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变》 官家小姐 余瑶不曾想到,她先前在街上那样一番大闹,都有人要来买她。 是言听计从的婢女使唤腻了,要来个泼辣的,图个新鲜? 她咬牙,不顾前头正和小厮说话的吴婆子,将手一拉,拽得前方吴婆子一个趔趄。 家破人亡,不再是千金小姐之后,她被人绑着草绳拉出来卖,因为性子实在不驯,至今都没有人家把她买走。 吴婆子烦她烦得很,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主顾,指名道姓地要她,脸上便笑得好似花儿一般,就差倒贴银子把她给送出去。 但余瑶自己如何肯,她还等着有人来接她呢,遂狠咬着之前吴婆子塞进她嘴里的布巾,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吴婆子往后拉扯,立意要避开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厮。 她怒火万丈,又十分慌张,想她都表现得那样泼了,怎么还有人不长眼的要来买她?眼睛瞎了不成?!瞧不见她性情乖张、心地狠毒,买回去怕是要闹得家宅再不安宁?! 她气势汹汹,飞速往反方向撤退,步子愈急愈快,竟连吴婆子都收煞不住,被她强拉出去丈远。 小厮:“哎?妈妈?!” 他清秀的脸上满是迷茫,紧追几步,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股力气真的是沦为奴婢,吃不饱穿不暖的前千金小姐所能拥有的力气吗? 他顾念着主子的吩咐,锲而不舍:“妈妈,请等一等。” 吴婆子如何不想等,只是身后那小蹄子的力气实在有些大,她仓促间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但最后还是站住了,反拽紧手中绳索不让余瑶逃脱,低斥:“死丫头你做什么?!”一面骂一面强行拧身,定住身形,整个人像根被扭了的麻花,脸上堆笑。“这位哥儿,我手上这姑娘是个倔脾气,气性上来有时连老身都收她不住,见笑、见笑。” 与人拔河拔不过的余瑶脸色扭曲。 那小厮也甚是不愉,皱眉看着那背对着仍不肯转过身来,还要拽着吴婆子继续跑的姑娘,伸手去拉绑着余瑶的草绳,怕一不留神吴婆子又被她拽跑了,迅疾取出怀中银两:“妈妈看看银子可够。” 余瑶低着头猛地往前一挣。 “鉴安,还不曾处置妥当么?” 突然被一拽,又被分了心的小厮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顿时无名火起,也不顾突然出现的声音的问话,将手中绳索绕了几绕抓得死稳,使出比余瑶大得多的力气,一点一点把绳索往回收。 待看见余瑶以一种缓慢而稳健的速度往他这边退,不能寸进,他才满意,冷笑着,回复突然出现的那道声音:“马上就好了。” 那辆二人多高、形制颇大、装潢颇美,却低调,行走间悄无声息的马车从不知道哪条巷弄里冒了出来,车辕上有另一个小厮,手扶厢壁半跪着神情微讶,暗含关切,注视着鉴安和余瑶的这场较量。 吴婆子点清银钱的数目,眉开眼笑地说够了够了,甚至还有余。 鉴安道:“多的不必再找。”他的礼数只对值得的人做,态度很是有礼,“既足数,那我便将她带走了,妈妈请留步。” 他顺当而果断地转身,要往马车那边去。 吴婆子:“哎这位哥儿……” 她还有几句话要与这家人交待。 “想问我等是哪处人家,买这位姑娘又是做什么?” 这时却是那位车辕上的小厮接话了,他面容温和,眉眼温顺,半跪着不曾再驭马,比起下头拽着姑娘行走的那个,他的气质要斯文友善许多,身上也少一股若有若无的傲气。 但兴许,谁知道呢,是人所不能制,他身上那含敛着的疏离而冷淡的态度仍然与鉴安身上的如出一辙,叫吴婆子面对这个小厮时同样有些惴惴。 鉴宁言语带笑,声音谦和着:“这妈妈您就不用管了,不妨事,还请放心。” 说毕也不再看吴婆子,转回视线到鉴安和余瑶身上,看清了他二人之间仍存在着的较劲,看清了余瑶的不情不愿,他的眼瞳深处便划过几抹很有意思的兴味。 他说:“鉴安。”缓缓换了个姿势以缓解跪得有些发麻的腿脚。“你身后那姑娘瞧着似是有些不愿?我等向来不强人所难,你不妨先停停脚,听听那姑娘怎么说?” 他偏一偏首,倚靠在车厢壁上,仿佛累了一般:“将她口中的布巾取下来罢。” 峰回路转,余瑶都忍不住停了与人拔河的力气。 鉴安听言却立起两条眉来,十分不耐:“何必……” “公子也是想听的。”微含着笑意的眼神。 鉴安:…… 他硬生生把话憋回去,转身正眼打量这同他较劲较了一路的姑娘的背影,哦不,这会儿姑娘转过身来了,正对他怒目而视。 “……行吧。”他扯扯嘴角,上前一把把余瑶口中的布巾扯下来,“那便听听她如何说。” 才会宁肯待在人牙子婆子的手里,也不肯同他走。 结下梁子 自家中被抄,自己与母亲双双落入人牙子手中,往后只有奴婢和妾室的命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买她时愿意听她自己如何想的人。 余瑶不由惊诧地看了看马车上的小厮,又扫扫马车车厢,不知道里面坐着何人。 但无论如何。她道:“我不去你们家,要是敢来硬的,我咬断你手!” 终究她还是不愿意被买走,恶狠狠瞪着鉴安,认为如果要咬,第一个咬的就是他。 鉴安冷笑。 鉴宁笑意微微,语气温和:“为何?我家主人极是恤下,姑娘若来,定不会受了委屈。” 受不受委屈与他、与他们何干。 余瑶道:“以我这张狂性子,怕是你家主人再温和,也会不几日就腻烦了我。贵府又是何必,白花银两,买个闹腾人,届时又将我卖了,我又何苦白白周转一遭!” 她张口就来,与其说是在劝解,不如说是在威胁。她张不张狂不知道,买她回去她会闹事却是真的。她现下就在闹,若带回家,更是会闹得他们家宅不宁。 鉴宁莞尔,仔细听听马车里的动静,开口:“不妨,主子说无碍,他身边惯来冷清,姑娘就是闹腾一些也可。” 鉴安冷不丁插话:“你若扰了主子清净,我第一个……” 后续的话被鉴宁用眼神制止。 余瑶全然不惧,张牙舞爪回了鉴安一个冷笑,绷紧下颌:“我说不去,你家主子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鉴安:“你!” 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人,脸上不由怒意横生。若果要买她,她还能拒绝了么?! 鉴宁脸上的微笑也收了收,专注看她一阵子,蓦地垂下眼,脸上现出些恭顺的服从。 余瑶蹙眉正莫名,就听一道清润的声音:“南郡丹州,裴参军,是姑娘远亲不是?” 一支玉笛不知何时从车帘内伸了出来,掀起一条缝。 众人窥去,只见车里人下颌微收,唇色薄红,眼睛弯着,话音里带笑,一点不恼,端的是清整温和。 “我正要前去,不知姑娘可愿去否?”他微微扬起下颌,又将玉笛收了回去,音色朗然,“若去,就莫要拖延了罢,但凭姑娘心意。” 话毕收声,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似的,车厢里静静的。 余瑶一呆。南郡丹州,裴参军。她心跳如擂鼓。 鉴安拂袖,主子发话,便睨她一眼径自上了马车。 鉴宁看她呆滞,也只当她不愿,将要驭马。 余瑶忙道:“等等。”她抢上前扯住辔绳。“你说的可是真的?”她问车里人。 “自然,主子说话还能有假?”鉴安再睨她一眼,代答之后皱起眉要扫开余瑶的手。 余瑶不放:“你们怎么知道的?我又如何知你们是哄我还是不哄我?” 鉴宁:“这就要姑娘自己斟酌了。” 他仍是满面温和,笑意盈盈的样子。 余瑶:…… 咬牙。“我去!但是你们等我一会。” 鉴安:“?做什么?” “就一会!”她立刻折身返回,远远的传来她的话音,“我取个东西!” 因为无人再拉她的绳索,竟让她顺利地跑走了。 吴婆子目瞪口呆,以为她是逃跑,伸手要抓。 鉴安后知后觉,也惊怕她是寻个借口,直接逃走,毫不犹豫跳下车来,车里却传来几下轻叩:“等着。” 鉴安:“可若她……” “无碍。” 等啊等,就连吴婆子都觉得余瑶是不会回来了,两股战战,就见一个人风一样地跑近,见到他们表情一松:“我……” 鉴安不满道:“你干什么去了?” 原本要给出的解释戛然而止,余瑶吃软不吃硬,冷冷答道:“与你何干?”下一秒变脸似的,抿唇向鉴宁,也向马车的主人解释。“有一个娘姨照顾我颇多,我托她保管了些东西,她住得远,取回来花费了些时候。” 正要道歉,鉴安道:“好大脸面。” 叫他们等她。 余瑶:…… 她和这个小厮,大概是没完了。 免了礼数 没完的两人直到马车停在宅院前,都没有握手言和的打算。只是目光微一碰撞,空气里就窜出火药味。 鉴宁不得不打断,笑着将他们分开:“鉴安。” 鉴安抛下余瑶去敲门,宅院里留守的仆人乍听主人来,一副吃惊的样子。 鉴宁去取马车上带着的东西,见余瑶跟来,道:“姑娘去主子那问一问罢。” 余瑶一愣,后知后觉去掀马车车帘,告知道:“公子?” 好听的声音回答道:“知晓了。” 却并不下车,并用一温凉的物什阻住了她继续掀帘的动作。 余瑶也不管,话已传到,走回去看鉴宁忙活什么,帮忙准备。 她平素未曾干过整理家居的活,但在吴婆子那好歹修习过,人本身也不是不伶俐,便琢磨着捧了东西往宅院内走。 踏进院中,鉴安走来横眉竖目:“你来干什么?主子呢?” 余瑶道:“车上呢,我叫了他了。” 她留神看清院中布置,看鉴宁往哪去,自己也预备跟着去。 不防鉴安一脸火大地来推:“你不在主子身边伺候,跑这来做什么?给我回去!” 余瑶莫名其妙,同样一脸火大地躲闪:“回去干什么?他坐马车上不下来还要什么伺候!又不是千金小姐还会被人当街抢了去,你急什么!” 等摔坏手里的东西又要怪她了!她实在不理解鉴安何以这样大的火气。 鉴安:“总要有一个人待在主子身边听他吩咐吧?你能不能有点眼色?” “不巧,我生来就是一个不懂看人眼色的人!”余瑶斩钉截铁,抬杠到底。 眼看又是一场唇枪舌剑,空气里噼里啪啦冒火。 鉴宁道:“一不看着你们,你们就又吵架。” 鉴安霍然转头:“那也是因为她……” 孟九徵(zhēng)拿着根玉笛站在那里,脸上含笑,青翠笛身敲着手心,鉴宁在他身旁。 “吵完了么?”名正言顺的主子问。 二人顿时收声。 “……公子。”鉴安极不自在地低头。 余瑶虽不如他低声下气,却也将脸上的怒收起,片刻道:“不是我先吵起来的。” 得到鉴安一个怒视,余瑶只当没看见。 孟九徵脸色和悦:“既已到了歇脚处,就请姑娘先行洗浴,置办杂物这些事宜交由其他人便可,不必劳烦。” 鉴宁会意地接过余瑶手中的物件,又引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姑娘的换洗衣裳稍后自有人送上。” 她在吴婆子那待了那么久,又听她说了那么多恫吓唬人的丫鬟仆婢,乃至小妾的悲惨故事,却没有一个故事是像今天这样的开头。 余瑶愣愣地跟走几步,忽而住脚,狐疑地扭回头来,不及问,鉴安已震惊地问出她的疑问。 “公子,你不是买了她来当粗使丫鬟的吗?” 孟九徵:“我何时说过?” 他微笑着脸色如常,余瑶简直怀疑这个人除了笑就没有别的表情。 “裴参军的表妹,我不过替他把人送回去罢了。” 鉴安张了张口,一脸“可是”。 余瑶双眼微亮,一听裴彦昭的名头,就不能再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了。 顾不上探究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什么这么好心,她凑到他身边去:“公子你认识我表哥?是他叫你来的吗?” 自她家出事以后,树倒猢狲散,表哥一家的消息,她是许久都不曾再收到了。 但二人年少时的情谊她还记得,长大后互通书信的场景犹还在目,她仍然相信着裴彦昭会来找她,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才不愿被吴婆子随便卖去,叫他找不得见。 孟九徵道:“只是公务上有些往来。姑娘,舟车劳顿,先去沐浴罢,此事我们之后再作详谈。” 余瑶喜形于色:“好。” 说罢拉着鉴宁火急火燎就走,走得飞快,恨不能一秒沐浴完毕,再一秒返回身来。 鉴安微有不甘,瞪着余瑶离去的背影,咬牙:“傻子!嫌你身上脏都不知道!” 孟九徵看他一眼,不怒,不否认,手握笛子含笑道:“你很不喜欢她?” “……”鉴安一默,敛容,“并非,只是被她气了一路,忍不住就……主子若要留她,我定谨言慎行。” 余瑶沐浴梳洗毕归来,进到书房就看见鉴安磨墨。 这个脾气暴躁、嘴不饶人的小厮还干得了这么文雅细致的事?她心里纳罕,连连打量好几眼。 被吩咐磨墨静心的鉴安:…… 他终于还是静不了心,抽出空档狠狠瞪了观察他的余瑶一眼。 余瑶立刻回瞪回去。 孟九徵道:“姑娘。” “在。” “先前小厮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鉴安虽不甘愿,表面上还是万分诚恳地弯下腰:“请姑娘恕罪。” 余瑶眨眨眼,场面话嘛,谁不会说,管他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能被道歉就是感到扬眉吐气。 她虚伪道:“没事,小事。” 扶起弯着腰的鉴安,被这心口不一、言不由衷的家伙猛地避开了手。 “谢姑娘。”他硬梆梆的,木头人似的退了回去。 余瑶也不理,自己正了脸色,理理衣裳,道:“谢公子搭救之恩。” 这回是鉴安猛地愣住,怀疑地看她,想难道这位也被要求静心了? 余瑶直起身,留意到鉴安的视线,依旧没有理会,急迫走上前去:“现在我可以问我表哥的事了吗?” 惊讶中根本来不及回应她的谢意的孟九徵:…… 他失笑,索性免了礼数单刀直入:“自然,姑娘,坐。” 只是顺便 余瑶失望道:“所以不是表哥叫你来的,只是路上碰巧得见,伸个援手?” 她态度显而易见的失望,又兼失落,叫鉴安一个白眼,低头使劲磨墨,才忍下嘲讽她的冲动。 “如果是这样,那我……”她犹豫着,方方梳沐,还带着水汽的头发被她卷在指尖卷成一绺。 “那我还是想回吴婆子那。” 她迟疑着,不知道现在说出这话是否合适,毕竟人家给了她那样的优待。 “虽说不是姑娘想要的人,但若只是想前往丹州,捎带一程于我不过是顺手之事,之前买下姑娘也不过无奈之举。”他留心到她神色异样,微笑问,“姑娘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余瑶摇头。 “难言之隐算不上。”她嘀咕,“只是如果表哥在我和你前往丹州之时,先来这边,寻不到我,势必着急,那可怎么好?” 就说不如在岩都郡,方便找寻。 孟九徵道:“不妨,一路行去,我让人给官衙打声招呼便是。自南郡丹州,到岩都一路,为求便捷裴参军定与我等走一条官道,届时若能与他相遇自是最好,便是错过,也不愁他听不到消息。如此,可行?” 解释后他温声再问。 原本都打算赔礼道歉,让他放她回岩都郡的余瑶再次诧然,打量孟九徵好几眼,才想起去打听这名义上已经买了她身家性命的人是谁。 官衙也是他想打招呼便能打的,抄家之族的女眷也是他说买就买、说帮就帮的,莫不是跟她,不,是跟表哥一样的官宦子弟? 她谦声:“敢问公子名姓?” 孟九徵:“姓孟,名九徵。” 却未说官职。 余瑶在脑海里搜罗一圈,发现凭自己的交友广度,他根本不在她的认识范围,想要追问又怕他不肯再答,只好诚恳:“公子真的能送到口信吗?” 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他的言辞。 孟九徵含笑,也就是能的意思。 余瑶敛容:“那我没问题了,公子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当然不信这个陌生的人会善心大发,就连带她出火坑、让她见表哥都算作小事。沦落之后她根本不奢望顺风顺水,吃点苦头早在她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只要最后能见到表哥,再多的苦与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势必有什么目的、图谋在她身上,是什么?他身份如何?官阶如何?比表哥裴彦昭如何?比参军一职还大吗?那她落他手里就没有反抗的能耐了,但若比裴彦昭还小,那有表哥在,他就不能过分动她。 经此一想,余瑶气势鼓壮起来,坐直身子看着孟九徵。 孟九徵道:“敢问姑娘名姓?哪里人氏?父母是谁?又在何处?” 好么,说让问就毫不客气地查问她是不是他想帮的那个人来了。 余瑶痛快道:“姓余,单名一字‘瑶’,天府郡人。父亲余练,前不久被朝廷杀头死了,尸骨估计还没收。母亲柳华娘,在你来前被一贵人买走做妾,现下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她快速说着,心中无喜无悲,颠簸一路肚皮饿将起来,开始搜寻这屋子里的茶水。 孟九徵扣桌,再问:“你父早年曾任江南巡抚,监南郡十六州,居于陵江。你母则是他当年新娶的续弦,隔年生下了你,可是?” 一无所获,只有孟九徵桌上才有茶水。余瑶收回视线,看孟九徵一眼意外地点头:“公子知道得挺清楚的。” 如果不是他提起,她都要忘了自家老爹还有那样风光的过去。 她道:“当了两年就从那个位置裁撤下,到了天府郡,我是在天府郡长大的,所以说是天府人士。” 孟九徵轻轻颔首:“你父亲因何被判斩首姑娘可知道?” 这是一个对常人来说稍有些禁忌的话题,尤其她还是直接相关者,孟九徵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余瑶却自若非常,回道:“当然知晓,说是父亲掺和进了早年某位王爷的逆乱之事,虽说作用不知大小,举止不明有意无心,但酒色误人,父亲醉后一话说错,就落得那样了,还牵连我与母亲充没官府。” 她竹筒倒豆一般说得痛快,表情未曾变上分毫,也不见得为难,倒好像事不关己,如在说旁人之事一般。 鉴安看了余瑶一眼。 孟九徵道:“姑娘既是被充没官府,如何又到了这岩都郡?” 罪臣子女,官衙应是没那个闲心让人特意将她带到别处发卖才是。 余瑶一迟疑,含糊道:“惹了人。” “谁?” 鉴安警醒,说到砍头杀人这姑娘都面不改色,眼下惹到一个人,她却支吾含糊起来。 “一个小人。”余瑶也意识到自己露了怯,回心一想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怕什么,遂再度理直气壮,甚至深恶痛绝起来,“我家一个邻舍,见我落魄了想占我便宜,还骂我,被我一顿好打,吴妈妈就是为了躲他才带我来了岩都郡。” 孟九徵一顿,打量她的脸色,婉道:“姑娘受委屈了?” 余瑶:“没有没有,我自己讨回来了!”她扬起眉毛,十分得意。“不仅骂了回去,还打了几巴掌,踹了好几脚呢。” 鉴安:…… 孟九徵微笑起来,没有多问:“我已尽数问清了。” 就让人将余瑶请去,备下晚膳,余瑶欢天喜地去填饱肚子。 鉴安留在书房。“公子,果真是她吗?” “是她。”孟九徵起身,把桌上放置着的一份身契握在手里,点起烛火烧了。 余瑶被充没进官府为奴的证明被付诸一炬。 望着那渐渐小下去的火苗,鉴安自语道:“只要送她到丹州,主子的旧债也就了了。” 他知道孟九徵早年下江南曾受余练恩惠,一直未报,此时余家遭难,正好偿还。 那点旧情不足以让孟九徵挽救余家上下,他也不是什么大好人,所以只救一个,便救下余瑶,买下她,等确定好身份之后,再烧了她身契,送她前往丹州,以后就此两清。 “将她身契已毁之事写进文书,告诉裴彦昭知道。”孟九徵吩咐,“明日起加紧脚程,尽速前往丹州。” 远方来信 赶路辛苦无聊自不必提,对余瑶而言,这一路最大的乐趣就是从孟九徵那听到裴彦昭的消息。 在他们离开岩都郡的第四日,表哥裴彦昭的传书到了孟九徵手上,再经孟九徵的手,余瑶读到了他的传书。 她欣喜非常,快速浏览一遍才知裴彦昭确实已出了丹州前来寻她,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快,还羁留在丹州邻近的浚县。 “我经书信得知你正和孟公子一路前来我处,心中实在欣悦,也觉放心,更觉可早日与你见面了。 “前些时家中变故频起,琐事缠身,虽心焦却不得前往,今知你无虞,杂务已毕,更可放心从浚县启程与你会面。” 见到熟悉的文字,余瑶心中原本还有的“你怎么不早来”的怨气一早消散。 她眉开眼笑,想原来就算她已经在前往丹州的路上,他也还要过来找她,心中高兴,琢磨一阵子,想着要回复他些什么好。 孟九徵见她沉思,提醒:“若姑娘有许多话说,可回房再细细斟酌。” 她一听鉴宁说有裴彦昭的书信,便一刻也等不得地急急忙忙前来找他,如今正在他焚香的静室之内,照着他的规矩屈膝跪坐着。短短一阵读信的功夫,她挪动了好几次,显见是不惯这样的坐姿。 余瑶道:“不用。”她已经想好要回他什么,弯着眉眼笑问,“公子这可有纸笔?” 孟九徵从旁边架上取纸,又把蘸好油墨的笔毫拨转:“请。” 余瑶挥笔大书:“不用,你等我来。” 其笔迹之大、笔触之潇洒,让孟九徵就算不是故意去看,也不免瞧见几分。 她听见一声轻轻的笑,折起纸张来说:“烦请公子传书。” 孟九徵将纸张接下,笑问:“姑娘何不让他早来?” 光从她大书的六字,他就猜得裴彦昭在书信中说了什么。 无非要见她云云,想当初她满口等表哥、见表哥,如今有了表哥消息,对方也正要赶来,她却又改变主意不急着见他了。 余瑶道:“他当参军事情多着呢,总是没几日就要因为这个事情去这个大人府上、那个事情去那个大人府上。要是真赶来见我,怕要误他的事。” 而一误他的事,他之后再处理就会手忙脚乱,信中说他没有杂务缠身肯定是骗她的。 他有这份心,想尽早前来见她,她知道这点,就觉得高兴、满足,觉得够了,十分大方且宽容地原谅了裴彦昭的迟到,也体贴起他的难处。 “而且如果他真要来,见了面我都不知道是他关心我,还是我关心他。” 孟九徵露出“不太理解”的神色。 余瑶:“我表哥不耐车马。” 准确说是长期伏案的“贵人”的通病。因为少运动,而身子骨弱。 裴彦昭小时候与她爬树比赛,她三下五除二上去了,瞅瞅下方,再三下五除二拉他上来。余瑶还没喘气,裴彦昭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听母亲说就是长大了裴彦昭也还是那样,心疼得舅母不知道给他找了多少方子着补。 孟九徵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余瑶不自觉再度挪移了下,伸手去捶发麻的腿。捶动之时,偶尔会感觉指背下触感细密温柔。 她低下头去,心里纳罕为什么地上已铺了这么柔软厚实的皮毛,自己却还会跪得腿麻,一面伸出手去在干净柔软的皮面上摸了一把,问:“这是什么皮?” 孟九徵道:“雪狐。” 啧,好奢侈,好漂亮。 放下裴彦昭的书信,余瑶这才有心情环顾静室一圈。 面积不大,装潢可说朴素,但在一些必要的地方又极尽快乐舒服之能事。 比如为了让人跪坐得舒服些,它屋内铺了极厚极软的皮毛;比如为了让人冬日里不受冻,它地板下通了道,可烧地龙取暖;再如,为保持清洁,主人性子严苛,要求凡进屋来的客人必须更换鞋袜、褪下鞋履。 余瑶现在就只穿着进门处备下、待客人使用的绸袜踩在地面上。 这里显然不是孟九徵的休憩之所,但也不是他的书房,而是他干别的事情的地方。 余瑶问:“公子的宅邸里是都有这么一间房?” 他们一路向北,一路往丹州,夜间休憩鲜少落脚客栈,几乎次次都居住在孟九徵置下的宅邸内。 一次还好,两次尚佳,三次可以接受,四次虽然习惯但也奇怪,想难道孟九徵在各个州府都有院落? 实在忍不住悄悄去问鉴宁,鉴宁答道,不是,只是专挑了有院落的州府走。 但就算如此,也是分外财大气粗了。直到如今,余瑶都不知道孟九徵官职什么,身家几何。 孟九徵道:“有些尚未置备。” 言下之意这种屋子仍是宅邸必备。 “……公子用它做什么?”余瑶克制不住好奇心。 孟九徵笑道:“焚香。” 香? 她下意识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隐隐约约闻到了一种似木非木、干燥温和的清香,几乎要散去了。 “哦。”她懵懂地点头,是她理解不了的爱好。 在余瑶的记忆里,世家公子少爷要么喜欢斗鸡走马,要么喜欢弹琴作画。 代表性如她爹结交的一群朋友,斗鸡斗狗斗蛐蛐儿无一不斗,她在旁看得多了甚至自己也能露上一手。 再如她表哥,爱书爱画爱静爱古琴,常常房中一闷就是一个上午,谱子一琢磨就是一个下午,她想拉人出去玩都做不到。 余瑶在脑海中搜索着有类似焚香爱好的朋友,无果放弃:“我先出去了。” 实在无话可聊。 孟九徵点头。 她快步出去,临到门边看了看脚底下厚实的毛皮,蜷起趾来感受了下它柔软的触感。 真的是原料上等,做工得当,她走得快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盯着看了一阵,忽的回过头去问孟九徵:“公子会在这屋里睡觉吗?” 孟九徵一顿,不知何意。 她又说:“看起来这毛挺软的,躺上去应该会很舒服。” 她有些想试试,但最终还是罢了。就如同她风风火火地来一样,她风风火火地走,没指望孟九徵答,余瑶褪下绸袜,换上来前的鞋履。 孟九徵道:“换下的放那便是,稍后会有人拿去清洗。” 余瑶应:“哎。”自去了。 鉴安道:“主子定是不去的,不如拒了。” 鉴宁道:“可那刺史……” 余瑶不知道从哪处冒出头来:“鉴宁,我们今晚吃什么?” 同住同行几日过去,再生分的人也能熟稔上,更何况余瑶还是个大大咧咧的自来熟,鉴宁又温和好脾气。 鉴安一听见余瑶的声音就轻轻啧了一声。 鉴宁把请柬合在掌心之内,微笑道:“方才厨娘传话,说是荷叶鸡。” 余瑶:“噢。” 她对吃食不算热衷,一见对她还有些意见的鉴安特意扭过头去不看她,更是抛下了那点口腹之欲。 特意绕到鉴安面前,余瑶怪声怪气问:“鉴安,公子说我们要好好相处,但你一见我就别开脸是什么意思?” 两人间的龃龉一时还消不了,鉴安放不下面子对余瑶和颜悦色,余瑶一见鉴安趋避又忍不住故意上前怼他。 就这样一见面就互刺几句,再互相心照不宣地在孟九徵面前粉饰太平。 鉴宁简直无奈,但见他们的对话随着时日推移愈见火气消散,只是无关痛痒,也就不再插手,只问:“姑娘从公子那来的?” 余瑶点头:“嗯,他正在静室……焚香?” 她猜想自己离去后孟九徵在静室里的举动。 “我有事向公子禀报,先行一步。” 鉴宁走了,鉴安也想走,余瑶扯住他:“等等,我有话问你。” 那边孟九徵听了鉴宁汇报,沉吟片刻道:“那便赴约罢,暂且在这儿停一阵子。” 鉴宁点头。 “明日你与我同去,余姑娘便和鉴安留在府内。”他说着,留心鉴宁神色微顿,问,“怎么?” 鉴宁摇头:“没什么,小的这便去准备。” 鉴安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余瑶同他的关系也不如以往那样紧绷,只是离开一日,不甚要紧。 孟九徵颔首:“顺便将这信函也寄出去罢。” 一切妥当之后,孟九徵将他们不得不在这个州县停留一日的事与余瑶说明。 鉴安道:“愿听公子吩咐。” 余瑶则问:“公子有私事?” 孟九徵点头,承认:“所以委屈姑娘。” 她飞快与鉴安交换一个眼色,点头答应下来:“那我可以和鉴安出府闲逛么?” 孟九徵微诧,并不制止,道:“夜前回来即可。” 余瑶点头。 有意忽略鉴宁的视线,他们一起迎来了明日。 孟九徵和鉴宁一出府,余瑶火速回房换衣,束起头发,化个妆容,刚一出来就把鉴安震得不轻:“你扮成这样子是做什么?!” 只见她原本还清丽可人,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面貌翻天覆地,整个人成了獐头鼠目,贼眉鼠眼。 鉴安难以接受,想她扮成男装也就罢了,扮成这样一副尊容又是为何。 余瑶经验丰富,嘿嘿道:“你懂什么,就是要扮成这样才不引人注目。” 鉴安:不,你这样才最是显眼。 互相僵持 两人从赌场夺门而出,鉴安脸色铁青,怒骂:“既玩不过那些赌客,你又何必卖弄聪明?!” 早在进来前他便说十赌九输,余瑶偏不信,硬要试,前几局有输有赢,打个折中,后输得狠了,她又奇迹般赢了几场,还以为她是有些手段,偏叫人看了出来,赌场打手在他们身后喊打喊杀,叫出老千赔偿。 鉴安这辈子都不曾这样狼狈,东窗事发之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亏得余瑶手脚够快,拉扯着他冲出人群,才有一线生机。 他一面逃跑,一面生气,一面倍感荒唐,暗想余瑶是哪来的胆子和本事,敢进赌场也就罢了,还敢学人用些不入流的伎俩黑吃黑?? 余瑶怀抱自己赢来的赌资,竟还能不服气地与他对呛:“哪家赌场不监守自盗,昧赌客的银钱?我不过学着他们,把应得的赢回来罢了。” 鉴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什么叫应得的,你方才明明手段不……!! 他有心回敬几句,奈何身后打手渐近,打断思绪。 余瑶脚步加快:“照先前说好的,分开跑。” 等两人各自甩开追兵,在约定处会合,鉴安脸色难看中,明白过来她刚出门时,拽着他走街串巷,又定下个什么汇合处、暗号是为了什么。 他总算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利用了,生气不过,见到余瑶,一点迟疑没有,沉着脸就拽着她往一个方向走。 余瑶大惊:“做什么?” 莫不是让她负荆请罪,把钱还了?她当即挣扎起来。 鉴安强硬地压下她的顽抗:“……回府!” 再在外头怕不是没人收得住她了! 他深悔昨日余瑶问时,他告诉了她此处最繁华的所在,又在今日答应她出门,更悔在鉴宁出发前问他和余瑶单独一块是否有事,可需调换时,自信回答他无事。 一想到那不知道在哪里搜寻他们的追兵,鉴安就一阵头疼兼表情难看:“若叫公子知道了,看你如何收场!” 余瑶:……都乔装过了,怕什么! 她不满被鉴安半拉半拽着走,大声道:“我可以自己走!” 两人回到府邸,整个宅院静悄悄的。 鉴安松一口气,以为自己可以独自解决麻烦,先给余瑶打个眼色,示意:“快换回原来的衣服。” 余瑶回房,换完衣服,满心安心,却在出房门的一瞬间对上鉴宁的视线。 鉴宁微笑请道:“姑娘,公子有请。” 余瑶一呆,与鉴宁同去,鉴安已经在厅堂里了,也不知给孟九徵汇报了什么。她投去询问的视线,他也不理。 余瑶无奈,局促着不知站好坐好。 孟九徵道:“姑娘坐罢,站着做什么。” 神色微讶中,似是不懂她何故局促。 余瑶坐下了,心中稍安又有些忐忑,正想着是不是要客套客套问问孟九徵事情办得如何,冷不丁孟九徵开口:“姑娘扮男装扮得开心么?” 他坐马车回府时,无意瞥见一个身形甚是眼熟的“男子”跑过,只说看错,回了府中,她与鉴安不在,进门又偷偷摸摸,加上鉴宁陈述当时余瑶衣着,孟九徵直接了然。 余瑶险些跳起来,猛咳一声,道:“还、还好。” 她低着头握拳抵唇,一个劲眨眼。 要裴彦昭在,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是余瑶心虚,正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解。 孟九徵已从鉴安那了解事情始末,问:“姑娘缺银钱花用?” “……不。” “姑娘想要什么?” “……暂时没想要的。” “衣物?首饰?抑或吃食?” “……” 沉默一阵,余瑶叹一口气,不答。 上首孟九徵眉目敛起,见她不应,心中起疑,总不会她同京城纨绔子弟一般,有去赌场一掷千金的习惯? 他实在追根究底,执意要问出她往赌场去是想干什么,而余瑶不愿答,僵持中,厅堂里的气氛古怪地沉默了。 孟九徵在座位上沉默着不语,鉴宁垂目,反倒鉴安终于受不了这寂静,干脆道:“公子,姑娘既不愿答,就算了罢,此次是我不对,没有看好姑娘。” 他自认此事有错,错在余瑶,有,错在他,也有。 因为性格上的某些类似,两人又吵闹颇多,某种程度上他比孟九徵和鉴宁更懂余瑶,知她是执拗的性子,极是反骨,旁人越逼她说她越不想说,越不想说,互相间就是坐到天荒地老,她也沉得住气。 如此,与其白白耗时,不如互相放过,说到底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机缘巧合凑到一块罢了,彼此警惕保留也是常事,他们对她不也隐瞒了么。 余瑶看看鉴安,惊异他在此时竟会开口,少见没反驳他,继续保持沉默。 孟九徵一叹,重新恢复温和的模样,道:“是我多事了。”他选择不问,只确认。“那姑娘还要与我往丹州去么?” 这是重新定约,她随他往丹州去,她对他的身份、他的帮助沉默,他对她的过往、她的未来忽视,彼此相安,到得丹州就分道扬镳,此后再无瓜葛。 余瑶想一想,慎重点头:“要。” 这回才是真正敞开心扉,彼此郑重地下了决定,达成默契。 孟九徵道:“好。” 鉴宁抬起头来,脸上挂了笑。鉴安心里一松,不自觉睨了余瑶一眼。 正巧余瑶也在看他,当即不甘示弱回瞪回去。 你以为我会领情么。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领情么。 嘁。 双双别过头去。 鉴安正烦心自己到头来还是被余瑶拉下水,要处理赌场的后续事宜。 鉴宁问道:“你们方才去了哪家赌场?” 余瑶身份特殊,罪臣之女的身份禁不起探究。保险起见,还是得去排查一遍,做个善后,免得有人摸清他们踪迹,察觉什么。 鉴安回道:“右前赌场。” 气氛一下像解了冻一样轻松,余瑶看着商讨中的鉴安、鉴宁,不自觉将紧绷的神经放松,脸上带笑,心底觉得庆幸。 她竟然也为了他们四人的和好而感到高兴,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归处有了着落。 鉴宁:“姑娘,脸。” 他看看她,像是想说好久了,迟疑一迟疑还是比了比自己脸上。 余瑶:“?” 她伸手在同样位置一摸,一看,手上一块粉痕。 “我……!”她及时收声,“你们看见了也不早告诉我!” 她竟然顶着一张没洗干净的脸在他们面前坐了半刻钟! 鉴宁似是想笑,又觉抱歉:“我……对不住。” 鉴安直接嘲笑:“先前你化的妆面比这还过分,怕什么,就一点点。” 她忙忙站起来,要回房再洗一次脸,就见主位上孟九徵忽的展开了折扇。 她不由住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孟九徵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赞同鉴安的话道:“确实,只一点点。” 余瑶:…… 久别重逢 他收到余瑶的信,说她今日可到丹州。 裴彦昭站在自家堂前,来回踱步,手握信纸,想她怎还未到?一面催促小厮再去门前看看,一面想起书信内容,但觉羞惭,自己究竟失了约,没能亲自前去接她,只在丹州等候。 她是生气了么?但一想信中字迹——“不用,你等我来”“我明日便到”,还是他惯熟的简短,字号大得要飞出纸张 。 就想,没有的,她还是她,从不在意这些小事。 于是心里安了定,更乃至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像是要吐出连日里拨开不去的暗自烦恼。 他是真切地为了余瑶的到来而心喜。 但他的母亲何诗双却愁眉紧锁,频频叹气。 她是个苦命又坚强的女人,独自把裴彦昭抚养了大,深深知道人生中的“万一”总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比如,曾有人说她的丈夫是不会先她而去的,但万一呢,万一她的丈夫死了呢,于是她的丈夫便也死了,撇下她和当时五岁的裴彦昭孤儿寡母。 比如,曾有人说她那位嫁给巡抚作续弦的小姑是有福气的,穿金戴银,一生不愁,但自家落难之后她就更悲观了,在心里暗暗地叹,万一呢,万一呢,于是小姑一家也就同样落了难了,死的死,散的散。 裴彦昭早和她说就是收留了余瑶也不要紧,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会有人帮着掩去,你不说我不说便不会有第三者知道,但何诗双还是在心里忧愁,这要是万一呢,万一她的身份被捅破了呢,可如何是好。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揽着自己的侄女儿心中忧愁。 那侄女儿可比粗枝大叶的儿子细心多了,察觉到何诗双的为难,轻轻地为她拍背,同时也不去打扰那边正心浮气躁等待着的裴彦昭。 就好像等了一个世纪,被差遣去的小厮得了喜报似的回来,叫道:“表小姐到了,表小姐到了。” 叫得何诗双心头一震,猛地站起身来训斥:“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小厮委屈着,也满头雾水着退下,想这不是少爷等得急么,夫人您自己也心疼,又是一位嫡嫡亲的“侄女儿”,她那边刚失了父母,您就把她接来,不正是心疼得紧、早盼着她来么。 裴彦昭顾不得许多,紧赶几步要出去接人时,余瑶已跟着带路的仆妇,偕同孟九徵等人一道进来。 她站在鉴安身侧,原本她是该和孟九徵同步,紧跟在仆妇身后来的,却不知道因了什么原因,她选择放慢脚步,和孟九徵身后的鉴安低低争执起来,倒好像正式要和裴彦昭等人见面的是孟九徵,她不过是个陪同。 余瑶远还没有意识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裴彦昭就已先在那里看见了她。隔着人丛和距离相望,他见她是清减了些许,但精神尚好,体力尤佳,显见是家中的剧变也没有打垮她的精神。 那一瞬间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亲眼确认她安好的安心接二连三冲击着裴彦昭的心灵,带来心尖上的震动久久不能散。 他站住了,原本是该迎上前去拉住她,与她畅叙这十多年来的阔别和再见后的欣喜,分享在她缺席他的生活多年以后,他成长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彼此交谈,以期回到最初,那两小无猜的儿时,无话不谈的过去。 他们交通过的书信终究承载不了他太多,他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想亲口与她说啊,但当初是不能见面,无可宣诉,如今是故人在前,他却因心神动荡,根本无从开口了。 孟九徵自跟着仆妇可见到堂屋起,就见了一个男子。 对方身形清瘦,冠带簪缨,满身潇洒和落拓,独见到他们这一面的某一个人时,才收敛起来,转放出温和静定的气息。 他不由想起余瑶对她表哥的评价:“安安静静的书呆子!整天就知道读书、读书、读书!” 今日一见,他想余瑶的评价囿于记忆,到底有失偏颇,多年过去,她心目中那个安安静静读书的书呆子表哥,早已成过去的影子,如今在她面前的,只会是一个成长起来,早可独当一面,已经熟稔于官场间你来我往的男人,而非少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彼此点头轻轻示意了一下。 身后余瑶还在:“你就……” 话里带着隐怒。 鉴安并未答话。 孟九徵在心里叹,心说这姑娘是懵懂呢还是怎么,轻声叫她:“姑娘。” 余瑶没听见。 鉴宁也忍不住去提醒她:“姑娘。” 她这才扭头看回正面去,等见到裴彦昭,脚步就是一停。 接着就像再度摁下开始,她呼啦啦跑过前面的孟九徵,呼啦啦跑过引路的仆妇,呼啦啦忽略了同样迎出来接她的何诗双,一个眨眼就到了裴彦昭面前,好似风驰电掣。 裴彦昭有些眩目。 “表哥!”她说,站在他面前难掩惊异和欣喜,她的高兴直白鲜明地展露在脸上。 裴彦昭笑着点头确认她话里他的存在,手指动了动想要拉下她比划的手。 “你长得好高了。”她抬手在自己发顶和裴彦昭鼻梁前比划,确认自己无可奈何地矮于他之后,微有不满地放下了手,转瞬又高兴起来,“你等很久了吗?我可是紧赶慢赶,一刻也没停地从天府郡来了!” 鉴安要听了这话,少不得要阴阳怪气她“那之前因为饭食很好,愿意在那个小客栈多留几天的人是谁”。 裴彦昭因了她的高兴而高兴,点头又摇头,道:“并未,真要说是我抱歉才是。” 他要是想早日见她,理应前去接她的。 余瑶豪放道:“抱歉什么,我不是说了,你等着我就好了吗。” 无所顾忌在裴彦昭臂上一拍,“啪”的一声,留心何诗双已站在庭前,她规规矩矩问声好:“舅母。” 何诗双点点头,她的身边依着一个少女,余瑶见了不认识也不以为意,对对方一笑就算打了招呼。 尔后“噔噔噔”跑回孟九徵身边去,高兴极了什么分寸也不顾,拉着人往前,又回头招呼鉴安鉴宁:“你们快些呀。” 像少时向新入伙的同伴介绍旧同伴一样,她昂头:“这是我表哥,裴彦昭。”手一比。 “这是我……”她卡壳一阵,说不出什么身份,只能直说名字,“孟九徵!” 鉴安当即轻嗤了声。孟九徵含着笑,没有表示。 “这是鉴安。” “这是鉴宁。” 她一个人帮他们所有人作了介绍。 鉴安鉴宁收敛神色,向这位丹州参军见礼。 孟九徵则道:“夫人。” 他见那名少女往何诗双背后缩了缩。 何诗双道:“诸位远来辛苦,先进屋罢。” 余瑶不是长于应酬的人,理所当然把这话当成是对孟九徵等人说的,与己无关,自己拉着裴彦昭有话要说。 “什么?”裴彦昭无奈,暂放下招待孟九徵一行的事,被余瑶拉到角落,侧耳细听她说什么。 表兄妹在不远处嘀嘀咕咕,眼见裴彦昭听她说了什么,点头解下荷包放她掌心。 何诗双坐在位置上都忍不住频频扭头去望,被余瑶忽略的暗恼夹杂如今裴彦昭不懂事也跟着她闹的怒,她忍不住提高声音:“流儿!” 裴彦昭少时乳名唤作“流”,何诗双每每叫他作流儿。 裴彦昭当即走了来。 她又放软声音:“阿瑶你坐,累了罢,先喝口茶罢?” 余瑶摆手:“舅母我不渴。” 她知等这片刻小坐之后,孟九徵他们就要离去了,更急着把事情做完,遂三步两步赶到鉴安身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语带威胁:“你收不收?” 鉴安翻个白眼,站着既不动,也不看她,更没有接的打算。 余瑶一个劲磨牙,气得只说她先前昏了头,才找他借钱,不容分说拉过他手,强把东西塞进去。 “不要也得要,不收我打你!” 说着怕他再塞回来急忙跑开了。 前面听完全程的孟九徵忍不住侧过头来,看他们究竟在争个什么。 鉴安也是气得白了脸,却不好现在对孟九徵解释,只摊开手,叫他见得里面是大约十两银子。方才才向裴彦昭要的,如今到了他手里。 孟九徵一顿,不懂详细原因也就不问,侧回头去。 何诗双眼见余瑶安分了,坐下了,心里才气顺一点。 片时,孟九徵站起身来告辞,何诗双挽留不住,只得道:“流儿,你去送一送。” 却见站起来的不止一个裴彦昭,还有一个余瑶。 余瑶道:“我的行李还在马车上。” 裴彦昭道:“我同你一起去取。” 拿了东西,孟九徵已是坐上马车了,先对裴彦昭示意别过,又对余瑶道:“姑娘,保重。” 余瑶张口,也只能愣愣说:“保重。” 鉴安目不斜视,打从她身边过时,忽的把物件抛向她。 余瑶一惊,眼疾手快挡住了,东西骨碌碌落到地上去,气得要张嘴骂人,鉴宁又笑着走来:“姑娘。” 他将东西替她捡起,拍了拍灰,并一张纸条重新塞进她的手心。 “别过。” 睹物思人 鉴宁问:“你在纸上写了什么?”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鉴安道:“当然是一些气话。”自己给她怕不是早给逃了,根本递不到她的手里。 鉴宁:“?”他想了一阵,好笑。“是那十两银子?” 余瑶硬是要把之前在赌场向鉴安借的十两银子还了,不要她还的鉴安不想收还被强拉着收下,心里气狠了,不仅把银子原封不动丢还给她,还捎带了一张不知道是不是写了骂人的话的纸条。 “这种事合当你自己做。”不然倒显得是他鉴宁要骂余瑶。 鉴安得意:“放心,她一看就知是我写的,怨不到你的头上。” “那十两银子就是收了又有何要紧。” “没什么要紧,只是她自己伶仃一个,有了银钱不自己收着,还我做什么,我又不缺那点银两。” “……她表哥不是挺关心她么。” “有些额外的银两傍身总更方便些。” 沉默一阵,鉴安问:“我们在丹州停上几日?” 鉴宁道:“公子说停几日便停几日。连日赶路也该累了,休整一番也好。” “她不知我们在……” “丹州这般大,我们又少出府,这几日不一定能遇见呢。” 此时余瑶正在裴彦昭的陪同下察看自己的居室。 陆陆续续有仆人搬东西进来,裴彦昭一一让她看过,道:“我早让人准备下了,只是不知你的喜好,还是要自己掌眼看看才好,要什么添补尽可与我说。” 尽心尽力,生怕她在这里觉得不便似的,裴彦昭竭力陪她。 余瑶眼花缭乱,觉得这要真全看下来,怕不是要看到天荒地老,赶紧说道:“可以了、可以了,表哥你知我不讲究这些的,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好在何诗双推说一早起来等候身子乏了,叮嘱一番把一应安置余瑶的事宜全权交付给裴彦昭,是以既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见他如何招待余瑶,不然她定要怄一场气,觉得儿子过分殷勤。 裴彦昭只是笑,立在那余瑶就知道他心意难改,遂指点几件无关紧要的小物件换掉,裴彦昭一一记下。 衣食住行相继安排妥当,遣去丫鬟仆从,裴彦昭才得空轻声问她:“姑母姑父是真的……” 余瑶看看他,这时才笑出声来:“我还说你要等什么时候才肯问。”过后放轻声音。“没啦,爹不在了,娘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虽还开朗着,眼里终究有几分落寞。 裴彦昭熟悉她,懂得她开朗和笑嘻嘻的面上掩藏着的情绪,就像她少时闯祸被姑父姑母训斥,看着仍若无其事,甚至更高兴地嬉皮笑脸,但其实真觉得伤心,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躺上一天。 然后再被姑父姑母骂,跑到哪里去了!什么地方都能躺,都能睡! 他可是真的熟悉她呀,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变过,仍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他的记忆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他问:“葬在哪里?” 往后清明,总是要去奠一奠的,可余瑶说:“说了你也不知,没必要,不要问。” 他便不答话。总是让人有些难过的话题,他心口窒闷,转说道:“你一路似是与孟公子一众相处极好。” 说到旅途余瑶就开心,虽则一开始多有不快,但如今想起全是快乐的日常。 她嘻嘻哈哈从坐着的桌子上跳下,表情和口中的话十分不符:“一般一般,孟九徵和鉴宁十分好相处,就是鉴安总和我作对。” 她佯作皱眉,十分不高兴的样子,但裴彦昭知道她口不应心,也不戳穿,顺势问:“为什么?” 余瑶就从当街拔河的那段说起,说到鉴安护主心切时的冷嘲,迫于形势时不诚心的道歉,作对时的不肯相让,尔后…… 坏的好的,可发笑的,难堪的,她滔滔不绝,一律不加拣择往下说,牵牵带带,也让他在只言片语中窥得了她经历的一角。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经历了这样多,原来她遇见了这样可说是居心叵测的人物,原来她遇见了这样可说是及时雨的帮手,而他不在。 他不由得声音艰涩,本是让她高兴,却余瑶自己还不觉得怎样,说得眉飞色舞、乐不可支,他就擅自替她气愤难过,虽也为她开怀,但却更多地为她神伤,也为己自责起来。 当初他因为什么没有早些赶去呢?他为什么没有早些赶去,叫她白受那样多的苦楚。 余瑶发现自己这表哥还像小时候那样多愁善感,多思多想。 她瞅瞅他,知他是因她的话而走神,说不定还伤心起来,不由心中感动。 她再次像拍小弟那样拍了拍裴彦昭的肩膀:“表哥我没事啦。” 真是一见他这表情就仿佛回到少年时。 她咯咯咯地笑,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弯了腰。 裴彦昭莫名,也无奈,由得她笑,见她手边桌上刚才鉴安抛给她的东西又要掉在地上,就把它扶了一扶,看见底下还压着一封信函。 余瑶“哦”一声,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是孟九徵进裴府前交给她的,让她得空时看看,鉴宁塞给她的纸条她也还纳在掌心,没有得空瞧。 她先把纸条看了一遍,登时横眉竖目,拆开鉴安抛给她的东西,印证了纸条的话更是堵心。 裴彦昭:“怎么了?” 余瑶闷闷:“没什么,欠人家债了。” 她又把信函模样的东西拿起,晃动中里面似是有很小的物件在滑动,她好奇心起,说是什么,正拆开看,有人在她院门首细细说:“表哥,表姐。” 对方袅娜着步子轻轻进来。 余瑶没有这样一位娇小的表妹,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刚才在何诗双身边见过。 她问裴彦昭:“是谁?” 裴彦昭低声:“是母亲那边兄弟的女儿,我姨表妹,她不知你身份,想来是为了方便,也称你为表姐,叫作尹静。” 余瑶的新身份,在孟九徵和裴彦昭的一手安排下,已是有了着落了。裴府上下都认为余瑶是表小姐,何诗双的嫡亲侄女儿。 余瑶轻轻点头。 尹静笑盈盈进来:“我打扰表哥表姐了吗?姨母醒了,叫我来唤你们。” 何诗双是个十分认命的人,虽则往往悲观,但也顺受,想余瑶既到了她这里,她总不能将她赶出去。 一觉睡醒,更是记起十多年前离世的丈夫,以及听说早已没了的余瑶父母,当初她和五岁的裴彦昭蒙余瑶父母的收留,在云府州过了一段好日子。投桃报李,想来如今这样,也是老天要她为那时收受的恩情偿报,这样是不会有惩罚的。 如此一想,她便宽了心,陡地心平气和起来,想着她有意无意冷待了这位真外甥女、假侄女,便忙忙叫了尹静这位真侄女去请她过来,顺便也把肯定还在余瑶那的裴彦昭也请过去。 裴彦昭道:“有劳。”客气对尹静点点头后,他转对余瑶。“阿瑶,我们走罢。” “嗯。”乘隙把信函内的东西看完的余瑶回神,轻轻点头跟他走,受到尹静长久好奇的注视。 余瑶回视,对方便赧然,不自觉收回目光去了。 何诗双拉着余瑶的手,把余瑶细细看了一遍,有心说什么宽慰的话,想了想又说不出,要提余瑶父母,尹静在她又不好出口,于是拉着余瑶陷入说不出话的两难境地。 余瑶体谅她,出声:“舅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瑶省得。” 她甚至还拍了拍何诗双手背。 该被安慰的倒反过来安慰人。 何诗双心中一动,叹一口气说这女娃比她还从容,显得她都有些造作了,遂顺着台阶下,道:“以后就把这里当家。” 曾寄人篱下的她,认为再没有什么别的比这一句更让孤苦无依的人安心,于是说得真切又诚恳。 余瑶只笑:“哎。”她好似有些不高兴,但面上更加兴高采烈。“舅母,我有东西送你。” 何诗双正不快,想这姑娘就不会难过难过么,听她后半句又一诧,想她能送她什么,这姑娘进府时,连包袱都只小小一件。 她下意识往儿子那扫了一眼,心说肯定是裴彦昭替她准备的,却见他也是一脸诧异,这才心中古怪起来。 “哦?是什么?小孩子家家,哪有你送我东西的道理。” 余瑶却说:“非是我准备的,是娘亲留给我,我不想要,想着与其丢了,不如送给舅母,当作一份念想。” 何诗双一怔,余瑶翻出掌来,只见一枚碧绿莹然的指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她说:“这是娘亲的东西,舅母,你看看,和舅父的那个指扣,是不是一模一样?” 何诗双顾不上什么正起身,道:“哎呀,你这孩子,父母送的东西怎能说丢就丢……” 却从余瑶手中接过指扣,对光看了,握一握,比一比,喃喃道:“确实一模一样。” 她原先也有这么一枚指扣,属于她的亡夫,在余瑶家寄住时都还戴着,如今却早已遗失了。 她把这指扣放回余瑶掌中,肃道:“既是你母亲的东西,留给你你就拿着,给我做什么?” 余瑶:…… “我不想要。”她坚决,“舅母若也不要,我就丢了。” 当即随意把指扣抓在掌心。 何诗双生怕她真丢了,忙抢过来:“你这孩子。” 她又气又恼,百思不得其解,余瑶何以不加爱惜,当初她自己失了亡夫的指扣,遍寻工匠想再打而不得,至今引以为憾。 余瑶却轻轻松松,说什么不想要。 她当是这孩子年少气盛,还不懂睹物思人,便道:“那就由我替你收着,哪日你要了再找我拿。” 余瑶道:“送给舅母了。”跳下阶去,她问裴彦昭。“表哥,府上点心在哪里?我饿了。” 凑巧遇见 裴彦昭敏锐地察觉她情绪不对,但一径回想也想不出源起,便陪她去了厨房取点心,再开口试探:“阿瑶。” 余瑶摆手,左手一个点心,右手一个点心,嘴巴上还叼一个,含糊道:“表哥我心情不好,先去找个地方静静。” 说罢就想往别处走,但走几步,发现自己不熟悉地形,不如自己家,知道哪里哪里可以成为她的秘密别苑。 裴彦昭好笑又好气,道:“跟我来罢。” 两人在僻静处默默无言坐了半天。 余瑶点心都吃完了,问他:“表哥没有公务要处理吗?” 他说:“已经提前处理完了。” 说着偏头,余瑶已经躺在地下,全不顾身上沾了草根泥屑,甚至还忽然滚了几圈。 他直接笑出声,道:“旁人在,你也敢这样子。” 余瑶理直气壮:“表哥你也算旁人么!” 他弯着眉目,不忘他陪她来的本心:“方才在烦什么?” 应该不是因为他罢,也不是因为他的母亲。往常他要这么问,她就是不全盘托出,也会给他一点线索,让他能够追踪而去。 但余瑶这次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了我就生气。” 她狠狠擂了地面一拳,过片刻,自己先痛得倒吸口气。 裴彦昭再度好气好笑,牵过她手查看一番,见没有伤口也就罢了。 他学着她在地面上躺了下来。 长手长脚、身量已成的大人,再不如少时往荫下一躺,就获得满身的树荫遮蔽、全是清凉。透过上方参差交错的枝叶,他看见阳光被割裂而下,刺人眼目。 余瑶道:“丹州的太阳要比天府郡更刺目些。” 她抬手拦着阳光,从指缝间泄下明亮璀璨的光。 裴彦昭道:“这边不如天府多云多雨,看起来阳光便更刺目了。” 余瑶张开五指,仰视树顶天空,没再说话。 身边安静一阵,窸窸窣窣听人起来。 她投去视线,看见裴彦昭发上沾了草叶,却浑然不觉,只是将她看着,眼神明亮晶彩,要比从她指缝间、枝叶间、树梢间泄下来的阳光还要耀眼。 他问:“阿瑶,你是真心要在这里住么?” 很是诚恳真心地问,好像她余瑶从来信守承诺、不会食言,也不违本心,说要长住就是长住,说是真心就是真心,她自小就是浮云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他真怕她只是暂时在这里停靠,就像暂时在一个风港停泊,过后又在某天扬帆,不告而去。 余瑶莞尔,捏细了声音道:“当然是表哥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呀,表哥你在想什么?” 她原本是想装出娇俏的女儿声同他说话,但说到一半就“噗哈哈”笑出声来。 “哈哈……表哥,你头发……”她笑得直蜷身,也不用他发现自己摘走,自行撑地起身,伸手帮他取下,“你可别学我了,白白糟蹋你衣服。” 在他认真问她的时候,余瑶借机打量了裴彦昭,发现长久不见,女大十八变,男子却也一样,他面部轮廓深邃了,鼻梁高了,神色坚毅了,就连少时往往避着她、过分惊惶羞怯的视线都变得稳定专注起来。 她坐起身,扒拉下飘到脸上来的头发,语气严肃:“真的不要再学我了,少时你学我爬树攀墙被舅母训,如今我这样来,再把你带坏,舅母不怨死我。” 裴彦昭道:“人只有自己不学好,哪会被人带坏。” 余瑶丢他一把草叶:“是是,好表哥,我们回去吧?” 她恢复精神,裴彦昭也放了心,便一起回去。 但融入一个家庭总是困难的,在孟九徵那里,除了进孟九徵的静室余瑶要额外记得更换鞋袜、膝行跪坐以外,其他地方无论是孟九徵还是别人,都不会拘束她去,更不拘束她的行为,兴许是觉得不好管,也兴许是根本不在意。 余瑶野惯了的人,喜爱随心行动,与孟九徵出行的半月已是收敛到极限,和鉴安闹一回赌场只是办事之余附加的紧张和放松,如今一到安定的地方,不消再谨小慎微、担心赶路,身边更有可供支持的家眷住所,也就再耐不得寂寞,想要岀府游玩。 但考虑到何诗双的观感,余瑶再忍了几日,终忍不住,开始悄悄和裴彦昭去逛丹州。 她以为事情做得隐秘,但何诗双对小辈是何等关心,又何等苛刻呢,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 她是越重视一个人,就对他越苛刻的性格。 过往年轻时为盼裴彦昭成才,拘着他读书,她可以一径陪着他熬到半夜,辛辛苦苦为他准备茶准备水,如此尽力,就很怨小姑子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儿,谁都管不住,发现裴彦昭日日待在家读书之后,便三天两头带着她儿子吃喝玩乐、爬树攀墙,说也说不听,让裴彦昭连功课都给玩落下了。 那时的她很有怨气,却不好对余瑶管束,一是碍于小姑子和姑爷的面子,二是碍于她自己寄人篱下的地位。 如今余瑶投奔了她,她有正经身份了,感到不能让好好一个女儿给玩得失了疯,她要对得起小姑子和姑爷,必须狠下心收束她,可又心软,念及余瑶家中生变不久,心情不佳,想要玩耍也是人常,她倘若横加干涉,指手画脚,怕是画虎不成,反被她怨了去。 于是对余瑶拉着裴彦昭要逛丹州的行动睁只眼闭只眼,可忍耐是有限度的,她忍一日犹可,两日能够,十天半月就开始沉不住气,想说,偏不好说,怄在心头。 因身子虚弱,终于倒在床上。 余瑶几次陪同裴彦昭去看顾她,忧心她这舅母的身子,甚至说舅母你就是在府中拘束久了、碍了性,不若哪日叫表哥告了假,带你出门散散心罢? 比起余瑶,她更着紧的当然是儿子的前程。 想她就是因了你日日拉着裴彦昭游玩,自己不学好,也带着裴彦昭不学好,才生气病倒的,这出的主意怎么能让她更生气呢? 这种时候往往就是尹静体察入微,对她进行心理开解。 这日余瑶郁郁不乐,觉得舅母防嫌她,裴彦昭又得上职,想自己在这丹州也说熟了,既在府中心烦,不若出去散心,便自行换了男装,偷偷摸摸出了府去。 来到闹市,人声鼎沸,吆喝售卖之声不绝于耳,余瑶一路走一路看,只觉百看不厌,心情都走得开阔起来。 她高兴极了,摸出银子见路边卖有柿饼,兴之所至买了一个,想了想又再买三个,尔后四处张望,吃着自己那个,提着让小贩封装好的纸包,路过人时,只听:“咦?” 声音略有耳熟。 她原本听听也就算了,却忽觉身后似是有人推攘捂嘴,她惊诧,愈想愈觉出味来,发现不对,猛然回头扫视,身后人早已不在,却在不远处遮遮掩掩一径快走。 她叫:“鉴安!” 二人之一刹那滞了步子,之后拉着同伴更加快走起来。 这场面恁地眼熟。 余瑶有些生气,饼也不吃了,景也不看了,拔步追过去。 鉴宁道:“在我出声时她势必就会发现,你跑什么,停下罢,停下罢。” 鉴安咬牙切齿:“公子说不必再和她联系!” 但同在一处,真的凑巧遇见了又能怎样。 鉴宁又是笑又是叹,等余瑶拨开人群追过来揪住他们时,鉴安脸色铁青,反鉴宁自己因为早有准备,脸上笑容变也不曾变过,与余瑶招呼:“姑娘,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余瑶一愣,过后反应过来,知道不是鉴宁不想见她,而是鉴安不想见她,不由大怒,高声嚷道,“见了我就跑,你欠我钱吗!” 准确说是她欠他钱吧! 一想到鉴安退回给她的十两银子,余瑶就一阵气塞胸膛。 她还以为他们不在这里了!不想他俩竟还悠哉悠哉逛闹市,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就在这里! 她觉得心头翻滚着某种情绪,又是气又是怒,又是喜又是惊,连带这几日在裴府受到的冷落,几种心情交杂,叫她刚出声就哽咽了:“你们在……也不……告诉我……” 这下连鉴安都吓了一跳:“等等,你见了我们高兴我知道,但至于这样喜极而泣么?” 鉴宁眼皮子一跳,用胳膊肘撞他一下。 余瑶愣了愣,果然冷笑着转变了情绪来:“我见了鉴宁觉得高兴,见了你只觉得面目可憎。” 鉴安大怒。 鉴宁忙拦着他,想这话虽刺耳,但谁让他先言语不当呢。 鉴宁拦下鉴安,问:“姑娘同谁闲逛?” 余瑶:“我自己。”还不忘继续对鉴安施以挑衅眼色。 经这么一打岔,她心内那点不可说的奇怪心情也就散了,兴致勃勃问:“柿饼,吃么?” 她打开纸包。 鉴安冷哼着拒绝,鉴宁没拂她的意,自取了一个。 “为何不同裴参军一道?” 余瑶摇头:“他上职呢。” 一边把自己刚刚吃了一半的柿饼重新塞进嘴里。 鉴安上下打量了下她,原本不想跟她说话,却实在想吐槽她的衣着,于是问:“你在裴家……也这样穿?” 余瑶把自己看了一遍,昂昂扬头:“是,又怎么?” 鉴安:…… 没什么,你高兴就好。 他撇开头看麻雀去了。 鉴宁笑道:“姑娘看起来过得甚好。”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的反应。 鉴安也微微偏转回脸来,斜了眼看她。 余瑶:…… 她顿一顿,扬起笑靥。“都好都好。”再问,“你们旅经别处回来的?还是一直在这里?” 他们之前与余瑶说过,在救她之前,主仆三人正在各处旅行。 鉴安:“一直在这里。”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就不再隐瞒。 余瑶:…… 她有种被骗了的难受和生气的感觉。 鉴宁补救:“前些日子想启程,但鉴安病了,又过了病气给主子,才不得不待在这里。” 鉴安:“喂喂。” 鉴宁:微笑,这是真的,你相信我。 余瑶:“病了?”她先看看鉴安,见他生龙活虎也就不再关心,只说孟九徵,“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 “哦。”那就是又要离开了。她有些失望,不死心地追问,“又要立刻走吗?” 鉴安:…… 鉴宁:…… 姑娘你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我们很难回答啊。 鉴安再哼一声:“可能吧,谁知道呢。” 鉴宁为难地笑着,不说话。 余瑶叹一口气:“好吧,不过你们要是不即刻走,裴府你们知道在哪,来下帖找我玩呀,这丹州我都逛遍了,现在只觉得无聊。” 我先前见你在闹市可不是这样的。 鉴安险些又要与她抬杠,因鉴宁无声的制止,终于还是保持沉默。 “我会与公子说的。”鉴宁道。 余瑶笑着点头:“那我不拦你们了,替我向公子问好。” 喜欢的人 出去玩竟然碰见鉴安、鉴宁,这件事余瑶本来是打算等裴彦昭回来,跟他说与他分享的。 她心情颇好,回到之前买柿饼的那个小贩处,重新买了三个柿饼,自己解决了原先纸包里的两个,打道回府。 来到院落外,她小心翼翼张望,因为知道何诗双不喜她这个样子,她一向换装换得谨慎,就连眼下这身男装,都是她和裴彦昭出去逛时临时买的,并未经过公账。 她迅疾溜回自己的小院,正要进门,却见早有人站她门前,将她的居所团团围拢,像是要把什么捉住。 余瑶大惊,想自己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么,见势不妙就想开溜,却有眼尖的仆从早早看见她,失声叫道:“表小姐回来了!” 余瑶头皮一麻,正想掩耳盗铃假装自己从未来过,仆从看到的只是幻觉,舅母何诗双的声音就从院内传来,分外清晰,冷冽非常:“余瑶吗?回来了?回来了就给我进来!” 余瑶估量着舅母的怒气指数。 嗯,从小到大,好像也只听到过两回。一回是之前在她家中,舅母听得府中仆人碎嘴她和裴彦昭是吃干饭的,大怒,又哭又气指着那个仆人的鼻子怒骂,末了还带着裴彦昭收拾行李决绝地要走,最后是母亲狠罚了仆从,并将其永远赶出家门舅母才罢了休。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余瑶打个寒噤,想自己还是乖乖认错,不要抵抗的好,就分外顺从地从院外进了院内,打眼一扫,看见被尹静扶着的病歪歪的何诗双。 何诗双原本就病着,眼下因为余瑶的事气得愈加难受。 余瑶一愣,抱歉于自己惹到了病中的人,实在不该,气势先弱三分。 “舅母。”她乖乖叫道,低下头去之前,察觉丫鬟仆妇瞧着她眼神怪异,她只当是自己扮作男儿叫她们心惊,失了所谓闺秀的体统。 何诗双心中有气,来找余瑶时在院中等了两刻钟,差人去府中各处寻,寻不着,才知她是出了府。裴彦昭今日是上职去了的,就推断她是自己一个人出了府。出了府不与她报备也就罢了,还打扮成这副模样,何诗双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厥住。 尹静连忙给她顺气。 她缓过气来,第一声就是怒喝:“你可知你干了什么?” 这舅母平时和气,真发起威来连余瑶也受她不住。 余瑶当即回道:“换了男装出府游玩。” “还有呢?” 还有?余瑶一顿:“不学针织女红,日日游玩,不成体统?” 舅母今日是想遍数她的错处一并惩戒? “还有呢?!” 声音愈发高了。 余瑶生怕因了自己害何诗双病情愈重,昏倒在此,忙道:“舅母在家有疾,我却不去服侍,只顾自己享乐。” 她觉得自己的错处顶多也就这样了,但何诗双却失望地闭上眼去,明显不甚满意。 余瑶一呆,反应过来道:“舅母,除了这些以外,阿瑶不知还犯什么错了。” 何诗双的声音反低下来:“罪证就在这院子里呢。” 罪证?余瑶茫然四望,一眼看去才发现自己的箱箧丝笼竟被尽数从屋内拖出,里面的衣物丝绢被翻得七七八八,到处散落。 而她因一进来就只见何诗双脸色苍白,摇摇欲倒,便只顾了她而未见这满地狼藉。 她脑子一炸,立刻跳起来,厉着声音不敢置信地问:“你们翻我院子了?还开我的箱子?谁叫你们这么做的?” 她一连三问,倒让只盼她见了这满地狼藉,愿意从实说来的何诗双愈加失望,以及愤恨。 她哑着声音说回去:“这不重要,余瑶你说说你做了什么?!” 为了支撑住自己,何诗双握紧了扶着她的尹静的手。 尹静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生疼。 余瑶头脑混乱,一会是想自己被人当贼一样搜了院子,还翻东西,一会是她回来之前还给她们买了柿饼。 她此生都未曾这样震惊和愤怒过,但苦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不知道先动手搜查的人是谁,原因为何,因此只一个劲地问:“谁先的?谁先的?你们谁先不经我同意搜了我的箱子?” 何诗双道:“她们是经我的同意搜了你的箱子。” 她不期待余瑶能自己说出缘由了,首先发问:“余瑶,你与别的男子有所往来?” 是经我的同意搜了你的箱子。 我的同意。 我的同意。 余瑶头晕目眩,她是一个不能忍受委屈的人,知道罪魁祸首是何诗双,再没有忍让病人的意思,那些话进不了余瑶的耳。 她高声:“你的同意?舅母你的同意?”她简直想要笑,又差点被这些人气哭。“舅母,就算是你也不能搜我的箱子!” 她急奔过去,要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但捡起一件,又觉为何要自己捡,这满地她不曾仔细开箱查看的东西都是她被人践踏的体面。 既被人践踏了,就合该那些践踏的人替她捡起,于是她环顾一周,冷笑道:“我劝你们谁翻的东西就谁再把它们装回去,给我捡起来,再给我道歉!” 她冷冷地把手上那唯一捡起的衣物也丢在地上。 她想,就是捡起来,这些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也不要了,就是放在她这,她都不要了,全都碍眼,通通给她滚出去。 众仆妇面面相觑,只觉被她威胁得脸上通红,却不知到底是该听余瑶的,还是…… 何诗双被她激起更重的怒火:“余瑶,你若不知悔改,我便代你爹娘好好管教你!” 余瑶在气头上,闻言看何诗双一眼,说:“舅母……” 她终于还是忍了忍,但还是笑得一脸无畏和轻蔑。 何诗双道:“今日起你便在这里禁足,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放她走!” 她气得咳嗽,被尹静扶着脚步更快,不怕跌倒,显见是被余瑶气得狠了,再多留在这里一刻都不能。 这府中真正的女主人都没有道歉的打算,要惩戒这位刺头表小姐,底下的仆人又怎会听余瑶威胁呢,仆妇们互相对视一眼,也潮水一样从余瑶院中涌出。 霎时一片死寂,余瑶呆立院中。 裴彦昭一从官衙回来,就听自家母亲和余瑶起了冲突,现在一个在院中禁足,一个在屋里呻吟,气得毛病犯了。 他满头大汗,心说怎会这样,要人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 小厮支支吾吾,不能说出个所以。 裴彦昭心烦,就说自己去问,抬脚往余瑶处去,又忽想起母亲在屋中气苦。 忆起事情是从何诗双那发起的,便定下主意往母亲那走,同时吩咐小厮:“去阿瑶那看看。” 小厮唯唯,只说不敢,但面前的人哪里还在,早旋风一样去何诗双那问清原委,想要进行调解了。 何诗双道:“阿瑶、阿瑶、阿瑶,你脑子里就只有阿瑶!你的阿瑶有别人了你知道吗!” 她丢出这样晴天霹雳的一句,把裴彦昭震在当场。 他强笑说:“母亲就是生气,也不能胡说啊。” 何诗双闭了眼不去理他。 他按下心中焦躁,虽接到尹静摇头的示意,也还是留在那里,叹一口气:“母亲。” 他唤,何诗双不理他他也持之以恒,他说:“母亲,你不告诉我事情始末,我又如何为你开解呢?” 何诗双仍是不理他。 他就默默趋近了前,与尹静换个位置自己去为母亲捶腿,低着头一个劲地想,什么叫有了别人呢?有了男人?女人? 他惶惶然,心中明白何诗双的意思却总不肯承认,心思沉浮,捶腿的力道便也轻重不一,一下一下透出主人的焦灼和惶然。 何诗双忍了半日,终是未能忍住,想自己这儿子是栽在那外甥女身上了,可那外甥女却未必对他有心,就因了爱护之情,劝道:“流儿,你换个人喜欢罢。” 裴彦昭苦笑:“这种事母亲不是最清楚么?” 何诗双就是因了太爱她的亡夫,才会久久、至今都没有改嫁的意愿。 他轻声:“孩儿是非她不可的,母亲,你就当体谅我。” 他身后不远处的尹静眼睫颤抖一下。 何诗双闭目沉默许久,才放弃了一样缓缓道:“你尹妹妹在阿瑶屋内发现了男人的腰封。” 裴彦昭失魂落魄往外走,那迟迟疑疑、守在近处,终是没有去的小厮迎上来,向他告罪。 裴彦昭看他半晌,小厮都觉得自己是要挨责打了,才听他道:“如此,我自己去,你忙去罢。” 小厮如蒙大赦,裴彦昭自己踱步到了余瑶门前。 他叩了叩门,正听“哗啦”一声,里面的人似是摔东西出气了,也不知道他的敲门声听进她耳朵里没有。 他等了半刻,不知怎么失了力气,不能再度叩门,只能出声道:“阿瑶。” 余瑶在里面道:“滚出去,别来烦我。” 又听桌椅被人踢倒的声音。 他垂头再等片时,往院外看看,各色东西物件还是散在地上,主人不愿收,仆从不敢收。 他因了这场景心中刺痛,终于放大声音:“阿瑶。”同时再叩了叩门。 这回门扉很快就开了。 他恋慕着的人眼尾赤红,瞧见他先是道一句:“表哥。”尔后神色愤愤,赤红的颜色愈红了,声音咬牙切齿。“你得让她们对我道歉!” 她隐隐的全身发抖。 他看着她,听到了她的话,感知到了她的语气,却不能因此而做出相对应的正确反应,他听到自己以极轻的、怕惊碎一场梦境的音量问:“阿瑶,你有喜欢的人么?” 你的鞋呢 说出这一句话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无可挽回地错了,他推开她了,以他并不想要的方式。 心灵里的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想不通自己是怎样把风筝给放了的。 那对面山坡上的余瑶跑过来嘲笑他:“放起来的风筝你也能松手丢掉,可真是个傻子。” 却把自己手上的风筝线塞他手里:“喏,你放这个,再丢可就没啦,你注意些。” 她又跑回去,隔着距离招手,要他把风筝放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她说想借着风看这风筝能不能与太阳比肩,再不济总要与飞过的鸟儿比肩。 于是他把风筝越放越高、越放越高,手里的线都快要脱手而出,又被他重新抓住绕上一圈。 他想这只风筝要是断了线,余瑶肯定会生气,于是把线越攥越紧,越收越紧,但余瑶又在对面莫名其妙地喊,放呀,放呀,放了它呀,让它飞呀。 他神思昏沉,觉得自己不能放,放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但又有一个声音催促他:放了它,放了它,快放了她。 他蓦地惊醒,等回过神来时手上已经松了,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握在他的手上。 余瑶的脸色瞬时凝固,她停了话,缓缓把目光停在裴彦昭的脸上。 她问:“你说什么?” 裴彦昭白着脸,抿了唇却不说。 她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也是和何诗双一伙的,原来他也是来质问她的,原来……原来!! 她忽的发起怒来,觉得撑着她的那一根柱毫无预兆地倒了、断了,还死死将她压在底下,压得她喘不上气,喉头发紧,眼眶发热。 她竟然还能冷静地说:“你走吧。” 说罢回身关门,但有什么阻碍了她,她瞥一眼,发现是他的手。 她仍执意将门关上,力与力的对抗,她觉得失了力气。 于是立刻把门甩得大开,道:“搜吧搜吧!你们搜吧,有话说话,没话就滚,想安慰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很好,快搜!快搜!快滚!别吵着我的清静!” 她大踏步回里屋去了,房门大开,任君闯入。 他却默默的,终于踏不进脚去,只立了半晌,想了半晌。 想了什么呢?想说什么呢? 他轻轻说:“对不住,我会与母亲澄清的。” 余瑶不答。 他再立了半晌,知道这样干等着是不行的,但真要进去他又觉得自己失了立场,只好说:“你先休息罢,院子我让人收拾就是了。” 一句比一句糟糕。 一句比一句差。 一句比一句让人窝火。 他自己都认识到这点,却笨嘴拙舌失了官场上的伶俐和圆滑,像个初学说话的孩子,咿咿呀呀怎么也只会说那几句。 他觉得惶然了,觉得无措了,觉得再待下去就要错上加错了,于是狼狈如丧家之犬,替她掩上门:“我走了,有事……” 他原本想说“叫我”,但同样失去了立场,只好让那句话有头无尾地飘在空气里,空荡得令人心慌。 他再说:“我走了。” 没人应,便真的走了,好像自己也受不了这寂静,远远地走开要避过这寂静的追逐。 天将要黑了。 鉴安鉴宁回到府邸。 他们互相交谈,说着有的没的的话。 问主子呢,留守的仆人回答:在静室里。 鉴安道:“公子他……” 他想了想,觉得实在无话可说,陈词滥调都说腻了,根本没有必要。孟九徵也不是第一次像这样整日待在静室里。 明明根本不适合。 鉴宁道:“你去,还是我去?” 鉴安道:“你去。” 于是鉴宁去静室见了孟九徵。 他站在静室外,并不进去:“公子。” 孟九徵跪坐在暖洋洋、厚绒绒的虎皮上。 他大病初愈,脸上还有些白,但精神已是好多了,闻声“嗯?”一声,伸手把一饼香料投进香炉里去。 淡淡的说不出味道的香弥散在空气中。 鉴宁汇报了一遍他们的行程,最后说:“我们在闹市遇见了余姑娘。” 余瑶? 这个名字已是许久不曾记起了,但鉴宁说起来时他还记得分明,便问:“这样么?这般巧,她最近如何?” 鉴宁道:“一切尚佳,姑娘还拿了柿饼分给我们。” 柿饼? 他想了想,如今确实是吃柿子的时节,便含笑:“很悠游自在。” 鉴宁道:“小的也是这样说,先前见姑娘自己穿着男装闲逛,我便惊疑了一声,正巧就被她听见了。” 孟九徵不回话。 他忽的起身,想是觉得气闷,要出来透透气:“你们见了她说了什么?她说什么了?让你这样婉曲。” 鉴宁不再掩饰,笑道:“姑娘说若公子愿意,可下帖过去让她前来玩耍。” 孟九徵微笑起来,想到她在的日子里,他身边无论是鉴安还是鉴宁,都要更活泼些的,她想来玩,也不知可是觉得这丹州城内已让人腻味。 他问:“她说她近况如何?” “姑娘说,都好。” 他便沉思着否决:“如此,她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既亲口说都好,就不必见了。” 倘若有什么不快,显然也只是些小龃龉,磨合一磨合也就罢了,彼此间也就过去了,何必见面,让人心乱。 遂又接道:“你们明日便收拾着罢,我身上已大好了,需得启程了。” 鉴宁在心里叹息,应声:“是。” 却在即将出发时,听仆从传话有人求见。 鉴安问:“是谁?” 仆从:“说是姓裴,急匆匆的。” 鉴安和鉴宁当即一个对视,立刻一个去请来客,一个去请孟九徵。 孟九徵坐在上首只听裴彦昭描述,说余瑶自昨夜起便闭门不出,原先只是说自己静静,不要人前来打扰,但今日再去问,却是敲门不应,问话不理。 从昨晚晚食,到今早早食,再到午间午食,她房前餐点纹丝未动。 待要强行进去,她又将房门反锁。 孟九徵问:“既如此,何不强破开门闯进去呢?” 裴彦昭不能答,张张口心里苦涩,只说:“若强闯进去,她怕是要此生都不原谅了。” 鉴安忍不住问:“姑娘是与你们闹什么脾气了?” 裴彦昭只是低头。 孟九徵看他,心说上次见还风姿朗朗的人,忽的就作了这般模样了,便不让鉴安细问,说道:“那我去一趟罢。” 裴彦昭便带他和鉴安一道赶去,到了余瑶院外,只见何诗双牵着尹静,带着仆妇,围成一个半圆守在余瑶院前。 神色显然是惊惶和紧张的,有几个分秒她脸上甚至带了愧疚。 鉴安扫扫他们一众,见此情景几乎说不上这是裴家一干人重视余瑶,还是他们单纯怕余瑶出事。 孟九徵走近前。 何诗双道:“劳动了,她方才忽然说话,说不要我们管她,有气无力的。” 孟九徵点头,见这夫人也是一脸病容的样子,实在不好多作问询,只能上前叩着门扉,尝试推了一推,问:“姑娘。” 门纹丝未动,门里也无说话的意思。 他加大敲门的力道,不作等待再问:“姑娘。” 细心去听,只听门里静悄悄的,他再去叩门,这回便响起了什么被脚尖踢及,呲啦一声划擦过地面的声音。 余瑶很无奈,又烦又无奈地道:“你们走罢,我很好。” 他稍稍放了心,侧目看看裴彦昭,发现对方并没有接替他站在门前的打算。 他只好:“姑娘,开个门罢。” 余瑶拉着帐子倒回床上去,听他说话心里就腹诽,你让我开我就开,当初你们翻我箱子的时候,我让你们把东西捡起来你们怎么不捡起来呢。 她昏昏沉沉,只说身上累了,先睡一觉罢,旁的人就先不要理了。 但对方还在:“姑娘。” 她迷迷糊糊间总算听出了声音的不同,豁地脑子警醒,察出不对,坐起身问:“谁啊?” 外面:“孟九徵。” 她惊住,说是自己耳朵出错听错了姓名,但对方又叩门说话印证他的身份。 她:……! 她再度在心里收声,震惊着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孟九徵怎么来了这里,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移步到房门处去,叹口气:“公子你回去罢。” 此事和你无关。 孟九徵道:“你出来罢。” “我只是歇歇。” 孟九徵仍道:“你出来罢。” 就好像上次他问她去赌坊是干什么,自始至终他就是抓着那点不肯放。 余瑶心想,鉴安在哪里?怎么还不把他主子带回去? 她深深吸气,踱步几回蹙眉凝思,自暴自弃说开条小缝哄了他走就算了,但门才刚开开,孟九徵就已看准时机,以十足的精准和把握,一把掐了她的腕骨,将她拉出门去。 余瑶一个趔趄,头昏眼花时就算对面的人实在无辜,仍禁不住微怒:“你干什么?” 孟九徵只扫视她的脸面,笃定道:“你病了。” 再看看地面,一直记得的什么东西划擦过地面的声音,原来属于那满地破碎的茶盏。 然后他看见了余瑶光裸着的脚,首次皱紧眉沉声:“你的鞋呢?” 不等他了 余瑶恹恹道:“我就是被鉴安过了病气了,才会一回屋就生病。” 正给她端回汤药的鉴安:? 他这辈子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冤枉气,好心被当驴肝肺,直接气到把汤碗一撂,瞪着她道:“你自己不爱重你自个儿,反倒怨起我来。” 余瑶抬起眼睛,倦倦扫他一眼,还是那副“不管,反正就是你的原因”的神色。 鉴安浑身打颤。 团团转走了几步不好和她一个病人计较,但不说什么他又心口憋闷难舒,于是立定,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可。 直到鉴宁送了大夫回来,进门首先就问:“怎样了?” 鉴安气不打一处来:“很好!还是你来罢,我在这里真是被她气得心慌!” 言罢,赌了气他就出去。 鉴宁:…… 他叹一声,自己趋近前去:“姑娘。” 余瑶道:“你们好像是打算启程离开的。” 他答:“只是耽搁几日,姑娘不必多想。” 他把凉放着的汤碗端起来送去:“姑娘喝么?你所染的病症倒是与当初鉴安和主子的一样,大夫开的方都大差不差的。” 余瑶爬起来从他手里接过汤盏,捧起来却不喝,整个人在浓稠的药汁里愁眉苦脸。 她叹气:“哎,我怎么来了你们这。” 她蹙眉:“哎,大事不妙了。” 鉴宁虽心里沉沉的,却也被她逗笑,道:“哪里大事不妙了,姑娘的病养养就好了。” 他催促着她把药喝下去。 于是余瑶一口干,被苦得皱紧眉眼。 鉴宁递上一碟蜜饯。 她摆摆手,自己缓过来才悄摸摸做贼一样地低声:“不是我的病不好了,是我觉得你们公子,公子他……他生气了。” 鉴宁道:“哪里生气了,公子不来看看,是因为外面还有个裴参军需要招待。” 余瑶:你不懂。 她再次大祸临头地叹口气,问:“我可以现在回裴府么?” 鉴宁道:“姑娘总要和公子道个别罢。” 言下之意不可。 “那我可以独自在屋里待着么?” “姑娘是在我们这里受了气?” 她哑口无言,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说不过鉴宁,就叹息着躲避似的拉了锦被,蒙在头上。 鉴宁敲敲床板:“姑娘。” “嗯。” 心说有话问就问吧,但不该说的我仍不说。 “公子来了。” 什么?!她唰地把被子掀下去,震惊四望发现不见。 鉴宁笑道:“总会来的,姑娘好好休息。” 他拿了空着的汤碗出去,留下余瑶自己一个在那纠结。 她想,既到了孟九徵府上,耽搁他的行程,少不了他问过裴彦昭之后,又来问她。可她也不是自己想来的呀,不过是在他问她要去哪里休息时,有气无力说了一句都可以,这里也行。 当时话里的“这里”指的是裴府,现在若说,“这里”却是指孟九徵府上了。 她再再再叹了口气,蒙了被子倒头躺下,纠结和不安中孟九徵迟迟未见,鉴安鉴宁又不来吵她,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就独自在房中,迷迷糊糊睡去了。 再醒来时,灯烛已点,夜色已降,她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恍悟自己已是换了地方了,忙爬起来,有人却说:“躺着罢,你还病着。” 她闻声一看,才见屋里桌前,竟坐了个人。 执着书卷,挑着灯火,也不知坐那多久了,眉眼上都覆着灯的辉影。 他说:“鉴宁报说你睡着被梦魇住了,我就来看看,才到了不久。” 他放下书,并不走近:“感觉如何?饿了么?” 余瑶摸摸肚皮,诚实道:“饿了。” 他就笑着点头:“我已让鉴宁备下了,清粥小菜,你现需得忌口。” 该说不愧是得了一样的病,又已好了么,有了经验他连管着她的吃食都像医者一般理所当然。 余瑶遗憾,忽的开始想念之前鉴宁递给她的那碟蜜饯。 第二日、第三日她都待在孟九徵府上,说是养病,但其实为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去问,也不提起。 裴彦昭日日都来看她,余瑶刚开始还别扭一回,后来就大方,愿意见他了。 可到底是别人府上,来得次数多了,裴彦昭也觉得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这日他便抽了个空,再度上门试探余瑶:“阿瑶,家里金盏花开了。” 那是来了丹州后的某日,她兴致起来拉着裴彦昭行走,坚持要爬上人家的院墙看看。 稳重的裴彦昭当然不肯,一是光天化日瓜田李下,如此作为,让人误解,二是当时余瑶未着男装,行动颇有不便。 他温声劝她,算了,算了,但还是拦不住,余瑶生了气,卷起裙裳来就上了人家院墙。 然后看见人家精心栽了金盏菊,这样春夏的日子才开花的花卉,却在日渐萧索和寒凉的秋风中颤颤盛开。虽娇怯,也茂盛。 她心里高兴,把这些花和裴彦昭说,并提议要不我们也种上一棵罢? 她不是喜爱侍弄花草的人,所以只说种一棵;也不是从种子开始细心照料,她选择直接向人家讨要未开放的花株。 裴彦昭还在那为难,余瑶已心动不如行动,那户人家好说话,竟当真给了她一棵。 她选择把花种在院子内,平日里也常常照顾,甚至砌了一面小墙给它挡风,但终耐不了寒冷的温度,要枯死了,余瑶这才醒觉,要移到花盆、搬进屋里去。 但她来不及这么做,就病了,裴彦昭帮她照顾,替她打点,终于能够在今日对她说:“阿瑶,花开了,你要去看看么?” 余瑶顿一顿,说去罢,她心里横亘的那根刺还扎得她生疼,说不去罢,裴彦昭这样她又说不出口。 到底是已经长大了的人,互相间又有着情分,她有些心软,又不愿退步,只能笑:“是吗?花好看吗?” 只字不提回与不回。 裴彦昭就失望地去了。 余瑶也闷闷不乐,连带帮鉴安晒个东西都唉声叹气。 鉴安真看不得她这样子,连连驱赶她道:“去去,不想帮忙少来碍眼。” 余瑶:“你没看见我正帮你吗?” 也就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满血复活并回击了。 鉴安“嘁”一声,从她手中夺过动物的毛皮,道:“现在我不用你了,你走,你走,真是。” 看着就烦。 余瑶在原地站一会,狠狠瞪着鉴安,鉴安岿然不动。 正觉得无聊,恰巧鉴宁从廊下过来,招手唤她:“姑娘,公子叫你。” “叫我?什么事?” 她想是不是孟九徵也要催她做个决定,心里一时慌张。 “应是好事。”鉴宁道,“姑娘去了就知了。” 她惴惴在门前探头探脑。 孟九徵正在里头:“进来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他觉得好笑,沏好茶在那等她。 余瑶挪步进来:“公子找我?” 孟九徵先问:“裴参军又来了么,姑娘作何打算?” 他作风并非拖泥带水,是以单刀直入,十分直接,但话声却缓和,不见逼迫。 余瑶沉默盯着脚尖,知事情不能无止境地拖延下去,说道:“我……” “我是不能再停留此处了,所以要来问问姑娘心意。” 她心头忽而一坠,只觉自己站着都没了立足之处。 “姑娘是要与裴参军回府,还是随我出门散心,都可,凭姑娘心意罢了。”他端起茶来,想了想,补充,“只莫要拖延。” 余瑶只觉得峰回路转,脑海里一会是裴彦昭的话,说金盏花开了,一会又是孟九徵的这句,出门散心。 她觉得心动,又觉得不可。 孟九徵道:“姑娘可慢慢想,明日再给我答复。” 他给自己定下的最迟离开期限,便是明日。 第二日,鉴安、鉴宁开始把行李物件往马车上搬,余瑶还没做好决定,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众人发呆。 鉴安:“你再不说决定,我们也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啊。” 他嘀咕着。 鉴宁笑道:“若只是回府,我们雇辆马车送姑娘去就是了。” 余瑶看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见他们这闲谈说笑的样子,心里就生气,她大声说:“我跟你们去!表哥那你们也不用管!” 说着并不往里跑,往外跑。 鉴安愕然:“你去哪?!” 余瑶早跑没影了。 鉴宁回去复孟九徵。 孟九徵道:“是去向裴府说明了罢,不必理会,等着就是了。” 又见鉴宁垂头微笑,便瞥去一眼,问:“你们激她了?” 鉴宁道:“倘若不激,还不知道姑娘要纠结到什么时候,才肯决断。” 余瑶跑到裴家去,引发一阵骚动。 她气喘吁吁,是跑了好一阵才回来的,但不知可是因为这样剧烈的运动,反让她卸下了什么包袱。 她脸上带笑,心情颇悦,对着剩下的那个守门小厮招手叫唤:“来。” 另一个守门小厮进去通报。 她问:“表哥在么?” 小厮被她这样和颜对待,几乎受宠若惊:“一早出门去了,说是急事。” 余瑶沉吟片刻,心说裴彦昭不在,她反更好说话,便独自去见何诗双。 何诗双一直想与余瑶说搜院子的事,但苦于余瑶不在家中,盼她回来,但她不回来则可,一回来还不及惊喜,余瑶却说她要出门去了。 何诗双怔住,心说自己可把儿子害惨了,握了余瑶的手问:“阿瑶你还回来罢?几时回呢?舅母我……” 她叹息了,余瑶若无其事:“自然回来的,届时给舅母带点心。” 何诗双默然无语。 余瑶道:“我先去了,舅母,替我向表哥解释,我就不等他了。” 友人之女 余瑶伸个懒腰,抱怨道:“好累啊。” 他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正要歇下安置。自然,还是在孟九徵置下的府邸。 鉴安收拾着东西对余瑶的话嗤之以鼻,心说娇气。 鉴宁则道:“我立刻让人为姑娘收拾屋子。” 正要去时,孟九徵自里屋出来,道:“我去见个友人。” 这才刚刚到家,就要出门?余瑶和鉴宁面面相觑。 鉴安道:“那……” “我一人去即可,你们若累了,就先歇一歇。”他态度随意,并不要求有人跟来。 余瑶心中一动,有个猜测,禁不住上前问道:“公子,我……” 说着又住了口。 孟九徵惊讶地望她,略思索一会儿,才恍悟余瑶是在说之前马车上,他插言说要带她认识友人之女的事。 那时马车上鉴安问余瑶,为什么在丹州城仅仅和裴彦昭出去玩耍,而不和其他友人或别家小姐去? 余瑶道,她的好友都在天府郡,彼此相隔万里,轻易不得见。何况她家生变,为防患未然,也不好再和他们来往。 而想要以新的身份在丹州交友,一是何诗双还不曾带她赴过宴会,二是她自己莽撞粗狂,从来不擅和千金小姐们相处,就更难交到,几乎不想了。 她说着,语气微有失落。鉴安自觉失言,也不再多问。 正要更换话题,马车内孟九徵忽然开口,说他认识的一位宋姓友人,家中有一女儿,因性子的缘故与众多世家千金不和,虽自称独善其身,自在逍遥,大好过呼朋引伴、成群结队,但她父亲却极是忧愁,母亲也极为忧虑,斥她说明明自己也想要一二密友,却这样不屑一顾、心比天高,哪里交得到! 孟九徵还说,听友人诉苦,那小姐性子与余瑶相似,或许二人有缘,可成至交。 只听孟九徵介绍,余瑶就对那宋小姐起了好感,当即掀开孟九徵车帘,回身星星眼问:“公子愿意为我们引荐引荐么?” 话都是由他说起的,他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便只是含着笑应下,同时用笛子轻轻点她的手:“快放下车帘。” 余瑶心满意足放下了,之后对他们的下个目的地一直抱有期待,因为孟九徵说了,那位宋姓友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他们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眼下既已到了,孟九徵又直言要去会友,余瑶立刻想起这桩,眼巴巴地望着他。 孟九徵失笑:“可姑娘刚才不还说累了么?” 他原想着自己先去一趟,与那烦人的旧友叙旧,过后再送余瑶一趟,正式介绍两位小姐相识,然后功成身退。 不想余瑶自己心急眼热,巴巴地现下就要跟着去。 余瑶道:“不累不累,我已经休息好了!” 她拍拍胸口,证明自己的精力还十分旺盛。 孟九徵沉吟,过后答应下来:“也好,但我那位宋姓友人,为人有些……多嘴多舌。”他思忖。“姑娘若去,需得注意说话分寸,切勿把身份说漏了。” 余瑶没有问题,疯狂点头。 “那姑娘为自己想个身份罢。” “啊?”余瑶一愣,不明所以。 孟九徵:“我说了,我那位友人有些多嘴多舌。姑娘想个与我的关系,好方便引见。” 他微笑着,握笛轻轻敲了下手心,余瑶看不出他这话是对友人的讥嘲,还是单纯的实事求是。 “倘若不想个身份解释你我关系,他怕是要多方打探、锲而不舍,甚则胡编乱造、到处宣扬,如此十分不妥。”他进一步解释。 余瑶便绞尽脑汁,思索起来,关系啊……不像和裴彦昭现成的表兄妹关系,她和孟九徵是什么关系呢? 余瑶期期艾艾道:“就普通朋友不行么?” 此话一出,她见孟九徵的脸色少见有些切齿起来。 “我那位友人最不信的,就是男女之间会有纯粹的友人之谊。”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思想龌龊,还是宋帅故意打趣,总之孟九徵十分不喜,想要避免这个。 “姑娘换个罢。” 那……亲戚?何诗双和孟九徵八竿子打不着;同窗?孟九徵拜过师,入过天府郡的学堂么;奴婢?不至于吧;救命恩人?啊?同乡、邻里则更不对劲。 余瑶茫然起来,孟九徵也开始沉思,心说两人之间好像确实没什么可说得过去的身份。 余瑶道:“那友人之女,义、义……姐……兄……妹?” 孟九徵道:“姑娘年岁生辰?” 余瑶:“十……十八?四月初九?” “我虚长姑娘两岁零二月,姑娘当妹妹罢。” 两人对话间,鉴安鉴宁相继撇头。 余瑶:“……哦、哦。” 竟然比裴彦昭还小些。 勉勉强强定下个可供糊弄的义兄妹身份,他们启程。 因孟九徵本人交游极广,各个地界、三教九流都可见以他朋友身份自居的人,是以这个矫饰虽然仍难禁推敲,依然可试。 余瑶在马车上问孟九徵:“公子对宋玖还知道些什么吗?” 那宋姓友人宋帅的女儿唤作宋玖。 孟九徵道:“没有了。” 闺中的女儿他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就连之前那些也是宋帅嘴上不把风,写信向他抱怨他才知道。 他看向余瑶:“姑娘紧张?” 余瑶摇头:“只是为防万一,总想再多了解一些。” 书上说,这叫知己知彼。 孟九徵道:“无妨,随缘就是了,思虑太多反而不美。” 二人的马车来到一户人家前,说明之后自有门人前去通报,孟九徵和余瑶在外等候。 她等待之时,稀奇地抬头张望匾额,上方“宋府”二字狂放恣意,笔锋劲挺。 孟九徵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声介绍道:“那是宋帅自己题字找人镌的。” 没多久便自里传来一人的笑声,开了门那笑声更是响亮。 宋帅跨出门来,声音愈大:“孟九,徵(zhǐ)羽,你还真一到就来了啊!旁人想见你一面而不得,我却能让你亲自登门拜见,实在脸上有光。” 语气喜洋洋中,又透着股嘲谑戏弄之意。 余瑶好奇地去望,一看之下吓一跳,见对方竟是手拿一柄长刀,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出来的,显见来得匆忙。 孟九徵道:“我来是因你在我到前就连送书信二十封,还扬言倘若不来就携家带口去我那里小住,迫不得已,才登门拜访,你倒不必觉得脸上有光,更不必说什么拜见。” 他侧身,轻道:“瑶妹,这是你宋帅宋大哥。” 余瑶当即抱拳,叫道:“大哥!” 因对方携兵器、好武艺,说话又是爽朗做派,余瑶忆起以往见过的江湖艺人,有样学样行了个礼,过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宋帅:“哎呀。” 他都忘了门人报说还有个女郎同样等候在外,一时手忙脚乱,想抱拳不是,不抱不是,披好衣,长刀在手显得他有些无礼。 他无奈:“姑娘见谅。”把刀交到门人手上,他这才正式一拜,肃着脸容,声若洪钟,“小妹!” 余瑶眼一眨,顿时觉得这个大哥怪好玩儿的。 孟九徵也觉好笑:“这是余瑶,我义妹。” 互相简单介绍过后,宋帅把孟九徵和余瑶请进屋,又立刻让人去请妻子和女儿:“把丽娘和玖儿叫来,就说来贵客了。” 余瑶一听,心中一喜,心心念念要结交的人总算来了,顿时连宋帅和孟九徵在说什么都没注意,只是翘首以盼,张望门口。 不多久,一个端庄夫人携着一个秀气少女走近。 余瑶双眼一亮。 有句话怎么说,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两个女孩子刚一对上眼,话还没怎么说,就已经一个从位置上站起来,一个从她娘身边跑过去。 宋玖拉住余瑶的手,对秦夫人道:“娘,我们可以去后院吗?” 秦夫人一愣:“但你们……” 都还没互相认识呢。 宋玖一声欢呼:“走!” 急急拉了余瑶出了厅堂的门。 原来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秦夫人:…… 宋帅:…… “她们……挺投缘的?”宋帅干巴巴又有些懵然地道。 当晚秦夫人留饭,临到回去余瑶都还对宋玖恋恋不舍。 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那边说悄悄话。 孟九徵相继和秦夫人、宋帅道别,等了一会儿。 余瑶:“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小跑着过来,笑嘻嘻一边登上马车,一边和宋帅、秦夫人招手:“大哥、嫂子,再见。” 宋帅也笑眯眯和她“再见”。秦夫人微笑颔首。 马车在道路上行驶,孟九徵问:“你们脾气可合?” 余瑶脸上笑容仍未收,听他问,眨眨眼睛虽未答,神态里已看出答案了。 她笑着发问:“公子,我们在这里停得久吗?” 孟九徵道:“得有一段时日,宋帅有事托我去做。” 喜欢猫吗 于是各自办各自的事、见各自的人,孟九徵和余瑶同出同入了一段时间。 之后又因为时间有差,渐渐分开,常常是两人早上一同出去,晌间或是下午就有人另雇了马车回来。 这日是孟九徵先回府。 他手握一卷图纸,交给鉴宁道:“就说要照这样的模样来找,倒也不急,有七八分合适就可以了。” 剩下的两三分宋帅理该自己解决。 鉴宁知道这几日孟九徵早出晚归,是为了帮宋帅找一处合适的宅邸。 宋帅一家打算迁居。 他打开画幅,细看了看,因长时间跟孟九徵大江南北走动,有了眼力,一看就道:“这般格局的宅邸倒也不少,但公子既陪宋爷奔波多日,仍是未果,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孟九徵正要行去书房,听他问,才止步含笑:“原是找到了的,但玖儿不是与你们姑娘交好么?执意要离她近,无法,才放弃了,预备在丹州附近另寻一处。” 鉴宁一怔,接着思量:“丹州?公子和宋爷他们交底了?” “尚未,但她们两个深交下去势必要说,也不是什么瞒得住的事,宋帅知道轻重,未必会问我。” 鉴宁也就退下,笑道:“如此,小的明白了,这就去。” 孟九徵点头,进了书房自己铺纸研墨,沉吟片刻,开始作画。 但还不等他将心中所想尽数倾泻于笔端,屋外就有人兴冲冲叫嚷起来:“鉴安!鉴安!鉴宁!人呢?都跑哪里去了?” 紧接着一阵“噔噔噔”迅疾而震天响的脚步,似是在到处找人。 孟九徵一叹,心说她今日回来得早,正要将笔搁置,出声示意,书房门外已忽的探进一颗脑袋,眼睛滴溜乱转,正观察里面。 “咦?公子你回来了?”她见了他也是惊讶非常,手捂怀中,不自知地歪着头。 孟九徵:“只比你早上些许。” 这样。余瑶眨眨眼。 “你是在找鉴安么,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外头采买,至于鉴宁,我支使他办事去了,不在。”他微笑着,把鉴安鉴宁的去向告知于她。 余瑶“哦”一声,若有所思抚抚怀中:“等他们回来要很久么?” 孟九徵:“不知,兴许罢。” 这样啊。 余瑶再眨了眨眼,目光落到他书案上,问:“公子在做什么?读书?” 他道:“作画,秦夫人想要一幅庭园图纸。” 图纸、图纸,作画…… 余瑶眼睛一亮,“蹭蹭蹭”跑近前去,姿态殷勤:“那公子需要人磨墨吗!我可以!” 她卷起袖筒,跃跃欲试。 孟九徵:…… 孟九徵觉得这姑娘过分殷勤了,想不让人看出她别有所图都很难。 他保持微笑的态度不变,目光先是在她略显松散的衣襟和略显鼓囊的怀中暂停了一下,脸上闪过疑问,接着道:“姑娘找鉴安鉴宁做什么?” 是见他们不在,才转而找上他的吧。 余瑶一顿,手都拿起墨锭了又放下,下意识按按怀中:“没什么事呀。” 她埋头卖力磨起墨来。 孟九徵:“姑娘怀中的,又是什么?” 他方才亲眼见,那鼓鼓囊囊的东西动了一下。 动了一下?活物?他微微敛眉。 余瑶被问得烫了一下似的,直直跳起来摆手:“没有啊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手捂怀中,紧张地看他。 孟九徵仍是皱眉,未听她说,目光凝定,始终看着她的怀里。 余瑶少见他这样不赞同的神色,一时无措,愣愣松开紧按着的手。 当即,从她衣襟之内,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挣扎着探了出来,一把勾住衣料,同时听见了细细小小的“喵、喵”的叫声。 有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要从她怀里探出头来了。 余瑶咬牙,干脆把它掏了出来,捧在掌中,道:“是猫,猫啊。公子喜欢猫吗?” 她的眉眼间浮现出欣喜之色,眉飞色舞:“小玖家的白糖近日新下了宝宝,总共四只。这只最白、最小,最得小玖喜欢,原本是不愿给我的,但她有事托我打探,所以忍痛割爱,与我交换了。公子,我要是在府上养猫,你介意么?” 那可被她两手环抱,还在细声细气哼叫的小猫被她送到孟九徵面前去,很可爱地在她掌心内扑动,软乎乎地扒拉着她的手。 余瑶忍不住笑,以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可爱的生灵,孟九徵却猛地背过身,一面握拳抵住口唇,一面用手推挡她靠近来的动作。 “等……等等……你先……” 话还未完,惊天动地的咳嗽截住了他的话。原本用来推挡的手也改为扶住桌案,定稳身形。 余瑶吓一跳,慌乱间把同样被吓到的小猫抱回怀里,腾出手来就去拍背:“怎么突然……?被呛到了吗?” 她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又去倒茶。 孟九徵拦不下她的动作:“不……” 想面对她又不可。剧烈的咳嗽很快让他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明明要喘不过气,却还忍耐着不去张口呼吸,因为这势必加重现状。 他无从开口告诉她该怎么办,只能选择避开余瑶,一面仍是咳嗽,一面脚步踉跄,余瑶简直怕他步伐浮乱间一头撞上书架。 “哎,等等!”她有些急,放下小猫,忙奔过去。 孟九徵已是到了书房门口,眼见要被门槛绊倒—— 余瑶:“门槛、门槛!小心门——” 急匆匆不知道这里闹了什么事的鉴安,一过来就接住了自家收到过晚的警报、仍然摔倒了的主子,同是吓得魂飞魄散:“公子?!” 余瑶急步而至:“鉴安,他、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咳个不停,还不让……” 鉴安断然:“姑娘你先后退!后退!离我们十步远!” 他看懂了孟九徵勉力给他打的手势。 余瑶脚步一停,茫然中“啊”了一声,慢慢后退,问:“为、为什么……” 鉴安观察孟九徵的面色,见他双目微阖,面色微潮,呼吸喘促,但终于已可轻轻拂开他的手臂,自行站稳。 这才放下心,向那头焦躁着还摸不着头脑的余瑶解释:“公子他有些喘症,轻易不会发作,遇到不耐的事物便会咳得厉害。姑娘你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带进府中了?” 余瑶:“啊……这……猫、猫?” 她扭头去望之前因一时情急放在桌面上的小猫,它正颤巍巍举起一只脚,“喵喵”叫着马上就要一径踏空掉在地上。 余瑶再次吓一跳,猛冲过去到案前,一把把小猫捞回怀里。 猫:喵? 鉴安:……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等听里头动静发现是真的,当即脸色一变:“姑娘,你……” 孟九徵道:“鉴安,搬张凳子。” 他低声说着,缓缓直起身来,倚着门墙。 鉴安:“……是。” 他看看书房里的余瑶,自行默默去搬凳子。 余瑶还在惴惴,见孟九徵站直了身,却并未转过脸来面对她。 她怀抱猫咪,不得近前,踱步几次,深知自己是此次事故的源头,开口就弱了三分气势:“公子,你……你没事吧?” 话里的颓唐丧气之意,隔着远超十步的距离都未曾削减,孟九徵全听了个清楚,他想真是甚是难得听她这样说话。 又回忆方才经过,觉得莫名其妙中透露着一股好笑,如此一想,自胸臆里便翻滚出难以遏制的笑来,连带着那仍然纠缠不休的不适,他重又弯下腰,自喉间溢出几声似笑似咳嗽的喘息,唬得余瑶以为他是再发,赶紧扯开了嗓门要叫鉴安。 孟九徵:“不……不必……” 余瑶真是不明白他的状况,急着想打探他的神情,却苦于他一直不肯正对,便只好用言语再三询问:“公子你真的没事吗?” 孟九徵:“……无碍。” 好半晌,终于是重新立正了,他彻底缓过来,连语调都恢复了从容温和,仍是过往的含笑态度:“姑娘不必在意,只是考虑到我这顽疾,还请姑娘暂且待在书房。” 不久后鉴宁回来,听鉴安一说,吃了一吓,但见孟九徵状况尚好,也就放下了,让鉴安先扶孟九徵回房,自己对余瑶道:“姑娘……” 他无心对余瑶置之不理,心说她可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但真要停下脚去安慰余瑶,他又抽不开身,心里为难,因孟九徵身边只有一个鉴安是不行的,鉴安他没有照顾人的天分。 余瑶道:“你去吧、去吧,去公子那吧,脸上的为难我都看出来了,我没事,不用理会我。” 她摆手摇头,心里还因鉴安的那句“姑娘你退后!退后!”而站在自画的三八线内不敢动,疑心自己碰过猫,还抱着猫,一出去、一走动就是个大型的过敏原,惹得孟九徵再次病发。 鉴宁拔步要走都忍不住要笑,说道:“只要不抱着猫离公子太近,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姑娘不必如此小心。” 余瑶:…… 她回忆了下自己之前把猫捧到孟九徵面前的举动,一时神态更加萎靡。 鉴宁丝毫未察,匆匆说道:“稍后姑娘若来,先去净个手。” 玉笛飞声 孟九徵便见到了外头、已是净完手的余瑶。 她在屋外徘徊,显然想进不敢进,畏缩着脚步往里张望,也没有叫屋内忙活着的鉴安或鉴宁或他的意思。 孟九徵一见她,就想到事故初起的方才,再见她这般模样,更禁不住想笑。 也不知是因了掩饰还是因了痛苦,他咳了一声,惊得鉴宁抬起头来观察他的脸色。 鉴安挪开凳子,同样听见了孟九徵突如其来的咳嗽,吓得回望,等转回视线,才看见房门口的余瑶。 扒着门框,可怜巴巴,探头探脑地张望,又不肯进来。 鉴安再一吓,忘记自己手头上的事,出声问道:“要进就进来,躲那干什么?” 鉴宁这才发现余瑶已是来了,缓下扇扇子的手,把目光投向门口。 余瑶道:“我……我只净了手。” 鉴安不太明白:“怎么?”净了手不就行了? “只,净了手。”余瑶加重那个“只”字,讪讪,“我还抱过猫。” 紧紧抱着,甚至塞进了怀里。 她有些疑心自己身上沾了猫毛,倘若进去会引发什么不可控的后果。 鉴宁张张嘴,想说这样也无碍,但转念一想又不确定,便默默未曾言语。 余瑶道:“我在这里看看就好。” 她很看得开,不知道能不能进干脆就不进,只是脸色仍有些紧张严肃地将孟九徵看着。 孟九徵道:“姑娘何不换套衣裳?” 他看起来真的好多了,坐在桌旁脸色如常,笑意温文,很难想他之前还有那样气促难受的样子。 余瑶愣了愣,才想到似的一拍门框:“是哦!你们等等,我这就去换!” 说罢旋风一般跑远了。 三人:…… 孟九徵没忍住又要笑,好不容易压下笑意,鉴安想了想道:“姑娘坐回来的马车、公子的书房,我去打扫一下罢。” 得了允许,也就退下。 鉴宁见那丸子将要烧尽,轻轻放下扇面:“公子得喝一碗药。” 便退下去煎药。 等余瑶回来,屋里只剩个孟九徵。 她有些纳闷,迈进门来问:“他们呢?” 孟九徵道:“打扫及熬药去了。” 他说着,觉得口渴,抬手倒了一杯茶,放在余瑶座前,又自倒一杯,自行饮尽。 余瑶谢过,看他们三个都没有延请医者的意思,忍不住问:“公子不需要请医吗?” 实在是他的态度太过安然,搞得余瑶心头一直揣着的那点惴惴都有些多余。 孟九徵道:“往年请过许多名医,所开药方要么无用,要么只是缓解,无法根治。便不再想了,只待它再发时照医者先前嘱咐处理便是,无需再请。” 他见余瑶模样,有些莞尔,想了想终是未说,况且这病因他爱洁之故已是许久未发,今日发作,算是意外。 余瑶低着头:“哦。”看了看他面前那个装着灰烬,还有些残余火星的小盒,问,“这是什么?” 孟九徵道:“药,不过是外用的,点着它嗅它烟气,可缓气促喘急。” 这东西她平素未见,治法也闻所未闻,便好奇地凑近嗅嗅,嗅到一股微苦而似有回香,过一阵又觉呛鼻的奇特气味。 她皱起鼻子,直身远离了那个小盒。 孟九徵含着笑看她动作,但见她嗅闻过后下意识拿起鉴宁放下的扇面再度扇动起烟气来,不禁失笑,道:“已经不必了。” 余瑶:“哦。” 她放下扇子,顿一顿,正襟危坐,好似有什么重要的话说,又没说,只是沉默。 孟九徵思忖一阵:“姑娘的猫呢?” 余瑶乖巧:“被我放进猫舍,暂时关在房中了。” 宋玖将小猫赠予她时,满含不舍地附赠了余瑶一个猫舍。 余瑶把猫舍搬回房,换好衣出门时,看见小猫已在熟悉的猫舍中熟睡。 孟九徵:“如此。” 他说起猫,原是见她喜态,料她爱猫,想引出话题叫她稍微开心些、雀跃些的,岂料她却似错以为他在顾忌猫的去处,回答得认真又严谨。 她仍低着头。 孟九徵好笑,心说自己弄巧成拙,四面一看,随手取过近在一旁的笛,执了一端,另一端碰到余瑶还低垂着的发顶心上,道:“姑娘是在低头请罪?快抬起头来罢,此事又不全在姑娘错处。” 一则他自己有所察觉,但仍未及时发现;二则无人告知于她,谁又能有此料想;三则他好端端的,并未出事,她又何必自苦。 甚至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因为别的十分奇特的缘故……只觉心中可乐、忍俊不禁。 余瑶被突然拂到脸上来的笛的穗子吓了一跳,一把抓过惊道:“干吗碰我头?” 她微有不满地把笛子拽下来,摸了摸自己发顶。 孟九徵:…… 他干脆放了手,笛子便被余瑶顺利拿到手上去。 孟九徵:“还未问姑娘,玖儿托你打探什么?” 那时他起病突然,但她的话他还是有听在耳中,一时不免问起。 余瑶却稀罕地摸了摸手上这笛,只说以为是翠竹制的,因匠人手艺精湛,才叫它至如今都保留着竹的翠色,但此刻一入手,方知不对,这笛触感微凉,入手沉甸,竟是一整块的翠玉所制,也不知是哪家的匠人如此巧夺天工,做了这等精巧的物件。 谁家玉笛暗飞声,她少时读书,还以为“玉笛”只是诗人美好的修饰。 孟九徵见她抚着笛发呆,好笑扣桌问:“姑娘?” 余瑶:“啊?”她没头没脑。“这笛吹得响么?” 孟九徵:…… 他看看她掌心里的笛,虽不明白她何以要问这个,还是点头:“自然吹得响的。” 余瑶兴致起来:“那公子你……不,我……呃,能试试吗?” “是姑娘要试还是我要试?” 孟九徵愈加好笑了,目光在她手上的笛子和她脸上转一圈,心想难道她对笛这一乐器颇有兴趣?甚至在行? 一面想,一面坦然:“若是我试,怕是难了,我并不擅笛。” 准确说一窍不通。 余瑶吃惊:“咦?” 是真的不会,还是谦虚?她观他日日握笛在手,还以为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公子是自谦么?”她诧异。 孟九徵道:“所有乐理都非我所好,不是自谦。” 他见她一脸惊诧,满脸“不敢相信”的神色,再度忍俊,握了拳抵唇问:“姑娘以为我会?” “呃……” 虽然是有点“既然不会吹笛,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笛子!”的震惊和愤懑,她道:“只是有些惊讶,因为公子你总是拿着笛,我以为你颇擅此道,我就只会一些……” 孟九徵若有所思,他是整日拿着笛么?不是罢,有几回他手上应该拿的是扇罢?虽记不太清,但也无需过多纠结于此。 他微笑道:“姑娘若喜欢便送给姑娘,就当是给姑娘压惊。” “诶?”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余瑶瞪圆眼睛,“不不,我只是想听听音色,不需要送给我……” 她立时把笛放回桌上去,表示自己虽然拿着它不放,却并非因了想要。 孟九徵也不强让她收,把话题拉回他先前的疑问,复问一遍:“玖儿说要姑娘打探什么?” 因宋玖是宋帅之女,若要问这边的事,大可直问其父或他,或是看起来就和他们关系匪浅、又与她交好的余瑶,但如今事情层层转手,宋玖托余瑶相询,余瑶转问鉴安鉴宁,不料他们不在,才迫不得已前来找他。 他当然不信宋玖想问的是什么惊天大事,但性格使然,仍想问个清楚。 余瑶:…… 她难得支吾了,嘀咕道:“不问也可以吧,公子这样,猫是养不了的。” 少不了要把她屋里的小猫连同猫舍再给宋玖送回去,既然养不了猫,那交易当然无从谈起,这问题也就问与不问都无所谓了。 孟九徵一顿,未料她提起这桩,片刻后思忖着道:“先前姑娘那样着急,等不及鉴安、鉴宁回来,是想着直接问我不是?” 余瑶讪讪点头。 那是她新得了猫,有些得意,忍不住心急的缘故,按道理,她应该耐心些等鉴安鉴宁回来的,说不得就没有方才那场风波。 因她和宋玖设定的期限并不紧,甚则宋玖还说就是问不出也无妨,小猫可直接赠予她,毕竟情谊在那里,这些条件说是条件也是条件,说是玩话也是玩话。 余瑶想着,心里一暖,暗道大不了之后她再悄悄去问鉴安鉴宁就是了。 “姑娘与玖儿的交易既做不成了……”孟九徵莞尔,“那与我做如何?不用猫,用这支笛。” 他将笛往她这面推了推,温声说道:“姑娘若告诉我,那这支笛就是姑娘的。” 左右她承认她之前就打算直接问他,那便说明这疑问并非什么要紧的秘密,甚至就是问了但不告诉宋玖答案也可。 他含笑:“姑娘虽未能得猫,但为了玖儿,也还是想替她问个清楚,可对?” 就算不能养猫,她为了宋玖,也一定会之后再寻人,好告诉她答案。 余瑶:…… 她承认她很心动,于是很可耻地把之前定下的之后再偷偷问鉴安鉴宁的想法埋葬,但开口屈服于孟九徵开出的价码之前,余瑶想了想,还是率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公子为什么对这些如此在意?” 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孟九徵追根究底的习惯。 “这个么……”孟九徵想了想,笑道,“想来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疑问和答案,竟在姑娘心中与一只猫同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