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纯百)》 出演 “我是杀手,不是死亡笔记,你指定的手法我做不到,更何况你还要录视频……” 应付完事多的雇主,周悯懒懒地侧靠在红木椅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斑驳掉漆的扶手。 她看着面前茶几上因长时间无操作而渐暗的笔电屏幕,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行也要求与时俱进了? 想起之前闲暇时看的影片里,主角用斯坦尼康架狙,她当时还觉得有点夸张。 曾经有人跟她说,做这行只要不怕死就行。 虽然说这话的人坟头草已经枯荣了一茬又一茬,但周悯依然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对她这种穷得只剩下一条命的人而言,只要还活着,就能反复地把唯一的筹码掷上赌桌,实在是很赚。 左右不过一条烂命,只要多活一天都算赢。 可现如今雇主越来越难缠,单量也随着联邦社会秩序的日渐稳定而越来越少,直到最近,更是一单也没有,让她不得不把转行排进需要考虑的事项当中。 原以为“金盆洗手”这个词离现在的自己还很遥远呢。 感伤的情绪刚泛起,就被放在电脑旁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打断,周悯眼皮微掀,一眼就看到了浮在锁屏界面的简讯: “小悯,施工队那边又来请款了……” 没有点进去查看详细内容,周悯抬起戴着手套的左手捏了捏眉心,心里默默算起了下一阶段所需要的花费。 算出一个比较棘手的数字后,周悯坐直了身子,利落地敲起键盘回复雇主: “我想好了,我接,别说指定手法了,你把我当许愿池的王八都行。” 其实指定手法还挺常见的,周悯就拒绝过一些“大孝子”的单子,无非都是要求将他们的父亲撞走,伪造车祸事故逃逸现场,以骗取巨额保金。 如果不是周悯无亲无故,保险受益人为0,她都有点想给自己买份人身意外险了,联邦的保险公司真的很好糊弄。 至于指定得这么详细的,她还是第一次遇上。 重新翻看屏幕里雇主先前发给她的目标信息以及手法要求,她从卫衣兜里摸出白色烟盒,拈起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再长长吁出。 半晌,她才起身一步跨到墙角旁,挪了挪久置的书堆,以防墙根的霉斑蔓上书本,指腹隔着手套划过书脊,最后停留在《人体解剖学》上,抽出。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 T市 今夜是雨夜。 男人搀扶着不省人事的女人自酒吧走出,两人坐上了路边一辆停留已久的计程车。 “去南路酒店。” 密闭的空间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酒气,司机从后视镜打量了女人一眼,应该没摄入多少酒精的人此刻紧闭着双眼。 男人察觉到司机的视线,立刻不悦道:“看什么看?” 司机收回目光,戴着天鹅绒白手套的手握上方向盘,启动车辆,向前方驶去。 郊区的一幢烂尾楼里。 不同角度的数个镜头一开始轻微晃动,由修长的指节一一固定好后,对准了双手被分开悬吊起、神色绝望的出演者。 镜头后面,周悯用戴着医用手套的右手抚上完全暴露的左手,心疼地摩挲着手背上的皮肤。 这是她和雇主几番讨价还价后最后的妥协。 雇主要求她“亲手”用工具“处理”出演者,事后还要拍下她“慢条斯理”地用流水清洗手部红色污迹的视频,如果能一边洗一边哼点欢快的小曲就更好了。 一开始看到这段要求,周悯有些失语,反手给雇主分享了一串包含这种片段的电影片单,让雇主自己吃点代餐得了。 “这些我都看包浆了。” “但是指甲缝里的污迹真的很难清洗。”周悯没有洁癖,她只是很讨厌粘腻液体沾在手上的触感。 “不接受就扣钱。” 喂,这种时候不应该用钱把她砸到妥协吗?无论多少次,周悯总拿这些抠门资本家没辙。 又是一番拉扯后,雇主才勉强同意她只露一只手。 周悯左手拿着手机,手肘抵在横在侧腹的右手背上,最后一次翻阅雇主发来的台本,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中二”两字。 除了让她动手的地方,留给周悯自由发挥的空间实在是少得可怜。 做好心理准备后,周悯将五官纯白的面具扣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得十分纯粹的眼睛。 当然纯粹,周悯戴了黑色美瞳。 她真实的瞳色放在人杰地灵的联邦都算得上罕见,至少目前,她还没有自爆马甲然后被联邦官方通缉的打算。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带兜帽的纯白色风衣,这也是周悯和雇主争取来的些许穿衣自由,因为她实在是不想穿《XX信条》同款。 万一东窗事发,她都不敢想媒体会怎么就此做出游戏害人的报道。 周悯齐肩长发盘起,藏在兜帽的阴影后。 风衣是双排扣,每一颗纽扣都仔细扣好,以免露出她穿在里面的短款雨衣。 能遮一寸是一寸。 周悯真的没有洁癖,她只是讨厌带有体温的液体洒在身上的感觉。 为了雇主还未结清的尾款,周悯放弃了一板一眼念台词的想法,让自己代入变态杀手的角色。 「在一座普通剧场的舞台背景上」 随着一声利落的响指,环绕的灯光齐齐亮起,集束在中央面如死灰的出演者身上。 「我有时看到一个仅仅由灯光、金线与薄纱背景构成的人物」 周悯踩着黑色骑士靴,缓步踱向被缚的出演者,沉闷的脚步响起一声,出演者的神色就惊恐一分,直到周悯捏着手术刀走到他身后,他已经惶惧到有些抽搐了,用衣服堵住的嘴漏出几声挣扎的悲鸣。 「被不可一世的撒旦打倒在地」 周悯带有磁性的嗓音低沉,刀尖抵住出演者的肩胛骨中央。随着出演者透过那团衣物传来的一声痛呼,刀尖没入皮肤,慢而稳地下划。 「我这从未体验过狂喜的内心深处也是一座剧场」 到最后,出演者已经犹如台本上所写的那般没有了动静,身下倾洒着被黄色液体稀释过的满地红艳。 「我却总是徒劳地等待」 看着几乎完全剥离出来的、只剩下一点皮肉牵连着的肩胛骨,犹如一对绯红的骨翼,周悯敬业地带着冷笑念出最后一句台词: 「等待那展开一对薄纱翅膀的人物」 - 郊外,暴雨冲刷过后,空气清新,带着湿意的晚风冲淡了周悯身上的腥气。 洗手池轻缓的流水冲刷着周悯的双手,她不紧不慢地用戴着医用手套的右手仔细搓洗着左手每一个指节,小声哼着首歌。 歌名有“欢”字,应该也算欢快吧? 雇主没有要求唱出来,所以歌词只在周悯心里默念: …… 犹如无人敢碰 秘密现在被揭晓 明日想起 我们其实承受不了 …… 收工。关掉摄像头,周悯右手换上新的手套,掏出洗手刷,细细地刷洗着左手指缝。 经常□人的朋友都知道,□人容易抛物难。 联邦有专门的地下机构,替有需要的人清理现场,无论何时何地,随叫随到,动作迅速。 将地址以及处理费用发送过去,不到一小时,周悯就收到了清理干净的现场图片以及一条简讯: “下次得加钱,精神损失费。” 周悯:“……好吧。” 待一切手尾都处理妥当,周悯穿着一身素黑常服,单肩挎着帆布包,用鞋帮磨损得卷起毛绒的黑色开口笑,踩碎路边一洼洼倒映着昏黄路灯的积水。 手机荧荧的冷光打亮她藏在卫衣兜帽下的脸,在反复确认了拍摄的几段多角度视频都没有暴露她更多个人信息后,登陆暗网,点击发送。 备注被她改为「当代葛朗台」的雇主似乎没有点开视频确认,应该是只凭着她最后发的那张成品图,很快就打来了尾款。 “不错,下次还找你。” “下次?你从哪认识这么多人渣蝻人?” “这是我接的单子。” 周悯久久不能言语,自己居然遇到了中间商。 “不过我没有赚多少差价哈,我只收了点艺术加工费。”似乎读懂了周悯的沉默,「当代葛朗台」发来这么一句解释。 难怪这么抠门,外包可不得精打细算嘛。 深吸了一口气,周悯活学活用地输入最后一句话: “下次得加钱,精神损失费。” - 暗网上,凭着「当代葛朗台」剪辑过的那段视频,周悯小火了一把,火得她提心吊胆,害怕哪天出租屋那扇城中村标配不锈钢门被拍得砰砰作响,要查她的水表电表燃气表。 除了燃气表,水表电表好像都在门外吧,周悯稍稍放心,然后准备联系中介,物色一套什么表都在门外的城中村出租屋。 在房内环视一周,小单间一眼就能看到头,墙上为了采光充足而换上的白色纱帘,只起到隔绝隐私的作用,一拉开就能看到对面人家晾在窗台的衣物。 窗户旁是一张崭新的铁艺单人床,周悯唯一亲自购置的家具。 入住那会,她本来想直接打地铺算了,猛然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在G市打地铺,半夜会听到某种双马尾昆虫在枕边窸窣”的恐怖都市传说。 周悯屈服于对未知的恐惧,再额外购买了若干杀虫药,防患于未然。 狭小的房间甚至没有淋浴间,卫生间里挨着马桶安置的洗手盆已经是房东对于清洁需求的最大理解。想要洗澡,得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 周悯从没打算在这里洗澡。她挎起帆布包,下楼步行到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搭上了前往G市中心的公交。 为了在工作过程中保持充足且持久的体力,周悯有健身的习惯,洗澡算是顺带。 她常来的这所健身房处在人声鼎沸的商圈之上,干净宽敞,器具能做到一客一消毒——全靠角落里眼观八方的保洁,保证客户一离开就冲上来消毒清洁。 最主要的是,客户们都很有分寸,或者说是眼高于顶,不会对套着连帽长袖薄卫衣的周悯过度关注。 结束了今天的训练,淋浴间外,更衣室里,周悯背抵着角落的储物柜,戴着半指手套的双手撩起衣服下摆,擦拭沿着下巴淌上脖颈的汗,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腹。 “我却总是徒劳地等待……”前一排储物柜后面传来了熟悉的中二台词,周悯后背一僵,迅速左右环顾,头脑火速规划着逃脱路径。 抓捕犯人前先羞辱犯人一番是什么必要流程吗? “你在看什么?”慵懒的、像是渍过蜜糖的一把嗓音。 “好像是什么影视剪辑。”视频持续播放着,关注着动静时刻准备跑路的周悯,腿部肌肉的紧绷渐渐转移到脚趾上。 “这只手倒是挺好看的,”沁着甜意的嗓音继续点评,“声音也不错。” “应该比不上你在追的那位吧?”话音一顿,“难为你还亲自跑来她工作的地方找她。” 一声轻笑自喉间荡出,迟迟才开口:“没有在追。” 不行了,终于被自己出演的视频尴尬得受不了的周悯,不顾汗浸得黏腻的身体,不轻不重地合上柜门,提示她们不要再旁若无人地调情,绕过两人交谈的那一处快步走了出去。 周绮亭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从身旁打了厚码的手机屏幕内上移,只捕捉到一抹匆匆离去的背影。 耳边正好播放到那首轻哼的歌,周绮亭原本微翘的唇角随之一僵,收敛笑意。 待要来视频链接,周绮亭将视频链接转发:“视频来源以及视频里的人,查清楚。” 金色 “我以前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就着电脑自带音响里传来的经典电影台词,周悯抬起长腿架在红木椅扶手上,斜靠着椅背玩手机。 不知是年纪到了还是硬木硌得慌,最近隐约觉得腰有点酸,周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添置靠垫的想法。 她不能活得太舒服。 “如果你有得选,你会怎么选?” 看着「当代葛朗台」发来的问句,周悯一针见血: “如果我有得选,你就应该多发几套详细方案给我选,而不是在提出一个模糊想法后,问我会怎么选。” 至此,周悯终于想通了长久以来的既视感源自于哪里。 「当代葛朗台」就是那种事多还抠门的甲方,而她就是任劳任怨的乙方,想到这,她把这一想法顺手发给对面,以表谴责。 “像你这种不仅讨价还价,还满腹牢骚的乙方,还真挺少见。”末尾,怕阴阳怪气的力度不足以被周悯读懂,「当代葛朗台」还附上了一张表情包。 “微笑.jpg” 周悯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也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要求这么多。”「当代葛朗台」附上一张周悯联系界面的详情页截图。 “不杀好人。”流失了绝大部分因为私怨杀人的客户。 之前接的那些单子,也是周悯事先调查过,确认了那些人曾经犯下累累恶行,才接的单。 “不杀女人。”流失了想杀妻骗保的客户。 “不纵火。”少了一种毁尸灭迹的手段。 “你之前没有点开看过就找上了我?” “嗯嗯,毕竟谁会想到一个乙方要求这么高呢。”「当代葛朗台」连发三个微笑表情包。 “为什么?”虽然知道不该好奇,但是「当代葛朗台」还是对周悯前两条准则提出了疑问。 “因为以前杀够了呗。” “微笑.jpg” 不知真假的一句话,那张熟悉的表情包,「当代葛朗台」现下一看只觉得阴森,以至于后背渗出了冷汗都一时没有觉察,而后一股源自灵魂的兴奋战栗酥酥麻麻地攀上脊骨。 “啊,我想到了。”灵感说来就来。 “记得加钱,自从那次之后,我的精神就有点衰弱。”意思是要加大价钱。 「当代葛朗台」没有再回复,不知道是写台本去了,还是嫌加钱这句话不中听了,周悯无所谓,反正她也只是随口说说。 随着那条视频的小范围爆红,站内杀手们纷纷在委托范围增添了一条:可接受定制,括号,念台词也行。 差点遗忘的尴尬被反复提起,周悯痛定思痛,决定割舍掉「当代葛朗台」的单子。 除非加钱。 不过随着杀手们的底线日渐降低,周悯成了众多可选项之一,「当代葛朗台」要是真有活,还未必会继续选择自己。 周悯没有继续细想,开始琢磨起接到的另一个棘手单子。是正常暗杀单子,而且酬金相当多,是一个长线任务。 目标警惕性很高,日常保镖环绕,常人无法近身,出行路线也由专人规划,避开容易被狙击的地点。 想要得手,要么自杀式袭击——成功率低不说,还容易引起社会恐慌。要么就只能慢慢潜伏,寻找机会一击即中。 周悯选择后者。 她不怕死,但她现在还不能死。 - 从医院走出来,周悯双手上伸,活动了一下腰骨,感觉到早上隐约的腰酸消散殆尽,阴郁的心情才略微转好。 自从上次单方面的尴尬事件后,周悯有一星期没去健身房了,每天都只能在外面开钟点房洗澡,现在仔细盘算,这笔额外开销实在是没有必要。 时间还早,周悯决定在楼下咖啡厅坐一会再上去训练。 角落窗边卡座里,周悯坐没坐相地斜窝在靠枕堆里玩手机,点的热摩卡还没抿到三分之一,就听到背后那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在和什么人低声交谈。 周悯无意窥探她人隐私,只是身后的低声交谈,在另一位当事人情绪激动下,越来越大声,不过仍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周悯不仅容易尴尬,还有容易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她维持着现在的坐姿不敢露头,小幅度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好在下午是上班时间,咖啡厅内没什么人。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手够着桌上的摩卡,虽馋,但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手刚伸到桌面上方,身后就飘来一句信息量很大的话,周悯讪讪地把手缩回,安静如鹌鹑。 “你什么意思,你把我的感情当什么了?玩弄完就跑?”面前的女生强压着怒意,发出质问。 周绮亭姝丽的眉眼含着些许倦意,双手却仍搭在腿上端坐着,颈肩舒展,红唇一张一翕间,用很有教养的姿态反问:“我们只是在一起约会喝酒的关系,何来玩弄一说?” 而后,周绮亭屈起白皙的指节扶着下巴作思索状,接着说:“我们一开始不是说好了只做朋友吗?” 对面的女生仍不死心:“可你上周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世风日下啊,周悯环着靠枕暗自感慨。 “吴小姐,现在我收回关于只做朋友的话。”没有回答关于喜不喜欢的问题,周绮亭的嗓音一改最初周悯听到的慵懒沁甜,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一字一顿,毫无回旋余地。 片刻后,周悯听到高跟鞋触地声由近及远,看来有一个人起身走了。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终于敢再次伸手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摩卡,准备一口闷完就离开,杯沿刚抵住下唇,就听到身后女生忍无可忍地叫住离开的人。 “周绮亭!你给我站住!” 周悯手一抖,咖啡洒了几滴在黑色卫衣上,洇出更深的痕迹,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隔着玻璃,周悯往外望去,女人的背影没有丝毫停留,直到行至拐角处,周悯才看到她模糊的侧脸,和幼时记忆的画面重迭。 原来是你啊,周绮亭。 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呢。 - 今天周悯没有坐红木椅,而是把茶几往前挪了挪,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她已经确认了腰酸的原因:红木椅实在是硌人,竟让她一时生出了把房东的二手家具通通扔掉的念头。 从茶几下掏出一个红色铁制蛋卷盒,撬开盒盖后,她掏出沓证件,细心挑拣了一番,从里面抽出一张身份证。 证件上的人像信息不能说十分像,只能说差不多算是她本人,瞳孔不是本色,而是深褐色,搭配上周悯那时刻意修淡的眉毛,显得有些乖顺。 看着姓名一栏印着的名字,周悯无端想起那天周绮亭带着寒意的那句“吴小姐”,心里泛起些许莫名的痒。 掬水洗了把脸,周悯凭着记忆,调整着面部表情,直到看到洗手台上纤尘不染的镜面里,映照出自己人畜无害的笑脸。 周悯已经很久没有端详过自己不戴美瞳时的脸了。 她曾经尝试过用文字来描述自己的长相,平时看书时读到的,有关外貌描写的字句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许久都抓不住一个详细的词语,到最后只能想到干巴巴的四个字:长得还行。 除了这双金色的眼瞳。 她一看到自己的眼睛,就能想起它曾经被比喻为树林间洒落的晨曦,想起那些她刻意遗忘的时刻里、周绮亭眼底倒映的那点浅金色泽。 那时周绮亭捧着周悯的脸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这双眼瞳曾经被许多人视为不祥,那次是年幼的周悯第一次接收到同龄人对这双眼睛的善意。 但也因为曾经尝到过的这点善意,才让周悯后来的日子更为煎熬。 没有什么比赠予希望之后又收回更残忍了。 如今透过这双眼睛,周悯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灰败的心,眼前逐渐盈满的水雾也无法遮挡。 没等那滴几乎灼伤眼眶的泪滑落,周悯先一步握紧右拳,带着难纾的恨意,一拳砸碎了镜中软弱的自己。 “周绮亭,那天你说我们要死在一起的承诺,我会替你兑现的。” - 「当代葛朗台」:“临时有个活,这次能戴手套。” 「当代葛朗台」:“你玩过《拳皇》吗?” 脑海浮现画面,周悯声明:“光膀子打人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当代葛朗台」毫不在意:“那就是玩过了。下一个问题,你学过格斗吗?” 周悯:“我觉得这个问题如果放在第一个问,你就能省下问第二个问题的时间了。” 「当代葛朗台」话说得很勉强:“没学过也行,吧。” 周悯补充:“把人打飞到天上这种事情我也做不到。” 「当代葛朗台」:“。” 周悯惊讶:“你还真想让我这么做啊?” 「当代葛朗台」解释:“雇主的要求是用鞭子抽目标,如果能用踩的更好,但我觉得太没有美感了,还是拳拳到肉更有感觉。” 周悯觉得有点怪:“抽?踩?我是杀手,不是打手。” 周悯:“婉拒了哈。” 「当代葛朗台」:“对方指定要你。” 周悯诧异:“指定要我?” 周悯顿悟:“我觉得,身为中间商,你有义务替承包人提前筛选掉陷阱。” 周悯面无表情:“微笑.jpg” 回完最后一条消息,周悯把「当代葛朗台」的备注正式更改为「缺心眼」。 - “周小姐,视频发布人我联系上了,但似乎不是视频里的人,我已经尽力去……” “继续找。”听到“尽力”这个词,预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周绮亭神色如常,出声打断了电话那头紧接着的解释,随后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察觉到周绮亭言语中的不耐,身旁按捺不住好奇的郑思颖决定无视好友的低气压,直接提出疑问:“你在找谁啊?” 陷入回忆的周绮亭被郑思颖的提问唤回,嫣然一笑,轻声回答两个字: “仇人。” 再次初遇 “杀手一般会文什么图案的文身?” 因为害怕错过重要消息,每条简讯都会点进来查看的周悯终于忍无可忍:“这位中间商,我没有陪聊业务。” 「缺心眼」惊讶:“啊,你不用维系客户的吗?” 周悯用最后一丝耐心解释:“亲亲,一般来说,杀手是没有回头客的呢。” 「缺心眼」抓错重点:“噢噢,那我就是你第一个回头客了。” 「缺心眼」:“最近有点太闲了,不得劲。” 周悯好心建议:“实在不行,你就去找个班上吧。” - “你的意思是阿姨叫你开始在周氏上班?”郑思颖翻阅着文件,头也不抬地问她办公室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人。 周绮亭松懈了平常端正的姿态,身段柔软地靠坐在郑思颖办公室的沙发上,她支起手扶住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听闻,郑思颖翻页的手顿住,讶然抬头:“难怪你最近三天两头往我这跑,敢情是避难来了?” “我和妈妈说我是来和你学习企业管理的,如果她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周绮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拿起手机回应前两天在酒吧认识的女生发来的邀约。 “由得我说实话吗?”郑思颖把手边废纸揉成团,朝沙发上的人砸去,没好气地说:“你去旁边休息室待着,你整个人的散漫气息影响到我工作了。” 周绮亭抬手接住纸团,在掌心掂了一下,笑着扬了扬手机,说:“我有点事先走了,就不打扰郑总工作啦。” 电梯里,周绮亭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液晶屏显示的数字逐一递减。 一直到数字显示为“1”时,刚迈出两步的周绮亭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下巴磕到了对方的鼻梁,口红蹭上了对方的眉心。 “你——” 周绮亭眉心微蹙,含着愠意低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潋滟的眼眸里,眼前的女生因为疼痛而长睫半遮,眼角蔓上泪光。 “嘶——” 女生秀挺的鼻梁泛红,原本紧抿的绯色花瓣唇随声微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先是抬起泪目嗔了周绮亭一眼,自知理亏,而后用右手一边揉着鼻梁,一边不情不愿地开口:“对不起。” 女生手背上,一朵盛放的蔷薇吸引了周绮亭的目光,花身缠绕的荆棘沿着手腕,没入衬衫袖口,让人不自觉地想一探究竟。 那瞬间,周绮亭感觉有一簇火苗自心口点燃,灼烧着她的喉咙。 片刻后,她的视线才从袖口处收回,转而直视着女生深褐色的眼眸。 “你没事吧?”被撞到的周绮亭此刻竟生不出半点气,反而关心起眼前的女生。 “有事,”女生捂着鼻梁闷闷道,玉琢般的下巴微抬,示意周绮亭看向身后已经关闭上行的电梯,“我面试要迟到了。” 周绮亭还是来到了郑思颖的休息室。她从一旁的茶几抽屉里拿出了一片湿巾,撕开包装后折起一角,仔细地帮女生拭去眉心的口红印。 还从郑思颖那顺来了一盒缓痛凝胶,旋开盖子,用无名指挑起一点,帮女生涂在鼻梁上。 直到药膏被涂抹均匀吸收,周绮亭才温声开口:“我帮你和人事说明原因了,你晚点再去面试就行。” 闻言,女生唇角微翘,眼含笑意,再次诚挚道歉:“对不起啊,刚刚明明是我撞到你,还麻烦你帮我上药。” 周绮亭明艳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玩味地问:“那你想怎么赔偿我?” “如果你今晚有时间,”女生话音一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请你吃饭吧,算是赔礼道歉。” 而后她修长的指节轻点下巴,垂眸思考:“至于谢礼,我还没想好。” “那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算是谢礼。”周绮亭礼节性地朝她伸出右手,“我叫周绮亭,你呢?” 女生没有回握,把右手背在身后,抬起左手轻轻捏了捏周绮亭的指尖,以作回应。 “你刚刚帮我把简历和作品集递过去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吗?” 酥麻的痒意自指尖一点点地蔓延至心口,周绮亭呼吸不自然地凝滞了片刻,空前的,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她确实看到了,姓名一栏印着这个女生的名字:吴敏,下面的工作经历却匆匆一瞥,只知道这是一份很漂亮的简历。 她浅吸了口气,侧头温和地笑:“我想听你亲自介绍。” 时间差不多了,女生没有顺着周绮亭的意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门边,握着门把手准备开门出去,临出门前,才回头。 “如果是讨个称呼,”女生露出一抹俏皮的笑,“那你叫我小悯就行。” - 周悯没有被夺舍。 纯属意外,今天真的纯属意外。 先前接手的那个单子的目标,和振邦集团有长期合作,目标会不定期来到振邦集团开会,这是周悯能接近目标的最好机会。 为了振邦集团的这份工作,结合这个身份信息的过往经历,她这次给自己打造的是甜妹人设,为此特意去接了头发,烫染了一番,临出门前还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谁知道踩着时间去面试,会遇上周绮亭这个不长眼的杵在电梯门口。周悯忿忿地用筷子挑着碗里余下的米粒,一点不剩地送入口中。 今天这顿饭约在振邦集团总部附近的一家本地菜系饭店,这是在周悯来的路上看到记下的,没有费什么劲去查点评软件上的评价,却意外的很不错,环境干净,菜品也很正宗,很合她的口味。 如果不是和周绮亭一起吃就更好了。 此刻的周绮亭自然不知道周悯的腹诽,唇角勾着一弯迷人但不迷周悯的笑,目光落在周悯握着筷子的右手上。 “你的文身很漂亮。” “谢谢。”周悯坦然接受赞美,餐桌下左手却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用疼痛换理智。 一如既往地爱夸人呢,周绮亭。 曾经也是用这种神色,这种语气,夸周悯的眼睛漂亮。 想到这,周悯的眸光微不可察地黯了一分。 周绮亭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的心绪不宁,继而开口问:“我能看看你完整的文身吗?” “这次不能。”周悯想也不想地直接回答。 “为什么?”这次?周绮亭想当然地理解为周悯想和自己有下一次见面,“那以后有机会吗?” 为什么?傻瓜,当然是因为我一胳膊腱子肉和我现在的人设不符啊。周悯垂眸,茶水润泽过的唇抿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她只回答后一个问题:“或许。” 或许机会是在我们一同死去的那天。 结账时,周悯从包里掏手机,周绮亭看到了她包里有一盒蜜桃味的铁盒软糖,好奇问:“你喜欢吃水蜜桃软糖?” 周悯盯着盒子思考了一瞬,吐出两个字:“一般。” 周绮亭只当她是怕自己觉得幼稚,微微侧着头,用含情的眼神注视着她,带笑说:“挺可爱的。” 周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绮亭其实也挺可怜的,用这种神态望向恨她入骨的人,算不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瞎子周悯决定无视周绮亭这句话。 - 婉拒了周绮亭送自己回家的请求,周悯独自坐地铁,回到了新租的一室一厅。 她一进玄关,第一次连鞋都懒得好好放进鞋柜,把白色帆布鞋蹬下后,趿上拖鞋两步并一步地往前迈,仰面往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倒。 好累。 社交好累,演戏好累。 吃饭时要压抑住把筷尖捅进周绮亭心口的念头也好累。 讨厌鬼讨厌鬼讨厌鬼。 良久,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讨厌周绮亭”的周悯恹恹地翻了个身,伸手摸出包里的铁皮糖果盒,掀开顶端的盖子,用中指和食指拈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 舌尖无意中蹭上滤嘴,尝到盒内残余的糖霜,和着缓缓吸入的辛涩烟雾,一同在周悯的口腔内酿出丝丝苦意。 周悯呆望着客厅的顶灯,直到眼眶因干涩而泛出生理性泪水,她才合上双眼,任由眼泪自眼角滑落,坠入两鬓发丝。 茶几上,新买的手机振动了一声,是周绮亭发来的消息:“安全到家了吗?” 联系方式是在吃饭前加上的。周绮亭要联系方式之熟稔,连警惕性极高的周悯都只能不情不愿地亮出二维码。 讨厌周绮亭的理由又多一个。 从茶几上抓过手机,周悯未干的泪眼看着屏幕,很想说“要你管?”,但手指还是违心地敲下:“嗯嗯,我到家啦。” 也没问周绮亭有没有安全到家,能发消息就证明还活着。 想到这,周悯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绽出一抹冷笑,随后轻嗤一声。 可千万要好好活到兑现承诺的那一天啊,周绮亭,第一个承诺没有做到,那最后一个总该做到吧? 有诈 等offer的时间里,周悯闲不下来,开始为第二套方案做准备。 干这行的,有今日没明日,周悯一直都很清楚。 当她点开专用联系软件,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或者说是有点“地狱”地想起了一句歌词——“你灰色头像不会再跳动……” 万一是隐身呢?周悯手指轻触屏幕,划过一排排的灰色头像,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这个,亡命之徒,活着的概率比周悯被陨石砸中的概率要小; 那个,据说之前任务重伤,估计活不成了; 亡命徒、不知死活的病痨、死了一年的、死了五年的…… 好吧,周悯认命地翻回最顶上,从寥寥无几亮着的头像里挑出一个,点开对话框,发送: “找你有点事,不是借钱,也不是还钱。” - G市夜晚的灯火总是璀璨,衬得夜空昏沉,衬出人间繁盛,街巷交迭的阴影就像是黑夜的延长线,密密地织入喧闹的市区,分割着霓虹投射的炫光。 街巷里,周悯自娱自乐地进行着“被光照到就会蒸发”的游戏,披着郁郁暗色,一路走到了这片最深黯处,推开隔绝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不是那种险恶的地下世界,而是那种对于社恐而言过于不友好的世界。 这何尝不算是一种险恶。 嘈杂的人声与鼓噪的乐声刺入周悯的耳膜,斑斓的灯光灼射在身上,她几乎要被这种密集的热闹振散、烫化,似乎真的要化作这片空间里的一缕蒸汽。 周悯还未迈步,就瞧见没有置于门外,而是悬挂在入口处天花板的招牌。对于酒吧这种有揽客性质的场所十分反常,但放在这又十分合理,矛盾的具象化。 “隔夜茶”,周悯注视着招牌,无声地念着这家酒吧的名字,她知道这是一首歌名。 「天已光了 你便脱身」 「灯已熄了 我亦转身」 天光人散,灯熄退场。歌词还挺贴切。 为了更好地投身任务中,周悯今天依旧贯彻甜妹人设,穿了一件浅绿色长袖高腰裙,茶棕色的长卷发披散,于耳侧垂落一绺,搭在领口收束的衣褶上,显得整个人格外的柔美。 全然不顾吧台里陈恕那副活见鬼的神情,周悯带着森然的笑意,缓缓走近。 陈恕欲言又止,止又再言:“你穿成这样来酒吧?” 周悯微眯的双眼笑意不减,盯着陈恕,眼底多了几分阴森,咬着后槽牙恻恻地说:“你也没和我说这是酒吧啊,我看名字还以为是奶茶店呢,再不济也是茶馆一类的。” “半夜喝茶,合理吗?”陈恕力辩,试图撇清责任,忽而瞥到周悯落座后放上台面交握的双手,打趣地呵笑,“穿这一身还要戴手套啊?” “今天原本也不是非戴不可。” 语毕,周悯扬起左手食指,指了指陈恕左臂上的白虎,又隔着丝质手套点了点右手手背,似笑非笑:“总觉得你在占我便宜。”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陈恕今天长发高高束起,穿着无袖背心,配上她英气的五官,十分飒爽,尤其是左臂盘踞的白虎文身,张扬又恣肆。 她闻言却头皮一紧,急忙摆手,再三强调:“诶诶诶,我当时文小白的时候又不知道你文了蔷薇,这完全是巧合啊,巧合。” 随后陈恕讪讪地从柜台下抽出酒单,连带一个U盘,推到周悯手边,讨好道:“姐姐,我请你喝酒,咱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行吗?” “哈哈,开玩笑而已啦,怎么能让你破费,”周悯收回想要把陈恕生剐的目光,嘴角扬起甜美的笑,收好U盘,看向酒单,“我还欠你不少钱呢。” 她的视线行行略过,最终定在角落苏打水那一栏,狐疑:“这个……‘完美面具’是什么?” 陈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从冰柜里取出材料,背对着周悯,自顾自地调制起来,在切冰块时似乎扯到了侧腹,动作僵硬了一瞬。 周悯看陈恕的动作不自然,眉头微蹙,语带愧疚地问:“你又接单子了?” 周悯之前找陈恕借钱,她二话不说给周悯转了一大笔钱,是不是从那时起,她的生活就就开始变得拮据,不得不重操旧业? “没有,”陈恕依旧背对着周悯,侧过脸,“前几天有人在这闹事,私底下教训了一下,不小心撞的。” 不像撞的。周悯察觉陈恕言语中的回避,没有再细问,转而开口:“我最近接了个单子,我留的是你的银行卡号。” 言下之意,周悯一定会完成任务,不论最后活没活下来,她欠陈恕的钱都一定能还上。 陈恕右手递给周悯一杯插着吸管、冒着粉色泡泡的饮料,深深地望进她深褐色的眼睛,说:“那完成任务之后,你要请我吃饭。” 周悯垂眸不语,叼着吸管啜饮,挪开轻咂,不对劲。再尝一口,挪开轻咂,真的不对劲。 还没等周悯向陈恕提出“苏打水里怎么会有酒精”的质疑,陈恕先一步向她使了个眼色:“那边有个美女看了你好几眼,我就说你穿成这样来酒吧,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奇怪吧。” 周悯是喝醪糟糖水都会上脸的体质,她脸颊泛红,眼神带着点迷离,顺着陈恕的视线回头,远远对上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周绮亭迎上她的目光,也不回避,就这样毫不迟疑地望着她。 她今天穿了件吊带收腰红裙,肤如凝脂,像一滴坠入雪地里的鲜血,骤放的糜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烙进了周悯的眼底。 片刻,周绮亭侧身和旁边的女生说了句什么后,起身款款走向还在怔愣中的周悯,这时耳边是陈恕刻意压低的声音:“忘问了,你这回叫啥名字来着?” “吴敏,”还未走近,周绮亭先一步叫出了周悯现如今的称呼,“你也来喝酒?” 然后视线落在周悯手边滋滋冒泡的淡粉色苏打水上,眼睫半敛,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笑什么?我问你笑什么?这是酒,这可不是普通苏打水。 回过神来的周悯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因为周绮亭这一笑冒出的火气咽下,很快又睁眼,被酒精熏蒸得发烫的脸上绽出粲然的笑:“我朋友在这打工,我来看看。” 陈恕看着周悯炉火纯青的演技,知道这个女人是周悯现在这个身份认识的人,于是配合着主动打招呼:“你好,我叫陈恕,是吴敏的朋友。” “你好,我是周绮亭。”周绮亭礼貌回应后,又望向周悯。 视线浅浅掠过她泛红的眼角以及脸颊烧起的红晕,才垂眸看向酒单,低声问道:“能告诉我,你喝的这杯是什么吗?我也想尝尝。” 周悯凭着记忆,随手向刚刚的那一栏指去,周绮亭的视线随着裹着丝质面料的手指,落在酒单上。 “蜜桃气泡水?”周绮亭再一次望向周悯泛红的眼尾,心中一片了然。 啊? 周悯定睛去瞧,那一栏却明明白白地写着“蜜桃气泡水”,她不可置信的眼神剜向陈恕。 只见对方正低头,用布擦拭着光洁如新的水晶杯,时不时还举起来对光欣赏,满脸“这杯子可真杯子啊”的感慨神色。 行。周悯认栽。 周绮亭从指尖上收回目光,睹见周悯正愤然地咬着吸管,微笑道:“那我也要一杯蜜桃气泡水。” 周绮亭觉得周悯像一道谜题。 自第一面起,周绮亭总是不自觉地想探寻更多线索,或远或近,用眼睛记录下一帧帧有关于她的画面,在脑海里分门别类地存放好,等着线索串联出答案的那天。 就像今天,周绮亭小心地记下“蜜桃气泡水”,和“蜜桃软糖”归为一类,归为她的喜好。 她还容易脸红。 她好像不喜欢露出文身? 想起那天没有回握的右手,周绮亭看着周悯的丝质手套,打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蜜桃气泡水。”陈恕用左手轻轻地放下杯子。 周绮亭顺着陈恕的动作往上看,看到了陈恕文在手臂内侧的白虎,她想到些什么,迎上了陈恕的目光。 陈恕的眼神不算友好,也不算敌视,更算不上是宣示主权,但也是实实在在地在打量着她。 周绮亭挑起眉梢,直接问道:“你认识我?” 陈恕坦言:“不认识,不过你的名字让我想起我一个同样姓周的朋友。” 周绮亭并未多想,淡淡道:“周姓还挺常见的。” 姓周的朋友此时正在用吸管探着杯底,喝着那被融冰稀释的最后一点酒液。 周悯听到陈恕的话,也不急恼,她清楚陈恕的顽劣性格,喜欢做些让人青筋暴跳的事,但又拿捏着分寸,让人拳头痒了又痒,总落不到实处。 陈恕话音一转,好奇地问:“不知道周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觉得你很有气质。” 周绮亭其实不想对刚认识的人说太多,但脸上依旧挂着淡笑坦诚道:“卖字画的。” 喝完杯中液体的周悯听见了,拧眉思索。 周绮亭是怎么把周氏集团董事长独生女这么大的背景,浓缩成“卖字画的”这短短四个字的? 周绮亭接着说:“我的店开在存德路那边,平时交给别人托管。” 张口就来啊,编得有板有眼的。周悯手背扶着下巴,心底小声吐槽。 来来去去,陈恕和周绮亭各自说了一些真真假假的话,周悯敢肯定的是,陈恕说的是假的,周绮亭说的像真的,而且交谈间还有意无意望向周悯,似乎是故意说给她听。 嗯嗯,你说是就是吧。 垂怜 周悯缓步自街巷浓稠的黑暗中走出,太阳穴隐隐的胀痛让她确信,刚才那杯苏打水里掺的是烈酒。 她不喜欢喝酒,不喜欢会让她失去对身体掌控的任何事物。 她此刻有很强烈的想法,想点燃一根烟,藉由尼古丁让自己获得片刻清醒。 但不行。 鼻尖嗅到的香橼与杜松子糅杂出的凛冽清香,时刻提醒着她,周绮亭就在她侧后方,让她半刻不敢松懈。 是时候该戒烟了,周悯心想。 “我叫了代驾,待会我让她先送你回去吧,你似乎喝了酒。”一阵晚风拂过周悯的发梢,周绮亭闻到了她身上经体温加热的淡淡酒味。 周悯昏沉间,想不出什么回绝的话,于是回过头,探究的眼神自上而下地扫过周绮亭的脸。 犹如工笔画就的眉毛,眉弓下深邃的轮廓,纤长浓密的睫毛下点漆般的眼瞳,秀美挺直的鼻梁,再就是水色润泽的红唇。 这是周悯第一次认真打量现在的周绮亭。 此前的相处中,她一看到周绮亭的脸,目光总是无法聚到实处,就那样涣散地,透过十五年的时光,看向当初的周绮亭。 周悯或许是怀念的,就像是饥不择食地吞咽玻璃渣果腹,她在那段痛苦到极致的时间里,也曾麻木地从人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里,挑拣中有关周绮亭那一段,汲取些许能量。 饮鸩止渴原来是这个意思,后来的周悯幡然醒悟。 那你呢,周绮亭,自小在幸福的环境中长大的你,会记得一次微不足道的施舍吗?会知道那点好意曾短暂地照亮过我的人生吗? 你会知道,未来的某天,你会被摸过一次头的流浪狗咬断咽喉吗? 周悯的视线最终落在周绮亭白皙的颈项上,平时姿态从容的人此刻被盯得喉头微动。 周悯在打量周绮亭,周绮亭也在端详着周悯。 女生的脸颊被酒精熏蒸得漫上淡粉色,蹙起的眉心带着难解的怅惘,长而翘的眼睫随着视线微颤,最后眸光半垂,定定地望着周绮亭的脖子,神色变幻。 “你在想什么?”周绮亭直接问了出来,她实在是好奇,眼前人透过自己联想到了些什么。 “我在想……”女生突然凑近,稍稍俯首,温热的鼻息带着酒气拂过她的颈侧,激起一片颤栗。 “你的香水很好闻。” - 难以置信,这是酒后的周悯头脑风暴之下想出的理由,既尴尬,又不礼貌。 此刻她坐在后座上,浑身僵硬地紧盯车窗,不敢回想刚刚发生过的事,更不敢转过头去面对坐在另一端的周绮亭。 在车辆即将驶入周悯居住地的街道时,周悯垂在身侧的左腕被轻轻捏住,手套与衣袖之间裸露的皮肤沾染上液体的凉意,随后她闻到了自手腕弥散的、熟悉的香橼杜松子香。 周悯讶然转过头,目光撞进了周绮亭仿佛天生自带深情的桃花眼中,只见她侧首,朱唇轻启:“要记得我。” 周悯不自然地抽回手,胡乱地“嗯”了一声,随即立马推门下车,头昏脑涨地在路边静止了一会。 酒精害人。 “你还好吗?”车窗内的人神色关切。 周悯重拾对表情的掌控,牵起唇角,露出轻松的笑:“我没事,今晚谢谢你啦,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透透气。” 目送车辆远去,周悯看见车后的车标,忽而思维发散。 演得真是细致入微啊。 周悯认得这个车型,不到三十万的价格,对于周氏集团的大小姐而言,实在是朴素到尘土里了。 不过想想也合理,或许是小时候的那段经历让她学会了低调做人吧。 自那时起,网上有关周氏集团董事长独女的消息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周悯没有把握能找到周绮亭的踪迹。 感谢命运迟到已久的垂怜。 周悯转身,再次没入浓郁的夜色中。 - 虽说周悯提前预习了职场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场景,但是在旨在“部门迎新”,实际大可不必的饭桌前,她还是难免尴尬了一下。 而且,部门聚餐,为何席上还坐着小郑总和小郑总的朋友周绮亭啊? 在郑思颖推门而入后,就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包厢里,周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我还有点事,今晚就是过来看一眼。”郑思颖拿着手机起身,一边手速极快地输入文字,一边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最后,她不忘回头嘱咐:“待会你们去哪续摊都行,今晚的费用周小姐报销。” 郑思颖是为了把周绮亭带过来才现身的吧? 周悯听着左手边坐着的人和其她人言笑晏晏,周绮亭扣在餐桌上的手机接二连三地涌入消息,连连振动,直到估摸着郑思颖上车了,振动才消停。 在此期间,周绮亭看都不看一眼消息,也没有看身旁的周悯,就好像她只是来买单的,仅此而已。 那为什么要帮周悯挡酒呢? 郑思颖离开后,席上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很快就进行到了避无可避的敬酒环节,本来周悯都打算站起来回应了,但是身旁的周绮亭按住了她的手。 周绮亭的手有点凉,她侧身,用一贯的温柔目光安抚周悯,轻声道:“我来。” 然后就这样替周悯挡下了几轮酒,直到后来,其她人都看出来些什么,就自动略过了周悯,没有再为难她。 这算什么?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周悯是靠关系进来的吗?而且关系还很牢靠,会挡酒的那种。 周悯自认为凭着自己当初的那份简历和作品集,想获得这份工作,不说是十拿九稳,成功率也不算低。 虽说工作经历大都是编纂的,但她也是踏踏实实地下了许多功夫去学习,就算是后续工作上有超出自己能力的部分,她也能花钱找人完成。 现在好了,和周绮亭扯上关系,以后多的是用钱无法偿还的事。 这下她又不得不欠周绮亭些什么了,往后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和周绮亭一起死? 周悯有些懊恼。 她明明已经计算好了,她人生头十年的生存得益于周氏的资助,那她后来救下周绮亭,也算是还上了。 周绮亭承诺的事情没有做到,只是小孩子间一个承诺而已,即使失信的后果惨重,也罪不至死。 但周悯仍然决定和周绮亭同归于尽。 一命偿一命,很公平吧? 那现在这又算什么? 周悯一口把玻璃杯里的果汁饮尽,抄起桌上的白兰地给自满上,又一口饮尽。 太慢了,直接对瓶吹吧。 在周悯提着瓶颈的时候,身旁的周绮亭察觉到了她的闷闷不乐,再一次按住她的手。 这次的掌心是暖的,烫得周悯把手缩了回去。 周绮亭俯身靠近周悯的耳侧,用沁甜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我以为你不会喝酒,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不爱喝酒。” 言语间,垂落的发丝刮擦过周悯的耳廓,那点凉意于酒后发烫的身体而言,无疑是很大的刺激。 周悯连忙坐直了身子,向右边挪了挪,远离身旁这个女人。 嘁,不会喝又不是不能喝。 酒精再一次让周悯失去了表情管理,她深吸一口气,腮帮微鼓,忿忿地在心里说着周绮亭的坏话。 耳边一声轻笑,更是犹如火星般点燃了周悯的不满,她愤然转头,恶狠狠地瞪了周绮亭一眼。 落在周绮亭的眼里就是,酒后的周悯面若桃花的样子好可爱,气鼓鼓的样子好可爱,皱眉看向自己的样子也好可爱。 “想圈养她。”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回味过来的周绮亭难免心惊。 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过去鼎铛玉石的生活,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是被有意识地掩藏了起来。 对支配的渴望,是权力带来的副作用。 周绮亭自以为牢牢地掌控着欲望的笼头,她知道,一旦松手,自己就会变回那个翻手为云的周家大小姐。 自出生以来就有的身份,又怎么能轻易摒弃? 滥用权力的欲望受困于囚笼,任何过火的念头都会是那把释放灾厄的钥匙。 周绮亭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将周悯的所有神态尽收眼底,最后还是周悯先泄气,扭过头不再理会她。 再等等吧,等到周绮亭解开谜题答案的那天,兴许她和周悯之间,就和以往与她人的关系那样,逐渐乏味,直到无趣。 这不是她第一次动心,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周绮亭收回目光,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堪堪压下首次萌生的、有关于“圈养”的念头。 - 郑思颖先前说随便续摊,聚餐结束后,众人却极有眼力见地找借口—— 有说要回家遛狗的,有说妈妈煲了汤要回家趁热喝的,还有说家里种的昙花今晚会开,要赶着回去看的。 周悯叹为观止,不顾那位植物爱好者同事的僵滞神色,当场扫码加上了她的好友。 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眼对方家里四月份开花的反季节昙花。 很快,周悯手机收到了一张“求放过”的表情包,心里终于痛快了点。 众人早已陆续离去,空旷的街道只剩下周绮亭和周悯两人。 周绮亭看着周悯捧着手机畅意地笑,脸上明晃晃地流露出“得逞”的神态,心里有关她的形象又添上了几分可爱。 好像小动物。周绮亭眯着眼睛想。 误会? 晚间的地铁,相较于上下班高峰期,显得十分空荡,就像是节节倾倒一空的罐头,只各自余三两人缀在其中。 周悯坐在座椅上,直视对面略微倾斜的双层玻璃,里面映着两人的隐约身影,是她和周绮亭。 她今天穿的依旧是长袖白衬衫,搭黑色百褶半身裙,和身旁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的周绮亭,在模糊的画面中,既相融,又不容。 周绮亭今晚喝了不少酒,此刻正侧首,身若无骨般倚在周悯的肩膀上,似乎在熟睡。 热意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传递,灼着周悯的皮肤,耳旁的呼吸平缓,她只需要稍稍转头,就能看到周绮亭恬静的睡颜。 可她不敢看。 于是她就这样板正地坐着,努力转动被酒精搅乱的大脑,思考现在这样的场面,到底是不是周绮亭故意为之。 “我今天是坐你们小郑总的车过来的,没开车。” 所以搭乘其它交通工具也合理。 “你好像是住在西山路?正好,我要去存德路,都是坐六号线。” 所以坐同一趟地铁也合理。 “不用买单程票,我有交通卡。” 对了,交通卡。 周悯骤然想起,她看到周绮亭在刷nfc过闸时,闸机液晶屏上面显示的余额是200元整,本月乘坐次数是0。 如果此前搭过地铁,余额不太可能有零有整,而且现在是月底,至少说明周绮亭这个月一次地铁都没坐过。 想到这,周悯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 综上,周悯合理怀疑这是周绮亭新办的交通卡,她就是故意的。 周绮亭知道自己把想杀她的人当普通女生追了吗? 想通这一点的周悯有些气闷,不自然地直了直身子,身旁的人无意识地轻哼,有往下滑落的趋势。 周悯连忙用另一边空着的手,去扶住她的头,以防她惊醒。 这样一来,周悯手忙脚乱的过程中,还是避无可避地将周绮亭的睡颜尽收眼底。 她再一次透过相同的角度,穿过十五年的时光,望向当时的周绮亭。 那时她们都很虚弱,自虎口逃脱,途中跌落野外废置已久的狩猎陷阱中。既幸运,又不幸。 幸运的是那个陷阱没有致命的尖刺,不幸的是那个陷阱的深度,对于两个孱弱的十岁孩童而言,实在是难以徒手翻越。 从高处跌落的两人都摔得十分狼狈,那时候的周绮亭就这样面色苍白地倚着周悯休憩,脆弱得像一触即散的泡沫。 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能止步于此。 “周绮亭,你先走吧,”那时的周悯天真又热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托举着周绮亭,让她踩着自己肩膀上去,“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那时候周绮亭是怎么说的? 她站在坑边,月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就那样自上而下地,用那双漆黑的眼睛,凝望着坑底气喘吁吁的周悯。 而后,她俯身伸出纤瘦的手,冷冷地对周悯说:“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我就收回我的承诺。” “你力气不够,我会把你拉下来的。”周悯丧气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你快走吧,逃出去以后找人回来救我就行。” 其实她们都知道,周悯如果继续留在这,比起后续的救援,可能最先等到的是前来搜寻的歹徒。 没有价值的周悯,下场只有死亡。 周绮亭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收回手,就这样望着周悯的金色眼瞳,直到周悯终于泄气,抓住了周绮亭的手。 或许是归功于周绮亭紧握不放的手,也或许是得益于自己的求生本能,在两人即将力竭时,原本已经耗尽力气的周悯,回光返照般,又踹又蹬地沿着内壁爬出了坑口。 逃出生天的周悯瘫软在地面上,没等缓过劲来,就察觉到脱力的右手被周绮亭捞起,两人纤细的小指相勾连,拇指轻轻地摁在一起。 就像先前她要周绮亭答应她那件事情时那样,孩童间的许诺手势。 “周悯,就算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郑重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本意是不会抛下周悯一个人逃走,周悯却一直记到如今,病态地将之作为周绮亭愿意和她一同赴死的凭据。 “你在想什么?”身旁的人在周悯陷入回忆期间已经转醒,正抬起那双依旧如夜空般深邃的漆黑眼眸与她对视。 “在想你。”为掩盖被发现的慌张,周悯不避不讳,反而抬手,将周绮亭脸颊旁散落的发丝捋至她耳后,温热的指尖略擦过她的耳廓,让刚睡醒的人困意尽消。 “在想你为什么要新办张交通卡坐地铁,”周悯不尽坦然地补充道,突然恶劣地想看周绮亭陷入被动境地,继而直白地问,“你是在追我吗?” 周悯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反应。周绮亭闻言,只是微挑起眉,似笑非笑地说:“是啊,能给个机会吗?” 耗尽因酒精积蓄的勇气,周悯一招落空,反被周绮亭打入僵直状态,一直到出地铁,都没敢再看周绮亭一眼。 随着“嘀嘀”的提示音,身后的地铁门缓缓合上,周悯的手机振动了一声,是周绮亭发来的消息。 “可以想我。” 与那句“在想你”遥相呼应,面红耳赤的周悯决定再也不和周绮亭说话了。 - 第二天。 周悯坐在角落的工位上无所事事,如预料那般,领导没有给她安排什么任务,她也乐得清闲,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来打工的。 反观坐在她旁边那位名叫黄佩仪的植物爱好者同事,此刻看似正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却时不时好奇地快速扭头瞄周悯一眼。 周悯电脑上的扫雷游戏玩到最后两格,正是需要碰运气的时候,她自认运气不好,于是转头,恰好迎上黄佩仪好奇的目光,顺势问道:“你出门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啊?”不明所以的提问,导致身旁的人怔愣,但她还是思索片刻,犹豫答道:“左脚?” 周悯挪动鼠标点击左边的那一格,幸运地没有踩雷,心情大好,从包里掏出一盒蜜桃味pocky,放到黄佩仪的桌面上,微笑道:“请你吃。” “噢噢,谢谢啊。”黄佩仪礼尚往来,给周悯抓了一把青苹果味的硬糖。 你来我往间,二人也算是渐渐熟络,于是黄佩仪嚼着饼干大胆提问:“小敏,你和周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想起昨晚发生过的种种,周悯罕见地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憋出了两个字:“不熟。” 黄佩仪一脸不可置信,接着说:“昨晚周小姐明明是陪小郑总来的,结果坐你旁边去了,你没看到小郑总后来黑着脸走了吗?” 黑着脸是因为当了工具人吧?周悯刚想开口,就听到了黄佩仪接下来的劲爆话语。 只听她压低了嗓音,同情地说:“那会不会是那天小郑总看到周小姐亲自带你上来,两口子吃醋闹别扭,所以昨晚你成了她们play的一环啊?” 原来你们公司默认她俩是两口子啊。 周悯张了张口,许久说不出话来,只好做出一副集“恍然大悟”、“难以置信”以及“委曲求全”于一体的表情,讳莫如深地阖眼摇了摇头,长长叹息。 能从丁点信息就咂摸出这么曲折的故事,怎么不算是一种本事呢? 反正当事人也不知道,周悯茶香浓郁地解释:“那天完全是意外,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的,还是希望小郑总和周小姐能解开误会吧……” “什么误会?” 身后慵懒的嗓音轻柔,却犹如惊雷般劈进周悯的耳膜,震得她后背一僵。 周悯当下升起强烈的金盆洗手的念头,一方面是因为她居然松懈到没发现有人靠近。另一方面是觉得走路悄无声息的周绮亭,比她更适合当杀手。 周绮亭是不是小名叫阿瞒?怎么说到就到? 一旁的黄佩仪深谙摸鱼的要义,刚刚在八卦时也不忘摆出认真工作的姿态,此刻已经迅速进入状态,犹如无事发生般对着文件扶额思索,时不时提笔勾画。 如果能擦一擦嘴边的饼干屑就更像了。周悯惊讶于自己此刻居然有闲心关注她的好同事的状态。 反观自己,电脑是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扫雷胜利界面,桌面散落着一把绿色包装的青苹果硬糖,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认真工作的样子。 她只好强颜欢笑,回过头礼貌地和身后的周绮亭打了声招呼:“周小姐,下午好。” 看着如炸毛小猫般的周悯,周绮亭难得没有顺势逗一逗她,纤长的手指勾着单杯提袋,将一杯白桃乌龙奶茶轻轻放在她的桌面上,温声说:“或许你会喜欢这个口味。”随后悄然离开。 周悯知道,周绮亭悄悄地过来,本意是不想引起太多关注,但周悯只小幅度地抬了一下头,就扫到了一片好奇的目光。 “周小姐请大家喝奶茶。”直到周绮亭出去后,小郑总的助理才姗姗来迟,两手提着两大兜奶茶。 刚刚还说着和周绮亭不熟的周悯,此刻看着周小姐亲手拿过来的奶茶,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光速打脸。 哭包 “要不你还是把人撬过去你们周氏上班吧。”办公室里,郑思颖没好气地对坐在一旁沙发上的周绮亭说。 本来郑思颖只当周绮亭又是见色起意,但亲眼见到她接二连三的反常行为,又有点不确定了。 比如现在,周绮亭连借口都懒得想了,直白地告诉郑思颖,自己今天是为了追人才顺带来她办公室的。 周绮亭此刻正一边用笔电处理着刚接手的工作,一边打趣说:“我倒是想,不过要是真这么做了,那我不就成了利用职权潜规则下属的人了?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仗着我的职权潜规则我的下属,这样听起来能好听到哪去?”郑思颖咬牙切齿地说,转念一想,觉得好友近来不太对劲,于是接着问,“你这次是认真的?” 郑家与周家是世交,不过从记事起,两人就互相看不顺眼,如果不是家教不允许,她们估计一见面就能扭打起来,撕都撕不开那种。 好在长大后的周绮亭性情大变,而郑思颖也懂事了,不然互为世交的两家人,到她们这一辈可能会变成世仇。 即使有段时间,周绮亭被家人送去国外生活了,郑思颖还“深受其害”。 自从周绮亭十岁时遭遇绑架后,郑思颖家里人吸取她人教训,对郑思颖的保护到了可以说是十分严重的程度,无论去哪都有人贴身护卫。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她在家上学?郑思颖当时和家里人提出强烈抗议,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家里人都不肯松开这个口子,只说是希望她能有正常的童年。 能正常到哪去?看着无论上下课都岿然不动分立两侧的保镖姐姐,再看看远处瑟缩的同学们,郑大小姐人生中首次明白了何为身不由己。 可想而知,绑架案当事人周绮亭在成年以前,在国外过的是什么牢犯生活。 郑思颖后来根据家里人的安排,去到国外念书,和周绮亭在同一所院校,时隔多年,她发现周绮亭长成了十分陌生的样子。 眉眼倒还是那副眉眼,只不过没有小时候那么嚣张跋扈,相反,变得平易近人,或者说是不露锋芒,这倒是比以前顺眼多了。 如果不是郑思颖从小就认识周绮亭,估计也认不出来这个看似温柔又和善的人是周氏集团的大小姐。 郑思颖不知道用衣锦夜行来形容周绮亭是否恰当,但她知道,周绮亭一直都在尽力地掩藏她与生俱来的贵气,饰演着一名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至少在郑思颖的角度看来,周绮亭这番饰演是成功的。 这人朴素到连她身旁的人都以为,周绮亭之所以能和她成为朋友,一定是凭着过人的美貌,和她之间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其实不是,郑思颖一开始只是听从家里人的嘱咐,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一见面就对周绮亭翻白眼,要和她搞好关系。 直到接触久了,郑思颖发现在一众世家纨绔里,周绮亭是个相对值得深交的人,二人才破天荒地成为了好朋友。 郑思颖曾经不止一次警告过那些想法龌龊的人,让那些人嘴巴放干净点。 但流言难止,只是再也没有人敢摆在明面上说了,至少郑思颖再也没有亲耳听到过。 而看似无权无势的周绮亭,听到的恐怕都是些不加掩饰的、更为刺耳的言论。 周绮亭对此并不在乎。不在乎流言四起,不在乎声名狼藉,要是按照她以前那种性格,所作所为就不止警告那么简单了。 那些人该庆幸惹到的是收敛爪牙的周家大小姐。 到底是什么遭遇让周绮亭发生如此巨变? 当初那起绑架案,郑思颖听家里人说,周绮亭没受到虐待,全须全尾地逃了出来,不过精神上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周绮亭被救出后不久,郑思颖受母亲嘱托,去找周绮亭玩,本意是让她能开心点,希望她能尽快走出阴影。 郑思颖自然是不情不愿,那天从门口下车后,就一路磨蹭着,一会是鞋子突然不合脚,一会是觉得裙摆太重,各种借口频出。 好在周家老宅够大,等她慢慢腾腾地挪到周绮亭房间外时,母亲定下的最低时限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郑思颖清楚地记得那天,隔着虚掩的房门,她听到周绮亭带着哭腔说出了一句话: “妈妈,我不想当你的女儿了。” 当时的郑思颖不懂周绮亭说这句话时内含的悲戚,也不懂这句话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有多摧心剖肝。 郑思颖那时只想看看讨厌的周绮亭哭泣的样子,于是直接推门而入,莽撞的行为打断了母女之间的对话。 但当她看到周绮亭满脸泪痕的模样,她人生中头一次生出了“于心不忍”的情绪,这让她手足无措,还没来得及嘲笑周绮亭是个大哭包,就头也不回地匆忙跑了出去。 现在想来,当时一定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能让周绮亭如此伤心欲绝,能让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产生如此裂隙。 郑思颖猜测,这或许也是周绮亭最终养成了一副薄情心肠的主要原因。 自成年以来,郑思颖看着周绮亭身边来往着形形色色的女人,她总喜欢用那双含情的眼睛注视她们,其中有多少人误解了这是独属于一人的深情? 当有人想进一步走近周绮亭时,才会发现,周绮亭始终未曾趟入过任何感情之中,她平等地如此注视着每个人,不吝任何目光。 郑思颖也不愿把人想得太过分,可是她总觉得,周绮亭是享受着她人爱慕的,也是这样,周绮亭才能如此从容地俯视那些深陷感情泥淖的人。 至于这次,郑思颖同样难持乐观态度,只希望周绮亭能收敛一点,能替她着想一下,不要影响她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周绮亭听到郑思颖的问句,浏览文件的目光停顿在某行,视线虚焦,陷入思考,迟迟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可真稀奇,郑思颖不禁一乐,抬起头上下深深打量她,看到她不仅收起了一贯的气定神闲,还紧皱着眉,才大发慈悲地说:“那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在我公司频繁进出挡我桃花,原谅你大张旗鼓地对我的员工示好,原谅你把我当工具人。 “原谅我?为什么?”周绮亭还没想清楚上一个问题,又被郑思颖自作主张的原谅弄得一头雾水。 小可怜,当然是因为你快陷进去了还不自知啊,我除了原谅你还能怎么办。 郑思颖笑而不语,只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周绮亭。 周绮亭今天其实完整地听到了周悯和她同事关于自己的对话,也知道了自己的行为一如在国外那段时间一样,导致了奇怪的绯闻。 在给周悯造成了影响这件事情上,她是于心有愧的。倒是郑思颖,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习惯? 周绮亭神色犹豫间,还是郑思颖先开口:“不用道歉,你能来我公司看我,我很欣慰,请务必常来。” 一定要常来啊,我倒要亲眼看看薄幸的周家大小姐能深陷到何种程度。 想到这,郑思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看来是回忆勾起了小时候那种想看周绮亭受挫的念头。 周绮亭闻言疑惑更甚,刚刚郑思颖提出的那个问题,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为了确认心中所想,她拿出手机,白皙的指尖在屏幕上输入一句话,又逐字删去,反反复复后,最终给周悯发送了一句邀约: “周末有空吗?想和你看电影。” 悔不当初 “周末有空吗?想和你看电影。” 周悯没空,即使有空也没空。 她直接回绝:“周小姐,实在是抱歉,我周末有些私事要处理。” 这个私事的范围很宽泛,大到要出远门完成单子,小到要在家闭目养神,都算是私事。 可周绮亭这次偏偏不依不饶,好心地问:“很棘手吗?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提。” 不巧,不管大事小事,都不是你能帮上忙的。 不过周悯还是斟酌了一下用语,客套地回复:“谢谢,就不麻烦你啦,我自己能解决的。” 末尾,结合人设以及先前被周绮亭听到的对话,周悯极为贴心地添上一句:“周小姐,你还是和小郑总去看吧,我相信,只要把话说开了,你们就一定能解开误会的。” “加油^0^~” 周悯面无表情地发送完这个颜文字,就把手机静音锁屏反扣在桌面上了,完全不管自己的话会让对面的人产生什么样的情绪。 她始终记得自己是杀手,进入这家公司是为了完成任务,又不是真的踏踏实实来打工的,讨好老板的朋友不在她的工作范畴内。 一想到等她偿还完所有债务之后,就要杀掉周绮亭和自己,她心里竟然闪过一丝茫然。 是前阵子周绮亭的再三示好,让自己开始把她当做有血有肉的人看待了吗? 有别于以往,她很少会如此细致地观察目标,并亲身参与到目标的生活之中。 杀手的目标,尸体的过去式。 哪个杀手会在意一具尸体的过往? 周悯皱眉反思,无用的仁慈会让刀变钝,而不必要的情感会让持刀的手变犹豫。 不能再和周绮亭有过多的接触了。 周悯小幅度地甩了甩头,把多余的想法抛出脑海,好空出余裕整理一下目前的任务信息。 豪海实业是G市数一数二的制造行业翘楚,与多家科技公司有不同程度上的合作,为它们提供原材料加工以及成品制造服务,其中振邦集团就是豪海最大的合作商之一。 豪海实业的前身是G市的一股黑恶势力,其创始人张豪通过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迅速聚敛财富,再通过上下打点,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的企业家。 只有G市底下埋藏的累累尸骨,无言地记录着张豪的滔天罪行。 这样的恶人,仇家不会少,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不仅没有扳倒张豪,反而成就了他不败金身的名声。 正是如此,这一单烫手山芋般的巨额悬赏才会经多方推拒,最终落到了周悯手上。 她需要有足够的耐心,以及足够的胆量,才能出奇制胜。 周悯将自己收集到的资料与陈恕提供的那份在脑海里一一比对,梳理出可行的计划,分析可能存在的陷阱。 她就这样为方案的雏形增添着有用信息,直到陷入思维困境。 还缺点必要线索。周悯托腮,盯着刚刚游戏里不小心点中的那颗雷,皱眉沉思。 她需要进入振邦集团的内部网站,获取更多有用信息。 那么问题来了——她的权限不够。或者说以她的权限,能获取的信息还不如网上的小道消息来得更有用。 至于花钱找黑客?振邦集团的防火墙应该足以应付普通黑客,雇顶尖黑客实在是有点超预算了,张豪那条贱命没那么值钱。 周悯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有什么比“用枪指着领导的脑袋让其移交权限”更好的方法。 看来还是长久以来的职业思维局限了她啊。 其实当初在周悯着手脱离组织之前,她也畅想过,如果不做杀手,自己日后能做些什么工作? 陈恕说,她这么聪明,做个商业间谍也不错,来钱快,被发现了也能凭她的好身手轻松脱身。 周悯当时一心想着摆脱过去的罪恶囹圄,想也不想就否定了,她说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并且还奉劝当时还未成年,手上还未沾血的陈恕,趁一切都还没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后来呢,两人如愿脱离了组织,摆脱了过去的身份,却抵不过陡生变故。 最后陈恕替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正常人生活,而她却选择重新跃入罪恶的渊潭。 以前还能说是身不由己,往后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了。 所以说啊,都是犯罪,一个顶多是吃牢饭,一个是至少要吃一发子弹,如果当初听了陈恕的建议,认真学习,转行去挖人家商业机密,现在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焦头烂额了。周悯扼腕叹息。 从头开始学习已然来不及,为了这点没有商业价值的信息,花大价钱雇人来挖似乎也不太实际,周悯一时之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 熟悉的香水味。 因为快速思考而精神高度紧绷的周悯,这次察觉到了身后有人靠近。 她先是低头侧首,从地面往上看,是一双黑色牛皮乐福鞋,深棕色的长袜于脚腕处略微堆迭,袜口收束于修长而笔直的小腿中段。 鞋底看起来挺软的,难怪走路这么轻。 再往上看就不礼貌了,周悯的目光从后往前绕了一圈,重新回到身后人的脸上,她弯了弯眼角,对来人露出明媚笑意,打了声招呼:“周小姐……下午好。” 话刚说出口,周悯就意识到这是今天的第二次问好,但她此刻想不出什么更客气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周绮亭神色莫辨,嘴角上扬,笑却不及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深意的促狭。 她一手扶在周悯的椅背上,一手撑在桌面,用像是要把周悯圈在角落的姿态,问出:“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这种情况下,周悯断然讲不出“因为我不想理你”这种心里话,也无法大言不惭地说她在工作所以没有看手机。 于是她瞬间憋红了眼眶,轻咬下唇,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态,半晌才讷讷说:“抱歉,周小姐,我、我手机没电了,所以才……” 戏演到这种地步,话说到这个份上,周绮亭该放过她了吧? “这样啊……那我再和你说一遍吧。”周绮亭挑眉,撑在桌面的手指节屈起,食指轻轻敲击。 她压低嗓音不疾不徐地接着说:“既然周末没空,那就今晚,我们一起……” 耐人寻味的停顿。周绮亭侧首望着她,发丝垂落,拂过她的肩膀,衬衫布料上细微的摩擦痒到了她心里。 周悯一时无暇顾及此前“不能再和周绮亭有过多接触”的想法,她现在只想赶紧替周绮亭把这半句有歧义的话说完。 周悯都已经看到旁边的黄佩仪露出一副“吃到大瓜”的表情了! “今晚我们一起看电影是吧,好的好的,我来订票吧,算是答谢周小姐近来的关照。” 周悯一口气说完,余光又看到黄佩仪的表情转为意味深长,不禁喉头一哽。 “我已经订好票了,等你下班,我们吃过晚餐再去。”周绮亭眯起眼睛,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可恶,上当了。 可怜的周悯,被周绮亭玩弄于股掌之中。 - “我和郑思颖只是朋友关系。”从小就认识的那种朋友。周绮亭的话点到为止,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晚餐地点还是在上次那家饭店,周绮亭当时看出了周悯对这里的满意。 “噢噢,原来是这样啊。”周悯闻言极为敷衍地回应,分心夹了一筷菜心到碗里,小口地吃着。 她早就知道了。 周悯想起小时候,小周绮亭曾极为不耐地对自己说:“哎呀,你笨死了,怎么和郑思颖一样笨。” 如今想来,真是受宠若惊,卑微如烂泥的自己,居然能和尊贵的大小姐相提并论。 小时候的自己,因为长时间没有摄入充足的营养,导致整个人就像蔫吧的豆芽菜一样,面黄肌瘦。 还是因为这双颜色特殊的眼睛,周绮亭才会多看她一眼。 想到这,她望着周绮亭,缓慢地眨了一下戴着深褐色美瞳的眼睛,脸上挂着淡笑:“周小姐何必要和我解释这么多呢?” 周绮亭听出了周悯言语中的有意疏离,于是深深回望周悯,认真道:“小敏,我对你很感兴趣,我希望能有机会深入了解你。” 很感兴趣?周悯对这个词感到不悦。 她并未将心底的不快表现出来,而是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茶杯,战术性抿了一口茶水后,故作不解地发问:“那深入了解之后呢?” 是像之前在咖啡厅对待那个女孩一样,只做朋友?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如果是后者,她倒是可以直接帮周绮亭省略掉前面所有步骤。 毕竟谁会想和仇人做朋友啊。周悯在心底冷笑。 周绮亭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更为诚恳地补充:“我希望我们双方都能有深入了解对方的机会。” 真让你了解到那还得了?周悯桌下的左手下意识地隔着长裙抚上大腿,那里用腿环束着一把小巧的枪,整日的贴身放置,让枪身染上了她的体温。 直接回绝会影响工作和任务,如果答应又会影响心情。 周悯哪个都不想选,她另辟蹊径,选择吓唬周绮亭。 只见周悯亮出森森白牙,瘆人地笑着说: “恐怕真实的我不是周小姐想象中的样子哦。” 噩梦 好像小狗哦,会呲牙的那种。 看着对面的周悯故意作出吓人的笑,周绮亭想起了郑思颖家里养的那只博美。 博美和它主人小时候一样,天生就和周绮亭不太对付,一见到她就呲牙。 此刻的周悯像极了那只毛绒绒地生着气的炸毛小狗。 “我很期待。”很期待你出乎我意料的样子。周绮亭眯起眼睛,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看到周绮亭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脸溺爱地看着自己,周悯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难不成,自己误打误撞,迎合了周绮亭的口味? 周绮亭的爱好会不会太广泛了? - 一直到电影院,周悯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刚刚到底是戳中了周绮亭哪点,才会让她一直都是这副满脸“都依你”的宠溺模样。 电影院位于商圈之上,即使今天是工作日,人也少不到哪去。 出乎意料的是,周悯和周绮亭看的这个场次,人离奇的少,只三三两两分散在角落,显得座位居中的她们,四周尤为空旷。 趁着电影还没开场,周悯提出了自己对在场人数的疑问,周绮亭略加思索,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淡淡答:“可能是因为这部电影没有台词,受众少吧。” 好合理的解释,完全看不出是用了钞能力呢。周悯心里嘀咕。 室内的空调很足,周绮亭今天穿的也是长袖白衬衫,下摆扎进高腰a字裙裙腰。裙摆不算短,但不足以盖住她光洁的膝盖。 周悯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冷。 她也不想注意到的,可周绮亭实在是白得晃眼,就这样直直地往她余光里冒。 虽然清楚周绮亭应该活不到得老寒腿的年纪,周悯还是好心地从托特包里掏出一块厚毛巾,递过去给周绮亭,示意她可以用这个盖一盖。 周绮亭接过毛巾,向来得体的她,少见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般人确实不会往包里放这个。 她总不能说自己常备厚毛巾是为了用来擦血迹的吧? 周悯目不斜视地盯着即将放映的荧幕,心虚地摸了摸鼻头,欲盖弥彰地胡扯:“之前逛超市买的,忘拿出来了。” 是吗,可是上面有洗涤剂的味道,是种淡淡的松木味,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周绮亭抓着毛巾的手紧了紧,没有戳穿身旁的人,而是又在心里记下这个小小细节。 - 这部动画电影如周绮亭所说一般,全篇没有一句台词,周悯却看得很入神。 电影背景是动物拟人的世界,一位孤独小狗购入了一个机器人陪伴自己,但在海滩游玩时,机器人因为海水锈蚀了关节,无法动弹。 后来,海滩因为过季而封闭,小狗只能等待来年,再去海滩接回机器人。 机器人未能如愿等到小狗。 它被偷溜进海滩的拾荒者卖到废品站,四分五裂后,路过的浣熊捡起了它的头颅和四肢,以收音机为躯体,重组了它,与它成为朋友。 是个好结局呢,机器人有浣熊,小狗有新机器人,都对过去的遗憾释怀了。 皆大欢喜。 “我觉得,机器人被永远留在了那个海滩上。”故事的结尾,看着隔空共舞的机器人和小狗,周悯突兀开口,用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语调,低声说着。 后来的机器人,只不过是重新生出了一颗心的躯壳罢了。当真能释怀吗? 从一开始就分出一半注意力在周悯身上的周绮亭,自那一幕起就注意到了周悯的低落。 无论是她微微颤抖的唇,还是她泛着水光的眼角,无不将她内心一直掩藏的脆弱,在周绮亭眼前暴露无遗。 她应该是不想被旁人看到这副模样的。昏暗的环境下,心也随周悯情绪波动的周绮亭,没有出声安慰,就那样默默地试着与之共情。 现在,周悯已经收拾好心绪,悄然将眼角湿润抹去,任由刚才外露的情绪重新将自己层层包裹,裹成一颗厚茧。 而那句话,是她对自己内心的最后一道封缄。 “如果机器人看到了小狗所付出的努力,是不是就能走出那个海滩?”周绮亭意有所指,她明白周悯想表达的意思,也看到了在她视角里,那个被一直在遗留在海滩上的机器人。 如果机器人能看到小狗为了救它,三番两次地想撬开海滩大门的锁,却被保安抓住; 如果机器人能看到小狗向政府申请领回机器人,却被驳回; 如果机器人能看到小狗在来年海滩开放的第一天,就循着机器人的气味在海滩刨了个深坑,却一无所获; 如果能看到,它是不是就能走出那个海滩? 前所未有,周绮亭产生了强烈的、想要了解一个人过往的想法。 她想知道周悯那种无边际的哀伤源自于何处。 她想要那双眼睛不再被泪水浸没。 “其实它走出去了。”周悯转过头,自如地操控脸上的表情,对周绮亭撑起释然的笑。 走不出那片海滩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因为没有人尝试过救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没有。 真正的周悯已经被剜空留在过去,是这具躯壳挣扎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用恨意与愧疚拼凑出了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勉强地活着。 如果遗憾真有释怀的那天,凭此苟活的她也会随风而散吧。 “周绮亭,”周悯郑重其事地说,没有疏远地称呼她为“周小姐”,周悯生出了想近距离倾听她内心的想法,“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要赶紧完成啊,不然就快来不及了。周悯转过头,一瞬不移地望着她,静候着她的回答。 “有。” “我想向一个人讨个答案。”周绮亭望着滚动着片尾致谢的荧幕出神,似乎是被周悯感染,嗓音也变得低沉。 “哪怕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还是想找她讨个答案。” 她垂下眼睫,阴影盖住了她的瞳孔,自嘲地笑着:“听起来是不是很傻?” 刻舟求剑般,试图从谢幕十五年的虚构戏码中,找寻演员可能投射的一分真情,是不是很傻? 听到“很久”这个字眼,周悯眉头微抬,心有所感,用晦暗不明的语气问道:“你想问她的问题是什么?” “我想问……”周绮亭忽然回过头,诚实地望着周悯深褐色的眼瞳,越过眼前的人,向记忆中的那抹金色发问,“为什么要利用我?” 为什么要利用我的身份,利用我的承诺攫取利益? 电影播放完毕,顶光霎时亮起。 周悯的神情逐渐转为困惑,周绮亭也意识到这样的话题实在过于凝重,于是自然而然地牵起周悯温热的左手起身。 “走吧,结束了。” 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冰凉的指腹置于周悯的掌心,见周悯没反应过来,又捏了捏她的掌心。 什么啊。 应该说的不是我吧? 我可没有利用过你啊。 周悯思绪百转千回间,察觉到手心的凉意,下意识握紧手心,裹住了周绮亭的手。 一直到周绮亭的温度与周悯趋同,一直到周悯的脉搏与周绮亭同频。 周悯触电般甩开周绮亭的手,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被牵到了影院外,周绮亭正噙着盈盈的笑意注视着她。 那瞬间,似乎所有星辰都坠落在周绮亭眼底,点漆般的眼瞳漾着熠熠辉光。 哈,光污染的城市大晚上哪里看得到星星啊。 周悯迅速别过脸,不上周绮亭的当。 熟悉的、自喉间荡出的轻笑,如蜜糖般渗进周悯的耳朵: “虽然还不算晚,但是,晚安。” - 晚不安。 周悯不喜欢睡觉,夜长梦多,她很容易梦到过去的事情。 周悯被遗弃到这个人世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其中梦魇般的年月占据了她人生的一半,为她后来的噩梦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素材。 她试过服用安眠的药物,也试过摄入过量酒精让自己失去意识。 但梦是无法根绝的,这些手段让噩梦更加绵延,让她既失控又难受。 最近梦到那些年的频次变低了,取而代之的是,周绮亭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或是过去的她,或是现在的她。 都算得上是好梦,却更糟糕了。于周悯而言,梦醒时分才是噩梦的开始。 谁想梦到你啊! 凌晨五点,闹铃响起,周悯睁开双眼呆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 自从上次在健身房附近再遇周绮亭后,她就去那边销掉了自己的用户信息,拿到退款后,不打算再过去了。 现在租的房子还算窗明几净,比之前的城中村小单间好多了,关键是有浴室,能让她每天早上运动后,能及时冲上澡。 客厅,周悯上半身穿着黑色背心,手臂屈起撑在地面的瑜伽垫上,隐隐发力,肌肉线条分明。 痊愈淡化的伤痕交迭其上,从小臂延伸至背部,没入衣物的遮蔽中。 浅的深的,都是独属于周悯的年轮,记录着……妈妈对她的爱。 周悯手背蔷薇文身上缠绕的荆棘蜿蜒向下,绕过腕骨,深深地扎进手腕内侧的心脏中,淋漓的鲜血渗出,欲坠不坠。 相应的,这悼念的是她对妈妈的爱。 第二单 周悯每天都会提前一个多小时到公司。 不是因为她有多热爱工作,而是因为这个时候正好是一楼安检换班的时间。 对于周悯这种冷兵器和热兵器都各自携带了一两把的,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而言,提前调查安检最薄弱的时刻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周悯其实就注意到了相邻工位的黄佩仪,因为她是除周悯之外,这个时间点就出现在办公室的唯一活人。 难道她也有危险品要带? 周悯那时不着痕迹地观察过黄佩仪。容量不大的包,长袖衬衫加及膝裙,平底皮鞋,长发没有盘起而是披散。 普通的上班族打扮。 藏武器勉强可以,但不是遇到突发情况能方便脱身的装束。 难道她是那种不假外物的绝世高手? 周悯肃然起敬。 为避免尴尬,作为一大清早就出现在办公室的唯二活人之一,周悯那时先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呀,你来得好早哦。” 黄佩仪显然没预料到也会有人来这么早:“早上好。唔……我家空调坏了,所以早点过来公司蹭空调。” 才四月份就吹空调啊,这个借口会不会有点牵强?周悯了然。 “你呢,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周悯在此之前已经拟好了人设,为自己应对各种情况提前编排了一些合理的解释。 她直接脱口而出:“我家附近的地铁口早高峰会限流,如果踩点上班会迟到,所以我就提前过来了。” 回到今天。 这么久了,黄佩仪家的空调还没修好? 办公室内,周悯疑惑的目光与黄佩仪好奇的目光相接,黄佩仪大胆调侃:“小敏,你实话跟我说,你其实不是play的一环,而是play的一员,对不对?” 啊? 好一招以进为退。 周悯一时顾不上怀疑黄佩仪,如果还不及时澄清,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形象会在这位好同事心里扭曲成什么样子。 周悯拎起嘴角,熟稔地露出甜美的笑,恬然道:“我和周小姐只是普通朋友,我和小郑总也不熟,你不要误会啦。” 周悯没有义务帮周绮亭澄清她和郑思颖之间的关系,只极力撇清自己。 “佩仪,你家空调还没修好吗?”周悯抓住空档,用问题堵住了黄佩仪接下来可能的虎狼之词。 黄佩仪讪笑:“哈哈,是啊,空调太旧了,老是出故障。”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戳穿彼此。 - 先前为了回绝周绮亭的邀约,周悯说自己周末有私事处理,没想到一语成谶。 放在提包内侧口袋,许久没有动静的真·工作手机,收到了「缺心眼」发来的消息。 周悯悄无声息地来到平时少有人走的楼梯间,还没点开消息,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压低嗓音打着电话。 呃,楼梯间有回声,再低声能低到哪去? 正因如此,周悯把那人的通话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 “已经尽力……原型代码……” “我的职级……只读型访问权限……” “避免通话……会发现……” 哦,原来你是商业间谍啊,我的好同事。 周悯怀揣着刚得到的这一关键信息,没等黄佩仪通话完毕,她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楼梯间。 把门掩上之前,她听到了一句不耐烦的话:“再催我就不干了!” 经此,周悯把楼梯间划出了隐蔽区域的范围。 该不会是自己提前到办公室干扰了好同事的工作吧,周悯一边想着,一边绕远路拐进了洗手间,关上门,点开消息。 「缺心眼」:“台本.pdf” 「缺心眼」保证:“无需华丽的技巧,只需绝对的力量。” 「缺心眼」嫌弃:“这次你戴个美瞳吧,你的眼珠子黑漆漆的,怪瘆人的。” 「缺心眼」发难:“五彩斑斓的黑怎么样?流光溢彩的白也不错。” 「缺心眼」:“你喜欢什么颜色?” 一连串的消息,周悯不知从何开始吐槽,直接简要答复。 周悯信口开河:“不好意思,我是色盲。” 对面久久没有回复。 难道发现她撒谎了?周悯回想以往与这位中间商的对话,自己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工程款的缺口已经补齐,但想想那几个快见底的医疗账户,周悯自认还是挺缺钱的,决定维系一下客户,给自己找补。 还没等她把编辑好的措辞发出去,对面先发来消息。 「缺心眼」:“没事哒,美瞳包装盒上有标颜色的文字。” - T市 今夜是晴夜。 郊外,独栋别墅内。 富丽堂皇的会客厅,此时一片狼藉。 周悯处理着被划伤的左臂,伤口不深,简单消毒过后就草草包扎上,表面暂时裹上一层保鲜膜。 她拿出厚毛巾,仔细地擦拭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迹,最后洒上双氧水,以免留下生物信息。 待一切整理妥当后,周悯才看向客厅中央此刻正奋力挣扎的两位出演者。 愤怒的神色演得真好。 比起干净利落地结果目标,活捉就是有这点不好,容易状况频出。 周悯今天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受了点小伤。 多机位安置好摄像头后,周悯抹平马甲的褶皱,披上黑色燕尾服,套好白色兔头面具。 面具挖空的眼部露出底下周悯幽绿的双眼。 在「缺心眼」提出的一众诸如“淡粉”、“银白”、“浅灰”等略显古怪的颜色中,周悯选择了相对能接受的绿色。 周悯幽幽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视,直到他们的恐惧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她才敬业地开始了今天的表演。 “王某,对被害人长期实施‘家庭’暴力,虐待致被害人死亡……” 其中的主演闻言,被胶带粘住的嘴顿时发出一声含糊的吼叫,满脸不忿。 “由于被害人‘家属’出具谅解书……判处七年有期徒刑。” 应该是“家属”角色的出演者则涕泗横流,大幅度地摇着头,状似无辜。 “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周悯兔头歪了歪,盯着那个出离愤怒的主演,不耻下问,“你怎么一天牢都没有坐?” 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合理解释,周悯表示遗憾,看来没办法放过任何一位了。 周悯今天被允许戴上白色缎面手套,她右手拿枪抵着其中较年轻的“家属”出演者的头,给他松了绑,他顿时如一团烂肉般瘫软在地。 当他试图揭开自己嘴上贴着的胶带时,周悯恻恻地说:“别轻举妄动,不然一枪崩了你。” “你们两个打一架,最后谁还站着,谁就能在我手底下活下来。” 周悯接着示意那团烂肉:“去给你亲爱的父亲松绑吧。” 他因恐惧急促呼吸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战战兢兢走到愤怒挣扎的主演面前,没有按照周悯的话动作,反而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一拳,两拳……鼻梁错位,眉骨断裂…… 出演者出于自身理解而进行的演绎,周悯没有理由叫停。 直到这位“家属”出演者的拳头,在那一位主演脸上找不到一块好肉作为落点,正犹豫下一拳该砸向哪里时,周悯才制止了他。 用一针管镇静剂。 安置完这位倒头就睡的出演者后,周悯松开看似被打到失去意识的主演的束缚,用黑色素面牛津鞋的鞋尖踢了踢他的头:“别装了。” 见装死无用,主演竭力从地上挺起,扑向周悯。 「他靠暴力、侥幸,或靠命运,来支持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 周悯念着台词,从容地矮身躲过他挥向她面门的一拳,同时横腿扫向他的膝窝,他顿时失去平衡,仰面倒地。 「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难战胜的呢?」 周悯幽绿的眼眸透过面具俯视着在地上挣扎的主演,按照台本发出嘲讽的嗤笑,被激怒的人试图抓住她的腿。 「他的暴怒也罢,威力也罢,绝不能夺去我这份光荣」 周悯鞋跟跺向伸过来的手,如折枝般的断裂声响起,主演的痛呼发于喉咙,止于胶带。 「用暴力向我们的大敌挑起不可调解的持久战争」 时间差不多了,周悯左手揪住主演的领口,右手握拳,一拳接一拳地帮他冷静下来,此前就从口鼻溢出的红色液体,弄脏了周悯纯白的手套。 「用武力征服那些不肯把理性当作法律的叛徒」 直到最后,周悯看着瘫在地上的主演,探了下他的颈部脉搏,确认主演在十分敬业地饰演着尸体后,满意地收手。 面对其中一个摄像头,她右手横放燕尾服门襟,左手置于身后,溅上斑斑血迹的兔头面具随动作低头,优雅地谢幕,结束了周末的加班。 - 远郊,穿着一身黑色常服的周悯孤魂野鬼般悄然沿着公路步行,她要连夜走到10公里外的邻市郊区,搭乘最早的一班客车回到G市。 公路旁没有路灯,不过好在今晚万里无云,月亮慷慨地洒下光辉,让周悯不至于栽进边沟。 她照常将刚才的地址发送给固定的号码,没多久,周悯意外接到了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 “您好,我这边是‘涤荡’保洁公司,是这样的,您要我们清理的地点还有一只活性生物……” “噢噢,差点忘了,抱歉。” 周悯从以往的短信里翻出保洁公司的价目表,从里面找到“灭活”这一项服务,依照上面标注的金额转了服务费过去。 周悯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应该不算她动的手吧? 今晚的事情就像堤坝上的漏洞,周悯从中再次窥见了自己不敢直面的、如山洪般的阴暗。 一直走到天将白,周悯感觉心底满溢的暴戾仍难以压制。 周悯深呼吸,从包里掏出了铁皮糖果盒,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要点燃,想起了之前要戒烟的想法,烦躁地取下香烟,单手捏断,抛进路旁的垃圾桶里。 右手摸上左臂的伤口,五指用力抓握,堪堪凝固的血液再次渗出,打湿了薄膜之下的绷带。 “唔……” 于周悯而言,疼痛才是更好的镇静剂。 好同事 「缺心眼」奇怪:“怎么视频的声音和上次不一样?” 「缺心眼」满意:“不错不错,这个发展倒是有点惊喜了。” 「缺心眼」关心:“你左手发力的时候有点不对劲,受伤了?” 周悯懒懒地靠坐在医院候诊区的金属椅上,看着刚把视频发过去没多久就收到的三条消息,不禁有点好奇。 这位中间商平时是住在网上吗? 鉴于「缺心眼」没有像上次那样痛快地发来尾款,周悯只好逐一耐心回复。 周悯截图:“调音参数.jpg” 周悯引用第二条消息,敷衍:“嗯嗯。” 周悯否认受伤:“没有,谢谢关心:)” 周悯不想向写出这种变态剧本的中间商透露丝毫个人信息,免得激起这人更多的创作欲,或者引起其它不必要的麻烦。 她心里其实并不厌恶这种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的惩罚方式。 别人执行,她或许会对受惩罚的人评价一句“好死”。 但当动手的人变成自己,她才发现,倘若没有足够坚定的内心,很容易受影响。 人性如此。 当血色遮蔽双眼,内心就难再清明了。 周悯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医院内消毒水的气味顿时充斥她的鼻腔,不管来过多少次,她都很难习惯这股味道。 手机屏幕亮起,周悯终于收到到账信息,她才用手撑着膝盖,缓慢站起,向一旁的自助缴费机走去。 卫衣兜帽遮蔽下的脸色苍白,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紧抿。 失血带来的虚弱感持续影响着她,键入金额的时候指头在小幅度地抖动,导致她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不少。 如果不是手机只能绑定一个账户,不能在线上缴纳多个账户的费用,周悯也不必每次都亲自来医院缴费。 等到一切都处理妥当,她看向缴费机左上角显示的时间。 探视时间过了。 还是等下次吧,下次再过来看她们。 - “小敏,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坐在一旁的黄佩仪面露关心。 “可能是因为失血吧。”周悯微笑坦诚,从包里取出一管裸粉色的口红,浅浅涂在嘴唇上,微抿,“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嘛。” 明明出门前唇色还挺正常的。周悯看着掌心镜子里仿佛被吸干了精气的自己,心底长叹。 果然,周末加班就是摧残人。 正好借着身体不舒服的由头,周悯一手啜着保温杯里的热水,一手拿着份纸质文件,闲适地靠在椅背上装模作样。 与黄佩仪的身位横向错开,她从斜后方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对方更多的细节。 她们所在的部门是产品设计部,周悯一点也不奇怪黄佩仪一个商业间谍会进入这个部门。 产品设计部是振邦总部离职率最高的部门,这就意味着容易混进来,只不过会比较忙就是了。 所以深夜加班的人也不少,就显得提前上班的人十分稀奇了。 不过周悯好奇的是,那天听到的通话里,黄佩仪的目标似乎是研发部的原型代码,她要通过什么手段获取? 物理层面上,研发部和产品部可不在同一个楼层,安保级别也比这里高多了。 至于技术层面——研发部有专门的服务器,独立于集团的内部网络外。 其实黄佩仪的破绽不算多,但只要近距离观察就能看出来。 首先是她用设计软件的时候,快捷键用得不是很熟练,喜欢用鼠标选中功能。 其次,她的工作进度其实算得上是……忽快忽慢。 慢的时候同一根线条能反复擦除重绘十几遍,快的时候只要看一眼手机就能快速完成草图的绘制。 看来这也是位会用钞能力的。 周悯收回视线,看了眼电脑桌面对话框里,领导上上周发过来的最后那句“你就先看看以往的产品资料吧,有工作我再通知你”。 这个部门,到底有几个人是在正经工作的? 周悯摸着有点、但不多的良心,为集团的前景担忧了一瞬,而后就开始专心为自己下一步计划筹谋。 - 午休时间。 公司食堂内,周悯右手端着餐盘,找了个靠近角落、视野开阔的座位坐下。 周悯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周绮亭,但她却出乎意料地坐到了周悯对面的座位上。 前段时间,只要是周绮亭在的日子,都会看到她独自来食堂用餐,和周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悯只当她是爱蹭饭。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周悯眯眼望着来人,正想调整面部表情,露出模板般的甜美笑容,转念一想,不行,再给周绮亭好脸色的话,她指不定又要得寸进尺。 于是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敷衍问好:“周小姐,中午好。” “你身体不舒服。”不是问句,周绮亭一照面就看出了周悯的虚弱。 抓握筷子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颤抖,指尖泛白;平日里不点而朱的花瓣唇,反常地涂了口红; 最主要的是,笑容也没有平时那么有活力了。 周绮亭不知道周悯的小心思,只明显看出她是身体不舒服。 周悯不服气,撇嘴:“才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夹餐盘上汤碗里的肉丸——苦刺肉丸汤,据说是春季特色菜。 然后一不小心手抖,肉丸顺着筷尖,滚落至桌面。 周悯:…… 她保证,是因为周末右手用力过猛才会这样的,真不是因为不舒服。 周绮亭这次罕见地没有笑,拿出自带餐具盒里的汤匙,递给周悯:“汤匙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周悯接过汤匙,咬牙道谢:“谢谢你啊,周小姐。” 说罢,右手颤颤巍巍地舀着剩余的肉丸,送入口中。 见状,周绮亭食指屈起,用指节抵住嘴唇,堪堪压住嘴角上扬的趋势,沉默良久。 看见周绮亭的模样,周悯喉头一哽,将肉丸囫囵嚼碎咽下,忍无可忍地说:“周小姐,想笑就笑吧。” 有的笑,就算捂住嘴,也会从眼睛漏出来。 说的就是你,周绮亭。 “今晚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周绮亭平复心情,好心建议。 再怎么虚张声势,身体不舒服的反应可做不了假,晚高峰的地铁不会怜惜任何人。 周悯正想说自己可以打车回去,周绮亭就用接下来的关心堵住了她的婉拒。 “我们正好顺路,你这种状态,我不太放心让你自己回家。” - 周绮亭开车很稳,稳到周悯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 怎么回事,周绮亭往香水里掺了安眠药吗?周悯嗅着她车上弥散的香味,开始疑神疑鬼。 一直以来的职业素养在支撑着她沉重的眼皮,让她不至于毫无防备地在她人的车上睡去。 “不舒服的话就睡一会吧,”等红绿灯的过程中,周绮亭留意到周悯在强撑精神,放低嗓音缓声说,“到了我再叫醒你。” 周悯此刻连话都懒得说,也不管周绮亭看不看得见,默默地摇头表示不用。 她手扶着额角,定定地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眼眶泛起酸痛。 好像发烧了。 伤口反复开裂,感染发炎很正常。 周悯做足了心理准备,早上也吞服了抗生素,没想到还是扛不住。 看来是产生了抗药性。 心里默默地把常用的抗生素药名划掉,她下次得换个种类服用。 在周悯昏沉间,逐渐熟悉的街景唤回了她的意识,等周绮亭在路边停稳车,她简单地道别后,就推门往外走。 “小敏。”周绮亭下车在身后叫住了周悯。 还有什么事呢。周悯感觉十分疲惫,不太想回头,她随着身体惯性,往前又迈了几步。 左手食指忽而被身后的人勾住,动作幅度不大却依然扯到了周悯左臂上的伤口。 “唔……” 周悯闷哼出声,身体的异样让她眼眶瞬间湿润。 她咬住下唇,忍住因疼痛产生的颤栗,回首望向周绮亭。 “你的手机落在……”周绮亭视线落在周悯脸上,见她眼眶含泪、面色潮红,抬手覆上她的额头,断言,“你发烧了。” 周绮亭体温本身就偏低,手心干燥沁凉,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很舒服。 周悯一时没有拂开她的手。 还仰头蹭了蹭。 失了智了。周悯惊觉这种行为的不妥,往后退了一大步。 掌心瞬间一空,周绮亭指尖收紧,因周悯下意识的举动而升腾的某种念头,在蚕食着她的心防。 是上次那种让她为之心惊的念头。 周绮亭眼睫微颤,喉咙不自主的吞咽动作暴露了她纷乱的心绪。 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强压下过火的肖想,周绮亭恢复往日和煦的模样。 她隔着那一步距离,把手机递上,用温柔的语气对周悯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周悯抽回手机,不假思索直接回绝:“不必麻烦了,谢谢周小姐,我回去吃点药就好了。” 哈,联邦的医院连挂号都要识别虹膜信息,她去医院看病跟去自首有什么区别? 为避免周绮亭多想,她装作回忆起什么可怕事情的样子,煞有介事地颤声补充:“我从小到大最害怕去医院打针了……” 周悯眨眼,刚才因疼痛而蓄满的泪水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滑落,眼睫被泪沾染使墨色更浓,显得她整个人楚楚可怜。 风紧扯呼 G市,调查署。 “长官,我们在视频发布后的三分钟内就及时将其下架,并清除了网络上所有的传播链接……” “我们第一时间获取到了视频发布者的ip地址,但是等我们的人上门搜查的时候,人已经逃跑了……” “在现场遗留的痕迹里,我们提取到了生物信息,与数据库进行了比对,这是比对结果。” “周悯,孤儿,出生三个月时被遗弃,后生活于曙光福利院。自十岁被人收养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所有生物信息都指向她?” “呃……我们只在现场发现的一根未点燃过的烟蒂上提取到了这一有效生物信息……” “这么明显的诱导你们都看不出来?” “长官,我们……” “不过,顺着查一查她吧,失踪十五年的人突然出现,有意思。还有,继续留意网络上的动向,查清楚视频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发布人。” -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种局面的? 周悯蜷在布艺沙发里,仰头勉力睁着因发热而酸涩的眼皮,凭听觉判断厨房的人进行到哪些步骤。 “簌簌”是菜刀片开鱼肉接触菜板的声音,利落而规律; “咕嘟”是米粥滚沸的声音,与烧开的水不同,是粘稠的冒泡声; “扑通”是鱼片沉入粥里的声音,也是陶瓷勺缓缓搅拌的声音; “啪嗒”是周绮亭踩着一次性拖鞋从厨房走出来的脚步声。 唉,周绮亭。 周悯调动肩颈酸痛的肌肉,缓缓转过头看向来人。 周绮亭来找郑思颖的日子里,都会低调地穿着看似普通的职业装。 今天也不例外,依旧是丝质白衬衫,只不过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展露着脖颈的优越线条。 为了方便下厨,她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宛若白玉的手臂。 看着有点锻炼痕迹,但肯定打不过自己。周悯的关注点有别于常人。 周绮亭将瓷碗装着的生滚鱼片粥轻轻地放在周悯面前的茶几上,右手指尖泛红。 “有点烫,先晾一晾再吃。” 碗沿的温度比起碗里的粥相对较低,但热度对于细嫩的皮肤而言还是有些高。 “你被烫到了吗?”周悯皱眉,盯着周绮亭泛红的指尖,沙哑着嗓音开口问道。 一码归一码,周绮亭是为了照顾自己才受伤的,关心一下她也算正常。周悯转动烧得迷糊的脑袋,逻辑强行自洽。 “没事。”周绮亭摩挲了一下指尖,转而拿起周悯放在旁边桌面的水银体温计查看。 38.5℃,确实是发烧了,不过不算很严重。 其实周悯烧到了39℃以上,为避免周绮亭又产生送她去医院的想法,她在量好后,拿捏着力度甩了甩温度计,把探头握在手里,人为调整了一下读数。 周绮亭又看向周悯烧得红扑扑的脸颊,顿生疑惑,准备伸手再探一探周悯的额温。 周悯先发制人,伸出右手,将周绮亭手腕紧紧攥住,拉近眼前确认。 她的动作不算用力,却很突然,毫无预料的周绮亭被扯了个踉跄,另一只手下意识撑在沙发靠背上。 两人一下子被拉近到一个极为暧昧的距离,周悯却毫无察觉,眼睛聚焦察看周绮亭还在泛红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吹了一口气。 和缓的气息拂在指尖,周绮亭的心底却骤然掀起波澜,她面上不动声色,稍稍拉开距离,将手指收进掌心。 周悯不知道自己鼓着腮帮吹气的样子,落在她眼里有多么的……可口。 周绮亭牙齿咬住舌尖,以刺痛自持。 “药箱里有药膏,你自己涂点吧。”总不能让病人帮你涂吧?周悯心安理得地放开周绮亭的手腕,从沙发上半起身,滑落到沙发旁边铺着的地毯上。 茶几不高,如果坐在沙发上喝粥,需要弯着腰。 “没有烫到。”周绮亭收回手,没有去拿药箱,而是顺势坐下,拿起调羹搅拌碗里的鱼片粥,加快摊凉的速度。 待到差不多了,周绮亭把碗往周悯面前推:“先喝点粥垫垫,再把药吃了。” 药是和食材一起送上门的,周悯家里常备的抗生素对她而言已经不太管用了。 “谢谢你。”周悯识相地甜甜道了声谢,接过调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适口的温度,以周悯现在的味觉尝不太出味道,但从鱼片的嫩滑程度以及粥底的口感来看,周绮亭的厨艺还挺不错的。 周大小姐会下厨这件事已经让周悯很惊讶了,厨艺不错这件事更是让人震惊。 于是周悯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夸出了口:“周小姐,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 果然,嘴刁的人,如果会做饭,也难吃不到哪去。 周绮亭小时候就是因为挑食,这不吃那不吃,整个人瘦得不像话,才被送到福利院生活了一段时间。 说是让她看看寻常的小孩是怎么吃饭的。 可福利院里的哪是寻常小孩啊,那段时间里,就拿周悯来说,她是众多小孩里相对健全的那个,餐桌上也依旧要抢着吃,不然就会饿肚子。 周绮亭看到众人哄抢的场面,问怎么不用分餐制,大家各吃各的? 周悯把碗里最后一粒米饭舔干净,才有空举例回答她:“七个面包,掰成十份,太为难人了吧。” 后来周悯才明白,为什么周绮亭在福利院的那段时间里,她们的食物会比平常的还要少。 周氏集团是福利院当时最大的资助方,院长说是为了让大家铭记恩情,所有被福利院收养的、没有名字的小孩,都会被冠以周姓,再随便起个名。 周绮亭作为周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有她在的时候,可不得使劲卖惨嘛。 苦一段时间,换接下来可能的好日子,何乐而不为?反正苦又不是苦院长。 这种忆苦思甜式的教育,对周绮亭是有点效果的,她就着众人狼吞虎咽的样子,那份由家里厨师特制的餐食都多吃了几口。 当时周悯眼馋周绮亭丰盛的餐食,可怜巴巴地望着周绮亭,问吃不完的话能不能给她吃。 周绮亭闻言并未理会,谨遵食不言的规矩,细嚼慢咽,周悯在旁边看得直流口水,终于等到她放下筷子,结果她下一秒就命令佣人把剩饭倒了。 倒了。 周绮亭! 想到这,周悯恨恨地拿调羹磨牙,眼底冒火地盯着周绮亭。 呵,现在这副秾纤合度的身材,挑食的毛病应该早就改了吧? 面前的人上一刻还在夸她做饭好吃,下一刻却又作出这种想咬她一口的神态,周绮亭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周绮亭面露担忧:“怎么了,是吃到鱼刺了吗?” 她让人送来的是处理过的整块鱼肉,只用简单地片成片就好,所以并不知道鱼刺是否已经完全处理干净。 “没有鱼刺,很好吃。”周悯决定咽下这口气,暂时不和周绮亭计较。 “周小姐喜欢做菜吗?”周悯用调羹又舀起一勺,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周绮亭坐在一旁,单手托腮,含笑看着周悯小口喝粥的样子,轻柔地说:“算不上喜欢,我平时只做给自己吃。” 意思是除她自己以外,只给周悯下过厨。 谁信? 周悯阴阳怪气:“周小姐这句话对多少人说过?” 周绮亭被质疑了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浓,用问句回答问句:“你很在意?” 谁在意了?谁在意了? 半点都不在意的周悯表示不想再理会周绮亭,把碗里的粥一口气喝完,拿起一旁周绮亭准备好的胶囊和温水直接吞服。 “我替你请好明天的假了,今晚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周悯刚放下水杯,正想下逐客令,就听到周绮亭主动开口。 临走前,周绮亭站在门口,回首与周悯目送的视线对上,语带真挚:“只有你吃过我做的菜。” 而后食指勾起门边的黑色垃圾袋,转身出去轻轻把门合上,只留下周悯一人发懵。 不是,谁在意了啊?! 后知后觉的周悯觉得自己的脑袋烧得更烫了。 烈日 那碗热粥带来的饱腹感抵消了一些头疼所带来的不适,此前强忍的困意再次袭来,周悯熄灯后很快就沉沉睡去。 她又梦到以前的事了,好在,是很久以前,算不上多美好,但也算不上很糟糕的童年。 “你为什么要把食物倒掉,你知不知道这很浪费诶!” 在不久前,院长就再三嘱咐过一众小孩,要讨好周绮亭,不能惹她生气,不然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会饿肚子。 但当周悯看到周绮亭毫不犹豫地命令人倒掉剩余的食物,她还是忍不住,趁院长和老师们不注意,向周绮亭说出自己的不满。 “不然呢?”浪费这个词,从未在周绮亭的词典里出现过。 周绮亭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厨师总是变着花样给她做菜,只求她能多动上一筷,所以每天餐桌上的菜品远超一个孩童所应有的摄入量。 结果呢,厨师换了一个又一个,菜系花样也变了又变,周绮亭的胃口却日渐消退。 好吃,但是不想吃。她看着面前精心准备的餐点,以及一成不变的、低眉顺眼侍立一旁的佣人们,她觉得进食实在是很无趣。 远不如看这双金色的眼睛燃起怒火来得有意思。 周绮亭没有满足她人心愿的爱好,遵循内心傲慢的习惯却激起了周悯不一样的情绪,实在是意外之喜。 身边大都是温驯的狗,少见的野性未泯自然引起了周绮亭的注意。 周绮亭觉得很有趣,捧起周悯的脸,看着周悯因为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而怒意更盛的眼神,难得夸赞:“你的眼睛很漂亮。” 很漂亮,像烈日沉海,是沸腾的金色。 周悯生气的情绪被周绮亭突然的夸赞冲散,顿时手足无措。 这是除小何老师以外,第一次有人夸她眼睛漂亮。 不同于院长“就是因为你这双眼睛才没人愿意收养你”的嫌弃,也不同于其她小朋友“你不要看着我,你的眼睛好吓人”的害怕,周悯在平平无奇的一天里,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份好意。 周绮亭看着周悯因为害羞,视线游移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样子,兴致更浓。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特别指定周悯陪在她身边,作为她的新“玩具”。 “你会唱歌吗,我要听你唱歌。”周绮亭坐在台阶上,抬起下巴,示意坐在低一阶的周悯乖乖听自己的命令。 周悯有点难为情,但还是用稚嫩的嗓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唱道:“像我这种孤儿仔,流落到谷底,恐怕我已是个热恋的后遗……” 很直白的歌词,直白的可怜。 周绮亭显然不满意,皱眉道:“唱别的。” “我只会这首,”周悯干瘦的手指搓着膝盖补丁的毛边,看到周绮亭愈发不悦的神色,又着急补充,“院长说我会这首就够了……” 每年的年底,福利院都有开放日,会邀请一些好心的社会人士前来参观,为了卖惨吸金,儿童合唱表演是其中一个较为重要的环节。 周悯因为外表特殊,眼睛炯炯有神,放在干瘪的脸上显得格外瘆人,所以总是被院长安排在合唱队的最后一排,在前面用较高的孩子挡住她,以免吓到金主,碍了福利院的财路。 院长对参与合唱的小孩们说,不用唱得很好听,但是一定要唱得足够哀戚,最好能感动到台下的观众立刻打开钱包,往募捐箱里献出全部爱心。 哀戚是什么意思?最初年幼的周悯理解不了这个词,院长不耐烦地回答,反正想着最难过的事情唱就行。 难过,这个词周悯知道,就是心里酸酸的,眼眶和鼻头也酸酸的那种感觉。 是小何老师望着破败的福利院叹息的感觉,是小怡空荡着裤管看其她孩子奔跑的感觉,是小悦怎么凑近都听不清周悯讲话的感觉…… 是福利院的她们一呼一吸间就能尝到的感觉。 在周悯被周绮亭选作“玩具”之后,院长特别叮嘱周悯,只要能讨周绮亭开心,她们就能在寒冬来临前换上新的被褥,小怡就能坐上轮椅和大家一起玩耍,小悦就能戴上助听器听大家说话。 院长还许诺,会把用来放杂物的书架清理干净,放满周悯喜欢的书籍。 周悯掰着指头和院长一口气说了一串书名,都是每天睡前小何老师给她们复述过的故事,院长一一应允。 要讨好周绮亭。 周悯下定决心,赶在周绮亭发火前,用湿漉漉的眼睛哀求般望着她,本就低一阶的姿态伏得更低,怯声:“你喜欢听什么样的?我都愿意学。” 之前还质问自己的人,此刻好像摇尾乞怜的小狗。 莫名的愉悦瞬间填满周绮亭的胸腔,她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算了,我教你。” “这句唱错拍了。” “这句又唱错了,哎呀,你笨死了,怎么和郑思颖一样笨。” “这句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 周绮亭坐在车里,抬头望着周悯家里昏暗的窗口,推断生病的人此刻已安然入睡。 狭小空间内流淌着舒缓的乐声,周绮亭的心却无法平静。 她想了很多,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哀求的眼神,想到那个逃亡的夜里自下而上的仰望,想到周悯毛糙的头发被那个女人的手温柔地抚摸。 萌生,高涨,枯灭。 这些都是她曾唾弃的、避之不及的画回忆。 她以为的生死之交,原来不过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工具。 那你呢,你会背叛我吗? 她抬手细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被额头顶蹭的酥痒触感,女生的行为让那天被强掩的、有关“圈养”的想法再次沸反盈天。 诸多欲念在脑海里翻腾交织,发酵膨胀,她自以为早已消逝的掌控欲,在此刻昭告复萌。 她没有办法再无视房间里的大象。 舒缓的乐声落在周绮亭耳里显得愈发嘈杂,她索性关掉音乐,从副驾的手套箱里取出一盒蜜桃软糖,拆封,拈起一颗放在舌面上。 太甜了。周绮亭看着指尖沾上的糖霜,哑然失笑。 是谁都可以,还是非她不可?周绮亭想弄清楚。 如果是前者,那她不会向对方敞开心扉,她会像以往一样,用些技巧周旋,直到不再感兴趣。 如果是后者,她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她要用真心去交换真心。不,还不够,她要的不只是真心,她要让对方永远都离不开她,最好永远留在她身边的方寸之地中。 不知不觉,嘴里的甜味消去,周绮亭心底的欲望却开始叫嚣。 天平已然倾斜。 目击 周悯退烧回公司上班后,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周绮亭,办公室里没有,食堂也没有。 想想也是,大小姐的“玩具”那么多,喜新厌旧再正常不过了。 要及时行乐啊,等周悯还完债,大小姐的享乐时间也该进入倒计时了。 不知道最后一刻,周绮亭会不会认出周悯的眼睛?会不会记起那个未竟的承诺? 周悯用筷子捞起汤碗里的枸杞叶,细细咀嚼,汤汁浸润的嫩叶入口有种清苦的味道,和之前的苦刺叶竟有些相似。一定是今天碰巧换了汤色,才让她分神联想起周绮亭的事。 周绮亭不再进出振邦集团,对周悯而言是好事,至少她可以更专注于任务,而且她并不担心以后找不到周绮亭—— 她在周绮亭的车上安装了一次性的信号收发装置,未触发时会处于休眠状态,几乎不可能被检出,只有接收到她发出的特定指令,装置才会启动,将实时位置发送给接收器。 就算被发现了也无妨,周悯有信心再次找到周绮亭的行踪,只要她还活着,她有足够的耐心和周绮亭纠缠下去。 她要成为周绮亭顺遂人生里徘徊不散的阴魂。 周悯将口中的枸杞叶和着汤咽下,端起只剩菜汁不见饭粒的餐盘,将餐盘放进回收点后,回到办公室准备小憩。 桌面还放着那沓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的纸质产品资料,直到今天,周悯还一直被迫处于游手好闲的状态,任务几乎没有一点进展。 倒是她的好同事,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电脑桌面的建模切了好几个视角都没添上一根线条,即使现在是午休时间,也还在盯着熄掉的手机屏幕发呆。 难道是因为真·工作的进度也陷入瓶颈了吗? 周悯觉得这或许是个切入点,留了个心眼,决定今晚发挥助人为乐的精神,下班后去关心一下好同事黄佩仪。 如果能借此拿到她作为商业间谍的把柄再好不过,如果行不通,周悯就要直接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合作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自己用枪指着她谈? 看着黄佩仪眉头紧锁,发白的指节紧捏着座椅扶手惴惴不安的样子,周悯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在心里暗自盘算。 不出周悯所料,黄佩仪今晚没有留下来加班,下班时间一到就步履匆匆地打完卡往外走。 周悯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她在组织里曾系统性地学习过如何进行跟踪,目的是方便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解决目标,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不能离目标太近,不然容易被警惕性高的目标发现;也不能离目标太远,不然容易被反侦察能力强的目标甩掉。 周悯与黄佩仪就这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对方上了一辆计程车后,周悯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扫了一辆颜色没那么显眼的共享单车,三两下就蹬了起来。 真不是因为她穷。 诚然,当下最好的办法是拦下另一辆计程车,甩下两张大额钞票后和司机说“给我跟上前面那辆车”。 然后向上天祈祷,让对方不要发现紧跟在车后的亮黄色计程车。 再者,周悯自认长相虽算不上贼眉鼠眼,但也和正气凛然挂不上钩,在热心市民比例较高的G市,保不齐司机会对她的可疑跟踪行为进行检举。 她是想和黄佩仪谈合作没错,但不想蹲在局子里谈。 不过罪名不同,她们应该很难关在一起吧?周悯一边奋力蹬着共享单车,一边留意周边路况,等她再次抬头,就看到黄佩仪坐的那辆计程车随着晚高峰的车流,上了高架。 ……好吧。 再拦一辆车已然太迟,周悯拖着初愈的病体,车轮子都快蹬冒烟了,好在晚高峰的道路较为堵塞,她勉强赶在跟丢黄佩仪前,抵达了高架的出口。 “呼……”周悯喘着气,遥望黄佩仪下车后进入了一家餐厅。 周悯把单车停好,转头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乌龙茶和一个三角饭团,坐在店里供以休憩的高脚椅上,隔着玻璃墙盯着餐厅门口。 周悯捏着三角饭团包装的两角,随手撕开,毫不在意扯烂饭团外裹着的海苔,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餐厅出入口,分析黄佩仪今晚来这的目的。 周悯打开手机软件查了下,这是一家均消挺高的预约制餐厅,但外部装潢并不高调,意味着这里的私密性不错,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难道黄佩仪在周悯请假的那几天已经窃取到了想要的东西?周悯嚼着饭团,用食指揩去嘴角沾上的海苔屑,结合今天观察到的黄佩仪的反常行为,疑虑在她脑海里逐渐放大。 她需要亲自确认。 - 有人在跟踪自己。 黄佩仪从餐厅出来后,就隐隐觉得有一道目光粘在她身上,无论她如何穿过人群,脚步或急或缓,都无法甩掉这种引人不适的感觉。 加上这段时间停滞不前的“工作”进度,黄佩仪不免感到一阵心焦。 是谁在跟踪自己? 今天她把甲方的人约出来,是为了解除当初的约定,因为她发现自己最初的预估有误,要窃取到振邦集团核心系统的原型代码比自己想象的要难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被公司盯上了,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公司要派个看起来和老板关系不浅的同事坐在她旁边办公,还每天都跟她一样提前来公司上班,不就是想要盯着她? 好在黄佩仪自认做事滴水不漏,一直以来的工作都进行得十分谨慎,这次应该也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不然公司早就通知调查署的人来缉拿她了。 可甲方之所以是甲方,就在于有足够的底气拿捏乙方,无论是金钱方面还是人身安全方面。 虽然刚刚对方心平气和地劝她不要多想,争取尽快完成任务,绝口不提解约的事,但黄佩仪还是从对方接电话时闪过的一丝不悦,察觉到了自己这次恐怕很难脱身。 她最终还是收回了要解约的话,只求对方能够再给自己宽限一些时间……她要确保自己能够顺利逃出G市,销声匿迹。 黄佩仪一边说着“一定会完成任务”,一边在心里筹划逃脱计划。 在经历了几番努力还是没办法甩掉那道目光后,黄佩仪踩着高跟鞋匆匆步入了昏暗的小巷中,期望借着复杂的巷道环境将跟着的那人甩脱。 黄佩仪在窄巷迅速穿行间,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没有了大众视线的庇护,身后的人愈发肆无忌惮,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后背绷紧,步履不停,一手放在包里,握着防狼喷雾,准备在那人靠近她时给予反击。 没成想,在即将走出巷口时,身后的脚步声一阵凌乱后,彻底停了下来。黄佩仪趁此机会一步踏入了分割身后恐惧的光明之中,在巷口转身前,她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有着一头茶色长卷发的女生,将一名黑衣男子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她脸色晦暗不明,白色帆布鞋一脚踩在男子的膝窝处,呈压制的态势。 吴敏? “你先走吧。” 黄佩仪本来也没有回去帮忙的打算,闻言更是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拐角处。 “谁派你来的?” 周悯回头问话之际,男子骤然发力,挣脱了钳制,用一直藏在袖口里的弹簧刀,狠狠向周悯刺去。 “啧。”不识好歹。 周悯往对方内侧闪身,同时左手劈在他持刀的右臂上,造成了一瞬间的凝滞,她左手顺势抓握回扯,制住了男子的手腕,趁此机会弹腿踢向他的裆部。 随着一声哀嚎,男子吃痛弓身,周悯握拳直接往他脸上招呼,不给他半点反应时间,很快,口鼻淌出的鲜血糊满了他的脸。 相似的画面勾起了周悯受伤那天的回忆,牵连出了那天之后就一直难以压抑的负面情绪,右拳指节上沾染的血迹,更是撬开了她心底更为可怖的记忆—— 满地尸首,极目望不尽的红艳,深扎进心窝的匕首,还有握着匕首、被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打湿的右手…… 去死,你去死,我也去死,都去死…… 暴涨的凶戾如浪潮,将周悯的心理防线冲击垮塌,她全然忘记了今晚的目的,忘记了任务,忘记了一直以来苦苦坚守的底线,甚至要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直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子艰难地张开零落了几颗牙的嘴,挤出“求你”二字,周悯纵脱的理智才霎时回笼。 她松开了钳制,任由男子从地上艰难爬起,仓皇逃离。 周悯不可置信地望着手背上那朵蔷薇,血液成了最好的颜料,赋予死物额外的温度。它此刻正妖冶地绽放着,昭示她时隔三年的又一次失控。 她不应该这样的。 由于极力隐忍,周悯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呼吸凌乱。她牙关紧咬,从长裙的侧边口袋里摸出了铁皮盒子,试图像以往一样,假借外物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周悯今晚忘了太多事情,同样忘了她为了彻底戒掉烟瘾,早就把原先装烟的铁盒远远地扔进了垃圾桶,换回了装着糖果的铁盒。 她看着掀开盖后的盒子里裹满了糖霜的糖果,紧绷的情绪终于释放,暴戾失去了落点,化作更为温和,也更为哀恸的泪水,从她猩红的眼角滴滴滑落,徒劳地冲刷着她难雪的罪恶。 她不应该这样的。 周悯背靠着有些斑驳的墙面,喉头滚动,克制不住地小声抽噎,眼泪断线般从眼眶往外涌,浓密的睫毛打湿后略显垂坠,于是她抬头睁大双眼,余光却瞥见了巷外远处街灯下站着的人。 是周绮亭。 獠牙 周绮亭没有想过,她居然会有为感情上的事而烦恼的一天。 放在以前,遇到有意思的女人,感兴趣了就贴近,乏味了就抽身,再正常不过了。 那现在又算是什么呢?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在前段时间的接触中,周绮亭能察觉到周悯对她没有一点更进一步的想法,无论她如何试探如何放低姿态,她都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想要的情愫。 周绮亭觉得自己看不透周悯,甚至有些看不懂周悯看向她时的眼神,时而若有所思地回避,时而坦诚地直视,目光沉沉灼灼。就像是技巧熟练的钓鱼手,在用忽上忽下的饵吸引周绮亭咬钩。 但不应该。此前贴近、牵手时,周悯眼底的青涩不似作假,几乎可以说是把手里的底牌都亮给周绮亭看,明晃晃地告诉她,自己没有多少感情经历。 很矛盾。 周绮亭一开始也没有预料到自己对周悯的兴趣能延续到现在,本来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去和周悯接触,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年要什么都非要得到的脾性。 爱慕也好,其它什么东西也罢,都不是非要抓在手里。周绮亭也清楚知道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多半是因为自己一直避之不及的显赫家世。 什么都有,才什么都不缺。 甜美类型的女生,周绮亭之前不是没有接触过,可她直觉周悯是不一样的,她却没有办法说清楚不一样在哪,才会格外留意与周悯相处过程中的小细节,企图找出答案。 可观察得越多,对周悯的好奇就愈浓,让她想更近一步、再进一步。 一直到周悯生病那天,周绮亭才惊觉已经在无意中踏进自己亲手编织的圈套,这个圈套由有关周悯的丝丝缕缕编织而成,只差一步就会沦陷,让她多年来累筑的心防崩塌,释放她可怖的另一面。 她不应该这样的。 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在与自己的欲望做抗衡,她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十岁那年说出的那句“妈妈,我不想当你的女儿了”,其实也只是一句在得知受欺骗的情境下说出的话而已。 她无数次反问自己,如果自己是普通人,是不是就不会遭遇绑架?是不是就不会被利用以牟取利益?是不是就能获得她人的真实感情? 她承认自己一直以来对外的伪装并不是因为她是真的做到了超然物外,她只是想作为周绮亭,而不是作为周家大小姐,来获得她人真正的认同。 但在真正收获到她人对“周绮亭”的爱慕后,她无端地想得到更多,借着这副天生的好皮囊,不断地索取,从不付出真情实感。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卑劣,她也敢于直视自己的卑劣,但她唯独不敢真正放纵自己对于权力的滥用,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山洪,一旦触发,带来的就是毁灭。 所谓本性难移,索取是后天习得,近乎病态的控制欲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她不应该这样的。 所以那几天里,周绮亭没有再去接近周悯,她希望通过这种物理隔绝的手段,能够让她回到此前的平衡。 “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心不在焉。”对面的女生发出不满的嗔怪。 周绮亭之前放了她两次鸽子,一次是周悯去振邦面试那天,本来约好了和她出来吃饭,结果当天遇到了周悯,转头就回绝掉了女生的邀约。 第二次是在酒吧遇见周悯那天,周绮亭和女生在一起喝酒谈天,本来只是想上前和周悯打声招呼,后来看到周悯醉醺醺的样子,放心不下,于是抛下了女生,去送周悯回家。 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这一次女生又找上周绮亭,周绮亭自觉前两次有些失礼,才主动提出请女生吃饭,约在这家餐厅。 她今晚确实分神过很多次,开车的时候想起周悯在副驾上远眺的侧脸,看菜单的时候想起周悯应该也会喜欢这里的菜式,握筷的时候想起那缠绕花身隐入袖口的荆棘。 但现在,周绮亭看到女生眼里对自己直白的兴味,心底居然升起一丝不甘,对于求而不得的不甘。 她从来没有在周悯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无所谓缺不缺少,她想要的,她必须要得到。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自己心里所念所想的这一刻,终于默许了心防裂隙的扩大,任由傲慢不加掩饰地流露。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周绮亭甚至敛起了脸上惯常伪装出的温柔笑意,直接和女生道: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 在离开餐厅的时候,周绮亭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往外走去,在记忆里检索了一番,才将身影和坐在周悯工位旁边的女生对应上。 不是她目中无人,只是这家餐厅的顾客一般非富即贵,她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郑思颖公司的普通职工。 她没有放在心上,真正吸引她注意力的是远处一道更为熟悉的身影。 吴敏? 她在跟踪同事? 看着她俩前后脚各自远去的小道,周绮亭上了车,径直往反方向驶去——她知道那个方向会通往哪条大路,她想提前绕过去看个究竟。 她曾经两度问过周悯在望向自己的时候在想什么,但是所得的答案反而让周绮亭对周悯更为好奇,这让她止不住地想窥视更多,以拼凑出更完整的周悯。 而就在今夜,周绮亭得到了一张关键的拼图。 她饶有趣味地从周悯钳制那人的那一刻开始凝望,巷道的阴暗让她看不清周悯脸上的表情,但从挥拳的幅度来看,杀意一定很浓吧。 也是这一刻起,周绮亭才串联起之前观察到的一些细节。 那双握起来很暖的、骨节分明的手,落拳的时候确实很有力呢。 在地铁上枕着很舒适的肩膀,发力的时候肌肉应该会绷紧吧。 还有那张面对自己时公式化的笑脸,底色应该是冷漠,还是凶戾? 心脏在胸腔内怦怦地跳动,周绮亭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将周悯失控的场景尽收眼底。 怎么能不兴奋呢,在看到周悯将人放走后崩溃抽噎的模样,周绮亭心底的愉悦更是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就好比发现乖顺的小狗其实是满口獠牙的恶犬。 对于小狗,周绮亭只持有“圈养”的想法,但对于恶犬,她则会想给对方套上项圈,一步步将其驯化,占为己有。 至于暴起之后的脆弱,就更美妙了,就像是猎物对猎人露出柔软的肚腹,将最致命的弱点暴露无遗。 猎物会被知悉弱点的猎人放过吗? 街灯将道路与小巷分割出光明与黑暗的两端,周绮亭迎着周悯的视线,一步步向她走去,一步步走向内心欲望的深壑。 周悯看着周绮亭向自己缓步走来,一时竟不知所措,直到周绮亭上前捧起她的脸,没有过多的话语,就这样极尽温柔地用手帕仔细擦去她脸上未干的泪水。 柔软的布料点蘸,连同周绮亭轻颤的浓睫下柔和的目光,一寸寸抚平周悯心底余下的烦躁。 “手痛不痛?” 这句没有设想过的话让周悯怔愣,就这样任由周绮亭取下手里捏着的铁盒,拣出一颗糖霜最多的糖塞进她嘴里,随后又握住她的右手,细致地拭去上面的血渍。 舌面上的软糖沁出丝丝甜意。 她感觉到周绮亭握住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心里了然,破罐子破摔地含着糖问道:“你在害怕?” 现在就做掉周绮亭会引来数不清的麻烦,接手的这单任务就泡汤了,但如果就这么放走她,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还很有可能被调查到真实身份。 周悯一时在还债还是报仇的选项中犯难,好在周绮亭接下来的话帮她做出了选择。 周绮亭当然不会说自己手抖是因为兴奋,笑盈盈地敷衍道:“嗯,好害怕哦。” 你! 周悯气急,直接抽手拽住周绮亭的领口,让她好好看看自己凶恶的表情,再重新审视一下她刚刚到底是什么态度。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周绮亭的视线落在了周悯殷红的嘴唇,上面沾了些许糖霜,犹如朱樱覆雪。 于是周绮亭遵从内心的想法,略微俯首,檀口轻启,舔去了那点诱人的甜,而后眉眼弯弯地抬起视线欣赏眼前人的神色。 周悯先是一愣,而后还泛着水光的眼里怒意更盛,周绮亭在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情绪后,唇角的笑意更浓。 周绮亭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在看到自己揍人之后还敢这么对她? 周悯哪受得了这种挑衅,她在拔枪与拔刀之间,选择了——拽住周绮亭的领子亲回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怒意冲散了理智的周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选择践行此道。 温热的气息近距离地扑在周悯脸上,鼻间嗅到的熟悉香气霎时间自感官上麻痹了她的心理,让她一腔怒火泄了个彻底。 两人的唇就这样紧贴着,恍惚间,周悯感觉到周绮亭柔软的舌自唇缝探入,撬开了她的齿关,游刃有余地与她两相纠缠,或者说是单方面引导着她。 水蜜桃的气息在唇齿间游荡。 “唔……”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散,周悯猛然推开周绮亭,看着她吃痛的样子,心底来不及升起快意,就被更为猛烈的羞恼盖过。 “周绮亭,你怎么这样!” 丢下这句话后,周悯落荒而逃,全然忘了刚刚要做掉周绮亭的想法。 周绮亭看着周悯远去的背影,舌尖还余留着刺痛,但她却没有感到一丝不快,反而是愉悦充盈着她的大脑, 果然还是野性难驯的恶犬更有意思。 扯谎 “你还敢来上班啊。”周悯坐在工位上,一手拿起桌上的纸质资料做掩饰,一手抵在唇边,压低声音和旁边的黄佩仪说着。 昨天那个男人从餐厅出来后,就一直跟着黄佩仪,手里还藏着把弹簧刀,鉴于她去那家餐厅应该是要跟某人进行密谈,周悯有了大概的猜测。 要么就是黄佩仪工作上出了差池,甲方想给她点教训,要么就是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甲方想把她灭口。 现在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黄佩仪此刻还坐在办公室里苦兮兮地建模,这就是她还没有完成任务的有力证据。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听到周悯主动和她搭话,黄佩仪握着鼠标的手一抖,险些把还没完成的模型整个删掉。 仗着办公室人多,旁边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法的行为,黄佩仪悬在键盘上的手紧了紧,像是给自己壮胆。她颤声开口:“你都敢来上班,我怎么不敢。” 昨天晚上她在匆忙回家的路上就理清楚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一直跟着她的那个男人正是甲方派来和她谈话的人,她也清楚甲方应该是不想让她退出这项任务,才会在谈话后想给她点教训。 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只要巴掌的威力足够,保准能扇得人不敢得寸进尺地讨要更多。 好在甲方的这个巴掌被周悯拦截了下来。 黄佩仪在发现任务难度远超预期后,就已经开始逐步销毁痕迹以便自己能够顺利脱身,自然也不怕周悯抓住那个男人后会拷问出来些什么。 但有一点黄佩仪没想明白,如果周悯真是振邦集团派来监视她的人,怎么会出手帮她?拷问不知来路的人和拷问可疑的集团员工,怎么想都是后者更合理吧? 不过当时黄佩仪没有细想更多,她巴不得周悯的行为把局面搅和得更混乱一点,好让她能顺利逃跑。 可就在黄佩仪开车即将驶出G市时,她被甲方派来的人拦截了。 整整十辆车,几十号人。 当然,黄佩仪没有数,这些是甲方在拿枪指着她脑袋的时候自己说的,连带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说都是因为她不配合,才浪费了她们这么多人力物力。 黄佩仪哪见过这么大阵仗,当下就两股战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抱着甲方的大腿,说自己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的,只不过今天实在是因为亲弟弟被车撞死了,她要赶着回去参加葬礼。 “少来,你以为我们让你接下这个任务之前,没有调查过你的家庭背景吗?” 撤回一个不存在的弟弟,黄佩仪咽了口唾沫,在心里盘算着还要说些什么才能保住一条小命。 “你把我们的人杀了,这件事没办法善终。” 啊? 黄佩仪万万没想到,周悯不仅搅和了局面,还把人家桌给掀了。 “冤枉啊!人不是我杀的……” 黄佩仪好说歹说,甲方才有些回过味来,谅她再大胆也不敢当街枪杀人。枪在联邦可是受到严格的管制,一般人没有门路是没有办法接触到的。 听到甲方的人围在一旁分析,黄佩仪很想插上一句,既然受到严格管制,你们怎么还人手一把?好在强烈的求生欲还是管住了她总是忍不住嘴贫的念头,她此刻恨不能再降低些存在感。 黄佩仪蹲在一边默默偷听到,那个甲方派来和她谈话的人,在离她逃脱的那个巷口两公里外的偏僻街道被枪杀了,还惊动了联邦调查署。 据内部人员透露,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监控记录,尸体被清理得很干净,子弹和其它的有效生物信息一概没有。 现场还可以算得上是线索的,只有一朵连带尸体的头部一同被枪击碎的蔷薇。 黄佩仪当时在忙着收拾行李逃窜,自然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这么多事的。 黄佩仪到底还是没有供出周悯,要是说出周悯是为了帮自己才做这些事的,她还不如直接往枪口上撞死来得更痛快点。 她只说自己在那个巷口就甩掉了那个男人,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周悯的这番行为,好比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着实是颠覆了黄佩仪对她甜美形象的主观看法,直接让黄佩仪排除了她是振邦集团一方的可能。 这意味着黄佩仪此前中断的工作还是能推进下去的,只是不知道今晚的变数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 最后,甲方也没有轻易放过她,不仅逼着她转回了前期付的定金,还要她在期限内完成任务,至于后续报酬么,免谈。 钱全用来摆平调查署的人啦!临走前,甲方恻侧地用枪拍了拍黄佩仪的脸,让她乖乖听话,不要再添麻烦。 狗屎甲方,狗屎工作。黄佩仪一边给惨不忍睹的建模进行一些垃圾上雕花的无用功,一边平等地在心底咒骂着所有让她不痛快的人。 当然,黄佩仪面上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怕被旁边的周悯误会自己是在对她不满。 这位可是个实打实的杀手,还是有枪的杀手。 周悯听到黄佩仪说自己怎么还敢来上班,难免疑惑。 难道她也和周绮亭一样,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揍人的全过程? 不应该。当时除了周绮亭那个方向,其它角度是看不到周悯在小巷里的动作的。而且,周绮亭走向她的时候,眼神并没有分向别处,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所以应该能排除黄佩仪在听墙角。 昨晚落跑之后,周悯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觉得自己面对周绮亭的反应实在是有点差劲,不像从业多年的杀手,倒像是个一惊一乍的愣头青。 心里经历过一番权衡,周悯觉得还是不能轻易放弃这个大单,毕竟沉没成本摆在这,她又需要钱,所以还是决定亡羊补牢一下,煞有介事地给周绮亭发了信息,打个补丁。 “其实我是联邦调查署的探员,我们收到线报,有一名作案多起的商业间谍渗透进了振邦集团,为避免打草惊蛇,上头命令我前来暗中调查。” “周小姐应该会替我保守秘密吧?” 再附上一张周悯之前为了避开跨市虹膜检测而伪造的调查署证件图,图片上遮去了姓名和编号等隐私信息。 听起来还是十分可信的。周悯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实则惴惴不安。 “保守秘密?好啊,不过……” 周绮亭翻阅着手下刚发给她的调查简报,确认了对方“吴敏”这个身份是伪造的,身份信息虽齐全,但只要顺着过往经历一查,就会发现很多出入。 比如前司的工作照,比如大学毕业合影。这些相对私人的信息,对周绮亭而言,要拿到手不算太难。 看着这些照片上和周悯完全不符的面孔,周绮亭决定给周氏集团的背调流程添些细节,以避免自家公司也渗透进些“商业间谍”或者“联邦探员”。 至于郑思颖那边嘛,以后再说。 倒不是周绮亭坏心眼到见不得振邦集团好,只是她临时决定,纡尊降贵,亲自帮郑思颖盯着这位“联邦探员”。 “不过什么?”周悯咬了咬牙回复道。 最烦这种说话说半截的人了! “你应该不会再拒绝我工作时间之外的私人邀约吧?” 嗬,你是在跟我商量吗?还挺贴心的啊。 第二烦这种威胁人的人! 深呼吸平复心情后,周悯能屈能伸地回复:“当然不会,周小姐,我很荣幸能收到您的任何邀约。” 这都是因为谁啊?想到这,周悯面上带着收不住的冷笑,就这么盯着黄佩仪。 黄佩仪一直在用余光防备着周悯,这会自然是察觉到了对方想要生剐她的目光,顿时脊背发麻。 “佩仪,待会午休,我们好好聊聊吧,你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 “你是商业间谍。” 饭堂角落,仗着四周没人,周悯直接把底牌亮出来,给黄佩仪来了个王炸。 黄佩仪自然不会想到自己那天的通话记录被周悯听了个七七八八,只认为是她拷问甲方的人得来的信息。 联想到昨晚被周悯做掉的那个人,黄佩仪喉咙发紧,谨慎地沉默着,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恼对面的人。 周悯全然不顾黄佩仪已经紧张得吃不下饭了,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汤。五指毛桃排骨汤,汤里带着丝丝清甜,还挺好喝的。 周悯只当黄佩仪的紧绷是因为被她戳穿的下意识反应。 待到周悯吃饱喝足,坐在对面的黄佩仪坐立难安,饭都没吃进去几口。 周悯取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抿出一抹和善的笑意,诚恳道:“别紧张,我只是想要你帮我个小忙。” 她笑得再和善,此刻落在黄佩仪眼里,都成了笑面虎,指不定下一秒就会翻脸把桌子掀了。 黄佩仪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可悲,还以为自己暂时捡回了一条小命,没想到其实命还悬在钢丝索上,左右都写满了“死”字,她只要踏错一步就彻底完蛋了。 黄佩仪颤巍巍地开口:“您、您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要你帮我拿到振邦集团的客户资料、供应商信息,还有……” 周悯不傻,她不希望黄佩仪从自己所要的资料中推测出自己的目标,于是报了一连串名目,将自己真正想要资料的夹在里面。 杀了我吧,真的,杀了我吧。黄佩仪听着周悯报菜名一样报了十几项算得上是商业机密的资料,心里痛苦地哀嚎着,如果此刻她面前有镜子,她应该能深刻地见识到什么叫欲哭无泪。 待到周悯说完,黄佩仪还是拿出了对待难缠甲方惯有的态度,那就是——“好的,收到,没有问题。” 真是命比黄连苦。黄佩仪在心底长叹。 就在这时,手机的振动打断了周悯让黄佩仪三天之内把资料拿到手的话头。 周悯拿起手机解锁屏幕,就看到了周绮亭发来的信息,是一行地址,外加一句话:“今晚见。” 乐意之至 周悯按照周绮亭给的地址,来到了一家酒店门前。 在来之前她就搜索过,这家酒店是G市的老牌五星酒店,是周氏的产业之一。 光是从恢弘的门廊就可窥见建筑内里的金碧辉煌,门廊投泻出的灯光就像是永悬的明日,灼灼地照进每位过客的内心,映得富贵者生辉,炙得贫穷者煎熬。 周悯木然地踏进这一片流光,在此之前,她还在徒劳安慰自己,饭店是吃饭的,那酒店……哈哈,一定是来喝酒的吧? 但她报上周绮亭的名字后,前台递给她的那张鎏金的房卡,彻底地撕下了她最后一层侥幸。 周绮亭! 周悯咬着牙接过了房卡,循着指引来到了酒店高层的行政套房门前。 周悯今天依旧是日常打扮,衬衫长裙,唯一不同的是在出公司后,她把向来披散的茶色长卷发悉数挽起,露出了白皙的脖颈。 她手臂上挂着一件薄针织外套,这件外套平时就披在她办公位的椅背上,带过来也只不过是为了遮掩——此刻她手里握着的枪。 周悯在安然地上了一天班之后,推测出两种可能,一是周绮亭遵守约定,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告知郑思颖。二是这平静只是一时的假象,只待集团查清事情真相之后,就会把她这位“联邦探员”和可能存在的“商业间谍”一网打尽。 她有点猜不透周绮亭的想法,总不能是把自己叫过来进行些什么权色交易吧? 谁放权谁易色,显而易见。 无权无势的周悯紧了紧握着枪的指节,在做好“开门后就会被一拥而上的保镖按住”的心理准备后,用房卡刷开了房门。 她把门轻轻推开,谨慎地站在门口没有踏进去,小心打量着房间内部。 视线落在会客厅中央沙发的人身上,却再也挪不开了。 周绮亭今天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吊带裙,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房内水晶吊灯洒落的柔光,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暖意。 她此刻就像融融的皎月,将身后落地窗的浓郁夜色烫开了一角,无端地诱发周悯的趋光本能。 周绮亭纤白的双腿交迭,膝盖透出淡淡的粉色。修身设计的裙身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肩带浅浅地挂在肩头,似乎下一秒就要自那片细腻的肌肤滑落。 不止膝盖,周绮亭精致的锁骨,连带姿态优雅的颈项都烧起一片醺然的淡粉。 她喝了酒? 周悯移开视线,看到周绮亭面前的矮几上,水晶杯内几乎见底的琥珀色酒液,印证了心里的猜想。 “请进。”仿似在蜜糖中浸泡过的嗓音,语调微微上扬,像轻飘的羽毛,拂过周悯的心头,泛起一片…… 不许痒。周悯捏紧薄衫盖住的枪,通过触感压下视听引起的异样,随后眼睫低垂,踏着地毯繁复的花纹,一步步走向周绮亭。 身后的门在闭门器的作用下缓缓合上,落锁时“咔哒”的轻响唤回了周悯的警惕,她再次抬眼环视四周,自动略过沙发上的周绮亭,确认套房内没有其它危险。 “你不敢看我?”一声轻笑飘进周悯的耳内。 没有回答,周悯拇指摩挲着枪把,镇定自若地坐在了离周绮亭最远的那张侧放的单人沙发上。 矮几上还放着另一个杯子,里面同样斟着琥珀色液体,七分满。周悯用空着的手拿起杯子,杯沿抵着下唇,上唇与液面接触,装出饮用的动作,鼻尖轻嗅。 带有水蜜桃气息的清冽乌龙茶香。 周悯并未松懈,处在这个陌生的空间内,她不想喝任何来路不明的饮料。 随手将杯子放回矮几上,周悯视线越过周绮亭,落在她身后倒映着她背影的落地窗上,问:“周大小姐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周大小姐”这样的称呼,周绮亭挑眉,望向周悯的眼睛,勾起唇角:“你知道我是谁?” 她在母亲的保护下,连调查署的高层都很难查到她的身份背景。 “很难猜吗?”听到周绮亭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周悯也耐心地用问句和她周旋。 因为我认识你啊。周悯望着窗影无声地笑,在心底补充。 周绮亭施施然起身,款步走到周悯跟前,周悯的目光自她起身的那一刻,就转移到了面前那杯乌龙茶上。 下巴被轻轻捏住,周悯被迫转头,刚刚就一直在回避的视线还是落在了对方脸上。 果然,脸颊也透着好看的粉色。不同于在酒吧、部门聚餐的那两次,周绮亭这次的醉态糅进了某种周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这双深邃的桃花眼,潜藏暗涌,似乎要将周悯吞没。 明明周绮亭手无寸铁,周悯却直觉危险,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枪。 面前的人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吐气如兰,语带笑意:“那你说,你猜到了什么?” 说罢,周绮亭松开了捏住周悯下巴的手,没等她松一口气,周绮亭的手又直直摸向了她的大腿处——裙下束着的另一把枪。 “你应该也能猜到,只凭两把枪是没办法逃出去的吧?” 敲门声适时响起,更是让周悯绷紧的后背冒出细密的冷汗。 “小姐,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这层楼加派了人手。”隔着门,这道声音有些沉闷。 “你到底想做什么?”周悯冷笑,也不遮掩了,她解锁枪支的保险,垂手任由薄衫滑落地毯。 “别急。”周绮亭非但不怕,还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依旧是双腿交迭,小腿隔着长裙贴着周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而周绮亭放在周悯腿环枪上的手,屈指轻点着枪身,细微的震动经由沾染体温的金属,传递到周悯大腿的皮肤上。 “我只是在和你约会呀。”周绮亭玩味地看着周悯眼底与昨天相仿的杀意,终于满意,又想起些什么,含笑问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的。” 周悯攥住了裙面上那只一直在作乱的手,力道之大,在周绮亭手腕上勒出了一圈红痕,将她的身子拽到自己面前,再难维持俯视的姿态。 “很难猜吗?周家和郑家世代交好,你恰好又姓周,还能自由出入振邦集团。” “普通朋友?”周悯想起周绮亭之前对她和郑思颖关系的解释,眼底冷意更甚,“是啊,相比郑思颖,你确实要低调很多,但是又能低调到哪去呢?门阀世家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傲,又怎么可能藏得住?” 周悯这句话夹杂了丝私人感情,但所说的可不全然是冲动之言。 她觉得周绮亭是真的高傲而不自知,就像是合手拢火,指缝怎么可能透不出一丝光亮? 第一次见面就直接把她带进郑思颖的休息室;酒吧里直接抛下朋友送她回家;旁若无人地去办公室里找她…… 林林总总。 那些周悯记得住的记不住的,全都是周绮亭傲慢的铁证。 “原来如此。” 不用周悯言明,周绮亭也想清楚了周悯所说的“高傲”是指哪些事情,甚至想到更多。 或许是那次她自作主张的挡酒;或许是上次看电影没有过问直接订票;或许是那天直接帮她请了病假…… 那又如何? 放在之前,周绮亭或许会因此自省,但现在的她已经不在乎自己被控诉高傲了。 从周悯踏进房间的那一刻起,或者更早,从昨晚窥见周悯面具下掩藏的另一面后,周绮亭就不再在乎对周悯暴露自己的恶劣本性了。 因为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了。周绮亭眯了眯眼,没有被攥着的那只手拿起矮几上的那杯蜜桃乌龙,红唇贴着周悯抿过的那侧杯沿,喝了一口。 慢条斯理的动作落在周悯眼里成了挑衅,她手上骤然用力,将周绮亭从扶手上扯入了自己的怀中,顺势抬起枪口抵住周绮亭的太阳穴。 “你不信我真的会杀了你?” 水晶杯滑落,倾倒的液体在地毯上洇出一片深色。 果然很有力呢。周绮亭偎在周悯的臂弯里,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面前的人不会杀她。 她潋滟的眼眸看着周悯,欣赏着周悯眼底浓烈的情感,款款启唇:“你如果想杀我,应该昨天就动手了吧?何必等到今天呢?” “我猜,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让你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对不对?” “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会满足你。相应的,你也要满足我。” “好不好?”周绮亭侧首,把脸埋在周悯颈肩处,带着酒精气息的滚烫呼吸激起一片战栗。 周悯被火燎到一般上身后倾,松开周绮亭的手腕,稍稍远离了怀里的热源。 思考完周绮亭提出的条件,周悯盯着她手腕的红痕,恨意盛极:“那如果我说,我想和你一起死呢?” 闻言,周绮亭讶然抬头,那双深邃的黑眸将周悯的神色看了又看,确认眼前人所说的话不似作假。 不是要单方面杀了她,而是要一起死吗。 一起死。周绮亭品味着其中深意,片刻后,倾身在周悯的唇瓣落下一吻。 “乐意之至。” 齿印 唇上残留的温热触感,让周悯瞳孔震惊。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 周大小姐是真的不怕死啊。 既然如此,直接杀掉她倒显得周悯太仁慈了。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周悯脑海里初见雏形。 周悯移开右手,给枪关上保险,骤然起身把周绮亭压制在沙发上,左手按着她纤弱的颈项,指节寸寸收紧,语带凶戾:“那你真正的条件是什么?” 周悯不信周绮亭只是想和自己玩些约会恋爱的游戏。 周绮亭掌心覆上颈间的手,感受周悯手背上微微发力时隆起的筋节。 好乖哦,被惹毛了也收着力道呢。 没有想象中的呼吸不畅,周绮亭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稍稍收敛了玩弄的想法。 “你的真名是什么?” 又是没有直接回答。周悯皱眉,不想被周绮亭牵着鼻子走,用沉默表态,大有等不到回答就不开口的意思。 但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吃准了周悯性格的周绮亭自有一套拿捏她的方法。 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周悯手背的骨节,一下、两下…… 不一会,周悯实在是受不了手背似有若无的痒意,她迎上怀中的人想要吃掉自己的眼神,又收紧了些手中的力道,制止了她的胡作非为,咬着后槽牙说:“知不知道真名很重要吗?” “我想知道。”周绮亭索性闭上了双眼,感受颈上那只手力度变化中蕴含的杀意,眼睫颤动,脸颊泛起一片潮红,盖过了醉意的粉。 没有多余解释的一句话,落在周悯耳中有点任性的意味。 因为你想,所以我就要告诉你吗? 因着进一步贴紧,周绮亭颈部的脉搏怦怦地烫着周悯的掌心。 她决定陪大小姐玩玩,松开手,改为钳住周绮亭的下颌,用缱绻的语气说:“周绮亭……那我就姓周,好不好?” “至于名字嘛……”周悯学到了周绮亭说话说半截捉弄人的坏习惯,故意留下个话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颈上的束缚移开,空气重新灌入胸腔,周绮亭深深喘息:“那这样,算是你跟我姓,还是我跟你姓?” 随后她意味深长地补充:“好暧昧哦。” 不玩了,我不玩了,行吧?周悯一口气哽在喉咙,深刻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是斗不过周绮亭的。 她决定重拾一下自己联邦探员的人设,正色道:“周小姐,在这次任务中,我的真名是机密,只有我的直属上司有权知悉。” “还有,你安排人在外面堵截,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周氏集团和振邦集团暗中存在不法的行为,怕被调查署查到,所以才要联手解决掉我?” “怎么会呢?如果真要解决你……”周绮亭稠密的眼睫低垂,视线落在钳制自己下颌的那只手上,“我何必用自己做诱饵呢?” 周绮亭抬眸与周悯重新对视,抬手搂住她的脖颈,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霎时间,温热的气息交缠,周悯眼前是勾人的目光,而耳边,则是惑人的嗓音: “我用自己做诱饵,当然是为了得到最真实的你。” “最真实的我?”周悯低声失笑。 真是胆大妄为。 最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周悯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这双手自第一次染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过往的罪孽深深地嵌入她的灵魂,她自己都难厘清,到底危险失控的那个周悯是她?还是悔恨落泪的那个周悯是她?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我呢? 会是这个即将以身为你编织罗网的我吗? 刚刚那句“乐意之至”,让周悯意识到同归于尽根本无法真正地打击报复周绮亭,也无法让自己长久以来的恨意得以纾解。 周悯想起那天看完电影后,周绮亭所说的那句“为什么要利用我?”。 只是一次被人利用就要耿耿于怀这么久吗? 那基于虚情假意的利用,是否能真正摧毁你? 周悯眼神晦暗,嘴角笑意不减,左手松开钳制,指腹安抚般拂过周绮亭下颌细腻肌肤上泛红的指痕。 “以诱饵目前的付出来看,恐怕还不足以让最真实的我心甘情愿地上钩。” 略过先前的“能力范围之内”这个前提,周绮亭再次开口承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我刚刚明明说过的。” 周绮亭按住周悯的手,为了惩罚她的健忘,故意咬了一下她的虎口,留下一圈齿印。 - 等到走出酒店大门,虎口上的齿印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周悯还清晰地记得那一瞬间的痛感。 以及自己吃痛后那声不争气的轻哼。 还有自己那时莫名的想让对方咬得再用力点的念头。 周悯无力地阖眼,内心警告自己不要再回忆了,不然又会想起周绮亭戏谑的表情。 周绮亭! 吵架结束后发现自己没发挥好,是许多人的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遗憾之一。 周悯此刻深有同感,倒不是真想回头去和周绮亭吵上一架,她只是觉得刚刚确实没有发挥好。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凶恶,才会被周绮亭拿捏。 还有昨晚,还有生病那天,还有看电影那晚…… 等周悯回忆得差不多了,她才可悲地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输过那么多回。 长裙侧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周悯取出查看,是周绮亭发来的消息: “是在回味吗?” 够了,真的够了。周悯都不用回头往楼上看,就能想到周绮亭此刻肯定站在落地窗前,嘲笑她在原地呆立了这么久。 周悯无视这条消息,决定化自己的压力为她人的压力,点开了黄佩仪的对话框,催催她的进度。 周悯发难:“资料拿到了吗?” 黄佩仪疑惑:“?” 黄佩仪不满:“这才不到一天!”[撤回一条消息] 黄佩仪忍气吞声:“亲,短时间没有办法弄到全部资料呢。” 周悯再度发难:“那三天,够了吧?” 周悯诈人:“我看到你撤回的消息了哦^-^” 黄佩仪妥协:“……我尽量。” 果然解压。第一次体会到当甲方的好处,周悯心底的郁气消散了许多,心情大好,准备打车回家。 等她走到路边,一辆豪车停在了她面前,驾驶位上走下一位西装革履的司机,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说:“女士,小姐吩咐我送您回家。” 还没等周悯回绝的话说出口,司机早有预料般继续道:“如果您拒绝了,我会很难做的。”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教司机说这番话的,周绮亭真是演都不演了。周悯刚刚才消散的郁气又一点不落地重聚,哽在心里。 坐上车后,周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指腹摩挲左手的虎口,回想自己在走出房门前,周绮亭撤去安保后说的那番话。 她说:“不论你的身份是什么,我想要的都只是你,联邦探员也罢,商业间谍也无所谓,亦或是其它什么身份,我都可以接受。” “你既然清楚我的家世,那你应该也知道,以我的能力,查到你的真实身份只是早晚的事。不过,在你自愿告诉我之前,我不会这么做。” “我无所谓你是好是坏,我只在乎你是否心甘情愿将自己彻底交付给我。” 交付?周悯当时一听到这个词,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当然相信周绮亭是认真的,毕竟这番话字里行间都满溢着不加掩饰的傲慢,可谓是大小姐的肺腑之言。 周绮亭也确实有底气接纳周悯的全部,这是她显赫的家世赋予她的权利。 今晚敢舍身与周悯对峙,恐怕已经是大小姐这生中做过的姿态最低的事了吧? 周悯忽而开始期待,期待周绮亭跌落尘埃的那一天。 那时的她还会这么从容吗? 周悯轻笑,抬起左手,借着车窗外的街灯察看虎口,上面的齿印已经消去,只余下一点淡红。 一如周绮亭手腕和下颌的红痕。 下次,该在哪里留下更深的痕迹呢? 既然周绮亭想要最真实的她,她不介意揭开自己内心阴暗面的一角。 不知道大小姐是否真的能够接受? 怀旧 G市,曙光福利院重建项目工地上。 “何女士,我是联邦调查署的调查员,此次前来,是为了调查一起案件,请你协助配合。”调查员向面前正在工地前监工的年长女性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何月闻言在原地僵滞了片刻,过了三秒才想起确认来人身份,从包里取出眼镜,架在鼻梁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凝视来人出示的证件,眼角堆迭起细密的皱纹。 “之前的事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何月的视线从证件转移到探员的脸上,带着倦意的眼底和皱起的眉心写满了对那起灾祸的后怕。 “不是那起案件。”调查员在来之前就详细了解过福利院去年发生的事,也理解何月的情绪,“我是来调查一个名叫‘周悯’的人,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 何月心底闪过一丝警惕,缓缓开口:“是什么样的案件?” “抱歉,我不能对你透露过多关于本起案件的信息。”调查员拿起手机,翻出此前查到的与周悯有关的信息简报,继而问道:“资料上说,周悯十五年前一直在曙光福利院生活,你对此是否有印象?” “有的,你知道的,被送来福利院的孩子大多身体有残缺,她是为数不多的健康孩子之一。”何月一边说着,一边摘下眼镜,挂在衬衣胸前口袋上,“她是个善良的孩子。” 说话时视线往左下,表明处在回忆的状态中。调查员观察何月回答问题的神态,继续发问:“她在十五年前被收养后失踪,你对收养人是否有印象?” 何月抿唇,苦涩道:“当然有印象,那是个看起来很和善温柔的女人,在收养之前,提交的资料我们也核实过,一切都表明她是个合格的收养人,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小悯要苦尽甘来了……” “按照规定,在每个孩子被收养的三个月后,我们是要进行第一次家访的。可等我按照地址上门时,发现那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了,邻居也说有至少一个月没见过小悯和那个女人。” 何月长长叹息:“当时就是我报的案。” 调查员在第一次翻阅周悯资料时就有了解过,她此前也见过不少性质恶劣的案件,但在看到这个十五年前的失踪案现场图片时,还是难免触目惊心。 一张是自然光照下窗明几净的小房间,一张是关了灯喷洒血液检测试剂后,满地斑驳的荧光。 不全是周悯的血,但大多是周悯的血。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失踪案了,而是一起严重的虐待儿童案,甚至可能是凶杀案。 可G市是联邦最繁华的都市,每天发生的恶性事件不在少数,调查署本就人手不足,更何况当时几乎全署上下都焦头烂额于另一起影响更大的案件——周氏集团董事长独女被绑架案。 周氏董事长曾经放言,只要绑架案的真凶一天没落网,就会持续给调查署施压。 调查署分不出更多的精力去管一个孤儿的死活,案件对外作为普通的失踪事件草草结案。 也只有何月对周悯的失踪耿耿于怀,只要一有空闲就去调查署申请重启调查。后来还是调查员的上司亲自出面,无奈地对何月说,那个女人所有的身份信息都是伪造的,还精通反侦查技术,负责这起案件的相关人员已经尽力了。 意思是,那个善良的孩子已经找不回来了。 调查员才入职没几年,可她的上司却是亲身感受过周氏董事长怒火的,以至于前不久和她讨论这件事时,都只敢关上门小声嘀咕:“当时她的宝贝女儿早就毫发无损地逃出来了,至于么,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唉,总之就是浪费。” 调查员不置一词。调查署那栋最气派的办公大楼,楼下的奠基石可明明白白地刻着呢,楼是十年前落成的,出资人是周氏集团。可见当年调查署没少拿周氏集团的好处。 沆瀣一气。年轻的调查员也不管这句心里话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她纯粹是为当年那个无辜的孩子打抱不平。 经历了一时的愤慨后,调查员调整情绪,看了眼后勤部门拟好的问询规程……这什么鬼问题!默认周悯已经惨遭毒手的调查员无语至极,如果不是手上还拿着记录仪,她一定会略过这个问题。 但她还是公事公办地继续提问:“后来你还有见过周悯么?” 果然,调查员看到何月的表情由悲伤转为愤怒。 经过几轮深呼吸后,何月抬起眼直视调查员,无奈道:“没有,我没有再见过她。” - “小悯,今天有调查署的人找我问你的事。” 看到这条消息,周悯差点没把手机甩出去。 周五刚下班呢,看到“调查署”这三个字可太晦气了。 周悯平复心神,耐心回复:“小何老师,调查署是在调查什么事?” “调查员问了十五年前的事,还问我后来有没有见过你,我说没见过。” 也不算是撒谎,后来何月确实没有再和周悯见过面。 周悯在脱离组织后,一直都有在暗中给福利院捐款。当然,那时候捐的可都是她打零工挣来的血汗钱,来路合法合规。 去年福利院发生的事还是她从新闻上看到的,第一时间就按照网上搜到的院长电话拨了过去。 拨通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周悯很熟悉,是童年时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的、温和地念着故事的声音。 只是简单的一声“你好”,就硬生生地把周悯经过千锤百炼的坚硬外壳撬开了一条缝隙,多年来的委屈顿时化作眼泪涌出,她拼命压抑着哭腔,用沙哑的嗓音回应:“你好。” “是小悯吗?”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如常,可周悯却哭得更凶了,连一开始想好的说辞都忘了,只一味地哽咽反复:“小何老师……” 后来周悯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早已变得和童年时期不一样了,当时何月并没有认出她。 只是这十几年来,何月接到的每个陌生电话,她都期冀是周悯拨来的,她一直在心底存有信念,相信那个过去每天都会甜甜地跟她道晚安的小孩,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 那双金色的眼眸是何月的执念。 周悯小时候懂事得不像是那个年龄段该有的样子。 她用瘦弱的小身板背着腿脚不便的周怡出去晒太阳,周悦听不清她讲话,她就胡乱比划逗周悦开心。还有其她身体不算是很健康的小孩,都受过她的照拂。 即使被其她孩子说眼睛吓人,她也没有对她人流露过半点不满,总是笑吟吟地。 周悯唯一的缺点在何月眼里也不算缺点。她似乎总有用不完的活力,每天忙里忙外,所以最饿的也是她,也只有在餐桌上才难得见她像个小兽一样狼吞虎咽地吃饭。 所以,在察觉到电话那头哽咽地叫着她的人大概率是周悯后,何月顿时红了眼眶,待到那头哭声渐息,她才温声开口:“小悯,这些年来,有没有吃饱饭?” 这下周悯更是哭个没完了,匆匆挂断电话,一边抹眼泪一边用短信回复:“小何老师,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然后给自己编排了一段“遭虐待后出逃,被好心人收养,一同前往国外过上了好日子”的美满经历。 何月显然不信,如果真的过得很好,又怎么会在电话里哭得这么大声? “哎呀,小何老师,我刚刚只是太想你了。”周悯抹干眼泪后才想起来补上这么一句。 为了表明自己过得真的很好,也为了帮福利院度过难关,周悯找过往的同行东拼西凑,凑出了一笔钱,存进了一个不记名账户里,托人交给了福利院现任院长何月,并留言,只要是福利院有需要,尽管开口。 反正那些个同行也不一定能活到周悯还钱的那天,周悯就当是替那群不法分子回馈社会了。 当时福利院遭遇重大事故,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何月为了募集善款每天忙得废寝忘食,周悯这笔钱可谓是雪中送炭,缓解了一时的压力。 但也只是一时的。 后来陈恕问周悯怎么会重操旧业?周悯懒得为自己开脱,只玩笑道,因为怀旧呗,还能因为什么。 回到现在,周悯在思考为什么调查署的人会突然上门调查自己。 为了找一个失踪十五年的小孩?哈哈哈,这个笑话真好笑。 那就是自己工作过程中有疏忽?不应该啊,她在解决目标后,都会亲自把现场可能遗留的生物信息处理一遍,再交由清理机构处理。双重保险下,调查署应该很难查到什么。 难道是周绮亭开始暗中调查自己了?也不合理,先不说大小姐承诺的可信度如何,如果她真知道自己就是周悯,又何必从福利院开始调查? 冥思苦想下,周悯想到了一个可能,她抬起右手仔细查看,想确认前天揍人后,手上有没有留下什么自己没发现的伤口。 没有。 周悯也敢肯定,黄佩仪没有向甲方透露她的信息,不然调查署也不会从福利院开始调查,而是直接上门抓她。 但这件事牵扯到了第三方,疑点是最大的,她决定找黄佩仪好好问一问。 可还没拿起日常手机,另一部工作手机正好振动了一声,是何月发来的一段话: “小悯,你小时候即使受委屈了也不肯说,总是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可是你不知道,难过是会从眼睛里淌出来的,会淌进每个关心你的人心里。 你如果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自己一个人硬撑,有些事我即使帮不上忙,我也至少能帮你分担一些不好的情绪。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永远相信你。” 借钱 “小何老师,我最近确实遇到了一些事情,接下来我会销掉现在这张电话卡,也请您把手机里有关我的信息全部删除。” “等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和您解释清楚的,请放心。” 何月发来的信息里,“善良”二字着实是灼伤了周悯。 她怎么担得起何月的信任呢?周悯曾经做过的事情,随便挑出一桩来讲,都足以吓怕常人。 她已经不再善良,也不再是小孩了,早已失去了随意倾诉的资格。 看来再怎么扭曲生长,她还是和社会上多数的普通人殊途同归,都只能默默独自承受生活的捶打。周悯无声地笑着,拔出了工作手机里的电话卡。 周悯的工作手机是经过加密的,调查署能通过一些手段定位插着电话卡的手机位置,却无法读取手机内部信息。 都不用去打听,多年的职业经验,让周悯对调查署的工作流程相当熟悉,她能猜到,调查署下一步就该监控何月的手机了,查到这个号码只是早晚的事,而她让何月删掉与自己有关的信息,也只是留点缓冲时间罢了。 等调查署恢复了何月的通讯记录后,查到过往的汇款信息,就会冻结福利院一切与周悯有关的资金来源。 甚至存进医院的那些救命钱也会一并冻结。 重建项目和医疗资金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周悯不想半途而废,需要尽快重新筹款,再通过别的稳定合法的途径去资助福利院。 周悯此前做杀手赚来的赃款是没资格用作救命钱的,调查署才不管冻结后那些亟待救助的人的死活。 在联邦,法律就如同悬挂着利剑的丝线,一旦被拨动,灾厄将降临到终日被利剑阴影覆盖的平民头上。 而权势则如同砖石。权势大的人,可以用以构筑一时的庇护。而权势更大的人,则可以用以垒作登云梯,凌驾万物。 正巧,周悯就认识一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有权有钱的大小姐。 但目前还不算彻底陷入绝境,还不至于要到向周绮亭出卖自己的地步。周悯还是决定挣扎一番,插上备用电话卡,点开工作手机上的专用联系软件,翻开列表找能够借钱的人。 陈恕不行,自己还欠她一大笔钱没还呢,周悯的脸皮没有厚到这种程度。 前不久玩命把自己玩死的同行、前不久病死的同行、死了一年的、死了五年的……还是那批人。 翻到最后,周悯痛心疾首,她当初怎么就没多交些正常的朋友呢?搞得她每次点开这个联系软件,就跟赛博上坟似的。 找死人借钱显然不太实际,找陈恕借钱又显得自己太没皮没脸,无奈之下,周悯掏出日常手机点开了黄佩仪的对话框。 除借钱外,还得问问那天晚上的后续。 周悯腆着脸:“有钱吗,随便借个百八十万给我,时间再给你宽限几天。” 谈到钱,银行账户空荡荡的黄佩仪终于忍无可忍:“我哪还有钱啊?钱全部用去摆平你之前留下的烂摊子了!” 啊? 周悯寻思自己那天晚上顶多就打掉了那个男的几颗牙,种牙需要这么贵吗?难道镶的是钻石牙? 周悯疑惑:“干你们这行的,收入这么少?” 黄佩仪抓狂:“再多收入都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啊!!!你下手之后怎么不处理得干净点???搞出这么高调的烂摊子!!!你不知道上下打点关系有多费钱吗???” 从黄佩仪连发的标点符号里读懂了对面此刻有多激动,周悯终于察觉对方所说的事应该和自己所想的有些出入。 周悯试探:“你刚刚说的烂摊子,指的是?” 这回轮到黄佩仪疑惑了,她怎么好意思问是什么烂摊子的?难道她还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埋了别的什么雷吗? 黄佩仪试探:“你觉得呢?” 周悯不满:“最烦用问句回答问题的人了。” 周悯恐吓:“开门,我在你家门口。[微笑.jpg]” 黄佩仪无所畏惧:“我在公司加班呢。” 周悯得逞:“正好,我也还在公司楼下呢,等你哦^-^” - 晚上在公司楼下咖啡厅喝咖啡的人实在罕见,真正需要咖啡因的人还在楼上加班,此刻周悯和黄佩仪面对面坐在冷清的角落里,相顾无言。 还是周悯忍不住先开口:“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么?” 不是,怎么又绕回去了?黄佩仪仰头望向天花板长叹一口气。 “我现在每天步行上班。”意思是连搭地铁的钱都得省着。 还好我当初没选择从事你们这行,真穷。周悯暗暗在心里吐槽过后,抬眉:“说吧,你说的烂摊子是什么。” 黄佩仪上下打量周悯,从她自如的神色推断出,她要么是杀人不眨眼,要么就是真的一无所知。 黄佩仪这才回过味来,她似乎看到了有阴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酝酿着。 当务之急,是把自己从这次的事件中摘出去。黄佩仪直截了当地复述了一遍那天从甲方那偷听到的话。 听到“枪杀”二字,周悯的眉头紧锁,到后面听到“被枪击碎的蔷薇”,更是让她感觉脊背发寒。 复述完毕,周悯和黄佩仪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右手的蔷薇文身上。 周悯默默扯下袖口把手收起来,郁闷道:“那个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把他揍了一顿就放走了。” 就是下手重了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一切都不像是巧合,倒像是有毒蛇在暗中窥伺,时刻准备着在某个周悯没有防备的瞬间咬上一口。 或许下一次就是致命的一击。 黄佩仪听到周悯出声解释,顿感紧张,生怕被周悯拉到共犯统一战线,她连忙说:“总之我的钱都被甲方收回去摆平调查署了,你要借钱还是找别人吧。” 而在得知人不是周悯杀的之后,她更是有点硬气地和周悯协商:“三天之内拿到那些资料实在是有点难办,要不,再宽限点时间?” 如果能宽限到自己完成甲方的任务后就再好不过了,到时候正好一走了之。黄佩仪开始异想天开。 周悯当然能看出黄佩仪态度上的转变,心里一片了然,难怪那天上班的时候,她怯生生地问自己怎么还敢来上班呢,原来是怕被自己做掉啊。 周悯森然笑着说:“虽然那个人不是我杀的……” 随后超不经意地拉开托特包的一角,露出泛着冷光的枪管。 这个角度,只有黄佩仪能看到,她也确实看到了,并识相地表示:“三天是吧,好的,收到,没问题。” 说好的严格管制呢?黄佩仪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瞧把你紧张的,只是模型而已啦。”周悯右手拿起桌面已经冷掉的牛奶,抿了一口,粲然一笑,“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联邦公民。” “啊对对对,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联邦公民。”黄佩仪嘴上应和着,心里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 搞半天还是没弄到钱。 在回家的路上,周悯在心里检索了一番可能的仇家。她脱离组织快三年了,第一年她在做合法公民呢,没惹过什么人。重操旧业后,她在任务期间都有做伪装,也都戴着手套,基本也能排除这个时间段的仇家。 至于组织的人?周悯自动忽略了,它们总不能是托梦上来找人给她添堵吧? 组织里活下来的人也只有周悯和陈恕了。 周悯想不出陈恕要害自己的理由,难道是一时兴起,想让她借给自己的那一大笔钱打水漂? 周绮亭的嫌疑都比陈恕要大。 想到周绮亭,周悯罕见地犹豫了。 前不久才排除了周绮亭暗中调查自己的可能,周悯想不通她这样做的动机。难不成是觉得好玩? 嘶,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这件事也是大小姐游戏的一环,那周悯倒是可以暂时松一口气,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件事情讹……借上一笔钱。 可如果不是大小姐干的,自己就不能贸然去问了,否则就是给她送破绽; 周悯顿时犯难。 不管了,总之先借钱吧。按照调查署以往的速度推断,周悯交给何月的银行账户以及那几个医疗账户,短时间之内就会被冻结。 简直是火烧眉毛。 周悯拿起手机,点开周绮亭的对话框,一边嘀咕着“这都是你欠我的”,一边输入借钱经典开场白:“在吗?” 一直到步入楼道,周悯都没有收到回复,感应灯层层亮起,在接近居住的楼层时,她忽然嗅到一阵香橼杜松子香,是熟悉的柑橘木质调。 她不敢放松警惕,手探进包里,握住了枪把,放轻脚步,一阶阶往上踏。 门被人动过。周悯在出门前调整过把手的位置,她能看出门把手有拧动过的痕迹。 她躬身看了一眼门缝,室内还开着灯,门后没有人站立。 大小姐还真是要将“冒犯”二字贯彻到底啊。 周悯失笑,用空着的手开了门,客厅沙发上果然坐着周绮亭。 她看到周悯回来,没有起身,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扬了扬手中亮着屏幕的手机,缓缓启唇: “在。” 埋首(h) 有危险。 这是周悯看向周绮亭那双含笑的眼眸时,心里泛起的第一直觉。 周悯的直觉曾经帮她度过了许多次危机,所以这次她也遵循着本能行动,“嘭”地一声把门合上,“噔噔”地转身冲下楼梯。 推开楼下的铁门,门外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穿着防弹背心的保镖。 至于么。 周悯讪讪地收回了扶着门的手,任由铁门自动合上,隔绝眼前骇人的一幕。 这时,包里的手机振动,屏幕上显示着“讨厌鬼”三个字,周悯心如死灰地接起电话。 “怎么不回家?”电话那头的人气定神闲,说出没什么情绪起伏的问句。 “嗯嗯,这就回。”周悯咬牙切齿地说完,挂断电话。 周悯回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空旷,才不过上下楼梯的功夫,就冒出这么一批保镖。 由此可见,从周悯踏进小区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只能回家了。 慢悠悠地消磨时间可能会引起大小姐的不满,周悯三步并两步,很快重新回到了家门前,认命地打开门。 “这么着急呀?”周绮亭早已从沙发上起身,站在玄关处,双手环臂,眼底依旧含着让周悯心底警铃大作的笑意。 “你未经我同意就进我家。”只要先怪罪别人,别人就怪罪不到自己,周悯合上门,避开周绮亭的目光,率先发难。 周绮亭没有言语,只是抬了抬眉梢,饶有趣味地望着周悯。 见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周悯视线下瞥,又从清奇的角度继续控诉:“你还不换拖鞋就踩我家地板。” “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太方便呢。”这次周绮亭终于出声,她抬起足尖微点地板,示意周悯,“能麻烦你帮我换吗?” 第一次开门的时候周悯还没有留意到,直到现在她才发现,面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吊带裙,腰部镂空,裙摆开叉到大腿偏上的位置。 绑带设计的高跟鞋,丝质细带绕过她骨骼分明的脚踝以及纤长的跟腱,于笔直的小腿后系了个蝴蝶结,在动作间翩然摇曳。 不好意思是假的,不方便是真的。 让周悯帮她换鞋是不可能的。 周悯移开视线,撇嘴闷闷道:“你踩都踩了,不换也行。” “那我们该聊聊正事了。”周绮亭伸出食指,轻轻勾住周悯领口第一颗与第二颗纽扣之间的布料,一点点拉近二人的距离,直到周悯的视线不得不重新落在她眼底。 “今晚去哪了?”悦耳的声音流露危险的意味。 望着周绮亭幽暗如夜色般的瞳仁,周悯竟生不出撒谎糊弄过去的念头,嘴唇张合间,嗫嚅着说:“在、在公司楼下咖啡厅……坐了一会。” 话音刚落,周悯反应过来,不对啊,有什么好向周绮亭解释的?她又管不着自己。 还没等周悯重新拉开距离,周绮亭沁凉的掌心就贴上周悯的面颊,满意地表扬道:“真诚实。” 周悯顿时炸毛。这句话的意思是,周绮亭不仅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还故意问出来,就为了试探她。 “好啦,别误会,我没有派人跟踪你。”看到周悯秀美的眉心拧起,周绮亭的手顺着面颊抚上发顶,摸着她的脑袋,“是你的反应告诉我的呀。” 摸头对于过去的周悯,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象征着疼痛结束、安抚开始。 这个与记忆中相似的动作让周悯条件反射般低下了头,好方便眼前的人多摸一会。 顺从的姿态反而让周绮亭停下了,周悯不解地抬头,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悦? 直到周悯被拽着领子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她都没弄明白,她又有哪里惹到周绮亭了。 “说吧,你刚刚发消息找我有什么事?”周绮亭站在周悯面前,居高临下地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发消息时还理直气壮地想着“都是你欠我的”,等真的面对面,周悯反而说不口了。 抛开过去种种,现在的周悯于周绮亭而言,只是个来路不明的人罢了,她凭什么借钱给自己呢? 周悯开始自暴自弃地想,要不还是把所有事情都对周绮亭说出来算了,说不定还能勾起她些许愧疚之心,好让她施舍个一星半点。 毕竟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周绮亭当初的失诺脱不了干系。 施舍。想到这个词,周悯合上了眼,胸腔起伏间,默默地消化由此突起的弥天恨意。 当初福利院的她们,就是凭着周氏集团手指缝里漏下来的零星资助苟活下来的。 这就注定了她们没有资格讨要更多,也没有资格因突然收回的施舍而愤怒。 我没有资格讨要更多,我没有资格愤怒。思绪纷杂,等周悯再次睁开眼,眼底恨意消去,剩下的已然全是悲伤,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悲伤。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周悯直视周绮亭浓墨般的眼睛,眉头紧锁,眼眶泛红,因着仰头的角度,肩颈绷直。 有意思。周绮亭看着周悯一副时刻准备着“英勇就义”的悲壮模样,刚刚那点因周悯下意识动作而产生的不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味。 她收回挑起周悯下巴的食指,略俯身,做出倾听的姿态,久违地礼貌说道:“请讲。” “我需要钱。” 短短四个字,没有说要用什么交换,意思是要求随便提?看来她需要的钱应该不少。周绮亭有点讶异。 小狗应该是遇到大麻烦了呀。 周绮亭抿唇,压下嘴角随之而起的悦色,嗓音一改此前的戏谑,认真地问道:“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很清楚。”周悯声线平稳,似乎已经洞见所有的可能。 她除了这条命之外什么都没有,她也不想再欠周绮亭些什么,所以这场由对方开条件的交易,再合适不过。 “可以倒是可以……”没有过问更多细节,周绮亭侧坐到周悯的腿上,一手亲昵地圈着她的脖颈,一手食指轻点自己的唇瓣,示意,“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果不其然,眼前的人根本就不经戏弄,本就微红的眼眶霎时间泛上了屈辱的泪水。 周绮亭倒不想真的把人弄哭,趁周悯的眼泪还没落下来,继续道:“别哭呀,我也可以……”我也可以直接借你,不用交易。 还没说完,周悯炙热的唇就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呼吸交缠间,周绮亭看着面前人紧闭的眼睑和轻颤的眼睫,以及那颗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一时怔住。 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周悯缓缓睁眼,指腹拭去眼角的湿润,用颤抖的声线说:“周绮亭,你也要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交易达成后,她们互不相欠,她依然能用自己一命换周绮亭一命。 死在一起,是你以前答应过我的。周悯幽幽地看向周绮亭。 周绮亭到底没有读心的能力,从字面以及行为上理解,她错以为眼前人的这句话,只是指能够用任何代价换取所需。 这可是你自愿的。周绮亭彻底没了顾忌,无名指揩去周悯嘴唇沾上的口红,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取悦我。” 果然。 周悯掖起唇角,掩去上扬的弧度,抓住了周绮亭还未收回的手,眉心蹙起,装作屈服的样子,喉咙间挤出一声“好”字。 周绮亭,只要能够真正摧毁你,即便是舍身,我也—— 乐意之至。 - 周悯跪在床边的地板上,膝骨碾在坚硬地面的钝痛一时让她想蹙眉,但她马上克制住了这个念头,将眉头展平,尽力使自己面上看起来平静而冷淡。 她从洗漱间出来时,头发已经一丝不苟地整理过了,刚才跑动时散落的几缕发丝也被重新拢好,此时跪坐在周绮亭身前,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向上仰视,眼尾带着点红,颊侧还坠着几颗没擦干的水珠,细长的睫毛微微发着颤,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周绮亭撑着手,斜倚在床沿,眼神是毫不遮掩的玩味和探究,从一开始就颇有耐心地看着周悯做准备——无论是行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倒是比想象中还能“忍辱负重”,居然轻易就接受了这恶劣的提议。 “你真的确定你能接受这桩交易?”周绮亭出声打断她手上的动作,做着最后的确认,视线始终由上而下地笼罩着面前的人,没有丝毫放过她的打算。 现在不能接受也无所谓,即使抛开交易,周绮亭仍有足够的耐心和她周旋。 一个颤抖的吻试探着落在了周绮亭的膝盖上,既带着青涩的虔诚,又带着难以被察觉的、想要将周绮亭撕碎的隐晦念头,代替了言语,对她的问题作出回答。 先是唇瓣的轻微触感,随后灼热的呼吸不知克制地洒在微凉细腻的皮肤上,一点一点向内,越是趋近,某处便越是湿润。 周绮亭面上不动声色,搭在身侧的双手却逐渐收紧,在床单上抓出凌乱的褶皱。 周悯生涩的舌尖掠过轻颤的腿根,灼烫的呼吸围拢过来,在触及那片湿润时,周绮亭屏住了呼吸。 周悯敏锐地捕捉到周绮亭这一瞬间的动摇,视线上移,才隔着眼底的水雾看到她绷紧的颈线,下一秒,双眼便被手掌遮住了。 “继续。”周绮亭的声线依旧平稳。 掌心被眼睫轻扫了两下,身下的人似乎是在思考。 随后,周悯双手穿过了她的腿弯,扶住她的双腿,轻轻架在了自己肩膀上。 周悯顺从地继续,却报复般想打碎周绮亭这让人气恼的从容,颤抖的唇舌覆上柔软的花瓣,不知轻重地舔舐、含吮。 像是读懂了周悯的想法,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搭在她后背的双腿往里勾了勾,让她的唇埋得更深,鼻尖抵在了那一点颤栗的源泉。 “嗯……”周绮亭克制地哼出一声轻叹,“要舔这里才能让我舒服,明白吗?” 挑衅般地指示后,又命令道:“动作轻一点,快一点。” 方才的那声叹息虽轻,却是从未听到过的宛转动人,让周悯的心跳漏掉半拍,等她回过神来,反应出周绮亭后面所说的话,后知后觉的羞恼才漫上心头。 眼眶的水雾渐渐凝聚,她妥协地含住了那一点,舌尖轻而快地上下扫动。 “真听话……”周悯的顺从让周绮亭感到了异样的愉悦,她不再吝啬于给予反应,腰肢稍稍弓起,喉间溢出破碎的喘息,“嗯……做得很好……” 在断断续续的水声里,周悯察觉到耳侧的腿根渐渐夹紧,她加快动作,愈渐投入……终于,周绮亭第一次尝到了被捧上浪峰的滋味。 但身下的人没停,仿佛献祭自己一般仍在继续。 “够了……”颤抖而低哑的声线。 在那一霎过后,周绮亭扶上周悯的额头,将她从身下推开,同时也将自己从因过于刺激而即将失控的快感中抽离。 周绮亭仰着头深深喘息,修长的脖颈一路漫上薄红,为本就姣好的面容平添几分绚丽。 片刻后,踩上肩膀的鞋尖轻轻挑起周悯的下巴,倦懒的眼神自下而上,寸寸扫过她水光润泽的红唇、鼻尖,还有……眼尾。 怎么又哭了?看到那滴欲坠不坠的泪水,周绮亭好心地抬手帮她抹去眼泪,再抓过一旁被周悯迭放整齐的轻薄布料,想继续帮她擦去水渍。 意识到那是什么,不识好歹的周悯躲过了周绮亭的动作,往侧边跪行一步去取床头柜上的湿巾和抽纸。 跟倒茶要先给别人倒一个道理,周悯礼貌地先帮大小姐细致地擦拭了一番,先湿后干,步骤分明。 事实证明,过于细致也是有坏处的。看着那双专注于某处的眼睛,周绮亭纤长的五指探进无意中点火的人头顶发丝中,缓缓拉近。 等到周悯被揪得发丝凌乱的脑袋再次抬起,周绮亭已经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双手勉强支着上半身,胸前优美的弧度随呼吸起伏。 周悯擦去双方的湿润后,将周绮亭事前被自己撩起的裙摆重新放下,忽然想起什么,继续控诉道:“你还没换睡衣就坐我床上。” 巴掌轻飘飘地落在周悯脸上,除了让周悯识相地闭上了嘴,连红痕也没留下。 周悯难免失望。 不对啊我失望个什么劲啊!迟来的崩溃席卷着周悯。 等到周悯将周绮亭送出家门,她还是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居然在渴求周绮亭给予的疼痛。 为了转移注意力,周悯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干,进房间换下湿了一角的床单。 然后她就看到了床单上那件有点眼熟的布料。 周悯拉开窗户,准备叫住还没走远的人:“周绮亭——” 不止周绮亭,楼下黑压压的保镖们齐刷刷地抬头望向周悯。 呃,这下周悯不好意思了,丢下一句“晚安”就匆忙关上了窗。 手机振动,是周绮亭发来的消息: “好梦。”