案很显然。 任真继续问道:“同样是回不来,那人身不由己,客死异乡,无法回来,这样残酷,还是说,他迷恋荣华,乐不思乡,不想回来,这样更残酷?” 说这番话时,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看得出来,白夫人钟情于父亲,两人当年似乎有过一段旧情。而后来,父亲在中原娶妻生子,没再回荒川找白夫人,确实是辜负了她的情意。 无论真相如何,为了能找到罗拉,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白夫人蹙着蛾眉,表情痛苦,“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生如画,有时候适当地留白,别追根究底,执著于真相,往往是对自己最好的,起码,它能让我们保留住那份美好的想象。跟绝望相比,至少失望的人心里还存有几分念想,值得去回味……” 他再次把话题引回留白上,想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诌,而是尽力剖析画家本人的用意。 同时,他好像有点明白了,白夫人应该对父亲因爱生恨,恨他迟迟未归,辜负誓言,让她只能绝望地嫁人。那么,今日她不肯待见自己,也就很好理解了。 他心说,看来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就是任天行的儿子,否则,她知道任天行已娶别人为妻,绝对会暴走,设法把自己杀死。 白夫人梨花带雨,眼神凄婉,再无半分刚才的强势和高傲。 任真的话,触动她的衷肠。是啊,何必再深究下去,非要破坏那一丝残存的美好? 后来,南晋大举进犯,剿灭苍穹部,被外界怀疑跟任天行有关。看来,他真的是心有苦衷,身不由己,没法再回故乡。 她伸出纤纤玉指,摩挲着右下角的那行字,黯然说道:“这句话,你又怎么解释?‘青春荒唐,我终负你’,无论真相如何,他终究还是当了负心人……” 她已经确信,任真来找罗拉,就是受当年的任天行所托。若非如此,他不可能知晓罗拉的存在,也不懂得留白这种中原人才有的丹青笔法。 任真踌躇片刻,决定更大胆地尝试一番,于是说道:“不瞒夫人,其实我知晓这句话的出处,以前曾在别的地方看过。” 这相当于暗示她,自己认识任天行。 白夫人已不意外,脸上的悲伤情绪渐渐消散,归为平静。 “说来听听。” 即使任真才思敏捷,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句话扩展成一篇文章,搬出来忽悠她。 所以,这成为验证他身份的关键。如果他真的信口吟来,等于对上暗号,白夫人就能确定,他真是任天行派来的,不会伤害罗拉。 任真不假思索,吟诵道:“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你年少掌心的梦话,依然紧握着吗……” 他念得很缓慢,生怕顺口唱出来。 “今夕何夕,青草离离。明月夜送君千里。等来年,秋风起。” 一曲诵完,白夫人潸然泪下,好不容易才稳定的情绪,再次崩塌。 尤其是“明月夜送君千里”,画面感极强,让她联想起当年跟任天行告别时的情景。 至于最后那句,等来年秋风起,则让她看到久违的希望。虽然,她早已嫁做人妇。 她不想让任真看见自己的哭状,咬着嘴唇走到后方,过了良久才说道:“若非今日见到你,我始终不知道,原来这句话大有渊源,其中韵味,也远超出这句话本身。” 任真转过身,看着她的婀娜身影,说道:“我想,夫人应该弄清我的底细了。” 白夫人坐回主位,面容恢复平静,眼眶仍微红,问道:“看你的年纪,不过二十岁,跟那位故人是什么关系?” 任真心神微紧,情知这问题不能乱答,“夫人嫁给白城主,物是人非,我还敢说真话吗?” 白夫人莞尔一笑,眉眼间再无傲意,温和地道:“我若想害你,在听到罗拉的名字时,早就派人把你擒住了,何必跟你单独相见?” 她明知任真是七境强者,仍没派人护卫在侧,放心地约见他,就是不想让秘密泄露出去。 任真眨了眨眼,“夫人就是罗拉?” 白夫人不置可否,继续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双方都很警惕,总得有一方先妥协。任真无可奈何,没办法,谁叫他是主动上门的呢。 “我是他的传人。” 听到这话,白夫人似笑非笑,伸手去端茶盏,眼角余光却偷看向任真,“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孩子呢……” 任真脸色波澜不惊,既然意识到暗藏的杀机,自然要演得天衣无缝才行,“如果他有孩子,也就不用倚仗一个外姓人来跑这趟了。” 白夫人脸色微凝,转过头正视着他。 “你找罗拉有什么事?” “夫人就是罗拉?” “没错。” “你如何证明?” “我为什么要证明?” 两人针锋相对,反应都极快。 任真陷入沉思,他无法确认,白夫人是不是罗拉本尊。万一对方是假冒的,只想从他嘴里骗出实情,那就麻烦了。 “那就请你物归原主。” “什么东西?” “如果你是她,你自然知道。” 这次轮到白夫人沉默了。或许,她并不是罗拉,又或许,她还不相信任真,不敢轻易交出关键事物。 “你要它有何用?” “救他的命!” 白夫人豁然起身,死死盯着任真,“你说什么?” 任真答道:“他已经被抓走了,当年派人送给罗拉的那样东西,能够把他赎回来,所以我才来荒川。” 事已至此,他把实情说了出来。 第556章 龙成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再这么试探下去,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要说他畏惧白九玄的势力,不敢泄露身份,也不尽然。 毕竟,他这次外出,寻找剩余的断剑,既是在救父亲任天行,也是在完成武帝的心愿,南晋方面肯定不会阻拦他。 所以,他才敢独闯荒川。真到危急之时,他可以亮明身份,让云胤知道,自己是在帮武帝开启剑藏。 在长安大战中,云胤曾亲眼见识过,武帝极度渴望得到剑藏,他若敢插手阻挠,对任真不利,武帝雷霆暴怒,绝对会亲自找他算账。 至少在剑藏现世以前,武帝不愿看到任真出事,换句话说,任真可以狐假虎威,把武帝的威势搬出来,吓唬云胤,保证自己从荒川里全身而退。 无论白夫人是否泄密,他的安全都不成问题。 白夫人花容失色,听到任天行的近况,再难掩饰真实情绪,惶恐地道:“他被谁抓走了?如今在哪里?” 任真答道:“很多年前,南晋曾派大军入川,屠戮苍穹部,他们的真实意图,就是想抓捕我老师。老师这些年躲避南晋的追杀,始终不敢现身,前不久,晋武帝还是得逞了。” 白夫人踉跄倒退,跌坐回椅子上,眸光涣散,喃喃地道:“南晋……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有苦衷的……” 任真把她的失态看在眼里,暗道,只要你真心担忧我父亲的安危,取走那节断剑,应该就不在话下。 白夫人出神良久,转头盯着他,警惕地道:“只要我给交出断剑,你就会去救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进门到现在,任真从没说过,他要的是断剑。此言一出,白夫人是罗拉的真相确凿无疑。 任真眼眸骤亮,“荒川与中原隔绝,消息闭塞,你不知那里发生的事,这很正常。不过,南晋为了擒住我老师,不惜请云帝出山助战,你只需问问白城主,就自会知晓,我没有骗你。” 说这话时,他有些忐忑不安,担心白九玄嘴大,说得太过详细,把跟自己有关的真相也说出来。到时候,白夫人意识到,自己骗了她,任天行已在中原成家,局面将会难以预料。 白夫人将信将疑,点头说道:“好,那就这样。此事关系到他的生死,我不得不慎重,今晚就跟城主确认消息。如果你所言属实,我就物归原主,把断剑交给你!” 任真郑重行礼,“谢过夫人!” 白夫人表情凝重,嘱咐道:“为了谨慎起见,你就别再出门,待在牧老二那里。明日,我会派人去请你。” 她害怕任真暴露身份,被白九玄的人盯上。要是让丈夫知道,她心里仍念着当年的情郎,到时别说救任天行,连她自己都大祸临头。 任真心意微动,说道:“夫人,去南晋救老师,无异于闯龙潭虎穴,非常凶险,我得炼制独门灵丹防身。这次我来龙泽城,另外一项任务就是购买药材,恳请您能帮忙!” 他要买的草药五花八门,不可能在同一地方找齐。既然白夫人手眼通天,掌握着城里的所有情报,由她提供药材的货源,就可以按图索骥,轻而易举。 白夫人蹙眉说道:“我刚才还担心,凭你一人之力,无法从南晋全身而退。你能提早准备,这样再好不过,我也能少些担心,你想找哪些药材?”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迅速把药方递过去。 白夫人低头浏览着,说道:“龙泽城毕竟是我丈夫的生意,我只能卖你个人情,把药材的下落提供给你,但不便挪用财力替你买,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 她最担心的,就是被丈夫看出破绽,一旦花费大量财物,这破绽就太大了,她没法交代。 任真欣然道:“这是自然。您肯提供信息,就算帮了大忙,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白夫人不再多说,拿着药方走出门,吩咐属下翻查密档,誊抄出这些药材的相应信息。 一个时辰后,她返回这里时,手里多出一份清单。 “你要买的药材,绝大部分都容易找到,只要你舍得花本钱,就能换到手。不过,其中有两味药非常稀少,整个龙泽城里,只有一个人手里有存货,你恐怕不好买到。” 任真微怔,结果那份清单,发现上面画着两个鲜艳的红圈。 龙鳞草,西贝舌根。 “为什么这么说?” 白夫人说道:“因为它们在龙喉部的人手里。” 任真不由愕然。 战歌部和龙喉部势同水火,双方激战整整两年,见面不打起来就不错了,以任真目前的立场,指望龙喉部的人提供药材,急人所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白夫人看他一眼,补充道:“更棘手的是,那老头是出了名的驴脾气,倔犟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甚至敢当众顶撞城主。他毕竟是荒族元老,辈份太高,我们也不愿招惹他。” 言外之意是,那根硬骨头,只能由任真自己去啃,她也爱莫能助。 任真苦笑,“他叫什么名字?” “他住在城西,名叫龙成海,牧老二认识他。” 任真捏了捏眉头,问道:“这老头儿平时有什么爱好?或者说,他对什么感兴趣?” 白夫人嘴角微挑,“你想投其所好?这很容易,龙泽城里都知道,他就是个老色狼,最爱鞭挞年轻貌美的女奴隶。” “额……”任真有点无语,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我最好的办法,是先去买一批女奴隶?” 在荒川各部落里,贩卖奴隶是很正常的事。自从进入荒川后,任真已经渐渐习惯了他们的价值观。 白夫人点头,笑道:“你运气不错,就在今天夜里,赤蛇部将办一场拍卖,据我手下汇报,他们把一批样貌不错的女奴隶送进城,今晚就会卖出去。” 她免费帮任真提供一条买女奴的线索。 “赤蛇部?” 不知为何,任真忽然想起那天在山林里碰到的赤羽。 白夫人说道:“你有所不知,上次空骨部的蛊真人被杀,他们一怒之下,杀进赤蛇部的地盘报仇,不仅被击溃,反被倒打一耙,掠走大片领地,不少居民也被俘虏。” 任真瞳孔微缩,闹了半天,根源还是出在我头上啊。 “你是说,赤蛇部拍卖的女奴,其实是从空骨部抓获的俘虏?” 第557章 贡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得到想要的信息后,便跟牧腾离开煮雨轩。 牧腾担心任真的安危,也很好奇,任真进入后院,究竟经历了什么。任真当然不能说,白夫人就是他要找的罗拉,只好移开话题,转而打听拍卖的事。 两人回到店铺后,坐下来详细交谈一番。 原来,每到年底,这种拍卖都会频繁举行,参与竞拍的则是荒族全体部落。 他们之所以悉数到场,一方面,是出售整年的收获,换取更喜爱的宝贝,另一方面,他们得按年初定下的进贡清单,看看还缺哪些物品,想办法从市面淘回来。 至于进贡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白云城。 所以说,这样的拍卖很有必要,各部落聚到一起,互通有无,为二月初二的神农大典作最后筹备。 今年的第一场拍卖,从赤蛇部开始,也就是这场。 任真这才明白,在赶来的路上,牧野背着两个大包袱,应该就是来给牧腾送买卖商品,自己不止帮他猎杀兕犀,实际上还充当着保镖的角色。 事不宜迟,任真把清单交给牧腾,让他按照上面的信息,先把容易找到的药草买回来,确定哪些没法弄到后,剩余的部分再从拍卖场想办法。 牧腾领命出门后,任真又跟牧野打听,战歌部的贡品准备得如何。 牧野轻松地道:“问题不大,咱们这次进城,主要是给你买草药,没有其它采购的物资。所有的贡品,都已经准备好了。” 任真有些意外,“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整年都被龙喉霜狼打压,鸡犬不宁,连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怎么能如此轻松地筹齐贡品?” 牧野腼腆一笑,“不瞒先生,这还是我的功劳。在去年的神农大典上,我们部落表现得最拼命,总体成绩不错,所以,我们进贡的份额最少!” 份额? 任真先是一怔,旋即记起丹绝牧云的介绍,想通了事情的原委,欣慰地道:“幸亏你们表现不错,甩掉不少份额,要不然,以部落目前的处境,再背上沉重的进贡负担,那真是雪上加霜!” 牧野闻言,表情变得复杂,悲伤之中还透着愤怒的情绪。 “正因为如此,老爷子预见到今年的严峻形势,在神农大典上非常拼命,他那条腿……” 他眼眸通红,垂下脑袋,没有说出口。 任真刚来部落那晚,看见牧老头身旁的拐杖,还以为他是常年腿脚不便,没想到竟是新伤。龙喉霜狼再趁火打劫,将他们逼进绝境,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年,牧野的义父在大典上战死,去年,牧老头又痛失一条腿。那个神农大典,以祭祀为名,实际把各大部落害苦了,最终的罪魁祸首,还是那座高高在上的白云城。 任真抬手,拍了拍牧野的肩膀,鼓励道:“放心,今年用不着老爷子出马,不是还有我吗!” 他亲自来到荒川,战斗力稳压牧神纪,不仅能帮战歌部大获全胜,甚至可以捕捉战机,争取把云胤拉下马,彻底根除祸患。 牧野用力点头,“老爷子有先见之明,知道今年的危机更深重,部落将无力承受,所以才派我进中原,搬救兵摆平荒族乱局。援军来了,我们就不用再躲在谷里。” 他们不可能一直躲在恶人谷,只要大规模外出渔猎,就必然遭到龙喉霜狼两部的围攻。再这样下去,别说给白云城准备贡品,他们连日常生计都难维持。 “好了,不用再担心以后的形势,我已把一切计划妥当。你现在要做的,是陪我去找个人。” “谁?” …… …… 日暮降临。 任真走出店铺,在牧野带领下,来到城南的另一家店铺。 在龙泽城设立驻点,这样的主意并非战歌部首创,其他部落也早就想得出来。此刻,两人走进的这家店铺,是另一部落的联络点。 看店的是个老头,见他们面生,不冷不热地道:“年轻人,想买点什么?” 任真问道:“贵部落今夜参加拍卖的,是哪位前辈?” 根据牧腾所说,各部落都对大典前的拍卖很重视,那么,他们应该也会专门派人来龙泽城。 老头银眉一挑,上下打量着他,“小小年纪,说话的派头倒不小,你是哪家的娃娃?” 不怪他傲慢,任真一上来就打听这种核心问题,确实太唐突。 任真微微思忖,正在犹豫如何解释,这时,一名大汉从里间走出,看清任真的容貌后,不禁神色大变。 “蒙塔!” 大汉将手按在心脏部位,躬下魁梧身躯,朝任真行礼。这恭敬的姿态,令那老头震惊无语。 他后知后觉,片刻后才意识到,族长以蒙塔相称,莫非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昊? 任真感到惊喜,微笑道:“大风叔,别这么客气,咱们进屋再说。” 那名大汉,正是轩辕部的族长,轩辕大风。 轩辕大风抬手相请,同时嘱咐道:“三叔,立即关店门,别再让外人进来了。” 老头意识到事态重要性,迅速收拾打烊。 走进屋里,任真凝视着轩辕大风的方正面庞,说道:“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他原先还在担心,轩辕部派来的人不认识他,双方不好沟通。这下倒好,轩辕大风亲自赶来,事情已经妥了大半。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还是那么爽朗,“是啊,蒙塔真是我命中的有缘人,又在关键场合出现了!”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牧野,笑容微凝,“这小子有点面熟,似乎是……” 牧野拱手行礼,“轩辕族长,晚辈是战歌部的牧野,去年还在神农大典上跟您见过。” 轩辕大风恍然,难怪看着眼熟。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在轩辕部时,任真透露的身份是龙喉部,此时跟敌对的战歌部人站在一起,顿时令轩辕大风警觉。 他虽然朴实,却非愚蠢,迅速察觉出端倪。 任真眸光真诚,答道:“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解释,其实我并不是龙喉部的人,你没必要承他们的情。” 第558章 谁说到齐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华灯初上。 城东的一间大厅里,座无虚席。 此处由来已久,是龙泽城专为部落拍卖而建,场地开阔,足以同时容纳数百人。它平时不提供给个人使用,只有在年底这时候,才会开门租给各部落使用。 拍卖厅的席位很简洁,一目了然,被清晰地划出九片区域,平行纵列在拍卖台上。九大部落,都有各自固定的席位,免得混坐在一起,爆发冲突。 跟中原两朝不同,这座拍卖厅设有一处特殊席位,就在拍卖台跟观众席中间的空地上。 那是一张非常巨大的圆桌。 圆桌周围摆着九张高椅,专为各部落的主事人而设,利于他们近距离观察拍卖品,同时,他们商量筹码时也更便捷。毕竟,荒族的贸易太原始,不像中原那样,能用钱币金额迅速报价。 这九把交椅,象征着荒族的全部势力。 有资格坐上去的,都是各部落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拥有一锤定音的实力。 然而最近这些年,圆桌正中的那张椅子一直空缺着。它原本属于苍穹部,但由于当年的惨案,那个主持祭祀的超然部落已不复存在,湮没在历史里。 于是,拍卖就成为八方势力之间的博弈。 但不为人知的是,其实拍卖会场还有一处贵宾席,就隐藏在顶棚的天花板后,高高在上,俯瞰着荒族的内斗。这是白九玄入主龙泽城后,专门为自己增设的王座。 坐在这里,他仿佛能掌控一切。 此时,他已悄然到场,拄着一条手杖,眯眼凝视脚下的人群。 他今年六十七岁,满头长发染霜,脸上皱纹沧桑,颧骨高耸,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眸里,折射出摄人心魄的精芒。仅从他随意显露的神态,就能清晰看出,这位城主的性情很冷酷。 “宛如,你今晚怎么有兴趣出席?” 白九玄淡淡说着,嗓音低沉,目光却定格在下方,没有转向身后的娇美夫人。 白夫人换上一身黑裙,静静坐在新添的木椅上,唇红齿白,妆扮得比白日里更庄重。此地光线较黯,她那双明眸却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她淡然答道:“毕竟跟各部落打了一年的交道,难得他们聚到一起,妾身刚好闲着,就想来看看热闹。城主如若介意,妾身回避告退就是了。” 没等她起身,白九玄轻笑,眼角的皱纹微深几分,但仍没转头看她,似乎在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夫人说笑了,你替我打点城里生意,居功至伟,连你都得回避的话,谁还有资格留在这里?” 说罢,他一抬手,屏退左右护卫。 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只从外表仪态看,白夫人都可以叫他叔父,只算是有名无实的夫妇。此时难得坐在一起,他俩都陷入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许久,白夫人干咳一声,打破寂静,“城主,最近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说不少部落之间都爆发冲突?” 她负责监视来往货流,能察觉到荒川动向,这点并不奇怪。 白九玄随口答道:“有些人躲在暗处,想搅浑整塘池水,他好从中牟利,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夫人心脏怦然一跳,以为他已锁定任真的行踪,试探道:“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跟云帝陛下禀报,让他下令缉拿作乱的贼子?” 白九玄摩挲着手杖,眼神淡漠,扫视着下方人潮,“陛下圣明,我能猜到端倪,他又怎会看不出?他迟迟没开口,自有他的道理,咱们耐心等就是了。” 白夫人蹙眉,不知该如何开口,验证任真讲述的事情。 “前些天,白云城里派人来找药,拿着陛下的手令,说是急用。怎么,他老人家最近生病了?” “嗯,”白九玄有些不耐烦,随口敷衍道:“陛下上次外出办事,不小心受了点伤,以后白云城再有人来,你务必要全力配合他们。” 白夫人竭力克制着情绪,“这是自然。” 听到这话,她开始相信,任真没有说谎,南晋果然曾请云帝出山,合力擒拿任天行。 她还想再试探口风,确定更详细的情况,然而,白九玄冷冷说道:“你只要管好龙泽城的事就行,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操心。” 白夫人诺诺称是,不敢再追问。 就在这时候,下方拍卖场响起一阵嘈杂,各部落的核心人物到场,在那张大圆桌旁落座。 由于牧老头的腿伤,无法出门,而且战歌部不太需要筹措贡品,所以,他们没再派新的强者坐镇,就让牧腾坐上那把交椅; 轩辕部的代表,自然是族长轩辕大风; 有鱼和龙喉两部的代表,昨夜任真都在龙泽畔会面过,分别是鱼知乐和龙昆; 赤蛇部的代表,也是任真的熟人,那天争夺失魂引的赤羽; 霜狼部的代表,则是族长姜戎,他这次亲临龙泽城,主要是为医治被刺瞎的右眼,这当然是拜任真所赐; 至于空骨部的代表,任真并不认识,那是一名白发男子,自从进场后,就一直把手揣进袖里,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没法仔细观察他的容貌; 最后,影月部的代表是族长伏天辰。 影月部入场后,任真坐在席位上,特意观察他们那群人,试图发现念奴的熟悉身影,可惜一无所获,难免有些失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经过上次的剧变后,伏天辰已经被吓怕了,轻易不敢再让宝贝女儿出门……” 至此,八大部落的代表全部到齐。 赤羽倚靠在椅背上,扫视圆桌旁的众人一眼,微笑说道:“今晚这场,是我们赤蛇部坐庄,如果诸位没有异议,拍卖这就开……” “始”字还没出口,就被一人冷冷打断。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望去,只见轩辕大风抬起右手。 赤羽眉头紧皱,盯着坐在斜对面的轩辕大风,说道:“人已到齐,轩辕部为何拖延时间?” 众目睽睽之下,轩辕大风笑道:“谁说到齐了?” 他抬手指向最中间、那把已经闲置多年的交椅。 “苍穹部的人不还没到吗?” 第559章 苍穹部归来!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不止是赤羽愕然,在座的其他人有点恍惚,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轩辕大风在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苍穹部已经覆灭快二十年了,只能活在荒族的记忆中。这把交椅还留在这里,纯粹是为了缅怀和纪念曾经的同胞,不忍心将它撤走而已。 等苍穹部的代表入场?那怕是要闹鬼吧! 作为轩辕部的宿敌,伏天辰没法容忍轩辕大风的无稽之谈,不怒自威,漠然道:“哼,你是不是受到打击,脑子变得更糊涂了?” 他含沙射影,讽刺的是轩辕大风被亲兄弟偷袭的那场内乱。 赤羽见状,也说道:“拿已故的亡灵开玩笑,确实很无趣。轩辕族长,闲话少叙,咱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轩辕大风坐在斜对面,浓眉一挑,不悦地道:“谁说我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当年的苍穹部并没被斩草除根,全部牺牲,他们的后裔今晚也来了,难道不该请过来同席?” 席间众人起初没把他当回事,听到他这话,表情陡然凝重,意识到他不仅没在开玩笑,还抛出一个很严肃的话题。 “你说什么?苍穹部还有后人?” 他们惊讶地盯着轩辕大风。 九大部落虽然纷争不断,为了各自的利益,最近几年频繁冲突,但面对外敌入侵时,他们同为荒族人,都保持着民族荣誉感,愿意同仇敌忾,联手抵御外侮。 当年南晋大举进犯,他们便结盟抗敌,血战数日。只可惜,荒族整体实力太弱,无法抗衡南晋,战败后被迫投降。那一战最直接的代价,就是整个苍穹部被屠戮。 那不止是一个部落的存亡,更意味着荒族的耻辱。南晋军队烧杀抢掠,在他们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所以,他们对苍穹部的覆灭感到悲痛,此刻,听轩辕大风说出,苍穹部后继有人,他们的内心由衷喜悦。如果苍穹部的血统能传承下去,也算是减轻荒族的一大遗憾。 姜戎眯起独眼,眸光如野狼般幽冷,“轩辕族长,话可不能乱说。当年苍穹部被晋军围困,在鬼谷结阵自绝,死得很有骨气,咱们都清楚。星辰阵杀伤力绝伦,怎么会有幸存者?” 鬼谷就在霜狼部境内,关于那里的状况,他最有发言权。 轩辕大风凛然道:“不错,当年晋军赶尽杀绝,屠戮中州城后,确实把逃走的苍穹残部也杀死了。但我所指的后裔,当时并不在那群人中,准确地说,他还在母亲腹里,尚未出生!” 鱼知乐捋着胡须,幽幽地道:“那名女子,又是如何逃走的?” 轩辕大风不假思索,“其实很简单,那女子是我们轩辕部的人,远嫁到苍穹部。事发之时,她还没分娩,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省亲,因此,幸运地躲过了那场屠杀。”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陷入沉默。 轩辕大风的解释并不复杂,合情合理,他们都听得出来,这种事确实可能发生。但问题在于,轩辕大风说的是否属实?如果是假的,他凭空捏造,又有何意图? 事情背后的真相耐人寻味。 见无人说话,牧腾感慨道:“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名婴儿身上,就的确流淌着苍穹部的血液。那场惨案发生时,咱们袖手旁观,害怕惹火烧身,所有的愧疚,只能在这孩子身上弥补了……” 当年晋军势大,他们无力自保,哪还敢出面搭救苍穹部。他们当时记恨南晋,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表现出来。 轩辕大风朝牧腾点头,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们害怕泄露风声,再被中原的敌人盯上,招致更多厄运,只能秘密地把孩子抚养成人,没敢告诉你们。今日齐聚一堂,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说着,他站起身,朝观众席上微微一笑。 “焚天,过来坐吧!” 唰……所有人的视线调转,同时落在那名少年身上。坐在后排的观众,由于看不太清,甚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苍穹部的子孙世代姓怒,那么,这人应该叫怒焚天! 众目睽睽下,任真纵身跃起,落在前方的空地上,姿态轻盈潇洒。 今夜的他,已将披肩长发剪短,跟耳根相齐,苦心蓄留数月的胡须也被剃掉,露出那副俊朗面容,精神抖擞,英气逼人,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称赞一句,真是好少年! 任真穿着一身兽袍,大步流星,走到那张圆桌前,朝那八人拱手行礼,“我是怒焚天,见过各位前辈!” 说罢,他走向属于苍穹部的那把交椅。 他是货真价实的苍穹部后裔,这个位置,本来就属于他。今夜在整个荒族面前,他强势归来,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苍穹部曾掌管祭祀,地位超然,那把交椅便摆在圆桌最中央。而任真一出现,就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此时,他迈步走向中央,风头强盛到了极点! 他离开尘封多年的高椅,正准备坐下,便在这时,一道刺耳的话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慢着!谁让你坐了?” 开口说话的这位,恰好坐在任真对面,正是霜狼部的姜戎。 那夜,他被任真一剑刺瞎,虽然只剩独眼,眼神仍然很不错,有着野狼一般的敏锐嗅觉。他隐隐感知到,任真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曾相识。 他身躯前倾,紧盯着任真,试图捕捉到破绽,“我们还没确认,你是不是真的苍穹部后裔,你就急不可待地抢座位,未免太心急了吧?” 在座其他人闻言,也以同样的眼光审视着任真,表情不善。落在任真身上的压力,瞬间沉重到极点。 然而,任真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人,连世间最巅峰的大宗师,他都能与之谈笑风生,又岂会被区区荒川八部吓到? 在他眼里,这点阵势,太磕碜了,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呵呵一笑,扫视在座众人一圈后,竟然无视了姜戎的威胁,一屁股坐到那把交椅上。 “姜族长似乎脾气不小!你有什么问题,就赶紧问吧,别耽误了接下来的拍卖会。” 第560章 众矢之的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很清楚,自己的初次亮相,肯定会招致众人猜疑,需要他一一作出回应。 毕竟,他公开的身份很有争议性,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七境修为,天赋实在太刺眼,很难不被盯上。 为了理顺前后关节,他花费不少精力,才敢主动跳出来。 此刻,他泰然自若,直视着满脸怒容的姜戎,不仅面无惧意,眼神里更是透着锐利的锋芒。 其他人看在眼里,心道,这少年敢无视姜戎的威严,看来不好招惹,接下来会有好戏了。 姜戎面沉如水,说道:“刚才,轩辕大风讲述你的身世,但空口无凭,谁能证明,你身上流淌着苍穹部的血脉,真的有资格坐在这里?” 这个问题无解。苍穹部的人早就死了,如今哪能找出证人? 任真淡淡一笑,“证人当然没有。不过,如果是证物,我有不少,就怕我拿出来以后,姜族长又说,是我半路捡到的,不足以取信。” 任真智谋过人,那天在鬼谷时,心里就已开始筹划,借用苍穹部的身份露面,所以,他从死人堆里挑出一些小物件,应该能证明身世。 这时,伏天辰冷哼,瞥轩辕大风一眼,“废话!有轩辕部当你的后台,随便找几件苍穹部的旧物,还不容易?他肯指使你站出来,自然会做这些手脚。” 证人不可能有,证物他们不信,可如何是好? 任真并不意外,说道:“这也好办。再过半个月,就是神农大典,到时我也会前往中州城。那里是苍穹部的遗址,只要取出先祖的骸骨,滴血认祖便是!” 以精血滴骨,这是荒族传承已久的古法,素来被奉为圭臬。 伏天辰闻言,缄默不语。他很怀疑轩辕大风的动机,没想到,任真敢于接受最权威的检验,既然如此,他不好再说什么,到了中州城,真伪就会水落石出。 然而,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赤羽盯着任真,说道:“你如此年轻,竟能迈进七境,天赋堪称妖孽,连我都自愧不如。这就奇怪了,据轩辕大风所说,你一直生活在轩辕部,为何我们从没听过你的名头?” 果然,他们把疑点转向任真的修为。 荒川里的天才都赫赫有名,被各部落知晓,至于任真如此逆天的资质,宛如夜明珠一般,更难掩藏得住。他横空出世,不被众人认识,着实很可疑。 任真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大风叔刚才说过,这些年,他担心我的身世被晋朝察觉,又摸不清各部落的态度,害怕再给荒川引来厄运,只好将我藏在山洞里,从不跟外界接触。” 他之所以选择以苍穹部的身份亮相,就是想拿苍穹部的血案,当成自己隐居不出的借口,也就能完美解释,为何荒族各部都不认识他、为何他对荒川的情形不太熟悉。 如此一来,众人便不会轻易怀疑,他是中原两朝派来的卧底。 “我现在敢露面,是因为我已经有实力自保,并且,稍后有我想得到的拍卖品。半个月后的神农大典,我也会参加,所以,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听到这话,席间诸人骤惊。 这个怒焚天,绝对是荒川史上最年轻的七境,他若参加神农大典,毫无疑问,将是青年组里修为最高的人,这么说的话,他代表的轩辕部岂非必胜无疑? 大家意识到这点,各怀鬼胎,脸色都变幻不定。 赤羽手指轻弹,敲打着桌面,蹙眉说道:“我还是不信,轩辕部能把消息封锁得这么严密,让我们无从察觉。该不会……你是轩辕大风从中原请来的帮手吧?” “没错,”伏天辰同时想到这点,紧接着发难,“依我看,肯定是轩辕部想打祭典的主意,临时从中原找来帮手,于是假借苍穹部的名义,想获得参加资格!” 显然,他也害怕任真代表轩辕部,在神农大典上横扫各方。 轩辕大风色变,正欲反驳,任真抬手拦住他,说道:“我是不是中原人,龙昆兄和鱼老爷子最清楚,我的风神步造诣,他们见过,若没有多年苦修,能达到那般地步吗?” 说罢,他朝龙昆和鱼知乐颔首,算是打招呼。 昨夜在龙泽畔的密林里,三人已经碰过面。当时,任真故意展露身手,就是想证明,自己确是轩辕部的人,今晚再次碰上用场。 鱼知乐表情难堪,不愿开口替任真作证。 龙昆则沉默片刻,坦诚地道:“焚天兄的身法精妙,让我大开眼界。若说他是外人,能在朝夕之间,把风神步练得出神入化,我绝对不信。” 龙昆的天赋如何,场间众人再清楚不过,不然,龙喉部也不会派他当代表。连他都对任真交口称赞,看来,任真确实苦修轩辕部的功法多年。 任真拱手一笑,“龙昆兄过誉了,多谢你能替我作证。你们如果还是不信,那就在神农大典上见吧,你们会看到我的风神步!” 众人哑口无言。 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任真强势搅局,帮轩辕部在祭典上抢走风头。 任真平静说道:“诸位若没有疑问,拍卖应该可以开始了。” “慢着!” 这次出言打断他的,还是姜戎。 “即使你真是苍穹部的后裔,那又怎样?” 姜戎盯着任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半个月前的某天夜里,有名少年天才闯进我们部落,还挟持着影月部的伏天侄女,似乎跟你颇为神似啊!” 任真脸色微沉,果然,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他虽然初次公开露面,实际上,当初刚进荒川后,就跟各大部落发生过正面冲突。只不过,那时的他蓬头垢面,胡须污浊,难以辨认出真实容貌。 在轩辕部的地盘上,他以龙喉部的名义救出轩辕大风,同时俘虏伏天念,此举等于得罪了龙喉和影月两部; 在赤蛇部的地盘上,他又跟赤羽对峙,骗到毒蛊的解药后,并没履行诺言,跟赤羽联手迎战长乐真人,肯定得罪了赤蛇部; 在霜狼部的地盘上,伏天念背着他,强行冲破围堵,他一剑刺瞎姜戎的眼珠,更是结下大仇。 一旦让各部落知道,当初挟持伏天念的那个昊,其实就是任真,那么,他将变成众矢之的,同时激起四大部落的怒火,恐怕难以活着返回战歌部。 而此时,姜戎的话用意极深,令真相呼之欲出。 第561章 凶戾的独眼狼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经他这么一提醒,赤羽恍然醒悟,“上次在我们部落的地盘,帝王花开时,也有一名少年带着伏天念出现,骗走了我的丹药,莫非就是他?!” 失魂引被长乐真人抢走,从而引发空骨赤蛇两部的冲突,此事在荒川里传得沸沸扬扬,各部落都有耳闻,直到此时赤羽开口,他们才明白,原来当事者并非只有长乐真人。 任真先前的踪迹,逐渐被翻出来。 伏天辰听到这两人的话,抬手猛拍桌子,怒气狂涌,“听他们这么说,掳走我女儿的那个孽障,原来就是你!” 他瞋目盯着任真,血红色的杀气从他体内升腾而出,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愈发旺盛,令气氛顿时紧张。 谁不知道,伏天辰爱女如命,那小丫头就是他的逆鳞,胆敢触碰她的人,绝对会成为影月部的死敌。 那个神秘天才暴败露行迹,这下有好戏看了! 见伏天辰暴怒,姜戎和赤羽心照不宣,都没再开口,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想借伏天辰之手除掉任真。 看在念奴的面子上,任真不想得罪影月部,于是起身朝伏天辰行礼,平静说道:“伏天前辈,请别中了旁人的离间之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人?” 说罢,他侧过身看向姜戎,“刚才你怀疑我的身份,非要我拿出证据,连证物不肯信,怎么,现在你指认我时,又不谈证据了?姜族长,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能血口喷人啊!” 谁主张,谁举证,这是亘古不变的原则。 任真称自己是苍穹部后裔,他需要提供证据,相应地,姜戎称任真就是绑架伏天念的凶手,他也得拿出证据才行,否则纯属污蔑。 姜戎脸色骤变,寒声道:“那晚闯进霜狼部的少年,跟你一样,也是七境下品修为,算不算证据?我觉得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算不算证据?” 那天夜里,任真须发凌乱,树林里又一片漆黑,姜戎没法看清他的面容,其实也没法确定,他真的是那人,只不过凭直觉猜测而已。 话音刚落,任真不假思索,厉声反驳,“当然不算!” 他冷笑道:“什么时候,连修为相同都能算证据了?难道整个天下,就我一人是七境下品不成?你觉得我的气息熟悉,就污蔑我是凶手,别人如何分辨你不是在说谎?” 他早就清楚,姜戎和赤羽这些人拿不出证据,所以才敢来赴会。在这种齐聚一堂的场合下,无论是谁,都得凭证据讲道理,他不担心被诬陷。 伏天辰闻言,脸色有所缓和,杀气也渐渐平息。 任真的话,让他恢复理智,意识到姜戎等人居心叵测。任真跟他说话时,态度诚恳温和,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不至于骑虎难下。 他坐回席位,板着脸说道:“没错,凡事都得讲证据。姜族长只靠自己凭空臆测,就想嫁祸别人?我跟你的修为也相同,要不,我也用你的名义去杀人?” 他跟姜戎本就交恶,要不然,那夜姜戎也不会捉拿伏天念。现在,姜戎缺乏证据,只是一面之词,他便认为,自己看清了姜戎的歹意。 姜戎攥着拳头,咬牙切齿,表情狰狞,“小兔崽子,你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是那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你刺瞎我的右眼,不共戴天,我发誓要杀死你!” 众人愕然,这才知道,姜戎的右眼竟是被一少年刺瞎的。 另一侧的赤羽见状,也附和道:“姜族长说得对,宁枉勿纵,这小子没法洗清嫌疑,就该先把他抓起来,确认身份后,再做决定不迟!” 他骨子里也记恨着任真呢。 那天,任真阴了他一道,没跟他联手迎战长乐真人。他陷入绝境,眼看快被长乐真人刺伤,迫不得已,只好放弃阻拦,任由对方摘走帝王花。 赤蛇部痛失帝王花,本来最仇恨长乐真人,然而,那老道士死在他们领地内,并且尸体被搜刮一空,不见帝王花的踪影,他们只能把这笔账算在任真头上。 姜戎拍案而起,凶戾地道:“龙泽城里不准动武,这条规则是为了防止部落争斗,但这小子来历不明,我怀疑他是外来的奸细,有理由擒下他!” 他害怕任真逃遁,竟想当众动手。 听到这番话,后方观众席上,霜狼部的强者全都站起来,气势汹汹,宛如一群饿狼,准备围剿任真。 几乎同时,轩辕大风豁然推开椅子,“独眼狼,当着所有部落的面,你胆敢仗势欺人,欺负一个苍穹部的孩子,难道就不怕遭天谴!” 他义愤填膺,激动地道:“这孩子,我**护定了!” 他一表态,轩辕部的人自然不能让族长吃亏,都气血沸腾,跟着窜跳起来,气势毫不逊于霜狼部。 两大部落的群殴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任真呵呵一笑,示意轩辕大风先坐下,然后说道:“姜族长,谁说我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信口开河,随意污蔑别人,但我从不乱说话!” 此言一出,姜戎和赤羽顿时怔住,没想到任真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意思?任真竟然有办法洗清嫌疑? 任真不急不慢,在众人凶神恶煞的气势衬托下,显得格外淡定从容。 “诸位都知道,伏天大小姐曾被龙喉部的某位天才挟持走,对吧?” 始终冷眼旁观的龙昊闻言,脸色难堪。在这件事中,龙喉部扮演的角色最尴尬,被迫当了一回拔刀相助的好人,他只能保持沉默,等真相大白后再表态。 任真继续说道:“来龙泽城的路上,我听说,伏天小姐似乎已经返回影月部。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人,其实很简单,请她出面指认即可。” 无论是姜戎,还是赤羽,都没法否认,惹怒他们的那位天才,一直跟伏天念在一起。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当事人伏天念的态度,最能说明一切。 任真转身看着伏天辰,温声说道:“前辈,恳请您让令千金出面,还我一个清白。” 在所有人注视下,伏天辰皱着眉头,答道:“她没来龙泽城。” 第562章 怦然心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的想法是很好的。 伏天念身为被绑架者,她的话最可信,只要由她出面作证,所有的猜测瞬间消散,姜戎等人再无话可说,他就能跟先前的一系列事件撇清干系。 然而,让他失望了,伏天念并没有来。 伏天辰说道:“为了挣脱那个昊的魔掌,我闺女跟对方拼命厮杀,受了不轻的伤,留在部落养伤,这次没有随我同行。” 任真闻言,有些失望。 他跟伏天念分别时,不可能提前想到,自己会在龙泽城的拍卖会上露面,也就没法通知她赶来碰头。缺少这个关键证人,就难以堵住姜戎的嘴。 不过,他挺佩服伏天念,为了能隐瞒真相,居然不惜使用苦肉计,把自己搞成一身伤,真难为她有这份心意。 这时,姜戎的冷笑声响起,“伏天念不在,你就没法自证清白。谨慎起见,我必须先将你擒住,防止你逃脱,等日后再下定论不迟!” 只要抓住任真,他有的是办法,能将任真屈打成招,以泄刺眼之恨。 任真闻言,皱眉说道:“就算伏天念不在,也轮不到你来收押我。这些事的开端,皆因影月轩辕两部而起,我愿随伏天族长回去,找大小姐对质。” 他相信,伏天辰最疼女儿,只要去了影月部,他应该不会有危险。 然而,姜戎冷哼一声,不依不饶,“小畜生,这可由不得你!无论哪个部落阻拦,今夜我抓定你了!” 说罢,他猛然挥手,一大群霜狼部众早蓄势待发,同时冲进前方空地,将这片空间围住,准备群起攻之。 狼这种生物,不仅嗜杀残忍,而且勇猛无畏,一旦结成群体,连狮虎都敢挑战,这股不怕死的狠劲,令百兽忌惮。 此时,姜戎亮出獠牙,变成独眼后,神态更加狰狞可怖,显然是在向各部落表明,他不惜代价也要抓住任真,别人最好别自讨苦吃。 轩辕大风见状,快步挡在任真身前,正欲号令部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观众席上传来一道清脆尖细的叫声。 “都别争了,我在这里!” 只见观众席后排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纵身跃出,飘然落在场间空地上。此人摘下头顶的毡帽,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乌黑飘柔。 少女嫣然一笑,面容恬静明媚,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美丽极了。 “大小姐……” “女儿……” 看到这一幕,伏天辰和影月部众人都神情错愕,没想到,伏天念竟出现在这里。 伏天念身姿灵动,宛如一头小鹿,跑到父亲身边。 众目睽睽下,她不能跟任真当场相认,只好噘了噘嘴,柔声道:“我的伤早就好了,留在家里多没劲。我惦记着这里的热闹,就偷偷溜出来了!” 其实,自从回到部落后,她的心就安分不下来。前些日子,她跟任真一路南下,虽然历经艰险,差点丧命,事后回想起来,却是非常刺激,让她非常怀念。 惊心动魄的江湖闯荡,正是她这种活泼好动的少女所向往的。她的野性一旦释放,就不甘心再像小鸟一样,被囚禁在部落的鸟笼里,于是,她尾随影月部众来到龙泽城。 或许是心有灵犀,她有股强烈的直觉,能在这里跟任真重逢。果然,少女的第六感很精准,任真陷入纷乱之中,正盼着她出现解围。 她心想,自己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像救星一般登场,肯定能让任真感到惊喜。 任真脸上波澜不惊,心里确实乐开了花。小丫头肯现身作证,这下足以粉碎所有质疑。 他走到伏天父女身边,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朝伏天念作揖行礼,真诚地道:“伏天大小姐,咱们素不相识,恳求你能帮我主持公道,我感激不尽!” 戏还是要演足,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伏天念闻言,走到任真面前,瞪大眼睛,认真打量着任真的脸颊,仿佛真是在辨认一般,看得任真有点紧张,心跳不觉加快。 两人距离较近,他甚至能看清她那细长的睫毛。 “如果她翻脸,我可以佯装恼怒,顺手擒住她,当作离开此地的人质。她是伏天辰的命根子,有影月部掩护,轩辕和战歌暗中配合,肯定没人能阻拦……”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逃离险境,其它的事,可以日后再周旋。 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出狮子搏兔的退路。 下一刻,伏天念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我没见过这人。我非常确定,他不是抓走我的那个龙昊。” 听到这话,任真如释重负,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伏天念并未就此作罢,转头看向姜戎,嗔怒道:“姜戎,你卑鄙无耻!那晚龙昊挟持着我,你明明想把我俩都抓住,现在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挑拨离间!” 至此,伏天辰再无怀疑,漠然道:“姜戎,收起你的鬼把戏吧!既然我女儿拆穿了你,我倒要看看,谁还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 说罢,他朝任真拱手,“得罪了。” 影月部的态度明朗,不会再跟任真叫板。 赤羽刚才煽风点火,但没有像姜戎那样,跟任真不共戴天,更没打算大打出手,扰乱自家举办的拍卖会。眼见伏天念出面作证,他情知理亏,站出来假惺惺地打圆场。 “既然焚天小兄弟有人作证,看来,你确实不是挑拨滋事的龙昊,刚才多有冒犯。轩辕族长,姜族长,不如给我个薄面,就此作罢!” 显然,赤蛇部也不想再掺和,只剩轩辕和霜狼两部在对峙。 轩辕大风浓眉一挑,瞥向姜戎,“当着整个荒川的面,是非黑白已经很清楚了。你若还想乱咬人,我们轩辕部奉陪到底,可不管你是狼,还是疯狗!” 他这条命,都是任真救的,为了报答蒙塔,就算豁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姜戎心脏微颤,轩辕大风的铿锵话音,在他耳边回荡。他骑虎难下,僵滞片刻后,只好一拍桌子,坐回高椅上。 他就算再狂妄,也不敢当着整个荒川的面,公然蛮横耍赖。伏天辰出面作证,足以证明任真的清白,他失去继续纠缠的借口,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他盯着对面的任真,暗暗下定杀心。 “即使你不是那人,那又如何?今晚你让我当众出丑,还会在神农大典上构成威胁,我岂能放虎归山!等着吧,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任真也坐回座位,扫视着席间,微笑说道:“晚辈贸然现身,喧宾夺主,耽误大家不少时间,在此赔罪。咱们还是快点开始拍卖吧!” 这时候,伏天念站到父亲身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朝任真挤了挤眼。 第563章 欺人太甚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拍卖前的闹剧总算结束,进入今晚的正题。 赤蛇部是主办方,长老赤羽在圆桌旁就座,听取其他部落报出的筹码,再作出决断。毕竟,荒族不流通货币,这样的交易方式注定复杂很多。 赤羽振声道:“老规矩,咱们还是先从兽类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很快,有两名壮汉走上拍卖台,扛着一根粗大的兽骨,看他们的步伐迟缓,显然它的分量极重。 见此情形,观众席顿时人声鼎沸,纷纷猜测是哪种猛兽的骨头,竟然如此粗大,仅一根就有两米多长。 圆桌旁,鱼知乐捋着胡须,眯眼凝视着台上,目光矍铄,“好家伙!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夔兽的腿骨吧?” 夔,又名雷兽,状如牛,一足,出入水时必有风雨,能发出雷鸣之声。因而,它的皮适合制成鼓,骨头做槌,能威震百里。 千百年来,荒族大肆捕猎,致使众多古老物种灭绝,即使偶尔有一两只漏网,也都深藏进凶险绝境,人类难以进入找寻。 就比如夔兽,荒人一直以为,它已绝迹于世间,没想到,赤蛇部的人运气太好,今年竟然能猎获一头。光是夔兽的皮肉宝血,就能让他们获益匪浅。 赤羽哈哈一笑,神情得意,“鱼叔真是好眼光!没错,这就是夔兽唯一一根腿骨!我们部落用不到它,愿意卖给诸位!” 荒族物尽其用,几乎所有的禽兽部位,都能派上用场。譬如骨头,可以磨成刀剑等武器,比铁器都坚韧锋利,也可以磨成骨粉,入药炼丹,强身健体。 赤蛇部用不到它,是因为他们嗜爱养蛊,相比之下,对舞刀弄剑的兴趣很小,情愿拿兽骨换些对自身更有用的宝物。 听到这话,观众席的荒人都开始眼热。 赤羽目露锋芒,扫视向在座其他人,说道:“哪个部落感兴趣,可以开价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始终沉默的牧腾身上。 战歌部的图腾是野牛,他们崇尚狂野的力量,最渴望得到牛类猛兽的骨肉。比如,昨夜任真帮牧野猎杀的兕犀,就是牛类的佼佼者。 至于夔兽,更是牛类的王者,如今已经绝迹,它的腿骨有价无市,弥足珍贵,肯定令战歌部垂涎不已。今晚若是错过它,以后就没法再弄到了。 所以,赤羽料定,牧腾会成为首轮最积极的买家。 其他部落也清楚这点,下意识地看向牧腾,等着他先开价,却意外地发现,牧腾昏昏欲睡,俨然漠不关心,甚至没看台上一眼。 事实上,自从进场后,任真挑起的纷争成为焦点,几乎把所有部落都卷进来。只有牧腾置身事外,扮演着老实观众的角色。 他的表现太消沉了。 龙喉霜狼跟战歌部为敌,势不两立,他们刚才还盘算着,等牧腾开口后,恶意抬价捣乱,却没想过,牧腾竟然不想掺和。 于是,场间一时无人出价,气氛尴尬。 赤羽明显失算,似笑非笑地道:“牧老二,我看你耷拉着眼皮,该不会还没睡醒,在这里梦游吧?” 牧腾微惊,如梦初醒一般,有气无力地道:“不瞒你们说,我本来都没打算出席,后来一想,这种场合,我们部落的席位总不能空着,才来走个过场。” 说着,他翻了翻眼皮,一脸无精打采,“你们只管交涉,不用理我。不出意外的话,我今晚应该不会出手了……” 他这副颓废姿态,自然是装出来的。 对于那根夔兽腿骨,他并非不感兴趣,甚至垂涎欲滴。然而,他心里清楚,今晚最重要的任务,是伺候好任真这位强援,帮他抢到想要的物品。 战歌部手头很紧,不容许他大肆挥霍。他分得清轻重缓急,想把本钱都用在刀刃上,不得不忍痛割爱,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 赤羽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霜狼部的姜戎闻言,冷哼一声,瞥视着牧腾,眼神里充满蔑意。 “依我看,他不动心是假的,没本钱竞拍是真的。一群缩头乌龟,躲进山谷里,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拿什么来换兽骨?” 说罢,他狞笑不止。 众人闻言,若有所悟。面对两大部落的围攻,战歌部被逼进善人谷,举步维艰,看来,姜戎说得没错,不是牧腾不想争,而是没本事争。 作为庄家,赤羽暗暗失望,只好问道:“除了战歌部,其他部落有没有兴趣?” 如果没人肯开价,他就只能收回夔骨,取消这轮拍卖。 姜戎抬起手,阴笑道:“战歌部买不起,那就由我们霜狼部笑纳了!哼,我把它炼成骨杖,再拿它猎杀战歌部的人,岂不痛快?” 说这话时,他仍然盯着牧腾,这是在赤裸裸地跟战歌部挑衅。 后方观众席上,牧野脸色铁青,紧攥着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他何尝不垂涎夔骨,但是,他很理解二叔的决定,夔骨事小,部落存亡事大,他们必须竭力满足任真的需求,争取得到北唐援助。 他们不是不敢争,只是以大局为重,主动选择隐忍。 但这姜戎实在太嚣张了,竟然得寸进尺,当众羞辱他们,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 士可杀,不可辱,荒人不讲究这些文绉绉的道理,但他们血气方刚,把部落的荣誉看得最重,姜戎欺人太甚,若不教训他一顿,只怕以后会被别人耻笑。 圆桌旁,牧腾抬起头,淡漠地道:“被你买去也好,日后我们攻破霜狼部,刚好不用破费,就能得到现成的宝贝了。” 他不像牧野那样,不会意气用事,这点羞辱还忍得住。 姜戎笑意骤散,眯着独眼,说道:“大言不惭,那我就把它收在囊中,等着你来取!” 然后,他转头看向赤羽,“我用一件天蚕衣来换。” 跟夔兽一样,天蚕也是在荒川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它吐出的蚕丝柔软而坚韧,连刀剑都斩不断,织成的衣衫可想而知,必是绝顶的护身法宝。 用夔骨换天蚕衣,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赤羽点头,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答道:“可以,我……” 在他想来,连战歌部都放弃争夺,其他部落又不是非得到不可,不会再有人跟姜戎这头独眼狼较劲。 他正欲宣布买卖成交,便在这时,一道话音幽幽响起,“且慢,我还没开价呢。” 第564章 我真是苍穹部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任真的手缓缓抬起来。 “我最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人家战歌部明明已经放弃争夺,姜戎,你又何必再当众羞辱他们?若非有龙喉部帮衬,哼,你们真能赢战歌部?” 任真冷冷盯着姜戎,露出一副鄙夷神情。他不能立即挑明,自己是跟战歌部一伙儿的,就只好路见不平,当一次仗义执言的侠士。 他心里清楚,牧腾绝非对夔兽不感兴趣,只是实力有限,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帮他争夺后面的宝物。 这份人情,他不仅心领,更得当场还回去。当着整个荒川的面,他不能让战歌部因为自己受辱,姜戎太猖狂了,他必须要替战歌部出这口气! 姜戎脸色一僵,眼看成交的买卖被中断,他怒气上涌,厉声道:“小子,我刚才放你一马,你为何非要找死?这是我跟战歌部的事,你也配指手画脚!” 另一侧,沉默已久的龙昆也开口说道:“焚天兄,不管你是苍穹部的,还是轩辕部的人,我都奉劝你一句,别插手战歌部的事,当心引火烧身!” 为了对付战歌部,龙喉和霜狼两部结盟,在别的事情上,两者可能未必齐心,但是,仅就战歌部而言,他们的战线一致,容不得旁人干预。 任真平静地道:“好,龙昆兄刚才为我作证,我欠你一个人情,不再提战歌部的事。但是,就凭霜狼部对我的刁难,这根夔骨,我要定了!” 他表明立场,铁了心要跟姜戎叫板。 牧腾想忍辱负重,但他绝对不怂! 赤羽要的就是这种竞争氛围,恨不得双方倾家荡产才好,笑眯眯地问道:“焚天小兄弟,你想拿什么来换?” 话音刚落,没等任真答话,姜戎抢先说道:“轩辕大风,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轩辕部敢资助他一针一线,从今往后,咱们势不两立!” 在南晋扶持下,这几年,霜狼部强势崛起,发展壮大。姜戎说出这番话,摆明是想威胁轩辕部,来个釜底抽薪,断掉任真的靠山,看任真怎么跟他争。 轩辕大风向来吃软不吃硬,最痛恨被人威胁,更何况,他坚决站在蒙塔这一边,怎么可能会被吓倒。 他哈哈大笑,轻蔑地道:“姜戎,你当轩辕部的男人是被吓大的?少跟我来这一套,都是在这片天地抢食吃,我们轩辕部怕过谁!” 任真转头看轩辕大风一眼,暗示他别牵涉太深。 天黑以前,他跟轩辕大风碰面后,就事先声明过,不用轩辕部出生入死,只需引荐他进场,替他编造一个身份即可。至于剩下的事,他能应付得来。 他淡淡说道:“我出一块星石。” 星石? 听到这个名字,在座诸人先是一怔,紧接着,表情都异常精彩。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有星石出现! 星石,顾名思义,是一种用星陨碎块制成的奇石。它由苍穹部的祖先发明,在石块内部设下细微而精妙的星辰阵道,能够自动吸纳星空的灵力,用以帮人疗伤。 苍穹部的祖先早就发现,星光散发出的灵力非比寻常,只要加以开发利用,它们的医疗效果非常神奇,能让人体在很短时间内恢复。 因此,当年他们凭借这项发明,称雄于荒川九部,地位超然。除了祭祀神明、向苍穹祈福外,苍穹部的祭司们还有一项使命,就是以星辰之力替荒人解除病痛。 星石,可以说是各部落梦寐以求的宝物。然而,它们的数量极其稀少,那场惨案发生后,它们便伴随整个苍穹部,湮灭在历史尘埃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荒人们本以为,星石早就不复存在。万万想不到,在今夜的拍卖会上,在苍穹部的后裔现身后,曾经的疗伤宝物也出现了! 全场鸦雀无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任真从袖里取出一个木盒,放到桌上,里面盛着一块黑色晶石,里面不时闪烁着微光,宛如星点,煞是好看。 “我早就说过,我真的是苍穹部人,可惜你们不信。在座有很多前辈,早年应该见过星石吧?我拿它换一根骨头,不知道赤蛇部愿不愿意……” 说没说完,赤羽豁然站起来,走到任真身旁,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星石,紧张地凝视着,目光如里面的星光一般,也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一幕,姜戎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本以为,任真敢跟自己叫板,是凭借轩辕部撑腰。一旦双方争斗下去,他坚信,霜狼部绝不会败下阵。 然而,他彻底失算了,任真一出手,就拿出了消失多年的苍穹部宝物。这块星石,已经不是限量版了,简直是独一无二的订制版! 世间或许还有第二头夔兽,但星石,只可能出自任真一人之手。 赤羽深吸一口气,将星石紧紧攥在手里,坚定地看着任真,“不必再竞价了,就换这块星石!” 他害怕再耽搁片刻,万一任真反悔,收回星石,那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所以,他当机立断,直接扼杀姜戎继续竞争的机会。 “你……” 姜戎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他输得太窝囊了,任真一出手,便一击毙命,令他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没办法,谁让他碰上了货真价实的苍穹部后裔呢? 那一夜,任真误打误撞,闯进鬼谷,险些丧命其中,却因祸得福,得到苍穹部的传承。不止是那座星辰大阵,苍穹部众携带的宝物,也被他翻了个遍。 这块星石,就是从那里带出来的。 作为绣衣坊主,他的眼光向来毒辣,挑出的几件宝物都价值连城,别的不敢说,足以帮他赢下今晚这场拍卖。 祖宗保佑,他倚仗苍穹部的遗产,在各部落面前大放光彩,他就不信,那些人还会质疑他的身份。 果然,赤羽笑容和蔼亲切,“我向你赔罪。刚才是我一时失察,被某些人误导,才怀疑你的身份。连星石都拿得出来,除了苍穹后裔,还有谁?” 他心道,当年苍穹部的宝物奇多,只要把你哄开心,能让我大赚一笔,就算你是假的,又有何妨! 其他部落的人见状,也纷纷附和。 假冒身份容易,能拿出苍穹部的宝物,却是难上加难,有本事你姜戎也假冒一个看看? 这些人态度转变,无疑打了姜戎的脸。 第565章 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若按任真以前嘴贱的作风,肯定会当众狠狠嘲讽姜戎,但此时,他竞拍成功后,没有说什么,也没看姜戎一眼。 一根骨头而已,不值得趾高气扬。他清楚,姜戎毕竟是一部之主,没必要再火上浇油,刺激对方,毕竟,买家较劲激斗,获利的只有卖家。 点到为止,他这次出手,重在立威。 后方看台上,牧野看得热血沸腾,对任真的景仰之情无以复加。此举不仅帮他出了恶气,还换回那根夔骨,对战歌部而言,是最理想的结果。 伏天念也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偷偷看向任真,明眸里露出欢喜之情。那晚姜戎把他俩逼进寒江里,可给害苦了,是应该教训一顿。 拍卖继续进行。 一件件宝物被抬上台,引起各部落的激烈争夺。任真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跟牧腾一样,也置身事外,不再参与其中。 他手头的宝物,主要是在南下途中获得的,虽然价值连城,毕竟数量有限,跟那些部落没法相比,便不能大肆挥霍,什么都买。 并且,荒族的水太深,九大部落搅在一起,本身就够乱了,很多时候,他们是在做意气之争,任真懒得掺和,也不想无谓的树敌,宁愿当个看客。 …… 按拍卖的惯例,一般分为三大类,兽类、药材和杂货。兽类主要是猎获的野兽毛皮、骨肉、宝血等,放在拍卖会上打头阵。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交涉,兽类拍卖总算结束。接下来登场的,是各种名贵药材花草,属于赤蛇部这一年采撷的丰硕成果。 这时候,任真睁眼,开始关注陆续拍卖的药材。 在座其他人察觉这一细节,都迅速意识到,任真原来是为药材而来。 赤羽心头暗喜,期待着任真出手,很想看看这位苍穹后裔,究竟还有多少秘藏的家底。 终于,当一株狼毒草被拿上台时,任真微微侧头,不易察觉地瞥牧腾一眼。 狼毒草,恰好就是清单里必不可少的一味药。白天在煮雨轩,白夫人虽然提供过狼毒草的下落,可惜,牧腾去晚一步,它的主人刚刚卖出手。 牧腾本来很懊恼,跟狼毒草失之交臂,没想到,它又在拍卖上出现,着实给他一个惊喜。 他恰好也在偷看任真,两人的视线刚一触碰,便迅速移开,各自心领神会。这株狼毒草,他们要定了! 由于狼毒草的药效独特,仅仅用于少数药方里,所以,大家不怎么需要它,拍卖一开始,又出现无人开价的情形。 见众人沉寂,牧腾干咳一声,慢悠悠地道:“狼毒草这味药,虽然用途非常少,就怕日后临时用到。诸位要是都不肯买,那我就顺手收下……” 他心不在焉,为了避免引起争抢,竭力装出随手捡漏的神态。他知道,越急切想得到,就越容易招致敌人的搅局。 “赤羽长老,你想拿它换什么,说说看。我要是有的话,可以考虑做这笔买卖。” 赤羽闻言,微微凝眉。 狼毒草的行情不好,他心里有数,先前便预见到,这次可能卖不出去,纯粹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能出手就算不错了,并不奢求太多回报。 “狼毒草用途虽少,毕竟非常罕见,平时难以找到。你得出五张上等兽皮,我才答应跟你换!” 荒川田地匮乏,没法种植棉麻等作物,荒人的衣物多是用兽皮缝制,因此,厚实保暖的虎豹毛皮,也成为重要的生活资源。 赤羽的话刚说完,没等牧腾回复,一道话音冷冷响起,“我出十张。” 主动提出筹码加倍,显然,此人决心要搅局,不肯成全战歌部。 任真转头望去,发现出价的是龙昆,便不感到意外。龙喉霜狼战歌三部的激战,人尽皆知,龙昆此时插手,根本就不是为了药材,纯粹想斗气。 牧腾眉头皱起,“十五张。” 龙昆不假思索,“二十张。” “二十五。” “三十。” 牧腾沉默了。 如果是中原人,听这些空洞的数字,自然意识不到,捕获一张上好的兽皮,是非常困难的事。三十张兽皮,绝非说有就有,其中蕴含着无数血汗。 狼毒草虽然稀少,却也不是灵芝仙药,龙昆肯出三十张兽皮,绝对是一笔血赔的买卖。以目前战歌部的财力,没必要再争下去。 他把手放在桌上,轻敲几下,故作踌躇。 这是给任真传递的信号,暗示他不想再执意争下去,准备理智地收手。 席间再次陷入寂静。 赤羽笑眯眯地盯着牧腾,问道:“老二,龙昆少爷肯出三十张,难道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法。 牧腾淡淡一笑,“我只是坐得久了,有点手痒,想凑凑热闹而已。三十张兽皮,只要别人觉得划算就行,呵呵,我恭喜他发大财!” 龙昆面无表情,没有去看牧腾,“怎么不划算?看到你明明很气,却没法发泄出来,我就感到舒坦,这就算赚了!” 赤羽见状,情知大局已定,说道:“既然如此,那就……” “四十张。” 众人顿时一惊。 在最后关头,竟然有人加价十张,阻挠了龙昆的买卖。一株狼毒草,怎么变得这么抢手! 牧腾也感到惊讶。 因为开价的不是任真,以任真的状况,也没法拿兽皮当筹码。四十张兽皮,等于是一个部落整年的收获! 任真嘴角抽搐,把准备喊出口的话生生咽回去了。他本来也想开口拦截,没想到,默默蛰伏的猎手不止他一个。 还有人想要狼毒草。 开口的是那名白发男子。 自从进场后,此人便一直耷拉着脑袋,比牧腾更低调沉默,没说过一个字。牧腾是在装睡,而他,是真的睡了。 在如此大庭广众的场合下,他竟然睡得着,不得不说,此人心真大。 任真一开始便留意到他,能占据空骨部的席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至于六境圆满的修为,放在荒川这种小地方,也算是顶尖强者了。 但是,任真忽略了一点。 直到此时,白发男子抬起头,露出那张稚嫩脸庞,任真才意识到,原来他如此年轻,从面容来看,肯定跟自己同龄。 如此一来,准七境修为就更不简单,这意味着,此人的天赋直逼任真,考虑到修行环境,他甚至可能比任真还强! 审视着白发少年,任真嘴角微挑。来荒川到现在,总算有个像样的对手了! 龙昆脸色骤沉,按在桌上的拳头攥起,嗓音幽冷,“烬,你这是在挑战我?” 白发少年,名字叫烬。 烬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漫不经心地道:“这话说的,不都是由别人挑战我么……” 第566章 春秋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从来都是弱者挑战强者,靠打败强者扬名。至于强者碾压弱者,从弱者手里抢夺物品,这样的对决纯属霸凌,怎么可能称得上是挑战。 简言之,以下克上,才叫挑战。 所以,烬虽然懒洋洋地说着,看不出情绪,实际上,他的话意极其狂傲,等于在讽刺龙昆——谁给你的勇气,敢跟我叫板? 场间其他人闻言,眼里都流露出浓浓趣意。他们深知这白发少年的实力,也没想到,一直打盹的烬,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环节醒来,插上一脚。 这场狼毒草的争夺,越来越有意思了。 龙昆神色变幻,陷入两难的境地。同为少年天才,他有心要跟烬争抢风头,不想认输,但是,为了一株狼毒草下血本,这笔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毕竟,他肯抢狼毒草,本意是想阻挠牧腾,既然烬半路杀出,他可以趁机抽身而退。 他沉吟片刻,盯着烬说道:“付出四十张兽皮,就只为换一株狼毒草,你该不会在梦游吧?” 他困惑不解,试图从烬的表情变化里,捕捉到对方的真实情绪。除了跟自己较劲外,他实在想不通,烬为什么要这么做。 烬身躯前倾,将胳膊肘撑在桌上,托住腮帮,恹恹欲睡,彻底忽略了龙昆的问话。 很显然,他没把龙昆放在眼里。 龙昆颜面尽失,岂能不怒,嘴角肌肉抽搐半天,硬是没再说一句话,把所有怒火压在心底。 任真看到这一幕,暗暗感到惊讶。昨晚在树林里,他亲眼目睹龙昆的倨傲姿态,此人绝非怯懦之辈,为何面对烬的挑衅,竟然忍气吞声,不敢发作? 空骨部的烬,难道这么可怕? 他心里想着,烬既是天才,一定会在神农大典上出现,等拍卖结束后,得查清对方的底细才行。 赤羽作为东道主,恨不得双方倾家荡产才好,他见龙昆退缩,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煽风点火,开始调侃龙昆。 “龙昆贤侄,就算烬公子百战百胜,从无败绩,你也不至于如此怕他吧?拍卖又不是比武,你在这上面都认怂,岂非自认低他一头?” 他笑得不怀好意。 任真暗凛,从无败绩,原来是百分百胜率的烬啊! 龙昆眉关紧锁,嗓音沙哑,“不必再说了。我既能坐到这把椅子上,就不会被别人激将,不就是一株狼毒草么,我让给他就是!” 他虽然愤怒,但并未失去理智。诚如他所说,龙喉部放心地把权力交给他,自然是有道理的。 烬咂了咂嘴,仍然耷拉着脑袋,没有睁眼,不过难得又说一句,“那就谢谢龙昆少爷了……” 龙昆深居部落,被当成秘密武器栽培,这是初次公开露面,就展露出坚定心性,令赤羽的激将法落空。 赤羽有些失望,说道:“烬公子开口,看来已经尘埃落定了。这株……” 百战百胜,烬在荒川里的战绩太恐怖,连壮年强者都深感忌惮,别人畏惧他的锋芒,也在情理之中。 眼看就要宣布结果,任真知道,自己该出手了。 “如果赤蛇部只想换兽皮,我没法参与竞争。既然坐在苍穹部的位置上,我不愿借助轩辕部的财力。” 任真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赤羽。言外之意是,我也想掺和进来,至于交换筹码,就看你想要什么了。 赤羽闻言,眼眸骤亮,宛如看见熠熠生辉的珍宝,“焚天公子也感兴趣?筹码好说,绝不限于兽皮,只要等价,你拿什么宝物换都行!” 苍穹部的宝物谁不想要,此时任真主动开口,他正求之不得。 烬公子纹丝不动,仿佛又睡着了。 任真瞥他一眼,说道:“四十张兽皮,不是小数。这样吧,我出一只春秋蝉,如何?” 春秋蝉? 场间其他人面露迷惘,不知这是何物。 以手拖腮的烬,却是脑袋猛然一震,险些磕在桌子上。 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双眼眯成一线,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任真,“你居然有春秋蝉?” 几乎同时,赤羽也兴奋地道:“你竟然有春秋蝉!” 这俩人的反应都很强烈,令其他人愈发疑惑不解,春秋蝉究竟是何物,能让他们情绪如此激动。 任真微微点头,在赤羽和烬的注视下,说道:“某次机缘之下,我偶然捕到一只幽绿色的蝉,后来经高人指点,才知道它叫春秋蝉……” 他这话半真半假。那只蝉并非他捕捉到的,但确实经过牧老爷子指点,才了解它的真正价值。 “高人?”烬的嗓音还很稚嫩,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子,透着阴柔气息,“在这荒川里,除了我们两家部落,还有别人认识春秋蝉?” 此言一出,鱼知乐等人隐隐猜出些端倪。 赤蛇和空骨两部,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喜爱养蛊,把巫蛊之术当作安身立命的本事。既然烬这么说,说明那只春秋蝉极可能跟毒蛊有关。 若果真如此,他俩的激烈反应就很好理解了。 任真不置可否,淡淡说道:“关于我的渊源,无可奉告。我只想知道,一只春秋蝉,够不够换一株狼毒草?” “够!” 赤羽不假思索,喊了出来。 岂止是够啊,他心花怒放,这波操作简直逆天! 一旦他回去告诉族人们,自己用狼毒草换回春秋蝉,他们绝对不敢相信,甚至会以为自己在说梦话。 烬瞳孔骤缩,疾声道:“焚天公子,你这笔买卖亏大了!不如这样,你先把狼毒草让给我,回头我找你交易,另外再补你十张兽皮,如何?” 赤羽顿时怔住,还有这种操作?! 亏烬想得出来,在买家之间达成协议,绕开卖家,如此一来,任真能多得到十张兽皮,烬能如愿得到春秋蝉,至于赤羽,就只能换回四十张兽皮。 烬紧盯着任真,目光湛湛有神,“怎么样?咱们各取所需,比你直接换药赚得多了!” 这下赤羽急了,“不行!只要焚天公子撤回报价,那我也立即取消拍卖,哼,你休想再换走我的狼毒草!” 只要狼毒草不出手,赤蛇部就占据主动权。 烬冷哼一声,漠然道:“拍卖会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价高者得,更不能撤回拍卖品,何况,刚才你已经答应跟我换,若敢耍赖,咱们就去找白城主裁决!” 狼毒草换春秋蝉,这么血赚的买卖,双方既然遇见,当然都不肯撒手。 出现这样的情景,让众人倍感意外。 本来是买家互相竞争,卖家作壁上观,而眼前,反倒变成了买家和卖家博弈,同为买家的任真却掌握话语权! 一只春秋蝉,颠覆了拍卖格局。 第567章 人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那么,这只蝉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此事说穿了不值一提。那次杀死长乐真人后,任真从死者衣物内翻出一些值钱宝贝,其中,有只木盒跟狂骨诀放在一起,里面装着的正是春秋蝉。 任真从牧老头嘴里得知,此蝉极为名贵,用它的尸骸喂养毒蛊,能令蛊虫剧烈异变,进化出难以预想的威力,因而,养蛊师都渴望得到春秋蝉。 于是,任真便把它随身携带,想找机会卖给两大部落,恰好在今夜派上用场。 春秋蝉数量虽少,但绝非仅有一两只,别人能弄到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烬公子情绪激荡,不可能无端猜出,落在任真手里这只蝉,恰是他师尊长乐真人的遗物。 赤羽也没有联想到这层。毕竟,帝王花开时,任真连七境都不到,怀疑他能杀死准八境的长乐真人,这个假设太惊世骇俗了。 所以,两人争夺的这只蝉,其实曾离他们很近。 这时候,轩辕大风看出端倪,笑道:“侄儿,我看他俩的架势,你手里那只蝉肯定很值钱啊!要不,让我来帮你,用兽皮换狼毒草?” 他古道热肠,不愿让蒙塔吃大亏,以为任真是筹码有限,才不得不忍痛拿出春秋蝉。 见轩辕大风掺和进来,赤羽勃然色变,“狼毒草是我的,由我说了算!现在我改主意了,不再换兽皮,只跟焚天公子交易!” 烬站起身,冷笑道:“赤羽,你公然反悔,真想逼我去请城主定夺么……” 他们不知道,白九玄正在幕后看着呢。 白夫人把一切看在眼里,暗暗惊叹于任真的手笔,心道,不愧是他的传人,果然很擅长搅弄风云。 她试探道:“城主,您看该如何处置?” 白九玄俯瞰着下方,眼神古井无波,“一群粗人吵得面红耳赤,有什么好掺和的?不用插手,任由他们闹下去吧!” 身为南宋遗老、中原名士,他被迫蛰居荒川,心底从未瞧得起荒人。今晚他隐匿行迹,只是想看狗咬狗的热闹而已,懒得现身相见。 他眼眸微眯,看着任真的渺小身影,笑容玩味,“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家伙,倒是挺有意思,你派人盯紧他,查清他的所有资料。” 任真刚才的表现,成功引起他的注意。被他盯上,也就意味着,云胤的眼线开始留意任真。 白夫人嘴上附和着,心神骤惊。 看来,就算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她也得将断剑交给任真,让他尽快离开荒川,免得被白九玄擒住,把她的底细和盘托出。 拍卖场间,双方仍僵持不下。 这时候,任真悠悠开口,“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拿出春秋蝉,免得让你们争执不休。我不通蛊术,对我来说,蝉的用途不大,只要能换些小玩意,就知足了。” 说着,他侧身看向烬,“烬公子,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也知道,我以苍穹部的身份独处,要那么多兽皮没用啊。” 烬脸色一僵,瞬间猜出他的心意,立即说道:“没关系,不要兽皮的话,我还可以……” 任真抬手,打断他的加价,转而看向另一侧,“赤羽长老,我同意跟你交换。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里面是有人情的,接下来的拍卖中,我……” 赤羽也是精明人,无需他明说,已心领神会,朗然道:“我当然明白。你放心,后面再卖别的物品,只要你的筹码别太离谱,我肯定成全你!” 任真放着烬的优惠条件不选,主动选择跟赤羽交易,明显卖了个大人情。 他的头脑很清醒,自己最主要的目标在后面,而非当前的狼毒草,没必要先得罪卖家。有了这个人情,他后面能多少占点优势。 物物交换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当多个买家同时出价时,卖家可以自主选择买家,而非像货币竞拍那样,纯粹靠空洞的数字竞争,价高即可获胜。 因此,对任真来说,跟赤羽交易才最明智。 烬坐回席位,凝视着任真,表情复杂,再无半点困意,“我原以为,你只是修为可怕,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任真沉默不答。 随着他的表态,狼毒草的拍卖终于结束,归属再无悬念,被他收进囊中。 拍卖继续进行,场间的气氛也变得微妙。在后面的竞争中,各部落出价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瞥任真一眼,先观察他的态度。 他们心存忌惮,害怕他再像刚才那样,冷不丁跳出来,拿一件价值过高的宝物贱卖,充当搅局者。 当然,同样的情形没再发生。任真对那些拍卖品不感兴趣,而且防止被别人看出破绽,没再拿搜刮来的宝物出价,静等最后的目标出现。 药材拍卖持续了一个时辰,最后进行的,是一系列杂货拍卖,顾名思义,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任真等的就是这阶段。 据白夫人透露,龙老头手里握有珍稀药材,其人性格怪僻,非常好色,只对美女感兴趣,而后面的杂货里,就包括几名年轻女奴,魅惑迷人。 任真敢肯定,龙老头此刻就坐在观众席某处,等着一睹这批女奴的芳容,觊觎垂涎。只要把她们买下来,再上门找他,无需任真开口,他就会主动提出交换女奴。 到时候,那两份药材唾手可得。 他又枯等半个时辰,终于,在一个大汉押解下,十余名女子拖着粗重铁链,被送到拍卖台上。 她们都穿着麻衣,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麻衣明显尺寸偏小,紧贴在她们身上,而且被撕开不少口子,春光泄露,露出里面曼妙的胴体。 她们一上台,观众席的汉子们纷纷喊叫,燥热亢奋,却并非对美女的狂热痴迷,而是轻浮傲慢,猥亵的目光里,流露着对女性的侮辱。 八百里荒川,是男性主导的原始社会。除非是伏天念这样的妖孽天才,其他女性都被当成繁衍工具,低贱卑微,哪有身份地位可言。 尤其是,每次爆发部落战争后,都会有大量妇女被俘获,当成*奴贩卖,任由男子交换蹂躏,这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 在观众们的淫荡起哄声里,任真皱眉,不易察觉地偷瞥烬一眼。他清晰记得,白夫人说过,这些女奴都是空骨部的人。 由于长乐真人的事,空骨和赤蛇两部爆发冲突,最终以空骨部战败而告终。刚才烬和赤羽叫板,不想让春秋蝉落到赤羽手里,便是带着恨意。 如果任真没猜错,接下来,烬肯定还会出手,把那些女子买回去,算是弥补部落的耻辱。 当然,就算能重回部落,她们已沦为奴隶,遭受过敌人的**,注定难以恢复曾经的生活了。 第568章 薄情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明知烬会出手,任真还是决定把她们抢走。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她们只要一日为奴,就再难洗脱奴隶烙印,无论被交易到谁手上,这辈子都沉沦其中。 被烬买回后是这样,被送给龙老头,依然会这样。 任真一直低着头,不去看拍卖台,害怕因为看到她们的可怜处境,而生出恻隐之心,不忍再转手卖给龙老头。 他暗暗说服自己,入乡随俗,自己不是圣人,没必要被21世纪的道德绑架。反正,这群女子被别人买走,依然会经历同样的命运,而他,只是中间转手而已。 这时,赤羽的话音响起,“这批女奴的身段和容貌,不用我多说,诸位都看到了,绝对是奴隶中的极品货色。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少女,更是某位天才的青梅竹马……” 他桀桀笑起来,目光阴鸷,故意瞥向坐在斜对角的烬。 他的这一动作,被旁人看在眼里,不禁感到惊愕。 这是什么状况?难道女奴里有烬公子的意中人?真是这样的话,这笔买卖也太劲爆了! 鱼知乐诧异地道:“赤羽,如果我没猜错,台上这些女人,是你们从空骨部俘虏的吧?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的相好,不然,没人敢草率出价!” “没错,”姜戎附和道:“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得罪也就得罪了。真是惊艳天才的话,我们就得考虑,要不要卖这个人情给他……” 他们都是老江湖,说话时视线都移向烬,观察烬的反应。如果真是他,恐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那少女赎回来,在这种情况下,谁再敢搅局,等于跟烬宣战,结下死仇。 百战百胜,未尝败绩,这小子天资妖孽,在荒川无出其右,日后的前途无可限量。为了区区几名奴隶,彻底激怒他,这样做殊不明智。 任真也始料未及,白夫人只是告诉他,这批女奴出自空骨部,却没提起这个惊人的内幕。如此一来,他再想竞拍,就是摆明跟烬为敌了。 没等赤羽回复,烬先开口了。 众目睽睽下,他挠了挠头,面容有些疲倦,似乎还没睡醒,“空骨部的男人心比天高,哪在乎儿女情长?这笔账,是我以前的耻辱,以后会跟赤蛇部算清……” 说罢,往后倚靠在椅背上,垂下脑袋,又继续打盹。 这话里的意思耐人寻味,众人纷纷沉思着,都没立即喊价。 烬虽没直说,也委婉承认了,赤羽所说的那名天才就是他,被俘获的女子里,的确有一位是他的青梅竹马。 但有趣的是,烬这番话的重点,是在强调他心比天高,把这点私情看得很开,既然她已沦为奴隶,他便不会再受羁绊,只会记恨赤蛇部。 他是在假装淡定,不想被赤羽要挟,还是说,他真的不在乎,任由别人竞拍,他不会迁怒于别人? 这两种情形都有可能。 众人正犹豫不决,这时,台上有名少女啜泣出声,显然听到烬的话,伤心欲绝。 “我早就知道,爱上你这样的男人,注定会成为牺牲品……” 那少女容貌清纯,眉眼稚嫩,跟烬差不多,正处于天真烂漫的年纪,就经历这样悲惨的命运,不仅沦为奴隶,还被狠心的情郎当众抛弃。 任真听着呜咽哭声,有些烦乱,对着台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梨花带雨,哽咽答道:“依珊。” 任真叹息一声,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装出来的,“我从小命苦,最见不到别人受委屈。我也不怕得罪烬公子,这批女奴,我买了!” 众人闻言,第一反应都不是去看任真,而是看向烬,看他的态度如何。然而,烬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仿佛又睡着了。 看来,他是真的不管了。 赤羽笑眯眯地道:“某些人装出冷漠无情的姿态,不肯怜香惜玉,然而,我却不能贱卖,毕竟她们个个都是绝色,焚天公子,你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啊……” 这是要狮子大开口的架势。 其实,赤羽更希望出价的是烬,这样他就能对准烬的命门,狠狠敲诈空骨部一笔,既发大财,又打击敌方的气焰。 不过,眼前烬选择沉默,任真跑出来当冤大头,对赤羽来说,也算是比较理想的局面。先前的拍卖已经证明,任真身上有很多他垂涎的宝贝。 任真呵呵一笑,调侃道:“那还是算了。我虽然心慈手软,却也舍不得倾家荡产,换这么一批低贱奴隶。指望拿她们来搜刮我,赤羽长老,你要失望了。” 赤羽坐正身姿,认真地道:“不开玩笑,公子想出什么?” 任真摩挲着指节,慢悠悠地思考着。 伏天辰素以xing欲旺盛著称,酷爱虐待女奴,此刻他轻敲桌面,说道:“我出一本《滴血经》!” 刚才那批女奴上台,他就一眼相中了,志在必得。 身后的伏天念见状,哑然无语。这下麻烦了,别人还没开价,父亲先跟主人杠上了。 她已经成为任真的奴隶,不过,任真待她如好友,从没凌辱过她,再加上,两人曾同生共死,她心里渐渐生出某些莫名的情愫,不自觉地站在任真一方。 父亲跟任真掐起来,这令她左右为难,但她又没法阻止父亲,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对面前的少年一见钟情吧…… 对于伏天辰的出价,赤羽并不意外,笑道:“听说,伏天兄曾大展雄风,一夜连御十三女,这批女奴肯定合你的胃口!” 在座众人会心一笑,都熟知伏天辰的癖好。 任真有些无奈,瞥了伏天念一眼,心里暗道,丫头,你父亲可真厉害,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刚硬能干! 见影月部出手,龙喉部也不甘示弱,两家刚结新仇,正是恨意炽烈之时,岂有不较劲之理。 龙昆冷哼一声,说道:“这批女奴,我们部落要定了。《滴血经》算什么垃圾功法,我出一本《斩月刀法》,外加一套龙鳞甲!” 论刀法,当然数龙喉部最强,斩月刀法的名字,恰好又在影射影月部。至于那套龙鳞甲,名字挺唬人,虽然并非真正的龙鳞,所用的鳞片取自穿山兽,也是极品防御装备。 龙昆的报价,稳压伏天辰一头。 鱼知乐也想凑热闹,捋着胡须,笑呵呵地道:“这样吧,我出两条六眼飞鱼!” 第569章 一成份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有鱼部的人水性极佳,最擅长捕鱼,它们补到的六眼飞鱼,堪称荒川顶级的补品。俗话说,吃嘛补嘛,它能大幅提升人类的视力,尤其是动态视力,在高速激斗中明察秋毫。 鱼知乐一大把年纪,舍得花这么大本钱,倒不是因为聊发少年狂,而是他忽然想起,公子吴酬风流倜傥,说不定会迷恋女色,拿这批女奴取悦他,是个不错的主意。 影月、龙喉、有鱼,这三个部落先后出价,这轮拍卖注定会很激烈。毕竟,食色性也,女人这类群体,是所有男人都渴求的,没有那个部落会不需要。 姜戎见状,不甘示弱,跟着掺和进来,“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沉不住气。这样吧,我出三部暗杀术,霜狼部的暗杀本事,诸位应该很清楚!” 这么多年,各部落都有共识,轻易别拿功法当筹码。 荒族部落的冲突太频繁了,天长日久,谁都不知道,哪个部落会突然翻脸,变成自己的敌人,若是把自家功法落在敌人手里,等于作茧自缚。 换句话说,一旦功法被拿到台面上,就证明竞争已经很激烈了。 姜戎酷爱习武强身,不近女色,他肯出价搅局,绝非纯粹凑热闹,而是像狼一样狡诈,心里另有算盘。 既然知道依珊曾是烬的禁脔,谁若把她买走,再私下送还给烬,这都是一个巨大的人情。当然,姜戎肯定不会白送,他还惦记着在神农大典上做文章。 其中关节,使得这笔买卖更有诱惑力。 如此一来,没出价的还剩三家。战歌和轩辕两部,都跟任真有渊源,任真尚未开口,他们继续观望下去。 至于烬,身为当事者,他却置身事外,陷入沉睡,似乎真的是铁石心肠,不在意昔日情人的死活。 赤羽满面春风,心情格外舒畅,“你们四家的报价,其实都差不多,难以分出高下,也没有特别诱人的筹码。不继续加价的话,我就只能随机挑选了……” 伏天辰表情微寒,“你们明知道,在这方面,我一向舍得破费,还敢继续跟我争夺?哼,那就看看谁更狠吧!” 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朝赤羽比划着,“明年进贡,我替赤蛇部出一成份子!” 席间其他人闻言,身躯同时一颤。好家伙,不愧是把**当日常便饭的影月族长,为了换这批女奴,竟把进贡份子当成竞拍筹码,确实够狠! 连躲在幕后的白九玄,也有些动容。 “男女之事,就那么有意思?” 作为历年神农大典的主持人,他深知,一成份子的分量有多重,为了减轻负担,各部落斗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折损战力。 而这伏天辰,竟然拿它赌上了! 白夫人倒是不关心这些,听到老夫君的感叹,无声一笑,明眸里闪过讥讽情绪。 “谁说没意思,是你不行吧……” 她心里苦涩,嫁给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后,她就从没体验过鱼水之欢,不是她不想,而是他不中用啊。 下方圆桌旁,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姜戎眯着独眼,哂笑道:“伏天辰,你这是精虫上脑了吧?今年大典上,你们要是惨败,再加上赤蛇部的一成,我看,整个影月部都要喝西北风!” 伏天辰剑眉一挑,傲意自现,“你真是有眼无珠,都瞎成这样了,还有功夫多管闲事?今年我不仅会赢,还会痛打你这只独眼狼一顿!” 姜戎气急,“你……” 这时,旁边的龙昆咳嗽一声,说道:“姜叔,他玩火自焚,咱们没必要陪着他往火坑里跳。一成份子,哼,影月部有的是苦果子吃!” 霜狼跟影月有旧仇,最近龙喉跟影月交恶,霜狼和龙喉又是盟友,三家的敌友关系已经很明朗。在接下来的神农大典上,影月部免不了要面对那两家的联手。 姜戎点头,“侄儿说得是,他想找死,我正求之不得呢!我放弃争夺,就等着看影月部的好戏!” 鱼知乐笑眯眯地道:“你们是狠人,连贡品份子都敢出。不就是一批女奴么,我也甘愿认输。” 老头言笑晏晏,满脸不在乎,心思却异常幽深,暗道:“你们个个踌躇满志,真以为自己能赢?痴心妄想!这次神农大典,有鱼部绝对会碾压你们!” 他有丹青道做强援,更是胸有成竹。 大典之日还没到,这群人就先在龙泽城暗暗杠上了。 随着伏天辰使出大手笔,三家部落纷纷退出竞争。这一成贡品份子,的确很难被打败了。 赤羽哈哈一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伏天族长的筹码,着实出人意料。你放心,这批女奴都是绝色,肯定会包你爽快!” 伏天念乖乖站在身后,对父亲的决断和癖好很无奈,又不能开口劝阻,暗暗叹了口气。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虐待女奴的手段便愈发残忍,令她不寒而栗,潜移默化中,对男性产生排斥。这就能解释,上次被任真俘虏后,她吓得面如死灰。 她真的害怕,任真像父亲那样虐待她。后来,任真温文尔雅的表现,渐渐帮她消除对男人的阴影,跟伏天辰形成鲜明对比,于是博得了她的好感和倾慕。 她偷偷瞥任真一眼,见任真始终没出价,暗松口气,心说,还好他没这方面的癖好…… 没想到,她的思绪成谶,恰在这时,任真悠悠开口了,“一成份子,难道很多吗?” 听到这熟悉的话音,伏天念心脏怦然一跳,不由感到紧张。怎么,他也对那群女人感兴趣? 这种情绪源自同性的威胁,不止是紧张,甚至还包涵着畏惧、失落,以及等等。 在座其他人闻言,侧首看向任真,各自神态虽异,但都透着好奇之意。怎么,这小子又想插一脚? 赤羽则感到兴奋,目光湛湛,“焚天公子,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的确应该收一批女奴,每天伺候你起居!” 他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少年思春,如干柴烈火,任真是最有这种需求的买家。 伏天辰顿时不悦,嗓音威严,“怎么,你还想跟我叫板?” 任真沉默片刻,答道:“我想试试。” 第570章 我赢定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伏天辰寒声道:“你能确定,轩辕部肯帮你争这口气?” 任真能坐在这里,是被轩辕大风引荐而来。而轩辕影月是宿敌,仇怨累积多年,无法调和,伏天辰对他显露敌意,再正常不过。 众所周知,白云城每年都列出清单,逼迫荒族缴纳大量贡品,用以维持云帝的奢华生活。由于它的数额太大,任一部落都承受不起,于是便把它分成若干份。 每年开春,在神农大典上,各部落通过比试的结果,确定份额的具体分配。成绩越好的部落,所需进贡的份子就越少。 每一成份子,包涵的物品价值都太巨大,需要部落整年努力拼凑,还未必能筹齐。凭一人之财力,就想匹配得上一成份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因而,其他部落纷纷退出,不想再陪伏天辰疯下去。至于任真,只要不动用轩辕战歌两部的势力,也休想跟伏天辰叫板。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我既然坐在苍穹部的交椅上,以后就跟轩辕部再无瓜葛,也不想倚仗他们的财力。这轮拍卖,只是你我之间的事。” 伏天辰哑然一笑,眼神淡漠,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你到底知不知道,一成份子意味着什么?” 旁人也轻笑起来,认为任真还是太年轻,天真到连贡品的分量都不清楚,竟妄想独自挑战伏天辰。 在无数质疑目光注视下,任真面色平静,没有回答伏天辰的嘲讽。 伏天念看在眼里,焦急煎熬,被这俩男人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她最担心的状况,就是这俩人叫起劲来,果然又发生了。 她心中暗忖,既然不能让父亲知晓任真的真实身份,看来,就只能随口编造,自己今晚对任真一见钟情了…… 这时候,赤羽严肃地道:“焚天公子,你应该清楚神农大典的规矩吧?” 他见任真出言不分轻重,想先科普一下,然而,任真答道:“这是自然。我敢说不需要轩辕部的支持,就说明,我有足够的本钱开价。” 赤羽愕然。 伏天辰冷笑道:“你当这是在过家家吗?乳臭未干,能拿什么跟整个部落匹敌?” 他说得没错,自从提出一成份子后,这轮拍卖的分量就已经彻底改变,绝不是靠哪件宝物就能摆平的。因为,一成份子,其中包涵着大量物资,集合了整个部落的财力。 这是属于部落之间的火拼。就凭任真一个人,这怎么可能行得通! 场间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任真开价。 任真摩挲着指节,沉默一会儿,忽然问道:“诸位觉得,我的修为如何?” 众人一怔,不明所以。 咱们在这儿竞拍呢,怎么突然扯到修为上了?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任真于是看向赤羽,“赤羽长老,你怎么看?” “这……” 赤羽被这么看着,分外尴尬。他已入不惑之年,修为才到七境中品,而任真年纪轻轻,就踏进七境,他当然不好拿捏言语间的分寸,怕变相贬低了自己。 “年少有为,确实是后生可畏。” 任真微笑颔首,对这份评价比较满意,说道:“不瞒诸位,我今年才十八岁。” (不知不觉,故事里的时间已经走过两年了。) 听到这话,场间的气氛就很尴尬了。任真的天赋肉眼可见,这点大家心里都有数,毋庸置疑,但你自己说出来,主动炫耀,未免太高调吧? 在座众人的表情不太自然。他们没法跳出来,讽刺教训任真,否则等于自找没趣,主动给任真当陪衬。 便在这时,昏睡的烬睁开眼,针锋相对,“想炫耀天赋,还是免了吧,徒有虚表的人不在少数。” 场间最有发言权的,就是他。因为他的天赋同样耀眼,有资格跟任真对话。 他的话意也很直白,修为不等于战力,外强中干的人,照样会被人逆境杀死,只有经历千锤百炼,挫败群雄,才算是真正的强者。 他本人百战百胜,未尝败绩,不止是天赋妖孽,更是战力恐怖的典型代表。百分百胜率,是最强势的实力体现,若说他能逆境而战,打败七境强者,没人敢怀疑这点。 所以,烬的潜台词就是,任真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任真淡淡一笑,面无愠色,“我说这话,并非存心炫耀,只是想提醒大家,我如果参加神农大典,就会成为青年组的最强者,而不是你。” 而不是你…… 众人闻言,不禁倒吸冷气。他们听懂了,任真不仅在提醒大家,他将在神农大典上称雄,更是在赤裸裸地当面挑战烬! 这几年,烬百战百胜,一直是青年组的霸主,是各部落天才无法逾越的巅峰。凭借烬的强势表现,空骨部每年都稳操胜券,能少交一成贡品。 但是现在,任真横空出世,崭露七境修为,锋芒毕露,先不说战力如何,至少在修为上,烬已经不是最强者了。 这届神农大典,将是任真和烬的交锋! 烬有些失神,还没来得及反击,只听任真继续说道:“我的年龄符合要求,只要我参加祭典比试,青年组最终的胜者就是我,这一成份子由我来掌控。” 任真微微停顿,话锋陡转,“而我所在的苍穹部,已经覆灭多年,也就是说,我可以加入别的部落,代表他们参加祭典。赤羽长老,你听明白了吗?” 赤羽迅速反应过来,凝重地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把自己当成了筹码,愿意加入我们赤蛇部,凭实力赢回一成份子,对吧?” 他一点破,全场众人幡然醒悟。 原来是这样! 任真提出的一成筹码,并非实实在在的财物,而是通过神农大典,帮赤蛇部减免一成份子,算作对这轮拍卖的抵债。 至于赤蛇部,不仅能赢得一成份子,还将得到一名强者助阵,如虎添翼。如此一来,任真的许诺将胜过伏天辰提供的筹码。 不得不说,任真这项提议太惊人,既需要很细腻的心思,能想到这方面,又需要强横的实力和野心,获得胜利如探囊取物,才敢当众说出来。 这相当于告诉所有部落,我赢定了! 第571章 赘婿?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如此强势的姿态,最直接触怒的就是烬。 若换作旁人挑战,以烬的孤高心性,肯定不会放在眼里,最多像对待龙昆那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摧毁挑战者的气焰。 但任真不同,是货真价实的七境强者,相比烬而言,他是上位者,拥有修为和心理优势,烬即使能碾压同境天才,也没资格藐视他。 烬侧头凝视任真,左手仍托住腮部,歪着脑袋。同样一副坐姿,刚才看起来慵懒散漫,此时却彰显出几分桀骜气概。 不过,他并未出言讽刺,跟任真当众对峙,而是呵呵一笑,清稚面容上看不出怒意。 “今年的神农大典,真让人期待啊……” 他当然不是真的怂了,畏惧任真的七境威势,而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对他来说,这轮拍卖太特殊,绝非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能插手,更不该激怒任真。 与其让依珊落在伏天辰手里,还不如交给任真,这样一来,日后回旋的余地更大。 至于神农大典,鹿死谁手,到时自有分晓,何必争抢这一时的风头? 众人各怀鬼胎,都在打自己的算盘。 伏天辰神色变幻,沉思一会儿后,看向任真。 “小子,难得你有这份气魄,我很欣赏你!不如这样吧,你不必跟我争了,来我的麾下,我不但把她们交给你,还允许你跟我女儿一同修炼,如何?” 他这是效仿刚才烬的手段,同样试图绕过赤蛇部,跟任真私下交易。 他非色迷心窍之徒,很有长远眼光,为部落利益着想,拿女奴换一位前途无量的天才加盟,增强即战力,这买卖绝对不亏。 而且,他还有更深远的考虑。 他一直在为伏天念的婚事头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让她嫁到别的部落,等于白白流失天命武者,这种蠢事他肯定不会做。 那么,问题就来了,影月部里的青年们资质平庸,都配不上伏天念。若是随便择偶,委屈族长千金的身份不说,更将稀释天命武者的精纯血脉,这会成为惨痛的损失。 只有替女儿挑选一名绝世天才,两人的根骨和血统都极佳,结合以后,生出的孩子才能完美继承天赋,变得更妖孽。 因此,这始终是他的心病。他看中的女婿,不仅要资质绝艳,还得保证为影月部效力,死心塌地效忠伏天氏。这样的人才,该去哪里找? 今晚之前,这个问题还无解。但任真刚才那番话,一下子点醒他,让他找到了伏天念的天作之合。 任真今年才十八,既跟伏天念年龄匹配,又迈入七境之列,天赋和血脉毋庸置疑,配得上天命武者,肯定不会拖后腿。 更重要的是,他虽出身苍穹部,但苍穹部早已覆灭,如今正缺少靠山,刚才也明确表示,不介意加入别的部落,这不是正好当上门女婿么! 只要任真肯归顺,伏天辰一箭双雕,这笔买卖简直血赚! 所以,他迅速抛出橄榄枝,暗示任真,以后可以跟花容月貌的伏天念同修。他相信,任真想抢女奴,说明也不是禁欲吃素的,凭女儿的美貌,肯定能诱惑到他。 伏天念闻言,粉颊上顿时漾起迷人红晕,她羞赧地一跺脚,娇嗔道:“爹,你说什么呢……” 她只觉小脸滚烫,心头的小鹿乱撞。 眼见父亲和任真争执,她刚才还很苦恼,没想到,接下来竟然出现神转折,正中她的心意。 她先前还忧虑,不知该如何跟父亲开口解释,现在,什么都不用解释了。今晚这场拍卖太美妙了! 这下赤羽急了,今晚怎么回事,怎么老有人想反客为主! 他一拍桌子,怒目而视,“我刚才就说过,休想绕过我私下交易!伏天辰,你真敢这么做,就别怪我取消你的竞拍资格!” 任真不温不火,听到赤羽的话,笑道:“这么说,赤羽长老是同意跟我交易了?” 赤羽如果不同意,那就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把女奴卖给最后的买家伏天辰,让伏天辰再找任真谈判,要么,取消这轮拍卖,把女奴们带回去。 无论哪种结果,赤蛇部都不满意。 赤羽皱眉不语,明明收到很好的报价,他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恼怒。身为东道主,他的主动权被剥夺,能高兴才怪。 他正抽搐着,这时候,鱼知乐忽然启齿。 “赤羽,你要想清楚,怒焚天的筹码未必有利,暗藏着很大的风险。如果他没能在神农大典上获胜,空手而回,这就意味着,你错过了影月部的一成份子啊……” 鱼知乐目光如炬,把事情看得很透彻。 画饼充饥谁不会?任真踌躇满志,声称必能获胜,但谁都不确定,以后将出现怎样的情形,一旦任真失败了,亏本的必然是赤蛇部。 毕竟,为了任真,他们曾放弃现成利益,拒绝了伏天辰双手奉上的一成份子。 这笔买卖背后,其实别有玄机。 任真见状,神情微凛,暗道:“这老东西真是碍事,我煞费苦心的谋划,竟然让他看穿了!” 拿自己当交易筹码,并非他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他想趁机加入赤蛇部,占据赤蛇部的青年名额,参加神农大典,再坑对方一把。 如此一来,他就不必占用战歌部的名额,等于变相多出一个名额,暗中帮助战歌部。而且,他以赤蛇部的名义出战,无论作出何等行径,受损的都是赤蛇部。 帮赤蛇部是假的,坑赤蛇部才是真的,这条诡计,能帮他牟取诸多好处。 然而,鱼知乐开口提醒,赤羽势必有所忌惮。 任真思忖着,鱼老头肯开口,绝非出于好心,恐怕是害怕自己跟赤蛇部强强联手,威胁到有鱼部在神农大典上的布局,便从中作梗,想破坏这笔交易。 果然,赤羽心思急转,沉声道:“鱼叔说得有道理,这里面的变数太大,谁都不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转头看向任真,继续说道:“焚天公子,不是我怀疑你的实力,按照规矩,这种买卖得先交押金,作为担保。只靠空口承诺,是远远不够的。” 第572章 显然、没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规避风险的有效措施,是先收取抵押物。 如果任真兑现承诺,真能替赤蛇部赢回一成份子,赤羽再把抵押物还回去;即使任真落败,没能在神农大典称雄,至少赤羽还能得到抵押物,不会赔得血本无归。 对任真来说,他若想坑赤蛇部,就得付出代价,而非白白赚人家的便宜。 任真皱眉不语。 伏天念看得出,他并没打算接受父亲的招纳,失落情绪无以复加。她真想跑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来影月部,但为了不被识破,只好站在那里,幽怨地盯着他。 “难道是我不够美么……” 小丫头鼻子发酸,心里空落落的。 伏天辰当然也察觉到了,真诚地道:“焚天公子,希望你能考虑我的邀请。就算赤蛇部不跟我交易,过后,我也愿购买大批女奴送给你,算作补偿,影月部绝不会亏待你!” 说完这话,他见赤羽试图开口,继续说道:“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是诚心邀请公子加盟,只要你肯赏脸,一句话就行,不用交什么狗屁押金!” 这话明显是讽刺赤羽,踩赤蛇部一脚的同时,体现出影月部的诚意。他相信,凭自己的手腕,以及女儿的姿色,不愁没法让任真真心归顺。 赤羽闻言,脸色变得难堪。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道理的确是这样,如果他再索要押金,就会被伏天辰的诚意比下去,换作他是任真的话,真可能会接受伏天辰的条件。 毕竟,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漂亮点的女奴还不到处都是,任真没必要非盯着台上这几位,被赤蛇部吃定。 他正举棋不定,又有新的对手冒出来。 鱼知乐捋着胡须,笑容和蔼可亲,“焚天公子,说到诚意,我们有鱼部也不逊于影月部。这样吧,无论你是否愿意联手,咱们交个朋友,我把那头兕犀还给你!” “你……”赤羽拍案大怒,咬牙切齿,“鱼知乐,你先煽动我怀疑焚天公子,又谄媚示好他,竟如此卑鄙无耻!” 他现在才意识到,鱼知乐并非好心提醒,而是在挑拨离间,激起任真对他的反感。可惜,覆水难收,似乎已经迟了。 鱼知乐眼神诡谲,得意地道:“你们赤蛇部怕担风险,又何必再缠着焚天公子不放?我就不一样了,我很相信焚天公子的实力,只要跟我们联手,大事可成!” 昨晚在树林里,任真已经目睹,南晋强者前来支援有鱼部。鱼知乐相信,识时务者为俊杰,任真一定清楚,“大事可成”四字背后大有深意。 原来是拍卖女奴,这下倒好,成了三大部落竞争任真的局面。 赤羽瞳孔收缩,不敢再犹豫,立即说道:“刚才有小人挑拨,是我失言了,请公子勿怪。用人不疑,只要你肯加入赤蛇部,那么,这批女奴就全都送给你了!” 为了招揽天才,伏天辰连女儿都舍得,他若是再索要押金,那就太愚不可及。 不过,他心里又生出别的主意。等任真随他回部落后,他可以偷偷在任真体内种蛊,逼迫他就范,到那时,部落就不必再担心他背叛,甚至可以把女奴再收回去。 有如此绝妙的主意,岂不比在这里斤斤计较强多了! 他哪能想到,任真肯在这里折腾,目的就是配置一枚灵丹,能驱散各种毒蛊。只要灵丹炼成,任真便百蛊不侵,又怎么会被这些下三滥招数阴到。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 眼前,他最急切的事是凑齐药材,这批女奴必不可少,至于另外两家部落的招揽,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根本没考虑在内。 并且,他旨在坑人,要是真去影月部,看在伏天念的面子上,肯定下不去手。 他朝赤羽点头,说道:“好!我愿意跟……” “公子!” 他的话没说完,伏天念再也控制不住,叫了出来。 她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望着有些迷惘的任真,问道:“我、我父亲的条件……你难道还看不上吗?” 其实她想问的是,在你眼里,以我的容貌姿色,难道连那群女奴都比不过吗?如果不是,你又为何拒绝我们,执意投奔赤蛇部? 大庭广众之下,她没法只说出口,只好伤心地看着任真。 不止是在座众人,伏天辰也吓一大跳,转身看着女儿楚楚可怜的神态,旋即意识到,完了,看来女儿真的一见钟情了。 唉,谁叫任真长得这么帅呢! 伏天辰五味俱陈,这时候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把宝贝女儿卷进来。这下麻烦了,无论女儿是否看上任真,被当众拒绝,都会损失颜面。 任真错愕过后,心情极度复杂。只有他最清楚,自己跟伏天念早就相识,而且共患难一场,算是结下深厚的友情。 再看她此时幽怨的眼神,他哪还不明白,唉,这傻丫头,看来是动真情了啊。 沉默片刻,他起身朝伏天念作揖,温和地道:“大小姐误会了,你们部落的条件确实很丰厚,不过,我也有难言的苦衷,请你谅解,日后若有缘,咱们不妨交个朋友。” 说罢,他一揖及地。 他这话说得委婉,相信伏天念应该能听懂,他并非驳她的面子,而是有自己的计划,没法当众说出来。 伏天念精神恍惚,全然没听进去,怔了很久,才低头说一声哦。 伏天辰看在眼里,恼怒不已,厉声说道:“小子,咱们走着瞧!来日方长,我一定会让你为这次选择付出代价!” 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只好放狠话挽回颜面。 伏天念转身,走向会场外,不愿再留在这个尴尬的舞台。快要走进甬道时,她还是忍不住转身,恋恋不舍地看任真一眼。 任真佯装没看见,心道,哪怕是为了朋友,拍卖结束后,也得偷偷去找她解释清楚。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儿女私情,根本没法解释得清。 他动心过吗? 显然、没有。 赤羽却不管那么多,兴奋地道:“焚天公子,既然你愿意加盟,那就这么定了!” 第573章 勿忘旧耻(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收回思绪,点头说道:“嗯,我今晚就得带走女奴,不过,还需要过几天,才能去赤蛇部找你们汇合,手头有些事情,得跟他们交割清楚。” 说着,他看向轩辕大风。 赤羽看在眼里,心道,有整个荒族作见证,谅这小子不敢违约,失信于所有人。他是被轩辕部养大的,的确需要时间来划清关系,这也在情理之中。 他面容和煦,像关爱后辈一样看着任真,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噙着笑意。 “无妨,只要能在神农大典前回去就行。咱们既然成了一家人,后面这些拍卖,你再需要什么,直接开口打招呼,我留下即可,没必要再竞拍了。” 这笔交易达成,任真就算是赤蛇部的人,理论上说,他的财产也归入赤蛇部范畴,再参与买卖就没有意义。更关键的是,赤羽害怕再出现类似情况,让别的部落见缝插针。 任真欣然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再掺和,只要买到这批女奴,再去找龙老头换药,此行就算大功告成。 于是,他静静坐在席位上,袖手旁观。 拍卖步入尾声,剩余的杂货不算多,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整场拍卖终于结束。 观众席上的部众们陆续退场,根据拍卖各轮的结果,去找赤蛇部的人交换筹码,达成交易的最后部分。 各位部落元老仍坐在圆桌旁,等待交易完成。他们神情各异,各怀鬼胎,显然,今晚发生太多事情,跟他们造成很大冲击。 尤其是任真的横空出世,颠覆了拍卖的整体格局,更让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这名近乎妖孽的七境天才,更有着非凡的气度,势必还将扰乱神农大典的形势。 他们都生出一种预感。 以任真为中心,新的风暴即将出现。 赤羽已离开席位,前往后台主持交接,此时,鱼知乐仍不甘心,笑眯眯地盯着任真,问道:“焚天公子,你是真心想投奔赤蛇部么?” 他眼光毒辣,敏锐地感觉到,以任真的胆魄和手段,或许未必真的投诚,而是另有所图。如果任真怀有二心,那么,这也是其他部落的机会。 任真对这老头极度憎恶,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微笑道:“说实话,对我来说,其实去哪个部落都无所谓。之所以离开轩辕部,主要是想学更多功法。” 他摊了摊手,看起来很坦诚。 轩辕大风牢记他的叮嘱,咳嗽一声,适时地说道:“没错,这孩子是我们养大的,按理说,他本可以继续在轩辕部生活,我们也舍不得让他离开。” 此言一出,正在跟龙昆私语的姜戎停下来,冷笑道:“算你有胆量,敢主动提起这茬。自从这小子一出现,我就想不通,你们轩辕部煞费苦心,演这出戏,到底是何居心?” 其他人也停止交谈,都看向轩辕大风,等着他的解释。 辛苦把怒焚天培养成人,却甘心让他离开,轩辕部到底想干什么? 轩辕大风神情肃穆,朗然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轩辕部光明磊落,真没有半点私心,只想替苍穹部延续香火而已。我想问诸位一句,同为荒人,你们忍心看苍穹部永远灭绝吗?” 众人默然。 虽然各部落纷争不止,争抢愈发稀缺的自然资源,实际上,他们又何尝愿意如此?谁不想与世无争,和睦相处,大家其乐融融地过日子? 荒川的贫瘠环境,逼迫他们不得不冲突厮杀,抛开利益不谈,他们本身并没有深仇大恨,即使有,也还是因为利益划分而引起的。 他们都是中原流民的后人,有着共同的祖先,被放逐在这片险恶山水间,承受着同样的苦难。正因如此,各部落之间存在共同的荣誉感,不会跟中原人那样,存在种族歧视和排斥。 作为他们的同胞,整个苍穹部被屠灭,尤其是被中原人屠灭,所有荒人都会愤怒和痛心,跟部落争斗不同,这是荒族的尊严遭到践踏,是荒族的耻辱。 对于这一点,各部落都不否认。 所以,当任真亮明身份后,他们欣然允许任真坐下来,跟他们平起平坐,不会因为苍穹部只剩他一个人,就赶他走。 那把椅子,从没被搬走过。 轩辕大风继续说道:“这孩子能活下来,是苍天的庇佑。既然他体内流淌着苍穹部的血液,我们轩辕部,凭什么把他当成私人财产,利用他来跟你们争斗?” 他越说越激动。虽然这些话,是任真教给他的,但他真心希望,任真是真正的苍穹部人,苍穹部真的没有灭绝。 “同样,大家都是荒人,又凭什么只让我们轩辕部出力,帮苍穹部培育后人?当年那场惨案发生时,你们贪生怕死,也沉默退缩了,难道你们就不该做点什么,弥补心里的愧疚吗?” 在生死面前,人们往往会自私,选择明哲保身,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良知彻底泯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戮时,他们也会愤怒,也会因袖手旁观而愧疚自责。 寂静良久,姜戎抬起头,正准备答话,却被轩辕大风打断。 当着九大部落的面,他的演讲并未结束,才刚刚开始。 “不妨直说,我已经不奢望,你们舍得尽心出力,来呵护这个孩子。我今晚揭开他的身份,只是想让在座某些人愧疚,让你们能记起来,当年咱们曾受过何等的屈辱!” 他慷慨激昂,猛然一拍桌子,只觉浑身热血沸腾。 “才过了十八年啊!咱们这一辈人,都还没死呢,怎么就忘记当年的血债,就舍弃荒人的骄傲,反而卑躬屈膝,甘愿当死敌的走狗!” 当年大举侵犯荒川的,是南晋。如今一些部落谄媚勾结的,也是南晋。将民族耻辱抛诸脑后,奴颜婢膝投靠敌人,这是最大的耻辱。 轩辕大风豁然站起,指着坐在中央的任真,厉声道:“上有苍天神明,下有无数冤魂,眼前还坐着苍穹部的后裔,我就想问问某些人,你们摸着良心说,自己还配当荒人么!” 第574章 勿忘旧耻(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话说到这份上,作为幕后主使,任真的意图已很明显。 他以苍穹部后裔的身份出现,久是要借题发挥,翻出当年南晋入侵酿成的惨案,以警告勾结南晋的那些人,勿忘旧耻,丢掉荒族的骨气和尊严。 哪些人? 龙喉和霜狼两部崛起,离不开南晋的暗中支持。南晋把他们当成棋子,对付最庞大的战歌部,让小规模冲突演变成全面的部落战争; 空骨和有鱼两部,则跟南晋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 曹春风出身于空骨部,该部落的最强者长乐真人,也曾在南晋修行多年,他们一直暗通南晋,凭借外部势力发展壮大。 至于有鱼部的立场,表面看起来很隐蔽,实际比空骨更激进。他们的天命武者鱼莲舟,为南晋战死,失去朝中靠山后,他们又立即攀附上丹青道,献媚行径变本加厉。 荒族共有八部,如今就有其中一半,被利欲熏心,迷失了本心,而忘记曾经的耻辱,甘愿充当外敌的走狗,如此形势,岂能不令人扼腕痛心! 说到民族气节,这些人也是有的,然而最近几年,随着南晋蛰伏不动,荒川里勾结外援的风气愈发盛行。他们没意识到,人心涣散,一盘散沙,这样的危机远比当年更深重。 旁观者清,任真身为局外人,眼见南晋的势力不断渗透,意识到形势不妙。再这样下去,荒族被南晋瓦解,一旦八百里荒川落到南晋手里,那么,北唐的西南大门就会被打开。 所以,从全局出发,他必须将荒族内部凝聚起来,利用南晋和荒族的旧账,先将其排挤出去,再徐徐争取成为盟友,倒向北唐一方,为日后南征奠定基础。 于是,便有了他的闪亮登场,也有了轩辕大风的激情演讲。他们要利用今晚这个机会,唤醒各部落的危机感和民族意识。 轩辕大风慷慨激昂,话音铿锵有力,在场间久久回荡,不断冲击着在座众人的心神。 姜戎等人做贼心虚,脸色微白,面对轩辕大风的厉声质问,都无言以对。荒族把荣誉和血统看得极重,他们私下的行径,确实违背了固有的原则。 见他们噤若寒蝉,轩辕大风坐回椅子上,冷笑道:“你们问我是何居心,现在我说出来了。天人共鉴,请诸位明确表态,愿不愿跟仇敌南晋划清界限?” 不等姜戎等人开口,他补充道:“荒人最重信义,一个唾沫一个钉,今晚的表态,有其他部落作见证。以后若有人违背,咱们捍卫荒族荣耀,可以共同讨伐他!” 这些说辞,当然也是任真教的,分明是要逼勾结南晋的内奸们现形。先礼后兵,把民族大义说清楚了,以后再动起手来,是非曲直自在民心。 到时候,北唐大军进驻荒川,就不会像当年南晋那样,背负欺凌荒族的不义罪名,他们只是顺应大部分荒人的请求,帮忙铲除寡廉鲜耻的败类而已。 一切都将顺理成章。 姜戎等人面面相觑,刚才还谈笑风生,这会儿连一个字都不敢开口。 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说。他们自知理亏,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我就是串通南晋,你们能怎么样”。这样做,等于公然背叛荒族,主动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他们又不能当众许诺,真的跟南晋撇清干系。离地三尺有神明,荒人最敬神明,这种谎不敢撒,更不能中轩辕大风的下怀,招致被各部落讨伐的下场。 任真这一招,将他们逼进舆论的死角。 在这关键时刻,还是鱼知乐奸诈老辣,悠悠开口,话音淡漠,“我怎么听你的话意,似乎有种号令群雄的野心?你说表态就表态,咱们九大部落,都是由你轩辕大风作主?” “就是!”姜戎急忙附和,嘲讽道:“我们是来参加拍卖,不是听你教诲,你算哪根葱,敢对我们指手画脚?即使是云帝和白城主,都不会这么跟我们说话!” 轩辕大风闻言,冷哼一声,毫不掩饰眼里的蔑意。 “你们心虚了?我没有号令群雄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们,是不是想跟南晋勾结,当荒族的叛徒。你若问心无愧,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用得着转移话题吗?” 姜戎脸色微僵,不知如何回复。 眼见鱼知乐试图反驳,在这节骨眼上,沉默了一晚的牧腾忽然开口,令众人猝不及防。 “连最基本的立场都分不清,死后有何脸面去见祖宗?战歌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热闹看到现在,他要是还看不出,任真在幕后操纵这场大戏,那他算白活了,不配代表战歌部坐在这里。 他这一开口,就是对轩辕大风最有力的支持。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仿照他的句式,跟着说道:“轩辕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任真静静坐在那里,摩挲着指节,心道,影月部根底清白,本就跟南晋素无交集,事到如今,伏天辰又跟龙喉霜狼两部交恶,他别无选择,该表态了。 果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伏天辰分得清楚,凛然道:“虽然我们跟轩辕部是世仇,但影月部同样不忘旧耻,无愧祖宗,绝不容忍欺辱荒族的外敌再染指荒川!” 他侧身看轩辕大风一眼,“影月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三人成众,更何况是三家部落。 影月、轩辕和战歌三部表态,在对待强敌南晋这件事上,就此结盟,愿意一致对外。 这会儿功夫,赤羽已处理完事情,回到席位上,眼见三家表态,他沉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忘记耻辱,跟背叛那些战死的祖宗无异。赤蛇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让赤蛇部作出表态,其实并不困难。他们的情形跟影月部一样,本来就跟南晋没有牵连,又跟空骨部结下梁子,当然不愿看到外敌插手,帮空骨部打压他们。 四对四,立场不同的部落势均力敌,这也意味着,荒族内部出现了重大的分歧。 便在这时,任真终于有所动作。 他站起身,拍了拍背后的这把高椅,说道:“我很感激各部落的前辈们,一直没撤掉这把椅子,让它留在荒人的视线里。即使香火断绝,苍穹部也从没脱离荒族部落的序列。” 他朝众人拱手道谢。 “在当年那场惨案以前,苍穹部负责祭祀、祈福、医病等,尽心竭力,不敢说有什么贡献,但绝对无愧于各部落,没人有资格把它开除出去。” 在所有人注视下,他重新落座,说道:“既然如此,作为苍穹部后裔,我这一票依然有效。数万条冤魂正在天上看着,我愿对他们发誓,跟南晋势不两立!” 于是,至关重要的第五票就有了。 五对四,任真以苍穹部的名义归来,投出关键性一票,让反晋联盟占据舆论优势。 第575章 白云城的意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说道:“现在已有五部申明立场,我想知道,剩余的四家部落是何态度?难道你们想背叛祖宗,跟南晋沆瀣一气不成?” 他在逼对方现形,坐实叛徒的罪名。 终于,鱼知乐开口了。 “你们滔滔不绝,在这里说了半天,有什么意义?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害怕别人跟南晋合作,威胁到你们,所以想翻出当年的旧案,阻止别人壮大实力而已。” 在四大部落里,有鱼部的主张最激进,竭力巴结南晋,企图借外人之手,扶持自己当上荒族领袖。不久后的神农大典上,他们就会请出南晋强援,因此,不介意提前显露狼子野心。 鱼知乐面露讥讽,扫视轩辕大风等人一眼,“不错,当年南晋的确攻进荒川,各部落都有所伤亡。然而,除了这几个小家伙,在座诸位亲身经历过,很清楚真正的内幕。” “有所伤亡?”轩辕大风气极反笑,“那一仗打得有多惨烈,你鱼知乐亲眼目睹!怎么到了现在,你又轻描淡写,刻意掩盖他们犯下的累累罪恶!” 那年,面对外敌入侵,整个荒族紧抱成一团,凭借地利人和,跟晋军激战了三天三夜,杀得血流成河。荒族人口规模较小,那一战过后,某些部落甚至只剩老弱妇孺。 南晋的残暴侵略,制造的杀戮血案,绝不能因为时间流逝,而被鱼知乐这样的功利小人故意抹灭。 姜戎听到鱼知乐的话,很快捋清头绪,看到反驳狡辩的方向,于是说道:“既然只剩咱们这些人,就不妨直说。当年那一战的罪魁祸首,不是南晋,而是苍穹部,是他们引来了厄运!” 任真闻言,神情微凛,迅速意识到,对方是想把灭运图录搬出来。 果然,姜戎继续说道:“战后和谈时,晋人私下说得很清楚,他们不稀罕咱们的领地,只是来擒拿苍穹部的怒云。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那蠢货破解了灭运图录!” 怒云,就是任天行在荒川里的名字。 鱼知乐捋着胡须,点头说道:“要不是怒云先在中原惹出事端,将厄运引进荒川,苍穹部至于被屠灭吗?不能怪人家南晋侵略杀戮,这笔账应该算在怒云头上!” 两人一唱一和,这是在赤裸裸地替南晋洗白。 轩辕大风怒不可遏,面对两人的狡辩,不知该如何反驳。 牧腾则很冷静,目光闪烁不定,幽幽地道:“当年我也在场,并不认为晋人的交代可信。如果他们真为寻怒云而来,又何必偷偷告诉咱们,还警告咱们别泄露出去?” 关于这个疑点,任真心知肚明。南晋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以侵略的姿态进犯荒川,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南北两朝和谈。 只有极少数人清楚,任天行本人其实没死,作为谈判筹码,送给北唐的那颗人头是假的。南晋不能让北唐有所察觉,故而,武帝假借侵略之名,行搜寻之实。 战后知晓这个真实意图的,也只有荒族各部落的首脑。 伏天辰眉峰蹙起,跟着说道:“牧老二的话有理。他们是胜者,捏造无中生有的借口,就能把咱们敷衍过去,凭什么辨别真假?但他们大肆杀戮,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牧腾眯着眼,感慨道:“他们说找怒云,咱们就得相信?退一步说,就算说的是真的,这里是咱们的领地,难道就该坐以待毙,任由他们烧杀抢掠?荒族的骨气和尊严何在!” 侵略就是侵略,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讲什么出兵借口,简直荒诞至极。 姜戎哑口无言。 任真默默听着,心里惊讶,果然人不可貌相,这牧老二相貌丑陋,想不到口才和头脑都如此厉害,早知如此,就安排他来唱这出戏的主角了。 牧腾冷哼一声,“所以说啊,罪魁祸首明摆着就是南晋,怪什么怒云,什么灭运图录,都是纯粹扯淡。谁还想耍赖,我就说我侄子丢了,改天去你们部落搜查,看你们还不还手!” 鱼知乐脸色难堪到极点,没法再颠倒黑白,扭曲铁一般的事实,只好转为人身攻击。 “牧老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如此伶牙俐齿?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战歌部勾结北唐,上次入侵荒川未遂,你这是想挑拨大家跟南晋的关系,为北唐提供便利吧?” 那次剑道群雄进入荒川,遭到龙喉霜狼两部伏击,此事也曾令荒族震惊,一度以为,北唐要跟当年的南晋一样,出兵夺取八百里荒川。 牧腾呵呵一笑,瞥视着姜戎和龙昆,嘲笑道:“我看你不仅糊涂,而且眼瞎!荒族跟南晋有血海深仇,势不两立,还用得着我挑拨?要不是你们吃里扒外,勾结死敌在先,战歌部至于请求外援么!” 图穷匕首见,说到这份上,双方都撕破脸皮,没必要再装了。 姜戎答道:“就算跟南晋联手,那又怎样?他们不仅不再侵略,还愿意提供粮食和兵器,改善部落的生活条件。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难道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重修于好?” 任真逮住机会,忽然插嘴问道:“这么说,霜狼部承认勾结南晋了?” 今晚这场激辩,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任真就是想打消荒族的恐慌和顾虑,让他们接受唐军进入荒川,只要姜戎敢挑明底细,承认勾结南晋,那么,一切就简单了。 别的不说,荒川最北部的两大部落,轩辕和影月,应该就不会再阻挠唐军,为任真拱手让出进军的通道。 姜戎盛气凌人,傲然蔑视着任真,“我还是这句话,就算跟南晋联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任真等的也是这句话。 龙昆脸色骤变,暗骂一句蠢货,正准备开口说话,这时候,会场后方冷不丁飘来一道话音。 “你们吵半天,就不嫌累么?” 众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白九玄拄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要说侵略,要说掠夺,要说罪恶,南晋都只能算是旧账。 始终欺压在荒族头上的,还有偌大一座白云城啊。 九大部落的代表起身,朝白九玄躬身行礼。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群人无论再怎么争,最终不得不低头。如今的荒川,早已不是荒族自由作主的时代了。 白九玄没有走近叙话的意思,隔着空荡荡的观众席,淡漠地道:“姜戎有句话没说错,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任真等人闻言,心脏同时一颤。听白九玄的话意,分明是在支持跟南晋合作。 姜戎无声而笑,回身瞥视着他们,神情说不出的嚣张。 白九玄目噙精光,“投票表态,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有什么意义?记住一点,按云帝陛下的意志,不是不可以跟南晋合作,但绝不允许唐人踏进荒川!” 说罢,他无视众人反应,径直离开。 在八百里荒川,白云城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云帝的话就是圣旨,不需要得到荒族九部的认可,必须强制服从。 所谓的部落尊严,照样被他们踩在脚下! 第576章 都想见我(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白九玄的现身表态,无疑是在给霜狼四部撑腰,助长他们勾结南晋的气焰。至于他为何这么做,云帝究竟是怎么想的,目前还不得而知。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任真暗忖,“云胤肯出山,帮武帝赶往长安,他们已经串通在一起,这点不奇怪。只是,双方联合的力度未免太大了吧……” 如果把荒族比作羊群,云帝就是牧羊人,每年定期薅羊毛,补给生活。他允许别人靠近自己的羊群,难道就不怕羊毛被别人薅走吗? “云胤愿意助战,又纵容南晋的手伸进荒川,他到底想得到什么?荒川被别人控制,难道他不想在这里待了?” 他有点想不通。不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荒川之行最大的敌人是白云城,如果不把这座大山推翻,他没法真正解救荒族,帮北唐打通西南兵线。 至于眼前,反正他的目标已经达成,白九玄出面与否,都无所谓了。 鱼知乐松了口气,刚才被任真逼得无力辩驳,若非白九玄解围,他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如何面对五个部落的声讨指责。 这下好了,就算在神农大典上,再出现类似的局面,他也可以理直气壮,把白云城搬出来,堵住荒族部众的嘴。 他不敢再争辩下去,深深看任真一眼,说道:“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开。 姜戎则面带狞笑,小人嘴脸显露无遗,“跟你们争吵半天,真是浪费时间。轩辕大风,你不是声称共同讨伐么,有本事就打上白云城!” 在他眼里,这场所谓的盟约,根本就是个笑话。连白云城都支持他们,谁还敢率众讨伐,忤逆白云城的意志? 龙喉、霜狼和空骨三部相继离开。 任真朝赤羽拱手,温声道:“长老,我毕竟跟轩辕部生活多年,还有很多事需要交割。咱们先暂时别过,处理好私事后,我再去找你们。” 赤羽颔首,又对轩辕大风说道:“这层窗户纸捅破,荒川的形势就很明朗了。他们跟南晋走得太近,势必会对咱们构成威胁,大风兄,有焚天在中间牵线,咱们以后就是盟友了!”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很懊恼。跟空骨部闹翻后,赤蛇部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倒是想投靠南晋,然而,现在再行动,已经来不及了。 轩辕大风表情凝重,“别的不提,接下来的神农大典上,他们很可能会串通一气,联合打压咱们。不想缴纳巨额贡品,咱们就得抛开以前的恩怨,尽量互相配合。” 说这话时,他斜眼看向一旁的伏天辰。 众所周知,轩辕影月两部是世仇,就在前不久,影月部还配合叛徒轩辕破,试图杀死轩辕大风夺权,新添一笔仇恨。让这两家联手,很有难度。 伏天辰听懂他的话意,冷哼一声,说道:“无论何时,我们影月部都不会忘本,不允许南晋渗透进荒族。大敌当前,我自有分寸!” 他的口气生硬,但是意思很明显,认可轩辕大风的看法。 牧腾适时开腔,缓和尴尬气氛,“其实咱们早该想通,南晋扶持那几个部落,就是想挑拨离间,借他们的刀铲除异己,逐渐控制整个荒川,而战歌部,就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在战争没爆发前,战歌部一直是势力最大的部落。因而,龙喉和霜狼两部在南晋授意下,联手将他们逼进绝境。这只是开端,战歌部倒下后,还会有别的部落步后尘。 二桃杀三士,荒族自相残杀,最终获利的只有南晋。 任真欲言又止。 他本来想直说,要破此局,最有效的措施就是引北唐入局。但交浅言深,他还摸不清在场这些人的真实心思,自然不能把计划和盘托出。 赤羽看出异样,问道:“焚天,你似乎有话说?” 任真挠了挠头,悻悻地道:“其实,我是惦记那批女奴。我想连夜把她们带走,马上就有用得着的地方……” 赤羽哑然一笑。 深更半夜,急着领走女奴,还能是怎么个用法? 他自以为猜透任真的心思,说道:“这好办。大风兄,既然他还要跟你们待在一起,你派人去领女奴吧!” 轩辕大风欣然应允,于是,五人也道别离开。 取走拍卖品后,任真悄悄将那株狼毒草交给牧腾,然后跟轩辕大风牵着一队女奴,走回轩辕部的驻点。 月色如水,街上一片凄清。 两人并肩同行。 轩辕大风回望身后一眼,低声问道:“蒙塔,以我对你的了解,应该不至于这群奴隶感兴趣吧?” 当初,连魅惑动人的伏天念,都没能勾起任真的**,这点轩辕大风是知道的。 任真坦诚道:“嗯,我想拿她们去换别的东西。” 轩辕大风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转而说道:“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你真要跟我回轩辕部吗?” 任真答道:“不,我先在你们店里住几天,还是得去战歌部。回去的路上,你千万要小心,如果我没猜错,姜戎肯定会在半路截杀你!” 拍卖会是结束了,但凶险才刚刚开始。今晚过后,各方的矛盾冲突都将加剧,甚至演变成一场大规模混战。 轩辕大风攥起拳头,“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路上的风波不会少。哪年拍卖会结束,路上不会遇到劫匪?以前防的是影月部,这次换了人而已!” 看他的坚毅神情,显然已经做好准备。 任真心神微松,说道:“只靠你们还不够。稳妥起见,我待会去找影月部。今非昔比,你们的仇怨也该化解了,我说服伏天辰,你们两家一同回去,路上互相照应。” 这两家部落都在北方,刚好同路。当然,任真去找伏天辰,肯定不只是为了这桩小事。 轩辕大风叹了口气,感慨道:“他们说得没错,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些恩怨是该过去了。换作以前,我绝想不到,竟能跟影月部和解……” 任真洒然一笑,本欲调侃几句,话到嘴边,笑容忽然微凝,换成了别的话。 “大风叔,你先回店里,记得盯紧这批女奴!” 轩辕大风以为,他这就去找伏天辰,点头称是,牵着女奴继续前行。 任真则调转方向,迅速闪进拐角处的另一条街巷。 巷里僻静漆黑,任真站在路中央,感知着四周的夜色,眼眸里流露出精湛寒光,宛如天上的皎皎月华,又像是刚出鞘的利剑。 “出来吧!”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不远的角落里,一道身影鬼魅飘落,悄无声息。 任真瞬间感知到,转身看清这人的面容后,笑容玩味。 “你是来送死的么?” 第577章 都想见我(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本来早早准备码字,让一个看盗版的狗坏了心情。你默默看就是了,有什么资格来指点江山?你特么算老几?看书付钱,天经地义,你有脸看盗版,你就要背上被作者骂的风险。再有人来逼逼,我直接禁言你,并且祝福你死全家。) 身后这人只有独眼,自然是姜戎。 在刚才的拍卖会上,他曾跟任真当众对峙,势同水火。没想到,拍卖刚结束,他又悄然赶来跟任真相见。 听到任真的话,姜戎冷冷一笑,“小小年纪,感知力竟这么强。轩辕大风没察觉到,倒是让你看出我在尾随。” 他看得出来,任真闪进这片巷子,就是想跟姜戎碰面。 任真沉默不语。 善者不来,姜戎已跟他翻脸,绝对居心叵测。他选择独自相见,是因为有些心虚,不清楚姜戎是否认出他,想再试探对方的口风。 姜戎迈步向前,眯着独眼说道:“你说我来送死?哼,说反了,我是来取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两道寸芒从袖里滑出,被他攥在掌间,逼近任真。 任真原地不动,脸上没有惧意。他对姜戎的实力很清楚,既然敢独自相见,就不怕对方伺机发难。 那晚在霜狼部的地盘,他和伏天念狼狈逃窜,完全是因为他身负重伤,无力跟姜戎交战,否则,他有把握擒下此人,逼霜狼部让开道路。 今夜若是交手,他稳操胜券。 他淡淡说道:“龙泽城的规矩,你比我更清楚。只要在城里,任何人不得寻衅斗殴,你敢对我出手,就怕受到白城主的惩罚?” 姜戎神情桀骜,嗤然道:“你还看不出来吗?白城主站在我们这边,只要我把你杀死,木已成舟,他也没办法,最多当着旁人的面训斥几句,就算敷衍过去。” 说话功夫,他已走到任真面前,月光映照下,那两道寸芒闪烁着寒光。 “至于你,死了白死。” 任真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你就这么有信心杀我?虽然你是七境上品,一旦交起手来,也没法迅速伤害到我,更追不上我逃走的速度。” 这么简单的道理,姜戎不会不懂。 任真隐隐有种预感,姜戎赶来动武,恐怕另有企图,是想逼他拼尽全力,使出那夜他曾用过的刀法和万里借剑。换句话说,姜戎还是怀疑他的身份,想逼他露破绽。 他负手而立,没有亮出六合剑。 姜戎寒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生活在轩辕部。即使真练过风神步,就凭你这点根基,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霜狼部最擅近身刺杀,姜戎的身手毋庸置疑,在荒族位于最顶尖之列。 任真说道:“既然如此,就别废话了。我急着回去睡觉,只给你三次出招机会。” 姜戎脸色骤凝,没想到任真如此托大,竟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咬紧牙关,狠狠迸出一个字,“好!” 与此同时,他蹭的一下窜射出去,如同饿狼扑食,身躯轻盈舒展,他夜空里鬼魅一腾起,双刃刺向任真头部。 他的动作简洁,没有花哨的招式变化,因而更迅猛有力,瞬间过后,那两道寒芒离任真的眼眸只差分毫。太快了! 这时候,任真的双手仍揣在袖里,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他心里却疾速盘算着,“听说姜戎擅长贴身肉搏,死死黏住对手,这爆发力确实非同凡响。我如果出手招架,他后续招式接连袭来,只会越来越快,那样就太被动了。” 想到这里,他迅速决定,以绝对速度摆脱纠缠,而非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他脚尖一点,身躯飘然后倾,在避开面前寒芒的同时,激射向后方虚空。强劲真力从他腿部涌出,卷起道道风浪,推动他在疾风里撤退。 姜戎招数使老,尚未停手变招,任真已飘离圈子,远远盯着他。 “这是第一招。” 姜戎面沉如水,把刚才任真的身法看在眼里,再不敢有轻蔑之意。他认得出来,这的确是风神步无误。 “难怪你敢让我三招,就算是轩辕大风,也达不到你展现出的造诣。你才十八岁,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这一交手,他已经确信,所有荒族青年,都不可能胜过任真。连他这位族长都能甩开,在这次神农大典上,任真果然赢定了。 任真仍然揣着手,没打算主动抢攻。他清楚,只要风神步的速度越快,姜戎的疑虑就变得越小。 “时候不早了,快出第二招吧!” 姜戎眉关紧锁,踏步向前,一股幽绿色气息升腾而起,宛如无根自燃的鬼火,飘荡在深夜里,狰狞可怖。 这次他没再说话,再次腾空跃起,居高临下扑向任真,动作跟刚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但任真瞳孔骤缩,脸色霎时苍白。 他发现,在那股幽绿气息加持下,姜戎的速度大幅提升,至少是刚才的三倍。他眼前一花,甚至看不清姜戎的身影,近乎本能地朝后方飞驰。 嗖! 一道风声响起,瞬息之间,任真已出现在十余丈外。 虽然惊险地避开攻击,他的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不由吸了口冷气。他承认,自己刚才托大了,姜戎的身体状态,分明超出人类极限。 准确地说,这是真正的霜狼。 姜戎再次扑空,心里比任真更惊讶,定住身形后,表情极度复杂,“我以为,刚才就是你的极限,原来你也有所保留!” 任真第二次摆脱,展现出的功力也远超第一次,速度之凌厉,已经看不见虚影,在他后退的刹那,姜戎只是感受到一道风,而非人的闪避。 这才是极致的风神步。 任真从袖里伸出双手,凝眉说道:“你应该不是天命武者吧?这团绿油油的气流,是怎么回事?” 姜戎徐徐前行,伸处一只手掌,只见幽绿真元涌出,化作一团火焰跳动,散发着可怕的气息。 “看来,你对霜狼部的力量一无所知。你以为,只有天命武者才能发挥出兽力么?你错了,我们霜狼部的人,每天都……” 他缓缓说着,刚说到一半,猝然暴起发难,如离弦之箭,比刚才还要决绝。他没再使用寸芒,挥动手掌扇向任真,那团幽绿气息陡然暴涨,湮没任真所在的空间。 呼! 这片街巷燃烧起来。 谁不知道野狼狡诈,任真早有提防,在绿气扑面的前一刻,再次飞速倒退,没被这种诡异气息沾染到。 他惊魂甫定,这时候,姜戎的冰冷话音响起。 “看这么久热闹,该到你出手了!” 没等他说完,任真已转过身,看向现身在墙角的那人。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感知到对方也来了,甚至在姜戎没来之前,他就预见到,这位今晚肯定想见自己。 “你确定要出手?” 第578章 都想见我(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姜戎前来的意图,主要是试探任真的身份,当然,能一举除掉他最好不过。 烬却不同,在任真面前,他并不占据修为优势,而且,他对任真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想从任真手里救回依珊。 任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这么问现身的烬。他断定,烬为了保护情人的安全,不敢轻易得罪自己。 烬从角落里走出,说道:“我不想跟你动手。但是,除了擒住你,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烬在前,姜戎在后,两人成掎角之势,把任真堵在街巷中间。 任真沉声道:“就算你出手,跟姜戎联合,照样留不住我。但你得明白,一旦你想尝试,成功激怒我,就别再指望谈判换人了!” 烬眉尖一挑,清稚面容笼上寒霜,“你太自负了。我二人联手,你没有半点逃走的机会。” 说着,他亮出那双森白而纤细的手掌,如同枯骨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先前在拍卖会上,任真就已留意到他手掌的怪异,此时暗忖,“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长乐真人的弟子,跟曹春风一样,也修炼过那部狂骨分身诀……” 姜戎的身法不必说,这烬的路数,应该也以鬼魅轻功见长。俗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三人聚在一起,注定是一场极致速度的角逐。 这时候,姜戎从后方逼近,嘲讽道:“明知我在这里,你还敢留下来,就是主动找死,这下插翅难逃了吧?” 任真波澜不惊,“你的三招使完,也不过如此。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他身躯微颤,真力倏然从他有力的腿部迸出,化作一道疾风,将他裹挟其中,飘然窜射而起,在旁边的屋顶上狂掠向前。 烬和姜戎的反应极快,几乎同时,两人施展凌厉步伐,跟着冲上屋顶,试图再次拦截任真。 可惜,挡在前方的烬,速度明显偏慢,在他身躯扭动,行将探爪袭向任真的一瞬,任真浮光掠影,稍闪而过。 狂暴劲风围绕着他,故而烬没能察觉到,任真这极具灵性的一闪,其实不止是风神步的威力,更暗藏狂骨诀的神意。两者合一,烬能拦得住才怪。 呼吸之间,任真已冲出十余丈,继续疾驰,将两人甩在后面。他从容地全身而退,并且将一道戏谑的话音传回来。 “在绝对的速度面前,人多有屁用……” 话音落下时,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前方夜色里。 烬和姜戎停在屋顶上,脸色难堪至极。任真进退自如,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哪是主动送死?分明是他们大半夜跑来,自取其辱。 姜戎转身,侧视烬一眼,不悦地道:“既然是盟友,我就给你一句忠告。希望你在拍卖会上的态度,不是演戏,而是心里话。儿女私情,只会是强者的羁绊!” 烬现身来找任真,自然是想讨回情人。那么,他在拍卖时那副冷酷薄情的姿态,就是刻意装出来的,想以此麻痹赤羽,先让赤蛇部把女奴卖走再说。 其实,他心里还在意依珊。 烬没答话,脚踩屋瓦,沉默走向前方。 那是任真消失的方向,显然,烬还不死心。 姜戎背对着他,冷冷说道:“你我联手,都留不住他,你自己去找他,是想送死吗?” 烬身躯扭动,宛如无骨柳絮,随风一摆,瞬间飘出数十丈。他眉头一皱,听到了姜戎的警告,脚步却丝毫未停滞。 情意笃厚,这是他跟姜戎的区别。 莫约疾驰数十息后,他来到城东某处后,忽然停住脚步。 在他去路前方,任真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处飞檐上注视着他,眼神淡漠。 既然烬肯主动现身,说明他很想救依珊,继续追过来就在情理之中。任真愿意给烬谈判的机会,毕竟对他来说,女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妨拿她大赚一笔。 烬停在那里,不远不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看得出,你跟赤羽那些人不一样。至少,咱们以前没有仇怨,没必要拼得两败俱伤。” 任真说道:“我纠正你两点。首先,在刚才之前,咱们的确无冤无仇,但我警告过你,你还敢出手拦我,这就不一样了;其次,你不是我的对手,受伤的只会是你。” 两败俱伤?那也得势均力敌才行。 烬面容苦涩,“我解释过,除了尝试拦你,我别无办法。你只想逃跑的话,我确实伤不到你。不过,既然你肯在这里等我,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对吧?” 深更半夜,当然不可能坐在屋顶晒月亮。 任真说道:“你开价吧,我听听看。”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还是你说吧。希望你体谅,别狮子大开口,我只能做自己的主,没法挪用部落的资源,长老们也不会答应。” 任真闻言,沉默很长时间,假装是在思考,最终问道:“你们部落有没有哪种丹药,专门用来补充体力,可以取代饮食?” 烬一怔,“你是说元丹?” 元丹这种东西,是武修最常用的丹药,除非品阶很高,普通元丹价值很低。任真想拿依珊换廉价的元丹,那真是再好不过。 任真也一怔。原来不止是中原两朝,荒川里类似丹药也有同样的名字,看来应该是同一种。这就好办了。 “品阶最高的天元丹,我需要十颗,如果是地元丹的话,至少要五十颗!” 天元丹这玩意,当初他刚进云遥宗时,就曾从薛清舞手里换过一枚,补充效果确实极佳。不过,他不确定,以荒川的贫瘠程度,到底会有多少天元丹。 听到这要求,烬脸色剧变,“不行,我做不到!我们整个空骨部,总共只有二十颗地元丹,都没见过天元丹,根本不可能弄到这么多!” 惊讶之余,他心里很想知道,任真弄这么多元丹,究竟想干什么?要知道,只需服下一颗地元丹,武修就能整整三日不用进食,五十颗的话,这能维持将近半年啊! 任真怅然若失,荒川这么穷啊。 之前离开长安时,他走得太急,随身只带了些疗伤妙药,没带元丹这种廉价物品,本以为能从荒川采购,没想到,这鬼地方太寒酸,连地元丹都凑不齐。 他摇了摇头,只好作出让步,再从其他部落手里凑足。 “那就这样,你帮我弄到四十颗地元丹,一颗都不能少。” “三十!” “三十五!” “成交。” 任真不想再为难他,起身说道:“你回去筹措元丹吧!二月初二,神农大典,到时咱们在中州城见。” 烬神色微慌,没法再装出淡定姿态,“你绝不能玷污依珊,她要是有损伤,我就不愿再赎回她!” 任真呵呵一笑,“我肯定瞧不上她。不过,要是赤羽部已经尝过荤腥,那你就不能怪我了……” 第579章 都想见我(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达成交易后,任真回到轩辕部的驻点。 把他迎进门后,轩辕大风有些纳闷,“你去了哪里?我才想起来,你都还没问我影月部的驻点地址,怎么就匆匆离开?” 任真不愿解释,说道:“女奴都安顿好了吧?那个依珊,既然是烬的情人,你得单独安置,派人密切监视着他,防止空骨部来硬抢。” 轩辕大风点头,“这是自然。” 任真没有坐下,随即又转身走向门外,“大风叔,我就是专门回来喊你的。走吧,你陪我去个地方。” 人生地不熟,轩辕大风可以带路,同时也是一位助力,免得再碰上刚才那样的夹击。 “去哪儿?” “龙喉部那里。” 跟去哄小美人开心相比,任真心里更惦记的,是龙老头手中的那两份药材。要是再被人抢先一步买走,他就肠子都悔青了。 于是,两人连夜出门,走向城西。 夜里街道凄清,弥漫着深沉的雾气。他俩没走出多远,便看见前方雾里,有一点亮光正在朝这边移近。 今晚想走动的人真多。 很快,那点亮光靠近,是一名驼背的老头,须发稀疏,手里挑着灯笼,跟他们相向而行。 灯罩上赫然写着一个“龙”字。 任真刚瞥见这字,轩辕大风停住脚步,愕然道:“龙老头,我们……” 他是想说,我们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怎么出来了。 眼前这老头,就是任真的交易对象,龙喉部的龙成海。 轩辕大风话没说完,任真反应极快,已猜出老头身份,暗中扯了扯轩辕大风的衣角,打断了他。 “大风叔,这位前辈是……” 任真明知故问,腹诽道,这老头生得枯瘦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已经被女色掏空身子,还痴迷其中,真是无可救药。 龙老头抬起头,将灯笼往上一挑,笑眯眯地看着任真,笑容莫名阴森。 “老朽叫龙成海,今晚在拍卖会上,有幸目睹焚天公子的风采,正准备去拜会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见,看来你我果然有缘!” 任真闻言,顿时后悔。早知龙老头色迷心窍,这么急不可耐地找上门,他在家里等着就是,稳稳占据主动权。 他以眼神示意轩辕大风,别说漏嘴,自己佯装惊讶,“前辈这是去找我?有什么事吗?” 龙成海干咳一声,瞥视着四周,问道:“大半夜的,焚天公子是要去哪里?” “我去拜会一位朋友。” 龙成海没有怀疑,温声道:“大街上不方便,如果两位不急的话,先掉头去你们店里谈?” 任真欣然应允。 在半路上邂逅,这让他吃了定心丸,既然龙老头有意做买卖,那两份药草应该能换到。 回到店里后,三人在火炉前坐下。 龙老头眼睛不大,透着精光,在炉火映照下,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他微笑道:“耽误你们外出,我很抱歉,索性长话短说。今晚我看见了,公子从赤蛇部手里买了一批女奴,对吧?不知能否割爱,把她们让给我?” 任真面露为难之色,“不瞒你说,我对她们的姿色很满意,打算留着自己用。你知道,缺少称心的婢女伺候起居,肯定不方便……” 谈生意就是要有耐心,先抻着对手,讨价还价,不能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更不能轻易道出底线。否则,就会被对方吃定,赚不到便宜。 龙老头看在眼里,不急不躁,“这批奴隶的成色,我在拍卖会上看到了,不然也不会找上门。你放心,只要你肯转让,价钱都好谈!” “价钱?”任真嘴角微扬,眼里浮出傲意,“既然前辈在场,就应该很清楚,我买她们花的价钱有多昂贵。那可是一成份子啊……” 他没说下去,看着龙老头,表情似乎在说,就凭你这寒酸老头,能买得起吗? 龙老头脸色微变,捕捉到任真刻意流露的情绪,凛然道:“一成份子,我确实付不起。但咱们都明白,单纯只卖奴隶的话,绝对不可能爆出这样的天价!” 轩辕大风陪坐在旁,没有半点参与讨论的欲望,甚至有点想去睡觉。 龙老头继续说道:“之所以卖得这么贵,还不是因为掺着烬的小情人。赤蛇部想拿她狠狠敲诈一笔,才水涨船高,防止别人替烬竞拍。” 这些道理,任真怎会不懂,他眨了眨眼,反驳道:“话虽这么说,美人们的身段容貌都太诱人,我真舍不得送出去。你也看到了,连阅女无数的伏天辰都被打动。” 龙老头嘿嘿一笑,“这点我不否认。所以,咱们可以这样,你把水灵灵的依珊留下,我消受不起,只买走剩下那些货色,成不?” 任真沉默不语。 龙老头心里焦急,锲而不舍地道:“或者,你再留下一部分。总共有十几名女奴,你一个人,没法同时享用这么多啊,不妨分给老叔一半,这总可以吧?” 任真不敢抻得太狠,怕鱼儿挣脱,于是借机松口,“这倒也是。不过,我付出的代价那么大,你不拿出些值钱的筹码,别想从我这里分走美人!” 龙老头见状,淫荡一笑,小眼眯成一线,老脸说不出的猥琐。 “这还用说?就请公子划下道来,不是我吹牛,就凭我在龙泽城的威望,替你弄到心仪的宝贝,完全不成问题。你肯开价,一切都好谈!” 他是龙喉部的元老,地位超然,不然也不会被派进龙泽城,主持部落的一应买卖。若非龙昆出关,今晚坐在那把交椅上的人本应是他。 任真等的就是这话。 他踌躇片刻,挠了挠头,说道:“我才出关不久,对各部落的情况不太熟悉。这样吧,你稍等一会儿,我跟大风叔合计合计。” 说罢,他看了眼轩辕大风,走进里屋。 轩辕大风跟着进去,竖起大拇指,“蒙塔,你演得太逼真了!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你正准备去找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任真淡淡一笑,“我真没想到,这老东西沉不住气,居然主动送上门。既然这样,我不狠狠宰他一笔,都说不过去。” “你早就想好筹码了吧?” 任真嗯了一声,微微沉吟,问道:“大风叔,你们轩辕部有多少颗地元丹?” 轩辕大风皱眉,思忖一会儿,答道:“品阶那么高的,只有十来颗。你要它们有何用?” 任真直言不讳,“我打算闭死关。” 第580章 都想见我(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闭死关的意思就是,一直闭关修行,在没达成实质性蜕变前,就不会出关。 没人能预见到,闭死关的期限是多长。顺利的话,可能仅需一两天,慢的话,甚至直到生命尽头。 正常情况下,会有外人每天给闭关者送饭,维持生活。但棘手之处在于,任真要去见百目天王,那个地方太过特殊,几乎不可能得到饭食。 所以,他不得不早做打算,筹备尽可能多的元丹。鉴于跟武帝有两年之约,他届时肯定会出关,不会真的到死,但闭关三五个月,是极可能发生的情形。 只靠烬提供的元丹,还远远不够,他也得从别处想办法。 得知轩辕部仅有十余颗后,他沉声道:“看来,得让龙老头大出血啦!” 他坐了一会儿,造成密谋合计的假象,然后才回到外屋的火炉旁。 龙老头莫名紧张,问道:“想好价钱了没?” 任真叹息一声,“其实,我手头没有急需的物品,让我立即开口,我也没有恰当的办法。不如这样,你送给我一堆杂货吧!” 龙老头有些惊喜,不跟他索要无价之宝,这样再好不过了。即使任真索要的数量再多,毕竟杂货更容易寻找,他能尽快凑齐。 任真掰着手指,开始罗列起来。 “波多野结草、麻生果、龙鳞草、西贝舌根……” 他边想边说,念出一大堆药材名,几乎都是那张药方上的。他信口开河,给龙老头留下很大的砍价余地,实际需要的只有龙鳞草和西贝舌根而已。 如此一来,龙老头便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龙老头默默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家伙,这至少有十几种名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任真还没说完,他豁然打断,“不行,这些药材哪是杂货,大部分都很稀少,放眼整个龙泽城,也未必能找到。等我凑齐后,这些女奴早被你玩腻了!” 任真盯着他,没有立即说话。 这是一股无形的压力。 但龙老头是真做不到,苦涩地道:“你不肯让步的话,我就只能放弃了。不是我没诚意,你漫天要价,谁都满足不了你。” 任真见状,无奈地道:“好吧,那我适当减少一些。杏璃叶、龙鳞草……” 把药材数缩小到六味后,他话锋陡转,“既然我让步了,你也得让步一次。这样吧,你再送我十颗地元丹,一颗都不能少!” 精心算计好的筹码,此时才被提出来。 龙老头瞳孔骤缩,表情非常复杂。沉默半晌,他才黯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中午,我来送货,同时把人领走。” 最后剩下的这些药材,他手头基本都有,而且元丹的确算是杂货,他不好再拒绝,只能接受。 他绝对想不到,其实任真有求于他,龙鳞草和西贝舌根才是交易真正的核心。 任真点头,笑容淫邪,“好,别怪我没说清,那个依珊,我肯定得留着,自己好好玩玩……” 龙老头说道:“你就不怕烬跟你拼命么?虽然你的修为比他高,但是,听我一句忠告,他的真实战力绝对超乎你想象,还是别招惹为妙!” “是么……” 龙老头见他心不在焉,便站起身告辞,“耽误两位出门了,咱们明天见。” 他急着回去筹措药材,匆匆离去。 搞定最关键的难题,任真终于长舒一口气,感觉心情舒畅。 弄齐所有药材,炼成丹药服下后,他就能增强体质,如同帝王花一般,镇压敌人释放的各类毒蛊,别说赤蛇空骨两部,即使面对曹春风,也浑然不惧。 他站起身,朝轩辕大风一笑,“大风叔,你不用陪我去了,只需告诉我影月部驻点的位置就行。” 去安抚好伏天父子,相对轻松很多。这次不必再让轩辕大风跟着,毕竟涉及儿女私情,有旁人在侧挺尴尬的。 轩辕大风说道:“好。你出门右拐,一直往南走,城南……” 任真默默听着,眉头忽然微皱,轩辕大风旋即也有察觉,都抬头望向门外。 真是多事之夜,又有人找上门了。 片刻过后,敲门声响起,一道黑影推门而入。 那人披着斗篷,进屋后没有摘下,先是环顾屋里,确认只有任真和轩辕大风后,才抬起头,露出面容来。 “轩辕大风,你先出去。” 看到这张脸,两人都目瞪口呆。 难怪刚才,他们感知到此人毫无修为,原来竟是白夫人亲临! 轩辕大风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意识到事态的不寻常,立即插上门闩,躬身行礼后,进入后院。 任真看着摘下斗笠的白夫人,一脸愕然,“有什么事,您派人来叫我就是,何必冒险亲自来找我?” 三更半夜,要是让白九玄知道,他的娇妻溜出来偷会别的男人,绝对会雷霆震怒,把龙泽城掀个底朝天。 白夫人移步,坐到刚才龙老头的位置上。谢天谢地,这俩人没撞到一起,不然,一旦消息被泄露出去,局面将不可收拾。 她急匆匆赶来,脸颊微红,有些喘息,“事关重大,我哪敢托付给别人!你快跑吧,白九玄猜出你的身份了!” “你说什么?” 任真豁然跳起,震惊之情无以复加。 难怪她亲自来送信。这种口信,哪敢让下人来通传,那样很可能会被举报,连她一起陷进去。 白夫人解释道:“今晚拍卖会,我们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对你的惊人举动很在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后来,你推动各部落结盟,抵抗南晋,被他彻底猜到了。” 任真快速平复着心情,重新坐下来,“你说详细点。” 白夫人目光颤抖,“在回府的路上,他跟我说,敢煽动荒族对抗南晋,说明你是北唐派来的奸细。年纪轻轻,就有七境修为,只可能是吹水侯任真!” 任真脸色微白,深吸一口气,“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跟怒云的真实关系?” 他最担心的就是,白夫人听说任天行娶妻生子、背弃跟她的誓言后,爱极生恨,想除掉他这个“孽种”。 不过,既然她冒险通风报信,看来排除这种可能性。 白夫人凄然道:“我知道,你是害怕我太伤心,迁怒于你,才说了谎。唉,你没算错,以我平时的性子,肯定不会饶过你……” 但现在,任真的身份已暴露,唇亡齿寒,一旦他被白九玄擒住,招供出她的底细,那么,她的下场也会很惨。 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地位考虑,她不得不私下放走任真。 她从袖里取出一节断剑,递给任真,“一见怒云误终生,现在我生出再多嫉恨,还有何意义?不如各安一方,相忘于江湖……” 小爱缠绵,大爱放手,让最心爱的人好好活着,这才是爱一个人的最佳选择。 让任真去救任天行,这才是她的真爱。 第581章 又多一个妹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小心翼翼地接过断剑,抚摸着表面的翠绿花纹,确认是默剑无误后,收进袖里。 “也就是说,白九玄仅凭推测,其实并没有掌握证据?” 不像白夫人一样,他心里有底气,轻易不会放弃此间布局,溜之大吉。他相信,自己随时都能逃走,没必要成惊弓之鸟,太沉不住气。 白夫人听出他语气里的转变,蹙眉问道:“仅凭推测还不够?一旦他把你擒住,严刑逼供,你岂非葬身于此,哪还有回旋的余地?” 任真摇头,“他如果想抓我,在拍卖会上就动手了,那时强者云集,擒我易如反掌,何必再放我回来,给你通风报信的机会?” 白夫人怔住。 这倒是。从拍卖结束到现在,也已过去好几个时辰,白九玄若想捉拿任真,根本不会一直拖延。如此情况下,任真再匆匆出城,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并且,消息泄露,白九玄必会怀疑身旁有奸细。到时候,很容易查出她的形迹。 任真看她一眼,心道,这女人定力太差,这么容易就自乱阵脚。 “只要没有证据,他不会随意抓我,我也不怕被他抓去审问。你要知道,我身后还有几个抗晋部落,而白九玄,只能禀报云帝,他没资格作主。” 白九玄能猜出任真的身份,他就会意识到,此事涉及中原两朝,稍有处置不当,北唐就可能大兵压境,他不得不跟云胤汇报。 而云胤,作为长安大战的参与者,很清楚任真是被武帝陈玄霸放走的,绝不敢杀死任真。 那么,任真又何须逃跑? 白夫人神情变幻,揣摩着他的话意,心神有所平复,“你真想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任真不置可否,起身行礼,“多谢夫人亲自来示警,您提供的信息对我很重要。” 若非白夫人说破,他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白云城方面已看破他的身份。那么,敌暗他明,在接下来的行动里,他可能会中了圈套。 但现在,白夫人报信,他心里已有防范,双方掌握的信息就对等了。如果他所料不错,白云城应该会采取措施,戒备北唐大军的入侵。 说这话时,他暗暗庆幸,幸好生出这一变数,否则,白夫人识破他的身份后,未必还肯给他断剑。如此一来,为了自保,她不得不帮助他。 白夫人站起来,看着他的身姿,沉默一会儿,幽幽地道:“用不着道谢,我只是不想愧对他罢了。你既然已拿到断剑,就尽快离开荒川吧!” 说罢,她重新戴上斗笠,推门走进夜色里。 寒风吹来,任真打了个哆嗦,刚才她语焉不详,他被吓出一身冷汗来。不过,能拿到断剑,龙泽城之行就算是大功圆满了。 事不宜迟,他立即出门,去找伏天父女。 来到影月部的驻点时,店里的灯火未熄,他们都还没睡。经过店伙计的通禀,任真被引进内屋,跟伏天辰相见。 伏天辰披衣而坐,脸色阴沉,明显不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 “在拍卖会上,你出的风头还不够么?” 俗话说,善者不来,他不清楚,任真既然拒绝他的邀请,驳了伏天念的颜面,为何还要深夜登门。 任真落座后,平静答道:“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拒绝影月部的邀请,我实属无奈,绝不敢对你们有丝毫轻视之意。” 伏天辰冷哼一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任真说道:“不瞒前辈,作为苍穹部后裔,我脑海里心心念念的,就是替部落报仇雪恨。如果不拉赤蛇部入伙,只靠影月轩辕战歌三部,还是不够的。” 这仍然是在解释,他为何选择加入赤蛇部。 伏天辰没说话,离开拍卖会后,他已经猜到这种可能性。 任真继续说道:“结盟之事,我希望不是一句空话。我想,鉴于影月部树敌很多,敌人很快就会对你们动手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伏天辰浓眉一挑,“什么意思?” “此地离影月部甚远,你们返回部落的途中,肯定会被拦截。别的不说,以姜戎的狡诈心性,怎可能错过伏击良机?他联合龙喉部,只凭你们挡不住。” 伏天辰默默听着,目光闪烁不定。他知道,任真不是在吓唬他,姜戎最爱干这种勾当。 “我来找你们,就是受轩辕大风所托,当这个中间人。他说,双方既然握手言和,又面临对方的威胁,就不必再碍于颜面,他愿跟你们一路同行。” 明明是轩辕部也害怕遇袭,却被他说成了帮影月部渡劫。 伏天辰思忖良久,终于点头。 事到如今,他只能接受。若在往年,各部落形势没这么严峻,影月部也没跟龙喉部翻脸,单单一个姜戎,他还能应付得了。 但今非昔比,龙喉霜狼的结盟,深深威胁到其他部落。他不得不警惕,再有长途跋涉,恐怕不会一路平安了。 见他同意,任真松了口气,又说道:“另外,我还想见见伏天小姐,当面向她道歉。” 既然把对方当朋友,很多话还是要说清,免得她继续难过。 伏天辰脸色再沉,“这就不必了。夜色已深,她早就睡下,男女之间不方便……” 话没说完,伏天念从里屋冲进来,狠狠白父亲一眼,“谁说我睡了?!” 自从任真进门后,她就一直躲在里面偷听。听任真说想见她,她说不出的开心,急着跑了出来。 伏天辰表情骤僵,看宝贝女儿噙着笑意,哪还不明白这丫头的心思。他叹息一声,暗道,女大不中留啊,无奈起身,走向门外。 “要是有事,你出声喊我们。” 走到伏天念身旁时,他低声提醒一句,害怕任真动武抢人。 伏天念甜甜一笑,巴不得有事呢,推搡父亲出去,“哎呦,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 灯火昏黄。 男女对坐,一时无言。 任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暧昧,干咳一声,开门见山地道:“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之所以加入赤蛇部,是另有图谋,并非成心想驳你面子。” 伏天念低头,轻嗯一声。 任真看着她的羞涩神态,越来越不自在,无奈之下,只好故技重施。 “你背着我逃出生天,救了我的命,我一直拿你当亲人看。就算不加入影月部,以后我妹妹的部落出事,难道我会坐视不管?” 他温和一笑,“放心好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你们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让叔父通知我就是。”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李慕白父女恐怕会打喷嚏。 第582章 大典在即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男人太有魅力,轻易吸引到迷妹,未必不是一桩烦恼。为了不伤对方的心,任真再次祭出认妹妹的杀手锏,婉拒这份心意。 听到妹妹俩字,伏天念娇躯微颤,哪还不懂他的心意。她抬起头,幽怨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荒族女性的情感,终归要比中原人更豁达一些,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对啊,你告诉过我,你已有妻室。” 任真不好接话,只好嗯了一声。 伏天念摆弄着衣角,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能赶来见我,我很开心。同样的话送给你,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尽管告诉我。” 任真点头。他确实有事求她,但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未免太功利,容易让人寒心。 沉默一会儿,伏天念问道:“我猜,你应该不会一直留在荒川吧?” 等于是在变相地问,他想何时离开。 “大概还要一年。离开前,我会来跟你道别。” 伏天念侧身看一眼屋外,轻声说道:“你能带我离开么?” 任真微怔。 伏天念解释道:“我不会纠缠你,但是,我更喜欢自由,不想再困在这片天地里。” 任真莞尔一笑,看来,天命武者都不愿固步自封,想去中原闯荡一番。 “好啊,是该去见见大世面。不过,以你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这样吧,等我来辞别时,只要你能进七境,我就带你离开!” 伏天念用力点头,眼神坚毅,“一言为定!” 跟这小姑娘交代完,任真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二月初二,咱们还会再见。” 伏天念还是不舍,终究做不到说断就断,把他送出门外。 “你以后常来看我啊……“ 任真没法答话,转身走出数步,险些忘掉重要的事,又倒头回来,从袖里取出一枚小瓶。 “这药粉是我从中原带来的,威力不俗。你把它抹在那处,应该能消除印记。” 既然是朋友,怎能再让她背上奴隶烙印? …… …… 次日晌午,龙老头果然按照约定,将所有药材和元丹筹齐,亲自送来。 任真如约完成交易后,把依珊交给轩辕部收押,嘱咐轩辕大风,在神农大典时带她去中州城。 然后,他带着药材回到战歌部的驻点,跟牧氏叔侄汇合。牧野已收拾妥当,专等他回来,两人很快上路,返回战歌部。 一路平安无事。 起初,的确有几人试图跟踪,但这俩人都是七境强者,速度惊人,非普通强者能跟得上,轻松甩掉对方。 两日后,他们回到战歌部。 再次见到牧老头,任真愈发觉得亲切,调侃道:“老爷子,没让你失望,我帮小野觉醒成功了。” 牧老头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小心思,让你看出来了。你们大功告成,这再好不过,作为回报,我明日就闭关,潜心给你炼药!” 牧野坐在榻前,将拍卖会的状况详细说了一遍。 牧老头听完,凝视着任真,肃然道:“侯爷果然高瞻远瞩!把另外三部拉下水,再好不过,至少,北唐大军悄然入川,会便捷很多。” 他的眼光毒辣,看出任真此举的重要意图。 任真答道:“最关键的是,我不想被整个荒族误会。当年南晋进犯,酿成灭族惨案,如果缺少合理名义,大家会担心悲剧重演,排斥北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北唐贸然进兵,极可能激发种族矛盾,让荒族本能地抱成一团,一致对外,到时局面很不利。 所以,任真灵机一动,临时想出这个办法,借拍卖会的良机,将荒族九部分裂成两大阵营,明确表态跟南晋为敌,无形中跟北唐靠近。 如此一来,他让战歌部正式求援,到时再打着清理奸佞的旗号入川,就顺理成章了。 牧老头欣慰地道:“侯爷仁慈,替我们荒族着想,这是天大的恩德。我原本还担心,向你们求援,可能会引虎逐狼,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任真微微一笑。 他怕牧老头承受不了,还有一层关节没道破。 这二十年里,荒人逆来顺受,饱受白云城压迫,岁岁进贡,荒川俨然沦为殖民地。 打败龙喉霜狼两部,只能暂时阻止南晋渗透,解战歌部的燃眉之急,但云胤表明立场,跟南晋勾结在一起,肯定会卷土重来,再次煽动部落吞并。 不赶走云胤,八百里荒川永远无法安宁。 任真深知这点,没敢告诉牧老头,自己真正的目标是白云城。只有把云胤赶走,北唐才能自由进入荒川,从而开辟出伐晋的捷径。 当然,由他作主,北唐绝不会像白云城那样,只会跟荒族保持平等,建立合作关系。 “老爷子,神农大典在即,该跟我说说大典的详细规则了。” “小野去年经历过,让他告诉你吧。” 牧野闻言,于是说道:“神农大典共有四部分,祭天、进贡、盟议和演武。 祭天,我就不详细说了,这原本是大典最重要的部分,唉,自从云帝入主荒川后,它就变成无关紧要的形式了。 进贡,就是根据去年祭典的结果,各部落把贡品交上去,由白九玄统一送到白云城。这人不止是龙泽城主,也是云帝的最大心腹。” 听到这里,任真若有所思,问道:“神农大典是由白九玄主持?那云帝会不会到现场?” 牧老头摇头,“不会,他潜心在云雾深处养鹤,连这种大事都不放在眼里。” “盟议,就是九大部落聚在一起,听从白云城的训示,并且定下来,今年需要缴纳的贡品,以及如何分成定额。 盟议确定分成多少份子后,演武环节,就是纯粹的武力比试了。比试共分成两组,青年天才组和最强战力组。” 任真颔首,牧云当初对他说过这点。 牧野继续说道:“按往年惯例,以比试名次定份额。第一名只需交一成份子,第二名交两成,以此递增。” 也就是说,最理想的成绩,是两组比试都取得第一,这样的话,部落只需进贡两成份子。至于最差结果,那就是双双垫底了。 “每组比试中,每个部落都派出三名代表,以团队的形式作战。而且,并非部落捉对比试,而是所有部落一起加入。” “24人大混战?” 牧野表情凝重,“是啊,所以说,霜狼龙喉结盟,今年我们部落的形势非常严峻。再不找北唐求援,怕是支撑不住了!”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你只管全力准备,无论大典本身,还是大典之外,我统统帮你摆平!” 第583章 终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北唐先天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气温渐暖,仿佛是在迎合人们渐渐明朗的心情。 一场淅沥沥的小雨过后,终南山云雾消散,显露苍翠面目,空气也变得清新舒畅。山下的仙都镇恰逢开集,人流络绎不绝。 集贤居酒楼大堂里,一名说书人站在桌后,声情并茂地说着故事。 这是名中年书生,此时面色沉凝,昂首挺胸,没有看场间众人,而是眺望着天空,俨然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意境里。 “只见那老道木剑一挥,那一截江水俯冲而下,直刺向儒圣!准确地说,那已不再是江水,而是被道祖凝聚剑意,祭出了剑圣绝学,一剑蛟龙!” 书生话音落下,场间观众都如临大敌,心脏紧悬到嗓子眼上,替儒圣捏一把汗。道祖使剑圣绝学,如此精彩的情节吊人胃口,令酒楼里鸦雀无声。 书生不急不慢,端起瓷碗,喝口茶润润嗓子。 这下观众们急了,纷纷催促,“崔先生,关键时候喝什么茶啊!” 当地居民都很熟悉,说书的这中年人叫崔巉,在镇上学塾教书多年。不知为何,年前他突然放弃教书,改行成了说书。 世俗当然不知情,这位崔先生,表面是斯文儒生,真实身份却是南晋密探,更准确地说,是绣衣坊深埋在此地的心腹,专为监视儒家圣地。 任真进终南书院前,曾专门来找崔巉,派他去给大先生颜渊送信。崔巉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资深说书人,李凤首本尊。(第115章) 因而,任真对他的心迹并不怀疑。幼帝登基后,李凤首率全真道归顺北唐,崔巉的卧底使命就算大功告成,不必再伪装成儒生。 更何况,如今的儒家,已不再归二圣执掌,没必要再苦心监视。 崔巉在镇上居住多年,早把这里当成家乡,不舍离开,便仿效老师的作派,改行说书,自得其乐。 现在的他,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唐人。 今日说的这段,是来往宾客们最爱听的,《战庐江儒道斗法,殉忠节夫子归天》。 在终南圣地脚下,讲夫子战死庐江的故事,宣扬儒家的忠节傲骨,确实是很睿智的选择。每每讲完,观众们都潸然泪下,敬佩夫子的浩然气概。 董仲舒这个人,虽然生前野心勃勃,竭力排斥百家,狂傲霸道至极,但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从没含糊过,明知旧伤未愈,仍毅然出战,慷慨赴死。 某种程度上说,最后宁肯自爆,也不愿退避苟活,才是他辉煌一生的最巅峰。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夫子面对那近在眼前的夺命剑气,老脸上毫无惧意,视死如归。” “只见他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仰天大笑。整个庐江畔,都回荡着他那句名垂史册的遗命——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说到此处,崔巉情绪激荡,热泪盈眶。 这些年,他从没敬佩过董仲舒,将之视为猖狂老贼,直到最后一战,他才真正领略到,原来儒家的信念和志向如此坚定,真的不惜以死殉节。 迎难而上,视死如归,这就是儒家的气节。 满座寂然。 宾客们心潮澎湃,联想着那副悲壮景象,脸上都流露出对董仲舒的敬重之情。 二楼雅间里,一名中年男子凭栏而坐,手拈酒盅,正斜眼瞥视下方的崔巉。 此人披着名贵白裘,眉眼开阔干净,透出莫名的气度。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样小菜,简单而精致,都是些素菜。 仅有的一份荤食,是一盆肉羹。 这些年,他始终食素,生活简朴,几乎不沾荤腥,令同门师弟敬仰不已。没有人知道,他独自外出云游时,对肉羹情有独钟。 并非他迷恋肉羹的味道,而是人生经历使然。 自从他名气大噪后,老师便常命他亲自下厨煮羹。弟子服其劳,侍奉师长,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知道,老师心机幽深,从不做没有用意的吩咐。 他更知道,儒家有句真言,君子远庖厨。老师尊为儒圣,又怎会不知这个典故? 明知如此,他每次仍毕恭毕敬,给老师熬好肉羹,热气腾腾地端上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就罢了,偏偏每次有旁人在场时,老师都会吩咐他,把羹分给别人同食,从无例外,却始终没让他坐下一起吃过。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我,休想从你手里分一杯羹? 他心思聪慧,早就看透这些细节,仍保持温良谦恭,不愠不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不发作,不代表不介意。他一直耿耿于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它,越想吃那杯羹。 这种偏执的信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这些年他偷偷吃肉羹时,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坐下来,甚至在老师面前吃上一盆。 今日,旧地重游,他回到生活多年的终南山。他坐在这里,面对着这盆肉羹,却觉索然无味,并没有曾经那样的食欲。 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如今的颜渊,已非文圣,非大先生,与其说是过客,不如说是丧家之犬。老师陨落,儒家犹在,却仍没有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这真是讽刺。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楼下大堂里,崔巉高声喊出这一句,打断了他躁乱的思绪。或者说,是火上浇油,激起了他心底最大的恨意。 这一切,都是拜小师弟所赐。 颜渊皱眉,自言自语道:“董仲舒,你选了个好接班人。把儒家交给他?哼,你想多了,前提是还有儒家……” 他右手一翻,盅里的酒水倾覆出来,却没坠地,凝滞在半空中。 他左手屈指微弹,一滴水珠从这滩酒里弹射而出,穿过酒楼空间,直飞向正眉飞色舞的崔巉。 它晶莹剔透,极其细微,场间没人能捕捉其轨迹。当飞到崔巉面前时,它忽然停下来,纹丝不动。 这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崔巉毕竟是大修行者,此时哪还看不到水珠的存在。他面色骤僵,话音戛然而止,如临大敌紧紧盯着这滴水。 见他神情有异,场间众人愕然,不明所以。 崔巉抬头,望向楼上,视线跟颜渊隔空相对。 那日,他替任真去送信,曾见过颜渊一面,此时再看到这副面容,这滴水珠,意识到大难临头。 长安大战中,颜渊公然行刺新君,已背叛北唐。他重回终南山,怎么可能是好事?对现在的儒家而言,这将是一场危机。 崔巉站在原地,没有选择躲避或者逃跑。在大宗师的必杀一击面前,他看不出半点生还的希望,纵然招架,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儒生的礼仪,整理好衣襟,神情庄重肃穆,像是在迎候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一刻,在致命的威胁面前,他真正领会到董仲舒当时的心境了。 他凛然昂首,直视着颜渊,振声吟诵起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 第584章 儒家大忽悠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千百年来,儒家一直是诸家流派里最顽固的存在。最通俗地说,儒家的行事准则只有一条,那就是守规矩。 且不谈规矩的内容如何,儒家文人养成非常坚定的信念,为了捍卫他们推崇的规矩,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这就叫气节。 这种执拗作风体现在好的方面时,令人肃然起敬,被称作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以死殉道等等。 严格地说,崔巉以前不是儒生,不过,潜伏在儒家这么多年,他耳濡目染,被儒家宣扬的民族气节所打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价值认同感。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他讲到董仲舒死节时,慷慨激昂,情不自已。他把自己当成了儒家的一份子,为儒圣死守国门而骄傲。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他知道,既然逃不出颜渊的掌心,那又何必战战兢兢,作出有辱骨气的举动。就算是死,也要像董仲舒那样,死得酣畅淋漓。 在慷慨吟诵《正气歌》的过程中,他轰然倒地,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高潮。 全场哗然。 很多人冲上去,扶起崔巉时,发现他的眉心多出一道血点,显然是被暗杀,却无从寻找凶手。就算找到,又能如何? 二楼雅间里,人去屋空。 桌上那盆未被动用的肉羹,还冒着热气。 …… …… 终南山巅。 云海翻腾,宛如仙境。 颜渊飘然落在一块岩石上,恰是年少时最爱独立的位置。他侧身回瞥一眼,听着阵阵松涛声,惆怅情绪很快平息,迈步走进书院。 书院门口挂着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不知是何人所题。 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两联很好地诠释了儒生出世和入世之间的情怀。 可惜,对联是死的,人是活的,有多少人从这扇门进进出出,却迷失了儒家的本心,只把它当成追逐功名利禄的敲门砖。 颜渊迈步而入,没看这副对联一眼。 书院深处,很快响起阵阵惊呼,紧接着,清脆而急促的钟声响起,催促全体师生集合,迎接这位昔日的大先生归来。 与其说迎接,不如说是迎战。 新君高攀登基后,昭告天下,明示颜渊刺驾弑君的罪行,剥夺其文圣称号,并下达海捕文书。从那一刻起,他便沦为大逆,跟儒家再无瓜葛。 儒家七十二书院,既已俯首称臣,接受还政高唐的现实,那么,他们跟颜渊的关系不言自明,今日再见时,必有一场厮杀。 广场上,众多强者赶来,将颜渊围困在中间。 他们心惊胆战,没人敢动手,既因为颜渊是八境大宗师,又出于大先生的敬畏,不自觉地失去对战的勇气。 颜渊站在那里,虽然变成大逆凶犯,看不出丝毫落魄。 早年藏器于身时,他喜欢穿一件粗布衫,装出平易近人的模样,如今换成名贵白裘,大宗师的气度自然流露出来,令人不敢直视。 他把手揣在袖里,环顾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难免有些感慨,“以前老师下山时,都由我来代课,我应该教过你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群儒默然,无人敢应答。 颜渊最擅舌辩,侃侃而谈,“就算你们趋炎附势,顺降那个小皇帝,不承认我是圣人,但看在我指点你们这么多年的份上,叫我一声先生,应该不过分吧?” 他明显想打感情牌。 果然,众人沉寂片刻后,纷纷作揖行礼,“拜见大先生。” 颜渊叹息一声,唏嘘道:“有生之年,连得到这声称呼,还需要花费口舌,不能不感慨,成王败寇,皇朝的兴亡,连师门名份都能颠覆……” 以前的终南书院,一应事务皆由颜渊作主。而现在,颜渊站到对立面,谁又敢站出来,跟他正面对话? 对于众人的反应,颜渊并不意外,淡淡说道:“老是这么僵持着,大家都很累。我体谅你们的难处,就长话短说吧。” 先礼后兵,即使他为灭儒家而来,熟人翻脸,也得有番说辞才行。更何况,他对这群人还抱有幻想。 “我不想讲大道理,你们也讲不过我。就说实在的吧,如今的北唐,已经不比先前了,咱们儒家失去独崇地位,势必会遭到其他学派冲击。” 颜渊一边说着,忽然抬起头,凝望向后山,眼神有些古怪。 “你们都清楚,去年长安大战时,咱们儒家还站在武家一边,跟高家激战过。并且,小皇帝跟墨家打得火热,他会如何对待儒家,可想而知。” 他说的都是实情。 虽然小皇帝高攀主张百家争鸣,广开言路,兼听兼信,但这对独尊多年的儒家来说,就等于衰颓没落,被打回原形,儒生们失去优待,肯定难以接受落差。 别的不说,至少在吏治选拔方面,儒家各书院的名额大幅缩减,他们再想入仕谋官途,面临的竞争难度将会巨大。 通过众人的表情变化,颜渊看得出,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儒家失去圣人撑腰,这片天地,已经不是你们的用武之地。当然,我比你们更落魄,所以,我不想再苟且偷生,打算离开北唐。” 众人纷纷抬头,惊异地盯着颜渊。 话说到这份上,总算步入正题,颜渊想去哪里? “儒家先贤说了太多至理真言,乃至它们自身都存在冲突。满嘴忠君爱国的是他们,到头来,说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也还是他们。” 颜渊耸了耸肩,面露讥讽之意,“所以啊,我不想再被那些道德礼教束缚,现在就想活在当下,南下投奔明主,闯出一番大功业!” 听到这话,众人勃然色变。南下?这是要叛国投敌啊! 颜渊对这些表情熟视无睹,自顾说道:“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扪心自问,继续留在北唐,除了憋屈抑郁,你们还能得到什么?” 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朗。 一些长者听出名堂来,脸色变幻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动心了。 颜渊凛然道:“不妨直说,我原本想,反正迟早跟你们为敌,还不如大开杀戒,今日来除掉你们……” 在一片喧哗声中,他眨了眨眼,温声道:“不过,你们应该庆幸,刚才愿意喊我一声大先生。相识即是缘,我心软了,也愿意跟你们一个机会。” 他转过身,昂首眺望着南方天际,姿态桀骜。 “随我南下吧!大好的江山,在等着咱们纵横驰骋。我保证,只要你们忠心追随,儒学的种子会洒遍整个江南,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时代!” 第585章 新儒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当日长安大战,颜渊曾坐在城头,观望两朝大宗师对决。其后,武帝陈玄霸现身,特意抽出时间跟他交谈,除了煽动他趁机刺杀小皇帝之外,还说出一个提议。 北儒南下。 武帝从不下废棋,他看得出,颜渊走投无路,沦为丧家之犬,正是招揽到麾下的良机。只要颜渊威望未失,能带走儒家核心的强者,归降南晋,就会是对北唐的一大重创。 在惨淡的现实面前,颜渊屈服了。 他认为武帝说得对,丧家之犬,连狗窝都没了,还谈什么骨头? 他苦苦蛰伏多年,隐忍着心底的名利贪欲,就是为了等待时机,有朝一日能施展抱负,扬眉吐气。而现在,心血毁于一旦,功名如过眼云烟,他再坚守所谓的儒家气节,又有何意义? 这就是他和董仲舒的区别。 董仲舒野心勃勃,妄自尊大,但始终保有底线,不惜死守国门,成就凛然大义。颜渊却不同,他心性贪婪,把一己私利看得最重,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建立在自身利益的基础上。 以前,他曾跟老师联手,迎战南晋强者,那是因为,彼时他还尊为文圣,备受朝廷尊崇,理应出面效力。但现在,功名幻灭,他跟北唐新朝决裂,得不到想要的尊崇地位,便恨之入骨。 有奶便是娘,形容的就是这种人。 他们师徒之间的高下,自此得出定论。 重回终南书院的颜渊,俨然已成为南晋的说客,想率北儒南下,在江南开创儒家的新格局。 毕竟,他独自去南晋的话,充其量只是名八境打手而已,绝谈不上荣耀加身。把儒家也带过去,他才算是一家圣人,恢复以往的煊赫地位。 所以才有此行。 场间众人都沉默了。 颜渊是在赤裸裸地威胁他们。听他的意思,如果大家不肯顺从他,一起南下降晋,他就会大开杀戒,不仅师生们难以幸免,终南书院也将不复存在。 圣地被毁,这是对儒家沉重的打击。 颜渊的狼子野心展露,想当叛国贼,那么,他们该不该从贼? 当群儒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后方杏树下,一名老者忽然开口,话音浑厚有力,在众人心间震荡。 “如果背弃祖宗和家国,去追逐虚浮名利,变成不忠不孝之徒,那么,咱们还算是儒家吗?”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儒家之所以为儒家,就在于他们满腔赤诚,始终坚守着这些道德精神,代代传承至今。 人皆有私,在所难免,在日常生活中,儒生们或许蝇营狗苟,为了私利而争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们总体还维持在儒家的宏观框架之内。 他们忠于信念,忠于家国,忠于自己的本心。即使是在义军围困长安时,他们仍团结一处,替武唐做最后一搏。 忠君爱国,守正恶邪,这才是儒。 如果连最基本的仁义理念都抛弃,投奔去年还曾大肆侵犯的敌国,那么,他们还算是儒家吗? 这老者寥寥数语,直戳众儒内心,如醍醐灌顶。令他们豁然醒悟。他们再次看向颜渊时,脸上都浮出坚毅神色。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儒。 若是屈服于颜渊的淫威,随他叛离家国,那将成为儒家的奇耻大辱。 他们此时的心境,跟那日的董仲舒、山下的崔巉,如出一辙。只要能坚守信念,留得一身正气,虽死亦无憾! 从他们笃定的眼神里,颜渊得到答案,搓了搓手,犹不甘心。 “十八年前,春秋收官,你们为何愿降北唐?去年秋天,逆贼叛乱,你们为何愿降高家?那时候,我怎么没见你们如此悍不畏死,大义凛然?” 还是刚才那老者,朗然答道:“人心所向,才是大势所趋。二十年前,太祖英武,救万民于水火,于是儒家下山,匡扶社稷。至于去年,那毒妇令民怨沸腾,她的累累罪行,还需要我说吗?” 他瞥视颜渊一眼,继续说道:“推翻武唐的,是各州郡的义军,如今即位的新君,既是皇室正统,又深明大义,爱民如子,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护他,而是去投靠一个心机险恶的匹夫!” 他的话发自肺腑,并非滔滔不绝的雄辩之词,但句句确凿,光明磊落。颜渊纵然口灿莲花,高谈阔论,此时却无力反驳。 颜渊怔了片刻,眯起眼眸,寒声道:“一群迂腐的书呆子,泥古不化,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既然想保持什么狗屁名节,那我就成全你们!” 他向前踏出一步,绽放八境修为,大宗师的威压淋漓绽放。 下一刻,天地顿时昏暗。 恐怖气势笼罩全场。 颜渊摘下葫芦,开始往外倒水。 虽然已失去太一真水,无法施展最强杀招,然而功法本身仍在,哪怕凝聚出普通水滴,配合大宗师的境界,杀伤力依然极其可怕,非普通武修能匹敌。 别看他只有一人,面对的是整座书院,但他施展太一生水,将无数水珠弹射出去,便如千军万马,如此手段,足可弥补人数上的悬殊差距。 因此,他独闯山门,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只要没有大宗师现身,就无人能阻挡他屠戮终南山。而他一路行踪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并没有惊动北唐的大宗师。 这场屠杀在所难免。 “这些年,是我亲自指点大家修行,你们那点本事,我怎么会不清楚?整个终南山,没人是我的对手!” 颜渊微低着头,眼神阴戾可怕。 如今的他,跟昔日那个温文儒雅的大先生,已经判若两人。 眼见他要出手逞凶,在这危难之际,书院后山忽然响起话音,震荡虚空,紧接着,一道磅礴真气冲天而起。 “颜渊,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人气贯长虹,倏忽之间,飘然落在群儒前方,跟颜渊正面对峙。 颜渊见状,眼皮猛地一跳,生出一股很不详的预感。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势不俗的年轻男子,惊愕地道:“老六,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六先生薛饮冰。 当初庐江鏖战后,董仲舒的灵位无处安放,于是,任真请他护送老师回书院,留在终南山守孝,以尽弟子之道。(第373章) 薛饮冰本就厌倦争斗,视名利如粪土,欣然领命,一直深居在书院后山,每日扫墓祭拜完毕,就潜心修行,乐得清静,宛如世外高人。 不得不说,任真深谋远虑,那天分别前,他就开始考虑儒家未来的传承,打算将圣人之位转交给六师兄。因此,他把精心编写的春秋真解,交给了薛饮冰。 早在斜谷会战时,薛饮冰的修为就已臻至七境巅峰,经过这大半年的闭关参悟,他深得《春秋》神髓,获益匪浅。也亏他天资聪颖,一个月前,成功突破桎梏,晋入梦寐以求的第八境。 现在的他,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大宗师。 当初,任真的用意便在于,让薛饮冰继承儒圣衣钵,跟大师兄颜渊抗衡。而此时,他潜藏的暗招成功实现,薛饮冰真的跟颜渊对上了。 薛饮冰藏在后山,把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看透了颜渊的丑恶嘴脸,毫不掩饰憎恶情绪。 十年饮冰,不凉热血,他性格耿直豪迈,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颜渊这种外忠内奸的谲诈小人。 “师尊英灵在上,今日由我来清理门户!” 第586章 缘不知所起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会稽郡,东林书院。 作为儒家四大书院之一,这里门生弟子众多,又是前朝东吴的思想文化中心,曾经香火鼎盛。即便是现在,高唐复辟,东林书院仍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 前任院长封万里,在长安大战中陨落,按皇帝的旨意,那群参与保卫皇宫的核心人物,战后都没被追究,安然返回书院。至于新任院长,则是任真亲自指定的年轻人。 韩湘子压力很大。 上任后,他预想中难以服众的困局并没出现,轻松地接管了书院事务。但棘手之处在于,任真曾经抛给他的学术课题,也就是新学改革,迟迟没有头绪。 平稳局势没能维持多久,缺失教化的会稽六郡再次出现匪患,人心浮动。不少青壮年做强盗已久,野性难改,不甘于劳累枯燥的农事,重新啸聚山林,群匪割据的局势又上演。 真应了那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很快,朝廷颁布调令,任命卓尔为会稽郡守,领兵前往东吴剿匪,又命韩湘子协助,广建学塾,大力教化民众,并竭力说服匪众,扭转当地野蛮粗陋的社会风气。 这也正是在东吴试行新学改革的现实意义。 韩湘子领命后,当即下狠心停课,将书院的教授们分成数十批,率领弟子分散到剿匪官军中,围攻境内所有盗匪山寨,各个击破的同时,对俘获的匪众耐心诱导。 两人文武相济,大刀阔斧,为了根除匪患,不惜亲力亲为,进深山,闯大泽,跟那群刁民悍匪打游击战。 历经数月,官兵和儒生们呕心沥血,终于扫除绝大多数山头,花大功夫安顿好匪众,同时加强地方治安,确保民众难再兴风作浪。 总体而言,这次行动立竿见影,颇富成效,会稽六郡的社会风气肃清很多。当然,难啃的硬骨头不是没有,至今仍让韩湘子头疼不已。 譬如武陵山一带,山高林密,是易守难攻的天险,不利于大队官兵深入作战。当地有一伙悍匪,既狡猾又猖獗,总是能凭借地利,及时逃走,避开官兵围剿。 卓尔和韩湘子曾亲自前往武陵,指挥众军剿匪,双方斗智斗勇,激战数十回合。在博弈过程中,他们惊愕地发现,这伙人其实并非普通百姓。 武陵寨的几名匪首,均是大修行者,道法高强,连他们手下的很多小头目,也修行多年,身手不俗,难怪官兵屡战屡败。除此之外,韩湘子敏锐察觉到,自己的队伍里有内奸。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次官兵出动,哪怕是半夜潜行,武陵寨都能事先做好准备,仿佛知情一样,进退自如,从没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形。 显然,有人暗中勾结盗匪,通风报信。 韩湘子倍感苦恼,只能先率书院师生回山。没办法,暗藏的奸细太狡猾,无论他如何试探引诱,那人都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又如何能锄奸? 他不知道,那伙悍匪不仅本事了得,其身份更是大有渊源,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武陵山的大当家,叫张天宝,是一个容貌俊逸的年轻人,还不到三十岁,气质不凡,颇有大将风度。 他心思深远而缜密,应该是读过兵法,对官兵的作战手法非常熟悉,应付起来游刃有余,这也是韩湘子久攻不下的最大症结所在。 当然,张天宝并不是他的真名。 张天宝威望极高,属下们对他忠心耿耿,绝对服从他的指挥。这群人纪律严明,比官兵还训练有素,作战时更骁勇异常,一度令卓尔怀疑,自己是在跟晋军交战。 即使拷问擒获的俘虏,卓尔也没能问出,张天宝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只有攻破武陵山,抓住张天宝,这个秘密才能解开。 …… 正月十五,月明风清。 山寨宴饮过后,张天宝独自坐在山巅磐石上,仰望着夜空那轮圆月,百无聊赖地喝闷酒。 这里有两块磐石,相距不远,两头对峙,形状酷似龟蛇。去年他和师尊路过时,师尊说,此地有龟蛇坐镇,疑似真武法身,能汇聚北方灵气,有不世之大机缘。 张天宝深以为然,便在此定居,将旧部召集过来,落草为寇,很快形成如今的规模,凭借地利人和,敢跟官兵抗衡。 此时,他面颊微红,躺在龟背石上,仰面朝天,迷离眼神里,透着平常不曾流露的愁绪。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张天宝吟到此处,痴痴笑笑,心潮激荡起伏,鱼跃起来,朝山下的茫茫夜色纵声长啸。 很难想象,这首饱蕴沧桑的诗,会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嘴里念出,听起来像是无病呻吟,故作深沉,但实际上,这正是他的心情写照。 皇图霸业,终究是一场梦,谈笑间烟消云散,到头来,还抵不过这恣意人生,不如登高酣醉来得痛快。 “提剑跨骑挥鬼雨, 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念完这四句话,他叹息一声,又盘膝坐下来,心情沉重许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今皆是如此,哪个皇图霸业,不是用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所谓成王败寇,到最后,胜者名垂千古,败者被贬低抹黑,其实说穿了,大家又有何区别? 张天宝想着这些,心里越来越难受。 他打了个酒嗝,喃喃地道:“爹,别怪我不肖,不肯替你报仇。我累了,不想再争了……” 即使他想争,凭落魄现状,凭手里这三千匪盗,连会稽六郡都杀不出去,又怎么可能争得赢这天下? 他心灰意冷,不愿再想什么国仇家恨,只想永远住在这里,跟明月清风作伴,与世无争。 至于他曾经的身世,如过眼云烟,都忘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他后方不远处,一道高大身影悄然出现,不知从何方而来。 那是一名老者,身材枯瘦,虽发花鬓白,却跟仙风道骨扯不上边。 他静静注视着张天宝,当听到皇图霸业一句时,他目光闪烁,若有所思。当听到最后那句,他神色黯然,似乎被说中痛处,同样唏嘘不已。 某一刻,张天宝站起,转过身来,才察觉到这老者的存在,吓了一大跳,瞬间酒醒。 能悄无声息出现的,定是顶尖强者无疑。 张天宝面临大敌,脑海里快速思索着应对之策,表面镇定问道:“前辈是何方神圣?” 老者捋着胡须,迈步向前。 “我哪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个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而已。” 第587章 武当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说书人?张天宝一怔。 天底下哪个说书人,不到川流不息的繁华市镇,而是跑进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又有哪个说书人,气息能如此幽深,令六境的他窥探不着边际? 他当然不相信,这老者真是说书先生,恭谨行礼说道:“前辈夤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他暗暗思忖着,善者不来,这老头多半是朝廷派来的强者,意欲攻破武陵山。不过,既然对方迟迟没出手,加害与他,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老者淡淡一笑,走到磐石旁,望着站在高处的张天宝,说道:“受人所托,想跟你谈笔买卖。” 张天宝迟疑片刻,跳下磐石,问道:“是什么人?” 老者答道:“一个小家伙。” 张天宝满头雾水。 老者眨了眨眼,不多做透露。他相信,凭张天宝的聪慧,应该很快就会猜出真相。 张天宝又问道:“什么买卖?” 老者道:“他想买下这片山头。” 张天宝脸色剧变,弄清了老者的来意,不禁倒退数步,大呼道:“你果然是来抢地盘的!” 老者端详着他的惊慌神态,轻笑道:“不用喊这么大声,你的那群手下,都已经被抹杀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见心思被识破,张天宝收起那副浮夸表情,恢复平静,眼眸深处的震惊意味却愈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即使会稽郡的上万精兵,也无法从天而降,攻破山寨。” 无需验证,他已经相信,老者没有说谎。 对方能无声出现,当然出自名门道统,率众来剿灭他们。朝廷若动震怒,不惜召集众多大修行者,那么,他们束手就擒,都是迟早的事。 老者没有回答,径直说道:“还是谈买卖吧。” 张天宝苦涩一笑,“你们都攻进山寨了,还有什么好谈的?我答不答应,这有区别吗?” 老者说道:“有意义。那小家伙希望,你能主动投降。所以,只要你肯认罪,接受这笔买卖,我会立即率众撤走。” 张天宝悟性极佳,听到这话,隐隐猜出“那小家伙”的身份,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重复了一遍,“这有区别吗?” 在他看来,主动投降和不敌被擒,都难逃一死,还不如血战一场,宁折不弯,死得更有尊严。 “怎么没有区别?” 老者跃上磐石,听着山巅的呼啸风声,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都是一脉所出的堂兄弟,纵然未曾谋面,毕竟血浓于水。两人如今成了仅存的两枝嫩芽,又何苦赶尽杀绝,狠心把另一枝掐断? 那可不是一枝独秀,而是孤苦伶仃。 张天宝琢磨着诗句,渐渐领悟其中深意,脸色微寒。 “成王败寇,古今皆是如此。他既已登基,何必再假惺惺地作态,拿我的尊严来粉饰仁义?杀死我,世俗不会生非议。” 说罢,他重新踏上磐石,站在老者身旁,俯瞰着苍茫夜色,眼神决绝。 就算是死,他也绝不会走出武陵山,去当小皇帝的顺民。 老者摇头,“不,你错了。他学的不是帝王权术,更不像你想的那样,指望靠降服你做文章。他只想让你好好活着,而非落草为寇,玷污了皇室的尊严。” “好好活着?” 张天宝嗤然一笑,无所畏惧,“我在长安当了二十多年的笼中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就算是好好活着吗?离开京城后,我终于体会到,自由,那才是最美好的东西。” 说这话时,他内心悲痛,想起了战死的父亲。父亲刚游入大海,就能返璞归真,晋为大宗师,如果他生在百姓家,不被皇图霸业所累,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人生! “以前的高基,已经死了,我现在叫张天宝。我不需要他的假慈悲,更不想再回那个物欲横流的腌臜之地,哼,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臣服于他!” 说罢,他狠狠咬牙,纵身跳下悬崖,自杀明志。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畔的疾风声,脑海空明,只剩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别再生在帝王家!” 忽然,风声停止。 张天宝睁开眼,以为已命丧黄泉,却发现仍站在那块磐石上。 恍如隔世。 李老头叹息一声,无奈地道:“年轻人真沉不住气,动不动慷慨赴死,就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张天宝浑身湿透,被寒风一吹,不由打了个颤栗。 “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老头怕他再想不开,没敢坐下去,负手说道:“你理解错了,他真的只想让你好好活着。你不必回京城,更不会受牢狱之灾,甚至不用离开此山……” 张天宝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李老头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说过,他不想看着你沦为草寇,辱没祖宗,仅此而已。只要你肯遣散匪众,不再逞凶,这座武陵山,还是你的。” 李老头来这里,是小皇帝高攀的命令,更准确地说,是任真的意思。高基占山为王,不同于寻常匪盗,既难以剿除,又不能用寻常办法荡平。 高基终究是高家血脉。任真也不忍心看到,皇室的嫡系血脉仅剩小高攀一人,真是太可怜了。 让李老头来跑这趟,最合适不过。 张天宝擦了擦冷汗,困惑地道:“只要我不当土匪,你们就默许我继续住在这里,不再追究过往的恩怨?”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李老头说得没错,小皇帝的确没有拿他伪装仁义的意思,而是念在同胞之情,以最温和的方式消除此地匪患。 这么活着,逍遥自在,似乎也不错。 张天宝感到庆幸,幸好老头把他从悬崖下拉了回来。 李老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相遇即是缘,况且,老夫又救你一命。要不,你当我的徒弟,如何?” 张天宝诧异地打量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家哪派的?在哪个山头修行?” 李老头转身,正色道:“老夫李云龙,道家全真派,暂任掌教一职。” 张天宝神色骤凛,连忙作揖。 他万万没想到,站在面前的这磕碜老头,居然是全真道的掌教真人。 长安大战中,长春真人力战颜渊而死,这全真掌教的位子,只能由李凤首来继任。 李老头捋了捋胡须,环顾着群山,说道:“至于山头嘛,目前还没定好。不过,我观此处龟蛇和合,灵气汇聚,正应北方真武气运,索性就把道门置于此山吧!” 全真北上后,一直没挑到合适的山脉落户,开辟山门。任真让李老头来此,最深的用意就在于此。 如此一来,既解决全真道的扎根问题,又让高基得师门约束,成出家人,可谓一箭双雕。 “武陵山……这名字太磕碜,哪配得上咱们全真道?不行,得换个响亮的名号!” 张天宝愕然。 李老头蹙眉,沉吟半晌,眼眸里猛然迸发精光。 “师兄生前常说,全真当兴,不如就叫武当!” 第588章 真正的瞎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金陵皇宫里,有一方碧湖,是武帝平常打发时间的地方。湖里养着他最喜爱的血鲤,闲暇时,他坐在湖心亭里,捏着杆钓竿,一坐就是一天。 正月时节,碧湖结了冰,不利垂钓,却不妨碍武帝的雅致。用过早饭后,他没理朝政,又来到这座湖心亭里,下棋消遣。 他披着玄色大氅,霜发被梳得精细,看起来精神矍铄,心情也很不错。 坐在棋盘对面的,是名妙龄宫女,看她的妆容打扮,似乎身份并不高,不知为何,却有资格跟陛下对弈。 亭中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对棋局漠不关心。 万籁俱寂,棋子落在枰间,发出啪啪的声响,清脆悦耳。 某一刻,湖外开始飘雪。 打盹的中年男子微微颤栗,抬头醒来,眼睛仍没睁开。 原来是个瞎子。 武帝盯着棋局间,没有去看瞎子,轻笑道:“天行兄,这些日子你跟着我,睡意越来越浓,无论坐在哪里,都能睡得着。” 任天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意犹未尽地道:“日子过得跟缩头乌龟一样,整天吃完饭无所事事,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再这么无趣,索性我投湖算了……” 被武帝擒回金陵后,他不仅没被关进天牢,反而搬进皇宫,跟武帝一同起居,过着帝王的生活。 不过,正如他所说,武帝多年不上朝,躲在皇宫里深居不出,实在枯燥得很。缩头乌龟,这个比喻很恰当。 武帝并不生气,闲敲着棋子,答道:“知足吧,你要是实在住不惯,就只能搬进天牢,我怎么忍心怠慢你?” 任天行缩了缩脖子,重新坐下,脑袋一垂,准备继续打盹。 武帝转头看着他,说道:“你棋力高深,当年我就领教过,一直想跟你再战几局。怎么样,要不赏脸来一盘?” 那宫女闻言,连忙起身,去搀扶任天行。 任天行头也不抬,慵懒地道:“算了吧,我现在连走路吃饭都费劲,更别说下棋了。” 一般而言,囚禁一名绝世强者,带多少道枷锁,关多少层牢狱,都未必可靠,更何况还是练成心眼的任天行。 然而,武帝煞费苦心把他擒来后,却并没对他用刑,就这么随意地放着他,按平常人对待,不担心他偷袭暗算,更不怕他伺机逃脱。 原因很简单,任天行已修为尽失。 无论多么强大的感知力,都建立在修为的基础上,才能让他像正常人一样,清晰洞察这世界,不受双目失明影响。一旦他丧失功力,感知力便不复存在。 以前吃酸菜鱼面时,他能用筷子把花椒逐粒挑出,感知力登峰造极,但现在,他不仅没法以神念代目,连那只天眼,也被武帝设法弄瞎。 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 陪武帝下棋的宫女小翠,是武帝专门给他安排的丫鬟,负责伺候他起居。别说是逃跑,离开宫女后,他连生活都无法自理,一代大宗师,竟凄惨如斯。 至于他为何丧失修为,还是未知的谜团。 武帝闻言,不再勉强,示意小翠坐下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岸边出现一名白裘男子,气息冷戾,望向湖心亭。武帝当然感知得到,没有抬头,随意一招手,那人得到准许,这才脚踏冰雪,飞进亭里。 来的是曹春风。 他神色匆匆,瞥昏睡的任天行一眼,沉声道:“陛下,是否让他先退下?” 武帝答道:“无论何事,都不必隐瞒他。” 曹春风不再迟疑,禀报道:“云胤派人传来消息,说是任真在荒川现身了。” 任真果然没猜错,白九玄的处理方式就是,禀报云胤,而云胤猜出利害关系,也选择按兵不动,先来试探武帝的意图。 武帝闻言,扭头看向任天行,发现他纹丝不动,置若罔闻,于是干咳一声,问道:“天行兄,你儿子去了荒川,应该是你授意安排的吧?” 任天行抬头,懒得跟他们装睡,嘿嘿一笑,“没错,我给他留了部盖世绝学,还等着他练成后,来取你的老命呢!” 武帝脸色波澜不惊,若真有什么盖世绝学,任天行又怎会沦落至此。 “说说那小家伙的作为。” 曹春风将云胤密使的话复述一遍,既包括任真在龙泽城的举动,也包括荒族九部最近的动荡。显然,云胤已猜出任真在暗中挑拨。 武帝默默听完,感慨道:“天行兄,你儿子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你当年离开荒川时,也不过如此吧?” 任天行沉默不语。 曹春风侍立一侧,问道:“他现在把持北唐朝政,出现在荒川,算盘应该跟咱们一样,也想吞并西南之地,作为日后两朝决战的通道。” 武帝点头,“看来,北唐很快就会出兵入川。” 曹春风凛然道:“陛下英明,据咱们在长安的密探回报,那小皇帝正在暗中调兵,虽然尚不确定具体时间,但二月初二,是荒族祭典的日子,想来,那就是任真看中的作战良机!” 武帝深以为然。 曹春风沉吟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是否也出兵入川,背后包围唐军,杀他个措手不及?” 武帝没立即表态,再次看向任天行,“你有没有想说的?” 任天行眉头深皱,没想到任真的野心这么大,不仅进荒川取断剑,还想吞并荒川,为大举南征开路。 “不妨实话实说,若想开启烟雨剑藏,还差三片断剑,其中一片就在荒川里。他是受我所托去取剑的,你若敢加害他,就别再指望拿到解药了!” 武帝淡淡一笑,“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层。那小子的性命,我肯定不会伤害,不过,涉及到统一大业,荒川局势不容有失,这一仗肯定得打。” 他将手里棋子放回木盒,站起身,凝望亭外的漫天大雪。 “春风,你亲自去一趟吧!记住,不必阻拦任真的举动,让他保持自由,但别再放走其他唐人。如果顺利的话,可以顺便把荒族也摆平。” 曹春风会意,领命离开。 刚走出不远,他忽然记起某事,返回来说道:“陛下,终南山来报,说是颜渊前去招降旧部,打算带儒家南下,却被破境的薛饮冰打伤,行踪不明。” 武帝眼眸微眯,仿佛一头贪婪的猛虎,精光四射。 “天行兄,你听到了么?又有猎物送上门了……” 第589章 焚琴煮鹤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荒川西部的地势,远高于荒族居住的东部盆地,那里雪山连绵,鸟兽罕至。尤其是极西之地,峰峦巍峨高峻,终年萦绕在云雾深处,不见峥嵘。 群峰合抱的某处山谷里,蛰伏着一座小城,终年沐浴在清凉而阴沉的湿气间,不得明媚日光,宛如坐落在云边。 早在二十年前,小城还只是个山村,不过三五十户人家,规模极小。但后来,一大批外来者侵入,强行霸占这方水土,在这里大兴土木,修筑堡垒,很快扩建为城池。 于是,白云村就变成白云城。 白云城藏在深山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确是避难的理想场所。不过,此地不仅缺乏良田,连可供捕猎的鸟兽都稀少,难以维持生计,这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 那群入侵者约有五千人,俱是精锐,护送南宋皇族逃遁至此。他们几乎都是大修行者,如此强悍的战力,绝非任何荒族部落能匹敌。于是,他们冲下山大肆掠夺,征服各部,被尊为荒川霸主。 如此一来,得到荒族九部的供奉,这批南宋余孽不劳而获,每年攫取大量物资,生活便不再成问题。 他们厉兵秣马,韬光养晦,只等有朝一日,中原局势有变,就卷土重来,伺机打起旗号,光复南宋。此话按下不提。 且说白云城西方,有一座陡峭孤峰,四面都是悬崖,高不可攀。才到半山腰,云雾便极浓郁,将整个上半部遮掩住,蒙上神秘的面纱。 如此险峻之地,竟有人在峰顶平地上,结庐而居。每日吞云吐雾,目空一切,不见俗尘,颇有仙人风采。 虽如此作派,人终究是人,既有生老病死,便难逃七情六欲,仍然断绝不了烟火气息,只不过在外界看来,就像那飘渺云雾,捉摸不透罢了。 茅庐前有块平地,地上洒满稻谷,吸引不少白鹤飞来,落在这里低头啄食。它们通身雪白,亭亭而立,姿态轻盈而优雅。 旁边有棵古松,松下有草席,草席上端坐着一名老者。此人霜发银眉,面容清癯,披一件麻衣,装扮虽简朴随意,却流露着一种天然的尊贵气度。 老者叫云胤,早在二十多年前,曾是南宋皇朝的巍巍帝王,后来被迫入川避难,仍难掩王者气概,称霸八百里荒川,又变成人人敬畏的云帝。 只是,这帝王越来越寒酸了。 云胤的修行之路,跟庸王高瞻的情形很相似。早年他被朝政国事所累,身心俱疲,修为一直停滞在七境不前。 直到后来,皇朝倾覆,鸿图霸业破灭,他只好隐居此地,终日跟白鹤相伴。成为闲云野鹤后,他的性情渐趋寡淡,心无旁骛地修行,很快便突破桎梏,跻身八境强者之列。 论资历的话,其实他算老一辈的大宗师,在八境上浸淫多年,功力炉火纯青,只是隐于白云间,不为中原世俗所知而已。 如今他年逾古稀,未到九境,便难逃生老病死,眼看寿数将近,日子已经不多了。 尤其是最近,他从长安归来后,越来越感到疲惫,显然是有所触动,渴望得到武帝那般威势,心境也变得浮躁无常,压抑多年的戾气开始上涌。 此时,他正静坐在那里,注视着群鹤啄食。不知想到些什么,他莫名恼怒,伸手隔空一抓,深厚内力竟将一只白鹤吸过去,纤细脖颈被他攥在手里。 鹤群看到这一幕,纷纷振翅而飞,仓皇逃走。保命要紧,哪还顾得上优雅姿态。 咔、咔,云胤稍微发力,雪白的脖颈被捏断,那只白鹤还没来得及挣扎,优雅身躯便瘫软下去,跟快被拔毛烹制的白鹅无异。 云胤银眉微蹙,掌间光华流转,以内力将白鹤精血吸干后,随手抛向身后,坠在一名抚琴的年轻人面前。 “拿进去煮了。” 年轻人眉心点痣,生得俊逸,眼里透着灵性。听到这声吩咐后,他停止弹奏,将手按住琴弦,没有立即起身,为云胤生火煮鹤。 “老师,最近半个月,您天天进补灵鹤,会不会过犹不及?” 他直言不讳,望着云胤的背影,眉宇间浮出一抹忧虑。作为云胤唯一的弟子,他深知老师烦恼,正因如此,他才出言劝谏,担心老师走火入魔。 他相信,老师明白他的苦心。 然而,云胤并不领情,豁然转身,冷冷瞥他一眼,“小白,你在质疑我?” 他又伸出那只干枯的老手。 他抓的并非白袍青年,而是那张焦尾琴。 只听一阵嗡鸣声响起,七弦俱被诊断,琴身桐木顿时冒烟,升腾出火焰。 焚琴、煮鹤。 云胤心魔已现,情绪被戾气侵染。 小白大惊,深悔刚才失言,连忙匍匐在地,向老师请罪。 云胤深感聒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看来,你已经不适合这里,快点下山去吧!” 小白一点都没变。 到底是谁不适合这里? 小白惶恐叩首,舍不得离开,哀求道:“老师,您的教诲之恩,我无以为报。就让我留下来,继续服侍您吧!” 他情真意切,没有半点造作之象。 这会儿功夫,云胤的心绪渐渐平静,不由叹息一声,“孩子,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教你的了。你还年轻,大好时光,不该躲在深山里虚度。” 小白仍长跪不起。 云胤有些欣慰,走过去扶起他,温声道:“去找你义父吧!神农大典快要开始了,中州城会有场大热闹,你正好趁机历练历练。” 他其实是害怕,怕自己下次克制不住戾气,一时冲动杀死小白,这样做他会心疼,也对不起白九玄。 毕竟,白九玄为南宋鞠躬尽瘁,操劳一生,膝下没有子女,小白就是唯一的传承。如果真杀了他,即使白九玄不寒心,云胤也会感到内疚。 小白起身,明白云胤的话意,问道:“老师,咱们真的要联合南晋吗?这是在驱虎逐狼啊……” 本性难移,他还是这么耿直。 云胤转过身,望向远处的茫茫云海,说道:“王道不偏安,不联合南晋,难道还要一辈子龟缩在这里?” 他深知,自己的寿限不多了,与其黯然消逝,默默无闻,还不如做最后的一搏,说不定能搏出些许希望。 小白释然,知道老师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谏。 “您派我下山,是想让我杀死那个任真?如果我没猜错,咱们的信使通知南晋后,陈玄霸的人肯定不想看着他死掉。” 云胤负手而立,眼里噙着寒光,幽幽地道:“在他没接手之前,八百里荒川,就还是我的地盘……” 第590章 无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神农大典开始前,写了不少分镜头,今晚这是最后一个。没办法,多方势力都有自己的动作和算盘,我不能不交待出来。) “师兄说得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朝廷。” 长安的御书房里,小皇帝高攀坐在书案后,看着面前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不高兴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前方坐着四位辅政大臣,邬道思、杨靖、范东流和唐逆。 从吹水居传来消息,任真终于决定,请朝廷派兵入川,兹事体大,君臣五人迅速聚在一起,筹划用兵事宜。 议事之前,范东流先递上奏折,详细罗列了最近抓捕的奸细名单。 长安大战结束后,任真就特意交代,必须保留莫问天的京兆府尹职位,同时,让范东流牵头,成立锄奸秘密小组,配合莫问天行动,铲除南晋安插在朝野的奸细。 作为昔日鹰首,莫问天对渗透进北唐的间谍分布再清楚不过,在他指点下,朝廷雷厉风行,赶在密探撤退之前,将他们连根拔除。 这份名单上多达百余人,甚至有一些,还是高居庙堂的要员,若非莫鹰首指认,恐怕没人敢相信,他们也会暗通南晋。 北唐腐朽入骨,看到如此严峻的现实,小皇帝能高兴才怪。 此时,范东流闻言,凛然答道:“莫大人对臣说,这还只是他以前接触过的南晋奸细,他毫不怀疑,肯定还有漏网之鱼,藏得极深。” 京城人口众多,光是大大小小的朝廷官员,就有近千人,以绣衣坊的高明手段,若想渗透进来,再容易不过。 一旁的杨靖凝眉说道:“敌明我暗,若想把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内患,这是不可能的。眼前形势严峻,咱们不能把主要精力用在防内鬼上,要完全保密,并不现实。” 范东流点头,“我昨晚去过吹水居,侯爷的意思也是这样。他说,兵马一动,动静太大,南晋肯定会知道,咱们也掩盖不住,索性别在意这些。” 小皇帝眼眸微亮,问道:“师兄还有什么交代?” 范东流说道:“他说,最近他不在朝中,不清楚中原的具体情况,不能武断决策,让咱们商量着办。至于修行者方面,他已经让海棠夫人写信求援了。” 无论战争规模大小,修行者始终是影响战局的胜负手之一。考虑到荒川的恶劣环境,派兵宜精不宜多,修行者的重要性更为突出。 小皇帝松了口气,询问道:“邬先生,关于清神丹的炼制,户部进展如何?” 邬道思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禀道:“自牧夫人配好药方后,臣便组织京城所有炼药师,昼夜赶工,截至昨日,共炼制出十万枚清神丹。” 这清神丹,也是任真离开京城前,拜托丹绝牧云配置的丹药,能帮助士兵克服荒川内的瘴气,防止中毒病倒。 炼制此丹的药材并不昂贵,但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财力,因而,小皇帝特意下旨,让邬道思督办此事,提前为发兵荒川做准备。 邬道思补充道:“按时间算的话,十万枚清神丹,能让五万精兵支撑两天,如果是十万兵力,那就只能维持一天。” 小皇帝点头,看向四位大臣,“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该如何筹划兵力?” 涉及到调兵,新任兵部尚书唐逆最有发言权,率先说道:“依臣所见,既然咱们清楚,南晋很可能已收到情报,那么,就不排除他们会趁虚而入,再次渡江北伐。” 范东流赞成他的看法,“没错,咱们驻守在沿江防线的兵力,都原地不动,不能因小失大。也就是说,应该从西南方的屯田军就近抽取兵马。” 两朝国战后,南晋遭受重创,短时间内,无力再挑起全面国战,因此,在邬道思竭力主张下,北唐重启战前的屯田方略,垦荒种粮,积蓄朝廷财力。 杨靖说道:“西南军刚好有五万人,战斗力尚可,派他们入川,从路程来看,的确速度最快。不过我担心,只靠这五万人还不够,毕竟荒川是必争之地,晋军也可能会潜入,跟咱们交锋。” 不愧是任真挑中的辅臣,他们敏锐地预判到南晋的行动。 便在此时,范东流忽然轻笑。 杨靖看在眼里,不悦地道:“咱们在商量正事呢,你笑什么?” 范东流笑意不改,“我忽然意识到,其实侯爷早有主张,只不过说得隐晦,我先前没能领会他的用意。” 在座诸人一喜,不约而同地问道:“侯爷是怎么说的?” 范东流答道:“侯爷说,杨兄作战风格剽悍,擅长正面强攻,而唐将军不拘一格,灵活变通,更喜欢兵行诡道,如果两位亲自出马,必会马到成功!” 听到这话,杨靖和唐逆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愉悦之情。能得任真称赞和器重,怎么能不开心。 小皇帝的慧根远胜过这几位大臣,当然早听懂了,轻拍小手,开心地道:“那就这么定了!” …… …… 正月三十。 南北两朝同时出兵。 北唐派精兵五万,由杨靖统领,从云南道进发,准备从轩辕部的地盘借道,行军路线跟任真入川时几乎一致。 南晋同样派兵五万,由大将萧景睿挂帅,国舅曹春风为副,试图从荒川最东端的空骨部潜入。 是日,天朗气清,温度渐暖,双方行军都很顺利。 然而次日,当晋军前锋即将踏进荒川时,突然发生变故。 一处狭隘山道上,有名细皮嫩肉的小和尚拦在中间,不肯让路,指明要见曹东风。先头军起初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曹东风是谁,旋即才醒悟,他指的应该是国舅曹春风。 果然,小和尚还是更喜欢东风。 先锋官没把他放在眼里,派军士们上前擒拿他,却被他一拳一个,当场全都打死,手段狠辣利落。 众军大惊,这才意识到,是位大宗师降临,慌忙去请曹春风。 曹春风心头叫苦,最怕玄悲纠缠,但今日率军出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只能硬着头皮相见。 原来,长安大战后,玄悲一直潜伏在金陵城外,监视着南晋的动静,同时等候任真归来。他见曹春风出城,便尾随对方来到这里。 于是,曹春风惨遭毒打。 第591章 可怜的荒族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二十八宿里,其中七宿分布在东方夜空,构成一道龙形星象,人们称之为苍龙七宿。冬季黄昏后,七宿隐没在地平线下,看不见它们。至春分时节,角宿始从东方初露,宛如苍龙抬头。 这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起源。【科普】 进入农历二月,仲春已至,此时阳气上升,万物复苏,中原的百姓们即将春耕播种,便敬神祈雨,让苍天保佑丰收。 对荒族部落的居民来说,潜居整个冬季后,食物储备差不多耗光,而惊蛰将至,虫兽开始出洞走动,大规模捕猎的季节也即将到来。 因此,他们聚集在中州城,举行神农大典祭天,宣召新年狩猎大幕的拉开。 中州城位于荒川中部,当年曾是苍穹部的驻址,汇聚各部落的人才,对他们传授祭祀、占卜、医病等学问,堪称是培养祭祀的摇篮。 那场惨案后,苍穹部覆灭,领地被附近各部落瓜分,中州城也随之没落,平时人烟稀少,每年只有在大典前夕,才会恢复久违的热闹。 前一天晌午,战歌部众人抵达此地。 天气转暖,部众们脱掉厚重兽皮,换上宽大粗糙的麻衣,任真也入乡随俗,用一根黑绳系在额前束发,背负着那柄横刀,英姿飒爽,锐气逼人。 由于腿伤未愈,这次牧老头没能亲临,明面上安排牧野带队,当然,牧野很清楚,这次大典非同凡响,不止是战歌部,恐怕整个局势都会落进任真的掌控之中。 进城以后,任真跟众人分别,去找轩辕部。 轩辕大风等人早就来了,见到任真后,首先便郑重道谢。 原来,任真的预判没错,在离开龙泽城后,轩辕部果然遭到姜戎等人伏击,不过,由于任真出面,说服影月部跟他们同行,他们才全身而退。 这次,轩辕部精锐尽出,大祭司轩辕坤也亲自来了。 跟他们寒暄完后,众人散去,任真跟轩辕大风单独相处,问道:“大风叔,北唐的兵马来了没?” 他只能凭借神念,跟海棠保持联系,但她已怀胎五月,腹部隆起,不适合再随军出征,更不敢进荒川呼吸毒气,因此,任真无法掌握唐军的动向。 唐军从北方入川,只有两条路,要么取道轩辕部,要么经过影月部,好在这两条通道,任真都已打通,能悄然潜入荒川腹地,杀进中州城。 轩辕大风低声道:“按照你在龙泽城的嘱咐,我没敢告诉别人,只派我儿子当向导带路。昨天半夜,唐军已达到我们领地的最南端,距此地不过百里。” 神农大典至少持续三四个时辰,只要大典一开始,各部落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唐军精锐轻兵急进,很快就能杀过来。 任真点头,如释重负。来中州城的路上,他听海棠说过唐军的部署,很契合自己的心意。既然唐军就位,那么,荒川大势已定。 他思路很清晰,旋即问道:“那个依珊呢?你带过来没?”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你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公子烬来过不下十趟,急着想接走那女娃,都被我打发走了。我就说,你还没到,我绝不放人!” 任真莞尔,“看来,咱们捏住烬的软肋了。” 轩辕大风点头,提醒道:“越是如此,越得慎重。那小子很不好惹,咱们拿女娃要挟他,他肯定怀恨在心,明天在比试中报复咱们。” 任真并不在意这些,惦记的只有元丹。只要能弄到手,什么狗屁天才,什么百分百胜率,在他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陪他唱完这出戏而已。 一个时辰后,烬果然又来了。 任真毫不墨迹,清点好元丹的数量后,便完璧归赵,让烬带走依珊。在离开之前,烬留下一句幽冷的话,“你会后悔的。” 任真付之一笑,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凭他的深沉心机,自然不难猜出,这些元丹肯定被烬做了手脚,里面藏着不少毒蛊,用来暗算他。 如此一来,烬就不用担心,任真会在依珊体内做手脚,继续勒索他。大不了,双方可以拿解药换解药。 当然,这种卑鄙伎俩,任真不屑为之。他有信心杀死烬,并且,他根本就无视元丹里的毒蛊。 上次回战歌部后,牧老头成功炼制成灵丹,让他服下。后续试验证明,他果然已拥有震慑毒蛊的能力,将血液滴进蛊箱后,所有蛊虫都疯狂逃窜,生怕沾染上它。 烬的暗算,算得了什么? 任真完成交易后,又取走轩辕部的元丹,全部装进一个大葫芦里。然后,他跟轩辕大风分别,去跟赤蛇部众人汇合。 这次参加神农大典,他代表的是赤蛇部。按原先的计划,他本想坑赤蛇部一道,报复那次赤羽对他的拦截。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赤羽轻易答应结盟,共同对付南晋势力,俨然成为盟友。这样更好,比试过程中能省掉不少麻烦。 至于最终的比试结果,任真其实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大典比试只是个诱饵,用来吸引所有人罢了。反正,他的终极目标,都是挑战高高在上的白云城。 杀死云胤,以后还进什么贡? …… …… 第二日清晨。 九大部落在城外集合。 举行大典的位置,并不是在城中,而是城西某座幽深的峡谷里。那里地形复杂,凶险密布,考验各部落参试者的团队配合,每年都有人在谷里丧生。 集合完毕后,大家一同来到峡谷口。 谷口上方,搭建着一座高台,摆放着不少木椅,供各部落的大人物落座,居高临下,能将谷里的战况一览无遗。 作为祭典主持人,白九玄早已到来,端坐在高台中央的交椅上,俯瞰着下方各部众。 任真站在人群里,眯眼凝望向白九玄身后,暗忖,“听牧野说,前些年大典上,白九玄几乎不带随从,这次却带来大批强者,看来,白云城也有准备……” 这场大热闹背后,虽然潜伏着三方势力,但这已不是秘密,他们都清楚对方的存在,只是按兵不动,在等对方先出招。 白云城方面知道,任真潜进荒族,意欲引唐军入川,所以,云胤派人通知南晋,借晋军之力驱逐唐军; 南晋方面知道,大队唐军潜进轩辕部地盘里,他们的眼线也不是摆设,准确地打探到,杨靖手里共有五万人,跟他们势均力敌; 至于任真,他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云胤跟武帝达成了什么协议,让其情愿放南晋渗透进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对于今日的局势,如果说还有人蒙在鼓里,那就是可怜的荒族人了。他们的目光盯在大典比试上,还在为贡品分量而勾心斗角,斤斤计较。 殊不知,整个荒族的命运将彻底改变。 高台上,白九玄悠悠启齿,话音轻淡,却清晰传到下方众人的耳朵里。 “还是按老规矩来。各部落的主事者,都上来就座吧!” 第592章 皆是鱼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云胤入主荒川之前,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祭天。但现在,神农大典丧失原先的意义,祭天这项反倒只是走走过场,成了可有可无的形式。 一名祭司手舞足蹈,站在高台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项礼仪,各部落的主事者则坐到这里,同时进行大典的第二部分——进贡。 过程也很简单,按照去年大典的结果,各部落轮流缴纳贡品,把清单呈送给白九玄过目。贡品都放在城里,没有搬出来,白九玄只是粗略看看。 “很好,看来去年大家收获颇丰,都凑足了贡品份子,没有出现短缺的情况。陛下知道后,肯定会很欣慰。” 说着,他侧过身,朝后方一招手,有名白袍青年走过来,跟众人相见。 “这是我的义子,姜小白,诸位应该都有耳闻,我就不多介绍了。” 正是陪云胤在峰顶养鹤的那年轻人。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朝他见礼。他没有逐个应答,只是把目光落在姜戎身上,笑容亲切,叫了一声叔父。 他的身份很复杂,既是云胤的独传弟子,又是白九玄的义子,但最真实的渊源,则是姜戎的亲侄儿。 很多年前,白九玄去霜狼部议事时,无意中发现年幼的小白,一眼便看出他根骨精绝,惊为天人,越看越觉顺眼。于是,年迈无子的白九玄破例收他为义子,将他带回白云城。 从那以后,小白便平步青云,身份有霄壤之别。正因为这层关系,白九玄对霜狼部照拂有加,亲密关系远胜过其他部落。 今日,小白奉师命下山,专为对付任真而来。 姜戎尚不知情,眼见侄儿如今长大,玉树临风,犹为欣慰,温和地道:“一别多年,贤侄英武过人,神采飞扬,若是让部落的长辈们看见,必定会很高兴!” 小白点头,眉宇间流露着强大的自信,“我这次下山,就是想替咱们部落出战,赢下青年组的比试,叔父,给我腾出个名额吧!” 姜戎喜出望外,拊掌一笑,“这太好了!” 按照规则,只要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均可代表部落参试,小白今年二十五岁,完全符合规则。而他的修为,跟姜戎相齐,也是七境上品,这天赋,瞎眼可见。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凛,意识到不妙。 姜小白亲自出战,修为足以碾压所有人,甚至比任真还高,若想战胜他,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他是云帝的高徒,谁敢真的打败他? 如此一来,比试还没开始,青年组的头名就已经内定了。鱼知乐等人原本还野心勃勃,想独占鳌头,现在只好放弃,转而争抢第二名。 牧野代表战歌部来到这里,他强烈预感到,姜小白下山,加入霜狼部,将会对自己形成空前巨大的威胁。 这时,白九玄干咳一声,说道:“闲话少叙,咱们继续说正事。根据陛下的意旨,明年白云城的开支将大幅增加,这就意味着,今年大典的份额,也会增多。” 众人默默听着,各自脸色都很阴沉,明明怒火燃烧,又不敢当面发作出来,只能憋在心里。 实际上,最近这几年,白云城一直都狮子大开口,从没缩减过。他们肩头的压力越来越大,苦不堪言,去年能顺利完成任务,纯粹是因为捕猎收成极佳。 至于今年,很难再达到去年的理想效果,份额却又增多了,这叫他们如何过活。 见他们表情难堪,白九玄解释道:“陛下也有苦衷。诸位都知道,北唐虎视眈眈,上次就进犯咱们荒川,多亏陛下亲自出手,把他们杀退。” 轩辕大风不动声色,腹诽道,只允许你们勾结南晋,就不准别人求援反抗?真有本事的话,这次再杀杀看! “未雨绸缪,为了防止北唐再入侵,白云城必须先筹集粮食,随时准备倾巢而出,跟唐军决战。所以说,为了保卫荒川,增收物资是必要的!” 他没有说实话。 白云城大幅增收贡品,其实是想薅最后一把羊毛,为新的谋划奠定基础。 众人缄默不言,等候白九玄具体安排。 他们有股很不安的预感,今年的数额将会非常恐怖。但除了逆来顺受,他们还能怎样? 场间气氛变得压抑。 白九玄不想解释太多,径直说道:“由于分量增多,再沿用以前的分成规则,只会变得更麻烦。不如这样,还是分成两组比试,各部落把名次加起来,根据总名次来定份额。” 新规则更容易理解。 比如,战歌部在青年组取得第二名,在强者组位于第七名,那么,两组相加得九,如果其他部落的总数都大于九,那么,战歌部就是最后的第一名,只需进贡一成份子即可。 也就是说,从一到八,贡品总共有三十六份。 当然,这次的一份,要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得多。换言之,每个名次之间的待遇差距,也将非常悬殊。毫无疑问,对成绩最差的那个部落来说,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那将是灭顶之灾。 白云城这么做,是想让荒族各部的争斗更激烈,还是想把一些部落逼上绝路? 真相不得而知。 但在座众人都意识到,今日这场大典,绝对不能输,就算是拼上性命,也得取得好名次。若不然,一旦背上那天大的进贡份额,整个部落就彻底完了。 即使是姜戎,跟白九玄私交不错,事先也并不知情,心里的压力陡增。不过,他的处境最乐观,谁让云帝的爱徒是他侄子呢? 白九玄站起身,说道:“好了,规矩已经说清,那就别再耽误时间了。你们安排人手,快点开始比试吧!” 他心里冷笑,这招借刀杀人简单有效,各部落的厮杀变得更激烈,只会两败俱伤,这是荒族内部的损失。他们被逐个击破,到最后,兔死狗烹,没人能成为胜者。 什么狗屁祭典,在布局者眼里,这只是一场加剧荒族灭亡的游戏而已。 下方峡谷口,八大部落的青年代表走出来,每组各有三人,正在接受最后的身份和资质核验。 这会儿功夫,牧野走近任真,将规则的变动告诉他。 任真闻言,眯眼仰望谷顶,眼眸里透射出精湛的寒光。 “你们真把荒族当成了鱼肉……” 第593章 战局扑朔迷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牧野提醒道:“霜狼部多了个很可怕的强援,他叫姜小白,是云帝的独传弟子,修为高达七境上品,这下咱们有大麻烦了……” 说这话的功夫,谷顶高台上,一袭白衣飘然而落,走向霜狼部人群。他气质出尘,显得极为刺眼,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地道:“这就是你说的小白吧?在明面上,除了他之外,青年组只有我一名七境。白云城的意图很明显,专门派他来对付我。” 牧野忧心忡忡,“按照你的预测,霜狼和龙喉会围剿咱们,又有姜小白加入,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没等任真说话,这时,伏天念款款走过来,也意识到事态的不寻常,“规则一变动,大家都得下狠手杀人。我们影月部,愿意听你的安排。” 任真点头,说道:“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这样,进入峡谷后,你们两家靠拢在一起,再联合轩辕部,构成品字型布局,这样的防御力将会最强。” 牧野和伏天念都是天命武者,让他俩联手,应该能自保无虞。 两人闻言,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呢?” 任真没有解释,“我自有安排。” 其实他想说,咱们组团防御,对方肯定也会围攻过来,我得躲在一旁,伺机而动,不能轻易卷进战局。 牧野微微思忖,低声道:“评判比试成绩的,不是团队决战的胜负,而是获得的水晶数量。咱们这样靠在一起,搜索到的水晶有限,而且内部也存在竞争……” 在比试开始前,峡谷里已经被藏进36块水晶,由八组青年寻找抢夺,越往里走,水晶分布的密度就越大。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抢到水晶最多的人就是第一。 正如牧野所说,如果大家都聚在一起,固然能自保无虞,却耽误了比试最重要的任务,无法大范围搜索水晶。那样的话,就算全身而退,成绩也会惨不忍睹。 牧野去年参加过一次大典,已经熟悉各部落的策略。在通常情况下,根据自家参赛者的实力,部落无外乎有两种选择。 如果参赛三人都比较强,有信心能自保,就会让他们单独行动,分别从上中下三条路线寻找宝石,最后会合在一起时,宝石的数量将会很多。 相反,如果参赛三人偏弱,无力单打独斗,那么,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们可以抱成团,一起寻找宝石,这样虽然搜索区域减小,却能保证,不容易被对手抢走成果。 今年的情况最特殊,四家勾结南晋的部落都虎视眈眈,别说个人单独行动,恐怕连单个部落行动,都已不安全。 任真提出的策略,明显偏向于后者,由三家部落抱团行动,利弊将会更明显。而且,三家内部之间的利益分配,还存在很大的冲突。 任真清楚牧野的担忧,鼓励道:“放心吧,今年的战况,注定会跟以前不同。不到最后一刻,很难决出胜负,前期的争夺都没有意义。” 这时候,谷顶传来号令,所有参试者进入峡谷。 峡谷里森林茂密,灌木丛生,光线比较幽暗,不知潜伏着多少凶险。若有人想藏起来,不去寻找水晶,而是躲在暗处杀人,那么,这里能提供绝佳的隐蔽条件。 峡谷最深处,忽然窜射出一道烟花,在高空炸裂。 那里就是比试结束的集合点,当一个时辰快用完时,各部落都会赶到那里,等着时间耗尽,防止再被人在林间暗杀。 不仅如此,任真还听牧野说过,终点有唯一一块王者水晶,体积最大,谁若得到它,在清点战果时,它就相当于五块普通水晶,这份诱惑太大,各部落无法抗拒,因而,对它的竞争最激烈。 眼前,烟花信号发射出来,比试便开始了。 牧野和伏天念对视一眼,同时朝正中间的深林走去,轩辕部三人收到指令,也不含糊,跟在他们后面。 任真带着两名赤蛇部的青年,仍站在那里看热闹,没有急着进山林搜索。 他最先关注的,是有鱼部三人。 那天夜里,他曾在龙泽畔遇到鱼知乐,知晓对方请动丹青道的人相助,也已目睹吴酬的相貌,所以并不意外。 吴酬是吴道梓的次子,六境圆满,看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显然吴酬不是核心战力,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黑袍人,浑身被包裹住,无法辨识真容。 “我记得吴酬吹嘘过,他自己打不过我,想让他师兄出手,看来,那黑袍男子就是所谓的齐先生了。我看不穿他的修为,此人实力不在姜小白之下。” 他目送那三人走进峡谷东方,心里已经有戒备。 “以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虽然都勾结南晋,他们之间并不团结。至少,这个有鱼部野心勃勃,跟龙喉霜狼不是一路人,谁知道他们会弄出什么动静?” 任真扭过头,瞥向另一侧。 空骨部的人也迅速行动,核心战力当然是烬。令任真感到意外的是,他昨天见到烬时,对方还是六境圆满,然而,才过了一夜,烬竟然破境成功,晋入七境。 不早不晚,这契机未免太巧了。 入林之前,烬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身跟他对视,虽没有说半字,那副阴鸷冷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已经说明一切。 毕竟,依珊是被任真买走的,鬼知道这些日子两人有没有做过不可名状的事情,烬仇视他,想找机会杀死他,这再正常不过。 任真不仅没生气,反而朝烬点头打招呼,笑容友善。 他心里冷笑,“小伙子,你师父都死在我手里,就凭你那点道行,还真想跟我叫板?” 便在这时候,身后忽然飘来一道话音,亲切温和。 “焚天兄,你似乎不着急动手啊。” 任真回过头,只见姜小白负手前行,如沐春风,清澈的眼眸湛湛有神。 碍于跟霜狼部的关系,任真没有答话。 姜小白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望着前方幽深的峡谷,低声说道:“无论如何运筹,今天你都会失望。” 第594章 对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姜小白语气平静,眉眼也很干净。一直生活在孤峰上的他,远离尘世,没有被欲望和戾气沾染,心思单纯而坚定。 他来到这里,纯粹是为了执行师命,杀死一个目标而已,本身跟任真并没有仇怨,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丝毫倨傲或者凶戾之类的情绪。 他自认为看清任真的算盘,说出这句话,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任真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有些意思,忍不住说道:“在荒川里,像你这样心性平和的人太少。所以,我想请教个问题,你勤奋修行,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看着顺眼的缘故,他隐隐感到,小白跟云胤虽是师徒,却非同一类人。 小白微怔,没想到任真会跟他探讨这个。他沉思片刻,答道:“说不上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修行比较有趣,可以像登山一样,不断挑战自己。” 任真默然。难怪云胤和白九玄都看中此人。 淡泊名利,道心通明,这才是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啊。 小白侧过身,反问道:“你呢?” 任真没有回答,转而说道:“那你又何必趟这浑水?你自己也是荒族人,看着他们自相残杀,为了利益而丧命,你也觉得很有趣?” 唐军到位,大局已定,他无妨跟小白说得露骨一些。他有点惋惜,如此明净的人跟云胤同流合污,死在这种场合,太不值了。 小白沉默一会,答道:“生我者、养我者、教我者,都对我有恩,我不想思考太多,按他们说的做就行。并且,我很想见识,你将如何逆境而战,这会很有趣。” 这逻辑简单粗暴,小白果然人如其名。 任真哑然一笑,既然这样,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小白对他说了声请,没理会两名搭档,负手走向深林。 龙昆一直站在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却不解其中深意,以为两人在故弄玄虚。他瞥了任真一眼,没说什么,跟在小白身后,进入峡谷西方。 至此,除了任真,其他团队都正式投入比试。 跟任真搭档的两名副手,修为都是六境上品,他们在赤蛇部里属于最顶尖天才,但在任真面前,明显不够看。 两人也有自知之明,站在身后,请示道:“焚天兄,咱们去哪里找水晶?” 昨天夜里,族长郑重交代过,只要任真没消极懈怠,他俩必须遵从任真的指挥。毕竟,哄好这位七境天才,赤蛇部就能有丰硕的收获。 任真抬起头,看向上方谷顶,知道白九玄等人居高临下,只要配合神念,很容易洞察整个战局。 “你俩结伴同行,互相照应,我想单独行动。” 两人点头应是,迅速离开。在他们看来,任真自恃道行,不想被他们拖后腿,才选择单打独斗,这也在情理之中。 谁让人家是七境强者呢? 任真手提横刀,背着一个包裹,最后踏进山林。 若非被人在上方监视着,其实他挺想找个地方,偷懒半个时辰,先让各大部落厮杀一阵再说。 “四家部落通晋,得将他们各个击破。龙喉和霜狼结伴出击,又有姜小白这个人物,不太好对付。有鱼部那位黑袍人,也不是软柿子。” 他嘴角微挑,这么数的话,就先找空骨部的茬吧。 于是,他朝烬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没过多久,左前方树林里传来激烈打斗声,显然,为了抢夺水晶,已久有部落大打出手。 任真临时改变方向,屏息凝神,悄然钻进枝叶繁茂的树冠里,在无数枝干间灵活跳跃,潜进那个位置。 峡谷里共有四名七境,分别是他、小白、烬和黑袍人。只要他精心隐匿气息,就不会被人察觉到形迹,对另外三人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身姿敏捷,闪进偏远的一根树干后,偷偷瞄向前方空地,便看见两大拨人正在激战。 其中一方是龙昆,此时正挥舞钢刀,陷入苦战。他每刀斩出,都会卷起狂暴罡气,伴随着阵阵龙吟,令附近空间的气流震荡,有股想把一切崩裂的气势。 任真看到这一幕,暗叹道:“这特么就是镇魂刀吧?果然好厉害!难怪当初,影月部的人会产生误会,龙昆这刀法的威力,差点就赶上我了!” 他的刀法刚猛霸道,跟镇魂刀一样强势,因而被误认为是龙喉部的人。今日见到正宗的镇魂刀,他怎能不心动,想把这套刀法弄到手。 “龙昆对刀意的领悟还不够,如果换成我,修行同样的招数,绝对能爆发出更强的杀伤力!唉,这小子暴殄天物,可惜了好刀法啊……” 跟龙昆交战的那人,任真也认识,正是丹青道的吴酬。那天夜里,他曾偷听吴酬夸口,说自己能完胜龙昆,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两人都是六境圆满,势均力敌,在别人看来,这场对决精彩纷呈,但对任真来说,却只是菜鸡互啄罢了。 “这俩人打起来,倒是不奇怪。那晚我放弃兕犀尸首,它最后落到有鱼部手里,而非被龙喉部带走,龙昆肯定不甘心,今日狭路相逢,他刚好能找回场子。” 他心里揣测着,视线移向另一侧。 在那棵古树下,同样有两个人,他们只是僵持,互相盯住对手,并没有大打出手。 姜小白表情凝重而专注,紧盯着那名黑袍男子,随时准备拔出手中利剑,跟对方酣战一场。 但他迟迟没有亮剑,因为他很清楚,对方不仅实力强劲,跟自己并驾齐驱,其真实身份更为复杂,牵涉到白云城和南晋的关系,必须慎重对待。 两名七境强者,这么快就对峙上了。 那人以斗笠遮面,看不清真实面容,嗓音低沉沙哑,“我知道你,是云帝的爱徒,白城主的义子,所以,我卖给他们这个面子,不会为难你。” 言外之意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我今天就饶了你。 姜小白不温不火地道:“我也知道你,是丹青绝的首徒,应该称呼你为齐先生,对吧?” 那人冷哼一声,算是承认。 姜小白不卑不亢,“有鱼部请你们助阵,我老师洞若观火,却没阻拦,同样也是看在南晋面子上。不过,你得明白,在他老人家眼里,武帝才有这个面子,至于你们丹青道……” 点到即止,他没继续说下去。 云胤虽偏安一隅,毕竟是大宗师,只有同样的大宗师,才有资格跟他平起平坐。除此之外,南晋其他人都是狐假虎威,入不了云胤的法眼,更别想进荒川装腔作势。 小小丹青道,更不够格。 第595章 偷水晶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是明显的警告,警告丹青道的人,别不知分寸,在荒川里肆意妄为。 齐先生戴着斗笠,遮掩住面容,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回答中,姜小白没有听出恼怒情绪,而是带着一股隐晦难明的意味。 “你对形势了解多少?对你那位老师,你又了解多少?” 姜小白一怔,没听懂他的话意,蹙眉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来这里,跟我们两个部落为敌。” 在他看来,既然白云城和南晋达成合作,那么,他们就该共同对付任真等人才对,而不是双方先打起来。 齐先生哑然一笑,话音有些嘲讽,“可笑,你连真相都不知道,还想对我指手画脚?我原以为,你是云帝的心腹,现在看来,你只是杀人工具罢了……” 姜小白眉头皱得愈深,紧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真藏在远处树冠里,凝神偷听他们的对话,同样感到困惑。在龙泽畔,他已经看出,这几个部落虽勾结南晋,但关系不睦,此刻齐先生又说出这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齐先生侧首,看向正在激战的龙昆和吴酬,淡漠地道:“既然云帝瞒着你,我就没必要泄密。你只需清楚,少在我面前摆臭架子,今天有鱼部赢定了!” 姜小白闻言,陷入沉思。 任真也在疾速思索着,“无论南晋,还是白云城,都知道唐军入川,但他们胸有成竹,自信能击败我们,所以,他们仍认真对待神农大典。” 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立场看问题。 对任真来说,只要他的谋划成功,歼灭白云城,令荒族重获自由,这次大典就毫无意义。但对另外两方而言,当然也默认自己获胜,他们不像任真那样,会看重大典的比试结果。 看来,谁是第一,会很重要。 “听姓齐的意思,他们力挺有鱼部,想帮有鱼部称霸荒川。至于姜小白,却是被云胤派来的,援助霜狼部,难道这两方之间还有一场博弈?” 任真隐隐意识到,姜小白到来,可能不止是为了杀自己,似乎还藏着云胤打压有鱼部的意图。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这时候,只听姜小白答复道:“峡谷里共有36块水晶,此处就有4块,数量不小,我们肯定不能撒手。就算丹青道再强,也只有三个人,我想试试,你能不能挡得住。” 说罢,他横剑胸前,左手轻轻一扫,剑鞘径直激射出去。 不知有意无意,它恰好飞向任真藏身的方位,深深插进旁边树干里。任真被吓一跳,还以为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见姜小白拔剑,齐先生冷冷一笑,衣袖扬起时,手里多出一支判官笔,约有半米之长。 普通样式的判官笔,属于暗器类,笔头用镔铁打造,更像是一根峨眉刺。而齐先生这支笔,却是货真价实的毛笔,前端有颀长羊毫,柔软乌黑,仿佛随时会滴出墨汁。 丹青道自然精通书画,门下强者无不有丹青妙笔,他们的修行之道,也往往在笔墨上做文章。齐先生既是吴道梓的首徒,毋庸置疑,这支笔杆会是夺命利器,非常可怕。 齐先生寒声道:“你以为,人多就有优势吗?区区井底之蛙,岂知外面的天地有多浩大?真想找死,那我就让见识中原道统的底蕴!” 中原人蔑视荒人,再正常不过。丹青道有备而来,虽说不入大陆最鼎盛的流派之列,但在这小小荒川里,确实有底气炫耀一家之底蕴。 见双方开始动武,任真躲在暗处幸灾乐祸,“他俩先打一架,这样再好不过,要是当场陨落一个,那就最好了,省得我挨个找他们的麻烦!” 一开始他还担心,对方直接撕破脸皮,挑起四对四的部落大决战。但现在看来,他们各怀鬼胎,其中另有隐情,怕是暂时没法联合起来,去找战歌部那群人的麻烦。 很快,姜小白和齐先生动手,缠斗在一起。再除去龙昆和吴酬,有鱼部只剩最后一人,迎战龙喉和霜狼部的四人,人数差距太悬殊。 那是名大汉,不像多数画家弱不禁风,而是身材魁梧,宛如门神一般,威风凛凛。他手里捏着方砚台,像拿板砖一样,守在某个角落里。 看情形,水晶就藏在他身后的黑暗里。 面对四人的围困,那大汉岿然不惧,颇有万夫莫开的气概,蔑视着敌人,笑道:“就凭这些杂鱼,也想染指老子的囊中物?师兄说得没错,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任真冷眼旁观着,暗骂道:“又一个六境圆满,**,这年头真是天才烂大街吗!看他浑身的气息,似乎修炼的是防御法门,凭那四个人,恐怕还真攻不破……” 虽然这么吐槽,其实他也能理解。 毕竟,青年组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以下,如果能在将近而立之年,触摸到第七境的边缘,当然算天资绝艳,但也远没到举世无双、震古烁今的地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天才肯定也是有的。至于他自己,今年才十八岁,这有可比性么? 趁这会功夫,他没有闲着,取下背后的包裹,拿出一件新衣裳换上。同时,他又解开束头发的黑绳,像当初刚进荒川时那样,用乱发掩面。 “我原本还纠结,那小子停留在六境圆满,而我是七境下品,会有不小破绽。这下好了,他昨夜突破晋升,别人就难以辨别真伪!” 他嘿嘿一笑,此时还不知道,为了踏入七境,烬昨夜付出怎样痛心的代价。当然,他待会儿就知道了。 整理妥当后,他将横刀和包裹藏在这里,继续朝前方摸近。三大部落的人都陷入苦战,不敢有丝毫分神,更无法窥探到一名七境强者的靠近。 “趁火打劫这种事,虽然不怎么地道,但只要能偷到水晶,把祸事引到烬头上,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最后背锅的又不是我。” 他眨了眨眼,从袖里取出三个小瓶,拧开木塞后,朝那群人附近的地面掷去。 第596章 谁在林中偷放东风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深知,只靠换身衣裳和披散头发,远不足以掩人耳目。况且,各部落的强者在谷顶注视着战局,如果被他们识破,可能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所以,进入中州城后,他跟赤蛇部碰头,私下悄悄询问长老赤羽,有没有哪种毒蛊,能制造出类似烟雾的效果,一旦释放出来,能遮挡敌人的视线,便于他浑水摸鱼。 如今他为赤蛇部效力,赤羽自然不会有所保留,当场便送给他几个小瓶,也就是此时他掷出的这玩意。 瓶里装的这种毒蛊,叫东风破。它非常怕水,平时需密封保存,只要跟空气里的水汽接触,它就会自行燃烧,冒出大量乳白浓烟。 东风破是比较常见的蛊虫,毒性虽微弱,但具有很强的麻醉功效,如果白烟被吸进肺部,道行不高的人会当场晕厥。正因如此,空骨赤蛇两部的养蛊师们常拿它捕猎猛兽。 而眼前,这是任真最理想的烟雾弹。 他相信,把三瓶东风破投放出去,未必能迷倒所有人,却能起到很好的干扰作用。只要他速度够快,在烟雾里快进快出,那些人惊慌失措,没法拦得住他。 更关键的是,龙喉霜狼两部久居荒川,应该能辨认得出,这是养蛊师惯用的手段,自然而然地,会怀疑到空骨赤蛇两部身上。再配合他的七境修为,他们想不怀疑烬都难。 只要挑拨成功,他不信,这些人能咽得下恶气。就算不找空骨部的麻烦,他们彼此丧失信任,也不会再联合到一起,出现四对四的局面。 咕噜咕噜…… 在三大部落激战的功夫,小瓶滚到附近草地上,无数细小蛊虫从瓶里飘出,悄然弥漫向四周。森林里常年湿润,水汽充足,仅仅过了数息,它们便自燃起来。 蓬蓬的响声过后,白烟宛如凭空出现一般,将这些人笼罩其中。他们的视野朦胧不清,到处茫茫一片,仿佛走进雾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悚然一惊,停止打斗。 姜小白反应极快,率先猜出真相,厉声示警道:“都捂住口鼻!有人在暗中施蛊,别把烟气吸进体内!” 丹青道三人闻言,深信不疑,连忙屏住呼吸,警惕地环顾着白雾四周,如临大敌。 齐先生提着毛笔,以神念朝周围传音,冷戾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胆敢暗算我们,哼,你……” 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声,一点黑影从白雾外激射进来,直刺向齐先生背后。 齐先生冷笑一声,当然察觉到它的存在,迅速转过身,挥笔朝那黑影戳去,一滴墨汁精准地击中它,发出清脆声响。 齐先生正暗自得意,就凭这点暗器功夫,休想偷袭到他,然而他没想到,飞来那物并非暗器,仍然是一瓶东风破。瓷瓶被击碎后,里面的毒蛊窜出,扑向齐先生。 轰! 一团炽烈火焰在半空里狂舞,释放出大量烟雾,令附近空气里的毒气浓郁到极致。 齐先生瞳孔骤缩,迅速飘移后撤,想摆脱迎面扑来的白烟,这时候,前方忽然狂风大作,一道身影冲了进来,掀起猛烈气浪,煽动着白烟继续前扑。 时间紧迫,任真不想跟任何人纠缠,径直冲向守在水晶旁的那名大汉,身形鬼魅闪烁,极其凌厉。 姜小白站在远处,很快感知到任真的闯入,一边捂着口鼻冲向那里,一边焦急地提醒道:“小心!有人混进来偷水晶!” 浑水摸鱼这种行为最可耻,别人辛辛苦苦争抢半天,他却不劳而获,怎能不让人记恨。姜小白高声示警,哪怕便宜了有鱼部,也不想让任真的计谋得逞。 然而,他低估了任真的手段。 任真疾速闪烁,来到那名大汉面前。他毫不废话,故技重施,直接掏出两个小瓶,砸向大汉。 大汉大惊,快速祭起砚台,想赶在小瓶飞近之前,将它远远砸碎。 趁着短暂的一瞬,任真身躯扭动,步伐急遽变幻,如同无骨柳絮,在大汉眼前稍闪即逝,离奇地穿过对方的封锁,飘落到他身后。 正是曹春风的得意绝学,狂骨分身诀。 他从长乐真人手里得到功法后,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拼命修炼它。他深知,若要打败曹春风,必须得在身手方面胜过他,至少不能吃亏。 以狂骨诀对狂骨诀,是最有效的办法。任真坚信,凭自己的根骨和悟性,再辅以风神步,在速度上超越曹春风,这是迟早的事。至于眼前这些人,跟他相比,肯定望尘莫及。 那名大汉只觉眼前一花,还在那里发呆,没有弄清状况,身后的任真已眼疾手快,从黑洞里掏出两块水晶,揣进怀里。 这时候,齐先生挥掌驱散白烟,一边朝这边疾驰,一边怒吼道:“典庆,快拖住他!” 那个叫典庆的大汉猛醒,连忙收回砚台,砸向任真后背。 任真没有回头,来不及再取剩余两块水晶,如离弦之箭般前冲,在避开典庆攻击的同时,冲向前方的密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以典庆的身手和修为,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他。任真轻易摆脱,即将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下一刻,一道身影倏然闪出,拦住他的去路。 龙昆手持钢刀,凶神恶煞地盯着任真,“敢同时激怒这么多人,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顶得住!” 他的修为虽弱于任真,却并不胆怯退避,因为他清楚,自己只要拖住任真,片刻过后,所有人都会围过来,合力击杀无耻偷袭的任真。 他对自己的刀法很有信心,以为即便是七境强者,也没法无视镇魂刀的威力,不得不停步招架。两三回合过后,后方的齐先生就能赶到,前后夹击。 眼见任真跑来,他双手握刀,汇聚全身真力,大吼一声,朝逼近的任真砍去。只见罡气喷薄,瞬间笼罩四周,仿佛形成一片领域,将其内的事物都定格封印住。 “这是……刀域!” 任真脚步如风,丝毫未减缓,感受着这一刀绽放出的气势,不由神色微凝,“这小子总算像点样了。不过看起来,这是他刚才临场领悟的吧?” 正前方,那记镇魂刀呼啸斩来,刀气匹练森白如雪,又如白龙腾空,霸道向前碾压着,罩住任真周围的空间,令他无处可躲,只能硬扛这一刀。 龙昆眼神阴恻,幽冷地吐出一句,“去死吧!” 第597章 密道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刀光如水银泻地,离任真只差分毫。 任真腰部一折,忽然扭曲成奇怪的姿势,如同被折断一般,也不知如何发力,竟生生弹射到旁边,避开这记刀锋。 龙昆骤惊,一眼认出这鬼魅身法的渊源,脱口而出。 “狂骨分身诀!” 他眯起眼睛,试图透过任真的长发,确认是不是烬本人,但任真的速度太快了,毫不停滞,只能看到一团黑影,根本难以捕捉面容。 他身躯再度扭曲,赶在龙昆斩出第二刀前,强行摆脱纠缠,掠进右侧树林里。 龙昆提刀去追,又哪能追得上,没踏出几步,便见任真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阴影里。 数息过后,姜小白和齐先生都赶过来,看着怔在原地的龙昆,愤怒地道:“怎么能让他跑了!” 龙昆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他们,表情苦涩,“不是我不想阻拦,他的身法实在太快,又有七境修为……” 姜小白闻言,若有所思,“除了我和齐先生,峡谷里还剩两名七境,就是怒焚天和烬,你跟刚才那人正面交锋,应该能看清他的面容。” 龙昆有些懊恼,收起钢刀,答道:“若非碰上狂骨诀,我也不至于拦不住他!” “狂骨诀?”姜小白脸色微变,自然知道它的渊源,难以置信地道:“烬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一听到狂骨诀的名字,他跟龙昆一样,潜意识里也默认,刚才趁乱偷走水晶的人就是烬。毕竟,狂骨诀是空骨部的秘法,辨识性太高,刚才任真又放出了毒蛊。 齐先生冷哼一声,对他俩的反应不屑一顾,话音刺耳,“什么狗屁狂骨诀!你们不知天高地厚,连跟我抢水晶的胆量都有,怎么在关键时候又怂了?” 身为中原人,他心里瞧不起荒族,不知狂骨诀的厉害。 龙昆眉头皱起,被人抢走水晶,他心里本就烦躁,此时被齐先生嘲讽,更是火上浇油。 “你懂个屁!丹青道很了不起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吃里扒外的叛徒,在北唐混不下去,才逃到南晋摇尾乞怜罢了!” 齐先生大怒,试图击杀龙昆,却被姜小白挡住。 姜小白明显也很生气,反击道:“就算换成你,你也拦不住那人。看不起狂骨诀?你们的国舅曹春风,正是凭这部功法横行天下!” 齐先生怔住,僵在那里,一时哑口无言。 他虽不知狂骨诀的威力,却深知曹春风的威名,这时才意识到,刚才那人的身法有多恐怖,原来竟跟曹国舅出自同门! 他自知,如果姜小白所言属实,那么,他确实也挡不住任真的去路。狂骨诀,看来这荒族有点东西啊。 姜小白见状,漠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下倒好,水晶被空骨部抢走,咱们没必要再斗了!时间有限,恕不奉陪!” 说罢,他看龙昆一眼,示意撤退。 龙昆点头,转身走出数步,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道:“姓齐的,你要是不服,真以为就凭你那点本事,能比我强,那可以去找烬试试,胜过只会耍嘴皮子!” 眼看快到手的水晶被抢走,他心有不甘,故意想激怒齐先生,让对方去找烬算账,无论谁胜谁负,对龙喉部来说都是好事。 齐先生脸色铁青,只是被斗笠遮住,不被外人看到。他攥着手笔,看向身后的吴酬和典庆,命令道:“跟我去找空骨部的人,我就不信,一群癞蛤蟆,真能威胁到咱们!” 他们的确道行强劲,凭借三人之力,硬是扛下了龙喉霜狼两部的围攻。进一步说,如果他们去找空骨部算账,以三对三,应该稳操胜券,至少不会吃亏。 吴酬同意,默默跟在师兄身后。 再说另一边,任真抢走水晶后,并没急着逃出这片深林,而是又躲起来,暗中观察那群人的动向。直到两拨强者都离开,他返回方才藏身之地,换下临时穿的衣服。 这个包裹对他很重要,因为里面装着他苦心筹来的元丹。 那夜在鬼谷,怒澜曾告诉过他,百目天王就藏在附近的一处深渊里。那深渊地形封闭,不为人知,若想安全抵挡,唯一入口就在峡谷的祭坛之下。 所以,他直接把元丹带来,等稍后神农大典结束,他就可以趁机溜进通道,去见那头百目天王,闭关修炼。 比较有意思的是,当初在长安城,小皇帝也曾说过那个囚禁百目天王的深渊,然而,他所说的进入方式,却跟怒澜不同,并非通过祭坛下的通道。 他说那时候,老爷抱着他去了一个叫白云城的地方,偷偷爬上城西的某座险峰,然后直接跳下山后的悬崖。也就是说,那座深渊其实是在孤峰后方。 任真听到这话后,一度很震惊。闹了半天,那头神秘的百目天王,原来就藏在云胤居住的地方,不知道云胤知不知道此事。 长安大战中,云胤惊叹于心眼神通的强大,当时曾问任天行,这门功法是从哪里学的,任天行似笑非笑,回答了一句,就是在白云城学的。(第487章) 谁能想到,他并没有说谎。 从孤峰进入深渊,这是最正大光明的路径,从地下密道潜进深渊,这是早年苍穹部瞒过其他部落视线的路径。前者容易惊动云胤,任真当然选择后者。 取出包裹和横刀后,他穿梭在密林里,朝前方潜行。 “刚才我放那阵烟,不知道能不能遮挡白九玄的视线。不过,被识破也无所谓,反正只要大典结束,图穷匕首见,他都会被我杀死。” 他心里想着,眼前的目标很简单,把比试的局势搅乱,吸引住谷顶那些人的注意力。 事实上,他的意图也实现了。 几位族长坐在一起,俯瞰着峡谷下方,当看到那处密林飘起白烟时,都迅速联想到,肯定是有人放出东风破,想浑水摸鱼。 空骨部的人惊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烬干的,但赤羽很清楚,这正是任真跟他索要东风破的用途。 没过多久,峡谷里异变陡生。 一道箫声呜咽飘出,凄清婉转,如泣如诉,又如一场潇潇秋雨,潜藏着莫名的寒意,徐徐侵蚀到峡谷各处。 林间渐渐起雾了。 第598章 可怕的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林雾起于东南方,而箫声,也是从那里飘出的。 谷顶的众人看在眼里,脸上都浮出复杂的情绪。八百里荒川大地上,没有什么新鲜事,他们都是元老人物,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是何故。 鱼知乐眯着眼,目光闪烁不定,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那小家伙晋入六境后,好几年没摆出这副架势了。今年这么早就出手,看来,他是志在必得啊……” 有鱼部把胜负押在丹青道三人身上,纯粹比拼修为的话,应该说优势很大。然而,箫声和林雾一出,鱼知乐暗暗替那三人捏把汗。 伏天辰坐在旁边,蹙眉说道:“巫蛊、巫蛊,咱们荒族祖先的秘术渐渐失传,好在还有两个部落修炼蛊术。至于最考验天赋的巫术,也就只有他能领悟神韵。” 巫蛊之术,其实是两种秘术的合称。养蛊虫噬咬敌人,这是蛊术,巫术则不同,它是修炼某种神秘力量,对人、事物和环境等进行控制影响的法术。 巫术的力量异常强大,但各类巫咒知识玄奥晦涩,别说是精通巫术,荒族天才们连涉猎入门都难做到,因而,这些年几乎无人学巫,这门古法神通只能记载在典籍里。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真正能掌握巫术力量的,并非在座这些族长元老,而是谷里那名青年天才。 那人利用箫声,传播巫术秘语,进而施出一场浓郁大雾,将整个峡谷笼罩在内,茫茫一片,不仅包围了所有参试者,也屏蔽了谷顶众人的神念感知。 不得不说,这雾巫之术,可比毒蛊东风破厉害多了。 空骨部的族长烛九阴站起身,负手扫视着眼前的白雾,毫不掩饰得意之情。 “犬子能百战百胜,凭的绝不是运气。既然他参试,你们的人就得有对抗大巫的心理准备。” 原来施展巫术的是烬。 年纪轻轻,就能睥睨荒族群雄,令无数人畏惧,烬能如此强大,是有其道理的。这道理,就是古老的巫术。 轩辕大风坐在角落,攥着拳头,心情也很沉重。 他现在已经知道,任真并非荒人,而是中原强者,所以他更担心,担心任真大意轻敌,低估了荒族巫术的威力。 他深吸一口气,幽幽说道:“烬每次动用巫术,都会大开杀戒,这次连雾巫都释放出来,遮蔽咱们的视线,恐怕是不想被看到他的血腥手段吧?” 如鱼知乐所说,烬摆出这副架势,俨然是要赶尽杀绝,把所有对手暗杀在雾里,胃口未免太大了。 烛九阴闻言,眼里锋芒毕露,倨傲地道:“这不能怪犬子心狠手辣。要怪就怪昨天,有人彻底激怒了他,那就得付出代价!” …… …… 峡谷东南角。 牧野和伏天念抵背而立,警惕地环顾着四周雾气,脸色都很难堪,渗出不少汗珠。 依照任真的叮嘱,轩辕、战歌和影月三部,摆成品字阵型,缓缓向前推进。这阵型的防御力极强,一路上,他们都平安无事。 就在刚才,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水晶,正准备商量如何分配,便听到箫声响起,紧接着,疾风裹挟着浓雾,朝他们扑来,湮没其中。 很快,牧野听到雾里陆续传出惨叫声,此起彼伏,显然是队友们被杀害。他急忙催动真力,驱散走周围雾气,却只找到伏天念,至于其他伙伴,连尸首都没发现。 看似强大的阵型,瞬间被化解无影。 这两人都是部落核心,他们见识不凡,猜到是烬在暗中作祟。烬不仅精通巫术,而且轻功身手敏捷,很擅长刺杀之术,他躲在雾里杀人,神出鬼没,敌人极难招架。 还好牧野和伏天念都是天命武者,实力强劲,烬自知不易杀死他们,迟迟没有动手,一直藏在雾里,等候出手良机。 牧野攥着大刀,扫视前方白雾,低声鼓励伏天念,“别害怕,其实我也是七境,只不过稍微隐藏了气息而已。只要咱们别松懈,烬不敢跟咱们硬拼!” 【贼尴尬,我在写这段时,忘记牧野已在龙泽破境成功,也是七境了。其实有五个七境,烬、任真、齐先生、姜小白和牧野。】 伏天念嗯了一声,眉宇间充满忧虑。 她开始担心任真的处境。 在龙泽城里,任真买走烬心爱的女人,烬肯定怀恨在心,想办法报复任真,现在正是最佳时机。雾气笼罩峡谷,一旦烬伺机刺杀他,恐怕他凶多吉少。 “咱们有九个人,都被烬偷袭成功。他身旁只有两个人,能逃过这一劫么?” 她忍不住说出来,想从牧野口中听到肯定的答复,能让她安心一些,然而,牧野叹息一声,苦恼地道:“我也在担心他……” 他俩当然知道,任真非常强大,但问题是,烬实在太可怕了。此人不止身手敏捷,而且精通巫蛊,如今又顺利破境,无论怎么看,都绝不逊于任真。 百分百胜率,真不是靠财力刷出来的。 伏天念咬着嘴唇,沉默一会儿,说道:“烬迟迟没动静,应该已经放弃咱们,转而去杀他了。咱们不能停在原地,必须四处走动,这样才有可能碰到他。” 她的判断很正确,此时,烬确实已离开这里,到处寻找任真的踪影。 他并没急着搜索水晶,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把所有人困住,乃至都杀死,到最后,哪怕手里只有几块水晶,他也是获胜者。 他最想杀死的人,就是任真。 这些雾气对别人有用,但对施巫者本人无效,他疾驰在峡谷各处,很快,在一棵古树下发现任真。 任真背靠大树,正盘膝而坐,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而是闭目养神,很沉得住气。 他清楚,时间还很充足,没必要急于搜寻水晶,那样太浪费精力,还不如最后抢现成的,掠夺别人的成果更轻松。 而且,林雾一起,他就敏锐地意识到,一场暗杀已经悄然开始。既然有人能布下烟雾,遮掩众人视线,他肯定也会像先前的自己那样,躲在暗处盯着目标。 这时候,如果他再四处晃悠,无异于送死。 他心里有些苦恼,暗道:“唉,我的天眼要是没瞎,那该多好,刚好能派得上用场。这雕虫小技,哪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第599章 冷酷的烬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天眼已废,现在懊恼这些已没有意义。 他感知着周围的空气波动,暗道:“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是我多疑了,附近无人潜伏,要么,是同为七境的强者暗藏,我感知不到。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虽不清楚,施雾是何种神通,但能练成此术的人,必定根基深厚,若没有七境修为,恐怕无法控制整座峡谷。 反正大局已定,他决定再坐一会儿。 树下一时静寂。 某一刻,浓雾深处飘出一道诧异话音,“怎么会……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那人躲在雾里,没有立即现身,但抑制不住好奇心,开口问出来。 任真睁开眼,盯着前方。这道话音明显稚嫩,具有强烈的辨识度,再加上对方也没打算掩盖,他一下子就听出来。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宝贝。” 他知道烬为何这么问。刚才烬没发声前,肯定已偷偷释放出毒蛊,试图毒死他,然而,他服下失魂引,体内拥有帝王花的威势,令毒蛊畏惧臣服,不敢靠近,因此烬偷袭未遂。 烬藏在雾里,惊叹道:“什么宝贝,竟这么厉害!” 任真淡淡地道:“其实你能猜得出,只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罢了。” “……失魂引?” “没错,不妨坦诚地告诉你,你的老师长乐真人,就是被我杀死的。他从赤蛇部抢走失魂引,我再抢走他的,你说有趣不有趣?” 他主动说出真相,一方面是因为时间过去大半,唐军越来越近,他不再存有忌惮,另一方面,他故意在激怒烬,激对方现身杀他,为老师报仇。 只要烬现身,他就能稳操胜券。 果然,烬的嗓音里透着惊怒之情,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老师他可是准八境强者,就凭你,在他面前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任真侃侃而谈,“你说得对,我确实打不过他,但我可以暗算他啊!那日初次相遇,他看我天赋绝艳,极为赏识,说我比你强多了,非要收我为徒。然后……” 他略微停顿,站起身来,流露出一副得意神态。 “然后,我趁他大意,偷偷用毒蛊害死了他。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有春秋蝉?因为我杀死你老师,自然能夺走他的宝物!” 那晚在拍卖会上,他拿出春秋蝉后,烬感到很震惊,当时并不敢做这个太惊人的猜测,猜到老师就是死在任真手里。 烬已经相信了,从白雾深处走出,浑身散发可怕的杀意。 “你很聪明,主动说出真相,想激我现身。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激怒我的下场就是,你会死无全尸!” 他对自身实力充满信心,即使不藏头露尾,他也自信能战胜任真。毕竟,百分百胜率的他,经历过无数考验,从没失败过,这份信心不可撼动。 他当然不知道,任真并没说出全部实情。那日,任真殊死一搏,凭本事堂堂正正地挫败了长乐真人,他的真实战力远超过修为。 任真之所以编出收徒的谎言,是怕烬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吓得不敢露面交战。 他取出横刀,舒展着筋骨,说道:“别那么多废话了。你要是想帮老师报仇,那就放马过来吧!” 烬闻言,阴戾一笑,负在身后的手掌伸出,只见一条柔软如蛇的黑鞭从袖里游出,垂在地上,表面氤氲着一股幽黑的气息,显然浸煨过剧毒,沾之即死。 他迈步向前,笑意森冷,“你急着送死,我却很有耐心。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能在一夜之间破境?” 任真沉默不语。 进谷之前,他的确好奇过,烬的破境时点太凑巧了。连他自己,都是跟长乐真人殊死搏斗,才拼出破境契机,而烬想破境就破境,未免太夸张。 烬说道:“你们真以为,我是痴迷美色的性情中人?实话告诉你们吧,依珊就是个一厢情愿的贱婢,一直被我玩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早就成了我修炼巫术的炉鼎!” 任真恍然。 他明白了,难怪烬不惜折损颜面,也要跑去找他交换依珊。原来,烬并非真的钟情于依珊,只是想把辛苦喂养的炉鼎夺回去,帮助自己修巫。 烬的真实性情,比那晚在拍卖会上表露出来的更冷酷。从头到尾,他都是在玩弄依珊的感情,还要装出一副痴情的姿态,骗过所有人。 烬冷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依珊还给我。昨天夜里,我已经吸干她的精血,顺利破境,是你亲手成全,让我晋入足以杀你的境界!” 一切真相大白。烬能百战百胜,从未失手,又怎会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稚嫩,他的心肠比蛇蝎还歹毒。 任真皱起眉头,寒声道:“说完了么?如果你认为,这样阴毒的手段也值得炫耀,那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你最大的错误。” 他替依珊感到不值。 这样的人渣,还是一刀砍了吧! 烬感知到他的杀意,怒吼一声,“接招!” 他奔驰向前,步伐凌厉,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影。他右手一扬,那条长鞭挥舞扭动,宛如一条黑蛇腾空,在空中蜿蜒前行着,前段蛇头虚实莫测,变幻不定。 只是一瞬间,蛇鞭就变幻过数十种角度,成功逾越两者之间的距离,最后刺向任真。 任真一直站在原地,冷冷盯着蛇鞭,并未因为它的鬼魅出没而慌乱,哪怕它风驰电掣,快逼近眉心,他也没后退一步。 电光火石间,他的腰躯忽然一颤。 咔、咔,一阵清脆响声传出,那是从任真体内发出的,各处骨骼剧烈扭曲撞击着,听起来就像被磨碎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他身躯凌空,以诡异的姿态扭动着,完全颠覆了人体极限,不可思议地避开蛇鞭刺杀,同时,疾速朝前横掠,直奔向烬。 烬瞳孔骤缩,失声惊呼,“狂骨分身诀!” 他接连倒退数步,急忙撤回蛇鞭,灵动柔韧的鞭身往后方包抄,试图将任真缠绕其中,勒住腰肢。 然而,任真身法敏捷,心中早有计较,数息之间,他接连扭动十余次,每次都恰到好处,鬼魅般避开蛇鞭,又不耽误前行。 他举起横刀,长啸一声,暴烈罡气化作匹练,朝烬的面门横斩而去。 “给我破!” 烬脸色苍白,感受到刀气的强势,已来不及收回整条蛇鞭,只得竖起手捏的后端,以真气裹挟其上,招架那道凌厉刀气。 嗤地一声,刀气斩在鞭身上,如切豆腐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断为两截,继续碾压向前,咄咄紧逼烬。 危急关头,烬的身躯同样一扭,咔咔声响起,分身错骨,跟任真如出一辙,艰险地避开了恐怖刀锋。 他坠落在地,喘着粗气,惊出一身冷汗。 面颊已被锋锐刀气割出一道红线,鲜血划落,他仍无所察觉,紧紧地盯着任真,心头萦绕着一股死亡的危机感。 “你也能练成狂骨诀!” 第600章 赶尸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跟普通功法不同,狂骨诀不是想练就能练的。 即使得到功法秘诀,武修的心性和意志也将面临严峻的考验。因为,修炼它的过程极其变态,需要不停对自己分筋错骨,折磨肉体,近乎自残。 欲要伤人,必先自伤,能练成狂骨诀的,个个都是绝顶狠人。 烬深知这点,所以,他不敢相信,任真竟有这么强大的意志,作为一名七境强者,本身已足够优秀,仍甘愿修炼此法,承受非人的痛苦磨炼。 从长乐真人陨落至今,不过短短两月,任真能把狂骨诀练得炉火纯青,这就意味着,在这期间他疯狂修炼,哪怕伤势加重,仍不肯停歇,否则,绝达不到现在的地步。 任真持刀落地,笑容淡漠,没把先前的折磨当回事。 早些年,他还在身体发育的阶段,曹春风就亲自磨炼他,替他强行舒展筋脉,那些手段比狂骨诀变态多了。 “狂骨诀,很了不起吗?” 换作别人,根本没必要像他那样争分夺秒,夜以继日。但武帝给他设下期限,他必须在短短两年内变强。而这狂骨诀,是匹敌曹春风的必修功法,他不得不学会它。 就刚才的实战效果来看,他现在的身手大有提升,能跟烬平分秋色,不落下风。但这也侧面证明,他的水准跟曹春风还相差甚远。 烬深吸一口气,擦掉面庞上滑落的血痕,瞳孔里掠过一抹悸意,“难怪,你明知我从没输过,仍敢跟我正面对决,原来你是仗着狂骨诀,以为能跟我分庭抗礼!” 说着,他丢掉那条被斩断的蛇鞭,紧接着,一支玉箫从袖里滑出,被他攥在手中。 百战百胜,足以证明烬的强大。他精通各类道法,光靠狂骨诀,就能秒杀绝大多数人,再释放毒蛊,更能挫败群雄,但眼前,两大杀招都被任真压制,他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局。 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了。 任真瞥一眼那支玉箫,沉声说道:“刚才那阵箫声,原来是你吹出的,这么说,你就是通过它布下浓雾的。我想知道,这是哪门神通?” 他虽然博览群书,见识渊博,但对偏僻荒川所知甚少。巫蛊之术在中原绝迹,即使是曹春风,也仅通蛊术,学不会更神秘的巫术,任真不知便不奇怪。 烬眼神冷戾,答道:“你真是孤陋寡闻!荒族古法里,最高深的并非蛊术,而是巫术,你很荣幸,逼我使出最强绝学来杀你!” 他脚尖微点,身躯腾空后掠。 任真情知,他这是想遁进迷雾里,迅速施展狂骨诀,紧逼向前,试图缠住他。然而此时,狂风忽然大作,那些浓雾如海水般汹涌,同时朝他扑来,挡住他的前路。 烬的身影消失不见。 任真停下脚步,感知着四周,警惕烬的偷袭。 “你的最强绝学,就是躲进雾里玩捉迷藏?呵呵,我没工夫陪你折腾,你若想偷袭,那就试试看吧!” 说罢,他荡开刀势,迈步前行。 以他的心机,自然也能想到,烬可能会放弃他,转而去偷袭牧野等人。牧野的实力不如烬,那样就麻烦了。 他得去跟牧野汇合。 浓雾深处,烬的幽冷话音飘出,在这片空间里回荡,令任真无法辨别方向。 “你是不是想去找轩辕部的人?” 他猜出了任真的意图。 任真眉头皱起,没有答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烬笑了起来,“何必这么麻烦?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次吹箫,箫声低沉凄冷,断断续续,宛如鬼哭一般,让人心情压抑,很不舒服。 任真神经紧绷,虽没参透他的话意,也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没过多久,周围迷雾里渐渐响起脚步声。 有人来了,听起来还不止一个人,正在朝任真靠近。 任真攥紧刀柄,纹丝不动,以神念向四周传音,“我是怒焚天,如果是我的朋友,请你们别轻举妄动,当心自相残杀,中了敌人的诡计。” 他隐隐猜到,或许烬凭借巫术,将三大部落的人移到这里,希望大家像无头苍蝇一样,失手误杀盟友。 他的提醒似乎起到作用,脚步声同时消失,雾里再次寂静,只有阵阵风声嘶鸣。 片刻后,烬隔空传音道:“怒焚天,你的心思很缜密,可惜,你还是失算了……” 话音未落,在任真身后的迷雾里,忽然冲出一道身影,手举着三叉戟,刺向他的背部。 任真一直高度警戒,立即反应过来,激射向前方,摆脱那人的同时,转过身来。 他没有贸然出招,而是选择避开,先看清对方的身份再说。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定睛一看后,顿时感到惊愕,“你是轩辕部的人?” 昨天他去找轩辕大风时,就曾见过这人,刚才进峡谷以前,又碰过面,因此能一眼认出来。 然而,这人并不答话,耷拉着脑袋,提戟继续走向任真。 任真迅速倒退,思绪飞转,联想到某种可能性,愤怒地道:“烬,你是不是在操控他!” 他想起了那场长安大战。 当时,他体内潜伏着毒蛊,被曹春风控制住,失去意识,作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而眼前,这名轩辕部的天才低头前行,跟那时的自己何其相似。 烬桀桀地笑着,答道:“你可真聪明!” 任真脸色铁青,杀意狂涌。烬的行径让他回忆起往事,彻底触动他的逆鳞。空骨部的人,果然都同样卑鄙阴毒。 就在这时候,浓雾深处疾风呼啸,刹那间又有四五道黑影冲出,同时扑向任真,将他围困其中。 不用猜,这些肯定也是自己人。 任真不敢迟疑,身躯飞快扭动,将速度爆发到极致,赶在这些人合围前的瞬间,闪烁着跃出原地,远远飘落后方。 他脸颊微红,额头渗出不少汗水。为了不伤害同伴,刚才这一跃,逼迫他使出全力。 轩辕部、战歌部、影月部,共有九名参试者,除了牧野和伏天念,其余七人都在这里,被烬控制住。 刚才烬袭击牧野等人,原来目的是为了掳走他们,当作围攻任真的傀儡。 任真凝视着他们,很快平复呼吸,眼底一片冷漠。 “我看出来了,其实他们已经被杀死,现在只是尸体而已。” 只要留神感知这些人的身躯,就不难发现,他们已丧失气机,成为受人操控的行尸走肉。 烬的手法跟曹春风并不同,他其实是赶尸人。 任真暗忖道:“刚才是我太敏感了。曹春风给我种的毒蛊,太过珍稀,需要寄养很多年,才能真正成熟,被养蛊师操控。至于烬,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稍微细想就能明白,这两者的差距很大。 那种毒蛊控制傀儡,需要提前很久布置,而且失败的概率很大。所以,曹春风才陪伴任真多年,精心养蛊,并且偷偷溜进长安,查验毒蛊的成熟程度。 这些环节缺一不可,换句话说,曹春风想给女帝种蛊,也太困难了,他总不能一直在北唐皇宫里陪住。他的毒蛊固然厉害,其实有很多限制条件。 相比之下,烬的手段更简单。他无需提前布局,提前确定对方的参试人选,只要将那些人杀死,再操控尸体作傀儡即可。 当然,赶尸手段的威力也更有限。 ………………………… 坦白说,我是想借这段剧情,跟大家好好解释一下,曹春风其实并不像很多读者认为的那样无敌。 毒蛊这玩意虽然很厉害,但数量也很稀少,受诸多因素影响,千万别把它当成大规模生化武器,可以疯狂屠戮。 第601章 授首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烬藏在浓雾深处,讥讽道:“少在那里口出狂言。尸体又如何?你要是认为它们好对付,就站在原地别跑,我会让你领教赶尸术的厉害!” 说罢,呜咽箫声又起。 七具尸体都手持兵器,同时前掠,由于没有意识,它们就像是被人在半空提着一样,双脚拖在地上,直直地往前逼近,速度快到极点。 烬没说错,尸体的威力不容小觑。一旦打斗起来,它们无须遮挡招架,可以弃守抢攻,肆无忌惮地跟任真拼命,毕竟,它们已经没命了。 任真见状,毫不犹豫暴起,挥刀砍向最前方那具尸体,磅礴刀气炸裂而出,试图将其拦腰斩断。只要它被斩碎,烬就难以再施加操控。 然而,尸体蹭的一下直窜起来,好似火箭升空。它们是死物,力量的源泉并非肉躯,而是隔空操控的烬,那么,它自然不遵循运动原理,能直上直下,毫无征兆可言。 看到这一幕,任真恍然醒悟,“这种难以预料的动作,超越人体骨骼承受的极限,不正是狂骨诀的精髓么……我懂了,这部身法的原型,其实就是活尸啊!” 他是曹春风的弟子,知道对方常跟尸体为伴,浑身毫无生机,有活死人之称。现在想来,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要以快制快,彻底压制曹春风的长处,跟打败一具被操控的干尸无异。 便在这时候,另外的尸体已近前,将任真围在中间,几乎同时出招。任真神情凛然,不敢大意,身躯急遽扭动着,左摇右晃,躲避从四面八方砍来的攻击。 若有人站在圈外,会惊讶地发现,此时的他身形鬼魅,晃出五六道身影,仿佛有多个任真在同时闪躲。 显然,这些尸体正在挑战他的速度极限。 任真满头大汗,呼吸有些紊乱,不过,他的心境仍很平静,甚至有些兴奋。 “我来荒川的意图,就是跟想这群野蛮人切磋,挑战肉身的极限。烬的赶尸术确实厉害,尸体围攻起来,比成倍的活人更凶猛,令我丝毫不敢停歇。”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现,隐隐有了当初任天行的影子。任天行运用心眼,灵活躲避多名大宗师的围攻时,动作更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那就是任真所追求的极致。 并且,任天行的动作要提前一拍。如果任真能做到,心眼也就练成了。 “在这里受点伤,总好过被百目天王吃掉。拿它们练练手,绝对没坏处。”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并不急于还手,而是尽情施展狂骨诀,在尸体们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游走,充分利用空隙,挑战各种动作的极限。 浓雾里,烬吹着玉箫,远远观望到这一幕,脸色愈发凝重。如果换作他自己,绝对抵挡不住如此攻势,他看得出来,任真的心思很疯狂,是在挑战自我。 他催动全部真力,卖力地吹箫。箫声清亮急促,音符畅快流淌着,如瀑布飞溅,溅起无数水花,令空间激荡,氤氲起一股肃杀之意。 在箫音操控下,七具尸体的动作越来越凌厉,在任真周围飞快转动着,七件兵器从上下左右刺杀,构成不同的攻击网,越来越严密,用肉眼已辨识不清。 任真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要扛不住了,游戏适可而止。 终于,他挥起横刀,第一次遮挡尸体的攻击。只听砰地一声,在强悍力道的冲击下,那具尸体被震退开来。它们终究不是活物,虽然得到烬的内力加持,也不可能胜过任真。 压力减缓后,任真再出一刀,这次力道更迅猛,直接将那柄三叉戟震飞了。逼退两具尸体后,他又施展狂骨诀,跟一具尸体缠斗起来,非要斩断它的臂膀。 这时候,雾里吹箫的烬也汗如雨下。赶尸术的真力消耗,绝对不比任真小,同时操控七具尸体,这也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担心任真逃走,却没有留意到,在他背后不远处,一袭黑袍悄然飘出。 两人相距不远,齐先生正冷冷盯着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刚才齐先生跟姜小白争斗,赚便宜的是任真,现在,任真跟烬相持不下,该轮到齐先生从中得利了。 齐先生循着箫声而来,由于雾气太浓,只能看清烬的背影,无法看到更远处的任真,因而,他并不知道任真也会狂骨诀。 “听姜小白说,刚才施展狂骨诀的,是空骨部的烬,擅长巫蛊之术,厉害得很。此人既能施雾,应该就是我要找的目标!” 他想通这点,屏息凝神,提着毛笔走向烬。 两人只有一箭之隔时,烬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一个恐怖的存在潜至自己背后。 他连忙转身,试图挥箫迎战,却为时已晚。 齐先生提笔前刺,本来柔软松弛的羊毫,在得到真力灌注后,变得笔直坚硬,笔尖比铁剑还锋锐。 嗤的一声,这支笔扎进烬的胸膛。 烬脸色霎时苍白,难以置信地盯着齐先生。震惊,困惑,愤怒,恐惧……他的目光抽搐着,流露出极度复杂的情绪。 他不明白,双方无冤无仇,齐先生为何想杀死他。争夺水晶而已,用不着出手这么狠吧! 这笔账,当然还是任真挑起来的。 他咬牙切齿,猛力轰出一掌,想跟齐先生同归于尽,对方反应敏捷,迅速抽笔后退。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烬捂住胸膛的伤口,冲进左前方的雾里。只要再跑出一段距离,摆脱齐先生受限的感知范围,他就能化险为夷,找个地方躲起来疗伤。 然而,他的希望破灭了。 他才逃出数丈远,前方迷雾中,忽然闪出一点红光,分明很细微,没等他反应过来,它便陡然放大,延展成一柄飞剑,遽然朝他的脖颈斩去。 咔嚓。 他被一剑封喉。 咕噜。 他的首级应声落地。 任真虽没赶来,他的飞剑完成这致命一击。 其实,任真早有主意,即使齐先生没出现,他也能趁着跟尸体缠斗,吸引烬的注意力,再以被缩小的飞剑潜行在雾里,刺杀得手。 面对两大高手的偷袭,烬如何能活? 烬一授首,那七具尸体丧失操控,顿时倒地。 任真长舒一口气,抬手收回飞剑。 随飞剑一同出现在视野里的,还有气息幽冷的齐先生。 更可怕的敌人出现了。 第602章 任某人何惧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啪的一声,六合剑急遽缩小,重新变回红艳剑镯,缠绕在任真右腕间。 齐先生黑袍裹身,一双目光从斗篷下透出来,盯着任真左手的横刀,闪烁不定。 “刚才那把飞剑,应该是你的。你手里又攥着刀,刀剑双修,看来本事不小啊……” 他忽然想起,先前浑水摸鱼的那人,也是名用刀的高手,不禁对任真起疑心。 任真左手持刀,平静地道:“兄台谬赞。” 言多必失,他没心情跟姓齐的废话。 僵持片刻,齐先生开口,“你的修为比我低,刚才又大战一场,体力消耗过大,更不是我的对手。咱们没必要拼命,把水晶交出来,我让你离开。” 任真也不故作从容,撩起衣角,擦着额头的汗水,答道:“你如果真有信心,就不会跟我交涉,早就直接出手了。而你我都清楚,同境之间的交锋,信心恰恰是制胜的关键。” 他话音平淡,这份自然神态,无形中透出强大的信心。他并不忌惮对方,当初连准八境的长乐真人都能击杀,这个姓齐的又算得了什么。 齐先生眉头一皱,见心思被说破,身畔杀意渐起,“这么说,你是不肯把水晶给我,想一个人吃独食?” 见地上倒着不少尸体,他以为任真是为了抢夺水晶,不惜以一敌众,并不知道这些人早就死了。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是又如何?” 他的对手是四大部落,龙喉、霜狼、空骨和有鱼。烬已死,空骨部的威胁便消除,只要再杀死姓齐的,有鱼部也难成气候,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明朗。 齐先生亮出毛笔,灌注着真力,目光冷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说罢,他脚步前踏,大笔一甩,笔锋划过空间,激射出斑驳墨珠,似有千百滴。它们若是溅落到白纸上,或许会成为一副淋漓的泼墨山水,但溅到人身上,将会千疮百孔,毫无意境。 墨雨穿空而来,密密麻麻,没有规矩和章法可言,以单纯的招式,自然无法跟它硬撼。 但任真并不畏惧,这次荒川之行,他感悟最多的就是化繁为简,以最纯粹的意念,去破解那些变幻多端的复杂局面。 越简单,越强大,这是真正强大的境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但他一直在尝试。 面对杂乱四溅的墨珠,他微微吸气,摒弃心中的杂念,挥起手里横刀,专心致志地绽放真力,将心意和刀气凝聚在一起。 “九山八海,为一世界,聚千界,则成小千世界。此界乘三,无我不断!” 这是雪饮狂刀的终极神意——三千世界。 若是境界臻至巅峰,此刀一出,三千世界,无所不破,什么乱七八糟的招式,恨不得都用一刀斩破,可谓狂霸至极。 那把刀一抬起来,任真身畔的整个气场都变了。 疾风骤起,他被一股幽黑色的气息缠绕着。跟以前施展的剑意不同,这是他新领悟的刀意,宛如蛟龙,盘旋到横刀上。 嗡…… 他猛然前斩,横刀的鸣颤声响起,清亮高亢。 只见漆黑刀气瞬间炸裂而出,蛟龙出渊,迅速扑噬向前方,刚猛而无所畏惧,掀起狂乱的气浪,一路碾压,摧毁阻挡它去路的一切。 在摧枯拉朽的刀意面前,那些墨滴何其渺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一触碰到黑色刀气,就像雨打芭蕉一般,迅速被弹射开,没法渗透分毫。 一时间,墨滴飞溅,到处散落。 齐先生的一笔攻势被破,任真的一刀之威仍未平息,继续翻滚向前,直逼齐先生本尊。 齐先生神色凛然,面对咄咄逼人的刀锋,接连倒退数步,让出还手的空间后,遽然挥起衣袖,“班门弄斧!” 话音未落,便见一副卷轴从他袖里飘出,舒展开来,径直裹挟向那股刀气,试图将它湮没其内,丝毫不怕被割裂。 胜负往往在一念之间,任真当然不会傻站在那里,目睹敌人的手段奏效。在卷轴飞出的刹那,他毫不犹豫,提刀冲向齐先生。 他知道,丹青道跟儒家很相似,这些文人舞文弄墨,重在以意境杀人,一板一眼,斯文优雅,并不喜欢拳脚拼杀这样粗暴的道法,更不擅长肉搏。 而这,恰恰是他的优势。 只要他扬长避短,拉进两人的距离,让齐先生无法施展笔法,那么,无论对方会多强的丹青笔法,都施展不出来,只能被迫招架他的袭击,破绽百出。 齐先生明显也意识到这点,眼见任真飞奔而来,急忙往后倒退,同时催动那副奇妙卷轴,拦住任真的去路,试图将其包裹起来。 然而,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疾风呼啸,任真身躯扭动,在半空中鬼魅闪烁着,看不清身影,凭空穿越卷轴的封锁,离齐先生越来越近。 齐先生大惊,瞳孔顿时收缩,“你才是浑水摸鱼的那个人!” 他此时识出狂骨分身诀,似乎已经晚了,两人的位置只有一箭之遥。 便在这时,正在散退的后方雾气里,快速冲出两道身影,站到齐先生身侧。 正是吴酬和典庆。 刚才浓雾扑朔迷离,丹青道三人暂时分开,现在聚到一起,可以联手迎战任真。 齐先生如释重负,被吓出一身冷汗。万幸来的是两位师弟,如果是任真的帮手,那他怕是万劫不复了。 他抬手召回卷轴,盯着任真,冷笑道:“刚才我给过你机会,你却自不量力,妄图挑战我。现在我们三人聚齐,就拿你的脑袋,偿还刚才那笔账吧!” 他刚才领教过任真刀法的恐怖,又目睹狂骨诀的诡变,自叹不如,情知一旦被任真缠上,他无力招架,空有一身修为,也无处发泄,只会被杀死。 吴酬心里暗惊,“师兄明明占据修为优势,却主动选择以多欺少,这不符合他以前的作派啊!对面这人到底有多强,竟让他如此忌惮!” 任真闻言,嗤然一笑,“一打三?好啊,我早就听说,丹青道都是一帮软骨头,欺软怕硬,卖国求荣。别说三个人,就算是吴道梓亲临,我又有何惧!” 第603章 极限一打三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作为北唐重臣,任真有诛灭叛徒的义务。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丹青道的这三人活着离开。 一打三又何妨?俗话说得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就不信,自己会输给三个有明显软肋的败类,在他眼里,他们加起来还不如一个烬更难对付。 听到他的话,吴酬明显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号?不对……难道你也是中原人?” 中原强者云集,丹青绝只是一支没落流派,吴道梓的名气远没到家喻户晓的地步。连很多中原人都不知丹青绝的名讳,在与中原隔绝的荒川里,又怎么会被人随口道出? 除了有鱼部的核心人物,荒族各部落并不清楚,他们三人是来自丹青道的外援,任真又是怎么知道的? 听任真的话意,连丹青道叛唐一事都知道,这太不寻常了。 任真脸色微异,暗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唐军即将赶来,大局已定。即使暴露身份,我把他们就行。” 他看着吴酬,心意一动,“这蠢货倒是提醒我了。既然他是吴道梓的儿子,稍后我主要攻击他,另外两人肯定心慌意乱,或许会露出大破绽。” 以一敌三,他有信心自保,至于能杀死几个,这点没有把握。而吴酬的身份特殊,如果他死在荒川里,齐先生和典庆回中原后,后果可想而知。 齐先生不知他的算盘,冷哼一声,阴恻地道:“知道咱们的身份,还敢大言不惭,果然荒川里都是一群蠢货!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今天都难逃一死。” 说罢,他控制着卷轴,率先朝任真发难。 吴酬和典庆见状,不再犹豫,紧跟着出手。 吴酬的法器是一捆竹简,名为汗青卷,奇特之处在于,所有竹签能自由拆分,既能当密集暗器使用,又能组合成不同的样式,发起不同的攻击。 至于典庆,身材高大凶猛,属于防御力量型,他驾驭着一块砚台,不停隔空砸任真,虽然招招势大力沉,但明显笨重迟缓,跟不上任真的速度,便构不成威胁。 这三人联袂出手,都是隔空施展道法,并不敢欺身搏斗。任真看在眼里,无需思忖,便在闪转腾挪的同时,渐渐拉近跟三人的距离。 若非帮手赶到,这会儿功夫,齐先生已经死了。纵使如此,无法限制任真的敏捷身手,他们就仍难消除最大的威胁。 面对三种法器眼花缭乱的攻击,任真挥舞横刀,绽放强大的刀意,正面硬撼的同时,又以狂骨诀闪躲竹签的偷袭,一身轻功施展到极致。 他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我练成狂骨诀,若非身手显著提升,恐怕真挡不住这么疯狂的攻击……” 短短数十息后,他如愿以偿,逼近到三人面前。 决出胜负的机会也到了。 他按照既定方案,脚下风神步加速,挥刀斩向一侧的吴酬。此时距离极近,吴酬大惊,哪还来得及把散开的竹简聚起来,只得仓皇倒退。 他刚退出数步,齐先生便反应过来,攥着毛笔,直刺向任真背心,同时怒吼道:“保护公子!” 任真是七境强者,如果让他全力袭击吴酬,以吴酬的道行,绝对凶多吉少。 无需提醒,典庆已经意识到危机,迅速驭起砚台,飞到任真前方,试图阻挡他的前路。 任真早料到会是这样,他故意放缓袭杀吴酬的速度,等的就是这样的局面。齐先生和典庆的心思都放在保护吴酬身上,却不知道,任真真正的目标并非吴酬。 任真举刀,眼看就要劈向那方砚台,刀锋斩向半空时,他的身躯陡然扭动,以鬼魅姿势避开齐先生的刺杀,几乎同时,刀锋转而劈向一侧。 擒贼先擒王,对任真来说,吴酬只是身份显赫,并非最大的威胁,真正的王是齐先生。如果把这名七境强者击杀,其余两人便不足为虑。 他这蓄势一刀,目标本来就是齐先生。 齐先生始料未及,此时招数使老,难以立即收回笔锋,惊慌之下,他只得选择蹲地,想让刀锋从头顶劈过,姿势非常狼狈。 咔嚓! 齐先生速度稍慢,人虽然蹲下,那顶斗笠却没能幸免,被霸道刀气掀飞,劈得七零八落。 显露出来的是一副狰狞面容,齐先生脸颊上被划出数道剑痕,丑陋至极。 难怪他始终带着斗笠,原来是羞于见人。 齐先生顿时恼怒,恨不得将任真千刀万剐。他腾空而起,飞速挥毫,在虚空写出两笔,构成一个“二”字,正面碾压向任真。 毕竟是七境上品,他浸淫武道多年,对自己的功力比较有信心。 任真见状,毫不犹豫,挥刀横斩过去。 无论你二或不二,我都是一刀! 齐先生深知任真刀法的威力,不敢大意,“二”字刚飞出,他笔走龙蛇,继续写第二个字。 “二谢面未比面,迟诼良不静。惜芝女爱再拜。想邰儿悉佳。前患者善。所送议当试寻省。左边剧。” 这是书绝汪惜芝的经典名作,《二谢帖》,也是齐先生最拿手的临摹作品,此时被他奋笔疾书,陆续写出来,前赴后继,碾压向任真。 任真也不敢托大,正面迎战齐先生,不断挥刀抵挡那些字印。 如此一来,他就把背部完全暴露给典庆。 典庆赶到吴酬前方,确实少主无恙后,敏锐捕捉到战机,抄起那方砚台,迈步奔向任真,跟师兄前后夹击。 听到身后的呼啸风声,任真并不惊慌,知道是典庆来袭,于是左手一扬,以神念驾驭六合剑,疾速朝典庆刺杀而去。 齐先生眼明心细,疾呼道:“小心,那是柄会放大的飞剑!” 刚才他亲眼目睹,任真以飞剑斩杀烬,又将飞剑缩小收回,因而知道缩剑术的玄机。 典庆听到提醒,紧盯着那道闪烁的红光,回答道:“区区飞剑,伤不到我!” 他催动砚台,裹挟着刚猛力道,径直砸向飞剑,想将其强行砸断。果然如他所愿,飞剑疾驰,恢复真实形状后,两者正面撞在了一起。 第604章 有内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轰! 任真只觉脑袋嗡嗡一响,在动荡冲击下,仿佛快要炸裂。以神念驭剑,需要消耗很大精力,他同时又在迎战正面的齐先生,不可能对典庆全力以赴。 他身躯微颤,嘴角渗出血迹。 典庆的滋味更不好受。他倒是用尽全力,但修为明显不足,没法跟任真抗衡,直接被震飞出数丈,才止住颓势。那方砚台,也被震回到他面前。 前方的齐先生见状,精神大振,狞笑道:“他受伤了!典庆,咱们继续!” 他认为继续缠斗下去,任真只会不断受创。 典庆凛然应允,驭起砚台砸来,想逼分身乏术的任真再次硬碰。任真仿佛不知他们的心思,一边挥刀抵挡齐先生,一边用剑迎接那方砚台。 眼见两者又将碰撞,任真嘴角微挑起来。 千钧一发间,六合剑突然断裂成两片,避开了正面的砚台,好似两道闪电,凌厉破空,直刺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典庆。 刚才第一次交锋,任真在故意示弱,营造出不敌的假象,意图就是麻痹这两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接下来的碰撞,还会是同样的情形。 松懈大意后,一分为二的变招就更容易得手。 果然,典庆本来就笨重迟缓,又对眼前的变数始料未及,只觉眼前一花,六合剑便疾驰而来,一剑洞穿他的头颅。 典庆死死瞪大瞳孔,跪倒在地,到死也没弄清状况。 后方的吴酬赶来,见典庆气绝,震骇之情无以复加。他看得真切,任真第二剑的速度,明显比第一剑快很多,先前是在藏拙,这份心机太深了。 换作是他,他也未必能挡下第二剑。 齐先生大怒,挥舞着毛笔,姿势奔放而狂乱,笔下飞出的字迹也变成行草书混合,轻重缓疾极富变化,时行时草,正反映出他此时悲痛激越的情绪变化。 “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二谢帖》尚未写就,他临时改为《丧乱帖》,以祭奠典庆师弟的亡灵。 另一侧,吴酬见大师兄暴走,也不敢耽搁,迅速催动万千竹签,如潮水般激射向任真的后背。 任真心头微松,暗道:“刚才三人联手,都伤不了我,现在杀掉一人,我应付起来轻松多了!” 他不再硬扛齐先生的攻击,身形暴起,摆脱两人的围攻,同时,又驾驭着两片六合剑,袭向吴酬。 吴酬神情凝重,不敢小觑七境的任真,急忙后退,将竹简撤回,用以招架飞剑。 可惜他不知道,这两剑实在太强,使出的并非普通剑法,而是精妙的剑圣绝学。 左剑扑朔迷离,剑芒化作星星点点,闪烁不定,虚实莫测,正是剑三海棠;右剑时快时慢,在空中诡异奔驰着,让对手无法捉摸它的行踪,正是剑四快雪。 两剑齐出,吴酬怎么顶得住? 他自知顶不住,身形疾速后掠,大声喊道:“师兄救我!” 两人相隔的距离太远,齐先生鞭长莫及,如何能救得到。 这时候,那两剑到了,一剑斩向他的脑袋,另一剑则刺向心脏部位。吴酬面如死灰,惊慌之下,顾头不顾尾,只得展开汗青卷,护住头部。 唰! 两剑绽放锋锐剑气,同时击中目标。 剑三海棠斩在汗青卷表面,强大真力灌注在剑芒处,强行切割竹简,竟将其逐根斩断,变成短小的竹棍,散落开来。 为了抵挡这一剑,吴酬不惜毁掉本命法器。但下方那一剑,他又如何招架? 剑四快雪闪烁寒光,精准地刺在他的胸膛上,剑气倾泻而出。但诡异的是,它猛力朝内部刺杀,竟没能前进分毫,更别提洞穿其心脏。 任真感知得出,有件事物抵住剑芒,坚硬无比,不由转头望去。只见狂乱剑气绞杀下,吴酬的衣衫被撕裂,露出一身银白色内衫,灵力流转,如水波荡漾。 任真恍然醒悟。 那夜在龙泽畔,他曾遇到吴酬,当时看到对方浑身熠熠生辉,便隐约猜出,此人身上应该穿着有鱼部打造的鱼鳞软衣,用来防身。(第545章) 没想到,这件软衣如此坚韧,竟能挡住六合剑的锋芒,在危急时刻救吴酬一命。 吴酬面无血色,紧盯着胸口这一剑,先是怔住,旋即浮出惊喜之色,“他们没骗我,这银鳞衣果然是珍宝!” 当初收到银鳞衣,他不以为意,没把小小荒族太当回事,只是为防万一,才把它穿在身上。他也没想到,这宝物真的刀枪不入,能保住他的命。 逃过这劫后,他不敢傻站在这里,等着任真继续砍他的脑袋,趁机窜向远方的密林。 “师兄保重!” 他丢下齐先生,独自逃跑了。 齐先生停手,望着他的背影,哑然无语,脸色异常难看。见风使舵,贪生怕死,舍弃同伴不顾,这就是丹青道未来的少主么? 任真见状,笑容嘲讽,“现在体会到被背叛的滋味了吧?在你临死之前,不妨告诉你,我最擅长的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整个丹青道,最后都会毁于背叛之中。” 书绝汪惜芝精通伪书,陷害任天行谋反,于是,任真便伪造纵火案,让汪惜芝陷入其中,被朝廷处决。 既然丹青绝吴道梓叛国,当年又卖友求荣,主动把断剑交出去,那么,任真就该让他也被亲友背叛,死得心服口服。 齐先生脸色铁青,狰狞可怖,“刚才那两剑,精妙不凡,似乎就是大名鼎鼎的孤独九剑。如此说来,你就是当年惨案的余孽,任真,对吧?” 丹青道曾依附于云遥宗,对剑圣绝学多少了解一些,齐先生能看出端倪,这并不奇怪。高唐复辟后,任真的经历已天下皆知,齐先生也不例外。 任真淡淡一笑,对齐先生有些怜悯,“是又怎样?将死之人,你还能掀起多大浪花?” 他将横刀插在地上,召回六合剑,迈步逼近齐先生,浑身剑意淋漓绽放出来。 接下来,该拿姓齐的练练剑了。 齐先生勃然色变,失声长啸起来,慌乱话音震荡整座峡谷。 “诸位,峡谷里有北唐内奸!” 第605章 岌岌可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齐先生的应对很明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任真,若想搬到救兵,唯一的办法就是揭开任真的身份,让谷顶的白九玄等人介入其中。 峡谷的范围并非很大,在他的内力传送下,峡谷附近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北唐奸细?” 谷顶高台上,各部落的元老都很震惊,如果仔细留意会发现,同样是惊讶,他们的表情又有细微差别。 姜戎等人还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齐先生这句话所指。此时,烬所布的浓雾尚未彻底消散,他们无法看清丹青道三人跟任真酣斗的情形,便摸不着头脑。 鱼知乐豁然起身,走到悬崖边上,俯瞰着迷雾深处,目光有些焦急。 齐先生高呼示警,就说明他们已遇到危机,一旦他们在荒川里出事,尤其是吴酬弄出意外,丹青道必定会记恨有鱼部,更别提结盟了。 他不敢迟疑,转身看向白九玄,沉声道:“白城主,既然谷里有奸细,咱们还是立即停止比试,派人进去捉拿吧!” 他相信,白云城密切监视着荒川,那三人的身份肯定瞒不过白九玄。白九玄既然默许他们干预进来,应该会明白其中干系,出手保护他们。 白九玄坐在正中主位上,静静注视着鱼知乐,沉默一会儿,又侧身看向两侧众人,悠悠地道:“有鱼部想中止大典,你们怎么看?” 他眼神扫视一圈,留意着众人的表情变化。 时至今日,轩辕大风已知晓任真的身份,便猜到峡谷里发生了什么,惊愕过后,决然说道:“不行,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比试也没法停下来!” 一旦比试被打断,成绩该如何计算?各组竞争者之间已经形成优劣势,这时候停止,无疑对劣势者更有利,让他们得到喘息之机,肯定会让优势者不满意。 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清楚。 伏天辰眯着眼,眺望远处峡谷,眼眸深处的情绪很微妙,“不错,只要比试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咱们没法确定,是不是真有北唐奸细,不能轻信一个参试者的话。” 放在以前,他绝对会跟轩辕大风唱反调。但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上,必须保持立场一致,把有鱼部的请求驳回。 鱼知乐开口,说明对有鱼部不利,反过来,就对他们有利。 赤羽心思机警,也意识到这点,凛然道:“伏天兄说得对。因为一个参试者,就停止比试,把神农大典当成什么了?这都可以的话,以后各部落的人受伤,岂不是也可以随意撒谎?” 任真着手建立的部落联盟,终于派上用场,联手否决有鱼部的提议。 这下鱼知乐急了,怒吼道:“你们串通一气,到底是何居心?实话告诉你们,我的人要是有何闪失,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轩辕大风冷笑,“老鱼,不就是几成份子么,别恼羞成怒啊!你这么输不起,就不怕惹大家笑话?” 鱼知乐脸色铁青,心知跟这些人争吵毫无意义,只会耽误时间,于是朝白九玄行礼,请求道:“城主,咱们快点阻止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九玄波澜不惊,不知是没听懂他的话意,还是没把那三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淡淡答道:“既然大家不同意,那就继续比试吧。” “这……” 鱼知乐目光僵滞,猜不透白九玄的态度,只好苦笑着回到座位上。 白九玄拄着木杖,凝望着下方正在散退的雾气,幽幽地道:“沉住气。无论是南晋帮手,还是北唐奸细,只要在荒川之内,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听到这话,各怀鬼胎的众人,心头俱是一震。 …… …… 峡谷里。 听到齐先生的求救,任真眨了眨眼,讥笑道:“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他很冷静,虽然身份被识破,可能会陷入危机,但他相信,中途停止比试,这不是闹着玩的,轩辕大风等人肯定出言劝阻,白九玄不至于一意孤行。 退一万步讲,大不了他提前进密道,去见百目天王。 在此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杀死齐先生。 见他按剑向前,齐先生目光抽搐着,倒退的同时,还在想拖延时间,“我师弟已经离开,他看破你的身份,就肯定会去揭穿你,带援兵赶来!” 他同样是在说服自己。 任真扬起剑,说道:“无所谓,反正你支撑不到那时候。” 齐先生不甘地道:“你太狂了!我可是七境上品,修为比你高,你凭什么认为能杀死我?” 任真笑道:“七百斤的猪,也还是猪。” 他不再废话,施展起狂骨诀,整个人凌空而起,就如先前被操控的尸体一样,以诡异的姿态袭向齐先生,速度凌厉至极。 齐先生仓皇倒退,又哪能来得及,无奈之下,只得把那副卷轴当作盾牌,护住身前空间。 然而,任真浮光掠影,如雷电划过一般,稍闪即逝,定住身形时,他已出现在齐先生身后。下一刻,只听嗤嗤声响起,那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 齐先生没能看清这一剑的轨迹,手里的卷轴便被从中斩开,沦为两片破布。 他满头冷汗,将卷轴丢弃,绝望地盯着任真的后背,话音在颤抖,“你的剑比刀还强?!” 刚才任真使出雪饮狂刀,令他难以招架,他便以为看清任真的实力。没想到,剑法比刀法还强,才是真正的杀手锏,这一架还怎么打? 任真转身飘向齐先生,剑气愈发炽烈,“刚才若非你的两个师弟来助阵,你早就死在我的剑下了!” 齐先生疾速倒退,感受到致命威胁,疯狂挥舞着毛笔,恨不得把平生学过的所有字都写出来。可惜,跟任真相比,他的速度太慢,而丹青道法的软肋太明显了。 任真游走着,避开那些字印,手里长剑蓄势待发,准备使出剑十一春秋,一剑洞穿齐先生的头颅。 便在这时候,远处狂风大作,数人呼啸而来。 冲在最前方的是姜小白。 作为七境强者,他的速度最快,看其灵动步伐,不知比齐先生强出多少倍。 他踏空狂奔,手持一柄长剑,径直冲向任真。 “吹水侯,既然你已出剑,那就让我来当你的对手!” 他这次下山的任务,就是杀死任真。刚才齐先生高声示警,提醒了他,任真已崭露峥嵘,该轮到他出手了。 白九玄作壁上观,没有急于中止比试,也是出于对义子的绝对信任。他坚信,姜小白得到云胤和他两人的真传,又占据修为优势,肯定能杀死任真。 而现在,任真独自面对更多强敌,已非对付典庆之流那么简单,最大的危机降临了。 第606章 最后的决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姜小白的速度比任真想象中要快,快速来到他身后,跟齐先生形成夹击之势。任真见状,不得不暂时停止全力攻击齐先生。 三人陷入对峙。 姜小白站在一侧,说道:“齐先生,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了,不如咱们联手如何?杀死他,你们南晋就少一劲敌!” 另一侧的齐先生闻言,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最担心的是,姜小白还在记恨刚才交手的事,趁机对他发难。既然姜小白也知真相,肯跟他联手,他当然求之不得。 “好!一切听姜兄安排!” 姜小白持剑而立,微微侧首,朝龙昆说道:“大典比试,最重要的始终是水晶,此事不敢耽搁。这里到处是尸体,他们的人手被杀光了,你带人去找牧野抢水晶!” 他的头脑很清醒,意识到不能把人手都留在这里。比试时间已过大半,如果耽误找水晶,被牧野等人抢占好名次,就会因小失大,令龙喉等部陷入纳贡危机。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雾气里,牧野和伏天念匆匆赶来。 早在烬施放巫术后,他俩就意识到,任真可能会遇到不测,在雾里到处搜寻他。而刚才,齐先生那道长啸惊动所有人,牧野也不例外。 他深知任真的底细,故而心急如焚,知道任真的身份暴露,会捅出天大的娄子,火速前来支援。 于是,此刻场间多达十人。 以姜小白和龙昆为首,龙喉霜狼两部的参试者六人,任真、牧野、伏天念三人,以及代表有鱼部的齐先生。 看到牧野出现,龙昆摩挲着锋利刀锋,阴戾一笑,“我正准备去抓你们呢,你们倒是主动送上门了!” 他手下四人见状,迅速冲过去,将牧野和伏天念围困其中。 牧野浑然不惧,看清场间局势后,凛然说道:“龙昆,我已经破境,就凭现在的你,还不是我对手!到底是谁抓谁,马上就见分晓!” 说罢,他挥舞着大刀,跟龙昆展开激战。 论刀法,镇魂刀是荒川最强,龙昆深得真传,虽然没迈进七境,但实力非同小可,跟牧野连拼数刀,硬是不落下风。 不过,他的表情却很难看,难以压抑浑身激荡的气血,忍不住问道:“你的力量怎么变大了!” 尊为天命武者,牧野的神力为众人所知,不是什么秘密。去年大典时,他跟龙昆同处于六境,就曾斗得难分难解,龙昆对他的力量了如指掌。 但龙昆并不知道,天命武者还能二次觉醒,进一步提升兽力。尤其是牧野还迈进七境,兽力大幅暴涨,跟去年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语,龙昆再想正面抗衡,已不现实。 牧野挥舞着大刀,越战越勇,蛮牛之力绽放出来,宛如猩红色的雾气,萦绕在他的身畔和刀锋上,那股野蛮气息震慑人心,彷如一头犀牛正在暴走。 看到这一幕,龙昆忽然醒悟过来,情绪变得懊恼,“我明白了!那晚猎杀兕犀的另一个人,原来就是你!” 木已成舟,现在才猜出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眼见龙昆开始气馁,龙喉部另外两人不敢大意,迅速赶过去,三人合力围攻牧野,试图囚禁住这头狂暴的野牛。 如此一来,剩余的霜狼部两人,不得不面对伏天念。 别看伏天念身材娇小,看似柔弱可欺,作为天命武者,她的手段非常可怕,仅就兽力而言,她拥有的血蝠之力,甚至比兕犀之力更变态,令人闻风丧胆。 霜狼部两人心里已经发毛了。 离开姜小白的率领,让他俩匹敌天命武者,这难度实在不小。事已至此,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会儿功夫,峡谷里的雾气渐渐散去,恢复平时的面目,将一切景物重新暴露在谷顶众人眼里。 他们很快看到下方局势。 “居然真敢下毒手!” 轩辕大风勃然而起,凝望着那处山林,眉宇间流露出惊怒之情。他一眼便看见,轩辕部的三名参试者全都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这就意味着,在本次大典上,轩辕部恐怕会排在最后一名,承担天文数字般的贡品份额。轩辕部这下完了! 伏天辰站在旁边,眉关紧锁。影月部也有两人被杀死,仅剩他的宝贝女儿,又正在遭遇敌人夹击,祸福难料。 “烬施展巫术,召出这么大片浓雾,无非是想遮掩耳目,大开杀戒。无需猜测,这就是他的手笔,可惜,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也没能躲过报应!” 没等他说完,众人已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 百战百胜的烬,竟然被人杀死了! 到底是谁干的? 烛九阴丧子心痛,猛然朝后踉跄,险些跌倒在地,被众人搀扶住。这些年,烬一直是他最大的骄傲,也是空骨部的希望,谁料到,竟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他泪光闪烁,颤抖着问道:“谁干的……是谁干的!” 赤羽眨了眨眼,有些幸灾乐祸,狡黠地道:“这还用问么?看看现在谁占据上风吧?如果不是有人联手发难,谁能单挑杀死烬公子?” 他心里有股预感,这事似乎跟任真有关,却把矛头引向龙喉霜狼两部。谁让他们现在势大呢。 至于赤蛇部的情形,让他感到喜出望外。因为他发现,虽然任真被两人缠住,凶多吉少,但另外两人却并未卷进战局,而在快速搜索着水晶,一路畅通无阻。 毕竟,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被吸引到任真那里,两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反而如鱼得水,趁机大赚一笔。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有鱼部。吴酬逃跑后,远远离开那片山林,在别的地方忙着搜索水晶。他为支援有鱼部而来,若不寻找水晶,这趟辛苦就白费了。 鱼知乐站在谷顶,表情变幻不定,没有丝毫喜悦。他看得到,典庆被杀死了,部落难以跟丹青道交代,过后恐怕得付出天大代价,为典庆的死做弥补。 此时,只剩最后一炷香的功夫,比试也进入最后的决战。 姜戎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满意之情溢于言表。龙喉和霜狼的结盟,令他们占据人数优势,无论是场间哪一组对决,他们都是以多欺少,胜算更大。 任真战姜小白和齐先生。 牧野战龙喉部三人。 伏天念战霜狼部两人。 究竟哪一组最先分出胜负,成了左右整个战局的关键。只要一方获胜,迅速参与另外两组对决,就会产生连锁反应,继而决定最终结果。 所有人都清楚这点。 谁最有希望获胜,或许难以判断,谁最落在下风,却是一览无遗。 任真独自匹敌两名七境,压力大到极点。 第607章 极罕见的劲敌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持剑而立,将背部坦露给齐先生,正面打量着姜小白,视线最终落在对方那柄寒剑上。 “你知道我的身份?” 姜小白神色平静,答道:“荒川与中原隔绝,多数荒人不知两朝风云大势,但我毕竟是云帝的弟子,侯爷的心机手段,我有耳闻。所以,希望你别轻敌死在我手里。” 他的话云淡风轻,一如他给任真留下的印象,从中听不出任何冷戾意味。 任真眨了眨眼,轻笑道:“既然你了解我,那你还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同境之内,世间还有比我更强的剑吗?” 他的话音也很轻,只是在陈述一件不争的事实,虽然事实听起来狂傲刺耳。 姜小白面色沉凝,肃然道:“正因如此,我才想好好领教一番。如果在你面前,我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我这辈子都成不了剑圣。” 敢于挑战更强者,才能成为更强者,这是成为最强者最关键的心性。姜小白说过,自己很享受修行,他敢于拔剑,试试任真的剑有多强。 任真若有所思,无视了身后的齐先生,扬起六合剑。 “那就来吧!” 姜小白存有挑战之意,他却没心情计较这些。在他眼里,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尽快把姜小白擒住。对方是云帝爱徒,如果将其绑架,就等于多出一张护身符。 姜小白见状,前踏一步,长剑高举过头顶,隔空朝任真斩去,就见一道森白剑光破空而出,如月牙弯曲,速度极快,只是眨眼功夫,便逼至任真身前。 任真双脚尚未动,身躯却已前倾,仿佛要主动撞上那道剑弧,在电光火石间,他鬼魅一闪,宛如被从中撕裂般,诡异地避开剑弧,同时疾驰向前。 经过刚才那场激战,他对狂骨诀的领悟不断加深,运用起来也随心所欲,更加灵动多变。 齐先生一直静立在后方,等待出手机会,眼见任真全力以赴,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姜小白身上,便迅速挥毫泼墨,激射出无数墨点,直刺任真后背。 在他想来,任真先前以刀法对抗墨雨,此时再如法炮制的话,姜小白的威慑力远胜过典庆,必能抓住机会,对任真发出致命一击。 然而,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判断。 别说出刀,任真压根没回头,听到后方风声后,毫无征兆地直起,身形变化匪夷所思,没有经过丝毫减速和调整。若非狂骨诀大成,根本无法做到这点。 峡谷顶上,烛九阴看到这一幕,神情剧变,惊呼道:“他怎么会狂骨诀!” 这是空骨部的绝顶秘术,在当代部落里,只有长乐真人师徒修炼,连他这位族长都没能染指,为何任真却能施展出来,而且造诣如此精湛? “狂骨诀?”赤羽也很惊讶,他跟空骨部敌对多年,不久前也跟长乐真人交手过,自然深知这部功法的威力,“你是说,怒焚天用的是长乐真人的绝学?” 他隐隐意识到什么。 白九玄冷哼一声,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讥讽道:“你俩还不明白吗?杀死长乐真人的元凶,并非赤蛇部的人,而是这小子。可笑你们两部,为此事不惜大战一场。” 在龙泽城里,他猜出任真的身份后,便想通了最近荒川一系列动荡的来龙去脉,禀报给云胤。之所以没提前对任真出手,正如任真所料,他们是在等南晋方面的态度。 赤羽神色变幻不定,心情沉重。如果白九玄所言属实,那么,赤蛇部岂不是所托非人,从头到尾都在被任真算计? 他迟疑道:“不会吧?长乐真人可是准八境强者,就凭这小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白九玄冷笑,“你刚才不是听到了么,峡谷里有北唐奸细。你如果知道,这小子在中原弄出多大的动静,就不会说这种蠢货。别说是长乐真人,连我都没把握稳赢他!” 不止是赤羽,众人都瞠目结舌。 白九玄也是准八境强者,以他的狂傲性情,居然当众坦诚,没把握稳赢任真,这小子的实力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吧! 白九玄瞥他们一眼,知道他们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看着吧!小白会把他的全部实力逼出来……” 鱼知乐纵然眼光毒辣,此时也一脸惘然,不理解白九玄的决定。如果任真真的这么强,为何还要任由他继续比试?连老白都没把握,就凭小白,能招架得住吗? “城主,那小贼连狂骨诀都学会了,是心腹大患。谨慎起见,咱们要不要帮帮小白贤侄?” 白九玄头也不回,冷冷地道:“我如果说,小白比我还强,你们信吗?” 鱼知乐愕然无语。 白九玄眯起眼眸,凝视着远方那场对决,目光矍铄,“陛下尊为大宗师,雄霸一方,你以为,谁都能继承他的衣钵?” 此言一出,轩辕大风等人心脏怦然一跳,都立即意识到,任真有大麻烦了。 …… 空地上。 姜小白站在那里,目睹任真避开墨雨,以狂骨诀逼近自己,仍无动于衷。 “这是空骨部的绝学吧?看来,你没白走这一趟,在荒川里收获颇丰。不过,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直到距离一箭之遥,他才脚步轻点,凌空而起,挥剑迎战。 任真毫不墨迹,手中长剑凌厉斩出,去势明明缓慢,快要静止,跟他的步伐很不相称,但在转瞬之间,便刺近姜小白的喉咙,彷如凭空而出,让人猝不及防。 姜小白嘴角微挑,没有低头看这一剑,而是盯着面前的任真,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神采。 “骤雨初歇,快雪时晴,以节奏变化麻痹敌人,让对方还停留在先前的节奏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就是剑四快雪的奥义所在吧?” 说着,他身躯微颤,一阵清风无由而起。 在剑芒刺到喉咙的前一刻,他轻飘飘地后移,白色身影一闪,似乎无需任何过程,便出现在十余丈之外,简直快到极致。 连面前的任真,都没能看清,姜小白是以怎样的身法离开的。即使是狂骨诀,纵然能以同样的速度全身而退,也没法做到如此潇洒飘逸。 姜小白太快了。 任真凝视着前方那袭白袍,面容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此之前,他跟不少强者交战过,但是像姜小白这样,既心性强大,又让他看不透虚实的,还是头一次。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挑战一名大宗师。 不愧是云胤的独传弟子,果然了得。 任真凛然道:“你听说过剑四?” 姜小白身躯一闪,忽然又飘回任真面前,表情显得很开心,“听说你已经创出剑十二了,要是能全部使出来,那再好不过!” 第608章 天使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初次使出剑十二,还是在迎战高瞻时,并非在公共场合展露。这么隐秘的消息,姜小白居然也知道,白云城对任真的研究确实很到位。 姜小白毫无惧意,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态,不像是装的。在进谷之前,他曾对任真说过,认为修行很有趣,就如登山一样,可以不断挑战和磨砺自己。 看来,他是把任真看作磨刀石,想拿孤独十二剑来激发自己的潜能。这跟任真先前的情景何其相似。 两人都享受变强的过程。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同类人。 任真回想着他刚才的从容后退,疑惑地问道:“我可以成全你的心愿,尽施绝学。不过,我想知道,你那是什么功法,竟能跟狂骨诀媲美?” 姜小白长剑一振,朗然道:“你如果够强,自然能知道答案。” 说罢,他飘然而起,如白鹤掠过高空,优雅飘逸。那柄剑的速度奇快,彷如缠绕着一股清风,看不见真实的剑芒,只觉气流贯穿空间,至此向任真面门。 这一剑,速度和力量都很完美,但在任真眼里,算不上高明。他身躯一颤,避开剑气,化出道道虚影,来到姜小白面前。 嗖、嗖…… 只在一瞬间,他便连出一十六剑,如同花雨飘落,让人眼花缭乱,别说是招架,连反应都跟不上。 然而,姜小白衣袂飘舞,在剑雨之间游走着,矫如游龙,浑身被一股清风裹挟,仿佛透明得没有形状一般。从远处看去,似仙人翩翩起舞,这副画面非常好看。 “这就是剑三海棠吧?不得不称赞,不愧是剑圣绝学,我虽然能躲避过去,但也无法以剑法招架,只有凭身法自保的份儿!” 姜小白由衷赞叹着,话音平静,丝毫没有气喘。他很坦诚,承认自己的剑法比不过任真。 任真没有说什么,将六合剑一分为二,分别攥在手里,同时汇聚真力,继续挥剑出招。 姜小白感知到强大的剑意,倏然倒退出去,试图离开任真的攻击范围,但任真岂容他轻易摆脱,以狂骨诀紧随其后,两人疾速追逐着。 齐先生看到这一幕,傻站在那里,没再赶上去攻击任真。不是他不想,而是望尘莫及,震撼于两人的惊骇速度,连他们的身形都看不清了。 在空中,只能看见两道光纠缠在一起,疯狂变幻着位置。那点白光是姜小白,黑光则是任真的身影太快所致。 齐先生虽同为七境,但这俨然是另一层面的对决,已经不是他能插手的。跟两大绝顶天才相比,他完全跟不上节奏,就只有旁观的份儿。 他望洋兴叹,忍不住感慨道:“同辈之中,真能强到这种地步么……” 任真双腿风驰电掣,在风神步的加持下,呼呼生风,纵使如此,仍没能真正追上姜小白,始终维持着一箭之隔。 他暗暗惊叹于姜小白的妖孽实力,嘴上调侃道:“你不是想跟我比试剑法吗?怎么只顾倒退,不敢跟我正面交锋啊!” 姜小白闻言,苦笑一声,紧盯着任真的双剑,不敢大意。 “你这两剑,实在太强了。如果没猜错,左剑气息沧桑悠远,似乎是剑十一春秋,右剑气息狂暴翻滚,应该就是剑六蛟龙。双剑同出,这谁能顶得住!” 众所周知,剑道贵在专一,修双剑本就被视作歧途,为剑修所轻视,很少有人浸淫此道。至于一心二用,同时使出不同剑招,这更是惊为天人,闻所未闻。 此时的任真,却真正做到了。 在这半年里,他以养伤为主,始终没有放下对剑道的参悟。在海棠帮助下,他最终勘破难关,将设想变成现实,达到眼前这样的境界。 作为海棠的本命,他既受海棠控制,又能左右自身,在如此独特的条件下,练成这样的双剑,比普通剑修更顺利一些。毕竟,他们多次尝试过两心合一,有不少经验累积。 这样的双剑,才是剑道极致,就近似于两名剑修同时出招,联手跟对方抗衡,只是借助于一人之躯而已。 任真如今的剑术,绝对有资格称作独步天下了。 至于姜小白,就算他的剑法再强,也不可能强到这地步,故而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听到他的溢美之词,任真并未感到得意,而是紧盯着他身后,表情同样凝重。 刚才姜小白数次出招,身畔都挟着一阵清风,任真最初以为,那是他身形太快所致。直到此时,在他的疯狂压迫下,姜小白全力以赴,才显露真面目。 “这双翅膀,似乎不是真元凝成的吧?” 在姜小白身后,赫然扇动着一双洁白而颀长的羽翼,若隐若现,表面闪烁着晶莹灵光。它不断扇出清风,将他的身躯包裹其中,助他顺风而行,因此速度大幅提升。 难怪凭任真的身手,狂骨诀加风神步,两大功法同时使出,都不足以追上姜小白。原来,他背后潜藏着强大的助力,比功法更简单有效。 姜小白怕被双剑斩中,扇动双翼,急遽朝后飞翔,答道:“不错,以元气化翼,华而不实,就算真有威力,又怎能跟你的功法媲美?这双翅膀,是真实长在我背后的。” 听到这话,任真悚然一惊,不觉停止步伐。 “我没听错吧?人类身上还能生出翅膀?难道你不是人,而是成精的妖兽?刚才进山谷时,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对翅膀?” 这真相太匪夷所思了,除非姜小白是妖兽,否则,任真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姜小白也凝滞半空,挥动着翅膀,白净长袍搭配雪白羽翼,一尘不染,宛如仙子,气质说不出的惊艳。 若是有些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在此,看到姜小白天使般的形象,怕是会失声尖叫起来。 “你大概听说过,我们荒族世代以兽血浴身,从而觉醒出强大的兽力。在咱们这一代,幸运者并非只有牧野和伏天念两个,我也是天命武者!” 任真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茬。 连牧野和伏天念,都是万中无一的天命武者,这姜小白既能被云胤看中,破例收为独传弟子,他的天赋资质,又怎么会比那两人差? 毫无疑问,他肯定也是天命武者啊。 第609章 谜团解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一直猜测,烬能百战百胜,应该会是暗藏的天命武者。没想到,真正的天命武者并非烬,而是比烬更可怕的姜小白。 不止任真,连谷顶各部落的强者们,看到姜小白的双翼后,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年在霜狼部,姜小白被白九玄带走之前,尚未觉醒兽力,更没有这对翅膀。后来,他被云胤带到孤峰,一直闭关修行,再也没下山过。荒族各部只知此人,并不清楚他的真正实力。 谁敢想象,多年过后,他竟会背生双翼?这简直跟神话传说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直到此刻,大家才终于明白,为何白九玄会稳如磐石,选择作壁上观,不插手帮助姜小白,原来根本用不着。他说姜小白比他都强,不是在吹嘘,这是真的。 世间的天才再惊艳,也仍是正常人类,只有躯干四肢。姜小白如虎添翼,这样妖孽的天才,已经超出人类的认知范畴了。 任真的实力再耀眼,能比姜小白更震撼么? 任真听到这份解释,沉吟片刻,心头犹有不解,问道:“关于天命武者,我多少了解一些。就像那边的两位,他们觉醒出强大兽力,也只是拥有一种力量,并非多出身体部位啊!” 若说姜小白汲取某种鸟类精血,觉醒出强大的飞行能力,这合情合理,任真能够理解。但是,身躯长出一对翅膀,这也太夸张了,已经不能算兽力,而是半兽人了! 姜小白淡淡一笑,明白他的疑惑,抬头眺望着远方谷顶,“我猜不止是你,其他部落的人肯定也很好奇。秘密就是秘密,我没有泄露出去的必要。” 只要不蠢,就都能想到,这个惊天秘密一旦外泄,让更多人窥探到真相,或许会涌现出新的妖孽天才,那样只会威胁到姜小白,对他有何益? 任真闻言,沉默一会儿,说道:“你们今天胜券在握,难道还怕我插翅逃走不成?如果你告诉我,满足我的好奇心,作为回报,我愿意送给你一份天大的宝物。”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跟他息息相关,甚至会改变他的人生命运。只要能窥破玄机,哪怕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直觉?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天眼,想起了那份灭运图录。 据图录记载,那位先驱和任天行之所以拥有天眼,是从那头百目天王身上得到的。至于他们采用的办法,目前不得而知,但形成结果,是跟姜小白很相似的。 那就是,人类身上长出兽类器官。 一念及此,任真联想到一种惊人的可能性——他们采用了同一种方法。而最关键的这种方法,恰恰是他在图录里没能找到的,也是他见到天王后急需摸索尝试的。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姜小白是如何做到的。 姜小白眉尖一挑,眼眸里流露出趣意,说道:“你若是真有什么宝物,我只要杀死你,岂非就能得手?何必多此一举,先跟你做交换呢?” 他听说过任真的手段,保持着谨慎态度。 任真不想争辩,从袖里掏出一块木牌,捏在手中,坦然道:“这是孤独九剑的功法木牌。你先告诉我秘密,我就立即交给你,不然的话,我现在就毁掉它!” 姜小白既是用剑的高手,自然会垂涎剑圣绝学,这点毋庸置疑。如果任真当即毁掉它,就算姜小白最终取胜,也无法再令它复原,只会深感遗憾。 反过来说,反正他们胸有成竹,今天能杀死任真,那么,只要把功法换到手,后面再杀人灭口,秘密照样不会泄露出去,姜小白便没有任何损失。 听起来,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姜小白明白其中玄机,很快心动了,盯着任真手里,认真地道:“看来,拥有必胜信心的,不只是我一个。不过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认为,那个秘密比剑圣绝学都珍贵?” 任真的决定太果断,不惜拿孤独九剑豪赌,这让他警觉。 任真不想解释,脱口而出,“直觉。” 姜小白眨了眨眼,下定决心后,说道:“好,你先把木牌掰开,丢一半过来。” 任真爽快应允。 在他眼里,姜小白难逃一死,木牌只是暂时落在对方手里,并不会构成威胁。当然,姜小白也是这么想的。 接过木牌后,姜小白打量四周后,以神念传音,暗中对任真说道:“让你失望了。即使你知道真相,也依然没法效仿,因为,天命武者乃天命所归,是万中无一的幸运者。” 换句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有太多事,并非努力就能成功。获得一双翅膀,就是其中的难事之一。 任真古井无波,“你只管说。” 姜小白说道:“其实很简单。你先获得心仪兽类的精血,用它淬炼躯体,也就是觉醒兽力的过程。哪怕尝试千百次,也难以成功一次。” 任真默默听着,他知道,这不是事情的关键。 姜小白继续说道:“如果你命好,真是天命所归,那么,当你觉醒成功后,就别急着庆祝,趁野兽尸体未冷,你迅速将兽体某个部位按在自己身体上,再运行兽力,尝试跟它融为一体!” 任真愕然。 我勒个去,就这么简单? 什么狗屁融为一体,这不就是器官移植吗! 这一刻,他再次回想起那片图录上记载的话,一切都豁然开朗。 “这个方法其实不难”,用地球人的思维来理解,器官移植的确不是什么新鲜的理念,再配上当世的元气修行,能成功嫁接器官,也非不切实际。 “这群土著太愚蠢……指望获得什么兽力……这才是最粗暴而有效的手段!” 器官移植,当然粗暴而有效。 他重新想起这段话,隐隐猜测到,或许没有姜小白说得那么玄乎,觉醒兽力并不是充要条件。只不过姜小白在觉醒之后,顺手把翅膀按在身上,恰巧成功了而已。 这份猜测也是有依据的。他很确信,父亲任天行并没觉醒兽力,但同样拥有天眼。 当年,图录的主人做过30次试验,那么,他如果找到百目天王,尝试把它的眼珠子抠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辅以兽血融合它,岂非就能重换天眼! 他原本打算,见到百目天王后,大不了多做几次试验,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迟早能测试出正确的方法。 万万没想到,在这神农大典上,他竟然遇到了一个窥破天机的人。 姜小白这番话,为他解开最后那层谜团。如此一来,他无需再走弯路,能节省下不少时间。 他看着任真变幻不定的表情,说道:“现在,你可以把剩下的另一半给我了。”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既然知道方法,怎么没继续把别的器官安上,而是只弄出一对翅膀?” 姜小白皱眉答道:“我不是没尝试过。可惜,天命武者只能拥有一种兽力,对别的野兽部位极度排斥,根本不可能成功。而灵鹤的其它部位,又没有什么用处。” 任真释然,笑道:“我懂了。听说云胤一直躲在山里养鹤,原来你的兽力,是喝那些鹤血得来的啊!” 第610章 来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难怪姜小白的身手如此之快,他拥有灵鹤之力,像灵鹤一样驾驭清风,速度跟顶级禽类相媲美,他能摆脱任真的纠缠,也就不足为怪了。 姜小白解释完,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听起来简单,实际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以说,你这笔交易赔大了,即使知道秘密,也毫无用处。” 任真的心思不在这上面,盯着他那双羽翼,问道:“既然翅膀生在你背后,为何咱们交手之前,我一直看不到它的存在?你如何能把它藏起来?” 姜小白不想再解释,随口道:“你可以把它看做一件被炼化的兵器,能收放自如。对你而言,关心这点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无法活着离开峡谷!” 任真琢磨着他的话意,暗忖着,“这么说,他的羽翼就跟我以前的天眼一样,平时能隐匿于无形,可以随时释放出来。这样倒是方便很多,不致于太过招摇。” 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知道,姜小白神通广大,绝非等闲之辈,接下来势必要杀自己灭口。今日局势复杂,群敌环伺,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跟这个单纯的武痴血拼到底。 于是,他正色问道:“无法活着离开?我想不通,云胤曾参加过长安大战,对于那场恩怨,他心知肚明。既然他看破我的身份,又怎么会派你杀死我?” 北唐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只要再拖延一会儿,这场血拼或许就能避免。 任真眨了眨眼,道出问题的关键,“他难道不清楚,我如今是在替武帝办事?” 姜小白自从出现后,口口声声要杀死他,这绝非南晋方面的意思,只可能是云胤单独下的命令。胆敢杀他,云胤就不怕激怒武帝么? 姜小白闻言,微微沉吟。 下山之前,他也曾问过老师,对任真出手,恐怕会招致武帝的雷霆震怒。云胤的答复很简单,既然任真的命对武帝很重要,那就把他捏在手里,让武帝主动来谈。 换言之,云胤的真正意图,并非杀死任真,而是把他的性命看作筹码,想以此要挟武帝,谋取更多利益。投鼠忌器,武帝为了保住任真,绝不敢真的对白云城动武。 姜小白意识到,只能生擒任真,不能杀死他,这样做的难度更大。一旦让他看破意图,就会有恃无恐,拼命横冲直撞,没有后顾之忧。 所以,现身以后,他一直把杀字挂在嘴边,其实是在震慑任真,最终目标还是生擒。 此时听到任真的质问,他斟酌措辞,答道:“你高估了自己的价值,更低估了白云城的骨气。犯我领土者,虽强必诛!无论你背后有谁当靠山,只要敢来荒川撒野,就必死无疑!“ 任真哑然无语。 他并非无力反驳姜小白,只是弄不清楚,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云胤早就跟南晋勾结在一起,还谈什么骨气,他没告诉你真相么? 姜小白说道:“我只为杀你而来,不怕什么南晋和武帝。我挡不住你的剑圣绝学,你就能挡住我的道法神通么?” 说罢,他振翅而飞,凌空跃起,那双颀长的鹤翼彻底舒展开来。 日光照耀下,羽翼表面流转着真元,白净而圣洁,绽放出清冽的光辉,所有翎毛陡然立起,宛如无数银针,并排在一起,蓄势待发。 “接招吧!” 姜小白大喝一声,挥动双翼,下一刻,只见无数锋利羽针激射出去,细如牛毛,又好似暴雨梨花,虽看不太清晰,却能听到破空的嗖嗖风声,异常密集尖锐。 正如他刚才所说,将野兽器官嫁接到自己身上,并非简单的器官移植,某种程度上说,更像是成功炼化一件兵器,只不过能把它装在身上,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它而已。 同样的暗器手法,被他施展出来,威力只会更可怕。因为那些羽针并非普通银针,它们皆有灵性,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能随着神念控制而来回自如。 除非任真把它们彻底粉碎,否则,即使被击溃得到处散落,它们照样能被召回,重新附着在鹤翼表面,而非彻底沦为光秃秃的翅膀。 神速和神针,便是鹤翼赋予他的两大神通。 此刻,神针一出,化作一阵浩荡清风,铺天盖地倾覆向任真,片刻过后,便要将他的身影湮没其中。 后方远处,齐先生看到这一幕,震撼不已,暗道:“此人原来如此强大,他跟我对峙时,分明保留不少实力。这招一出,哪还需要跟我联手,任真死定了!” 他心里有过片刻的挣扎。那两人的对话,让他听出一些武帝的态度,如今身为南晋人,他犹豫是否出手搭救任真,以免日后武帝知晓,在场的他选择了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但他转念一想,连任真都招架不住,自己就算冲上去,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只会引火烧身。还是乖乖站在这里,看着任真当场陨落吧! 他把手揣进袖里,摆出了真正袖手旁观的架势。 就在这时候,峡谷顶上忽然飘来一道身影,急遽闪烁着,宛如幽魂一般,刹那过后,便掠过整片虚空,落在齐先生身旁的空地上。 从出现到降落,此人只用了短短数息。 不止是齐先生,连谷顶那些旁观的部落强者,都没能反应过来,甚至无法察觉到,这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这人骨瘦如柴,乌发散乱,眼瞳深深凹陷进去,阴森可怖。他穿着一件肥大白衫,浑身毫无生气,彷如一具游走的干尸。 齐先生全神贯注,观看着前方的激战,尚未察觉到异状,前方的任真和姜小白则率先感知到了。 姜小白飞在半空中,转头紧盯着白衫男子,瞳孔骤缩,心里涌出一股致命的危机感。 他意识到,最棘手的局面出现了。 面对漫天刺来的羽针,任真无法转身,但捕捉到背后那人的降临后,眉关紧锁,表情凝重到极点。 早不来晚不来,你可真会挑时候出场! 白衫男子阴阴一笑,嗓音沙哑凄厉,吓齐先生一大跳。 “别指望我帮忙。你不是学会了狂骨诀么?正好给老师演练一遍……” 第611章 平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每次听到曹春风的声音,任真都会感到毛骨悚然。这些年,他实在是被曹春风折磨苦了,在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 此时听到这句调侃,他习惯性的不寒而栗。 对于曹春风的到来,任真并不感到意外。南晋打探到北唐的动静后,肯定会派兵入川,破坏北唐的渗透计划。作为土生土长的荒族人,由曹春风率军前来,再合适不过。 今日这场大典,会是北唐、南晋和白云城三方博弈。曹春风扮演的角色亦敌亦友,他在这节骨眼上现身,对任真来说,是喜忧参半。 如果云胤真想杀死他,那么,等他击败姜小白后,白九玄等人就会迅速发难,而唐军未至,这是极大的凶险。曹春风来了,就能保证他的安全,这是喜。 但曹春风率先从幕后跳出,不知是比唐军更早一步,还是说,他已率众击溃唐军,不会再有唐军来援。两朝胜负难料,他若安好,任真便是阴天,这是忧。 这会儿功夫,任真来不及思考这些,当务之急是先击退姜小白。 眼见细密阵雨袭来,他并未像曹春风说的那样,选择以狂骨诀飞身逃遁,而是攥住六合剑,猛力朝前方斩去。 轰! 真力倾泻而出,化作一道雪白的圆弧,向前碾压的同时,急遽延展扩大,裹挟着狂暴而凌乱的罡气,朝前方的针雨漫卷而去。 明明以剑斩出,任真用的却是刀意。 剑意轻灵,刀意厚重,面对如潮水般的密集攻击,最佳选择是以霸道刀意强行破解,一刀破万法,而非见招拆招。 至于效果如何,那就考验任真的功力了。 曹春风伫立在后方,见任真斩出这一刀,眼眸里流露出赞赏之情,“不错,荒川这趟没白来,难得你修剑大成的同时,还能学会这种刚猛路数……” 作为大宗师,他的眼光绝顶,能得到他的称赞,可见任真的刀法已炉火纯青。多跟荒族人打交道,返璞归真,仿效他们朴素而刚直的战斗风格,的确对学刀大有裨益。 “不过,以你现在的修为,真能正面跟人家抗衡么……” 旁观者清,曹春风看得出来,姜小白本就占据修为优势,又是世间最顶尖的天才之一,他的内力绝对胜过任真,在他面前,任真再想成功逆袭,太难了。 果然,曹春风的判断没有出错。任真的全力一刀斩出,并未将全部羽针绞杀掉,只能勉强驱赶走前列,架不住它们前赴后继,最终仍被淹没其中。 这一刀被化解了。 剩余的羽针继续刺来,转眼便到身前,任真大惊失色,不得不按照曹春风先前所说,身躯遽然扭动,以狂骨诀仓促逃离此地。 残影甫一消失,清风便挟着针雨袭来。 任真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不少汗水。刚才太凶险了,但凡再迟疑分毫,他就难以抽身而退,恐怕会被扎成马蜂窝。 姜小白的功力超出他想象,甚至已超出七境。早知如此,他就该直接躲避,而非选择硬拼。 曹春风看在眼里,幸灾乐祸地笑道:“还是这么不听教诲!我不是提醒过你吗,你现在还差得远,只有逃跑的份儿!” 任真蹙眉不语,只是盯着姜小白。 很久没人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威胁了,上次产生这样的危机感,还是在迎战萧铁伞时。而姜小白,仍在七境之内,就如此强大,他不得不承认,此人天赋太妖孽。 姜小白又拿到剑圣绝学,一旦让他活着离开,就等于纵虎归山,日后必会成为更巨大的威胁。 他落下虚空,没再继续出手,朝任真说道:“七境下品,就能从我手里全身而退,你比传闻中更强大。不过,受境界限制,你现在就想战胜我,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性纯良,神态真诚,并未流露倨傲之情。以七境上品迎战下品,本来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更何况,他刚才也没伤到任真,只是化解一道刀意而已。 任真的杀手锏是剑,同样的,他也无法抗衡,只能被迫躲避。 一来一往,两人算是打成平手。 姜小白清醒地意识到,曹春风已现身,自己没法再出手擒住任真了。 他朝曹春风作揖,说道:“曹先生大驾光临,晚辈代老师迎客。此间不宜说话,请您进城一叙。” 只要曹春风留在这里,凭他的大宗师之威,白九玄等人就不敢动手,为今之计,唯有先把他支开,才能派人擒走任真。 至于神农大典,本来就不是姜小白下山的目的。 曹春风负手而立,感知到谷顶的白九玄正踏空而来,却没转头看一眼,而是把视线落在自己早年的学生身上。 “你现在的安危,全在我一念之间,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亲自来荒川,当然不是为了见荒族故人。这一切都拜任真所赐,任真来到这里,又密调唐军入川,他不得不随之而来。今日的重点,还是两朝对峙。 任真收剑,跟曹春风远远对视,平静答道:“你想听什么?” 曹春风若有所思,“不妨说说你的计划。” 任真耸了耸肩,答道:“我没什么计划,之所以来荒川,就是为了找一节断剑。你很清楚那玩意的干系,所以,白云城这些人,你帮我打发走吧!” 这时候,白九玄已来到场间,对曹春风行礼。 在大宗师面前,八境以下皆蝼蚁,除了云胤之外,荒川里没人能跟曹春风分庭抗礼,即使是七境圆满的白九玄,也还不够格。 听到任真的回答,曹春风转身看向白九玄,淡漠地道:“这小子的身份,你们也都知道了。他是武帝陛下放出来的人,奉劝你们,少动些歪心思。” 刚才他一直躲在暗处,见云胤的独传弟子出头,威胁到任真,他便猜出云胤的意图。想拿任真要挟武帝,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白九玄不置可否,“先生率兵前来,应该是受云帝陛下邀请。有什么事情,您还是去跟他谈吧!” 第612章 拉小白下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白九玄没资格、也没必要跟曹春风正面冲突。对于自家主人的筹划,他并非全盘皆知,现在曹春风来了,让他去找云胤,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曹春风冷哼一声,看不出对盟友应有的和善,说道:“这还是想调虎离山,等我走后,你们再擒住任真?” 白九玄沉默不语。 云胤派姜小白来抓任真,他是知道的,但曹春风来得这么早,决然保护任真,令他始料未及。如此一来,他便不得不权衡,是否还要抓任真。 倒是姜小白先开口,岔开了话题,“曹先生来此,是否已跟唐军交过手?” 任真默默听着,心神一紧,这也正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曹春风答道:“中州城北十里处,中原两朝的大军正在激战,一时难以分出高下。若要获胜,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小子带去,震慑对方的军心。” 说着,他指了指任真。 任真是北唐的灵魂人物,也是这次作战的总指挥,唐军见他被擒,焉能不乱阵脚。 白九玄听懂了,看来无论如何,曹春风都要把任真带走,原先的计划只能作废。 他问道:“先生可曾见到云帝陛下?” “你问我?”曹春风哑然一笑,“那是你们城主,他此刻在哪里,你们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他心里也纳闷,唐军大举入侵,最着急的应该是云胤才对,但在城北战场上,一直没见到云胤的影子。难道他真沉得住气,还躲在白云城里?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曹春风侧首看向任真,说道:“跟我走吧!乱子是你惹出来的,还得由你平息。” 任真摇头,“我还不能走。” 曹春风皱眉,“你还想惦记着这个狗屁大典?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打你的主意?你再敢逗留,就等着被抓进白云城吧,我也救不了你。” 任真岂会不知眼前的形势。他清楚,如果真随曹春风去战场,很可能会让唐军大乱,那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而且,他最重要的目标还没达成,绝不能就此离开。 他眨了眨眼,以神念向曹春风传音,幽幽地道:“开启剑藏的某节断剑,就在这座峡谷里。” 曹春风顿时一怔,表情有些复杂,“你该不会在骗我吧?” 任真认真地道:“骗你干什么?你以为,我为啥要来荒川,为啥要混进神农大典,还不是为了趁人不备,偷偷取走那节断剑,现在还没得手,我不能离开。” 曹春风将信将疑,传音问道:“断剑藏在哪里?你现在就去取!” 任真爽快应承,“好。” 说罢,他转身走向谷里。 “等等,”曹春风开口,打断他的脚步,“为了防止你趁机溜走,我跟你一起去。” 任真转过身,决然道:“不行,那是我们父子之间的秘密,不能让你们南晋看见。你要是跟着,我宁愿放弃取剑,随你返回中原。” 曹春风尊为大宗师,如果引他去见百目天王,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万一让他窥破天眼的秘密,那就彻底麻烦了。 曹春风眉尖一挑,警意愈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太了解你的脾气了,你越是这么说,就越证明这里面有猫腻。无论如何,我今日不会让你逃走。” 拿任真逼退唐军,他势在必行。 任真闻言,目光闪烁不定,沉默一会儿后,说道:“你要是实在不信任我,那就这样,让姜小白跟我一起去。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打不过他,逃不出他的掌心。” 刚才的交战有目共睹,姜小白的实力确实强劲,任真最多跟他打个平手,要想杀死他,不太现实。 姜小白神色微惘,“让我去哪里?” 两人的对话里,凡是涉及到核心秘密,都用神念传音,因此,姜小白听得云山雾罩,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曹春风太忌惮任真的城府,还是不放心,确认道:“就在峡谷里?” 任真点头。 曹春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这项提议。毕竟,烟雨剑藏是武帝最大的心病,别的事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你是云胤的弟子,我信得过你,就让你跟他去个地方。记住,别耍花样,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万一出了差池,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 曹春风表情阴戾,冷冷地警告姜小白。 姜小白苦笑着点头,根本没搞懂他们要干什么。 任真冲他温和一笑,没再说什么,迈步走向峡谷深处。 他当然不是真的找断剑,而是要去见百目天王,在那里闭关修行,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来。曹春风不肯放他走,如此一来,他就只好拉姜小白下水。 跟曹春风相比,还是杀死姜小白更容易。而且,他必须得从姜小白手里抢回剑诀,带对方去见天王,寻找机会下手,也算是一箭双雕。 片刻功夫,两人来到峡谷最深处。 那里地形相对封闭,搭建着一座祭坛,已经荒废多年,如今杂草丛生,以前竖立的石柱也断裂,坍塌倒地,看起来很凄凉。 在云胤入主荒川前,神农大典还只是专门祭祀的圣典,隆重的祭天仪式,就是在这座祭坛上举行。然而如今,仪式沦为形式,祭坛同样被废弃。 姜小白环顾着四周,疑惑地道:“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任真来到祭坛中央,示意他走过来,然后说道:“你帮我个忙,用神念封闭这座祭坛,防止有人暗中窥探咱们。” 他知道,曹春风肯定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姜小白忐忑不安,隐隐觉得不妥,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任真解释道:“我要从这里取走某样东西,但不想让人发现他的位置。那东西也是曹春风想得到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让我过来?” 姜小白警惕地凝视着任真,将信将疑,“只是取东西?”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紧张。就这巴掌大的地方,我除了取东西,还能做什么?” 姜小白见他神态从容,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看不出说谎的迹象,便相信了他的解释。 他催动真力,在祭坛上方凝出一道结界,用以屏蔽外界的神念感知。 任真则蹲下身,以手轻敲祭坛中央的某块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怒澜没有骗他,下面果然是空的。 他松了口气,划破手指,将几滴血液滴进石板上。 血珠迅速没入石板不见。 姜小白转身,看到这一幕,疑惑地问道:“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到任真脸上泛起诡谲的笑容。与此同时,祭坛猛然一颤,地面所有石板同时翻转,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 姜小白大惊,正欲腾空而起,下一刻,黑洞里突然涌出森白刺眼的光华,宛如烈日一般,冲天而起,将两人吞没其中。 当光华退却后,祭坛上已不见他俩的身影。 所有石板重新转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613章 云胤的獠牙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春风负手而立,闭着眼眸,对白九玄毫不理睬。他看似是在养神,实际一直在感知着任真和姜小白的行迹,监视他们走上那座祭坛。 当姜小白催动真力,以结界掩蔽视线后,他便豁然睁眼,反应过来。 “不好,中计了!” 他本以为,只要任真还在这座峡谷里,就掀不出多大波澜,反正都被他攥在手心里。直到神念被屏蔽,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着了任真的道。 他凌空而起,火速赶往那座祭坛,哪还来得及,任真早已消失不见。 曹春风落在祭坛上,环顾着四周,试图窥测出玄机所在,搜寻半天,仍一无所获。忽然,他心意微动,低头看向脚下的石板。 他猜到了来龙去脉。 “我早该想到的。任天行是苍穹部人,任真也继承了苍穹血脉,而这座祭坛,是当年苍穹部所设,他们父子自然会知道此地的名堂。” 他躬下身,随手敲了敲石板,发出低沉声响,显然地下是实心的。只有苍穹部的人才知道,哪块石板是开启密道的机关。 “或许他没说谎,那节断剑真的藏在这里。但是,以那小子狡诈阴险的心性,即使拿到断剑,也肯定会趁机逃遁。就算地下是龙潭虎穴,我都不能不追!” 他迅速下定决心,要硬闯苍穹部所设的机关。 他双掌按地,八境修为淋漓绽放,被急遽压缩在地面。顷刻间,所有石板均被震碎成粉末,随着疾风吹起,化作烟尘,弥漫在空间里。 地下的红褐色土壤暴露出来。 曹春风仍蹲在原地,没能察觉任何异样。 这就是阵道的威力所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苍穹部后裔才能进入密道,至于外人,无法找出关键的阵眼,就算动用再暴烈的猛力,也照样无法启动或者摧毁它。 曹春风的尝试只是徒劳。 “难道我猜错了?” 他站起身,轻轻跺脚后,将视线移向周围景物,继续搜查机关。 这时候,白九玄踏空赶来,不见任真和姜小白的身影,情知任真已遁逃,不免有些焦急,担心义子的安危。 “曹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曹春风面容阴冷,眯着眼说道:“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杀死任真,其中的利害关系,云胤很清楚。如果他再出现,记得转告他,别忘了两年之约!” 他负手走下祭坛。 白九玄苦涩一笑,人都跑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先生,你要去哪里?” 曹春风漠然不语,身形闪烁,消失在烟尘里。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是率军驱走入川的唐军,阻止北唐渗透进荒川内部,其次才是保证任真的安全。 任真既已遁走,那么,他必须尽快回到战场,指挥部下杀退唐军。 他施展轻功,一路往北,疾驰在莽莽荒原上。 “按照协定,两年以后,任真去救任天行,唐军肯定挥师南下,届时,我们借兵给云胤,助他趁虚袭击北唐。按理说,他不敢激怒陛下才是……” 曹春风躲在暗处,亲眼目睹姜小白对任真出手的过程,不禁心生疑惑,摸不透云胤的意图。 上次长安大战,云胤愿出山助阵,当然绝非热心帮忙,而是跟武帝达成合作协议。协议最初的内容是,南晋借兵给云胤,帮他在北方复国。 但后来,他们突袭长安的行动失败,新君高攀继位,北唐顺利完成皇权更迭,并未沦为群雄割据的乱世。云胤的借兵计划不得不延迟,将时间改在两年后。 因为他们都清楚,任真去救任天行之日,就是烽火重燃之时。唐军南下,对云胤而言,从西南荒川进击北唐,正是天赐良机。 有借兵协议在先,云胤还敢对任真出手,不惜激怒武帝,不得不说,这很反常。要知道,云胤已向南晋求援,请晋军入川驱敌,何必再杀任真? “按陛下的交代,等杀退唐军后,我可以见机行事,如果时机成熟,不妨尝试袭杀云胤,趁机吞并荒川。但是现在,云胤躲在暗处,始终没现身,怕是难以出现战机了……” 虽然云胤和南晋结盟,双方并非真的同心协力。南晋不断渗透进荒族,想的就是吞并荒川,而云胤,一直按兵不动,未必没存着秘不示人的野心。 眼看快要赶到战场,曹春风忽然心弦一颤,联想到某种惊悚的可能性。 “他该不会是……看中了这支兵马吧!” 在南晋眼里,云胤求援之举,是引虎驱狼,给他们提供趁机吞并荒川的机会,但反过来看,这何尝不是云胤吃掉南晋精锐的良机! 反正南晋早就答应借兵,云胤此时假借接手军队的名义,强行夺权,晋军刚经历鏖战,又深陷荒川,便不得不顺水推舟,归降于他。也就是说,借兵是假,收编才是真。 一旦收编成功,云胤再整合唐军的俘虏,兵力和物资都会得到补充,实力进一步扩张。而殷勤出兵的中原两朝,两败俱伤,谁也没有从中得利。 曹春风心思急转,旋即想通刚才的疑惑,“如果云胤再擒住任真,就等于捏住陛下的软肋。即使陛下雷霆震怒,投鼠忌器,也不敢发作,只能重新坐回谈判桌。” 他终于明白了,云胤试图擒住任真,其实是为强行收编晋军所留的后路,让武帝只能吃哑巴亏。 总而言之,云胤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晋军。 想到这层,曹春风脊背发寒,直冒冷汗,拼命跑向晋军阵营。 便在这时候,前方荒原上,渐渐出现一大片健壮勇士,俱是披着白色兽皮,拦住他的去路。 为首那人鹤发长髯,手持木杖,端坐在鹤背上。 正是云胤。 看着形单影只的曹春风,他飘然落地,神情淡漠,“曹先生,一别数月,你的性子越来越急了。” 曹春风闻言,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他不幸猜中了。 他摩挲着微白的指节,明知故问,“云城主,前方正在激战,我军浴血杀敌,帮你们驱除唐人,你怎么不去助阵,而是躲在这里享清闲?” 云胤呵呵一笑,眼神里澎湃着疯狂的战意。 “你不是想吞并荒川么?我先把你打发走,再对付北唐也不迟啊!” 第614章 西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图穷匕首见,云胤终于亮出獠牙。 曹春风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之所以向南晋求援,目的绝非只是驱虎逐狼,借晋军之力对抗唐军,最真实的意图在于吞并晋军,为逐鹿中原积蓄兵力。 可惜,曹春风醒悟得太晚了。 此时,晋军正跟唐军进行激战,多半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云胤,只要先把统帅曹春风除掉,再去击退唐军,以犒军的名义将晋军引入白云城,收编便如探囊取物。 云胤的计策万无一失,当前首要的步骤,就是打发走曹春风。 曹春风盯着云胤,目光闪烁不定,“城主误会了。我朝派兵入川,还不是收到你的求援,专为剿灭唐军而来。吞并荒川?这话从何说起?” 他确实存着这份心思,但目前尚未动手,云胤就找不到揭穿晋军野心的证据。 云胤料到他会这么说,捋须道:“南晋虎视眈眈,觊觎荒川之心,早就昭然若揭,岂能瞒得过老夫?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替我回复武帝陛下,多谢他送来的精兵。” 曹春风脸色骤变,厉声道:“什么意思?你真敢打晋军的主意?云胤,我警告你,一旦撕破脸皮,激怒陛下,后果你承担不起!” 覆水难收,只要云胤敢吞掉这支晋军,不仅双方的结盟关系破裂,更会反目成仇,导致兵戎相见。到时候,以荒川的实力,能否承受住南晋的怒火,还是巨大的疑问。 云胤既然敢设这个局,当然做好跟南晋翻脸的准备,又怎会被武帝之威吓倒。 “话不能这么说。去年重阳节,我亲自赶往长安,帮你们血战一场,这个人情本就该还,陈玄霸也答应借兵给我。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贵军今日入川,不如就把这支兵马借给我吧!” 他心里冷笑,九境修为又如何?陈玄霸武功盖世,到头来,还不是任天行父子牵着鼻子走?既然知道你在意烟雨剑藏,那么,我擒住任真,你还敢跟我动武吗! 曹春风闻言,脸色铁青,寒声道:“十八年前,我朝就大举攻伐过荒川,结果你很清楚。就凭那群乌合之众,也想跟天朝抗衡?云胤,奉劝你别自取灭亡,步苍穹部的后尘!” 他自己也是荒族人,对荒族九部的实力再清楚不过。南晋若是动真格的,全力入侵荒川,别说再打一次,就算打一百次,也绝不会有败北的可能。 云胤不仅不惧,反而浮出一抹笑意,说不出的嘲讽。 “大举入川?曹春风,你真以为我好糊弄吗?去年你们出兵北伐,大部分精锐都被歼灭,兵力遭受重创,早就没了以前的威势!更何况,北唐正等着你们倾巢出动!” 北唐扭转颓势,不再忌惮南晋,这是最重要的大势变化。眼看南晋衰颓下去,新皇帝高攀若有野心和胆魄,那么,近几年出兵南征,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如此情势下,南晋再主动挑起跟荒族的战火,把兵力移到西线,北唐必会趁虚而入。只要武帝不蠢,就肯定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兴师动众地来问罪。 更关键的一点是,云胤志在逐鹿中原,不甘于继续蛰伏在荒僻之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放弃荒川的打算,如果陈玄霸真敢大动干戈,引得北唐南下,中原战火重燃,他正求之不得。 因此,无论怎么看,他都没必要忌惮南晋。 曹春风哑然无语,他知道,今日这一仗,南晋输定了。 云胤大手一挥,命令属下将曹春风围起来,漠然道:“你最蠢的一点就是,敢单枪匹马去闯中州城,真以为能横扫荒川无敌手么?” 曹春风环顾四周强者,这时候心里想着的,却不是自身安危。 “现在看来,幸亏我及时去了中州城,没让那小子被擒住。不然,他落进云胤手里,陛下就更加被动,肯定会被云胤再敲诈一笔。” 他去中州城,本意是带任真来战场,逼退唐军。没想到正是此行,让他窥破云胤的布局,同时,让任真提前离开峡谷,避免了被云胤擒住的险境。 现在,他不必再担心任真,只需自己逃走就行。 他露出左手的铁钩,阴阴地道:“你好歹也是大宗师,知晓第八境的实力,就凭这群虾兵蟹将,也想拦住我?” 话音未落,他身躯扭动,施展狂骨诀,化作一串鬼魅的虚影,冲向包围圈某处,准备突围而出。 云胤看在眼里,仍站在原地,没有行动。 曹春风没说错,他也很清楚,八境大宗师的生命力太顽强,只要不是面对两三名大宗师围攻,就不致于陷入必死的绝境。只靠他一个人,留不住曹春风。 他对曹春风的性命也不感兴趣,只要对方逃离此地,他的目标就算达到了。 眼见曹春风杀出重围,他大喝一声,阻止众人追杀的脚步,冷冷说道:“穷寇莫追。咱们立即去战场,别让晋军消耗太大!” 晋军很快就将变成自己的兵马,他当然舍不得。 于是,他们往北疾驰,来到两军激战的现场。 这支晋军的统帅是大将萧景睿,正在指挥厮杀,见云胤率众前来,喜出望外。他无从知晓真相,还以为盼到了救星。 “云帝陛下,您来得正是时候!请您立即派人前往后方,截断唐军退路,以防他们逃走!” 云胤飞奔过来,并没对此人下杀手,凝重地道:“萧元帅,大事不妙!咱们低估了唐军的谋略,我刚才收到情报,东面又有唐军杀来,把你们的退路给截断了!” 他没骗萧景睿,说的是实话。 这次北唐派出的兵马共有两支。明面上,杨靖率领五万精兵,从轩辕部领地入川。这一支出动得最早,为晋军所察觉,也就是此刻正在厮杀的唐军。 但实际上,在杨靖所部出动后,还有一支兵马暗中行进,由唐逆率领。他们从影月部方向潜入,战略意图只有一个,包抄敌军后方,截断他们的退路。 也就是说,如今的晋军,已经没法再退出荒川了。 萧景睿闻言,大惊失色,“什么!后路被断,我军没法班师回朝,又失去粮草供应,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又有唐军杀出,这一战大局已定,他不得不为众军找到一条生路。 云胤早料到他的反应,顺水推舟,答道:“萧元帅,不如这样,你先引军西进,随我退回白云城。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唐军肯定束手无策!” 他本就想把晋军骗进白云城,后方唐军杀出,正好帮了他的大忙,晋军想东退都不行,只能随他西进。 萧景睿别无选择,凛然道:“既然如此,请陛下带路,咱们这就去白云城!” 云胤点头,转身叫过一名强者,低声吩咐道:“去通知白九玄,放弃神农大典,立即回白云城!” 唐军之势大,超出他的预判。 他原本是想,跟晋军合为一处后,能击退唐军,不致影响自己在荒川的统治。 但现在看来,北唐已下定决心,要把荒川吃进肚中,那么,他不得不暂时收缩回白云城。 “哼,我就不信,他们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过不了多久,他们水土不服,就会主动退出。这八百里荒川,还是我的天下!” 第615章 和平解放荒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为了保全晋军的实力,云胤撤得很坚决。 杨靖有些意外,更准确地说,是感到惊喜。他担心任真会遇不测,恨不得立即结束战斗,杀进中州城,云胤鸣金收兵,正好给他让开道路。 他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再者,荒川是云胤的地盘,环境复杂险恶,注定很难剿灭对方,因此,他放弃了西逃的晋军,也顾不上等唐逆的兵马,直奔中州城。 云胤的信使显然速度更快,提前一步赶到城南的峡谷,通知白九玄迅速撤回白云城。 这时候,神农大典仍在进行,青年组的比试步入最后阶段。 任真和姜小白双双离开后,峡谷内的局势再变。伏天念和牧野并肩战斗,分别应对龙昆和齐先生,都落在下风,形势岌岌可危,这是任真始料未及的。 他不可能预见到,隐居的姜小白会下山,曹春风也来得太急,逼迫他提前离开战局。 眼见伏天念受伤,露出败势,伏天辰等人正忧心忡忡,白九玄听完密报,豁然站起身,脸色阴冷难看。 “我原以为,只有轩辕大风私通北唐,悄悄放唐军入境。想不到,影月部也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勾当!” 杨靖率军从轩辕部潜入,这是明面上的行军,南晋和白云城都有所察觉。他们本以为,只需全力击溃杨靖即可,却不曾想到,影月部那里还潜伏着杀招。 轩辕部在西北角,影月部在东北角,唐逆军取道影月部,刚好能绕到晋军后方,跟杨靖军呼应夹击,这是很完美的搭档。 云胤和曹春风失察,一方面是因为唐逆军行动隐蔽,后发制人,另一方面,他们低估了影月部对任真的支持力度,或者说,他们不知道任真在伏天大小姐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只要伏天念开口,苦苦哀求,伏天辰不可能会拒绝,更何况,影月部也清楚,为今之计,若想跟亲晋部落抗衡,就只能依靠北唐了。 因此,这份作战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伏天辰正襟危坐,平静地跟白九玄对视,丝毫不畏惧对方的怒意,答道:“城主说错了。千百年来,荒族跟北唐素无瓜葛,至少不像跟南晋那样,曾结下血海深仇。” 说这话时,轩辕大风站起身,坐到伏天辰身边,用意不言自明。 两家部落虽是世仇,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分明,绝不含糊,愿意摒弃前嫌,联手共进退。此时无声胜有声,轩辕大风的举动,就是最有力的支持。 “所以,要说吃里扒外,这个罪名我可不背。真正背叛荒族的,明明是勾结南晋的某些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置无数惨死的同胞于不顾,那就别怪我们借北唐之手,肃清奸佞小人!”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些道理,他们已在龙泽城的拍卖会上争执过一次,是非黑白,众人心里早有定论。此时伏天辰再说出来,无非是想明确一个事实。 他们联合北唐,不同于姜戎等人勾结南晋,只是为铲除通敌叛徒,让荒族九部重归于好,团结在一起; 唐军入川,也不同于晋军入川,他们的意图并非侵略土地,奴役压迫荒族,只是应轩辕大风等人的请求,替天行道,替荒族拨乱反正。 所以,但凡深明大义的荒族人,都不该不辨是非,跟唐军抗争。他们的敌人,始终都是南晋。 想让荒族迎战唐军?不存在的! 至于白云城何去何从,那是他们的事,跟荒族无关。 白九玄闻言,神情骤变,寒声道:“伏天辰,听你的意思,莫非是要忤逆云帝陛下的意志?!” 其实到了这份上,他心里已有答案,只不过,他真没想到,这些荒人真敢当着自己的面,将这层窗户纸戳破,公然跟白云城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荒川的局势就彻底变了。 即使唐军撤走,荒族九部也不再共推云胤为主,轩辕影月等部决定翻身起义,不再忍受白云城的剥削。 他眯着眼睛,杀意绽放,继续朝伏天辰施压。 “你要想清楚,唐军不可能永远留在荒川。今日影月部胆敢背叛白云城,用不了多久,苍穹部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时候,轩辕大风豪迈一笑,战意澎湃,“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子早就受够你们的恶气,还进个屁的贡,索性这次就杀进白云城,把你们统统赶走!” 他嫉恶如仇,眼见唐军即将压境,哪还能容忍白九玄在这里颐指气使。今日正式荒族翻身作主的大好时机,还废什么话,直接干他娘的! 白九玄怒不可遏,猛然挥手,带来的那群强者一拥上前,摆开架势,准备跟轩辕大风激战一场。 千钧一发之际,坐在角落里的牧腾忽然开口,幽幽说道:“有件事你们可能不信,那个怒焚天,也就是北唐的吹水侯任真,其实并没有说谎……” 场间众人同时一怔,不明所以。 大战一触即发,牧老二突然提起这个,是何用意? 在所有人注视下,牧腾继续说道:“他真的是苍穹部后裔,刚才能在祭坛上消失,是因为启动了星辰变。大阵只认苍穹血脉,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姜戎脸色铁青,狠戾地道:“我管他是什么后裔!敢坏老子的好事,他注定难逃一死!” 牧腾置若罔闻,扫视着场间众人,侃侃而谈。 “他先前跟我和轩辕大风承诺过,作为苍穹部最后的血脉,他不想再让当年的悲剧重演,所以,待会唐军杀到这里后,如无必要,他们不会枉杀任何一名荒族人。” 轩辕大风点头,证实牧腾的说法。 “吹水侯的态度,也是我们战歌部的初衷,只有一个,让荒族各部恢复团结,彻底断绝跟南晋的来往。除此之外,他不会搜刮咱们一针一线。” 说到这里,鱼知乐等人已意识到,这番话原来是说给他们听的。 虽然唐军势大,却想和平解决争端,不愿跟荒族爆发血战,重演当年晋军入侵的惨状。只要不是一根筋,誓死效忠南晋,那么,他们就该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跟唐军死拼到底。 “说来说去,大家终究都是荒族人,何苦为了外人而自相残杀?唐军是战歌部请来的朋友,没把荒族当成仆役,难道你们还想继续年年进贡,被当成圈养的绵羊?” 他瞥了白九玄一眼,没再说下去。 在场的各部落强者都是聪明人,彻底领悟他的用意。 若想摆脱白云城的压榨,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唐军不会像当年的晋军一样,肆意抢掠屠杀,而是会帮他们荡平白云城,彻底结束云胤的统治。 身为荒族人,只要能获得解放,夫复何求? 第616章 纷乱平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南晋也好,北唐也罢,其实都不是荒族最大的敌人。真正让荒族苦不堪言的,当然是白九玄身后的白云城。 白九玄闻言,情知大事不妙,又无法辩驳压榨荒族的事实,厉声道:“说得好听!唐军只是画饼充饥,拿这些空口承诺糊弄你们罢了!你们若敢归顺,日后就等着迎接陛下的怒火吧!” 说罢,他趁机腾空而起,拂袖离去。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待会唐军杀来,他再想跑都来不及了。至于眼前这群荒族人,哼,他才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为何任真没有直接举兵入川,而是选择先孤身潜入。原来,任真的用意太深远,真正要征服的,不是荒川这片土地,而是荒族的人心。 如果贸然进军,荒族肯定抱成一团,像对待当年的南晋那样,拼命抵抗侵略。而现在呢,荒族内部已出现大批北唐支持者,任真能不战而屈整个荒族。 他的目的达到了。 眼见白九玄仓皇逃离,姜戎等人的信心彻底动摇。 这些年,他们一直串通南晋,多亏得到南晋的扶持,才有如今部落的鼎盛。但唐军声势浩大,转眼就要杀来,连白云城都避其锋芒,凭他们几个部落,又如何能打得过? 他们的靠山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搭理他们。 鱼知乐叹息一声,神情黯然,这时候开始后悔,早知如此,有鱼部绝不该请南晋强者来助阵,这下倒好,成了串通南晋的铁证,就摆在眼前,把回旋的余地给堵死了。 赤羽坐在椅子上,倒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他感到庆幸,幸亏赤蛇部在关键时刻正确站队,将任真本人收进麾下。等唐军到来后,看在任真的面子上,肯定不会为难他们。 姜戎罪大恶极,既是荒族最拥护南晋的狂热分子,又是讨伐战歌部的元凶,自知不会被唐军饶恕,与其抱有侥幸心理,还不如溜之大吉。 他朝霜狼部众招手,匆匆命令道:“咱们走!” 话音未落,轩辕大风眼疾手快,便挡住他的去路。 牧腾也伸出揣在袖里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到姜戎身后,随时准备出手。 姜戎脸色大变,凭他一人实力,如何抵挡两人夹击。他急忙转头,看向龙喉部的盟友。 龙喉部主事的是名长老,显然也被突变的局势吓到了,颤声道:“有话好好说!牧老二说得对,咱们都是荒族人,何必自相残杀?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嘛!” 这时候,远方天际忽然飘出一道身影,踏空而来,浑身散发着异常恐怖的威压,令荒族众人心头猛然抽搐。 八境大宗师降临了! 姜戎面如死灰,像断了的弦一样,瘫坐回椅子上,身躯松弛,彻底放弃逃命的念头。在一位大宗师面前,他若敢负隅顽抗,结果只会有一个,被当场击毙。 虚空那人身材魁梧,黑袍银发,气息幽黑如墨,正是墨家巨子李慕白。 他伫立虚空,默默注视着谷顶的荒族众人,既没有动武杀人的意思,也没有降落叙话的打算,只是停在那里。 他记得任真的交代,荒族内部的事,最好让他们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北唐没必要出手干预。 如此情势,宛如一柄杀伐重剑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令荒族众人心里的压力陡增。 鱼知乐心思急转,迅速意识到,既然逃走的希望被断绝,那么,就只剩和谈这一条路可走。刚才,牧腾说的话耐人寻味,分明留有回旋的余地。 他目光闪烁着,看向牧腾,说道:“老二,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唐军不会枉杀任何一名荒族人,对吧?我想知道,那位吹水侯打算如何处置大家?” 跟北唐求援的是战歌部,牧腾说的话,自然最有分量。 姜戎等人也都紧盯着牧腾,期盼能从他嘴里听到活命的希望。 牧腾坐回位置,把手揣进袖里,淡漠地道:“没错,侯爷确实不想大开杀戒。龙喉、霜狼、空骨、有鱼,即使你们四部勾结南晋,侯爷也不忍心对你们赶尽杀绝。” 鱼知乐眼眸骤亮。 姜戎难以掩饰激动之情,急切地问道:“那怎样才能饶过我们?无论北唐收缴多少贡品,都尽管开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小命,他才不在乎供奉的是哪尊佛,反正都没有区别。 牧腾瞥他一眼,眼神鄙夷,“毕竟是荒族同胞,各部落的大多数人都奉命行事,他们是无辜的,未必真心愿意投靠南晋,便不该遭受惩罚。” 鱼知乐目光微颤,敏锐地捕捉到话里隐藏的意味。 果然,只听牧腾继续说道:“所以,侯爷决定,只惩处你们四家的核心人物,废除修为,逐出部落。谁让做出通敌决策的是你们呢?这就叫自食恶果!” 靠获取这些部落的口头保证,是远远不够的,必须除掉部落内部的通敌分子,以儆效尤,让荒族人产生敬畏,才能彻底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类似状况。 任真并非没想过,直接把姜戎等人杀掉,斩草除根,但是,他何尝不知,这些人能成为部落的灵魂,掌握决定大权,就说明他们深得部众爱戴,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如果把他们杀掉,极可能会招致四家部落的仇恨,部众们嘴上不说,还会像看待当年的南晋一样,对北唐耿耿于怀,那么,任真就得不偿失。 最难降服的,始终都是人心。 因此,任真只能采取相对温和的手段,把罪魁祸首的修为废掉,让他们失去继续兴风作浪的根基。沦为普通人后,即使他们再想勾结南晋,也掀不起多大波澜。 而整个荒族,便不至于对北唐怀恨在心。 场间一时寂静无声。 鱼知乐等人面色绝望,心底纵有千般懊悔,也于事无补。他们哪能想到,一度鼎盛至极的南晋,竟然接连吃败仗,如今连偏远的荒川,都保不住了。 不过,跟一命呜呼相比,丢掉修为算不上什么。任真肯饶他们不死,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此后余生,他们肯定会对任真和北唐恨之入骨,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牧腾从袖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帛书,为这场平息荒族纷乱的事变敲下定音的一锤。 “以下是接受惩罚的名单。” …… 第617章 天王登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半个时辰前。 任真和姜小白从峡谷里的祭坛上消失,空间变幻,两人再次出现时,是在另一座山谷里。 这座山谷很狭隘,一眼就能望到最深处,周围都是绝壁,处于封闭的状态。谷里土地贫瘠,沙化严重,几乎不存在植被,因而,视线不受遮蔽,看起来空荡荡的。 任真稳住身形,打量着四周,心道,这地方跟怒澜描述得极相似,应该就是百目天王的囚禁之地了。 姜小白刚一落地,便迅速跳到数丈之外,警惕地盯着任真,质问道:“你这是把我带到哪里?” 祭坛的阵法不可能无故开启,他已经猜到,这是任真早就筹谋好的脱身计划。 任真蹲下身,将左手按在地面,往地底注入一缕真力后,感受到某股细微不可见的回应,嘴角渐渐扬起来。 “怒澜没骗我,那座祭坛和这座山谷,都设有星辰大阵,只要掌握阵道的奥义,就能实现空间传送。既然这里也有大阵,我就没必要忌惮姜小白了!” 数月前,他误打误撞走进鬼谷,遇到怒澜封印的残魂。怒澜为了让他替部落复仇,将星辰大阵的奥义传承给他,劝他来寻百目天王。所以,他能随心所欲地驾驭星辰阵,为自己所用。 姜小白陷进星辰阵,就相当于落在他掌心里,他随时可以激发星辰阵,杀死对方。他不敢带曹春风来此,是害怕大宗师有破阵的实力,至于姜小白,肯定做不到。 确认安全无忧后,任真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姜小白,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既来之则安之,小白兄,你还先找个地方栖身吧!” 说罢,他不再理会姜小白,转身走向谷内。 姜小白忐忑不安,从他的笑容里捕捉到一股危险意味,暗道,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杀死任真,防止他再触发别的机关,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当机立断,挥舞着长剑,势如闪电,杀向任真背后。 任真察觉到这股杀机,却没有转身,继续负手前行,无视了姜小白的偷袭。 姜小白利剑一刺,刺中任真背心,还没来得及欣喜,诡异的一幕便出现了。 只见任真的身影顿时破碎,化成无数道白点,宛如闪烁的星光,散落在空气里。下一刻,在前方不远处,又有一道任真的身影出现,完好无损。 姜小白见状,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情况!任真怎么会刺不死,而且像幽灵一般,能随意变幻位置! “你……” 真是活见鬼,姜小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任真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腹诽道:“我吸收了鬼谷那座星辰阵的真元,又深谙此阵的精妙,能进退自如,你能杀到我才怪!” 姜小白既已入阵,就无法再走出去,来日方长,任真不急于杀死这位同伴。 而且,为了在这里闭关修行,他携带着大量的元丹,无需进食也能存活,姜小白却是徒手而来,时日一长,无需他刺杀,小白就会活活饿死。 他的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跟百目天王抢食吃。问题是,他能抢得过吗? 任真走到山谷深处,看到峭壁下方的那眼清泉,精神一振。 “怒澜说过,百目天王是珍稀异兽,生性残酷嗜血,但被囚在这座大阵里,跟外界隔绝,鸟兽无法闯入,它就只能靠几棵果树生活……” 想起此事,他环顾周围,确认狭小山谷里并无果树,便抬起头,眺望向悬崖上方,陷入思索。 悬崖陡绝,上部被云雾笼罩着,不知究竟有多高。如果在那里长着果树,百目天王栖居在崖洞里,也是有可能的。 以那头灵兽的本事,飞檐走壁,餐云卧石,自然不在话下。 这会儿功夫,远处的姜小白已尝试过数次,试图离开这片山谷,但无论如何冲刺,他都会在靠近山谷边缘时,突然回到原地,前功尽弃。 他心生绝望,跌坐在地上。这时候,他看见任真抬头仰望,顿时受到启发,同样望向峭壁上方的云霭。 “对啊!我拥有灵鹤之力,背生双翼,可以振翅高飞,何不从悬崖上方离开?” 他豁然开朗,以为发现了生机,便立即召出那对羽翼,扑扇出一道清风,冲天而起,疾速冲向云端。 任真目送他消失在云里,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那小子天资惊艳,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阵道一成,威力无边无际,全方位无限延伸,想从高空冲出去,只会徒劳一场。而且……”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云层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姜小白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跌落下来。 紧接着,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密集而急促,听起来让人寒毛直竖。同时,云层深处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 “那畜生就住在悬崖上,他明目张胆地往上冲,这不是主动送到它嘴边么……” 砰地一声,姜小白重重摔回地面,浑身是血。那件崭新白袍被划出数道深长的口子,隐约露出白骨,伤势惨重。 他脸色煞白,挣扎着爬起来,紧盯着云层上方,目光不停颤抖着,流露出极度惊恐的情绪。 “那是……什么怪物!” 沙沙响声愈发密集,似无数虫子在噬咬骨头,那面悬崖颤动不止,无数破碎的石砾也簌簌地下落。 云雾里,那道黑影逼近,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极其细长的腿,至少有三四米长,颜色黝黑,表面长着浓密的茸毛。它分成数节,脚的最前端扎进崖壁内,虽没显露出来,必定异常锋利。 “果然……” 任真紧盯着那条长腿,心脏也砰砰狂跳,忍不住咽口唾沫。跟姜小白不同,他瞳孔里迸发出的情绪,并非惊恐,而是亢奋,跃跃欲试的战意! 他的目光落在它最核心的那段关节,敏锐地发现,在茸毛里面,赫然长着一只乌黑深邃的眼瞳,跟人眼的构造无异,却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果然是天眼!” 灭运图录的记载被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和渴望也实现了,天眼果然就长在百目天王身上。 下一刻,第二条腿从云里从容探出,扎进更前端的崖壁内。 第三条! 第四条! …… 百目天王慢慢悠悠,一步两步,迈着对它而言优雅、在别人眼里却恐怖十足的步伐,拖动着它那庞大身躯,终于将真容呈现出来。 任真目瞪口呆。 第618章 你是我的小白鼠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前世看过《西游记》,记得里面有个蜈蚣精,叫百眼魔君,一脱下衣裳,浑身露出上千只眼睛,金光四射,能将人罩在光幕里。 所以,初次听到百目天王的名字时,他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前世的记忆,下意识地认为,那头灵兽应该高大威风,如《西游记》里的魔君一般,浑身长满眼睛。 刚才看到那条颀长的节肢,他以为自己猜对了,这百目天王也是只蜈蚣。一条腿长一只眼,百足蜈蚣,岂不就是百目天王么? 但此刻,百目天王从云雾里缓缓爬出,显露真面目,任真才惊愕地发现,原来它并不是蜈蚣,而是一只蜘蛛。 更准确地说,是一只异变的蜘蛛。 它体型极其庞大,通身漆黑如墨,后方的腹部耸立着,至少得有五六米那么高,身躯周围则长满了无数腿肢,密密麻麻,如众星拱月,将核心部位抬在中央。 跟圆滚滚的后腹相比,它前端的头颅显得较小,一对眼眸也不算硕大,透射出血红色精光,异常明亮,哪怕隔着很远,都能清晰看到。 它居高临下,用不计其数的利爪刺进岩石里,静静凝视着地面的任真和姜小白。 任真仰视着它,心绪震撼难平,“百足百目,天王果然名副其实!难怪它曾是荒川霸主,有这么多强大武器,比蜈蚣更恐怖多了!” 众所周知,蜘蛛这种生物本身就很难缠,它善跑能跳,行动敏捷,能凭借多足攀岩走壁,更能吐丝结网,捕捉猎物。除此之外,它性情凶猛,剧毒更是致命武器。 普通蜘蛛只有八足,就集这些优势于一身,更何况是多达百足的这头天王。一旦它发起攻击,光是凭借这么多腿肢,同时挥舞起来,简直就像上百把刀剑在砍人! 这太可怕了。 姜小白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愈发苍白,一边握剑倒退,颤声说道:“你究竟带我来到哪里?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蜘蛛!” 他性情单纯,如先前对任真所说,酷爱战斗和磨炼,把修行当成一种纯粹的乐趣。然而,当面对这头百目天王,他肝胆俱裂,感受到死亡威胁,再也无法享受其中的乐趣了。 他清楚,自己打不过它,只会沦为它的腹中餐。 任真紧盯着天王,目光炯炯有神,暗道,“最可怕的还是那些天眼,如果它们的威力跟我以前那只一样,就没人能匹敌。不过,当年我父亲打得过它,说明那些天眼并不算强悍。” 同样一件神器,不同人的使用方法和感悟不同,就会施展出不同的威力。任天行和任真对天眼的开发,就是鲜明的例子。 作为天眼最初的主人,这只巨蛛就算再强,仍属于低等灵智,绝不可能像任真那样,把它运用得出神入化。 所以,或许它们只拥有一两种奇异功效。 想通这点,任真退到山谷一隅,盘膝坐下来。 他选择袖手旁观,先让姜小白跟天王打一架,将它的虚实查探清楚,再考虑以后如何利用它修炼。 不得不承认,它真是块极具挑战性的磨刀石。 这时候,天王再次迈动腿肢,缓缓朝悬崖下方逼近,散发着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它的瞳光落在姜小白身上,嗜血而贪婪,口器翕动着,对久违的猎物垂涎不已。 自从被关进这座山谷,跟外界的天地隔绝,它不得不以野果为食,这跟它食肉嗜血的天性相违,令它痛苦不堪。多年过后,终于又有人类主动送上门,它怎能不亢奋! 嗅到姜小白的血腥气息,它饥饿难耐,从高空猛然扑下,如遮天蔽日,将姜小白笼罩在巨大阴影里。 嗖、嗖…… 它的长腿破空,划出尖锐刺耳的风声,宛如数十道长剑同时斩落,从全方位各种角度劈向姜小白,初次出手,便封住了姜小白闪避的退路。 任真看到这一幕,心神骤紧,替姜小白捏了把汗。 现在,姜小白就是他的小白鼠,被拿来做试验,替他试探天王的战斗力。两人都以敏捷身手见长,极擅近身搏斗,如果姜小白招架不住,对任真来说,难度会只增不降。 姜小白腾空而起,背后双翼猛然扇动,卷起一阵清风,吹起地面散落的沙尘,试图蒙蔽天王的视线,与此同时,他身形快如闪电,朝后方倒退。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纵然前方烟尘弥漫,天王却丝毫未受影响,那些锋利脚尖透过飞尘,极其精准地刺向姜小白的身躯。 任真看到这一幕,目光微颤,敏锐地分析出真相,“天眼有看破本源的神通,迷雾、沙尘、幻象,都无法遮挡其视线。看来,这是它拥有的原始能力。” 此时,姜小白化作清风,疯狂后退着,速度极其凌厉,但是,天王的动作也不慢。见密密麻麻的蛛足杀来,近在眼前,姜小白意识到,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得以力抗衡。 他挥起利剑,灌注全部真力,斩出一道雪白的剑气匹练,杀意纵横,急遽延展扩大着,斩杀向正上方天王的胸腹。 如果按人类的战斗模式来思考,面对敌人的强大攻击时,无非有两种选择:要么飞身躲避,要么,不躲不闪,弃攻转守,招架敌人的杀招。 但是,这只是人类的逻辑。 下一刻,令任真瞠目结舌的景象出现了。 天王的反应极快,见这道锋锐剑气刺来,既没选择腾挪闪躲,也没撤回对姜小白的攻击,而是凌空而起,庞大身躯继续往前扑去。 原因很简单,它的脚肢实在太多。 它对姜小白的攻击,仅仅动用了前半部的数十条长腿,因此,它继续前扑,将整个身躯竖立起来,这样便腾出后半部的数十条腿,用以抵挡那道剑气。 腿多就是任性,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人类的那套战斗模式,放在天王身上,根本行不通。 姜小白本以为,斩出这一剑,能逼退百目天王,化解眼前的巨大危机,当看到它夸张的应对方式后,顿时面如死灰,心里充满绝望。 上百条腿,能同时进行攻守,这谁能顶得住! 无奈之下,他只能仓促凝成一道真气罩,挡在自身前方,迎接数十道锋利刺杀的到来。 第619章 心眼即本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兽类不像人类一样,可以汲取真元修行,以真元裹挟在攻击表面,增大其威力。但它们力量极大,远超人类,且肉身防御极强横,足以弥补真元方面的缺陷。 因此,在跟灵兽的搏斗过程中,人类武修往往落在下风。此时,百目天王和姜小白的碰撞,情形更是如此。天王尊为百兽霸主,它的速度和肉身强度都堪称完美。 那数十道跗节,也就是脚尖部位,比普通铁剑还要锋利,轻松刺进姜小白的元气罩中,迅速朝内部挤压。 姜小白承受到巨大压力,咬牙抵抗着,脸色越发惨白,仿佛随时都可能吐血倒地,令防线彻底崩溃。 数息过后,它们已刺进元气罩深处,离姜小白的身体只差分毫,眼看快要刺中他,他正准备撤走防御,继续倒退,这时候,那道剑气跟天王的肉身碰撞在一起。 砰地一声,天王没能抵挡住强大真力的冲击,被震飞到悬崖上,险些伤及姜小白的攻势也随之撤走。 姜小白毕竟是七境上品,真力属于人类佼佼者,而百目天王是只蜘蛛,虽然杀伤力恐怖,但体态轻盈,多骨而少肉,明显属于敏捷型,在力量方面有所不及。 天王趴在悬崖壁上,重新稳住身形,紧紧盯着姜小白,口器里发出嘶嘶的轻响,显然因被击退而愤怒。 任真坐在远处,打量着它的那些长腿,发现它们完好无损,没有丝毫被斩伤的痕迹,不禁心生感慨。 “跟兽类交战,最棘手的就是它们肉身强度,这头天王果然也硬如钢铁。姜小白那一剑颇为不凡,居然没能划出剑痕,伤到它也太难了……” 上次在龙泽畔,他帮牧野猎杀兕犀时,就曾苦恼于无法攻破对方肉身。兕犀皮糙肉厚,刺不透它的毛皮,也就罢了,好歹它动作笨重迟缓,有明显的软肋,能被他打击利用。 但这百目天王,移动敏捷,非常难缠不说,偏偏又像兕犀那样,拥有一身钢筋铁骨,无懈可击,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这让人怎么玩? 姜小白喘着粗气,想法跟任真如出一辙,心里叫苦不迭。为了击退天王,他刚才全力斩出那一剑,不敢有所保留,却也只是震退天王,没能伤到它,这样打下去,他迟早会力竭而亡。 在天王注视下,他缓缓靠近任真,试图把它的敌意转移到任真身上,同时开口说道:“唇亡齿寒,我要是被吃掉,下一个丧命的就是你,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他头脑很清醒,情知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唯有跟任真联合,才有希望吓退、甚至杀死百目天王,帮他保住性命,否则,两人会被各个击破,变成它嘴里的美餐。 可惜,他的心思太单纯了。 任真仍坐在那里,无动于衷,淡淡说道:“让你失望了。我来到这里,目的就是找这只蜘蛛,又怎么可能会被它杀死?刚才你不是试过了吗?只要我想躲,谁都刺不到我!” 这话听起来狂妄,却也是事实。他已掌握星辰阵的精髓,现在俨然是整个阵道的主宰,可以在山谷里随意移动,提前避开敌人的攻击。 道理很简单,星辰阵能囚禁天王,就说明它破不了阵。 当然,任真绝非无敌,一旦敌人的速度太快,快到让他反应不过来,来不及逃走,照样会被杀死。譬如说,刚才天王的百足齐出,换作是他,恐怕也抵挡不住。 只是他能提前逃跑罢了。 姜小白脸色剧变,回想起刚才的情形,明白他没有说谎,焦急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任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站起身说道:“不想怎样。你继续跟它打一会儿,让我看清楚,它那些眼睛究竟有何威力。”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 “一个人待在山谷里,也挺无趣的,所以,只要你肯听话,我暂时不想杀死你。替我把它的实力打探清楚,危急时刻,我会出手救你。” 任真再次说话时,已出现在山谷另一侧,跟姜小白遥遥相对。 姜小白闻言,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打算继续劝说任真,这时候,百目天王已按捺不住,快速在悬崖上攀爬着,俯冲扑向姜小白。 吃一堑长一智,姜小白这次有所警醒,不待它扑落过来,率先向上蹿升,整个人化作一道清风,冲天而起。 他很聪明,跟任真交涉的这会儿功夫,脑海里迅速反思刚才的交战,总结出一点:不能跟天王在地面交战。 跟天王相比,他最大的优势在于一双翅膀,能在相对开阔的上空飞翔,速度不受压制。而在狭隘的山谷地面,天王庞大的身躯能覆盖很大空间,对他的压制太明显。 唯有把战场移到半空,扬长避短,他才能挽回一些劣势。 看见他振翅盘旋,任真觉得有趣,猜出他的用意,天王却觉得恼怒,把有人飞在它头顶当作一种挑衅。它知道任真神出鬼没,很不好惹,便继续攻击姜小白。 它凭借百余条强大的腿肢,在陡峭的悬崖上灵活奔跑着,迅速攀升到跟姜小白相近的高度,然后猛然倒挂身躯,将肥大的腹底暴露在外面。 看到这一幕,任真陡然警觉,高声提醒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天王腹部微微颤动,从表面凸起的部位里喷出大量黏液,浓稠而乳白,激射向空中的姜小白。 姜小白哪敢大意,注意力一直放在天王身上,当任真示警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这只蜘蛛要吐丝结网了。他双翼猛震,如流光窜射向上,避开那团黏液,没被射中。 呲、呲…… 天王的腹部不停抽搐着,源源不断的黏液溅出,根本不给姜小白喘息的机会,逼得他疲于闪躲,并不比在地面时轻松。 不仅如此,每团黏液被射到对面的悬崖上后,都会在空间里拉出一条纤细而晶莹的蛛丝,用肉眼难以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它们越来越多,想把高空变成禁飞区。 这无疑给姜小白增加了飞行的难度,他害怕被蛛丝黏住,无法摆脱攻击,不停用剑斩击虚空,斩断那些蛛丝,重新落回地面。 为了让任真及早加入战局,他不得不分享收获,大声说道:“你猜得没错,那些眼睛有古怪,只要它发出的金光照在我身上,我就会有感应,移动不自觉得变慢,但不太明显!” 任真闻言,眼眸微亮,问道:“你是说,那些眼睛的光芒会延缓你的速度?” 他听明白了,看来这就是天眼最初始的功效。自己的天眼能禁锢物体,是因为经过血统传承,加上不断探索所致,从本质上说,正是延缓速度的极致版。 让目标的速度彻底为零,这不就是禁锢么。 “天王自身的移动速度太快,又有百足攻击,已经让人难以招架了。这下倒好,它还能让对方的速度减缓,若没有绝对的速度压制,或者提前预判攻击,怕是打不赢它了……” 任真暗暗思忖着,终于意识到,为何父亲能在这里练成心眼。 任天行并非主观臆造,凭空创出这门神通,而是被这只变态的大蜘蛛给硬逼出来的。 也就是说,心眼其实是一种本能。 第620章 戏弄天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本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潜在能力。 当某个物体朝人们的身体快速砸来时,无论是否看清它的模样,大家都会下意识地想先躲开。 当伸手去触摸烧得通红的铜炉时,虽然尚未触及表面,相信大家心里都会下意识地准备尽快收手。 无需通过大脑分析思考,只凭借身体的本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变,当快到极致时,甚至对方刚做出细微移动,产生气息变化,人能瞬间预判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这就是心眼。 本能人人皆有,但绝大多数人都想象不到,可以把它开发到极致,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让本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随机应变。这时候,控制身体的已不是意识,而是心眼。 若想做到这点,何其艰难。 修成心眼,需要经历千锤百炼,不断提升本能的灵敏程度,适应各种情形的变化,从而让身体自如地进入这种状态,游刃有余。 毕竟,当遇到危险情形时,常人的身体会处于紧绷甚至麻木的状态,往往丧失本能反应。一旦这样,即使你想躲避,由于高度紧张,身体也会僵硬迟缓,速度变慢。 修炼心眼的重要步骤,就是克服这些紧张表现,先帮武修保持淡定心态,波澜不惊。唯有如此,才能全神贯注,捕捉对方的气息变化,作出预判,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把自己逼进绝境,承受绝对速度的考验,应该就是修炼心眼的理想场所。面对百道利爪疯狂斩击,若想从容应对,如入无人之境,那么,就只能提前预判,激发出最极致的本能。” 任真盯着密集而颀长的蛛腿,脑补出当年父亲修炼心眼的画面。一个人闭着眼睛,凭借心眼,在上百条蛛腿的斩杀下游走,这种状态何其玄妙。 《天龙八部》的主题曲叫《难念的经》,其中有句歌词,“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应该正契合“心眼斗天王”的情景。 他想着这些,此时,姜小白被天王逼进角落,彻底急眼了,大吼道:“你再不出手,我就死了!” 姜小白虽然酷爱战斗,但远没到丧心病狂的境界,敢拿性命去博弈。面对天王的攻击,他只感受到死亡威胁,却不知道,愈磨砺愈锋芒,这其实是天大的机缘。 听到他的求救,任真缓过神来,迈步向前。 一念所起,山谷地面产生细微颤动,在星辰大阵的加持下,他身形从原地消失,紧接着,凭空出现在百目天王上方。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天王的脑袋上。 这只大蜘蛛看似无懈可击,又有上百条长腿,能360度全方位攻击,却并非没有盲区。作为节肢动物,无论它如何挥爪,都不可能摸到自己的后背。 因此,脑袋和腹部就是它的弱点。 而此时,任真正踩着它的脑袋,用力跺脚,发出砰砰声响。 天王拥有百条蛛腿,能轻易阻挡四面八方的敌人,就算姜小白之流能看出它的软肋,仍然无济于事,没法突破蛛腿防护网,成功侵入到它背上。 但任真能轻松做到,因为整座山谷都在星辰阵内,也就尽在他掌控之中,他可以随意变幻位置,在天王无所察觉的情况下,落到它背上。 看到这一幕,姜小白长舒一口恶气,庆幸自己没被任真抛弃。他佩服任真的眼光,能迅速找出天王的软肋,同时更惊讶于任真神出鬼没的能力。 “你用剑刺它的脑袋!” 他不知道,任真还等着拿天王练功呢,根本没有伤害它的打算。 这下天王怒了。 任真在它头顶蹦跶,踩它的脑袋,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它如何能忍! 它放弃对姜小白的攻击,蹭的一下窜起,在悬崖绝壁上狂奔着,身躯剧烈摇晃起伏,试图把任真从头顶甩下去。 一时间,整个悬崖随之剧烈晃动。崖面的石块开始松动,散碎成无数块砾,簌簌掉进谷底,仿佛快要崩塌一般。 任真躬身蹲在天王头顶,将六合剑一分为二,插在它的脑壳上,虽然没能刺进分毫,但也起到了固定姿势的效果,防止被它的颠簸甩飞。 从远处看去,他俨然把百目天王当成坐骑,握着的那两片剑,就像是驾驶它的方向盘。这一人一蛛,在竖立的峭壁上飞驰着,飞天遁地,腾云驾雾,厉害极了! 但这种程度的折腾,并没有什么卵用。 百目天王跑了一会儿,见任真像牛皮糖一样,始终紧钉在自己的脑壳上,并没被甩掉,只能放弃狂奔。 节肢动物虽不具备高等灵智,这只天王却狡猾得很,很快想出新主意。它爬回低空,往高空的悬崖射出一团蛛丝,然后倒挂金钩,将自己悬在半空,用背部撞向崖壁。 它的想法挺不错,如此一来,任真要么被摔在崖壁上,要么选择匆匆逃离,无论是哪种结果,它都能达成目的,成功摆脱他的纠缠。 在它看来,自己肉身坚硬,这种程度的撞击,断然不至于产生损伤,而任真却伤不起,只能乖乖就范。 但它想不到,头顶这人比自己还狡猾,只在短短一瞬间,就看破它的用意。当它用蛛丝黏结在悬崖上,刚把身躯游荡在半空中,任真出手了。 他瞅准时机,施展全部功力,驭使着一片六合剑,精准地斩在那条蛛丝上。 啪! 一剑两断。 天王身躯腾空,还没撞上悬崖,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呼啸着飞速跌向谷底! 天王大惊,百条长腿在空中乱舞着,由于是倒挂腾空,背朝悬崖,根本没法抓到事物。无奈之下,它腹部陆续弹射出几条蛛丝,试图勾住悬崖,防止摔落。 任真眼疾手快,又怎会让它得逞。只见六合剑在空中飞舞着,疾速斩出数剑,没等蛛丝挂到悬崖上,就先将其斩断,断绝了天王的念想。 轰! 天王仰面朝天,重重摔在谷底。 任真则瞬间移动,脱离它的脑袋,悬浮在半空中,欣赏着它的狼狈姿态。 如果只是这样戏耍它,或者杀死它,他相信凭借星辰大阵的威力,应该不难做到。但关键在于利用它修炼心眼,所以,有必要先激怒它,让它对自己产生敌意。 “小高攀说,当时我父亲抱着他,走进一个漆黑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让他不依赖眼睛,只靠心意去感知天王的攻击。看来,要想练成心眼,在光明条件下,这还不够凶险啊……” 任真抬起头,仰望着云雾深处,猜到小家伙说的山洞,应该就是天王居住的那座崖洞。 第621章 被破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在漆黑无光的崖洞里,跟如此强悍的天王搏斗,其凶险程度无以复加。 首先,在黑暗里,任真的视觉将会失效,只能依赖神念感知。相应的,天王长着多达百只天眼,视物恍如白昼,黑暗环境对它毫无影响。 其次,崖洞内是天王的巢穴,它对里面的情形再熟悉不过,占据主场优势。而相应的,任真现在非常担心,或许,星辰阵在里面无效。 如果真是这样,丧失星辰阵保护,那将是背水一战的绝境,别说是修炼心眼,就算他半途而废,想从崖洞里逃出来,恐怕也难如登天。 任真分析着这些变数,心里暗忖,“谨慎起见,我还是一步步地来吧!先在外面跟它缠斗一段时间,适应它的路数和速度后,再进崖洞,正式领悟心眼。” 欲速则不达,虽然他时间有限,但不得不把步骤拆解开来,一步步地进行修炼。 这时候,天王从地上爬起,头部那对眼眸猩红如血,浑身的气息也变得暴戾,大有要跟任真拼命的架势。 它爬上悬崖后,身躯微躬,蓄势过后,宛如离弦之箭,疾速扑向半空的任真。 任真早有防备,身形从刚才的位置消失,然后出现在崖壁上,持剑朝上方跑去。 他不想被姜小白看出端倪,于是一路疾驰,冲进高空的云雾深处,百目天王穷追不舍,很快来到它的洞穴外。 洞穴不远处的崖壁上,横生出几棵古树,上面结着不少鲜红色的果子,这正是天王赖以生存的食物,也是当年苍穹部的人专门种在这里的。 任真落在树梢上,盯着下方怒目而视的天王,伸手摘下一颗果实,掌心微微发力,便将它捏成一团烂泥,甩手丢向天王。 “我要是你,肯定跟自己拼命!” 遭到接二连三的戏弄和挑衅,天王已彻底暴怒。它不顾一切,腾空而起,恨不得将任真硬生生撕碎。 任真要的就是这效果,眼见天王气汹汹杀来,这次他没再闪躲,而是深吸一口气,紧攥着六合剑,达到前所未有的战斗状态。 明知道不能紧张,必须全身心放松,才可能淋漓尽致地发挥,接近心眼的玄妙状态,但他还是克制不住情绪,心脏砰砰狂跳,额头渗出不少汗水。 天王的威慑感实在太强了,光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长腿,就让人心生恐惧。即使是天下第一的陈玄霸亲临,看到如此怪物,肯定也会动容。 “不能胡思乱想,保持专注!” “要感知每条蛛腿的方位和气息变化!” “要给自己预留出后续动作的空间!” 虽然明白这些道理,实际做起来太难了。那可不是一条蛛腿,而是上百条,它们同时挥动起来,如群魔乱舞,气势夸张到极点。 嗖、嗖…… 利爪破空抓来,转瞬便在眼前。 任真身躯急遽扭动着,影子一花,彷如被折断,鬼魅地离开原地,这一下,只躲开了前端十几条蛛腿的攻击。他刚倒飞出不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是数十条蛛腿刺来。 “左上,三!” “左下,五!” “右上,四!” “右中,六!” “前上,三!” …… 他不止是纯粹的闪躲,这非他战斗的意义所在。当那些蛛腿逼近时,他一边变幻着身形,一边开始计数,以最快的速度感知蛛腿的方位、数量、气息…… 现在的他才算入门,连闭眼迎战的境界都达不到,更别说进入那处洞穴。 还是那句话,蛛腿实在太多了。 他同时施展狂骨诀和风神步,速度已达到自己的极限,若有旁人在侧围观,只能看见一阵狂风在动,却察觉不出他的踪影。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艰险避开天王的攻击。 “果然,只要被天眼扫到,我的速度就会被削减。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跟刚才姜小白的情形不同,他压根就没打算还击,不到万不得已,甚至都不想用剑遮挡。换成其他人,这时候早被蛛腿洞穿,变成一具尸体。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没办法,他要修炼极致的心眼,那就必须接受这种自讨苦吃的变态方式。 数息过后。 嗤嗤声音响起,任真的衣衫被割破,身体被蛛腿划伤数处,血花在半空四溅。 按人类的战斗算,这才不到三个回合,他就已遭受重伤,支撑不下去了。 迫不得已,他只好停止初次修炼,拼力轰出一记刚猛刀气,像姜小白先前那样,将百目天王震飞出去,给自己争取到逃遁的空间,再凭借星辰阵离开。 百目天王受到刀气冲击,依然没受伤,不过,这股冲击和压迫感让它很不舒服,仿佛面对的不是渺小人类,而是跟一头同样凶猛的野兽争斗。 连任真自己都没察觉,他现在的刀意里,渐渐多出一分原始野蛮的气息。某种程度上说,他变得越来越像荒人了。 百目天王眨动着腿上的天眼,发现周围没有任真的踪影,便不再搜索,慢悠悠爬回崖洞里。 它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今天跟任真折腾半天,也感到有些疲累。它知道,来日方长,连自己都离不开这里,那两个人类也没法逃走,迟早是自己的腹中餐。 山谷里。 砰地一声,任真落在地上,浑身是血。 姜小白站在不远处,看清任真的状况后,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任真衣衫褴褛,被划出无数道口子,鲜血四溢,伤势比他还严重。其中,划伤最深的一处,恰恰是在最醒目的部位。 那道伤痕,从他的额头左上角穿过眉心、鼻梁,一直延伸到右下角的唇边,可以说是斜刺整张面容,血肉模糊,看起来异常狰狞。 百目天王的攻击,竟然将他毁容了。 大好男儿,靠文韬武略征服天下,虽说不必靠颜值吃饭,迷倒万千女子,然而,任真以前生得那么美,被天王这一击破相,反差还是非常之大。 任真劫后余生,深吸一口气,对面部伤势并不在意,甚至庆幸。幸亏自己后撤得及时,否则,很可能会被破开头颅,一命呜呼。相比之下,多道伤疤又算什么。 “唉,那畜生的爪子实在太多,初次跟它正面交锋,竟然就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得不狼狈逃走。看来,日后有的是苦头吃了……” 第622章 小白道友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经书友“夫子比天高”指正,任真进入荒川后,用的是自己的真实面容,而当初牧野参加大朝试时,认识的是蔡酒诗,所以两人在荒川相遇后,牧野不可能认出他来。 对于确实存在的BUG,我一向坦承,从不狡辩。如果改动的话,是加一段任真介绍身份的对话,鉴于得联系编辑解锁,比较麻烦,我就不再修改了,特此说明。请知悉。】 在姜小白惊愕的注视下,任真缓缓走向一隅,说道:“你见我遍体鳞伤,或许会以为,正是偷袭我的良机,对吧?如果真这么想,要让你失望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状态,他故意结合星辰阵,身形连续变幻闪烁着,好让姜小白看清,自己仍然能神出鬼没,从而打消后者趁机刺杀的念头。 姜小白一怔,望着他的身影,表情复杂,“我猜到了,谷里设有一座阵道,囚禁那只大蜘蛛,而你能驾驭大阵。既然这样,你明明能轻松避开它的攻击,又怎么会受重伤?” 他刚才亲眼目睹,任真瞬移到天王头顶,随意驰骋,并不像自己那样狼狈窘迫,所以才感到疑惑。 任真席地而坐,从长袖里取出一个葫芦,倒出疗伤丹药服下后,又喝了几口泉水,开始运功疗伤。 “那只大蜘蛛,名字叫百目天王。我也是血肉之躯,又不像它一样刀枪不入,一时失手受伤,这不是很正常么?” 姜小白站在远处,凝视任真一会儿,看不透他的虚实,便选择继续观望,“你能掌控阵道,又清楚蜘蛛的渊源,这并不奇怪。看来,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任真沉默不语。 姜小白扫视着冷清的山谷,神色黯淡,“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来到这种地方?此地山穷水尽,鸟兽难至,有什么诱惑值得你走这一趟?” 他猜不透任真的动机。 任真当然不会说出真相,答道:“没有什么诱惑。我来这里,纯粹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外界的纷扰喧嚣,能安心地闭关修行。在短时间内,我不会离开这里。” 姜小白凄苦一笑,知道他言不由衷,“囚禁着一只如此恐怖的大蜘蛛,你居然还说这里清静?别以为我傻,哪有人会挑中凶险之地闭关?” 任真运行真力,在疗伤灵丹配合下,浑身伤口已止血,开始慢慢地恢复。跟天王同居,受伤在所难免,因此,他离开长安前,就备足了各种灵丹。 “与其操这些闲心,你还不如想想,该怎样说服我,让你尽可能地多活一段时间。大阵之内,我就是绝对的主宰,杀死你易如反掌。” 姜小白脸色微变,被这话恫吓到,但又很快恢复平静。 “即使你不杀我,这里寸草不生,我找不到任何食物,迟早也会饿死,被那只蜘蛛吞进腹里。横竖难逃一死,我又何必卑躬屈膝,在你面前苟活呢……” 他眯起眼眸,盯着任真身边的包袱,瞳孔深处闪过一抹精湛的寒芒。他意识到,既然任真来此闭关,肯定携带着不少物资,如果把它们抢来,自己或许能多活一阵。 恰在这时,任真忽然睁眼,坐在那里盯着他,目光平静。 大概是由于在刚才恶战中被激发的缘故,他此刻的感知力异常灵敏,姜小白只是流露出细微的杀气,便被他立即捕捉到,做好交战的准备。 “困兽犹斗,这是世间的常情,你想殊死一搏,从我手里抢走物资,这点我能理解。不过,你最好想清楚,一旦尝试失败,真正激怒我,你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其实挺欣赏姜小白,不想杀死此人。 姜小白攥着剑,手心全是汗水,“我别无选择。” 任真说道:“先不说你能否赢我,即使能抢到物资,失去我这个帮手后,你打不过天王,还是会被它吃掉。因此,无论胜负如何,你都成不了赢家。” 姜小白皱眉,情知他说的是实话。 只有让任真催动星辰大阵,才能压制住百目天王。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不如咱们约法三章吧。“ 姜小白一怔。 “每隔五日,咱俩交战一次,只要你能从我手下支撑十个回合,还不受伤,我就送给你一枚元丹,让你补充能量。当然,你若能杀死我,那就更省事了。” 服下一枚地元丹,武修能整整三天不用进食。五日一战的话,姜小白只要能赢,即可保证三天精力充沛,再饿两天,也照样能活下去。 姜小白眼神微惘,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任真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拿大阵碾压你,那样胜之不武。只要我被逼动用阵道之力,就算我输,我愿加倍赔偿给你。我只想堂堂正正地打赢你!” 如果只跟百目天王搏斗,任真的道行纵然有长进,也没法清晰感知到,衡量一段时间的修行成果。所以,他想出这个办法,继续拿姜小白当小白鼠,测试自己的水准。 今日进谷前,两人算是打成平手。如果修行数月后,他还是没法战胜姜小白,那就说明,目前的修行并没有太大意义,还得继续修炼下去。 换句话说,一旦心眼练成,就是杀死姜小白之日,也是出关之时。 姜小白听懂了,不仅没感到恼怒,反而有些兴奋。 “好啊,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兴趣,就喜欢修行!你肯跟我赌斗,这再好不过。咱们同时闭关,比拼修行速度,谁要是被对方甩开,到时就算被杀死,也死得瞑目!” 任真跑去跟天王搏斗,算是磨炼修行,对于谷底的姜小白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段闭关机缘。优胜劣汰,双方堵的就是自身天赋,谁如果落后了,也心服口服,承认技不如人。 大道同行,这才是真正的道友。 任真淡淡一笑,料到他会爽快答应。哪个绝世天才,不是对自己抱有绝对的信心? “我肯提出这笔买卖,给你一个活命的出路,有点吃亏。所以,作为成交的前提,你得把那块剑诀木牌还给我。” 他没有忘记,今日在山谷外,自己把孤独九剑交给了姜小白。以后闭关的日子里,若是让姜小白练成剑圣绝学,连自己的招式都掌握,再加上云胤的绝学,那还打个屁啊。 姜小白毫不犹豫,将木牌丢还给他。 任真收起来后,从包袱里拿出两颗地元丹,没有立即送给姜小白,“还有一笔买卖。你帮我在悬崖上挖个山洞,作为酬劳,我送你两颗地元丹,干不干?” 两个男人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一久,感觉挺不自在。反正捏着姜小白的命门,这是现成的劳动力,不使唤白不使唤。 姜小白脸色微僵,嘴角抽搐片刻,用力地道:“干!” 第623章 老瞎子,小瞎子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达成赌斗约定后,姜小白心有不甘,当即邀请任真决斗。他以为,任真之所以提出约定,是因为重伤虚弱,害怕遭到袭击,不得不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实战证明,这种判断是错误的。任真仍然有充沛的精力进行缠斗,十回合过后,双方势均力敌,他全身而退,没被姜小白伤到分毫。 姜小白心性纯良,是个爽快人,便不再纠缠,飞升到另一面悬崖上,替任真开凿居住的山洞。 以下,是两人同修期间的记录。 二月初二,两人同进山谷。 二月初三,收到海棠传递的消息,南北两朝在骊江爆发水战,双方损失均惨重,北唐相对占优; 二月初五,任真伤愈,再战天王,再伤; 二月初七,姜小白凿洞成功,任真喜迁新居; 二月初十,任真伤愈,再战天王,再伤; 二月十一,收到海棠的消息,由于水土不服,唐军不得不撤出荒川,驻扎在外部边缘。同时,荒族八部结成联盟,抵御白云城的反扑; 二月十三,两人决斗,任真挑战失败; 二月十七,任真伤愈,再战天王,再伤; 二月十八,两人决斗,任真挑战失败; 二月二十四,任真晋升为七境中品; …… 三月二十八,两人决斗,任真在第十回合刺伤姜小白,未提供元丹。姜小白饥饿数天后,为保持乐趣,任真愿意增加难度,将赌斗规则改为五回合之内; …… 四月初九,任真再战天王,从百道斩击下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狂喜之下,遂增加磨炼难度,改为闭眼挑战天王,作死成功,瞬间重伤; …… 五月十三,两人决斗,任真在第五回合刺伤姜小白,将赌斗规则改为三回合之内; …… 五月二十八,两人决斗,任真在第三回合刺伤姜小白,再次改动规则,仍保持三回合,但变为闭眼挑战姜小白; …… 六月十八,两人决斗,任真闭眼挑战成功,为了让赌斗能继续进行下去,不得不把狂骨诀传给姜小白,开展“养狼”计划; …… 七月初七,任真再战天王,初次尝试进崖洞交战,重伤,险些丧命,不得不疗养一个月,暂时停止挑战天王; …… 八月初一,收到海棠的喜讯,诞下龙凤胎,任真晋升为孩子他爹。男孩取名为任晚舟,女孩取名为任嘤嘤; 八月初三,人逢喜事精神爽,任真晋升为七境上品; 八月初九,任真决定再次进洞挑战天王。 他迫不及待想出关,回家探望老婆孩子,所以,他破釜沉舟,抱着一去不回的信念,决定就此住到崖洞里。一日不悟心眼,便一日不出,跟百目天王耗到底! 迈进崖洞时,他的心情无比凝重。 “如果我无法练成心眼,连父亲的境界都达不到,又如何战胜更强大的陈玄霸?如果无法练成心眼,又如何砍断那畜生的腿脚,移植走天眼?” 这几个月里,他始终没尝试移植天眼。原因很简单,百目天王的肢体太坚硬,凭刀剑无法斩断它的蛛腿,只能先把它的头腹打伤。 但这样一来,天王被挫伤,就无法再陪他修炼心眼,他时间有限,总不能在这里再耗上几个月,枯等它伤势痊愈。 先练心眼,后取天眼,这个顺序不能改变。 任真潜进山洞,悄然行走在深沉的黑暗里,这半年的无数次战斗画面不断浮现出来,历历在目。 对于百目天王这个对手,他已经再熟悉不过,只要在山洞外,即使是闭着双眼,他也能在它潮水般的攻势下游走,进退自如。 但一脚踏进山洞,这就成了两码事。因为在山洞外,任真保有底气,可以凭借星辰阵逃命,这是强大的信心来源。这种能让他放开手脚的心理暗示,在洞内并不具备。 大阵只笼盖山谷,却不包括悬崖内部的山洞,一旦任真进来,那就没有了退路,只能搏命,在如此的情势下,再像瞎子一样,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他渐渐深入,感受着前方那道熟悉的气息,在心中激励着自己。 “心眼,心眼,最重要的是心。跨越内心的障碍,开了这层窍,才是真正的心眼。既然抱着必死决心,不愿再退缩,不愿再沦为别人的棋子,那还怕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脚下的步伐愈发坚定。 …… …… 光阴荏苒,又过了一个月。 在任真眼里,这一个月,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即使是当年来过这里的任天行,也无法想象他经历过怎样的磨练,因为他们的人生不一样,想要达到的高度也不一样。 但是,当离开山洞时,他们的姿态却是一样的。 任真闭着双眼。 像个瞎子。 或许,就是瞎子。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已不重要。 他飘然落下山谷,走到姜小白面前。 姜小白以为他早就死了,此时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你的眼睛……” 任真面色平静,脸上那道颀长的伤疤犹在,透着一股粗犷气概,跟往日已大不相同。 他喉结耸动,沙哑地道:“剑法练得如何?” 进入山洞前,他已经抱有死在里面的觉悟,将孤独九剑传给姜小白。 他知道,自己只要能走出来,必定空前强大。 他希望,自己出关后的第一剑,不是斩在一个弱者身上。 现在,他走出来了,姜小白的人生也将走到终点。 听到这句询问,姜小白洒然一笑,眉宇间流露出异样的神采,数月前战败时的颓废和痛苦,都荡然无存。 “我本来想,你绝对接不住五剑。没想到,你……这样的话,恐怕只有三剑了。” 说罢,他微微摇头,有些惆怅。 任真侧着脑袋,仿佛是在看一个白痴。 这副姿态,跟以前的任天行何其神似。 “出剑吧。” “好。” 姜小白表情庄重,朝任真一拱手,拔剑出鞘。 狂风大作,剑气纵横。 谷里已不见他的身影。 任真站在原地,似有所思。 一息后。 姜小白倏然闪现,跌倒在前面地上。 他瞳孔抽搐,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宛如看见魔鬼。 雪白脖颈间,多出一道纤细的血线。 “怎么……” 话音未绝,身首异处。 他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任真蹲下身,没理会他的尸体,而是以手按地。 “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啊。” 山谷震荡。 第624章 起风了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两个时辰前,百目天王已经被杀死。 任真修炼成心眼后,为了便于移植器官,他先将天王打晕。根据姜小白提供的经验,移植过程并不复杂,无非是将蛛腿上的天眼移到掌心,趁幽绿的蛛血尚未凝固,将其炼化。 但移植的成功率太低。 天王纵有百余只天眼,相当于百余次机会,供他耐心试验,无奈,他的运气实在太差,接连尝试数十次,无一例外,全部以失败告终。 不到半个时辰,天王的半数眼睛被抠除,沦为试验的牺牲品,它也经不起这番折腾,生机渐渐散去。 任真心情糟糕,眼看机会越来越少,不得不放弃移植天眼,转而进行别的探索。 最终,他拿天王的所有腿脚试验完后,才离开山洞。 既然天王已死,那么,为囚禁它而设的星辰大阵,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星辰变是当年苍穹部最重要的智慧结晶,其运行法则繁复玄奥,基础原理却很简单,就是汲取夜空上星辰的力量,为阵道注入源源不绝的动力。 日月经天,星辰永恒。这座大阵设在谷中,每天都汇聚星辰之力,经过长达二十年的积累,储存了极其精沛的真元能量,被封印在阵道内。 早年,百目天王有心逃脱,曾数次尝试冲破枷锁,深深领教到星辰阵的威力,后来便不再自讨苦吃。因此这些年,阵道的能量并未流失。 这是一笔多么珍贵的财富! 鬼谷那座星辰阵,同样积蓄着恐怖的真力,令入侵者无法生还。可惜任真闯进去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汲取的星辰真力都用以疗伤,帮他迅速痊愈。 这次就不同了。他可以拿所有星辰之力来修行,争取在出关前再上一层楼! 他蹲下身,以手按地,将阵道启动开来。 山谷地面上,点点白光陆续从各角落冒出,虽然是在白天,其绽放的光芒依然晶莹明亮,让人感觉有些刺眼。光点加速流转着,刻画出道道轨迹,宛如一片星海。 这副画面,跟闯进鬼谷那夜如出一辙。(第529章) 群星运行,真元流窜,整座山谷沉浸在浩瀚状况的意象里。 任真盘膝而坐,闭目运功,按照苍穹部秘法,散发出一股古老神秘的气机,牵引着谷里的星辰真力,以自己为中心运转,渐渐朝中心靠拢。 然后,它们缓缓注入他体内。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二月初来这里时,我还是七境下品,经过闭关修行,已到七境上品,现在再吞下整座星辰阵,嘿嘿,说不定能跨过那道坎……” 他浸润在群星光华里,宛若主宰一般,心底难免激动。 众所周知,武道修行有两大难关,是世俗众生难以逾越的门槛,将无数人的修途桎梏在原地,再难前进半步,只能抱憾终生。 其一是第五境。五境知天命,唯有跨过这道门槛,炼化出本命物,才算是真正的大修行者,进入后五境的修行; 其二是第八境。跟知命一样,这道难关的艰难之处也在于,考验武修的气运,也就是所谓的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 一个人能否知命、能否成为八境大宗师,这跟他是否勤奋刻苦,是否拥有大量资源无关,纯粹依靠人的先天命数和机缘。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突破上限。 如果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那么,三分其一,在于知命,剩下的二分天意,就决定能否迈入八境。 因此,千百年来,世上能七境圆满的巅峰强者,每一代都有不少,但真正能晋入八境的,却是寥寥数人,凤毛麟角,被尊为大宗师。 即便当今天下,武运昌盛,天才辈出,是罕见的修行盛世,但屈指数来,八境强者也只剩十二位,都陷在各自的气运漩涡里,飘摇不定。 任真想成为第十三人,有那么容易吗? 答案是否定的。 畅想归畅想,任真心里有数,并不敢奢望,真能当场迈进八境,成为大宗师。 “这是修行界最难跨过的一道坎,只靠吸取真元力量,根本不可能触摸到边缘。气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难以凭心意强求,我的破境机缘,会在哪里……” 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他此刻正在做的,就是尽人事,努力将七境提升至圆满,进入等待破境的行列。 “早年去灵台山烧香,记得方寸活佛说过,整个大陆就像一个鱼缸,能装多少水是固定的。一旦灌入新水,鱼缸就会波动,水就会溢出来,换言之,气数就会紊乱。”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观点颇有道理。 在海棠南下金陵前,当世大宗师共有十位,风云榜排名相对稳定。从剑圣重修、活佛重伤开始,鱼缸里的水开始动荡,掀起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潮。 其后涌现出的新人,诸如曹春风、玄悲等,皆是应运而生,属于气运交错汇聚结下的果,而非无缘无故出世。 话说回来,任真若能挣脱桎梏,晋升到八境,那么,是因为有人陨落由他补位,还是说,他的补位将别人挤下神坛? 他很好奇这个问题,但也清楚,这绝非靠人力预测到。 他闭关半年,当然不可能知道,在这期间,新一轮的气运交替,已经悄然开始了。 感受着体内气息的攀升和圆融,他微微一笑,决定不再纠结这些,还是活在当下,步步为营,把眼前的事先处理掉。 他在心里暗问一句,“宝宝睡了没?” “喂完奶,刚睡着。有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快出关了!” 海棠哦一声,感知着本命的气机变化,懒懒地道:“是该出关了。若不入世,永远别想进八境。” 作为过来人,也是唯一一位两次进入八境的女圣人,她在这方面拥有最权威的发言权。 任真明白她的意思,凛然道:“你立即传信,命唐军进攻白云城,我跟他们里应外合,彻底端掉这个巢穴!” 说罢,他抬起头,眼皮微动,“看”着上方的云雾。 悬崖另一面,就是云胤闭关的居所。星辰大阵消散,撤掉障眼法,相信他应该能看透这里了。 “你要去杀云胤?” “嗯。” “别胡闹!我如果没感知错,你应该没弄回天眼。” “嗯。” “那你……等等,这是什么?!” 任真淡淡一笑,“放心吧。” 第625章 远在天边,近在后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峰顶的南侧,有块平地。 平地上有座茅庐,云胤坐在松下,攥着一把稻谷,信手投喂给面前那群灵鹤。 白九玄侍立在侧,汇报着白云城最近的情势,表情凝重,眉宇间透着积郁之气。 身为云胤的第一心腹,他原本住在龙泽城,替云胤监视荒川各部落的动静。然而半年前,唐军大举入川,在任真串联下,整个荒族抱成一团,奋起反抗,摆脱了云胤的统治。 白九玄只能退回白云城一隅,当缩头乌龟。别说再下山欺凌荒族,如今他提心吊胆,整天忙着巡逻城防,严阵以待,生怕唐军全力攻城。 今日他来找云胤,主要是汇报城里的储粮情况。 这些年,他们没少压榨荒族,囤积大量干粮腊肉,再加上云胤野心勃勃,志在中原,事先做过不少筹划,因此,白云城的储备还算充足,原本足够坚持到年底。 但坐吃山空,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们失去荒族的供奉,又将五万晋军赚进城里,多出五万张嘴吃饭,粮食压力爆棚,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对云胤来说,无论是镇压荒族,还是出兵中原,都必须尽快作出决断。但目前,唐军仍在荒川边缘虎视眈眈,并未撤走,他没胆量铤而走险。 听完白九玄的汇报,他沉默半晌,搓着手里的稻谷,蹙眉说道:“你的担忧我明白,但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战机未至,凭咱们这点人马,别想在中原站稳脚跟。” 白九玄忧心忡忡,“咱们没本钱再耗下去了。就算没法进击中原,也该挑个日子下山,从荒族手里抢些粮食,补充那五万人的供给。” “你以为我不想?”云胤眯起眼眸,寒光精湛,“所有部落抱成一团,全部北迁,再想击溃他们,没那么容易。这就是个陷阱,只要咱们一动,唐军肯定入川,截断后路!” 杨靖不愧是任真挑选的辅臣,临阵指挥很有一套。 唐军入川后,军中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杨靖当机立断,毅然退出荒川。但他没有丢下荒族不顾,任其遭受云胤的报复,而是想出这条对策。 他知道,白云城坚不可破,但有一个致命的软肋,就是粮食。所以,他说服各部落以大局为重,暂时放弃领地,退到轩辕影月两部的地盘上。 如此一来,即使云胤想派兵抢食物,也失去攻击对象。如果他敢长途奔袭,来到北部袭击荒族,那么,附近的唐军就能迅速出动,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招坚壁清野,让白云城陷入了生存危机。 现在白云城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五万晋军,开始后悔当初的抉择,随时都可能出现哗变。 白九玄愁眉不展,懊恼地道:“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采取行动。” 云胤何尝不知这点,一把抛出所有稻谷,从草席上站起来,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派人去跟南晋谈判。” 荒川跟晋、唐呈三足鼎立之势,以荒川最弱。既然北唐咄咄逼人,云胤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南晋联合,共同出兵攻唐。 “谈判?”白九玄一怔,“但咱们刚吃掉五万晋军,陈玄霸肯定还在气头上,他怎么会再出手援助?” 云胤负手而立,眺望着山间的云海,感慨道:“其实,在唐军入川前,我就料到会有如此局面。当时我留了一招后手,谁曾想,小白会失手……” 他派姜小白下山,意在擒住任真,逼陈玄霸就范,再次派军助他击退唐军。只要他捏着任真的性命,这五万兵马的账,陈玄霸就不敢再追究。 但是,他失算一招,低估了任真的实力。任真逃走,他还能哪什么要挟陈玄霸? 白九玄沉默片刻,说道:“那天我亲眼目睹,小白和任真一起消失在那座山谷,不知去向。无论他们去了哪里,我想,以小白的实力,应该能制服那小畜生……” 云胤冷哼一声,“别自欺欺人了,如果他真能赢,何至于拖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白九玄低头答道:“我派人去中原打探过,任真既未回到北唐,也没出现在南晋。很有可能,他仍然藏在荒川某处,只是咱们想不到而已。” 他确实想不到,自己苦苦搜寻的任真,远在天边,近在后山。 云胤说道:“那就继续去找。只要能找到他,咱们就有底气跟南晋谈判,眼前的危机就能化解。” 白九玄诺诺称是。 云胤转身吩咐道:“要秘密地找,别走漏风声。咱们不知道他的下落,南晋肯定也不知道,只会以为是被咱们抓走了。所以,谈判可……”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眉尖微颤,苍老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古怪的情绪。 白九玄看在眼里,问道:“陛下,怎么了?” 云胤没有答话,嘴角肌肉抽搐着,眼眸里透出冷冽的锋芒,“不用找了。” 白九玄愕然,不明所以。 “为什么?” 云胤向后踱步,摩挲着微白的指节,话音阴冷。 “自从搬到这里,我只当后面是悬崖,下面是座小山谷,不值得我亲自去察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灯下黑。” 由于那座星辰阵的存在,后山山谷里的动静都被完美掩盖,没有传递到外界。若非亲身走进去,即使是云胤这样的强者,凭神念也无法识破障眼法。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不起眼的普通山谷。 他一直住在云里雾里,厌恶尘世烟火,却不曾想过,低到尘埃处,也别有一番洞天。 直到此时,任真解开星辰大阵,让这座山谷的假象破灭,暴露出真实情景,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心意一动,清晰地感知到,任真正坐在后山悬崖下,静静地感知着他。 原来你在这里。 白九玄似懂非懂,以他的感知力,还没法察觉到任真的存在,但他也听懂了一点,后山大有玄机。 他迈步向前,准备去后山,却被云胤阻止。 “不用去了。” 白九玄愣住。 片刻后。 一道身影从后山冲天而起,落在平地上。 白九玄定睛一看,表情异常精彩,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任真微微侧首,没理会白九玄,而是面朝后方的云胤,仿佛是在看他。 “去年的账,今天算清吧。” 第626章 平沙落雁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去年重阳,长安大战,云胤曾出山助阵,帮武帝擒拿任天行。那时云胤还没现身,任真就已重伤昏迷,因此,云胤认得任真,任真却是首次见到云胤。 围剿任天行之仇,今日也该清算了。 云胤的心思不在这方面,认真打量着他,问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后山?” 他确实没想到,任真就藏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无所察觉。 任真沉默不答。 云胤皱眉,眸光愈发寒冷,“后山的玄机,连我都没识破,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直到刚才,他才感知到星辰阵的消散。它能屏蔽他的强大神念,绝非朝夕可成,更不可能出自七境任真的手笔。只有一种可能,任真早就知道谷里的玄机。 事实上,星辰阵乃苍穹部所设,早在云胤来荒川前,就已然存在,用以囚禁百目天王。而后来,苍穹部覆灭,云胤率众入川,误打误撞地挑选此峰为住所,跟百目天王成为邻居。 若非任真主动解除阵道,恐怕他这辈子都看不透,后山还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任真闻言,依然不语,没有解释的打算。 白九玄惊愕之余,心里也有诸多困惑,忍不住问道:“姜小白呢?我记得,他是跟你一起离开的……” 任真冷笑一声,“他就在谷里,你下去找他吧。” 白九玄身躯骤僵,虽然神识偏弱,感知不到谷中的情形,但注视着他的表情,已隐约猜测出,自己的义子被杀死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离开神农大典时,貌似还是七境下品吧?怎么这么快就圆满了!” 白九玄同为准八境强者,察觉到任真此刻的修为,不禁悚然一惊,以为是自己感知出错了。难怪任真能杀死姜小白,原来他的实力暴涨到如此地步! 云胤目光扫视着任真上下,感慨道:“不愧是任天行的儿子,连我的独传弟子都能打败。要是纵虎归山,让你活着离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尊为大宗师的他,眼光极高,也曾在中原见过无数天才,却都不屑一顾。这些年来,也就只有姜小白的资质,能令他欣赏满意,肯收其为弟子。 没想到,任真的天赋竟如此妖孽,短短半年间,就完成了对姜小白的超越,更是将其杀死在谷底,这样的修行速度亘古绝今,连云胤本人都感到忌惮。 如他所说,如果放任真离开,或许用不了多久,世间就又多出一位大宗师,能跟他平起平坐,直接威胁到他。 这不再属于天才范畴,而是货真价实的巅峰战力。 后生可畏,他有点怕了。 听到陛下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白九玄难以置信。 “七境修行,绝非闹着玩的,即使是世间最惊艳的天才,也不可能突飞猛进,随意突破。这半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作为过来人,他深知七境修行的艰难,多少人毕其一生,都没能达到七境圆满,因此他特别想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做到的。 云胤盯着任真,同样感到好奇。 任真闻言,回想起那些跟百目天王殊死纠缠的情景,表情变得复杂。诸般情绪渐渐消散,最终化为一种透着强大自信的淡然。 “你没资格知道。” 白九玄神色剧变。 云胤踱行数步,瞥视着任真,“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承认,你的天赋妖孽,但运气不佳,今日落在我手里,你的修行之路就到头了。” 此时的孤峰上,虽然只有他们三人,但对任真而言,已是极大的危机。 云胤是八境大宗师,实力自不用说,连相对更弱的白九玄,也是七境圆满,跟任真不分伯仲。这两人联手,其压迫力可想而知,任真恐怕插翅难逃。 如果他被擒住,被废掉一身修为,就算拥有再妖孽的天赋,还有何意义? 任真没有答话,表情波澜不惊。他手腕一扬,六合剑延展放大,落在掌心间。 在云胤看来,他登上峰顶,似乎是踪迹暴露后的无奈之举,陷入危机之中,但对他而言,即使云胤没有察觉,他也会主动前来一战,又何惧之有? 白九玄见状,大步走到任真背后,断绝退路。 “你脸上被划出伤疤,双眼被刺瞎,应该是拜小白所赐吧?任天行沦为瞎子,现在你又变成小瞎子,哈哈,果然不愧是一对父子!” 他眼眸微眯,浑身杀意绽放。 “我倒要看看,一个瞎子,能在我手里支撑几回合!” 说罢,他手持木杖,袭向任真后背。 作为属下,他自然不能让云胤主动出手,丢弃大宗师的颜面,跟他合力欺负一个小瞎子。试探任真虚实的任务,只能由他来做,他也有信心能胜任。 白九玄双手握杖,握在上方的左手抬起,只听噌的一声,木杖竟然从中间整齐断开,上端随左手前移,崭露出一段雪亮而锋利的刀刃,甩杀出去。 这条木杖,原来是一把杖刀。 杖刀非常细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寒光闪烁,宛若白虹,更是极其凌厉。呼吸之间,它便掠到任真腰部,刀锋锐不可当,仿佛要将他和整个空间一刀两断。 任真仍站在那里,迟迟未动,仿佛未曾察觉。刀锋呼啸向前,眼看就要得手,这时候,他忽然开口,吐出两道字音。 “太慢。” 说这话时,他面朝着前方的云胤,脸上浮出玩味笑容。 毫无预兆地,他腰肢古怪地颤动,下半身猛然前踢,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他的上半身却往后躺倒,像是要倚在后方的白九玄身上一般。 这动作着实诡异,整个人横在半空,呈“一”字状,并非常规的闪躲动作。更关键的是,他的速度太快,无需任何过渡,身躯就跟地面保持平行。 颠覆肉体极限,这就是狂骨诀的变态之处。 而白九玄那柄杖刀,仍在疾速前斩,覆水难收,难以再立即撤回,他也没意识到应该撤回。 刀锋所掠过的平面,跟任真的身躯非常贴近,但终究还是没有交集,从衣衫下方呼啸而过。 这副情势,只在一念之间。 任真仰面朝天的同时,左手遽然一挥,六合剑朝后方斩去。由于身躯后倾的缘故,他跟白九玄的距离被拉近半个身位,白九玄的刀到了,那么,他的剑也该到了。 直到这时候,白九玄一刀斩空,才意识到危机。 任真这个动作,并非一味的躲避,而是寓攻于守,凶猛至极,就相当于把转身、闪避、回击三个动作融为一体,在同一瞬间完成。 在完成闪避的同时,回击也将完成。 电光火石间,白九玄已来不及多想,身躯同样往后仰倒,试图像任真那样,让剑锋从他上方掠过。可惜,同样的动作,他做不出来,更没有那么快的速度。 他头部刚倾出分毫,六合剑便迎面刺来。 嗤…… 本应是劈开头颅的一剑,倏然划过眼部。 血花四溅。 “啊!” 白九玄痛嚎着,倒飞出去。 他刚才还在嘲笑任真,这下倒好,自己也成了瞎子。 第627章 就是追不上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招平沙落雁,最能体现狂骨诀的核心精髓,那就是干净利落,不准有任何赘余的动作。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快到极致,以最完美的方式杀伤敌人。 之所以能达成这样的效果,是因为狂骨诀不拘一格,挑战人体极限,为了追求理想效果,连任何匪夷所思的动作都想象得出,所以在常人眼里,它看起来诡异而夸张。 白九玄并非不够强大,作为准八境强者,他纵横江湖多年,可谓身经百战。换作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将其一击重创,事实上,他也没有懈怠大意。 即便如此,他仍无法预想到,任真不躲不避,甚至都没转身,而是以如此方式,连攻带守,在同一瞬间内,回赠如此鬼魅的一剑。 不止鬼魅,关键还是太快了。 这半年时间里,任真闭关跟百目天王缠斗,提升幅度最大的并非境界,而是身手步伐。能闭眼在上百道斩击下游走,这速度岂是闹着玩的? 哪怕重来一次,以白九玄固有的身法,在一刀斩出之际,也未必能撤身躲过去。 他摔到后方地面上,拄着杖刀半跪起来,被划破的眼部鲜血直流,道道血痕滑落面颊,血腥而狰狞。 在剧痛和愤怒的双重作用下,他浑身不停颤抖,感知到任真所站的位置,歇斯底里地怒骂着,嗓音似恶鬼凄厉。 “你这小**,竟敢卑鄙暗算,刺伤我的眼睛!” 跟敌人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卑鄙暗算之说,他只是技不如人,万般痛苦之下,通过辱骂来发泄恨意罢了。他眼睛已瞎,除了骂人,还能怎么着? 任真闻言,淡漠一笑,没有回应,继续面朝向云胤。 这招平沙落雁,如浮光掠影,极诡异又凌厉,只要不被提前预判到,即便是八境的云胤,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冲过去替白九玄抵挡这一剑。 在绝对的速度面前,大宗师同样无能为力。 更何况,云胤刚才也心生得意,以为凭他们的联手,足以将任真轻松制服,绝想象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正是任真的目标:在最短时间内重伤白九玄,免得此人碍事。现在,他的目标达到了,白九玄被刺瞎眼,已经没法再构成威胁。 云胤惊怒不已,当着自己的面,任真将他的心腹一剑刺瞎,岂非令他的大宗师威严扫地。 他脸色冷峻,眼神锋利如刀,迸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压,施加在任真身上。 “狂骨分身诀……这就是你来荒川学的本事?” 场间空气凝固,气氛压抑到极点。 任真不置可否,按剑答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不否认,你的修为能稳稳胜过我,拥有内力优势,但我若想逃走,你也留不住。” 云胤处于八境上品,是浸淫已久的老牌大宗师,跟任真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任真跟他正面硬拼的话,即使不在招式上落败,也会在内力方面吃亏。 他最大的优势在于速度,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可以跑,没必要非得在今天跟云胤死磕。 听到他的自信话语,云胤冷笑一声,“你刚才一剑确实挺快,但用在我身上,还差得远呢!” 说罢,他飘然而起,浑身散发出玄妙气息,化作一道疾风,掠向任真。倏忽之间,他降临到任真头顶上空,挥起木杖砸落下来。 别看那条木杖纤细,似乎很容易折断,不堪一击,但在云胤的真力裹挟下,却宛如雷神巨锤,划过空中时,浑厚内力使得空气挤压变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任真感受到它的威力,情知不宜硬扛,身形急遽倒退,试图躲过这一击,云胤见状,迅速调转木杖攻击的方向,挟着恐怖威压步步紧逼。 不得不承认,刚才的话并非夸口,他身躯确实很矫健,轻功凌厉逼人,在追逐任真的过程中,不仅没被甩在后头,反而渐渐拉近距离。 任真在风中疾驰,感知着云胤身上流淌的那股气息,神情微凛。 “不愧是姜小白的师尊,他那种以清风裹身的轻功,就是你教的吧?” 他跟姜小白交战国无数次,能清晰地看出,对方的身手之所以跟自己媲美,一双鹤翼固然功不可没,但最大的秘密还在于某种清风步法。 果然,这是出自云胤的绝学。 同样的步伐,被这位大宗师施展出来,威力不可同日而语,不是姜小白所能比拟的。云胤银发飞舞,处于飘飘欲仙的状态中,仿佛真的变成一阵清风,跟虚空融为一体,不受任何阻力。 云胤挥杖追来,眯眼说道:“白九玄说过,在神农大典上,你跟小白难分伯仲,身手还没法超越他。怎么才过半年,你的速度就提升到这种地步!” 他自然比姜小白更快,但任真经过死亡磨炼,也已今非昔比了。在如今世上,即使还有人能追得上任真,也肯定不会是眼前的云胤。 “想知道答案?来追我啊……” 任真双脚踏空,腿部喷薄出滚滚真力,在风神步的加持下,速度陡然加快,将正在缩小的距离再次拉开。 他真不相信,云胤能追得上自己。 云胤脸色骤沉,意识到任真也没吹牛,他的速度确实比自己快,再这么追逐下去,自己肯定会被甩在身后。这样不是办法,必须得出手拦住他。 一念及此,他抛出手中木杖,隔空砸向任真。 以神念驭器,有利也有弊,利处是能摆脱空间限制,帮他进一步追近任真,争取拖住任真奔跑的步伐,弊端也很明显,隔空驾驭,木杖上的真力减少,杀伤力自然也会打折扣。 听到木杖破空而来的风声,任真并未放缓脚步,也没有挥剑迎击的打算,心道,既然这样,那就试试我闭关的成果吧! 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神念感知却空前强大,心眼已开,哪会忌惮对方的隔空打击。 当木杖从左上方砸来的那一刻,他身躯倏然闪开,提前奔向右侧,速度没受任何影响。 云胤见状,初时不以为意,驾起扑空的木杖,刚刚调整方向,准备继续砸过去,还没激射向前,任真就已预见到下一击的方向,提前改变奔跑位置。 木杖不断调整着,任真也在空中灵活游走,像是一只狡猾的泥鳅,任人如何费力抓捕,也捕捉不到他的踪影。 渐渐地,云胤察觉出端倪,神色微变,“你该不会也修炼心眼了吧?” 他这时候才想起,去年在长安大战中,任天行面对三大宗师的围攻,也曾灵活闪躲,游刃有余,能提前预判出攻击的方向,令三人无可奈何。 那副情景,跟今日有些神似。 第628章 云胤死于此地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老瞎子,小瞎子,难道修炼心眼的代价是肉眼先瞎? 云胤以为猜到问题关键。 任真听海棠说过长安大战的情形,因此对云胤的疑问并不意外,似笑非笑地道:“我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学的,你气不气?” 云胤愕然,眼瞅着任真已冲出孤峰,便停下脚步,盯着他问道:“你是说……在后山学的心眼?” 他怀疑任真没开玩笑,因为他忽然又记起,那日在长安,任天行也曾似笑非笑,说心眼是在白云城学到的,正好前后印证。这未免太巧了。 任真停在远处,收敛笑意,“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云帝陛下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你还是死心吧,休想从我嘴里套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真相的。” 他神态淡定,看不出异样情绪。 云胤却有些警觉,试探道:“欲盖弥彰!你越这么说,就越说明你后悔说漏嘴了,心眼就是跟后山有关系。” 说这话时,他心里五味俱陈。 这就好比,一个人整天梦着发财,却不知道自家墙角埋着黄金,等到房屋贱卖后,结果被新主人挖掘出来,成全了别人的美梦。换成任何人,都会懊恼痛苦。 任真眼睑微颤,一抹惊慌情绪从脸上稍闪即逝。 云胤紧盯着他的面容,敏锐捕捉到这抹细微的情绪变化,嘴角不由微挑。 任真叹息一声,感慨道:“我原本以为,修行半年后,应该能打赢你。但看你的功力,显然还是没有胜算。罢了,既然如此,就告辞了!” 说罢,他朝云胤拱手,飘然冲向远方。 云胤停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云端,情知以自己的速度留不住他,便不再折腾。 云胤回到峰顶,看见正在疗伤的白九玄的惨状,感到心烦,皱眉道:“别在这里逗留,立即下山吧!那小子诡计多端,很可能会潜进白云城作乱!” 任真速度太快,连他都留不住,凭白云城那群下属,更是望尘莫及。任真有胆量、也有本事去闯白云城,一旦去了,势必会惹出不少乱子。 白九玄明白他的担忧,迅速动身回城。 云胤坐回草席上,静默片刻,看着地面那摊血迹,眼眸里掠过一抹戾意,喃喃地道:“短短半年……后山里究竟藏着什么,能帮他变得这么强?” 刚才任真展现出的蜕变,令他感到震撼的同时,又罕见地生出嫉妒之情。他嫉妒的是,为何天大机缘总会落到任家父子头上,难道这也是靠血缘传承的么? 任真临走前那番话,让他怦然心动。 看来,任真冒险来此地闭关,是有原因的,并非机缘巧合,后山谷底,必定大有玄机。 “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微微攥拳,下定决心后,起身飘向后山,跳下那面悬崖。 很快,他落在半空横生的那株果树上,眯眼注视着崖壁上无数的打斗痕迹,眸光精湛幽冷。 “没错,到处都是那小子留下的气息,至于另外一种,似乎是某头猛兽的?” 他的视线移向洞口,“秘密应该就在里面。” 他手持木杖,缓缓飘进山洞,姿态如临大敌。 百目天王的气息非同小可,他不敢大意,警惕地感知着前方。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心里有些激动,激动于即将找到机缘,解开心眼的神秘面纱。 他手擎一截树枝,是从果树上折下的,被他用真力点燃,窜出腾腾火焰,照亮了黑漆漆的山洞。 伴随着砰砰的心跳,他走了片刻,来到山洞最深处。 洞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干草外,再没有别的物品,更没有什么猛兽,有些怪异。 他举起火把,借着跳动的火光,敏锐地看见前方石头上,平摊着一张兽皮。 他深吸一口气,仍是克制不住激动心情,上前拿过兽皮。 火光映照下,只见兽皮上写着六个字。 “云胤死于此地。” 云胤神色剧变,失声惊呼,“不好!中计了!” 看到这六个字,他才终于明白,这根本就是任真的圈套。 任真之所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冲到山顶跟他较量一番,并非年轻气盛,而是为了炫耀修行成果,引起他的好奇心,让他意识到,山谷里暗藏玄机,从而走进山洞查探。 一旦这张兽皮被移位,肯定会启动任真设置的机关。 他瞬间想通所有关节,拼命冲向洞外,可惜为时已晚。他刚迈出数步,周围各处角落里,迅速亮起点点白光,在黑暗里闪烁,宛如夜空中的群星。 正是星辰阵。 那夜在鬼谷,任真已继承星辰阵的奥义,只要手里握有星石,就能布置出此阵。所以,杀死百目天王后,他就利用携带的少量星石,给云胤布下致命机关。 由于星石有限,这只是座简易的星辰阵,威力远远不及谷底那座大阵,本身不足以杀死云胤这样的大宗师,但能成功困住他片刻。 对任真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给云胤准备的,不止是星辰阵,还有一些带来的火药。 在星辰阵启动的同时,洞口处忽然发生爆炸,上方的石块坍塌下来,将整个洞口堵死。紧接着,洞内的火药陆续爆炸,虽然没能伤到云胤,倒是能把里面仅有的氧气烧光。 瓮中捉鳖,云胤被困在整座山脉的中心。 他神情慌乱,试图凭借全部真力,强行打通来时的道路,然而,星辰阵化作无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朝他杀来。一时间,山洞里变得更加拥挤。 不仅如此,任真还给他备了份厚礼。他没有浪费百目天王的尸体,把它的百余条蛛腿逐一砍下来,暗伏在星辰阵里,当群星闪耀时,它们就变成利箭,也随之激射向云胤。 蛛腿锋利而坚硬,远比利箭更可怕,云胤挥舞木杖,拼命招架时,便领教到它们的厉害,一时心慌意乱,被刺中腿部,身躯坍塌下去。 沦为众矢之的的他,就此湮没在潮水般的攻势里,永远沉睡在这座栖居多年的孤峰内。 云胤死于此地。 毫无疑问,这是八境大宗师最窝囊的死法,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如果被世俗知晓,必会成为千古笑柄。 不知何时,任真悄然出现在谷底。 他怕云胤冲出山洞,能死里逃生,特地赶回来斩草除根,此时仰起头,“看”向已经被封死的洞口,嘲弄一笑。 “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走进去的。” 第629章 内应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确认云胤陨落后,任真离开此地。 已至黄昏,初夏的荒川群山间气温清爽,云雾不散,是极佳的避暑胜地。任真闲庭信步,穿梭在密林里,时隔半年后出关,心情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杀死云胤,铲除这个最大的威胁后,他来荒川的目标都已实现,接下来是最后的收尾。只需再攻克白云城,全歼敌军,就算大功告成。 此时漫步的他,感觉到体态愈发轻盈,大有一种“神功练成、举重若轻”的洒脱之感,仿佛随便一跺脚,就能飘出百里之外。 “要想迈进八境,需要很大的机缘,没法强求。不过,按方寸大师的说法,宗师气运整体守恒,前仆才能后继,如今云胤已陨落,应该算是给我腾出一个席位吧……” 出关后,他之所以冲天而起,急于去杀云胤,既是想假借后山设下的陷阱,尽可能轻松地除掉对方,另一方面,也是怕夜长梦多,给对方留下逃命的机会。 八境大宗师的生命力顽强,如果不能把他们逼进绝境,断掉所有退路,以他们的实力,很可能会伺机逃生。因此,后山那座山洞是很理想的埋伏场所,将云胤彻底堵死。 现在云胤死了,至于他能否顺利补位,全看接下来的人生际遇了。 夜幕将至,他一路向东,潜进白云城外的山林。 “晌午时,我才通知过海棠,让她传信给驻扎在荒川边缘的杨靖,传信途中至少要一天时间,大军从北部赶到这里,还得需要一天。两天时间,足够我弄出动静了。” 白云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这正是云胤把此地当作据点的原因。唐军虽有十万之众,兵力双倍于守军,但如不能里应外合,令城内先乱起来,即使能攻克城池,也会伤亡惨重。 如此情势下,任真只好亲自出马,潜进城里搅弄出风雨来。 好在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谋略。今非昔比,云胤已死,白九玄眼瞎,再到敌方阵营里煽风点火,要比以前容易很多。 趁着漆黑夜色,他从城外的悬崖上掠过,悄然进入白云城。 跟中原的城镇不同,这座白云城因云胤而建,里面居住的都是南宋遗民,更准确地说,是掩护云胤逃遁的精锐,所以,城里并没有普通居民,均是云胤的心腹强者。 任真身形闪烁,游走在灯火阑珊处,躲过巡城士兵的同时,将城里的地形牢记在心。很快,他擒住一名行人,从对方嘴里逼问出某处所在。 杀人灭口后,他按那人提供的信息,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偷偷潜进后院。 府里戒备森严,埋伏着不少护卫强者,但对任真来说,这些人都是土鸡瓦狗,根本构不成威胁。 现在的他,不仅有强大的感知力,还掌握了心眼神通,能精确感知到所有潜藏护卫的气息,提前避开他们,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不存在暴露的可能性。 他身姿敏捷,在府里逛了一会儿,确定目标居住的房间后,推门而入。 房里坐着一名美貌妇人,正盯着手里的账册发呆,当看到大摇大摆闯进来的任真后,顿时娇躯一颤,花容失色。 她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外环视几眼,迅速闭紧房门。任真云淡风轻,径直坐到桌旁,端起茶壶沏了一杯,仿佛到邻居家串门一样,毫不见外。 妇人走到他面前,美眸紧盯着他,确认自己没认错人,惊慌地道:“你怎么来了?” 没等任真答话,她又继续追问道:“你的眼睛怎么瞎了?是逃到我这里避难吗?” 任真微微一笑,示意她别激动,坐下来详谈。 “白夫人,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避难,而是念在你跟我父亲的交情上,想救你一命。至于你领不领情,那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这妇人,正是白九玄的夫人,也就是当初任真苦苦寻找的罗拉。唐军入川后,白九玄不得不放弃龙泽城的地盘,全家躲进这白云城,他的夫人当然也在这里。 任真认为,她应该能成为攻克白云城的突破口。 白夫人愕然,“你在说什么胡话?既然眼睛瞎了,我赶紧给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我丈夫撞见!” 在她看来,肯定是任真落在白九玄手里,被刺瞎双眼,才逃到她这里寻求庇护。白九玄离开孤峰后,还没回到家中,故而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也瞎了。 任真闻言,心底暗道,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担心自己,仅凭这句话,就该保住她的性命。 他开口说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不信,但还是得告诉你。云胤已经被我杀死,至于白九玄,也被我一剑刺瞎,群龙无首,白云城很快就会被唐军攻克。” 白夫人脸色剧变,睫毛颤动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真心意一动,低声道:“有人来了。” 说罢,他身躯一闪,从座位上消失,蹲在屋顶梁柱上。 果然,片刻后,一名婢女匆匆走进来,躬身说道:“禀夫人,老爷回府了。” 白夫人惊魂未定,沉吟道:“老爷……是自己回来的吗?” 那婢女答道:“不是,我急着前来禀报,就是想请您赶快过去,老爷的双目被人刺瞎,伤势极重!” 白夫人大惊,“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看来任真没说谎,白九玄真是败在他手里,至于云胤情形如何,虽无法验证,但看他有恃无恐的姿态,恐怕多半也是真的。 那名婢女离开后,任真纵身跳下房梁,重新坐回椅子上,捧起那盏温热的香茗。 “现在信了吧?” 白夫人惊疑不定,凝视着耐心喝茶的任真,表情变幻,“如果那两个老家伙都出事了,人心涣散,这座城池确实保不住。你说想救我一命,莫非是……” 白夫人冰雪聪明,又深谙人情世故,若非如此,白九玄不会放心地把诸多生意交给她打点。联系到任真进门后说的话,她迅速猜出他的来意。 任真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想让你当内应,凭你的身份和号召力,配合唐军攻城。作为交易条件,我不仅保证你安全无忧,还会许你锦衣玉食,安度一生。”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知道,她和白九玄绝谈不上感情深厚,眼看大军压境,破城只在朝夕,就算是为了自身安全,她也应该愿意跟自己合作。 更何况,还有当年任天行的旧情在前,她没必要怀疑任真的诚意和许诺。 果然,听到这份提议,白夫人陷入沉默。 沉默良久后,她悠悠启齿,说道:“即使我想帮你,也有心无力。你得明白,这里是白云城,不是龙泽城,我说话的分量很轻,调动不了多少人马。” 第630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白夫人在龙泽城时,能盘查进出城的行人,还算有点权力,但在这白云城,到处是云胤蓄养的兵马,她初来乍到,根本插不上手。 任真早想到这层,淡淡地道:“只要你愿意合作,一切都好说。” 白夫人见他胸有成竹,松了口气,好奇地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任真手捏碗盖,一边拨弄着飘浮的茶叶,说道:“我听说,半年前那场大战中,南晋的五万兵马随云胤撤进城里,如今已归入他的麾下,对吧?” 在谷底闭关时,他曾听海棠说起,当时就敏锐地意识到,此事背后大有玄机。联系到来龙去脉,他渐渐推理出云胤的野心,原来是在打晋军的主意。 先驱虎逐狼,再一口吞掉晋军,云胤的胃口不小。如今看来,他的谋划基本成功,顺利将晋军收到麾下。 但任真并不相信,那五万晋军背井离乡,会真心降服于云胤,只不过是寄人篱下,为了生存糊口,不得不俯首听命罢了。一旦形势有变,这些晋军只想自保,绝不会像死士一样拼命。 所以他认为,这算是一个突破口,想先从白夫人嘴里探清城里的详细情况,再做定夺。 白夫人微怔,不明白他为何问起此事,答道:“没错。我最近怀疑,或许云胤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赶来支援的晋军。刚随大军进城时,我发现,似乎城里早就准备好晋军的安顿和供给。” 任真肯定了她的推测,“你没猜错,云胤野心勃勃,是想吞并晋军,再伺机进取中原。可惜,他已死在我的陷阱里,看不到中原大乱的那一天了。” 云胤的想法挺不错,想积蓄兵力,坐观中原两朝交锋,殊不知,任真的想法跟他相反,恰恰是先攻荒川,从西南方攻打南晋,这座白云城首当其冲。 白夫人继续说道:“说是五万人,实际在跟唐军交战过程中,已经折损一万多人,来到城里后,他们水土不服,又有一部分病死,实际上,那支晋军如今不足三万人。” 说到水土不服,顿时提醒了任真,“若没有高深修为,普通中原人进入荒川,不适应是很正常的,更别提长久居住在此。我猜晋军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白夫人点头,既然同意合作,便不隐瞒实情,“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没猜错,据我观察,晋军虽然愿意归顺,实际上军心不稳,他们厌倦龟缩在深山里,都惦记着回归故土。” 当初大军出征时,他们绝想不到会有去无回,此后余生都客居在险恶深山里。这种憋屈煎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任真眼睑微动,放下手中的茶碗,若有所思,“现在,城里晋军的统领是谁?” 白夫人答道:“好像是叫萧景睿。” 任真沉默片刻,打定主意,幽幽地道:“劳烦夫人,派人去把他请来。” 白夫人闻言,神情骤凛,猜到些什么,“你该不会是想威胁他做什么吧?不行,我绝不能冒这个险,一旦他把事情捅出去,我在劫难逃!” 任真躲在暗处,能随时凭强大道行逃走,她却站在明处,又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事情败露,她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任真呵呵一笑,侧首“看”着白夫人,“你觉得我有这么单纯吗?放心去请人吧,我不但不会威胁萧景睿,还会真的放晋军离开,让他们回南晋!” 在他眼里,白云城不过是囊中之物,不值一提。他真正的对手是南晋,所以,一系列举动都应从全局出发,谋求对南晋用兵的有利形势。 被云胤扣住的这支晋军,或许能成为切入点。 白夫人目光一颤,倒吸一口冷气,“我明白了,你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晋军!”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捧盏品茶。 罗拉毕竟是白九玄的夫人,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她派手下去请萧景睿,萧景睿欣然前来。 “夫人冷艳高贵,向来难亲近,怎么今夜想起萧某来?” 萧景睿落座后,一双风流眼眸在白夫人的曼妙身躯上扫视着,毫不掩饰那份淫邪之心。 白九玄被刺瞎双眼,逃回城里后,守城士兵迅速报给萧景睿。因此,他自以为看透白夫人的心思,只当她是见风使舵,按捺不住骚动的芳心,想攀上他这根高枝。 白九玄失明,城里最有话语权的人就是他。毕竟,那三万晋军随他前来,都愿意听从他的指挥,这股势力不容小觑。 白夫人对他的亵渎目光熟视无睹,神态端庄,说道:“我夫君的状况,将军应该听说了吧?” 萧景睿嘴角挑起,笑容愈发放肆,心道,我果然没猜错,这骚货就是想改换门庭,抱老子的大腿。马上就要沦为我的玩物了,还装出这副贞烈姿态,果然是个臭婊子! 他阴阴一笑,“不错,白城主双目失明,又年迈体虚,实力必会大打折扣。若是再仰仗他,这座城池未必能守得住,夫人,还是得从长计议哪……” 白夫人波澜不惊,说道:“如果我给将军指条明路,您以后能否照拂小女子一二?” 萧景睿盯着她那高耸的酥胸,咽了口唾沫,“好说,好说!” 白夫人压抑住鄙夷之情,转头看向内间,“请先生出来相见。” 任真缓缓走出来,坐到萧景睿对面。 萧景睿一怔,打量着任真,刚才的淫邪之念消散,怔怔地道:“这位是……” 他以为白夫人是要投怀送抱,没想到会请出一位盲眼少年。身为南晋大将,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任真的修为深不可测,远胜过他,是名顶尖高手。 如此人物,顿时令他警醒。 不待白夫人开口,任真悠悠答道:“家师曹春风。” 萧景睿神色大变,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你是曹先生派来的?” 他瞬间明白了,这人是南晋秘密派来的信使。 白夫人哪是要献身啊,分明是想配合他串通南晋,逃离这个荒僻之地! 任真点头。 萧景睿虽然好色,头脑很睿智,警惕地问道:“阁下有何信物,能证明身份?” 第631章 回家的诱惑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萧景睿很有必要怀疑任真的身份。 任真是被白夫人引荐出来的,不排除其中有诈,白九玄在设计试探他的心意,想以此为借口除掉他。因此,在确认任真的身份前,他不能贸然表明立场。 任真料到会有此问,不慌不忙地道:“恕我直言,家师跟将军很少打交道,本来就不熟悉,就算我崭露轻功,证明自己的师承,恐怕你也无法辨识。” 萧景睿默然。他知道,任真的道行高深,不是他能企及的。 任真继续说道:“再者,我老师率军驻扎在列柳城,防备唐军从荒川偷袭我朝,这点你是知道的。他临时察觉到唐军的异动,派我来通知你,也来不及向朝廷请旨。” 列柳城,位于荒川东部边缘,是进入南晋的咽喉之地。自从上次作战失败后,武帝已经意识到,北唐未来的进军路线在于荒川,便命曹春风率十万大军,镇守列柳城。 而眼前,任真想诱骗萧景睿这支晋军,目标也是列柳城。只要把那座城池攻陷,就等于打开南晋的西部大门,以后从列柳城进军,比强渡骊江容易多了。 萧景睿皱起眉头,“也就是说,你连夜来见我,只是曹先生个人的意思,尚未征得陛下的许可。而你手里,也拿不出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对吧?” 任真答道:“可以这么理解。” 说这话时,他的神态淡定,并没有急于辩解。 因为他清楚,现在处境最艰难的人是萧景睿,城里的晋军日夜期盼着回归中原,好不容易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哪能轻易放弃。哪怕有微弱的希望,萧景睿也得放手一搏。 果然,萧景睿沉默片刻,没有停止交谈,盯着任真说道:“事急从权,曹先生临时派人来接头,也是有可能的。你刚才说,他察觉到唐军的异动,是什么意思?” 他解读出任真话里的关键信息,并且有种很好的预感。 白夫人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心知接下来就是任真的调兵计划。 任真说道:“就在今天凌晨,我老师收到密报,驻扎在荒川北部的唐军突然开拔,朝白云城急行军,应该是要发起偷袭,所以让我来提个醒。” 萧景睿闻言,表情凝重,“今天凌晨?按路程算的话,那岂不是明早唐军就会兵临城下?” 任真点头,“没错。唐军的动作太突然,仓促之下,我老师来不及禀报朝廷,只能当机立断,让我来转告你,白云城危在旦夕,你们是时候脱困了!” 云胤跟南晋撕破脸,即使南晋真的知道唐军出动,多半也不愿援助白云城,只会派兵袭击唐军后方。因此,任真劝晋军脱困,而非死守城池,这样的动机很合理。 萧景睿脸色变幻,目光闪烁不定,心底仍在迟疑,“他说的是真的么?这里面会不会有诈,难道云胤是在考验我的忠心?” 他嘴上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脱困?” 任真答道:“白云城依两侧山崖而建,只有南北两座城门,到时候,唐军肯定会兵分两路,前后夹击。我老师说,他会率军尾随其后,袭击攻打北门的那支敌军。” 萧景睿反应极快,凛然道:“果真如此的话,明早对阵时,北门的唐军受到骚扰,必会溃败逃窜。届时我再率军冲出城,就能跟曹先生的兵马会合,对吧?” 他心想,如果明天城外真的出现晋军,令唐军后方大乱,那么,这是不是云胤的试探,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率军出城杀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要跟曹春风会合,他就能顺利地逃离白云城。 退一万步说,即使这情报是假的,明天我见机行事,战场上再临时改变主意,也完全来得及。 任真明白他的心思,“我老师正是这么计划的,不过,他让我提醒你,必须尽快出城。事发突然,没法贸然全军出动,他只带了五万精锐骑兵。” 大军开拔,绝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涉及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更何况,还是在险恶的荒川。曹春风不敢赌上全部兵力,也在情理之中。 萧景睿彻底心动了,摩拳擦掌,“用不着全军出动。唐军应该有十万人,他们分兵攻城的话,北城只有五万唐军,尊师跟我联手,肯定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任真淡淡一笑,“是啊,所以我老师说,这是你们离开白云城的最佳时机。只要能大败唐军,帮白云城解围,相信云帝看在这份人情上,也不会再强留你们。” 萧景睿用力点头。听起来,这的确是皆大欢喜的处理方式。 “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军营,让将领们悄悄准备行囊,重回中原故土!” 他拱了拱手,兴奋地离开白府。 等他走后,白夫人才终于开口,说道:“我看这个萧景睿,不像是愚钝鲁莽之辈,刚才对你起了疑心。你就不怕他临时变卦,明天按兵不动么?” 任真眼睑微动,答道:“无所谓。对我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即使他没率军出城,白云城内部的军心已乱,不攻自破,我的离间计也成功了。” 唐军此次出动,最重要的是吞掉白云城。只要城破,就算大功告成。至于萧景睿所率的晋军,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只不过被放走,对他的利用价值更大一些。 白夫人感慨道:“确实,你给萧景睿送去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回家的诱惑。至于我丈夫,他双目失明,哪还有负隅顽抗的实力。白云城,大势已去了……” 定计完毕,任真不想再逗留,起身说道:“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明日攻城时,你哪里都不用去,待在家里就行。” 说罢,他身躯一扭,消失在原地。 今夜注定无眠,他得马不停蹄地去跟唐军会合,把这份作战计划告诉杨靖。 万事俱备,明天过后,荒川就会恢复真正的安宁。 第632章 道别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为人处事,最难的就是拥有主见。 只要能形成完备的思想,并懂得如何将想法拆解成计划,按部就班地达成目标,那么,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耐心执行,并无难度可言。 这恰恰是任真的长处,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关键。 确定破城之计后,他连夜出城,一路往北疾驰,按自己对地形的剖析,预判出唐军潜进的路线。果然,在黎明前夕,他成功地跟唐军会合。 见到杨靖后,任真将计策简述一遍,命杨靖率半数兵马,先行赶往白云城南门,全力攻打,再让唐逆率剩余的五万去北门,诱骗萧景睿出城。 计划不复杂,执行起来也不困难。 天亮以后,杨靖率军达到白云城南,发起猛烈攻击。 此处城防坚固,唐军轻兵急进,缺乏重型攻城器械,按理说很不利于作战,但杨靖所部以剽悍著称,军士个个骁勇刚烈,堪称北唐最精锐的虎狼之师,并不忌惮眼前这座坚城。 此长彼消,面对突袭而来的唐军,白云城的守军仓促迎战,城里明显人心浮动,措手不及。白九玄双目已瞎,不便登城指挥,派遣萧景睿率晋军迎战。 然而,萧景睿决然抗命。 他的理由很充分,城北也出现大批唐军,他分身乏术,顾不上城南。当然,经过任真的离间,他已跟白云城貌合神离,正准备从北城出逃。 白九玄急火攻心,险些当场气晕。从城南传来的消息,无不是战况愈发危急,他再不能待在府里养伤,只得在众人拥护下,亲往城南指挥。 便在这时候,异变陡生。从城内冲出一名盲眼强者,绽放高深修为,气息强盛,无视了众多护卫,执剑直冲向白九玄。 “有刺客!” 在一片慌乱的喊叫声中,任真大步流星,一步杀一人,如砍瓜切菜,离白九玄越来越近,势不可挡。 他清楚,擒贼先擒王,杀死白九玄,就是压垮白云城的最后一棵稻草。此人一死,白云城失去主心骨,就会彻底沦陷。 瞎子对瞎子,任真当然拥有绝对把握。 白九玄暴露在城中,再想从任真面前撤离,已不现实。他神情悲愤,知道大势已去,握着杖刀冲向任真,想同归于尽。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交战数回合后,任真快如闪电,一剑将他的头颅割下,高高抛到空中,大吼道:“白九玄已死,降者不杀!” 这道话音如雷霆炸裂,通过内力传递,在整个虚空震荡,传到所有守军耳中,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白九玄已死,至于他们的主人云胤,到现在都没出现,俨然抛弃了他们,既然如此,又何苦再拼死抵抗,为一个不见踪影的老主人卖命? 城南的守军陆续放下武器,选择投降保命。 任真的振声呐喊,同时也是他跟城北唐逆约定好的暗号。唐逆在城外听到后,偷偷授意军队后方制造混乱,佯装出遭到袭击的样子。 城上的萧景睿看到这一幕,立即命令麾下晋军出城,突破唐军的封锁,去跟曹春风汇合。 事实上,他并没看到后方友军的旗帜,但那声呐喊让他意识到,南门被攻破,唐军已经冲进城里,很快就会杀到他这一侧。 形势迫在眉睫,他若再观望片刻,被唐军前后夹击,就会全军覆没。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得弃城逃跑了。 令他感到惊喜的是,出城以后,唐逆所部并没迎头痛击,而是往后方收缩,仿佛真的受到曹春风偷袭。这给他提供了逃命的机会,他毫不犹豫,率军往北逃窜,先保证自身安全再说。 等晋军逃离后,唐逆没有进城,而是遵照任真的命令,迅速率军追踪,尾随在晋军后方。 另一方,任真和杨靖在白云城内碰面,也懒得处置那些俘虏,直接将所有物资抄没,当作军粮装上车,再出城向北,去跟唐逆会师。 十万大军,折损人数不超过七千,绝对是大获全胜。 至于白云城,已沦为废墟,再也无法凌驾在荒族头上,称霸这八百里荒川。 唐军追逐着萧景睿的残军,一路向东。 他们的下个目标,是列柳城,驻扎在那里的曹春风所部,才是真正棘手的强敌,也是这次行动的关键。 行军途中,任真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提前赶到轩辕影月两部,通知他们派心腹半路拦截,务必拖住萧景睿,为唐军合围争取时间。 之所以没在白云城歼灭晋军,而是改在荒川腹地动手,主要是因为任真想让消息传递出去,让列柳城方面知道,萧景睿残部已成功逃走。 如果直接在白云城出手,城里不排除潜伏着南晋眼线,他们看到萧景睿全军覆没,把消息传给曹春风,那么,任真就没法再拿他当诱饵,攻打列柳城。 于是,在影月部境内,爆发了一场不为人知的伏击战。唐军以最快速度合围,将萧景睿的两万残军全部杀死,没有放走一个活口。 至于消息是否走漏,那是后话。 大战结束后,伏天念和牧野押送着粮草,来给东征的唐军提供补给,同时也是道别。 见到任真后,伏天念让周围的人退下,想跟他说悄悄话。但微妙的是,牧野则坐在不远处的土丘上,并没有远离。 伏天念纠结很久,始终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面颊一红,直接说道:“还记得在龙泽城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任真点头,虽然眼不见她的神态,未尝感知不到她的情绪变化,“你当时说,想去中原闯荡,让我带你离开。” 伏天念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坦然说道:“对不起,我最近改主意了,还是决定留在荒川,继续过平静的生活。” 在神农大典上发生的某些小事,当时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却挽救了她的生命,也改变了她的心意。 任真嗯了一声,眼睑微动,脸上没有露出意外情绪。 伏天念小心留意着他的反应,好奇地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任真真诚一笑,“不管你如何选择,只要能感到幸福就好。我会衷心祝福你,我的妹妹。” 伏天念如释重负,偷瞥远处一眼,抿嘴笑起来,笑得格外甜蜜。 任真转身走向东方,话音如春风飘回来,令她娇躯微颤。 “把荒川打理好。如果我还活着,会回来喝你俩的喜酒。” (本卷完) 第633章 伐晋第一战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去年北伐失败,令南晋实力遭受重创,由盛转衰。 在庐江鏖战以前,晋军屡战屡胜,一路向北方横扫,势不可挡,以这样的势头,原本统一大陆指日可待。但任真初出茅庐,亲赴战场,挫败晋军,令溃败的北唐止住颓势。 而那场邙山伏击战,波澜壮阔,更是成为扭转全局的最大转折点。是役,陈庆之率三十万晋军精锐设伏,试图将计就计,歼灭唐军主力,不料却棋差一招,反落入任真的宏大伏击圈。 三十万中路军,是南晋的最强主力,又由战无不胜的陈庆之统帅,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最终结果是,陈白袍带着三万残兵冲出重围,死在奇袭长安失败的归途中。 那一战,晋军遭到致命打击,整个中路军全军覆没,百战百胜的白袍军神也战死,不仅令兵力跌落下风,军心也开始涣散,无力再跟北唐抗衡。 最后,武帝不得不下令撤军,宣告北伐失败。 去年北唐天灾人祸,离心离德,本来是晋军北上的最佳时机,但任真横空出世,力挽狂澜,粉碎了武帝的希望。以后再想渡江北伐,只会越来越艰难。 此消彼长,作为另一方,北唐大破大立,焕发出勃勃生机。长安大战后,幼帝高攀继位,大胆启用年轻才俊,励精图治,君臣协力,一扫先前颓废昏庸的作风。 在邬道思的主张下,朝廷大力赈灾,稳定民心的同时,推行武唐半途而废的屯田制,垦荒种粮,以缓解严重粮荒。军民齐心,结下累累硕果,粮食大丰收,总算渡过了最大的危机。 对比过后,北唐的国力不再衰落,后来居上,窜升势头直逼南晋。两朝若再兴兵,北唐厉兵秣马,粮草渐丰,必然不会再陷入去年那样的危局。 整个大势变了。 双方今年在荒川的博弈,就是最鲜明的体现。 北伐失败后,南晋兵力锐减,军方出现严重缺失,短时间内无法立即补充不说,还得派重兵驻守在骊江北岸,防止蠢蠢欲动的唐军趁势南下。 今年春天,曹春风率五万人入川,除了大意失算之外,也是迫不得已。武帝并非不想给他更多兵马,但朝廷捉襟见肘,根本抽不住兵力,这是最现实的窘境。 以五万对抗十万唐军,结果可想而知。 事后,武帝对这场败仗非常恼火。北伐失利,已经令晋军的实力大大受损,军心动摇,这次又折损五万精兵,无异于雪上加霜。 如今的南晋,连守卫疆土都没有把握,更别说再分散精力,去干预荒川的事务。因此,武帝在列柳城屯兵十万,不敢主动出击,只是严防唐军从荒川进犯。 如果这十万人贸然入川,再中了任真的计谋,全军覆没,那么,南晋的处境将非常危急,不仅急缺兵力,更意味着,西部边境的大门被打开。 列柳城是南晋的要害之地,绝不容有失,其战略意义,不亚于北唐的两界山。 这就能理解,为何任真还在白云城时,就开始惦记着对列柳城的用兵。他非常清楚,列柳城之战至关重要,不仅是伐晋的第一战,更将是决定全局的一战。 如何算计曹春风,成为重中之重。 事实上,在杨靖奇袭白云城前,曹春风就得到密报,驻扎在荒川北部的十万唐军即将出动。当时,列柳城众将曾展开激烈讨论,请求出兵,从后方偷袭唐军。 但曹春风否决了众人的提议。他知道,现在晋军已经输不起了,吃一堑长一智,他不能再轻举妄动,拿十万兵马跟任真豪赌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率军偷袭唐军后方,这项提议听起来不错,能杀唐军个措手不及,实际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 八百里荒川是荒族的地盘,现在八大部落抱成一团,跟北唐密切合作,晋军休想再跟上次一样,长驱直入,畅通无阻。一旦荒族人凭借地形,再截断他们的后路,那将是有去无回。 所以,他遵照武帝的嘱托,按兵不动,把守城当作唯一要务。 黄昏时分,安插在白云城内的南晋密探来报,说萧景睿率部杀出重围,估计正在回朝的途中。 收到消息后,曹春风敏锐地意识到,此事耐人寻味,立即召集众将议事。 军机大营里,将领们分列两侧,无人说话,气氛肃杀。 曹春风坐在堂上,没有披盔戴甲,依旧穿着那件森白长衫,手里正捏着那封密信。 “当日的情形,你们应该都清楚了。我被云胤逼退,没法再跟萧景睿会合,不得不孤身赶回来。唐军声势浩大,萧景睿只能撤进白云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抬起头,扫视着场间众将,幽幽道:“现在,咱们的密探来信,说是白云城被破,萧景睿正率军返回,你们认为该如何处置?” 众将忌惮他的阴恻气息,一时无人应答。 曹春风见状,将信丢到桌上,眼眸微眯,“唐军出动后,其实咱们就明白,以白云城目前的状况,被唐军攻克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萧景睿成了变数……” 沉寂片刻,终于有人开口,说道:“唐军势大,又有荒族八部配合,以萧景睿的三万兵力,即使能逃离白云城,恐怕也难以顺利回来,咱们得出兵接应。” 八百里荒川,归途艰险,想逃回南晋国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错,他有希望逃回来,这是好事。不过,咱们得保持清醒,不能意气用事,当心中了唐军的埋伏,毕竟他们最擅长打伏击战。” 此言一出,众人深以为然。惨痛的教训历历在目,他们深刻记得,连战无不胜的陈白袍,都是败在北唐的伏击圈中,保不准,这萧景睿也是诱饵。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他们都意识到,这事或许并不简单。 曹春风闻言,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唐军全部出动,以十万之众,只要下定决心,不可能吞不掉萧景睿那点人,让他逃离白云城。” 有人附和道:“也就是说,萧景睿是北唐故意放回来的,想引诱咱们去接应,主动走进他们的埋伏!” 刚说完这话,一名哨兵从营外闯进来,跪在堂前,喘着粗气。 “报!五十里外发现唐军的踪迹!” 第634章 知徒莫如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唐军果然来了。 众将领表情骤凛,纵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震惊于北唐的气魄,刚平定白云城,就奔驰千里赶来,发起对南晋的战争。 曹春风双手揣进袖里,摩挲着指节,幽幽地道:“大概有多少人马?把情形说具体一点。” 那名哨兵平复着喘息,神色紧张。 “半个时辰前,先是出现我军的一支残部,属下们正准备来报,又发现十里以外,还有唐军尾随而来。傍晚光线昏暗,难以估计敌军兵力,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比那支残部只多不少。” 曹春风问道:“尾随而来……你是说,唐军偷偷摸摸地行进,并不是大张旗鼓地追击我军?” 哨兵用力点头。 曹春风挥手让他退下,对众将说道:“任真那小畜生,是我一手调教大的,他的花花肠子,我再清楚不过。现在形势很明朗了,这是他的引蛇出洞之计。” 知徒莫如师,任真足智多谋,他的老师曹春风也是诡谲之辈,不会被这么浅显的计策诱骗上钩。 在众将注视下,他眯着眼眸,开始分析敌我态势。 “他率领的兵马,肯定是北唐驻扎在荒川边缘的那支,咱们早就摸清,共有十万人,跟咱们旗鼓相当。但列柳城高沟深垒,防御坚固,这是巨大的优势,他必然心生忌惮。” 在所有类型的战役里,攻坚战是难度最大的一种,攻击方丧失地利,往往损失惨重,若不占据兵力优势,很难攻破城防。因此,古往今来,攻方经常选择引蛇出洞的策略,诱敌军离开城池。 任真故意放走萧景睿,这点并不令曹春风意外。 “所以,眼前咱们最稳妥的选择,就是闭城不出,无视唐军的引诱,那么,这条计谋就不攻自破,不会给唐军提供攻城的机会。”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开口。 “但咱们也会付出代价。那毕竟是三万同胞啊,萧景睿费尽周折,才逃出荒川,要是被咱们当成弃子,在守城军士面前惨遭歼灭,未免寒了将士们的心。” 说话的将领叫楼松,很有胆魄,当然,他肯站出来谏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跟萧景睿是结拜兄弟,两人感情深厚,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来到城下,却见死不救。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三万兵马不是小数,说弃就弃,未免铁石心肠,这样做固然稳妥,却显得畏首畏尾,太忌惮唐军了,无疑会损伤士气。 又有一人出列,分析道:“末将认为,萧将军手里有三万人,如果跟咱们配合,首尾呼应,那就是十三万,再跟唐军交战的话,绝不会落在下风。因此,没必要太保守,一味求稳。” 按人数来算,似乎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任真放萧景睿离开白云城不假,但在荒川腹地里,又秘密将其围困剿灭。 也就是说,此时出现的这三万晋军,其实是唐军假扮的。以十三万对十万,这项兵力优势压根不存在。 曹春风听完两人的意见,陷入沉思,没有任何表态。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更深知,自己最重要的使命是守住列柳城,绝不容有失。以任真的谋略,什么样的手段都耍得出来,他如果出城,就是在做一场赌博。 赌博有输有赢,没有人是必胜,都得承担风险,而现在的南晋,已经输不起了。 这时候,又有人说道:“咱们都明白,北唐既然决心南下,重新挑起战火,就不是朝夕之事。如果他们想僵持下去,围而不攻,切断咱们后方的补给通道,又该怎么办?” 包围城池,断敌粮道,也是攻坚战常用的策略。要破解这种策略,无非是两种选择,死守不出,等待援军,或者出兵迎战,接应粮草进城。 也就是说,晋军迟早都得出城。既然如此,置三万友军不顾,实在太怂了。 曹春风皱着眉头,扫视他们一眼,心知众意难违,这些人都想搭救萧景睿,于是问道:“谁愿领兵出城,接应萧景睿?” 楼松一心想救义兄,凛然道:“末将愿往。” 曹春风点头,从桌上抄起一支令箭,弹射到楼松手中。 “你引三万兵马,出城十里,跟萧景睿汇合,调头迎战后方的唐军,不必立即回城。” 楼松怔在那里,一脸惊愕,“只有三万?人家唐军……” 曹春风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质疑,冷冷地道:“军令如山,岂容你讨价还价?你不想去也罢,那就别想救你的义兄!” 他早就看透楼松的私心。 楼松嘴角抽搐着,攥紧令箭,毅然走出军营。 等他离开后,曹春风看着神色各异的众将,说道:“你们或许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他,其实不然。你们都不了解任真的手段,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楼松那里……” 听到这话,众将若有所思。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杀光咱们的十万兵马,而是攻克这座列柳城。我敢断定,等楼松出城后,必然会有唐军主力杀来,趁机攻城,那才是他们的主力。” 他侃侃而谈,对任真的布局了如指掌。 “因此,并非我想让楼松送死,而是他那里不需要太多兵力,跟萧景睿会合后,足以应付那一小撮唐军。咱们留七万人在城里,守住城池才是重中之重。” 话说到这份上,众将都弄懂了他的谋划,心中暗暗钦佩。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任真的老师,曹先生果然看透弟子的心机,制定出如此精妙的应对策略。 楼松和萧景睿会合,那就是六万人,对付唐军的诱饵绰绰有余,能迅速撤回来。到时候,唐军主力攻城不下,又遭到前后夹击,偷鸡不成蚀把米,肯定损失惨重。 晋军进退自如,稳操胜券。 曹春风阴恻一笑,眉宇间升腾起傲意,起身说道:“诸位,咱们这就登城,准备迎接唐军的攻击吧!” 他迫不及待,想跟任真较量一场。虽然不能杀死这小家伙,但是,把唐军杀得片甲不留,让他变成孤家寡人,岂不是更痛快! 他刚站起身,又有一名军士冲进来。不过,他身上穿的并非南晋军服,而是包裹着兽皮,极像是山野猎户。 他神情慌乱,嘴唇干裂,颤声说道:“卑职隶属于龙渊堂,奉命潜伏在空骨部内。事情紧急,特来禀报,一日前,萧景睿的残军已被荒族歼灭!” “什么?” 曹春风瞪大眼睛,脸色霎时苍白,失声道:“大事不妙!” 荒族八部合为一处,都已搬到荒川北部,距此地甚远,再者,荒族很警觉,加强对内部消息的封锁,因此,这名奸细耗费极大精力,才从荒川逃出来,向曹春风示警。 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第635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片刻之前,楼松已率三万兵马出城,前去支援萧景睿。 按他们的预算,跟萧景睿合兵一处后,晋军就有六万人,击溃唐军不再话下。然而,此时他们才意识到,真实情况是,晋军是假扮的,合兵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唐军! 也就是说,那三万人如羊入虎口,主动送进了唐军的陷阱里,下场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曹春风失神过后,来不及跟部将下命令,蹭的一下,冲天而起,以最快速度掠向城外。他寄希望于自己的身手,能赶在楼松出城前,及时拦住对方。 可惜,楼松急于去救义兄,雷厉风行,当曹春风来到城头时,楼松的兵马已消失在城外荒野上,大错酿成,没法再追回。 曹春风脸色铁青,再遏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一掌愤然拍在城墙墩上,将其轰然震塌。 “**!” 他骂的不是楼松,而是任真。 他自以为深谙任真的城府,看透这小子的诡计,便把主要兵力部署在城内,等着唐军来攻城。没想到,他失算了,这次是他高估了任真的智谋。 看来,任真似乎并没有偷袭的打算,只是想引诱他出城这么简单。 那些部将紧随其后,火速赶来,望着视野远方快散尽的尘土,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出声。 这事能怪谁?要怪就怪曹春风太谨慎,又自作聪明,以为能捏准任真的脉搏,以致于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曹春风嘴角抽搐片刻,寒声说道:“无论如何,楼松的兵马不能放弃。你们留下守城,我亲自带三万人去营救!” 列柳城的晋军共有十万,原本跟唐军旗鼓相当,若是折损楼松带走的三万,一下子变成七万,再跟唐军抗衡时,兵力就落在下风,这样的亏,他们绝不能吃。 事已至此,曹春风只能将功补过,亲自赶去救火。 众将欲言又止,服从他的安排。他们心说,都火烧眉毛了,你仍然留四万人守城,不至于这么要面子吧? 曹春风无暇在意他们的看法,匆匆跳进城中点兵,率一队人马出城,指望能跟楼松会合,把对方从唐军的包围圈里救出来。 黄昏已至,残阳如血。 曹春风一马当先,狂奔在荒原上。 “小畜生,这次再抓到你,不管怎样,我一定废了你的修为,出这口恶气!” 被自己的弟子算计,他怎能不恼怒。 他并未想到,此时此刻,任真就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孤身一人,密切关注着城外的动静。 其实,曹春风并没猜错,任真的计划确实是偷袭列柳城,只不过,他很谨慎,并没有立即出动,而是选择蛰伏在这里,先弄清城里的动静再说。 萧景睿的兵马,是杨靖假扮的,后方尾随的兵马,由唐逆率领,两方合在一起,有五万人。以他们的战斗力,足够吞掉楼松的三万晋军。 因此,任真并不急于动手,耐心地等待时机。 刚才目睹楼松的三万人出城,任真并不满足,他好不容易想出这条计策,哪能这么轻易被打发掉。他相信,等楼松派人求救,让曹春风知道中计后,还会派兵出城。 这第二波援兵的数量,将决定任真的策略。 如果晋军倾巢而出,全力搭救第一波晋军,那么,城中空虚,如曹春风所虑,就是任真攻城的绝佳良机,他会率领五万人趁虚而入。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曹春风仍保持警觉,留四五万人守城,只派出一小波援军,重在跟第一波呼应,吓退唐军,那么,任真难以迅速攻破城池,该见好就收,把出城的晋军全部吃掉。 只要占据兵力优势,稳扎稳打,攻克列柳城就是早晚的事,不必非得是今日。 这也正是目前发生的情形。 “吆嗬,曹春风竟然亲自出马了……刚才出来的那支兵马,大概有三万,现在曹春风的手下,应该也有三万。六万人不少了,杨靖那边未必撑得住。” 六万晋军,再加一个大宗师,对付杨靖的五万唐军,肯定稳占上风。反过来,任真的五万唐军,对付占据坚城优势的四万晋军,短时间内却赚不到便宜。 “算了,还是得稳扎稳打。六万晋军,如果能把他们吃掉,列柳城就是囊中之物。既然老曹有警惕,那就拿他当这次的猎物吧!” 任真打定主意,迅速冲出灌木丛,飞奔向后方。 另外的五万唐军就在这里蛰伏待命,任真纵身上马,振声道:“大鱼上钩了!随我回去收网!” 于是,唐军不再隐匿形迹,杀气腾腾地冲出来,截断了曹春风的后路,朝前方杀去。 …… …… 二十里外。 楼松的三万人果然中了埋伏,面对杨靖和唐逆的前后夹击,初一交锋,就伤亡惨重。更关键的是,晋军如惊弓之鸟,军心惶惶,溃不成军,哪还有胆量厮杀。 三万人,眼看就要折损一半,这时候,后方又传来晋军的呐喊声,令楼松的部下们精神一振。 曹春风的援军来了。 看到这一幕,正在奋力杀敌的杨靖并不畏惧,厉声喝道:“兄弟们莫慌,侯爷已经率军去攻城了!这群孬种已经是丧家之犬,他们支撑不了多久!” 临阵交战,士气最关键。杨靖不愧是任真信任的悍将,明明瞥见曹春风的到来,仍然不曾退缩,记得鼓舞将士们的信心。 “什么?” 楼松却慌了,颤声道:“唐军去攻城了?!” 这时候,曹春风从马上跃起,飘然立在虚空,令两军将士都看得到他的身影。 他已听到杨靖的话语,便迈步直奔向杨靖,狞笑道:“攻城?你以为我们是倾巢出动么?别白日做梦了,在任真攻破城池之前,你们这些人就先被歼灭!” 他说出这番话,是说给晋军将士听的,目的同样是鼓舞士气。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他反而最希望让任真去攻城。那样的话,任真一时半会攻不下,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灭掉这支唐军。到时候,他再调头回城,截断任真的退路,就大获全胜。 而此时,擒贼先擒王,他这位大宗师出手,去击杀杨靖,简直如探囊取物。 他亮出左手的铁钩,傲然道:“谁敢跟我一战!” 唐军阵中,无人敢应答。 曹春风看在眼里,气焰愈盛,正准备对杨靖出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有道身影踏空而来,奔向他身后。 “论带兵打仗,你就是个垃圾!” 第636章 狂骨对狂骨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放眼天下,最有资格说这话的就是任真。 论带兵打仗,连白袍军神陈庆之都败在他手里,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相比之下,区区曹春风又算得了什么。 万众瞩目下,任真持剑踏空,战意澎湃,整个人威风凛凛。 听到这熟悉的话音,曹春风还没转身,心里就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又失算了。原来任真并没去攻城,而是从后方包抄,剑指城外的晋军! 他脸色难堪,转过身后,凝视着任真的面容,顿时怔住。 “你……怎么瞎了!” 任真双眸紧闭,跟他父亲任天行极神似,俨然也变成了瞎子。斜刺在脸上的那道伤疤,虽已愈合,看起来依然狰狞。 曹春风大吃一惊,半年前,他在中州城遇见任真时,任真还毫发无损,怎么再次相见,竟沦落成这副惨状?到底是遭了谁的毒手? 任真立在虚空,侧首“看”着昔日老师,喑哑地道:“与其好奇我的经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吧!不出意外,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他下定决心,要尽最大努力杀死曹春风。否则,放虎归山,既阻碍他攻打列柳城,日后闯金陵时,此人也会是陈玄霸身旁的棘手助力。 听到他的话,曹春风哑然一笑,目光嘲讽,“想杀我?区区七境,竟然放出这么狂悖的豪言,真是可笑。难道我以前没教过你,要有自知之明吗?” 众所周知,八境大宗师最难杀,只要不是碰上克星,遭到绝对压制,就算面对多人围攻,都有希望遁逃。而任真,至今还没迈进八境,凭什么杀死曹春风? 曹春风有恃无恐,心里并未生出压力。 战场之上,任真懒得跟他废话,纵声高呼道:“大唐将士们,在我杀死曹春风之前,你们若能抢先歼灭晋军,我赏给每人一百钱!” 唐军将士闻言,眼眸骤亮。吹水侯不仅对曹春风毫无惧意,竟然还要跟他们赌一把,赌谁先杀死对手。 这气魄太大了! 一念及此,他们豪情陡生,攥紧手中兵器,像饿狼一样扑向敌军。他娘的,侯爷连大宗师都敢杀,咱们十万人还杀不光六万人?瞧不起谁呢! “这钱老子赚定了!” 唐军的战意瞬间被引爆。 这下晋军彻底慌了,他们本来就陷入重围,对面又把他们当成赌钱的靶子,已经红了眼睛,这仗还怎么打? 高空中,曹春风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堂堂大宗师,被弟子当众蔑视,今天这一战如果输了,岂不会沦为天下人的笑谈!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来杀我!” 暴怒之下,他身躯倏然颤动,喷出白色烟雾后,从原地消失。一上来,他就施展出独步天下的瞬移术,通过短暂的隐身,悄然逼近对手,从刁钻角度偷袭,防不胜防。 任真停在那里,没有后退,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老师,你这招在我面前施展,恐怕不灵啊……” 话音未落,他扬起手中六合剑,猛力斩向身前左侧,剑势决绝。 那里明明空荡无物,然而,在剑芒斩落的那一刻,曹春风的白衣身影倏然闪现,没能偷袭成功,反而被逼出原形,狼狈地朝后方倒飞出来。 曹春风瞳孔抽搐,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惊呼道:“你怎么会猜到我的位置!” 任真已经是瞎子,一剑斩出,却能精准刺到他藏匿的方位,不得不说,这太诡异了,绝非靠运气就能做到。 不等任真答话,曹春风再度消失,如法炮制,继续以瞬移术逼近。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任真未卜先知,没等他现身出招,就挥剑直刺向他,仿佛跟刺靶子似的。 瞬移之术完全无效。 这次曹春风已有心理准备,跳出圈子后,脸色显得苍白。此情此景,跟去年长安大战时一模一样,他怎么会还猜不出来。 “原来你也练成了心眼!” 以心眼预判对手的动作,能无视一切幻象,不被这些遁藏手法迷惑。当初任天行就是这么做的,如今,他的儿子完美继承了这一绝学。 曹春风紧盯着任真,宛如看到魔鬼一般,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在神农大典,任真还被姜小白逼得狼狈倒退,险些受伤,怎么才过短短半年,就连神乎其技的心眼都学会了? 任真淡淡地道:“你不是问我凭什么杀你吗?我就凭父亲的独创绝学杀你,替他报当年的谋害之仇。” 曹春风哑然,沉默片刻,试探道:“你以前根本不会心眼,这半年里,任天行又被囚在金陵,绝不可能传授给你。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是在荒川里学的!” 虽然百目天王已死,任真并不想为他答疑解惑,面无表情地道:“死人没必要知道太多。” 语毕,他身躯遽然扭动,化作一道狂风,疾速冲向曹春风。 曹春风看在眼里,以同样的步伐迎了上去,寒声道:“如果狂骨诀就是你的杀手锏,那你要失望了。” 那天在神农大典上,他已经目睹任真施展出狂骨诀,所以并不感到意外。那时,以任真的轻功造诣,也只能堪堪躲过姜小白的攻击,想要威胁到他,还差得太远。 毕竟,他的速度凌厉绝伦,即使在大宗师行列里,也属于最顶尖的那个,绝非姜小白之流所能比的。 狂骨诀对狂骨诀,任真能赢吗? 高空中,两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彷似一道急遽盘旋的龙卷风,两人疯狂地旋转扭曲着,以各种颠覆力学原理的诡异姿态搏杀,招招凶险,眼花撩乱,旁人根本看不清。 这是一场当世最巅峰的轻功对决,没有之一。 谁赢了,谁就是天下速度最快的人。 曹春风能拥有今天的身手,是多年苦修练成的功力。至于任真,则是通过死亡考验的极限挑战,加上风神步狂骨诀的融合,再加上心眼的提前预判,最终才达到眼前的高度。 没有谁的成功,是理所当然。 任真也配得上胜利。 龙卷风暴里,曹春风的话音颤抖着,透出比刚才还要惊骇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快!” 第637章 曹春风必须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春风不敢相信,上次见到时还曾狼狈不堪的任真,如今会变得如此强大,竟能跟他并驾齐驱,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提升! 他想不通,如果说心眼是任天行遗留的绝学,这凌厉绝伦的身手速度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即便是任天行,也没法在他面前占到便宜,反观任真,不仅不落下风,甚至隐隐胜出一筹。 “你究竟去了哪里?这不可能是任天行教你的!” 任天行修成心眼,也经受过百目天王的磨练,因此能跟上曹春风的速度,不致被动。跟父亲相比,任真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那就是他学会了狂骨诀和风神步。 所以说,仅从速度而言,任真已超越任天行。 听到曹春风的质问,任真闪转腾挪着,懒得跟这个活死人解释。 “我记得你以前常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是你最引以为傲的优势。你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身手速度上遭到压制吧?” 虽然随口调侃,实际上他并不轻松。 在诸般神通加持下,他比曹春风稍快分毫,优势不算明显,能保证不受伤害,但也不至于能轻松秒杀曹春风。而且,他不敢真的跟老师硬碰硬,毕竟对方是八境大宗师。 速度这种身体素质,基本不受境界影响。有的人天生笨拙,有的身轻如燕,这是由先天禀赋决定的,从理论上讲,修炼强大轻功的六境武修,也能快过不擅轻功的八境大宗师。 但另一方面,境界修为却直接决定内力,也就是真元力量。在绝对的修为差距面前,没人敢正面硬拼,两掌相抵后,内力更弱者就会被震飞出去。 内力,就是境界的直接体现。 任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一直闪转腾挪,避开曹春风的攻击,同时寻找下手的机会,并不敢真的跟曹春风碰撞。 曹春风也深知这点,却苦于速度稍慢,没办法逼任真就范。他以速度著称,并不以雄浑内力见长,让他一掌撼天动地,摧枯拉朽,他也做不到。 如任真所说,他真没想过,自己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任真的嘲讽令他愈发恼怒,左手铁钩飞快刺杀的同时,右手则悄悄缩进衣袖里。 任真的心眼有所感应,提前预判到曹春风要做什么,却没有出手阻止,只是淡漠一笑。很多事情,只有让敌人尝试过,劳而无功,才更能体会到绝望。 曹春风自以为得计,右臂猛然朝任真一扬,袖里喷射出大量白色烟雾。由于两人近身搏斗,任真来不及逃脱,当即被笼罩在白雾里。 毒蛊是曹春风的另一杀手锏,也是他最让世人忌惮的地方。如不能压制住毒蛊,即使是再厉害的人,也会伤害累累,难以从他面前全身而退。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曹春风天下无敌。 毒蛊也有克星。 浓郁刺鼻的烟雾里,任真的话意飘出,依旧从容不迫,“知道我为什么去荒川吗?要想横扫南晋,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杀死你,免得你这毒瘤放蛊伤人……” 曹春风眼眸微眯,正准备反唇相讥,这时候,烟雾里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紧接着,高空的整片空间蓬蓬燃烧起来! 那团白烟化作火海。 所有的生命体都畏惧火焰的焚烧,毒蛊也不例外,一旦把空气引燃,毒蛊就会被烧死,剩余的拼命逃遁,哪还敢肆意流窜,到处伤人。 火海里现出任真的身影。 “你毒不死我,我就能烧散所有毒蛊。我很想见识一下,你身上到底携带着多少毒蛊……” 之所以说曹春风绝非天下无敌,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毒蛊数量极为稀少,又很难养活,即使是尊为第一养蛊师的曹春风,也并非无限养殖,更做不到大规模杀伤。 只要保证百毒不侵,他放蛊的速度,绝对赶不上任真烧蛊的速度。 曹春风脸色剧变,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心里在滴血。那些都是他千辛万苦养育的宝贝啊,居然被任真付之一炬,当面烧成了灰。 “你……你为什么没有中蛊?” 看着任真泰然自若的姿态,他再次感到震惊。虽然不知其中真相,但他已经意识到,为了能攻陷金陵,救走任天行,任真做足了准备,早就算计到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任真按剑而立,说道:“死人没必要知道太多。” 一模一样的话,刚才他说过一遍,曹春风不以为然,以为他出言不逊。但此时,他把曹春风所有的神通都压制住,再次说出这句话,就近似于死亡的宣判。 曹春风信了。 速度不够、毒蛊失效,他黔驴技穷,而任真仍未出杀招,再留在这里,他真有可能会被杀死。 他心意微动,朝后方倒退数步,冷冷地道:“就算我死,也会拉所有人陪葬!” 说罢,他再次挥舞衣袖。 任真提前感知到,却也无法阻拦,只见那条衣袖里又喷薄出大量白烟,比刚才更为浓郁,借着疾风朝下方的唐军扩散,首当其冲的,就是杨靖。 杨靖大惊,眼看毒雾袭来,正准备逃离此地,忽又想到后方的众多军士,毅然停在原地,仿照任真刚才的策略,以真元点燃空气,阻止毒蛊往前方扩散。 他的尝试初见成效。 然而,他自己却中蛊倒地,不省人事。 任真狂奔而来,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上曹春风。他一把将杨靖扶起来,从袖里摸出一粒药丸,喂杨靖服下。 这药丸固然珍贵,是用失魂引炼成,总共只有五粒,但杨靖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不愿丢弃军士们逃生,这样的悍将绝不能死,他配得上一粒! 高空中,曹春风疾速飞奔,逃向远方天际。 他心机歹毒,刚才故意释放毒雾,真实意图并非毒害唐军,而是拖住任真,免得再纠缠不舍,令他无法逃遁。果然,任真以大局为重,没空再理会他。 他得逞了。 “跟我斗,你还是太嫩!八境大宗师,哪是你想杀就能杀的……” 他正自鸣得意,忽然身形骤滞,目光颤抖着,仿佛看到魔鬼。 前方高空,一道矮小身影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曹东风,列柳城就是你的死地。” 第638章 三军用命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曹春风以为,只要把任真甩在身后,在这战场上,就没人能留住他。 他却没料到,从大战一开始,远处就蛰伏着一位大宗师,即便任真真的去攻城了,他也不会在这里纵横无敌,照样被打得狼狈逃窜。 玄悲小和尚撸起袖子,笑眯眯地盯着曹春风,面容稚嫩可爱,在曹春风眼里,却是无比狰狞,只是一瞬间,他手心里就渗出冷汗。 在这世上,以前能正面压制他的只有两人,其一是武帝陈玄霸,另一个就是玄悲。如今又多出一个任真不说,偏偏在最关键时刻,玄悲也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曹春风心生胆怯,半年前,同样是在列柳城外,他率军入川路过,就曾被小和尚毒打一顿。冤家路窄,今天又在同样的地方相遇。(第590章) 小和尚搓着手,兴奋地道:“东风,老夫就爱找你玩,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守着,今天你总算出来了!” 他孤家寡人,百无聊赖,一直在暗中盯着曹春风,怕这活死人再去毒害任真。他本以为,任真暂时不会露面,没想到这么快,唐军就开始南征了。 这时候,任真已救醒杨靖,从后方追过来,跟玄悲前后夹击,将曹春风困在中间。 至此,曹春风再无法逃遁。比速度,任真能把他纠缠住,比力量,小和尚金刚不坏,能把他一拳打趴。一个更快,一个更强,无论迎战哪一个,他都落在下风。 任真逼近,冷冷地道:“这些年,拜你所赐,我吃尽苦头。今日就彻底了断吧!” 说罢,他挥起长剑,直刺向曹春风。 玄悲见状,看出任真今日非杀曹春风不可,便收起嬉皮笑脸,施展全部修为,将金刚不坏躯释放出来。 三人大战六十回合。 曹春风重伤坠地,奄奄一息。 轻功独步天下的他,此时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列柳城,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任真对他恨之入骨,没有丝毫叙话的欲望,径直上前斩出一剑,令曹春风身首异处。 这些年操控任真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此陨落。 任真满脸汗水,无数思绪在脑海里飞驰而过,最后尽皆消散。 他用拳头锤了锤玄悲的胸膛,算作是致谢,然后用剑挑起曹春风的首级,踏空返回两军战场,凭空而立。 “曹春风已死,降者不杀!” 从他开出百钱赏赐后,唐军的悍勇表现超乎想象,此时,六万晋军已被杀得遍地横尸,只剩不到两万人。 听到这句话,晋军像盼到救星一般,争先恐后地缴械投降,生怕动作稍慢,被杀红眼睛的唐军疯子们给杀掉。 任真将曹春风的首级抛在地上,说道:“戴罪立功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你们逃回列柳城,替我骗开城门,事成之后,我会放你们回家。” 这一万多颗脑袋毫无用处,与其杀掉他们,激怒南晋军民,还不如用来诱敌攻城。此刻天色已黑,唐军尾随在败军后方,守城军士难以辨清,正是拿下城池的良机。 那些晋军犹豫片刻后,拿起地上的兵器,纷纷朝列柳城跑去。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唐逆看在眼里,朝唐军一招手,厉声指挥道:“跟上!” …… …… 又经过三个时辰的鏖战,唐军登上列柳城。 此役,唐军以折损两万人的代价,歼灭晋军八万,拔掉伐晋的首座要塞,可谓大获全胜。 走进曹春风的军营后,任真精疲力竭,却也不想休息,便把玄悲小和尚留下,又将杨靖和唐逆召过来,围在一张桌旁吃宵夜,聊聊接下来的计划。 玄悲两世为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任真留他在这里,纯粹是出于信任,便抱起一只烧鹅美滋滋地啃着,没有插嘴发言的打算。 主角还是任真。 “你们俩人,都有大将之风,都能独当一面,把你们放在同一支军队里,有点屈才了。列柳城这边,只留一个人就行,我打算把另一个调回去。” 拿下列柳城后,从西部进击南晋的道路便顺利疏通。接下来,只需派一员上将,继续率军东进,攻城拔寨即可。至于这路唐军的粮草,可从荒川内部输送。 但只靠这一路兵马远远不够,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还得从其它方向打开突破口,就像当初晋军北伐那样,各路同时挺进,遥相呼应,才能站稳根基,全方位蚕食掉南晋。 因此,北唐是时候全军出动,渡过骊江了。 杨靖今天饿坏了,撕下一条鸡腿,边啃边说道:“放心,西边这一路交给我,绝对万无一失,还是让唐将军回去吧!” 他口齿含糊不清,但大家都听懂了,会心一笑。 杨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油花子,补充道:“不过,我身边都留一位大宗师才行。要不然,再碰到曹春风这样的高手,我肯定打不过……” 八境强者的战略意义重大,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因而,给杨靖配一个大宗师保镖,很有必要。 任真没答话,微微扭头,眼睑颤动着,分明是在看玄悲。 玄悲心领神会,但嘴里塞满鹅肉,没法开口答复。他灵机一动,撕下一条鹅腿,站起来跟杨靖手里的鸡腿一碰,如同推杯敬酒,可爱至极。 双方对视一笑,达成默契。 西南局势已定。 任真喝了口酒,沉声道:“晋军沿江封锁,大军强渡南下,并不是容易的事。依我看,不如兵分两路,由范东流领兵从东线进军,全力渡江……” 唐逆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等他吸引晋军的注意力后,我再从西线杀出,出其不意,一举冲破晋军的沿江防线!” 任真满意地点头。杨靖的作战风格剽悍,属于以正合,唐逆则诡变灵动,擅长出奇胜,这两人相得益彰,深受他信赖。 “从全局来看,你处于杨靖和范东流中间,扮演的角色最重要,必须随机应变,居中调度。如果杨靖这路进攻顺利,你就调整自己的方向,偏于范东流那路,给敌方施压,反之亦然。” 三军用命,齐头并进,暨去年之后,两朝再次爆发全面战争。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北唐更占优势,应该充分发挥先前累积的士气,一鼓作气,攻占南晋。 作为中路军,唐逆肩上的担子最重。 按理说,这出重头戏应该由任真亲自担当。 唐逆皱着眉头,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凛然道:“侯爷,并非我推卸责任,放眼整个北唐,没人比您更适合当中军主帅。只要您亲自坐镇指挥,咱们必胜无疑!” 任真连陈白袍都能战胜,俨然成为如今的天下第一名将。他若肯执掌帅印,自然会对晋军造成极大的震慑力,也能鼓舞唐军士气。 然而,任真摇了摇头。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 “时间紧迫,我不能再把精力放在军营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第639章 锄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庙堂再高,江湖再远,两者也绝不可能不相通。 而任真,恰恰又是同时居于两者巅峰的核心人物,在北唐南征的节骨眼上,他难以割舍下一方,全身心投入到一方的角逐中。 好在已经拿下列柳城,叩开南晋的西部大门,接下来开辟第二条、第三条进军路线就轻松许多,他没必要再身先士卒,在战场上领兵厮杀,是时候调转重心入江湖了。 杨靖和唐逆是精明人,知道侯爷最有主见,不该问的就别问,低头吃着肉食,同时凝神聆听他的吩咐。 任真拿起毛巾,擦了擦嘴,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今晚说的,只是我个人意见。唐逆回长安后,务必把原话转达给陛下,一应军务,皆由圣裁决断。”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垄断朝纲,只是高攀还太小,朝廷缺少中流砥柱,他不得不操这些心。但君臣礼节、决断大权,绝不能废止。 唐逆默默点头。 “西南这边,由杨靖跟小和尚镇守。渡江的东西两线大军,同样不能缺少八境大宗师,你替我带封信回去,请裴寂出面,跟范东流搭档,你跟隋东山一起去西线。” 诸子百家里,兵家的剑道群雄更适合战场厮杀,让这两位随军出征,是最明智的决定。 其中暗藏着一层关节,任真没说出来。剑道如今有两名大宗师,若是把他们留在长安,万一生出不轨之心,届时朝中兵力空虚,那将是致命祸端。 唐逆斟酌着措辞,问道:“毕竟是举国伐晋,只请两名大宗师助阵,是不是有点少?” 除了裴寂和隋东山,此时北唐还剩三名大宗师,分别是李慕白、薛饮冰,以及重回巅峰的顾海棠。 而在南晋这一方,大宗师共有四人,分别是陈玄霸、长生真人、无心,以及背叛北唐的颜渊。 至于付江流和玄悲,他们虽是晋人,在这场国战中,注定不会站在南晋阵营里,不必考虑在内。 因此,从宗师数量上看,北唐也略占上风。 听到唐逆的话,任真不置可否,反问道:“如果再抽人南下,陈玄霸趁机闯长安,谁挡得住?” 唐逆顿时语塞。 虽说武帝受限于心疾,只能战斗一个时辰,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挟九境之威,绝非一名八境大宗师就能匹敌。 万一武帝兵行险招,来个南北两帝相会,长安兵力空虚,谁能护住年幼的小高攀?新君被刺,北唐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局势被颠覆,后果不堪设想,唐军就只能收兵,撤回北岸。 所以,鉴于自家皇帝不是高手,为了稳妥起见,长安城至少得留两名大宗师。 任真剔着牙,侃侃而谈,“薛饮冰是新晋儒圣,根基尚浅,也不擅长临阵肉搏,适合坐镇京师。但儒家未必没有异数,让墨家巨子留下来制衡,才能确保无虞……” 论心机谋算,他绝对是当世第一人。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即使是自己敬重的六师兄,他也选择留一招后手。儒墨渊源极深,而李慕白是小高攀的义父,如此制衡,两家都没法独大。 “不瞒唐将军,我那刚出生的两个宝宝,也都留在京城。无论如何,京城绝不能有闪失,请你转告陛下,我父亲已经被抓走了,我的孩子,他一定要替我保护好!” 其实,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如果武帝冲着孩子去,继续绑架他的亲人,他将会彻底崩溃。 唐逆深知这句话的分量,不敢再坐,凛然行礼说道:“请侯爷放心!” 杨靖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身,宽慰道:“有尊夫人在,凭她的道行,世上没人能伤害到孩子们!” 任真坐在那里,神情变幻,没再说话。 …… …… 三日后。 寿春城里,来了两个年轻人。 他们走在热闹街市上,头顶都带着斗笠,路人们无从察觉到,其中一位不仅面容被毁,伤疤狰狞,更是双目已瞎,却能行动自如,跟常人无异。 任真离开列柳城后,下一个目标既不是金陵,也不是佛道两家山门,而是南晋腹地内的这座小城。他来这里,跟攻城略地无关,只想找人。 半年前,寿春太守走马换人,新上任那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操着浓重的江北口音,常被属下们背后模仿取笑。 他叫吴道梓。 他是北唐的叛徒。 他归降南晋后,过得并不如意。 他以为去年献城开国,立下首功,会受到武帝重用。 他不曾想过,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小人,换作哪个朝廷,都不敢真正信任他。 他以为会成为朝中重臣,再不济也是封疆大吏,但到头来,他得到的只是区区一座寿春城,比曾经的丹青城都小,简直是赤裸裸的讽刺。 他一直认为,大争之世,当顺势而为。他不惜背上通敌叛国的骂名,顺势而为的结果就是,被抛弃在偏远小城里,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翻身了。 丹青绝?早已沦为笑话。 无论叛徒如何落寞,都该不得好死。任真专程来寿春,就是要铲除这个奸佞,给予叛徒应有的下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这种小人,任真一向有的是办法。 此时,他走在路上,感知着周围的情形,随口问道:“在你们吴家,跟你交情最深的是谁?最受你父亲信任的又是谁?” 身旁同行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吴道梓的次子,吴酬。 在神农大典上,任真进入星辰阵不久,比试还没结束,李慕白便降临那处,将峡谷所有人监视起来。吴酬见势不妙,企图偷偷溜走,又哪能逃过墨家巨子的眼睛。 于是,吴酬和齐先生被擒获,囚禁在杨靖的军营里。 任真出关后,知道这一情况,便计上心头,给吴酬服下一种慢性毒药,胁迫他就范,才带他来到这里。 他的性命被任真攥在手中,只能任由摆布,别无选择。 吴酬闻言,温顺地答道:“都是同一人。他是我们丹青道的大长老,叫吴法。” 正是前年那次议会上,提出“大争之世、顺势而为”的那位。 那天,任真和颜渊前往吴府,遭到无礼驱逐,颜渊先后出手打晕三人,最后倒霉的那位就是吴法。(第7章) 今天,任真亲自来动手了。 第640章 招降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杀死吴道梓,不是什么困难事,至少远不如杀曹春风和云胤困难,任真有很多种办法让他死去。 在任真看来,复仇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最核心的因素在于泄恨,所以复仇的方式很重要,能把恨意宣泄出来,充分惩罚仇家,才算完美复仇。 他也是这么做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诬陷者死于被诬陷,让篡位者死于被篡位,让背叛者死于被背叛,让该死者死于该死的原因,这样才叫作茧自缚,才叫玩火自焚。 所以他给吴道梓备好了一种死法。 傍晚时分,他在吴酬带领下,悄悄来到大长老吴法的住处。 看清吴酬的面容后,吴法极为惊喜,老脸的皱纹里都噙着笑意,激动地道:“二公子,你竟然逃回来了!” 半年前,趁荒族举行神农大典时,唐军潜入荒川,围困中州城,吴道梓很快便收到消息,知道儿子吴酬被擒,肝胆欲裂,险些当场晕厥。 他膝下有二子。长子吴鸢,一贯嚣张跋扈,不料踢到硬铁板,招惹儒家十先生的独子岳钟麒,被斩去一臂,打成重伤,变成废人。这也激发吴道梓的叛变之心。(第145章) 从那以后,吴家的继承人改为次子吴酬。大长老吴法很欣赏吴酬,平日谆谆教导,指望丹青道能在他手上发扬光大。吴酬被派到荒川,就是想打通荒族的关节,谋条后路。 然而,吴酬被唐军擒走,像是晴天霹雳,劈碎了吴家的希望。 吴家上下本来已经绝望,只好再扶正残废的吴鸢,哪想到,今日吴酬会完好无损地回到寿春,出现在吴法面前。 吴酬被迎进堂内,心里却没有回家的喜悦,尴尬地干咳一声,瞥身旁的任真一眼,朝大长老示意,别急着庆贺,这位才是正主。 吴法会意,事实上从一进门,他就惊骇于任真的幽深气息,全神戒备,此时等任真落座,他开口问道:“这位是……” 任真微微侧首,没有摘下斗笠的打算,说道:“你确定这里说话方便?一旦走漏消息,吃亏的人不是我。” 吴法神情骤凛,凝重地道:“阁下但说无妨。” 任真说道:“我来招降。” 吴法和吴酬同时怔住。 吴法狐疑道:“替谁招降?” 任真冷笑,反问道:“你是哪里人?” 吴法目光一颤,豁然站起身,如临大敌,“你是唐人!” 自从叛出北唐后,吴家提心吊胆,最害怕的就是北唐派大宗师出动,来秘密铲除他们这些叛徒。随着唐军大举南下,今天,强敌终于找上门了。 吴法攥着拳头,正欲高声示警,却被身旁的吴酬一把拉住,厉声提醒道:“大长老,千万别冲动,一旦被外人知晓,吴家就会有灭门之灾!” 吴法闻言,神情惊疑不定,“什么意思?” 吴酬朝任真行礼赔罪,走到门外,确认没有惊动别人后,返回吴法身边,沉声道:“北唐已经大举伐晋,事到如今,咱们也该留条退路,不能陪南晋殉葬。” 言外之意是,两朝开战,胜负难料,如果北唐获胜,统一整个大陆,势必会追究丹青道当初叛国之罪,到时候,天下虽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与其一条路走到黑,还不如脚踏两只船,先跟北唐虚与委蛇,答应招降事宜,趁机修复双方的关系。等再过些时日,国战大势已定,他们随风而倒,再做定夺不迟。 顺势而为,这不正是他们最擅长的么? 吴法迅速冷静下来,没错,刚才是自己太激动,一听说是唐人,就吓得心惊肉跳,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丧失了。 如果北唐真的不计前嫌,愿意重新招纳吴家,那么,这就是他们回归家乡的绝佳良机。哪怕回到北唐后,他们仍得不到重用,至少落叶归根,远胜过羁留在他乡。 他目光闪烁,紧盯着端坐的任真,问道:“这么说,阁下送吴酬回来,是想表达招降的诚意,让我们配合唐军行动?” 他自以为猜到任真的用意。 任真默不作声。 吴法转而看向吴酬。 吴酬暗暗叫苦,他服下任真的毒药,必须定期拿到解药才能苟活。事关自己的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听从任真的差遣。 “没错,侯爷就是这个意思。” “侯爷?”吴法机警地听出关键词,追问道:“他到底是谁?” 吴酬答道:“吹水侯任真。” 吴法脸色剧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当今天下,还有人不知吹水侯的赫赫威名么?他竟然亲自来了! 过了很久,吴法才缓过神,表情异常复杂,“侯爷跟吴家的恩怨,咱们心知肚明,没必要遮遮掩掩。您真的不计前嫌,肯饶过我们?” 京城吴家和叶家,是多年的世交,两家情分极深。吴道梓年轻时,常到叶家串门,跟任真的母亲叶小姐熟稔。因而,当叶小姐嫁给任天行后,吴道梓就成了这一家的挚友。 但不为人知的是,在当年那场冤案里,吴道梓背叛了多年挚友,暗中配合一众鹰犬,顺利抓捕任天行全府上下,没有走漏风声,才得以诱骗任天行火速回京。 他是藏得最深的大恶。 即使在任天行南下降晋后,仍没识破他的险恶嘴脸,把他当作密友,寄给他一节断剑。 吴道梓行事隐蔽,这其中的真相,也就只有执掌绣衣坊的任真清楚。任真渡江北上,展开一系列复仇计划时,吴道梓就已南下降晋,这条大鱼幸运地躲过一劫。 今日再相见,则是国仇家恨累积到一起,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吴酬是年轻人,不知当年隐情,听得一头雾水。 任真当然深知吴法的意思,漠然道:“你做不了主。带我去见吴道梓吧!” 他相信,吴道梓听到自己到来的消息时,表情一定更精彩。 吴法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地道:“侯爷请随我来!” 任真冷哼一声,起身走向屋外。 这一刻,吴法神态狠戾,朝吴酬使了个眼色。 吴酬会意,偷偷从后堂离开,提前去跟父亲通风报信。 第641章 借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吴法的住处跟太守府相距不远,很快,他引领任真进府。 进门不久,有名管家走过来,低眉顺眼地道:“大长老,您……” 吴法随意瞥这人一眼,问道:“大人现在何处?” 管家一顿,禀报道:“正在后花园练功。” 吴法闻言,侧身抬手,朝任真说道:“您这边请。” 任真嗯了一声,往前走出数步,忽然停滞,头也不回地道:“以后紧张时,可以先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 他虽然目不视物,这些细微的破绽,又如何能瞒过他的感知。当那管家说出“后花园”三个字时,他能清晰捕捉到,对方的喘息加重,心跳加快,额头瞬间渗出不少冷汗。 见微知著,这就是心眼的威力。 他知道,管家在撒谎,后花园里一定有猫腻。 事实上,刚才吴酬偷偷溜走,他就已察觉到,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吴道梓的应对之策。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要是连小小的丹青绝都制服不了,那他也别想闯金陵斗武帝了。 吴法瞳孔收缩,极力掩饰着心头的惊慌,干笑道:“侯爷请。” 任真坦然前行。 当两人离开后,那名管家彷如劫后余生,险些瘫软在地,浑身湿透如洗。 “他……看穿了?” …… …… 后花园里。 吴道梓坐在石凳上,穿着件短袖薄衫,或许是刚练完功的缘故,他身畔劲气蒸腾,散发在外界,化作淡淡的白烟。 任真从远处走来,感知得出,吴道梓已经热身完毕,渐渐步入最佳状态。 吴道梓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吴法,说道:“叔父,你这么着急见我,是有什么事?咦……这是哪位贵客?”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虽然刚才吴酬提醒过他,任真的实力高深莫测,但这会儿亲眼看见,他仍然深感震惊,这少年竟达到他毕其一生也无法染指的境界。 七境上品的他,未战便已胆寒。 吴法跟他深深对视一眼,答道:“这位是吹水侯任真,想来招降丹青道,劝咱们弃暗投明,归顺北唐。” 吴道梓佯惊,上下打量着任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你就是天行兄的孩子?这真是苍天有眼,我……” 话说到一半,被任真冷冷打断,“别再演戏了,我以前是绣衣坊主,天底下有什么事能瞒过我?当年的恩怨,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浪费时间。” 这是开门见山。 吴道梓收起伪装,抬手示意任真请坐,眉头皱起来。 “我早就听过侯爷的杀伐决断,你老谋深算,绝不是天真单纯的少年。既然你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不妨实话实说,我并不相信,你真的会饶过我……” 杀母大仇,岂是说放就放的?如果任真真能放下,何至于孤身赴北唐,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吴道梓不傻,怀疑任真的动机不良。 “你爱信不信。” 任真摘下斗笠,露出狰狞面容,继续说道:“我想你得弄清一点,我不是来求你归降,而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唐军已经大举南下,等城破之后,你再反悔就晚了。” 这下不止是吴道梓,连吴酬也感到惊愕,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跟他同行的任真,竟然是瞎子,他却始终没看出来! 瞎子比正常人都灵便,这太牛逼了。 吴道梓处境落魄,在南晋不受待见,也担心未来的天下大势,听到任真透着强硬的话语后,心里开始摇摆不定。他最擅长见风使舵,而现在,的确起风了。 如果任真是真心来招降,他当然求之不得,愿意顺水推舟。但问题在于,他深知任真的谋略手段,若想设计坑害他,以报杀母大仇,也是极有可能的。 沉默很久后,吴道梓抬头问道:“侯爷有何计划?” 他想通一点,任真既然肯招降他,肯定是有利用到他的地方,要不然,绝不会搁置天大的仇恨。弄清自己的价值,才会有谈判的底气。 任真信口胡诌道:“寿春这个地方,位于南晋腹地,离前线战场很远。你继续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你得率领丹青道的人,以犒军之名前去偷袭晋军。” 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吴道梓活过今天,只是在戏弄对方,当然,丹青道如果真敢这么做,那他求之不得,愿意让吴道梓临死前再做点贡献。 吴道梓脸色骤变,“偷袭晋军?你在开什么玩笑,这里又不是丹青城,我没法完全掌握寿春,拿什么偷袭他们?你怕是想让我去送死吧?” 任真淡漠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归降了?” 吴道梓眼眸微眯,目光锋利,“我看你是想假借招降之名,堂而皇之地进府来杀我吧?” 任真不置可否,仍坐在板凳上,“有件事,或许你应该清楚。武帝对你并不放心,一直派绣衣坊暗中监视着你。刚才我进城时,就已察觉到他们的踪迹。” 作为昔日的绣衣坊主,他对坊里密探们的习惯和行藏再熟悉不过,又有心眼神通,识破那些人非常轻松。 “以我对坊里的了解,这会儿功夫,他们肯定飞鸽传书,秘密通知金陵方面,我在吴法带领下,悄悄来你府里密谋。你猜,武帝会认为咱们在谈什么?” 吴道梓豁然站起,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他这才明白,从任真被请进府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被算计了。自己最擅长见风使舵,望风而倒,南晋朝廷必定以为,这是在串通北唐。 人是吴法带进来的,从正门而入,密探们有目共睹,他还如何狡辩? 任真摩挲着指节,讥讽道:“事到如今,无论你是否归顺,在陈玄霸眼里,你都成为叛臣贼子。吴道梓,你南下降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吴道梓眉头紧皱,攥着拳头,浑身杀意愈炽,彷如一团蓬蓬燃烧的火焰。 “你以为这样就能挑拨离间,借武帝之手除掉我?哼,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我只要擒住你,押送到金陵,不仅能洗清嫌疑,还会博得朝廷重用,摆脱眼前的困境!” 说罢,他猛然抬手,潜伏在府里的强者们纷纷闪出,将后花园围得水泄不通。 任真见状,微笑着站起来,“人来齐了没?刚好我懒得挨个去杀。” 第642章 破幻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还没进门时,就知道吴道梓已经准备好了。 对他而言,这不重要。 吴道梓眉尖一挑,冷笑道:“你在列柳城杀死曹春风,震惊天下,以为我不知道?我从不狂妄自大,低估你的实力,不过,你倒是太狂了,竟敢主动闯进我的地盘!” 任真眼珠转动,侧首“看”向花园四周,若有所思,“我刚来到这里时,就感觉到一种若隐若现的山水气息,挺有灵性,如果没猜错的话,似乎是一副泼墨画卷?” 山水花鸟,皆可入画,对丹青道而言,便皆可入道。 画卷的意境,便是丹青之道的意境。 人走进画里,便着了对方的道。 吴道梓的画卷早已展开,等着任真主动走进来。 这才是他最强大的底蕴。 吴道梓冷哼一声,“身陷囹圄,还强装出一副淡定姿态,岂不可笑?就算你能以七境杀八境,那又怎样,在丹青画卷里,你没有对手!” 任真将手揣进袖里,脸上浮出一抹趣意,“没有对手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将面对虚无的幻境?有点意思,你快点让我长长见识吧!” 对于如何破八境,他现在毫无头绪,正想尽快多历练历练,既然丹青道还有这么绝妙的手笔,他当然有兴趣领教一番,说不定还能趁机悟道呢! 吴道梓抬手,气沉丹田,浑身真力绽放出来。 在他的神念感召下,花园边缘升腾起道道漆黑气流,如同墨汁一般,腾空而起,遮天蔽日,迅速湮没整片空间。 这时候,任真周围漆黑一片,不止是看不见吴道梓,连天地都沦陷在黑暗里,幽暗无物。若是正常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以为,自己进入地狱,只剩灵魂在游荡。 然而,这一套对任真并没有什么用。 “吴道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瞎子,本来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你如果只会遮蔽光线,变幻风景,蒙骗人的视觉,那真是白折腾了。” 黑暗里,吴道梓的话音飘出,悠悠回荡着,如同幽灵一般,让人辨别不清方位。 “你现在被裹在画布里,我还没开始落笔,你着什么急?难道就这么想要解脱?” 话音刚落,漆黑的世界恍然一变,无数光线不知从何处射进来,照亮了任真所在的世界。此时,他已不再站在后花园里,而是身陷苍茫沙漠里,面对着漫天狂沙! “你以为,我只会改变眼前的景物,让人产生幻觉?任真,你真是太天真了,你再用神念感知一下,此时究竟是在哪里!” 他的话音从天穹上传来,宛如天神威严。 他相信,无论任真如何感知,都会发现,自己坠入真实存在的沙漠里。这幅画卷屏蔽的,不止是视觉,还有神念洞察力,能让人身临其境,感知到错误的信息。 比如到处都是的沙子。 任真站在那里,双手仍揣在袖中,面色平静,“这有什么意义?你想怎么杀我,就尽管使出来吧!” 吴道梓闻言,狞笑道:“好,那就让你葬身在沙海之中!” 紧接着,天地间疾风大作,只见地面的黄沙被一股猛力卷起,化作急遽旋转的龙卷风,足足有百丈之宽,竖立起来,摧枯拉朽地袭向任真。 这时候,任真终于伸手,取出六合剑,却没有选择逃跑,俨然是想正面抗衡。 “哈哈,你是疯了吧?凭一副血肉之躯,就想迎战天地间的至强力量,简直是自取灭亡!” 听到吴道梓的嘲讽,任真仍站在那里,静静等候那道粗壮得极其夸张的龙卷风到来。在它面前,他实在太过渺小,就算能斩出一道强横剑气,也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很快,龙卷风来了,眼看就要吞没他的身躯。 千钧一发之际,任真挥起长剑,固执地朝它劈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瞎子,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就妄想以微不足道的实力去撼动对方。 轰!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下一刻,令人震惊的画面出现了。 当任真的剑芒碰到龙卷风后,明明如泥牛入海,那浩瀚的龙卷风却骤然消散,顷刻间无影无踪,仿佛从没出现过。 原本狂躁的沙漠天气,也变得安静死寂,再无半点风暴气流。整个空间都陷入静止。 “这……这怎么可能!” 吴道梓惊呼着,他的话音颤抖而痛苦,不仅被任真的疯狂举动所震撼,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 “你怎么不逃命!敢跟恐怖如斯的风暴碰撞,你疯了么!” 吴道梓愤怒地质问任真,有些歇斯底里。 任真盘膝坐在沙漠里,呵呵一笑,“这会儿是沙漠,接下来想带我去哪里玩?继续啊,不要停!”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吴道梓有点明白了,隔空咆哮道:“你居然看穿了!” 任真表情波澜不惊,“法器这种东西,跟阵道大有不同。简单地说,法器的威力,非常依赖于使用者的功力,这副画卷不错,可惜你太弱。” 再强大的法器,也得落到强大的人手里,才能施展出最极致的威力。而吴道梓的道行,成为这幅画卷的桎梏,在任真面前无法构成威胁。 吴道梓不甘地道:“刚才那道龙卷风,气息明明毁天灭地,非人力所能及,你难道感知不到么?你为何敢赌上性命,跟它正面碰撞!” 任真嗤然一笑,“你还真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 这说的并不是肉眼,而是心眼。从头到尾,都是吴道梓一厢情愿的幻境而已,他根本不知道,任真已练成能窥破一切幻象的心眼神通。 “刚才那道龙卷风,只是你用毛笔甩出的气流。至于你本人,现在正坐在我左前方,忙着运功疗伤,你儿子吴酬站在左边,吴法站在右边。” 他随口说着,在他的意识里呈现的,始终都是花园里的真实情形,从没变过。 这就是心的力量。 吴道梓慌忙站起,死死盯着任真,感觉是一个被扒光游街的小丑,被所有人窥视,毫无隐私可言。 “你想问这是不是心眼?” 任真心眼已开,预见到他将说的话,抢先说了出来,自问自答道:“我是他的儿子,能练成心眼,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现在才醒悟过来,太可笑了。” 吴道梓无言以对。 任真站起来,将六合剑收回腕间,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这副画卷很合我的心意,我就收下了,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他侧着脑袋,朝向吴道梓所站的方向,仿佛在征询意见。 吴道梓气急,“你……” 话还没说出口,他的眼珠突然凸出,身躯紧绷起来。 一柄锋利匕首穿胸而过,刺透他的心脏。 第643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吴道梓始终提防着前面的任真,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身后刺出一柄利刃,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浑身抽搐着,迅速瘫倒在地,翻过身后,终于看清暗杀者的面容,脸部肌肉更是颤抖不停,不敢相信这样的真相。 “逆……” 震惊、愤怒、疑惑,诸般情绪涌上心头,令他体内气血上涌,更加剧了死亡的速度。话还没说完,他瞳孔里的神采散去,当即一命呜呼。 被自己的儿子背叛,岂不讽刺? 在所有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吴酬收回匕首,撩起衣角擦拭着血迹,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当然不愿杀死亲生父亲,但这是任真交给他的任务,他不得不遵从。人性是自私的,他更是自私至极,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连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在心底默念道:“别怪我,我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不想这么早就死掉。您不是教导我顺势而为么,我现在仰人鼻息,别无选择,只能顺从他的心意……” 吴道梓怨不得别人。 从小到大,他没教给孩子们一个道理:做人要有骨气。 世上有很多东西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贵,比如亲情、信念等等,可惜宁死不屈这种品格,在吴家并不存在。父亲是孩子的榜样,吴道梓明显是个失败的榜样。 所以,在生死面前,吴酬选择了杀死父亲。 他环顾四周,把吴家众人的震惊神情看在眼里,慷慨地道:“而今形势已经明朗,北唐统一天下,这是大势所趋!我父亲冥顽不灵,要把咱们往火坑里带,我不得不大义灭亲!” 任真静静站在那里,刚才还是主角,现在已然成为看客。他欣赏着吴酬的表演,暗暗讥讽道:“果然是吴道梓亲生的,他无耻起来,比亲爹装得更逼真……” 吴酬继续对众人说道:“你们只顾听他的命令,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一旦擒住任真,就会彻底激怒北唐,到时候,咱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鸦雀无声。 他们刚才还在想,要不要杀死这个逆子,替家主报仇,但听到这番话,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如果真听吴道梓的指挥,大家只会被领进死胡同里。 连吴酬都杀爹保命,这些人的求生欲又岂会弱,不知不觉间,他们将本来举起的兵器都放下来。 吴法眼明心细,这时候已经醒悟,原来从头到尾都在任真的算计之中,再挣扎也于事无补。连《万里江山图》都困不住任真,就凭这些人,可能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叛徒最吹捧的信条,作为场间辈分最高的人,他立即走上前,朝任真恭谨行礼,决定替吴家求和。 “侯爷,吴道梓不识时务,死有余辜,现在我们已经除掉他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妨坐下来,让我们少主跟您详谈归降事宜……” 说罢,他躬身做出请的姿势,谦卑至极。 吴酬也急切地注视着任真,眼神里流露哀求之意。 进城前,任真就曾跟他立下约定,只要他杀死父亲吴道梓,摆平吴家的局势,任真就把解药给他,让他解除生命威胁,得到真正的自由。 现在,他做到了,只等任真兑现诺言。 众目睽睽下,任真扬起手,朝花园边缘隔空一抓,无数墨色真气受感召而来,凝聚在他掌心里,很快显现出那副画卷的真容。 它叫《万里江山图》,是丹青道的镇派法器,刚才吴道梓能衍生出幻象,就是由它的威力所致。 任真毫不客气地把它收进袖里,又取出一个小瓶,抛给吴酬。吴酬急不可耐,猛然冲上前,接住了梦寐以求的解药。 这时候,任真微微一笑,说道:“我猜,诸位心里都不服气,认为如果冒险一试,或许有机会擒住我,对吧?” 吴法闻言,表情微僵。 没发生的事情,总是存在未知的可能性,他当然好奇,如果不选择投降,而是如吴道梓所想,全力以赴擒拿任真,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任真带上斗笠,最后朝向地上的吴道梓,说道:“杀母大仇已报。告辞!” 下一刻,他身躯倏然扭动,化作一阵清风,稍闪即逝。 吴家众人傻站在那里,尚未反应过来。 太快了! …… …… 任真现身在城里,然后慢悠悠地离开。 他得让绣衣坊的密探们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并没受到吴家的攻击。也就是说,双方的确是在秘密和谈,吴家暗藏反心,这里面没有隐情。 “吴道梓死在吴酬手里,被亲人背叛。至于吴家上下,就等着陈玄霸派人来清算吧!你们不是投靠南晋么,让你们死在晋人手里,也是死得其所……” 任真心里冷笑。 他压根就没想过劝降。 …… …… 又三日后。 任真来到姑苏城。 此地是大陆东南的第一都市,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风景极佳的游览胜地。 姑苏人烟稠密,香火气息鼎盛,历来藏龙卧虎,引得不少奇人异士前来。而在近些年,南晋佛门发扬光大,各地寺庙如雨后春笋冒出,尤其是姑苏这里,被尊为佛家宝地。 姑苏城外三十里,有座灵台山。 山上有座寒山寺。 寺里曾经有位老和尚,法号方寸。 方寸大师佛法精深,道德圆满,有当世活佛之美称,僧侣间无人能望其项背。早些年,连武帝陈玄霸本人,都常来寒山寺进香拜佛,跟方寸活佛探讨生死之道。 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俯仰之间,斯人已矣。 方寸活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佛家的大气运,便毅然放弃毕生功力,成全一桩因缘后,溘然长逝。 他是真正的高人。 活佛圆寂后,寒山寺迅速衰败。 他座下的嫡传弟子净海,虽然一跃跻身八境之列,却改换法号为无心,下山另立寺庙,成为新的佛家领袖,俨然跟寒山寺一脉撇清干系。 如今的寒山寺,门可罗雀,荒草丛生,成了被世人遗弃的破败寺庙,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气象。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人事易分,烟花易冷。 第644章 这天下,如你所愿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到达姑苏时,天色已晚,任真没着急登灵台山。 他在城里客栈连住两晚。 第三日清晨,客栈里来了一名白衣女子,蒙着面纱,手持长剑,英姿飒爽,颇有女侠客的风采。 时隔一年,海棠重出江湖,从万里之外的长安赶来。 夫妻二人终于相会。 应该是生育后保养的缘故,海棠面色红润,明显有些发福,看起来更有女人味。 然而,她的性格倒是一如当初,清淡如水,见到任真后,不像寻常思夫的少妇那样,生出太多情绪上的波澜,只是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由于心意相通的缘故,纵然相隔天涯海角,凡是一念所起,他们就能随时建立联系,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从没分开过。 按修行的原理来说,迈入上五境后,本命物的威力提升,将会直接影响武修自身的修为,两者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是她的本命,他提升到七境圆满,她的境界又怎么会弱? 如今的海棠,已顺利迈入第八境,重回昔日巅峰。 刚上次破境不同,她这次所渡的劫更简单,也更痛苦,那就是分娩。 重活一世的她,既然决定当真正的女人,彻底摆脱前世的影子,那么,还有什么比生孩子更符合一个女人的定位? 她因念任真而重知命,因给任真生孩子而重成圣,这就是她这一世的命运和归宿。至此,她的人生已足够完美。 十日前,她收到任真出关的通知,便开始收拾行装,南下赶来会合。两人相濡以沫,生死与共,既然要救任真的父亲,她理应仗剑相伴,同闯金陵! 重逢之后,倒是任真有些局促。长久以来,他习惯了风雨独行,虽然两世为人,但对于跟孩他妈相处的夫妻之道,却是毫无经验。 “路上……” 他小心翼翼地给海棠倒茶,活脱脱地跟前世伺候领导一样,打算嘘寒问暖,却被海棠开口打断。 “这些话就免了。” 他想说什么,她怎么会感知不到? 她看了眼任真脸上那道伤疤,并不为丈夫的容貌被毁而心疼,径直问道:“待会咱俩一起去进香吧。” 简洁爽快,干净利落,这就是她的性格魅力,她喜欢而且适合的相处之道,就是少婆婆妈妈,腻腻歪歪,那些儿女柔情,只要心里能感知到就好了。 听她提起这茬,任真脸色一黯,“我明白你的心意,所以特地约你在这里相见。咱俩同去祭拜,若大师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感到欣慰。” 当年为了救海棠,方寸大师耗费毕生功力,拼得油尽灯枯。这份恩情深重如山,任真和海棠二人铭记在心,不敢忘怀,本想着日后竭力报答,但世事难料,今日来姑苏城时,已是阴阳两隔。 任真的悲痛心情不比海棠轻,毕竟,当初是他苦苦哀求方寸大师,打动对方,才有了后来海棠的起死回生。 房间里一时沉寂。 海棠沉声道:“当年大师提出的条件是什么?无论他有怎样的心愿,都该由我来帮他完成,这件事不用你出手。” 任真没有回答,起身走向门外。 两人联袂来到灵台山。 通往山顶寺庙的那条石道,以前香客络绎不绝,热闹拥挤,如今却不见人影,整座山林都安静下来。 石阶缝隙间生出不少杂草,凌乱荒芜,显得凄凉。 站在石道前,任真抬首朝向上方山林深处,表情唏嘘,惆怅好良久,才踏上石阶,躬下身。 开始徒手拔草。 他想把整条山道清理干净,以这样的方式登上山顶。 此处荒凉无人,没有任何观众,他不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作秀,也没打算向佛祖和方寸大师的在天之灵表达虔诚。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寒山寺会落魄到如今的境地,都是受他的牵累所致。斯人已逝,这份恩情难以偿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愧疚感。 他不想打动谁,只求心安一点。 海棠见状,默不作声,躬身跟他一起拔草。 世间有数的两位巅峰强者,默默在这里当起清道夫,凭气力和汗水一步步朝山上攀登。 以他俩的道行,若是施展轻功踏空,顷刻间就能飘上峰顶。但他们此行,本就不是纯粹地登山,即使直上青云,潇洒从容,见不到想见的人,又有何意义? 出于本心,两人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来到寒山寺前。 任真累得浑身酸痛,满头大汗,再没力气往寺里走,便坐在石阶上,往下俯瞰来时的路,已变得洁净如初。 可惜,那位慈祥的老方丈回不来了。 海棠坐在旁边,衣袖挽起,那身白衣被泥水沾染,脏污不堪,她毫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远方云端初升的朝阳,神情平静。 这一夜,在除草的过程中,两人都想了很多。 沉默一会儿,任真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大师的心愿很简单,他希望我能做到两件事。回南晋后别大开杀戒,另外,劝我入佛门。” 方寸大师知道他的身世,也清楚他的手段,因此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会兴兵杀回南晋,雪洗杀父大仇。 老方丈慈悲为怀,心系众生,不愿看到任真被仇恨冲昏头脑,滥杀无辜,荼毒黎民。所以,当任真背着海棠的尸体来求他时,他提出了这个请求。 “放过众生,放过自己。” 这是他当年的原话。 他早知任真慧根非凡,又身负大气运,是最适宜研习佛法的天纵之才,如能踏进佛门,必能使佛家兴盛,发扬光大。所以,他曾规劝任真数次,早早放下,早早解脱。 老方丈这么做,皆是为了度化他人,何曾谋过一己私利? 海棠一怔,“这么说,你要出家?” 那我岂不是守活寡? 任真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一笑,起身走进寺里。 佛学的精髓是慈悲,是放下。 他一夜登山,是在拜佛,也是在修佛。 大师请安息。 往后百年,这天下,如你所愿。 第645章 两位天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推开油漆剥落的庙门,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 宽敞的寺院里,原来平坦空荡,给来拜佛的众多香客们腾出地方,然而此时,却堆满了不少废弃的杂物,宛如一座座小山,对任真来说,更像是走进前世的废品回收站。 值钱的物件早被僧侣们瓜分,带下山改换门庭。人去楼不空,还留下一大堆垃圾,除此以外,地面铺着的石板缝隙里,也窜出高大的荒草,繁茂生长,跟寺外没多大区别。 任真站在门口,这次没再撸起袖子拔草,而是静静地看着院子中央。 那里摆了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布满尘土和蛛网。旁边安放着一副椅子,有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里,背朝着大门口,纹丝不动,仿佛入定一般。 看到这一幕,海棠也暗暗吃惊,“如此荒废的寺庙里,竟然还有人在……” 任真眼珠转动,虽视力不再,却像是在用犀利的目光注视那人的背影,同时暗中对海棠传音。 “他没有修为,是个普通人,应该构不成威胁。” 说罢,他迈步走过去。 那男子仍不动如山,似乎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低首看向桌面,比寺里的佛像还沉稳淡定。 海棠跟着走过来,站到桌子一侧,这下看真切,原来此人是位青年公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面容方正开阔,浓眉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目光呆滞迟钝。 她有些惊讶,说道:“方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认识这年轻人。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将近三年前,她被任真送到这里,起死回生后,又住下疗养一段时间,因此,她时常能见到寺里的方公子。 方公子抬头,静静看她一眼,僵硬点头,应该算是打招呼,然后低头,继续注视着桌面的那张棋盘。 两人又被无视了。 面对这个书呆子似的青年,任真想坐下来,发现周围没有别的椅子,只能干站在旁边,跟海棠用神念交流。 “你认识他?” “嗯。他叫方玄龄,据大师所说,本是个风流才子,少年得志,却遭受沉重打击,轻生自杀未遂,被大师救醒,后来就住在寺里。” 任真暗叹一声,“看来也是苦命人。” 姑苏离金陵不远,他早年来寒山寺数次,都是随武帝圣驾同行,出来透透风,来去匆匆。那时候,方玄龄还没被寺里收留,故两人不曾相识。 海棠蛾眉轻蹙,回忆着以前的情形,暗道:“对了,我记得大师以前还称赞过,此人悟性奇高,慧根天下罕有,他曾苦劝方玄龄修佛,都被拒绝了。” 任真闻言,哑然一笑。 “如此木讷呆滞,居然会是绝顶天才?恕我眼拙,真没看出这人的慧根来……” 吐槽归吐槽,对于方寸大师的识人眼光,他毫不怀疑。当年他初次来寺里,老方丈便惊为天人,一眼看出他的绝世气运,非要将他纳入佛门。 既然活佛开口,非常认可方玄龄,甚至屡屡苦劝,说明对方肯定也有过人之处。 任真低下头,把注意力从方玄龄身上移走,落到桌面那张棋盘上,陷入沉思。 作为同样受活佛青睐的天才,他的聪慧毋庸置疑。他不仅懂棋,而且棋艺高超,下的次数不多,也从没输过。以他的演算能力,几乎没有预见不到的局势。 他开始面前的棋局。 沉默一会儿,他感慨道:“难得,以两位大家的造诣,还能棋逢对手,下出这盘跌宕起伏的妙局,绝对是一大幸事……” 下棋如修剑,越到高处,遇到的劲敌就越少。与人交手,三两招间就锁定胜局,这样的对决索然无味,不能将自身绝学淋漓发挥出来,久而久之,就会生出孤寂之感。 棋逢对手,双方各逞所学,痛快斗他一场,这样才能享受到下棋的乐趣。只有最顶尖高手,才会理解这种但求一败的心境。 方玄龄闻言,有些麻木的目光一颤,抬头盯着任真,流露出淡淡的神采,“你懂棋道?” 瞎子能下棋,无论怎么看,这都该是一位绝世高手。 任真低着头,还在看棋,“略懂。” 方玄龄脸上的惊喜之情愈发明显,说道:“老方丈没骗我,看来你真是个不错的对手!” 在见识短浅的平庸棋手眼里,这盘棋平平无奇,并没有出彩之处。只有算度惊人的大国手,才能真正看出,黑白双方每次都经过极复杂的演算,预判数十回合后的棋局,才慎重落子。 这场博弈,实则异常凶险。 任真若能看懂玄机,那么,他必是国手无疑。 海棠却无心在意棋局,听出方玄龄话里的惊人意味,质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 听他刚才的意思,方寸大师早就跟他提过任真,而他一眼认出,任真就是大师说起的那个人。 难道……他就是在等任真? 方玄龄无视了海棠的疑问,只顾盯着任真,兴奋地道:“终于有人能跟我下棋了!来,咱们继续,你选哪一方?” 任真愕然。 他刚才还称赞对弈双方都是大家,棋力难分伯仲,但听方玄龄的口气,这盘棋竟是他自己跟自己下的! 方玄龄原来真是天才。 海棠见被无视,蛾眉一挑,冷冷地道:“不回答我的问题,就别想下棋!” 说罢,她瞥任真一眼。 这是赤裸裸的指示。 若放在以前,剑圣皱眉,这就是要杀人的前兆。 任真乖乖将伸向棋盒的手缩了回去。 方玄龄顿时焦躁,催促道:“先下棋!只要能赢我,我就满足你们此行的心愿!” 心愿? 海棠和任真一怔,然后扭头对视,脸上浮出凝重之情。 他们明白了,方玄龄根本不傻,就是专门留在这里等他们的。 只要赢下这盘棋,方玄龄肯定会透露些重要信息。 棋逢对手,任真伸手取过盛着黑子的棋盒,心里清楚,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跟刀剑争斗不同,这场苦战并不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 这时候,海棠眼眸微眯,看着方玄龄,表情复杂,“我想起来了,方寸大师曾说过,只有廖如神一人能赢你。” 纵横家廖如神,雅号叫棋绝,棋力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而廖如神已经死了。如果方寸大师的点评中肯,这岂非意味着,方玄龄的棋力天下无敌? 那还下个屁啊! 任真闻言,心里有无数草泥马在奔腾。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方寸大师生前的安排,如果是的话,实在太坑他了! 方玄龄呵呵一笑,眉眼间透出不屑,“我看过廖老头的棋谱,就凭他,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第646章 盘外招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说这话时,方玄龄神采飞扬,哪还像刚才那般呆滞木讷,面对着院里的废墟,俨然显露出一股睥睨千军万马的气概。 看得出,这位是真棋痴。 任真心里又凉一截,苦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必为难我?术业有专攻,你连廖如神都不放在眼里,这不是摆明了不肯成全我么?” 他天资聪颖,对围棋一道确实颇有造诣,罕逢敌手。但他并不狂妄自大,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还没达到挑战廖如神这些棋坛巨擘的份上,更别说眼前的方玄龄。 打架他擅长,在棋盘上战胜方玄龄,太不切实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方玄龄有些失望,抓起一把棋子,淡淡说道:“不是我在为难你。大师在圆寂前特意嘱咐我,等你来这里后,必须赢我一盘棋,才算过关。” 任真无奈地道:“也就是说,大师没打算物归原主,所以拿你当挡箭牌?” 他来寒山寺,除了祭拜方寸大师外,还想拿回第六节断剑。 长安大战后,任天行亲口告诉他,有一节断剑在方寸大师手里,这令他非常震惊。若非道破,他始终不知道,原来父亲和方寸也曾相识。 活佛已圆寂,他昨夜登山时还在担忧,很可能找不到断剑的下落,不料方寸早有预料,命方玄龄枯守在寺里,摆下棋枰坐等他入局。 方玄龄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道:“小人之心!大师说,你如果能战胜我,就证明你已经有了去闯龙潭虎穴的实力,他才敢放你前去,要不然,纯粹是送死而已。” 任真微怔,揣摩着话意,若有所思。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师料定以某种方式能战胜方玄龄,就看任真能不能达到那种地步?如果能做到,再闯金陵就不在话下了。 他站在棋盘前,沉思良久,渐渐冥想出一丝答案。 他伸手抓起一把黑子,说道:“你想让我陪你下棋,没问题,不过,你有棋圣水准,我下不过你很正常。咱们不能采取一局定胜负,只要我赢你一盘,就算我赢!” 必须从方玄龄嘴里得到答案,这点毋庸置疑。既然唯有下棋这一条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尝试,寄希望于对方疲累之下,一时大意输棋。 方玄龄哈哈一笑,拍桌说道:“当然可以!我一个人下棋,找不到对手,无聊死了!你如果能陪我下十天半个月,我正求之不得,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每输一盘棋,就让你媳妇去给我烤一只野鸡。” 任真无语。 海棠冷哼一声,走出寺外。 她知道,任真一时半会赢不了,自己怕是要清山了。 对弈开始。 寺院里恢复沉寂,只有啪啪啪的落子声响起。 一局终了。 任真输两子。 二局终。 任真输一子。 任真输。 任真输。 任真输。 …… 夜幕降临。 繁星满天。 任真已连输十局。 方玄龄从庙里拿出一盏油灯,放在桌上,说道:“我大概猜得出,你想采用疲劳战术,以武修的精沛体力拖垮我。但灯油不够,咱们没法通宵夜战,再下两局就睡吧。” 于是,任真又输两局。 …… 次日清晨。 任真早早进院,坐在桌前。 “我昨夜想过了,这么下挺没意思,我毕竟棋力更弱,难免有失手出臭招的时候。不如这样,你允许我悔棋,行不行?” 方玄龄坐在对面,揉了揉惺忪睡眼,毫不介意地道:“来吧。” 他本来以为,任真会提出让子,相比之下,悔棋就算不了什么。毕竟是友谊赛,没必要较真,悔几次也无妨。 对弈开始。 下到第十三回合,方玄龄捻起白子,正欲按在棋盘上,任真忽然喊道:“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龄被打断,只好让他重下前一步棋。 第十五回合,方玄龄再次举棋,还没落下,又被任真吓一大跳,“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龄有些无语,懒得跟一个瞎子计较,任他悔棋。 第十六回合,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这下方玄龄忍不住了,抱怨道:“哪有这么下棋的?你也后悔得太频繁了吧!这就不说了,你每次都在我快落子时喊停,是想把我吓出毛病来?” 任真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反应迟钝,往往落子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纰漏……” 方玄龄一脸黑线。没办法,谁让他答应任真的请求呢? 第二十三回合,方玄龄举棋欲落,又被任真突然打断,提出悔棋请求。这一回合双方的落子很关键,当他看到任真修改过的落子后,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诧异地盯着任真,“你……” “怎么了?” 方玄龄惊疑不定,“没什么,继续。” 第二十五回合,任真第五次悔棋后,方玄龄将棋子抛回棋盒里,不下了。 任真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方玄龄一推棋盘,冷冷地道:“原来这就是方寸大师期待的胜手。” 任真答道:“抱歉,我必须赢。” 昨晚下完棋后,他在寺外石阶上坐了一夜,终于猜透方寸大师的深意。 要想在棋盘之内战胜方玄龄,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偷用盘外招。如果能预见到方玄龄的下一步落子,相应调整自己的落子,那么,自己就不会出现漏洞,渐渐占据优势。 这就是心眼。 这就是方寸大师对他的考验。 只有先学会心眼,才能战胜方玄龄,才能拿到第六节断剑,才能去金陵跟武帝交锋。 这就是那句遗嘱的真正意思。 方玄龄虽不清楚任真用了何种神通,但能根据棋局的变化察觉到,任真临时看透他的动作,再进行调整部署,继续下的话,他迟早会输。 这样的对弈,已失去围棋本身的乐趣。 所以他不想下了。 所以任真向他道歉。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种乐趣,对任真来说,却关系到营救父亲,就算不择手段,违背围棋精神,他也得赢这局。 方玄龄沉默一会儿,说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后山藏经塔的塔顶。” 任真喜形于色,起身行礼,一揖及地。 “多谢公子。日后若有机会,我肯定再来陪你下棋,下一局无关胜负的围棋。” 方玄龄对此熟视无睹,呆坐在椅子上,又恢复到初时的呆滞木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对下棋感兴趣,对其它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守在这里,只为报答活佛的救命之恩。 仅此而已。 任真见状,不再多言,跟海棠大步走向后山。 “你说,大师的另一半衣钵,会不会就在方玄龄身上?” “不可能,他是真正的棋痴,对别的一窍不通。如果他能继承佛家衣钵,无心早就察觉出来,不会让他活到今天。” 第647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邙山伏击战时,无心曾去擒任真,说过方寸大师的衣钵一分为二,将一身功力传给他,还有更重要的另一半心意感悟,不知传给了谁。(第396章) 昨天刚见到方玄龄时,任真就想过这一层。不过,随着跟对方的博弈和交流,他越发确定,方玄龄真的没继承佛家衣钵,只是一介凡俗棋痴。 另一半衣钵会在哪里? 两人联袂来到后山,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座高耸的佛塔,约有七八层高,表面刷着白漆,看起来庄严圣洁。 “我以前进过这座塔,里面收藏着寒山寺所有的佛经。方寸大师曾跟我说,那些经文晦涩艰深,需要依赖极佳的悟性和慧根,才能参透,对普通僧人而言,能看到第二层就不错了……” 任真昂首眺望着塔顶,回忆起往事,有些唏嘘。 海棠见一层的殿门被拆掉,情知里面的藏经已被搬走,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你能看到第几层?” 任真睹物思人,感慨道:“第六层。我只是读懂经文的大概含义,并不敢称参透,当然也不感兴趣。但听僧人们说,寒山寺千百年来,唯有大师一人能登上第八层。” 登上第八层,是指方寸大师能参透第八层的高深法典,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佛门意境。换句话说,俗世僧众的佛学造诣只到第二层,而方寸大师,足足有八层那么高。 高山仰止,他是真正的大德高僧,他的智慧和感悟,不能拿纯粹的武功修为去衡量。 海棠长叹一声,说道:“进去吧,等事成以后,我想来这里斋戒几个月,替大师抄抄经文……” 两人走进塔里。 果然,所有经文都被搬走,随无心一起投到其他寺院,另立门户,塔内变得空荡荡的,到处都是尘土和蛛网。 想达到方寸大师的八层楼境界,非常困难,徒步直上八层,就容易很多。两人脚踏楼梯,很快来到塔顶,也就是第九层。 这是一处狭小的房间,跟下面八层一样,里面的物件也被人洗劫一空,什么都没剩下,徒有八面墙壁。 两人站在这里,环顾房间四周,一览无遗。 “如果断剑放在房间里,早就被僧侣们搬走了。以方寸大师的智慧,应该不会不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很有可能,断剑并非藏在明面上。” 海棠伸出手,摩挲着剥落的墙壁,分析道:“现在只剩下墙壁了,咱们仔细摸索摸索,说不定能发现机关或暗格。” 任真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眼珠转动不停,显然是在推敲其中关节。 活佛是有大智慧之人,任真同为人中龙凤,这种考验智商的猜谜游戏,是他们这类人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 海棠把八面墙壁摸尽,没能察觉出任何异样,只好放弃尝试,静静注视着任真,等待他猜出其中玄机。 忽然间,任真抬起头,仰视向尖细的房顶。 那也是塔顶。 海棠茅塞顿开,惊喜地道:“你的意思是,第九层还不算塔顶?” 不待任真回答,她立即从窗口飞出,爬到外部塔顶,开始详细搜索塔刹的各个部位。 然而,她仍是没有任何收获,失望地返回塔里。 当她回到任真身旁时,却惊异地发现,任真手里竟多出一副卷轴。 “你从哪里找到的?”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任真,越来越佩服自己的丈夫。 任真抬手,指了指尖细的房顶,然后又朝下指向地面,正是他自己所站的位置,最后跺了跺脚。 “我脚下这块地板是空的。” 海棠哭笑不得。原来他刚才抬头,不是让她去外面塔尖上找,而是想确定塔顶对应的地板位置而已。 掀开地板,他便找到了这副卷轴。 海棠凑过去看时,只见画卷上题着四句诗。 “夜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月半钟声到客船。” 她不由一怔,狐疑道:“这又是什么用意?新的哑谜?” 任真将卷轴收起,揣进袖里,开始往下方走去,边走边说道:“首先,这首诗并非方寸大师所作,而是以前我念给他听的,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海棠跟在身后,听他继续解释。 “其次,这首诗里有两处谬误,应该是他故意写错的。我敢断定,在这世上,除了我和我父亲,没人能看出谬误所在。” 这首诗叫《枫桥夜泊》,是地球上唐代诗人张继的名作。当年任真初到寒山寺玩,记起这首诗,便念了出来。只有穿越者,才知道此诗的渊源。 “错在第一句和第四句,正确的应该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和‘夜半钟声到客船’,也就是说,大师故意将月和夜两个字颠倒过来……” 海棠似懂非懂,“月、夜,大师是想暗示你什么?” 两人这时已回到一层,任真走出塔外,悠悠说道:“他是想暗示我,半夜再来这里赏月。” 海棠哑然。 只要断剑藏在这里,白天来和晚上来有区别吗?难道白天找它,它就能消失不成?另外,赏月又是什么鬼? 她心里疑窦丛生,却没说出口,因为她已经对任真的性情习惯很熟悉。每当他流露出此时这种神态,就说明他胸有成竹,已经猜出真相了。 既然如此,她何必再费心。 两人飘然离开灵台山,来到附近的江边,从渔夫手里租下那条渔船,然后拿出两根鱼杆,百无聊赖地开始垂钓,等着天黑。 毕竟都是大修行者,这夫妇俩的定力极佳,一直坐到半夜,都纹丝不动。 约莫三更时分,任真才欠了欠屁股,抬头“看”天,懊恼地道:“我失算了,今夜乌云太重,应该没法盼到月明。看来,咱们还得再钓一天……” 若在以前,寒山寺的守夜和尚该撞钟报时,像诗里写的那样,悠悠钟声飘到江畔这里。但如今,人去寺空,只剩那个棋痴,谁还去撞钟? 海棠慵懒答道:“想看月亮?你说,如果咱俩联手,以内力牵引气流,能不能把天上的云团赶走,让月亮出来?” 任真呵呵一笑,起身走向渔船,“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有这体力,还不如跟我进去睡觉。” 第648章 佛开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第二夜。 夜空晴朗,皓月东升。 又到半夜三更,夫妻俩动身来到灵台山后。 任真站在塔下,盘桓片刻,没有进入塔内,而是负手走向塔的后方。海棠默默跟着,没有多嘴,知道自有他的道理。 溶溶月光洒在宝塔上,在地面倒映出一道颀长的塔影。 任真走进塔影里,最后在塔刹对应的尖影处停下,用脚一跺那块青砖,说道:“就是这里。” 方玄龄说东西在塔顶时,任真就怀疑过,事情没这么简单。当看到塔顶徒有墙壁后,他更确信,这是个猜字谜。而找出的那副卷轴,指明了最终答案。 即使有人大动干戈,连第九层的木板都掀起来,也只能看见卷轴而已,不晓得那首诗的渊源,照样找不到物件。这样就能保证,猜出答案的只有任真。 方寸大师这一手,未尝不是在防止方玄龄背叛。 海棠恍然大悟,夜半月影,原来这才是塔顶的真正含义,便迅速出剑,将那块青砖翘起来。 然而,砖下空无一物。 海棠愣住,“这……难道你猜错了?” 任真并不失望,沉声道:“不同时节,月亮在夜空的方位会不同,地面的塔影位置也就不同,但总体差别不大,肯定就在附近!” 说罢,他亲自动手,把所有青砖陆续撬起来。 他的推断没有出错,果然,当撬起某块青砖后,那节断剑正嵌进土里,在月光映照下,散发着幽绿色的荧光。 “我找到了!” 海棠惊喜地跑过来。 任真躬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断剑取出。 至此,七节断剑只差最后一节,就大功告成,开启烟雨剑藏。 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当这节断剑被拿走后,紧接着,从地底猛然喷薄出一道白色真气,窜射向上空,汇聚在任真前方,丝毫没有消散。 海棠看到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些真气快速凝集成形,俨然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形象,端坐在半空中,周身有佛力流转。 正是方寸大师保存的一丝残魂。 他一直在等待任真到来。 半夜三更,不会惊动别人,最宜私下相见,这才是那道谜题的真正用意。 海棠看到这副熟悉的面容,眼眶湿润,难以抑制感激和崇敬之情,不禁俯首跪地。 方寸大师咧嘴一笑,笑容慈祥,和蔼地注视着任真。最后能见故友一面,他由衷地欣慰,却没有说什么。 他修了数十年闭口禅,哪怕是在临终前,都没开口说出遗言,跟方玄龄比划了一会,便溘然长逝。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一言不发,不靠空谈说教,只凭操行作为,就能令天下僧众景仰信服,德高望重。 他是活佛,不是哑巴。 如果他真的开口,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洪钟大吕,口灿莲花?还是振聋发聩,声震百里? 自他圆寂后,这成了佛门的一大遗憾。 今夜,他想不想弥补这桩遗憾? 他无声而笑,伸手指了指海棠,表示已知晓两人的婚事,替他们感到开心。 任真眼眸微红,笑着颔首,表示感谢他的祝福。 方寸大师又招手,表示让任真走近一些。 任真来到他面前。 方寸大师嘴唇张开,喉咙也跟着蠕动,有一股气流明显开始朝嘴部流动,快要喷薄出来。 盲瞋酒洒佛开口。 今夜,活佛终于开口了。 他双唇翕动,从口中吐出一个音节。 只有一个音节,而且细微不可闻,仿佛尚未发声一般,甚至连不远处的海棠,都丝毫没有听到。 但正是这个音节,飘进任真耳朵里,却如九天雷霆炸裂,震荡天地,令他的神魂无法抗拒,霎时间丧失意识,昏迷倒地。 这音节,凝聚着方寸大师毕生的智慧,虽然只有一个,却包含千言万语,犹如汪洋大海,其蕴涵的能量可想而知。再加上,任真根本没打算抵抗,晕倒是必然的结果。 这就是大师的另一半衣钵。 他没传给任何人,专等任真前来。 任真果然前来,果然勘破谜题,这就是机缘。 醍醐灌顶,大师毕生心血的传承,俱在这一言之中。 语毕,他了无挂碍,最后那道残魂洒然消散,随风而去。 他一生坦荡,似霁月高风,令人钦佩。 海棠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去扶任真,而是跪地叩首,恭送方寸大师。 山间万籁俱寂,唯有清风徐来。 …… …… 天亮后,任真缓缓醒来。 从此,世间又多出一位大宗师。 他从地上坐起,回想着昨夜的诀别,唏嘘不已。 海棠一直陪在旁边,惊喜地道:“看起来,你应该已佛学大成了!” 方寸大师的佛法有九层塔那么高,任真继承他的心意感悟,消化透彻,如今的造诣可想而知。 不考虑身份的话,他就是当代第一高僧。 不仅如此,他也是古往今来,集佛道儒剑于一身的第一人。 他修炼了剑圣的九剑绝学,又自创三剑; 他参透了儒家至圣的《春秋》真解; 他继承了道家全真派的《两仪参同契》,传承其气运; 今日,他又得到方寸活佛的佛法传承。 当世四大流派,他无不涉猎,无不登峰造极。 只论造诣,他就是天下第一。 不仅如此,他还拥有无语伦比的速度、未卜先知的心眼,以及等等,就算论战力,他也是有数的大宗师,傲视群雄。 从此以后,他无需再提心吊胆,遭受生命威胁。天地任驰骋,他来去自如,没人能留得住他。 而现在,他得去面对那个世间最强大的敌人了。 以八境战九境,他能赢吗? 他从地上站起来,心中豪情陡生,踏空朝山间云海奔去。 海棠追随其后。 夫妻二人联袂同行,一气跑出八百里。 豪气干云,睥睨天下,大丈夫生当如此,才不负在世间走这一遭! 两人并立云端,望向那轮红日,欣赏着巅峰处的风景。 海棠吸一口凉风,畅然问道:“最后那节断剑,藏在哪里?” “就在金陵。” “不会是在皇宫里吧?” “不,就在最初那个地方。” “那咱们这就去金陵。” “再等几天,大军还需要些时日。” “那咱们去哪里?” “很久以前,我欠李慕白一个人情。” “你是说那把巨子剑?” “走吧,两位大宗师联手,咱们去会会那群鬼画符的!” 第649章 剑圣大闹龙虎山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墨家的巨子剑,也就是墨眉,一直落在道家正一派手里。更准确地说,它是被前任掌教永沅真人珍藏,一同退隐江湖。 因此,他只是承诺帮李慕白找墨眉,但迟迟没有行动。以前,他跟南晋还没撕破脸皮,犯不着跟道家为敌,更何况,龙虎山杀机重重,藏龙卧虎,绝非易闯之地。 而如今,北唐分三路大军南下,屡战屡胜,势不可挡,已攻占南晋的大半城池,前锋离龙虎山所在的鹰潭极近,很快就要杀到这里。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也顺利破境,是时候去闯龙潭虎穴了。若再晚些时候,让永沅真人带着墨眉逃遁,浪迹天涯海角,以后再想擒他会更麻烦。 事不宜迟,两人连夜赶往龙虎山。 作为正一道祖庭,龙虎山巍峨壮观,气象万千。 据典籍记载,正一道祖师张道陵曾在此炼丹,丹成而龙虎现,此山因而得名。 清晨时分,龙虎山云雾缭绕,彷如仙境。 山巅大殿前的广场上,道士们早早起床,来往络绎不绝,比平时忙碌许多。 数名道士站在焚香的巨鼎前,指挥着忙碌的道众们,凝重神情里又透着几分黯然,没了平日的气定神闲。 为首那人三十来岁,脸廓方正,穿深蓝道袍,蓄着胡须,看起来气息平常,被其他人簇拥着,俨然是一位领袖。 他叫华山,是长生真人座下大弟子,在道门里地位超然,威望极高,仅次于老师。 昨日傍晚,长生真人匆匆离开道门,临行前嘱咐华山,命全体道众收拾行装,尽快撤离此地,去金陵护驾,准备至关重要的京城守卫战。 眼看大军压境,华山不敢懈怠,连夜指挥众人清山,到此时已大体妥当,正在做最后的收尾。 可惜,他终究还是稍晚一步。 某一刻,从前方跑过来一名属下,脸色煞白,惊恐地禀道:“大事不妙!山下有强敌来犯!” 听到这则消息,众人俱是大惊,六神无主。根据先前收到的情报,唐军杀到这里,至少还需要两天时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华山沉声问道:“别慌,山下有多少敌人?” 那名属下战战兢兢,颤声道:“只有一个人!” “什么?!” 众人顿时恼怒。开什么玩笑,只有一个人,你还敢谎报军情,是想看师长们出丑不成! 一名老道士冲上前,揪住那下属的衣襟,正准备狠抽耳光,却见华山眉头皱起,继续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被吓得瘫软在地,话里带着哭腔,“是个白衣女子,正孤身杀上山来,剑法实在太恐怖!巨鹿师兄前去阻拦,却……却被一剑斩杀!” 众人闻言,勃然色变。 张巨鹿也是长生真人的亲传弟子,排行第七,是道门的核心人物。以他的七境上品修为,连那名女子的一剑都挡不住,被当众斩杀,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华山眯起眼,脸色急遽变幻不定。 “女子修剑,还能如此厉害,只可能是昔……”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道士跑来,仓皇说道:“不好了!楼玄师兄他……也被那女魔头给杀了!” 楼玄,同是长生真人的弟子,当年曾在庐江鏖战中大出风头,被誉为道门未来的希望。可惜,照样连一剑都挡不住。 众人震骇无语,刚才还在庆幸,来的只有一个人,算不了什么,现在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人原来如此强大。 毫无疑问,是八境大宗师降临。 华山脸色铁青,紧攥着拳头,浑身渐生杀气,“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悍妇,居然敢来逞威,真以为咱们道家柔弱可欺么!” 说罢,他猛一跺脚,身躯冲天而起,掠向山下。 众人不敢迟疑,迅速跟上去。 半山腰。 顾海棠手持长剑,站在一座凉亭顶上。 凉亭四周,被上千名道士围得水泄不通,恨不得用人潮湮没她的凌厉锋芒。 她居高临下,睥睨着这些人,傲然道:“我不想浪费时间。除了陈长生,道家没人配跟我交手。” 这一人一剑,当年连武帝坐镇的金陵城都敢闯,这小小的龙虎山,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真有苍龙猛虎,今日他夫妻二人,也照样一剑砍了! 虚空中,华山率众赶来。 确认是剑圣无疑,他不敢托大,将道剑横在胸前,心情沉重到极点,暗道:“老师不在,整个龙虎山,没人是她的对手。如果单打独斗,等于逐个送死,断不可取!” 一念及此,他迅速打定主意,厉声喝道:“众位听我号令。姓顾的纵有通天本事,仍是血肉之躯,骄横泼妇而已!咱们一拥而上,定能将她乱刃分尸!” 见大师兄发话,道众们的惊慌情绪略微平复。 是啊,大宗师也是人,如果不惜代价,跟她硬耗下去,迟早能将她拖垮,逼她不得不选择逃离。然而这样一来,道门注定死伤惨重。 海棠冷笑一声,“听你的意思,陈长生不在山上?” 华山哑然。 她只用一句话,就戳穿他们的尴尬处境。 采用人海战术,说明他们无路可走,只能牺牲众人硬拼到底。 在场众人纷纷转头,盯着高空的华山,等待他的答复。 作为道门最大的倚仗和寄托,长生真人到底在不在? …… …… 龙虎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山门那里。 没人能察觉到,其实他们的境地更糟糕,来的不只是一名大宗师。 任真从后山潜入,身形闪烁,溜进道门深处。凭借心眼感知,他成功避开所有暗哨和巡逻,仿佛不存在的透明人一样,在各处道殿里穿梭。 他在找巨子剑。 “据绣衣坊的密档记载,那位永沅真人,不仅是陈长生的授业恩师,也是皇族陈氏的后裔。最近几十年,正一道谄媚讨好南晋,一直采用这种伎俩……” 将众多皇室天才收进道门,悉心栽培,再从中遴选出资质最佳的那个,培养成掌教继承人。如此一来,道门和皇室紧密相连,南晋自然会大力扶持正一道。 除了修炼法门的不同,正一道跟全真道还有个很大的区别,就在于对俗世的态度。而正一道,向来是最沉迷于俗世的功名,跟南晋朝廷走得很近,甘愿沦为走狗。 “据说永沅真人在传位前,曾受过一次离奇的重伤,导致全部功力尽失,不得不急流勇退,把道统交给陈长生。后来,他变成普通人,一直躲在龙虎山深处隐居。” 这些都是他以前查到的密档,不知真假。毕竟,永沅真人叱咤风云时,他还没出生,那是属于上上一辈的往事。 “如果秘闻属实,那么,我只要找到他,就能顺利夺回巨子剑。他毫无修为,怎么能威胁到我?” 第650章 龙蛇盈缩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任真让海棠去大闹山门,主要就是为了引走长生真人。但现在看来,对方并不在龙虎山上,那么,此间便无人能阻止他抢夺巨子剑。 “一直这么瞎逛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得抓个活口问问,永沅真人住在什么地方。” 他正这样想着,心意微动,感知到将有两名道士走过来,便身形一闪,藏身到附近的灌木丛里,准备伺机动手擒拿。 这时候,那两人的话音悠悠飘到他耳朵里。 “说实话,我真想不通,明明已是风烛残年的年纪,反正活不了几年,又没了修为,就是道门的累赘,干嘛还得供着他?咱俩也真倒霉,还得把他背出隐峰……” 任真神色微凝。隐峰,这就是安置道门元老的地方么。 只听另一人讥笑道:“你懂个屁!老掌教辛劳一生,为道门立下汗马功劳,难道不该尊享供奉?道门要是薄情寡义,卸磨杀驴,岂不是让门人弟子们寒心?” 这话听起来貌似有点道理。 先前那人毫不犹豫,反击道:“你才懂个屁!前年剑圣回云遥宗时,受尽屈辱嘲讽,你难道没听说?她的实力和功勋,难道不比咱们老掌教高?后来的待遇又怎样?” 这话也没毛病。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现实注定残酷,只有天真幼稚的年轻人,才会把颜面和名誉看得太重,高于实际利益。 “我说杜哲,你非要跟我抬杠是吧?这俩人是一回事吗?剑圣孤傲冷僻,压过云遥宗掌门,遭他嫉恨已久,被报复很正常!而咱们老掌教,亲手把掌教培养长大,亲如父子,道门谁敢害他!” 说到底,宗门对落寞功臣的态度,都建立在两者的真实关系上。 正一道的情形跟云遥宗不同,永沅真人悉心栽培长生真人,师徒感情笃厚,不像剑圣那样,涉及九剑绝学的利益之争,他能得到赡养,也在情理之中。 此言一出,点明问题的关键,先前那人哑口无言。 任真偷听到这里,已经彻底弄清,这俩人正是前去护送永沅真人离开龙虎山的。 “这样最好不过。让他们头前带路,省得我还得到处乱找。” 于是,他取消动手的念头,尾随这两名道士,潜入龙虎山后的云雾深处。 里面有座不高的山峰,若非走进云雾,从外界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峰前平地上盖着一间小院,院内种满花草,显然,永沅真人在这里安度晚年,过得很惬意。 任真确定,此处就是目的地,便急速掠出,将两名道士击倒,飘然走进小院。 院子里,一名老道士手拎花洒,弓腰站在花圃间,正在聚精会神地浇花,浑然没察觉到任真的到来。 任真见状,确认这位前任掌教真的功力全无,便移步坐到摇椅上,悠闲地说道:“像你这种犯下无数罪孽的屠夫,居然也能得善终,老天爷到底长没长眼……” 永沅真人身躯一颤,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听清嘲讽话意后,转身盯着任真,老脸上的皱纹陡然加深几分。 “你是什么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饱经沧桑,阅历和眼光都极不凡,此时看到任真的淡然神态,生出一股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任真躺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答道:“我是后生晚辈,跟你的年龄差距太大,就算报出名号,你隐居这么久,应该也没听说过。” 他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继续说道:“不如开门见山吧。我是来拿墨眉的,你是主动交出来,还是让我亲自动手?” 永沅真人闻言,瞳孔骤缩,将花洒放在地上,厉声道:“你好大的胆……” 话没说完,被任真慵懒打断。 “省省心,别浪费袖里这支信号弹了。龙虎山气数已尽,正在山门忙着迎战强敌,自顾尚且不暇,谁有功夫来救你?” 这种小动作,根本瞒不过他的心眼。 永沅真人被道破伎俩,表情僵硬难堪,嘴角抽搐半天,黯然道:“北唐进犯,这事我是知道的,没想到来势如此迅猛。你这么年轻,应该就是那位吹水侯任真吧?” 任真揶揄道:“能让老掌教有所耳闻,真是受宠若惊。所以,你还抱有从我手里逃脱的侥幸么?” 永沅真人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他年逾古稀,寿数不多,别说修为尽失,即使恢复当年的道行,凭这副老胳膊腿,也绝非任真的对手。 拳怕少壮,不服不行。今日落在任真手里,他只有死路一条。 他走出花圃,也不仓皇逃跑,站在任真面前,哀求道:“墨眉本来就不是我的,你若想要,我愿物归原主。只是,你能不能饶我一命?” 任真眼珠转动,若有所思,还没开口答复,永沅真人继续说道:“你看我,都到这岁数了,既无法威胁到你,又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赶尽杀绝?” 任真说道:“容我考虑考虑,你先把墨眉拿出来再说。” 永沅真人毫不犹豫,进屋将那把方正无锋的巨子剑取出,双手捧到任真面前。 任真接过来,随手抚摸着它,说道:“你说得对,取你这条老命,对我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可以饶你一命,不过,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 无利不起早,他当然不会轻易饶过对方。 永沅真人眼眸骤亮,看到活命的希望,“有什么要求,请但说无妨,我肯定竭力满足你。” 任真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陈长生的授业恩师,也是前任正一道掌教,手里必然握有道门所有的核心功法,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对吧?” 永沅真人悚然一惊,“你想要什么?” 任真坐起来,凛然道:“龙蛇盈缩功。” 他知道,道家共有三部无上法典,传承自远古,分别是《两仪参同契》、大衍古术和龙蛇盈缩功。 其中,《两仪参同契》交由全真道掌管,早已被他修炼完毕。而大衍古术,是用来推演敌人招式的,以他现在的众多杀手锏,这部古术属于鸡肋。 因此,他最想得到的,就是龙蛇盈缩功。 他听海棠说过,在长安大战中,长生真人曾施展过龙蛇功,一击将李慕白重伤。连天下第一的墨守都能攻破,这部内功的威力毋庸置疑。 而这位永沅真人,正是长生真人的恩师,他没道理不会龙蛇盈缩功。既然今日有此机缘,把他的性命握在手里,任真当然得把龙蛇功弄到手。 听到这个名字,永沅真人神情剧变,下意识倒退数步,表情变幻,迟迟没有答复。 任真冷冷一笑,手持墨眉剑,起身逼近永沅真人。 “你有考虑的余地么?” 第651章 一剑斩龙虎!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没有没有!” 永沅真人慌忙应答,见任真起了杀心,立即妥协。 “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喜形于色。这倒是意外的惊喜,他来这里,主要目的是取回墨眉,至于索要龙蛇功,只是一时兴起,想出这招神来之笔。 没想到,永沅真人手里真有龙蛇功。 过了一会儿,老掌教走出来,枯手颤颤巍巍,将功法册子递给任真,脸上充满犹豫之情。 任真翻开封面,以神念扫视扉页上的字。果然,跟任天行在长安大战中所说的一样,上面写着那首熟悉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看来,这功法册子是真的。 他把册子揣进怀里,得意笑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没骨气,为了苟且偷生,连道门至宝都拱手送出。让你这种人活着,对正一道有害无益,我自然遵守承诺。” 于是,他手持墨眉,潇洒飘离这座小院。 不仅达成目标,还有意外收获,他如何能不惊喜。 当他走后,永沅真人仍站在院里,眯眼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永沅真人不但没有愤怒或者懊恼,此时目光矍铄,反而泛起一股狡黠而阴恻的笑意。 这副表情,可怕至极。 “你居然找死……” …… …… 龙虎山前。 顾海棠大喝一声剑来。 所有道士的木剑尽皆脱手,在空中汇聚如龙,随她遥遥一指,破云而去,不见了踪影。 众人变成赤手空拳,目瞪口呆。 海棠居高临下,傲然道:“还有何本事!” 这时候,华山腾空而起,情知自己再不动手,人心涣散,正一道怕是会土崩瓦解。 他右手竖前,两指合一成诀,疾声道:“众师弟布阵!” 正一道的看家本领,从来都不是木剑法术,而是符篆和指诀手印等。木剑被夺,并不妨碍他们全力相拼。 听到他的号令,二师弟谭梦溪凌空而起,跳上另一方位,同样伸指拈诀,却是截然不同的姿势。 紧接着,三师弟宋玉蟾、四师弟白汤等人陆续归位,共有九人,伫立高空,将站在凉亭上的海棠围在中央。 海棠不仅不畏惧,反而战意澎湃,眼里闪烁着精湛的杀机,“当日,陈长生赴北斗颜渊,曾使过九字真言。就凭你们九人,能有他几成功力?” 这说的是偷袭长安一战。 华山表情凝重,不理会她的嘲讽,厉喝道:“疾!” 他双指挥出,一道橙黄透明的符篆骤然凝成,宛如实质,隔空激射向海棠。 他用的并非九字真言,而是“上清大洞经箓”,这才是他最强大的道法神通; 与此同时,谭梦溪听到师兄的号令,也凝成一道符篆,叫做“上清三洞五雷经箓”; 宋玉蟾那道符,叫做“正一盟威经箓”; 白汤那道,叫“太上三五都功经箓”; …… 九道符篆,宛如九道鬼魅游走的幽灵,盘旋在顾海棠四周,并没有发起攻击,而是疾速旋转着,彼此之间生出玄妙的感应。 九九之数,契合天道,能衍化八十一道天劫。 这就是正一道的镇派符道,叫正一天罚大阵。 刹那间,一座巨大的斩龙台显现出来,位于刑台中央的,正是顾海棠。而在天穹上,乌云翻滚,雷电若隐若现,随时都会降下恐怖雷罚,要斩杀于她! 疾风中,她白衣飘舞,剑气纵横。 任真的六合剑,此时被她握在手中,急遽凝集着真气,延展成一道无比颀长的巨剑,乳白而精纯,横亘在龙虎山前。 海棠手持此剑,昂首睥睨苍穹,豪杰气概展露出来。 “来战!” 她乌发飘扬,凤眸微眯,俨然要冲上天穹,跟那藏头露尾的狗屁雷劫大战一场! 仿佛感应到她的挑衅,天穹之上,无数雷电汇聚,酝酿着第一道粗壮的雷霆光柱,跃跃欲试,准备降临世间。 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心意微动,忽然转头望向远处。 只见一道身影凌空飞奔而来,急遽闪烁着,转瞬便来到眼前。 “你们这群鬼画符的,居然想伤我媳妇儿!” 不管这座天罚大阵的威力如何,能否伤害到海棠,只要试图轰击任真的媳妇,他就绝不答应。作为大男人,这时候当然要站出来撑腰! 在她心底,已经感受到他的心意。 “这一剑,让我来!” 于是,她嘴噙笑意,乖乖听话地让出剑柄。 任真飞身冲进斩龙台,伸手接过六合剑,下一刻,整道真气巨剑猛烈颤抖起来。 佛、道、儒、剑,四家流派的真力同时释放,灌注其中,史无前例地融合在一起。 只在瞬间,巨剑陡然暴涨数倍,强大到极致。 剑十如来,是任真建立在海棠的基础上、对剑道的极致感悟; 剑十一春秋,是剑道和儒家春秋真意的完美融合; 剑十二井,是剑道和道家参同契的水乳交融; 而接下来这一剑,将四家法力合一,其威力必定远胜过前三剑,某种程度上说,也就是把孤独十二剑全部合在一起。 这正是他追求的剑道极致。 万物皆可为剑,万物相合,则万剑归一。 这就是剑十三,归元! 便在这时候,雷霆震怒,天威滚滚,一道粗壮达数十丈的电光炸裂而出,宛如银龙闪耀鳞光,在降落人间的刹那,森白光芒笼罩四野,让所有人瞳孔骤缩,不得不闭上眼。 他们心惊胆战,仿佛已听到雷电炸裂的爆鸣声。 不愧是道家的镇派符道,合九人之力,竟恐怖如斯! 耀眼电光里,任真表情坚毅,浑身剑气愈炽。这种程度的光芒,根本干扰不了他的心眼感知,更无法撼动他这一剑必杀的信念。 他猛然挥剑,朝头顶那道雷电光柱斩去。 轰! 这不是光柱轰击到事物的声音,而是剑气跟光柱碰撞,两股伟力碾压爆发出的逆天波动。 紧接着,那道雷电被强行摧毁,消散在空中。 而剑意锋芒正盛,尚未颓败。 它一往无前,延展出一道辽阔而锋利的平面,斜斩向高空,继续斩杀挡在前方的一切。 轰!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响声。 大地猛烈动荡起来。 整个龙虎山巅,被这一剑削为平地。 剑十三初出,便一剑斩龙虎! 绝世剑意刚杀出斩龙台时,正一天罚大阵便被冲垮,九道符篆同时灰飞烟灭,而以华山为首的九名强者,都跌落在地上,被威力震得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此时,龙虎山崩塌,声震百里。 任真擎着长剑,挡在海棠身前,面对万千道众,视若无物。 “还有谁?” 第652章 任真成圣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长生真人座下最精锐的弟子,俱被这一剑之威震晕,剩下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是任真的对手。听到他的叫阵,道众如鸟兽散,仓皇逃进山里。 任真也不追杀,将六合剑留给海棠。 他答应过方寸大师,不在南晋大开杀戒,尽量慈悲为怀,眼前这些人还构不成威胁,没必要真的赶尽杀绝。 他一剑斩龙虎,等于把整个正一道的颜面和气数给斩尽,从今往后,这方道统注定难再兴盛,将由全真道取而代之,成为道家主流。 “走吧。” 两人联袂离开龙虎山。 踏行在空中,海棠看着任真缚在背后的墨眉剑,说道:“取剑这么轻松,出乎咱们的预料。看情形,陈长生不在山里,应该是去了金陵。” 对长生真人而言,若有事情比镇守山门更重要的话,那就是替武帝效力,进都城护驾。 任真嗯了一声,笑道:“刚才我去找那个永沅真人,原本只是随口诈他一下,没想到他手里真有龙蛇盈缩功,就被我威逼夺来了!” 说着,他取出功法册子,递给海棠。 海棠感到惊讶,长安大战时,她就在现场,曾亲眼目睹长生真人大展神威,以龙蛇功的内力硬撼墨守。她也没想到,这部绝学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手上。 任真温声说道:“咱们一起双修吧。” “不要。” 海棠摇头,慵懒地道:“咱俩的修行路数不同。你博览众长,无论什么功法,都能尝试融合。但我做不到三心二意,只能专注于剑道,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剑道贵在精一,这个道理众所周知。像任真这样兼修各类功法,还能样样精通,着实是千年难遇的奇才,不能以他的标准来衡量别人。 任真便不勉强,将册子收回,说道:“是啊,我估计,大概再有一个月,三路大军就能逼近金陵。到那一天,生死决战也就开始了。” 说话功夫,两人已飘出数十里。 海棠问道:“咱们去哪儿?”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按我先前制定的作战计划,三军将在逍遥津回师,合兵攻打金陵。咱们先去逍遥津等着吧,我得好好琢磨这部龙蛇功……” 现在,他的修为仍还于八境下品,虽然实际战斗力远高于此,但对付九境的陈玄霸,他并没有多少信心。既然长生真人也在金陵,他更得研究龙蛇功,便于轻松战胜对方。 海棠点头。 任真又说道:“对了,你记得传信回去,半个月过后,如果长安城仍风平浪静,没有危险迹象,就让李慕白也南下吧!对付陈玄霸,多少名大宗师都不嫌多。” 他专程来取墨眉,就是给李慕白准备的。 海棠已猜到这点,“没错,墨守坚韧,能帮咱们拖延时间。另外,救出……父亲后,还需要有人能保护他,李慕白正是最佳人选。” “但愿吧。” 任真叹息一声。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马上就要回金陵了,当年父亲所吟的那句“龙蛇交会金陵时”,究竟意味着什么? …… …… 一个月后。 逍遥津风云汇聚。 三路唐军先后赶到,会师一处。 玄悲、李慕白、隋东山、裴寂,再加上任真夫妇,共有六名大宗师坐镇军营,即将攻打前方那座巍峨雄城。 只要攻陷金陵,重伤甚至杀死陈玄霸,就能正式宣告南晋皇朝的统治结束,大陆真正实现统一,历史将迈入前所未有的崭新篇章。 当然,大家的心情都不轻松,反而感到沉重的压力。 他们都知道,武帝是一位多么阴险可怕的对手。 自从唐军南征后,武帝始终保持沉寂,照常深居在皇宫里,没有采取任何举动,这样的反应着实诡异。 他绝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江山,选择坐以待毙,那么,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正在悄然酝酿着什么,蛰伏待机,对北唐发起致命一击。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雄城金陵,绝没那么容易攻破。 …… …… 某座山谷里,任真缓缓走出来。 闭关一个月,他争分夺秒地修行,总算没有白费心血,将修为提升到八境中品。 海棠一直在谷外守着,怕扰乱他的心绪,不敢迈进山谷半步。直到目睹他主动走出来,她长舒一口气,迎了上去。 “进展如何?” 任真捏了捏眉心,愁苦地道:“龙蛇盈缩功,远比我想象中更费脑筋。这部功法共有八卷,前七卷我都能领悟真意,没有任何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海棠关切地问道。 她意识到,最后一卷应该还存在问题。不过,这也着实太为难任真了,龙蛇功毕竟是道家的无上法典,艰深晦涩,换作其他人,恐怕连一两卷都参悟不了。 任真无奈地道:“唯独最后一卷,书里没有记载只言片语,只写了一个卷名,叫蟒雀吞龙,剩下的都是白纸。” 世上最难练的功法,就是无字天书。任真纵有绝顶悟性,若是得不到心法口诀,徒然面对一叠白纸,照样没法进行修炼。龙蛇功的最后一卷,恰恰是这种史诗级难题。 海棠见状,只好安慰道:“没关系,修炼前七卷,就能帮你提升到八境中品,这已经是巨大的收获。区区一卷而已,就算能修炼,应该也没有多大裨益。” 任真苦笑,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来到军营。 李慕白等人闻讯赶来,北唐众豪杰齐聚一堂。 就连李凤首、老王夫妇等故人,也都到了。任真极为欣慰,时隔三年,这次重回金陵,他很感激这几位老友不离不弃,默默相伴走到今天。 另外,腿脚残疾的邬道思也出现在军营里。 他奉小皇帝之命,专程前来宣旨。 准确地说,是一份敕封诏书。 北唐即将统一天下,能有如今的辉煌局面,最大功臣当然是吹水侯任真。眼前决战在即,小皇帝想要鼓舞士气,振奋三军,首先应该封赏的就是任真。 按南北两朝旧例,晋入第八境、且顺服于朝廷的一家流派领袖,方可封为圣人,受朝廷供奉,得百姓拥戴。 南晋的道祖活佛,北唐的儒圣冥圣剑圣,皆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武帝,他同样位于六圣之列,以他的皇位和境界,也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事实上,长安大战后,高唐复辟,任真立下赫赫功绩,当时就有不少朝臣倡议,敕封任真为圣人。 但那时的他境界太低、又不具备某一流派领袖的威望,跟封圣的条件差得太远,不得不作罢。 而今非昔比,他不仅跻身大宗师之列,更成为集佛道儒剑四家绝学于一身的千古第一人,这样的绝世天骄,若说连封圣的资格都不够,天下还有谁配得上圣人名号! 小皇帝顺应众意,知道在大军发起最后总攻前,应该赠给任真一个更意气风发的名号,助他破旧迎新,登上人生最巅峰。 小皇帝心细如尘,先前特意嘱咐邬道思,千万别让师兄行跪拜接旨那套俗礼。于是,在众目睽睽下,那道圣旨被缓缓打开。 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元圣。 第653章 剑藏开启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北唐先天二年冬,农历十一月廿三。 五十万大军杀至金陵城下,发起对南晋的最后一战。 任真站在阵前,眺望着远处那座再熟悉的城池,唏嘘不已。 前些年,他每天赶着驴车,从金陵的各大城门进进出出,曾无数次在心里意淫过,有朝一日,自己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回这里时,会是一副多么春风得意的景象。 当这一幕真的发生,自己作为唐军统帅站在这里,曾经幻想的那些慷慨情绪都没有涌出,这时他才明白,经历无数腥风血雨后,人的心境会被磨砺得更淡然,少了无谓的意气和风头。 一家人齐齐整整,皆大欢喜,这才是最美好的结局。 他转过头。 海棠也在看他。 两人会意一笑,联袂走向城门。 城门打开。 五十万大军原地不动,目送两位圣人进城。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两人走过这座神策门,各自的心境又有些不同。 海棠感慨道:“那天你送我出城,就是从此门离开,后来我故地重游,也是从此门而入,今天杀回金陵,又是从此门进来。有句话叫冥冥之中有天意,果然不虚……” 这座雄城,是两人缘分开始的地方。纵使相逢仍不识,后来才知其中因缘,这一切岂非天意弄人? 任真似笑非笑,问道:“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敢不敢闯金陵?” 海棠白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何不敢?修为恢复如初,还白赚一个相公,这么划算的买卖,重来一百次我也照闯不误。” 任真哈哈大笑。 两人沿着熟悉的街道,缓缓走进城池深处。 街上早已被肃清,空旷无人,跟往日那座热闹的南朝都城格格不入。连驻守在城头的重兵,提前收到武帝旨意,也不敢冲过来阻拦他俩。 渐渐地,两人来到熟悉的巷口。 那棵梧桐凋零,枯黄树叶散落一地。 树下,一名高大男子拄剑而立,穿一身金黄龙袍,在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他的长发依然披散着,在风中飘舞,却是乌黑柔韧,不再有昔日的霜白。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两人走近,朝阳倒映在他那深邃的瞳孔里,彷如烈焰在燃烧。 “你长大了……” 陈玄霸感慨着,抬手朝向一侧,做了个请的姿势。 任真停在不远处,沉默片刻,答道:“你最好保持耐心,别急着出手抢夺。我只是来取那节断剑的,还得把它拿回军营,修补完整后,才能去开启剑藏。” 当任天行告诉他,有节断剑就藏在他天天路过的梧桐树上,他感到非常震惊,同时也明白了,原来这些年,父亲经常在暗中观察他,只是不愿主动暴露,落入陈玄霸的陷阱而已。 陈玄霸闻言,冷漠一笑,“我连这么多年都等得了,怎会急于这一时半刻?你未免太低估我的耐心。”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未免太低估我的底气了。 任真皱眉,没再说什么,身躯一闪,飘然飞上梧桐树梢,把手伸进那个老鸦窝里,果然掏出一节断剑。 七节断剑凑齐,终于可以开启烟雨剑藏了。 任真转身正欲离开,陈玄霸忽然说道:“我虽不想知道那东西藏在何处,但是,我得跟你同去,确认你没做手脚,把原物替换走。” 任真冷哼一声,跟海棠出城。 陈玄霸跟在身后。 路上,有属下将任天行押来,转交给他。 四人回到阵前。 唐军震动,所有大宗师齐出,将陈玄霸围在中央。 陈玄霸对这般阵仗熟视无睹,只是将手搭在任天行肩上,目光一直盯着任真。 李慕白将墨眉横在胸前,紧紧凝视着他,喑哑地道:“跟去年在长安时相比,你的气势又强盛不少,如果我没猜错,这恐怕是九境圆满吧?” 九境圆满! 听到这个词,众强者震撼无语。 武帝不仅是当世唯一的九境大宗师,现在看来,竟然快要踏入传说中的第十境,成为亘古绝今的长生真仙! 十境真仙,凡人如何能敌? 陈玄霸笑而不答。 隋东山察觉到他的满头黑发,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依然不答,甚至都没看隋东山一眼。若非想得到烟雨剑藏,以他如今的神通,或许能轻松秒杀隋东山,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的必要。 这时候,任天行叹息一声,无力地道:“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快点把断剑修好,拿烟雨剑藏换我的老命吧!” 他一直很怕死,到现在也是这样。 剑隐赵大江走出来,接过任真手里的断剑。作为最著名的铸剑师,他走到早就支起的火炉旁,着手修补整把默剑。 很快,七节合一,默剑终于恢复当年的风采。 它蹭的一下,激射到任真面前,微颤几下,确认他体内散发的某种气息,跟它当年主人的气息相似,然后缓缓飘向前方群山。 任真会意,快步跟上去。 陈玄霸押着任天行,紧随其后。 顾海棠、李慕白、裴寂、隋东山、玄悲也跟在后面。他们不敢让任真独自去冒险,并且很想亲眼目睹,神秘的烟雨剑藏究竟是何物! 八人踏空而行,来到城外的绵延群山深处,在默剑引导下,最终停在一座悬崖前。紧接着,默剑主动落在任真手里,不再带领大家赶路。 显然,剑藏就藏在这里。 这时候,任天行再次开口,对紧抓着他的陈玄霸说道:“为了防止你出手硬抢,咱俩先退出百步,站到谷口,等他取出来再谈换人。” 不等他提醒,海棠等人早有警觉,将任真护在后方。 陈玄霸也不介意,边退边说道:“你们实在太多虑了,在宝贝取出来之前,我不会急于动手,逼你们狗急跳墙。反正,它迟早是我的!” 他有绝对的自信。 只要拿到解药,就算所有大宗师一起上,他也能全身而退。 退到谷口后,任天行大声喊道:“真儿,你仔细找找,悬崖上有道缝隙,刚好能把默剑插进去,它就是开启剑藏的钥匙。” 难怪任天行心里知道剑藏的下落,仍是让任真修复默剑,原来要开启剑藏,真的离不开这把剑。 果然,任真找到那处插钥匙的裂口,将默剑插了进去。 下一刻,只听砰地一声,不远处的石壁忽然弹出一道抽屉,呈现在大家面前。 这是任天行请人设计的机关,只要不利用默剑开启,就算是他本人,也没法用蛮力将它取出来。否则,稍微触碰表面,抽屉里就会自动流出毒液,将里面的东西销毁。 众目睽睽下,任真将手伸进抽屉,然后取出一个黑色瓷瓶。 烟雨剑藏,也就是陈玄霸的护心丸,终于出世了。 第654章 有毒么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上次长安大战时,任天行曾告诉过任真,这种药丸并不能根治武帝的心脏病,只是暂时压制发作,突破一小时的运动时限而已。(第503章) 如果这药丸是真的,被陈玄霸服下,最直接的后果将是,他能摆脱一小时时限,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众多大宗师激战,再没有后顾之忧。 考虑到他如今的道行,这也就意味着,他将毫无弱点,成为真正的天下无敌。 因此,当唐军大举进犯后,武帝并没着急出马,冒险披挂上阵,而是躲在皇宫里继续修炼,把自身修为提升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耐心蛰伏,等的就是这一天。 只要拿到解药,他就能大杀四方,又何必在意一时长短? 在所有人注视下,任真攥着小瓷瓶,转身朝向谷口,沉声问道:“父亲,我真的该给他吗?” 这句话的意味非常深长。 他何尝不知这样做的后果,一旦让陈玄霸压制住心病,等于如虎添翼,凭眼前这些人,能否压制住这头猛虎,将成为巨大的悬念,稍有差池,就会全军覆没。 因此,他才说出这句话。他相信,以父亲的智慧,应该能想到这一层,不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药丸是假的。 如果药丸作假,不仅不能救治陈玄霸,还会令其中毒,那么,这就是一条妙计,他可以放心地交给对方服用。 陈玄霸闻言,眼眸微眯,听出话中的深意,认真盯着任天行,试图从他的表情变化里看出端倪。 他何尝意识不到,存在药丸作假这种可能性。但它毕竟是这世上唯一对自身顽疾有效的药物,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父子身上豪赌一把。 任天行一跺脚,苦笑道:“当初我就劝过你,别来救我,自己亡命天涯便是,你非要来冒这个险。既然已经来了,你现在再后悔迟疑,还有用吗?” 言外之意是,既然来了,现在再说这些都没意义了,赶紧拿药换我回去吧! 陈玄霸微微一笑,如释重负。 其实他比这父子更紧张,手心攥着一把冷汗,而任天行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愈发确信这药丸就是真的。 任真听到这话,不知是怎么理解的,黯然道:“没错,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今天这一步,再后悔都晚了。” 说罢,他拿着瓷瓶,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走向谷口。 陈玄霸也挟持着任天行,朝中间靠拢。 任真凛然道:“我把瓶里的药丸先倒出一半,然后咱们数三个数,我给你瓷瓶,你同时放人,等我检查完我父亲的身体,确认没被暗算,再给你另一半,如何?” 他很担心,曹春风会故技重施,事先在任天行体内种下那种可怕的毒蛊,再上演父子相残的悲剧。虽然如今他已有失魂引解药,谨慎起见,仍不得不防。 陈玄霸沉吟片刻,答道:“不行!你能检查人质是否中毒,我怎么能确定,你的小瓶里不是装着毒药?这样,你先服下一粒,让我看看效果。” 此言一出,所有人神情剧变。 他们此前暗中怀疑,以任天行的心机手段,肯定会藏有后手,在药丸里做文章,以防止陈玄霸真正无敌。 万万没想到,陈玄霸竟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旦药丸有毒,任真作为实验者先服下,岂不是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先中毒身亡! 不愧是一代武帝,陈玄霸心机幽深,并不容易被骗,而且想出这样的检验妙计。如此一来,他最多只是损失一粒药丸而已,但任真赌上的却是性命。 这下父子俩彻底失算了。 任真神色微慌,在生死考验面前,没法故作淡定,再次沉声问道:“父亲,我真的该给他吗?” 他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希望得到任天行的真实答案。 任天行闻言,眼皮颤动着,仰天长叹一声。 “唉,我聪明一世,幸亏在关键事情上,没有自作聪明,要不然,今天岂不是会毒死自己的儿子……” 陈玄霸眯着眼,若有所思。 任天行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药里没毒,你放心服用吧!” 任真得到肯定答复后,擦掉额头快要淌下来的汗水,这才从手心里捏出一粒药丸,在陈玄霸的注视下,吞咽进腹中。 陈玄霸并不满足,侧首看向后方的玄悲,说道:“小和尚,把你的酒葫芦给他,让他喝干净。” 他谨慎到极点,显然是怀疑任真尚未真正咽下,只是藏在口腔某处。 任真无可奈何,只得接过酒葫芦,一口气饮尽。 “这下你满意了吧?” 没想到,陈玄霸摇头说道:“还不行。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把任天行放回去后,他再立即帮你解毒,所以要等一个时辰,让我看看效果。” 任真忍无可忍,怒喝道:“陈玄霸,你也太怕死了吧!敢不敢爷们一点,少些无聊的猜忌!” 陈玄霸不为所动,微笑道:“少在我面前演戏。你们父子的心机,我再了解不过,同时跟你俩较量,我必须谨慎到极点,否则很可能被你俩暗算。” 确实,任天行和任真都不是省油的灯,前者帮北唐统一北方,后者更是帮北唐即将统一大陆,两人的谋略不容小觑。 任真见激将法被识破,别无选择,只好站在那里,跟众人枯等一个时辰。 如果真是毒药,经过这段时间,肯定已经发作。如果是更慢发作的毒药,对陈玄霸来说,那也无所谓,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他肯定能及时回城里解毒。 一个时辰过去了,任真仍安然无恙。 看来药丸真的没毒。 这次陈玄霸终于放心,对任真说道:“好,按照刚才的约定,咱们开始交易。” “一!” “二!” “三!” 任天行被抛过去。 药丸被抛过来。 双方都没耍诈,毕竟,交易的内容对他们至关重要,一旦失信,再想交易就会更困难。 任真毫不犹豫,将一粒失魂引解药塞进任天行嘴里,然后跟海棠运功洞察他体内,检测有没有异常。 与此同时,陈玄霸服下一枚药丸,精神大振,瞳孔深处燃烧起愈发狂热的战意。 药丸已被吞下,从现在开始,他不必再顾忌心病,可以放开手脚大战一场了! 他盯着正在忙活的任真,冷笑道:“没问题的话,就把另一半药丸给我吧。” 他并不着急动手。过早撕破脸皮,只会逼任真立即销毁手里的药丸,对他来说,这是巨大的损失,绝对得不偿失。 任真检查半天,没有搜查出异状,总算放下心,哈哈一笑。 “你不是很了解我的心机么?那你就应该清楚,在小人面前,我从不当君子。” 说罢,他猛一用力,将手里的药丸捏成齑粉,洒在地上。 第655章 八荒龙域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兵不厌诈,跟敌人讲信誉,就是最大的愚蠢。 在提出交易条件的那一刻,任真已经抱定主意,只要父亲安然无恙,他就把这些药丸毁掉,激怒陈玄霸。 反正今日大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老子管你怒不怒呢! 陈玄霸果然被激怒了,眼睁睁看着梦寐以求的宝药被毁掉一半,心里在滴血,额头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很好!我本来想,尽快把你们了结,免得夜长梦多。既然你敢挑衅我,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他攥着拳头,迈步走向任真,浑身杀意绽放到极致。 随着他一念所起,上方天穹勃然变色,异象陡生。在他的霸道气势牵引下,无数云层正朝这边汇聚,盘旋出巨大漩涡,漆黑幽暗,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一般。 漩涡深处,雷霆翻滚,闪烁其间,随时都会炸裂,震荡整座天地。 陈玄霸一个人的气场,就足以卷弄风云,不愧是准十境的绝代天骄,果然恐怖如斯。 另一侧,任真感知到这股前所未有的威慑力,心情沉重至极,以神念传音,说道:“李叔,先护送我父亲回军营,摸清那边的情况,再回来告诉我。” 陈玄霸出现在这里,无心和长生真人尚未露面,肯定还在金陵城里,如果他们率军杀出城,将是极大的麻烦,必须得派一人回去查探情况才行。 当然,任真还知道,颜渊已归降南晋,如今也在敌营里。 李慕白微微颔首。 任真踏步向前,面对气势滔天的陈玄霸,凛然道:“今日一战,势在必行,这山谷太过狭隘,咱们换个宽敞地方再战,如何?” 说罢,他身躯飘然而起,掠向山谷外。 陈玄霸无所畏惧,随他来到不远处的一片苍茫荒野上。 李慕白则趁机带任天行离开。 荒野上,以五敌一的旷世大战正式开始。 陈玄霸被围困在中间,扫视着这五位大宗师,淡漠笑道:“别看你们人数不少,在我眼里,真正有资格跟我过招的,就只有任真和玄悲两人而已,其他人都是滥竽充数。” 他说得没错,虽然同为八境大宗师,这五人的根基底蕴大有不同。隋东山和裴寂二人,在暮年有所顿悟,挣脱桎梏,仅凭道法神通,不足以跟陈玄霸抗衡。 至于海棠,身为女流之辈,在肉身力量等方面有先天劣势,而且以前曾被陈玄霸打败过一次,不被重视也很正常。 这三人脸色微变,正准备出言反击,陈玄霸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服。多说无益,那就让事实证明,你们在我眼里多么渺小吧!” 说罢,他猛一跺脚。 一股股明黄色气流从他体内暴涨而出,只在一念之间,便笼罩周围方圆数里,以他为中心,隐隐形成一道封闭的圆圈,而五位大宗师,俱被覆盖其内,根本来不及反应。 “任天行已废,这天下,连能伤到我的人都没有了……” 陈玄霸感慨着,神念一动,只见弥漫四周的那些明黄真力倏然暴动,彷如被重物压住一般,连带着整个空间,开始疯狂地往下方挤压拉扯,俨然要构成一片真空。 任真等人脸色霎时苍白,这股威压施加在他们身上,变态到极点,不仅压得他们身体咯咯直响,更诡异的是,他们感觉血液沸腾,快被挤压得喷薄出来! 他们咬紧牙关,运起全部真力,才艰难地抵抗住这股威压,没被压垮。但是,他们只能停在原地,没力气再迈步前进,更别提攻击陈玄霸。 刚才陈玄霸的话应验了,玄悲和任真内力深厚,应付起来轻松一些,另外三人则显得很吃力,尤其是老迈的隋东山,短短片刻,就憋出满脸汗水。 陈玄霸初次出手,竟逼得五人艰难招架,动弹不得! 这是何其霸道的力量! 任真撑着巨大的压迫力,强行往前走出两步,感觉快要窒息,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功法,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当今世间,武学流派首推佛道儒剑四家,他无不涉猎精通,却从没听过还有这么变态的功法,让人连站立都不稳。 陈玄霸负手而立,见他竟能前进两步,眼眸里泛起赞赏之情,“佛道儒剑,四家归一,果然了不起!可惜你修为太低,不然能跟你爹一样,有资格跟我交手!” 以任真的内功造诣,自然是天下无双,绝不会输给陈玄霸。但正如陈玄霸所说,他的修为太低,以八境中品,对九境圆满,这两者差距太大,难以逾越。 现在的他,只能前进两步,如果两人拥有同样的修为,那么,他肯定能无视这股威压,走到陈玄霸面前,硬碰硬激战一场。 可惜没如果。 任真停下来喘息着,仍不甘心,问道:“少得意忘形!你只要告诉我,这是什么功法,我就有把握破解!” 陈玄霸呵呵一笑,整了整身上的金黄龙袍,随意答道:“告诉你也无妨,这并不是什么功法,而是把一种力量修炼到极致的新境界,叫做领域。” 他环顾四周,凡是被这股明黄色真力笼罩住的地方,都会随时被他攻击到。在这片领域里,他宛若主宰,任意杀伐,强大到极致。 “你学了那么多家的功法和武技,杂而不精,就连你最擅长的剑法,都没有登峰造极,修炼出剑域,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较量?小家伙,咱俩的实力根本不在同一层次上。” 听着这句讽刺意味极强的事实,任真虽不气馁,但脸色很难堪。 对于领域的力量,他闻所未闻,相信别的大宗师也一无所知。那么,很有可能,这就是第九境的专属力量。换句话说,陈玄霸纯粹是在用境界碾压大家。 “八荒龙域,百步无敌。你们掌握不了这种力量,就别想摆脱我的龙域,而到现在,我都还没真正出手,你们就已经这么可怜兮兮了……” 难怪众人血脉贲张,被这股威压折磨得苦不堪言,原来它是一股近似于苍龙的气息,睥睨众生,透着天然而成的帝王气势。 武帝是人间帝王,是人中真龙。 他嘲弄地看着众人,像是在看待几只蝼蚁。 他伸出手,抽出腰悬的利剑,准备大开杀戒。便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停滞,眉头一皱,转身看向西方。 一道巨大黑影出现在视线尽头,只是眨眼功夫,就倏然闪现到不远处,来得极快。 陈玄霸看清来者面容后,眼神微冷,说道:“你也想送死?” 那人踉踉跄跄,举着一只好似小山的大水缸,放声狂笑,笑声桀骜不驯。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第656章 酒洒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句话出自道家经典《庄子》,记载了先圣庄子超然物外的精神思想,脍炙人口的名篇《逍遥游》,就出自其中。 庄子畅游天地,寄情于山水,追求逍遥自在的人生,堪称真正淡泊名利的高雅之士。 而在当今世间,酒徒付江流便是庄子的狂热崇拜者。他提着酒壶,效仿庄子云游天下,视功名如粪土,追求的同样是逍遥和自在。 当然,跟庄子不同的是,他除了沉迷饮酒之外,还有一项嗜好,就是赌斗争胜,喜欢挑战天下最强者,以跟他们切磋为乐,磨砺自我。 这也是他为何之前对任天行耿耿于怀,非要再战一场,雪洗当年的战败之耻。 他享受的是决斗本身,对他而言,若能死在自己热衷的兴趣上,未必是一桩憾事,也算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今日,酒徒匆匆赶来,既是想凑凑热闹,跟天下无敌的武帝打一架,也想帮帮任天行父子,弥补自己先前助纣为虐的愧疚。 对他这样胸襟坦荡的真豪杰而言,陈玄霸的死亡恫吓算得了什么? 陈玄霸听到他的回答,嗤然一笑,说道:“很好,你主动送上门来,省得日后我再去找你!你也算是号人物,想赢我就先闯过龙域吧!” 跟隋东山之流不同,酒徒是资历很深的大宗师,在八境浸淫多年,内力深厚,陈玄霸也深知这点,所以坦然认可他的实力。 只是,想破开龙域,伤到陈玄霸,只靠蛮力是远远不够的。 付江流歪歪扭扭,醉眼朦胧,侧身盯着龙域内的任真,说道:“小子,枉我传你一套刀法,还是被逼到这种地步,看来没怎么长进啊……” 他嘿嘿一笑,猛然跺脚,“看好了!” 下一刻,只见他身躯腾空而起,飞到龙域上空,将那只巨大的水缸狠砸下来。 陈玄霸见状,冷哼一声,抽剑出鞘,“区区一缸酒水,就想化解我的领域力量?你也太小瞧我了……” 水缸里酒气熏天,付江流刚一现身,他就已经感知到缸里的液体,这不是什么秘密。 为了避免龙域转移,让任真等人发现抽身而退的机会,陈玄霸站在原地,没有腾空,举剑一斩,一道锋锐剑气顿时冲出龙域,杀向那只酒缸。 半空中,付江流似醉非醉,以同样的话回敬,“站在原地,就想把我打败?你也太小瞧我了……” 话音未落,他手里捏的玉瓶已然拧开,洒出一道涓涓细流,疾速飞溅向那道剑气。 正是五大名剑之一,花间一壶酒。 紧接着,令任真感到熟悉的一幕出现了。那些飘洒在空中的酒珠,在付江流的真力催动下,忽然凝成一道长达数十米的大刀,刀锋刚猛霸道,无所畏惧,呼啸直迎向陈玄霸的剑气。 正是昔日他教给任真的那一刀。 砰! 刀剑交锋,在半空正面碰撞。 陈玄霸终究是准十境强者,虽然这一剑斩得有些仓促,蕴涵的真力仍要强过付江流,直接将酒气化成的刀意震溃,还原成酒气溅落。 付江流被震飞倒退,却不意外,他之所以硬挡这一剑,就是为了保护那缸烈酒。而此时,它顺利地坠落,砸在龙域上方表面。 构成龙域的明黄色真气何其精纯刚猛,甫一触碰酒缸,就轻易将其击碎。一大缸烈酒刚倾泻出来,便被真气再次震飞,飞溅在上空。 付江流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躯直冲上去,双手隔空一抓,那漫天酒水同时凝出数道巨大刀锋,居高临下,再次劈向龙域。 他是要以刀意硬撼龙域么? 不,龙域威猛至极,能一举压制住五名大宗师,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劈开龙域。 陈玄霸看到这一幕,冷笑道:“螳臂当车,这就是你煞费苦心的一击?” 他行动不便,没再出剑隔挡那些刀锋,仿佛已经看到它们被震溃的景象,跟刚才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候,付江流长啸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这话是对任真说的。 与此同时,他正在操控的所有刀意猛然燃烧起来,酒气化作滔滔烈焰,全部砸落在龙域表面。 以刀意劈开龙域,这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意图,是以烈焰点燃龙域里的精沛真气,将其彻底引爆! 他要炸开龙域! 而那整缸烈酒,就是引爆的燃料。 火焰在酒气里愈演愈烈,一瞬间便扑噬到龙域上。 若是任天行在此,看到这副曾提前窥探过的画面,想必会感慨一句,原来这就是“酒洒”啊…… “盲瞋酒洒佛开口”,他只能在短时间内看到这三副局部湖面,来不及了解完整的情形,因此他不知道,酒徒会在最后大决战中现身,投出这枚至关重要的炸弹。 从点火到引燃,只在电光火石间,陈玄霸始料未及,再想撤走龙域,哪有那么容易。 砰地一声,震耳欲聋,龙域里的真气被压缩得密度极高,一下子爆炸开来,宛如火山爆发一般,恐怖的气浪瞬间冲天喷出,震荡整个天地! 即使远在数十里外,都能感受到这场爆炸的威力。 而身陷龙域里的六个人,下场都很凄惨。光是真气威压,就已经那么强悍,由它引起的爆炸,其冲击力可想而知,他们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俱被震飞出去。 连陈玄霸也不例外。 在龙域里,他是真气的来源,是其中的主宰。当真气被引爆,遭受最重创伤的,自然也是他,谁让他就是那个提供燃料的煤气罐呢? 枉他尊为准十境强者,自诩龙域无敌,绝想不到,酒徒这个疯子,竟想出这么狠毒的破解招数。 他重重摔出数十丈外,跌落在地上时,那件崭新龙袍已被焚毁,冒着滚滚浓烟,连他的皮肤也被灼伤大片,至于内伤,也是相当惨重。 而在另一边,五名大宗师同样重伤,最惨的隋东山更是当场晕厥,不省人事。相比之下,任真和玄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两人以佛力相扛,抵消不少冲击力。 当被重重摔在地上后,任真并没坐地疗伤,而是咬牙站起来,强忍着全身剧痛,释放出六合剑,拼命冲向远处的陈玄霸。 酒徒最后那句话,他听懂了。 “让我看看你的决心,”意思就是说,当大家两败俱伤时,谁获胜的决心更强烈,能抓住短暂的战机,谁就将占据上风。 陈玄霸的龙域太可怕了,一旦让他喘过这口气,再次释放龙域,那么,酒徒没有第二缸酒,他也不会再给酒徒第二次出奇招的机会。 所以,任真必须抢占先机,发挥出自己天下第一的速度,纠缠住陈玄霸,让其无法再分神释放龙域,同时尽快秒杀他。 生死关头,任真异常清醒,既然对方身受重伤,那就绝不能错过眼前的良机! …………………… 【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我在前面定义过风林火山,而付江流就是侵略如火。】 第657章 当场被打脸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事实上,任真的忧虑有些多余。别看陈玄霸表现得云淡风轻,其实开启龙域并没那么轻松,也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维持那股恐怖威压。 而现在,他已被炸出内伤,难以再恢复刚才的气势,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即使他强行开启龙域,威力也将会暴跌,得不偿失。 但任真的决断也没错,得机得势,现在正是他发挥优势的时候。 他施展狂骨诀和风神步,以最快速度冲到陈玄霸身前,虽然受伤后明显变慢,他眼眸里仍燃烧着疯狂的战意,毫不畏惧。 陈玄霸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迹,见任真闪烁而来,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漠声音。虽然遭受内伤,尊为帝王的他,心性同样没被扰乱。 他持剑而立,眼神嘲弄,“你以为破掉龙域,就能赢我吗?小家伙,你还是太嫩了。” 便在这时候,任真的六合剑到了,但它裹挟着的凛冽真气,却非灵动剑意,而是刚猛霸道的道意。 这就是付江流教给他的雪饮狂刀,不顾一切,斩断一切! 付江流说得对,现在是最考验决心的时候,比拼的就是求胜欲。谁不怕死,谁敢豁出性命,谁的获胜把握就会增大。 而讽刺的是,陈玄霸这些年只暴露出一个弱点,恰恰是他胆小怕死。任真弃剑练刀,等的就是这搏命一刻。 他斩出的这一刀,毫无保留,蕴含着他全部的内力,疯狂斩杀向陈玄霸。他的姿势大开大合,放弃防守,坦然暴露出大量破绽,任由陈玄霸来攻。 这是非常凶悍的意味,等于在对陈玄霸说,有本事你来砍我,咱们互砍一刀,我特么就赚了! 谁让我后面还站着那么多帮手呢? 陈玄霸瞳孔骤缩,心知任真这是要玩命,不敢真的放手攻击,迅速抬起长剑,采取守势,格挡住这刚猛一刀。 砰! 刀剑相撞,陈玄霸连退三步。 任真直接被震飞出去,跪地喋血。 毕竟是准十境,就算陈玄霸遭受内伤,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仍然很大,难以被抹平。 任真狠狠咬牙,擦掉嘴角血迹,锲而不舍地再冲过去,挥剑吼道:“这次能退三步,下次就能退四步,我早晚能把你逼上死路!” 第二刀尚未斩出,后方的玄悲也没闲着,抡起拳头杀过来。 “老夫活了两世,论斗狠,还真没怕过谁,也愿意跟你俩奉陪到底!” 那只肉乎乎的小拳头,绽放着金灿灿的佛光,精纯法力汇聚其中,一旦砸到某件事物上,必定会给目标造成难以想象的震撼力。 陈玄霸见状,自行倒退数步,眼神渐渐狠戾,“你俩一起上,这样最好不过,省得浪费时间!” 说罢,他竟然丢掉手中剑,攥起双拳,正面迎了上去。 这是要肉搏的架势。 任真和玄悲暗惊,不知其中名堂,只顾卖力袭去,一刀一拳,都强横无比。 下一刻,异象陡生。 陈玄霸身躯微颤,忽然喷薄出神圣的金光,激射向四方,璀璨耀眼。金光之中,他整个人化作一尊黄金神像,威风凛凛,仿佛不可撼动。 这片荒原,顿时被某种玄妙难言的气息笼罩。 刚才那道龙域,如苍龙高傲威严,而现在这漫天金光,则是神圣庄重,透着不容挑战的神圣意味。 看到这一幕,任真和玄悲同时惊呼出声。 “这是……金刚不坏!” 没错,这正是佛家的金光不坏法身。万万没想到,继龙域之后,陈玄霸的下一招杀手锏,竟是他俩再熟悉不过的佛门绝学。 他何时也修炼佛法了? 两人来不及多想,继续杀过去。以武力硬撼,才是验证他们猜想的最佳方式。 陈玄霸怒吼一声,脚步前踏,如伏魔金刚一般,将那对似黄金浇筑的拳头轰砸过去,跟两人碰撞在一起。 砰! 这次,他站定不动,稳如泰山。 任真和玄悲却被震飞,摔得比上次更远。 准十境内力,再加金刚不坏,这是真正无敌的配置。无论对方的招数有多精妙,只要没法在内力上胜过陈玄霸,也就是晋入十境,就没法破开金身。 而临阵入十境,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谈。 也就是说,天下无人能打过陈玄霸。 陈玄霸裸露上身,金光灿灿,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此时更是威严至极,恍若天神,睥睨着渺小的苍生。 区区八境大宗师,在他面前多么不堪一击。 他侧首看向玄悲,话音滚滚,震慑人心,“单论金刚不坏,你的修果应该比我圆满。但你的弱点是,境界太低,跟我隔着整整第九层,所以,别想着以卵击石了。” 同样是金刚不坏,境界差距决定两者碰撞的结果。 他又看向任真,眼神轻蔑,“至于你,真以为我像高瞻那样弱小,能让你倚仗参同契隔山打牛?逼我认真起来,你连拼命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得没错,金刚不坏躯一现,即使不躲不挡,让任真再拿剑砍他,都未必能伤害到他分毫,还谈何拼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真仙以下,他是真正的世间无敌了! 听到这话,所有大宗师陷入沉默,纵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接受全军覆没的命运。对付这般无懈可击的陈玄霸,帮手再多都没有意义。 任真挣扎着站起来,一想到自己剩余的底牌还没使出,就已被宣判无效,不禁感到悲愤。 “你不是佛家弟子,金刚不坏也不可能速成,怎么会修炼到这种地步?” 陈玄霸笑声桀骜,不可一世,“我的底牌还有太多,可惜,你们没资格见识到。金刚躯坚不可摧,你们休想……” 话音未落,他表情忽然凝固,瞳孔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flag立的,真是及时。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踉跄数步,颤声道:“药里竟然有毒?!” 说罢,他猛然一抖,半跪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坚不可摧的金刚躯,瞬间烟消云散。 世间最坚硬的防御,果然都是被从内部攻破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始料不及,错愕地看着痛苦抽搐的陈玄霸,一时茫然。 他们不明白,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陈玄霸,怎么转眼就中毒了? 药里有毒? 所有人同时望向任真。 任真也感到迷惘,苦笑道:“你们别看着我,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时辰前,我确实服下了那枚药丸,但没感觉到异常。” 众人愈发困惑不解。 为什么服下同样的药丸,任真仍安然无恙,陈玄霸却毒发吐血? 难道毒药还能识别人脸不成? 第658章 天下第一的根基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这个秘密的答案,只有任天行自己清楚。 服药前,陈玄霸已经足够谨慎,先是让任真试药,还不放心,又耐心观察一个时辰,确认无毒后,才敢自己服下,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即便如此,他仍没摆脱被算计的命运。 这就是任天行的厉害之处。看来,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精准地预判到,未来有朝一日,当烟雨剑藏开启后,以陈玄霸的狡诈心性,肯定会让人试药,于是提前做出缜密的布置。 毒药能被人试验出来,但有些东西,常人是试验不出来的。 众人正疑惑之际,李慕白送走任天行,又返回这里,也带来了谜题的答案。 他从虚空飘落,见陈玄霸果然像任天行说的那样,中毒吐血,便对任真道:“药丸里藏的并非毒药,而是把‘药’换成另一个字。你父亲说,你能听懂这句话。” 众人闻言,仍然不解。 任真喃语片刻,眼珠急遽转动,脸上泛起笑意。 他彻底明白了,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从化学成分看,药丸其实类似于前世地球的那类违禁物品,它能刺激人的神经,加快心脏血液循环。 普通人服下后,会在短时间变得兴奋,但不致直接威胁性命。药丸里的剂量也很少,即使陈玄霸派下属试药,依然难以察觉出异样。 对陈玄霸而言,却大有不同。他患有某种先天性心脏病,根据任天行当年的诊断,他的心脏难以承受剧烈刺激,一旦运动时间过长,心脏就会爆裂。 而这些药丸的作用,正是刺激人的心脏。 因此,陈玄霸此时跪地吐血,并非中毒,而是被任天行击中了软肋。心病发作的他,体内出现巨大危机,难以再全身心投入,施展出金刚不坏身。 任天行的谋划得手了。 这时,李慕白沉声道:“你父亲还说,当药效发挥出来后,陈玄霸的战斗时间会随之缩短,由原来的一个时辰变成半个时辰。咱们只要拖住他,他就必死无疑!” 任天行并非不想加大药量,猛攻陈玄霸的心脏,直接使其死亡。但如此一来,药效太过强烈,试药人的反应也会很明显,从而暴露他的意图。 所以说,他只能拿捏准药量,尽可能缩短陈玄霸的时限。 半个时辰,这就成为任真取胜的关键。 任真哈哈一笑,握剑说道:“既然这样,接下来的战斗就简单了。咱们一拥而上,硬生生拖垮他!” 众人闻言,看到胜利的希望,纷纷振作起来,朝陈玄霸逼近。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陈玄霸站起身,从袖里取出几根金针,完全刺入心脏部位,封住了附近的穴位。 “你们以为,我真的没预想过这样的局面?” 作为被心疾折磨多年的病人,他深知,这是自己最大的限制,也是最可能被敌人攻击的软肋。因此,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在苦苦研究,如果真有这一天,自己该怎么办? 久病成医,最终,他想出这个办法,金针刺脉。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掏出金针,因为他深知,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此时,他以金针封闭心脉,强行压制住狂躁的心跳,原本苍白的面容上,迅速涌起一抹异常的红晕。 他浑身的杀意再次涌起。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头大骇,以为药丸的作用失效,战机又破灭,只见任真侧首“看”着陈玄霸,神色微异。 “如果我感知得没错,你的气息正在下跌,应该已经没有准十境修为。心脏被暂时封闭,你的血脉没法正常运转,恐怕也使不出金刚躯了!” 心脏是人体要害部位,把它强行封闭住,即使能遏制心脏病,但整个经脉运行失常,肯定会遭受严重影响,再想施展那些恐怖功法,太不现实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陈玄霸,实力大打折扣,不再那么无敌。 难得在这种生死时刻,任真仍保持着清醒头脑,没被陈玄霸的气势压倒,敏锐捕捉到对方的弱点。 李慕白琢磨着他的话意,朗然说道:“不错!他如果真敢调动全部真力,运行体内周天,那些金针就会被内力逼出来,他也就死定了!” 众人豁然开朗。 陈玄霸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注视下,缓缓走向前。 “就算不用龙域和金刚躯,那又怎样?我刚才说过,我的杀手锏多得是,完全超出你们的想象。比如说……”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抬手凝成一道凌厉的手印,隔空抓向前方。 这是一记龙爪手。 下一刻,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十余丈外,站在前端的任真忽然一颤,尚未反应过来,身躯便受到一股诡异吸力的牵引,不受控制地飞向陈玄霸。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手心。 他捏住了任真的脖子! 任真霎时快要窒息,脸部惨无血色。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致于所有人目瞪口呆,都没缓过神来。 “小畜生,你猜得没错,用金针刺脉的后果,就是我的修为立即暴跌,从刚才的准十境,跌到了九境下品。我心疼得很,不过……” 陈玄霸咽了口唾沫,看着掌心里苟延残喘的任真,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美餐一般,眼神贪婪。 “我可以吸取你的功力,来弥补刚才的损失!” 几乎同时,任真的身躯陡然僵硬,体内的真力凝集成一道道明黄色流光,在龙爪手的吸引下,缓缓转移到陈玄霸身上。 他竟然真能吸走功力! 任真瞳孔抽搐着,已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你……” 陈玄霸笑容阴森,得意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能做到这点?” 前方众人僵在那里,投鼠忌器,害怕他出手杀死任真,真能眼睁睁目睹着这副情景,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也百思不解,陈玄霸为何会有这么多逆天的绝学!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 …… 金陵城上。 三名男子并肩而立,没有看向城下声势浩大的唐军,而是眺望着阴云笼罩的南方天际,面部表情各异。 他们有两个相同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出来。 他们都曾是八境大宗师。 换言之,他们现在都失去修为了。 站在中间那位老者,空荡袖管在风中飘舞,正是长生真人。 此时,他容光焕发,不仅没因丧失道行而悲痛,反倒眉飞色舞,洋溢着喜悦之情。 “哈哈,有我道家的龙蛇盈缩功在,陛下自然天下无敌!” 陈玄霸施展出的强大龙域,竟出自龙蛇功,任真却一无所知。 左侧那名白衣僧人颔首,轻声说道:“陛下既已得到贫僧的佛门法力,那金刚不坏身,想来也无人能破。” 难怪陈玄霸能修成金刚不坏,原来他把无心的功力也全部吸走了,修行佛法便不意外了。 右侧那名书生蹙眉,却不似这两位欣喜,眉眼间流露出积郁之气,黯然神伤。 “那小子兼修四家,武帝陛下也是三家归一,这两位打架,无论谁是胜者,我都开心不起来呐……” 陈玄霸先后吸走长生真人、无心僧和颜渊三人的功力,不是三家归一,又是什么? 他能踏进九境,乃至逼近十境,自有其根基,绝非运气使然。 听到颜渊的喟叹,长生真人呵呵一笑,“颜先生,当初赠给你龙蛇功时,你可是欢欣鼓舞,事到如今,站在我们这边,就别再说这种话了!” 第659章 出绝招!(三更)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早在十八年前,任天行刚归降南晋不久,武帝就借着某次夜宴的机会,热心地将龙蛇功的秘籍赠给他。 这就是为什么在长安大战时,任天行能吟诵出写在册子扉页的那首《龟虽寿》,因为他曾亲手接触过这本册子,而且差点修炼它。 任天行毕竟是任天行,行事谨慎,机警过人。他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武帝这么做,必定别有用心,隐约猜出龙蛇功里潜藏的秘密,便将其销毁,不曾修炼它。 这也是陈玄霸执意抓捕他的另一重要原因,他真的知晓前者的所有秘密。 至于这桩秘密,说穿了并不复杂,只有两个字,鼎炉。 陈玄霸修炼的是龙功,可以把蛇功的修炼者当作鼎炉,不仅拥有对他们的压制力,更可以吸噬他们的毕生功力,转为己用,可谓阴毒至极。 这就是为什么陈玄霸愿意把册子送出去。 永沅真人、任天行、长生真人、无心、颜渊以及后来的任真,接触到的全都是蛇功,全都变成了他的鼎炉! 龙蛇功是道家的无上法典,历来由正一派掌管。永沅真人担任掌门时,为了得到南晋朝廷的扶持,他不惜将龙蛇功交给陈玄霸,谋取权势。 但他选错了对象,陈玄霸悟性极佳,不仅是皇帝,还是绝世天才,参悟到龙蛇功的玄机,修炼出失传的龙功,反而将永沅真人的修为吞走。 这就是永沅真人突然丧失修为的原因,也是陈玄霸能踏进九境的原因。 只靠一个人的气运,无论有多逆天,都不足以跻身第九境,只有夺取别人的功力,归于一人之身,才能成功叩开那道门扉。 陈玄霸做到了。 当然,还有一种决绝的途径,那就是任天行尝试过的九九回天诀,只是暂时功力暴涨,并不能持久。 迄今为止,世间掌握龙功的只有陈玄霸一人,只有他抢夺蛇功修炼者的份儿。以前,他受限于心疾,不得不深藏宫中,让其他大宗师替自己卖命,便没急于掠夺他们的功力。 但这次,南晋大势已去,面临亡国危机,他预感到决战的降临,才将长生真人和无心的功力吞走,恰好颜渊又主动送上门,助他逼近十境门槛。 在不久前,永沅真人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任真闯进龙虎山,居然主动索要龙蛇功,这怎能不令他惊喜。任真不知真相,此举看似机智,其实是自寻死路! 任真原本也有机会躲过这场生死劫。可惜,长安分别之际,任天行走得匆匆,只是意识到似乎忘记交代某件事,终究没能想起来。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儿子也会陷进这部功法里。 …… …… 荒原上。 陈玄霸掐住任真的脖子,令众人不敢近前。 他把任真举在半空,傲然睥睨着前方,说道:“你们想趁我中毒,把我拖垮,想法很不错。可惜,我刚放走任天行,手里又多出任真这个人质,你们不想看他死,就别挡道!” 他遭受内伤,又中了任天行的诡计,心病发作,只能用金针暂时压迫,形势极其不利。对他来说,最明智的选择是回城,先缓过这一阵,再决战不迟。 把威望最高的任真攥在手心,他相信,没人敢再拦自己。 果然,众人闻言,都站在原地,怕他真的撕票。 他正欲转身离去,便在这时,任真嘴唇不停嗫嚅着,似乎想对他说什么,然而脖子被掐紧,根本发不出声来。 “怎么,你是想交代后事?” 陈玄霸嘲笑着,心道,龙蛇交会,这是绝对的压制,任你有千条妙计,也照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紧接着,海棠忽然走上前,焦急地说道:“你想把我夫君挟持走,我不敢拦你。不过,请你跟去年一样,留下索要的筹码,我们也好交易赎人!” 这副情景,跟长安大战有点相似。 陈玄霸闻言,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你倒提醒我了。去年是让儿子拿药换父亲,这次嘛,又变成让父亲拿药……” 他正盘算着下一次换药丸的计划,不料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任真体内的功力骤然凝滞,不再被龙功吸引外流。 原因很简单,任真跟普通人不同,他是海棠的本命,能受到她的控制。也就是说,对于他体内真力的控制权,其实海棠可以跟陈玄霸争夺博弈。 就在刚才,他暗暗向她传达心意,让她拖住陈玄霸,并突然全力遏制他的真力流动。 他等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陈玄霸察觉到异常,悚然一惊,目光转向任真,试图加大剥夺功力的力度,可惜为时已晚。这短暂的凝滞,让任真拥有了掌控自身内力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搏命一击! 任真紧咬牙关,猛然睁开双眼! 自从在那座山谷里练成心眼后,他的神念感知空前强大,已经不需要用肉眼观察外界,就能行动自如。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绝妙的主意,选择闭上双眼。 他当时意识到,剑狂裴寂能在鱼腹里养剑,那我为什么不能在眼里养剑?只要养精蓄锐,让剑气不断在瞳孔里积聚,那么,当自己睁眼后,必定会是一双凌厉无比的利剑! 更重要的是,眼里出剑,这一招剑走偏锋,绝对让人防不胜防,给对方致命一击。 从那天起,他便主动闭眼,装成瞎子模样,在尘世间行走。其实他根本没瞎,只是在养剑。 而此刻,他正处于最大的危机中,不得不使用保命绝技。另外,他跟陈玄霸的身体距离极近,一旦此时睁眼,剑气从出其不意的地方杀出,必能收获奇效。 于是,他睁开眼眸,瞳孔放大,便见两道森白剑光彷如闪电,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刺射出来。 睁眼就是杀招,这是空前绝后的眼剑! 陈玄霸只觉眼前一花,没有反应过来,不可能预料到还有这事,更来不及闪躲,紧接着,那两道剑光便刺进了他的眼眸里。 血花四溅! 瞎子已睁眼,而他却成了瞎子! 第660章 九九回天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陈玄霸痛苦咆哮着,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眼眸。他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已顾不上再去吸噬任真的功力。 人的本能决定了,在双眼被刺瞎后,脑海里最先冒出的情绪是恐惧和慌乱。他凭借神念感知,仓皇倒退着,先拉开跟任真的距离,防止被再次偷袭。 任真见一击得手,紧接着使出第二招。 通过心眼预判,他已提前得知,这招依然会奏效,因此出手凌厉而果决。 他猛挥衣袖,从里面激射出一幅卷轴,急遽延展放大着,宛如僧人的袈裟,裹挟向陈玄霸。 同时,卷轴表面的山水墨色倾泻而出,瞬间幻化成汪洋大海,恢宏浩荡,将陈玄霸湮没其中,突兀耸立在荒原上,宛如一块水立方。 很显然,他进入幻境了。 这副卷轴,就是任真从丹青道抢来的《万里江山图》。 这接连发生的变故,令后方众人目不暇接,看傻了眼。原来任真一直都在装瞎,竟然藏着这么多绝招没用,苦苦等待机会。 任真身形闪烁,迅速倒飞而回,站到众人身后,疾声说道:“时间紧迫,你们听我说!他毕竟是九境,很快就会调整过来,这副幻境只能暂时拖延,肯定支撑不了多久!” 连他都能轻松破幻,九境的陈玄霸不可能做不到,只不过,后者双目失明,现在心态失衡,急需调整,应该会相对慢一些脱困。 众人异口同声问道:“该怎么办?” 任真凛然道:“他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一旦错过今天,咱们就会更难杀死他。但我修炼过龙蛇功,受到他的压制,等他冲出来后,还是会擒住我,我没法摆脱。” 经过刚才的折磨,他已想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待众人追问,他继续说道:“办法只有一个,我也晋入九境,跟他正面抗衡。所以,拜托诸位,一定要替我争取时间!” 听到这话,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还如何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副情景,跟长安大战时惊人的一致。当时临场强行破境的是父亲,现在又轮到儿子了,至于破境的途径,自然也是同一个——九九回天诀。 其实早在长安大战前,任真就已练过这套决绝的功法,若非他那天重伤昏迷,或许当时就会用到。 “不行!” 海棠立即否决,“让我来破境,跟他正面博弈!” 任真冷笑一声,猛拍她的脑袋,“醒醒!就算你能晋入九境,也只是境界相同而已,凭什么战胜他?他能压制的人是我,能打赢他的人,也是我!” 用回天诀透支极限的代价是沦为废人,余生再无法修行。因此,这夫妇俩才会争来抢去,抢着让对方保存修为,也只有他俩能做到这一点。 海棠死而复生,已经被重创一次,作为丈夫,任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作出牺牲。 “好了!就这么定了!” 不到万不得已,哪个武修愿意放弃修为?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摆脱陈玄霸的压制,为了战胜对方,一统天下,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眼噙热泪,冲向后方荒原,开始运功破境。 而在前方,李慕白、付江流、隋东山、裴寂、玄悲和顾海棠六人,静静站在那里,构成一道人墙,阻挡在幻境和任真中间,严阵以待。 陈玄霸端坐在水立方里,运功调息片刻,心神渐渐平稳下来。如任真所料,他很快就察觉出端倪,知道这只是区区幻境,以一记霸道直拳轰破了卷轴。 在绝对的境界面前,这些虚幻都是小孩子把戏。 陈玄霸迈步向前,逼近众人,侧着脑袋说道:“他敢闭眼跟我拼命,以我的九境之尊,难道就不能盲眼杀死你们?我陈玄霸就算双目失明,也照样是天下第一!” 一股股明黄色真气萦绕在他身畔,这是龙蛇功的内力在运转。这次,众人不再给他抬手制服任真的机会,他们一拥而上,同时发起攻击。 论单打独斗,他们每个人都不是陈玄霸的对手。但他们深知,已没有退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他们活着的希望,都落在任真身上。 他们必须豁出性命,替任真争取时间。 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而陈玄霸,充分证明了天下第一的实力。他虽然用金针刺脉,功力大打折扣,但毕竟还是九境修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凭龙蛇盈缩功,就跟这六人斗得难分难解。 一刻钟后,六人全部重伤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陈玄霸的实力霸道如斯。 他来不及取他们首级,直奔后方的任真。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场六保一的战斗,必须以最快速度阻止任真,否则,他将面临致命危机。 他的判断很正确。如果以九境对九境,即使他的眼睛没瞎,受心病限制,也没法跟任真僵持下去。换句话说,打平就等于输。 可惜,正确归正确,他还是迟了半步。 当他来到任真面前的那一刻,任真豁然睁眼,大功告成。 他赌上毕生修途,在最后关头,终于艰险地晋入第九境。从现在开始,这场较量成为同境之间的对决! 陈玄霸脸色阴沉,挽着袖子,讥讽道:“你以为,只要境界相同,你就能摆脱龙蛇功的压制?实话告诉你,这跟境界无关,而是永恒的宿命!” 龙与蛇的宿命,从生下来就注定了。 龙作为万灵之首,它的血脉对蛇具有天然的威压,这是源自生命最高层级的优势,难以挣脱。要想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任真闻言,不为所动,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未必。” 陈玄霸不愿争辩,抬手想隔空抓向任真,不料手臂尚未扬起,任真身躯就倏然扭动,消失在原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任真既已有九境修为,又熟悉了陈玄霸的路数,再次交手时,就有所防备,也少了很多忌惮 陈玄霸表情凝重,感知到他出现在身后,事先结成龙爪手,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胳膊,便有九道斩击同时斩过来。 “这……” 陈玄霸神情剧变,见证了他此生见过的最可怕一幕。 任真背部赫然生出八条细长而坚硬的蛛腿,每一条都像是锋利长矛,在空中挥舞着,呼啸刺向他身体各处。 任真竟变成了蜘蛛! 第661章 九剑·阿修罗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百目天王也是蜘蛛。 在那座山谷里,任真曾闭关半年,跟它缠斗过无数次。按照灭运图录的记载,以及姜小白的解密,只要把兽类器官移植到身上,以精血炼化,就有极小概率让它变成自身部位。 所以,任真练成心眼后,就不停抠除百目天王腿部的眼睛,进行移植试验,希望能重新获得天眼。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尝试五六十次,全部都失败了。 眼看天王的蛛腿被砍掉一半,试验仍未成功,任真开始慌了。他忽然怀疑,是不是天眼只能移植一次,而他先前拥有过,所以无法再长出来。 谨慎起见,他没再试验移植天眼,而是想出另一个试验课题——移植蛛腿! 既然天眼的移植存活率极低,那他何不把整条蛛腿移植过来,成为更强版本的蜘蛛侠? 生出这个疯狂的念头后,他立即开始试验,不停砍下蛛腿,移到后背进行炼化。令他狂喜的是,仅仅试了两三次,他就成功炼化一条蛛腿! 这项课题果然奏效。 只有孤零零一条蛛腿,看起来太别扭,任真注视着百目天王那些对称的蛛腿,心想,既然一条能成,那何不多试几次,让自己化身成新的百目天王! 于是,他接连把百目天王所有的蛛腿都砍掉,进行移植试验。最终的试验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他的背部长出多达八条蛛腿,如同手臂一般,既能随着他的意识灵活移动,又能在不需要时收缩隐形,非常方便。 如今的他,全力发起攻击时,相当于同时使用九把利剑。那八条蛛腿足够锋利,坚硬程度比普通刀剑还强,被任真灌入真气后,其威力远胜过当初的百目天王。 九剑同时斩击,这就是他的终极形态——阿修罗!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之处在于,这九剑同时使用出任真的最强必杀技,剑十三归元。 要知道,剑十三是将佛道儒剑四家真意合一,凝为一招剑式,堪称一剑斩万物,杀伤力无与伦比。任真初次斩出这一剑,就削平了龙虎山! 面对九路剑十三狂砍,陈玄霸的凶险处境可想而知。他本想以龙爪手再次吸噬任真,但任真的速度明显更快,而且攻势更猛烈,他只能放弃刚才的念头。 他若不转为守势,下场就只有一个,任真还没被吸过来,他就先被这九剑斩成肉酱,死相凄惨。 因此,他不得不边退边挡,同时应对九路斩击。 直至此刻,任真崭露峥嵘,陈玄霸才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说出未必二字。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以最极致的速度抢占先机,令陈玄霸无法以龙爪手擒他,再以阿修罗的疯狂攻势缠住对方,对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如何能威胁到他? 时隔半年后,任真重新睁眼,盯着前方疲于招架的陈玄霸,目光湛湛有神。 “你现在狼狈招架,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你知不知道,为了能战胜你,在整整半年里,我要天天承受上百条蛛腿的斩杀!一旦失去修为优势,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得没错,龙域和金刚躯固然威力恐怖,令众人束手无策,实际上,主要还是陈玄霸跻身准十境的缘故。若是以八境内力施展出来,绝不会那般无解。 而现在,任真已迈进九境,抹平跟陈玄霸的修为差距,即使对方不受心疾限制,再次施展那两项绝技,也无法再对任真构成威胁。 回到同一起跑线后,陈玄霸连使出龙功的机会都没有。 陈玄霸脸色雪白,疯狂朝后方倒退着,想要摆脱纠缠,却又跑不过任真,始终被笼罩在九剑的阴影里。才过片刻,他就被剑气斩伤,浑身气血翻腾。 他感知得到,心脏附近的金针被震断不少,快要失去控制了。 这时候,任真的话音又幽幽响起,“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心病快压制不住了吧?陈玄霸,无论你吞噬多少人的功力,满足私欲,也弥补不了先天缺陷!” 杀人还要诛心,他说出这话,分明是在刺激陈玄霸,逼对方失去理智。 因为他始终没忘记,九九回天诀的功效也只有一个时辰。时限已过,他的修为就会跌回八境,再无法跟陈玄霸抗衡,若是对方心病没发作,不受时间限制,那么,他就死定了。 阿修罗杀不死陈玄霸,这也无妨,只要能激发心脏病,也就大功告成了。 陈玄霸眼眸被刺瞎,脸上血迹已干,异常狰狞,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九九回天诀只有一个时辰的功效,你强装镇定,只是想让我自乱阵脚而已!” 不愧是千古帝王,他的头脑仍很清醒。 任真说道:“一个时辰足够了,我猜你体内的金针被震断不少,很快就会崩溃。你只有半个时辰,比我少多了,你要是逾期,就会心脏爆裂而亡哦……” 跟去年的长安大战一样,这又是一场时间赛跑。只不过,这次任天行料敌机先,利用药丸阴了陈玄霸一道,给儿子创造出优势,也给陈玄霸造成致命压力。 陈玄霸脸色骤寒,见底细被道破,眉头紧紧攒聚起来,狠戾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归于尽!在我心脏爆裂以前,最先死的人是你!” 他已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任真杀死。 一念及此,他不退反进,咬牙承受着九剑斩击,同时靠近任真,试图强行抓住任真,吸噬其功力。 任真看破他的意图,冷哼一声,加快出剑速度,九剑在空中呼啸着,已看不清影子,只见九道寒光闪烁在陈玄霸身畔,将他裹挟其中。 “想拼命?你得比我快才行!” 陈玄霸深吸一口气,面容上泛起疯狂意味,怒吼道:“破!” 随着这声怒吼,所有金针从他体内震飞而出,他主动解除了对心脏的压制。如此一来,半个时辰的期限就开始了,但与此同时,他也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功法了。 只见金光爆发,如潮水般映亮半空。 陈玄霸冒着性命危险,再次化作金刚不坏躯,提升全身防御。他这样做的意图,是要正面硬撼任真的九剑阿修罗! 下一刻,他不再闪躲招架,而是稳住身形,挺起胸膛,任由那八道蛛腿斩击在自己身上。 轰! 轰! …… 陈玄霸神魂震荡,狂吐鲜血。 剑十三的杀伤力绝伦,攻破了金刚不坏躯,最后三条蛛腿都刺进他的肉身里,给他造成严峻伤势。即使今日能生还,他肯定也命不久矣。 但他硬撑着没有倒下,猛然伸出龙爪手,将刺进体内的一条蛛腿死死抓住。 他咧嘴一笑,牙缝里殷红一片,血腥至极。 “来吧!让我吸干你的功力!” 正文 第662章 归来仍是少年(大结局)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他主动解开心脏封闭,就是为了施展金刚躯;他施展金刚躯,就是为了硬撼阿修罗;他硬撼阿修罗,就是为了抓住蛛腿;他抓住蛛腿,就是为了吸噬任真的功力。 一旦能吸噬到功力,龙功对蛇功的绝对压制奏效,任真就无法再施展任何功法,更别想再像刚才那样,以凌厉攻势缠住他,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儿。 所以说,陈玄霸此举,就是赌命,赌任真没法用九剑当场斩杀他。 他赌赢了,成功地攥住一条蛛腿。 接下来,就是吸噬功力。 陈玄霸运起龙功心诀,试图故技重施。后方倒地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万念俱灰,已经预见到结局,绝望地闭上眼睛。 连九境的任真都被擒住,他们彻底输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任真伫立在半空中,平静地凝视着陈玄霸,浑身真力不仅没有丝毫流失,反而产生一道道明黄色真气,跟陈玄霸如出一辙,朝自身内部流动。 两股真气背道而驰,卖力拉扯着,像是在拔河,都想把对方拉到自己这一边。 “这……” 连同陈玄霸在内,全场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陈玄霸倒是猜透一点,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着,嗓音沙哑,“你怎么也会龙功?” 任真体表流淌的明黄色真气,跟陈玄霸一样,也是龙气,也是龙功所致。 按龙蛇功的运行法则,龙功可以吞噬蛇功,却无法吞噬龙功。至于任真,原先修炼的是蛇功,所以被陈玄霸死死压制,但现在,他改为修炼龙功,陈玄霸又如何吸走他的功力? 由蛇转龙,这是他完成的惊天逆转。 众目睽睽下,任真波澜不惊,答道:“其实,你忽略了一点,这世间的天才不止你一个。若论资质悟性,我绝不比你差,连你都能悟到,我又怎会看不透其中玄机?” 陈玄霸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想通话里的深意,脸色骤黯,绝望地道:“没错,是我低估你的悟性了。其实我应该嘱咐永沅真人,把那页白纸撕掉……” 那页白纸,是他能成就盖世修为的根源,也是此刻任真能扭转局势的关键。 任真没有转身,便知道大家都很困惑,于是说道:“龙蛇功这种邪门歪道,本就不该存于世间,荼毒众生。我今日把这秘密道破,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受害。” 陈玄霸想以龙蛇功损人利己,所以对这个秘密只字不提。但任真以后无法再修行武道,也没有害人之心,愿意公布于众。 “我之所以选择自己强行破境,是因为我临时想起一个疑点。人皆有私,把自身利益看得最重,龙蛇功既是道家绝学,当年永沅真人为何会把龙功送给你,又被你吞走修为?” 按常理推论,永沅真人既然手里有龙功和蛇功,就应该修炼龙功,不断吞噬道众的修为,壮大自身实力才对,为何偏偏修炼蛇功,让陈玄霸把自己的修为吸走? 任真绝不相信,永沅真人作为正一道掌教,热衷于率众追逐名利,会大公无私到这种地步,甘愿奉献出毕生修为。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永沅真人也不知有龙蛇之分。 换句话说,龙蛇同册,永沅真人把它交给陈玄霸,而陈玄霸自己悟出了龙功。想通这点后,一切都顺理成章。 那么,他是如何悟出龙功的? 任真心思缜密,迅速联想到功法册子上的最后一卷,也就是那页白纸。按目录记载,这一卷叫蟒雀吞龙,通俗的解释就是,蛇吃掉龙。 “蛇如何能吞掉龙?我已经确定,龙功的玄机就藏在这空白一卷,却仍参悟不透。但那会儿你说的一句话,无意中点醒了我,龙吞蛇是永恒的宿命,蟒蛇吞龙,这岂不是逆天改命!” 听到“逆天改命”四字,后方众人眼眸骤亮。他们都是八境大宗师,悟性不可能差劲,敏锐意识到最关键的那个字——逆。 “于是我便明白了,既然我顺着练蛇功,会被你吸走修为,那我何不逆练蛇功,把所有心诀都倒过来?逆练成龙,原来最后一卷的内容早就写在前面,所以才留下一页白纸!” 顺练成蛇,逆练成龙,这就是那部龙蛇功的秘密。 时隔多年,继陈玄霸之后,又有少年天才任真,在生死关头参透了这惊天玄机! 他逆运蛇功真力,便是在运行龙功。 二龙相抵,陈玄霸如何吸得动? 任真淡漠说道:“如今你我都是九境修为,你不可能吸得动我的真力。而你已主动解开心脏封印,接下来,就让咱们再缠斗半个时辰吧!” 他早就料到,陈玄霸狗急跳墙,会以命换命,以金刚躯搏出使用龙蛇功的机会。他刚才说那些话,其实就是在激对方主动走上绝路。 而现在,大局已定。 陈玄霸狠狠咬牙,身躯冲天而起,准备逃离。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心脏病就会彻底爆发,不敢再留在这里,必须尽快返回皇宫医治。 然而,在轻功最快的任真面前,他如何能跑得掉。 任真身形闪烁,迅速冲到前方,截断他的去路,哈哈笑道:“我还有一个绝招,让你尝尝鲜!” 说罢,他改为右手持剑,左手猛然隔空抓向陈玄霸。 只见无数黏液从他掌心陡然激射而出,呈乳白色,散发着异味,一团接一团的喷向陈玄霸身上,如利箭穿空,密密麻麻,射速越来越快。 陈玄霸大惊,左右闪躲着,将那些黏液避开,不料它们飞到他身后之后,忽然凝成一道巨大的蜘蛛网,倒飞回来,猛然将他围困,黏结在中央。 陈玄霸落网了。 任真抬手,欣赏着移植到手心的蜘蛛吐丝器,然后继续喷射出大量黏液,将陈玄霸的身躯全部包裹。 “啧啧,不该射到你脸上的……” 少年脸上泛起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边随口调侃着,一边用利剑在陈玄霸体内快速抽cha。 嗤、嗤…… …… 翌日,唐军攻陷金陵。 天下归一。 …… 当硝烟散尽,一切归复平静,故事就此走到了最后。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那棵梧桐树下。 说书老先生还在那里眉飞色舞。 徐老六、陆瘸子、老王夫妇,都围坐在一起静静聆听。 午后阳光洒落大地,温暖而明媚。 岁月静好,一如当初。 官道上,一辆驴车慢悠悠地驶过来。 任真嘴叼草杆,身旁侧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这次她没藏进车厢里。 微风拂过,两人对视一眼。 多少腥风血雨、爱恨情仇,尽付于这一笑之中。 这时候,老先生豁然转头,望向这两人,神情得意。 “你看这故事俗套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