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 分段阅读_第 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一寸丹心》作者:眉如黛 简介 碧眸翠羽,枕月衾云,瑶台王母招不应,庙堂君王唤不来,误入黑心散修家。 (大美人啾啾啾啾攻x大帅哥23333受,1v1,he) 大能夺天地生机,老祖夺一脉传承,散修夺一人机缘。 夺至碎丹碎婴,不入轮回。 争来天命所钟,气运加身。 古往今来,千人万人,yu凭一己之力,逆天而上,皆如是也。 可若是那夺来的机缘……自己不愿意呢? ——引子 1 喻炎仙长四岁入道,习擒龙御凤之术,三十年功法堪堪小成,功成下山游历时,人间又是一场严冬。 举目间飞霜如絮,刀风似练,数日数夜风雪,直刮得仙人避世,万鬼蛰伏。 喻炎虽不畏寒,被这泼天大雪一阻,也茫茫然不识前程后路,只得一扬眉梢,就近挑了一株枯瘪老树,将树下厚雪震散,而后盘膝而坐,摆开杯盏壶觞,于枯树下斟酒自饮起来。 酒过数巡,喻仙长肩头尽是碎雪,人借着零星一点醉意,轻击酒器,曼声而歌。只他唱的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那声音低沉顺耳,未语先笑,直到风雪声又起,飒飒狂风把喻炎声音全然盖住,许久之后,方听他酒意浓浓,漫不经心地续唱道:“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话音未落,识海中忽闻一声怫然凤唳,喻炎醉意顿消,忙噤了声。 等他回过神来,眼中笑意却是有增无减,低低笑道:“飞光也太正经了些。” 恰逢一阵凉风吹过,喻炎眼睑微垂,侧耳听了一阵,人忽然道:“来了。” 说罢,便将大小酒器卷入怀中,从雪地中一掠而起。 远处果然来了三位美貌女修,都作万霞山外门弟子打扮,着一色嫩黄锦衣,系葱绿丝绦。 三名女修一面呼救,一面往此处疾奔;另有十余位炼气期散修,在后面穷追不舍,分明要杀人夺宝。 喻仙长生恐回护不及,身法又快了两分,远远先施了一个御火之术,祭出几个火球将两路人隔开,而后将铜钱铁剑拔出,跃入战圈之中。 旁人看他这般一往无前,又是筑基修为,心中先怯了两分。 十来位炼气修士边斗边退,招架了十余招,才发现此人不会什么盖世功法,也没有一两样威能法器。 喻炎一味蛮战,间或幻化出三两只火鸦、火鸟,自然讨不到什么便宜;这十余名炼气修士要想划伤肉身,取他xing命,却也极难。 如此僵持了半柱香的光景,那三名万霞山外门弟子早已逃得远了。 喻仙长一看,这才往后一跃,收了破铁剑,拱手笑道:“一时技yǎng,既然难分轩轾,就此别过。” 等那散修再上前叫骂,喻仙长便背过身去,挥挥手,施展出缩地成寸的功法,拼死遁出十里。 而后站稳了,才捋捋鬓发,笑着又问了一句:“飞光,你看,我又救下三人了,对吧?” 喻仙长这一路上,都是这般自答自问,自酌自吟。 他在雪地里又候了七日,看着许多外出历练的万霞山弟子陆续回山,直到方圆数里再无归人,才喝尽壶中酒,大步离去,挑了一间破落道馆落脚。 那道馆终日冷风穿堂,一日只消一块下品灵石。店里自酿有村酒,名曰“软云烧喉”,喝来酒劣香浊,每住一日,还可白赠三斤。 喻仙长被酒香勾起馋虫,不由得多jiāo了几日房钱,每日里沽足浊酒,喝得似醉非醉,同堂中诸多贫寒道友聊起门派传承,三千道法。 旁人看喻炎天生一双剑眉,神仪卓然地指向鬓间,极像是剑修一脉;偏偏傲岸眉峰底下,又生有一双笑眼,言谈时璨如星子,如同师承大贤大儒,一时都问起他的家学渊源。 喻炎并不忌讳,朗声回道:“师门在无名荒山,恩师声名不显,喻某不才,只粗浅会些御兽之术。” 不少人瞠目结舌,反问起来:“喻道友难道不曾听人提起,道门诸般妙法,上曰修心,中曰铸器 分段阅读_第 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下曰炼丹,下下才是御兽?” 说话之间,便有许许多多见多识广的散修从旁提点。 原来修心者,无须借助外物,只看根骨悟xing,俯仰顿悟,搁刀是岸,因而是求仙大道。 铸器赖火力,数年化金石,亦有精诚所至的时候。 炼丹既要有万贯家财,又要有寻得仙株异草的机缘,百十年才能凑成一副yào方,委实十分艰难。 至于御兽……数百年间,灵兽绝迹深山,灵禽久不照影,早已无兽可御。 喻炎仍是笑眼弯弯,旁人叹他虚掷三十年年光,他便举杯一敬,满饮此杯,也跟着情真意切地唏嘘两句:“诸位所言甚是,昔日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如今世间沧桑几变,更不曾出过什么异兽、仙禽。喻某如今不单功法荒废,法器无成,连丹yào符箓也是一窍不通……” 他在世人慨叹冷眼中,如此应酬了许久,入夜回房时,也不禁怔怔然发起呆来。 人隔了半晌,才想到要把隐蔽阵法祭出,五指成爪,在心口一叩,房中顿时多了一人,生得明秀出尘,雪肤玉骨,容貌绝佳,穿着湛青色的儒生衣衫。即便是喻炎这样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同他一比,也是难极万一。 只是这人如今唇色发白,额角热汗涔涔,仿佛被人困在炉火中炼化熬煎。 喻炎笑唤了一句:“飞光。” 那人听见喻炎的声音,脸上微变,仿佛极厌恶喻炎,极恨与他共处一室。 喻炎仍是笑眼弯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御兽一道,本应该千挑万选,寻一只属xing相同的灵兽灵禽蕴养。如今我是火灵根,你是水灵根,非但属xing不合,还颇为相克,我越是诚心蕴养,飞光越是觉得热……你这般难受,怪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 那名为“飞光”的男子听到此处,脸上怒容更炽,双眸竟闪过一抹嗜血之色,个中古怪之处,便像是一块祥瑞美玉骤然化作邪兵。 可喻炎并不畏惧,轻声笑道:“可我只见过你。” 见飞光沉默不语,眼含杀机,喻炎也微微敛去笑容:“我只遇见了你,只有我遇见了你。再往上数,我师父,祖师父,曾祖师父……门中十余代传人,只有我何其有幸,得到过一只灵禽。” 御兽门代代单传,四五百年之中,都不曾见过可御之兽,技法凋敝,香火将断。 只有他一人,忽然得到了飞光。 执念一朝得偿,自然是万般的……万般的可亲可爱。 飞光说什么都是好的。 喻炎眼眶微酸,定了定神,又含笑劝起来:“你不肯让我驱使,也没有关系。飞光,只要看到你,我就快活得很。” 2 喻仙长越是这样和声细语,飞光越是忿然作色,然而周身燎灼热意偏如附骨之疽,搅得皮肉脏腑一刻热似一刻,转瞬之间,人便汗盈于睫。 到了这般光景,即便飞光再如何凝练杀意,旁人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色相。 喻炎飞快一瞥,人就背过身去,走到窗边,把白日喝剩的半壶软云烧喉拿在手里,如同哄人一般,低低劝道:“飞光,这酒xing寒,冰镇之后,比寻常烧酒后劲更足,你且看看,可有好受一些?” 喻仙长一面说,一面伸手朝窗外一招,把枝梢夜雪抓来一抔,利落灌入壶中,以一半劣酒对一半雪水,摇晃片刻,仰头便饮。 那酒水同雪水化在一处,喝之如饮冰,烧喉似钢刀,入腹之后,哪怕是喻炎这般单火灵根,也冻得打了个寒战,半晌才笑出声来,朗声道:“痛快!” 他自从得了飞光,就常行走于极寒之地,食凉羹冷酒,每觉寒意彻骨,飞光总能好转两分。 当喻炎擦尽嘴角,笑着回头看时,发现飞光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那眸光古怪得很,依稀藏有百般迟疑不忍,一旦目光相对时,又飞快避开,重新变得坚硬如铁。 喻炎看得不明所以,不由多问了一遍:“飞光,好些了吗?” 那人明明听在耳中,人却后退数步,负手不语。 喻炎只得径自打量了片刻,见飞光气息渐缓,汗水稍减,唯有一头长发还泛着些许 分段阅读_第 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水光,如蛛网一般,湿漉漉地缠缚在颈背臂弯,于是低声笑道:“果然有用。” 飞光不知为何神色又有些古怪,冷冷嘲道:“你可是火灵根,这般下去……” 四下里悄无声息,更显得他音色轻缓,犹胜过轻敲玦佩、珠满冰盘,当真悦耳至极。 喻仙长难得听他开口,脸上竟闪过诧异之色,恍惚了一阵,方细细问道:“飞光想说什么?” 那人被喻炎追问,脸上怒色复起,眸中渗出薄红血色,湛湛青衫无风自动。 喻炎忙摆摆手,笑盈盈靠在窗边,将壶中残酒喝尽,背朝覆庭夜雪,卸去护体气劲,以身躯挡住凄怆晚风。 待凉风一阵阵轻拂,身上暖意也一丝丝勾销,人渐渐地发起抖来。 喻炎这才弯眉笑道:“还是筑基了好,以前在雪里走一圈,一不留神发了烧,反倒叫你更加……别气,飞光,别气了。我也想你过得快活。” 喻仙长翌日下楼,照旧沽满了软云烧喉。 堂中修士或是清谈不倦,或是切磋道法,等到休憩时分,却都有意无意地打趣起喻炎:“喻道友,假使能遇到真龙真凤,究竟要如何抓捕,还请指点一二。” 喻炎正数出几块下品灵石,跟掌柜兑换些低阶水属灵草,听人询问,反倒笑了起来,只说:“我师门破落得很,只会些末流功法,不敢与凶兽力搏,通常是设下险恶阵法,令幼年弟子在附近苦修,若有慈悲灵兽经过,远远瞧着不忍,从半空落下来,就能轻易擒获了。” 一干散修只觉他所说法门颇为凉薄荒诞,yu要指摘,又不知真假,只好继续打探道:“擒获之后,又要如何驯化?” 喻炎似乎时常被人讨教,回得不慌不忙,应付自如:“诸位道长都是仁厚之辈,个中关键,也不便详说……只要对方答应结契,再取一截真血兽骨,或是一根精血羽翎,放入自身心口,蕴养在一寸丹心之上。” 旁人又问:“那要如何心意相通,如臂使指呢?” 喻炎直到此时,脸上才闪过刹那错愕,似乎答不上来一般,半晌才道:“恐怕要多同他说些话吧。” 众人听到此处,更是不信,只是明面上依旧和蔼可亲,连连点头。 等晌午一过,紫云道馆外雪过天霁,清风和暖,馆中有大半修士都辞别掌柜,使出诸般神通动身上路。 喻炎挑了个窗旁雅座,屈起单膝自酌,远远望去,漫天都是奔赴万霞山秘境的舟车瑞气,御剑虹光。 许是末法时代修炼艰难的缘故,每逢甲子之年,万霞山、碧琼仙宗、天命儒门等大宗大派,便会主持开启宗门内一两处无伤大雅的秘境洞府,邀天下修士共同历练查探,广结善缘。 喻炎定定看了一阵,脸上忽然露出促狭笑意,把声音压得极低:“飞光,你看中的这个万霞山,嘴上说想延续天下道统、法统,即将开启的赤焰海试炼,却是一方低阶秘境。依我看,也未必有多大公无私。” 美攻是世界的宝藏 点评回复 评分 举报 地板 眉如黛 楼主| 发表于 2017123 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逞一时嘴快,痛痛快快地笑了一阵,正要继续喝酒,却发现同飞光的神识联系,比前些日子又弱了两分。 喻炎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有片刻光景,他眉间的潇洒疏狂之气,几乎被黯然之色盖住。 人想了一想,方知先前与一众散修高谈阔论,飞光字字入耳;对万霞山冒犯无礼,飞光也断非无动于衷。 喻仙长心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隔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个笑来:“你知道的,叫你高兴极难,我才总想看看你生气。” 他说到此处,自己也知道此话颠倒黑白,很是荒唐,于是把满桌酒器推到一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隔了好一阵,才低声讨饶道:“飞光,我错啦。” 喻炎说到此处,捏了捏眉骨,很快便重新振作精神:“那万霞山全派上下再光明磊落不过,是他们焚香祷祝,飞光才……都怪我卑劣无德,硬夺了人家的机缘。等过两天,我也打算去赤焰海转转,说不定能多救几个万霞山弟子,早日还清这 分段阅读_第 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债,好叫飞光安心跟着我一人!” 喻仙长认认真真说罢,想到先前一番议论,心中忍俊不禁:“听说古时大贤,足不出户,就能有瑞兽仙禽上门结jiāo,这般心甘情愿结的契,恐怕才能‘心意相通,如臂使指’吧。你我,哈哈,你我实在是……” 喻炎自言自语了一番,忍不住又拿手指轻叩桌面,笑将起来,只是下一瞬,喻炎突然脸色大变,一叠声道:“我错了,飞光,你别出来,这里人多。” 然而御兽之道,一靠血脉桎梏,兽仆禽奴令出必从,违者伤筋动骨;二靠神识维系,不出一言,就能心意互知,于修仙大道上互为良师益友。偏偏两人之间的神识联系微乎其微,喻炎若不使出血脉禁令,一向拿飞光毫无办法,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现出人形,坐到了对面的jiāo椅上。 喻仙长大惊之下,脸色苍白如纸,人于刹那之间,已经接连祭出隐蔽阵法和七八张压箱底的高阶符箓,右手按剑,左手牢牢抓住了飞光手腕,浑身汗出如浆,唯恐有人窥探。 飞光正热得气息微促,长发随意绾在胸前,被喻炎陡然这样一抓,腕间如同火燎,下意识地便想抽回。 可喻炎这一回握得极紧,指骨发白,手背上青筋鼓起,心惊肉跳之下,连声音都有几分嘶哑,低低骂道:“飞光,别动。” 飞光被他蕴养在那寸丹心之上,那颗心重重而跳,他耳边也能听见砰砰心音,犹如重锤擂鼓,吵得他眉头紧蹙。原本清冷出尘的容貌,在昭昭日光下,莫名多了双目流盼之丽,容色生辉之艳。 喻炎却顾不得多看,一味压低了声音劝道:“飞光,你先回来,听话。” 飞光乃是得天地造化而生,比喻炎虚长数千岁,听对方语气,却如哄逗孩童一般,神色登时变了几变,怫然道:“万霞山赤焰海一事,时近事紧,为何还要多留两天?” 喻仙长有一瞬怔忪,而后才弯眉笑道:“外面雪刚停,日头热得很,我怕赶路的时候出了汗,连累你难受,所以想再留两三天,挑个不冷不热的吉时。” 飞光听他这样一说,身上热意蹿起,一颗心仿佛同喻炎的心跳混在一处,混乱颠倒,毫无章法,一时间极想拂袖离去。偏偏喻炎仍抓着他不放,好声好气地问:“飞光,你要是急,我们现在就走?” 飞光每日里热得昏昏沉沉,三千世界俱成油锅沸汤,听见这人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会无端端叫他心焦气躁,意绪起伏,此时好不容易才按下火气,轻轻点了点头。 喻炎在一旁留心打量,还以为飞光睡得久了,也想四处转转,于是一面小心提防,一面松开飞光手腕,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了一番,筛选出几样御兽法门,从衣摆上扯下一角布料,用自己一根长发,将碎布中心束起,绑出一个小小疙瘩。 喻仙长做完这一切,调了调松紧,才将这块破布递到飞光手中,低低笑道:“给你的,我背着你走。” 飞光还不明所以,蹙着眉头打量,秀丽眉梢微微向上,可共春山争秀。 喻炎被这俊美皮相所迷,片刻过后才恢复郎朗笑意,低笑道:“飞光,拿着吧。” 飞光冷哼了一声,当真接到手里,人还未仔细查探,身形已被碎布吸入。 只见那碎布中心处慢慢丰盈鼓起,立了起来,便像是一个小小脑袋,而周边布料垂在四周,如同是衣袍裙裾。 喻炎看那碎布做成的小人簌簌颤抖了起来,忙问:“飞光怎么了,这般高兴不成?” 喻仙长捏起小人,撩开垂落的碎布,仔细查探了一番,发现一切无碍,这才把屏蔽阵法收回,将小布人放在自己肩头,人算了算还未结清的房钱、茶钱,如数数出几块下品灵石,一一放到桌上,旋而往窗外一跃,径自下了楼。 那小小布人抖了许久才恢复如常,静静坐在喻炎肩上。 谁知喻炎走出两步,人想起一事,又猛地停了下来。 他驮着小人,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抓起地上一抔积雪,用碎雪用力搓了搓双手,来回几遍,直至手上皮肉冻得通红,然后才把小人 分段阅读_第 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从肩头挪到自己冰冷的手指上,大步往万霞山的方向走去。 3 喻炎这一路停停走走,贪看风景,好管闲事,浑然不觉中,挨了小布人不少眼刀。 等他当真到了万霞山山脚,山上攒攒群雄,早已荟萃一堂。 喻仙长稍事休息,听见驿站中懵懂小儿击掌传唱“甲子之年,春秋之jiāo,万霞令出,赤焰海开”,又有些忍俊不禁,直说:“飞光你听,这些大宗大派,当真威风!每隔十二年,才拿出一两处被外门弟子扫dàng精光的宗门秘境,凡人还当成是上古秘境,玄天洞府。” 原本坐在他指骨上的小小布人,听到他这样轻狂,气得颤巍巍立了起来, 喻炎吃了一惊,连忙堆出笑来,柔声哄道:“飞光,你坐,坐吧。” 那小人站了半晌,这才余怒未消地坐了回去,用尽全身力气瞪了喻炎两眼,可惜喻炎还未替它描眉点晴,便无人知道它双目凛然,一脸威严。 喻仙长慢悠悠在山麓转了几圈,总算寻到一位昏昏yu睡的万霞山接引弟子,一路沿登仙梯而上,装成盛事中又一位无名访客。 只是他到得太晚,山腰诸多精舍,早已经各得其主,余下的尽是数十人合住的大院。喻仙长连看几处,都不宜落脚,小布人随他碰壁了几回,气他一路上优哉游哉,又是好一通簌簌发抖。 喻炎与它心意不通,无意中窥见,反倒愕然笑问:“飞光,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一面趁飞光“高兴”,悄悄用指腹在小人头顶一摸,一面继续寻访打听,直走到日暮时分,仍是毫无进展,这才去拜见了万霞山外门掌事,从怀里掏出那块上了年份的御兽门掌教玉牌,凭着他末流掌教身份,求得了一间独门独户的清净精舍落脚。 期间如何侃侃而谈,笑语相求,自不必说。 那小小布人被喻炎藏于掌心,布料上半是碎叶尘土,半是喻炎汗水。 喻仙长看在眼中,等入住精舍之后,先把十余块下品灵石填入阵眼,布好防护阵法,然后便忙着将飞光高高举起,放到檐上引水的竹管上纳凉,人遥遥为它扇了半天的风。 做完这一切,喻炎才顾得上自己。他拔下木簪,随意洗净手脸,坐到院中山石上,同飞光打趣道:“飞光,本掌门今日走得快不快,稳不稳?” 喻炎所掌的宗门,传到他这一代,只剩下一座山头,一间破落道宫,和寥寥一个他。刚刚自称了一声掌门,便把自己逗得捧腹大笑,斜斜瘫在石上。 小人坐在水声潺潺的竹管上,低着头,装作望山间厚雪、疾风、沉云、薄月;实则看喻炎颠倒狂态。 喻炎笑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重新打了清水,从下品须弥戒中取出雪白巾帕和玉齿梳,而后当着飞光的面,点起一支迷兽香。 小布人慌忙爬起来,身上破布鼓起,疾言厉色道:“你要做什么?” 喻仙长瞧得莞尔,一手挡风,一手拈香,嘴一张,朝迷兽香轻轻吹了一口气,那茫茫香雾登时散开,如花苞夜放,硕大花盏上复生出千花万蕊,每一弹指,就有繁花谢去,化作白雾盈院。 小小布人被白雾环裹,身形摇摇摆摆,在竹管上蹒跚晃dàng,似醒似醉。 短短一瞬过后,半空中骤然幻化出青鸾虚影,那具布人化身顷刻间便被飞光原形撑破,飘落下三四片零星碎布,六七根翠羽青翎。 眼看着竹管压折,水花溅落,喻炎匆匆上前数步,接住了那只养在自己心头的庞然巨物,人也被重重压倒在地。 那青鸾一身羽色丰盈华美,浅处如清泓碧水,深处似黛染青山,尾翎极长,将院中石桌石椅全牢牢盖起,余下尾羽还微微翘起,掩住半面石墙。 喻炎忍不住摸了摸它颈上细密翎毛,半晌才低声道:“飞光,你身上脏了,我替你擦擦身……我知道你不愿意,不得已才用了迷兽香,你别生我的气,好好睡一觉,睡醒就不记得啦。” 喻炎说过之后,便揽紧了青鸾,使劲浑身解数,将它堪堪推开半分,从它腹下吃力地爬了出来。 人捋了捋乱发,端起水盆,一面盛水,一面泼出,将青 分段阅读_第 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上上下下打得浇湿,嘴里还惬意吟起诗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散漫与疏狂……” 那青鸾虽然身躯昏睡,但神识再清醒不过,于心中愤愤骂道:谁说我不记得? 顿了顿,又恨恨怨道:果然又是如此清洗,委实可恶。 4 喻仙长还不知有人腹谤,精力十足地泼了二十来盆清水,淋得飞光羽冠歪垂,双翼服贴,尾翎亦是湿漉漉黏作一股,浑身瘦了一大圈,这才高抬贵手,将巾帕抓过来抖了几抖,然后搭在肩上,撸高了左右袖管,嘴里依旧吟着狂诗狂句:“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 青鸾听了越发恼怒,这人哪里去过九重清都,得过天帝封官;又哪里拜过雷公电母,披过风券云章,偏敢如此目高于顶,满口狂言。 它恨不得即时振奋羽翼,掠上枝头,严声告诫此人几句,教他天道人lun,纠他一身傲骨,携他尊神礼佛,从此老老实实修行。 可喻炎已经在水里搓湿了雪白巾帕,蹲在飞光身侧,从耀目羽冠开始轻轻擦拭,悉心将滴落水珠逐一拂去,嘴里接连诵道:“诗万卷,酒千觞,旁人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若非飞光被迷兽香迷倒,身躯只怕已经yǎng得打了个抖索。 喻仙长将青鸾上身用力抱起数寸,叫它短喙抵在自己肩头,长颈沉甸甸地压于自己胸口,然后拧干湿帕,沿颈侧缓缓而下,连硬翎后的几簇绒羽都照顾周全,嘴里含糊笑着:“证道者三千,唯吾得飞光。” 飞光身下是男儿躯体,耳边有散漫狂言,处处避无可避,正值羞恼莫名、神识震颤之际,喻炎忽然站了起来,将它重新放回水泊中,转而去擦簇簇尾翎。 那翎羽柔韧非常,掬在手里,犹胜过斑斓锦绣,澹dàng春色。 喻炎全神贯注擦拭时,根根尾羽便在他指间流转光华,款款摇曳。 飞光被他这样梳洗鸾尾,神识化身竟yǎng得眯了眯眼,一旦回过神来,便气得封闭五感,不看不闻。 喻仙长绕着小院转了几圈,将飞光从头到尾刷洗了数遍,最终才拿起玉齿梳,细细梳它一身羽翎。 那玉梳仅有一掌宽,半掌长,玉色皎皎,在羽间穿梭,便像是鱼行于渊,许久才能游一个来回。 而喻炎此生漫漫,别无他事,由始至终十分细致耐心,一寸寸丈量,一点点梳开,叫尾羽慢慢舒展,双翼渐渐蓬松,最后落在羽冠之上。 那羽冠湿气未去,垂垂如旒,喻炎以玉梳连梳几遍,这才一根根翘起,重新分作几簇。 待忙完一切后,喻仙长直起身来,趔趄坐回石上,一边以袖拭汗,一边笑盈盈打量,好半天才拿五指一叩心口,将青鸾收回心口蕴养,人破天荒地运转了片刻火系功法,好叫飞光稍稍暖和一些,不至于受了凉。 他看着残雪泥泞,水泊纵横,小声笑了句:“飞光,睡吧。” 说罢,掌中火鸦飞出,悄悄化去一切痕迹。 喻炎在万霞山上百无聊赖,以朽木碎石,替飞光雕了许多古怪化身。 飞光不情不愿,将布、石、木、铁都试过一番,总算到了赤焰海开启之日。 晌午一过,万千修士便齐聚主峰,共襄盛事。 六位万霞山执法长老各立于一处侧峰,摆开祭坛,焚香长拜,祷祝天地。 那万霞山本就是钟灵毓秀之地,于此吉时吉日,更是天生霞彩,风有异香。只听得万霞宫内金钟三响,便有滚滚灵气从侧峰涌来,六位长老同施法诀,在主峰上空劈开一道虚空缝隙。 诸多散修远远一望,看缝隙中宝光隐现,便兴致勃勃地上前,一人领得一面往返玉牌,朝万霞宫遥遥一拜,纷纷施展法诀朝秘境掠去。 ———————————— 提前祝大家鸡年大吉,吧( ??_? ?) 5 喻炎领过玉牌,也跟在人群末尾,负手闯入赤焰海,人瞬息之间,便被传至一处孤峰悬崖。 喻仙长定睛环顾,只见得群峰余烬未散,狼烟白雾冲天而起,四处火星如萤,连脚底千仞石岩都被翻腾地火烧成微红,心中凛然,忙问:“飞光!你……为何不告诉我?” 分段阅读_第 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飞光正热得汗出如浆,一个劲地咬牙苦挨,自然未应。 喻炎脸色连变数变,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足尖一点,从热气腾腾的地面掠至山岩怪石之上,旋而又换了一截焦木落脚。 可他脚下仍传来隐隐热意,不多一会,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喻炎便再退数步,踏碎石残垣,立枯枝老桩。 于这短短片刻之中,喻仙长已发现这秘境对自己极有好处,稍一停留,经脉中火属灵气便运转不息,与地火之力相合相应,将窒塞已久的些许寒气冲刷得摇摇yu去。 但喻炎志不在此,连退了十余丈,而后一面施展身法游走,一面放出神识扫去,何处有yin凉之处,就往何处全力疾驰。 他这样且寻且退,在这方熔炉天地里张望了数个时辰,终于遥遥望见一线湛青水泊。 喻仙长大喜之下,将灵力运转到极致,驰骋而去,渐渐看清那汪绿水漫无边际,白气萦绕,浩浩成海。 然而等他再靠近几分,却发现这片汪洋大海,也热得海水翻腾,并非什么清凉去处,而是千尺深的一锅沸汤。 喻炎声音微哑,苦笑起来:“飞光,原来这便是赤焰海,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想到这里,一时极想捏碎玉牌离去,忍了又忍,才哑声笑问:“那万霞山财大气粗,人人都有几样护身法宝,轮得到你这般cāo心么?” 喻炎没等到飞光回话,脸色更是难看,负着手,踏滚水而行,直踱回海边礁石,然后五指成爪,在心口一抓,唤出飞光人身,看飞光站立不稳,方双手发力,扶了他一把。 飞光已然热得唇色发白,长发被汗水湿作几股,重重靠在喻炎身上,隔了半天,总算想起要推。 喻仙长此时难得动了两分真火,脸上虽然堆着笑,右手却死死揽紧了飞光,自须弥戒中取出一件水属披风,将飞光兜头罩住,默默生了半天的气,才把飞光身上的披风稍稍拉低一些,仔细系好,继续从须弥戒中取出四五株低阶水系灵植,挑出姝丽鲜妍的,别到飞光鬓上,貌不出众的,则匆匆塞进飞光手里。 飞光昏沉恍惚之际,依然觉得有些不妥,双眸中杀意隐现,薄唇紧抿,芳馥灵花却在他脸颊旁轻轻一颤。 喻炎看得目不转睛,笑了好一阵,才自顾自地松开飞光,跳下礁石,在滚烫黄沙上走出数步,然后回过头来,隔着一层披风,规规矩矩地握住了飞光的手,嘴里低低哄着:“飞光,我们走吧。” 飞光被他一步步领着,走了两炷香的工夫,终究被水属法衣、灵植蕴养得精神了几分。 他鬓边微yǎng,伸手一抓,发觉别着灵花异草,顿时沉下脸来,一株株愤愤扯下,捋了半晌乱发,好一会才肃然问:“你不怕别人看见我了?” 喻炎步履一顿,无声笑了许久,而后摇了摇头。 飞光微微怔忪,低声问:“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问完之后,才发现那人握着他的手抖得厉害,掌心凉汗涔涔,濡湿了相隔的披风。 原来喻炎怕成这副模样。 6 喻仙长平素行事恣肆无忌,如今神色却极为凝重。 妖兽未绝之时,丹门求脏腑血肉,器门求筋骨皮甲,兽门求兽仆灵奴,扫dàng山林,思之如狂。 而今离上一只碧眼狐狸出世,已隔了数百年之久,人间时移世易,上至玄门正宗,下至无名小派,无论所修何道,都改作夜夜叩请三清,香火不断,只求降下一只瑞兽仙禽镇守山门,带来千百年绵延不绝的福祉。 他此刻手牵飞光,行走于朗朗乾坤之下,无异于横财外露,招摇过市。 他自然怕杀人夺宝,怕大能窥视,怕得而复失,心中有说不尽的惊疑畏惧,一路小心提防,步步如履薄冰。 可就在他汗湿重衫,双手发颤的时候,偶然间一侧头,意外发现飞光嘴角微微翘起,定睛再看时,又恍如云烟。 喻仙长一边猜测那人是不是当真窃笑过,一边握紧了飞光,走出许久之后,一颗心忽然静了下来。 他或许会失去飞光,但失去飞光时,他想来已经死了。 旁人来夺,他必会拼得声嘶力竭,浑身浴 分段阅读_第 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血;而后筋骨断折,颈项歪斜;到最后凭残魂散魄立下du咒,彻彻底底咽了气……才肯放开飞光。 他非以命相搏不可,非身死道消不可……然后才肯放开飞光,重归孑然一身。 这样想来,两人有生之年,必能相守。 离别之时,定无知觉。 自己其实用不着再害怕了。 飞光只见得喻炎伸了个懒腰,无端端笑了两声,脸上消沉之色便一扫而空,愕然之下,忍不住又多看了这人几眼,未想接下来这一路,喻炎当真精神了起来,脸上笑意盈盈,双目灵俊有光,剑眉飞扬入鬓,叫人恨不得压下那恣狂得色。 飞光看得眸光微动,隔了好一会,才掐指算算前程,旋而趁着喻仙长埋头赶路的时候,于披风遮挡下掩饰了一番形貌。 随着青光掠过,他汗湿长发逐一被妖力托起打理,最后留下鬓旁几缕青丝,规规矩矩地绾入玉冠。 而一身落魄儒袍化作湛青法衣,覆之以鲛绡,束之以丝绦。 腰上未系香囊环佩,仅垂了三册青玉简,每行一步,玉简虚影便无声轻撞。 只见飞光握着喻炎赠他的灵植灵花,食指一一拂过玉简,最终选出一册,打开半寸,简中便有蝌蚪小字飞出,将他周身气息幻化得与寻常修士无异,即便是元婴大能在此,也看不穿他鸾凤真身。 只是待飞光遮掩完毕,将披风解开,突然有些意难平。 自己无端端与喻炎牵了手,还无端端自行掩饰身份,好替这人解忧,这一桩桩一件件,做得全无血xing。 若是喻炎先开了口,诚心求自己……倒也罢了。 喻仙长好不容易修得一派淡然,回头一看飞光,发觉飞光衣衫齐整,丰姿卓然,人怔了一瞬,然后才笑出声来:“飞光真好看。” 在他眼中,那幻象固然色相无双,胜似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但在他一寸丹心之上,原身仍旧萎靡不振,汗水淋漓。 可喻炎偏偏认认真真地连夸了数遍:“真好看,飞光真好看。” 飞光神色沉郁,只有耳朵微微泛红,低声催促道:“前面有人。” 喻炎心头恍然,以神识一扫,前方十里处,果然聚着数位筑基修士,连同十几位炼气期散修,围着一处巍巍石窟打量。 喻仙长牵着飞光,纵身掠出,落在一行人身旁,笑盈盈拱手道:“有幸相会,喻某见过各位道友。” 众人原本便是群龙无首的一帮散修,看他意气飞扬,根基尚可,也都招呼道:“此洞不知深浅,喻道友不如与我们一道同探宝地。” 说完,才顺带看向喻炎身后的那位青袍修士。 谁知一眼过后,诸人俱有片刻恍惚,仿佛周遭不再是赤焰石山,碧波沸海,而化作霏霏细雨,簌簌檐花。 喻炎笑意一僵,断然往前迈了一步,刚好挡在飞光身前,朗声笑道:“这位是区区的……道侣。来,卿卿,见过诸位道友。” 7 飞光正与他两手相牵,疏离地站在一旁,于心中腹谤此处似火骄阳。 人骤然听见喻炎这般胡言乱语,不禁怔了一怔,隔了许久,才微微侧过头,于众人惊诧目光中,犹豫着问了喻仙长一遍:“你方才说,你我是道侣?” 喻炎愈发大笑出声,摇了摇两人相牵的手,压低了声音逗道:“这也敢忘,是要我亲亲卿卿不成?” 飞光这才反应过来,登时脸色大变,急退数步,连眼尾都气得泛起薄红,一面发抖,一面竭力想抽回手去。 喻仙长寻死之心不熄,步步紧跟,一手隔着披风,紧握飞光手腕,一手箍住飞光腰身,笑眼眯起,作势要亲。 眼看着喻炎俊脸越凑越近,长睫根根可辨,有滚烫呼吸拂上鼻尖,飞光惊怒错愕之下,耳廓通红,浑身抖如筛糠,掌中终于闪过数道青芒。 青光过处,喻炎双手顿时寒沁肌骨,寸寸皮肤宛如被冰刀割裂。 喻仙长忙松了手,朝手背连连呵气,缓了一阵,而后才笑道:“有些痛。” 飞光原本还神色恍惚,眼中水汽隐隐,眸光四下游移,听见喻炎口中呼痛,却立即望了过去。 喻炎抬起头时,恰好发现飞 分段阅读_第 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光同自己目光相对,眼中依稀能窥见担忧懊恼之色……并不全是震怒。 喻仙长一愣过后,很快便收敛心神,坦然看向一众修士:“唉,诸位道友也看到了,我道侣脾气十分不好,不愿与人深jiāo,叫他打声招呼也……” 旁人见他那位道侣长身鹤立,仪态孤高,对喻炎尚且动手打骂,先前结jiāo的心思不免淡了几分,拱手回道:“此事强求不来,喻兄同我们一道在前面探路,这位仙长紧跟便是。” 喻炎听得哈哈大笑,想要悄悄同飞光说几句胡话,又怕把人当真气狠了,斟酌之下,只轻轻一扯飞光衣角,随后双手抱在脑后,惫懒逍遥地跟着众人进了石窟。 那石窟中高有数丈,深不可辨,道路如巨斧削出,深处隐约有汩汩水声传来。 一行人祭出防身法宝,查探了数百余步,石窟中总算出现了些许低阶灵矿,当即便有炼气修士凭利器搜刮起来。 飞光遥遥跟在最后,衣上尘埃不沾,面上波澜不起,十余样法器在漆黑洞窟中不时掠过,投下各色宝光,除了照见两壁灵石,也照得那张脸俊美无俦,如玉雕成。 只是,看见这样一尊冷冰冰的白玉人像,谁不想叫它活转过来,有七情六yu,现喜怒哀乐? 喻炎嘴角笑意忽深,并起双指,灌注灵力,从石壁上抠下巴掌大的一块晶矿,认真抹去尖锐棱角,递到飞光面前吗,只说:“飞光,送你。” 说完四下一看,见无人窥探,才压低了声音,挑眉笑道:“锻造兵刃用的,你可以拿去磨磨嘴,磨磨爪子。” 飞光听得脸色yin沉,薄唇紧抿,静静立了片刻,双眸在黑暗中骤然化作一片猩红。他极轻地问:“喻炎,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喻仙长慌忙拱手作揖,人却笑弯了眼睛,嘴上说:“好好好,不送,不送。我自己收起来,以后再拿给你。” 飞光看着喻炎将晶矿收入须弥戒,心中焦躁暴怒却不减分毫。他在这短短一瞬,已然打定了主意,要杀一杀此人气焰,教他cāo守廉耻为何物。 想到此处,人便往前迈了一步,将五指按在喻炎心口,浓厚杀气一点点凝成实质,隔绝周遭幢幢身影,絮絮人声。 可喻炎歪头看着,突然开口道:“飞光,有些痛” 飞光不免慌了神,把手挪开半寸,稍显结巴地问了句:“我没……哪里痛?” —————— 啾啾:我是不是太凶了……?? 8 喻仙长听得莞尔。 飞光总是这样,生就刀裁鬓,寒星眸,凝霜面;心里却驾慈航,入苦津,渡飘溺,偏偏总以为自己能吓到人—— 他一时极想伸出手去,摸那人血色褪去的眼睛,笑那人dàng然一空的杀意。 只是喻炎心里始终有些糊涂,飞光为何会这般心软呢?连他都偶尔、偶尔能分到几句软话…… 这一恍惚,人便忘记再说两句打趣的机锋。 飞光看他气息和缓,笑容餍足,陡然明白过来,怒道:“你又说谎。” 喻炎忙哄道:“真的,这回是真的。我这双登云履有些磨脚,一日奔波数百里,当真有些痛。” 飞光脸色忽青忽白,不肯再与这人多费唇舌,径自寻了一处僻静所在,长身鹤立,右手负于身后,左手暗暗捏住腰间玉简,将其中一册开启数寸,又细细算了一回前程。 喻炎站在原处,静静看着飞光,眼中笑意若有还无,便像是波心徜徉的一片浮叶,摇摇晃晃,沉沉浮浮,有解不开的闲愁轻绪,道不尽的缱绻温柔。 他看了好一阵,人才走到众人身旁,一道高谈阔论,搜罗矿材。 飞光此时已循着掐算所得,沿石窟四隅走动开来,人每至一处关键,就停留片刻,手掐法诀,依序将隐蔽阵眼激发。 诸人堪堪将石壁矿石削去一半,他这头已轻易破了阵。 偌大石洞中顿时地动山摇,洞顶簌簌落下许多土灰,自石窟深处接连bào开数道气浪,将洞中十余件宝器尽数打落。 石洞之中顷刻间漆黑一片,一行人难以辨物,被灰土砸得狼狈躲闪,惊呼声不绝,瞬息之后才重新祭出护体气劲。 分段阅读_第 1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炎身处其间,自然也被许多碎石击中。他刚要运转灵气防身,忽然又想到飞光—— 想到他怕热也怕脏,多疑又心软,十分不喜欢出汗,又不肯让旁人梳羽。 因为飞光的缘故,喻炎忍不住在黑暗中无声闷笑起来,大笑着将火属灵气收回丹田,由着碎石砸落。 等尘埃落定之后,眼前除去深不见底的前路,便凭空多出一条幽深石道,尽头隐约可见璀璨宝光。 赤焰海被万霞山门人寸寸搜刮了数百载之久,如今每回开启,稍有斩获,已是难能可贵。众人原本只求几簇矿石,数丛异草,骤然见此奇景,心神激dàng之下,再顾不得身旁寻常灵矿,争相上前。 连同行的两位万霞山记名弟子,也以为是自身运道奇佳,狂喜道:“前方必有异宝,机缘难得,不如速速查探一番!” 喻炎弹弹身上土灰,稍一耽搁,就落到了最后。 他抹了抹手背划出的血痕,抬头一望,发现飞光也站着不动,登时笑道:“飞光,怎么了?” 飞光默然不语,隔了许久,方迟疑道:“我打算走另一边,你要跟我来吗?” 9 喻仙长听得一愣,随即眉眼带笑,断然抛下一众修士,大步跟了上去。 飞光看他这样喜上眉梢,心中无端端有些懊恼,人转过身去,沿着直行的那条老路闷头疾行,走出老远之后,回头一望,发现喻炎始终笑盈盈跟在后头,脸上便莫名地微微发烫。 他走得略快一些,喻炎就小跑两步;他走得稍慢一些,喻炎就抖抖袖袍,负手徐行。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甬道深处,尽头不见天材异宝,唯见光秃秃一面石壁。 飞光立在石壁前,有心冷言冷语几句,问问喻炎要不要再退回去那条岔路,与众人一同寻宝,可一旦对上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突然又噤了声,脸上烫如火烧。 寻常人若是以真心待人,对方冷眼轻嘲俱是刮骨钢刀。 但喻炎只当他是耳边风。再如何痛斥,喻炎只会一个劲地笑;再如何瞪视,喻炎也只会冲着他笑…… 他自然生气,有一腔的心火,满腹的怨气,时常气喻炎有所求,也会气喻炎别无所求。 喻仙长看了飞光许久,误以为这一路相处愉悦,人笑着凑上前去,自须弥戒里掏出些新鲜水属灵花,硬塞进飞光手中。 两人双手触碰时,喻炎眉梢一挑,禁不住故态复萌,擅自捏了一把飞光手心,强忍着笑意,低声戏弄道:“卿卿,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做什么?” 喻仙长阳火旺盛,指腹亦是滚烫,只这么一捏,飞光便惊得双目圆睁,仿佛刚从愤懑中醒转过来,刚发现两人仅隔咫尺。 喻炎看得有趣,趁着飞光不备,再度勾了勾飞光的手指,嘴里笑道:“四下无人,眼前无路,飞光莫非是想……你好不正经呀。” 这样三番两次下来,飞光呼吸已乱,斜挑的眼尾处倏地染上一抹晕红。 不知有多少回了,那人碰他的手,手便火烧火燎;那人说几句话,他便热意昏沉;那人立在身边,他便燥闷难当。 他与喻炎xing情处处相克,处处受制,接连几番jiāo锋失利,此时非但顾不上骂,反倒吓得退了一大步,背靠尽头那堵石壁,人单手掐起破妄法诀,嘴里匆匆喝了声“破”,拦道的石壁霎时化为一阵轻烟,露出石后的羊肠小路。 撕裂巨石幻象后,飞光接连再退数步,直到离喻炎相隔一丈了,然后才背过身去。 可他脸上依旧发烫,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只含糊分辩道:“有路的。” 随着屏障消散,喻炎只觉有灼灼炎气扑面而来,顿时舒服得打了个哆嗦,恨不得作鲸吞海吸,将此间炎气搜刮一空。 他急喘了好一阵,一双笑眼因贪yu而微微泛红,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将目光落在飞光身上,轻声问:“飞光,热不热?” 飞光听见这话,被喻仙长勾过的手指依稀颤了一颤。 喻炎看那人背向而立,仪态出尘,气宇清明,手里还捏着先前的灵花灵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定睛打量起四周,一看之下,方知滚滚炎气从何而来。 原 分段阅读_第 1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来除去幻象遮蔽后,甬道尽头赫然连接着一座数丈宽、万丈深的险恶石崖,崖下蕴有一池沸腾岩浆。 赤色岩浆中旋涡迭生,白雾如柱,击岸之势如海。仅有一道狭窄石梁笔直地从岩浆上方横跨而过,一头连接石崖,一头通向赤海另一端。 喻炎看着这炽热奇观,身躯被炎火之力来回冲刷,经脉中堵塞已久的寒气居然消融了些许,他忍不住又问:“飞光,热吗?” 他其实知道答案,只是不知道缘由。 他家飞光心肠极软,唯独对一个人恨之入骨,曾在囹圄中日日浴血磨齿,立誓要生啖其肉。才过了三十载春秋,为何热得汗水如浆,还要冒着翻腾焰浪,带着那人来? 飞光回过神来,见喻炎笑意尽去,一张俊脸看上去正经了许多,心头却是一松,当即板着脸催道:“还不跟上。” 10 他说完,广袖款摆,玉简轻摇,人已傲然跃上石梁。 因为多了飞光这一身之重,梁下岩浆悍然翻滚,旋涡愈发凶险湍急,波心之中,犹如洞开一张张血盆巨口。 飞光先前掐算过几回,算出这石梁上还暗藏有一道诡秘机关,以飞光之自傲,自不可能叫喻炎在前面破阵,一旦踏上石梁,便步履极快,自蹿腾火星中穿行而过。 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是,这石梁机关非是什么明qiāng暗箭,而是一道极粗浅的迷心阵法。 等他行至半途,再往前走,狭路上便骤然显出许多低阶魑魅,变幻得与喻炎一般模样,幢幢身形jiāo错,齐齐张开双手,高呼低语,妄图惑他心神。 那些魍魉魑魅时而幻化成踏花归来的少年,在身后亦步亦趋,生着可恶笑靥,说着聒噪碎语。 时而根骨长成,顶着一副端方皮囊,肩头沾着碎雪,却偏有滚烫的掌心。 但再如何变幻身形,说出哪般笑语,到最终总会露出狰狞恶相——总会不顾他惊愕暴怒,将他年复一年困在血阵中,再笑着问他:“飞光,你不疼吗?你……为什么不肯服软呢?” 飞光不由得暴怒起来。 仿佛是被一声惊雷zhà醒好梦,是伸手一拂碎了镜花,人震怒之下,眼角倏地染上一线猩红,左手一点腰间玉简,招出凛然青光,指诀所指之处,青芒就数次来回,直至将周遭魑魅魍魉斩为飞灰。 飞光虽然破了阵,心中怒意犹在。 他又不是当真忘了。 那人的卑鄙行径,诸多可恼之处,他又不是当真置之度外。 只是毕竟有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里,冷言冷语,袖手旁观,不敢有片刻轻信沉溺,如今不过是悄悄合了合眼,稍稍在那人谎话里酣睡片刻,为何要来搅他的梦? 飞光银牙紧咬,好不容易才一甩广袖,按下心头怒火,身形一跃,瞬间便掠过石梁,站到了对岸山崖之上。 他原本要匆匆离开此处,但不知为何,人还是回身望了一望。 这一望之下,恰好看见喻炎登上石梁,而他先前斩杀的低阶魑魅又开始凝聚,不过短短一瞬,飞光那点灼灼怒意dàng然一空,人急急提点了一句:“你……你走快一些。” 然而喻炎眼中那点神采已经消失了。 在喻仙长看来,眼前委实是一场温吞迟缓的噩梦。 他似是回到了两三岁的光景,人间千里大旱,先有蝗灾,后有鼠疫,时人易子而食。他生在蓬门陋户,靠生父生母终日劳累,每日喝上一碗稀如水的米粥。 忽有一日,有白眉白须的老仙长驾鹤而来,落在他家柴门,同他父母道:自己乃是御兽门之主,此子乃是天纵奇才,只要勤修不辍,再过三十年必能筑基,三百年后有望结丹。届时便能接过御兽门的衣钵,点化父母,提携乡里,饮灵山琼浆仙露,享人间荣华富贵。 父母自是千恩万谢,长跪不起,甘愿jiāo付稚儿。 他便在那柴门中叩了头,认了恩师,托付前半生命数,执恩师手而去。 而后半载,才一桩桩摸索清楚,仙山原是无名荒山,仙宫原是破落道观,仙鹤原是一张剪纸,仙长已近天人五衰。 那山上已有数十名如他这般诓来的幼童,穿着破烂衣袍,足带重 分段阅读_第 1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镣,以绳索相缚,再分不出是谁家心头肉,谁家麒麟儿。 11 眼看着天气由暖而寒,后殿幼儿一日少过一日,终于轮到喻炎被恩师挑中,除了镣铐,擦净手脸,前往正殿习道。 恩师说,他便听;恩师教,他便学,于短短数日中,恩师便将一门自创的阵法倾囊相授。 此阵名曰地网天罗诛神极意宝阵,阵法一开,能擒龙御凤,可召风雷。只是每回启阵,都要选一名纯阳稚子坐在阵眼之位,念咒启阵,祭此生福祉寿数,福不竭阵不灭,寿不尽阵不破…… 难怪先前的诸位师兄一去不回。 待喻炎挨了许多拳脚,将咒语背得烂熟,恩师便将广袖一卷,摄起他往山顶掠去。 外头还下着雪,好大的雪。一路风雪来侵,湿漉漉拍在面上,凉飕飕灌进两襟。 喻炎先前还能望见山脉崎岖、云雪一色,不多时就被雪碴迷了眼,疼得双泪长流,难以视物。 可恩师仍是御风疾行,直至望见山巅大阵,才伸手一掷,将喻炎掷入阵中。 那大阵依稀由血画就,厚雪下依稀露出几截幼童的白骨。 喻炎自然想逃,但恩师和善规劝道:“小子,为师年初连卜三卦,都是大吉之兆,近年必将有仙兽灵禽途径我无霞山。只要你助我擒获一两只低阶异兽,待为师饱饮兽血,重获寿元,岂有不提携你的道理?我日后登仙而去,这宗门传承,镇派灵兽,不都是你囊中之物?旁人无缘这泼天富贵,又与你我何干!你只管念咒启阵……” 喻炎一见天开地阔,手脚轻便,便以为有一线出逃生机,师尊才说到一半,他就伺机抓起碎雪一泼,转身连滚倒爬,跑出十余步路。 恩师看喻炎不肯尊师重道,也不再装作道骨仙风,拎起喻炎,小施惩戒了一番,然后才施展起傀儡牵丝术,令喻炎回阵中盘膝端坐,叫他嘴里念念有词。 那阵法不多时便运转起来,初时腥气冲天,慢慢就有符文闪动,遮住猩红阵纹,雪中白骨,转而幻化出馨香之气,朝霞之色。 喻炎体内阳炎之气,就这样一缕缕被外力抽出,化作大阵点点华光。他原本就抖如筛糠,人身着破落单衣一件,被迫坐在茫茫雪上,有彻骨山风来刮,如席大雪来浇;如今气脉受损,越发寒入骨髓。 他起初只是想逃,只想要一线生机,不争不老长生。 可哪怕恩师撤去傀儡术,飘然自去,喻炎仍被千钧巨力压制在原处,倾尽全力,才能将手指抬起半分。 赫赫阵法以他为眼,斑斓幻象因他而生,体内生气源源不断流泻而出,嗜血邪阵却如饕餮恶兽敲骨吸髓。 到后来大雪稍缓,山风渐歇,他还是一刻冷似一刻。 他那时心思百转,一时想到恩师,自己这名恩师只怕已到了后殿,又挑好了一名幼童,传授阵法,好在他死后接替。 一时又想到往后数十载的漫长岁月,如若能熬过此刻,他一定不肯再受半点寒,不喝冷酒残羹,不穿轻衣薄衫,只愿终日裹着棉袄皮氅,围炉火而坐,手捧一碗暖汤,春夏秋冬皆如是也。 喻炎自家君家慈,想到竹马青梅;由生死病死,想到羽化成仙,直至念头转尽,委实无念可想了,人才堪堪熬过了第一日。 这一日,并没有灵兽仙禽经过。 喻炎只得继续盘坐在阵中,祭此生阳气寿命,功名福禄,等到人间再一次变幻晨昏,喻炎早已发丝染雪,眉睫凝冰。 这第二日,仍没有仙兽仙禽大发慈悲,到此山巅。 喻炎此时年岁尚小,人怕到了极致,百日来后殿幼童提起的奇闻异事,悉数涌上心头。 他一生何其贫瘠,还未到过天南地北,未见过月升沧海,未食过玉盘珍馐,未听过琴弦诗篇……他如何甘心? 喻炎忍不住眼中含泪,身形发颤,朝头顶三尺神明求道:“娘说我多福多寿,神仙老爷爷,请让我多活几日,早早抓住一头灵兽……” 他唇齿僵硬,喉中有血,说来几不成声。 喻炎此时终于知道那灵兽何其宝贵。 它能延恩师寿命,更可救他自己的xing命,它将是他迄今为止 分段阅读_第 1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失去的福祉寿数所换—— 但这第三日,仍没有异兽入这地网天罗。 到了第四日,喻炎已是心xing大改,双目中血丝满布,脸色乌青。 12 他冲着眼前皑皑白雪,十万山峦,来来回回说他命中将有大造化、大富贵。 而后又以喑哑童言,一一细说父母如何悉心照料自身,狐朋狗友如何随他下水捞鱼,女童如何相赠罗帕野花,这么多福缘牵绊,总该让他在阵法鲸吸海吞中再撑一日。 若是喻炎恩师在此,定能看出喻炎经脉中已有末微灵力涌动,言辞颇有条理,断非寻常幼童可比,若是好好栽培,当真有望撑起这一方宗门。 可恩师依旧不在,灵兽依旧不来。 喻炎到最后昏昏沉沉,手足俱僵。 他不知自己寿余几许,福存几何……也不知头顶乾坤日昏月沉,诸天神明耳聋目瞑。 人到了这等生死关头,仍不过是咬紧牙关,长流血泪,悄声问一问头顶青天:“神仙老爷爷,我这辈子赊完了,还会有下辈子。我的下辈子……你收不收?” 喻炎眼中滚烫新泪,将脸上霜痕、雪痕化开深深两道泪迹,他嘶声问着:“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了,只求我这一辈子多活几日……多活一日,你收不收?” 他已是末路,已至穷途,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世间同他一般穷途末路者不知凡几,痴男怨女许得是来世,善男信女修得是来世,都是以今生一叶飘萍,换来世花团锦簇。 偏偏喻炎不同……他竟想将往后的每一世,统统换成今生筹码。 竟想拼至一无所有,押上一切命数,一切机缘,同这世道议价还价。 他还这般年少,就显出颠倒狂态,疯似赌徒,痴如醉客,叫人观之心悸。 但喻炎自己浑然未觉,求得极是认真,哀哀泣道:“神仙老爷爷,我把来世给你,可好?” 于他而言,那锦绣来世,怎比得上今生的一日一时、一刻一瞬? 来世那人与他相貌两异,身世不同;并不知自己家乡何处,哪日应与高堂做寿;并不知他今日饥寒孤苦,曾为何物争得双眼猩红。 那人并不叫喻炎。 他若是不争不搏,世间便再没有喻炎了。 然而无论喻炎如何强打精神,天色每暗淡一分,他就跟着气短声促一分。 人受恶阵熬煎至此,勉力哭求两声,也是句句破碎,字字囫囵。 就在喻炎气若游丝之际,仿佛有神开目、佛侧耳,终于应了喻炎所求,叫他心口多出一口热气,身上重新有细碎流光注入大阵。 只是那阵法仅运转了数个时辰,刚到第五日清晨,又将点点微光吞噬一空。 喻炎茫然之中,不由得暗暗回想自己还有何物……他已无姻缘福寿,今生来世,他还有何物可押,何物可赊呢? 那灵兽到底何时肯来? 如果它肯来,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予它? 就在喻炎胡思乱想时,天上云霞忽然变了颜色。 原本是朝阳初升,漫天的赤红余辉,灿金霞光,不知为何,远处无端端显出一线湛湛青色。 而后每过一瞬,那缕青色都多蔓延一寸。 极像是一点颜色入水,化开十里非翠非缥的碧水;极像是一阵暖风入林,吹绿千重如青如黛的春山。 等那清清碧色彻底染透了天幕,喻炎总算在云遮雾绕中,窥见了一羽半爪。 那庞然巨物硕如鲲鹏,正如鸑鷟,尊如凰凤,贵如鹓鶵,游走云中,直可蔽日遮天。 待它羽翼一展,振散岚雾云霭,华美长尾缓缓抖开,便像是苍茫青天换了清丽新妆。 喻炎一时失了神,良久才想起天罗诛神极意宝阵的口诀。 他慌忙念咒,但阵法之力如何能延伸九重天幕,去擒云上仙禽。 喻炎不由得愣在原处,看着灵鸟驾瑞气霞光,掠过长空,即将要从他头顶飞过,人忍不住轻轻求了一句:“别走……” 话音落时,那灵鸟当真朝喻炎的方向望了一眼。 喻炎被这变故弄得惊疑不定,眼前已然一片模糊,用力一眨,便掉了泪,跃跃心跳犹胜鼓擂。 他当时只是稍一试 分段阅读_第 1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探……只是试探着朝天上一问:“别走……” 那鸟儿不知受了何方仙境熏陶,竟养出一副叫人瞠目结舌的慈悲心肠,稍一踟蹰,就缓缓停了下来,将身形蜷缩,落在此山头,于一片青光中,幻化出无俦人身。 雪肤朱唇,玉冠青袍。 神气高朗,月韵霞姿。 眼前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眼前便是他今生来世、所有的功名利禄、亲缘姻缘、寿数福祉换回的一切。 那便是他的一切了。 喻炎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落了泪。 他换回的未免太多,叫他难眠难安;未免太过称心如意,令他乍惊乍喜。 他谁也不会让的,谁也不会给的。 那灵禽所化的仙人涉世未深,万般的善良心软,就这样毫不设防,径自走入地网天罗。 仙人轻声问他:“吾名飞光,何事唤我?” 恩师不知何时来了。 此时悄悄藏在一边,借着阵法遮蔽之力,抬手一指,朝喻炎使出傀儡牵丝之术。 喻炎被人驱使着,一点点伸出手去,他原本想同仙人说:救救我。 一时又想说:快逃吧。 念头转了数转,牵住仙人如玉手指时,不知为何,说出口却是:“抓到你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与恩师一般的执着,他如恩师一般的欢喜。 唉,难怪飞光恨他。 13 飞光立在陡崖上,足足候了半盏茶之久。 依常理推断,喻炎筑基数年,这么久的工夫,理应破阵而出了。偏偏此人还双目无神,在石梁上左摇右晃,困在蹿腾白雾间,不像有心破阵,反倒像要坠入岩浆赴死一般,令他偶然瞥上一两眼,就觉冷汗涔涔,心烦意乱至极—— 如此胸闷气促,定然是此处地火吞吐,格外炎热的缘故。 飞光这样一想,人便勉力按捺心xing,口中诵起凝神静气的法诀,在原处多等了一刻。待一刻弹指即过,他又忙不迭望向喻炎,想看一看这人如今醒了不曾。 这般三番两次,来回几遍,飞光不知不觉已行至崖边,与万丈深渊仅隔一线,脚下稍稍使力,就将崖边一块碎石踏得跌落。 待裂石崩落之声传来,碎石烧作青烟,飞光这才陡然惊醒,回想方才大失方寸之处,越想越是惊怒悔恨,恨不得即刻遁出千里。 可等他愤愤然踏出数步,心神不宁之兆却有增无减;回头一望,种种心悸反倒勾销。 也不知是何方邪术,何等顽疾,叫他如今非候在这一处,非守着这一人。 一炷香过后,飞光终于忍不住纵身一掠,再度跃上石梁。 他负着手,广袖当风,神色局促古怪,目光一个劲地望着别处,人隔着老远,低低唤了一句:“喻炎,醒来。” 那声音有万般悦耳,清贵矜高之处又胜过鸣珂锵玉。不过是这般蜻蜓点水地一唤,飞光就飞快噤了声,人从颈项到双颊,都泛起一层红粉之色,仿佛这短短几字出口,人便输了一局;轻轻话音落地,已泄露他许多天机。 飞光说完良久,脸上仍有懊恼之色,定了定神,才敢望向喻炎。 然而喻仙长不堪造就,被如玉仙人开口唤过,还神色木然,浑浑不醒。 飞光目光越发迟疑,许久之后,方沿着石梁多走了十余步,就这样顶着热浪,一步步挪到喻炎身旁,脸上薄红犹在,双目看着另一处,嘴里又唤了一声:“喻炎,醒来!” 他声音已然高了些许,于横流炎气中,周身青袍玉带随风而动,衬得人乘风yu去一般。 但喻炎依旧困在原地,困在幼时飞雪扑面的幻象里。 飞光忍了又忍,总算伸手一抓,狠狠探入魑魅织就的幻境,脚下再踏上一步,只身入了迷阵。 那千百魑魅被他惊起,齐齐吞吐蜃气,四周景象来回撕扯,虚实jiāo替而变,幻阵光芒最炽时,竟连飞光周身幻象也剥落了一瞬,照出他落魄煎熬的原身。 那瞬息之中,飞光未着无垢法衣,未簪明玉宝冠,并非清凉无汗。 他仍像过去数十年那样,散着长发,湿着青衫,红着眼,空着手,遗落了喻炎相赠的杂花,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分段阅读_第 1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昔日些许烈日酷暑,一丝灼灼热意,已叫飞光如沸油浸身,烈火煅烧,更何况是在这等炎海火窟。 可此处既是沸釜,他为何想来此处? 此人既是仇雠,他为何要等此人? 飞光脸上忽青忽红,猛一闭眼,人便重新乔装成出尘谪仙,掌中青光一闪,与他抗衡的幻阵华光已散似流萤。 等眼前终于露出喻炎幻梦一隅,飞光眼睫扇动良久,竟然不肯四下张望。 他怕自己贸贸然闯入,怕与喻炎四目相对;怕喻炎安然无恙,笑自己多管闲事;他也怕自己来得太迟,也怕看见喻炎啼哭丑态。 诸般念头如电闪过,飞光只觉有无名之火在心头一蹿万丈,叫他更热了几分,实是热昏了头。 当幻象一一落定,幻化成极bi真的一方天地,飞光这才抬起头来,准备看看喻炎窥见了何事。 但这一看,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热意却顷刻间冷了下来。 眼前幻象所化,竟然是飞光毁去多年的无霞山化妖池。 举目所见,当真是好一番猩红惨状——满壁符咒,腥臭血池,纵横铁链,锁着半身化骨的一只落魄青鸾。 那鸾鸟好生悲凄可欺,身形大小,尚不足全盛时的十之一二,所余的腐羽残躯,仍将血池占得满满当当,终日终夜不得稍稍转身,只睁着一双通红血目,不住的厉声悲鸣。 飞光久久回不过神来,震怒之下,人反倒轻轻一笑。 他几乎想当着喻仙长,轻声问上一问,仙长怎么敢梦见此处,居然敢梦见此处? 他挥挥手,指间青光一转,已将眼前鸾鸟幻象狠狠斩落,叫化妖池中倏地一空。但这等滔滔盛怒,岂能用青光斩断,杯酒浇熄? 飞光气得浑身微颤,极认真地看了那血池片刻,一双秋水乌瞳泛起丝丝血色。 他刚要负气离去,叫人觉察不出他曾入过一人的梦,唤过一人的名字。 可就这一刻,身后遥遥传来了那人的脚步声。 飞光脸色变了数变,正想从幻境中急急抽身,目光突然扫见空无一物的化妖池。 那假鸟儿已被他斩了,那人偏偏冲着池中鸾鸟而来……要、要往池中装入何物,才能瞒天过海,不被那人拆穿? 喻炎提着沉重食桶,一步步走到池边。 那血池中涟漪dàng开,锁着双眼发红、气喘吁吁的一只青鸾,与他去时一般模样。 14 喻炎已然在迷心阵中困了许久,早把前尘旧事都当成眼前境遇,一幕幕地挣扎煎熬。 幻阵中有冬春夏秋,他就按四季穿衣增寿;阵中有日夜流转,他便按晨昏打坐修行。 在喻炎踏进无霞山后山前,还不知道今日与先前的许多日都不相同。 他脸上挂满了笑,双手使足了力气,将食桶慢慢搁到地上,歪头看了巨鸾一阵,脆生生问:“飞光,你不疼吗?” 池中青鸾原本垂着头,听见这一声问,忽然动了一动,只是它体态庞然,伏在池中,便叫半池血水满溢,稍事动弹,就惹得化妖池里哗哗作响。 青鸾似是被自己搅出的声响吓了一大跳,慌忙在水波遮掩下蹲了回去,仍将长腿……长爪收紧在腹下。 喻炎难得见它这般活泼泼的样子,几乎想朝它伸出手,去摸一摸它冠上垂旒,全力按捺之下,才红着眼睛,蹩脚地扬起声调,高声道:“你……为什么不肯服软呢?” 那青鸾显是心神不稳,被喻炎这般声声追问,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 它自然记得喻炎曾站在池边,问过它这两句话。 当日痛得神智不稳,堪堪记得那人得逞后快意十足,嘴上一张一合,无事人一般看着它受此苦楚;翌日疼痛稍解,不住咀嚼回味,终是将这寥寥十余字回想清楚。 而后数十年中,自己每一回重提往事,便率先记起这样一幕;每一回困于噩梦,便听见梦魇这样一问。 它本以为自己记起来了,并无遗漏之处。 可如今重回此处,满池血水已非刮骨钢刀,浸着一池梦幻泡影,便如同浸着一池不痛不yǎng的温水。 它此时精气完足,正将全副心神放在喻炎身上,那人刚一开口,登时让 分段阅读_第 1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它听清了许多不同。 若只是语气虚张声势,小心翼翼,倒也罢了…… 青鸾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扬起头颅,暗红色眼瞳一转,飞快地朝池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眼中血色几乎散了七八分,显出原本青湛湛的温柔瞳色。 它短喙微张,尾羽于惊慌中一晃,搅起三尺高的波澜。 那喻炎被它溅了半身的水,以为它要发作,人猛地一抖,拿双手死死护住头颅,嘴里唤了一声:“飞光……” 喻炎等了好一会,发现飞光一动未动,这才将双手挪开。 他嘴里的飞光仍呆呆望着他。 它其实不大记得喻炎那时形貌,不大记得喻炎那时年岁,此时定睛一看,才知道喻炎还这般小,最多不过六七岁年纪。 这般稚弱瘦小,却不见有谁为他梳拢乱发,裁量新衣,人哆哆嗦嗦立在池边,十指俱是发红发肿,脸上赫然留有未愈的冻伤。 飞光还想从喻炎身上,寻那意气风发神态、佯狂颠倒形状,好叫它与梦魇印证。然而看了好一会,却只见喻炎似惊似喜,拿左右袖口`jiāo替擦了擦脸上土灰,朝飞光强撑起一个笑来。 飞光过去看见那人,时常会心生无名怒火,偶尔也会心跳。 但看着喻炎这样一笑,一双笑眼变得弯弯如月,终于有了一分旧时模样,飞光竟只觉心软,不知不觉已蜷起指爪。 15 喻炎许久不曾得飞光青眼,狂喜之余,便只顾着正衣整冠,人手足无措地忙了好一会,心中仍是一片欢喜,朝飞光殷殷道:“飞光,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兴冲冲提起食桶,往池边挪了半步,极想要招呼飞光细看。 只是激动心悸之下,短手舞过,嘴唇张开,还不曾招徕出声,就忘了该如何是好。 喻炎便这样看着池中青鸾,急得喃喃唤道:“飞、飞光,我……” 他眼中几乎有眼泪氲开,绞尽脑汁才想出两句好话:“你看一眼,就一眼,我刷了好几遍木桶,都是干净的。我在山腰打的溪水,采的冬菌,你多少润一润喉,尝一尝味道?” 飞光一颗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头一回听见喻炎自剖艰辛,软语哀求。 有一瞬间,它当真打算低了头,矜持地抿一口清水。 可喻炎就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它稍稍低头,喻炎便露出一副天塌地陷、喜不自胜的模样,叫飞光羞恼万分,迟迟下不了嘴。 喻炎候了一阵,眸中星子就一点点黯了下来,气得背过身去,低低骂道:“什么鸾凤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山上又没有,哪来这么多讲究?” 飞光骤然挨了一通抱怨,不免身形凝滞,颈上逆翎zhà起。 它这些年中,何曾尝过练实澧泉滋味? 喻炎平日拿残羹温过喂它,它也吃了。 拿雪水煮开灌它,它也喝了。 拿一颗滚烫bi仄的心叫它栖,它也勉强栖了三十载年光。这世间哪还有它这般通情达理的青鸾? 它这头多思善感,愤然不平,喻炎那头却不知道,嘴里脆声骂个不停:“我瞒着师傅,好不容易凑了一点吃的,你一次都不肯吃,瘦成这副模样,我心里……” 他发了半天的脾气,无意间瞥过食桶,忽觉口舌生津,喉咙里重重吞咽了一声,而后忙不迭挪开目光,还气得狠狠踹了食桶一脚,见桶身摇晃,溅出清水,又忙不迭把木桶扶正了。 飞光看喻炎这般折腾,再如何心绪起伏,目光也不免跟着他打转;方才再如何生气,喻炎两三句话过后,他已忘记要生气。 它只当喻炎身上无病,心上无事,生来便是混不吝。却忘了他也气过,也皱过眉,在它面前将艰难世道好一顿数落。 它一度忍不住想,是不是喻炎这些牢sāo,无人听,才不再说了;这些郁气,无人哄,才不再恼了。 可即便飞光消了气,想退让几分,勉为其难地一尝,令那人冁然而笑,已失了下嘴的良机。 飞光只得闷闷看着他,盼喻炎何时回过身来,再说几句温柔的软话。 喻炎还不知他负着气,在猩红符箓下来回踱步时,每走上两步,飞光也跟着偏 分段阅读_第 1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偏脑袋。 他自己生了半天闷气,然后才转过身,一张瘦削小脸气得通红,深吸了一大口气,总算缓过劲来,冲着青鸾道:“你真的瘦了,你看你的现在……” 他一面说,一面踮起脚,凑近了想看青鸾。 那鸟儿似乎极怕与他对望,刚刚靠近些许,被他气息一呼,鸾身就微微发抖,猛地侧过头去,血池里涟漪dàng开,一时都是粼粼水光。 喻炎看得眼角红了红,睛里水气氤氲,差一点便落下泪来,小声问起它来:“你这般怪我吗?飞光,你不要怪我,成不成?” 飞光自然怪他,但这话与三十年后的喻炎说也就罢了,却不愿为难手短脚短、泪盈于睫的他,沉默片刻,终是将头勉强正了回来。 喻炎哄了好一阵,与青鸾翠色双眸对上,耳边只听见自己鼓擂一般的雀跃心跳,一时不慎,就将局促心事全盘托出:“飞光,我师傅仍想炼化你,他这次准备了足有一年,跟前几回都不相同,你受不住的。你、你要不要跟着我呢?” ———————————— 成年喻炎:……(随便攻略算了,反正一开始就玩崩了,这辈子是不可楞刷够好感度的) 老年啾啾:……(好感值+999 +999 +999) 16 他这一句话问得好生狂妄,仿佛自己已然成仙得道,可以欣欣然庇佑仇雠,挥手将干戈化作玉帛。 这等大话方一出口,喻炎就想起自己饥寒jiāo迫的窘况,一张脸因羞愧烧得通红。他只觉自己多此一问,飞光又哪里会答应他? 然而隔了数十载似箭韶光,飞光却听不出这一问有何不妥之处。 前路是铺锦红尘也罢,是翻滚血海也罢,它只走过那一条路,它必然会跟着他,它自然要跟着他。 唯一要斧正之处,便是喻炎未免太小看了自己。自己乃是九天青鸾,骨似金石,任水火难侵;翼如钢羽,可搏击风云。当年虽是难熬,却万万没有受不住的道理。 可看见喻炎满脸懊悔之色,飞光脸皮极薄,又哪里肯挑在这个时候,细说自己神威盖世,并非空长了华羽,虚曳了这一尾的清辉? 如此心神焦躁,yu言又止之下,飞光忍不住拖拽着周身镣铐,换了一头蹲踞,将一池血水再度搅出哗哗的水声。 喻炎骤然被水花一溅,慌得拿双手去挡,然而下一刻,他便想起飞光今日脾气极好,不至于要他的命。 他定了定神,只装作没事人一般,顺势伸了个懒腰,将有些许发颤的双手jiāo叠在脑后,嘴里大声续道:“跟着……跟着我,那好处可就多啦!” 飞光听得长睫轻颤,眸光微动,那两汪旖旎眸色,像是谁广袖一兜,偷来了头顶青霄长卷,缀满了周天棋布辰星。 喻炎将这璀璨双眸望着,多多少少有些痴迷怔忪。 许是最难启齿的话已经说了,待他回过神来,再行规劝时,说话声已多了两分清晰流利:“飞光,你有所不知,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世上原来有三等驭兽的法门。一是与灵兽心意相通,有如异姓兄弟;一是取真羽真骨炼化,形同主仆;最末一等却是抹消灵兽神智,堪堪当个战奴,可怜得很。” 他顿了顿,才朗朗劝道:“我师傅寿元将尽,钻研的正是这最末一等的功法。他只想将你拨皮拆骨,拿血肉炼化成丹,骨骸制成尸傀……飞光,你可万万不能落到他手里。” 飞光几乎想轻鸣一声,与眼前这人相应相合,好在及时惊醒过来,并不曾出声。 它其实最恨旁人重提旧事,但喻炎只有这么高,只有这么小,慎重拘谨地站着,叫它实在忍不住去猜,他曾经花过多少心力,才打探出这些话来? 喻炎竭力鼓动了一阵,见青鸾一声不吱,握了握拳头,声音又大了两分:“但你要是跟了我,那就不同了。飞光可以把我当成挚友,当成异姓的兄弟——” 飞光听了这话,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满。不料喻炎说到此处,眼眶慢慢红了,静了一静,才艰难挤出一句:“我会……会待你极好的。” 飞光一怔,忽然有些皮肉发烫,白骨发酥,一双指爪在水波深处缓缓屈伸, 分段阅读_第 1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一下下划过池底青石。 喻炎还在绞尽脑汁,自剖心声:“我会待你极好的,只要结了契,我可以带着你逃。飞光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飞光只觉脸上通红,恨不得将头埋进水中。 它并不记得眼前这一幕。 眼前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不改大是大非,不掩血海深仇……然而这么多的细枝末节,过去从来不肯入它的梦,偏偏挑中这个时候,骤然叫它回想起来。 它心里暗暗恼道:我振翅来去,须臾地北,须臾天南,何等逍遥,为何要答应你呢? 可喻炎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向往:“飞光要是能载着我就好了。” ———————— 飞光内心:???!! 17 他说完之后,自知失言,惊得连连摆手,旋而又将双手枕在脑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四下游移,嘴里哼起支支吾吾的俚歌。 而那青鸾比他还要震惊百倍,身形摇摇yu坠,眸中泫泫露盈,也不知是想蓄力一击,还是勉强答应下来。 等喻炎悄悄一瞥,就发现飞光力气大得很,居然负着镣铐在池中打了个转身,拿零落干枯的尾羽冲着他。 喻炎愣了一愣,小声唤了句:“飞光……” 他原本想告诉飞光,它这样打了个转,一身尾翎都堆在了池沿,就展在他面前。 可飞光哪里肯应? 喻炎呆呆唤了几遍,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那翎羽一簇簇在石地上摊开,羽尖偶然一晃,就有猩红水痕滴落,露出一线云破天青之色。 飞光原来的羽色,正是像这样的一泓春光。 喻炎看得一瞬不瞬,人慢慢红了脸,悄悄蹲下`身来,屏着呼吸,将冻着通红的手指凑了上去,离着一寸开外,悬空描摹了一遍,而后猛地喘了口粗气,指腹又近了半寸。 那尾翎温顺呆在他掌下,还不知有人意yu轻薄。 直到洞口罡风吹过,翎羽簌簌一颤,喻炎的手才跟着一缩。 他听说君子耿介端方,非礼不可听,非礼不可言,非礼不可动。但自己……尚小,不急着做君子。 喻炎深吸了一股气,在尾羽上使劲摸过。把自己炽热的指腹,滚烫的掌心,都埋进了那黯淡的,枯败的,凌乱的长尾。 他像在摩挲瓦砾,心却像轻抚织锦。 喻炎摸完一缩手,抬头看时,竟发现飞光僵住了,庞然身躯一动不动。 他忍不住多摸了几下,缩手再看,飞光还僵在原处。 又复一瞬,那鸟儿总算想清楚发生了何事,似是忍无可忍,脊背微微发颤。 喻炎脸上通红如血,心中亦激dàng得厉害,笨拙地退后了两步,做好了逃命的打算。 可飞光仍没有回过头来,依旧没有要他的命……飞光为何这般好呢? 喻炎忽然不想逃了,他哑着嗓子,欢声道:“飞光,飞光,你要是不愿意,等我修道有成的时候,练出扛鼎之力,我也可以背着你走啊。我见过有些老人家,清晨便提着鸟笼子……你自然不必在笼子里,你可以趴在我背上,站在我肩上。我们走在最热闹的街上,人人都要羡慕我。” 飞光背对着那人,只听片刻,就知道喻炎又在说谎了。他当然背过它……把它哄入半掌大的布胎泥塑,点了短眉豆眼,叫它被迫立于手背、肩头,双双走在街上,人人都在笑话它。 可它为何会听得入神呢? 喻炎那边又道:“你喜欢什么,等我长大了,我都去为你寻来,喂你练食醴泉,替你雕梧桐的窝。我会变成极好的一个人,竭力修行,端正体面,不惹你生气,不叫你多等。” ——这些话自然也在撒谎。那人碌碌贫寒,只会塞给它杂草杂花,为人轻狂,喜欢惹它生气,动不动叫它多等。 可它为何会听得痴迷呢? 飞光心中有极陌生的心绪,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着池边手短脚短的幼童,像是在气他骗它至此。 喻炎被飞光一瞥,禁不住拿手按住了自己胸膛,他那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小声说:“飞光,你听我的心声,它跳得好快,骗不了人的。” 飞光这数十年中,时时听见这隆隆心声,时时受这 分段阅读_第 1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热意熬煎,它不由得想问:只要心跳得快了,就不是骗人吗? 谁知喻炎看了眼洞外天色,骤然道:“飞光,我先走啦。我师傅要来了。” 喻炎拍了拍粗布衣衫,拎起未动的食桶,匆匆往外走去,转眼就消失在洞口。 飞光把那一声问深深咽进喉中,心底似惊似怒,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喻炎没有回来。 它不免有些郁郁,烦心起喻炎到了何处,在做与谁对峙的旧梦。 又是一炷香的光景,人还没有回,飞光便干脆幻化回人身,自池心长身而起。 ———————————————— 喻炎:我摔倒了,要飞光亲亲才能爬起来! 喻炎:哈哈哈我爬起来了,就猜到飞光不愿意,走起走起~~ 飞光:……!!!? 18 他穿着寥落青袍,散发踱向池边。 眼前是丹川血符,曾锁他病骨残躯。 而更远处静如长夜,只回dàng着他自己一路涉水而行的声响。 飞光走完这一程,屈膝坐上池沿,伸手轻叩青砖,饶做千般消遣,仍是百无聊赖。 他忍不住羞恼自问:自己对此地恨之入骨,不愿想起一砖一石,如今竟闲闲坐在此处,这当中才隔了多久? 是相隔半日,因为那人拎着食桶进来,在池边打了个转身?还是再晚些许,因为那人说了一番大放厥词的话……因为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飞光手指微微收紧,再不肯细想下去。 不过是纠缠厮混三十年之久,将自己心肠熬软,再猝然使他看见仇雠种种不得已之处,他……他就罢了。 那人说两句动听的话,他就当了真。 嗅不见熏人yu呕的恶臭,看不见淋漓一地的血污,只一味顾念那人羸弱。 这一笔糊涂乱账,哪里禁得起细想呢? 何况那人还只是撒谎。那人还不曾待他好过。 飞光便这样静静坐在池边,双手按膝,为自己消了气而生气。 那双手宛如白玉雕成,在暗处隐隐生晕,衣袍浸得透湿,一滴滴坠下水珠。 似这般仪容不整,远看时亦有高情逸态;更不说水声渐轻、衣衫渐干后,飞光坐直了腰,粼粼水光照在面颊,一身容光仿佛见月中霄。 但喻炎还没有出现,他还没有过来。 飞光又等了一刻,终究忍不住施了一个华光幻咒,想照见喻炎身在何处。随着他两指并拢,轻轻在水面一点,如萤青光随之蹿起,将一池血水映作碧波。 飞光定了定神,专心望向水面,想从华光咒中,窥见那人些许行踪。 可当他凑上前去,长发直垂入水,衣摆随涟漪dàng开,却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上有朱红的唇色,像噙着秾艳三春;有生动的眸光,像等着鲜活的人。 飞光骤然见到自己这样一副凡俗神态,吃了一大惊,猛地直起身,人难以置信似的,拿手背挡在唇间,长睫不住扑簌,喘息了好一阵,然后才缓了过来。 他匆匆拢紧五指,将栖在水面飘飘dàngdàng的青萤一把收回掌心。 幻阵中五行颠倒,他偏偏用了最循规蹈矩的华光咒,好在四下无人……无人知道他失态,无人知道他这样等过喻炎。 飞光屈起左膝,勉强坐回原处,目光环顾时,看见周遭的粗浅阵法,多少有些迁怒。 他忽然不想再等。 他原本只是要带喻炎出来,点醒就罢,去去就回。 又不是非要坐在此处,非要把往事看个通透。自己为何要耽搁这般久? 都做了这么长的梦,梦见这么多的旧事,喻炎早该醒了,他……他也该醒了。 飞光主意既定,便借着三分恼意并指一划,青光过处,一块庞然石壁已拦腰而断,几只吞吐蜃气的魑魅骤然显现身形。 那魑魅先前不过三四寸大,瘦骨伶仃,此时一个个暴涨了数圈,肚皮亦是吃得溜圆,竟不知窃走喻炎多少记忆,好栩栩地织出幻象。 飞光一看,自然变了脸色。 这三十年里,自己镂心刻骨之事,喻炎岂能忘了? 至于三十年之前,自己不曾得知之事,还没有逐一问起,喻炎如何能忘? 喻炎又不是老来健忘 分段阅读_第 2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之人。他正当少壮,对旧事熟极而流,动不动提起何年曾共饮、何日曾同眠——这等末微精怪,怎敢令他忘呢? 飞光想到此处,人断然硬起心肠,伸手一抓,就将一只读过喻炎心事的魑魅攥在手中。手上稍稍使力,已叫魑魅把吃下的蝇头小事全数吐了出来。 这些零星往事渐渐浮到半空,轻似泡影,色分五彩。 随着幻象被青光斩落,魑魅被一一擒住,无数桩喻炎的旧事,都化作这样的五色轻泡,将化妖池上空堆得满满当当。 比起万丈霓虹之色,这团团簇簇的旧梦,不过是锦缎上的一线流光。 可飞光依旧看得有些失神,隔了半晌,才把这些如泡往事一一揽入手心,加上一道青光护持,再轻轻送向洞外,送回喻炎的身上。 他不愿窥探喻炎心事,但纷纷旧事在他指间来去,指腹与前尘轻触,难免看见浮光掠影,听见片语只言。 泡沫中碧若垂柳的,凉似草头珠露;淡如轻霞的,冷过人世风灯。 轻泡来来去去,如同薄刀片肉,直指柔肠。一时是喻炎如何行于崎岖山道,卧于霉潮窄榻;一时是喻炎来化妖池前如何艰难凑齐食水,走后又如何拭泪。 飞光就这样窥见喻炎同门数目越来越少,身上伤痕与日俱增,一桩桩旧事慢慢凑成草灰蛇线。 也不知送走了第几桩旧事,他伸手一揽,指腹轻点,突然听见化妖池上空响起新的声音。 那是幼年的喻炎在含泪求道:“神仙老爷爷,请赐我一只灵兽吧……” 19 飞光却不知喻炎还说过这样的话,人微微一怔,已猜到几分这番话背后的因由。 他那时从九重天一掠,逐重而下,往万霞山飞去,正是听见一模一样的声音,自茫茫雪中哀哀唤他,呜咽求他,他这才从云霄降下,化为七尺人身。 那时还未相见,他就情不自禁生出怜悯之心,一面循着哭声踏雪,一面怪人间风霜太冷——还未相见,便已如此了,何况是这个时候。 飞光换了一条腿屈起,心中百般躁闷,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一分。 掌中轻泡被他一握,骤然将那句话念了第二遍,那是故人强忍着哭声,断断续续道:“神仙老爷爷,请赐我……” 飞光猝不及防间,又听了一回,脸上慢慢浮起茫然之色。 他眼前倏地有一瞬模糊,慌得人连眨了几回眼。 他其实不怎么难过……只是看惯了一人佯狂,忽看到那人饮泣;受尽了一人调笑,忽听到那人哀求。 他并不是难过,只是忽地喘不上气来。 飞光伸手一拂,将最后几个泡影也一一送走,对着崩塌大半的迷阵,竭力去想那人如今的模样,脸皮怎样刀qiāng不入,最爱哪般狂诗浪词,如何笑着同他逗趣,片刻之后,吐息终于顺畅了几分。 但他眉间仍有郁色,总是禁不住去想喻炎是不是当真笑弯了眼,心里是不是也压着愁山闷海。 就在这个时候,洞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是吓得不轻,疾行了一段,脚下猛地被石子一绊,好几步都走得跌跌撞撞,一度手脚并用,攀着尖锐山石,奋力朝洞里寻来。 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唤飞光的名字。 他唤着:“飞光,外面、外面一下子塌了。飞光——” 那声音颤得厉害,晃晃dàngdàng飘进来,数息之后,说话的人才手撑石壁,满身尘土地走进洞里,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都吓红了眼眶。 飞光满脸愕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来人,不曾想到喻炎会在这个时候来。 那人在幻阵里困得太深了,只知按部就班地度日,一朝一朝消磨年光……自己等了他那么久,杀了那么多魑魅,喻炎形貌仍不见长大。 但他困得那般深,竟然也来了。挣脱浑浊的琐事,登上陆离的陡峰,一路闯到了自己面前。 飞光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小喻炎刚刚自豁然长空下,走进昏黑的洞里,双眼还难以视物,分辨不清飞光形貌。 他只得壮着胆子,迈着短腿,迟疑着往前挪着,慢慢停在化妖池前,而后伶仃地站在那里,半点不神气,半点 分段阅读_第 2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不威风。 可他嘴上却道:“飞光,你莫怕……外面塌了,没人关着我了,我来救你出去。” 飞光看着喻炎虚张声势,竟忘了要回几句话。 喻炎眼前昏昏一片,只以为飞光依旧囚在血池里,受石壁崩塌之惊,受尘灰污身之苦,怕得满手凉汗,往前再迈了一步,脚下一软,堪堪站稳后,大声道:“我前几日便引气入体了,我来救你,我定能救你……飞光,你应我一声,你莫怕。” 飞光又禁不住弯了弯眼睛,长睫半掩着潋滟眸光。他于心里暗暗笑问:这地方要是真塌了,满壁血书符箓,地网天罗一般的铁索,你才引气入体,打算如何救我? 喻炎那头浑然不知,胡乱揉了揉眼睛,想将眼前景致看清几分,嘴里还在喃喃:“飞光,我来陪着你,我来陪着你了。” 飞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原本拢入袖中的流萤之光,一时不慎,都飘飘dàngdàng掠了出来,照得身旁青莹莹一片,洞中猝然大亮。 等喻炎睁眼再看时,便正好与一人四目相对。 他意外看见池中空无一物,几处石壁崩塌,只有那一人安然无恙地坐在水边,长发散落,穿着青色的衣衫,袖上栖着青光萤火。 喻炎久久愣在那里,人仿佛被灼灼容光魇住了,被熠熠华彩晃昏了头,好不容易才张了张嘴,极小声地问:“大哥哥,你……你看到我家飞光了吗?” 那人似是不悦,脸上却微微泛起薄红。 喻炎只觉眼前这人极是眼熟,又定了定看了良久,嘴里突然“啊”了一声。 他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自己是见过这人的,在好几年前,在极冰冷的雪里,曾经见过这人一面。 喻炎慌忙拿手使劲揉了一把眼睛,嘴里欢声道:“原来是飞光你呀。” 他在这短短一瞬里,忘记了飞光恨他,只顾着大步大步朝飞光跑去,嘴里直道:“是因为这里塌了,飞光才能出来?幸好塌了——” 喻炎才走到半途,周边已有山石崩落,他听见石头崩落之声,吓得脸色大变,拿手死死护住了脑袋。 好在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怀中。 20 喻炎愣了一愣,人慢慢仰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四目相对了许久,喻炎才敢确信是谁单手揽住了他。 他茫然问了句:“飞光,你方才……救了我?” 他只是这样一问,飞光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勾住手、硬唤作卿卿一般,身形也僵了,脸颊亦红了,长睫扑扇个不停。 看见飞光这样羞恼局促,喻炎反倒渐渐地缓过气来,人仿佛坐在柔软蔓草上,数着蔓草间星星点点的小花,四面八方都是湿润的冷香。 他像是生了病,手脚全没了力气;又像是前所未有的精气完足,恨不得去九霄揽月,去倒海翻江。 喻炎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不过是如光若电的一瞬,他已有万语千言想问。 他极小声地问:“飞光,外面山都塌了,天上破了好大一个洞,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飞光双颊若烧,硬是侧着脸,看着别处,艰难回道:“这只是梦,塌了才好,塌了梦才会醒。” 他说完,忽然害怕自己这番话说得太过温柔,怕从今往后都只说得出温声细语。 但喻炎已然再度开口,他恍惚着问:“你说我在梦里,那梦外面,又是什么样呢?” 飞光被他问得一时哑然,仅听见喻炎急急地问:“我在梦外面,有多少岁,有多高?飞光,我们结契了吗?” 飞光闻声抿紧了唇,片刻之后,才顾念着自己是慈悲瑞兽,多少挑了一两桩事来回:“三十来岁。与我差不多高……只比我稍矮一些。” 他这样吞吞吐吐,那幼年模样的喻炎已急得踮起脚,去抓飞光空下来的那只手:“飞光,我们结了契不曾?你肯救我,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了过命的兄弟?” 飞光下意识地想抽手,然而幻阵仍在崩塌陷落,不住发出隆隆巨响,扬起白雾土灰。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站着,驱使袖上青萤星星点点地掠向半空,晕成一抹月色,织就一泓秋水般的萤光,想遮住荧光 分段阅读_第 2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外,血水倒灌,山峦折峰。 可喻炎不曾去看这灭世惨状,也不曾看他的萤火青光。 喻炎只看着他,还在絮絮问个不停:“我们结契了吗?飞光,我告诉过你的,实在不行,你随便给我一根翎羽就好,待我蕴养在心上,你同我一道念几句咒,我们也能结契。” 喻炎声音忽然有些哑了,极轻地恳求道:“你身上还剩好些羽毛呢,不必挑长短颜色,只要随便分我一根……” 飞光听到此处,脸色忽然变了变,他陡然想起与翎羽相关的一桩大事,恨不得立即破阵而出,好好验证一番—— 小喻炎仍倚在他怀中,用力晃了晃飞光的手,稚声催道:“飞光,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飞光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幼年模样的喻炎,神色极是古怪,几经斟酌,总算承认道:“算是结了契吧。” 喻炎登时欢喜得紧,满脸盈笑,一个劲地说:“真好,真好。那我们快些醒来吧。” 他催完,人四下一望,看到周遭景物十毁其九,便猜到自己即将从幻梦中醒转,于是不再火急火燎,声音亦松快起来,只抓着这最后一刻,轻笑着,问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飞光,你再多说几句……就说一说,当我三十来岁的时候,我待飞光好吗?” 他想了一想,又踮脚踮高了些许,拿双手紧紧覆着飞光那只手,欢欢喜喜地问:“或者说一说你,你呢?你会待我好吗?” 飞光被他问得心中震dàng,一时想说:我又不愿意结契,我怎会待你好? 一时却想改口:你若是肯收敛心xing,待我多几分赤诚,我自会—— 然而张口yu言时,身旁最后一点幻象也随着青碧色的流萤层层散去,那幻阵已是彻底破了。 眼看着阵外的喻炎仙长双目紧闭,往后便倒,飞光自是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了那人。 可他嘴里仍堵着未说出口的一句话,缓了好一阵,方红着脸,携喻仙长掠下石梁。 飞光停在陡崖上,半揽着喻炎,替喻仙长好生梳理了一番真气。 他此时再看喻炎,免不了透过这惫懒无忌的喻仙长,想起幻阵中诸多琐事:譬如喻炎在幻境里,如何向他要一根翎羽;初入幻阵时,那只魑魅变作的青鸾幻象,如何瘦骨嶙峋,浑身羽毛枯败,只剩下一两根堪堪入眼的长翎…… 飞光垂下长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才伸出手,按在喻炎心口。 他急着验证一事。 他曾经给过喻炎一根结契的翎羽……他急着想看一看,那根翎羽的模样。 然而下一瞬,飞光像是被焰火灼烧一般,猛地缩回手去。 借着短暂神识轻触,已足够叫飞光看清,留在喻炎心上的那根翎羽,翎毛根根舒展,颜色青青湛湛,如春色晕染胎骨。 飞光几乎有些恼怒起来。若不是喻炎提到此事,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留了这么大的一处破绽。 这三十余年里,他从来不肯细想,从来不肯想,于是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万一有朝一日喻炎知道,他在那么早之前,便千挑万选,给了喻炎自己最好看的一根鸾羽—— 万一喻炎发现,万一喻炎发现了…… 好在他不曾发现。 —————— nǎinǎi,您收藏夹里的文更新了55555…… 21 喻仙长此后昏沉了好一会,睁眼看去,尽是茫茫瘴气遮眼,只能囫囵窥见前路上雾卷烟沉,云气如飞。 身前依稀有风,吹得他鬓发扬起,微觉凉意。 他立在那里,一时想不起自己汲汲yu为何事,营营yu为何人。 再往后,便有人唤他的名字,唤得多了,还似乎揪了一会喻炎的头发。 喻炎被揪得忧心起自己发簪歪了没歪,发带掉了未掉,百般烦恼中,人猛地一个激灵,前方便渐渐地亮了。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石梁另一端。 他头一件事自是去寻飞光,好在飞光就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着那一身湛青色的端严法袍,露在衣外的肤色如脂如玉,容貌出尘,像是极俊美的一尊神仙,只有双唇间还噙着一抹颜色极浅的湿红,影影绰绰地显出三分秾艳。 分段阅读_第 2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喻炎细细看了一阵,禁不住地想笑。他几乎想劝飞光抬起手来,稍稍遮一遮唇色,免得叫人白白看去了。 但若是飞光真抬手去挡,只露出一双眼睛,恐怕又会有别的春光。 此情此景,不像是瞻仰九霄鸾凤,倒像是在看刚能化人的妖,好不容易藏好耳朵,又会露出尾巴,无论如何变幻,总会有变化不全的地方。 总会有一丝破绽,能叫人知道眼前这尊清冷美人,手一碰就怒,话一撩就骂,脚还踏着凡尘,还未炼就铁石心肠。 飞光被他一瞬不瞬地看了这般久,忍不住微微侧过脸去,气道:“你记得多少迷阵里的事?” 喻炎听得笑意一窒,似乎十分懵懂错愕,按了按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头皮,而后冲飞光眨了眨眼。 飞光看他反应,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半天才仓促道:“是我……我替你绾的头发。你耽搁了这么久,还要与其他修士汇合,时辰有些吃紧。” 喻炎愣了片刻,手指自后脑往上摸去,最后才停在自己道髻上,只舍得轻轻碰了一碰。 飞光慌忙打断他,高声点醒道:“喻炎,你还不快去四周看看,寻一寻宝?这般懒散,小心日后境界跌落,惹人笑话!” 喻炎被他说得又是一愣,旋而笑出声来:“什么境界跌落,你是担心我经脉淤了寒气?飞光,世上多少人修道,万人之中才有一人筑基,万万人之中才有一人结丹。我可是万中选一,境界哪能说跌落就跌落了,最多是不能再进一步——” 飞光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朗声说出这一番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着脸看着喻炎。那目光肃穆而凉薄,就是柔软了些,像蝉翼柳叶,无关痛yǎng地割着喻炎肌肤。 喻炎被飞光瞪了一阵,只讪讪摸了摸脸,并不十分害怕,极小声地笑道:“为什么生气?你想我再进一步,将来结个金丹?” 他说到此处,笑容更盛,乐不可支道:“我筑基后,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寿命,要是真结了丹,活得就更久了。飞光难道想我活久一些,同我久久绑在一处?不会吧——” 飞光脸色煞白,掌中青光隐现,正要痛快教训此人,喻炎就先行一步噤了声。 他连连拱了拱手,作出讨饶的模样,待飞光含恨收了法诀,又一面抱怨头疼脚酸,一面拽住飞光袖口,慢吞吞站了起来。 飞光拿此人全无办法,一度想抽回手去,可喻炎偏偏拽着袖摆不放,嘴里道:“卿卿,别急啊。” 飞光已是气得浑身轻颤,瞳眸染作猩红血色,森然怒道:“喻炎,你当真想死不成?” 喻仙长忙晃了晃飞光那只手,十分老实地从储物戒中挑出仅存的水属灵植,统统塞进飞光手里,低低笑道:“别气啦,最怕你生气了。” 飞光当即冷笑了一声。喻炎怎会怕他生气呢?只要他生气,那人便快活得很;他越是生气,喻炎便越快活。 喻炎递过水属的野草杂花,人便往后退了半步,嘴里接连哄道:“我这就去寻宝。飞光,别气啦,别气。” 说完,总算绕开飞光,沿着狭窄石崖,径自往深处行去。 那狭路一侧是犬牙jiāo错的山壁,一侧是熔浆深潭,落脚时不住有碎石崩落,险恶非常。 但不过百余步路后,地上就开始零星散落着被人拔除的阵旗。 再行百余步,连最后一面明黄主旗也被人拦腰斩断。 狭路尽头,赫然出现了一方能容纳上百人站立的正圆石台。巍巍石台恍如一方世外天地,数十道炎气如同巨龙,自万丈悬崖下的赤色岩浆中一路蹿腾涌上,在石台上jiāo汇成一团明晃晃的巨焰,竭力哺育着石台正中的一株盘根老树,叫老树枝梢结出了累累朱红异果。 喻炎在赤焰海秘境中滞留了这么长时日,灼灼炎气以此处最盛。 他在此处才站了片刻,四肢百骸的暗伤,已被蕴养得颇有起色。 喻炎对着这样一方奇观,心中心思电转,再三斟酌之后,才伸出手去,摘下老树上一颗赤色果实。 当他手握异果,转身yu走时,就看到飞光已然跟了过来,两袖兜风,拦在狭道中间 分段阅读_第 2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脸上仍有未消的余怒,冲他狠狠训道:“多摘一些。喻炎,你想气死我不成?” —————— nǎinǎi,您收藏夹里的文又更新了,我把您的老花镜拿过来了5555~ 22 喻仙长被他这样迎头痛斥,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看上去极是古怪。 他似乎是有些欢喜,极想畅怀大笑,偏偏要勉强按捺;似乎是经逢喜事,极想高声说与人听,偏偏要佯作无事。 喻炎定定站在原处,手攥成拳,许久未发一言,只有一双眼睛溢彩流光,柔和得要滴出水来。 飞光恼道:“怎么,你不肯听?” 喻炎像是强忍着笑,连声音亦微微发颤,哑声问:“我瞧这果子好看,随手摘的,难道是什么天地奇珍?” 飞光被问得目光游移起来,勉强道:“此物名为赤色炎焱果,对火灵根的修士有些好处。” 喻炎一瞬不瞬地望着飞光,片刻之后,人忽然弯眉而笑,只道:“那我尝尝味道。” 说罢,已将那颗赤色炎焱果递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稍稍咀嚼之后,就把余下的果肉一并塞入口中,反手揩了一把嘴角汁yè,复道:“飞光,是甜的。” 飞光见喻炎嘴上仍沾着些许朱红色的浆yè,像是谁以朱笔一点,胭脂淡扫,身上一时有些发烫,汗水涔涔滑落,不过片刻,已然热血如沸。 他原以为是自己情动,而后才想到是喻炎服下炎焱果的缘故,两人灵根相克,一旦喻炎炎气旺盛,他就免不了受这烈火烹油之苦。 飞光定了定神,待脸上薄红稍稍褪去,便打算再催一催取宝的事。 他这一路掐算过来,颇废了一番心力才将喻炎领至此处,自然清楚这一树赤色炎焱果是何等仙品灵果。 于此末法时代,这等能洗经伐髓、提纯灵根的异宝寻见一处便少一处,更何况宗门小秘境一甲子一开,开启的秘境也未必是赤焰海,再想故地重游竟不知是何年何月。 机缘既然如此难得,喻炎不说将这赤色炎焱果摘尽,至少也该十取其九。 可飞光这厢还未出声提点,喻炎已随意抢过话头:“飞光,这炎焱果当真好吃,咬下去甘甜如蜜,咽下去叫人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虽然好吃得紧,但我尝这一颗也就足够了。” 飞光听得沉下脸来,眼底隐现寒意,只问:“你这是何意?” 喻炎恋恋不舍地tiǎn尽了从手背流到虎口的浆汁,自若笑道:“这是你头一回送……我意思是,这是我头一回撞了大运,寻得了这么多名字都不曾听过的灵果,要是连个味道也说不上来,像什么话?我当然要尝一尝,拼着你难受,我也想记得这味道。” 飞光正是要劝他多尝几颗,多拿一些,草草一听,就断然道:“正当如此。” 可喻炎却没有当即答他的话,只冲着飞光一个劲地笑,笑得弯了眼。 飞光不由怒道:“笑什么,怎么还不去拿?” 喻炎这才老老实实回了句:“就尝这一颗,记得味道就成,以后就不必再吃了。你怕热,吃多了反叫你难受。” 飞光听得愣了愣神。他心里忽然一动,而后眼角也红了,脸上也烫了,呼吸灼热,身上到处都是破绽。 像走在朦胧的月夜,yu吟天阶夜色凉如水,偏见春城无处不飞花。 凡心骤起之后,万丈旖旎红尘,难免活泼泼地扑面而来。 ———————— nǎi……nǎinǎi您别过来了,太短了啧啧啧 23 飞光纵然有满腹经天纬地的仙家才识,通晓数万种术法神通,惯看九天云烟相连,但在这软红香土上,情关牢狱里,他还只是一介白身。 那些妙术并不曾教他,哪年哪月要哪般嗔笑怒骂,何时何事可稍露真心。 左右每一句都不知对错,每一步都难断前程,飞光几经斟酌,便自己强忍热意,红着双颊,胡乱应付了一通:“胡说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先装进储物戒里,再论其他。” 飞光说完,心里惴惴难安,生怕喻炎笑意一敛,也同自己一样,说出肃杀的话来。 好在喻仙长还是眉间舒展,微微笑道:“我那低阶储物戒,能装多少东 分段阅读_第 2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西,你还不知道吗?” 说话间已利落摘下戒环,凑到飞光身旁,牵了他的手,哄着他一看究竟。 飞光反应不及之下,只得半推半就,以神识勉强看了一眼,只见那储物戒内不过五尺见方的地,六尺来高的天。局促空间中小半是廉价壶觞,破烂衣衫;大半是水属低阶矿石,水属末流法器……再外加三五抔雪,一两坛冷酒,装得戒中满满当当。 飞光记得这人一路上取出了不少杂草野花,却不曾发现喻炎还新拾了许多破烂。 正当他长眉紧锁,暗暗盘算要如何取舍戒中杂物,好腾出一片净土,塞入眼前的仙株灵果,喻炎忽然靠了过来,拿肩臂紧贴着飞光臂膀,笑得万分热络,嘴上道:“飞光,你看,这是我三十年来积攒的家当,都是闯dàng秘境必备之物,再装不下别的宝贝了。” 若是以前,听到喻炎这样信口雌黄,不肯做些许实事,飞光只怕要恼;但他现在似是病了,听着喻炎吹牛跑马,心里像是化成了一潭水,心潭上的波光潋滟,有鱼在潭水中吐着气泡,鲜活地游动,不住搅起水声,生怕人不生气——但对一潭水来说,有鱼肯住进来,肯在它心上倒海翻江,这潭水怎么会生气? 喻炎看他怔着,口中越发无遮无拦起来:“要不,你替我收着?飞光有没有什么法宝,能一粒芥子纳须弥,半升铛内煮江山的?我认识飞光这么些年,竟不知道飞光能遮掩鸾凤之气,我……都不知道你会些什么本事。” 他说到后来,语气多少有些发涩,拿肩膀用力一撞飞光,朗声笑了一刻,然后才掩饰过去。 飞光正心浮气躁、汗如流浆,被喻炎一碰一推,居然也有片刻迷失心窍,轻声问:“你一次都没见过,一件都不知道么?” 他刚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失言。可飞光仍想知道,这三十年中日夜相对,形影不离,自己原来一项擅长的神通都不曾说给这人听么? 喻炎声音微微发颤,笑将起来:“飞光,你肯同我说啦?” 飞光垂着长睫,面颊眼尾红若涂朱,倒是瞳眸的颜色浅了两分,像碧绿琉璃珠一般隐现华彩,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们这样下去,像什么样子?竟然落得你储物戒里只装水属的,我储物法器里只装火属的……” 他话音落地之后,人又迟疑了许久,总算在腰间一册玉简上轻轻一点。 那玉简便“咻”的一声浮到半空,一丈一丈地悬空展开了。 24 只听得叮叮鸣玉之声不绝于耳,青玉简片彼此轻撞,原先不过一掌大的精巧法器,不多时已绕飞光三周有余,每片玉简都熠熠绽出微光,在半空上下翻飞,游走如龙。 飞光只在原地负手而立,冷眼静看,直等到玉简即将脱手飞出时,人这才伸手一探,把还未展开的玉简一端紧紧握在指间。 也不知是何等的法力激dàng,竟叫飞光后退了半步,一身宽袍大袖被狂风高高扬起,露出一截皓如白玉的手腕。 那千余片玉简簌簌颤震了好一会,终于降服在飞光手中。 喻炎在一旁看得有些入神,一则是为这等华光蕴育、气韵孤秀的仙家法器;二则自然是为了飞光。 飞光正正衣冠,斟酌了一番言辞,极轻地说:“告诉你也无妨。我与族人一样,有先天血脉传承,世间大多法诀,都能通晓一二,不值一谈;唯有这三册玉简,对应的是我后天自己体悟的三种神通。” “当中最厚的一册名为‘本末’,用来与人jiāo手克敌的,跟你结契后便用不了了;最薄的一册名为‘明德’,用来布阵破阵、增益法力再好不过,结契后……也大多用不了了,只能拿它稍稍遮掩形貌。” 飞光说到此处,眸光闪动,似乎觉得方才丢了气势,于是微微扬起头来,傲然看了喻炎一眼:“至于我手里这一册,名为‘鉴世’,可寻宝纳物。若是全盛时期,能将境界在我之下的一切神兵灵宝、鬼怪妖魔,乃至山川河岳尽数摄入简中。即便是同你结了契,收纳区区炎焱果也不在话下。” 喻炎听得全神贯注,眸光璀璨如星,人惬意得弯起眼睛,在 分段阅读_第 2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心里悄悄冥冥地喟叹:飞光又在朝他抱怨呢。飞光又在同他卖弄呢。 而飞光那头哪里猜得到喻炎这些腹谤,一面废了些工夫驾驭掌中玉简,一面将空闲的那只手按在玉简长卷之上。 当他手掌缓缓抬起之后,卷上便有缕缕青光扑向那株老树,枝梢异果被玉简神通摄取一空,只余下少许果实待后人采撷。 喻炎再看那玉简,就见长卷上犹如被朱笔涂抹,多了百余枚赤色炎焱果一般的鲜红纹饰。 飞光顿了顿,任喻炎凑过来多看了两眼,而后才翻转手掌,把玉简重新收回腰间。 这便是飞光其中一项神通了。 他如今受驭兽血契限制,境界被压制在金丹期大圆满,只比喻炎高出一个大境界。以飞光此时修为,施展寻常法诀不难,但要驱使全盛时期炼就的神通,多少有些吃力。 可他不曾料到的是,自己一时心软,尽心尽力施展了一回,喻仙长却袖手站在一旁,光是看着他笑,迟迟不肯说话。 飞光不禁有些恼怒,低声道:“罢了,走吧。” 喻炎脸上笑意一顿,连忙收敛心神,大步跟了上去,嘴里匆匆问了一句:“这就走了?不多歇一会?” 飞光面色沉郁,一个劲地赶路,并不肯应。 喻炎便也安静下来,看着他衣袡飘飞的背影,几度要伸手拽住飞光袖口,都半途缩回手来,掩着嘴闷笑个不停。 以喻仙长之知情解意,自然知道飞光累了,知道飞光面上强装作清凉无汗,但原身早已热得昏沉萎靡。 但喻炎仍是在笑,他尾随着飞光,低低地说:“飞光,你那神通轰轰烈烈,好看得紧!我就是在想……我用低阶储物戒纳物取物,只要一眨眼的工夫;靠你运转神通,只怕要花费小半个时辰。” 飞光身形倏地一僵,瞬息之后,脚下便大步如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喻炎甩在脑后。 喻炎忙几步追上,压低了声音,一迭声地道歉:“飞光,怪我胡说八道,怪我只有筑基修为,结契后拖累了你。这神通原本一定十分威风,我那是随口胡说的。” 他急急道了两句歉,好不容易跟紧了那人,声音里又多了一丝含糊的笑意:“我就喜欢看你花费小半个时辰。同一桩事,就是要费些工夫才有趣。像我随手送的水属灵花,送得再多,你哪里会放在眼里;要是挑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郑重其事地将花送给卿卿……那便不同了,不是吗?” 喻炎说着,伸手拽住了飞光衣袖,再顺着衣袖,握上了飞光一只手。 喻仙长就这样大着胆子,晃了晃飞光的手,再用力握紧了它,笑着追问了一句:“方才看你施展自己领悟的神通,我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像这样费些工夫才有趣,飞光,我们又不着急,不是吗?” 就像凡人出得起三媒六聘十八台大轿,怎舍得一桌酒席草草成婚,一切周折俱是缠绵,所耗光yin可证诚心—— 他怎会嫌飞光大费周章不好? 要是飞光轻轻松松便将炎焱果拢入袖中,他怎能猜中这番心意呢? 飞光听喻炎说了半天,总算回过头来,嘴唇抿作一线。 喻炎眼睛一亮,将语气放得更柔了,温声哄道:“我筑基之后,能活上好几百年,左右只有我们两个人。飞光,哪怕我们一年只走上一步路,你一年只告诉我一件事……又不着急。” 飞光眼睫仿佛被缱绻春风吹过,不住地轻颤起来,下一刻,就断然隐去身形,重新栖到了喻炎心上。 喻炎一怔,定睛看时,才发现已随飞光沿原路走回了石窟洞口,先前那批修士人数精简了不少,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剩余修士大多身上负伤,眼底却有满载而归的餍足之色。 喻炎脸上堆出笑来,举止自若地朝人群走去,高声招呼道:“诸位道友——” 他心里却在想:竟然忘了问飞光,听说七岁八岁狗亦嫌,不知飞光在幻阵中是如何想的。 —————— 飞光其实挺知情解意的,每次都能猜到喻炎心里在想什么,拥有极其难得的风度和浪漫,最紧要是不喜欢生气。总之就是好。 by 分段阅读_第 2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喻炎 25 众修士见喻炎携道侣而去、孤身一人折返,都只当他为了些许小利辣手摧花,脸上隐隐露出提防鄙夷之色。 一行人嘴上称兄道弟,肚里各怀心肠。当中有勤勉的,将这石窟掘地三尺后,还想去别处再探;有稳重的,只觉深潭险峰早被旁人占去先机,再探无益;更有喻仙长这般天xing惫懒的,只想早早捏碎往返玉牌了事。 待众人踏出石窟,发现脚下是万里焦土,头顶似九日当空,稍稍以手扇风,就有重重热浪席卷而来,心生去意的修士顿时又多了十余人。 一时间,也无须太多言传意会,便见继续闯dàng的修士自然而然地围到一处;陌路人客套三五句话,话音一落即拱手自去。 喻炎混在人群当中,也随意朝四面拱一拱手,掏出往返玉牌,指腹微微使劲,玉牌就碎作数截,人不多时已传回了万霞主峰。 等喻炎站稳了身,抖抖身上浮尘,抬起头来,恰好有习习凉风迎面一吹,叫他不由得伸手按住鬓边乱发,细细地分辨起眼前景象。 放眼望去,顿觉天高云淡,恍如隔世。 身旁几座万霞山侧峰,数日前还祭台高耸、处处香炉飞烟,此时只剩下满山苍苍郁郁的古木。 原本万人齐聚的峰顶道场,更是改天换日。除去有千余名低阶修士在道场上席地摆摊,丹yào法器琳琅满目;另有许多一夜间落成的店铺,一概为玉墙琉璃顶,由万霞山外门弟子悉心经营。乍眼望去,一半如凡尘闹市,一半堪比天街宫阙。 与喻炎一同捏碎玉牌的修士,不是六十年前已探过宗门秘境,就是经亲朋挚友指点过一番,看到这繁华盛况,脸色淡然得很。 这些个通晓门路的仙长,自然知道:按六十年一次秘境大会的规矩,修士出了秘境,头一件事,通常是去附近的功德箱前,将秘境所得,略略分出一丝投入箱中,回馈给此番开启秘境的宗门。 此举一是有助于各宗各派长长久久地承办盛会;二是为了了断天道纠缠,有拿有予,从此两不相干。 回馈之后,千千万万的修士便会在出入秘境的仙宫道场上或摆摊卖货,或购置符箓法宝。修士们少则逗留四五日,多则盘踞数月,直到在宗门长老大能看护镇守下,将此次秘境所得一一处理干净。 可喻仙长不过三十多岁骨龄,头一回见识这等鼎盛道场。 他不知前几回开启秘境的天命儒门、碧琼仙宗是何模样;只知眼前的万霞山宗门底蕴极深,有泼天富贵,为天地气运所钟。 偌大一方道场,地面竟以浑然一色的白色灵玉铺就,玉石打磨得溜光水滑。 喻炎行走其上,隐有玉声;低头一看,身形可鉴。 喻仙长混着人流当中,一路往功德箱走去,一面走,一面抽空看玉上的倒影,然后一个人笑将起来。 这万霞山……比他的御兽门兴盛多了。 他忽然极想唤飞光的名字,一同看倒映的身影,一同议论这富贵宗门,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哈哈笑了两声。 等前边的人投过、谢过,他也学着模样,满脸堆笑,同功德箱旁的万霞山弟子称谢道:“贵派高义!喻某在秘境中事事称心如意,着实得了不少好处,连心境也大有裨益!贵派此番真是功德无量!” 他这样喜滋滋炫耀了一通,伸手在袖中一摸,却是囊中羞涩,半天才掏出仅剩的五块下品灵石,再把留给飞光磨喙砺爪的低阶矿石分出两块,一并丢在功德箱里。 趁旁人还未看清他这番赤诚心意,喻仙长头也不回地快快走了。 脚下玉石地面如初雪、如飞霜,被喻炎这一路小跑,踏得咯吱作响。 遁出老远,他身后还传来含糊不清的骂声。 喻炎笑得眼睛都弯了,极轻地说:“飞光你听,早知道还是留给你磨爪……” 但飞光劳心劳神,离开赤焰海后,似乎就在他心上睡着了。 ———— 修了下~ 26 在这末法时代,似喻仙长这般寒酸落魄的散修,有五块下品灵石,已能精打细算地用上几个月。 他方才一时脑热,把身上下品灵石捐 分段阅读_第 2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个干净,往后一路迢迢,衣食住行要钱,浑酒浊酒要钱,养飞光也要钱,喻炎自然要谋划日后赶路的盘缠。 这些琐碎花销里,飞光的那一份最不可少。 自家飞光生来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自从落到他手里,被他两眼一抹黑,胡乱养了三十来年。难得躬逢盛事,在赚来一两根梧桐树枝、一两餐练实醴泉之前,喻仙长怎舍得离开此处。 他一面心思电转,一面自功德箱前,笑盈盈走到道场中央,耳边再听不见零星唾骂,取而代之的是中气绵长的叫卖吆喝之声。 喻炎从热闹人声中经过,两肩渐渐放松,眉梢略略扬起,人原本就生得七分潇洒自赏,三分通达,此刻又多了两分从容自如。 他负着双手,径自穿行在道场上,先是走马观花地逛了数圈,把旁人贩卖何物、定价几何看了个明白;再到老树底下,拾了几根枯枝断木;最后才挑了一处空地,一撩下摆,席地坐稳了,有样学样地摆起摊来。 明眼人就见这新来摆摊的修士,摊子上空无一物,人屈膝坐在那里,也不着急上货,也不学人吆喝,只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把劣质匕首,将捡来的老枝一一削成拇指长的木片。 那双手手指瘦削,指甲修剪齐整,划削割刻间,十指来回翻转,显得颇为灵巧,不多时已做好十来块薄薄木片;匕首在掌中灵活几转,又将木片边角刮得圆滑。 喻炎拿袖角顺着匕首刀面一蹭,擦去刃上木屑,然后才拈起一块木片,贴到额头上,以神识将御兽门一项偏门功法录进了木片里。 等十余项功法依次录完,木片用尽,喻炎不免呼吸稍重,汗滋衣裳。 他喘了一阵,忽然双肩颤动,闷笑起来,在心里悄悄地开口:飞光啊飞光,还是为你做木石化身有趣。 喻仙长笑过之后,仍不肯忙赚钱的正事,于低阶储物戒里挑了一只大肚细口的酒壶,仰头灌了两口冷酒。 酒水飞溅,将他鬓发襟口滴得半湿。 喻炎揩净嘴角,嘶声笑道:“唉……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借着这一点微微醉意,喻仙长总算高声吆喝起来:“诸位道友,求仙之路如赴刀山剑林,万事可少,保命法诀断不可少!我有平创止血的法诀一项,续骨生肉的法诀一项,剜心不死的法诀一项,遁地飞天的法诀一项,另有吐火、吞剑、搬运的法诀若干。一项法诀只消十块下品灵石!” 他这样卖力吆喝,数个时辰内,倒也有两三个修士光顾,多了三四十块灵石入账。 而在喻仙长不远处,恰好有几间万霞山弟子打理的铺面。 柜台内女弟子着鹅黄色的锦衫云裙,系葱绿丝绦;男弟子则是同色的法袍束腰,背后斜负墨绿剑囊。 这些俊秀弟子行走起来,丝绦蹁跹,剑穗翻飞,瞧着赏心悦目。 喻炎叫卖时,总能听见这些店铺里传来唱收唱付之声,一时是“中阶辅助法器瑶光小仙箫售出,收得许仙子一千中品灵石”;一时是“中阶攻击法器十绝重冰qiāng售出,收得陆仙长一千四百中品灵石”。 喻仙长听得笑了,啧啧道:“飞光,难怪你当初选了万霞山。我卖了半天,才得了几十块下品灵石,当真羡慕不来。” 他说完,又想饮酒,突然发觉胸口有一团毛绒绒的事物蹭过,蹭得他皮肉略微有些发yǎng。 低头看时,才看到一只嫩黄色的小小鸟爪,从他襟口迟疑地探了出来,爪心虚虚握着一颗赤色炎焱果。 27 那爪子生得十分幼细,颜色嫩得近乎娇柔,尽管认认真真地握着这颗远大于爪心的朱红异果,却怎么握也握不稳当。 喻炎定定看了一阵,声音竟是有些嘶哑,人轻轻地唤了一声:“飞光?” 可他唤的那人,好生羞涩腼腆。 喻仙长把声音压得这样低,鸟爪还是闻声一颤,爪中炎焱果顿时滚了半圈,差一丁点就跌落在地。 喻炎看在眼里,禁不住低笑出声,在这郎朗白昼,喻炎那双眼睛却像倒映着星光月色。 他把声音压得更轻,轻得像一阵小风呼着耳朵:“飞光,你打算 分段阅读_第 2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做什么?” 衣襟里隔了片刻,总算传来含糊的声音:“给你的。” 那声音动听得紧,听上去便是欺霜傲雪的美人……只要不去细想这衣衫底下有毛绒绒的一团,不去多看这嫩黄指爪。 喻炎趁无人注意,低下头去,悄悄在爪子上一亲。 没等那小小爪子颤抖起来,喻炎就又亲了一下,薄唇凑在飞光爪边,嘴一张,牙一叼,已将果子咬在齿间,而后从容直起身来,拿指腹抵着果肉,几下送进自己嘴里,吞咽得一干二净。 飞光原本还想挪动身躯,藏进衣衫更深处,自从手……爪被人轻轻亲过,心湖就烧成了一锅沸水,一时忘记要藏。 喻炎低头看时,就见jiāo领缝隙下,隐约有一团绒毛隐在暗处,睁大了一双眼睛,偷偷地看着自己。 喻仙长被看得心都化了,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温柔,他再一次低下头,在飞光缩爪之前,亲了亲飞光空无一物的爪心。 那爪心处生有一团软肉,像鼓着鹅黄色的一团凝脂,喻仙长特意亲了亲那一处嫩肉,然后忽地笑了:“飞光,偷偷告诉你一件事,这一处的肉叫做掌中宝,你这里的肉最香,最是好吃。我小时候啃爪子——” 飞光听见这等混账话,总算寻回了一线清明,浑身绒毛zhà起,气呼呼地将爪子缩了回去。 喻炎弯着一双笑眼,气息渐渐重了几分,服用炎焱果生出丝丝热气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令周身经脉在剧痛中拓宽了一分。 喻仙长深吸了几口气,借着这一股真火之力,在飞光身上施加了一个中阶隐身幻术,将飞光行迹彻底盖住。这样越级施展中阶法术,一下子耗去喻炎大半灵力。 但耗去也好,飞光便不会觉得热了。 喻仙长喘了一阵,噙着笑,悄声问:“出什么事啦,为什么要变成这副模样?” 飞光也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怎么变作了幼时形态。它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半晌才说:“可能是累了……我有些困了。” 说完,将身躯闷闷偎在喻炎胸口,片刻之后,到底放不下往日的威风,肃然道:“你怎么把炎焱果吃了?” 喻炎眼睛转了一转,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惹飞光生气,直到看见有嫩黄色的鸟爪,勾在他衣襟襟口处,喻仙长一下子笑了出来:“卿卿,你拿出来,不是看我辛苦,要喂我吃么?” 那指爪陡然一缩,把襟口划破了一道,义正辞严地纠正道:“我没有,你一直喊着穷,我才想着给你卖些灵石。” 喻炎强忍着笑,歪着头看它:“居然是担心我穷,不是担心我累?怪我弄错了。” 飞光此时才明白过来,只是已经晚了。 它确实会担心……喻炎都听到它担心了,这哪里叫弄错? 飞光愤愤在心里埋怨起来:那你呢?不是说只吃一次炎焱果,尝尝味道,怕我难受? 它想着,从衣襟缝隙处,偷偷地往上看去,却看到喻炎眼睛里有暗红的血丝,隐约露出几分偏执狂态。 但喻炎一直在笑,人毫无顾忌地随飞光打量,开口时笑眼弯弯,字字平缓:“不过,卖灵石这件事不必再提了。飞光,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给别人?除非我当即死了。你说对吗?” 28 他说完这句,看飞光久久不肯做声,于是提起酒壶,往口中猛倒了一大口烈酒,舌尖一挑,利落tiǎn去了嘴角酒yè。 如此稍稍解渴之后,喻炎又冲飞光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知道我向来小气的,对吗?” 飞光就这样仰着头,将那人泛红双眼,连带着一分男儿豪侠之气、九分促狭轻狂,一并收入眼中。 足足有一盏茶之久,飞光眼难辨物,耳难听声。 它一颗心跳得极快,仓促间胡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小气?” 喻炎听得大笑,把空壶收回戒中,腾出两只手来,双手并拢,掌心向上,压低了声音乐道:“我天生就是这点肚量,生来就是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倒是你呢?飞光,想不想站到我手上来?” 飞光纵然猜到喻炎是要逗它,仍吓得呼吸一窒,身形紧紧缩作一团,指爪用力,死死勾 分段阅读_第 3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住那人襟口。 喻仙长还不过瘾,摆出一副温柔可亲的姿态,笑盈盈道:“我听说人间出过极美的美人,轻盈可作掌上舞,不就是说的你?飞光要是肯现在站到我手心来,也无需翘袖折腰,光转个一两圈,我只怕就情根深种了。” 他话音落时,已是忍俊不禁;细细一想,更是把自己逗得抚掌大笑。 就这样畅怀大笑了好一阵,低头再看时,便见衣襟暗处,影影绰绰地藏着小小一团绒毛,睁着雾气蒙蒙的一双圆眼,像无时无刻不噙着泪。 喻炎心弦猛地为之一颤,端正神色,一迭声道:“我不说了,飞光。我就喜欢嘴上说说,又不会当真bi你转……转那什么圈。你还不知道我吗?” 他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哄了好一会,总算哄得勾在前襟的指爪松开了些许。 飞光默念了四五回清心咒,终于一点点仰起头来,露出颈下到胸前的细细绒羽,闷声闷气道:“你的眼睛,还红着。” 喻炎伸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哈哈笑着:“那血契之法,终究比不得上等的御兽法门,一出什么大事,就容易急红了眼,缓缓就好。”人再睁开眼时,眼底血丝果然淡了两分。 飞光听他这样一说,倒也想起了一些关窍。世间三等御兽法门,只有上等法门讲究心意相通,称得上是正道;其余两种法门都是以血结契,暴虐得很。 这等二三流的功法,不至于归入邪门外道,却多多少少要动摇修士心xing,使人变得狂躁易怒。 但方才的喻炎,有哪一点称得上狂躁? 喻仙长等不到飞光回话,心下一沉,忙自顾自地夸起自己:“我气量虽然小,又选了血契这一条歪路,但我最不爱发火了。这三十年来,你看我何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我是万万不会对道侣撒气的……” 他说到此处,禁不住冁然而笑,在心里暗暗等着飞光因“道侣”二字而生气。 可飞光定定望着喻炎,竟是有些入神。 它不由自主地想:喻炎既然急红了眼,为何还能弯眉而笑,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 它不由地想:既是心胸狭窄之人,心肠要有多软,人要有多温柔,才能在三十年里,始终同自己这样说话呢? 飞光一时之间,仿佛不知如何是好,重新缩进喻炎衣襟深处。 它心脏重重跳着,纵然慌张,却不至于想要逃。 29 喻炎枯等了好一阵,迟迟等不到飞光教训他,便以为飞光是动了真火。 他心下微yǎng,一时竟想不明白,是该做小伏低,哄得它回心转意;还是干脆鼓足了力气招惹飞光。 喻炎眼睫低垂了片刻,待他长睫扬起时,已诌好了几句混话,人轻轻笑着,一面拍膝击节,一面哼唱起来,只听他唱的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面朝万霞山,白玉铺。自卖九流功法,养吾灵兽。” 喻仙长两三句话,便将这阕长歌改得散漫佯狂如他,若非飞光耳力过人,还听不出他这般胡来。它当时便忍不住喝道:“喻炎!” 喻炎那头总算盼到飞光开口,越发的精神振奋,神采飞扬。人击膝而歌,冲飞光一路曼声唱道:“有钱兽肥,无钱兽瘦。富贵何在?横财安有——” 飞光听他拿自己入曲,且句句哭穷,不由得先羞后恼,开口时,声音竟是有些不稳:“我方才给过你炎焱果,你自己吃了,你……” 它颤着辩解了两句,顾及着心里水流花开的那番心意,又忽地噤了声,长吸了一口气,连胸前绒毛都鼓起了一圈,艰难开口道:“罢了,我这里有几本人修能练的水属功法,可以一一口述予你,你拿去多卖些灵石。” 喻炎一听,便笑着摆手:“我哪里舍得,飞光又想看我急红了眼。” 飞光缩在衣襟下,憋了许久,才重重冷哼了一声,心底却总想听喻炎再多说几句,随便他说些什么浑话。 此时恰好有修士走过摊位,喻炎忙坐正了身,夸起自家哪项法诀是得了刑天真意,只要练满五百年,身首异处亦可续骨生肉;哪项法诀是源于比干剜心不死的道术,只要剖心后不嗔不笑少食多憩,仍 分段阅读_第 3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有望寿如南山松柏。 只是这般偏门的末流功法,想卖几十灵石,实属不易。 喻炎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又卖出一样。 飞光等买主去得远了,忍不住低低抱怨了一句:“我一能寻些天材异宝;二能口述几本正正经经的功法;三能为下品灵石灌灵,造些上品水属灵石出来……你什么都不要,怎么挣钱?” 喻仙长听得弯起眼睛,心底销魂dàng魄之处,便像是举杯遥遥一敬明月,恰好有明月落进了杯中。 他由着飞光骂完,这才短促地笑了一声:“卿卿,我要你就够了。” 飞光被他这样一笑,顿时偃旗息鼓。 随着白日西斜,周遭济济修士里,有的已然看够了热闹,翩然下山;剩下的大多如喻仙长这般,打算在山上再逗留几日,好赚些财帛,开开眼界。 待左邻右舍都撤了摊,喻炎也揣着衣襟下气鼓鼓、热乎乎的飞光循山道一路下行,途中遇见接引的弟子,厚着脸皮一番好说,这才安排到了原先的清净院落落脚。 然而在这等偏僻之处,喻仙长夜归时,也有三三两两的散修围着树下石桌小聚,对万霞山jiāo口称誉不已。 喻炎在一旁听他们高谈阔论,竟是有些入神,片刻后才折身入院,数了十余块刚刚赚来的灵石,一一嵌入阵眼,依旧祭起防护法阵。 等喻仙长忙完这些琐事,扯下发带,拉松衣襟,自若走到榻旁,飞光便从他怀里猛地钻了出来,飞快地扑进被褥里,依旧藏了起来。 喻炎看着被褥鼓起小小一团,守在一旁,笑着看了好一阵。 飞光只听见喻炎一呼一息,近在咫尺,唯恐他突然来掀被褥,怕得两只爪子牢牢攒紧。 它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然后才听得喻炎脚步声渐渐往外走去,依稀是推开了房门,站到了檐下,晃了晃院中小树。 隔着这一层锦被,七八步路,半扇窗,它听到喻炎轻轻自语道:“不着急,慢慢问,不发火,发火算什么男儿。” 飞光登时警醒起来,双目圆睁。 苦等了一刻,总算听得喻炎站在院中,隔着窗扉,朝屋里的它笑问道:“飞光,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飞光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自然有些糊涂。 隔了一阵,喻炎又笑盈盈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变小了?” 他那头似乎打开了话匣,开始滔滔不绝:“如果是我服用炎焱果,提纯了灵根,结果连累了你,飞光可以教我些水属的功法,我也试着练一练。” “再不成,我愿意做一个凡人,只要你多陪我几十年。哈哈,飞光,你不知道,说是几十年,一眨眼过了。” 飞光一下子生了气,既急着要告诉喻仙长,并非他的缘故;更急着要严加斥责,降下雷霆怒火。 但它禀xing温柔,气急之下,居然久久想不出一句骂人的狠话。 直等到喻仙长在檐下被凉风吹得拢起衣襟,往掌心呼了口热气,飞光总算十分凶狠地骂了出来。 它在昏暗处,头顶着被褥,扬声怒骂道:“只活几十年?谁答应你的?” 30 喻炎心思透亮,被飞光这般狠辣的骂过,人反倒闷笑起来,憋得双肩颤动,气息粗沉。 飞光蒙了片刻,猜不出被褥外的光景,惴惴不安了一阵,自己先急急转过话头:“我虽不曾弄清,但必不是你的缘故!” 纵使飞光经此大变,只能将锦被顶起小小一个鼓包,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喻炎听它意如斩钉截铁,声如击玉鸣金,更是笑得脸上发烫,自己拿冰凉手背捂了捂,长吸了两口长气,而后才缓声道:“那是什么缘故?飞光,不着急,慢慢想。” 飞光果真仔细想了一想,犹豫道:“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叫你多帮帮万霞山的弟子?” 喻炎听它提起此事,倒也正经应了:“记得。飞光原本要去万霞山,是我抓着你的手,强抢了你。我多救他们几个人,就是多还他们一点因缘。” 飞光听到“强抢”二字,下意识地觉得有伤体面,人生生噎了一下,然后才踟蹰道:“人间皇帝若是气运加身,纵是无为 分段阅读_第 3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而治,依旧河清海晏,这是真龙天子的气运;由此推及,修士当中自然也有天命所钟的修士,宗门里头自然也有天道所归的宗门。 “世上大小门派无数,独独万霞山能焚香请来鸾凤,镇守宗门三百年,自然是气运昌盛已极。这一回主持开启赤焰海,更是揽尽人心,气运如虹。喻炎,我有些担心,是还得太慢了。” 喻炎潜心听完,往梁柱上斜斜一靠,看着头顶浩浩然长空,玉盘也似的圆月,抱手怅然道:“我倒是猜到了一些。修道是逆天而为,比不得他们有大气运的,凭风而上,直步青云。谁不想顺应天命,是天道不眷顾我。” 他长叹了一声,人冻得在檐下不住剁脚,半晌方问:“如果当真是这个缘故,飞光可是要走了?”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被褥下久久未作一声。 喻炎便舒展眉头,朗声笑道:“飞光你说……我、我这般寻常根骨的人,虽也竭力修行……哎呀。” 他突然抬起双手,拿左右袖口挡着双眼,使劲揉了两把,嘴上依然在笑:“三十年筑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丹,对上这样大的一方宗门……我如何才……” 他试了几回,始终说不下去,只好捂着眼闷笑,嗟呀了许多声。 好在喻仙长消沉了一刻,又轻声笑起来:“不过也说不准,天道说不准也看我十分顺眼,才叫我得了飞光。” 喻仙长心里其实清楚,他此生全部气运,早早在诛神极意宝阵一句一句赊尽了,哪还会有什么天道眷顾,气运加身? 但飞光万般皆好,样样俱美,他也愿当顶天立地的一介男儿,不做那满腹怨愤之人。 眼前云遮雾罩,他便穿云破雾。 眼前地塌天崩,他便拼一个碎骨粉身。 就在喻仙长移开袖口,微微而笑时,忽听得飞光低低回道:“我原本是打算来人间一趟,以三百年庇护之功,换些功德修为,算得上领命而来……跟你结下血契,难免会受天道压制。 “若是万霞山不曾重摆祭坛、连日祷祝,我就算罔顾了天道,也就是再小两三圈。” 它明明不曾看到喻仙长以袖掩面,此刻却莫名放柔了语气,极轻地哄着:“即便摆下祭坛,万事有我……我如今未必肯去了。” 31 飞光与那人纠缠打闹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这样互剖心声。 它将这热乎乎一番话掷了出去,便再也不肯多说,团团缩在被里,哪管被褥外的人与它是不是良缘彩凤、一点灵犀。 可喻仙长并不肯放过它,偏要发出许多声响。 屏息听时,有人在门外骤然失笑,快活得团团打转,不住抚掌击膝,有说不尽的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之意。 飞光登时恼了起来,喝道:“喻炎……你不许这样。” 那人霎时噤了声,竟然变得十分听它的话。 飞光不禁哑然,心里火急火燎地涌出许多话来,想劝他常常如此,想宽解他莫急莫怕,未等它彻底想好,那人又蹑手蹑脚地动弹起来。 隐约有掩门落闩之声,似月中银桂一晃。 隐约有悠悠行走之声,像一地白云涌来。 隐约有呼吸声,犹如潮生,一波一波兴风作浪。 那人搅出点点杂音,还不肯作罢,将双手压在被褥上,就撑在被褥上那一团鼓包左右,嘴里难辨真假地夸道:“卿卿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拔山超海之力,还生得如花如玉、温柔解意,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飞光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得这一句话使它血yè尽沸,身躯似热油淹煎。 一字字咀嚼过来,堪比赴汤蹈火之苦。 极痛处,叫人烈焰焚身,混沌恍惚,汗水涔涔。 极乐处,叫人忘却今夕应是何夕,从遥遥碧落黄泉中醒来,一寸寸生出鲜活的血肉。 它瑟瑟发抖着,企图将这难言滋味分辨明白,喻炎那头已合衣钻入被中,在黑暗中伸手一捞,五指兜住了它,一把放在心口。 飞光一时间天地倒悬,糊里糊涂躺倒后,才惊觉所枕之处,皮肉滚烫如火;胸膛一沉一起,又似舟行海上。 它像是卧于火上,像是浮沉在 分段阅读_第 3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水里。 就这样继续煎熬了许久,直至喻仙长彻底熟睡过去,飞光才茫茫然问道:“我分明是水灵根,喻炎,我身上为何会这样烫?你摸摸,我爪心都是暖的。” 它忍不住仰起头,冲着喻炎问:“是你那颗心烫得厉害,把我焐热的……还是我自己心跳得快,是我自己变热了?” ———— 平安夜快乐 32 它等不到人接话,于是从侧躺转作仰躺,翻来倒去,好不容易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见到喻炎。 喻仙长梦里也在笑,一双笑眼弯如新月,薄唇翕张,对它欣然低语道: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但定睛看时,喻炎那双眼睛仍是红的。 这一场怪梦,直叫飞光陡然醒了。 它周身绒羽zhà起,呼哧呼哧喘着气,久久辨不清虚实,记不得身在何处。 待它惊魂甫定之后,放出神识四下一探,才发现院中已然天光大亮,喻仙长早早起了身,此刻正站在院里,口中念念有词,诵着口诀,冲自己连施了几遍除尘咒,而后似嫌不足,竟然又走到水缸前,如凡夫俗子一般,仔细打水洗了头脸。 可喻炎原是这般爱惜干净的人吗? 飞光心头一紧,忙以神识再看,喻仙长那头已经整整齐齐地扎起道髻,披上了一件簇新的素纱道袍,手执丝绦一系,勒出劲瘦腰身,末了打了个双钱结,打扮得十分端正体面,像是散仙赴宴,更像是侠士赴剑斗。 可喻炎原是这般衣裳楚楚的人吗? 就在飞光恍惚之际,喻仙长已是哼起含糊小曲,自储物戒里点出五六块灵石,踏着满院横斜树影逛了一圈,加固好了院里的阵法。 等他直起身来,似乎被日头晃了一晃眼,于是手搭凉棚,略略遮着眼睛,也不管飞光是睡是醒,径自冲屋里高声喊了句:“飞光,你多歇一歇,我到道场卖些功法,去去就回!” 飞光这才知道喻炎是打算出门。 可自结契以来,喻炎这些年何曾独来独往过,何时抛下过它? 飞光昨夜欢喜过了头,一觉睡醒,方觉处处不对。它忍不住往外使劲拱了拱,想从被褥底下,勉力钻出一个头来。 喻仙长似乎已经猜出飞光是何种模样,竟在原地多站了片刻,忍俊不禁道:“飞光,外面这么亮堂,我倒是想看你跳下床,一路小跑到我跟前……” 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语气一转,极轻地哄道:“卿卿,别出来了,你等我就是。” 喻炎说到此处,挥了挥手,登着院墙往外一跃,落地后双袖一甩,背在身后,沿山路大步向前行去。 飞光生xing文雅,近乎腼腆,被喻炎调笑得半晌不敢现身。等它定了定神,再想寻人,即便全力祭出仅存的一丝微薄神识,也只能看一看方圆十丈,再远处便难以企及了。 但喻炎说过的那些话还余音可辨。 那些话像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之人所说。知道它爱惜颜面,所以专往痛处落刀,唯恐它记不清。 那些话像是痴情之人所说。是将七情六yu咽尽,然后缓缓呵在它耳边,轻得像拨一拨垂柳,点一点延绵春流,生怕它记得清楚。 飞光想着喻炎方才说过的浑话,心中忽而羞恼,忽而惊疑。 它此时又想起了那一场怪梦,心里渐渐不能确信,昨夜隔着那重厚实锦被,喻炎是否当真和它一般的欢喜。 飞光在榻上辗转复辗转,一面掂量自己此时的灵力,一面遍寻能传声的功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那根真血羽翎上。 那尾翎养在喻炎心头近三十年,在两人之间,连成了一道细如悬丝的羁绊。 它放开神识,去寻冥冥中那一线羁绊—— 然而天道之下有万万千千道纵横jiāo错的因缘,旁人的因缘尽是三生缘定,粗如铁索;而他们之间的血契羁绊,弱得一触即断,凡胎肉眼几不可辨。 飞光如大海捞沙一般找了几回,濒临力竭时,才循着自己留下的真血气息,在千万桩天定良缘里,找到这细似蛛丝的一线孽缘。 它慎之又慎,轻轻将神识联上契约一端,轻声唤另一端的人:“喻炎? 分段阅读_第 3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 那头的人呼吸声忽然一顿,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欢喜道:“飞光?这万霞山……真高!我赶了半天的路,在道场占了个极好的位置,今日端的是人山人海——” 飞光禁不住问:“你真的去道场了?” 喻炎那边似是在竭力调匀呼吸,缓缓笑道:“我这回位置极好,不便说话,一张口,南来北往的人都在看我。飞光,你歇着吧。” 飞光听得心绪翻腾,断然追问:“你是不是在骗我?喻炎,你要骗我吗?” 那头一时只剩喘息声,伴着些许枝折叶落的赶路之声,半晌才有人轻轻笑道:“飞光,你是仙体神魄,有所不知……这世上男儿总是会骗人的。不喜欢时要骗,免得伤人;喜欢时更要骗了,成日绞尽脑汁想些好听的话。天底下哪里有句句说实话的男儿?我已是当中极老实的了。” 飞光被他堵得一噎,而后才问:“你到底在哪里?眼睛……还红吗?” 33 喻炎那头随口笑道:“飞光啊飞光,我说了好些遍了,我当真在万霞山道场上!怎么又扯到我的眼睛了?” 但飞光仍紧紧攥着指爪,极轻地问:“我不是说过,万事有我,你不肯听我的话?” 喻炎听得哑然,片刻之后,才照旧调笑道:“堂堂男儿,就当骨硬如铁。要是飞光说一句,我照做一句,什么话都听,哪里像个男人?” 飞光声音一向似寒泉鸣涧、珠落玉盘,听着清清冷冷,少了几分烟火气,然而此时,它那声音终于变了,几近震怒道:“喻炎,你不过筑基,你一个人——” 喻炎听见它这样生气,反倒眼眶一酸,渐渐收了锋芒,强笑了两声:“卿卿,别气啊。我一个人能做的事多啦,你忘了,你就是我一个人求来的。那时我师傅想炼化你……也是我一个人杀了他。” 他提起这些腌臜旧事,语气微涩,只有嘴上还哧哧笑着,绞尽脑汁说些开解人的话:“虽说万事有你,但这些杀人夺宝、出刀见血的活,你干干净净的,哪里做得来?我不一样,过去三十年是搏来的,再搏一回,说不准还能赏我个三十年。” 喻炎说到此处,话音一顿,似乎才发现自己一时嘴快,又泄了口风。 他腾出右手,重重叩了叩自己的脑袋,全力遮掩道:“哎呀,扯远了!我是说……我一个人也能做些小本买卖。像今日在道场上,生意也还凑合,要是能来一两个大客,晌午就能回了。” 然而飞光那头,久久无人应声。 喻炎屏息等了片刻,神色微黯,自己说了些圆场的话:“飞光,道场上热闹得很。我这边又来生意了,不同你说了。晚些……晚些见。” 他猛地眨了几下眼睛,等缓过那股酸胀劲后,右手蓄力,重新抠进石壁缝隙,抓落簌簌一片飞灰。 放眼望去,眼前哪里是什么热闹道场,分明是万霞山侧峰上,百仞来高的一面山壁—— 他方才那样悬在石壁上,竭力调匀气息,同飞光说了许久的胡话……还是瞒不过人。 喻炎长吸了一口气,自笑道:“我啊。” 说罢,人已然振作起精神,继续施展身法,攀着陡峭山壁纵身而上。 那山间林木都有了年岁,一棵棵横在峭壁狭径上,生得葳蕤葱郁,树冠密如罗网,枝杈犹如刀剑,既能令喻炎在登攀时落脚,亦能一寸寸划开皮肉。 即便是喻炎修成了筑基之躯,疾疾穿林而过时,也被划出浅浅几道割痕。 他忍着这些许钝痛,一路避开门人弟子,自最无人问津处寻起,一处处地去搜寻山巅石窟、后山野岭、密林深处,似大海捞针一般在崇山峻岭间穿行。 也不知寻到第几处,总算让他搜见了一座深藏林中的祭坛。 只见斑驳林影下,那座九重祭坛拔地而起,于白玉长阶上描金绘凤。 无数上品灵石嵌在玉壁雕栏当中,恰似星罗棋布。 顶级月流浆有如流瀑,自祭坛坛顶源源倾泻而下,滋养着此间水土灵脉。 至于九层祭坛之上,每一层都细细琢刻有玄妙阵法,各有一名少年弟子盘膝掐诀守在阵眼,一面虔诚祷祝,一面驱 分段阅读_第 3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动法阵,引来四方瑞气。 喻炎扫过坛上九人,又去数四周守坛弟子的人数,粗粗一点,便不下三四十人。一干弟子均是目蕴光华,手按法器,竟不知当中有几人练气,几人筑基,有没有藏着金丹元婴大能。 喻炎眼见形势悬殊,人反倒无声地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自己红得几yu滴血的眼睛,而后身形跃起,再度往前一掠,落在一株巍巍老树上。 他从袖中摸出许多平日刻下的木片,仔细清点了一番,挑出一切以命搏命的法门。 只要多伤一个人,就少一个人拦他。 多破坏一层法阵,就能再留飞光几年。 喻炎此时仍在想飞光,他极想同飞光再说几句趣话,告诉它:原本它并不会认识一个叫喻炎的人。 谁是喻炎? 喻炎本该是皑皑雪下,许多朽骨中的一具。下不知有山川河岳,上不知有日月星辰,神智未开,大字不识。能活到如今,不正是靠赌? 他懵懵无知,还不是一个人赌来了飞光? 他修为浅薄,还不是凭一己之力越阶杀人,从师傅手里夺来了飞光? 当初不也是胜算渺茫,但他还是赢了。 这天底下的赌徒,一旦豪赌过一场,赢来过富贵,来日哪有不敢落注的? 毕竟已赚了这许多! 再下的每一注,赢自快活,输也尽兴,死便死了……唯独不能叫他不赌。 就在喻仙长心念已定,蓄势yu上时,恰好有人重新凝聚起神识。 那人放出神念,匆匆附在血契羁绊之上,强忍着怒气,一迭声地传话道:“我之前神识耗尽……喻炎,你人在哪里?已经晌午了,你不是说晌午就回?” 喻仙长身形不由一顿。 那头既想训斥两句,也担心把话说得太重,在这短短一刻里,不知想出多少种劝人的话,最后才涩然道:“我在屋里,觉得有些热。喻炎,你不是常送我花吗?再帮我带一朵水属的灵花回来吧。” 34 喻仙长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竟已哑了,他悄悄问了句:“你现在就要吗?” 那头的人一听,立刻回道:“现在就要。现在就热……热得很。” 喻炎想着那头气鼓鼓的模样,人似乎醒了过来,眼中一热,眨了眨眼睛,复眨了眨眼,眼底血丝竟然因为这一句话,褪去了七八分。 他刚刚才冲飞光说过:你是仙体神魄,不知世间男儿都爱扯谎…… 可他竟然不知,飞光已算不得仙体神魄。 你看,飞光为着他,飞光也会扯谎了。 飞光传完话,等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盼到喻仙长依约回来。 那人大大咧咧地登门入院,手里果真握着一小束要价不菲的中阶灵花,人立在日头下,单手将撕破的袖口挽至上臂,盛水擦过手脸,然后才叩了叩屋门,笑吟吟唤了句:“飞光,花来了。” 喻炎打过招呼,侧头等了一瞬,没等到搭话的人,就自己哧哧一笑,乔装成有人相邀的模样,朗声道:“嗯?卿卿说了什么,想请我进去?” 话音落时,人已坦然踏入屋中,拉长了声音笑道:“又想叫我回来,又不肯洗手作羹汤,准备些好茶好酒招待我——” 他上一刻还在抱怨,下一刻又低头一嗅花香,嘴里自叹道:“香,七十块低阶灵石的味道。” 这样笑过叹过一番,喻仙长这才慢慢踱到床沿。 他看飞光还藏身被中,便拿指腹戳了戳那团鼓包,再特意将这束犹带露水的灵花压在鼓包头顶,笑着问:“给你的。我回得快不快,听不听话?” 被褥下顿时有谁重重“哼”了一声,而后腾挪身躯,似乎是想从锦被当中拱出。被下每拱一回,被上灵花就跟着震颤一下,蕊上水珠盈盈yu坠。 喻仙长看得手yǎng,几乎想帮它将这锦被一掀,掩唇笑了许久方忍住,转身搬了张藤椅过来,面朝床榻坐定,自顾自地由储物戒里挑出对症的廉价伤yào,坦然涂起颈上、脸上的划伤。 待飞光千辛万苦,将被褥拱出一线缝隙,便看到喻炎手脸带伤,大马金刀地坐在不远处。 它心里竟不知作何滋味,半晌才拿爪子掖紧了缝 分段阅读_第 3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隙,只肯露出小小一个窟窿。 喻炎恰好涂到痛处,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抬眼时,就看到飞光藏在yin影下窥视,不禁笑道:“还盖这么厚一床被子,难怪飞光说热呢!” 然而在yin影之下,仍能隐约看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水润的光泽。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心弦一颤。 于这四下无声处,喻仙长忽而哈哈一笑,指着自己眼睛,没头没尾地宽慰了一句:“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已经不红了……” 飞光听见这句话,盯着那人点漆双目,怔怔地问:“喻炎,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担心吗?” 喻炎登时笑不出来了,歪着头坐在藤椅上,浑如小儿听训。 飞光轻声问他:“你当真以为,你受了伤,我也不会难过?” 喻仙长眼睛四处乱瞟,缄默不语,唯恐答错了一个字。 可飞光依然在问:“哪怕是你死了,我也能再寻下一人结契?你……你当真这样以为?” 它说此处,盈盈双目里隐现水光,倏地落下一串泪来。 那眼泪悄悄滴在布面,有水迹随之晕开。 所以它不喜欢这幼年形态,半点忍不住泪。 喻炎只看见黑暗处,有一线水光滑落,人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向前冲了半步。 他不知如何自处,胸膛重重起伏,再然后,才缓缓蹲了下来,守在床沿,极小声地说:“飞光,你别哭啊。” 他才说了一句话,眼眶就红了,人不住地落下泪来,淌得颊边颈上一片冰凉,双手慢慢合拢,轻轻捧住那团鼓起的锦被,颤声求道:“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35 喻炎将这一句话,颠来倒去,念过许多遍,眼前始终一片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谁的爪子勾了勾他袖口,喻炎这才如梦初醒,垂下头,往自己上臂衣料上草草一蹭,胡乱拭去泪痕,口中笑唤:“飞光?” 可那爪子很快便缩了回去。 喻仙长笑意僵了一瞬,苦想了片刻,将自己刻意压在鼓起之处的灵花拿起,小心翼翼地挪到锦被缝隙之处,拘谨道:“飞光,送你。” 他这样一挪,飞光眼前视野,顿时被娇花嫩蕊遮去大半,它只能从扑鼻冷香中,锦簇花团间,窥见喻炎些许身形,再看不清那人是冁然亦或垂泪。 它在这头屏息相候,等那人发出一丝半点、随便什么声响,而喻炎那头也在等它。 喻仙长苦苦等了一阵,忍不住把灵花又往里一推,忐忑唤着:“飞光,送你的……” 飞光听得心中一叹,转动身躯,软软偎傍在同它一般大小的饱满花盏上。有许多开诚相见的话,它原本也不知要如何启齿,直到此刻,见喻炎也落了泪,心头这才一松。 在这一室静谧中,便听见飞光小声道:“你御兽门里的典籍,不知可曾提到,龙族子息繁盛,龟族寿限绵长,唯有青鸾一族,一向活得有些……” 世间五界十道,生有千千万万种飞禽走兽。唯有这青鸾一族,一旦动情就难舍难割,一向活得……有些痴苦。这万万年来,还并不曾有过失伴独活的青鸾。 偏偏这话太过缠绵,飞光话到一半,双颊犹如火烧,总也说不下去。 然而喻炎那头顿了顿,竟然问道:“飞光,什么叫‘不肯失伴独活’?要是半道上随便定下的道侣,既品貌不堪,又福薄寿短,只相携走了一程路,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也没有一只肯独活的么?” 飞光正要含糊应下,但它猛然间回过神,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 它方才分明不曾说完,喻炎缘何能听见? 喻仙长那头浑然不知,人微抬肩臂,再度拭了拭泪痕,慢慢笑出声来:“真的?这样胡乱定下的也算,无家无业的也算?原来青鸾……原来飞光这般的好!” 他如今句句诚恳,字字老实,常常要抹一抹眼睛,免得眼泪再流出来,已然是丢盔弃甲了。 飞光侧耳分辨了一阵,像是猜到了喻炎缘何听见,zhà起的羽绒慢慢平复。 它心中渐有一番情绪涌动,比血更热,比恻隐之心还要柔软。它听见自己开了口,用极 分段阅读_第 3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笃定的声音回道:“并不是随便定下的,是你选定一人,我也选定一人,这才能结契。” 喻炎听到这里,早已是眉眼带笑,眼底的焦灼痛苦之色,至此dàng然无存。 他于心里暗暗念了数遍:飞光啊飞光…… 只是嘴上总也舍不得把这名字唤出口,叫举头三尺神明听见。 他也像飞光这般,将所思所想全盘托出:“你……你不怕天道吗?” 飞光自然要问:“喻炎,你怕?” 喻仙长竟是断然承认:“我一听你说天道,心里就慌了。人家有天道眷顾,一旦筑好祭坛,布下降灵阵法,千万个弟子烧香念咒,千请万请你去镇守宗门……你不怕?” 36 飞光在心中想了几句软和的话,而后便静静侧着脑袋,等着喻炎来听。 可惜在那短暂一瞬之后,喻先又听不见它嘈嘈的心音了。 飞光垂头一想,多少猜到两人结下的血契,只有遇到两心如一的时候,才能如上等契约一般,不发一言,亦能灵犀互通;稍稍心思各异,就错过了彼此的未尽之语。 但认真想来,心思各异也极好。 对方听不见了,方有这遍天下的有情人,冥思苦想措辞,搜刮传意之句,温声细语,消磨嘴上工夫,好叫对方听一听自己的心声。 听得多了,自然互通之时减多,隔阂之时减少。 它……它又不是十分着急。 飞光想到此处,便一字一字,认真回道:“你怕我镇守万霞山?” 喻炎仿佛是被人问到伤心事,眼眶泛红,瓮声瓮气道:“飞光,你不知道,我先前听你提到天道,就在想什么才归天之大道管!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说是与天争命,但仔细一想,只怕天道忙得很,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既然天道不管,往死里汲汲营营,总有扭转前程、搏杀改命的法子。但飞光你……你又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什么时候动身,要去什么地方,庇护什么人,只怕天道早就定好了。” 飞光细细听着,极轻地问:“你是怕我的命,改不了?” 喻炎听得心里难受,差点又落下泪来,人长吁一声,强笑道:“飞光想过没有,万一天道压制不成,还想再进一步,把这点变故拨回正轨,什么才算乾坤正轨?万一正轨是……是你呆在万霞山,同大宗大派结了契,一门心思镇守山门,享人家万霞山的香火,从没结过别的契,从来不认识什么喻炎,我——” 他才说了三五句话,声音就颤抖不已,只好草草结束话头,含糊道:“我……你是知道我的。” 飞光最见不得这人难过,指爪微微收拢,下意识地挺起绒羽偾张的胸`脯:“你是怕我忘了你?可即便如此,我也能谋划一二。” 喻炎听得一怔,不由得冲着飞光的方向笑了一笑,一笑时,那双剑眉斜指鬓角,一双笑眼却弯弯如月,有星光碎在眸中。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我等修士为度自己一人,可伐白骨作舟,蓄血海为道。似飞光这般心慈手软的,不杀人,不沾血,能谋划些什么?” 飞光被喻炎这样一数落,攥紧了嫩黄色的指爪,重重哼了一声,怫然道:“我可以多想些办法记着你。我……我可以把你的模样画下来。” 喻炎先惊后笑,只问:“你要画我?” 飞光在锦被下,双颊热得发烫,正正经经地应了:“我将自己体悟的神通,炼化成了三册玉简,不管出了什么变故,这玉简总是长长久久跟着我的。万一真有什么差池,使我一时半刻记不得,我把你画到上面,来日凭玉简施法的时候,也能看到你的模样。” 喻炎见飞光真有画的打算,也觉有趣,站起身来,重重拍去衣摆灰尘,三两下整好衣冠。 他后退数步,重新坐到藤椅上,笑盈盈商议道:“那我坐在这里,你画我吧。” 37 喻仙长本是快言快语之人,话音一落,先在椅上屈膝试坐了一瞬,怕不够正经,又改作大马金刀抱臂而坐。 待他摆好姿态,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总算盼到被褥底下慢慢探出一只幼嫩鸟爪,将那束带露灵花一点点拨开。 在繁花重锦 分段阅读_第 3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映衬下,那小小爪子弯如钩,嫩似柳,灿若金珠,色比花黄。喻炎看了两眼,心底就软成了一团活水,像是被春风吹皱,被鱼尾搅起波澜。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屏息再看时,恰好看到那爪子稍稍往后一缩,似乎是脸皮极薄,想从旁人灼灼注目下逃开。 喻炎忙挪开目光,嘴里随意扯些零碎小事,一时问:“飞光,你看我这样坐着,可入得画吗?”一时道,“将我稍稍画好看些!” 飞光正因这幼鸾形态患得患失,见喻炎并无讥嘲之意,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它将嫩黄如蜜的爪心朝下,指爪微微拢起,开始摈除杂念,潜心运转起残存的一丝灵力,于爪心渐渐凝聚出一抔青光。 待青光凝实后,飞光便用力一握,叫莹莹流光四面迸开,照得斗室一碧。 如此忙了许久,它爪心下终于如愿召出了一册玲珑玉卷。 喻炎此时情思涌动,远胜过燎原之火、蔽野之芳草,一见青光散去,当即用力鼓起掌来,伺机夸了许多痴缠的话:“好看!飞光这神通威风得很!” 飞光累得绒绒胸`脯大起大伏,缓过来后,居然含糊应了一声。 它也是刚刚才发觉,原来自己这般糊涂,听喻炎说真话也愉悦,说谎话也欢喜。 它便这样红着脸,在喻仙长注目之下,拿爪尖用力一拨玉简,卷面堪堪摊开半寸,再一拨,玉卷又摊开半寸。 喻仙长又想要眨眨眼睛……但他刚得了飞光青睐,生怕自己看上去促狭,于是只侧过头,装作去看藤椅上天生的纹路,去摸腮边的泪痕干了不曾。 他熬了半盏茶的工夫,拿余光一看,发现飞光还在左拨右拨,终究忍不住抬起长腿,脚尖轻轻一挑,叫玉简轴柄骨碌碌一路滚到床下,两下摊开简面。 喻仙长自觉做了好事,一时不慎就露了三分本xing。 他暖洋洋坐在那里,以拳头悄悄挡住嘴角笑意,在心里窃窃胡思乱想起来。 他想着:飞光脸皮真薄,这样耗时耗力,也不肯从被里出来。顶着一床被褥画画虽然有趣,但若是能亲眼看到飞光的幼崽形态,凭两只爪子立在玉简上,蹦蹦跳跳来回作画—— 可喻炎方想到此处,就听到飞光在被里重重哼了一声! 它之前确实也想过,要不要钻出来,站……站着作画。果然同喻炎想到一处,就能听见这人的轻薄狂念! 喻仙长顿时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双手合掌,冲飞光的方向一弯男儿腰身,弯腰告罪之后,人才回过神来,强作镇定道:“飞光,怎么啦?” 飞光长睫重重垂落,半遮着一双圆眼,好一阵才道:“你要坐远一些,不然不好画。” 如此把喻炎一路赶到墙跟下,令这人再也看不清了,飞光这才开始落爪。 喻仙长望眼yu穿,只能依稀分辨出飞光以青光萤火为墨,以指爪为笔,在皎皎简面上比比划划。 那爪意来若猫啃,去若狗爬,瞧上去笨拙得很,恐怕画出来的不肖人形。 喻炎不知不觉有些忐忑难安,心里如小火燎烧,生怕飞光画得不像,来日对不上人。 但飞光自己收了爪,低头自顾,却颇为满意。 简面上的小像,身形高高壮壮,生着一对豹耳,一看就消息灵通。 脸上长着狐狸的眉眼,无时无刻不是笑弯弯的,颇有狡黠之意。 嘴里吐着一根蛇信子,有时如剑如刀,有时甘甜似醴。 且重点画了一颗心,就画在胸膛之上。它在那一处写着:暖的。 飞光看了四五遍,只觉特征鲜明,再挑不出一处瑕疵,一眼就能对上人,然后才写上那人的姓名:喻炎。 当它做完这一桩大事,猛一抬头,就看见喻炎面色古怪地凑到床边,也在看它那幅画。 半晌,喻仙长才含糊笑了笑:“你画得极像!我一眼就知道这是在画我了!但人眼和鸟眼看物……哎呀,飞光,我是说,天色还早,不如再多准备几样后手?” 38 飞光听他这样一提,竟羞得闭了片刻眼睛。 它嘴上还强作镇定,沉声问:“都准备得这般周全,怎么还要后手?” 心里却 分段阅读_第 3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似惊似喜地想着,都这般周全了,还怕不够周全,那人竟这般不想同自己分开。 那微微颤栗之感,如行走月夜,雪染双肩两鬓,酒意热了肝胆,直叫飞光有些面红耳赤,几乎消受不住话中深意。 然而,它同喻炎并没有什么不同。 它也想形影不离,想长相厮守。 它也一样患得患失,时时畏惧不够周全。 喻仙长似乎又听见它心声了,笑得弯起眼睛,轻声催道:“那飞光多想想法子。” 飞光目光游移,轻咳了一声,装作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纵然另寻些木石,潦草镂上生平,来日当做相见的凭证,我这般谨慎的人又不会轻信……罢了,我且试试,再参悟一桩新的神通。” 喻炎听见飞光自夸谨慎,不禁想到它当年是如何轻而易举入了彀,眼珠子好一阵酸涩,隔了一会,才勉强弯起眉眼,装出莞尔的模样,笑盈盈道:“我听说老祖自创神通,都要去洞天福地,我家飞光端坐床褥之下,竟然也能悟道!到底是悟什么神通,难道是能叫人过目不忘的,好记住你我的事?” 飞光在褥下板起脸,沉声道:“我本来就过目不忘……” 它顿了顿,发现自己有卖弄之嫌,方夸过自己谨慎端方,又夸自己博闻强记,双颊一热,匆匆说起正事:“我一旦参悟起来,也不知要消磨多少时日,你守在这里也成,要是守得无趣,就去屋外径自逛一逛。 喻仙长满口答应下来,果然坐回椅上,托腮等了它好一会。及至两个时辰过后,人才长身而起,慢慢踱到屋门处,背倚门框,脚踏门槛,迎着穿堂凉风,抱臂而立,一双笑眼仍若有还无地瞥向飞光。 飞光体内灵气细如游丝,它酝酿了好一阵,竟凭一口硬气,硬是将其余两册玉简也召了出来。 三册玉简jiāo叠垒在一处,莹莹玉质或深或浅,点点青光或浮或沉,便像是迢迢碧水汇聚于此,满天星斗眠在水中。 飞光之前就与喻炎提过自己这三简神通,本末简用以攻坚克敌,明德简用以破阵布阵,最后一册鉴世简用以寻宝纳物。 为何要感悟神通呢? 凡鸟虽遨游天地浩大,为食可死。 凡人虽历经春秋jiāo替,为财可亡。 它习道,正是为了跳脱凡yu,破胎中之谜。 所以才要修自身之明德,辨事之本末,鉴世之奇崛…… 但,再然后呢? 它情不自禁地看向喻炎,而喻仙长眯着笑眼,似乎被满室玉光惊扰,也悠悠朝此处望来,嘴里轻轻哼唱着一首小曲,将一阙好词胡诌改尽:“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见山外山,楼外楼,不见夜雪蓬莱,海外瀛洲。金银骏马,归作无用。万卷诗书,损我自由。” “自觉胸失丘壑,眼少山河。自然无思无虑,无从无道,不惧天冷暖,事无常……” 飞光几乎又想抽出心神,扬声指点喻炎少说胡言,总归要心存两分敬畏。 就在此处,喻炎又含糊唱了最后一句:“唯怕……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39 飞光不禁愣了愣神,有一瞬间,它像是脚踏青屐,被万丈红尘团裹,被绞得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几乎要骨蚀魂销。 它像是要被淹没在这一句里。 再然后,眼前才豁然而亮,像是有人在无垢莲池撒下飞花,叫它解了红尘颜色。 是了,它还想修何种神通? 它愿鉴世间奇崛,遍览旖旎风光……再然后,它还愿尝相思甘苦,还愿为眼前之人与天争命,护得他万分周全,只恨不能窥探天机,见前因可知后事—— 飞光隐在被下,忍不住眨了眨水汽氤氲的眼睛,无声唤了两遍喻仙长的名字。 它忽然知道自己想参悟何种神通了。 喻炎此时闲闲一瞥,就看见几册玉简一册册浮上半空,从玉质长卷忽地散作简片。 一片片碧玉简片,沐着皎皎青光,在斗室中悬空游走、替换重组,无数玉简飞起之时,鸣玉之声犹胜过长剑出匣。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满室碧玉简片才尽数归位,于半空中排成一道玉简长龙。 分段阅读_第 4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飞光藏身被下,掐着时辰,指爪一拨,便有一束璀璨青光掠去,在无数简片中穿行如梭,织就经纬,将所有简片重新系成新的一卷。 待这卷簇新长简慢慢沉下,平摊在被褥上,喻炎就看见那卷面当中,仍留着一幅拙劣小像,正是飞光画的那幅……他。 喻仙长嘴里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堪堪明白过来,原来有这样一幅小像,生生世世画在飞光的神通造物上,居然是这般滋味。 他用手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珠子,一时有些心dàng神摇,往前悄悄凑了两步。 但靠近了才发现,锦被上那团鼓起,似乎又小了几分。 飞光隐约听见喻炎在唤它,隐约知道有人隔着一床锦被,轻抚它羽翎。 但方才参悟这一项神功,几乎耗尽了它全身气力。 它一度有神魂涣散,经脉寸裂之感……又不信自己会就此消散,于是只小口小口喘着气,强忍着痛苦之声。 足足缓了半个时辰,飞光才稍稍振作精神,从被褥里探出嫩黄指爪,朝上下左右,四面勾了几回,好不容易方勾住了喻仙长的指腹。 喻炎眼眶微红,虽然弯着眉眼,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 飞光自缝隙处,强打精神看了他两眼,然后才字斟句酌,慢慢地夸耀道:“喻炎,你看看我,才花了些许工夫,就悟出了一样新的神通。新合出的这卷神通造物,我打算叫它‘天机简’,正是取自参悟天机、占卜吉凶之意。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动用神通,就能看到一两桩与你前程相关的事——” 飞光说到此处,累得眼皮昏沉,气息略重,缓了片刻才续道:“我就能推算到,你我将来会是道……嗯,不怕记不起你来。” 喻炎脸上被飞光说得羞红,心里又难过得很。 他想要满口答应下来,多多夸赞飞光几句,亦想气一气它,譬如反问一句,“推算到我们将来是什么,是道友吗”? 为何有人能令他心生羞臊,又让他变得如此轻狂? 喻炎这一天心绪大起大落,声音多少有些嘶哑,人轻轻咳了两声,才哑声笑道:“飞光真是悟xing非凡,道法了得!这神通再好不过!” 飞光被他夸得极是欢喜,它突然想就在此日,就在此时,趁兴为喻炎算一回前程。 哪怕疲乏yu死,为了这一时兴起,它依旧指爪用力,勾紧了喻炎的手。 喻炎低头看时,就见飞光那小小爪子,像一弯嫩黄长叶,严丝合缝地环在自己指节缝隙处。 他以为是自己夸得不够,便低低笑道:“我是当真觉得极好,你我二人修行之路极长,定然有用得上的时候。” 飞光费力地喘着气,听到这话,心里愈发地千欢万喜,于是一字一字,肃穆端严地答道:“现在就用得上。你不是……怕嘛。” 话音落时,榻上长简已发出微弱的光来,微光由弱而强,浩浩汤汤地迸溅开来,转瞬间充盈一室—— 于飞光眼中,它看见这光里浮现出些许幻影。 它看见这座万霞山上,山势绵延,群峰草木丰盈,湖泽飞瀑遍布,水属灵气浓郁yu滴。 而喻炎衣衫破损,在山脚处负手徘徊,嘴里吟着一首低回的小曲。 侧耳听时,唱的却是——“秋yin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 飞光断断续续听到此处,免不得张口yu问:你为何不唱那阙《苦昼短》了,不再编些“万卷诗书,损我自由”的胡话? 可此念方起,就看见那缥缈影像里,喻炎朝往山顶的方向,迟疑着抬起手来,似乎打算去够什么事物。 只是下一瞬,那人就被群山笼罩的一层驱邪青光震退了数步,连身形也黯淡了些许。 飞光愣了愣,然后才参悟了一二分。 在自己掐算出来的这段来日中,他家喻炎,原是已经死了么? 40 就在飞光神魂颤震、灵力源源而逝之时,喻仙长那头,却只看见那卷长简上一刻还通体生光,衬得玉色`yu滴;下一刻又华光渐黯,一如风吹火烛。 他在一旁屏息侯着, 分段阅读_第 4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心猿意马,余光乱瞟,熬了小半盏茶的工夫,终是好奇心使然,弯起笑眼,悄声问了句:“怎么这么久,是不是已经算出来了,你都算到了什么?” 喻炎话音方落,勾在他指上的细爪便软软松开,榻上长简随之dàng然无存,而后竟见着一团绒绒的事物从被褥底下歪歪斜斜地钻了出来,眼睛湿润如含泪,嫩色小喙一张一合,似是在无声唤他——“喻炎”。 再然后,那绒绒幼鸟就双眼一闭,跌坐在被褥上,约莫是又急又累,一时昏厥了过去。 喻仙长才隐隐绰绰窥见一个轮廓,心里的愁云便散了,一面生出爱不释手之感,一面慌忙背过身去,口中不住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一颗心乱跳了半天,脑袋方稍稍清醒了一些,低下头去,几下拭净手中热汗,等一双手不再滚烫如火时,才敢反手摸了过去,轻轻贴在那细密绒羽上。 掌心处,飞光微微发着抖, 随着一呼一吸,胸`脯时起时伏。 喻炎数着它的心音,心头稍定,不禁小声笑问:“飞光,你是累了吗?” “怎么,累得睡着啦?” “那我转过来了,我知道你不愿意……飞光,我发誓不看。” 喻炎自顾自地唤了好一阵,见实在无人搭话,这才依言紧闭双眼,转身摸索着上了床,规规矩矩地拉高锦被,将那团软绒事物双手捧起,放在自己滚烫的心口。 他就这样称心如意,搂着飞光睡下了。 许是胸头块垒而今散,喻仙长这一觉酣畅无比。 正睡到昏天黑地时分,耳边依稀听到珠帘摇动,环佩叮咚的异响。 他依稀做起梦来。 依稀梦到飞光醒转过来,自他胸口浮起。 那梦里太黑,他只能依稀看见飞光睁着湿润如含泪的眼睛,由幼鸟开始,一点点化作庞然青鸾。 他在梦里问:飞光,你要做什么? 问了几遍,才看到青鸾张了双翼,曳着长尾,从空中一掠而下,将他携裹其中。 喻炎在这梦里,忍不住张开双手去迎,可那短短一瞬,那青鸾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怀的葳蕤青光绽开,如雀展屏,煌煌照亮了人眼。 那湛湛碧色覆在喻炎身上,映得他周身的寒酸道袍,如同华冠丽服、翠羽明珰。 再然后,这浩浩汤汤的璀璨华光倏地散了,喻仙长通体上下,竟开始传来生肉换骨之痛,这剧痛令他脉络拓宽,精气源源不竭;令他筋信骨强,寻常刀qiāng难入。 似乎还有别的护持……可阵阵濒死之痛下,已然难分难辨。 他在梦里忍着痛,柔声问着:飞光,你在做什么? 也不知飞光答了什么,喻炎听见那答复,竟在梦里微微笑了出来。 他在梦里莫名想着:原来飞光竟这般喜欢我吗? 翌日醒转,喻仙长已把先前的怪梦忘了七八成。 他垂眸一看,瞥见飞光还伏在自己胸口,心里豁然变得天高地阔风清云淡,前程后路俱是亮堂堂一片,人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 他将双手枕到脑后,强忍着欢喜,自顾自笑道:“飞光,昨日听你一劝,倒也想开了。这名门大宗座下千千万万的徒子徒孙,我哪里争得过,确实应当留得青山,以图后事。” “我这些天攒的灵石,昨天一下子花得精光,再重新攒,也不知要攒到何年何日。我看万霞山道场这人气香火也不过如此,不如早些动身,路上再寻些生意……” “飞光,你看我们何时走?” 他明知道飞光还在补眠,每问一句,仍要侧耳细听,静静守上许久,估摸着飞光不会应了,再自己接过话茬。 如此自问自答了几句,已然消磨掉许多光yin。 喻仙长这头把想jiāo代的事说完,暗暗斟酌了一瞬,到底还是心头微yǎng,仗着两人关系和缓,悄悄伸出手去,捏了捏飞光爪心的那一团软肉,嘴里却道:“放心,我不看你,我心里……最是敬你重你。” 说罢,人又磨蹭了片刻,总算抽身下了榻,自己拿袖口捂着眼睛,摸索着将半凋的水属灵花拾起,搁在飞光身侧。 喻炎就这样一手遮着眼睛,一手 分段阅读_第 4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负在身后,行止散漫,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迈了出去,直走到清净庭院中,彻底看不见飞光了,这才将捂眼的道袖挪开,往身上施了个除尘咒,坦dàngdàng出了小院。 喻仙长既生去意,这一回整衣出门,自是打算在万霞山众多散修当中,寻几个同路之人。 可他在万霞山道上行了数盏茶的工夫,所见修士寥寥无几,也不知前日三五成群的外来修士聚到了何地。 喻炎稍一忖度,脸上笑意便淡了两分,脚下步履渐快,再逢陡坡,即纵身一掠,人专往热闹处寻去,孰料寻遍老松棋盘处,不见四海修仙客。 沿途冷清至此,喻炎自是调转身形,匆匆挑了一间气派精舍叩门,见无人应声,复换一间,仍旧人去楼空。 他这样来回奔忙,好不容易窥见一个万霞山外门弟子往此处行来,人精神一振,忙遥遥一拱手,上前招呼道:“有劳仙长,敢问山中有何大事,此间道友都去了何处?” 那外门弟子斜瞥一眼,瞧喻炎问得恭谨,倒也如实答道:“昨夜我宗门老祖梦得天启,只说今日机缘将至,有望请得仙鸾神凤,庇佑我万霞山三百余年。如今喜讯传开,众人恐怕都聚在侧峰,盼着老祖及早焚香祷祝,引来鸾凤呢!” 他说完之后,就见这陌生修士脸色煞白如纸,草草拱手行礼之后,未发一言,掉头即走,人免不得于心里腹谤了几句,方朝侧峰去也。 而山中各路散修,不分走卒巨擘,均同此人一般,鱼贯登上万霞山侧峰,唯恐迟去一瞬……放眼望去,竟只有喻炎半路折返。 他像是空手出门,堪堪发现遗落了什么巨宝,突然纵身疾驰,一路穿云破空,往自己落脚的寂寥小院全力掠去。 他耳边一时只剩下风声。是瑟瑟寒风,不住灌入耳中。 他眼里亦只看见这风声。是飒飒罡风,绞着他的干涩眼瞳。 喻仙长双手发麻,无知无觉,一面将身法施展到了极致,一面将神识尽数覆在血契羁绊上,企图循着这纤纤一线羁绊,看清飞光如今境况—— 然而喻炎神识所见,并不是那间陋室,并不是半谢灵花,重重锦被。 他竟看见万霞山侧峰祭坛。 看见群峰上下,漫布东来紫气。 看见灵台筑起,九重祭坛高耸,法阵吞吐光华。 看见得此佳音,有无数仙宗翘楚,共聚于此,道门万万人纵隔千里,同怀一念—— 祭坛最高处,正是那万霞山之主,着熠熠法衣,踏着月流浆汇成的水泊,持三柱引凤香,朝东一拜,口中高声道:“恭请真君显圣!” 话音落处,喻炎覆着神识的血契羁绊,倏地便断了。 他眼前依旧是凉风断枝,是莽莽林间。 喻炎强忍着悲意,往脚下再施了一道轻身术,在林中全力驰骋。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声清越凤啼——那声音动听得紧,像是星眠银河,云裹飞虹,远胜过世间轻歌曼舞,远胜过世间剑啸筝鸣。 偏偏喻炎听见这啼声,几乎从半空跌落。 他眼眶一下子红了,人猛地仰起头来,冲着鸾凤鸣啼之处破口痛骂。 只是他声音太哑,训斥得太过颤抖含糊,只有他自己,能听清那嘶哑唾骂吾心如金石之声…… 他骂的是,飞光,你不许叫,不许应别的人。 41 就在喻炎嘶声而骂时,远处巍巍侧峰之上,那万霞山老祖已单手掐诀,在众人眼前,施展起纳须弥于芥子的通天手段,由道袖中悍然摄出一整条高阶水属灵脉—— 那灵脉有十丈宽,百丈长,腾在浮云之中,蜿蜒游转如龙。 未等一干修士细想这样一条已有雏龙之形的灵脉价值几何,要耗费多少人力寻来,万霞山老祖便已翻转手掌,一手护住众人,一手将整条水属灵脉硬生生打入侧峰山体中。 随着灵气dàng开,山上不住地落下碎石,敲得老祖设下的防护阵法上涟漪跌宕。足足候了半盏茶的光景,才盼得阵外尘埃落定,整座万霞山侧峰如同被造化之斧重头劈凿,高处更奇,低处更险,新添的数口灵泉从孤峰飞湍而下,引得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那 分段阅读_第 4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万霞山老祖如此改天换日之后,便借着这山明水秀、焕然一新的美景,嘴里再次虔诚祷祝道:“听闻真君是水属根骨,吾派上下愿以此水属灵脉,为真君在侧峰新造道场,遍植梧桐,引来醴泉。恭请真君显圣! 他这样赤城地拜过,仿佛是一番祈盼得了回响,空中竟然隐隐传来了羽翼扇动之声。 那声音自山腰精舍处传来,喻仙长离得更近,自然也听见这声音。 他一时间如遭雷殛,直到那振翅声再近几分,他才想到要动弹一二,人急急掠向高空,张开臂膀,作势要挡,嘴里嘶声大吼着:“飞光,回去!你回去,你藏起来……我争不过他们!” 他这样破口痛骂,训斥得声嘶力竭,人却已然不记得自己说了何话;管不住自己以何等面貌示人,作何颠倒狂态。 他甚至再听不清别的声响……只能听见自己絮乱繁杂的心音,一下下重如鼓擂,一下下危似蝉鸣。 他只能在全力嘶吼,全力伸开双臂阻拦,他想盖住这心跳,发出一丝半点自己的喊声。 他喊道:“飞光,他们都许了你什么,你不要应他们!再等我赚些灵石,我能寻来梧桐树枝,我能为你寻些醴泉……” 他隐约知道自己此时正泪水滂沱,颤栗不止;一时又觉得自己尚好,尚有一争的余地。 毕竟飞光答应过他,飞光分明说过的。 而万霞山侧峰上,老祖犹觉不足,再次鼓动众人:“先有凤唳,后有羽声,此乃大吉之兆!请诸位仙长与我一道潜心祷祝!” 就在老祖声声催促时,喻炎还一个人浮在半空,脸上惨白,人微微歪着头,冲前方问了句:“你不听我的话了?” 他低低地问:“飞光,你不怕我用血契罚你?” 仿佛是天意捉弄一般,喻炎眼前忽然有一只极美的青鸾破云而出,身量只比数十年前稍小,翼下有东来紫气接引,鸾尾曳着丝丝缕缕的璨金宝光,一展翅,一振羽,俱与天道合辙。 喻仙长看得呆了片刻,眼看着那青鸾要越过自己,朝侧峰翩然飞去,人反倒弯眉笑了出来,喃喃问道:“飞光,我们……我们已经结了契的,你忘记啦?” 他竭力端着笑,一双笑眼观之可亲,温声细语地问:“飞光,是你说的,要我选定一人,你也选定一人,这才能结契,并不是随便定下的。你都忘记啦? 可无论他是怒是劝,那青鸾只一心循着天道轨迹,振翅掠向朝侧峰祭坛。 再不似三十年前,刚一唤,它就踟蹰。 刚一掉泪,它就谪落云端。 喻炎强作欢颜,在一旁又重重唤了两声,见叫不住它,终于忍不住身形暴起,往高处再掠了数丈,道袖一甩,以浑身灵力在半空中祭出一道火墙,硬是拦在那青鸾身前。 他双眼渐红,眼中却又泪水氤氲,嘴里恶狠狠骂着:“我当真要驱使血契了!飞光,快跟我回……” 未等他说罢,那点火属术法,已被由天而降的一道澎湃巨力轻易灭去。 喻炎被这道巨力扫中,从高处直直往下坠去,体内术法反噬之痛,还胜过五脏皆焚、经脉寸折。 喻炎一畏气运,二畏天意,他自然知道这道巨力从何而来。 他自然知道这巨力可钦点凡人富贵,修士前程;可编写日月之行,繁星之轨。 常说与天争命……却从不见驽钝的开悟,短命的高寿,只见得遍天下一个个天之骄子,仗着一身眷顾,乃敢出此狂言。 自己要如何争得过呢? 可他虽然知道,眼看着那青鸾在巨力护持下分云而去,一扇翅便相隔数里,他心里仍是不甘。 毕竟飞光分明说过的。 飞光说过,青鸾一族,一旦动情就难舍难割……往往不肯独活。 飞光还准备有许多后手,它当真……当真答应过他。 42 眼看着山间乱石野草近在咫尺,喻仙长猛吸了一口浊气,借着这些年来积攒的临阵本事,运指如飞,往身上连划数道金甲灵符,在落地前硬是调转身形,而后单膝点地,溅起一身土灰。 他把破碎的金甲符掸落,摇晃着要站起来—— 但等他真正站 分段阅读_第 4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起来一看,头顶湛湛长空,哪里还有飞光。 他就这样枯望了良久,直至隐隐听见万霞山侧峰传来众人喧哗之声,猜想是飞光已经显出形迹,栖在那白玉圣坛上,尾羽浸在月流浆中。 今日会有多少人得知它姓名? 今日会有多少人见到它模样? 喻仙长想到这些年中如何藏下飞光,人失魂落魄到了极致,反倒低声笑了出来。 他低低笑想道:无妨! 自己不是早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一日了? 自己三十年来,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演练这一日么? 喻炎一面笑,一面旋身四顾,随手拍打起袖上尘土,想要装出豁达模样:当真无妨,飞光……飞光不过是去去便来。 他早已料到如此,这三十年间,他早已想过千百万遍,认定必有此事。 喻仙长在心里如此宽慰了数遍,人仿佛当真好过了些许。 然而当他笑意渐淡时,脑袋里仍是白茫茫一片,浑似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之人,早已不知下一刻该做何事,还要见何人。 他只得全力再弯起笑眼,撑起一缕牵强假笑,自语自语道:“无妨……我先回去,万不能慌,先把此事放一放,仔细谋划,再图来日。” 他唇色青白,额角尽是星星冷汗,唯独语气笃定得很。 假如他不曾在心里凄然念着“飞光”二字,他差一点便能骗过自己。 喻炎双手抖得厉害,深吸了一口山间寒凉之气,才颤声笑道:“当真无妨!先回去,往后再问一问如何拜入万霞山……往后还长着呢,总有见面的时候!” 他明明这样说了,可心里仍是千疮百孔,脑海中纷纷思绪,不外乎“飞光”二字。 喻炎笑着同自己道:“我还留了一根羽翎养在心口,就算见不到,也可睹物思人……哈。” 他不过是这样打趣了自己一句,就骤然喘不过气,最终只得全力按着胸口绞痛之处。 他怕那颗心痛得滴出血来,更怕那颗心就此停了,一身血yè凝滞。 他似乎还是不信,飞光那般心软,怎舍得离开他? 好在喻仙长难过之后,脸上又堆起笑来,靠着仅存一丝清明意志支撑,终究还是赶在盛事落幕、众人纷纷折返前,深一步浅一步,慢慢从山腰退回自己那间精舍。 那陋室当中,护持阵法未破,水属灵花犹在,种种陈设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 喻炎怔怔看了一阵,不由得想到,他家飞光轻盈可作掌上舞,莫不是还藏在这间陋室里,莫不是还藏在这床锦被下? 他忍不住发疯一般在屋里团团打转,仔细辨别,到处翻找起来,人几下将桌椅推开,扑在榻上,手掌寸寸摸过锦被。 可喻炎刚刚摸了两处,人骤然愣在那里。 这样翻箱倒柜之下,居然当真叫他在床榻一角,摸到一小团鼓起的硬物。 喻炎初时并不敢信,人呆了许久,才慢慢抬起手掌,看了一阵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再拿这只手,仔仔细细又摸了一回。 好在他掌心之下,那团小小鼓包犹在。 他禁不住跪坐起来,呼吸困顿,泪水长流,嘴里轻轻问道:“飞光,是不是你留的,是你留了东西给我?” 他问完这一句,人竟是畏惧到紧紧咬住齿关,隔了好一会,才敢探向锦被,真正用手去取当中的硬物。 在这短短一瞬里,喻炎想过那底下会是锦囊帛书,会是金银细软,甚至极有可能是飞光所留的一颗赤色炎焱果。 他也想过那底下,或许是一场空欢喜,譬如是压了一件寻常衣物,是床褥起了两道皱痕…… 可喻炎转过这么多念头,取出后,定睛一看,此物依旧大出他意料之外。 在他掌心,居然躺着一枚淡青色的,发出莹莹玉光的袖珍鸟蛋。 喻炎万分错愕之下,原先紧咬的齿关一松,人大口大口喘着气,一个劲地看着掌中事物出神。 他极想以食指和拇指拈起细看,偏偏不敢唐突。 极想稳定思绪,偏偏意马心猿。 喻仙长一时漫无目的地想着:或许这是飞光的……蛋。 可公鸟理应…… 他耳珠微红,人胡思乱 分段阅读_第 4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想了片刻,心里豁然转过一念,而后堪堪明白过来。 或许,这就是他的飞光? 喻炎跪坐在榻上,一个人把来龙去脉捋了一遍,又过了一阵,才开始匆匆整理起仪容衣冠,往衣上施了几个除尘决,拭去纵横泪迹。 等打扮精神了,方低下头,冲着那枚小小鸟蛋,悄声问道:“飞光,是不是你结了两家的契,所以瓜分过后,把大部分给了万霞山,还剩了些许的你给我?” 即便无人应话,喻炎依旧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阵,把这枚鸟蛋捧在微湿的掌心。 他终于真心实意地弯起眼睛,抿唇笑了起来,重新酝酿出十分笃定的语气:“飞光,我方才半点不害怕,我果敢得很。要是旁人说我癫狂倒错,举止无度,不值得托付终身……飞光,你万万不可信他。” 43 喻炎如此低语了数句,见无人驳斥,便当是与那人勾过了手指,定下了鸳盟。 待他定了定神,握着那枚袖珍鸟蛋,慢慢走到院中,抬头张望时,即便头顶只剩飞旋落叶四五片、横斜树杈一两枝,也如同见了玉壶光转鱼龙舞、火树银花不夜天。 但这点意外之喜,究竟是天道遗策,还是飞光的后手?是不是飞光那卦算到了今日的征兆,所以想叫他得一瞬开颜、不至于终日这般难过? 喻仙长心里千思万绪,虽想即刻求个明白,心里又清楚此事着急不来,只能细细琢磨。 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他家飞光将另有归宿,栖在梧桐高枝。 他家飞光亦将寸步不离,陪着他饮露餐风。 喻仙长并不畏惧这前路。 只要飞光酣眠在他手中。 远处万霞山侧峰上,那场祷祝大典,此刻恰好办到热闹时分。 万万人见了那神鸾应约而至,于半空振羽盘旋。 万万人见着那神鸾缓缓化而为人,一身华袍玉带衣袂翻飞,一步步踱到老祖身前。即便隔着山中飞云薄雾,仍能看出十二分的高华气度。 万万人也听见那青鸾神君开口:“吾名……何事唤我?” 众人正要细听神君名讳,可惜半途被老祖翻手一挡,只落到坛上三四人耳中。 等一干人等看足了热闹,几个管事的万霞山弟子这才按捺心中振奋,各自出列,招来舟形法器,将散修一一送回山腰精舍落脚。 也不知老祖同那位真君,此后如何相聚恨晚,怎样秉烛夜谈,直至诸位散修在山上又逗留了三四日,万霞山才下了封山送客的旨意。 临别时分,又有十余名万霞山高阶弟子沿路相送,一一相赠了厚礼,叫一行散修大开眼界之外,还风风光光下得山来,从此越发的将万霞山老祖焚香引凤的逸事,传遍大小宗门。 此时各大宗门当中,已然百年未分高下;各路修士当中,已然百年未出人杰。这场盛事倏然一出,免不得惹来几分非议,连喻炎在紫云道馆中沽酒时,亦听到几桌尚未得过万霞山恩惠的散修,小半在抱憾未能一睹仙鸾真貌,泰半都在臆断当日是假凤或真鸾。 只是这等狂言,仅流传于下九流之地、粗俗人口中,难入大雅之堂。等到数月之后,万霞山山主亲自施展妙法,变化出许多青鸾幻象,自山巅衔信掠下,这小小一点口舌风波,也便偃旗息鼓。 人间足足有十四五日,都见得这些幻象青鸾,在头顶南来北去,翩翩然蔽日遮天,将所衔书信一一送至千百位玄门之主手中。 再后来,连寻常弟子亦有听闻,那信中所写,依稀是“青鸾仙君镇守万霞山,应天道点拨迷津、传授妙术,邀诸位宗主半月后上山一聚,共参升仙之法”云云。 待这些宗主门主,半月后当真上了山,见过青鸾真君,才发现那位真君十分温文慈悲,只要与万霞山jiāo好,便能从高阶弟子手中,得到几样真君传授的仙法抄本;稍稍互利互惠,就有望请真君拨冗指点一二。 至此碧琼仙宗、天命儒门这等大宗大派,齐齐以万霞山为尊;当世几位元婴老祖,亦要恭万霞山老祖为首。 此后四五年后,这真鸾降临的狂喜才在众人心中淡去,诸事步入正轨。 偶尔听得传 分段阅读_第 4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言,那万霞山青鸾真君餐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供奉真君的弟子年年增添,如今已不下百人,皆是精挑细选的单水灵根。除去万霞山老祖之外,这批弟子时常得真君点拨,最是受益匪浅。 其余大宗大派的翘楚,一年中能随门主拜见神君数回,也是颇有进境。 至于无名小宗的访客,四海无家的散修,若是在万霞山山麓功德房挂个名号,勤恳为万霞山打拼,攒些功德,花费四五年,总有拜会真君一次的机缘。 这世间为着青鸾神君的缘故,一洗颓唐之气,原以为飞升无望的老祖大能,又重生雄心壮志;常常唾骂末法时代机缘绝迹、天意凉薄的散修,也开始为结丹结婴奔走。 若有能掐算天命之人,开目一看,定能看见万霞山因得世间修士依附,山中瑞气翻腾,一道如柱气运直接霄汉。 44 喻炎这些年里,刚有风吹草动时,就往山上递了名帖,一次不成,又半路招揽了几名收钱的“弟子”,一行人正衣整冠,再度郑重拜会了一回,奈何那面御兽门掌教玉牌,始终入不得人家的法眼。 喻仙长也谋划过从扫洒弟子做起,慢慢混到真君身旁侍奉,可惜山中只选录水灵根禀赋、十四五骨龄的少年。 他也试过守在山下林间,趁夜色醉意唱些小曲,盼着能学前人吹箫引凤。 也试过运转血契,试过催动心上那根真血羽翎…… 如此奔忙数月,人将所有门路试了个遍,南墙撞破,入地无门,不得已才将名字挂到了山麓功德房中,老老实实攒起功德来。 四五年转瞬即过,这一日,喻仙长正持笔踞坐在功德房后院一隅,潜心默着御兽门里,无甚大用的一本下品功法。 一旦他洋洋洒洒默罢全篇,献予功德房管事,即可如数记上两百功德。 如今稍有见识的散修便知:进了万霞山功德房,首选寻宝、探秘这等美差,结队归来功德上万;其次则是接取天级地级的悬赏,辛苦一趟也能小赚个三五千功德。 像喻仙长这般,贱卖了上百本宗门功法,每本只换取两三百功德进账的修士,万万人中,绝无仅有。 即便是万霞山中人,也觉此人糊涂。毕竟同其他差事相比,进献功法唯一的一桩好处,不过是无需厮杀,不必见红,能安安稳稳保得xing命罢了。 正在喻仙长研墨挥毫,默出大半时,恰好有接领悬赏的修士自后院而过。 其中一人看见喻炎,忍不住与同行人笑道:“白兄,瞧见此人不曾?刚在功德房挂名的头几个月,这位喻仙长还肯和我等一同接些惩恶悬赏,几度深入险境,算是个堂堂正正之人。谁想有一回,他自己贸然进了蛇窟,数日后全须全尾地逃出来,浑身上下一点油皮也不曾破,心里却是吓破了肝胆!你瞧这人,竟然从此龟缩在后院,一日日抄写到如今!” 那位白兄闻言也笑答道:“我亦有听闻,说此人刚献过一本剜心不死的功法,复献一本剜肠不死的功法,一本功法改头换面能献个十余次,仗着万霞山老祖慈悲,骗去了不少功德!” 喻仙长听得有趣,忍不住暂时搁笔,朝两人弯眉一笑,chā嘴道:“道友此言差矣。我也常常花费功德,借阅其他道友进献的典籍功法,数十本当中,往往只有一两本言之有物。谁家不缺斤短两,谁家不贪生畏死?彼此都是一路货色,两位道长见着我,也如照镜子一般,千万莫要疏远了我!” 他这样曼声讥嘲了一通,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听得两名修士脸色顿变,直道:“谁与你一路货色!”说罢,再不愿与喻炎多言,愤愤然拂袖去了。 喻仙长见二人动了真火,更觉好笑,忍不住在心中笑骂道:自己从来只爱下重注豪赌,事事都想倾尽一切一搏,当真不是贪生畏死之人!他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喻炎腹谤了好一阵,然后才笑着摇了摇头,草草改完手中那篇挖肝不死的功法,双手奉给了当值弟子。 等这笔功德入账,喻仙长掐指一算,发现攒下的功德,与觐见心尖尖上那位神君所需的数目相去不远,脸上情不自禁地又露 分段阅读_第 4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出些笑模样,人随手将长案上纸砚笔架推到一边,只拿起今日刚借阅到手的几册典籍。 可就在喻炎端着这一摞功法典籍,长身而起时,他一双道袖自案面扫过,恰好掀翻了桌上凉透了的半杯残茶。 喻炎吃了一惊,人匆匆腾出手来,上前半步yu扶,谁知慌乱扑救下,右手手肘又在案角重重磕了一回。 未等手上钝痛传来,喻仙长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他倏地压低了声音,近乎是嘶声求道:“别……我没事!飞光!” 他在手肘处用力揉了两揉,急怒之下,又连连骂了几句:“我是筑基之躯,这点小痛,连我油皮也磕不破……根本用不着你!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喻仙长这样说完,却不敢当真叫自己气得青筋隐现、额角胀痛,人不住呼吸吐纳,叫自己先喘匀了气,然后才将典籍夹在腋下,yin沉着脸色,将道袖卷起,细细看了两眼。 只见他手肘磕碰之处,肤色均匀,皮肉紧实,几乎看不见红肿损伤。 可喻炎仍是满脸懊悔,紧紧皱着眉。 趁此时四下无人,他慢慢擦净右手凉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玉色鸟蛋取了出来。 时隔数年,那枚袖珍鸟蛋似乎小了数圈,蛋身上却多出了四五处裂痕,最深的一道裂口,细密裂纹已经jiāo错如蛛网,隐约露出蛋内的一团混沌青气。 那并非是破壳的碎纹……那不过是纵横jiāo错的伤口。 随着喻炎手肘处最后一丝红痕隐去,蛋壳上又多了极小的一道裂痕,仿佛刚替人挡下了什么灾痛。 眼前这一幕,倒叫喻仙长再度想起多年前的一场怪梦来—— 彼时飞光刚刚悟得天机简,为自己潜心算了一卦。 他猜不出飞光那次占出了什么卦,只知在那一卦后,自己渐渐坠入梦里。 他梦见飞光在梦里化作青鸾真身,硬是压榨出最后一点法力,送给自己一身浩浩汤汤的碧色华光。 他梦见飞光绕身而飞。 他梦见飞光朝自己说话了。梦见自己虽筋骨剧痛,听见飞光那番话,却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原本只依稀记得自己梦中为何而笑,他那时笑的是……原来飞光,竟这般喜欢我吗? 再后来,深入蛇窟险境,数日不死,方记起飞光在最后一晚,究竟说了何话。 与人刀剑相争,连中数剑,身上无伤,方记起飞光在最后那一晚,究竟做了何事。 蛋身上每多一道裂痕,喻炎便要心痛懊悔数月,他本是与天争命之人……如今却成了天底下最谨小慎微、贪生惜命之人。 喻炎忍不住将那鸟蛋轻轻立在桌上,用额头悄悄一顶,叫这蛋身摇晃起来,嘴里极轻地骂道:“别人笑我贪生畏死,毫无血勇……都是谁害的。” “你也不回来,帮我说两句好话。” 45 喻仙长自顾自说完,拿指腹一下下轻戳蛋身,如此温存了半天,心里仍有些惊魂不定。 院外白云飞暮色,旁人或是去道馆享用珍馐美馔,或是回精舍小憩,喻仙长却忽然有些畏惧。 因为这样小小一桩变故,他忽然又怕了起来,生怕那餐饭鱼肉多刺,烈酒伤身;生怕那条路夜黑风高,惹出平地波澜。 喻炎索xing从前院借来一盏长明油灯,搁在矮案上,人依旧坐回圆座,就着涩涩冷茶送服了一枚下品辟谷丹,打算对着这豆灯火,通宵将几本典籍读完,囫囵过上一夜。 他随手翻开其中一册,耐着xing子读完,却发现内容不过是混珠鱼目;另启一册,又是败絮其中。 然而读到第三册,里头所载的一件奇闻轶事,倒是令喻炎颇有斩获。 书里提及的,乃是数百年前天命儒门与碧眼狐狸结契的野史。 说是那妖狐道行尚浅,除去一双翠色妖瞳,体貌与寻常野狐无异,却被当年那一任儒门门主以上宾礼待之。甚至有内门弟子为证,那妖狐喝醉了酒,便盘卧在门主膝上酣眠。 如此镇守宗派几十载,忽而有一日,那碧眼妖狐仅凭一双后足立起,前足作拱手之态,冲那一任儒门门主拜了三拜,口作人语。说它见识粗鄙,并非镇派灵 分段阅读_第 4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兽的命格,与门主结契有违天道,这些年来修为难以寸进,甚至有境界跌落之忧,实是缘分已尽,就此作别。从此天命儒门当中,便不见了这妖狐。 再往后,世上流光飞度,当年炙手可热的元婴大能已成埋骨新冢,方有巡夜弟子看见有野狐在门主墓前徘徊,嘴里呦呦有声,依稀在如人垂涕,哭的是:“君为泉下骨,我为人世狐;君敬我以酒,我报君以哭。恨不为真龙真凤体,神通手段半点无。” 典籍中记载至此,便大笔一挥,言之凿凿劝诫道:由此可知,结契一事理当守命数,应天道。若能明天之理,顺天之意,参天之玄,终有大道飞升的那一日。 喻炎看见那首野狐歌里,莫名提及真龙真凤体,仿佛有那体质神通,就能在这长河逝水中抵挡一二,不免微微一怔。 再往后翻,见后半卷尽是诸若此类道德仁义的荒唐话,于是将书卷合拢,又握住袖中那枚玉色鸟蛋,轻轻在掌心盘玩了一阵。 这鸟蛋经他百般尝试,非但不曾孵化,还一年小似一年。 喻炎多少猜出,此物不过是飞光割舍的些许分神,权作护身之用,全他多年念想,孵不出小小飞光。 可喻炎仍喜欢随身而带,时常用手去焐它,叫蛋壳上始终留有一丝被焐热的余温。 因为它始终是暖的,所以它不全是冰冷的死物。 喻仙长一边静静焐着它,捧着它在烛火旁取暖,轻声问它:“飞光,夜里风大,你冷不冷?” 一边又问:“飞光,我是火灵根,手心烫,你热不热?” 他连问了两句,侧耳听了听,佯装作有人应他,嘴里低低笑道:“我方才看着天命儒门的旧事,突然有些感悟,什么算是天之大道?飞光你说,这天道会不会就是时光呢?” “如此一来,顺天道者,便可与光yin之辇同行,得年复一年的修为积攒加身,惜取年光,直上云霄。” “逆天道者,就如同你我一般。我修为停滞不前,最近还隐隐有跌落的征兆,眼看要被打回多年前的境界;你也是如此,从九天青鸾,变作半大的青鸾鸟,到幼鸟,再到我手中蛋……所谓的天道压制,是否就与光yin背道而驰,遭岁月攘夺馈赠,碾树为种,碾山为尘,把万事万物都打回多年前的原形?” 喻炎说罢,自己细细推敲了一阵,忍不住抚掌而笑,当即提笔蘸墨,要将这些念头如数记下。 修士常说悟道悟道,其实各有感悟,各悟大道。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能突破境界,有所参悟。甚至传言修士悟到最圆融之处,就能以自身所得,开辟眉间紫府,自创法则,新设一方鸿蒙宇宙。 喻炎趁着灵光兴起,笔走龙蛇连写数段,人还有余暇,闲闲自语道:“飞光,等我写完,天亮就拿去换些功德。可惜我空有感悟,进阶无望了。” “说起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筑基已经极难,再往后修行,硬是冲击结丹,恐怕会道死生消?” 喻炎说到此处,笔势顿了顿,人悄悄笑了一下,弯起一双眼睛:“再往后修行,每一步靠得都是心境跟气运。你是不是还未猜到,我此生的气运,往后每一世的气运,都拿来换了你了。” 喻仙长如此自言自语了许久,才搁了笔,晾了晾纸上新墨。 他焐着那鸟蛋,长长打了个盹,醒后起身斟茶之际,竟与一名守夜的万霞山弟子撞了个正着。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蹙眉道:“道友整夜不归,是打算早些攒下功德,见那青鸾神君么?我听说老祖后日就要携神君一同闭生死关了,如今再不见外客了。” 46 喻炎听了这话,自是愣了许久。 他慢慢笑了一下,嘴里极低地附和道:“也是不巧了。” 说罢,人便一味枯站着,眼睫轻颤,呼吸乱而重,仿佛正魇在梦里,正溺进水中。 那万霞山弟子今日提点了不少散修,见多了捶胸顿足之人,看喻炎尚能自持,便懒得多加安抚,拱手即走。 喻仙长仍枯枯站着,直等到那弟子走出十余步,推门yu出,喻炎方高声追问了几句:“道友,生死关一闭 分段阅读_第 4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谁来照应门中俗务?贵派老祖正值春秋鼎盛,需不需要再多谋划几年,做足十全准备?” 他话一出口,自己也禁不住自嘲:这等宗门大事,与过路弟子多说何用?于是就茫茫然住了口,远远作揖告罪。 待后院又只剩下他一人,喻炎径自踱到开阔处,朝山上仰头望去,无人知道喻仙长这一刻想了何事。 是数十年之后,能不能保住这一幅青春皮囊? 是百年、数百年之后,他这寿元只有两百余年的筑基散修,将化作何处荒冢孤坟? 还是明知一别天长日久,再会遥遥无期,事已至此,心犹未死……犹然寄望着重逢那日,应着何色新衣,说哪句寒暄? 他这样站了半夜,等到天将亮未亮,喻仙长总算如梦初醒,人轻轻呵出一口浊气,负着手,慢慢走到功德房外。 天边已有晓星高悬,群鸟由月夜里醒转,初试啼声。 喻炎趁四下无人,踏着这一地露水,沿小径缓步上行,直走到荒山野岭无路之处,停在一道巨大的青光屏障跟前。 这道阵法屏障,传闻正是青鸾神君亲手所布。 都说神君当年随意一指,就将一点灵机青光,悬于万霞山主峰之巅,而后由这一而始,道化万千,道生万物,最终竟如杨柳净瓶一斜,生出千千万万道青光悬瀑,从主峰飞溅直下,将这百仞主峰与连绵群山都罩在阵里,阻遏一切邪祟。 喻仙长此时立在阵前,若非担心自己触发阵法,平白牵连那人,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掬这青光逝水。 他定了定神,足足后退了十六七步,然后才从地上拾起一粒碎石,用力投向阵中。 不过瞬息,那石子就被阵法威能碾作粉灰。 喻炎见了,不禁皱了眉,低头细数起来——今日虽有变故,但他依旧将每日固定要做的琐事做完大半。 他今日已用掌心焐过鸟蛋,数个时辰,未能孵化。 已运转过血契,未有人回应。 已来过破阵,未寻到破阵之法。 已老老实实攒了几百功德,可惜所攒功德再也无用。 他原本还要趁着人烟稀少,站在这离阵法最近之处,再胡诌几句求凰求凤的俚曲,指望有片言只语,传入飞光耳中……如此才算是尽心尽力,过完了这一整日。 但他如今唱不出曲来。 功德房中的任意一人,听见闭关一事,尚能指天唾骂。 不像他,衣衫厚实,不敢吹风受寒;步步缓行,不敢拔足而奔;戒惊戒怒,生怕同人逞凶斗勇,只能好端端站在此处。 他的满腔切齿悲恨,却要如何排遣呢? 47 喻炎这样呆呆站了片刻,嘴里自言自语道:“飞光,我今日脑袋里糊涂得很,也就胡乱唱了。” 他说完,人往后一靠,倚着老树,当真轻轻唱了两句,唱的是:“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他嗓音低处沉而厚,高处清而亮,听着倒也宛转动听,几句之后,便有什么被他日日焐热的东西,似是焐够了时辰,在他袖袋中微微一动,想要挣扎醒转。 然而喻炎最终只唱了半阙。他刚发现自己眼眶湿热,语带哽咽,就仓促噤了声,人闭着眼睛,缓了好一阵,终于决定要换一番心境。 何必伤神? 他与意中人心意相通,在对方神通造物上留有小像。 他曾为鸾凤梳羽,摸过青鸾头顶垂旒。 他试过与灵兽结契,那真血尾翎尚蕴养在他丹心之上。 喻仙长于是长吸了一口气,一下复一下,用力以手击节,接连吟起诗家的名篇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尔不饮酒,另有龙蛟!” “吾yu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鸟空——” 喻仙长这四五年中,已有许久不曾胡言妄语,骤然开戒,总算有些拨云见日,消愁解闷。 他还待苦思冥想几句,也夸一夸那玄武麒麟,狐兔狸奴,把劝了多年敬不出去的酒漫天一洒,泼得世间灵兽均沾雨露。 可就在此时,他袖袋中那物,听见这些狂 分段阅读_第 5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言,再次动了一动。 喻炎侧耳听时,竟然隐隐听见翅膀缓缓扇动的声音。 他四下张望,仍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 那声音并不似垂云之翼,凭借击流搏浪之力,扇出铿锵金石之音。 它更像是南风吹露,似美人长睫一颤,似耳边一声细语呢喃。 喻仙长寻到最后,忽然低下头来,目光所及之处,恰好看到他拿手心焐了多年的玉色鸟蛋,乘着一双微弱青光汇成的小翅,从他袖中扑腾着飞了出来。 那鸟蛋经过多年消磨,个头已是纤纤一握,然而那对青光小翅,竟比蛋身还要袖珍许多。 每当那对青光化作的小翼,翼上光芒不济,鸟蛋就重重往下一坠,要用力再扇数下翅膀,扇得点点青芒如萤飞落,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喻仙长不由得愣在那里,心里无声唤道:飞光? 他往前走了半步,脚下差点绊了一跤,人刚站稳,就伸长了手,隔了数寸,捧在鸟蛋下,生怕它跌落在地。 他初始如同哑了,急得额角青筋鼓起,仍说不出一个字。后来又似银瓶迸裂,人突然得了声音,一迭声地追问道:“我常常唱些俚曲,我……我也常常同你说话,为何今日不一样了?” “我方才做了什么,方才哪一桩事是做对了的?” “飞光,你教教我,你教了我,我往后便知道了。” 他如此颠来倒去,说了好一阵,于极忘怀处,莫名挤出一句:“不肯说……也没事。飞光,你、你又变好看了些。” 那鸟蛋似乎听得懂几分人语,听了这话,居然恼得停在喻炎面前,冲着他乱扇了一通小翅,扇得喻仙长额前几缕乱发被翼风拂起,随后才缓缓朝高处飞去。 喻炎yǎng得眨了眨眼,伸手拨开额发,定睛看时,正看到那枚鸟蛋张开小翅,断然朝那道青光屏障撞去。 喻炎在这短短一霎那吓得变了脸色,几乎跪倒在屏障跟前—— 好在飞光不曾损伤半分! 只见蛋身碰触之处,一如投石入水,青光阵法上不住地有涟漪dàng开,慢慢形成一个一人通行的大洞,洞后恰好露出一条登山小径。 而那枚飞光分神所化的生翼小蛋,就悬停在洞心处等他。 48 喻炎心神微微一dàng,自是快步跟了上去。 而后有大半个时辰,玉色鸟蛋嗡嗡振翅飞向何处,喻仙长就紧随而上。 只是他嘴里总闲不住,除非有万霞山弟子巡山经过,他才会暂且噤声,稍稍遮掩一番行迹。 于是一路走来,就见喻仙长一个人春风满面,接连问道:“飞光,你是带我去见……见你?” “飞光为何会挑这个时候同我见面,总不会是因为我心里难受?毕竟我这几年来,比今日难受的时候多啦。” “我想来想去,也不像是闭生死关,久久不能见面的缘故。” “要是久别离就能一聚,咱们四五年前就该见一见了。” 他如此追问了好一阵,又心猿意马,自问自答,自己想了不少缘由。 等人循着鸟蛋,贸然登上一条花蹊山径,就见狭路一旁是百丈深崖;另一旁则是繁花高壁,一根根张牙舞爪的拦路花枝竞相怒放,直开到遮去望眼。 那鸟蛋眨眼间就顺着繁花缝隙,自如地钻了进去,一路忽高忽低穿花拂叶,扇扇翅膀就去得远了。 留下喻仙长一个人,在后头急出一身热汗,话也忘了说,只顾着追它,直到接连踩落了几块碎石,这才稍稍走慢了两分。 他白着一张俊脸,敛声屏气,一步步在这险道上挪着,时不时以手分花,而后忽然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你这缕分神伤得过重,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飞光,是我猜的这个缘故吗,你是想先回到你身上,把伤养好,顺带捎上我?” 他问得这般认真,依旧没有人答他。 好在那袖珍鸟蛋发现人不见了,奋力扇着翅,再度从远处绕了回来,壳上粘着几瓣飞花碎叶,悬停在喻炎颊边。直到喻炎喘匀了气,振奋精神跟了上来,它才继续往前方飞去。 这条路走到尽头,喻炎便来到了一个隐蔽山洞 分段阅读_第 5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跟前。 那洞口处隐约可见阵法法光,想来是布有数层威力浩大的防护阵法。洞中极黑,令人看不清洞宽几丈,深有几许,只听得洞里风声呜咽,浩瀚声势像是整座山体凿空,里头藏兵数万,正擂鼓摇旗一般。 喻炎一看之下,忍不住提点了句:“飞光,这里也有阵法。” 那鸟蛋却视这同源阵术如无物,往后倒飞数丈,用力一扇小翼,就披着青莹莹碎光,一头扎进洞中。 洞口防护阵法被它撞得消弭了片刻,喻仙长也猜到时机难得,匆匆招来数道轻身诀,趁着破阵的一瞬,也往洞中纵身一跃。人紧随暗处那一点青光,像一片飞旋落叶,缓缓往深处沉去。 如此下坠了半炷香的工夫,他一双脚总算落了地。 周围水声泠泠,凉风沾衣即湿,似乎已到了水源汇聚之处,有条条暗河经过。 喻仙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想认真看看洞中境况。 他原本迟迟看不真切,直到那鸟蛋忽然落到他肩头,郑重展开一双氤氲青辉化作的小翅,照得喻炎四周微亮。 借着这点微弱青芒,喻炎总算看清自己所处的这一方偌大水洞。只见得八方暗河奔流至此,将洞底泥沙尽数淹没,只留下他脚下的石台,和一行可供一人行走的水中石桩。 石柱两侧逝水奔流,扬起碧波白浪,最终在水洞尽头,聚作了一池碧色深潭。任暗河来势喧嚣,如何翻滚着注入潭中,那潭水水面依旧如一整块巨型翡翠,不见半点涟漪。 在这无光之地,潭水正中,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一株水中巨树,树冠茂密有若小山,生苔老枝垂须入水。 一眼望去,潭中水似酿玉为酒,水中树如琢玉成枝,这已是极难得的美景。 然而离水面最近的一根斜枝上,还有如玉仙君坐在上头。 那人长睫紧闭,穿着全副的霞衣羽袖,坐在烟水云岚里,满头青丝散入水中。 喻仙长忽然想起一首昳丽小诗,说得极像是此人的相貌,诗中依稀写的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就在喻炎恍惚间,他身旁那枚莹莹鸟蛋已然掠了过去,翼下带起两道玉带似的青光,直直撞入仙君怀中,与那位仙君身体合而为一。 随着一片青光dàng开,那人于是睁开了眼睛。 他口中说的头一句话,便是问:“你是谁?” 喻仙长倒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刻,脸上始终挂着极轻的笑意,眼睛里温暖得像两团火,他也轻声答道:“我叫喻炎,仙君你的话……唤我卿卿也可。” 49 喻炎如此坦坦dàngdàng一说,那仙君反倒蹙起长眉,认真想了片刻何为卿卿。 他莫名有些担忧,生怕是自己错怪了这位喻炎仙长,毕竟来人间时日尚短,凡人的明褒暗贬、顿挫机锋,他还听得不甚明白。 但喻炎何等xing情,眼前这位仙君小施惩戒,他尚敢兴风作浪;莫说仙君还好端端坐着,还不曾开口叱骂—— 喻仙长禁不住弯起眼睛,又多露出三分本xing,扬声反问了一句:“仙君怎么不说话?你也可以同我说,‘我叫飞光,卿卿你的话,不妨也唤我卿卿。’” 此话一出,那飞光仙君自是恼了。 他开口便是:“放肆!” 因着他心绪波动,脚下那潭碧水,再不似一整面打磨溜光的宝镜,而是有yu来风雨搅动水面。 不过片刻之间,此地竟真起了风,吹得仙君羽袖鼓动;真落了雨,纷纷疾雨在水面以涟漪作画。 随着这无云之雨瓢泼而下,无隙之风掀起波澜,潭心渐渐显出一轮狰狞漩涡,四面潭水化作湍流。 喻炎借着青光淡去的一点余光,将这变故统统看在眼里。 他也扪心自问,过去这些年里,自己明明演练过千遍百遍,两人相见那日,要如何悠悠拜见,当如何绉绉搭话,非哄得那人一见如故不可。只是当真奇怪……如今真见了面,这些多筹划,忽然都忘在脑后,昏头昏脑地便闹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再多说一言半句,只怕未曾相认,先折了小命。 但这一点危及xing命,因孟浪而起的后怕,也如刀刃 分段阅读_第 5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tiǎn血,悬丝行路,叫喻炎痴迷沉醉,血yè尽沸。 他弯着笑眼,人近乎哄道:“仙君息怒,我方才不是说出了仙君的名字?若非情谊匪浅,你怎会将名字告诉我?” 那飞光仙君依旧蹙着眉,分明是不信。 喻炎把声音又放轻了几分,一句句温声问着:“我一介散修,修为平平,破不了你的重重法阵,也不知道往何处寻你,仙君,你想我缘何能来?是你当年十分恋我慕我,留给我的一缕分神,将我送到此处。方才那缕分神已然归位,仙君运转灵力,难道不曾自如几分?” 飞光听他一提,暗暗蓄起两分真力,沿着经脉运转一周,是发觉身上神清气朗、精气完足,仿佛寻回了一缕分神,残魂散魄骤得补全。 只是在这完足之外,身上也莫名变得有些燥热,简直像是那缕分神与不当之人结过契,如今带契而回,热得他即便与清凉潭水为伍,仍像蕴养在火中。 可飞光仙君犹然不信,人怒道:“什么恋……慕,放肆!本君从未见过你,从未听过喻炎二字。” 他自问语意凛然,连心肠亦是坚硬如铁,直等到斜雨浇湿那人鬓发,暴涨水面沾湿那人道履,才勉强收了两分神通。 未料喻炎笑意更深,低低笑了两声:“仙君别急,你定然见过我的……且稍稍等我片刻,仔细瞧好。” 喻仙长说着,人深深低下头去,把湿了的道髻拆散,乱发挽在耳后,然后冲自己施了一个低阶幻化术。 待他再抬起头来,飞光仙君定睛细看,就见眼前那人,头顶多了一对圆绒绒的豹耳,一看就消息灵通。 脸上的剑眉笑目,变化成了狐狸的狡黠眉眼,时时刻刻弯弯而笑。 嘴里更吐着一根猩红蛇信子,既能出口伤人,更能扇惑人心。 喻炎顶着这样一方古怪容貌,笑盈盈问了句:“仙君瞧我面熟吗?如此认得我吗?” 50 飞光看得眼皮微颤,一张无俦面容上,尽是茫然之色。 喻仙长一见他脸上神色,就忍不住抚掌笑道:“飞光果然不记得了。你当初为我画了这样一幅小像,就画在你神通造物上,你这都忘啦?” 可飞光仙君仍是云中雾里,犹豫半晌,才伸手解下腰间玉简,将长简勉强展开半寸,片刻之后,又“啪”的一声拢紧,似是忌惮眼前这人轻狂无赖,总也不肯轻信此人。 喻炎只好拿指头捏了捏自己豹耳的耳朵尖,睁圆了一双狐狸眼,挤出纯善模样,在一旁多提点了几句:“是仙君自己说的,怕忘了我,所以亲手在神通玉简上画下了我的小像。你当年把我画得怪模怪样,生着du蛇信子,狐狸眼睛,豹子耳朵,我怕仙君认不出,才特意如此变幻。若是不信,何不当面展开一对?” 飞光仙君被他连连催促,心里三分惊怒,倒有七分羞恼。这等手足无措之怒,近乎凡人好梦初醒,被褥尚温,睡意未去,却被人硬生生拽起身,不得已一路狂奔起来,世间哪有这般行事? 不都是慢火烹茶,素手回旋,化解九难,成就色香味形……哪可沸水冲茶,即冲即饮? 哪能一见面就唤卿卿,刚互报姓名,便要携手拜天地高堂? 但仙君此前还未尝过这番滋味,一时难以指摘,无从派遣,只得咬紧银牙,再三按捺心绪,然后将羽袖一拂,依言展开长简。 只见得那玉简轴头迎风而上,绕着水中巨树打旋,后头一丈丈展开的简身,接连落在水中。 万千简片轻如无物,遇水难沉,在碧波里周正地排开数圈,一如宫娥开扇,莹莹玉光照得洞中亮如白昼。 飞光仙君直至此时,才凑上前去,细看那简面。 就在简面正中,确实留有一团模糊的污迹,像是有人曾使出全身力气,在此用力着墨,又被无形大手随手晕开。 喻炎远远见了,那一双灼灼如火烧的双眸,难免黯淡了一瞬,人随即把身上的幻化之术解开,变回原本模样,依旧哈哈笑道:“也无妨,仙君,我还有许多许多的后手同你细说。” 他趁着有玉光照路,把袖摆稍稍挽起,露出自家骨节分明、修长匀白的男儿 分段阅读_第 5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腕,再将下摆撩起,松松勒进腰间丝绦。 等周身收拾得十分利落,喻炎这才从脚下这一方平台,小心踏到第一根水中石桩上,人慎之又慎地沿那条石桩狭路,逆着急浪湍流,缓缓朝飞光行去。 飞光仙君还未俯身收起神通玉简,就见喻炎散发束袖而来,惊慌之下,心里又冒出些怨此人行事太快的恼意,急急喝止道:“等等!” 喻炎那头却道:“都怪我,我当初逆着天意把你夺来,现在都被天道一一纠错了。飞光你说,这天道会不会就是年光呢?” “你我宿于光yin逆旅,它拿笔一勾,把我留在这头的旧客舍,却把你发配回了初来人间的另一间房。我明明与你结过了契,它却要你重头再活一遍,与对的人另结新契;我明明与你相守了三十余载,你却只记得短短四五年新生。” “但我也有许多后手,你再仔细看看,你鉴世简里收了一树的赤色炎焱果,就因为我是火灵根,你特意取了来。” 飞光仙君如今展开的恰好是鉴世简,他一面想低头细看,一面防备着喻炎——眼看那散修转眼间又走近了几步,慌得他断然喝道:“你且等等,先待我看过验过之后……” 喻炎听飞光这样一说,果真走慢了两分,人先看后想,一步一停,看准了才敢往前踏去,唯独一张嘴,仍似舌绽莲花、下坂走丸一般,低低笑道:“我真不骗你,仙君那时亲口告诉过我,青鸾一族最是痴情。如果不是你说,我这等落魄散修,从而得知?” 飞光眉宇间笼着清愁,几有焦头烂额之苦,又肃然训了一遍:“你且站住,待我先想好!” 怎料喻炎步履虽慢,脚下却寸步不停,嘴里依然在说:“是真的,我是真的同仙君有过一段因缘。” 飞光仙君显是怒极,招来一道掌风,冲着喻炎身侧数寸袭去,人怒道:“我说了站着!” 可那掌风过处,却有流光咒术一挡,令喻炎毫发未损,飞光仙君自己鬓边倒有一缕发丝飘落,似是刚刚被凌厉掌风削断。 飞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摸见削剩的那茬断发,丝丝缕缕散在肩头,不禁愣在原处。 喻仙长自然也吓一跳,而后才笑弯了一双眼睛,极轻地笑骂道:“哎呀,我其实方才心里着急得很,只想走快一些,站到你身边。但我又怕走得快了,绊上一跤,叫某位仙君摔痛了。” “仙君,你看,你原本有这般的喜欢我。” 51 那仙君分明被他bi到穷途末路,偏要装作云淡风轻,把心都予了他,竟然还想不认。 喻炎忍不住稍稍驻足,从自己耳边挽过一缕幸免于难的鬓发,先优哉游哉绕指半圈,再贴在唇上,当着仙君的面,浅浅亲了一亲。 那仙君这样便怒了,厉声责问道:“你方才,你……如今是……” 他生得霞姿月韵,摆出这般赛雪欺霜的模样,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瞧着倒像是暖的冰,软的刀,甜的酒,叫人并不十分害怕。 喻炎越是细看,越要强忍笑意,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终是纵声大笑,间或拿手指指一指飞光仙君,一度笑得说不出话来。 这般神色,实是像极了飞光。 这样容易生气的xing情,果然是飞光的xing情。 他看仙君已是气得双颊生霞,像胭脂斜斜扫了两笔,忙拱拱手,背过身去,缓了好一阵,才哑声道:“仙君方才想问挡灾的事,我也是蒙在鼓里,从不曾听你亲口提过。我随意一猜,飞光就姑且一听。” “你我长别的前一晚,你曾用天机简为我算了一卦,我猜飞光当年是算到了我道途不顺,于是瞒着头顶三尺神明,悄悄割舍了一缕分神陪我。而后四五年中,那分神凭着以身替之的秘术,屡屡为我挡下血光劫难,真真是遍体鳞伤,好在仙君本体一直无恙。想来是因为今日分神归位,这挡灾的秘术,才一并转到了你身上。” 飞光听喻炎正正经经地说起话,总算得了一线喘息之机,人暗暗诵了两遍清心咒,令脸上火烧火燎的热意散去些许,而后才开始计较话中深意。 想到来日自己焚香捧卷 分段阅读_第 5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正在惬意之时,突然间便祸从天降,因眼前这人落得破皮出血、断翅折羽的处境,仙君自然怒道:“简直胡闹。这等邪术,自要解开。” 喻仙长听得莞尔,弯着一双眼睛,朗声附和道:“仙君所言极是。” 他这样眉目噙笑,自若以处,俊挺皮相中更添了三分容光焕发的神采。飞光仙君不免多看了两眼喻炎,初看确是十分乖觉,再看便发现那双笑眼盈盈生光,眼里哪里有半分惧色,叫飞光心里莫名又恼了起来。 他愤愤运转灵气,在丹田脉络中自查,过了片刻,忽然长睫微颤,抬起头来,脱口问了句:“为何我解不开?” 喻炎听到这话,人也跟着愣了许久,怔怔问道:“飞光,连你也解不开吗?” 他自然知道飞光天生有血脉传承,世间大多道法一见即知。一旦听到飞光解也解不开,顿时有万种思绪涌入脑海。 他上一刻还在想,何种术法,是飞光解不开的? 下一刻就禁不住要喟然长叹,是飞光特意挑了自己不知解法的替身挡灾之术,是飞光自己不想解开。 喻仙长怕眼中湿热,不经意会落下泪来,于是自己眨了好一阵,然后才笑起来:“我以前翻宗门里的旧典,说驭兽有上中下三道,最末一等的血契桎梏最难解开。这等兽奴禽仆与战奴无异,存活一日,就要替契主挡一日的皮肉损伤。若是再心狠几分,还有直接抹去神智,将兽族骸骨炼作尸傀的,实是苦不堪言。 他说得嘴唇干涩,喉中如饮火,顿了顿方续道:“我有些怕你一时糊涂,把我们结的中阶血契,又往下降了降,想叫任何人解不开……” 喻仙长说到此处,定定看向飞光仙君,慎重问了一句:“飞光,你……你总不至于这般糊涂吧?” 飞光仙君却不知道如何答话。 他也在想,他总不至于……不至于这般糊涂吧? 52 两人一时无话,隔了半晌,才听见飞光问:“罢了,你先说说……我是如何见了你,如何答应同你结契的?” 喻炎既已清楚眼前这人的心意,倒也不惧提这两桩旧事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偷偷翘起,悄声问:“那我站近了同你说?” 话音落时,人就促狭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离仙君更近的石柱上。 飞光脑袋里“嗡”的一声,身旁这一池清凉静水,仿佛化为沸汤油锅,热得他如惔如焚,几近神魂动dàng。 喻炎瞥见飞光那身冰肌雪骨,居然骤然冒起星星点点的微汗,也好生错愕,不由打趣道:“仙君这般怕我过来?” 他弯起眼睛,把声音放得极低:“那我先不走,就站在这里,先同仙君说一说,我初初见你的事?” 飞光仙君此惊非同小可,此时仍有些说不出话,只拿眼睫垂下,扬起,在凝脂一般的面颊上投下浅影,如此扇了两扇,算是应了。 喻炎也不愿同他细说自己的苦处,只含糊笑说了一句:“我当时年岁还小,恰是个大雪的时候,我在雪里坐着,一个人说:神仙啊神仙,给我一只灵兽吧……” 飞光听了这话,眼睫又轻颤了两下,睫下的眸光远胜过一泓清水,肃然问了句:“只要是一只灵兽,就行吗?” 喻炎倏地一惊,他好似才记过来,自己从未与飞光提过此事。 人慌乱中,连连捏了三四回鼻梁,挣扎了半晌,终是老老实实道:“当然,只要有一只灵兽就成。” 飞光仙君听到此处,怒意自起。 世间下有狸奴,上有龙蛟,有万万千千可选,修士想与这万千之一结契,理应如万霞山老祖那般,极虔诚地掐过算过,专求个一族中的一尊,这才能促成灵根相符、秉xing相投、志同道合的良友。 他原本以为眼前这人,至少求的会是青鸾。 喻仙长似乎还嫌他不够烦恼,干脆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反正求到了你,便是你了。我那时候还拜了一位恩师,他把你困在血池里,想bi你结下末等血契,续他天人五衰后的寿数。对了,我那时也隔三差五地来求你,求你同我结契。” “飞光恐怕都忘了,泡在血池里,时时刻刻 分段阅读_第 5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如钝刀割肉,熬到你骨瘦形销,眼看着要陨落的时候,你才答应下来,还对我说,并非是真想选我,只是因为我比恩师好上些许,不得已两者择一……” 飞光听到这一段旧事,饶是人温柔似水,亦是动了雷霆真火。 他眼瞳中竟酝起一抹暗红血色,一身仙衣外袖鼓动,风带高扬,腰间环佩发出争相鸣玉之音。他极轻地问:“你为何敢同我说这些?” 喻炎隐忍数年,今日总算寻回了几分不畏死的禀xing,笑嘻嘻回道:“因为仙君待我极好,我也想赤诚待你。” 飞光仙君听得冷哼了一下,而后一拂道袖,又接连冷笑了数声。 可纵使他千般不忿,万般怒火,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歹du的赤诚,确实好过瞒天过海。 他深深蹙着眉,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喻炎在那头忽然问了一句:“飞光啊飞光,刚才说起灵兽,我突然想起一事。其他灵兽,也会像你这般每日里不搭理人,只生闷气吗?” 飞光仙君愕然之下,脸色微变,连眸中血色都淡了。 好在喻炎笑了笑,下一刻,便歪着头同他说:“但我恰好喜欢会闷闷生气的,其他灵兽来,我都不至于这么喜欢。” 飞光因这人一时惊,一时怒,一时恨,一时躁,直到后来心绪恍惚,周身热烫,仍不知对着此人,要怎生是好。 他亦想说些话,叫这人也同自己一般狼狈,斟酌了半天,才沉声挤出一句:“你说了这许多,我半句也不信。” 喻炎果然露出几分忧愁之色,轻轻叹道:“飞光啊飞光,不如你教教我?” 飞光仙君这般良善的人,当真为他想了一想,片刻之后,才郑重回道:“你不是知道天机简么?不如我此时祭出天机简,重新卜上一卦,算一算与你相关的来日景象。你说得是真是假,我那时就清楚了。” 喻仙长自然笑着应了,见飞光在那头潜心运转灵光,召出腰间剩下两册玉简,与水中长简合而为一,他在石桩这头也快步往前一跃,而后振臂再一跃,如此接连跨过几根石柱,站到了石桩狭道尽头,水中巨树伸手可触,人这才背过手,弯起眉眼,悄声问坐在树上的仙人:“我这样凑得近些,仙君会算得更准吗?” 飞光仙君不肯搭话,只专心将灵力注入自己的神通造物。 不多时,那天机玉简就亮起剔透华光。 喻炎看得暗暗腹谤起来。他总有些忧心,怕飞光又算到了什么不详的征兆,譬如自己在玉简幻象中死得只剩残魂散魄,终日在人世游dàng,说不得飞光一见就怕了,届时不肯做自己的未亡人…… 但在飞光仙君眼中,此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待云遮雾绕散去之后,便有预兆幻影缓缓铺开。 他眼前再不是这碧水石窟,而是翠羽为饰之帐。 华榻上两道人影jiāo叠,当中一人笑眼中已是水汽蒙蒙,声音亦十分嘶哑,不住埋怨道:“太快了……轻一些。” 他怨道:“不要这么急,飞光……让我先缓上片刻,我实是受不住了。” 他这样抱怨,双手却依旧环在另一人的颈上,臂上贲起薄薄一层劲瘦肌肉,手指一缕一缕揪着缠着身上人如瀑散落的青丝。 偶尔也笑着,喘着气,在那人耳边说:“飞光,你看,原来你也会出汗……” 偶尔也问:“飞光,你怎么不说话……” 飞光愕然看着眼前种种,他看到与自己面容一致的人,在来日影像中汗盈于睫,眼尾飞起薄红,凭利刃征伐,索取无度—— 他身形重重一震,拿手狠狠挥散幻境,将天机简重新拢成一卷,系回腰间。 但眼前依旧站着预兆幻象中的那个人,用一样滚烫的目光看他。 喻炎看了他一阵,忍不出嘻嘻笑出声来:“飞光到底算到了什么呀,脸都红透了?” 53 喻仙长问得这般轻佻无礼,飞光仙君却再顾不上计较是非曲直。 他眼中隐有水汽,双颊通红,仿佛立在赫赫炎炎下,人除去三分的头昏眼花,七分的淋漓汗水,还要加上八分辛辣羞恼,复十二分的无地自处。 他已是如此狼狈, 分段阅读_第 5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不过是咬着银牙硬撑体面,喻炎犹在那头曼声笑问:“仙君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不训斥我几句,说些义正辞严的话?” 飞光听得双手不住发颤,连眼眶都染上一抹芙蓉羞色。 喻炎看他这样仓皇,不由敛去笑意,也认认真真地打听起来:“飞光,为什么这么看我?” 飞光仙君直至此时,才发觉自己目光一直落在喻仙长身上,一旦惊觉此事,人几如雷殛,身形巨颤。 待他回过神来,当即趁着洞中重归昏沉,纵身朝后疾掠,自横枝之上,轻轻落于数丈外的水面,而后又是一路踏水,快步往洞窟深处走去,似乎打算就此隐于黑暗当中。 喻仙长望着他遁去的方向,忽然大声问了句:“飞光你……你难不成是算到——” 喻炎才说了这几个字,声音竟是哑了,半晌过后,才用嘶哑的声音问了下去:“你是不是算到,你我在将来,当真结为道侣了?” 他问的那人,正远远藏身黑暗,依旧不肯答话。 洞中原本还有水声,像是雨后行于水泊,木屐踩在溪石,那是一身雾縠罩羽衣的飞光,正踏在翡翠一般的水面。 但当喻仙长问过这一句,那极轻的水声也停了。 喻炎忍不住缓缓弯下腰,拿手拨乱这一池潭水,搅起片片寒光。 在许多年前,他也常常像这样,蹲在在池边拨水,想将一圈圈的涟漪送离池岸,随他指尖所指而前行,如同船,如同舟,直至拂上那青鸾的黯淡翠羽,这一段行程便算是到岸归航。 他原以为,这样隔着迢迢碧水,把水纹遥寄,与属意的灵兽有浅浅一触之缘,此生已是十分圆满。 原以为呼一口气,盼那轻呵拂过飞光面颊,此生已然十分圆满。 原来还不是。 喻炎禁不住浅笑了一声:“那……那真是极好。我都不知道……真能结作道侣呢。” 他艰难说罢,人深深低下头去,过了片刻,忽有几滴水滴,接连在喻仙长道袖上,晕开浅浅的水痕。 他忙哈哈笑了两声,伏首在袖上胡乱蹭了蹭,再用力拨了拨潭水,叫挽起的衣袖被这水花溅得湿了一大截。 等遮掩干净了,人才长身而起,继续同飞光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 他一时问:“仙君还有什么想同我打听的?” 一时复问:“仙君如今信了多少?若有其他疑虑,不妨一并验个明白?” 两人就这样一人高声追问,一人死死藏身,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光,是永昼还是弹指,忽听见高处有人声传来,有人在洞外遥遥唤道:“仙君,吾乃老祖座下亲传弟子……为敲定后日闭生死关一事而来。” 直等到此时此刻,飞光仙君总算挤出一言半句。 他以传音秘术,暗暗说与喻炎听:“快走。” 喻仙长倒是负手而立,仰头看着高处。他先前从高处跃下,方到了这方水窟,如今抬高了头一望,还隐约可见山洞入口处的微光。 飞光以为他不知退路,于是手指微动,召出一团萤光,将水面青莹莹地映亮了一小片,暗暗再劝:“你循着光离去,快藏起来。” 喻炎仍是昂头负手,旁人只能见着他跃跃身形,面上神情却看不真切。 他似是在笑,欢声同飞光道:“飞光,不如我将你夺过来?” 飞光惊得竟忘了传音,开口便是:“胡闹!” 但喻仙长断然道:“飞光,还闭什么生死关?不如叫他们见到我,我当面将你夺过来?” 飞光虽未看清他神色,但听喻炎语气,分明是双目炽热,急着以xing命前程豪赌一场。 他还不知道这人原是这样的xing情,登时吓出了星星冷汗,眼看喻炎施出轻身功法,打算朝上空掠去,人情急之下,右手如轮指一般,自身边无数条天道轨迹中,勾住了自己与喻炎相连的那一线,神识沿着那一线羁绊,轰然而出,将七分神识灌入喻炎体内。 当他睁开眼睛,就见自己已短暂地制住这猖狂散修。 他已然附在了喻仙长身上。 飞光迟疑了一瞬,慢慢抬起手,在那张脸上悬停了片刻,似乎是想用喻炎的这双手,轻轻摸一摸 分段阅读_第 5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这人自己的脸颊,好在他很快就回了神,收敛心神,沿着水窟中罕有人知的一条退路,急急遁了出去,寸步不停地往散修下榻的精舍行去。 54 他附在喻炎这具堪堪筑基的躯壳上,以手掐诀,一路缩地成寸,有仙风相送,不多时就到了精舍门前。 门前散修三五成群,见他匆匆而至,犹在指点喻炎,笑此人畏死。 飞光仙君听在耳中,难免错愕,人静静站了片刻,才踏入精舍,招来管事弟子,想为这具身躯的主人定一间落脚的上房。 等他四下翻找意yu结账时,见此人的储物戒里并未攒下值钱的家底,大多是些与灵根并不相符的低阶水属之物,仙君又是好生错愕了一回。 众目睽睽之下,复有散修笑这具身躯之主落魄寒酸 飞光听得蹙起眉来,在戒中暗暗筛出一块磨尽棱角的低阶晶矿,一面将巴掌大的晶矿碾作碎石,一面将灵力灌入一两分。 碎矿受了这灌灵,不过瞬息,就化作了满满一抔上品灵石。 飞光仙君挑出一块付了账,其余的依旧塞回储物戒中,如此了结琐事,仙君才附在这躯壳上,于议论声中快步走进上房。 然而等人当真站在房中,门窗四合,左右无人,仙君忽有些窘迫起来。 他脸上如烧,茫然站了片刻,好不容易才理清思绪,先把这人衣袖上的水汽拂去,再除去鞋袜,端端正正躺到榻上,拉高了锦被。 但再然后呢? 飞光仙君在想清之前,两只手亦规规矩矩放在身侧,始终不敢擅动。 他苦思冥想,而后终于有了一线灵光,人轻轻开了口,冲这身躯的主人小声念道:“卿……卿,睡吧,好好睡一会。” 他顿了顿,又道:“我先想一想,往后……往后再来看你。” 说完之后,才敢抬起这人的手,轻轻在这人自己的额前摸了摸,就当做哄过了人。 随着他双眼闭紧,睫羽一颤,那充沛神识也飞快抽离,转眼就回到了青鸾仙君体内。 仙君立在这水窟当中,那双手依旧微微发颤,指尖像是烧着了一般。 那或是与火灵根之人结契的隐患;或是附身火灵根散修所留的余温;又或是他自己原本就是热的,原本就胸胆似醉,魂也酒酣,魄也酩酊,一身的热血全冲了头。 好在洞xué前还有人声声在唤:“仙君,老祖已恭候多时,恳请移步一叙——” 飞光听见这声音,终是定了定神,纵身向上一跃。 他身形忽地隐没在这千百仞高的凿空山体,黑暗当中,骤然显出一只轩翥翔飞的青鸾幻影,照得洞窟中莹莹而亮,眼见那仙鸾幻象盘旋而上,鸾尾上的流光却熠熠徘徊不散,许久之后,方星星点点地坠入潭中。 当这青鸾飞到顶处,这异象也缓缓散去,飞光仙君身形凝聚,重新立在了洞xué入口。 他自阵法中走了出去,受了阵外万霞山一干亲传弟子的稽首长拜。 拜礼之后,为首一名弟子为他在前方引路,其余的尾随在他身后一丈。 行到半途,那为首弟子忽然道:“仙君,后日便要闭生死关了,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君上与老祖还结的是末等血契么?” 飞光脸色微沉,人并未应答,只凝神听他说话。 那弟子被飞光这样注目,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畏惧之色,缓了一瞬,才继续恭敬笑道:“仙君有所不知,天下驭兽之道均为我万霞山所创,后又衍生出无数旁支,但归根结底,不外乎上中末三道。末等契约jiāo情浅得很,志同道合之人就能结契,志不同道不合契就断了,远不如上等契约来得牢固。” “那上等契约乃是血魂之契,极难斩断,彼此之间还能分担皮肉损伤。弟子以为,老祖这回生死关凶险得紧,仙君何不回护一二,改结了这上等契约?如此才是庇护我万霞山三百年的正事。” 55 此人如此劝罢,遥遥跟在身后的一众弟子都慌得变了脸色,半数在惊诧这名弟子颠倒黑白,半数是先前就参与了商议,只畏惧飞光识破。 飞光仙君亦是有些错愕,脚下一顿,在原处垂眸袖手而立,人细细想了片 分段阅读_第 5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刻,才极轻地问:“我若不愿呢?” 他这一问,自把提议的弟子惊出一身冷汗,冲飞光长躬告罪道:“一切以仙君心意为准,弟子不过随口一提。” 可再行数十步,那弟子复道:“只是闭生死关着实凶险,仙君不妨多赠下几样庇体护身、清心明智的法宝,也好叫老祖安稳渡过这一劫。” 其余弟子听到此处,见飞光仙君还非发作,已发现这位仙君神仙手眼、菩萨心肠的传闻不假,一时间纷纷放下心头大石,跟着为首的弟子一道作揖相求起来。 众人此时所求之事,原本也在情理当中。 飞光既然答应同闭生死关,若有凶险之处,自然打算回护一二。 然而古怪的是,此时此刻,他重新细想此事,偏觉躁闷得很—— 同样是结契,与他结契的另外一人,储物戒中除去杂花乱石、劣酒壶杯,便空空如也,那人恐怕从未要过什么馈赠。 他附在那人身上,不过短短数刻,就挨了许多冷眼……那人恐怕也从未受过自己的护持。 他既然还未看顾过他的……他的道侣,既然还未给过想给的人,如今为何要给呢? 飞光杂念既起,在参透此事之前,闲人纵有诸般请求,他只闭口不语。 那为首弟子费劲口舌,足足聒噪了一路,眼见着万霞山主殿近在眼前,这才悻悻作罢,领着其余的弟子拱手告退。 飞光径自踏入主殿,就见那万霞山老祖,正孤身一人,立在三清供台前。 那老祖四五年前焚香祷祝之时,风仪尚称卓然,一眼可知年少时皮相冠绝于世。 如今不过短短数年,已是身量清减,须发枯白,一具枯槁之体骨立形销。 那人听得飞光步履声,回过头来,先笑问了一句:“方才那一行人,已是我万霞山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飞光,平心而论,以为如何?” 飞光仙君忍不住微微蹙眉。 那人一望便知,摇头笑道:“心xing、手段、修为、眼界、格局,都无一处可观。不如何,对吗?” 飞光仙君听得微垂了眸,就事论事劝道:“观你气色,那天人五衰之相又重了几分。近来还是专心突破进境,切莫多忧多想。” 老祖先叹后笑,朝他摆了摆手,只道:“这些小辈谋划之事,我也听到过些许风声。你莫听他们胡言,你我所结,确是最上等的御兽法门,只求神识维系,不求血脉桎梏,只当是修仙大道上,缔结了一名良师益友。” “你我当日能结成上等契约,可知彼此志向相投,xing情相似,我之烦恼,你自清楚。你看我近千载寿数,见过人间世情不知凡几,万霞山凭我之力,凭你之来,已为玄门第一大宗。我原本也活得够了。” 他顿了顿,神色忽然萧索了几分,更显出暮气沉沉之色,轻轻叹道:“但我总也在想,若我当真突破不成,如今这些弟子,哪一人能担得起宗门基业。飞光,你以为呢?” 飞光镇守万霞山数年,与这人不说是知己,也算是老友,听他如今句句不离生死大事,不由诚心劝了一句:“你还是安心突破为上。你所修之道,一合你平生行事,二得天道眷顾,前些关头还一度有所参悟,一旦突破,就能再延两千年的寿数,换骨脱胎,名列地仙……为何要这般心灰意冷呢?” 那老祖听得又是一阵叹息,从供台桌上取了三支线香,以法诀点燃,扇去明火,诚心chā在香炉上,拜了几拜,复道:“正是那次参悟,我忽然发现,我证不了自己的道了。飞光,不如我同你说上一说?若是你也开解不了,你我便无须耗费心力,去闭什么生死关了。” 56 飞光自然道:“你说。” 那老祖于是冲着案上飞烟香炉、三清泥塑,将心结从头理了一遍:“《清静经》中曾言:‘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飞光想必也清楚,我等人修来参悟这无形、无情、无名之物,便如盲人摸象,不过是各有所感,各执一词,各证其道。能证得圆融,进境便势如破竹。” “在我初入玄门时, 分段阅读_第 5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世间尚有天纵奇才,能将身旁三尺设为领域,更改领域内的法则,这等人物,都是极年少时,就定下了终身所证之道。于是便有贤德圣人点拨世间:越早定下终身之道,登天之路走得越远;心中无道,甚至半途改弦更张的,往往道途不永。” “比起碧霞仙宗、天命儒门的同修,我一路进境尚算顺遂,四百岁已踏入元婴。我便照着前贤之言,早早立下大志——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天道可运转日月,人道理应也有秩序规章。世上既是末法时代,令强者不强,弱者离乱,仙途名存实亡,我愿重修人之秩序,也免去后人修行的些许磨难。” 飞光听到此处,不由附和了一句:“我初初听你提及,便觉此道极好。” 老祖只无奈叹道:“唉,我原本也是如此以为。再往后修行,我便借着万霞山这点虚名,广邀当世大宗大派,每逢甲子之年,轮流为天下修士开启宗门内一两处秘境洞府,叫天下人皆有寻宝试炼的机缘,各大宗门皆有天道气运的善果,此为秩序之一;你到此地之后,我也是一面请你点拨万霞山弟子,一面邀你为其余宗门之主说法论道,将道法远远传开,此为秩序之二;后来顾念着无门无派的散修,我又派遣弟子在山麓建起功德房,为这些散修指了一条得你当面传道,或是买卖借阅天下功法的门路,此为秩序之三。” 飞光又忍不住想夸此道极好,然而老祖说到此处,忽然反问了一句:“飞光,我已是殚精竭虑谋划,引来许多气运注入我万霞山,更惠及天下玄门。为何我座下弟子反倒一辈不如一辈,渐至如此呢?” 飞光一愣,也随之思索起来,为何渐至如此呢? 老祖苦笑道:“那日见了你的神通玉简,我忽生一线灵光,一度有突破的征兆。我当日便想,既然要定人间的章程,我也炼一册章程的书卷,当做自己的本命神通。那书卷中不必记飞禽走兽、山水地脉,只消参照我这些年的行事,定清楚规章秩序,一一记下做人之道。每次展卷一观,便能评判一人善恶,便知如何行事,便能三省吾身。若此物炼成,这就是我之领域,书卷所载,就是我领域内的法则。” 他说了这长长一段,正应了那句‘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 天道之所钟,理应如是。 人修之魁首,理应如此。 连飞光听完,也是青眼相加,甚至能照见自己一两分羽翼初丰时的xing情。 但那老祖一抬眼,发现金炉线香已然燃尽,新老香灰一并混在炉中,却止不住地想到人之灯枯油尽。 多少英雄,鱼贯而死?青山哪辨,新塔旧坟?到头来都是香灭烟散灰落,尸骨魂魄以天地为炉,一同混葬在这炉里。 他久久咳嗽了一阵,那双浑浊老目越发黯然,终是叹道:“再后来,我便闭关多日,把这样神通法宝炼出了雏形。” 飞光还未听他提起这事,当即道:“这倒是大喜之事。只要将法宝雏形,与自己平生行事一一验证,即可令法宝认主,对你突破境界大有裨益。” 那老祖颓然笑道:“这便要讲到关键之处了。飞光行止有度,你我所结之契,足见我也是尊规重矩之人。那书卷显形之后,我便拿它先评判了一回自己。按常理而言,我非但是当世人修第一人,更攒下不少天道气运,以我之规矩评断于我,至少也是中正平和、珠规玉矩的品xing。” “谁知那日书卷一开,当下便有金字虚空显现,连问了我三问。头一问便是:你想修人之秩序。你之秩序,教化宗门弟子如何?” 57 那老祖说罢,见飞光也被这一问问得缄口,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他哑声续道:“我当时只得如实回道:元婴修为的徒儿当中,尚有寥寥几位可圈可点之人;至于金丹、筑基修为的徒孙,恐怕难堪大任。” 话已至此,那老祖索xing抬起手,将满满一炉香灰随手摄来,虚虚聚在他枯瘦掌中,而后袖劲一甩,那炉灰便化作灰白色的一道长虹,仿着当日境况,以灰烬为墨,大殿金壁作纸,由上至下,凝成两列龙飞凤舞的大字 分段阅读_第 6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 那字悬于半空,直至如今,犹在咄咄质问——你之秩序,教化宗门弟子如何? 飞光放眼望去,见此问凝聚不散,字字如斗大小,首字可接金梁金瓦,尾字直抵地上玉砖,压得殿中三清巍峨造相也稍逊一筹。 他见着这字,便如同亲眼见了老祖当时处境,迟疑半晌才道:“这是第一问。还有三问,你可答得上来?” 那老祖脸颊凹陷,立在暗处,被光影雕刻得犹如一具衣冠髑髅,飞光问了他这一声,他便苦笑着又拂了拂袖,空中大字顷刻变了形貌,新的那行字,分明写的是——你之秩序,教化自己如何? 飞光凝神看了片刻,以为十拿九稳,于是轻声开解了一句:“这第二问,你不是做到了吗?” 谁知那老祖摆手长叹,黯然道:“我活了近千年的光景,平生风波何止数万,要是事事都按规章法度过一遍秤,总有几桩旧事骗不过自己。真要细究,其实这一问也答得勉强。” 他看飞光潜心在听,于是挑了一桩不甚要紧的琐事细说:“像是数百年前,我与几位同修结伴游历,途中救助了一只开启灵智的野狐,一位儒门仙宗的道友最是长情,执意带回宗门教养。按法度来说,驭兽正统之法,都是焚香祷祝相请,哪有从路边捡回宗门的?但我当时年岁尚轻,心里极为羡慕,几次登门去看,至今还记得那野狐盘膝醉酒的憨态。这点末微心思,时日一久也就散了,硬要强提法度,法度如何教化得了?” 飞光细细一想,倒也能体悟两分。 譬如久病之人,数十年都谨遵医嘱,但总有一日、一时、一瞬、一餐,忍不住会动饮食无忌的心思。这点依意而行,骤轻生死的末微之意,医嘱哪能时时刻刻都教化得了? 那老祖缓了片刻,将手虚虚一抹,半空飞灰随之崩落。 他将余灰尽数拢入拳中,嘴里低声道:“再然后,我就见着了第三问。第三问说的是:你遵循秩序以来……可有悔?” 待他再张开手掌,那一把灰烬也重新浮起,纷纷掠入炉中。 飞光自然要问:“你真有悔恨之事?” 那老祖犹豫许久,方道:“我原有一名勤勉师侄,两百年内,已将万霞山驭兽法门都练得纯熟,而后渐渐显出些心xing偏激的端倪,整日钻研些歹du阵法,与正道相去甚远。老宗主好生劝诫看管了十余年,此人不见半分悔改之心,老宗主便问到了我头上,看看如何处置是好?” 飞光蹙眉道:“宗主自己难以评判?” “飞光所想不错。一样是清理门户,宗里有人便说:‘他心xing不佳,修为却了得,哪怕逐出师门,在人间也是余祸无穷’;亦有人说:‘万万不能废他灵根丹田。此子还未真正犯下大错,总是无辜,只训诫一番,褫夺弟子名分即可’。两边相持不下,是我翻遍规章刑典,最后定的罪。” “我当时说:‘因行获罪,其罪确凿;因言获罪,或许有失公允;因思获罪,还未曾听闻。’万霞山同门听我如此一说,也就只将他褫夺道号,逐出宗门了。” 飞光轻声说了句:“我不觉得你错了。” 那老祖被他宽慰得一笑,但那笑意轻而快,如同风中烛火,倏地便灭了。 半晌之后,那老祖才低声道:“再后来,那师侄自己创了宗门,听说是叫无霞山,隐含欺师灭祖之意,也如万霞山一般一代代传承了下去。直等到数十年前,教中一行年轻弟子四处寻访,查到无霞山这一代的掌教,竟折损数十名幼儿xing命启阵,我门中久等不至的青鸾,也拘在此人手中……飞光你说,虽是许多代之后酿成的血祸,我怎能不悔呢?” “我当时收到传音,便叫弟子在山下暂候,自己从万霞山一路御剑,赶到拘你的洞窟外。那时忽有一名稚子拦在洞口,无论如何,不许我进去看他的灵兽……他说你刚刚睡着啦。” “他还问我:‘神仙老爷爷,你能借我一样仙宝,帮我杀一个人吗?’” 老祖接连说到此处,突然笑着看了飞光一眼:“飞光,你眼圈红了。” 飞光自己却不知道,眼睫颤 分段阅读_第 6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了片刻,待眼前视物清楚了,才轻声说:“只是觉得,听着倒有几分可爱。” 58 老祖听得微微而笑:“你呀……” 他如此叹过一叹,又缓缓说起自己痛悔的旧事:“他问我要杀人的利器,自然与法度不合;我万霞山要祷祝请来的灵兽,他认作自己的灵兽,更与法度相悖。但我若非我一时手软,我那师侄也不至于成了无霞山创教老祖,一代代传承邪阵恶法,惹出数百年后这场滔天血祸……我当时,实是觉得这稚子可怜。” 飞光脑海中,从方才起,就有零星记忆碎片纷沓而来,仿佛是残损的那丝神识渐渐好转,叫他已能想起一时半刻的景象……记起那人当初矮小而枯瘦,笑眼似弦月,执着如魔障,忽有一日兴冲冲而来,衣襟染血,因自己弑师而大喜—— 他隐约已知道,那人偶尔、偶尔是会有些可怜,还一味弯眉浅笑,总想让旁人不知。 飞光于是哑声回了句:“我知道。” 老祖瞥一眼飞光如今模样,人就笑叹一回:“我那时便想,我对师侄尚有不忍,若是独独苛待眼前稚儿,还修什么人间正道?想了想去,一时脑热,就将自己一击之力炼入一道灵符,亲手赠予了他。如此一来,纵有什么杀孽,也是我那一击之力所致,合该记在我身上,与这孩童无干。” 飞光忍不住回看了老祖一眼,心里再次苦恼起来,不知要如何谢他当年举手之恩,助他渡过今日的生死难关。 那老祖仿佛猜到他苦思之事,微微摇了摇头,复续道:“但那首恶伏诛之后,你的去留也是一件难事。我忽想到天命儒门那位道友,他与野狐虽非命定之契,但我瞧着,也是一团和气,没瞧出不妥之处。我便一时突发奇想:我当年祷祝相邀的青鸾仙君,按卜算之兆,尊规重矩,与我xing情相仿,若是青鸾仙君肯同他结契,既全了这孩童的心意,也能叫仙君伴他长大为人,教成谦谦君子,淡忘他师傅数年里的指点。” “若是仙君不愿结契,也无妨。这稚儿没有半分修为底蕴,我再将血池阵法破去七八分,你只要不愿,稍稍一挣即能搏击九天。” “再后来,我果然看见你结了契。” “飞光,我当时便有些好笑。心里想着:这青鸾仙君虽是冷着一张脸,心软起来,事事都肯应承。观望清楚之后,我便把知情的那几名弟子统统叫来,叮嘱他们莫要将此事外传,随青鸾仙君四下遨游也好,与人结契同行也好,我等只以修行为重。除非是天威如狱,执意差遣我等,又或是有朝一日,我有了天人五衰之兆……” 他每提起一事,飞光就多想起一事,好不容易才从纷纷记忆藩篱中挣脱出来,定了定神,冲眼前这人轻声问:“你当年这般处置,如今想来,也会悔恨吗?” 那老祖从未想到飞光会有这样一问,苦笑片刻,断然道:“我当年自以为还有四十年寿数,境界臻于圆满,而我万霞山数千年气运,誓要挽人间狂澜,何妨耽搁一些年光。万一寿数将尽,我还未突破,就再筑祭坛,请青鸾归来相助便是,哪料得寿元尽时,诸事皆休……但我不悔。” “飞光,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我那神通书卷问我,可有悔?” “我处置师侄时,万般谨慎,尽依法度而行,算得上俯仰无愧。但窥见他十几代后的传人,在世上酿成血祸,我为何会悔之不及?仔细算来,此罪与我何干?” “我待你和那名稚儿,半点未依法度规章,因一言而赠符,因一念而抽身。明知你与人结契,与我突破境界有碍,我又为何只觉有趣,尚未悔恨?” 飞光随他连番发问,眉宇越蹙越紧。 那老祖于是笑道:“飞光你说,依法度而行,我为何会悔?未依法度而行,我为何不悔?制定法度之后,我为何仍会有随心之举,将自己笃信的法度置之度外?你……你只怕也答不上来。” “我后来便想,会不会是我的道错了,人之道,是随心而行,并不是依矩而行?” 飞光听得一时怔忪,正想竭力宽慰几句,就见那老祖竟然因心绪 分段阅读_第 6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激dàng,显现出天人五衰的最后一兆,眼尾口鼻处都溢出些许血丝。 那老祖拿道袖掩了掩,哑声笑了起来:“这等难看面目,失礼了。” 他隔了片刻,才身形打晃,略有几分吃力地唤出自己那册书卷,让飞光看那神通造物上的斑斑裂痕,人极轻地叹了句:“你看,我竟证不了自己的道了。” 59 飞光自是不忍细看,在一旁悄悄打出一道气劲,隔空搀扶了一把,等老祖站稳,这才在殿内游走,掐算方位,连布数重引灵阵法,想向山中草木借来一两分葱郁生气,叫眼前这人源源流逝的生机一缓。 可那老祖见了,却道:“不必费神了。” 飞光听得双眉颦蹙,先将阵法彻底布完,才低声问他:“我如何帮你,替你寻些丹yào可好?” 老祖只是苦笑:“事到如今,不必你费神了。哪怕吃丹yào灵果,延一延寿限,也是空涨岁数,到头来还是悟不了此道,死得更难堪了。” 飞光踟蹰了一会,还是说了句:“你宗门弟子提过,如果按末等血契结契,作为你麾下兽奴驱使,或许能帮你分担一些。但我并不情愿,我已与我……我道侣结过此契。” 飞光仙君自己尚未发现,他话里话外分明在说,自己十分情愿同道侣结契—— 老祖凝神听见,嘴角笑意更深,人反倒精神了几分,掩面笑道:“成家了好啊,当然,我这般来去无牵挂也不差。” 如此感慨过后,他才推心置腹道:“那血契哪是胡乱结的,你切莫放在心上。我依稀还记得当年打探出的旧事,那无霞山老掌教,不就是有了天人五衰之症,才急着擒下灵兽,结成末等血契吗?我一生行事,何至于此。” 飞光便点了点头,但不久之后,依然想问:“我还有何事,能稍稍助你?” 老祖连连摆手,不知怎的,突然好一阵剧咳,连耳孔中也溢出一丝浊血,丹田几近枯竭。待这咳嗽平复之后,他才稍稍喘了会气,借着引灵阵法里草木之力,隔空一摄,自殿中摄来一把jiāo椅,蹒跚坐到椅上。 他就坐在这椅上,同飞光仙君笑道:“世上与我同岁的人都已故去,我这满腹的话,实在无人可说,飞光肯枯站着听上一听,已然极好。说来有趣,我如今大限将至,心思反倒活络起来。” “我先前只盼着能小有突破,将周遭数尺内划为自己的领域,再定一定领域里的法则;如今竟时不时要想,下一世当如何修行,我还会有怎样的机缘?若是道途更顺,说不得能开创眉间紫府,建一方自己的小世界,重定生死法则,再请青睐之人进我紫府小世界修养——” 飞光禁不住轻声附和道:“听着,极好。” 老祖笑意更深:“况且,我是以秩序立道,人间再没有比生死更大的秩序了,如此寿终正寝,重入轮回再修,至少生死一事上,我证了此生之道了。” 飞光轻声宽慰道:“当真极好。” 老祖听得抚掌笑叹不已,只是人到最后一刻,难免提起今生最放不下之事。待老祖抬起头来,望见殿中宝幡长垂,三清泥塑高高端坐,仿佛在细数自己所余时日,人终究忍不住问了句:“飞光,我临行之前,仍有一事耿耿于怀。我门中这一批年轻弟子,有几名xing情像极了师侄当年,飞光你说,我这一回……又要如何做呢?” 飞光未料到还有这样一问,人垂眸细想,深思许久,这才认真答道:“你当年不是仔细想过了,因言也好,因思也罢,都不如‘因行定罪’更像你的道。按你的道即可。” 老祖听得一怔,哑声道:“我怕我一去,他们也犯下大错。” 飞光摇了摇头,轻声说:“如果他们有错,也只是他们的罪过……那并不是你的错。” 那老祖将此话回味许久,终是郑重谢道:“多谢,来日万霞山门下弟子但凡有行差踏错之处,飞光尽管处置。那我最后这一程,就不贸然更改了,看看来生之道,还会不会有别的解法。 他话音落后,在袖中摸索起来,人已捏住了府库钥匙,又觉自己府库藏宝虽宽绰,却未必入得了飞光法眼,想来 分段阅读_第 6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想去,最终才以一念残损神识,亲身斩断了那册书卷造物同自己的羁绊,双手赠予了飞光。 老祖轻声道:“我怕飞光也如我一般,为xing情章程所累,便以此书相赠。愿仙君多多参照,早日辟开紫府,蕴生一方世界。” 他这一赠,七分是意气相投,也有三分是不舍造物随自己泯灭。 飞光看在眼里,于是也双手接过。 老祖朝他摆了摆手,飞光便轻轻一点头,无声退出殿外,绕着大殿四周,替那人最后加固了一遍引灵阵法,然后才往水窟行去。 常言君子之jiāo淡如水,如水便是如此。 水热时冷眼以观,水温时互敬一杯,水凉时则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了。 60 飞光仙君那头心事重重,负手行了数步,万霞山中,突然下起一阵疾雨。 山道上骤雨斜飞,白雾四起,遮得前路茫茫一片,这般凄迷雨势,仍有许多万霞山弟子立在狭路两侧,于雨丝雺雾中拱手恭候。 飞光想到诸人yu求何事,心中又添几分烦闷,人索xing化作一道遁光而去,远远抛下一众弟子,不多时便孤身回到水窟。 待他封牢洞口,把湿漉漉一身羽氅解在水面,只着玉色单袍,一步步踏向水心,耳边不知为何,总传来琐碎声响,仿佛又有人闯了进来,唤他千遍百遍卿卿,不住地在潭边拨水,生怕他在洞里不够热闹。 可他四处望了一遍,这洞中分明凄清得很,并没有谁冒着风雨而来。 飞光便定了定神,照旧于老树横枝上落座,点起一团青光莹火,将书卷造物展开细读。一时间四下无声,只见得飞光翻书之手,有如白玉雕就;手中之书,被这修长手指一衬,亦如玉册。 等到此书读罢,飞光再回头细想方才的一席长谈,深感老祖用心良苦。 他自修行以来,还未想过自己的修行之道,虽是炼就了鉴世明理、布阵搏杀的神通,却从未想过鉴世和搏杀的缘由,如今有满满一卷见解映照,往后想再进一步,自是少去许多波折。 飞光想通此处,本打算趁势入定片刻,以那书中所得,鉴一鉴自身大道,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当他稍稍运转功法,竟又有过往前尘纷纷而来。 那记忆初时如花,如月,云遮雾绕,影影绰绰,半晌才肯露出一缕蛛丝。 渐渐便来得疾了,似草尖晨露,连珠一般盈满而坠;似雨打屋檐,瓦上竹笕泻水如银;似瓶裂水迸;似江河潮起;似骇浪压城—— 那记忆急急而来,苦涩辛辣参半,隐有回甘之味,淹得天地滔滔一片。 飞光沉浮旧事里,虽有劈波斩浪之心,苦苦求生、求渡、求岸,亦难忍这神识崩摧之痛。 他不知不觉间,已疼得双手攥拳,冷汗涔涔而下。 当年之事,还在一一卷土重来,昔日酷刑之痛悉数再现,又一次加诸于身上,非要他彻底想起当时滋味…… 那邪阵束缚之痛,长有数日,日复一日。 那血池炼骨之痛,漫漫数年,年复一年。 而旧事里的人,明知他痛极,却还要攥着他的手指,还敢偷抚他的尾翎,竟还敢落泪…… 在最煎熬难耐的关头,飞光一度痛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世间过了多少时日,水面荧火黯去,他睡在一片漆黑里,隐约听见山中响起三声丧钟声响。 山体随此钟震dàng不止,有哭声自大殿、道场、道宫、精舍处含糊传来。飞光身上与人结下的两道契约,其中一道至此绷断。 飞光仙君倚着老树枝干,在这昏昏沉沉中,一度想挣扎醒转。 连试了几回,双眼已勉强睁开一线,最终还是气力不济。 他心底深处,总觉故人来世重修,要么能参透规矩法理,要么能随心所yu而不逾矩,左右是天开地阔,有极好的一段锦绣前程。正因为有这一念,飞光于此事上,并不至于像万霞山弟子一般难过。 他只忧心不在身旁的,自己……自己的道侣。 飞光如今已经彻底想了起来——想起自己如何动了心,想起自己卜算到怎样的凶卦。 当年在临别之际,他匆匆割裂出一线神魂,留在喻炎身边,竭力 分段阅读_第 6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消灾挡灾,心底却是惴惴难安,不知能否扭转生死定局,更不知再见之日要到何日。 后来虽用天机简重新卜了一卦,卜出花好月圆一般的来日,但飞光心中仍不敢信。 他此时极想见喻炎一面,只想在万霞山动dàng之前,守在那人咫尺之地。 但飞光经此大劫,已然累得神识溃散,人背倚老树,半点动弹不得。 想到喻炎平日的xing情,飞光便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竟忍不住自己咬破舌尖,借此痛强提一口灵气,勉力检视了一番,而后才知体内二十一处大xué堵塞,神魂不稳,少说也要花上三五天疏通灵脉。 如此检视之后,飞光越发急得汗盈于睫。 可他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些放下心来。 他与喻炎之间,已经改结了最末等的血契,一切皮肉之伤只会落在自己身上。 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那人便会酣然好眠。 61 喻仙长那头果然是一觉好眠。 他长长一觉睡醒,脑海中还依稀记得飞光方才的行事。 若说喻炎先前是双拳攥紧,非要与人拼个长短,满腔怒火烧得正炽;此时被飞光附身过一趟,一路悄悄哄下来,熊熊怒意全泡了水,只剩下一炉温热的余灰。 他仰卧在榻上,含糊笑了一声:“飞光啊飞光……” 唤过之后,喻炎指尖共额头仍有些微yǎng,喉头并双耳也有些甘甜。那是飞光在时,以他自己的手,轻轻去抚他的前额,是飞光借口发声,而后再传入了他的耳中。 喻炎想到飞光最后说的那句“卿卿,快睡”,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睛,人暗暗回味了数遍,这才审视起储物戒里的藏宝。 那戒中方寸之地,果真被偷偷取走了几块低阶晶矿,换回了许多的上品灵石。 喻炎清点过后,心里似喜似恼,极轻地骂了一句:“我从赤焰海,千辛万苦背了回来,想留给你磨嘴的……” 但他说完,忽而又想到,那晶矿其实留着也无用,好似从此时、此刻、此处开始,他再不必特意拿些晶铁木石出来,只为惹那人生气了。 飞光刚才,都已经叫他“卿卿”了。 飞光的卿卿,自然要学得稳重几分,只说些体己的话。 喻仙长这样打定了主意,然后才披衣正冠着履出门,打算去之前的登山狭路一试,说不得护山阵法上缺口犹在,能伺机见一见飞光。 可等他踏出上房,才发现万霞山中,似是出了极大的变故。 少了客舍内布下的隔音阵术,过道上风声骤起,雨声骤来,一瓦之外已是漫天的雷鸣电闪疾雨狂风。 那暴雨下得白昼直如长夜,无数散修在精舍大堂里躲雨论事,偶有人迎着穿堂斜雨品茗,杯中浊茶俱已掺入三成雨丝。 喻炎毕竟是火属灵根,看着这倾盆大雨,脚下不由一缓。 他索xing倚在高台栏杆处,先听楼下同修天南地北地议论。 如此抱臂听了数盏茶的工夫,喻仙长便大致明白过来,原来山中一雨数日,道场丧钟三响,万霞山老祖已驾鹤西归。也不知当中还暗藏了什么变故,那万霞山竟借着留客吊唁的名头,把山上山下封得铁桶一般,迫使各路散修悉数留在山中。 其中一个散修说到兴头处,已当着满堂闲客,痛声责骂起来:“我看着那万霞山老祖一去,此地就要大乱了!” 旁人也争相附和道:“先前不是还放出风声,说这老祖要携青鸾仙君闭生死关,怎的去得这般突然?如今扣着人不放,莫不是要bi迫我等穷酸散修,也多多少少出些奠仪?” 众人听得一面哄嘲,一面笑骂。 在这笑声里,隐约也有人在问:“既然老祖去了,他们门中可有下一任人选,再与鸾君结契?” 这等宗门秘辛,诸人答不上来,都哈哈一笑了之,只有喻炎撑着朱漆栏杆,弯着一双笑眼,极轻地回道:“我猜,没有下一任人选了。” 他旁观良久,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一句话。因着声音太轻的缘故,连这黯黯萧萧几个字,也未落到众人耳中。 喻仙长按捺心xing,在楼上复听了片刻,见满堂争辩慢慢变作胡夸海口、卖弄长舌, 分段阅读_第 6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便撇下这一舍的热闹光景,径自走到过道尽头,顺着半开的支窗,将一身神识放出。 那神识穿行雨中,由一道神念分为几股细丝,直寻到十几里外力所不及之处,才肯断然改向,再朝他方一丈丈梭巡。 待一炷香过后,喻仙长竟真找到了一行万霞山低阶弟子,正冒着淋漓大雨,往此间寻来。 他以神识细听,依稀听见轰鸣雨声里,有弟子急急招呼道:“往这处走,罗盘指着这处,还有十几里就到!” 喻仙长见那弟子手指所指之处,正是自己落脚的精舍,竟忍不住遥隔十余里,嘴唇翕张,无声回了一句:几位仙长,可是在寻我? 若有人看见喻炎此时模样,定要问他为何要站在窗旁,平白溅了一身雨水,偏笑得眼弯如月。 但喻炎怎能不笑,那驭兽血契,正合了他一身偏激反骨。 每到血热时分,就有恶念丛生,叫他不由自主地弯了眼睛。 喻炎如此笑着,人缓缓活动了一番手脚,而后一撑窗沿,悄无声息地翻入雨中。 那豆大雨点砸在身上,长发衣衫顷刻便湿了,落入眼中,眼睛倏地便红了。 那行万霞山弟子也是脚下轻快,转眼间已靠近数里。 为首的弟子于喻炎神识窥视下,犹在高声议论:“为何封山,你们难道不曾听说?执法长老今日焚香祷祝,原打算卜得下一任契主,谁知卦象竟说我门中无人可结契……我万霞山鎔铸荟萃天下人杰,这等卦象岂不荒唐!后来便有几位内门师兄推测,定是三四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所致,当年曾有邪修跟青鸾仙君结下死契,如今再想结契,怕是要将这名邪修找出,彻底斩断先前的旧契——” “我当时便问几位师兄,茫茫人海,要如何擒得那邪修?师兄也怕他逃脱,便叩请执法长老出手,一面下了封山禁令,一面炼制了几副寻人罗盘。几位师兄说了,那人就住在万霞山上,过去常常想面见老祖,被师兄当面回绝过许多回。老祖虽说不要与此人计较,但如今老祖已逝,契约没有着落,难道还不与他计较?” 62 其余弟子听得义愤,也道:“可是那名孤寡掌教?那人我依稀记得面貌,先擒下便是。” 喻仙长立在雨里,远远听见,嘴边笑意更深,眼尾处俨然有一抹酡红dàng开。这幅颠倒狂态,竟像是把迫在眉睫的生死,当作一场雨中豪赌之局。 他双眼环顾,四周遮月乌云为顶,雨打风竹作墙,上下方圆与销金窟何其肖似;而身旁骤雨滂沱、倒泻银河之声,正如赌客的呐喊摇旗。 他此刻一度想邀得局外看客,同他一道摇骰落注。 他想问问那唱败的:这些人誓要擒我,你猜他们擒得住么? 他更想问问那唱好的:我门中剑招与万霞山诸多相似,若能攻其不备,这一行万霞山弟子,你猜我能杀去几个? 等喻炎一念转过,心中激越心绪,已如高擎烈酒、一饮而尽、再满斟此杯—— 眼看万霞山弟子离得更近,喻仙长再不迟疑,当即从储物戒中摄来惯用的铜钱铁剑,脚踏天罡,以剑作笔,在湿软泥地上挥毫,划成一道无霞山传下的凶恶阵法。 喻炎布完此阵,一抹脸上淋漓水迹,拄剑退到一旁,眼看着阵法雏形被淋漓大雨冲刷,半晌过后仍笔划如新,这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把铁剑斜chā在后腰丝绦间,反手从戒中取了满满一抔灵石,将飞光所赠的上等灵石,挨个打入阵眼之中,嘴里则极轻地骂了一声:“命里无财啊……” 话音落时,天上已有滚滚雷声传来。 喻炎腰后剑穗跟着一颤,他抬头望去,只见得头顶黑云万顷,云中电光隐隐,其形遒劲如龙。 而喻仙长脚下的恶阵,亦迎着一道道的迅电惊雷,在灵石滋养下凶光频现。 直到此刻,这阵法已然成了大半,只欠缺零星一点启阵的血食。 到了这个光景,喻仙长即便不用神识,也能从一里开外,依稀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 他索xing将外放神识尽数收回,再强提一口火属真气,把攒了一身的淋漓雨水,尽炼作一阵轻烟。 趁着 分段阅读_第 6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自己四肢百骸骤暖、满身鲜血若沸,喻炎忍不住一边呢喃小曲,一边以左手攥起右手袖口,往上随意挽了一层,复挽一层,如此悠悠束起道袖,露出劲瘦手腕,而后才高抬右手,昂然而立,等那跃跃凶光划破皮肉,取他鲜血启阵。 不过片刻,果真有一道嗜血凶光袭上身来,转眼间就在喻炎腕间环割了一道,一路贯穿血肉,自骨缝间透体而出。 喻仙长眼看着这凶光掠过,眼看着这凶光敛去……但他竟未流血。 他怔了怔,又低头看了半晌,自己方才分明挨下了这等重创,但腕上皮肉竟然好端端的,触之不痛不yǎng,瞧来毫发无损;反倒是脚下凶阵,一击之后未得血食,陡然间叫嚣起来。 那声音恍如百万yin魂,含冤沥血而嘶。 喻仙长听见这聒噪之声,禁不住掩了掩耳朵。 他此时此刻,总算想起一事。 是了,他已经许久不曾拼过。 他一拼,飞光会痛的。 可今时今日,剑指咽喉……他究竟还要不要拼呢? 喻炎不由得叹道:“卿卿你看,咱们好好一对和鸣鸾凤,硬是被捉弄成苦命鸳鸯。我虽然也想着求饶算了,别弄痛了你,但人家口口声声唤我邪修,就是为了杀我而来,我束手就擒之后,哪有争辩的余地;唯一的一线生机,只怕也是被押到你面前,bi你应下一堆章程,新添你许多烦恼。” 喻炎叹过之后,又轻轻问了一句:“我真要做束手就擒之人?” 他眼尾猩红未散,目中火光团簇,右手反手负在身后,抚琴一般把玩着剑穗。与其说喻炎是在问飞光,不如说他在扪心自问。 63 说话间,那行万霞山弟子已近在眼前,为首之人仍在叮嘱:“按罗盘所示,此人就在附近,擒下便有大功。” 喻炎早已无处可去。对面寻人罗盘在手,万霞山全山封锁,统共不过弹丸之地,他还能藏身何处呢? 晦暝风雨里,喻炎刚烘干的衣履,不多时又饱浸雨水。 他索xing站在原地,朗声招呼了一句:“几位仙长,喻某在此。” 那一众万霞山弟子既惊且喜,先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接连拔出长剑,结阵堵住四方退路。 喻炎依旧负着右手,在腰后铜钱铁剑剑穗上轻轻一拨,再一拨,脸上含笑问道:“仙长理应听过,我这血契结得十分牢固,硬要解契,只怕于喻某xing命有碍……几位仙长,若有一丝慈悲之心,不如先放喻某一回,往后再从长计议?” 那万霞山弟子哪里肯让,争相斥责道:“夺我万霞山机缘,已是当死之罪,我等自当夺回。你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喻炎仔细听了片刻,而后又再三核对道:“诸位仙长都是金丹修为,喻某不过筑基,当真要与我比试?” “解契之后,喻某会死,仙长也认为无妨?” 那一干弟子眼中都带了两分讥嘲,开始慢慢往前bi近,只待谁发号施令一声,就一拥而上。 喻仙长便长长叹了口气,于心里暗想:我都这般苦苦乞饶过,飞光应当不会怪我了。 他都这般接连问过数回,字字做小伏低,隐忍求全,飞光难道还会怪他不曾? 喻炎这样一想,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只有那双眼瞳颜色,不知从何时起,隐隐染上一抹猩红。 那为首的弟子暗暗吩咐了一声:“上!” 喻仙长手中久久把玩的剑穗,此时已彻底被暴雨淋作一股,他慢慢松开滴水长穗,嘴里极轻地念道:“我愿祭十年寿元,改以此物启阵。” 话音方落,他脚下便有红光晕开,如投石入水,如朱笔在笔洗中一转…… 但喻炎还未说完,他眼睫微颤,犹在一字字念道:“此阵若成,入我阵者,皆杀。” 那红光闻声暴起,向四面八方横向dàng开,将漫天雨幕拦腰截断。 这一击过后,原本埋在阵眼中的上品灵石,一一化为齑粉,入阵弟子亦尽数遭受重创,倒在地上不知死生。 喻仙长冷眼上前一看,发现几名弟子悉数昏厥在地,灵根虽毁,xing命尚在,心里不知为何,仍有些不足之意。 他几度按捺杀意,偏 分段阅读_第 6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偏按捺不下。 口诵清心咒语,连念数遍,那杀意仍是按捺不下。 人在最颠倒时分,喻炎只得不住地自语:“飞光会生气的……算了,飞光会生我气的。” 如此说了数遍,喻炎总算寻回半分清明。他朝自己施了一道除尘咒,把溅到的鲜血遮得干净,然后冒着瓢泼大雨,一步步退回精舍。 他立在门槛外,照旧烘干衣履,自觉与人无争、面目可亲了,这才走进大堂,寻了个雅座落座,混迹在清谈的散修当中。 在时机恰当处,喻炎手执茶盏,极轻地鼓动道:“这样封山下去,要封到何年何日,这口气如何能忍?” “依我看,不如都到万霞山道宫前,冲他们讨个公道?” 听得周围陆续有人附和,渐渐热闹起来,喻仙长脸上仍然在笑。 不知飞光猜到不曾,这才是真正的喻炎? 此地若是无间地府,他便是无间里的修罗恶鬼。 只是在飞光面前,勉强佯装为人。 如今飞光不在,脱了画皮,这才是他的禀xing。 64 就在喻仙长装作公道路人,闲闲坐定时分,又有不少散修顺着喻炎话头,竞相讨伐起万霞山失德无礼之处。 这些好事之徒大多口舌伶俐,当众振臂一呼,已能左右群情;另有数名着急下山、身负燃眉要事的苦主,各自火上浇油几句,更让不少人热血冲头。 在这喋喋人声当中,喻仙长乐得缄口,只安安稳稳坐在一室最亮堂之处,被赤红色大高烛煌煌照着眉目,提壶自斟自饮,复斟复饮,连尽三杯方罢。 酒令人长眠好梦,茶使人神魂不倦,待第一杯冷茶入口,喻炎还喝不出许多滋味,只把原本的十分杀心淡了三分,勉强算是平复心绪。 喝至第二杯冷茶,喻仙长咽下涩苦茶汤并满口茶末,已有心力筹谋盘算余财,看看自己寒酸积蓄里,还有哪一样可作胜负手。 到第三杯冷茶饮尽,喻炎不但喝出一丝回甘滋味,还隐约猜到自己生路所在—— 他要飞光仅为自己所属。 他要保得身上无灾无病,尽量免去飞光的承伤之痛。 他的生路并非两手空空,余生残喘之路……如何末路一搏,拼至寿元献尽、魄飞魂散,应了这两桩心愿,这才是他喻炎的生路。 三杯之后,喻仙长面上云淡风轻,以茶盖轻刮杯沿,身旁众人也已商定好大事,共同拟定出一份章程。 这一干人等,如今不单想冒雨去道宫前讨个公道,bi得万霞山打开封山禁制,还想争个长躬赔罪,以功法灵石相赠的礼遇。 喻仙长热热络络混在这行闹事的散修当中,一双眼睛却是冷的。 舍外大雨如注,天色似混沌未开,这一行散修有的祭起灵光,有的撑开丈许罗伞,有的慷慨之士轻轻一点,唤出飞舟,且频频示意,邀人上船。 喻炎却微眯了眼睛,忍不住回头去看精舍后头、几名万霞山弟子昏厥之地,好在众人皆为利往,并未发现这一处狼藉。 喻仙长这才定了定神,把全副心思放在当下,人拱手谢过舟上相邀的散修,径自从储物戒里摄来一顶残破帷帽,往自己头顶一罩,凭帽檐长纱掩住面目。 只见骤雨疾风里,一行人前呼后拥,浩浩dàngdàng往山顶道宫行去,数点明珠似的法光,替了繁星皓月之辉,照得山路满地银霜。 要极细致看,才能看见当中一名男儿,剑穗频摆,帽纱高扬,走在这伍列间,无人知道他一身紧绷筋骨,无人发现他眼中狂骄厉色—— 他如此一路朝上,等着随时随地的变故,可变故迟迟不来,途中虽有拦路的法阵,但更多的却是老祖死后、所布禁制一如云散的破绽。 待众人窥见一两处阵石遗迹后,当即就有擅长卜算的散修请缨,专程掐算禁制失灵之处。随后一个时辰里,纵使长夜更深、风更疾、雨更骤,一行人循着门户大敞之路,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到最后人人全须全尾,站到了万霞山道宫前。 喻仙长抱臂而立,看着散修当中或以法宝巨力撞门,或高高传声,心里隐约生出一丝希冀。 他隐约也在想,这样闹 分段阅读_第 6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将下去,会不会片刻之后,当真能有管事的出来,一面拱手告罪,一面撤去封山的禁令? 喻炎屏息等着,人慢慢伸出手来,想把自己脸颊上、先前溅到血污之处再擦一遍,乔装得再细致一分。 但不久之后,就有六七位万霞山内门弟子疾行而出,把喻炎骂得醒了。 其中一名弟子随意一拱手,口中先骂众生:“诸位慎言,我宗门泽及玄门数百年之久,岂能由尔等妄议!”旋而又语气一转,单单骂起他来,“道友也无需心急,此次封山是有邪修强夺门中传承,只要擒住此人,这封山禁令即可解了。” 一听这话,有趋利避害的散修便道:“要如何擒住此人,仙长不防明说。我左右都是急公好义之人,愿意相助一二!” 喻仙长立在人群里,雨水落在他帷帽。 此冷雨,凄迷一落,足侵肌骨。 此长夜,呼吸一口,五脏俱冰。 可那雨滴虽冷,长夜虽凉,也比不得此刻刀锋游走,一步生一步死的森然寒意。 喻炎明知此时的每一回应对,都在书写自己后一瞬的收场,还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面上如讥如笑,按着自己先前谋划,执意煽动道:“不知那邪修要夺的是何种传承?如今是末法时代,如果贵派真有了不得的传承,何不拿出来,叫我等见识修炼一番,好反哺天地气运,壮我玄门……” 但他在人群里刚挑拨了两句,就见为首的弟子,手中竟捧着一副寻人罗盘。 那人稍稍摆弄了一番,罗盘就震颤起来,金针不住盘旋,最终停驻之处,竟激发出一线白光,横亘绵长夜色,直直地指在自己身上。 喻炎左右各挪了半步,灵光仍落在他身上。 喻仙长半晌才笑了出声,人弯着一双笑眼,把头顶帷帽取了下来。 那万霞山弟子看得变了脸色,以一道灵气巨浪,将喻炎与身侧散修分开,口中叱道:“还敢嘻笑!” 喻炎已经笑得眼睛里蕴起了一层水雾。 你看,他终于可以亲口承认,当众一说,那青鸾是他的。 他如今可以放手一搏。 65 在众目睽睽之下,喻仙长于是昂头笑问:“仙君何不告诉众人,我夺了万霞山何种传承?” 身旁散修原本被万霞山这等雷霆手段震慑,脸上多多少少露出几分畏惧之色,可喻炎这样一激,原本要散的人也驻了足,原本好事的人更是侧耳相听—— 喻炎便伺机道:“万霞山老祖这般大能,之所以将门下小秘境悉数开放给我等,不正是为了摒弃一家一派的眼前之利,壮天下玄门的气运。想当初,秘境里无论有何种秘宝奇遇,都是天下人各凭本事,有德者居之……” 他说到此处,已有万霞山内门弟子听出端倪,催动罗盘禁制,急急喝止道:“住口!休要胡言!” 喻炎肩上骤然一沉,仿佛有千钧巨力落在肩头,将他往雨水泥泊里按去。但喻炎身形一晃之后,仍竭力昂着头,有雨丝接连落在他眼睫。 他重重喘了口浊气,抗衡着那巨力,一字一字笑续道:“机缘自择其主,并不算,夺人传承。” 内门弟子听见,正要出声教训,可身旁已有不少散修聒噪起来,仿佛喻炎说得极是。 喻仙长还嫌不够火候,拿手指点点自己,复点点雨中无门无派之人,气出丹田,扬声笑问:“诸位有所不知,万霞山老祖死后,喻某侥幸有些机缘,与青鸾神君结了契,万霞山便打算取我xing命……可我同鸾君结契,天赐机缘予我,我错在何处?诸位难道不相同鸾君结契,诸君又错在何处!” 他这一番话出口,满场哗然,一干散修再看喻炎,都是既妒且羡,一时间哪还记得万霞山的严词厉色,只恨不得以身替之,也尝一尝这机缘的滋味—— 可喻炎仍嫌这热闹小了。 他竭力摆出一副替众人委屈、句句苦口良言的模样,再进一步,嘶声鼓动道:“列位道友,我先前还以为青鸾降世,只是万霞山一家的机缘,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鸾君会以青眼待我!既然鸾君会与喻某结契,岂不意味着青鸾神君只为玄门而来,挑的是玄门众 分段阅读_第 6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生,并不拘泥于他万霞山一门一宗?” “依我看,万霞山如今无人,鸾君便可另择他人,这才是天下道理!几位仙长纵然取了喻某xing命,有我身旁千百名高人贤士在,下一位结契之人,鸾君也未必会选你万霞山!诸位同道,你说是也不是?” 身旁散修,哪里禁得住喻炎三番两次火上浇油,一个个被说得心头炽热,接连议论道:“道理不假,万一又是从天下散修当中选中一人,你万霞山难道打算一个个计较过去?要是从此看不上万霞山,难道还想怪天下人夺你机缘?” “机缘便是机缘,天赐不予反受其咎,这才是天下道理所在。” 过去万霞山以青鸾神君招揽世人,凡引气入体者,谁不曾听过鸾君的好处? 道途何其不易?寻常一点秘宝出世的蜚语流言,天下人尚能赴汤蹈火,拼个脚程先后;何况是此时此刻,亲睹横财,当真邂逅了锦绣斑斓的一场富贵? 议论到此处,已有不少散修愤愤然挺身而出:“夺人传承之说,尽是无稽之谈。” “要是鸾君选中我等……怎可婉拒鸾君美意?” 眼看着这些议论鼓噪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转眼便将万霞山口中的宗门传承,敲定成一笔众生机缘……直至此时,喻仙长才轻声问道:“几位万霞山仙长,可曾听过‘机缘自择,能者居之’?” 喻炎脸上依然在笑。 他原本只打算混在散修堆里,能多躲一刻,便是一刻。 叫旁人多闹两分,衬得自己动静小上两分。 纵然遇到血光之灾,也要避口舌锋芒,多说几句软话做小伏低……他原本是这般打算的。 但此路既然不通,他自然要临时挖凿出一条新路来。 万霞山内门弟子听了,不免怒斥:“胡说,青鸾神君奉天命庇护我等三百余年。你不过无德无能一邪修,这等机缘凭甚予你?” 喻炎便立在人群当中,反唇相讥,顺势搅出更大的动静:“纵然是天命庇护,也是能者居之,庸者远之。各位道友,我今日有意与这些名门弟子比试一二,我不过筑基,他上筑基也好,上金丹也罢,只求与我一对一较量一回,谁本事更大,这机缘便是谁的,场上众人尽可以替我做个见证!若我败了,也请诸位道友知晓此事,把握好与下一回鸾君结契的机缘,莫要让这些弟子瞒天过海!” 他身旁散修听见此事,自然满口答应:“小友血xing可嘉,正当一对一比试一回。万霞山要是一味强夺,枉修玄门妙义,枉称名门大宗!” 这干散修左思右想,都觉得此事划算得很。若是喻炎赢了,青鸾神君便与万霞山再无瓜葛,等下了山,是奉承结jiāo亦或杀人夺宝,还可以另作打算;若是此人落败,倒也不亏,说不得此人殒命之后,鸾君便会从众人当中再挑一人。 66 即便是在场的万霞山弟子,听见喻炎所说,也觉此事未尝不可,其中最心高气盛的,当即就想解开罗盘束缚,只身下场同喻炎一战。 但弟子之间,亦有几名心思缜密之人。 这些少年俊杰,心中纵然颇有几分意动,面上仍不露声色,同为首的弟子悄悄商议道:“师兄,要小心这邪修结契后,已经从鸾君手里褫夺了不少神功异宝,jiāo手时以此暗算我等……” 为首的弟子听得似笑非笑,只当这几位师弟鳃鳃过虑,看不出此人仅有筑基修为,剑上无阵,衣上无纹,里里外外都贫寒得很。 可他顺着师弟的言下之意再一想,忽然琢磨出一桩极解气的应对之法—— 这邪修所求之事,无非是想以青鸾作赌,在万霞山诸多精英弟子当中,挑个修为相差仿佛的筑基弟子,同自己一对一比试一回。 照此推算,若是真单打独斗,这邪修自然喜上眉梢;真拿青鸾一赌输赢,邪修自然欣喜万分。 那么,若是自己猜中这人心思,却偏不令他遂心如愿呢? 若是自己偏要以多欺少,岂不解气得很? 这为首的弟子主意既定,于是yin恻恻冷笑了两声,拿右手一拦,挡下正待应战的同门,施展传音术,同喻炎一样将声音远远传开 分段阅读_第 7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扬声驳斥道:“什么机缘?诸位道友难道忘了,我万霞山焚香祷祝,与青鸾仙君金口玉言结过契,鸾君要庇护万霞山三百年整,如今才过了几年?真有机缘,也要排到三百年后!” 这些万霞山弟子与喻炎不同,站在人中,便有高华气度;不言不语,已是通体气派;如今首座弟子金口一开,不过三两句话,就压得散修纷纷议论之声骤停。 那首领弟子昂然斥罢,又转过头来,喝令一干万霞山弟子:“众位同门听好,这邪修损我宗门三百年气运,他来邀战,我门内弟子岂能避战?只是他手中只怕藏了许多诓骗鸾君而来的上品法宝,比斗之中,生死难卜,你们若是有谁畏死,不必出战!” 这番激昂陈词之后,有万霞山弟子初始还不甚明白,脸上露出两分惶恐之色,身旁人同他挤眉弄眼一番,也就懂了。 在座数十名弟子,齐齐手按兵刃,再无一人言退。 喻炎将一切看在眼里,人禁不住拊掌放声而笑。 场上尽是楚楚高士,他一人立在连绵雨幕当中,躬身捧腹,前仰后合,直笑得气喘吁吁,显出颠倒狂态,方笑骂道:“我一个人,要同在场的这么多仙长,悉数比个高下?” 他仰头看向头顶墨色穹顶,由着雨丝落在眉上、睫上、眼中,想从当中辨别出天道之轨、星辰运转之道,嘴里还在嗤嗤笑问:“是你在拦我?叫了这么多仙长,一个个同我‘单独较量’?” 万霞山弟子这头,听见喻炎佯狂笑骂,心中杀意更炽。 场上骨龄最轻,修为最平平无奇的一名万霞山弟子,当即将身上佩剑取下,往地上一掷。 那长剑斜chā于地,入土三分,随着那名弟子灌注法力,剑上一道明光迸开,横截雨幕,轰然凝成一座六丈宽、四丈高的华光擂台。 那擂台以浊光为面,清光为壁,遥遥笼着正当中的那柄名剑,直如水晶樊笼一般。 这人堪堪将这方擂台催化完毕,未等一干散修惊呼出声,另一名万霞山弟子便往数丈外的高空上,再掷去一把名剑,那剑悬在更高处,在空中轰然凝成第二座擂台。 其他弟子随后又掷去刀剑,空中复有擂台凝就。 每一把趁手兵刃,都往高处新添上一层。 轮到内门弟子之后,所掷武器除了宝刀名剑外,亦不凡短笛长箫,玉笔朱琴……一件件本命兵器,都是高处又一层晶莹擂台。 等所有弟子依序掷完,便各自施展轻身功法,往兵器所在之处一掠而上,牢守着擂台中的一层。 层层擂台通体剔透,仿佛凭空造就了一座明光灿烂的玲珑宝塔,即便是身处长夜之人,见此光景,也要误以为是天光大亮。 这样的比武阵势,在场散修自是闻所未闻。 喻炎心中亦是一悸,他笑眼如星,嘴角微扬,一个人负手仰头望去,想认真猜一猜擂台高有几许…… 可擂台第一层的弟子,却声声催促起来:“师兄,我修为虽低,愿受长缨!” 高处手握禁制罗盘的弟子,闻声轻轻一颔首,已然催动禁制,硬是cāo纵着喻炎手足,跌跌撞撞,一步一步,自己走入擂台之中。 67 喻仙长一面走,一面嗤嗤而笑,待人立在擂台上,被厚重光壁截断去路,愈发流露出疏狂秉xing。 他许久不看对阵之人,等手足禁制一松,只反手抽出自己那柄铜钱铁剑,摆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番。 那旧剑饱浸雨水,水珠一滴滴从剑刃滚落。 喻仙长看了两眼,就禁不住手按剑柄,往自家衣袖上来回擦拭起来。 但他衣袖也是湿的,发梢也在滴水,几番蹭拭剑刃,总拭不尽蜿蜒水迹。 与他对阵的万霞山弟子,纵然资质寻常,亦有筑基大圆满的修为,被喻炎久久晾在一旁,心头自是惊怒,气道:“邪修,你作恶无数,天道难饶。如今再拖延下去,也是枉费心机!” 话音落处,这弟子已将阵眼那柄佩剑摄在手中。 一时间,擂台光壁上每一缕金光瑞气,皆与此剑遥遥呼应;千道万道金丝银线,与此剑剑气相连。 连观战的散修,目睹名剑上万道 分段阅读_第 7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金芒缠缚,几如剑引雷霆,也不由得发出啧啧叫好之声。 眼看着弟子长剑袭来,剑似寒水,光似天罗,喻炎这才定了定神,于心底无声念道:飞光啊飞光……只消片刻就好。 ——痛的话,就稍稍忍一忍。 ——就忍一小会。 ——我也不舍得,我也极不舍得……实在是没有办法。 若非万不得已。 不舍出此下策。 喻炎这头心思电转,回神剑尖已在眉睫。 值此生死之际,他那双弯弯笑眼,终于泛起一抹猩红恶意,再不见半分疏狂风流之色。 迎面长剑刺下,喻炎只来得及将头微微一偏。 冰凉剑刃从他侧脸割过,由额头划至下颌。 那弟子一招得手,自是满脸得色,人正要细看喻炎皮开肉绽后、皮下髑儿颜色—— 可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喻仙长还好端端站在原处,神色不痛不yǎng,面庞未损分毫。 还没等那弟子眨一眨眼,明白个中蹊跷,喻炎手中铁剑也动了。 那柄铜钱铁剑,灌注喻炎浑身灵力,趁着两人相隔咫尺,一剑破开护体真气,从弟子下腹刺入,后背穿出。 滚烫鲜血,溅在喻仙长水迹淋漓的旧剑上,淡得只剩一抹风流浅绯。 这般瞬息变故,神仙难料。 围观散修惊呼未起,喻炎已然把剑上皮囊一甩,掷在空空擂台中,足下用力一点,闯入第二层明光擂台。 台上那名弟子还在挂念同门生死,看见喻炎提剑而来,才匆匆招来阵眼佩剑,直指喻炎咽喉要害…… 但喻炎并不曾避,等这一名万霞山弟子长剑刺喉,喻炎手里铁剑也已穿肠破肚。 双方杀招使过,喻仙长依旧毫发无伤。 他喘了一瞬,后退半步,勉力站稳,人使劲扯出长剑,复往第三层擂台掠去。 等他跃上新的一层擂台,脚下方有血雨溅开,方有身躯倒地的闷响。 第三层弟子境界稍高,猝不及防中,与喻炎接连jiāo手了数个回合,而后一度以气御剑,不敢叫喻炎近身。 但这邪修却像是知道万霞山的剑招。 他出的每一剑,都像是与喻炎喂招。 喻炎的反击之式,却直指剑招破绽之处。 是了,邪修……无霞山掌教…… 那弟子慌乱之中,看喻炎越欺越近,剑招急变,激起纵横剑气,结成森严剑网,想护住周身要害。 而喻炎竟顶着一道道剑影寒芒,将自己寻寻常常一柄铁剑,复刺入此人胸膛。 等喻炎拔出铁剑,忍不住冲自己轻轻叮嘱道:太慢了。 方才太慢了。 飞光会痛的…… 喻炎眼睫微垂,再睁开时,瞳眸颜色赫然化作猩红……但他眼眶里面,又隐隐绰绰漫着一层水雾。 他似是杀意正浓,他似是泫然yu泣。 没等外人看清,喻仙长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往上一层急急掠去,人剑出如龙,jiāo手片刻,便将守擂弟子挑落,铁剑又饮新血。 趁气势正炽,喻炎持剑再上,再挑一人。 而后复上一层,复挑一人。 如此接连闯过八层擂台,万霞山未至金丹的外门弟子,悉数被喻炎挑落剑下。 那柄铜钱铁剑上,一道道浅绯色水迹,一路由淡转浓,最终也化作一缕猩红。 68 到了这个时候,其余万霞山弟子哪还肯“单打独斗”下去。 只听得遥遥高空上,有内门仙长疾呼:“诸位同门听命,撤去擂台,合诛邪修!” 八层之上的弟子随之而动,纷纷将阵眼的兵刃召回手中。 喻炎抬头再望,正看见头顶那座通天贯地、无数趁手兵器垒成的高塔,离了这些刀箫琴剑,开始一层层向下坍塌,瑞气宝光坠如瓦砾碎石。 他禁不住眨了眨眼,拿手挡了一挡。 不过这样短短一瞬,喻炎再睁开眼时,自己还未讨教的数十名万霞山仙长,悉数从各自擂台一跃而下。 喻炎不由得笑了。 他直直望着头顶高台,细看这庞然巨物如何陷落。 其声其势,几如通天神树倾折、仙佛埋骨之塔崩催。 再过瞬息,已然有弟子手按刀刃,欺身到了面前。 分段阅读_第 7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喻仙长却仍是昂头望天,专心致志,想铭记这一番天地异象…… 他看着隔绝夜雨的光壁彻底消散。 第一滴雨水向他落来。 崩塌的擂台幻象也轰然砸下。 千百万道冰凉雨丝紧随其后。 复有刀光剑气袭来,混在这一层层陷落的景致里。 喻仙长嘴角笑意更盛,人倏地迎上前去,拿左手去握其中一名仙长的霜雪长剑,右手将旧剑一贯,穿了那人皮囊,反手抽回长剑,血水溅在面庞。 那仙长受此重创,沉甸甸向下跌落,喻炎便一脚踏在他身躯上,身形借势向上冲去,长剑横扫,剑气dàng开,再伤一人——可这样一人一人杀将起来,未免太慢了一些! 他借着漫天风雨之势,缓缓落回仅存的数层擂台上,将长剑挽在身后,刃上鲜血,淋漓滴在他背心。 头顶夜雨渐疾,而血水滴落的声音渐缓。 滴水声一缓,喻仙长便五内如焚。 这声音未免也太慢了一些。 他喻炎三十余年来,眼前所见,耳边所闻,亲历之事,践行之路,未免都太慢了一些。 人情优柔寡断,世情瞻前顾后,万千大道不外乎求圆融、求高寿,一桩比一桩苟延残喘、拖泥带水…… 他为何不敢……再略快一些? 喻炎受这一念驱使,越发弯起那双眸色通红的笑眼,装出极恭敬的模样,朗声笑问:“你们万霞山,竟不过如此吗?只是如此?就只有这点手段?” “区区几个人,也敢和喻某比试?不一次多来几个,怎能叫我杀个尽兴?” 倒也怪了,这等张狂谎话出口,竟叫喻炎好生快活。 未等喻炎仔细分辨,看看这点惬意是血契心魔作祟,还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周遭万霞山弟子已被他彻底激怒,纷纷招呼左右,提剑yu上。 然而为首的弟子又拦了一拦,疾喝道:“邪修功法古怪,休得徒增伤亡!速速退后,结北斗护山大阵!” 一干弟子看着雨里横陈尸身,也如梦初醒,往后接连疾退数丈,按天罡北斗方位站定,将各自灵气注入。待主阵的弟子口诵灵咒,掐诀一指,这数十人结成的大阵已然成了。 先前耸入云端的擂台高塔,此时形如颀长花茎上怒放的一朵幽昙,开在喻仙长所处擂台四周。 喻炎孤身而立,亲见众多守擂弟子,协力布就这一方浩浩dàngdàng的空中大阵。 他定定看了片刻,眼中血色更浓,终究忍不住笑骂起来:“诸位都是金丹修为的仙长,还有数名金丹大圆满、半步元婴的高人……就这般畏首畏尾,怕我这筑基期的邪修?” 他在这头曼声讥嘲,那头北斗阵法有数十名仙长灌注灵力,法阵中蕴生出千万道金光异彩。 无数小剑幻化而生,追着阵中耀耀金光如鱼游走。 喻炎脸上笑容渐去,蹙眉站在阵中,静静看着这花里胡哨的剑光变幻。 但他防备了片刻,有许多小剑幻象从他掌中臂膀穿过,弹指即去,刹那复回,如此来回穿刺了半天,喻炎身上还是不痛不yǎng。 他站在阵法当中,未见血光杀意,只觉一场荒唐,人再看见一众万霞山弟子额头上渗有星星热汗,不免嘲道:“这是何意?” 为首的弟子只当喻仙长嘴硬,也高声传话道:“凝神结阵!此痛痛彻肌理,能贬损神识,此人不过硬抗!” 喻炎听到此处,人怔了一怔。 隔了片刻,才慢慢露出疼痛之色。 仿佛当真有什么痛彻肌理、贬损神识的剧痛,终于姗姗来迟,叫他一刹那间面色惨淡,痛得要滴下泪来。 69 他在心里悄悄又宽慰了几句:飞光,你忍一忍。 他无声劝着:飞光,怪我。我过去最会照顾人的,都是血契作祟,近来总是糊涂。 他原先想叫飞光站在自己指上,都要抓一抔积雪,先搓凉了双手。 他原先只喝冷酒,只用残羹。日日把飞光当作心头肉、眼中珠。 轻言细语,谨小慎微,且习以为常……他数十年皆是如此。 数十年如此珍重,忽有一日出了差池,原来竟是这番滋味? 为首的弟子见喻炎神色似悲似笑 分段阅读_第 7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浑身发颤,冷汗长流,不由得精神一振,劝左右继续催动阵法。 喻仙长隐约听见,一时低笑起来:“卿卿,你看,不是我逞凶好斗,当真是这些仙长bi我!” 他轻声道:“可不许生我气呀。” 即便自己正提着一把猩红长剑,满襟满颊的血污,天下人皆知他杀意如沸,此时不过是更添两分杀心——但是,卿卿,可不许生我的气呀。 喻炎眨了眨眼,把眼里积聚已久的几滴水珠眨落,重新束好铁剑。人捏着指上低阶储物戒,无声转了两转,而后才从满戒的败草、杂花、粗壶、劣酒当中,取出深藏已久的一道灵符。 符纸上朱砂暗淡,仿佛被人搁置了十载、二十载春秋。 喻炎拈起这道陈旧灵符,也学着场上万霞山仙长,将一身灵力全然灌入。 那符纸得了灵力灌注,倏然而亮。喻炎拿手指随意一挑,便将光芒引到自己指尖,随手弃了黄符,任废符自半空盘旋而落。 他低下头,对着指稍这簇光芒轻轻一吹,嘴里低喝道:“去!” 周围先有了风声,猎猎风声暴涨,吹得四下人眼难睁、纷纷夜雨倒洒向银河。然后,这簇光才动了。 只见得这簇豆火微光,骤然化作一支离弦利箭,向着北斗大阵呼啸而去,一路破碎金光,斩落飞剑。这道磅礴巨力,最终撞在阵法四壁之上。 周遭有许久,只剩下一片寂静。 那凄迷雨势,已被炽热光芒蒸作雾气,四周烟云茫茫,雾气横流,犹如人间仙境。 而万霞山弟子,也不如先前聒噪。 守在阵法要害处的高阶弟子被这道巨力震得伤势沉重,外围护法的弟子亦是灵根受损,震晕当场。 未等围观的散修受惊疾退,喻炎弃置的那道旧符,在空中打旋了半天,总算飘落在地。便在此时,忽有一道灵符留声,响彻整座道宫。 那声音说的竟是——“天道昭昭,此为我万霞山不肖弟子,由吾自清门户。所犯杀孽,与此子无干。” 连喻炎听见这声音,也是神色微变,久久难以回神。 他自然清楚这是谁的留声。 在他尚是孩童之时,曾把万霞山老祖,误认作天上的神仙。 他那时好生狼狈,噙泪问那人——“神仙老爷爷,能借我一样仙宝,帮我杀一个人吗?”也不知是何等侥幸,居然真求动了老祖,将一击之力炼入一道灵符,亲手赠予自己。 但喻炎恩师当年,已是天人五衰,虚弱得紧。 师傅一旦入眠,周身尽是破绽。 自己思来想去,用灵符弑师,哪有自己动手来得快活? 他便自己动了手,省下了这道灵符。 他那时穿着染血衣衫,兴冲冲去寻飞光,早已同飞光说了实话。他说——“飞光,我师傅想炼化你……是我一个人杀了他!” 他身上早有血债。 他自小便是疯子。 平日装得再像,实则疯魔入骨,处处隐现狂态…… 天道想来也知道,天道这才不肯把飞光给他。 70 喻仙长拼到此时,才算是耗尽身上最后一丝灵力,用光身上最后一桩凭仗。 年少旧事令他心悸气促,眼前难关亦叫他脑涨头昏。 可喻仙长仍笔直站着,顶着涔涔凉汗,硬生生挤出笑来,朝死伤一地的万霞山仙长拱手:“承让了!” 他看无人应话,又去朝所有袖手而观、看足了热闹的散修拱手:“见笑了!” 那一众散修也唯唯不敢出声。 喻仙长也不恼,自己低了头,拿袖口专心去擦脸上血污。 此时纷纷夜雨方住,长夜将去,天边隐约露出一线湛湛天光。但不知为何,喻炎却心跳得极快。 他正打算定一定神,好去细想飞光栖在郁郁群山的哪一处……但几番尝试,总是不成。 归处分明就在眼前,人却突然神魂难定,汗毛倒竖。 喻仙长身为玄门中人,听人说起过预兆、感应,自是猜到了几分缘由。 他朝半空望去,轻轻问了句:“是还有哪位仙长不服么?” 喻炎话方出口,已然浑身颤栗,银牙紧咬,两弯笑目,眸色通红。远远看去,喻炎有 分段阅读_第 7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如在笑…… 他足足缓了半刻,才哑着嗓子,又追问了一句:“莫非还有哪位仙长,想同喻某比试?” 话音落后不久,只听得万霞山道宫中仙音骤起,两扇宫门洞开。 先前不曾露面的万霞山弟子,齐齐手捧朱盘玉器,拱卫着六名高冠鹤袍、着万霞山长老服饰的老者,一行人拾级而下,肃然踏出道宫。 为首的执法长老,两道白眉直入霜鬓,生得得道神仙样貌,瞥见伤亡弟子,面色凝重至极,冲喻炎断然喝道:“竖子岂敢!——” 这长老话音落处,手掌一翻,便有一道狂澜巨力兜头盖下,喻仙长脚下擂台顷刻化作齑粉。 但喻炎依旧丝毫未损。 另一位黄衫长老看在眼中,心头火起,往前一步,五指虚虚朝半空一抓,便有荆棘一般的金芒,分别穿过喻炎手足,将喻炎生生钉在半空。 但喻炎依旧未损。 其余长老见了,似有所思。当中有眉目和善的,一甩拂尘,嘴中喝令:“生。” 满地伤势沉重的万霞山弟子流血顿止,所受内伤亦大有好转。 有赤脸朱髯的,轻摇麈尾,嘴中也念了句:“生。” 法诀落处,刚被喻炎击破的北斗法阵,又蕴生出流光气劲,千百柄如鱼小剑从阵中飞出,直指喻炎。 在这破晓之际,喻仙长手足被缚,悬空而立。他借着明丽天光,低头自视……这景致倒也好看。 不住的剑光刺穿皮囊。 不住的伤口须臾痊愈。 漫天剑来剑去,似柳絮当空,似百蝶穿花,似锦鲤争食。 纵使喻炎无痛无觉,见了这等雷霆手段,也是面色惨淡已极。 他禁不住低低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夸长老的本事,到最后纵声大笑不止,几度语不成句,还在劝在场的散修都来鼓掌—— 他隐约听见有长老叱道:“此邪修夺我镇派仙鸾,伤我弟子,伪冒老祖遗音,其罪难饶!” 喻炎不免扬声笑问:“老仙长!我同贵派的小仙长商量好了的,我胜了这么多人,青鸾仙君理当归我啦!” 六位执法长老身旁,已有弟子争当孝子贤孙,急急回道:“青鸾仙君要庇佑万霞山三百年,你要来夺,除非胜过我宗门上下!” 71 喻炎听见,两弯笑目里水雾横生,人长长叹息道:“要赢这么多人呀。” 可他还想再试一试。 他强打精神,细想昔日所习功法、所攒身家、所经世事、所结人情……还有哪一桩值得稍稍一试。 这样殚精竭虑一想,倒真让他想起一事。 是了,他还不曾定下自己的修行之道。 要是在这仓促之间,草草定下自己此生大道,说不得能从筑基修为,一跃升至金丹,再多使出一招半式。 喻炎一念既起,人只稍稍忖度了片刻,便嘴唇翕张,随口起誓:天道在上,喻某要修的道是…… 于此紧要关头,喻仙长脑海中居然空白一片。 他顿了一顿,人苦思冥想,一遍遍扪心自问:我有生以来,想修的道是…… 好生奇怪,他忽然间便想到了。 他想修成一方自己的天地,自己敲定天地法则。 平素间,韶光莫来相bi。 杂事勿来相扰。 风雨非请勿至。 兴替与他何干。 不单如此,这天地里的生死,也要经他应允,方可更改勾销。 倒不必藏山纳海、大如万丈软红。 只要一丁点大的地方,能隔绝闲杂人等叨扰,住得下他和飞光两人。 喻炎想到此处,脸上竟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浅笑。 天道在上,这便是他想修的大道了。 万千大道当中,只有这一条极合他的眼缘。 哪怕是喻炎这样混不吝的狂客,悟道时也好一阵意畅神清……来日若能证道,那会是何等的狂喜呢? 喻仙长双眼一酸,连忙收敛心绪。 新道初成,他修为果然往上一跃,隐约可窥见金丹门径。 喻炎大喜之下,强忍着丹田枯竭之痛,强提一口灵气,默诵剑诀,想凝起最后一击。 几番催动下,腰上铁剑终于微微颤粟不止,而后发出长长一声剑鸣,长剑飞 分段阅读_第 7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起,剑去如虹,直指场上六位元婴大能。 持拂尘的长老看得脸色一沉,手中拂尘六扫,匆匆挡下喻炎这殊死一击之力。 铁剑去势已尽,堪堪划上长老护体罡气,尚不曾划出血痕。 喻仙长定定看着,不由得权衡起来。他这最后一搏,落在这些元婴老祖身上,竟是微不足微。 他累得飞光受此煎熬,还击之力却是如此微不足道…… 喻仙长缚在半空,皮囊脏腑虽不曾受损,却仿佛因为伤心的缘故,倏地吐出一口血来。 身上无恙的万霞山弟子一见,连忙奉承道:“长老真是神仙手段!你看他神色,分明怯了!” 这等雷霆手段当前,喻炎确实心乔意怯。 可比起皮开肉绽魂飞魄散,他更怯这般,毫发无损。 这般的力不从心之悲,无计可施之愁,伤心难过之苦,远胜过割他骨肉。 喻炎忍不住流下泪来,两道冰凉水痕,一路晕开两颊干涸血点,直淌入颈间。 他忽然想到:他常以为自己是最弑杀、痴狂、疯魔之人。怎么行到末路,也同飞光一般的柔软心肠? 喻仙长忍着这纷纷杂念,轻声讨饶道:“几位长老,我这身邪功了得,再施展下去,也是白费力气,杀不得我的。” “小子愿意主动解契,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72 喻炎先前也曾想过,自己何时才肯解契呢? 那时左思右想,只当自己彻彻底底咽了气,才会放开飞光。 如此一来,才好叫两人“有生之年,必能相守;离别之时,定无知觉”。 可如今再想,只要彼此情意仍在,倒也不是不能解了。何必累得飞光再添新伤,吃这些万剑穿身的苦头? 喻仙长为了此事,强打精神,扬声劝道:“我能和鸾君结契,是它心甘情愿赠我一根羽翎,蕴养在喻某一寸丹心之上。今日要解此契,也得是喻某心甘情愿不可。此事千真万确,连驭兽典籍中亦有记载,小子做不得假。” 他说到此处,脸上硬挤出温和模样,恭恭敬敬地同人商议:“要是我自愿解契,万霞山能否放我一条生路?” 在场的万霞山弟子,恨不得当即便取喻炎xing命,解契倒是其次。还是几位执法长老,本就为青鸾解契而来,又看喻炎护体邪功确实了得,才多问了两句:“说得轻巧。如何验证此契已解?” 喻炎仿佛十分吃惊似的,歪了歪头,一缕染血鬓发恰好垂在他唇边。人嗤嗤笑道:“老仙长,我方才说过了呀。只要我心甘情愿,把心上这一根青鸾羽翎再取出来,即刻就能解契。众目睽睽之下,几位一见鸾羽便知……” “到那时,要是侥幸不死,能否放小子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众人方知解契一事,原是九死一生。 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喻炎毕竟与一干散修同来,濒死前做小伏低一求,求得满场散修议论纷纷。 若能从鬼门关前打个转身,稍稍高抬贵手,好似也无伤大雅。 万霞山几位长老看在眼里,片刻沉吟后,也就顺水推舟,摆出一副宽宏大量姿态,广袖一摆,收了各自神通,肃然道:“也罢,若你解契后留得xing命,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往后修行之路,劝你诚心悔改;如若再犯,定不容你!在座道友也当引以为戒!” 如棘金芒甫一收回,喻仙长不免疾坠而下,人急急召回铁剑,往地面一拄,这才趔趄站稳。 他垂首而立,半晌才哑声一笑,权当听不见这些元婴长老、满口冠冕堂皇之话。 他单问围观的散修:“在场道友,可听好了?等我解了契,万霞山说过会放我一条生路,在场道友,千万要替我做个见证。” 他声音落后许久,才传来零零星星的应答之声。 此举一出,便有长老怫然斥道:“我万霞山赫赫威名,岂会欺你,还不解契?” 喻仙长笑着回看了一眼,然后在将右手按上自己胸膛。 结契之时,是他自己亲手划开皮肉。 解契之时,也当如此。 他轻声笑道:“仙长莫催,我自己来。” 喻炎说完,手上使力,指尖没入皮肉。 分段阅读_第 7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伤处还未开始痊愈,喻仙长已再一次使出全身力气,五指深深没入胸膛,终究叫他挤了进去,将那羽毛轻轻拈出。 他方才并未说谎,只要心甘情愿,这护身之力几如薄纸一张。 就在此时,喻炎胸膛伤处开始流血不止,热血先缓后疾,转眼喷涌而出,染得满襟陈旧血迹又作殷红,连脸上都新溅了点点血痕。 73 他捏着那根鸾羽,一寸寸取了出来,自己拿沾满鲜血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直等到喻仙长将鸾羽模样记得分毫不差,才以微弱灵力唤来真火,将这根鸾羽点着了。 喻炎眼见着满蘸鲜血的青羽,在指间缓缓在燃尽,人像痴了一般,木然立在原处。 周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数在暗暗掂量这人死期,谁知他汩汩鲜血流到后来,当真又一点点止住了。 及至此时,喻炎才恍如大梦初醒,眼珠子慢慢转了转,自身旁同道看起,最后落在心口皮开肉绽之处。 他拱了拱手,轻声招呼道:“诸位仙长,我此后必定痛改前非,谢过万霞山不杀之恩。契已经解了,在下这便告辞?” 万霞山弟子当中,隐约有人在小声议论:“心乃人之根本,这等伤势,为何没死?” “我们真打算放过他?要不要拦下此人?” 万霞山六名执法长老,虽觉错愕,顾忌着在场众多散修,免不得压下议论之声。 等万霞山参照先前约定,为喻炎解开封山禁制,喻仙长这才如释重负,人长长一躬,勉强拜过四方,然后才以剑为拐,沿下山狭路蹒跚而行。 当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喻炎额上已冷汗点点。 但他心里倒是十分快活。 他还活着。 他喻炎活了下来。 靠着最后一出哀兵之计,他终于将这一局必死之棋盘活。同万霞山比试了这么久,终究是自己小胜一筹! 旁人看不出来,只有喻仙长自己清楚,自己下山时那一拜,拜的是知情散修未曾点破——昔日赤焰海小秘境关闭,他曾在万霞山道场卖了多日的偏门功法,专门当中就有一册,是专程教人如何剜心不死的。 他那一拜,更是拜在场的万霞山弟子忘得精光——他近年按着剜心之法,在功德房中抄录改写过许多续篇,无论剜肺、肝、肚、肠,都能沿用此法保命,同万霞山前前后后兑了不少功德点数。 他喻炎……极擅长剜心不死之术。 只要及时运转功法,剖心后不嗔、不笑、少食、多憩,日日悉心保重,便能一日复一日的苟延xing命,直至寿终正寝。 他此时极想问一问当年道场上,无论如何不肯解囊的散修:你看,这功法不是极好,当年只消几十灵石,为何不买? 此法不是极好吗?只消剖开胸膛,取出青翎,就能下山。拿一窟窿皮肉之苦,两碗心头热血,换喻炎此人尚在人间,这不是极好吗? 虽是有些小小瑕疵,运功之后,不能恣意欢笑恼怒,但xing命犹在。 今日xing命犹在,明朝飞光来寻,岂不美哉? 终究是自己小胜一筹啊。 喻炎千百个念头转过,嘴角不经意间浮起一抹浅笑,也在此时,原本止了血的伤处,又开始有淋漓鲜血滴落。喻仙长脚下一顿,自己拿手捂了片刻,看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淌下,自己也心疼得紧。 他极轻地抱怨道:“不笑了,不笑了。” 人在原地缓了一阵,等剧痛稍缓,流血稍止,然后才慢慢往前走去。 如此又艰难走了数百步,每一步都溅了血痕。 喻炎一面走,一面无声提点自己:要牢牢记下,从今日起,不能乱气,不能乱笑。 不能笑。 与此同时,他脑海当中,却忽然闪过方才拈在指尖的一根鸾羽。 那根青翎当真好看,翎毛根根舒展,颜色青青湛湛,几如春色晕染胎骨……即便是沾了血。 可喻炎依稀记得,数十年前,结契那日,飞光还陷在血池当中,半身化骨。 当年那具骨露羽枯之躯,只剩了些许一点羽翎。一眼望去,大多色泽黯淡无华,翎羽残缺不全;恐怕只有极少的几根,还保有湛青颜色。 分段阅读_第 77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喻炎今日才知道,原来飞光当年,特意选了好看的一根给他。 原来飞光当年就已经愿意了。 可笑自己竟要剖开胸膛,取出来看一看才知,飞光当年原来是愿意的。 你说,他刚知道了这等快活的事……人如何能不笑呢? 喻炎弯起那一双笑眼,哈哈笑了一阵,他笑道:“飞光我……早知道,这么多年……” 喻仙长心口又是一阵濒死之痛,他低下头,看见伤处鲜血涌出,身形晃了一晃,人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这林间。 74 飞光仙君神识昏沉间,隐约又梦见喻炎了。 喻炎在他梦里,乱发堆在颈间,衣衫残损不堪,满襟满袖的污血,一个人在乱林当中徘徊。 自己每每想走快两步,与那人并肩同行,却总也跟不上,总也摸不见。 飞光就这样,跟着喻炎身后,走了极长的一条路。 他试着叫道:“喻炎,是我。” 可喻炎始终不肯回头看他,只断断续续唱着:“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酒已都醒……” 飞光在这梦里困了许久,身上偶有细密疼痛传来,都难以令他分神。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在何时梦见过这一幕呢? 他不住地细想,自己在何时见过这一幕呢? 也不知耗了多少光yin,飞光猛地驻足。 他突然想到了。 是了,在自己第一次用天机简卜算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凶兆。 他预见过喻炎化为孤魂野鬼,游dàng在万霞山。 只是,后来再卜,不是变了吗? 飞光脑海中骤然一片寂静,隐约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他竟是生生吓醒了。 待飞光长睫颤颤睁开,发现自己正沉在寒潭潭水里。 许是先前某一刻,委实痛到极处,这才坠进水中。 飞光举目四望,就见潋滟水纹,缓缓鼓动广袖宽袍。 满目浓郁yu滴的青碧水光,这单袍已是其间唯一一点素色。 而他是这数丈深潭里,浸没的唯一一个人。 飞光长睫又是一颤,等神魂稍定,情之所钟悉数忆起,前尘往事也随之而来,人想着想着,禁不住嘴角微翘。 只是……周围为何这般冷呢? 飞光沉在水中,短短片刻,已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暗惊潭水冰寒入骨,免不得分水而上,须臾便浮出水面。 可等飞光趴在水中横斜老枝上,透湿单袍紧裹身躯,长发随水波dàng开,身上又冷了数分。 当真奇怪,他是水属灵根的青鸾,浸在水里,为何会这般的冷呢? 飞光几度紧咬银牙,仍是上下牙关打架。 人强忍了片刻,终究还是长身而起,在地面上默诵口诀,拂去身上湿气,再披上一件厚实鹤氅。 谁知此番折腾过后,那股彻骨寒意犹在,令飞光周身冷极—— 这等咄咄怪事,真可谓毫无道理。 自己天生仙鸾灵体,敢称肉身强横,经过万霞山数年休养,不单道法臻于圆融,修为也重回巅峰…… 他为何会这般畏寒呢? 莫非是身上伤势沉重?飞光借着这一线灵光,低头自顾,翻来覆去,才从身上寻见几处擦伤,想来是替喻炎分担所致。 以飞光仙君如今修为,纵然替人受过时皮开肉绽、十分疼痛,只要催动灵力运转,不多时就能痊愈。 既是如此,他为何会冷呢? 飞光记挂着喻炎那一卦凶兆,只匆匆想了片刻,就撇下千头万绪,拢紧鹤氅,施法从洞中掠出。 洞外虽已天光大亮,却是将雨不雨之日。满山沾衣yu湿的浓白雺雾,兼有瑟瑟山风拂面,比洞中还要冷上数成。 飞光御风寻了片刻,脸上便冻得煞白,越发衬得他眉目乌黑,玉骨冰肌,容颜极盛。 他冻得委实受不住了,只得落在杂花乱草间,于背风处放出神识,用两人结下的末等血契寻人。 待他这缕神识沿血契散开,才寻了一刹,就在半途扑了个空,仿佛是契约已断似的。 飞光不由得愣住了。 仿佛是放了半天的彩画纸鸢,收线时一看,才知道尽头纸鸢早断、空余手中丝线似的。那 分段阅读_第 78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是无可言说的心悸和天旋地转。 但喻炎不至于这般气他,想来是错觉罢了。 飞光如此定了定神,将神识再度附在血契一端,又一次顺着契约羁绊往前寻去。然而这道残契依旧半途而断,就断在万霞山道宫前。 75 飞光仙君便依稀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冷了。 身旁草木繁盛,千涧飞瀑,他一个人如处霜天雪地,冷得呵气成冰。 他怎能不冷呢? 与喻炎结契以来,近三十载年光,都蕴养在那人心上,受火属灵根寸寸熬煎。 他先是觉得热……而后还是热。 是喻炎身上太热了,也把他一点点焐热。 即便喝了冷酒,手心仍温热;凉水泼面,目光仍滚烫。 一转眼,都热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有些怕冷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暖着他,永永远远蕴养下去? 为何要解契呢? 解契……不是极痛么? 飞光想不明白,天道的诸多不可为,凡人的万般不得已,他总也想不明白。但飞光亦会难过,难过到极处,亦会揉眵抹泪。 他脑海中千思万绪闪过,最终都化作伤心一念。 剜心取羽,强解血契,万死一生。都这样气他了,喻炎究竟是作何打算? 不是说过,要待他极好? 初初结契时就说了,会待他极好。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让我这般的难过? 飞光一面冻得颤栗不止,一面无声垂泪、气得切齿。 他誓要问问,喻炎为何舍得解契,纵使碧落黄泉,也要擒住人好生一问。 他也要问问,是谁bi得喻炎解契,是谁敢如此? 此念既出,飞光人身渐隐,取而代之的是乱草杂花间绽开的一片青光。 这光照得人间不知昼夜,世上难辨晨昏,与飞光全盛时身形仿佛。 随着满天青光团团围簇,有无形巨力以天地为炉,将青芒投入炉中,如精金良铁千锻百炼,许久方为一羽,良久方成一爪,最后才凝实出神鸾轮廓。 如今这一团鸾形青光,振翅一掠,就高在青云之上。 附身一冲,已落到万霞山道宫飞檐。 随着这一落,偌大道宫随之一震,顷刻间翘角飞檐破损,琉璃瓦顶崩裂,爪下土灰簌簌而落。 道宫前还有散修徘徊不散,见了这青鸾幻光,都长拜不起;长老携弟子疾步而出,也拱手而立,喃喃不敢作声。 飞光幻化的这团青影,静静栖在琉璃瓦上,犹如殿宇飞檐上雕刻的一只瑞兽,片刻之后,才口作人言,它问的是:“喻炎怎么不在此处。喻炎呢?” 底下一时无人敢回。 这幻象等得逆翎竖起,通身清风碧水的气度,顿化作风翻火焰。只听得长长一声凤唳,半空中,飞光隐匿已久的真身骤然显现。 那庞然真身五爪如钩,居然也早早栖身檐上,一爪踏着前殿飞檐,一爪按着后山塔顶宝珠,双翼张开,几乎将万霞山主峰全然盖住。 真身只显形了片刻,就悄然隐去,只留下檐上的这团熠熠若火烧的鸾形青光,替真身又问了一遍:“可曾见过喻炎?喻炎去了何处?” 然而在场众人骤见神鸾,尽是心惊胆裂,不少散修已然手足发麻、跌坐在地。 那青光替身便一遍遍问道:可曾见过喻炎? 喻炎呢? ……我结契之人呢? 也不知道问到第几回,万霞山为首的一名长老,终于回过神来,拱手回道:“仙君需庇护我万霞山三百年,此乃天道所定之机缘。喻炎自号散修,实乃邪修,这邪修身上的契约……已为仙君斩断。” 长老正待细细禀来,说喻炎是如何伤及万霞山弟子……却见那青鸾幻影在檐上瑟瑟发抖,仿佛是觉得冷了。 那幻影顿了顿,才强忍刺骨凉意,含糊笑问:“若我自己,不愿意解呢?” 76 这一问,问得散修跪倒大半,各自分说自己无辜之处。 然而万霞山上上下下,受飞光庇护数年,谁不知道青鸾仙君秉xing温和慈悲? 青影这样一问,无人拱手告罪不说,为首的执法长老还上前半步,急急劝说道:“仙君不可!这等耸人听闻之事,岂 分段阅读_第 79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能玩笑!还是早早在我万霞山徒儿里,再择一名……” 话音未落,那团湛湛青光已疑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不愿意解开。” 仿佛还不足以直抒胸臆,那青影又接连说了两遍:“我不愿意解。” “我不愿意——” 它话到此处,已然极怒。但这千钧一发之际,何事比喻炎要紧? 它得去寻喻炎了。 喻炎一定等它许久了。 瓦上裂痕更深,土石崩坠,那是飞光原身如钩巨爪使劲,扇动双翅,打算振翼而起。 谁知天道无情,竟将它庞然之躯生生按下。 它一路隐匿真形,凝神屏息,处处谨慎……天道还是知道。 飞光一冲不成,再次鼓动双翼,直至道宫穹顶毁塌大半,仍离不开此处。 它含怒一望,便见得头顶长空一片雨过天晴云绽之色,当中却有无数道无形细线,将它羽翼缠紧,指爪捆住。 它身处天道罗网,一时动惮不得,连这天道也想教它。 为何偏要拦它? 为何偏要留它? 为何要……bi它先寻仇呢? 旁人只看见倏然间殿宇半毁,琉璃瓦碎;只看见那一团青光假身,还稳稳栖在道宫断壁残垣上。 便有人问了:“这道宫是我宗门上下,数千年心血所铸!仙君奉命镇守我宗门,岂可……” 但那团青光恍若未闻,径自仰头看天,冲着天上之天、九霄云外,极轻地问了一句:“你听不见吗?我不愿。” 它堪堪说罢,空中已然传来一声凄然凤唳,如若鸾凤悲鸣。 天光暂隐,像是有庞然巨物全力扶摇而起,半遮旭日云霄,万万无形之线随之绷断。 随后似是双翼扇动之声,引得罡风骤落,将万霞山一干人等尽数掀翻。 上前劝说的长老并弟子,悉数被此风击飞数丈,仓促站稳之后,还未自省内伤几何,又有无形指爪收紧,将其中一名万霞山内门弟子高高摄在半空。 那弟子此惊非同小可,双手连摆,喋喋乞饶道:“仙君这是作甚?喻炎没死,他没死,我们合力对付了半天,他功法了得,是活着走的!” 他本以为鸾君是玉琢的相貌、云做的心肠,即便兴师问罪,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原来鸾君也有这等戾悍面孔? 那弟子求得声音嘶哑,不住地问:“仙君,快放我下来,你不是该庇护我宗门吗?” 其余万霞山门人在长老神通护持下,也顶着罡风余威艰难起身,如此人一般诘问,教飞光本该如此之事。 只是劝着劝着,这声音也戛然而止。 场上修士无不瞠目结舌,望着湛蓝如洗天幕上,忽生的几丝魔气。 这些许一点魔气,不多时就由淡转浓,由少而多,聚如黑雾,奔如怒潮。 待黑雾凝成黮黮重云,压在万霞山上空,云中便接连浮现出修罗血海景象,不住传出鬼呼魔唳之声。 一时间,天地分为清浊两色,其下是是万霞山草木葱郁的人间仙境,其上是魔境鬼蜮、白骨髑髅。 见此光景,又一名执法长老禁不住痛声劝道:“这——这是入魔的前兆!仙君再不回头,只怕要仙体尽毁,坠入魔道了!” 纵然苦口良言说尽,飞光也未显出真形。 唯有飞檐上那一团青光替身,望着身前或立或跪的人间修士,极认真地问:“为何说是我引来的魔气?” 这一问,竟叫众人哑口无言。 那青光于是扫过自己擒来问话的弟子,自言自语道:“因为我擒了这弟子?” 仿佛是谁随意的一松手,已将半空这名低阶弟子掷回。 青光复问:“是因为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它又问:“是因为我此刻有些生气?” “为何不说话了,为何说是我要入魔了?” 眼看着半空中黑云弥漫,几乎触及飞光真身盘旋之处,飞光仍在忖度——要是入魔,岂不是说我做错了事,我生错了气?我错在何处呢? 它好端端一只青鸾,侥幸得了意中人喜爱,它怎可入魔。 飞光满腹的不平,都化作垂云之翼一扫。诸人看不破飞光隐匿之术,仅见半空中狂风扫 分段阅读_第 80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过,黑云后退数尺,露出一抹湛湛碧空,还了苍穹原本颜色。 然而片刻之后,魔气再度卷土而至,飞光再振翼一击,将魔气击退数丈。 几番缠斗之后,飞光忽然有一线灵光闪过。那团青光与飞光心神相系,也将飞光所思所想说出:“难道是因为我,不打算镇守万霞山了?” 万霞山众人听得精神一振,正要开口附和,忽见万霞山一切山中溪涧飞瀑草尖晨露,都被鸾君以神力摄起,逆流而上,源源不竭地冲向半空,与这厚重魔气短暂相扛。 而飞光得了这一瞬喘息之机,则化为一道莹莹流光落下,与檐上青光替身合二为一,化出谪仙一般的人身。 飞光仙君将腰间其中一册玉简解下,立在飞檐最高处,袖袍当风,轻轻地问:“我不打算镇守万霞山,所以才引来魔气?那我护万霞山三百年无人能犯,令尔等三百年无灾无病,鬼神勿伤,可好?” 场上万霞山弟子已然面露喜色,盛赞起鸾君迷途知返。 飞光于是笑了,低声道:“那好。” 在他掌上盘旋已久的玉简霎时飞出,展开连绵长卷,卷上还隐约可见百余名赤色炎焱果所留的朱痕。 飞光凭手指轻轻一划,将长简一分为二,把纳有炎焱果的残简小心束回腰间,仅持着空白的这半册,口中缓缓道来:“我手中这一册玉简,名为‘鉴世’,可寻宝纳物,算是我昔日所炼的一项神通。若是全盛时期,能将境界在我之下的一切神兵灵宝、鬼怪妖魔,山川河岳,尽数摄入简中。” “我今日已是全盛修为了。” 飞光说到此处,将手掌按于简面,长简上青芒暴涨,竟焕发出摇天撼地的赫赫之威。 不过瞬息,整座道宫,六位长老,全数弟子都被飞光纳入半册玉简当中,成为简面栩栩如生的bi真笔墨。 飞光手持着新绘好的残简,温声道:“我如此镇守万霞山,不应了众位心愿,此后三百年,无人打扰,三百年后再见天日,可好?” 眼看着偌大道宫dàng然无存,万霞山宗门上下踪影全无,在场散修尽是抖如筛糠,竟有散修嘶声疾呼道:“鸾君定是入魔了,快逃!” 77 那残简鲸吞之后,在飞光手中颤动不止,飞光只得将玉简又攥紧了两分,人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心底暗暗恼道:我已是再三忍让,未伤一人xing命,为何还要说我入魔? 可他越是不平,四周魔气越炽,云外滚滚惊雷zhà响,恼他曲解天道镇守之意。 全靠着飞光单手掐诀,以灵力唤雨呼风,才在满目黑风孽海里,护住脚下纤尘不染的一方净土。 在重重黑雾外,奔逃的散修犹在嚎啕:“快快传讯出去,万霞山满门尽灭,鸾君入魔——” 飞光仙君一面冷至寒颤,一面听见这伤人之语,眉尖长恨骤生,不住扪心自问:我持正之心未改,处处以人为善,一路日省月修……这为何叫入魔呢? 他不过是叫人虚掷三百年光yin,醒来后世道更替,新秀辈出,再不得耀武扬威。一点小惩大诫,这也能入魔? 飞光脑海中万千念头闪过,终是忍不住声音微颤,轻轻问道:“为何是我入魔呢?为何不是万霞山入了魔?” 他灵力稍歇,身旁便只剩下乌烟瘴气秽雨腥风,千万缕魆黑浓雾,几乎要沾到飞光衣襟。 这乌压压一片业障浓云,可消英雄意气,染仙人玉骨。 有一刹那,飞光几乎想不闪不避,用这无罪之身一试。要是魔气擦身而过,自是极好;要是魔气沾身,不正应了乾坤倒错,黑白混淆?逐利的成仙成佛,良善入魔也就入魔了。 就在万丈深渊跟前,飞光再一转念,又记起喻炎。 他忽然想道:万一自己入了魔,一身黑气,两袖污风,青湛湛羽毛也染了颜色,喻炎不喜欢,怎生是好? 他再如何看淡声名,随意天道爱憎,无妨人修喜恶,可喻炎若是不喜欢呢? 飞光一惊之下,全力一扫道袖,又将魔气击退数丈。 他冻得牙关打架,在心底急问:如何dàng尽魔气,脱了天道压制,快快离开此处? 追本穷源,是万 分段阅读_第 81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霞山得天道眷顾,爱之重之,自己逆天行事,所以魔气肆虐。 那他要是稍稍收一收手呢? 他再赠万霞山些许余地,是否能换自己的一线生机? 飞光想到此处,半晌才道:“万霞山老祖曾言,待他辞世,门下弟子但凡有行差踏错之处,本君皆可处置。” 仿佛是此话字字确凿,四周翻腾魔气随之一顿。 飞光冻得连打了几个寒战,再三迟疑,终是叹道:“他若不来,本君三百年封禁不改;可若是有朝一日,我这故友重入轮回再修,能真正悟得人间法度……提前数十年也好,一百年也罢,可由他斟酌解封此简,自行整顿宗门。” 话音落处,他掌中灵力隐现,已在颤震不止的残简上,打上这一道解封之法。而后广袖一拂,将这册纳有连绵道宫、祭坛精舍、千百人修的残简,深深掷入荒山土石中。 等飞光抬起头来,漫天魔气,总算冰销雾散。 拨云见日后,头顶这轮白日高挂九天,一览众生……唯独照不暖他。 飞光强忍着刺骨寒意,暗自想道:喻炎还在等他,他该去寻喻炎了。 他长睫微颤,已重新隐去人身,化作无数道青光散开,青芒将整座万霞山裹挟其中,自山巅而始,一寸寸向下寻去。 离了天道束缚,不过片刻,他便寻到了喻炎。 他家喻炎斜倚在一棵枯树下,胸口露着偌大一处血肉窟窿,所经之路,所卧之处,草上泥上尽是淋漓血痕。 他看见喻炎低着头,自己拿铁剑疾写疾划,在树干烂泥里不断刻下字来。 他无声靠近几分,发现喻炎反反复复,只写了“飞光”二字。 飞光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收敛满山青光,重新凝成自己人身,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去。 喻炎如有所感,陡然一抬头,眼前便是一亮,五官神色都随之鲜活起来,禁不住道:“飞光,我猜到你快来了!” 他想要拄着剑起身,快快活活地去迎飞光,嘴里连声道:“我从前听人说,七情六yu皆发乎于心,刚才心上开了个大洞,还以为会忘了你,急着想记下来……见了你,才知道记得牢牢的,一点也无妨!” 喻炎说到此处,人竭力忍着不笑,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因着那弯弯一双笑眼,他嘴角又有鲜血流下。 78 喻炎脚下一顿,低头看了几眼伤处,但眼底喜色一时半会实是勾销不掉、排解不去。 他不断抹着嘴角污血,说些无关痛yǎng之话。 他说:“我这剜心不死的功法……好用得很,无妨。” 又说:“三十年爱憎犹记,三魂七魄尚存,五脏损一,喻炎还是那个喻炎。” 还说:“飞光,你哭什么!我拿干净帕子捂上,平日里别看就是,过个三五年总能止血,十年八载总能愈合!” 他才欢欢喜喜宽慰了几句,就拭得手心手背殷红一片。 飞光拿一双通红泪眼看他,嘴里轻轻唤了一句:“喻炎。” 喻仙长见了这双泪目,喉中顿时一阵腥甜,急急背过身去,连连摆手,一个劲地闷咳起来,竟不敢再多看飞光一眼。 足足咳了一盏茶的工夫,喻炎才缓过气来,背对着人,哑声道:“我现在不能笑了,飞光可不能惹我笑呀。” 飞光听到此处,双肩轻颤,强睁泪眼,眼中一景一物俱是影影绰绰。 他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喻炎,手拄旧剑,以背示人。 但喻炎说话的声音,偏偏极尽温柔。 因那声音太过温柔,又有几分像笑语呢喃了。 喻炎那头一见飞光就心生欢喜,此时只敢对着流云碧空,随口闲语道:“飞光往后要记得,不能叫我看了出来。” 断不能叫自己一眼就看了出来,待自己已是情根深种;也不能装得太过严酷,一句玩笑话就气红了脸。 否则,否则……他怎忍得住笑呢? 飞光仙君多少猜到喻炎此时处境,他自己眨了眨眼,等泪水滴落,眼界清明,才一步步上前,从身后轻轻一拽喻炎袖角,仔细问了一遍:“我先为你止血,可好?” 喻仙长自是说好。 飞光仙君于是再上前半 分段阅读_第 82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步,执起喻炎右手,也未见他如何动作,脚下阵法骤成。 此阵以鸾君为阵眼,布得百仞来宽,千仞来高,上接云汉,下及黄泉。随着呼啸声起,阵中万万青光萤火,漫布无名山川。一眼望去,周遭数座城池、百里山河,悉数被纳入阵里。 此阵既成,阵中一草一木,皆与飞光神识相连,知他悲欢喜怒。 也在此时,飞光将大半水属灵力,统统灌注在这一方赫赫阵法当中。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鸾君已同四方土地商议清楚,要拿自己一身灵力,和山川湖溪jiāo换所需之物。 滚滚灵气入阵,四方土地顿时好一通鲸吞蚕食,搅出浩大声势。 等飞光所献的充沛灵力遍染河山,将广袤山原雕琢世罕见的洞天福地,阵中河山,也将几丝活死人肉白骨的大道生机拱手相赠。 如此各取所需之后,飞光才敢细问:“现在如何了,还疼得紧吗?” 喻仙长身处阵中,坦然受了这大道机缘,可人一时半会,还不敢看飞光的脸。 他匆匆默诵完整篇清心灵诀,估摸着自己能有一刹那的心如止水,这才壮起胆子,反握住飞光的手,轻轻晃一晃,再轻轻松开,嘴里倒是殷切回道:“当真好了许多,看着都快止血了。” 飞光仙君听得冁然而笑。他容貌原本已是俊美无俦,仿佛取皑皑霜雪塑的皮囊,摘人间春色绘的眉眼,如今展颜一笑,可谓压尽芳菲。 仅有的一桩憾事,是飞光仙君耗损了许多灵力,越发抵挡不住刺骨寒意,脸色惨淡如纸,人一边笑,一边冻得微微颤栗。 他得了喻炎这句好话,原想继续催动阵法,将此阵再扩大数倍,向阵中生灵多借毫厘之力,令喻炎更好转几分—— 可他目光一转,突然愣了一愣。 他突然发现喻炎也在发抖。 此阵原本就维系艰难,飞光神识一晃,阵法立散。 待飞光勉力站稳之后,怔然半晌,才极轻地问了一声:“你也在冷吗?” 喻仙长恍惚间听得飞光问话,但他已然冷极—— 胸膛伤处虽有止血之势,怎奈阵中水属灵气太盛,近乎伸手可触,呼吸可辨。 源源不绝的水属灵气,和些许生机一并涌入四肢百骸。 喻炎火属灵根的这具皮囊,被无穷无尽的水属灵气冲刷,如受雪虐风饕。 有一瞬间,喻仙长几乎以为自己还未入道,正以孩童之躯,盘坐雪堆,有四面罡风扑眼,冰刀霜剑割他脸庞。 但转念一想,飞光在呢。 飞光在,就能胜过繁花盛景、万语千言。 喻炎定了定神,强忍着寒气噬体、火属灵根将碎未碎、浑身断骨重铸之痛,勉力遮掩道:“飞光别怕,我是火属的灵根,我……我从未冷过。” 79 可惜飞光仙君不信,按着他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细看喻炎神色。 飞光颤声又问了一遍:“你也觉得……冷吗?” 这么多年,每回运转水属功法……你都十分冷吗? 若是如此,一身薄衫、穿行冰雪、终日残羹冷酒度日时,只怕也十分冷了。 蕴养我时,你定然也会冷了。 不消喻炎开口,飞光自己已明白了过来。 他仿佛又多认识了此人一回,极轻地笑了:“喻炎,你那句假话,倒像是在说我了。今日之前,我还从未冷过……今日才知道你的滋味。” 他眼中噙着蒙蒙水雾,像是天上一滴无根水落下,恰巧滴在木头美人的眼窝中,叫他骤然鲜活过来,变得顾盼流情。 喻炎还在牙关轻颤,不敢细看,只竭力呼吸吐纳,叫自己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我好多了,伤处一点也不痛,若是骗你,叫天罚我——” 他被飞光瞪了一眼,一时噤声,半晌后才续道:“倒是你,你为什么冷?是哪里不舒服了?” 喻炎此时已无半点笑意,又要小心自己伤心暴怒、平添伤势,人强忍心悸,连声问道:“是飞光替我挨了许多刀剑,外伤沉重的缘故?还是方才布置的阵法,有些隐患?” 飞光原本还打算狠下心肠,再催动片刻水属功法,先令喻炎心口伤处愈合,再驱 分段阅读_第 83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寒意;可被喻炎这样追问,他一颗心霎时软了。 长睫掩映下,他那双眼睛因心绪激dàng,一点点现出碧色。 传言青鸾翠眸,是烟绚碧彩,春色凝成,能照映世间一切人心;但这双剔透碧眸中,此刻只倒映着喻炎的影子。 喻炎有许多缺憾,落在这双眼中,居然分毫未见。 喻炎身上的一两分异彩,落在眼中,倒是映得满眼璀璨生辉。 以这双眼再看来路,忽觉乏味道途生香活色。两人独处的一时一瞬,都如一场奓靡之梦。 你看,水火不容,xing情相悖,话不投机……原来这就是自己的道侣了。 令自己水深火热心盲眼瞎的这……这一尊良人,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过去在昏昧里虚掷,往后百年千载,哪有叫意中人再受寒苦的道理。 飞光心意既定,便悄声同自己选定的道侣说:“喻炎,我过去只送过你几枚炎焱果,还不曾送你什么特别之物。” 喻炎听得有些面红,急道:“卿卿,别叫我心里着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飞光定定回望着他,倏地笑了一下,口中竟道:“你不知道,照着我族里的规矩,若要结为伴侣,总得花二三十载筑巢。好财的取东海之珠为饰,好战的折蛟龙之角为枝,更有划海成疆、移山为岛、岛上种梧桐引醴泉的,总之是一方倾尽此身积蓄才识,筑巢引凤,备好厚礼,另一方才肯应允下来。” 喻炎恍惚间连伤痛都轻了几分,人强忍笑意,抚掌道:“飞光要搭个巢送我?你拿石头疙瘩木头块,随便垒一垒,我也愿意进去住。不对,是我也愿意花二三十年,为你搭好风光好气派的一个巢,只求飞光肯住进来。” 飞光听到这样缠绵的话,竟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我也想极郑重地送你一份厚礼。” 飞光仙君说到此处,手指轻动,腰间所系的两册玉简并一册残简飞出。 在这荒山当中,每册玉简,展开数丈。 凝为青玉,散作青光。 飞光将此光敛尽,揉碎,握住,轻声自嘲道:“你看,我悟出过这么多神通。” 他手中明德、本末、鉴世、天机四册神通,都揉过不分彼此的一团青光。 未见喻炎时,他想要修自身之明德,辨事之本末,鉴世之奇崛…… 既见喻炎,他想窥探天机,知前因后事。 但再然后呢? 过去所炼神通,尽在手里,但飞光依旧不曾悟道。 道有三千,德绥四宇,当中哪一条是他的道呢? 飞光脑海中千百念头急转,不免想起近年的许多烦恼……他怕喻炎荒废修行,数十年一过就阳寿将尽;也怕喻炎生路不易,来日或疲劳或病老。 他怕水火灵根不合,而天道硬要左右;也怕屋檐飘雨,无干修士叨扰。 他若要悟道,只想悟一条可消解烦恼的大道。 待种种念过转过,前尘往事尽现,飞光忽然一怔。 他忽然在此关头,想起自己的一位寻常旧友。 那旧友曾在临死之前,将一册载满人道法则的书卷造物,双手相赠。 故友那时祝他:愿他多多参照,早日辟开紫府,蕴生一方世界…… 是了。 他的大道,正是想辟一方世界。 80 飞光眸色微定,一拂广袖,祭出万霞山老祖昔日所赠的人道之书。 只见得那册心血凝结的书卷,高悬半空,景行行止。 飞光手握青光神通,每参详两眼老祖那半成之道,就雕琢片刻掌中华光。 随着他灵力驱使,手中青光变幻,渐渐重铸为一册簇新长卷。 过去种种神通,都化作新卷上的蝇头小字。 待卷面最后一字显现,长卷亦是有了彰明德行、知事本末、鉴察世道、参悟天机之能。 飞光贯通此生所得之后,人一寸寸合拢长卷。 再然后,便是新道初生。 随着一项项新生法则显现半空,一一罗列成文,四方天色骤变,鬼神惊泣, 喻炎在一旁看得真切,飞光所拟的这些法则,虽参详过半空那册人道旧卷,又与那册旧卷句句颠倒,竟是打算逆道而为。 他忍不住唤了句: 分段阅读_第 84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飞光——” 飞光仙君笑看了他一眼,拿手指一叩卷轴,卷中天地已成。 他左手托着这册卷轴,右手如摘星一般,挑选半空诸多法则,将其中张狂的、忤逆的、痴情的、凉薄的,逐条放入卷中。 老祖的那册人道之书说的是:为人之道,生死有命。但他想重定生死。 老祖书中说:应天道而行。但他想叫天道莫扰。 老祖想理清大道,令天下人可奉行。但飞光只要两人。 他只要这世间能有两个人的栖身之地。 天道不要管他,四季不要扰他,风雨雷霆莫来,俗世恩怨莫招。 也无需膏粱文绣,只要这一席之地。 只要这千万广厦中的一间。 没有时间流逝,能容得下一对道侣。 当飞光将最后一条看中的法则,打入卷轴之中,这逆世之道竟然成了。 喻炎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想:当真奇怪,飞光这道,竟与自己心心念念的大道如出一辙。 原来飞光也觉世上天地,不如意处太多,想另辟一方小小天地,将原本生死簿上生死,姻缘簿上姻缘都一笔勾销,自己拟定这天地的规章。 如此一来,他与飞光,岂不是成了同道之人? 飞光那头并未发现喻炎心中狂喜之处,他刚以一己之力开辟卷中天地,几近力竭,人缓了许久,才冲喻炎笑道:“你看,我刚辟好了自己的一方洞天。你住在里面,既不会冷,也不会痛。我带你去这方天地将养,可好?” 喻炎只觉一颗心都软了,定定地望着飞光。 飞光以为是自己口讷,声音又温柔了几分,细细劝道:“喻炎,你住在洞天里,闲来无事,就吃几颗炎焱果,将灵根修补一番,再不必受水属灵气摧折之苦,虽不如世间热闹……” 他说到此处,话音一顿,绞尽脑汁才续了下去:“虽不如世间热闹,往后你伤势无恙了,想去世间,我也陪你去世间。” 喻炎定定看着他,那双笑眸时隔良久,又弯作两弯弦月,眸中笑意再无隐瞒。 喻仙长这一笑,虽是喉头热血上涌,尝来满嘴腥甜……可那也是甜的。 飞光此时只剩下最后些许力气,只够冲喻炎伸出手来,再一次邀属意之人宿自己的天地。他极轻地问:“喻炎,你不是常常称我为道侣吗?我为你筑了这方天地,想拿这方天地送你。你愿不愿意,真真与我结为道侣?” 喻炎点了点头,又摇了两下,一面闷笑,一边拿袖口急急掩住嘴角。 在袖袍遮掩下,喻炎满口热血,急咽不止,断续淌入颈项间……这鲜血腥甜滋味,极像飞光蜜语甜言,漫山杂树乱草,恰如他心花绽处。 一时四下静谧,只有喻炎一个人轻咳闷笑的声音,他笑着问:“飞光是喜欢上我了?飞光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飞光原以为两心如一,从未料到有此变故。他一时之间,唯恐喻炎不应,唯恐喻炎不认,迟疑半晌,才抿了抿嘴,拘谨回道:“我也想将你,蕴养在我一寸心上。我大抵是这样的喜欢你。” 然而喻炎听了这话,却低声笑道:“可飞光这样的喜欢,跟我的喜欢不同。” 飞光被他说得脸色微白,连羽睫也轻颤起来。 只听得喻炎一个人道:“我那时极缺一只灵兽,一日日地等,将生平所有都押了下来,有幸换得了一个你。这辈子赊完后,下辈子也赊了出去,此后没有富贵前程,没有转世轮回,满心满眼,也只有一个你,”喻炎笑着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飞光问:“你看,我除你之外,一无所有,已押光一切命数,一切机缘。飞光,你猜我是如何看你的?” 喻仙长见飞光面露错愕,于是径自说了下去:“若要我自己分辨,飞光你……你之于我,乃不死之yu。” 如果这也能归作喜欢,称为情爱。 那么,此爱乃不死之yu。 他困在这不会熄灭的爱yu中经年之久,凉酒浇不熄,寒风吹不灭。 喻炎笑了许久,几乎要将自己体内鲜血咳尽,人微微歪着头,追问了飞光一句:“这样偏执的喜欢,飞光会害怕吗?” 分段阅读_第 85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好在,飞光不曾叫他多等,硬是牵住了喻炎的手。 仙君脸上隐隐怒色,不像是畏惧这离经叛道之爱,而像是怪他令自己担惊受怕。 喻炎依旧在笑问:“卿卿,当真不怕吗?” 他这句话,惹得道侣俯下`身来,堵住了往后胡言。 卷上青光闪过,两人身形,至此隐没在林间。 81 凡人方生方死,草木方枯方荣。 转眼中,人世一遍遍春暖秋寒,韶光飞度。 起先数年,玄门听见万霞山此番巨变,好不惊诧。 又过十余年,便有人怀抱一腔游兴,来此凭吊访古,口中说起当年玉阶天宫恢恢道场,碧眸青鸾从天而落,恨不能一睹盛况。 但等到三五十年之后,除去稀稀几位亲朋,也开始少有人提及此事。 再复百年,已有修士看中此处灵脉,想在故址上另起宗门。 此后再一甲子,终见得当年入轮回重修的年少修士,领着几位亲朋故友,从此山御剑而过吗,意外窥见一册残损玉册,在山巅发出熠熠宝光。那少年拾得玉简,发现简中能窥见隐隐道宫虚影,但一时半会岂能参悟解封之法,于是笑笑也就作罢,又去逗弄身旁道友怀中的野狐了。 年光摧枯拉朽,俯仰之间,人间便是如此地换了天日。 待到两百年光景之后,喻仙长总算养好伤势,从二人洞天中出来,重新打量人间天地。 他素色道袍,腰缠铁剑,一个人走在乡间土路,衣履纤尘不染,俨然有出尘之意。 偏偏那张脸上生就一副剑眉笑眼,瞧来眉目可亲,又叫人难辨仙凡。 有许多孩童跟在喻仙长身旁,为他指路,听他闲话生平—— 喻炎说:“哎呀,在好多年前,我也是你们同乡之人。” 他说:“我就在前方那条水沟里捞鱼,多少人跟着我一起下水,都不如我眼疾手快……以前走出家门,便有人赠我罗帕野花,如今入了道,有了道侣,自然是不成了。” 他三言两语旧事,就惹得身旁孩童哗然起来:“真好,真好!可惜如今那沟里没鱼了。” 当中就有孩童问他:“哥哥,入道苦吗?当真能自创天地吗?” 只听喻炎一一回道:“当然苦!你们要入道,千万不要自创天地。” “我那相好的,创完天地自己就力竭了,进了天地一看,急得喳喳叫。” “你问我为什么是喳喳叫……你这小毛头,等你有了道侣自会懂了。” “你问力竭之人要如何养伤?就像咱们乡里人孵鸡崽一样养嘛,初初累得只剩一掌大小,喂得好了就胖些许,喂得好了就胖些许,最后展臂一抱还有余,比踮脚一够还要高……往后还能更大呢。” 孩童们听得更是雀跃,直问:“那天地初生,到底是什么模样?” 喻炎仿佛是心有余悸,一面走,一面叹气:“里头初时什么都没有,黑得只能看见眼睛。我捧着道侣,跟它大眼对着小眼。它又使不出力气,说不出人话,急得噙了一大泡眼泪——” “但是它有我呀。我抱着它,常唱些小曲哄它。” “等相好的换下绒毛,埋进土里,那地就实了。” “我再把它放在我后颈上,一个人挖出河渠,取了它一滴泪,那河便成了。” “我还是火灵根的修士,等我磕着炎焱果,把灵根补好,呼一口热气,高高挂上穹顶,那日头便成了。” “又过了好些年,辛辛苦苦攒够翠羽,饰为床帐。” “但这些还不够。想吃人间荤肉,就要从人间牯牛买羊;想要采yào疗伤,就要从人间移来百草。总之是十分不易,十分辛苦。” 虽然一片混沌中,四目相对唯有彼此,再没有第二样景色……他自己是快活无比。 在孩童前呼后拥当中,喻炎如此每问必答,渐渐走到这条乡间土路尽头。 抬眼望去,隐约可见这喻家村山上,立着一代代人的新茔旧坟。多少儿郎披朱着紫,衣锦还乡后,总会来此拜一拜家里的长辈;纵然籍籍无名之辈,成家立业之后,也当回故里拜上一拜。 喻炎轻笑了笑,回头招呼了一番孩童,劝道:“我上 分段阅读_第 86 章 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山去看看。你们都归家去,都归家去吧。” 他劝了半晌,总算劝得乡童念念不舍散去。 到最后只剩下一名双髻女童,还跟着喻炎后头,极小声地问:“哥哥,我也想学道,明日`你还来吗?我住村东头,名字叫……” 喻仙长将手指竖在唇上,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噤声之意。 那女童这才发觉,那样热闹的一路走过,也无人知道他名讳,他也未问过任何人的姓名。 又或是这漫漫道途中,他除了自己那位相好,再未定睛看过谁,再未留心记过道侣之外的姓名。 把车水马龙的人世,活成那方二人天地。 只有两个人的姓名,就能串起此身世界。 会有人的一生,bi仄至此吗? 会有人的一生,癫狂至此吗? 女童如惊如惧,似懂非懂,直到喻炎要走了,才追上前两步,壮着胆子求道:“哥哥,那我,可以摸摸你肩上的青鸟吗? 那青年脸上头一回露出慌乱情态,双手连摇,眼珠子乱转,像是不知为何这孩童能看见。他竟有些结巴道:“你、你怎么看得见……我这隐匿幻术明明极灵验的。啊……恐怕是你年岁最小,才瞒不住吧。” 女童又觉得这位仙长像是凡人了。她挺起腰杆,细声问道:“哥哥,你这样抱着它,是它受伤了吗?” 喻炎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难得在人前腼腆,微红着脸说:“它会自己走,还会飞呢。我……我之所以抱着,自然是打算炫耀的。” “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想扛着它,在大街上从街头逛到街尾。想了许多年,近年总算如愿了,果真……果真是十分快活。” 快活是因为,光天化日扛着青鸾,想叫人看到。 蒙上一层隐匿幻术是因为,扛着青鸾,不想它叫人看到。 人间百种烦恼,他一觞觞喝到尽头,苦涩尽去,已开始喝出甘甜之味。 喻仙长把这实话说出之后,低下`身,摸了摸这孩童的脑袋,然后才叫肩上青鸟,爪子挪到自己右腕,长颈搁在自己肩头,左手随之一揽,把翠锦斑斓的一只大鸟抱在怀中。 喻炎笑道:“不能摸的,至多给你好好看一眼。你看,这是我的道侣……” 说着,又忍不住凑到青鸟耳边,用传音之术笑道:“飞光你看,这是我乡里,小时候莫约是活在这么个地方。旁边那座山,山脚那条沟……除了没有鱼,都跟过去一个模样。” 喻仙长站在原处,等女童饱过眼福,才有些谨慎地朝孩童挥挥手,慢慢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 人走出两步,回头一看,见孩童仍憧憬望着他,于是又挥了挥手,转身大步向前,嘴里随意呢喃起小曲,隐约听见他唱的是—— “我敬飞光酒一杯,玄门半载志已灰; 情天幻海忽得见,魄至黄泉又复回。 地网天罗留xing命,刀戈剑弩莫能催; 元婴老祖何足论,某在青鸾翅上偎。 世间痴情俱不如我,天下风义逊君三分—— 君为我伥,我为君傀; 我魂若散,君魄定追。 吾君吾君,此身为何? 其眸翠彩,其羽衾云; 其击搏海,其息兰薰。 喻炎喻炎,吾身为何? 一为浊酒,一为修神; 一为情种,一为狂人。 愿将这心一寸,赠给那意中人。” 歌到尽处,在这最后一名同乡孩童的眼中,就见到这古怪修士肩上的青鸟,倏地一瞬也化出人形,与他并肩携手,一同朝山中行去。 ——全文完 注1:有点担心“不死之yu”被误读为“不想死的yu`望”,所以上一章后半段修了修,多加了几句,大家记得再倒回去看看。其实应该更像是“我永远不会熄灭,不会死去的,熊熊燃烧的爱yu”,类似这种感觉~ 注2:身旁道友怀中的野狐,是之前会唱歌的那只小狐狸,唱“君为泉下骨,我为人世狐;君敬我以酒,我报君以哭”的那只。 注3:剑似今年有出版计划,一寸如果也有的话,wb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